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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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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死不渝-艾米

先声明一下,这个故事不是老黄被人“甩”的故事,也不是他“另起炉灶”的故事。他被人“甩”的故事其实没什么故事,在跟贴里就已经讲完了。他“另起炉灶”的故事因为涉及到一位网友,而这位网友我现在联系不上,所以不能擅自写了贴在这里。我给那个故事选的题目叫,相信那位网友一看这个名字就知道是指什么,如果她不反对我写这个故事,请用悄悄话跟我联系,我保证那故事写出来不会损坏任何人的光辉形像。
《至死不渝》的故事就是我曾经提到过的那个女网友的故事,是跟《同林鸟》的故事差不多的时候到我手里的。那时我手里同时有两个故事,感觉很富裕,象土财主一样。
记得黄颜若干年前就吹嘘过:“我有两个baby了,如果你们两个都哭起来,我抱谁好呢?”
这在现在当然是不成其为一个问题的了,哪怕我正在呜呜,只要另一个baby也在哇哇,黄颜肯定会置呜呜于不顾,直奔哇哇而去。
我当然不会责怪他,因为我不会跟我的儿子争风吃醋。但我的确曾为先写哪个故事费了一番脑筋,因为我不想任何一个“baby”感觉自己被冷落了。最后我选择先写《同林鸟》,第一个原因是《同林鸟》的故事跟我以前写过的那些故事比较相似,我想一气呵成地把窠臼全都落了,然后再呵一口气写点别的;第二个原因是有的读者要求我先写男同胞的故事,既然我码字都是为了知傻的,所以恭敬不如从命,先写了《同林鸟》。
本来我抱完那个baby就准备抱这个baby的,但一直没想好一个题目,所以就拖了下来。现在这个题目也是临时乱凑的,已经被很多人用过了,不过我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别人没用过的题目,只好争取在用法上与他人略有不同了。
据说这个“不渝”的“渝”是“改变”的意思,所以“至死不渝”就应该是“到死也不改变”的意思了。“至死不渝”在中文里一向是用作褒义的,大多用来歌颂海枯石烂的爱情,但有个相似的英语说法,有时却被拿来用作贬义。这个英语说法就是tilldeathdouspart,有个电视剧集就以这句话做题目,写的都是夫妻反目,最后一方谋杀另一方的故事。
可见“至死不渝”也不一定就是好事,最好是该渝则渝,该不渝则不渝。不过还是那个老问题:谁又能把握得这么好呢?在一方看来该渝的时候,另一方可能认为不该渝,那到底照谁的做呢?
这个故事跟我以前写的故事应该是有一些不同的,不是我刻意创新,也不是我刻意突破自己,而是碰巧这个网友提供的就是一个比较不同的故事。
我是完全不动脑筋创作故事的,有人给我故事我就写,没人给我故事我就不写。我想不出为什么要创作一个故事出来,我也不喜欢看“创作”出来的故事,即便真是作者创作的,即便作者声嘶力竭地声明“本故事纯属虚构”,我也当真事来看。如果实在太“创作”了,我怎么努力都不能当真实故事来看了,那我就不看了。
我老爸对我这么积极地写这些故事是有点大惑不解的,说我应该写点比较有份量的东西,能进入文学史的东西。他觉得我现在还不如小时候写得好了,小时候写的东西,他还有兴趣找人为我出版,现在我告诉他说有人要出版我写的故事时,他觉得不可思议,因为我写的故事既不象能流行的,又不象能流传的,他不明白出版社到底是图哪一头。
我告诉他说:“有人在《新语丝》建议把以《山楂树之恋》为代表的这类小说专门列为文学的一个分支,重点讨论,说不定以后你教文学的时候还得专门为这个分支开一个讲座呢”
我父亲说:“纪实小说早已有之,还列什么分支?”
呵呵,一语道破天机,内行是唬不住的。
我老妈很不喜欢我爸这样看轻她的女儿的,跟他文斗说:“我的艾米还在teenage的年代就能写出反思格言警句的《第三只眼看世界》,说明她不是不深刻,而是早就深刻过了,现在是成熟之后的单纯,喧嚣之后的平静,绚烂之后的简洁。你瞧不起她写的东西,那你写一个出来我看看……”
我爸申辩说:“我没有瞧不起她写的东西,我也没有说我写得比她高明,我只是说她可以写得比这更好……”
于是我把杀手锏拿出来对付他:“你爱我,就请给我自由,包括我瞎写乱写、不写到你希望的那么好的自由。”
我老爸一看连“爱”和“自由”都扯出来了,还以为是裴多菲大人驾到,马上着了慌:“我哪里有限制你的自由?我一向就是最看重你的自由的,难道你不知道爸爸是最爱你的?”然后心有不甘地说,“你就是在你爹妈面前狠,等你的儿子来治你!”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像我妈吹嘘的那样“深刻”过,但我知道我的确有过一个“为赋新诗强说愁”的阶段(谁没有过呢?只看长短迟早而已),那时候经常发点“生活啊,生活”,“人性啊,人性”之类的感慨,经常有种“孤独啊,孤独”“寂寞啊,寂寞”的感觉,想到每个人都象互不相连的孤岛,漂浮于生命的海洋之上,就有感天地之幽幽,独苍然泪下的冲动。
那时候总在心里抱怨父母亲人都不理解我,同学朋友就更不用说了。那时候最爱的就是那些伤感的东西,光是一个《百年孤独》的题目就可以引动我的无限感慨。歌曲是非悲哀的不唱,电影是非愁惨的不看,完全称得上“三屉馒头”(sentimental)。
忘了是跟这愁愁惨惨的年代同时,还是之前或者之后,反正有段时间我非常愤世嫉俗,总爱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大脑里全都是光荣与梦乡,志向非常高远,生要被人热爱,死要被人怀念,绝不虚度任何一天,要在这个世界上留下我的狗脚迹。
于是我一个小不点,煞有介事地在那里深刻着我的深刻,想发现几条前人没发现过的真理,洞悉人生的大秘密,成为一个哲人。那时我对一些人们习以为常的格言警句进行了一番深刻的反思,写了一些标新立异的小文章,思想之深刻,角度之刁钻,语言之老辣,连我父亲都不得不叫好。于是他把我写的那些小东西汇编起来,找人出版了,送给亲戚朋友人手一册。凡是不知道作者真实姓名的人,都以为作者是个老家伙;凡是知道作者真实姓名的人,都认为那是我爸爸捉笔代刀的。
我出国的时候还带了几本过来,但后来搬家的时候都搞丢了。后来黄颜去我父母那边过圣诞的时候拿了几本,他来美国时带了过来。我们两个人躺在床上看我小时候的“杰作”,想象黄米正夹着一个尿片子,在那里用第三只眼看世界,结果把肚子都笑疼了。
一般人从“为赋新诗强说愁”的阶段过度到“天凉好个秋”的阶段,是因为“如今识得愁滋味”了。但如果说我现在不再为赋新诗强说愁了,那肯定有黄颜的功劳。在生活中,我是由经验派变来的体验派,而他是天生的体验派,从小就没有崇高志向,没有远大目标,只把生活当成一种体验,只想“看看自己想看的书,做做自己想做的事,去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不问“人为什么活着”,也不问“我为什么活着”,生下来了,就活下去,仅此而已。
成了体验派,我就不指望成为一个大作家、写出传世的作品来了,因为大作家都是经验派,哲人,拥有的是大视野,怀揣的是大胸襟,描写的是改变人类历史进程的英雄,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唯一,是人人心中有、个个笔下无的共识。即便是写小人物的故事,也要从这个故事当中展示出人类灵魂深层的东西,有振聋发聩之效力。
而我则比较满足于个人的东西,表层的东西,写的全都是个案,不代表所有人类;重点是情节,不深挖灵魂。我写这些故事的原因很简单:有人给了我这样一个故事,而且人家已经花时间写了梗概了,又而且有人愿意看这个故事,加上网上贴字又不用花钱,而我有一大帮人帮忙照顾孩子,还能挤出一点乳沟(错,应该是时间)来码字,于是我就码出来,贴在网上,娱人娱己。
从我上面这一通废话当中,你可以预料:《至死不渝》又像我前几个故事一样,不会是什么深刻之作,也无意表现什么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只是一个网友的故事,供我们打发一下时光而已。
我不为写这样的故事害羞,大家也不用为看这样的故事害羞,我们可以用我老妈的话来恭维自己:我们这是成熟之后的单纯,喧嚣之后的平静,绚烂之后的简洁。关注一个小人物的喜怒哀乐并不比关注一个名人的喜怒哀乐低等,关注个人的命运并不比关注一个民族的命运平庸。说到底,一个名人也是人,一个民族也是由个人组成的,关注谁远不如如何关注来得重要。
我在写这几个故事的过程当中,很多时间都花在反砸上,因为故事是现成的,写起来一气呵成,而反砸则要动动脑筋,要砸在点子上,要砸得稳准狠。但我并不为花费了这些时间心疼,我这一路砸过来,砸醒了一些人,砸哑了一些人,砸跑了一些人,砸疯了一些人,直接的效益就是我现在必须花在反砸上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最早的《致命的温柔》,几乎每集都需要反砸;到《十年忽悠》,不需要每集反砸了,但也时常得反砸几把;到《不懂说将来》时,我只集中精力反砸了几次;再到《三人行》时,只在落下帷幕之后反砸了几次;这次贴《同林鸟》时,几乎不用反砸了,真可谓苦尽甘来,媳妇熬成了婆。
当然那些老觉着自己有救世良方,爱到处兜售自己的苦口良药的人会觉得这是我的一个损失:你看你看,你不虚心接受意见,人家都不给你提意见了吧?你没得良药吃了,等着病死吧。
且慢,你怎么这么有把握?知道自己砸的那些砖就一定能磨成粉了做良药?你对你的“良药”做过临床实验了吗?你实验的结果证明你的药的确是“良”的吗?即便实验证明了你的药是良药,你也应该在药的味道上下点功夫,为什么一定要把它弄那么苦呢?就为了让另一家制药公司抢你的市场和用户?
“良药苦口”的说法模糊了我们一些人的眼睛,鲁迅先生有段话又起了一点误导作用(也许只是被误会了),就是那个某家生了孩子,大家跑去凑热闹的故事,那些说“这孩子长大会发财”的人都受到了奖赏,唯有那个说“这孩子将来会死”的人受到了惩罚,于是大家只好说“今天天气哈哈哈”。
很多人把这引伸为“要么说假话受嘉奖,要么说真话被人揍”,结论是你只能说些与题无关的话。于是有些说话恶毒的人就把这个故事当作一个尚方宝剑,不分场合,胡言乱语,诅咒了你,痛骂了你,还用这个故事来证明她自己是个诚实人。其实诚实不能抵消恶毒,诚实不能掩盖愚蠢,诚实不能改变轻狂。
有人爱把这个故事拿来跟《皇帝的新衣》比较,认为说“这孩子将来会死”的人跟那个说“皇帝没穿衣服”的孩子一样勇敢诚实,其实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故事,两种完全不同的人。
《皇帝的新衣》说的是目前的真实与虚假,皇帝没穿衣服,是个摆在眼前的事实,小孩子一语道破,是对眼前事实的陈述(虽然不够策略,可能会招来杀身之祸,反正我是不会让我的孩子做这种有勇无谋的事的)。而“这孩子将来会死的”是一个未来的事实,虽然将来总有一天会发生,但一个善良的人肯定不愿意这事马上发生,不会专往这上头想,更不会在人家的满月宴上去讨论这事。
还是那句英语说得好:ifyoucantfindanythingnicetosay,thendontsayanything.
其实只要我们不把艾园当成一个文学园地,不把自己当成文学评论家或者德育老师,只要我们心里记着这是一个网友的故事,故事的原型也在跟读,我们就很容易把握说话的分寸了。
happyreading!
艾米:至死不渝(1) -1
石燕以前是非常崇尚一见钟情的,觉得只有一见钟情的爱情才是真正的爱情,因为人的第一印象是最真实最准确的,象那种开始看起来很不顺眼,后来慢慢克服,慢慢习惯,最终才熬到可以忍受的地步的感情,根本不能算是爱,充其量也就是凑合而已。
一句话,真正的爱情不是“习惯”出来的,不是“培养”出来的,不是“忍耐”出来的,而是一见钟情的,是自动爆发的,是控都控制不住的。培养出来的爱情就不叫“爱情”了,最多只能叫“感情”或者“亲情”。
她这么迷信第一印象,也不算是空穴来风,还是很有依据的。她读高中的时候,班上有个男同学叫黄海,长得那叫一个丑,简直到了恐怖的地步,大家背地里都叫他“钟楼怪人”。刚开始她看都不敢看他,一看就觉得心惊肉跳,完全不理解他的父母家人是怎么活下来的。
但过了一段时间,她胆子好像就慢慢大起来了,多少也敢看一两眼了。再后来发现黄海挺聪明的,不是一般的聪明,简直是聪明透顶,门门功课都很好,对人也挺好,她就不觉得他恐怖了,有时也敢跟他讨论一下学习上的问题了。
高考那年,黄海众望所归地考了全省第一,被名校a大录取了,临走之前特意上她家来告辞。她妈妈听说是考上了a大的那个男生要来,非常欢迎,特意把家里收拾了一通,还请了假呆在家里恭候名校生,不知道是为了暗中保护女儿,还是为了看看究竟什么样的珍禽异兽才能上a大。
结果黄海一登门,她妈妈差点吓出病来,看都不敢看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望着别处。等黄海走了之后,她妈妈对她做了一个长篇大报告,警告她不准跟那个黄海谈恋爱。等她赌咒发誓地说明没跟黄海谈恋爱、也绝对不会跟黄海谈恋爱后,她妈妈舒了口气,但还是心有余悸地问:“怎么有这么——难看的人?你们平时——敢不敢跟他说话?”
“怎么不敢跟他说话?”
“他——爹妈也是这样的吗”
“不是,听说他是出生的时候,被医生用什么钳子夹成这样了的——”
她妈妈愣了一阵,说:“怎么刚好把脸夹坏了?生孩子时用产钳的多得很,也没见过夹成——这样的,最多就是把脑袋夹尖了,智力受点影响——”
“那他还是幸运的,只把脸夹坏了,如果把脑袋夹坏了——他就考不上a大了——”
“夹成这样,就算考上a大了,又能——怎么样?一辈子——还不是——不幸福?”
石燕那时候完全不这样想,在她看来,只要能考上a大,就算丑得跟黄海一样,也是幸福的,而且她那时已不觉得黄海丑了。但她还是挺理解她妈妈,回想她自己第一次看到黄海时的感觉,应该不比她妈妈好多少,只不过在一起久了,就慢慢习惯了。
看来还是第一印象准确。
后来听说黄海在大学里找了个挺漂亮的女朋友,像《巴黎圣母院》里的爱斯梅拉达一样漂亮,但大家都不相信,说a大这样的学校哪里会有漂亮女孩?就算有,也轮不到他黄海,是不是因为黄海长得象“钟楼怪人”,人家才顺水推舟地说他女朋友象爱斯梅拉达?
但有年夏天,黄海把女朋友带回家乡来了,让大家狠狠开了一下眼界。虽然大家背地里都有点失望,觉得那女孩没爱斯梅拉达那么漂亮,但黄海这么丑,却找了一个不丑的女朋友,还是有点暴殄天物的感觉。
再后来,那女孩众望所归地跟黄海吹了,听说就是那同一个暑假,那女孩也把黄海带回她家乡去了一趟,结果回到学校就坚决地跟黄海分了手。
黄海是石燕高中毕业后唯一一个经常保持联系的同学,大概她也是黄海高中毕业后唯一一个经常保持联系的同学,因为黄海好像把他当成了一个倾诉对象,差不多给她写了半年的长信,每封都是讲他跟那女孩的恋爱故事和他失恋之后的苦恼的。
石燕只想做个沉默的倾听者,而不想发表意见,因为她心里也觉得那女孩跟黄海在一起太亏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厌丑之心,大概也是人皆有之。《巴黎圣母院》里的钟楼怪人对爱斯梅拉达那么好,最终不也没得到爱斯梅拉达的爱情吗?反倒是那虚情假意的花花公子,骗到了爱斯梅拉达的爱情。可见男生如果想靠人品和才智打动女生,起码要在长相上过得去才行。如果长相太糟糕了,那最聪明的办法就是别爱上那些漂亮女孩,不然的话,即使他过得了女孩那一关,也过不了广大人民群众这一关。
她猜那女孩肯定是因为认识黄海久了,就慢慢看惯了他的样貌,于是他的才华和人品就占了上风,使那女孩爱上了他。他们虽然也到黄海的家乡来过,但黄海的老乡们都早已看惯了黄海的“钟楼怪人”像了,所以也没谁过分惊讶。但等到那女孩把黄海带回她自己的家乡之后,那里的人都是第一次看见这么怪的人,而且又没机会见识他的聪明和善良,免不了就会大惊小怪,你一言,我一语的,那女孩的爱情就淹没在唾沫星子里了。
黄海那段时间简直到了痛不欲生的地步,说他自己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早知如此,还不如叫那个接生的医生索性一产钳把他夹死算了,要么,干脆不夹也行,就让他闷死在他妈妈的子宫里。
石燕吓得赶快安慰他,说:“你这么聪明,上的又是这么好的学校,怎么还说是最不幸的人呢?不知多少人都想跟你换个位置呢!”
黄海仍然很绝望:“谁想跟我换位置?你想跟我换位置吗?”
石燕还真有点想跟他换位置呢,但她不是想以物易物,彻底地跟黄海换位置,而是部分地换,有保留地换,不换相貌,也不换才智,因为她觉得她的才智也没低到哪里去,以前读高中的时候她经常是跟黄海两人垄断全年级的前一二名的,但她就读的c省师院却比黄海的a大要差好几倍,所以她只想换个学校。
幸好现实生活里她不能跟黄海换位,如果真能换位的话,她还有点为难呢,因为她既想上黄海的a大,又不想跟黄海一样丑。
她会沦落到去c省师院念书,很多人都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她听了觉得挺冤枉的。“聪明反被聪明误”好像说的是那些仗着自己有点小聪明,就不好好用功,爱耍点小手腕,结果吃了亏的人。她根本不是这种情况,她学习一向很用功,从来不因为成绩好就骄傲自满,她在学习上也从不耍手腕。
她沦落到c省师院的原因,好像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讲清楚的。
她父母都是军工厂的工程师、技术员,是为人民海军造舰艇的。在那个“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年代,整个军工厂连人带机器一古脑地搬到了小山沟里。大概是为了糊弄美帝国主义和苏联修正主义,工厂特意搬到一个不靠海的地方,而且分成好几个分厂,分散藏在好几个山沟沟里,一个分厂只造舰艇的一部分,造好后再运到什么地方去组装起来,这样不仅能瞒过远在海外的美帝苏修,连我们内部隐藏的那些反革命分子也能瞒过去。
那些分厂都没名字,只有代号,可能美帝苏修的炸弹是认名字的,知道了工厂的名字,就知道往哪儿丢炸弹了。各个分厂的代号也编得很隐晦,不用文字,只用数字,从001编起,一直编到009。巧得很,石燕的父母所在的那个分厂编号正好是“007”,不过那个年代没多少人看过“007”的电影,也不读成“零零七”,而是按照据说是电信局的读法,读作“洞洞拐”。其它的分厂都用这种读法,“洞洞幺”,“洞洞两”……反正都是“洞洞”。
这一招似乎很见效,厂子搬到小山沟里这么多年了,从来没遭到过美帝苏修的狂轰滥炸,也没有被隐藏在人民内部的反革命分子搞到破坏,就是把那些工人和家属们憋得够受,呆在那么一个上不沾天,下不沾地的鬼地方,不通公共汽车,不通火车,更不通飞机,进山出山都是靠厂里的汽车,孩子们都象《江姐》里面的小萝卜头一样,窝在那个小山沟里,很少出去见世面。
石燕就是在“洞洞拐”的子弟学校一路读上来的,小学和初中都没出那个山沟,读高中的时候,才算成了一只金凤凰,飞出了“洞洞拐”的那个山沟,不过也就是飞到另一条山沟里去了,因为高中在另一个山沟里,从“洞洞幺”到“洞洞九”所有考上高中的子弟都在那里读高中。
石燕在学校住读,每周回家一次。她的学习成绩一直都很好,个个老师都喜欢她,个个老师都说她聪明,又听老师话,真是人见人爱。到了高二的时候,就有老师建议她跳一级,早点考大学。
那时已经不怎么兴跳级了,所以跳级就成了一个殊荣,她的父母都很兴奋,她也兴奋得不得了,全家人眼里都只有这个殊荣,基本上没功夫去想为什么要跳级,也没功夫推敲早一年考大学究竟有什么好处,更没想过跳级会不会有副作用,就这么欢天喜地、稀里糊涂地跳了级。
结果她那年高考考砸了。
第一天上午考完出来,她跟人对答案的时候,发现别人说的好些题她都没印象,跟人家核对了老半天,才发现她做漏了题。高考试卷是铅印的,两面都有题,但她以为跟学校油印的考试卷一样,只有一面有题,所以只做了卷子正面的题,早早就做完了,但她不敢交,一直在那里检查,因为她知道如果交卷太早了,万一出了问题,她会悔恨终生的。
于是她捱到最后一分钟才交卷,但还是出了问题。她当时就呆了,恨不得跑回考场把试卷拿回来重新做过,那些题她肯定会做,如果给她机会,她肯定都能做对。但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了,因为试卷是一考完就密封起来送走了的。
她不知道那天是怎么捱回家的,反正回家之后把这事一讲,全家人都呆了,她跟她妈妈都是呜呜地哭,她爸爸跟她弟弟就大眼瞪小眼。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爸爸才镇定下来,跑出去找这个找那个,但谁也没办法挽回这一点。
这不啻于当头一棒,后面几天的考试,虽然她尽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想把剩余的考好,但遇到了这样的事,哪会不影响心情和考试状态?分数出来之后,她发现她跟什么a大b大的好学校是彻底绝缘了。
这事在那些“洞洞”中成了头条新闻,几乎人尽皆知,一个原因可能是太出人意料了,另一个原因可能是有些人本来就很眼红她的跳级,这下好了,终于出了一口恶气。大家碰见她或她家里人都要说起这事,老师遗憾地说:“啊?你怎么这么粗心?连卷子反面都不看一下?老师不是说过要仔细,要仔细吗?”
她无话可答,老师的确是一再交待要仔细,要多检查几遍,不要急于交卷,交卷早,也没人给你加分,那何必要早交呢?要检查、检查、再检查。
她说:“我是检查、检查、再检查的呀,我也没有提前交卷啊,但是……”
刚开始她还解释一下,辩驳一下,但她发现越解释人家的批评就越重,越辩驳人家问得就越多,于是决定什么也不说了,尽量躲着这些人就是了。但是“这些人”真多啊,有的不满足于在路上碰见说几句,还转程深入到她家里来教训她,教训她父母,顺便也教训一下她弟弟。教训她的还算是好心的,那些幸灾乐祸的人,完全就是到她家来嘲笑她几句的。
有的现身说法:“我每次不管做完什么试卷,都会从头到尾看一遍,数数有几道题,每题多少分,看能不能加到一百分。如果你那时跟我一样,把每题的分加一加,就不会漏题了……”
有的痛心疾首:“你怎么这么粗心?这可是‘一考定终生’的时刻啊……”
还有的挖到根子上去:“你先就不该跳级的,不跳级哪里会有这种事?你看我的孩子我就不让他跳级。是谁建议你跳级的?你应该告那个老师,他耽误了你的一生——”
说这话的人有很多当初也是竭力撺掇她跳级的,那时几乎没人不赞成她跳级,有的家长还专门为这事到学校去扯皮,说学校偏心,怎么没让他们的孩子也跳级。但她也没用录音机把人家说的话录下来,所以现在也没法证明那些人当时是赞成她跳级的,也应该负一部分连带责任。
也有的不同意告老师:“怎么能怪人家老师呢?老师只让你跳级,又没让你只做卷子正面的题——,还是要怪你们自己——”
还有更厉害的:“什么做漏了题啊,都是借口。考不好就承认考不好,还偏要找个遮羞布,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我早就说了,谁知道她平时的那些高分是怎么弄来的。现在好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就真相大白了——”
她的父母本来是想让她复读一年再考的,但是他们那个高中早已人满为患,根本不允许复读,如果她想复读就得到很远的县城去,不光要交一大笔钱,还要排队,像他们这样没县城户口的,还不知道排不排得上。
她自己是坚决不复读了的,现在就被人这么穷追猛打地教训,如果还去复读一年,那不得再听一年的教训?那还叫人活不活了?她决定就到录取她的c省师院去读书,学校远一点,也没名气,但总比呆在这个小山沟里被唾沫淹死好,谁能担保复读一年就一定能考得好呢?
于是在八月的一天,她由父亲陪着,仓惶逃到了位于d市的c省师院。
刚到c省师院的那段日子,石燕几乎每晚都躲在被子里哭。c省师院太让她失望了,学校没名气也就罢了,学不到东西也就罢了,本来她也没指望在这里成什么大气候,只指望尽快熬过这四年本科,一毕业就考研究生,考到一个好学校去,扬眉吐气,从新做人。但c省师院的问题远远不只是没名气,完全象个充军流放之地,这四年怎么熬得过去?
c省师院的前身是d市师院,如今大学升级风盛行,两年制改三年,三年制改四年,培养为人师表们的学府也未能免俗,师范改师专,师专改师院,师院改师大,市办变省办,省办变国办,于是d市师院摇身一变成了c省师院。但名字改了,内部结构却没多大变化,仍然是那些老师,仍然是那些课程,虽然挂了个“c省”的大牌子,但也没把学校搬到c省的省会e市去,还是呆在d市。
d市是个矿山城市,只市政府那块还象个城市,一出那块,就象进了矿山一样,路边全是一座座小山,而且是那种不长树的小山,整座山都是光秃秃的,山上是大片大片颜色可怖的石头。听说那些小山的内部都被采矿的掏空了,摇摇欲坠,经常塌方,特别是下大雨的时候,雨水可以把半座小山带下来,活埋路上的车辆和行人。
d市的北面是煤矿区,不知道挖出来的煤块是供应给谁了的,但那些煤粉肯定是见者有份,因为d市上空永远都飘浮着灰黑的尘土。如果出门上街的时候刚擦过皮鞋,换过衬衣,那么等你回来的时候,衬衣的领口啊袖口啊就都成黑的了,皮鞋却从黑色变成了灰色,头发那不用说,早就粘乎乎的了。
从煤矿区经过的时候,经常可以看到一些矿工,衣服黑乎乎的,手脸也是黑乎乎的,可以说比正宗非洲黑人还黑,但牙齿却不象正宗非洲黑人那样从头到尾的白,而是这里那里沾着煤粉,象斑马一样黑白相间。
不幸的是d市火车站就在那一块,所以石燕坐火车回家的时候就非得到那片去不可。不用说,火车站也沾了煤矿的光,到处都沾着黑乎乎的煤粉,候车室是脏乎乎的,火车箱是脏乎乎的,车上的厕所那就更是脏乎乎的了。她每次去坐火车的时候,看着车站附近那些光秃秃的小山,看着山脚那些歪歪斜斜的工棚,就只想哭,不知道是为那些矿工哭,还是为她自己哭。
坐在火车上,她也是坐一路,紧张一路,因为同行的大多是矿工,从附近的乡下来矿山干活的。煤矿很少有女矿工,所以矿山基本是个“男儿国”。那些矿工看见了女人,不管你年纪大小,也不管你是丑是美,都会想方设法往你跟前凑。石燕第一次坐火车就差点给吓死,因为一路上不断有男人坐到她身边来,使劲挤她,还趁她打盹儿的机会摸她捏她,吓得她觉也不敢睡了,一直睁大眼睛,惊慌地看着那些露出斑马牙对她微笑的矿工。
她父母听说了火车上的情况,就不让她单独坐火车回家了,他们找熟人,走路子,每次放寒暑假的时候就想方设法找辆车来接她,开学的时候又想方设法找辆车送她回学校,当然都是货车,就是那种“解放”牌大卡车,因为她父母没本事搞到小车,不过她已经觉得很舒服了,至少不用担心有人摸她捏她。
她从前总觉得“洞洞拐”那小山沟贫穷落后,闭塞不堪,一心只想逃离那个地方。但她在d市呆了一段日子,再回到“洞洞拐”的时候,觉得那条小山沟真是山清水秀啊,什么地方都象水洗过了的一样干净。极目远眺,可以看到好远好远的地方;登山鸟瞰,可以看到厂房农田,绿树红花,真的是风景如画。不象d市那边,总让你怀疑自己的视力有问题,因为看什么都是灰蒙蒙的。
她每次还没放假就在盼望着回家,快开学了又舍不得离家返校,d市对她来说,就是个流放地,能在那里少呆一天,就少呆一天。
d市的南面是d市钢厂,钢厂周围是工人们的居住区,有个很美的名字,叫“钢花村”,但那里的工人宿舍又老又破又小,那些街道既狭窄又肮脏,一下雨遍地泥泞,得穿高筒胶鞋才能在那里行走。有次学校停了几天水,石燕跟一个家在钢厂的同学去厂里的澡堂洗澡,刚好碰上下雨,她跟那个同学洗完澡,一路泥泞地淌回来,结果比不洗还糟糕。
钢厂也是一个“男儿国”,很少有女工干钢厂的,有的话也是凤毛麟角,肯定不会下车间,而是在办公室工作,早就被厂里当官的抢跑了,所以钢厂的男青工们也比较“饿”女人,看见有年轻女孩经过,就会大起胆子上来调笑,女澡堂也经常被人挖了洞偷看,搞得石燕再也不敢去钢厂的澡堂洗澡了。
不去这些地方,不等于就跟这两个地方隔绝了,因为煤矿和钢厂是d市的经济命脉,d市就是因为这两者而兴起的,所以可以说d市就是煤矿和钢厂,煤矿和钢厂就是d市。象师院什么的,完全是外来的,或者多余的。d市没有师院可以存在,但d市没有煤矿和钢厂就不存在了。
所以d市人大多是煤矿和钢厂的工人,或者他们的家属。d市人很“欺生”,好像把d市当成自己的王国一样,对待外地人就像对待侵犯他们领土的异帮异族,有种天生的仇视。d市离c省的省会e市只一百多公里,但d市人说话的口音就跟e市人完全不同,转弯抹角,忽高忽低,不仅土气得要命,还给人又凶又冥顽不灵的感觉。
但d市人偏偏象捍卫自己的国土一样捍卫自己的口音,虽然他们去了e市也竭力操一口e市话,但你外地人到了d市,免不了受到刁难。到商店买个东西,如果你讲普通话,售货员觉得你卖弄;如果你讲自己的家乡话,售货员觉得你老土;如果你操一口d市话,售货员又以为你在嘲笑他。总而言之,石燕每次去市里买东西都不顺利,后来她就不怎么敢去了,她作为女孩子的唯一的娱乐和享受也被剥夺了。
不去市里,就蜗居在学校里,日子也不好过。石燕的寝室里住着十六个女生,八个高低床,把半个教室改成的寝室挤得满满的。学校的澡堂只在冬天开几个月,周一、周三开给女生,周二、周四、周五开给男生。澡堂里没厕所,但人们进了澡堂,听见哗哗的水声,又让热水一激,就特别想拉尿,于是大家都是就地解决,搞得澡堂里永远有股尿骚味。夏天澡堂不开,大家都是在自己楼里的厕所里洗澡,每层楼的厕所里有两个厕坑给填起来了,做成了洗澡间,供大家冲澡用,但楼里没热水,要自己去开水房打了热水,提回来兑了冷水冲澡。
学校食堂的伙食也很糟糕(不糟糕就不叫大学食堂了),石燕以前在高中住读的时候,伙食也不怎么好,但她每周都可以回家去带些菜来吃,现在离得远了,没办法经常回家带菜了,只好吃食堂伙食。也算因祸得福,她一直保持着苗条的身材。
那时想到要在c省师院呆四年,她心里就充满了绝望,恨不得退了学回去复读,特别是一年之后她听说有几个去年没考好的同学,跑到外省亲戚家住着,在当地的高中借读一年,今年竟考上了赫赫有名的a大、b大、e大,她悔之莫及。早知如此,真不该到这里来读书的。人家读了这一年,进了名校。她也读了一年,但不过就是从d大的大一读到了d大的大二。
她想退学,然后跟那些复读的同学一样,找个亲戚家住着,到那里去参加高考,就当她那级没跳的吧,再考一次年龄应该还不算大。但c省师院为了保证中学师资,对学籍管理有很严格的规定,学生没有正当理由一律不准退学,如果擅自离校的话,以后永远不准参加高考。她打听了一下何为“正当理由”,结果发现几乎没有哪个理由是正当的,除非你得了不治之症,命在旦夕。
这一下彻底完蛋了!她感觉就像一不小心跟人签了卖身契约,从此被人卖进了窑子一样,而且这个窑子还不是一般的窑子,完全是官办的窑子,你有钱都赎不了身,即便你私自从窑子里逃出去,也没人敢收留你,因为官府已经跟各方面打过招呼了,就像在你脸上烫了金一样,谁都知道你是从官府的窑子里逃出来的,谁都不敢收留你,最终你还得乖乖地回到官府的窑子里来。
一失足成千古恨!
她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考研究生,唯一的诉苦对象就是黄海,因为黄海也跟她一样苦大仇深,有倒不尽的苦水。但在石燕看来,黄海的苦简直算不上什么“苦”,考上了a大,住在f市那样的大城市里,a大的校园又那么美丽,他还有什么痛苦的?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如果是她去了这么好的大学,她早就笑得合不拢嘴了,还诉个什么苦?
她估计黄海也在心里骂她“无病呻吟”,可能在黄海看来,她又没遭产钳夹一家伙,脸部的骨头又没被夹变形,又没经历失恋的打击,她苦个什么?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如果他长得跟她一样,他早就笑得合不拢嘴了,还诉个什么苦?
她一方面为人与人之间的这种无法沟通遗憾,一方面又尽情利用这种不能沟通,因为她诉苦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让谁来理解她,安慰她,而是出出气,图个嘴巴快活。如果有名校生来安慰她,开解她,她可能会心生反感:“你当然想得开罗,反正又不是你窝在这么个破学校里,高调谁不会唱?等你落到我这个境地了,再来告诉我应该怎么对待这一切。”
但如果是破校生来安慰她,她又会觉得惨不忍闻,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考上一个破校就自满自足了?那今生还能有什么大造化?
于是她跟很多同学都慢慢疏远了,但跟黄海却一直保持着书信来往。仔细想想,可能是因为别的同学都是诉甜,只有黄海才是诉苦。诉甜的同学进的学校都比她好,所以每当那些同学讲起自己学校的事时,她就很难受,好像人家在向她炫耀一样。
她打不起精神来给他们回信,回什么呢?也把自己的学校生活讲一通?有什么好讲的?就算好上了天,也只是个c省师院,怎么能跟a大b大e大们相比?更何况还没好上天,而是坏下了地。她不想昧着良心把自己的学校夸一通,谁跟谁呀?难道别人还不知道你这学校有多么破吗?她也不想在信里对别人的学校表示羡慕和嫉妒,更不想对别人的学校由衷地赞赏几句。总而言之,她不想知道世界上有这么多比c省师院好的学校,不幸的是,她已经知道一些了,那她至少不想一遍遍听人描述那些学校的好。
她常常是拖好久才回信,回也只简简单单说两句,还常常是不回。慢慢的,大家就不给她写信了。到大二的时候,她那些考进了名校的老同学只剩下黄海还在跟她通信了。
这让她好有一番感慨,以前总听说“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那时还以为人们真的是这么趋炎附势,巴结富人呢。现在看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穷人不是没人问,其实大家还是很喜欢去“问问”穷人的,至少可以向穷人炫耀一下自己的财富,但穷人不想跟那些富过他们的人来往,免得相形见绌。而富人住在深山里,他那大房子和万贯家财如果不拿出来显摆一下,有谁知道?当然要竭力邀请大家去他那里玩,于是就显得大家都愿意跟富人打交道了。
她现在是“穷居深山”,所以从主观上客观上都不愿跟人来往。黄海是她跟名校之间唯一的交往,因为黄海写给她的信很特别,从来没安慰开解过她,每次写信基本都是自说自话,上来就诉苦,诉完了就结束。后来苦诉得差不多了,他们的通信就慢慢脱离自己,脱离现实,变得象社论一样,都是泛泛而谈,诉苦不再是诉具体的苦,个人的苦,而是诉抽象的苦,大众的苦。黄海一般是诉丑人的苦,而石燕就诉充军的苦。两人喜笑怒骂,恣意妄为,就象是在写日记一样,仿佛唯一的读者就是自己。
那时还没听说过什么电子邮件,两人的通信都是手写邮寄,所有的信件都是送到宿舍楼的看门人那里,然后收信人自己去取。于是大家都知道石燕有个在名校读书的男朋友,她声明了几次,说不是她的男朋友,大家都不相信,说如果不是男朋友,谁还有那个闲心每周写封信来?
大家都很羡慕她有个名校男友,但大家都不看好这件事,说像他们这样一南一北的,男友迟早会把她丢掉,因为男人花着呢,尤其是这种身居闹市的名校男友,身边该有多少女生围着呀。
她懒得跟那些人解释,也不再声明黄海不是她的男朋友,反正离得这么远,黄海就只是一个名校生,雷打不动地一周一封信,多么浪漫,多么诗意啊!
大家一致认为她的男朋友长得很handsome,那时还不流行“帅”这个词,女生中间也没人敢承认自己好色,所以连“英俊”这样的词都不好意思用,仗着都是学了几天外语的,凡是说不出口的话一律用英语代替,让英国佬们去脸红。所以大家都说她的男朋友很handsome,可惜班上的同学有很多都发不准这个handsome的音,听上去就像是“憨傻”一样。
石燕有了黄海这个“憨傻”的名校男友做挡箭牌,省了不少麻烦,她那些男同学就知难而退了,所以她在校四年,追求过她的男生不超过三个。一个是因为信息不灵通,追了两下才听人说起她的名校男朋友。还好,那人知错就改,校正了自己的准星,调转枪口打别人去了。另一个是个楞头青,傻大胆,偏不信什么名校生的邪,抢上来追了一通,但坐了几次冷板凳之后,也就逃之夭夭了。还有一个是个有老婆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居然来打她的主意,被她上了一通共产主义道德课,还威胁说要告诉他老婆,结果那人跟她反目成仇了。
她就顶着个“名校憨傻男友”的光环活在别人的羡慕与嫉妒里,时间长了,连她自己也糊涂了,感觉真的有个名校生在追她一样。她给黄海写信的时候,常常把他想象成某个她很喜欢的电影演员,而她就坐在那里,用笔跟他交谈。她读黄海来信的时候,也把他想象成某个她很喜欢的电影演员,拍片忙了一天,到晚上还记得坐下来给她写几句,她心里就有种甜甜的感觉。
大家猜测黄海长得很“憨傻”,可能是因为他字写得非常漂亮,因为大家对黄海的了解,也就是他的字,而且是信封上的那几行字,别的什么都不知道。黄海写一笔流利的行书,不管写多少页纸,从头到尾都是那么漂亮。但她就不同了,她写的字没有什么体,要说有体的话,那就是她自己的“石体”。而且她写字有个毛病,一开始的几行写得又工整又漂亮,但越往后,她的字就越马虎,结构越来越松散,字体越来越大,每次到了落款的时候,她的字几乎已经完全认不得了。
她经常对黄海抱歉自己的字,说不知道怎么的,写着写着就写乱了。
黄海分析说:“有的人才思如涌,笔跑得没思绪快,所以会越写越‘飞’。还有的人循规蹈矩,按部就班,一板一眼。这样的人可能从头到尾都能把字写好,但他们的思维显然不如前一类人敏捷。”
这个分析让石燕非常开心,后来就更有理由写得飞沙走石了。
每周收到黄海的信,每周跟黄海写信,好像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但她从来没盼望过黄海的信,因为他在信里也没讲什么非知道不可的新闻,或者什么非听不可的诉苦,而且她知道他每周都会写封信来,所以她有恃无恐。再说她也根本不关心黄海在想什么,不担心她在他心目中的形像,就算他什么时候停止给她写信了,她也不会觉得遗憾。
突然有一天,她收到黄海一封信,说他自从听了她对d市煤矿和钢厂的描述,就对这两个地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现在他马上要到d市来做社会调查,问能不能顺便到c省师院来看看她。
她就像叶公听说真龙要大驾光临一样,吓傻了。
石燕不知道那位好龙的叶公如果提前知道真龙要来造访他,会是个什么反应,估计叶公没这么好的运气,因为龙们不讲这些礼节,或者龙们没这么好的通讯工具,总之在石燕的印象里,叶公是被真龙“不期而访”的,虽然突然了一点,对叶公的心脏肯定没好处,但也省掉了叶公事前的焦虑,不用花那么多时间去考虑答应不答应让真龙来造访自己。
她觉得她现在的境况比叶公还糟,因为她事前就得到了通知,说她的“真龙”要来造访她,于是这责任就落到她头上来了,她不得不作出决定,到底让不让黄海到师院来看她,如果让的话,会是个什么后果;如果不让的话,又会是个什么后果。
作为同学,特别是作为一直保持通信的同学,又特别是作为激发了黄海这次社会调查热情的同学,照说她没理由不让黄海到师院来看她。但她怕黄海在c省师院这么一露面,就会打碎她在同学们心目中的那个光环,大家肯定要议论纷纷,说“难怪一个名校生会这么勤勤恳恳地追你呢,原来是因为长得这么丑”。她那几个比较要好的朋友肯定会一天到晚在她耳边嘀咕,叫她跟黄海断绝来往。
那她怎么办?向大家声明黄海不是她的男朋友?好像已经太晚了。如果不是她的男朋友,她以前怎么不声明呢?现在来声明,肯定没人相信了,所以这次是跳进“黄海”都洗不清的了。
她想叫黄海别来师院看她,但她又说不出口。用什么理由?说她很忙?要出差?身体不舒服?好像什么理由都没用,黄海是来搞社会调查的,在d市又不是只呆一天两天,她哪能那么忙,连周末都抽不出空?出差也不能出那么久的差,说身体不舒服更糟糕,他更要过来慰问她了。
她犹豫了好几天,没能想出一个答案,搞得连信也没回,结果黄海的下一封信就到了,只字没提到师院来看她的事,还是跟往常一样,讲些七七八八,把她搞糊涂了,以为他上封信里根本没提什么来看她的事,是她自己看走眼了。
她把他上封信找出来看了几遍,的确是有要到师院来看她的说法,但怎么这封信一点没问起呢?她的直觉告诉她,这是因为黄海已经从她的迟迟不回信上猜出她的心思来了,所以自动地不谈这事了。她很内疚,觉得这肯定伤害了他的自尊心。试想,如果她因事到f市去,对他说要顺便去a大看看他,而他迟迟不回答说行还是不行,那她会怎么想?肯定是伤心死了,肯定会觉得他是怕她这种破校生丢了他的人。
可以这么说,如果黄海这个名校生长得一表人才,那她拒绝他的来访就问心无愧了。问题是如果黄海长得一表人才,那她又为什么要拒绝他的来访呢?说来说去,她还是在嫌他太丑了。
她坚苦卓绝地思考了好几天,最后大义凛然地决定让他来师院看她,不然的话,不光伤了他的自尊,还显得她自己有点怪怪的。如果她只把他当一般同学,那她怎么会担心他的长相难看?难道做同学还有长相的要求?这不分明是说她把他当男朋友了吗?那他不是要在心里笑她自作多情了吗?
于是她横下一条心,邀请黄海来师院玩。
黄海收到她的邀请后,既没显得欣喜若狂,也没追问她为什么迟了这么些天才回信,只问她需要不需要从家里带什么东西来,因为他会先回家一趟。如果她有东西要带来的话,他就到她家去拿,顺路的事,挺方便的。
她本来想叫他从她家里带些菜来,但她怕她父母知道黄海要来师院看她,就以为她在跟黄海谈恋爱,把他们急死了,所以就说没什么东西要带的,不麻烦他了。
那些天,她就象个等待处决的死刑犯,每天都在心情矛盾地计算着日子,既想这一天快点到来,又怕这一天会马上到来。到了黄海抵达d市的那天前夜,她焦虑过度,一夜都没睡好。第二天发现自己眼圈发黑,萎靡不振,便逃了课,躲在寝室里补觉。
一连逃了两天课,黄海都没出现,她有点生气了,干什么呀?知道不知道惊人犯规?说了来又不来,把人家当猴把戏耍?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太把黄海当回事了,或者说太把自己当回事了。黄海其实不过是出于礼貌随口说说,并不一定是真的要来造访,更不一定是一到d市就要来造访,反倒是她,潜意识里觉得黄海是在追她,肯定急切地想见她,所以她才在那里拿腔拿调,担心他丢了她的面子。现在看来都是她自己在自作多情,别人黄海根本没把她当回事。
现在她有点后悔,早知道是这样,就不必担心什么伤害他的自尊心,直接就把他拒绝了好了,也不会有这些麻烦。
她这样气呼呼地过了两天,收到了一封寄自本地的信,没回邮地址,只有一个简单的“本市”,笔迹也有点生疏。她打开一看,里面的笔迹还是很熟悉的,一看就知道是黄海寄来的,说他到了d市,住在d市钢厂第二招待所里,想请她吃顿饭,如果她同意的话,请她明天下午五点到第二招待所去,他会在四路车站那里等她。
她一下子如释重负,早知道他是以这种“悄悄地进庄,打枪的不要”的方式来看她,她这几天就不用烦恼了。这不是两全其美吗?既能跟老同学见面,又不会让大家知道。怎么她先前没想到呢?
不过她心里还是有点忐忑不安的,不知道他这样安排是不是猜出她不想让她的同学看见她跟他在一起。不管他猜出了没有,她的心里都有点感动,也有点惭愧,因为他显然很顾全她的面子,不让她的同学看见她跟一个很丑的男生在一起。她想,如果他因为她是个破校生就觉得跟她在一起丢脸,她肯定气死了,永远都不会理他了。
她决定去赴约,反正钢厂招待所也没谁认识她。不过她决定坐十五路车去,在离四路车站两百米远的地方就下车,然后走到四路车站去,先离老远地观察一下黄海,看看自己的反应,也看看周围群众对黄海的反应。如果她能忍受他的丑,能忍受群众对他的诧异和恶评,那她就走过去跟他打招呼,陪他吃饭;如果她没法忍受这一切,那就干脆不露面,事后再扯个什么理由搪塞过去。
到了约会的那一天,她略微打扮了一下,就悄悄溜出学校去,走了好长一段,才坐上了十五路车。她按照自己的计划在离四路车站不远的那个站下了车,慢慢往四路车站走。大约还隔着几十米,她就看见了黄海,因为他老老实实地站在四路车站那个脏乎乎的站牌旁,而其它等车的人都按d市的惯例,早就挤到街上去了,形成了一个半圆,好像在夹道欢迎公车的到来。黄海一个人显得“鹤离鸡群”,独自陪着被大家遗弃的站牌。
石燕离得远远地就停下了脚步,站在一棵树旁观察黄海,第一次发现他很适合远观,特别是从他的右边远观,因为他的身材很挺拔,右边的脸也不错,如果不从正面看他那凹陷的左脸,他其实可以称得上“憨傻”了。她就站在那里打量他,感叹地想,如果他出生的时候没有遭产钳夹那一家伙,那他左边的脸也会象右边一样“憨傻”,那该多好啊!
不过,她很快就嘲笑自己说:别想得太美了,如果他没遭产钳夹一家伙的的话,那他就是才貌双全的名校生,恐怕也不会千里迢迢地跑这里来等她了,他那名校的女生就够他挑花眼了。
她正想上去打招呼,就看见一辆四路车开过来了,等车的人一拥而上,也不管下车的人如何扯着嗓子大喊大叫,都一个劲地往上挤,挤得下车的下不了,上车的上不了,只听一片骂娘声。
她看见黄海也挤到车边去了,大概是想看看她在不在车上,她有点感动,想喊他一声,但车门那里闹哄哄的,想必喊了也听不见。还没等到上车下车的各就各位,四路车就开动了,车门那里仍然挤着一群人,也不知道是上车的还是下车的。司机对这一切想必是司空见惯的了,也不管车门关了没有,自顾往前开,把门边贴着的人一路甩下去,但开出老远了,门上还坚韧不拔地贴着好几个人,像玩杂技一样。
她看见黄海跟着四路车跑了一段,看看追不上了,才停下脚步,呆呆地站在那里。她走了上去,问:“没挤上车?”
他转过身,跟她四目相对了一秒钟,如释重负地说:“你——下了车?我怎么没看见?我怕你——没挤出来——被车——带跑了——”
她开玩笑说:“老早就挤下来了,在d市呆了这么久,不会挤车还行?”
他很佩服地看着她:“你——真不简单——我在d市——根本上不了车——”
她只跟他四目相对了一秒钟,但就那一秒钟,就把刚才她远观得来的美好印象破坏了。他左边的脸那么不讲客气地凹了下去,把他整个脸的对称全都破坏了。她不禁又在心里感叹了一下:如果没有那一产钳——
他好像察觉了什么,把左脸别了过去,提议说:“前面有个小餐馆,比较——清静,我们去那里吃饭吧。”
她没反对,跟着他往小餐馆走,他边走边讲他社会调查的事,她有点心不在焉地听着。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跟一个男生单独出去吃饭,有点不习惯,但也不是太尴尬,只有点怪怪的,好像他不是男生一样,当然也不是女生,而是一种什么介于男生和女生之间的动物,她跟他在一起,不象跟女生在一起那么自然,但也不象跟男生在一起时那么不自然。
他们在餐馆坐下之后,点了菜,然后开始等出菜,这期间黄海一直在讲社会调查的事,石燕虽然也很礼貌地哼哼哈哈,但她其实没听进去多少,只记得好像他说钢厂领导对他戒心十足,专门带他去一些“面子工程”,现在他才明白当年的皇帝老倌们为什么要“微服私访”了。
不知道是他有意安排,还是她有意选择,亦或是巧合,她正好坐在他的右边,而不是对面,这样她就看不见他左边的脸,只看见他右边的脸。他也好像知道自己是个“半边美人”,即使是跟她说话,他也没把整张脸都转过来朝着她,所以她只看见他那“憨傻”的半张脸,还有他挺直的鼻子,象三八线,或者伯林墙,把他的一张脸隔成了两个世界。
他一句都没问她学习上的事,可能知道她不喜欢自己的学校。他也没问她生活上的事,可能不方便问,所以他基本是在讲这次社会调查的事。她本来不是很关心他的社会调查,但他讲得很认真,很动情,她也受了感染,关心起他的社会调查来:“你——怎么想起跑这里来搞——社会调查?”
“是受了你的——启发,”他解释说,“我这几个暑假一直在东跑西跑搞社会调查,为几家报社写稿,有的稿件发表了,有的被枪毙了,说是‘过多暴露了阴暗面’——”
她打抱不平:“有阴暗面,为什么不让暴露?”
“我也是这样想,不过我仍然在争取,一家报社枪毙了,另一家报社也许会发表——”
“你——又不是学新闻的,为什么花这么多时间——搞这些?”
“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去了一个叫‘望家岗’的乡村,看到那里的人生活很——艰苦,孩子没学上,就想替他们做点什么,结果我写的一个小东西被报社发表了,引起了上面的重视,派了人下去调查,还从邻村抽了一个老师到那个村去教学——”
她由衷地嘉许道:“你真了不起——”
他苦笑了一下:“没能解决根本问题,听说那个被派去的老师吃不了那个苦,宁可不要这份工作了,也不愿意呆在那里,所以很快就跑掉了,大概还在心里骂我惹事生非,害得他丢了工作——”
她开玩笑说:“可能他骂你马列主义打电筒,光照别人,不照自己,既然你这么同情那些没学上的孩子,怎么你自己不去——”
他脸上的表情很严肃:“我是想到要去那里教书的,但是——我觉得那样只能解决一个‘望家岗’的问题,但我们国家象‘望家岗’这样的乡村太多了,光我一个人扎到那里去教书,是不能解决大问题的——”
她好奇地问:“那你想怎么样?”
“我想改行做记者,到那些地方去调查,为那些地方的人呐喊,让整个社会听到他们的声音,知道他们的境况——”
她感觉他有点太理想主义了,但她不想这样说他,只担心地说:“你——又不是学新闻的,跑去当记者——行吗?”
“只要想当,一定行的,已经有两家报社愿意用我了,还有的报社虽然不能给我一个正式的职位,但他们对我写的东西很感兴趣,
艾米:至死不渝(1) -2
愿意发表——”
“你——不能业余为他们写稿吗?我觉得你——把自己的专业放弃了——还是很可惜的——”
“写这样的报导,光靠业余时间是没办法写好的,我得花很多时间下去调查,取得第一手资料——”
“那你——学位还拿不拿?”
“拿不拿都无所谓——”
她着急地说:“我劝你还是把学位拿到手,好不容易考进了这么好的学校,又辛辛苦苦学了这么些年,怎么能说不拿学位就不拿学位了呢?”
“你记得不记得鲁迅的故事?他曾经是学医的,但他最后决定改行搞文字,用笔来唤醒麻木沉睡的国人——”
她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反驳他,只在心里说: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国家真不应该让你这样的人去读名校,浪费了一个名校的名额,早知如此,还不如让给我去读。
石燕忍不住问:“那你是准备象鲁迅一样——放弃自己的专业了?可是鲁迅他——”
黄海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有鲁迅那样的才华,放弃了专业,也不能做出什么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现在也不是鲁迅那个年代,他那时可以靠——自由撰稿来生活,现在你——如果没有一个单位——你很多事情都办不成——恐怕户口都成问题。”
“我爸妈也是这么说,”黄海赞许地说,“别看你小小年纪,考虑问题还挺周到呢,比我强。”
她有点不好意思了:“哪里,我不过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再说我这人也——比较胸无大志——”
他没对她的这个自我评价说什么,只说:“那我听你的,还是把学位拿到手,先找个工作,有了单位再说——”他突然话锋一转,“我到你们学校来教书怎么样?”
她急了:“你到我们学校来干什么?我马上就毕业了,毕业了我就到别处去了——”
他轻轻笑了一下,没说什么。她意识到自己有点露了马脚,他说到c省师院来教书,又没说是为她来的,她毕业不毕业,离开不离开,关他什么事?这不说明她认为他在追她了吗?她马上声明说:“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学校太破了——你——这么有名的大学的毕业生——到这里来太可惜了。连我这个c省师院的人都不想呆在这里,你——还到这里来干什么?”
她不知道这番话是否把马脚遮住了,但至少他没再那么微笑了,而是关心地问她:“那你毕业后准备到哪里去?”
“我想考研究生,去个好点的学校,把自己的——档次提高一点——”
“那就考a大吧!”
她还真没想过考a大的研究生,她觉得a大的教授们肯定是很看“出身”的,他们怎么瞧得起她一个c省师院毕业的人?但是她也不想到c省师院之类的学校去读研究生,本来就是为了洗刷c省师院的“耻辱”才去读研究生的,如果又考个c省师院之类的学校,那有什么用?
她这有点象是“高不成低不就”了,所以她心里瞄准的,是e大之类的学校,也是国家一流,但没有a大那么“一流”,应该算是全国前十五名吧。即便是e大,她都没什么把握,所以她同时还瞄准了同在e市的g大,是个师范大学,也比较有名气,但比不上e大。
她嗫嗫地说:“我哪里考得上a大?别做梦了——”
“怎么是做梦?我觉得a大很多人都比不上你——”
“你瞎说,你们a大招的都是各省各市的状元,还能比不上我?”
他急了:“真的!你别看他们是各省各市的状元,其实都是靠运气,读起书来,真的不如你。我跟你一起读了几年书,对你是很了解的,我跟他们也一起读了几年书,对他们也是很了解的,我说的话你还不相信?真的不如你——连我都不如你——”
这话即便是撒谎,听上去也挺舒服的,更何况黄海说话的神情是绝对真诚的。石燕心里滋滋润润的,但嘴里还在反驳。
黄海打断她说:“就这么说定了,考a大的研究生。只要你想考,你一定能考上。你想考什么专业的?我回去就帮你打听消息搞资料——”
她连忙推脱:“别搞,别搞,我还没想好呢,我真的不敢考a大的研究生——”
“你怕什么?我说你能考上,你就肯定能考上——”
“那你们a大的教授——会不会——歧视外校生?”
“怎么会呢?a大正想杜绝近亲繁殖呢,就是想招外校生——”
她心动了,犹豫着说:“那我就——试试吧。”
“好,一言为定!我也考a大的研究生——”
她有点不好意思,好像听到了什么爱的表白一样,垂下眼睛,用手指在桌上划来划去地不说话。黄海声明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鼓动你考a大的研究生,就像赛跑的时候陪跑一样,只是——只是——促进一下——”
她的头垂得更低了,心也有点砰砰跳,觉得他太聪明了,太会察言观色了,她心里的每个想法,他都猜得出来。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就勇敢地抬起头,公事公办地说:“我知道,我只是不想把你的前程耽误了,你不是要去当记者的吗?”
“我是想当记者,但是我——考研究生也不影响当记者呀,我可以业余为报社写稿。正好我爸妈都想我考研究生,这下他们——高兴了——”
那天他送她回学校,她叫他只送到车站就行了,他没反对。两个人一起走到四路车站,虽然已经是晚上十点左右了,但还有十多个人在等车,仍然是站在路中间等。过了一会,车来了,其实车里挺空的,如果一个一个上,可能都能坐上位置。但d市人好像挤惯车了,不论多少人,都是不排队的,而是拼命往上挤,而且是不等下车的人下车就挤起来,结果搞得份外混乱。
石燕平时没怎么挤公车,也不想在黄海面前显得太不“淑女”,就等在后面,想等人家都上车了再说。但没想到的是,还没等她上车,司机就把车开走了。她喊了两声,司机也没停车。她气昏了,差点追着汽车大骂司机一通。
黄海走过来安慰说:“没事,我们等下一趟。可能司机见你没跟着挤,以为你不上车。大概这就是d市的风俗,我们还是入乡随俗,下一趟也跟着挤吧。”
下一趟车搞到十一点左右才来,这次等车的人更多了,可能是因为钢厂上中班的工人下班了,也可能是因为是末班车了。等车的一个个都是归心似箭、摩拳擦掌的样子,大有不挤上车不罢休的气势。石燕没办法了,只好放下淑女的架子,跟着去挤车。她发现黄海也跟在她后面,她问:“你——也上车?”
“我送你一下,太晚了,而且——上车也不容易——”
挤了一阵,石燕已经不知道是谁在挤谁了,只是身不由己地跟着大家乱挤,到了车门边,她好不容易踏上了一级台阶,但怎么也挤不动了,就那么一只脚在车上,一只脚在车下地夹了好一会。然后她感觉车在开动了,她生怕自己会被夹在车门那里拖死掉,急得大声喊:“等一下!等一下!我还没上呢——”
没谁理她,司机仍然在开车,挤在门边的人也没谁给她让个空,她正急得要命,就感到身后有人推了她一把,她两只脚都上了车。她听见黄海在身后说:“对不起,只好这样了,不然——上不了车——”
她猜他刚才一直看着她自己挤车,没出手帮她,是因为不好意思碰她,现在已经山穷水尽了,只好丢下君子风度,推她一把。她扭过头看了一下,发现车门还没关上,他正站在开着的车门那里,一手紧抓着车上的一个铁栏杆,另一只手抓着车门,可能既想不掉下去,又想尽量不贴着她。她很感动,主动说:“你往上站一点,当心掉下去了。”
他靠近了一点,车门终于关上了。他们俩紧挤在车门那里,她能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这还是她第一次跟一个男生挨这么近,第一次被一个男生这样保护着,心里有种温暖的感觉。
车开了一会,车厢慢慢松动了,他们俩终于离开了车门那里,挤到车厢里来了。黄海很自觉地离远了一点,但仍然站在过道那边,抵挡着其它人的推搡,为她创造了一个安全岛。快到c省师院的时候,终于有了一个空座位,黄海示意她去坐下,而他则站在她座位边,两手撑在两排座位的扶手上,帮她把那些乱挤的人隔开。
她坐在座位上,从他敞开的衣服那里看见他里面穿着的毛衣,有时挤得太厉害了,他的脚还站在过道,但上身却被挤到座位这边来了,他的毛衣有时擦着了她的头和脸,她闻到他身上一种男生特有的气味,有点晕乎乎的感觉,心里乱乱地想:原来男生的气味是这样的,挺好闻的,以前一直以为他们身上都是臭臭的呢。
车到了c省师院那站,已经不那么挤了,但两个人不敢怠慢,仍然拼命挤下车去,一直到公车在一阵人为的、不必要的混乱中开走之后,两个人才相视而笑,大舒一口气。
黄海说:“真惊险哪,没想到四路车这么挤。你真不简单——去的时候居然还——挤上去了——”
她脱口说:“其实——我今天去的时候是坐的十五路——”
她生怕他猜出她为什么坐十五路,但听他说:“那你太聪明了,十五路好像没这么挤——”他提议说,“现在——挺安静的,我把你送到宿舍门口吧。”
她没反对,一是校园的确挺安静的,没什么人走动,另一个原因,她也好像希望再跟他一起呆一会一样。两人默默地往她宿舍走,到了宿舍楼下,他站住了,说:“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想请你——跟我一起去采访一个煤矿工人的家庭——那个工人已经——在矿难中死去了,只剩下妻子和孩子,我一个男的单独去采访不大好,想请你——一块去——,如果你不方便就算了——”
“什么时候?”
“你看你哪天有空?”
她想了想,说:“后天吧,后天我下午没课——”
他见她答应了,好像很高兴,很喜出望外,连声说:“谢谢你,谢谢你。那我后天下午到学校来接你?钢厂会派一辆车——”
她正在犹豫,他又补充说:“我坐车里不出来——”
她见他心如明镜,吓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岔开话题,说:“好,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后天下午三点,我到这里来接你。谢谢你了。”
那天夜里,石燕好半天都没睡着。这些年来,她一心一意都在想着怎么跳出这个鬼地方,从来没想过感情的事,因为她不想跟身边的男生扯在一起,远处的男生又没机会,而且她也不想“高攀”那些学校比她好的男生。她身边的男生知道似乎她心不在此,也就没人来做那些无用功,向她献殷勤,远处的男生也被她的冷淡吓跑了,所以她的感情生活完全是一片空白。
空白的好处就是你根本不知道感情为何物,异性为何物。既然不知道,也就没兴趣。
但今天跟黄海那么近距离地在车上“接触”了一下,使石燕对异性有了一些好奇。她回想起班上那些女同学的故事,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以前经常见到班上那几个年纪比较大的女生有丈夫或者男朋友来访,如果是丈夫,那做妻子的就很大方,直接就到学校的一个很简陋的招待所去定房,晚上就不回寝室来了。寝室里其它的女生就叽叽喳喳地议论,有时还压低了嗓子,不让她们年龄小的听见,说怕把她们带坏了。
等到第二天那个丈夫来访的女生回到班上上课的时候,那几个年纪大点的女生又会叽叽喳喳地开那个女生的玩笑,有时连班上的男生也跟着一起开玩笑,不过都是装模作样地避讳着她们这些小女生。
石燕有几次还看见那些做丈夫的迫不及待地在寝室里搂抱他们的妻子,那时她觉得很恶心,因为那几个丈夫,大多是乡下来的,样子又丑,穿得又土,还风尘仆仆,热汗浸浸的样子,她都没法理解那几个女生怎么会容忍那样的男人来抱自己。
还记得有一次,她看见一个女生的裤子扣没扣好,那时还不兴拉链,也不兴在前面开口,所以那女生只是裤子的侧面张开了一道缝,露出了里面的内裤,但这在石燕看来也就是奇耻大辱了,尤其是当着男生的面。所以她急忙把那个女生叫到一旁,悄声告诉她说她裤子的扣子没扣。
那女生很不在乎地问:“这怕什么?”
石燕吃惊地说:“你husband在这里,你不怕让他看见你的——内裤?”
结果那女生高声大嗓地说:“他是我丈夫,我的什么他没看见过?”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还跑去跟她丈夫讲这事,搞得石燕非常尴尬。
今夜她回想起黄海帮她挤车的情景,似乎有了一点顿悟。
那两天,石燕好像吃了开心果一样,总觉得很开心,但又不知道在为什么开心,反正就象是开了法眼一样,看什么都能看出一些以前不曾看出的意义来。比如校园里那些骑自行车的男女吧,如果是一个男生带着一个女生的,她就能从中看出一些美来:男生显得那么强壮,卖力地蹬着自行车,而女生则显得那么娇弱,悠闲地坐在车后,胆大的就用手搂着男生的腰,胆小的也至少揪着男生的衣服。卖力的卖得甜蜜,享受的享得甜蜜。
就这么一女一男,一阴一阳,一柔一刚,配合得那么默契,那么完美。如果换成是两个男生或者两个女生合骑一辆车,肯定就没这种美的意味了。看来世界就是这样构成的,造物主在造人的时候就想到了这种搭配,让一种人高大强壮,生来就有使不完的劲;而让另一种人柔美秀丽,生来就比较娇弱。这两种人互相需要,相得益彰,共同画出一幅美丽的图画。
再看看那些单独骑车的男男女女,石燕突然觉得他们好像很可怜一样。女的不用说,那么费力地瞪着自行车,前俯后撅的,既不雅观,又很辛苦。而那些男生呢?车后座上空荡荡的,有力没处使,满脸失落。
她又看到那些绿树红花的,也是搭配得那么美妙,她感觉绿叶就是男生,而红花就是女生,这么一搭配,就显得绿叶更绿,红花更红。还有那蓝天白云,白墙黑瓦什么的,可以说到处都是阴阳的搭配,刚柔的交合,满眼万物似乎都在给她一种启示:你的世界是残缺的,你的生活还不完善,你需要一个“他”。
她不知道她的这种情绪是不是因为黄海的到来引起的,她对黄海仍然是怀着一种矛盾的心情,如果在没人看见没人知道的情况下跟黄海交往,她是愿意的,她也很开心。但她不敢想象真的让他做她的男朋友会是什么情景,那时肯定不能瞒着大家了,而一旦让大家知道了,每个人都会来表示反对,那她还有没有勇气跟黄海交往下去?
她每每想到这个麻烦,就用几句嘲笑带过去了:你愁个什么?人家黄海根本没追求你,你在那里操什么心?等他追来了再愁也不迟。
到了采访的那一天,她提前几分钟就等在寝室楼的外面了。刚站了一会,就看见一辆车开了过来,她猜那就是钢厂派给黄海的车。车开到跟前,果然不错,是钢厂的车。车门开了,但黄海没有下车,而是像他许诺的那样坐在车里,司机从开着的车窗伸出一个头,大声嚷道:“谁是石燕儿?”
她连忙走了上来,说:“我就是。”
司机打量了她一下,说:“上车吧。”
那车有点高,她上了一下没上上去,车里面伸出一只手拉了她一把,一个男声说:“当心碰了头。”
她看见是黄海,戴着一副墨镜,正侧脸看着她,笑微微的。赶巧的是,他正好是右边对着她的,她只看见他完好的那边脸,和架在他高高的鼻梁上的墨镜,很英俊的样子。
还没等她坐稳,车就开动了,她一屁股歪在黄海旁边的座位上,上身倒在了他身上,他伸出手扶了她一下,两个人都有点尴尬。
他问:“等很久了吗?”
“没有,刚下来。”
“路上有点塞车,生怕让你等久了。”
后面不知怎么的,两个人都没说什么话,都装模作样地看着车窗外面,好像在欣赏景色一样。
车开到煤矿工人聚居地的时候,路变得高低不平,到处黑乎乎的,还有小孩子在路上瞎跑。司机低声咒骂着,不停地按喇叭,最后在路边停了下来,不太客气地说:“这路太糟糕了,我的车没法往前走了,工人村就在前面,你们自己走去吧。这鬼地方,把我的车都搞脏了。”
他们俩下了车,黄海跟司机客气了几句,约好了接他们的时间和地点,司机就把车开走了。黄海看了一眼石燕脚上的鞋,担心地问:“你走路方便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
“我看你穿的是高跟鞋——”
“这算什么高跟?我平时穿的鞋比这高多了,穿这鞋走多远都没问题。”
他笑了一下,说:“那就好。”
他们沿着司机指的方向走,他边走边介绍说:“我们先去采访几个矿难死者的家属,是矿上推荐指定的,不去不好。但我们真正想采访的,是一个叫李朝海的矿工的家属。那次矿难发生之后,矿上让李朝海做了替罪羊,说是他不遵守操作规程才导致这次矿难的。”
“你怎么知道他是替罪羊?”
“这只是我的猜测,因为李朝海的家属一直在喊冤,说她丈夫早就向煤矿安全生产领导小组的人反映过井下的问题,但没人理他。矿难发生后,她丈夫反倒成了罪魁祸首,其它死难矿工的家属都拿到了一笔抚恤金,但李朝海的家属没拿到。矿上还允许其它死难矿工的成年儿子顶他们父亲的职,但李朝海的儿子不能顶职。不光是这样,矿上还不准他的家属继续住矿上房子,要赶他们走。李朝海的家属不服,赖在矿上的房子里不肯搬出去,还问矿上要抚恤金。但矿上坚持原则,说她是肇事者家属,不能给她抚恤金。她生活无着,只好找人——‘拉边套’,以此维持生计——”
“什么‘拉边套’?”
黄海好像有点尴尬,犹豫了一下解释说:“其实也不完全算是‘拉边套’——因为‘拉边套’的意思是——有丈夫的女人——利用自己的肉体——换取别的男人的——帮助——而她是没丈夫的——所以说——”
石燕听到“利用自己的肉体”,就明白“拉边套”大致是什么意思了,不由得脸一红,嗫嗫地说:“你不用解释了,我明白了。但是——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是说你是怎么知道李朝海——家属喊冤的事的?”
“这事闹得比较大,因为其它矿难死者的家属痛恨她的丈夫害死了她们的丈夫,又不满她这种——不劳而获的生活方式,处处与她为难,到矿上告了很多次,矿上不得不出面处理,而这个女人就装疯卖傻,到处吵闹,搞得市里都知道了——”
“市里都知道了?那你——还能——采访出什么呢?她这么出名,她的事——大家不是全都——知道了吗?”
“知道的都是一些表面现象,官方消息,我想挖掘一些有关矿难的实情,可能李朝海的确是向矿上反映过井下的问题,但矿上没有采取措施,所以事故发生之后,矿上就拿他开刀——”
“那你是来找矿上麻烦的?怎么钢厂还帮你派车?”
“我是打着上面党报的旗号来采访的,钢厂不能不顾及面子,而且这是煤矿方面的事,钢厂方面当然希望我把注意力都放在煤矿这边,而不要去挖他们那边的脏东西——”
“噢,是这样,”她担心地问,“这会不会搞出麻烦来?”
“你放心,我会特别注意的——”
他们先去采访那几个矿难死者的家属,可能因为是矿上推荐指定的,几个家属都象见过一点世面的,对他们的来访一点也不惊讶,说起话来也不怯场。但即便是这样的“头面人物”,住的屋子也都是又破又旧,地上没糊水泥,就铺着煤屑一样的尘土,靠墙的地方用几块石头磊成一个炉灶,旁边堆着一些煤块。不远处就是用黑乎乎的石头支起的床铺,上面摆块木板,再垫一个黑乎乎的棉絮,就算是床了,连被子都是黑乎乎的。
石燕想象自己住在这样的地方,睡在这样的床上,身上立即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直觉地认为那被子那床一定是湿漉漉,酸叽叽的,沾满了煤灰和汗水,顿时觉得自己那十六人间的寝室就像天堂一样。
他们采访了这几家,没获得多少信息,那几个家属对黄海的外貌比对他的采访更感兴趣,都抓着黄海问是怎么回事。石燕替黄海难受,扭头望着别处,不想看他尴尬。但黄海似乎对这种事司空见惯,很坦然地告诉她们是出生的时候产钳夹伤了的。
几个家属啧啧有声,有一个叫金英的还要求摸一下他的左脸,看骨头是不是夹碎了。
石燕忍无可忍,插嘴说:“我们是来采访的,你可不可以讲讲矿难的事?”
金英眼睛一翻:“矿难的事有什么好讲的?出事故了,塌方了,人埋在里面出不来了,就这。你们都问过多少遍了,还有什么好讲的?”
“那你丈夫他——从来没说起过井下的事?”
“井下有什么事?井下的事不就是挖煤吗?难道还能挖出一坨金子来?”
黄海问:“那你觉得矿难究竟是谁的责任?”
“当然是李朝海的责任,他不违反操作规程,我丈夫怎么会送命?”
黄海追问他们:“李朝海究竟是怎么违反操作规程的?”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在井下——”
“你不在井下,那你是怎么知道是李朝海的责任呢?“
“矿上说的。”
黄海不再追问,改问道:“矿上对你们——照顾得还好吧?”
对这个问题,几个家属都说:“照顾得好,照顾得好。你没见我们还住在厂里的宿舍里吗?矿上没把我们赶走,还每个月都发钱呢,我家老大还顶了职——”
石燕忍不住问:“这就是你们矿上给你们弄的——宿舍?”
“是啊,不然的话,我们都得回乡下去——”
黄海拿出照相机来照相,几个家属问清了不用出钱,都欢天喜地,呼朋唤友,叫大家都来“照不要钱的相”。
他们俩心情沉重地从那几家出来,去找那个被人称作“五花肉”的李朝海老婆。黄海对石燕说:“呆会到李朝海家采访,就说你是采访人,我只是你的——朋友,陪你来的。被采访的对象如果是女性的话,一般比较容易对女生敞开心扉,对男的——她们有戒心——”
她爽快地说:“行,没问题,只要你不怕我贪你的天功为己有就行。”
“我有什么天功?我只担心把你卷进麻烦里来了——”
走了大约半个小时,才找到“五花肉”住的工棚,比那几户的住房更糟糕了,是所谓“危房”,贴着山搭的一溜棚子,因为塌方,工棚的一边失去了依靠,都是摇摇欲坠、东倒西歪,好些个地方用柱子撑着。矿上已经不让人在那住了,但李朝海的家属被赶出了原有的宿舍,没地方住,只好住在危房里,因为她爱撒泼,矿上也把她无奈何。
他们找到了李朝海家,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穿一件男式背心,上面印有一个“5”字。那女人的身上到处是黑色的手印,弄得象斑马一样,石燕一下明白了“五花肉”这个绰号的来历。
两人见了“五花肉”,打过招呼,就由石燕上去采访。但“五花肉”的注意力也被黄海吸引过去了,万分同情地问:“你这孩子也是矿上出来的吧?你看你这脸,怕也是矿石砸了的吧?”
黄海没置可否,“五花肉”又说,“你莫难过,只要捡了条命,脸砸多丑都值,总比我丈夫连命都砸没了强——”
石燕插嘴进来问她矿难的事,“五花肉”闪闪烁烁地说:“你问了也没用,我说的话,谁信?”
“我信,我相信你说的话,”石燕诚恳地说,“我不是矿上的人,我也不是d市的人,我是代表上面报社来采访的。你把实情告诉我,我可以帮你向上面反映,解决你的生活问题——”
“五花肉”斜着眼睛瞟了她一眼,问:“你帮我向上反映?那你们——想得到什么好处?”
黄海说:“我们不想得到什么好处,只想把事实搞清楚——”
这个理由好像完全不能使“五花肉”信服,石燕解释说:“我们是大学生,采访你是我们的作业,我写出来,发在报纸上了,就算完成作业了;写不出来,老师就不让毕业。您就当是帮我们一把吧。”
“五花肉”对石燕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说‘不想得到好处’的,都是假的。你是女的,我信你的,我说给你听,但是你要保证不去矿上告我,不然的话,他们连这个破屋都不会让我住——”
“我们不会去矿上告你,我们跟矿上——不相关——我们是学生——”
“五花肉”很老练地要他们拿出证件来证明他们是学生,他们给她看了学生证,“五花肉”拿过去仔仔细细检查过了,又问了一些不相干的问题,最后才说:“我有我丈夫给矿上写信的底稿,我丈夫是转业军人,在部队上是干工程的,他懂这个,字又写得好,如果不是农村户口的话,他早就在部队提干了,哪里会跑到这里来送命?”
石燕见“五花肉”快要沿着丈夫的故事扯开去了,赶快扯回来:“底稿在哪里?可不可以给我们看看?”
“那是我的命根子,我就靠那生活的,我不会随便给你看——”
黄海提议说:“那我们出钱买下可不可以?”
“你出多少钱?”
讨价还价的结果,“五花肉”答应五百块成交。当时国家发给石燕这样的师范生的生活费才六十多块钱一个月,她身上不可能带着五百元的现金。黄海富裕一点,但也只有两百多块。两人翻遍了口袋,还没凑到三百块钱。
“五花肉”收了钱,但不肯给那封信的底稿,说要等他们交齐了五百元才能把底稿给他们。他们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先把钱拿回来,等明天把剩下的钱弄齐了,再来跟“五花肉”交换。
“五花肉”很不高兴,抱怨说:“你们没钱,还跑来采什么访?想买我丈夫这封信的人多得很,出的钱都比你们多,我不能老等着你们。”
他们许诺说明天上午就把钱送过来,叮嘱“五花肉”千万不要把信卖给别人了,又放了两百块做押金,才放心地离开了“五花肉”家。
但等他们匆匆忙忙赶到司机指定的地点的时候,却发现司机没在那里等他们。他们在那里等了半个小时,车还是没来。眼看天色越来越晚了,司机还没踪影,想到从这里到公车站还有很远的路,石燕开始惊慌起来。
天已经全黑了,接人的司机还不见踪影,石燕惊慌地问:“他是不是叫我们在这里等?你有没有听错?”
“我没听错,他是叫我们在这里等的——”
“那他怎么还没来?是不是我们——错过了?”
“应该没错过,我们是提前到这里来的。”黄海安慰说,“可能司机有什么事耽误了,这附近也没有电话可打,还是我们自己往车站走吧。”
“什么车站?”
“我查过这块的公车线路图,是八路车,开到晚上十点,我们走出去,应该还能坐上八路车,然后我们到钟楼那站转四路就可以把你送回家。”
黄海的声音很镇定安详,让石燕放心了不少,她赞赏说:“你真聪明,来之前就知道查一下公车线路,不然的话,我们肯定——迷路了——”
“不会的,我们可以一路问出去——”
“但是出了这块就没什么人烟了,我们去问谁?”
“你别怕,有我在这里,肯定不会让你有什么闪失的——”
得了他的许诺,她觉得安心多了。也是的,又不是她一个人单独走夜路,还有一个保镖呢,怕什么?她还是第一次认识到男生可以派这么大用场,以前好像从来没感觉需要他们一样。
他们两人开始往公车站的方向走,石燕有黄海在身边,一点不觉得怕,但是她的高跟鞋很不配合,走了一会就开始觉得脚后跟疼起来了。平时她穿的鞋跟比这还高,连逛商场都是高跟鞋上阵,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时的路比较平,或者那时的鞋比较软,反正今天走得很不顺利,地上坑坑洼洼的,到处是小石头,她不是这里拐一下,就是那里一个趔趄,要不是黄海一直全神贯注地照顾着她,在关键时刻出手相助,她可能摔了好几跤了。
刚开始黄海拉她一下,扶她一下,她都有点尴尬,脸也红了几次,但次数多了,又没外人看见,似乎就不那么尴尬了。后来她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然有点故意东倒西歪了,而黄海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扶住她的手停留得越来越长了,到最后竟然扶着她的胳膊走起来。
她装着没注意到黄海在扶她,一边走,一边抱歉,说不该穿高跟鞋。黄海仿佛也没注意到自己的手一直扶着她,也是一边走,一边抱歉,说不该把她拖到这里来采访。两个人走了一路,道歉了一路。越走,石燕的脚后跟越疼,肚子也越来越饿,速度越来越慢了。
黄海建议说:“我背你吧。”
“那怎么行?你也是又饿又累——”
“我没事,只要你不——见外,我背你——”
“不行不行,我这么重,你怎么背得动?”
“你没试,怎么知道我背不动?”
石燕想了一阵,还是拿不下面子让他背,只说:“我不是走不动,而是鞋把脚打痛了,我脱了鞋走吧。”
黄海急了:“那怎么行?这地上高低不平的,到处是碎石,你打赤脚,把脚划伤了怎么办?即便不划伤,赤脚走路也会把脚底磨破的,还是我背你吧!”
她想到让他背就得让自己的胸伏在他背上,他的手说不定还得兜着她的屁股,那多难为情。再说他能背她多远?
她坚持不肯让他背,他说:“那就把我的鞋脱给你穿——”
“那怎么行?你的鞋那么大,我怎么穿?再说你赤脚走路也不行——”
最后他提议说:“那我们往回走一点,到哪个矿工家里去买双球鞋给你穿吧,不然的话,你肯定走不到车站那里去了。”
她想了想,好像只有这个办法了,于是跟他到矿工家里去买鞋。他花了八块钱买了一双破旧的球鞋,比她的脚大了不少,但至少解放了疼痛的脚后跟。她脚下拖着那双大球鞋,而他则把她的高跟鞋穿在手上做走路状,两人忍俊不禁,嘻嘻哈哈地往前走,终于赶在八路车收班之前坐上了车。
他们在钟楼那站下了车,黄海看看表,说:“现在离四路车收班时间还早,我们也都饿了,不如就到对面餐馆里吃点东西,我再送你回去。”
她想想也是,已经饿得前心贴后心了,回到学校也没什么东西吃,于是就跟他到对面餐馆去吃饭。两人刚在餐馆坐下,就听到有个女声叫道:“石燕,这么晚还在外面逛街?”
她一惊,循声望去,发现不远处的桌子上坐着她的同班同学姚小萍,正站起身,从人群里往她这边挤来。姚小萍原来是下面一个县中的老师,工作好几年了又考出来读师院的,所以年纪比她们应届毕业生大,已经结了婚,有了孩子,平时都是以“老大姐”自居,班里那些女生感情上有了麻烦都是跑去找姚小萍讨主意,而姚小萍从来不吝啬自己的建议,专爱替人出谋划策。
石燕不知道姚小萍怎么会在这里,但她直觉地感到今天要出漏子了,这么晚了,她还跟一个男生在外面吃饭,姚小萍肯定会把黄海当她的男朋友。这姚小萍可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小广播”,差不多就算得上“爱情热线”了,她知道了班上同学爱情方面的新闻,肯定会通过她的热线广为传播。
石燕想装做跟黄海不认识的样子,又怕伤害了他。她还没想好怎么应付,姚小萍已经到跟前来了,一同过来的还有一个男人,大概是姚小萍的丈夫。有一会,四个人都没吭声,姚小萍和她丈夫都使劲盯着黄海看,还不时地看看石燕,仿佛在衡量两个人配不配一样。
最后姚小萍打破了沉默,说:“这位是谁呀?石燕你也不跟我们介绍一下。这是不是你那位名校男朋友?”
石燕狡辩说:“你不也没给我介绍这位吗?”刚说完,她就感到自己做了一个很不恰当的比喻,这不等于承认黄海是自己的男朋友了吗?而且她还怕黄海知道她平时是拉着他的大旗在做虎皮得。
她正在那里难堪,就听黄海说:“你看我象名校生吗?名校熟还差不多。”他开了这个玩笑,解释说,“我是她高中同学,现在在d市钢厂上班,她父母让我照顾她的,我约她出来吃个饭——”
姚小萍好像如释重负似地“噢”了一声,脱口对石燕说:“我也是在想这肯定不是你那位‘憨傻’的名校男友——”然后对黄海说,“你跟她是高中同学,那不是h市人吗?怎么跑这里来上班?”
“我家是这里的,我那时是在石燕她们学校借读,她父母给我关照不少——”
石燕吃惊地发现黄海撒起谎来还像模像样的呢,前因后果,滴水不漏,真是“现编不过夜”。
姚小萍好像真的把黄海当高考落榜的钢厂职工看待了,安慰说:“在钢厂干挺好的,听说钢厂工人福利很好。像你们这样工伤的,可能劳保金很高吧?”
“嗯,”黄海一本正经地跟姚小萍谈劳保,姚小萍终于满足了好奇心,准备打道回府了。
等她走远了,石燕低声问黄海:“你怎么说是——钢厂职工?幸亏你还知道钢厂一点情况,不然岂不是——露了马脚?”
“不知道钢厂情况怎么会撒这个谎呢?”他开玩笑地问,“你那个名校男友是不是以前我们班的?”接着他就猜了好几个以前的同学,但石燕都否定了。她觉得他心里跟一面镜子似的,肯定知道所谓“名校男友”就是他,而且知道她不想让班上同学看见她的”名校男友“,不然他怎么会谎称自己是钢厂的?
她非常不安,觉得自己肯定给黄海留下了一个虚伪而且虚荣的印象。还好,黄海很快就放过了这个话题,转而谈起了采访的事:“我打算明天一早就去找‘五花肉’把那个底稿买来,不然的话,走露了风声,让别人弄去就麻烦了。”
“明天早上?多早?”
“明天你就不用去了吧,已经耽误你很多时间了,而且你的脚——明天肯定不能走路。要不要上点药?”
“不用,你哪里有看到过穿高跟鞋打破了脚还要轰轰烈烈上医院的?”
“但是你明天还要上课,怎么走得动?”
“没事,我明天换双鞋就行了。”
“对不起,害你把脚搞伤了——”
“这怎么怪你呢?是我自己要穿高跟鞋的,你还专门问了这一点的——”她岔开这个话题,问,“如果你拿到了那个底稿,你准备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这种采访调查一般是不受欢迎的,不光那些肇事的头们不欢迎,有时连当事人甚至受害者都不欢迎你,因为他们已经跟现状达成了协议,不想得罪单位领导,免得把一点既得利益也弄丢了——”
“那你怎么办?”
“我尽力而为。”
“其实‘五花肉’挺可怜的,如果这事落到我头上,我——真的不知道会怎么样——,我们应该想办法帮她——”
“你真是个好——心人,”他定定地看着她,说,“我也觉得她挺可怜的,我也想帮她,如果最后的调查结果不是矿上的责任,而是她丈夫的责任,我估计矿上是不会——帮她的。”
“那怎么办?”
“那我——就跟她结婚——”
她差点跳了起来:“什么?你疯了?跟她结婚?她多大,你多大?她的儿子都快要有你大了吧?”
艾米:至死不渝(2)-1
黄海饶有兴趣地问:“那你说还有什么办法帮她?
石燕也想不出什么办法,但她仍然觉得他一定是疯了:“你怎么会想出这么个——主意来?”
“不是我想出来的,是从电影里看来的。你记得不记得《早春二月》那个电影?里面有个进步青年,不就是用结婚的方式救了那个寡妇吗?”
她好像是看过《早春二月》的,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看的了,但印象中的确有这么一个故事情节,好像那男主角是孙道临演的,那寡妇是白杨演的。但她一向不喜欢孙道临,觉得他有种懦弱无能的气质,什么“进步青年”?都“进步中年”了,再进步就要进步到老年了,所以她肯定没仔细看那电影。电影里白杨怎么成了寡妇的,她也不记得了,只记得孙道临好像还有个年轻女朋友,大概是谢芳演的吧,但他放弃了谢芳,去跟那寡妇结了婚。
石燕前所未有地讨厌这种做法,这算什么?孙道临这不是救了一个,伤了另一个吗?这对谢芳不是很不公平吗?但除了“对谢芳不公平”之外,她又想不出什么别的理由来反对这样做,所以她只说:“可是我觉得那电影的意图是——不赞成那样做的——”
黄海扬起眉毛:“噢?你这样觉得?”
她发现他扬起眉毛的时候,左边的眉毛比右边的低了许多,大概是左脸的肌肉先天发育不良,没有右边那么有力,眉毛提不上去,懒懒地卧在那里。这一高一低的两道眉毛,使得他整个脸益发象“钟楼怪人”了。她有点不忍心看着他,想把视线转到一边,但她的眼睛好像不听使唤一样,仍然死死地盯着他,还不自觉地也把一边的眉毛扬了起来。
他好像察觉了,垂下眼去,推测说:“可能那时的电影都是崇尚暴力革命的,所以不赞成那主人公的做法,觉得他那种做法是小资产阶级的——改良主义,杯水车薪,不能解决根本问题。但是——暴力革命又能解决那个寡妇的问题吗?现在是暴力革命成功后的年代了,还是有这么多人在受苦。但如果我现在也来提倡暴力革命,恐怕马上就给抓起来了——”
“那你就用结婚的方式救她?世界上这么多受苦的人,光一个d市煤矿你就看见了那么多可怜人,你——一个人靠结婚的方式能救多少人?还不如写文章来——救更多的人——”
他笑了一下:“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第一次看到乡下孩子没学上的时候,我心里难受极了,想退了学跑到那个村去教书,但仔细一想,如果我跑到乡下去当个老师,最多只能解决一个村的问题,全国不知道有多少个村的孩子没学上,所以我选择了用笔,以为我的笔可以——唤醒更多的人。但是我发现——大多数人是——唤而不醒的——或许是我的笔太——没力了——或许我们的新闻制度——还有政治制度——都——没力——”
“所以你改成用结婚救人了?那你能救多少?你救了‘五花肉’,那另外几个矿难死者的家属呢?你都——救了?”
“那另外几个矿难死者家属——她们至少还有矿上资助——而且她们——怎么说呢?很俗气,很自私,一点也不可爱——”
“那你的意思是‘五花肉’可爱?”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我也没说她可爱,但是——但是至少给我的感觉还算是——本质不错的,她只是运气不好,出身在乡下,又搭上了这么桩倒霉的事——”
“那就是说你——也不光是为了救她,你还是——有其它原因的,”她有点酸溜溜地说,“你是不是觉得她长得不错?她虽然——脏了点——老了点——但像你说的一样,‘本质还是不错的’,年轻的时候肯定挺好看的——”
他又笑了一下:“我根本没注意她的长相——”
她不知道他这个决心是什么时候下的,也不知道他这个决心有多坚定,但她心里有种很难过的感觉,不知道是为谁难过,就是觉得心里堵堵的,她不解地说:“怎么你这个人是——这样的?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学《早春二月》里的人?”
“我只是黔驴技穷,才想到这么个拙劣的方法——”他正面直视着她说,“反正我是个——残次品,不会有谁真正——喜欢我——还不如拿来——救一个人——也算废物利用——”
“谁说你是个——残次品?”
“这还用人家说出来?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别人心里——也清楚——”
她见他毫无顾忌地把整个脸对着她,好像故意让她看见他的“残次”一样,不由得感到他的所谓“别人”,就是在说她。她声明说:“我没说你是——那个——残次品啊——”
“你没有,而且我相信你心里也没有这样看待我,”他很诚恳地说,“你是一个——好人,你能看到——皮肤以下的东西——”
“你别瞎夸我了——”
“我不是瞎夸,是真的,不然你就不会跟我交往了,”他赶快更正说,“我不是说那方面的交往——我是说——同学之间的——交往。你可能不知道,我们班上的女生都不敢跟我交往,别说交往了——望都不敢望我一眼——”
她安慰他说:“没那么——严重吧?这可能都是你的心理作用——”
“是真的——,所以我说你很——与众不同——”
他的声音很诚恳,似乎还充满了感谢、欣赏等一系列的东西,她以为他要表达什么了,连忙低下头,手在桌上瞎划。
但他没表达什么,只无声地坐了一会,说:“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学校去吧——”
她有几分失望,但又有几分庆幸,这样也好,至少不会失去他这个朋友。通信了这么久,她好像已经习惯于有这么一个朋友说说话了。这次又在一起单独接触了几次,好像又习惯于有这么一个朋友陪伴了。如果他突然从她生活中消失了,那她还是会很遗憾的。但是如果他真的表达了,那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说不行吧,会伤害他的面子和感情;说行吧,又怕伤害了自己——的面子。
她的直觉告诉她,如果黄海对她表白一次,而她没答应的话,那他是不会再来找她了的。她在心里抱怨说,真不知道现在的男生是怎么搞的,个个都象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一样,至少也是象国营商店的售货员,好像根本不愁东西卖不卖得出去,趾高气扬的,不象干个体的人,你从他店铺前面过一下,人家就会上来推销生意,哪怕你说了一百遍:“我不买了”,人家仍然要三番五次地向你推销,你发了脾气,人家还能把价格向下调一点。
可是现在的男生是怎么啦?一个个都“翘巴巴”的一样,追个人也追得不紧,人家稍一反对,他老人家拔脚就跑。她很羡慕书里面写的那些爱情故事,差不多都是男主角紧追,女主角逃避,但不管女主角怎么逃避,有的甚至已经嫁了人了,那男主角仍然紧追不放,那才叫爱情!可惜的是,她没生在那个年代那种国度,身边只有这些一拒就逃的家伙。
所以她暗自庆幸,黄海今天没把那个一次性的、“过时不候”的、“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的、“行就做情人,不行就做敌人”的表白说出来,那至少还有朋友可以做。
从餐馆出来,两个人好像都情绪不高,回去的路上两人没说多少话。临分别的时候,她交代说:“你明天去‘五花肉’那里之后,记得告诉我——你到底拿到那个——底稿没有——”
“好,我一定会告诉你——我给你打电话行吗?”
她想了想,说:“行,你就给我打电话吧。”
她把她上课的时间大致给他说了一下,还许诺说明晚不去自习室,就呆在宿舍里,免得错过了他的电话。她觉得她这是为了知道采访结果,不是为了自己的私事,感觉很大方。
那天石燕回到寝室之后,老是睡不着,老是回想起今天发生的一切,一会为矿难死者难过,一会为他们的家属难过,一会又想起黄海说的要去跟“五花肉”结婚的话。她不知道黄海是不是在用这个方法试探她,她觉得有点象,不然的话,他也用不着在她面前说这个,结婚就结婚,关她什么事?何必费心告诉她?不就是为了看她反应吗?她回想了一下,觉得自己的反应有点过火,但还说得过去。
过了一会,她又觉得他不是试探,因为他知道她是“与众不同”的,也就是说,他知道她不害怕他的长相,敢跟他接触。问题是他知道这一点了,还在她面前说要跟“五花肉”结婚,分明是没有追她的意思。说不定是他觉得她对他有好感,而他不喜欢她,瞧不起她这个破校生,才故意说要跟“五花肉”结婚,好打消她的企图的。
她这样一想,就把自己想得很心烦:你算个什么呀?还这样防备我?我有说喜欢你吗?我答应跟你去采访,是因为你说我是女生,采访比较方便,不然的话,我才不跟你去呢!
奇怪的是,她这样想的时候,心情反而平静了,生了一小阵气,就对自己说:算了,从明天起,再不管黄海的事了,本来就怕别人看见跟他在一起了,现在他还这么——自作多情的——干脆不理他了。
她想到这里,心里轻松了,很快就呼呼地睡去了。
第二天她一整天都在等黄海的消息,猜测会是个什么结果,可能“五花肉”昨天是骗他们的,根本没什么底稿,那样的话,最坏的结果就是黄海损失了两百块钱,不算太坏。另一种可能,就是黄海拿到了那个底稿,但发现没什么用,于是黄海告诉“五花肉”,说要跟她结婚。
她想象“五花肉”一定是跳起来接受这个求婚了。“五花肉”那么老了,而他还这么年轻,又是名校大学生,前途无量,至少会有一份固定工作,一份固定收入,说不定还能把“五花肉”跟孩子办到大城市里去,那“五花肉”能不高兴?能不接受?但她也想到另一种可能,虽然有点异想天开,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那就是“五花肉”嫌弃黄海长得丑,拒绝他的这种帮助。
石燕比较喜欢这后一种可能,觉得这样就可以使黄海避免犯一个终生大错,但她又想,如果连“五花肉”这样的人都嫌弃黄海长得丑了,那对他的打击不是太大了吗?
总而言之,这事是太离奇了,使她急于知道事情的进展。但黄海第二天一天都没来跟她联系,她除了上课,其它时间都是呆在寝室里,连打饭都是很快地来去,生怕错过了他的电话,但她们楼的门房一直没来叫她听电话。一直等到晚上十一点多了,还没接到黄海的电话,她有点不安了,不知道是不是门房故意不来叫她听电话的,或者是在楼下叫了,但她没听见。
她跑到楼下门房那里去问了一下,门房说绝对没人打电话来找她,说得那么肯定,又那么诚恳,使她不得不相信。她怏怏地回到楼上寝室里,胡思乱想了一阵才睡着。
接下来的两天,她仍然在等黄海的消息,但他仍然没打电话来。她有点着急起来,会不会采访出了问题?黄海说过,这种采访调查一般是不受人欢迎的,既然他想揭露煤矿领导的疏忽失职,草菅人命,那煤矿会放过他?那天那司机的态度就很不好,没把他们送到采访地点就让他们下车,后来又不来接他们,也许那司机是得了钢厂领导的旨意,故意这样干的?也许钢厂跟煤矿方面勾结起来,派人把黄海暗算了?
她打了个寒噤,但马上就觉得自己有点想入非非了,搞得跟电影或者小说的情节似的,现实生活哪里会有这么戏剧化?即便有,也不会被她碰上。很可能黄海就是她猜的那样,以为自己是个名校生,了不起,以为她这个破校生一定会喜欢他,而他生怕牵连上了,于是在自以为看出了端倪的时候就跑掉了。
最后,担心还是战胜了面子,她跑到楼下门房那里借电话用,往黄海给她的招待所号码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好像是招待所总机,问她要接哪个房间,她说了黄海的房间,总机帮她接通了,但听电话的不是黄海,而是一个东北口音的男人。她一听就慌了,连忙挂了电话。
现在她更担心了,是不是黄海已经被人暗算了?还是被人软禁起来了?或者是知道有人要暗算他,就躲起来了?
一想到黄海可能被人暗算了,石燕就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闻一多、李公朴被国民党特务暗算的事,她脑海里就浮现出一个典型的特务形像,头上戴个鸭舌帽,鼻梁上架付墨镜,手指间夹着一支烟,跟踪在黄海身后,一直跟到离“五花肉”那破烂工棚不远的地方,确定四周无人可以作证了,那特务就把烟头朝地上一扔,用穿着皮鞋的脚狠狠捻碎,然后就掏出枪,对准黄海砰砰几枪。
石燕把自己想得脊背发凉,只好安慰自己:现在是和平时期,又没有国民党特务,怎么还会有暗算的事呢?但她又跟自己争论说:和平时期就没人搞暗算了?难道暗算是国民党特务的专利?她想起她爸爸说过,“特务”其实就是“特殊任务”的意思,哪个党都有“特殊任务”,所以都有执行特殊任务的人,也就都有“特务”。即便我们党真的没特务,但煤矿领导就不兴培养几个特务了?
现在她连自身的安全也担心起来了,如果煤矿领导真的不想让这事传出去,恐怕会连她也一同捎上,因为她也参与了这次采访,虽然她根本没看见那封信的底稿,但煤矿领导那伙人怎么知道这一点呢?还不是以为她既然也去了“五花肉”家,肯定是什么都知道了?
她觉得自己真是冤枉,一点都不知情,却被人当作“知情人”来暗算,她恨不得提着个锣到街上去吆喝一番:“我不是知情人,我没看过‘五花肉’的底稿,我不知道矿难是不是煤矿领导的责任”,或者直接跑到煤矿领导那里去说自己不知情?那煤矿领导会不会认为她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说来说去,这都怪黄海,千里迢迢的,怎么想到跑这里来惹这个麻烦?但她马上想到这事还是她自己挑起来的,如果她不在信里描述d市煤矿工人和钢厂工人的恶劣生活环境,黄海怎么会想起跑这里来采访?
这下糟了,钢厂和煤矿的领导肯定都知道是她提供线索的了,说不定他们现在正在找机会整治她一下,可能碍于她住在师院宿舍里,人太多,下不了手,才让她活到今天。她越想越怕,连课都不敢去上了,逃了课,就呆在寝室里。
但她在寝室只呆了一节课,就决定还是去上课,因为她意识到一个人呆在寝室里更危险,如果有个人潜入她们寝室楼,躲在厕所里,或者就躲在她们寝室里,等别人都上课去了,那人跳出来杀了她,不是易如反掌吗?她武断地认为那个杀手一定是一个男人,于是就更加惊慌,怕他不仅要杀她,还会污辱她,那好像更糟糕。如果只是杀了她,说不定死后还会被人当作英雄纪念,至少算个无辜死者。但是如果死前还被那人污辱了,那传扬出去,英雄就没得当了(你见过哪个女英雄被人污辱了的?),不光她脸上没光,连她家里人脸上都没光。
于是她又跑到教室去上课,想跟大家混在一起,使那个暗算者难以下手。但她上课也上不安心,就像座位上有钉子锥她一样,坐在那里度日如年。
课间的时候,姚小萍跑过来跟她说话,结果她心不在焉,惊惊慌慌的,激发了姚小萍的好奇,一再追问是怎么回事。她心里太害怕了,太六神无主了,只想有个人能帮她拿个主意,便决定把这事告诉姚小萍,万一遭了暗算也有个人知道是谁下的手。她小声说:“这个事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千万别对任何人讲——”
姚小萍抱怨说:“你怎么这么说?我什么时候把你的事对人讲了?你别看我这个人消息灵通,但我从来不传话,这么多人都信任我,唯独你不信任?”
石燕想想也是,如果姚小萍爱传话,别人就不会把自己的秘密托付给他了。她犹豫了一下,说:“不是我不信任你,是这件事实在是——太严重了——所以我先给你打个招呼,你能保证不告诉别人--我就告诉你。”
“我保证不会告诉别人。”
“你还记得那天晚上你在餐馆看见过的我的那个同学吧?”
“就是脸上有个大坑的那个?”
石燕心里一抽,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脸上有个大坑”好像比直接说“长得丑”还难听,因为说“长得丑”还比较模糊,人们还不知道怎么个丑法,脑海里出现的顶多是个五官不那么漂亮的形像。但说“脸上有个大坑”,就把黄海的丑具体化了,叫人触目惊心。但她没法反驳,因为黄海的左脸上的确是有个——大坑,说准确点,应该说黄海的左脸就是一个“大坑”,因为他的左脸比右脸低洼。
她咬着牙点了点头,说:“他这两天--没有音信,我很担心--”
“才两天不见就这么着急?那你们关系不一般啊!”
“哪里有什么我们的关系?他是到d市来搞社会调查的,想查矿难的事,煤矿领导肯定不喜欢有人来揭他们的老底,所以我觉得——他——肯定——是被他们——暗算了--”
她生怕姚小萍说她异想天开,疑神疑鬼,自己吓自己,但姚小萍好像并没觉得她这个想法有什么离奇之处,只好奇地问:“他不是钢厂的工人吗?怎么你又说他是到d市来搞社会调查的?”
石燕一愣,说错话了?怎么撒个谎这么麻烦呢?一不注意就露了马脚。她想了一下,决定说实话:“其实他不是d市钢厂的,他在外地读大学——”
“那他怎么对我撒谎说是d市钢厂的?”
“他——呃——主要是为了——采访的事——要保密——”
姚小萍理解地点点头,问:“不会就是你那个名校男朋友吧?”
她坚定地摇摇头:“当然不是,如果是的话,我还会瞒着你?”
“我知道不是,跟你开玩笑的。你那个名校男朋友那么‘憨傻’,怎么会是他呢?”
石燕不知道姚小萍是不是知道她没有“憨傻”的名校男朋友,或者知道她根本没男朋友,所以在讽刺她。但看上去不象,因为姚小萍的口气挺诚恳的。她支吾说:“也说不上什么‘憨傻’---”
“你别虾子过河--谦虚(牵须)了,不管怎么说,总比这个强吧?”姚小萍自信地说,“这个一看就知道不是你的男朋友,这么丑,你怎么会看上他?”
石燕心里很难受,有点烦姚小萍,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呢?但她知道,如果姚小萍说“他跟你太相配了”,她会更难受,难道她象黄海那么丑吗?所以说这件事很麻烦,不管人们说她跟黄海相配还是不相配,她都很难受,最好是大家都别说,就当没看见黄海这个人的,但是那好像是不可能的,因为黄海长得太“吸引”人了,走到哪里,别人的视线都是第一个投到他身上--应该说“他脸上”,如果视线是投到他身上,那人们对他的评价会完全不同。
还好,姚小萍没再继续讨论黄海的脸,也没再继续讨论她跟黄海配不配的问题,而是回到了最初的话题上:“你说钢厂领导报复他?是不是他掌握了他们什么证据?”
石燕一听,心里更慌了,听姚小萍的口气,领导对掌握了他们证据的人搞报复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一样。她着急地问:“是不是如果黄海掌握了不利煤矿领导的证据,他们就会搞报复?”
“当然啦,不然的话,事情捅出去,他们的乌纱帽就保不住了——”
“你——知道这种事?”
“这种事多了去了,连我这么老实的人,都会遭领导报复,你那同学跑这里来捅人家漏子,还会不遭报复?”
“那你说他们会怎么报复他?”
“当官的嘛,搞起报复来那还不是花样翻新,易如反掌?像我以前学校的那个校长吧,就区区一个县中的校长,在我们那一方就可以作威作福。你可能还不知道,我们县中是重点中学,高考录取比率在全国都是数一数二,进了我们县中,差不多就等于进了大学了,所以那一方的人想进我们县中,就都得求着我们校长。”
石燕猜测校长肯定是看上姚小萍了,或者想要姚小萍做他的儿媳,或者就是他自己想占姚小萍的便宜,没得逞,就来搞报复。她追问道:“那他--怎么报复你?”
“他呀,坏点子多得很,让我教最差的班呀,上最多的课呀,还在教学上贬低我,说我‘教学连门都没入’,评职称涨工资都卡我——”
石燕舒了口气,就这些小手腕?那似乎不那么可怕,姚小萍不还好好地活着吗?她脱口说:“原来也就是一些雕虫小技?我还以为——”
姚小萍不服气地说:“这还是雕虫小技?你不是当事人,所以你不觉得,等你处在那种环境里了,你肯定哭鼻子抹眼泪——”
她赶快说:“你说得对,我肯定没你那么坚强,幸好你现在考出来了,脱离了那个苦海,再不受他控制了。但是我的这个同学,我有点担心——怕煤矿那些当官的——做出更可怕的事来。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
“怎么没有呢?我们那里——”姚小萍接着就讲了两件某村村长打击报复村民的事件,一个村民被打伤了腰,另一个村民的牛被人杀了。
石燕越听越怕,赶紧问:“那你说我那同学会不会遭到——暗算了?他已经有两三天没来跟我联系了——”
姚小萍安慰说:“两三天不算什么,可能他比较忙——”
“但是他答应一有了消息就告诉我的——”
“那可能是还没有消息吧——”
“怎么会呢?他说过他第二天一早就到‘五花肉’家去拿那封信的底稿的——”
“什么‘五花肉’?”
石燕意识到自己已经说得太多了,但现在好像已经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关头了,不管是从技术上还是从愿望上,她都停不住了,只好干脆全说了,希望以自己的诚实换来姚小萍的理解和帮助,于是她把黄海对矿难的推测和他们采访的经过讲了一下。
姚小萍听完说:“那恐怕真是遭到暗算了。”
石燕见姚小萍这么有经验的人也说得这么肯定,心里全乱了,眼泪也快出来了,一迭声地问:“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姚小萍责怪说:“你们也是的,到底是从校门到校门的人,没见过世面,太大惊小怪了。矿井塌方,瓦斯爆炸,这种事多了去了,哪个煤矿没遇上过?人家d市煤矿到底是大煤矿,又在城里,领导还算好的,还给矿难家属抚恤金什么的。如果是放在我们乡下,死了就死了,挖得到尸体,你家里人拿回去自己埋,挖不到尸体,活该,不办你个污染矿山就算好的了,你还指望矿上出来向你们孤儿寡母道歉?”
石燕的眼神都直了:“啊?是这样的?那你们那里的人——就那么忍了?”
“不忍了还能怎么样?你到矿山去干活的时候,就立了生死状的,人家事前就告诉过你干矿山有哪些危险,是你自己要干的,出了事怪谁?”
“那——那——那矿工是不是不识字?这么危险,矿上又不负责,他们怎么还会签字呢?”
“不签字又能怎么样?能到煤矿去挖煤,就等于跳出农村,当上工人了。你不签,想签的人多得是。而你不去矿上干,你也没地方挣钱,坐家里挨饿,还不如去矿上挖煤,遇到矿难的人毕竟是少数——”
石燕越听越难受,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么可怜的人,她不知不觉地就把姚小萍当成了知心朋友,几乎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姚小萍,只没承认黄海是她男朋友,因为事实上也的确不是。
姚小萍自告奋勇地说:“你别急,我会帮你的。我们一起去找黄海吧,说不定他被人关在什么地方了——”
“那怎么办?”
“先找到他再说。”
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逃了课去找黄海,先到钢厂招待所去,看看黄海是不是换了房间,或者转到别的招待所去了,招待所一定知道黄海的去向。
两个人坐四路车直奔钢厂招待所,但刚进门就被前台的人挡住了,问他们要证件。她们两都没带学生证,带了也舍不得拿出来,因为她们事先就商量好了的,现在形势这么复杂,她们也得狡猾一点,不见兔子不撒鹰,尽可能不暴露身份。
姚小萍说:“我们不是来住房的,只向你们打听一个人——”
招待所的工作人员不耐烦地说:“打听人也得出示证件——”
她们俩磨了一阵,人家就是不答应,她俩无奈,只好无功而退。从招待所出来,姚小萍说:“我有个亲戚住在这附近,我们去他家找他,他肯定有工作证——”
“但是他的工作证我们借了也没用啊——”
“我们不借他的工作证,只借他的人,我们叫他去招待所打听——”
“他肯吗?”
“我们又不是问他借头,他有什么不肯的?”姚小萍笑嘻嘻地说,“再说,是为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帮忙,他肯定是万死不辞--”
石燕跟姚小萍两个人坐公车到这个所谓“附近”去,结果连等车带坐车,花了一两个小时才来到这个“附近”,又走了一阵,才来到姚小萍那亲戚住的楼下。两人一鼓作气爬上五楼,姚小萍说:“到了,就是这里。”
但她们敲了好一会也没人开门,肯定是上班去了。两人又热又累,先前还以为至少能讨到一杯凉开水喝喝,哪里知道吃了一个正宗闭门羹,于是一路发牢骚一路下楼梯,刚下到二楼,就碰上几个人抬着一个大大的席梦思床上来,把个楼道挤得水泄不通。席梦思上还包着透明塑料纸,可能是为结婚新房购置的。
楼道很窄,石燕和姚小萍没处可让,那些抬席梦思的人也没有退回到楼下好让她们过去的意思,两军对峙了一会,女将败下阵来,觉得自己是空手,应该让人家抬东西的人,便决定往楼上撤退,等他们把席梦思搬进新房去了,她们就可以下楼了。
但等她们退到三楼,抬席梦思的人也追到三楼来了,她们还是没地方让,只好又退到四楼,哪知道“席家军”又追杀到了四楼。就这样,她们连连败退,溃不成军,一直退到了六楼,是最高一层楼了,再没地方退了,她们只好傻站在那里,听天由命。
抬席梦思的几个人也上了六楼,其中一个人把自己手里的那一边搁下,掏钥匙开了楼道左边那个单元的门,很客气地对她们俩说:“对不起,楼道太窄,没地方让道,你们先让到我屋里再说,等我们抬进来了,你们就好下楼了。”
石燕跟姚小萍对望一眼,觉得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便让进了那人的屋,站在一个角落里。屋子里光线不大好,石燕刚从亮处进来,眼睛一时还不习惯,只觉得象是个客厅,摆着沙发茶几什么的,看上去家道还比较殷实,但不象是新房。
几个男人把席梦思床抬进了客厅,又在那个男人的指挥下抬到里面卧室去了,然后听见他们在那里议论究竟该怎么摆放,讨论得那么热烈,象三军将令在讨论如何解放台湾一样。
两个女生站在外面客厅里,不知道是偷偷溜走算了,还是等他们把台湾解放了再走。正在犹豫,那男主人出来了,啪地一声开了客厅的灯,屋子一下亮了起来。
石燕看见一个瘦高的男人站在面前,好像不年轻了,总在三十五左右吧。她不好意思细看,一瞥的功夫,只留下“两个眼睛炯炯有神”的印象。她记得以前写作文的时候,只要写到人的眼睛,她差不多都是用“炯炯有神”这个词的,但她在此之前还真不知道什么样的眼睛才叫“炯炯有神”。
但今天这位男主人的眼睛终于让她明白什么叫“炯炯有神”了,好像他看人的时候是直盯着你的眼睛的,一只对一只,盯住了就不放,一直要盯进你心里去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突然砰砰跳起来,头也低了下去,躲避着那“炯炯有神”的两个眼睛。慌乱之中,就听那人说:“对不起啊,把你们逼得山穷水尽——”
姚小萍大方地说:“没关系,你们抬着东西不方便让路。我们现在就下去——”
一个抬席梦思的人边擦汗边问:“你们住在这里吗?我怎么没见过你们?”
“我们不住这里,是到这里来找人的——”
另一个抬席梦思的人嘻嘻哈哈地问:“是不是找我?”
刚才那个说话的人回应说:“你又不在这里住,人家怎么会是来找你的?”然后问她们,“你们是师院的学生吧?”
石燕一惊,不由抬起头,打量那个说话的人,见是一个个子不高,但长得挺壮实的年轻男人,正从一个茶壶里倒水,已经把杯子端到嘴边了,见她在望他,又借花献佛地把杯子往她的方向一送,做人情说:“你们爬楼梯累了吧?喝点水。”
两个女生连忙推脱,说:“不喝了,我们下去了。”
男主人模样的那个说:“喝点水再走——”
那个长得挺壮的男生连忙殷勤地倒了两杯凉开水递给她们,又问:“你们是不是师院的学生?是的吧?我一看就能猜出来,我也是师院的呢,我是师院的老师——”
两个女生都不相信,也不肯暴露自己的身份,撒谎说:“我们不是师院的。我们走了,再见——”
那个自称“师院老师”的人拦住她们,摸出一个证件,说:“怎么?你们不相信?你们以为我在撒谎?我真的是师院的老师,说不定哪天还会转到教你们呢。”
她俩看见那个证件,都停住了脚。姚小萍接过证件来看,石燕也凑了上去,发现的确是师院的工作证,证件上的名字是“严谨”,体育系的,她打量了这位严老师一下,严谨不严谨就不知道,但搞体育的就十分可能,大概是搞田径的,很可能是扔手榴弹,或者投标枪的,因为手臂上的肌肉鼓鼓的。
严谨收回证件,得意地说:“相信了吧?没骗你们吧?我是你们的老师呢,你们还不叫老师好?”
姚小萍笑着说:“你又没教我们,怎么是我们的老师?我听你的口音,是我们那边的人,说不定翻你的老账,你中学还是我教过的呢——”
于是严谨跟姚小萍探讨起身世来,发现还真被姚小萍说中了,严谨虽然没被姚小萍直接教过,但他的确是那个县中出来的。两个人一下亲热起来,大吹大擂他们的县中,说j县是高考状元县,县中每年考上大学的比率都是全国数一数二的,然后其它几个人就跟他们争论起来,到底是全国数一数二,是全省数一数二,还是他们J县数一数二。
男主人插嘴说:“光考上有什么用?谁不知道你们J县复读率也是全国数一数二的?有的一考七、八次,都考成‘猪八届’了。复读那么多次,当然能考上,但是等到进了大学,就没后劲了。我们K大后来都不敢招你们那里的考生了,因为很多人进校之后都跟不上---”
石燕一听男主人是K大毕业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原来也是名校生啊,真看不出来,总以为名校生都是很丑的人,即使没黄海那么丑,也都丑得可以,所以还安慰自己说:既然我没考上名校,说明我还没丑到级别。现在看来事事都有例外,名校生里也有男主人这样“憨傻”的,而且看上去男主人马上就要结婚了,听说人生最得意的事就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而这位男主人把这两件得意事都占全了,也太幸福了吧?
男主人问石燕:“你也是师院的?”
石燕觉得姚小萍已经把身份暴露了,她也没什么要保密的了,便承认了是师院的,然后跟男主人开玩笑说:“你不会也说你是师院的老师吧?”
“我刚好就是师院的老师。”
石燕睁大眼睛:“你在开玩笑吧?”
“为什么是开玩笑?我不象师院老师吗?”
石燕大着胆子打量了他一眼,她对他的第一印象是跟老师不搭界的,她也说不清他象是干什么的,但就是没想到他是老师。现在经他这么一提醒,再仔细看看他,还真觉得他可能是师院的老师,因为现在她又想不出他如果不是老师,还能是干什么的了。现在唯一想不明白的就是他一个K大毕业生,为什么要跑到d市这种地方来教书。
他问:“你要不要我也把证件拿出来你看看?”
她只笑不说话,他真的走到里屋去,提了一件外衣出来,从上面的口袋里摸出一个皮夹子,打开来,抽出他的工作证,递给她看。
她也不客气,象交警抓了违章的司机一样,把证件拿过来仔细审查。他的确是师院的老师,政治系的,叫“卓越”。她一直没敢仔细看他,现在有了机会,便认真地把那照片研究了一番。可惜证件上没出生年月,也没婚姻状况,但照片看上去也有个三十四、五岁了,五官挺端正的,眉毛挺浓,鼻子挺直,算得上英俊,特别是在另外几个相貌平平的男人的衬托下,更显得鹤立鸡群。
他开玩笑地问:“你现在怎么在外面逛?逃课了吧?”
她支吾说:“有点事——请了假的——”
“你就别对我撒谎了,我又不是你们系的,你还怕我告你状啊?我这两只眼睛尖得很,什么都瞒不过我。”
石燕抬头看了他一眼,觉得他的眼光真的有点锐利,不由得脸一红,硬着嘴说:“你告我也不怕--”
姚小萍插嘴说:“你们都有工作证?那好,因为我们到这里来就是想来借工作证的,不知道你们哪位肯不肯——帮个忙?”
严谨很踊跃地说:“如果不是干坏事,我可以帮忙。”
姚小萍解释说:“肯定不是干坏事,你看我们象干坏事的人吗?我们只是想到钢厂招待所打听她--老同学的去向,但他们一定要我们出示证件才行,刚好我们又没带证件——”
严谨大包大揽地说:“就这事?那还不简单?我把证件借给你们——”
卓越提醒说:“你把证件借给她们有什么用?难道她们还能冒充你?”
严谨提议说:“那我跟你们走一趟吧,你们要打听谁?我去帮你们打听。”然后又对卓越说,“你叫司机先送我们去招待所一趟,然后再接着搬——”
卓越犹豫了一下,说:“好吧,我去跟司机说一下,看他肯不肯——”
几个人一起下了楼,卓越跟等在货车驾驶室里的司机说了几句,司机说:“行啊,你哥们发话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但我司机室里只坐得下三个人,其它人只能坐在后面车斗里——”
卓越提出跟石燕一起去招待所,其它人就在他家等他们,因为车里坐不下。但严谨也要跟着去,提议说:“我们让她们两个女生坐司机室,我们俩就站在后面车斗里--”
卓越想了一下,同意了,于是两个女生坐进司机室,两个男的爬进后面车斗里。车很快就来到了招待所,两个女生下了车,看见严谨和卓越正从后面车斗里下来,头发被吹得站了起来,脸上也蒙一了层黑灰。卓越在掸他身上的灰尘,严谨则直奔招待所前台,说:“走,我们去找他们打听。”
几个人来到招待所的前台,严谨拿出自己的工作证,说明了来意,但招待所的工作人员查了一下记录,说黄海已经结帐走了。石燕问:“那您知道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怎么会知道?客人走了就走了,难道还给我汇报一下行踪?”
几个人问了半天,招待所的人都说他不知道黄海去了哪里,最后严谨指着卓越对招待所的人说:“这是卓书记的儿子--”
石燕听得鸡皮疙瘩一冒,还有这么拉大旗做虎皮的?直统统的,一点方式方法都不讲。卓越也盯了严谨一眼,似乎在怪他多嘴。但严谨多的这句嘴很管用,招待所的人态度大变,说:“对不起,我实在是不知道黄海到哪里去了,不过我可以帮你找个人来,他肯定知道---”
过了一会,一位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出现在前台,文乎乎地说:“是小卓啊?失敬失敬!”
卓越问:“您认识我?”
“怎么不认识呢?你父亲住院的时候,我多次到医院探望,可能你没注意到我。哎,没想到卓书记他--英年早逝,不然的话,我们d市--那肯定是蒸蒸日上--”
石燕又是鸡皮疙瘩一冒,但看见卓越好像是见惯不惊一样,挺淡然的,只很客气地说:“我一个朋友的朋友住在你们这里,叫黄海,这两天我朋友跟他--联系不上了,有点担心,想跟您打听一下--”
那个中年男人查了一下,告诉卓越:“黄海已经不在我们这里住了,他前几天食物中毒,上吐下泻,被送进医院去了--”
石燕焦急地问:“哪个医院?”
“我也不知道是哪个医院——”
“那——我们怎么才能找到他?”
中年男人为难地说:“这个我就真的不知道了,你是他的朋友,难道他没告诉你他在哪个医院?”
严谨豪爽地说:“巴掌大个d市,合共就那么几家医院,一家一家地找,还愁找不到?”
姚小萍说:“那倒也是,但我们没带证件,怎么去找呀?到时候不又跟在这里一样,非得有证件不可?”
“我跟你们一起去找,我有证件。”
两个女生连忙感谢严谨,感谢完了又担心地说:“这几家医院隔那么远,公车又这么难等,如果我们一家一家地找,那得跑到什么时候?可别耽误了你的正事。”
“我今天没课,”严谨又大包大揽地说,“这样吧,叫老卓让司机送我们——”
石燕说:“那——好倒是好,就是不知道卓——老师他愿意不愿意让司机送我们?”她的话是说给卓越听的,但她的脸却朝着严谨,不知道是觉得这样显得礼貌些,还是有点害怕卓越那炯炯有神的两眼。
卓越笑着说:“老严打包票了,你问老严要车去找你男朋友吧--”
石燕连忙声明说:“不是我男朋友,只是一个老同学--”
卓越好像上了个大当一样说:“不是你男朋友?那你费这么大心找干他嘛?等着他自己来跟你联系吧,司机帮我们搬完了东西还有事的--”
石燕见他不肯让司机送她们,心里有点不快,但又无可奈何,便告辞说:“那你们去忙吧,我们自己坐公车去找,谢谢你们刚才帮我们打听消息--”
姚小萍还想说什么,但石燕拉上她,很有骨气地往招待所外面走。刚走到招待所门边,严谨追了上来,说:“喂,别跑那么快呀,你们可不可以先等我们搬完东西?搬完了,老卓就叫司机送你们。我们顶多再搬两趟就搬完了--”
石燕不知道卓越怎么突然一下想转了,难道是跑哪个磨子上坐了几圈?她刚想谢绝,姚小萍已经抢着回答了:“那就谢谢你们了,我们可以等。”
艾米:至死不渝(2)-2
“干脆到老卓那里去等吧。”
他们一行人坐车回到卓越楼下,卓越掏出钥匙递给两个女生:“你们自己上楼去休息一下,等我们把最后两趟搬完了,就叫司机开车送你们到各医院去找。”
她们两个千恩万谢了一番,才上楼去等他们。两个人进得房来,石燕在沙发上坐下,姚小萍则闲不住地到各处去走走看看。石燕听姚小萍在里屋叫道:“喂,你到这里来看哟,家具这么个堆法,哪像住人的样子?”
石燕虽然觉得这么四处乱窜不太礼貌,但好奇心占了上风,也起身到卧室去看究竟是怎么个“堆”法。她走到卧室门边,看见屋子里挂衣柜、电视柜、席梦思床、彩电冰箱什么的,把屋子堆了个满满当当,也觉得很奇怪,不禁问道:“这个就是新房?”
“我看不是,这房子很可能是卓越他妈住的地方,可能卓越离了婚,东西没地方放,搬回他妈家来了。”
“他离了婚?”
“肯定是这样,不然的话,怎么会把家具这么堆在一起呢?”
“说不定是刚从商场买回来的,现在新房还没搞好,先放这里再说--”
“那他就太傻了,新房没搞好,买什么家具?这么淘神费力地搬到六楼来,以后又淘神费力地搬下楼去?那真是疯了。”
“但他的家具好像都是新的呢,你没看见他席梦思上还包着塑料纸?”
“包塑料纸就是新的?现在的人买了席梦思,都不兴剥掉塑料纸的,怕搞脏了--”
“那睡上面不是--唏唏嗦嗦地响?”
姚小萍嘻嘻哈哈笑起来:“哈哈,石燕你想得太远了--”
石燕愣了,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吓得不敢说话了。不过她觉得姚小萍的推测有道理,考虑到卓越的年龄,也不象是新婚的,很可能真是离了婚的。她脱口说:“我实在想不出,是哪个女人这么傻,找了这么出色的丈夫,居然还要离婚。”
“你怎么知道是那女人要离婚的?不兴是这个老卓提出来的?”姚小萍看够了,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跟石燕开玩笑说,“肯定是他提出离婚的,很可能他仗着自己条件不错,就水性杨花,挑三拣四,不然他怎么一看见你就追你呢?”
石燕脸红了,嗔怪说:“别瞎说了,他哪里追我了?”
“还没追?你问他借车,他就借机调查黄海是不是你男朋友--”
石燕怀疑地说:“不会吧?他不是一听说黄海不是我男朋友,就不肯借车给我了吗?”
“傻瓜,那是他的战略战术嘛!他怎么好意思一听说黄海不是你男朋友,就慷慨地把车借给你呢?当然要放个烟幕弹,迷惑大家一下,但他后来不是马上就答应把车借给你了吗?”
“那是严谨说的--”
“算了吧,这个严谨只不过是卓越的跟班跑腿,你别看他冲锋在前,乱拍胸,乱许诺,真正拿主意最后定夺的,还是那个卓越--。喂,卓越的爸爸可是市委书记呢,你要是跟了他,那可真是吃香的,喝辣的--”
石燕看姚小萍一下就扯了这么远,更不好意思了,打断说:“你越说越离谱了,今天才认识的,就在说什么--跟了他--”
姚小萍嘻嘻哈哈地说:“这不是没事干吗?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石燕有意转移话题:“你说我们把黄海的事告诉他们了,要不要紧?”
“要什么紧?告诉他们正好,卓越的爸爸是书记,难道还斗不过煤矿那群人?”
石燕见姚小萍一口一个“卓越的爸爸是书记”,忍不住提醒说:“他爸爸不是已经--英年早逝了吗?”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怎么逝世,还是有些人会买他的账的,你没看见今天招待所那人?如果不是严谨说卓越是卓书记的儿子,他会去找他领导出来接待我们?如果那领导不是看在卓书记的份上,他会告诉我们黄海进医院了?官场上的事,都是枝枝蔓蔓,盘根错节的,他爸爸死了,还有他妈妈,说不定他妈妈也是个什么官,说不定他以后也会做个什么官,谁料得到?所以别人还得买他的账--”
石燕不太喜欢当官的人,也不太喜欢那些一心巴结当官的人的人,甚至不喜欢那些把当官的很当一回事的人,所以她没吭声。
姚小萍又说:“今天我们运气真好,碰见了他们,不然的话,肯定是两手空空地跑回去。还是我的建议好吧?如果不是我建议我们到这里来找我的亲戚,也不会碰见他们。说不定以后你们两个谈上恋爱,成了一家人,回想起来,还要感谢我这个无意插柳的红娘呢。”
“你又在瞎说了。”
“嘿嘿,不是瞎说,世界上很多姻缘就是这么成就的。我一看就觉得你们俩有段姻缘,等我待会旁敲侧击地打听打听,看这个卓越是个什么角色,到底是离了婚,还是根本没结婚。我还可以叫我的亲戚帮忙打听--”
石燕对这一点倒是没全盘否定,她也有点想知道这个卓越的底细,但她推脱干系说:“你要打听那是你的事,可别把我扯进去啊。”
“不把你扯进去,怎么打听?难道说是我对他感兴趣?如果我‘黑漆板凳’知道了,不打断我的腿?”
“你快别叫人打听卓越的事了,如果他知道了,还以为我对他感兴趣呢。”
“你对他不感兴趣吗?”
“我对他感什么兴趣?”
姚小萍卖关子说:“那我就不打听了,反正你对他不感兴趣。”
石燕又有点后悔,心想刚才不应该说得这么死的,就等她去打听不好吗?打听一下又不等于一定要嫁给他,怕什么?但现在她已经不好说什么了,总不能又转回来央求姚小萍去打听吧?
两人正在那里斗智,就听见外面楼道里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和男人的说话声,知道是搬东西的人回来了,两人连忙开了门恭候,只见他们几个男生两两一对,抬了一些水泥、瓷砖什么的上来了。
姚小萍笑着说:“哇,准备搞装修啊?这屋子已经这么漂亮了,还要装修?”
卓越没回答,严谨帮忙解释说:“不是装修这边--”但他话没说完就被卓越一个眼色给挡回去了。
过了一会,几个男人又跑了一趟,总算把东西搬完了。两个女生在人家屋里坐了一阵,好像变熟识变大方了,越俎代庖地做起女主人来,拿杯子倒了凉开水给那几个男人喝。有两个喝完水就告辞要走,卓越也不挽留,只对他们抱歉说:“对不起,今天要带这两位女士去办点事,过几天有空了,再请你们两个出去撮一顿--”
那两人走后,卓越说:“走吧,我们现在去找人吧,搞完了好放司机回家休息。”
两个女生又是一顿千恩万谢,然后一起下楼。司机先开车带他们去了车队,把货车换成了一辆小面包,才开始送载他们一个医院一个医院地跑。
d市的几个医院快跑完了,天也黑了,还没找到黄海,几个人都有点泄气了,石燕的心也一再往下沉。最后他们来到市传染病医院,严谨又把卓市长的旗号打了出来,姚小萍则又把黄海脸上的大坑打了出来,终于听到医院的人说:“啊,是有这么一个人,前天收治的--”
卓越问:“他得的是传染病?”
“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我们的确收治了这样一个病人,你们一说他脸上有个坑我就知道你们在说谁了。他住在318,我可以给你们一点优惠,让你们去看他,但不能久留--你们先到那边房间里去领探视服--”
几个人穿上医院的探视服,戴上口罩,来到318,终于见到了黄海,闭眼躺在病床上,脸色蜡黄,床边挂着输液的瓶子。严谨上去拍拍他的手,说:“嗨,夥计,有人看你来了!”
黄海睁开眼,看见了石燕那伙人,愣了一阵,才激动地说:“是你?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他似乎喉头起了哽咽,说不下去了。
石燕也很激动:“你怎么搞成--这样了?我--到处找你--”她一口气把寻找的经过都讲了一通,包括偶然认识严谨卓越的事。
黄海说:“我这两天急死了,一直想设法通知你,但是护士说她们这里没外线,电话打不出去,我又起不了床,不能跑到外面去打电话--”
石燕压低嗓子说:“你人没事就好,你这个病--不是他们做的手脚吧?”
“我也不知道--”
“你这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是准备去‘五花肉’家的那天,刚要出发,就上吐下泻起来,后来就一直停不下来,然后就失去知觉了,醒来的时候就到了这里。”
“那是不是招待所的饭菜有问题?”
“不知道啊,如果招待所饭菜有问题,那同时进餐的人应该也会有人中毒吧?”
“难道是我们前一天在外面餐馆吃的东西有问题?但是我吃了又没事啊--”
卓越插嘴说:“你已经找到你朋友了,我们可以回去了,司机还在下面等着呢--”
石燕还想说什么,但她发现卓越在对她使眼色,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睛似乎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她对黄海说:“我现在得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石燕像少先队员跟着大队辅导员一样,乖乖跟着卓越他们走出了医院,一路上她都想问卓越对她使那眼色是什么意思,但卓越的神情很凝重,且健步如飞,她能跟上趟就不错了,顾不上提问题。一直到几个人都坐进车里了,她才逮住个机会问:“卓--老师,你刚才的意思是不是--”
卓越好奇地问:“我刚才的意思?什么意思?哪个刚才?”
“就是在医院的时候--”
“医院的时候?我--没说什么呀--”
“我--看见你在对我使眼色,我猜--你是不是怕--医院的人听见煤矿的事不大好?其实我也不会在医院里就说出来的--”
卓越似乎听明白了一点,说:“噢,我没使眼色啊,我就是怕司机等久了不高兴--”
石燕大失所望,原本神秘得象搞地下工作的,结果人家根本没那么“地下”,是她自己在那里故弄玄虚。这使她有点后悔这么快就跟黄海告了辞,好多事情都没说清楚,黄海一个人呆在医院也挺可怜的,看他那眼神,似乎很想她能留下来多陪他一会,结果她屁股都没坐热就跑掉了。都怪这个卓越,眼神那么难懂,又那么难以抗拒,搞得她糊里糊涂就跟他离开了医院。
不过既然已经出来了,似乎也不好叫司机再送他们去传染病院了,又不是她的汽车,不能她说走就走,她说来就来,同行的几个人也肯定不愿意再回传染病院去。如果她一个人回到医院去,晚上回学校就成问题了,因为黄海还躺在床上,肯定不能送她。她这样想了一通,也就释然了,今天就算了吧,明天再去医院看黄海,现在已经知道地方了,明天一个人坐车去就行了。
严谨提议说:“时间不早了,大家都还没吃饭,我们找个餐馆,一起去吃点吧。”
两个女生连忙推脱:“不啦,不啦,我们还要赶回学校去,太晚了就没班车了--”
卓越劝道:“慌什么?吃完了,叫司机送你们回去就行了--”
姚小萍听说有车送,就象吃了颗定心丸一样,立即停止了客套:“司机送我们?那行啊,是该一起吃顿饭,不过得我们请客。”
严谨说:“怎么能叫你们女生请客?算我的!”
卓越一笑:“算你的?你身上恐怕连买包烟的钱都没有了吧?”
严谨象被人揭了短一样,羞赧地笑了几声,就没下文了。
石燕有点紧张,因为她身上没带多少钱,不知道够不够他们四个再加司机共五个人吃饭。卓越注意到她没吭声,笑着说:“怎么?吓坏了?怕我们把你吃穷了?”
“哪里,我是在想--”
“想那姓黄的小子?他没事,拉肚子嘛,过几天就好了。”
她顺着这话题问:“你说他这事会不会是有人做了手脚?”
“很难说,这种事,什么可能都存在。”
严谨问:“他干嘛跑这么远来搞社会调查?”
石燕把黄海的情况讲了一下,着重强调黄海对受苦受难人民的同情和帮助,满以为要把这两个男生感动一家伙,也来跟她一同佩服一下黄海的,但卓越淡然地说:“他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是--不太注意策略,也没什么实际效果,就算他把d市煤矿的问题捅出去了,又能怎么样?就算他把d市煤矿的问题解决了,又能怎么样?”
这两个“又能怎么样”象两个吊杆,把石燕对黄海这次社会调查的期待值吊到半空里去了。先前她觉得如果黄海能把采访报告顺利写出来,就算完成任务了;后来她听说了矿难的事,又觉得光写个采访报告还不够,如果能把矿难的真实起因调查出来就好了;再往后,她亲眼看见了矿难死者家属过的那种贫穷生活,她又觉得光调查出来还不够,如果能改善一下“五花肉”她们的生活,那才算不虚此行。
现在这些宏伟的目标被卓越两个“又能怎么样”映照得十分渺小了,是啊,就算黄海的报告改善了“五花肉”她们的生活,又能怎么样?那些当官的照样当官,而世界上该有多少“五花肉”们仍然在受苦受难?她好奇地问:“那你说要怎么样才能--怎么样?”
“要从根本上改变这种状况,而不是这么小打小闹的--”
“怎么样根本改变?搞场暴力革命?”
卓越仍旧是淡然地说:“暴力革命有什么用?共产党不是搞了暴力革命了吗?他们不是上台了吗?但中国仍然是这个样子--”
石燕觉得卓越一定知道某种比黄海的“小打小闹”和共产党的“暴力革命”都好的办法,她追问道:“你肯定有什么好办法,快说说,到底是什么办法?”
卓越没答话,好像不愿再谈这个问题,搞得石燕也不好意思再刨根问底了。
一行人到了卓越挑的一家餐馆,落了座,大家一人得了一本菜单,开始点菜。石燕估计今天是她们女生付账,但她没多少钱,有点不敢点菜,只把眼睛盯在菜单每页纸的最后那一行,那里有菜的单价,她准备从价钱入手,看到便宜的单价了,再往前看是什么菜,只要咽得下去,就点那个。但她看来看去,都没看见什么便宜的菜,即便是青菜,都要好几块钱,如果一人点一个菜,她口袋里的钱就不够了。
她一开始就决定不要姚小萍付账,因为姚小萍今天是来帮她的,人家连课都逃了,陪她跑了一整天,哪里还好叫人家出钱请客?再说姚小萍是有家室的人,每分钱都很宝贵。
她壮着胆子说:“大家随便点菜,我请客--”
姚小萍争辩说:“怎么是你请客呢?我们两个女生请他们男生,他们今天帮了大忙--”
这次严谨没抢着请客,大概是怕卓越又揭他老底。卓越也没跟她们客套,只拿着个菜单,介绍说这家的某某汤不错,某某小炒不错,某某海鲜不错等等。石燕心里更紧张了,看他那架势,今天不吃她一个钱包底朝天是不会罢休的了,就怕连钱包底子吃掉了都还不够,那怎么办?问人借钱?问谁借?严谨肯定是没钱的,卓越大概也没带钱,因为他们在搬家,怎么会带着大笔的钱?
她装做不在意的样子,但心里紧张得要命,眼看着卓越一个接一个地点,什么汤啊,凉菜啊,热菜啊,炒的,蒸的,炸的,恨不得每个类别都要点一个。他越点,她的心就越往下沉,是不是他觉得他今天帮了她的忙,所以应该敲她一顿?
从点菜到上菜再到吃菜,她基本都是处于一种紧张状态,只在担心自己口袋里的钱不够,所以吃也没吃出味道来。但其它几个人似乎都吃得很酣畅淋漓,卓越还要了几瓶啤酒,三个男人又喝又劝的,十分热闹。
最后终于吃完了,跑堂的拿着帐单过来,石燕举手说:“给我吧--”
但卓越伸出右臂,右手掌斜着那么一竖,对她做了一个“别”的姿势,就把帐单拿过去了,看都没看数字,就掏出一迭票子,交给了跑堂的。石燕还想跟他争一下,但他又那样望着她,好像在对她使眼色,给她的感觉就像刚才在医院一样,似乎她如果不照他说的做,就会酿成大祸,她只好老老实实地停止了争抢。
付完账,几个人在卓越的率领下走出餐馆,坐进汽车,司机酒足饭饱,态度十分好,殷勤地问:“先送两个女士回去吧?你们住在师院哪里?”
两个女生说了大致地点,司机就把车开动了。可能大家都吃太多了,吃傻了,回去的路上几个人的话都不多,不知怎么的,让石燕想起“脑满肠肥”这个词,看来肠一肥,脑就满了,脑满了,思想就懒惰了,言语就不灵活了。她还听见严谨打了几个饱嗝,司机打了几个酒嗝,一下就把他们俩的形像搞粗俗了。
司机把车开到两个女生的宿舍附近停了下来,几个人告了辞,两个女生上楼,其它人就跟车走了。
姚小萍边上楼边说:“这个卓越还挺大方的呢,点了那么多菜,吃得我好胀,从明天起又得减肥了。我看你都没怎么吃嘛,是不是在男生面前装秀气?”
“装什么秀气?我是只能吃那么多--”
“那你亏了,我是尽情地吃了的,因为我以为是我们女生付账,不吃回来就亏了。不过我边吃边担心,一顿就吃了这么多,一个月的收入肯定吃没了--”
石燕见姚小萍也跟她一样紧张,忍不住笑起来:“我刚才也是担心得不得了,因为我身上没带什么钱--”
“我也是--”
“那你还那么积极地要请客?”
“那怎么办?难道客气都不装一下吗?不过我知道d市的风俗,男女一同出去吃饭,不会要女的付钱的,除非是已婚夫妇,那时女的把钱掌管了,就该女的付钱了。再一种情况就是女大男小的那种,谈恋爱的时候出去吃饭,都是大女付钱--”
“d市还有这种风俗?”
“你还不知道?”姚小萍转而问,“你觉得那个严谨怎么样?”
她不明白:“什么怎么样?”
“我是问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石燕以为姚小萍在开她跟严谨的玩笑,有点尴尬地说:“他太矮了,再说他今天在车上打了好几个嗝--”
姚小萍忍不住笑起来:“打嗝也成了缺点了?难道你不打嗝吗?你们这些小女生,追求的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什么高大啊,‘憨傻’啊,不打嗝不打屁啊,都是些不能当饭吃的东西--”
“那你说应该追求什么?能当饭吃的东西?人矮了就能当饭吃?”
“我说‘当饭吃’,不过是一种比喻,就是说有没有实用。你觉得我丈夫怎么样?还算得上英俊吧?但英俊又有什么用呢?乡巴佬,根本不懂什么叫爱情--”
石燕并没觉得姚小萍的丈夫英俊,她也就是那天在餐馆碰见过姚小萍的丈夫一次,而那次因为有黄海在场,她紧张得不得了,哪里有心思注意别人的丈夫“憨傻”不“憨傻”?但她不好这样说,就迎合说:“其实你丈夫不象乡巴佬,不说话的话,根本没人知道他--不是d市人--”
“哼,那是因为你不了解他,只看见他一个外表,如果你深入了解一下,我包你就不这么说了。典型的乡巴佬,教都教不会--。哎,算了,不说了,结了婚的女人,发起丈夫的牢骚来,那是三天三夜都发不完的。”
“为什么结了婚的女人这么--恨丈夫?既然她们这么恨她们的丈夫,那怎么不离婚呢?怎么不干脆就不跟她们的丈夫结婚呢?一开始就不跟那样的丈夫结婚,不是什么问题都不存在了吗?”
“哼,‘说得轻巧,拣根灯草。’你有那么一个名校‘憨傻’的男朋友,又温柔又体贴,你当然说得起这个狠话,我们这种运气不好的,就没这个狠气了。不过你也别太惬意,男人嘛,不管婚前怎么殷勤你,结了婚都一样,革命成功了,不用努力了,面具一取,都不是好家伙--”
“那干脆不结婚算了--”
“那怎么可能呢?人总是要结婚的,结得好不好,那就是命了--”
石燕没想到姚小萍对婚姻这么悲观,平时都看见她在开导人家的。她问:“你怎么这么--悲观失望?我看你劝别人的时候,从来都是头头是道的嘛--”
“就是因为我悲观失望,所以我劝起人来才头头是道,都是经验之谈嘛,我的建议不会错的,因为我都是替人把最坏的可能都想到了--如果她们连那么坏的结果都愿意承担了,那其它情况下就不会那么失望了--”
“那你--难道你自己当初没把最坏的可能都想到?”
姚小萍懒洋洋地说:“我那时情况不同嘛,我丈夫是我校长的儿子,校长是我的顶头上司,直接领导,管着我的饭勺子,我敢不听?”
石燕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什么?你丈夫是你校长的儿子?我还以为你不答应做校长儿媳,所以校长才报复你的呢--”
“你‘以为’得不错,的确是那样,我不愿意做他儿媳,他就报复我--”
“那你怎么又说你丈夫是--校长的儿子?你到底在说哪个校长?”
姚小萍不解地说:“什么哪个校长?统共就说过这么一个校长,我们县中就这么一个校长--”
石燕更不懂了:“你不是说你不肯做他儿媳,他报复你的吗?怎么你还是做了他的儿媳呢?”
“这有什么不好懂的?我不同意,他就打击报复我,我没办法了,就同意了。就这,简单得很,难道你没听说过‘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石燕的声音高了起来:“你怎么可以这样?他打击报复你,你还嫁给他儿子?”
“那你说还能怎么办?你不嫁,他就更加打击报复--”
石燕眼睛睁圆了,嘴巴张大了,但却找不到什么话说了,就觉得这不合逻辑,但又不知道究竟是那一块不合逻辑。
姚小萍解释说:“我家那时在乡下,穷得很,全靠我的工资活命,而我又没大学学历,人家随时可以不要我在县中教书。刚好我弟弟那时又在县中读书,是学校看我的面子才收的,因为我弟弟户口不在县城里。反正一句话,我的命掌握在别人手里,还不光我的命,我一家的命都掌握在别人手里--”
“那你就牺牲自己的爱情,嫁给一个你不爱的人了?”
“我也没什么爱情好牺牲,那么个小县城,能有什么人供我去爱?就算那时有我爱的人,我也会牺牲我的爱情,拯救我的家庭。丈夫嘛,候选人多多的,但家人就只有那些;爱情嘛,以后还可以找到,但是家里人的前途,牺牲了就--挽不回了。你想想看,如果那时我弟弟被县中赶走了,他还能考上e大这么好的学校吗?肯定回乡下种田去了,说不定最后只能去煤矿,说不定也遇上矿难给砸死了,那不是把一个人才毁了吗?”
“那你--那你跟一个你不爱的人在一起--不觉得你的婚姻是对你的玷污?”
姚小萍哭笑不得:“你们小女孩啊,完全是生活在半天云里,脚不点地似的,等你遇到这样的事你就知道了--我不是说希望你遇到这样的事,我是说--”
“我懂你的意思--”
姚小萍开玩笑说:“说不定你已经遇到了,这个卓越,他爸爸不是市委书记吗?”
“已经英年早逝了--”
“我知道,英年早逝了,但是他妈还在嘛,说不定他妈也是个当官的。大多数情况下,如果当妈的想搞报复,那可能比当爹的来得更厉害--”
“为什么?”
“怎么说呢?女的有时比男的心眼小,而且男的报复女的,总还有点怕人笑话,好男不和女斗嘛。但女的报复女的,那就是--公平竞争,同性相斥,要多狠有多狠。”
两人已经到了寝室那层楼了,石燕还舍不得分手,想跟姚小萍多谈一会卓越的事,但姚小萍已经哈欠连天了,单方面结束了谈话,说:“我要睡觉去了,今天太累了。”
石燕回到寝室里,随便洗了一下就上床睡觉,人很累,但睡不着,今天的事象过电影一样在她脑海里重现。她拿不准这个卓越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她忘不了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睛。现在仔细回想一下,她觉得他的眼睛给她“炯炯有神”的感觉,是因为他眼睛虽然不是特别大,但比较深,眉毛比较浓,象两排小灌木,半遮半掩着两只眼睛,看人的时候好像是藏在树林里一样,他看得见你,而你看不见他。
她不知道卓越是不是像姚小萍说的那样,一看见她就开始追她,也不知道如果他真的来追她的话,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但她想到今天分手的时候,卓越并没留下一个日后可能见面的“尾巴”,就那么干巴脆地分手了,说明他没追她,说不定他心里早就在不耐烦地抱怨了:今天倒霉,被这么两个女生缠住了,害得我是又出力又出钱,花费了我这么多。
这个理论似乎可以用来解释他在医院的举动,一分钟都不愿多呆,只想快点办完事了好回去。说不定他今晚跟他的女朋友有约会,说不定他正准备结婚,今天要到未婚妻那边去。但是有几件事又令石燕不能自圆其说,比如他花了那么多时间跟她们一起吃饭,好像并不急着去见谁一样,真有点搞不懂了。
她就这么胡思乱想了一阵,终于疲倦了,睡着了。
第二天,她一大早就起来,课也不上,就坐车到传染病院去看黄海。她虽然有点怕在医院传染上什么疾病,想去问医院要“探视服”,但她为保险起见,决定还是不惊动医院那帮人为好,今天没有卓越的爸爸做招牌,说不定医院不让她去病房。于是她“探视服”也没穿,就偷偷溜进了318。
黄海好像比昨天精神了,已经起了床,坐在床边,见她进去,就站起来迎接,脸上是一派欣喜的表情。石燕很喜欢看他对她这么有反应,比卓越那种不动声色令她更有把握。她发现她的感情是很受对方影响的,谁喜欢她,对她好,她也就对他有好感。她关心地问:“早上吃东西了没有?”
“还没有,不想吃--”
“你可能好几天没吃了吧?”
黄海点点头:“医生叫不吃的,怕拉肚子,反正一直在输液--”
“你想不想吃什么?”
“不想,我就想抓紧时间到‘五花肉’那里去一下,本来我早就出发了的,就是猜到你会来,怕错过了,所以在这里等--”
“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能去‘五花肉’那里?”
“但是不去的话,又怕拖久了,她那里的底稿被人拿走了--”
石燕想了想,说:“那这样吧,我去一趟,帮你把那封底稿拿来--”
“你一个人怎么能去?”
“我找个朋友一起去--”
黄海的两道眉毛一高一低地往上一扬:“哪个朋友?昨天来过的那个姓卓的?”
其实石燕说“找个朋友一起去”的时候,根本没想到卓越头上去,她想的是姚小萍。但黄海这么一提醒,她突然想到要试探他一下,就点点头,看他怎么反应。
黄海的反应很激烈,毫不掩饰地皱起了眉头,说:“拜托了,你千万别去找那家伙--”
石燕遗憾地发现他皱眉头的时候很难看,眉毛还是一个高一个低,一个皱成了一个“一”字,还在鼻子那端堆起一点折皱,但另一个只是懒洋洋地垮在那里,把两道眉毛连在一起看,象个反着写的“厂”字。
她问:“为什么不能找他?”
“我听护士说了,他是前市委书记卓夫的儿子--”
“他是前市委书记的儿子怎么啦?他爸爸--血债累累吗?”她开了这句玩笑,意识到黄海并没笑,赶快说,“是不是他爸爸跟煤矿那些领导是一夥的?”
“那倒没听说,但是我觉得--他这个人--不是同类--也不是善类--”
她有点不喜欢他这种背后攻击,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听见他这么赤裸裸地说人坏话,而且是说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又而且这人还帮助过他--至少是帮助过他的朋友。她昨天就把卓越帮她的事都告诉黄海了的,不知道他怎么还会说这些话。
黄海好像没察觉她已经有点不高兴了,继续说:“你以后还是少跟他来往为好--”
她更不高兴了,很不喜欢他这种横加干涉的口气,心想,你不许我跟人家来往,凭什么呀你?八字还没一撇,你就在管我,如果真的找你做了男朋友,还不把我关家里了?
她想起卓越好像也不喜欢黄海,说起黄海的时候,虽然没直接用什么攻击性的语言,但态度是轻蔑的,口吻是嘲笑的。她不知道这两个男生是不是在为她吃醋,如果是的话,那是不是说明他们两个人都对她有意思了?应该是的吧?她突然觉得自己一下有了两个追求者,很有点沾沾自喜,也不去生谁的气了,胡乱许诺说:“那我就不找他一起去--”
黄海点点头,又叮嘱说:“我们调查矿难的事也最好别告诉他。”
“为什么?”
黄海没说为什么这事不能让卓越知道,但石燕心里很后悔不该把这事告诉卓越的,她倒不觉得卓越会说出去,而是黄海不想她把这事告诉卓越,那如果他知道她已经告诉了,恐怕要大发脾气,至少要觉得她是个大嘴巴,她可不想给男生留下一个爱传话的印象,男生好像最不喜欢爱传话的女生。她赶紧说:“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他的。我今天找姚小萍跟我一起去‘五花肉’那里吧,她挺好的,昨天一天都在帮我找你--”
“你们两个女生去也不好,那里象深山老林一样,特别是‘五花肉’住的那片,都是危房,根本不让住人的,所以她隔壁左右都没人。那种地方,我怎么能让你们两个女生单独去?如果遇到了坏人,怎么办?还是我自己去吧--”
“你走得动吗?”
“我可以去坐车--”
“你一个人去?”
黄海点点头:“这事最好别把你扯进来更深了,我这次食物中毒,说不定就是煤矿那伙人搞的鬼,如果是那样的话,说明这事牵涉面很广,这里是他们的天下,如果他们知道你也参与调查了,说不定会连你也一起--下手--”
她担心地说:“那你也别管这事了吧,就算你能查出真相,又能怎么样?就算你能帮‘五花肉’一把,又能怎么样?”
黄海睁大眼睛看着她,好像不认识她了一样。她意识到自己把卓越的话原封不动地搬过来了,也有点吃惊,看来这卓越的影响还挺大的呢,不知不觉就被他“卓化”了。她建议说:“你身体这么虚,怎么走得动这么远的路?要不叫个的士吧--”
黄海摇摇头:“叫的士太贵了,我带来的钱都用得差不多了,还要留点钱,以防‘五花肉’提价--”
她心算了一下,觉得如果从这里坐的士去“五花肉”那里,可能要几百块,她也没这么多钱,就不再提坐的士的事了,只说:“那让我跟你一起去吧,万一你在路上昏倒了,我还可以报个信,找人救你,不然的话,你一个人昏倒在矿山里了,说不定躺个把月都没人知道--”
黄海感激地看着她,说:“好,这次我们一起去,但我们得小心一点,你把我的衬衣穿上,伪装一下。也就这一次,以后再不能麻烦你了--”
石燕在自己的衣服外面罩了一件黄海的衬衣,长落落的,她把袖子挽了起来,又把衣服的下摆招起来,在腰下系了个结。黄海一直盯着她看,她不好意思地说:“太长了,挽起来一下--”
“挺好的--”
她见他还在看她,又问:“怎么?是不是有点怪头怪脑的?没人这么穿吧?”
“很多外国女孩都爱这样穿--”
“你怎么知道外国女孩这样穿?”
“我们学校有很多留学生,我看她们这样穿过--”
她听说他们学校有很多女留学生,而且看样子他还注意到她们了,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好像他已经找了个外国女朋友一样。在她心目中,外国女孩是跟中国女孩完全不同的,她们不在乎群众议论,又喜欢标新立异,说不定正喜欢黄海这样的人。她心里突然有种乱了阵脚的感觉,发现自己以前自我感觉太好了,总觉得女孩子都不会喜欢黄海,所以他就像放在保险箱里一样,只要她想通了,她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得到黄海,却从来没没想过黄海还有找外国女朋友这样一种可能……
黄海把一些紧要的东西都装在一个包里拿上了,对她说:“我们走吧,趁现在医生在交班,溜出去没人知道--”
“你还回不回来?”
“不回来了--”
“那你的东西?”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你不用--办出院手续?”
“以后再说--”
这样化了妆偷偷溜掉,而且还布下迷魂阵,故意留下一些东西,仿佛还会回医院来似的,搞得石燕很有一点地下工作的感觉,心里是又紧张又觉得有趣。他们偷偷溜出病房,两人隔着一点距离,不言不语地往医院大门方向走去。
艾米:至死不渝(3)-1
石燕一路紧紧张张地走出了医院大门,但发现其实并没人注意到他们,不免有点泄气,也就懒得搞什么地下工作了,很大方地跟黄海“接了头”,商量下一步行动方案。商量的结果是节约一半,浪费一半,先坐公共汽车到火车站,然后再叫出租车进山。
但等他们在火车站那里下了公共汽车,却发现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他们一连叫停了好几辆,都没谈成生意。几个司机谁也不愿意去他们说的地方,都说那里没汽车路,没法开进去。有一个司机勉强同意了,但要他们付200块钱,差点把他们两个的舌头都吓得伸出去退不回来了。
两个人只好放弃了坐出租的念头,在一个小餐馆买了几个包子馒头,边吃边往山里走。刚走了一会,石燕的背上就汗湿了,黄海更厉害,整件衬衣都湿透了,湿淋淋地穿在身上,连两颗乳头都忽隐忽现了。石燕担心地问:“你走不走得了这么远?”
“没问题,我能行,只当现在遇上了矿难,不走就会被活埋在矿井下的--”
她觉得他这个自我鼓励的办法很奇怪,但也很起作用,她也想象自己遇上矿难了,被埋在了井下,现在每走一步就是离死亡远了一步,而离生存的希望近了一步,这样想着,好像天也不那么热了,人也不那么累了。她好奇地问:“你说那些遇上了矿难的工人,他们--最后在想什么?”
“不知道,可能在想怎么才能活下去吧--”
“但是他们最后肯定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了--那时候他们会想什么?”
“可能在尽力回想地面上的亲人吧--最珍视的东西--”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他小声说,“如果我哪天被埋在了井下,我想的肯定是--今天--现在--”
她有一会没搞懂,但过了一会,她意识到他这就等于说她是他的亲人了,是他最珍视的东西了,但她一是拿不准,二也不想就这个问题深入发掘,就七扯八拉地说:“你--总是采访这些事,会不会经常--想到这些?”
黄海点点头:“经常想到。”
“那不是--把你自己的生活搞得很--悲惨?”
“我自己的生活本来就很悲惨--,但是悲惨有大悲惨和小悲惨之分。我曾经是个不快活的人,觉得命运对我很不公平,让我一出生就--带着这么个永久的缺陷,那时我生活在一个小悲惨世界里,整个世界就装着悲惨的我。可能你还记得,我那时写给你的信都是些--怨天尤人的东西--”
她点点头,他又说:“但是自从我去了一趟望家岗,看到那里那么多贫穷的人生活在一个--非常闭塞非常--愚昧的环境中之后,我的悲惨世界就--改变了,悲惨还是悲惨的,但不是我以前那个小悲惨世界,而是一个--更大的悲惨世界--”
她很婉转地问:“那你觉得你这样--采访调查什么的,对于--改变这个大--悲惨世界--有没有什么用呢?”
“有没有用只有做过之后才知道,不做怎么知道有用没用?这次没用,不等于下次也没用;做一次没用,不等于做多次还没用。我只有这样做着,才觉得心安,不然的话,老是觉得那些死难旷工什么的在含冤地望着我--”
已经到了山里,四周都是些黑呼呼的不长草木的石头山,她忽然觉得好像那些山上站着些人,在责问地凝望他们似的,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小声说:“快别说了,你说得我好怕--”
他没再往下说,只安慰说:“你别怕,我只是在说我的一些胡思乱想--我觉得自从我走进这样一个大的悲惨世界之后,好像就从我自己的小悲惨世界里走出来了--我只想帮别人也走出他们的悲惨世界--”
“那你有没有想过用别的什么办法来--帮这些人?”
“想当然想过,但是还没发现有什么更有效的办法。你--有什么建议?”
她支吾说:“我哪里有什么建议?我这个人,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哪里还有心思帮别人--”
“你太谦虚了,其实你是个很善良的人,也很关心别人,不然的话,你也不会跟我到这里来了。”
石燕得了这顶高帽子,感觉很不错,也觉得自己的确还算善良,至少没有害人之心,有时还能帮帮别人。她心里涌起一股雄心壮志,希望此一去就能找到“五花肉”,就能拿到那封信的底稿,就能一举把矿难的真相查出来,就能惩治一批草菅人命的贪官,就能拯救一批受苦受难的穷人。她甚至也想不读这个破师院了,就跟黄海一起去当记者,做几件轰轰烈烈的事。
但还没走到“五花肉”家门口,她的雄心壮志就有点褪色了,突然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今天肯定会出师不利。她每次都是这样,不在乎某事的时候,那事就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晃来晃去,等到她在乎起来了,那事就肯定跑不见了。像她今天跑这么远来拿那封信的底稿,如果“五花肉”手捏那封信等在那里,那就太奇怪了。
果然,当他们来到“五花肉”住的那间工棚前,伸手敲门的时候,发现门是虚掩着的。他们还是礼貌地敲了敲,又叫了几声,但没人回答。
黄海说:“你等在这里,我进去看一下。”他推开门,小心地走了进去。
石燕等在门外,心里很紧张,怕里面有什么埋伏或者陷阱,过了一会,她还没看见黄海出来,忍不住大声叫道:“黄海?你在干什么?快出来吧!”
黄海在里面回答说:“你也进来吧,里面没人--”
石燕也小心地走进工棚,看见里面空荡荡的,东西都不在了,人也不在了,黄海正在石头凳子下面、窗台上面、灶台后面到处摸,但除了一手一手的灰,什么也没摸到。她紧张地问:“是不是别人把‘五花肉’抓起来了?”
“不知道。”
“可能‘五花肉’拿了你的钱,又没所谓底稿,就逃跑了?”
“但愿如此。这可能是最好的设想了,如果她因为我的采访出了什么差错,那我就终生负疚了--”
她安慰说:“肯定是她拿了你的钱跑掉了,你看她把东西都收了带走了,如果是被人抓去了的话,肯定屋子里会很乱--”
“你说得有道理,我们到附近去打听一下,看有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他们从“五花肉”住过的工棚里出来,又走了好一会才看见有矿工住的地方。黄海找了一个矿工,问他知道不知道住在半山腰工棚里的那个吴荷花的下落。
那矿工愣了半天才说:“噢,你说‘五花肉’?那你就直接说‘五花肉’嘛,说个什么‘吴荷花’,害得我想了好半天,我都没听说过她这个名字,就知道她叫‘五花肉’。你要不说她住在半山腰里,我还真猜不透你到底要找谁了。她不在那里住了?那她还能去哪里?”
“您知道不知道这里有谁--知道她的下落的?”
那人眯缝起眼睛打量了黄海一阵,说:“你找她干什么?”
“我是报社的,找她有点重要的事--”
那人肃然起敬:“报社的?那是上面来的人呢。我带你去找老刘吧,他肯定知道她的去处--”
他们在那矿工的带领下找到老刘,是个四、五十岁的男人,又瘦又干,脸上的皱折里全都是煤黑。老刘听说他们在找“五花肉”,就抱怨说:“我也不知道她跑哪里去了,这个刁婆娘,难怪叫我月头就‘上供’呢,肯定是早就打好主意赚我一票的了--”
老刘带黄海去找了好几个矿工,可能都是“五花肉”的“边套”,但他们都不知道“五花肉”去了哪里,大多数都说“五花肉”卷了他们的钱逃跑了,只有一个斜眼睛的小子不怀好意地说:“我说她肯定没逃跑,她那贱x,少了人操,还睡得着觉?肯定是被矿警抓走了--”
黄海连忙追问:“你还知道些什么?你有没有看见矿警到这片来?”
斜眼说:“我看见了也不会告诉你,告诉你了,你写在报纸上,我还有好果子吃?”
后来不论黄海怎么盘问,甚至许愿付钱,斜眼都不肯再说什么了,只邪邪地笑着,唾沫四溅地说:“那个贱x,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她在这里有那么多人操她,日夜都舒服着呢,她舍得跑掉?”
黄海带着石燕走访了好些个在家休班的矿工,大家都说不知道“五花肉”去了哪里,他们只好打道回府。等他们走回到火车站的时候,黄海已经是大汗淋淋,快要虚脱过去了。两个人决定先去小餐馆吃点什么,然后再去坐公共汽车,不然的话,只怕是连车都挤不上去了。
两个人在小餐馆坐了下来,石燕担心地问:“你不要紧吧?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我没事,可能是好几天没吃饭,饿虚了,吃点东西就好了。”
两人吃了一点东西,黄海的气色果然好了一些。她问:“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先找个地方住下来,你如果有事,可以先回学校去了。”
“我没事,我跟你一起去找旅馆吧。”
他们俩在一个僻静的小街上找到一个很简陋的小旅馆,黄海登记住了进去,石燕帮他安顿好了,就起身告辞。黄海叮嘱说:“我住这里的事,你别告诉其它人,我们也不要再见面了,免得连累了你,有事我会以你表哥的名义给你打电话。”
她见他这么小心谨慎,连地下党故事里常见的“表哥”都拉出来了,也跟着紧张起来:“是不是你发现有人跟踪我们了?”
“没有,只是预防措施,小心没大错,主要怕连累了你--”
石燕回学校的路上,一直都在回头往身后望,怕有人在跟踪她,但似乎连根人毛都没有,不知是跟踪的人技艺高超,还是根本就没人跟踪。她刚到寝室,姚小萍就端着个饭盒进来了,一见她就问:“你今天去哪里了?连课都没上--是不是去黄海那里了?”
她点点头,撒谎说:“他病得挺重的,需要人照顾,我就在医院--呆了一天--”
“别骗我了,你们两个根本不在医院,你们肯定是去找‘五花肉’了。”
她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我们不在医院?”
姚小萍高深莫测地笑着说:“哼,什么瞒得过我?是不是黄海交代你不许告诉我?他这个望恩负义的家伙,不是我提出去找他,他可能到现在还躺在传染病院里等死,他居然不感谢我,还把我当外人?看我以后还帮不帮他!”
石燕赶快替黄海撇清:“他没把你当外人,他也没叫我对你保密,我是准备告诉你的,结果你比我还快--”
姚小萍也不佯装生气了,关心地问:“他怎么样?没事了吧?”
“比昨天好多了--”
“那是当然,你去了嘛,他还能不好多了?”姚小萍笑嘻嘻地说,“你能跟他在一起呆一天,真不简单,如果是我跟他在一起呆一天,晚上肯定要做恶梦了。”
石燕一听见姚小萍这样谈论黄海就不舒服,但她又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只能避而不谈。
姚小萍知趣地不说这个了:“他现在在哪里?回医院了吗?”
“没有--”
“算他聪明,如果他回了医院,我明天就又得跟着你到处找他了--”
石燕听出姚小萍话里有话,忙问:“是不是你--听到什么风声了?”
姚小萍卖起关子来:“你们找到‘五花肉’没有?”
石燕知道如果不对姚小萍说实话,她就别想知道姚小萍吞掉的那半截话头究竟是什么了,而且姚小萍看上去比她知道得还多,也没什么保密工作好做了,于是说:“没有,她可能已经搬走了--”
“会不会不是搬走,而是--被人--赶走了?”
“不知道--”
“是不是被人--抓走了?”
石燕越来越紧张:“我--真的不知道--”
姚小萍责怪说:“你看,你看,你们给人家惹祸了吧?本来‘五花肉’就这么活着,还挺滋润的,她干那活又不用吃苦受累,哪个结了婚的女人不干那个?人家干了还能赚到钱,比我们这些结了婚的女的还划得来。现在搞得好,你们这么一调查,搞得别人连个快倒塌的工棚也没得住了,钱也没得赚了。我看她如果不是被赶回乡下去了,就是被矿上抓起来了--”
石燕近乎乞求地说:“矿上不会抓她吧?他们凭什么能抓她?”
“凭什么抓她?就凭她干那活就可以抓她,告她个卖淫,就能把她判个十年八年的--”
这个倒是很有可能,她不甘心地问:“但是,那--那些--给她拉边套的怎么没抓呢?”
姚小萍笑起来:“你还知道什么‘拉边套’?不简单,看来你跟着这个黄海学了不少乌七八糟的东西呢。黄海呢?他现在在哪里?”
石燕支吾起来。
姚小萍一笑,说:“算了,你不愿告诉我就算了,我这人不爱打听别人的事,反正这事也跟我不相关,我只不过是看在他是你朋友的份上,想帮帮他--”
“你觉得他们会不会抓黄海?”
“抓就不见得,因为没什么正当理由,但是暗中搞他一下,是完全有可能的,说不定他食物中毒就是他们搞的鬼,是对他的一个警告,但他不知好歹,还在继续调查,这次他们就不会那么轻饶他了。”
“那怎么办?”
“怎么办?还不赶快通知他离开这里?”姚小萍补充说,“不光是他,你也一样,如果他们看见过你跟他在一起,说不定连你也一起--办了。还有我,我们都得小心点--”
“怎么个小心法?”
姚小萍想了一会,说:“我也搞不清楚怎么个小心法,不过你最好叫黄海离开这里。”
“但是我--没他的电话--他说有事给我打电话的--”
“那就亲自跑一趟吧。”
石燕象个没头的苍蝇一样,往门口跑了几步,又转回来:“他叫我现在不要跟他见面的--”
“看来他还不傻,也知道自己惹麻烦了。要不你告诉我他现在在哪里,我帮你跑一趟?”
石燕觉得这样好像也不好,这不连累了姚小萍吗?她想了一会,说:“还是我去找他吧,别连累了你。”
“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
“算了,还是我一个人去吧。”
“那你小心点,这么晚了,等你去了回来,早天黑了。”姚小萍突然建议说,“我看还是叫卓越帮你找个车吧,不然出了事怎么办?”
石燕连连摆手:“不要,不要,黄海说这事不能让卓越知道--”
“为什么?怕卓越走漏了风声?”姚小萍义愤填膺起来,“这个黄海,真是阵线不清,敌友不分,对朋友使这么多心眼,对敌人却又那么天真轻信,真拿他没办法,难道他看不出我们都是在帮他吗?还防到我们头上来了?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实话告诉你吧,是卓越叫严谨来找你,没碰见你,才托我传话的。刚才我不想把他暴露出来,因为他说了别告诉你消息是从他那里来的--”
“什么消息?严谨叫你传--什么话?”
“卓越说传染病院的人今天发现黄海跑掉了,就通知了钢厂,现在钢厂的人正在到处找黄海。他们从医院那边知道卓越昨天在医院跟黄海见过面,就跑去找卓越,问他知道不知道黄海的下落。人家卓越真是个好人,不光没把黄海的下落告诉钢厂的人,还好心好意地来通知你。如果他知道黄海对他这么--防范,肯定要生气了--”
石燕赶快替黄海洗刷:“其实不是黄海说不要告诉卓越的,是我的意思,我们跟卓越刚认识,彼此都不知根知底,我怕--反正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那现在你还不相信人家卓越?还要防着人家?”
“他--怎么自己不来告诉我,要严谨--出面?”
“他的目标有点大,怕暴露了你们--”
石燕一听说是这样,真的慌了,颤颤地说:“那我现在就去通知黄海--”
姚小萍建议说:“如果你知道他住在哪个旅馆里,你可以打114查询电话号码,然后你打个电话到旅馆就行了,别亲自跑去,当心有人跟踪你,暴露了目标,连你一锅端了。”
石燕刚要走,姚小萍又想起了什么:“等等,这是卓越给的一个电话号码,是他在e市的一个朋友,可以买到从e市到f市的火车票。他说是个可以信赖的朋友,黄海可以去找这个人买火车票--”
石燕感激涕零地接过卓越的纸条,马上跑到楼下去跟黄海打电话,先打了114,好不容易问到了黄海旅馆的号码,差不多把旅馆电话都拨通了,却看见门房在旁边好奇地盯着她,把她吓坏了,生怕门房听见了什么跑去报告了,便一把放下电话,跑到校外一个私人开的电话亭去打电话。
最后总算把黄海找到了,黄海听见她的声音,很吃惊地问:“怎么啦?你--遇到麻烦了吗?”
“我没事,是你遇到麻烦了,”她把姚小萍和卓越的话完整转述了一遍,催促说,“你快走吧,当心他们抓到你--”
黄海犹豫着说:“但是我现在还不能走,我明天要去‘五花肉’乡下的老家去找她--”
她着急地说:“我看你就算了吧,现在保命要紧,那底稿的事就留待以后再说吧--”
“还不光是底稿的事,主要是想知道她现在有没有--因为我受到牵连--”
她觉得他说话的意思,好像此一去就是去当上门女婿一样,心里有点不快,规劝说:“你这个人真是,受到牵连又怎么样呢?难道你真去把她娶了?”
“那倒不一定,只想证实她没为我受到牵连--”
石燕急了:“你这个人怎么说都说不醒呢?你怕连累她,那你现在去不是更会连累她?”
黄海好像被打哑了,过了一会才说:“他们应该不会抓我吧?他们凭什么抓我?他们最多只能暗中算计我,但是公开逮捕我?有什么证据?他们知道我这几天在传染病院,如果他们要下手,早就下手了,不会等到我去‘五花肉’家再动手吧?”
她更急了:“你怎么这么傻?如果‘五花肉’逃回乡下去了,那他们肯定派人监视她了,你一去,不是就可以把你们两个一起抓了吗?就给你戴个--那个--‘拉边套’的帽子就行了,判你个十年八年,反正‘五花肉’干那事是名声在外的--”
黄海说:“你分析得对,我听你的,我马上就离开d市。那你怎么办?你也跟我去采访过‘五花肉’,他们如果要对你下手怎么办?要不你--也跟我一起离开d市?”
跟他一起离开d市?这个计谋石燕还没想过,她脑子里一下闪过不知道在哪看来的一些故事,好像是关于地下党的,那些男女地下工作者,为了工作方便,假扮夫妻,结果后来假戏真做,产生了感情,成了真正的夫妻。她意识到自己在这种时刻还在想故事里的情节,实在有点荒唐,但她还没看到实在的危险,所以总有点似戏非戏的感觉,有时是真着急,有时又象是在看电影一样,只搞不清自己是观众还是演员。
她回答说:“我哪能离开d市?我还得上课--”
“你留在这里叫我怎么放心?”
“没事,”她安慰他说,“他们要抓我的话,我逃到天边他们也能抓住我--”
“那对我来说不是一个道理吗?他们要抓我的话,我离开d市他们还是可以抓到我--”
石燕被问得哑口无言,想了好一阵才说:“但是你本来就不是d市人啊,你反正是要离开d市的,何必不早点离开呢?难道非要搞到他们下手了你再离开?”
“但是我不去一下‘五花肉’的老家就不放心--我就多呆一天--应该--”
“要不我帮你去她老家打听吧--”
黄海坚决反对:“不行,不行,我坚决不让你再卷进这事了,我已经连累了你,给你带来很多麻烦了--”
现在石燕知道怎么劝说黄海离开d市了:“那你就赶快离开d市吧,不然的话,我只好替你去‘五花肉’的老家跑一趟了。”
黄海沉默了一会,说:“好,我马上离开d市,现在就走,还能坐上去e市的晚班车--到了那里--我再想法买回f市的票--”
她犹豫了一下,说:“卓越说--他有个朋友在e市,可以买到去f市的卧铺票,他叫你去找他那个朋友买票,他说--那个朋友是可以信赖的--”
黄海没说什么,但石燕估计他的脸色一定不好看,她硬着头皮说:“这是他朋友的电话号码,我说了,你记一下--”
没想到黄海居然乖乖地说:“好的,你说吧--”
石燕把电话号码告诉了黄海,关心地问:“你身上的钱够不够?”
“够,你别担心我,我--不会有事的--我就是担心你--”
“你也别担心我,我也不会有事的。你以后小心些--”
“我知道--”两人都沉默了。
这样互相嘱咐的时候,石燕又有了人在戏中的感觉,好像这不是危难时的临别赠言,而是在排戏说台词。她有点记不清电影里头的人说到这里就该怎么样了,但听见黄海轻声说,“石燕儿,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你--给我的帮助太多了--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一声“石燕儿”,把她带回了跟他一起念高中的年代,那时她班上的人都是叫她“石燕儿”的,是她那边的风俗,在有些名字后面,人们会加个“儿”字,是个轻声词,紧贴在前面一个字后发出来。可能有些字做名字有点不好发音,于是她那里的人便加个“儿”字,就容易发音了。加不加这个“儿”,是由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来决定的,比如“黄海”,就不会被叫成“黄海儿”,因为“海”是所谓“开口呼”,发音时嘴巴张得够大,很好发。但“燕”就不同了,是所谓“撮口呼”,发音时嘴巴张得不够大,不加个“儿”字,发起来就不那么方便。
来到师院之后,就很少听人这样叫她了,因为班上的人都是来自五湖四海,虽然大多是e省的“五湖四海”,但每个人的家乡方言都不相同。不知道是谁兴的规矩,班上的人都以姓来称呼彼此,所以很多人都是叫她“石”。
黄海以前也是叫她“石燕儿”的,但他写信的时候从来都没叫过她“石燕儿”,这次来好像也没这样叫过。今天临别之际,他突然这样低声一叫,搞得她心里一动,滋生出一点不舍的情绪,脑子里冒出一个“依依惜别”来,而且好像有谁在她耳边旁白似地说:“看见没有?这就叫‘依依惜别’”
她走了一下神,又回到现实,催促说:“快别说这些客气话了吧,赶快去坐火车,平安回到a大了记得告诉我一下--”
石燕打完电话,放了一个大心,脚步轻松地回到寝室,发现大家都到自习室去了,只有姚小萍一个人悠闲地坐在床边织毛衣,见她回来了,很神秘地招手叫她过去:“来,我跟你说句话。”
石燕走到姚小萍的床跟前,问:“你怎么没去自习室?”
“在等你--”
她以为又是有关黄海的事,慌忙问:“又怎么啦?你又听到什么--消息了?””严谨叫我们今晚过去打牌,你去不去?”
她舒了口气:“打牌?刚认识,怎么就想起叫我们过去打牌?”
“可能是想找个机会跟我在一起吧。”
石燕看见姚小萍脸上得意的神情,一下子明白为什么姚小萍昨天问她“严谨怎么样”了。她非常后悔昨天说了严谨“矮”,还说了他“打嗝”,但她怎么会想到姚小萍问那话的意思呢?在她心目中,一个结了婚的女人是不会对任何别的男人感兴趣的。她开玩笑说:“你跑去跟严谨打牌,不怕你‘黑漆板凳’打断你的腿?”
“他怎么会知道?难道你准备向我黑漆板凳告密?”
“我的嘴巴才没那么长呢。”她好奇地想,就三个人,怎么打牌?肯定是还有一个人,说不定就是卓越,她来了一点兴趣,问,“就我们三个打?”
“严谨会找人的--”
“是不是找--卓越?”
“肯定是啦,有严谨的地方,还少得了卓越?他们是穿连裆裤的嘛。”
“他们两人年龄相差这么远,怎么会穿连裆裤?”
“你搞错了,卓越跟严谨差不多的年龄,都才二十六、七,卓越研究生毕业没两年。”
石燕没想到卓越这么年轻,无缘无故地高兴起来,打听说:“那他跟严谨怎么--成好朋友的?严谨也是K大毕业的?”
“不是,严谨是我们师院毕业的。”
“师院毕业就可以在师院当老师?”
“那你觉得师院的老师都该是什么学校毕业的?”
“我以为--至少是比师院好的学校吧?”
“比师院好的学校毕业的人,谁愿意到这个破地方来?”
“那卓越怎么来了?”
姚小萍被问住了,但好像也没心思讨论这个问题,而是很推心置腹地告诉石燕:“我也想走留校这条路,不然的话,只能又回到县里去教书,我是打死也不想回那破地方去了的--”
石燕知道c省师院有规定,毕业生只能进教育口,不能进别的单位,但她一直准备考研究生的,所以从来没操心分配的事。她劝姚小萍:“你干嘛要回那破地方去教书?到别处去教书不行?”
“我的大小姐啊,你真是象牙塔里出来的,人世间的事情你都不知道。我能出来读书,是跟我们县中签了合同的,毕业后要回那里去的,不然我那不得好死的公公怎么会放我出来读书?他不怕我读了书分到别处去,把他儿子甩了?”
石燕鼓动说:“你跟他签了合同就得回去?他--不就是一个县中的校长吗?”
“等你进了县中就知道县中校长权力有多大了,”姚小萍说,“算了,别扯这事了,扯起来就心烦。你呢?你毕业了准备去哪里?难道你愿意回你那个什么‘洞洞拐’去教书?”
石燕呲地一笑:“回“洞洞拐”?你别开玩笑了!我怎么会回那个地方去?辛辛苦苦地读书,不就是为了跳出那个地方吗?读完了又回那里去?那真是疯了。我连d市都不想呆--”
“那你准备去哪里?”
“我准备考研究生--”
“考研究生之前呢?”
“什么之前?”
“考研究生也得工作几年才能考啊,你这几年总不能呆在家里让你父母供养吧?那你户口上那里?”
石燕仿佛听到一个晴天霹雳:“什么?考研究生得工作几年?谁规定的?”
“肯定不是我规定的。闹半天你还不知道?我们师院有规定的,为了保证中小学师资力量,师院应届毕业生一律不能报考研究生--”
“什么?有这种规定?这不是土政策吗?”
“政策都是土的,再洋的政策到了下面,也给你改造成土的了。反正不管是土政策还是洋政策,有这个政策就是了。”
“那怎么办?我一直都想一毕业就考研究生的,”石燕急得带上了哭腔,“这几年,如果不是这个希望在支撑我,我真的不知道--怎么熬得过来了--”
姚小萍开玩笑说:“那不挺好的吗?这个虚幻的梦帮你熬过了这几年,你还得感谢它呢--”
“别开玩笑了,我是在说真的,如果应届毕业生真的不能考研究生,那我怎么办?”
“怎么办,先找个工作干几年再说。”
“干几年?那--那--”
姚小萍放下手中的毛衣,说:“走吧,不早了,我们去严谨那里打牌去吧,别把人家等急了。”
“现在我哪有心思打牌?心里都急出火来了--”
“光心里急出火来有什么用呢?”
“那打牌就有用了?”
姚小萍振振有辞地说:“我们乡下有句老话,叫做‘宁在外面磨,不在屋里坐’。你现在呆在家里冥思苦想也想不出什么解决办法来,所以还是跟我出去‘磨’一‘磨’吧--”
“我真的没心思去打什么牌--”
“你以为我喜欢打这个牌?依我的德性,有时间跑那里去打牌还不如呆寝室里打毛衣--”
石燕茫然地看着姚小萍:“那你就在寝室里打毛衣吧,我去自习室了--”
“你就是会死读书,读死书,你去自习室就能把师院的土政策给改变了?”
“那--我们去打牌就能把师院的土政策改变了?”
“打牌当然不能改变师院的土政策,但是--,喂,你知道不知道?严谨的爸爸是我们师院的体育老师,正教授呢--”
石燕想不出师院的体育教授跟她考研究生有什么关系,姚小萍启发说:“就像你说的,严谨是师院毕业的,怎么就能在师院当老师呢?当然是他老爸起了一点作用的。你别看他老爸只是一个教体育的,但他从前可风光呢,是我们省有名的体操运动员,好像在全国啊还是全世界都拿了名次的。可惜反右的时候倒了点霉,被打成了右派,赶到我们那边乡下去劳动。后来落实政策的时候,我们师院的裘院长亲自出马,三顾毛庐才把他请出山,到我们师院来教书--”
石燕还是看不出严谨的爸爸跟她读研究生怎么扯得上边,难道姚小萍想让她改读体育系的研究生?那好像太难了一点,她球类还可以,但是田径不行。她傻乎乎地问:“那严谨的爸爸--他能帮我报上名考研究生?”
姚小萍说:“你别这么直接嘛,一下就想到别人能不能帮你报名考研究生上面去了,这样也太急功近利了吧?”
石燕不好意思地说:“我主要是--太想考研究生了--那严谨的爸爸到底能不能帮得上忙?”
姚小萍呵呵笑起来:“你看,你看,说你太急功近利了吧?完全是念念不忘,你待会可别一进门就问严谨这问题啊。帮忙这种事,事前很难说谁帮得上,谁帮不上,所以一定要广种才能博收,平时相关不相关的人,都要搞好关系,说不定哪天就用得上。”
“那严谨的爸爸--”
“我也不知道,要看他爸爸跟学校领导的关系,还要看当时的情况--。走吧,我们边走边说,不然搞太晚了,他们找别人打牌去了--”
石燕一听“他们”,就想当然地认为是卓越,突然觉得有打扮一番的必要,匆忙说:“你等我一下,我去换件衣服--”
“换什么衣服?你这身就挺好的,你打扮太漂亮,人家还以为你喜欢上他了呢--”
她不知道姚小萍说的这个“他”是谁,但她觉得除了卓越,好像也没别人,因为她们只认识这两个人,而严谨明显的是姚小萍的,那剩下的就只有卓越了。她不好意思再提换衣服的事,有点勉强地说:“那就不换了吧,其实也不是为了漂亮,主要是--”
她想不出“主要是”为了什么,干脆把话吞了不说了。两人出发到严谨那里去打牌,姚小萍说严谨住在北区青年教工楼,两人就往那边走,还很有几步路,因为北区是学校前两年才买下的一片农田,离校区有点远,刚开始兴建,路也不大好,坑坑洼洼的,地上东一堆水泥板,西一堆砖瓦什么的,很没有规划。
但姚小萍仿佛看见了仙山琼宇一样,很向往地说:“看见没有?师院现在很重视住房建设,因为d市大环境不好,如果师院再不把住房的小环境搞好一点的话,那就没人来了,来了也留不住--”
“那我们学生宿舍--怎么还是这么个样子?”
“学生还怕留不住?你录到师院来了,就等于卖给它了,喜欢不喜欢你都得呆在这里,你嫌住得不好,你又能到哪里去?”
快到一栋已经建好而且住了人的楼房跟前时,姚小萍嘱咐说:“喂,跟你说呀,呆会别对人说我是结了婚的--”
艾米:至死不渝(3)-2
石燕马上有了做贼心虚的感觉,好像自己是主犯,而不是同谋一样,她担心地说:“你叫我不说,我肯定不会说,但是你也不能永远瞒着他,总有告诉他的那一天。”
“等他死心塌地爱上我了再告诉他--”
“那你不怕他到时发现了会--生气,说你不诚实?”
“现在就告诉他了,不把他吓跑了?”
石燕老气横秋地说:“那你这--不等于是骗他?”
“怎么叫骗呢?如果我喜欢他也是真诚的,他喜欢我也是真诚的,就不能算骗,只不过讲究一点艺术,免得把一段可能发生的爱情扼杀在萌芽状态了--。算了,说了你也不懂,你还年轻,要在社会上碰些钉子才会学到一点生活的艺术--”
两人还没把“生活的艺术”探讨完,就已经进了楼,两人有点拘谨地往三楼走,一路上吸引了不少单身汉的眼光。石燕虽然没转过头去看那些人,但她有种直觉,那些人的眼光多半是落在姚小萍身上的。她仔细打量了姚小萍一下,发现姚小萍今天是有点不一样,头发梳了个马尾,上面穿了个掐腰的小短袖,下面是一条很短的百折裙,如果不是脚上穿的是一双高跟鞋,那整个就是一网球少女了。有了这双高跟鞋也不错,虽不象网球少女,也显得袅袅婷婷的,象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
她突然有点后悔刚才听信了姚小萍的话,没好好打扮一下,虽然她也没想在这些单身汉当中找对象,但还是有点不想在他们心中处于姚小萍之后的位置,不过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自认倒霉吧。
她有点自卑地跟着姚小萍来到严谨门口,见房门洞开,里面一群青年男人正在打牌,有的只穿着汗衫短裤,她们两人连忙闪到一边,姚小萍很青春少女地叫了一声:“严老师,我们来了--”
“严老师”连忙迎了出来,吆吆喝喝地叫那几个衣冠不整的家伙回去穿件“见客的衣服”,又张罗着端茶倒水招待她们,水倒好了,见她们两个还畏畏缩缩地站在门外,就又跑出来叫她们俩进去,态度非常热情,只差伸出手来拉她们了。
姚小萍客套说:“你们已经有这么多人了,我们--今天就不参加了吧--”
男生们一起反对:“那怎么行?我们今天就是听说你们要来才跑老严这里来的,你们哪能说走就走?那我们不喧宾夺主了吗?来来来,我们让席,你们上--”
两个女生终于扭扭捏捏地进了屋,在别人让出的两个位置上坐下。石燕刚一落坐,就发现椅子上还热乎乎的,不由得鸡皮疙瘩一冒,差点从上面跳了起来,但出于礼貌,终于忍着没跳。等她坐定了,才发现一群人当中并没有卓越,而且也没有一个让她眼前一亮的,顿时让她失去了打牌的兴趣,只想找个借口告辞。
跟她打“对家”的是个矮个的黑皮男人,而跟姚小萍打“对家”的那个虽然也不咋的,但比她那个“矮黑”还是强多了。她心里有点烦,觉得他们这样配对,反映出他们对她们的评价和看法,就像在是配夫妻一样,好看一点的男的,就配给好看一点的女的,丑一点的男的,配给丑一点的女的,那就说明在他们心目中,她不如姚小萍好看。
她平时从来没考虑过这些问题,即使考虑过,也从来没把姚小萍当竞争对象,因为姚小萍已经结婚了,根本就不是她们一个级别的了。但现在她突然发现其实姚小萍长得很不错,虽然结了婚,有了孩子,但身材还像个小女孩,面像也不显年龄,难怪一下就把这群单身汉的目光给吸引了呢。
她忍耐着打了一阵牌,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打什么,她的“对家”也没有讨好她的意思,她一出错牌,那个被人称为“老廖”的对家就责怪她,搞得她很心烦,觉得他从长相到为人到名字都很烦人。再看看姚小萍,不仅“对家”比她的强,还有严谨站在身后做军师,姚小萍则不时地把手里的牌举给严谨看,很娇憨地问他拿主义。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陪衬,姚小萍今天来打牌,并不是为她报考研究生的事来笼络严谨的,而是为姚小萍自己留校的事才来的。姚小萍叫上她,只是因为初次登门,不好单独行动,所以让她做个陪衬。但为了哄她来,姚小萍就把话说得模模糊糊的,好给她一个假象,似乎她们今天来打牌是为她考研究生的事。
石燕越想越烦,越看越烦,恨不得立即告诉严谨:姚小萍是结了婚的!但是她知道这很阴暗,很愚蠢,也很无聊,因为她自己并不喜欢严谨,也不喜欢这里面的任何人,那为什么要戳穿姚小萍的谎言呢?就为了打败姚小萍?那其实是没用的,因为即使那群人知道姚小萍是结了婚的,也不会因为这一点就认为她比姚小萍好看。这样一想,她又有点庆幸卓越不在现场了,如果在现场的话,说不定也被姚小萍吸引了。
姚小萍好像知道她的心思一样,打了一会牌就很漫不经心地问:“怎么卓老师他没来打牌?”
有人问:“那个卓老师?”
有人答:“就是前不久破格提讲师的那个--”
有人说:“什么破格?他研究生毕业,不是本来就该提了吗?”
另有人说:“谁说的?研究生毕业也得三年才能提讲师--”
接下去是几个人唉声叹气:“不知道要熬到哪年哪月才能住上家属楼了--”
有人杵那人一拳:“你以为你小子一提讲师就能住上家属楼?家属楼,家属楼,没有家属你住什么家属楼?”
虽然这些人没说个所以然出来,但石燕把这前前后后都总结归纳起来,还是得出了一个重要的结论:卓越提了讲师,而且有了“家属”,所以住在“家属楼”。这下她更坐不住了,刚把手里的牌出完,就提议说:“姚,我们回去吧--”
“现在?这还刚刚开始呢--”
“我还有好多作业没做完,我得回去了--”
姚小萍犹豫着说:“那--我们就回去吧--”
几个男生都发出不满的声音,好像在责怪她一粒老鼠屎坏了他们一大锅汤似的。她也不理睬他们,坚持说:“走吧,如果你还想打的话,那我先走了--”说罢,她就站了起来。
姚小萍也站了起来,有点勉强地说:“那我也不打了吧。”
严谨说:“我去送你们,外面路不好走。”
那群人发出各种声音,有的是心照不宣,有的是牢骚满腹,有两个连忙挤到她俩空出来的座位上去了,好像早就等不及了一样,其中坐她位置的那个还跳了起来,大声说:“哇,座位好热啊!”
屋里一群人全都笑了起来,不怀好意地望着她,搞得她差点要发作了,在心里发誓再也不来这里打牌了。
严谨陪她们两个走出楼房,送她们回宿舍,不时地跟她们两个说说话,但姚小萍一直把话题往她的县中上扯,而一旦说到县中,石燕就搭不上腔了,所以实际上是另外两个人在说话,她只是在边上陪走。她还从来没有当陪衬人的经历,所以觉得特别难受,赌气跟另外两个拉开一点距离,快步走在前面。
她听见姚小萍在后面叫她:“喂,石,跑这么快干什么?当心扭了脚--”
她回答说:“没事,你们慢慢聊,我回去还有事--”说着话,脚下就越走越快,结果一不注意,一脚踩在一个小坑里,只觉得右鞋跟一歪,她的右脚被扭成一个7字,脚踝着地,痛得她“妈呀”一叫,就歪到地上去了。
后面那两个闻声赶来,姚小萍说:“你看,你看,我叫你走慢点,你怎么象鬼追来了一样,跑这么快,现在怎么办?你还能不能走?”
石燕疼得眼泪直冒,咬牙切齿地说:“疼死了--”
严谨也在旁边象催命一样问:“能不能走?能不能走?”
她没好气地说:“能走我不走?”
那两个面面相觑:“那怎么办?”
姚小萍说:“要不你背她一下?”
严谨四处望了一下:“背到哪里去?背医务室去?那还好远呢--”
“先背我们寝室去再说,寝室里有人有自行车,可以借一下--”姚小萍说完又抱怨说,“你看,你看,先要是听我的话,多打阵牌,也不会搞成这样,现在怎么办?”
石燕赌气说:“不用你们管,你们先走吧--”
那两个有点心虚地不敢说话了。石燕坐在地上,自己抱着自己的右脚,想摇一摇,看是不是会好一点,但一碰就疼得慌,吓得她不敢摇了,怕是摔骨折了,一摇会把骨头摇错位了。
最后严谨说:“干脆你们在这里等一下,我跑去找卓越,叫他用摩托送石燕去医务室--”
姚小萍马上赞成:“去吧,去吧,有个摩托方便些,说不定学校医务室治不了,还得上市医院去--”
严谨一边动身去找卓越,一边说:“就怕他不在家--”
姚小萍嘱咐说:“不在家就把你的自行车骑来吧,有个车总比没车好。”
严谨说声:“知道。”就匆匆跑走了。
严谨走了之后,石燕跟姚小萍就在黑地里等他。石燕是早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了的,所以也就不讲究了,以歪就歪,坐在地上,用裙子包着两腿,免得蚊子咬。
但姚小萍舍不得在地上坐下,怕把裙子搞脏了,也可能是裙子短,坐地上包不住腿,就在石燕旁边走来走去,边走边说:“这个卓越还挺有钱的呢,连摩托车都买了,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多钱?他也就是个讲师,工作也没两年--”
“可能他家里很有钱?”
“他妈妈是市教委的主任,应该也没多少钱吧?”
“你怎么知道他妈妈是市教委的主任?”
“听严谨说的--”姚小萍半开玩笑地说,“喂,我说你呀,还不如把你那名校男朋友甩了,跟卓越谈恋爱算了--说不定对你考研究生有好处--”
石燕嗔道:“别瞎说了,我想考研究生还没想到把自己卖了的地步--”
“这怎么是把自己卖了?难道卓越配不上你吗?”
“我没说他配不上--”
“那就是比不上你那名校男朋友?说说,你那名校男朋友什么样?难道比卓越还英俊?”
石燕支支吾吾地不说话,姚小萍猜测说:“是不是就是那个黄海?我瞎猜的,刚好他是名校的--”
石燕勉强说:“不是--”
“不是就好--”姚小萍仿佛松了口气。
石燕好奇地问:“为什么你说‘不是就好’?”
“这还用问?黄海那么丑--”
“不是说--不能以貌取人吗?找男朋友怎么能光看长相?”
“但是也不能不看长相啊,象黄海那样--长成那样的,心理上一般都有点--不正常,扭曲了,太自卑。人太自卑了,就走到反面去了,自傲起来了,反正就是不正常。你如果跟了他,会活得很累的,别人要天天在你耳朵边说他的坏话,你每天都得应付,回到家还要不断地对他解释、保证、表忠心,很烦人的。再深的感情也经不起每个人反对--除非你们躲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去生活--”
“一个人为什么要管别人怎么说?”
“人怎么能不管别人怎么说?你没听说过吗?人是社会的人,你生活在社会里,总是希望社会承认,人的一生就是谋求被承认的过程,只看是在那个圈子里谋求了--”
石燕觉得姚小萍说的话有道理,她自己也是一向都这么认为的,但是她有时不原意承认自己这么在乎别人怎么想,好像一承认就变成了一个没头脑的人一样。她谈黄海谈得有点烦了,只想听姚小萍谈谈卓越,但她又不好意思问,只好把话题往这上面扯:“你说严谨他们怎么还没来?这里蚊子太多了,咬死人--”
“家属楼比较远,跟青年教工楼不在一个方向。如果严谨聪明的话,他会先回他们楼去拿自行车,再骑车去找卓越,但是我估计他脑子没这么好使,他肯定会直接跑去找卓越,找不到卓越再回他自己楼里去拿自行车。搞体育的嘛,就是有点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石燕好奇地说:“你又这么瞧不起他,你又喜欢他,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我哪里自相矛盾了?我只说他不怎么聪明,那不等于我不喜欢他呀--”
“但是你--能这么冷静地看到他的问题,不是说明你没--爱上他吗?”
姚小萍呵呵笑起来:“你的意思是说只有爱糊涂了,爱瞎了眼,那才算爱?”
石燕咕噜说:“那--总是要有个--神魂颠倒的阶段吧?难道爱情从一开始就可以这么清醒?要么就是你已经爱过了,所以不在乎了--”
“我哪里爱过?我对你说了,我一生都住在那个小地方,根本没什么人值得我爱。”
“那你怎么--这么清醒?”
“清醒不好吗?清醒的时候选中的人,才能在一起过一辈子,不然的话,爱情一过去,就开始闹矛盾了--”
石燕还是觉得爱情应该有一个爱昏了头的阶段,不然的话,就好像没爱过一样。不过她不想跟姚小萍争论,因为她知道她说不过姚小萍。
姚小萍说:“不知道卓越舍不舍得把摩托借出来送你去医院--”
石燕一听这话,心里就有点紧张,怕待会严谨空手跑回来,说卓越不肯借摩托,那她在姚小萍眼里就太没面子了。她甚至有点后悔,不该让严谨去找卓越的,就叫严谨回去拿他自己的自行车就行了,但她现在甚至不知道严谨又愿意不原意用自行车载她去医院了。看刚才那样子,严谨也只是看在姚小萍面子上才帮她的忙的。
今天的经历对石燕打击很大,以前她基本没跟男生来往过,所以没机会测试自己在男生心目中的地位。但她经常看见别的女生有男生来献殷勤,帮忙打水呀,约出去上街呀,嘘寒问暖的呀,给她的感觉就是男生天经地义就应该殷勤女生的。她虽然没什么男生来殷勤,但她觉得那是因为她没给他们机会,她一心一意想着考研究生,根本就没想过跟班上的男生建立什么关系,如果她给他们机会的话,他们应该是原意献殷勤的,因为她应该不比班上那些女生差。
她这一生中,唯一有点接触的男生就是黄海,而黄海还算比较殷勤,所以她以为男生就是这样的,对女生就是很殷勤,哪里知道男生向女生献殷勤都是有目的有目标的,而她显然不是人家的目标。
她开始摇自己的右脚,想把脚弄好了自己走回去。她试着摇了摇,发现没刚才那么疼了,就是脚踝那里有点肿,但不象骨折了的样子。她继续摇来摇去,又把脚放地上踩,慢慢用劲,感觉踩地上也没问题了。她支撑着站起来,居然成功了。她正想告诉姚小萍,就听见了摩托声,知道是卓越他们来了。她犹豫了一下,没把自己右脚已经能走路的事告诉姚小萍。
摩托声越来越近,石燕的心咚咚跳起来,有一半是因为高兴和激动,因为卓越一叫就来了;另一半则是担心,因为待会如果他发现她的脚能走路,可能就会觉得她是故意骗他来的。她不知道怎么才能向大家解释清她刚扭脚的那会,的确是不能走,但是现在又能走了。可能无论她怎么解释,别人都不会相信。
她决定今天坚决不去医务室,免得医生查出她的脚没事。但估计不去医务室更可疑,那就还是让卓越把她载到医务室去,然后不管医生查出有没有问题,她都坚持说疼。
她正在心里打鬼主意,摩托车已经到跟前来了。刚一停,严谨就从后座上下来了,只剩卓越两腿着地叉站在那里。她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只穿着件白背心,下面也只穿着一条短裤,颜色都很浅,不注意看的话就像没穿衣服一样。她不好意思老望着他,连忙说:“对不起啊,麻烦你了,卓老师--”
卓越简单地说:“上来吧,我送你去医务室--”
“不用去医务室了吧--你就送我回寝室就行了--”
姚小萍说:“那怎么行?万一骨折了怎么办?”
“应该没骨折--”
严谨也劝说:“反正老卓已经把摩托骑来了,何必不去医务室看看呢?看看放心嘛--”
石燕还想解释,卓越说:“不去就不去吧,我送你回寝室--上来吧--”
另外两个也催促:“快上去吧,快上去吧,搞晚了人家医务室关门了--”
石燕在众人的催促声中往摩托后面走,竭力走得艰难一些,免得他们觉得她是故意使这个花招,好把卓越叫来的。卓越一直叉站在那里,等她坐上去后,就说:“抓着我的背心吧,刚才忘了穿件衬衣来,让你好抓--”
她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是怕她不好意思才叫她抓他背心的,还是他自己不想让她抱着他的腰,才叫她抓他背心的。她怯怯地用一只手抓住他背心的一角,用另一只手抓在他座位下面。
卓越问:“坐好了?那我开动了啊。”他很缓慢地开动了摩托,差不多可以称得上“徐徐”了。石燕觉得如果开这么慢的话,她完全可以抓在他座位下面不掉下去,就放开了他的背心。
另两个大声嘱咐说:“抓紧了啊,别摔下来--”
石燕还从来没坐过摩托,这是第一次,很有点紧张。但坐了一会,觉得跟坐自行车也没什么两样,大概是因为卓越开得很慢。她想,他会不会故意开很快,好让她不得不抓住他的人?她听说过好几个类似的故事,都是她高中同学讲给她听的,她们都有了男朋友,而且有好几个的男朋友都搞过这种事,故意把车骑很快啊,故意讲吓人的故事啊,等等,反正都是为了把女朋友吓得跑自己怀里来。
她那几个女朋友好像都是技高一筹,一眼就看出男朋友的鬼花招了,不过她们都装着不知道的样子,顺水推舟地钻男朋友怀里去了。
她有点紧张地想,如果待会卓越也故意把车开快,那她要不要抱住他的腰?抱多紧?她想象了一下抱住他腰的情景,很有点激动,但又很陌生。她觉得有点奇怪,好像她的头脑太冷静了一样,好像眼前的事不是真事,而是她的想象一样。
她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而卓越也一直开着车,没说话。到了她寝室跟前,他把车停了,问:“你自己能不能上楼?”
“能。”
“那我就不送你上去了,穿得太随便,不雅观--”
“不用送,谢谢你了。”
他仍然叉站在摩托上,等她下了车,他说了声“那我走了”,就把摩托开走了。
她心里好难过,怎么今天尽遇到这种事这种人?好像谁都不把她当回事一样,打牌是跟人当陪衬,去了也没人当回事,严谨送她们回来是看在姚小萍的面子上,卓越送她是看在严谨的面子上,她在这些人眼里,完全不是一个独立的存在,只是人家的附属存在。
她一瘸一拐地上楼去,随便洗了个澡,就躺床上去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睡不着,今天的事老在心里转来转去,每个细节都令她不快,男生怎么都是这种货色?太实际了,一看没有做男女朋友的希望,就殷勤都不殷勤你了。
她恨恨地想,你们这也太--唯利是图了吧?然后她想到“唯利是图”用在这里好像不恰当,那就用姚小萍经常说的一句话:“你以为耙耙好吃不要面做?”,你不先献殷勤,女生怎么会爱上你呢?又怎么会答应做你女朋友呢?你在那里等着女生先做你的女朋友,女生在那里等着你先献殷勤,这样两军对峙,怕是永远也没结果了。
姚小萍一直没回来,肯定是跟严谨在一起,石燕心里有点酸酸的,怎么姚小萍就这么受男生欢迎呢?婚都结了,孩子也有了,还可以让严谨这个傻小子一见钟情,也可以让青年教师楼的那些单身汉目不转睛,好像就是卓越没显出对姚小萍有兴趣。
石燕很想向姚小萍打听一下卓越的事,但姚小萍一直没回来,她好奇地想:不知道卓越现在在干什么?他这么匆匆忙忙地跑掉,是不是要到女朋友那边去?他肯定是已经结婚了,不然他怎么会住在家属楼?
她躺在那里,突然很想念黄海,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他们在一起的那些点点滴滴全都涌上心头,现在才知道黄海的那些殷勤是多么难能可贵啊,因为男生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只要她允许他们献殷勤,他们就会乐颠颠地献殷勤。
那天夜里,石燕做了一个怪梦,她梦见了黄海,正在矿山里奔跑,后面是一群矿工在追赶他,有的手里举着铁锹,有的手里举着石头,气势汹汹地叫着“打死他!打死他!”。
她又怕又急,想大声对那些矿工喊:“你们误会了!他不是坏人,他是想帮你们的!”
但是她发不出声,好像是嗓子的问题,又好像是怕让那些矿工听见了会来打她。她在梦里还在转着小心眼,心想如果黄海以后怪她那时不帮忙,她就说她是想喊的,但嗓子坏了,喊不出声。
那些矿工好像是打红了眼睛,很快就追到了她跟前来了,虽然没使铁锹打她,但他们撞到了她,很多人压在她身上,她吓死了,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要强暴她。她刚才想撒的谎这时应验了,她真的发不出声来了,还喘不过气,只想推开那些人,但她怎么推也推不动。
突然她看见好几个师院的老师站在旁边讲话,卓越也在里面,她对他们大叫:“快帮帮我呀!你们怎么见死不救?”
但那几个人就好像没听见一样,也可能真的没听见,照旧在那里讲话。她还看见黄海也在里面,好像在跟卓越辩论什么,她哭着对他们大声喊:“快帮我一下,把我身上那些人推开,他们要压死我了!”
但他们俩谁都没理她,还在那里辩论,看样子不辩个输赢绝对不会来救她。她绝望了,又孤独又害怕,痛哭起来。
等她醒来时,脸上还有泪,人还有点抽抽嗒嗒的。她不知道刚才在梦里是不是真的叫出声来了,但她听见大家都睡得呼呼的,想必她刚才没叫出声。
虽然知道只是一个梦,但梦里那种孤独无靠的感觉却很真实,她一个人躺在那里流了一会泪,心里说:原来我的世界这么孤独,没人关心我,没人爱我,没人在乎我,以前总在想着考研究生,逃离这个地方,所以从来没时间去觉察自己是孤独的。现在考研究生好像是没戏了,于是精神支柱垮了,于是发现自己的生活其实是这么苍白,这么孤独。
也许夜晚的寂静特别让人感觉孤独,白天的时候,人来人往,嘈杂喧嚣,一个人没时间独处,就没机会感受孤独。但人不能总过白天啊,总得过过夜晚,幸好她夜晚一般都睡得比较好,做梦也不多,所以很少体会到自己的孤独,但现在不同了,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一下发现了自己的孤独,想到在这个世界上,可能就是她自己的父母还关心关心她,别的人,好像都没把她当回事,如果真的出现梦中那种情景,恐怕真的没谁会愿意出手相救。
她后面就再也睡不着了,尽情地在暗夜里咀嚼自己的孤独。她想起黄海,想起卓越,想起在梦里他们都不来救她,她的眼泪就又流下来了,心想如果明天他们当中的哪个最先来理我,我就爱他,找他做男朋友,因为我再也不想孤独下去了,男生不是要等到女生做了他的女朋友才舍得关心她吗?那我就做男生的女朋友,只要他关心我,爱护我,不让我孤孤单单就行。
第二天,她去水房漱洗的时候碰见了姚小萍,正披头散发在那里刷牙,刷得满嘴白泡沫,跟昨晚那个小巧玲珑、天真优雅的姚小萍判若两人,她不由得暗想:真应该让昨天那伙男生看看你现在这个样,看他们还喜欢不喜欢你。但她马上想到自己也是披头散发,恐怕比姚小萍还难看,便在心里枪毙了自己的小人心。她问:“你昨天--什么时候回来的?”
姚小萍抬起头,对她猛眨眼,又悄悄指她身后,她回头一看,是隔壁寝室的一个女孩进来了,她知趣地不问了。等她们两个洗漱完毕,一起去打早饭的时候,姚小萍说:“以后别在别人面前提我跟严谨的事,那些长舌头还不把我结过婚的事传给严谨去了?那还搞鬼?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如果传出去,肯定搞不成了——”
石燕道歉说:“刚才我没看到身后有人--”
姚小萍没再发牢骚,低声回答说:“昨天很晚才回来,大门都关了,我从一楼的水房翻窗子进来的。严谨的话太多了,没完没了的--”
石燕现在连“话多”都很羡慕,总比卓越那种连话都懒得跟她多说要强。她心里想着,嘴里就说出来了:“总比他跟你在一起没话说要强吧?”
姚小萍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反问道:“你们昨天--呆到什么时候?”
“谁?我跟谁?”
“当然是你跟卓越罗--怎么样?我很有眼睛吧?马上把你交给他,不在中间做电灯泡--”
石燕哼了一声,说:“没什么电灯泡不电灯泡的,我跟卓越--根本没有的事--”
“还在想着你那名校男朋友?傻瓜,放着条件这么好的卓越不要,要你那个--”
姚小萍不说了,不知道下半句是说“那么丑的男朋友”,还是“远在天边的名校男朋友”,石燕觉得姚小萍太精了,肯定猜出她的所谓“名校男朋友”就是黄海。但石燕现在已经不象以前那样急于撇清了,有个黄海总比没有强,这是她刚认识到的真理。她故意显得超脱地问:“你把卓越说这么好,你怎么不要他要严谨?”
“不是我不要他,而是我要不到他,我这人不做那些无用功。如果我没结婚,没孩子,我也要找卓越这样的人,怎么会轮到严谨头上?相貌不如人家,才华不如人家,职称也不如人家--”
“谁不如谁?”
“当然是严谨不如卓越啦,难道卓越还不如严谨了?”
石燕又觉得姚小萍的大脑太清醒了,忍不住问:“你觉得严谨处处不如卓越,那怎么--不直接找卓越算了呢?你还没试,怎么知道要不到他?”
“这种事还用试?谁对我有意,谁对我没意,我一眼就可以看出。”
石燕差点要请姚小萍帮她看看卓越对她有没有意思了,但姚小萍没给她发问的机会,还在滔滔不绝:“谁叫我那时匆匆忙忙结婚的呢?但是这种事,怎么说得清?如果我那时不结婚,在县中就干不下去了;不干下去,我就没有这个上大学的机会;没有这个机会,我就不会遇到卓越。所以说啊,人强强不过命,命中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我那时结婚不结婚都不可能跟卓越搞到一起。一个人啊,一定要学会认命,不认命就难免心有天高,命如纸薄,自己苦自己--”
石燕不知道自己命中有几合米,也不知道自己的命比纸厚多少。她觉得姚小萍上次结婚是为了爱情以外的原因,这次跟严谨在一起,还是为了爱情以外的原因。老实说,她心里是有点瞧不起这样的人的,但是现在她正处在极度自卑的状态,因为她连这种“为了爱情以外的原因”的男朋友都没有一个。她试探着问:“那卓越他到底--结婚了没有?”
“没有,如果他已经结了婚,我怎么还会在中间成全你们呢?”
“你--成全我们了?”
“当然啦,不然我还不自己要了他了?”
石燕有点不喜欢姚小萍这种稳操胜券的口气,好像卓越是姚小萍挑剩下来才给她似的。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答话,过了一会才说:“他没结婚怎么住在家属楼?”
“我听严谨讲,是这样的。卓越原来有个女朋友,在市委一个什么科室工作,他就是为她才回到这里来的。那时刚好学校分房子,他们就领了结婚证,这样就可以分到房子。结果后来他们还没举行婚礼就为什么事闹翻了,所以就分了手--”
“他们离婚了?”
“反正又没举行婚礼,什么离不离的?不就把那张红纸换成黄纸么?不过我不知道他把红纸换成了黄纸没有,但我估计是换了,我们碰见他们的那天就是在从女的那边搬家具回来--”
“可是--为什么不搬到他在学校的房子里来呢?怕人家女生知道了不--要他?”
“这又是你们这种小女孩的心思,人家是怕睹物思人,哪里是怕女生不要他了?他人这么才貌双全,又有家具,还有女生不要他?怕是瞎了眼的女生吧?难道你会因为他有家具就不爱他?”
这个问题石燕答不上来,因为她在这方面完全没经验,但是卓越为了女朋友回到d市这个破地方,又把家具藏在别处,免得“睹物思人”,已经把她的心伤了,她感觉自己对卓越没兴趣了,便建议说:“那你怎么还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他不也是结过婚的吗?你们彼此彼此--”
“话不能这么说,他结婚,只是一纸婚书,没什么实际的东西,而我结婚,不光是举行了婚礼,有个丈夫,还有了--一个孩子,那就很不同了,带孩子的离婚女人是很难嫁的--”
“那严谨他--”
“那就要看我能把他迷到什么地步了--”姚小萍轻松一笑,“我觉得迷倒一个严谨还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你没看见昨晚他那个猴急的样子,真是恨不得--”
姚小萍没说“恨不得”怎么样,但石燕也敏感地猜出了几分,这要是在从前,肯定是她鄙视的东西,那时的她,如果哪个男生是因为身体上的原因喜欢她的,她是很瞧不起的。但是最近她的思想好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管是因为身体上的原因,还是因为思想上的原因,只要能使男生对她产生兴趣,那就是好原因。
她想起黄海好像从来没有过“猴急”的样子,搞得她心里很失落。她开始研究姚小萍的穿着打扮,言谈举止,想摸索出一点规律,看看男生到底对什么样的女生才会那么“猴急”。研究结果表明:姚小萍的身材很娇小,女性味很浓,可能到底是结了婚的,不像她,身材有点平板,说话做事也比较中性化,穿着也没什么特色,因为她从来没在这上面花什么精力。
她决定从现在开始,也要花点精力打造自己的形像了,免得男生都不睬她,使她在这个世界这么孤独。
但她的打造计划还没开始,就有男生来睬她了,是黄海。那天她突然接到黄海一个电话,说他找到了“五花肉”,摸清了情况,现在想跟她见个面,问她可不可以抽时间跟他一起吃个饭。
石燕的第一个反应是黄海出事了,被抓起来了,现在正在别人的胁迫下要把她也勾出去逮捕。她小心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黄海说:“我找到‘五花肉’了,跟她谈过了,因为你也很关心这事,所以想告诉你一下--”
“你没离开d市?”
“也算离开了一下吧,因为我去了‘五花肉’的老家,那里不算d市--”
她听他口气好像很轻松,完全是开玩笑的口气,她想起自己那时为他急成那样,而他竟然根本没离开d市。没离开不说,还一点事都没有。她心里有点不快,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白急了一场而不快,还是因为黄海那时没听她的话而不快。她问:“你想在什么地方见面?”
“你们学校旁边有个‘四季春’餐馆,你可不可以到那里来?”
她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在孤独之中发下的大誓,连孤独本身也忘了,有点不快地说:“跑那里去干什么?生怕我同学看不见?”
黄海那边沉默了,她知道自己说走了嘴,连忙改口说:“那个餐馆脏得很,我们换一家吧--”
但是黄海不象前几次那样顺服了,没把她的允诺当成恩赐,而是很平淡地说:“既然你觉得不方便,那就算了吧。”
她还想解释申辩,但黄海已经放过了这个话题,以新闻报导的口吻说:“我就在电话里把事情经过给你说一下吧,是这样的,我去‘五花肉’的老家找到了她,她说她的确是有过那信的底稿的,但是她已经以一百五十块钱卖给一个来采访的记者了,那个记者说过要把这事写出来,登在报上,但后来就没消息了,她也不知道在报上登出来没有,反正她的生活没有任何改变。”
“那她--没被煤矿--抓起来?”
“既然我在她老家找到了她,当然是没被抓起来--”
她觉得黄海现在说话也比以前冲了,这句话好像就暗含讥讽一样,她心里起了一种害怕感,好像他正在一点一点离开她。虽然黄海对她好的时候,她有很多很多的顾虑,但现在黄海似乎要离开她了,她心里又起了很多的不舍。她竭力想把这个谈话拉长一点,想提几个聪明点的问题,免得又引起黄海的不快。她说:“那她--对我们说她有那封信的底稿,只是为了--骗钱?”
“也不是为了骗钱,她的确还有一份底稿,不过是她儿子抄在一个练习本上的,既然不是原件,又不是复写件,而是她儿子抄的,就没有多大用处了--”
“她怎么不留几个复印件呢?”
“你以为她是你呀?她一个文盲,一辈子没离开过乡下和矿山,她哪里知道什么复印不复印?”
艾米:至死不渝(4) -1
石燕被黄海这句话呛得差点流下泪来,这可以说是她从男生那里听到的最重的话了,不仅重,还有一种含讥带讽的意味,特别刺人。她生气地说:“我怎么知道‘五花肉’的情况?你好好说清楚不行?非要说得这么--讽刺才行?我这是在关心你,你以为你--”
两人沉默了一阵,黄海低声说:“对不起,我--太过分了,最近很多事都--压在心里,脾气不大好,请你原谅--”
她没说什么,心想,你好多事压在心里,就该拿我出气了?我又不是你的出气筒,这个人才怪呢。
黄海试探着说:“那个卓越--我说了你可能不喜欢听--但是我还是要提醒你一下,他绝对不是个--善良之辈,而且肯定是手腕很高明的人,你跟他在一起,只有你吃亏的--”
她生气地说:“我什么时候跟他在一起了?”
“他不是在追你吗?”
“你别异想天开了,别人是结了婚的人,追我干嘛?”
黄海那边又沉默了,过了一会才说:“如果他真是结了婚的人,那他就更--危险了。我可以担保,他正在打你的主意--”
她不屑地哼了一声,心想,他追没追,我还不比你清楚?不过她不想这么说,她有点希望黄海认为卓越在追她,还希望他能拿出证据,让她也相信卓越是在追她。她装做漫不经心地问:“你说他在追我,有什么证据?”
“我去过传染病院,那边根本没说钢厂的人在找我,因为钢厂送我去医院的时候就交了押金的,说我是他们的客人,住院费由他们出,叫医院以后直接问他们拿钱。”
石燕不明白这跟卓越有什么关系,只吃惊地问:“你还跑回传染病院去了?为什么?”
“我想去把事情搞清楚,看看卓越是不是在撒谎。”
“他撒什么谎?”
“你忘了?他说钢厂向他调查我的行踪,所以叫你通知我离开d市,这分明是在撒谎--”
“他撒这个谎干什么?”
“当然是想把我支开,好追你罗--”
这个说法虽然有点离奇,但石燕还是很喜欢听的,她追问:“他追就追,为什么要把你支开?”
黄海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最后说:“他肯定能看出我--在追你--”
石燕一下得了两个追求者,一个亲口承认了,另一个被这一个旁证了,心里好不得意,这几天的沮丧一扫而光,自信心一下膨胀起来,开玩笑说:“你在追我?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你根本没拿正眼瞧我--”
这下石燕又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黄海这么一表达,她就得表态,如果她说不行,黄海肯定就跑掉了,这从他刚才那么硬气就能推测得出来。但是她又不想现在就答应做他的女朋友,便哼哼哈哈地说:“我现在一心只想考研究生--”
“但是你经不起卓越那种人追的--”
“谁说的?”她还是舍不得说“他根本没追我”,就让黄海隐隐约约觉得卓越在追她吧。
“我说的。我说的不会错的,你提防着他一点--”
她觉得恋爱中的男生真好玩,把一切人都当情敌,她跟卓越认识没几天,黄海也只在医院看见过卓越一次,居然就这么铜铜铁铁地认定卓越在追她,而且一定要把别人贬低到泥巴里去了才开心。她不管他们怎么互相贬低,他们越仇视对方,越令她开心,因为他们的敌对情绪就表明他们对她的爱。
后来还跟黄海聊了一会,但没再回到卓越的话题上去,黄海也没再提出去吃饭的事,只说他马上就离开d市了,回去后再跟她联系。
她打完电话之后,心情很好,吃饭的时候就把这事带点吹嘘地告诉姚小萍了,也算洗刷一下那天打牌没人把她当回事的耻辱。
姚小萍说:“你看,你看,我说了吧?他外貌上有这么个缺陷,脾气就特别大,人就特别敏感。你要是跟了他,那可有你受的。你在外面为他受了气,回到家也别想从他这里得到半句安慰,他只会把你的委屈当作是对他的瞧不起,那时候内外夹攻,你肯定受不了--”
石燕觉得姚小萍说得有道理,黄海虽然只发了一小会脾气,但就那一小会,也让她看见了他的庐山真面目,如果真的跟他生活在一起,不仅每天要听别人说他的坏话,回到家,也别想从他那里得到安慰,说不定一句话就把你打哑了:“我就是这个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谁叫你嫁给我的?”
好像还是卓越来得保险一些,如果跟卓越在一起,别人根本就不会说那些难听的话,每天在外面听到的都是“你丈夫好英俊啊”“你丈夫好能干啊”,就算她把那些评论带回家来说,也不会引起卓越反感,相反,只会促进他们之间的感情。
她这么自我感觉良好地想了一阵,就想起卓越是为了他女朋友回到这里来的,而且怕看见家具会“睹物思人”,这两件事,就像两个大包,鼓在她心里,很不舒服,还有他对她那么冷冷的,也让她有点恨他。她想了一会,问:“你说我那同学好笑不好笑?就在医院见了卓越一眼,就一口咬定卓越在追我。如果他真的在追我,难道我这个当事人不知道?”
“这些事嘛,处在黄海这种地位,别说还在医院见了一面,就算他不见,也能从你的言谈举止当中觉察出蛛丝马迹--”姚小萍说着,就有点担心地问,“喂,你说我现在的言谈举止有没有什么变化?”
石燕正在想自己的事,说自己的事,被姚小萍突然扯走,半天反应不过来,好一会才敷衍说:“我觉得你的言谈举止没什么变化--”
“你觉得的没用,因为你不在那个位置--我感觉我丈夫有点知道了一样--如果他闹到学校来--那我就麻烦了--”
“他闹到学校来有什么好处?那不是丢他自己的人吗?”
“话可不能这么说,男人到了这种时刻,都是没脑子的,只想着报仇雪耻,哪怕把自己贴进去也在所不惜--”
石燕仿佛都能看见姚小萍的丈夫拿着一把刀,来找姚小萍拼命了,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劝告说:“我看你还是算了吧,别把自己的命陪进去了--”
“噢,这个你放心,我丈夫不会拿我怎么样的,他会去找严谨算账--”
石燕不知道姚小萍怎么这么有把握,但她相信姚小萍做得到这一点,就是可以把两个男人都迷得糊里糊涂的,她只能暗中羡慕姚小萍,她肯定没这个本事,虽然她还没结过婚,但好像也玩不转两个男生,别说两个一起玩,一个一个地玩都玩不转。她问:“黄海说钢厂没有到处找他,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姚小萍显然正在想自己的事,随口回答说:“没找就没找,那不正好吗?”
“但是你不是说卓越他说--钢厂的人找他调查黄海的下落了吗?”
姚小萍想了一下,说:“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钢厂没去传染病院调查黄海的下落,直接找卓越调查了--”
“但是如果钢厂没去传染病院调查,他们又怎么知道卓越前一天去医院看过黄海呢?”
姚小萍也愣了,好半天才说:“那会不会是听招待所的人说的?”
石燕觉得也有这种可能,反正她无所谓,不管卓越是出于什么动机,都不是什么坏事。如果钢厂的确是找卓越调查过了,那说明卓越没撒谎,品质好,没私心,能那么迅速地想办法通知黄海,差不多赶得上《卡萨布兰卡》里那人了;如果钢厂没找过卓越,而他编这么个情节出来把黄海赶走,那说明他想追她,也很好。反正都是好,她也懒得去追究到底钢厂找没找过卓越了。
她好奇地问:“你说,如果卓越真的--象黄海说的那样,那他那天送我回来的时候,怎么又--那么--冷淡呢?”
姚小萍说:“谁知道?可能是欲擒故纵吧。”
两个人哈哈笑了一通,石燕问:“你跟严谨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老样子,不过他说这个周末会带我去他家--”
“啊?这么快?就上门见公婆去了?”
“哪里是见公婆?是见老乡,我一个伯伯对他爸爸有恩,他爸爸以前在乡下劳动改造的时候,我那个伯伯帮过他很多忙,有次他爸爸被牛踢伤,差点送命,是我那个伯伯拼死送到县城医院才拣回一条命的--”
“他爸爸现在做了教授,还记得你那个伯伯,真不简单哪--”
“嗯,他爸爸还挺感恩的,说不定我不用做他家儿媳他就可以帮我办好留校的事--”
“那你就不跟严谨--好了?”
姚小萍为难地说:“其实我也挺喜欢严谨的,一个没结过婚的男人,又比我小,还能被我迷得五迷三道的,要说我不喜欢,那也就有点假了。但是--他的这种感情毕竟是建立在我的谎言之上的,等到他发现的时候,可能就--要恨死我了--。你毕业分配的事--怎么样了?”
“我都还没想过分配的事--”
“如果学校不让你考研究生,你还不考虑分配的事?”
“我不知道要怎么考虑--”
“不知道卓越的妈妈能不能起到一点作用,她是市教委的,可能在留校的事上起不到作用,因为我们师院是省里管的,但是如果你想在d市找个中学教书,我估计还是没问题的--”
石燕一听说在d市教中学,头都大了,辛辛苦苦读了这么些年的书,就是为了在d市教中学?但是现在连这个好像都得请卓越的妈妈帮忙才行了,不然的话,她可能要被分回“洞洞拐”去了。她现在很有点羡慕姚小萍有那么一个远见卓识的伯伯,如果她也有这么一个伯伯,那她不是也可以留校了吗?师院虽然不好,但比起d市的中学来,那还是强多了。听姚小萍说,在中学教书又要坐班,又要管学生,搞不好,还要当班主任,那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贴进去了。
她也不得不操心起毕业分配的事来了,她让她的父母帮她打听一下,看“洞洞拐”那边的中学允许不允许老师考研究生,如果允许的话,那她就先去“洞洞拐”,再从那里考研究生出去。但她父母打听的结果很令她寒心,不光是“洞洞拐”的中学不允许老师考研究生,整个“洞洞”的学校都不允许,因为那个地方难得有人分进去,所以分进去就不会被放出来。越不允许出来,就越没人进去;越没人进去,就越不允许出来。整个一恶性循环。
她现在不得不在d市这边想办法,但她不好意思去找卓越帮忙,因为卓越自那次用摩托送她之后,就完全没音信了,既没来找她,也没通过严谨或者姚小萍表什么情,搞得她恨不得把黄海抓来质问一通,看他的直觉是不是出了问题了。
黄海回去后就来了一封信,感谢石燕对他的帮助。看得出来,黄海竭力想回到以前那种写信的风格,但经过了这一切,他似乎回不去了。她也似乎回不去了,每次写信都不知道写什么好,但每次看信都希望黄海能有所表示,一旦黄海真的有点表示了,她又吓怕了,不是装做没看见,就是暗示现在还不是时候。
好在黄海一直坚持写信,石燕也一直坚持回信,她不好意思写得比他长,更不好意思写得比他勤,她一定要等到他写信来了,才会回他一封信,而且要推迟几天回,然后抱歉这几天太忙什么的。
后来黄海来信告诉她,说他决定留校了,因为他们学校也不允许应届本科生考研究生,几家报社也都说暂时没名额,不能录用他,只好留校,争取以后读在职研究生。
他已经好久没再鼓励她考研究生了,因为她早已告诉他学校不允许应届毕业生考研究生。但这次他在信里说:“希望你早日考到a大来读研究生。”
毕业分配的事,象个大石头一样压在石燕心里,来到这个世界上这么多年了,她还是第一次认识到自己是多么势单力薄。可能以前她也势单力薄,但那时还没到用“势”用“力”的时候。从小学到高中,都是读书就读书,不用搞关系开后门也能办到。即便是考大学,好像也不需要开后门,或者说开了也没用,你只考了那么多分,再怎么开后门也等于零。
但这次不同了,好像除了本事,还有个“关系网”的问题,甚至可以说主要是“关系网”在起作用。同学们都在忙忙碌碌的找关系,开后门,不过他们大多数是在他们自己的家乡找关系,开后门,因为他们似乎没想过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只准备回到自己家乡去,但要进一个好点的学校,或者捞个一官半职。
石燕一直是很瞧不起这种想法的,这种“社来社去,队来队去”的搞法,能有个什么前途?她一直觉得他们都是燕雀,不懂她这个鸿鹄的大志,所以她从来不关心那些人在想什么,干什么,也不在那些人当中找男朋友,找了干什么?跟他们回那个破地方去?
她自己是从来没想过回家乡去的,对她来说,读书就是为了逃离那个地方,不能逃离还读什么读?她想上名校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上了名校可以逃得更远,逃到一个更了不起的地方去。但是现在好像只能用一个“好高骛远”来形容她这个人了,幸亏平时还没在那些燕雀们面前流露出自己的鸿鹄大志,不然的话,肯定被别人当笑话讲。
她父母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在她家乡那边使点劲,跑路子的结果是可以把她弄进“洞洞”的任何一个中学,或者是附近县城的中学里去。但过了那个地界,他们就没折了。
她自己也在尽力想办法,首先是争取留校,她成绩一向不错,如果单凭成绩,系里完全应该留她。她跟姚小萍都申请了留校,还有两个男生也申请了留校。系里装模作样地让他们四个人都试讲了一次,她虽然知道这是虚晃一枪,但她还是竭尽全力地准备了,自己感觉试讲也很不错。
但最后的结果是她试讲的分数没有姚小萍高,系里说姚小萍在县中教过多年书,有教学经验,整个课堂教学组织得比较好,教案写得好,板书也很规范,而她则毫无教学经验,教得比较死板。留校是要教书的,而不是读书的,所以不能光看学习成绩,而要看实际教学能力,综合起来看,还是姚小萍更适合留校。
她痛恨系里这种虚伪的做法,你要开后门,就直接说姚小萍有后门,我们留她不留你,那样虽然没留校,心里还想得过去。现在这样一搞,她没留校还成了她自己没用了,真是奇耻大辱!
她知道姚小萍留校是严谨的爸爸在里面起了作用,虽然严谨的爸爸只是体育系的教授,但总还是个教授,比她这种完全没人帮着说话的要强。有一阵子,她真有点想去系里揭发一下,说姚小萍开后门,但是她觉得这很卑鄙,也没什么用,系里当然知道姚小萍开后门,不知道的话,那就说明姚小萍没开后门了。
还有一阵子,她想去告诉严谨,说姚小萍是有丈夫的,但她觉得那也很卑鄙,而且姚小萍现在说不定根本不是靠严谨的关系,而是靠她那个远见卓识的伯伯。
姚小萍似乎知道她这些心思,在她面前总象有点心虚,总是说:“其实你比我成绩好,应该留你,但是--系里后门多得很,就算他们不留我,也不见得就能留你,很可能会留那个李树,因为他爸爸是钢厂的财务处长--”
石燕不知道钢厂的财务处长又算个什么角色,但她觉得姚小萍说的有道理,想留校的不止她一个,姚小萍不开这个后门,别人也会开,还是轮不到她头上,那又何必把姚小萍的好事搅黄了呢?
黄海也在f市那边为她想办法,跑到当地各个中学去看有没有差老师的。f市的中学倒是很缺师资,听说了石燕的情况也很感兴趣,但学校都没本事替她转户口,说如果他们能自己解决户口问题,那就可以录用石燕。但在那个年月,要想凭个人的力量把户口从d市弄到f市去,恐怕比登天还难,于是又搞成了一个僵局:没有f市户口,就没法在f市工作;没有f市的工作,就没法往f市转户口。
黄海跑了一阵,没跑出个名堂来,每次写信都在抱歉。石燕有时都不怎么想跟他通信了,因为他又是这么幸运,留在了a大,而她呢?连个师院都留不下来。如果说四年前的分道扬镳还可以归咎于一次考试的失误,那这次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如果没有黄海,她还可以安慰自己,说留校的都是开后门的,有了黄海就不好这么说了,因为他父母都在“洞洞”那边,他能有个什么后门可开?人家完全是凭实力。
她有点奇怪的是,黄海抱了这么多歉,鼓了这么多励,但从来没说“那我就分到你去的地方去吧,如果你去‘洞洞’,我就去‘洞洞’,如果你留d市,我就到d市”,如果他这么说,她肯定一头栽他怀里去了,但是他没有说,而是老把一个“希望你早日考到a大来读研究生”挂在嘴边,好像怕谁不知道他在a大似的。
从这一点,她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卓越,人家为了女朋友,就从K大分回d市来了,虽然被女朋友甩了,也算“虽甩犹荣”。而黄海呢?以前还说过要到d市来的话,但到了关键时刻,就不敢说了,真的是路遥知马力,烈火见真金啊。
就在石燕已经基本接受了回“洞洞”教中学的悲惨命运的时候,卓越突然找上门来了。那天她刚洗了澡洗了头,还没收拾好自己,披头散发的,脸上也是热水泡过蒸过的那种不正常的红,就听人叫她:“石,有人找你--”
她跑到寝室外面,看见卓越站在那里,她的脸更红了,简直象火烧一样发烫。卓越看见她出来,也不说话,只盯着她的脸看。她慌忙用两手捂住脸,问:“你--你找我有事?”
“嗯,有点事,跟我下来吧--”
他的声音是那样不容置疑,甚至带点命令的意思,这要是放在别人身上,她肯定很反感,要起来造反了,但因为是卓越说的,她就像象小学生听到班主任的命令一样,除了听从就不知道还有别的可能。她不假思索地说:“好,等我换个衣服。”
他没答话,好像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她飞快地跑回去,找了一件能出门的衣服穿上,转身跑回到寝室外面,见卓越已经不在那里了。她跑到窗子边看了一下,见他叉站在摩托上,不知道是在等她,还是准备独自离开。她在窗子边站了一会,发现他没动,知道他是在等她,便飞快地跑下楼去。他还是没说话,但明显地在等她自己坐上去,她象上次那样坐在后座,用手抓住他座位的下面。
他问:“坐好了?坐好了我就起步了--”
他不说要带她去哪里,她也不问他要带她去哪里,两人好像是早就约好了的一样。一直开到一个饭店门前了,他才停了车,让她先下来,然后他一偏腿下了车。
她问:“这是--什么地方?”
“地狱。”
“什么?”
“地狱,敢不敢跟我进去?”
她看他一本正经地样子,忍不住想笑。他做个“请”的姿势,让她走前面,他走在她后面不远的地方,她有种感觉,好像他在用两手推着她往前走,但她清楚地知道他的手没碰着她,但就是有那么一个他在推她的感觉。她走着走着,不时地回头仰脸看他一下,而他就再做一个“请”的姿势,大概是叫她继续往前走。
最后终于走到一个包间一样的房间跟前,他说:“到了,请进。”
两个人走进去,看见已经有两个人坐在那里了,中年男人,象是当干部的。石燕到现在还不知道卓越把她带这里来干什么,正在那里乱猜,就听卓越介绍说:“这位是师院的张科长,这位是教委的刘主任--这就是石燕--”
石燕还从来没跟这么高级的官员打过交道,赶快结结巴巴地跟他们打招呼,打完招呼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拘谨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听他们说话。
听那三个人的口气,他们还在等一个人,大概是最重要的人。过了一会,卓越出去了,不知道是去打电话,还是去等人。另两个男人自己在那里交谈,石燕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那里,很尴尬,心里也开始恨卓越,搞什么名堂?事先不通知,到了这里还不说是怎么回事,天下怎么有这么武断专横的人?
但她心里好像又有点喜欢这种专横武断一样,觉得男人就是要有这么一点风度,可以把你当个小鸟一样照顾,一切都为你安排好。
过了好一阵,卓越才陪着一个比那两个中年人更中年的人进来了,介绍说那是师院的张副院长。石燕到师院几年了,这还是第一次隔这么近看她自己学院的院长,好像也没什么过人之处,至少在长相上是如此。
几个人开始点菜,每个人都拿着个菜单研究,但最后也就是张副院长点了两个菜,其它都是卓越代办了。
石燕一直处于紧张和不自然的状态,而那几个人既没怎么跟她说话,也没谈什么具体的事,都是劝酒,单劝、对劝、反劝、正劝,热闹得一塌糊涂。
最后,终于酒足饭饱,于是纷纷告辞,起身离席。几个人到了餐馆门外,又是一阵客套寒喧,至少客套寒喧了一、二十分钟,那三个才真的离去了。石燕跟卓越站在餐馆门外,你望我,我望你,她小声问:“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今天?请你吃饭呀。”
“为什么请--我?”
“你分配的事,不请你请谁?”
“我分配的事?你怎么知道我想--分哪里?”
“我神机妙算。”
“肯定是听姚小萍告诉你的吧?”
“我还用她告诉?这是明摆着的事嘛--”
她鼓足勇气问:“那你--为什么要帮我呢?”
“肯定是因为我喜欢你啰--”
她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她以为他会委婉一点,然后她一点一点逼,他一点一点退,最后才被她逼得说出来,那就显得比较真一些。哪里知道他一下就说出来了,说得太轻松了,反而不象真的了,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的原因。她不好意思地说:“你肯定是喝多了--”
他狡黠地笑了一下:“你们女生不都是这样猜度男生的吗?不管是谁,只要是给你们帮忙的,都是想追你们的--”
这话很让她生气,反驳说:“你别把所有女生都说得那么--不堪,我就没有这样猜度男生--”
“只不过是个承认不承认的问题--”
她被他说中,心里很恼火,差点要发脾气了,但他换了口气,很平稳地说:“是姚小萍告诉我的,她说她老觉得对不起你,本来应该是你留校的,结果因为她的缘故,害得你没留校,但是她又实在需要这个留校的名额,而且就算她退出,这个留校的名额也不一定就落到你头上,所以她问我能不能让我妈帮个忙,把你分到d市教中学--”
她原以为是留校,因为她看见请的人当中有师院副院长什么的,但听他现在的口气,只是留d市教中学,她的心一沉:“那你怎么不先问我一下?其实我不想留在d市教中学--”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在d市教中学,宁可回家乡去。在那边的话,以后考研究生可能还比较好找熟人搞报名的事,如果是在d市,恐怕一呆就是十年八年的不让考研究生--”
“噢?是这样--”
她连抱怨带抱歉地说:“你应该先问我一下的--免得--白费些钱--要不我来付这顿饭的钱?”
“上次都把你吓成那样,这次你还敢付?”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老是揭她的短,到底是不会说话,还是想显得自己很聪明?她没好气地说:“这不是什么敢不敢的问题,我付这个账,是表示我的感谢,以后不经我允许,请别自作主张乱帮忙--”
石燕以为卓越绝对不会让她来付钱的,至少也要客套一阵,哪里知道他真的把帐单给了她。她接过来一看,两百多块,这是她好几个月的生活费了,虽然她的存款绝对够付这些钱,但她心里很有点烦:这个人才有意思呢,事先招呼都不打一个,就乱帮忙,乱请客,到头来还要我付账,如果每个人都这样搞,我不早就破产了?
她气呼呼地把帐单塞进自己的小包,说:“我现在没带这么多钱,等我回去拿了再给你--”
卓越也不客套,只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看得她更生气了,扭过头去不理他。回来的路上,两人基本没讲什么话,一直到她寝室门口了,卓越才说:“留校的事先别告诉姚小萍--”
“什么留校的事?”
“你留校的事。”
“我留什么校?”
“当然是留师院这个校--”
“你刚才不是说--是教中学的吗?”
“我哪里说了?我说姚小萍叫我帮你在d市找个中学教教,我没说我对她言听计从--”
她愣了:“那你的意思是说--”
他狡黠地一笑,问:“是不是很后悔自己的脾气发早了?很有点尴尬吧?”
她差点上去擂他一拳:“你--你怎么是这样的人?总拿人家开涮?”
“不是我拿你开涮,是你自己没把话听全就发脾气--”
她尴尬死了,刚才还那么气呼呼的,现在好像一下转不过弯来一样。她傻站了一阵,问:“那系里一下就留了两个人?”
“谁说系里留了两个人?”
她见他又在涮她,有点撒娇地说:“你又拿我开涮?我不理你了--”
“你们女生是不是觉得男生都很怕她们不理他们?”
她最讨厌他这样“你们女生”“你们女生”地评论了,不知道是讨厌他把她跟别的女生一样看待,还是讨厌他这么主观臆断--或者说这么不留情面。她催促说:“别涮我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说出来吧--”
他好像还是能察觉真生气假生气的,见她真的要生气了,就不再卖关子,说:“不是留系里,系里那个名额已经给了姚小萍了--”
“那是留哪里?”
“留学校的科研办公室--”
她一愣:“科研办公室?我--留那里干什么?”
他笑着说:“如果叫你在那里当主任你干不干?”
她知道他又在涮她,下意识地扬起一只手来打他,但只到半路就停下了。他逗她说:“你刚才那么乱发脾气--象不象《瓢》里面的郝思佳?”
幸好她还溜过几眼《瓢》的故事,不然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了。她没答话,但脸有点红,因为她记得《飘》里面的郝思佳发脾气的时候,是被白瑞德看见了的,而白瑞德好像就是从那时起就爱上了郝思佳。现在卓越把她比作郝思佳,是不是说他也喜欢上她了?她觉得他这个人好像特爱涮人,而且特爱拿女生的虚荣心做文章,便在心里把这个猜测枪毙了。
她问:“是不是做秘书?我可不想做秘书--”
“我怎么会让你给人家当花瓶呢?肯定不会的啦。”
她觉得他说话的口气很怪,有点象是男朋友对女朋友在说话,又有点象在吹牛,好像他想把她安在什么地方,就有本事把她安什么地方一样,她好奇地问:“那到底是做什么?”
“今天来的张副院长是分管科研的,他在科研处那边还差一个助理--”
她不明白:“助理跟秘书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啦,区别大大的咧,职称不同,报酬不同,前途不同,什么都不同--”
她考虑了一阵,坚持说:“但是我觉得我不适合--跟当官的搞在一起,我只适合做--技术工作--”
他没反驳,只说:“慢慢来,这些事情不能急于求成,也不能一步登天,先留在师院,以后可以慢慢调动--”
她仍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感觉象在做梦一样,两人在她寝室楼前站了一会,他说:“不早了,上去休息吧--”
她跟他告了辞,上得楼来,还是糊里糊涂的,怎么有这种事?好像完全没办法解释一样,她急不可耐地找到姚小萍,把今天的事全都讲了,临了才想起卓越说过先别告诉姚小萍的,虽然她看不出为什么不能告诉姚小萍,但也不免有点后悔,怕卓越知道了不高兴,连忙追加一句:“你可别对卓越说我把这事告诉你了,他叫我别告诉你的--”
姚小萍好像并不在意卓越对她的防范,而是无比羡慕地说:“啊?留在学校科研办公室?那比留系里还好啊!跟张院长当助理?那不成了校长助理了?这个卓越也太有路子了,怎么可以一下就把你留在科研办公室了?石,你可得感谢我了,不是我出面去找他,你哪里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石燕犹豫着说:“其实我并不喜欢留在科研办公室,我--不是个跟领导打交道的料,我看着他们就害怕--”
“别傻了,领导有什么不得了的?不也是人吗?是人就有人的弱点,领导也要吃饭拉屎,领导也喜欢年轻漂亮的女孩,领导也爱听吹捧,跟常人有什么两样?你留在科研办公室,就能经常跟上面的人打交道,升上去的机会多,还能认识好多有权的人,对你今后的发展肯定有好处--”
石燕的心里只有考研究生这一个“发展”,其它任何发展都是发而不展,她一是不喜欢跟领导打交道,二是怕进了那办公室,以后就更没机会考研究生了,或者把专业丢久了,能考也考不上了。但她见姚小萍对这个职位这么推崇,又觉得自己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怕姚小萍说她贪心不足蛇吞象。她开玩笑说:“你这么喜欢这个职位,那我们换换行不行?”
“你真的愿意换啊?要真愿意的话,那我肯定跟你换。不过卓越肯定不会同意的,他怎么会舍得把这个好位子给我?”姚小萍揣摩说,“看来这个卓越还真有两把刷子呢,至少在d市是这样。他分回d市来真是聪明,如果他分在f市那样的地方,就只是一个无名之辈,谁把他当回事啊?但在d市,他就可以呼风唤雨,因为他的关系网都在这里,可能主要是他爸爸妈妈建立起来的--”
石燕本来对卓越为女朋友回d市有点疙疙瘩瘩的,听姚小萍这样一说,又觉得这比为女朋友回d市还糟糕。为女朋友回d市,还有一点浪漫色彩在里面,虽然是为别的女孩儿而浪漫,但总的来说,骨子里还算得上浪漫,也许以后可以为她而浪漫。但如果完全是为了关系网回d市的,就一点也不浪漫了,市侩得可以。她打抱不平说:“我觉得他不是为这个回d市的,应该是为他女朋友回来的--”
姚小萍似乎对这个不感兴趣,没接这个话碴,只说:“如果你真不愿意在科研办公室干,我真愿意跟你换换--”
“你说我如果留在科研办公室,会不会影响以后考研究生?”
“应该是不会影响的,”姚小萍想了一下,说“不过要看卓越希望不希望你考研究生了,如果他不希望你考研究生的话,他肯定有办法让你考不成研究生--”
“我考研究生,关他什么事?怎么会有他希望不希望的问题?”
“怎么不关他的事呢?难道他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还不嫁给他?”
“你这么说,好像他是为了--什么目的才帮我一样,其实他只是看在你面子上--”
“哪里有这种事?我跟他非亲非故,他为什么要看我面子?可能他一直就想帮你忙,但没有借口。我请他帮你忙,他就有了一个借口了--”
“那他为什么要想帮我忙?”
“当然是喜欢你罗--”
“但是如果他喜欢的话,怎么前段时间又--没什么表示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可能他想先让你落难,然后他再出手相救,这样你就会对他心存感激。如果他先就追你了,那现在他帮你就成了天经地义的了,你就不知道感恩了,帮得不好还要怪他一头包--这也算一种追求技巧吧--”
石燕一听这话,就在心里给卓越扣了一大把分,这叫什么?完全是耍花招嘛,这也能算“喜欢”?只能算狡猾。对她来说,男生头脑还清醒着都不能算爱上了,更何况还清醒得可以使用伎俩?
那天夜晚她又没睡好,这次主要是在考虑到底要不要留在科研办公室,她觉得这会是个尴尬事,如果留在那里,又不做卓越的女朋友,那她永远会觉得自己欠了卓越一个人情。如果干脆就跟卓越做男女朋友,她又还没迈出那一步的决心,因为她觉得无论怎么推理,卓越对她的爱情都值得怀疑。如果他事先一直没想到帮她,是姚小萍出面请求,他才来帮她的,那说明他一直以来对她都不关心,那怎么可能是爱情呢?当然,如果卓越真是从一开始就在留心她,想追她,却要等到现在才出手相救,那说明他真的很会算计,很知道追女生的技巧,那又怎么算得上爱情呢?
想来想去,她决定还是不要接受卓越的帮助,这样她就不用欠他一个人情,而且可以考验他一下,看他是不是真喜欢她,反正她也不是很喜欢在这个科研办公室工作,那个张副院长,看上去就不那么地道,人又长得丑,以后每天对着这么个丑人,还要点头哈腰,唯命是从的,那还叫人过的日子?
她打定了主意,第二天就跟姚小萍商量:“我想好了,我还是回家乡去吧,了不起熬两年,就可以考研究生--你知道不知道怎么跟卓越联系?”
“我有他那栋楼的电话号码,你可以给他打电话--你真的不留校了?”
“我不想欠他一个人情,我也不喜欢跟领导打交道,再说那工作根本不是我的专业,读了四年书,最后还是去做个--助理,那不把我的专业全都丢了?”
姚小萍听得直摇头:“你完全是个书呆子,读书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找工作吗?什么专业不专业的,有几个是真正喜欢自己专业的?还不都是为了今后好找工作?既然你找到了,还管什么专业对不对口呢?”
石燕还是坚持要给卓越打电话,姚小萍说:“如果你真不愿意去科研办公室,那你干脆给卓越说我愿意去得了,总比浪费了一个名额好--”
艾米:至死不渝(4) -2
石燕拿着姚小萍给的电话号码下楼去打电话,心情意外地好,这是连她自己都没想到的,看来她这个人比较注重心理享受,而不注重实际收益。有了留校的机会,我不去,我就不失落,因为不是学校不留我,是我不去的;有人追来了,我不同意,就跟没人追的时候不同,那时没男朋友,是的确没有一个人来追;现在没男朋友,是我看不上那些追的人。
她拨了两次电话,把卓越住的那栋楼的电话拨通了,过了一会,门房就把卓越叫来接电话了。卓越一上来就问:“钱准备好了?”
现在她已经不上他的当了,他就是喜欢逗她发脾气,她就偏不发。她冷静地说:“钱准备好了。谢谢你为我帮忙,但是我昨天好好想了半天,还是决定不留校了,回家乡去……”
她觉得他听到这个消息应该有点过激的反应,不管是因为喜欢她,还是因为她不领他的情,他都应该有点过激的反应,但他没有,只说:“那我再想别的办法吧。”
“你再想--办法?”石燕愣了一下,怕卓越是没听清,便重复说,“还是不麻烦你了吧,我--不想留师院,想回--我家乡去--”
卓越答非所问:“我这两天有点忙,在赶一篇稿子,过两天再去办--”
她发现她说的话就像滴在鸭子背上的水,“出溜”一下就不见了,根本没留下任何痕迹。她提高嗓音说:“我已经说了,我不想留校了--”
“不用那么大声嘛,耳朵都吵麻了--”
她有点尴尬,放低了声音说:“不那么大声,你就听不见嘛--”
“我怎么听不见?我不过是把中间的一段对话省掉了而已。你说你不想留校,但其实是说不想留科研办公室,对不对?那我就看看能不能帮你留在系里,但是我这两天在赶一篇稿子,所以得等两天--”
她发现自己刚才有点低估他了,以为他没听见,或者没听懂,但他其实听懂了,而且联系她昨天说过的话,推测出她只是不想留科研办公室。这让她哑口无言,因为她的确只是不想留科研办公室,如果是留系里的话,她还是很愿意的。也许他说话就是这样,爱把中间几个段落省掉,只说一头一尾,让你跟不上他的速度;或者说半句,留半句,让你摸头不是脑,总是提前发脾气,他再抖出后半句,让你尴尬万分。
她很有点惭愧,便东扯西拉聊以解嘲:“你在--写什么稿子?”
“噢,高等教育方面的,杂志社那边等着要--”
她听说“高等教育”几个字,就一厢情愿地认为他写的是有关他自己教学实践方面的东西,随口恭维说:“看来你还挺有教学经验的--”
他一下就猜出了她省掉的几个段落,声明说:“我写的不是教学实践,而是高等教育理论方面的东西--”
她只好继续解嘲:“我太孤陋寡闻了。但是你--不是学政治的吗?”
“本科是学政治的--”
他又吞了半句,但她猜得出来,下半句就是“研究生改了专业”。她觉得她现在比较适应他的说话方式了,心里有点得意。她一直比较佩服那些能在报刊杂志上发表文章的人,不管是什么报刊,什么杂志,只要是名字变成了铅字的,在她心目中都很有份量。她见他要赶稿子,就不好再打搅了,赶快收尾:“那你忙去吧,我不打扰你了--”
如果他现在改口说“不忙”,要跟她在电话上多聊聊,那就说明他对她有点意思了,但他很爽快地说:“好,那我挂电话了。”说完,就挂了电话。
她有点失落,但很快就原谅了他,跑到学校图书馆去,找到高等教育那一块,发现这方面的杂志不多,便找了几本翻起来。还真是不翻不知道,一翻吓一跳,卓越的名字还很出现了几回呢,大多是跟一个姓魏的人一起写的,而且大多是姓魏的署名在前,卓越在后,有时还有好几个作者,看上去象是卓越在k大读书时跟导师一起写的东西。
这下她对他的敬佩油然而生,以前还只觉得他运气不错,考上了K大,因为“运气”是她对高考结果的唯一解释,但现在看来他还不止是运气好,而是才运俱全,既有才气,又有运气。命运这样青睐的人,你没法不青睐。
她突然想起好像黄海并没发表多少科研文章,可能是黄海没谈起。她跑到黄海的专业那块去找黄海的文章,但那个专业的期刊杂志太多,无从找起,只好作罢。考虑到黄海花那么多精力在社会调查上,没科研论文发表也很正常,但她对黄海的敬佩就没法“油然”而生,多多少少有点把他放进“运气好”一类里去了。当然她自己也没什么科研论文发表,但她把这归罪于c省师院这块破牌子。学校没名气,老师没名气,上哪去发表东西?
她看了一下卓越写的文章,不得不在心里老实承认:看不懂,也没兴趣,毕竟不是小说,又不是自己专业的,哪能提起什么兴趣呢?但是看见卓越的名字印成铅字,文章收进学术杂志,摆放在学校图书馆的架子上,哪怕除了她就没第二个人看,还是令她肃然起敬的。学术文章嘛,就是没人看的,如果读者挤破脑袋地跑来看,那还叫学术文章?
进了一趟图书馆,卓越在她心目中的形像很不一样了,一个学者的形像就牢牢竖立起来了。回过头去一想,卓越还真有点学者风度,跟严谨他们就是不一样,跟同是名校生的黄海也不一样,黄海给她的感觉仍然是个学生,而卓越给她的感觉就是一个学者。“学生”“学者”一字之差,但代表了两个不同的层次,这个“者”字,份量好重啊!
这让她有点惭愧,人家卓越这么忙,有这么多正经事要做,能抽点时间出来帮她已经很不简单了,她还在那里胡猜乱想,给他添麻烦,好像太幼稚了,太不成熟了。不知道他会不会讨厌不成熟的女生?
那几天,她就没再打搅卓越,而是静等他写完了稿子再来跟她联系。每每想到他,她的眼前就出现了一间小屋,里面乱七八糟地堆满了各种书籍和报刊杂志,卓越手握一管毛笔,坐在一个书桌前写字。虽然仔细想来,“手握一管毛笔”有点文不对题,“一间小屋”有点勉强,“乱七八糟地堆满书籍”也不是必然,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一想到卓越在写文章,脑海里就浮现出这么一个画面,一定得是一管毛笔,而且一定是一间小屋,又而且书籍一定是乱堆着的,好像不是毛笔,写的文章就不学术;屋子大了,写出的东西就不紧凑;书籍放整齐了,思维就会受到禁锢一样。
但姚小萍就不管他“一管毛笔”不“一管毛笔”了,不时地跑来问石燕:“喂,你跟卓越谈了我们俩换工作的事没有?”
“还没有--”
“怎么还没谈呢?你不想换了?”
“我--不知道--,他说他这几天很忙,在赶一篇稿子--”
她把卓越发表文章的事说了一下,姚小萍也肃然起敬,不过姚小萍是往另一个方向“肃然”的:“石,你运气真好,遇到了一个有才有貌有权有势的男人,太难得了,一定要抓紧--”
“怎么抓紧?”
“多创造一些条件跟他接触啊,不然让别的女生抢跑了--”
“怎么创造条件?人家说了,这段忙得很--”
“没什么嘛,他忙他的学术,你可以从生活上关照关照他嘛--”
石燕更惶惑了,从生活上关照?怎么关照?难道无缘无故跑去他家帮他做饭?那真是疯了!她问:“那你--从生活上关照严谨了?”
姚小萍很深邃地一笑:“我关照的方式跟你不同--而且我现在这样的身份,也不能搞得太公开,让外人知道就麻烦了--”姚小萍突然紧张地问,“你没把我跟严谨的事告诉卓越吧?”
“没有,我怎么会跟他说这些事?我们总共就见了这么一两次面,而且大多数时间都是在--生他的气,根本没跟他说什么话--”
姚小萍松了口气:“没告诉他就好,我有种直觉,他--很讨厌我这样的人--”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他的女朋友--对他不忠嘛--”
“对他不忠?”
“我也是道听途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说她女朋友跟她办公室的头--搞上了--被卓越抓住--闹了很大一场风波,后来那个男的受了处罚,卓越跟他女朋友也吹了,现在那女的是鸡飞蛋打,好像有点神神经经的--”
这个桃色新闻一下就把卓越那一管毛笔和一间小屋什么的冲跑了,石燕脑海里出现了一个气急败坏的卓越,戴着绿帽子在跟女朋友大吵大闹。
姚小萍说:“你可别告诉卓越说我对你说了这事的,他知道了肯定是杀了我的心都有--”
石燕不解地问:“但是你怎么说他--讨厌你?那女的是你亲戚吗?”
“我怎么会跟那样的人是亲戚?你看我象会发疯的那类人吗?我根本不认识那女的,是听--别人讲的。但是天下绿帽是一家,像他这样被女朋友背叛的男人,肯定痛恨天下所有背叛丈夫的女人。”姚小萍无比冤枉地说,“但是我的情况不同啊,我--跟我丈夫--那不是被迫的吗?”
对姚小萍的事,石燕是从来理不出个头绪来的,好像也挺同情姚小萍的遭遇,但好像又不太赞成她跟严谨的事,总而言之,是一本糊涂账。但姚小萍对她不错,她也没几个知心朋友,所以她还是倾向于站在姚小萍一边。当然按她的意思,如果姚小萍当初就不向恶势力妥协,不为了呆在县中就嫁这个校长公子,那最好了,现在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跟严谨恋爱了。但正如姚小萍说的那样,如果当初不向恶势力妥协,家里人的生活就不能得到改善,姚小萍也就不会遇到严谨了。
这个弯弯绕把石燕绕糊涂了,她老早就不从道德的角度深想这件事了。但从技术的角度,她还是经常考虑这事的,所以一直替姚小萍捏着一把汗,怕姚小萍脚踏两只船失去平衡掉水里了。每次两人讲到姚小萍跟严谨的事的时候,她都会担心地加一句:“你可要当心啊,别让你丈夫知道。”
而姚小萍每次都满不在乎地说:“这事只有你知道,只要你不说,他怎么会知道?”
这次不知道是不是被卓越的桃色风波闹糊涂了,石燕忘了嘱咐姚小萍小心,而事情居然就像命中注定的一样,她一次没嘱咐就出事了。
那天石燕正在寝室看书,就听见外面吵吵闹闹的,然后看见姚小萍跑进寝室来,砰地一声关上门,用背顶住,对她喊:“石,我丈夫闹上门来了,快过来帮我顶住--拉个桌子过来--”
她慌忙跳下床,跑去拉桌子,但每张桌子上都摆满了东西,她只好牺牲自己那张,把桌面上的东西一古脑扫到地上,拖着桌子往门边跑。两个人还没顶好,就感到有人在大力撞门,边撞还边大声嚷嚷:“你这个不要脸的贱女人,有本事把门打开!”
姚小萍也不甘示弱,大声回骂:“你这个没用的臭男人,有本事别在女人面前显摆--”
“你有本事把你那个臭男人交出来--”
“我交出来你也没本事打得过他--”
姚小萍跟她丈夫都是用的他们家乡话,石燕只能听懂一半,但基本可以听出是围绕一个“本事”在进行争论。她以前听别人说过,说d市这块的人吵架有个特点,就是会讲狠,但是多半都是在“讲”字上下功夫。两个d市人闹起来,你可以听到各种各样讲狠的说法,从剁手剁脚到砍头挖心,再到株杀九族,甚至发动世界大战,都有可能提到,但如果你真的看戏不怕台高,指望看到地上有剁掉的手脚,或者指望国家因世界大战开始征兵,那多半是会失望的。
姚小萍和她丈夫都不是d市人,但他们的家乡离d市很近,可能由于城乡差别的缩小,d市人讲狠的风俗也传到姚小萍的家乡去了。
听了一阵,石燕不是那么害怕了,只帮姚小萍顶着门,听他们两个“讲狠”。果然,姚小萍的丈夫讲了一阵狠,也没真打进来,就嚷嚷着往别处去了。
姚小萍松了一口气,开始调查事件起因:“哼,真是怪了,他怎么会知道这事?肯定有人在里面告密--”
石燕连忙声明:“不是我啊,我可没告诉过他,我根本都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知道不是你,但你是不是告诉过卓越?”
“没有啊,我告诉他这个干什么?”
姚小萍打开门,边往外走边说:“哼,那就怪了,我觉得只能是他告的密--”
石燕问:“你要到哪里去?当心他--打你--”
“没事,他是个雷声大雨点小的没本事的东西,如果他今天真的敢打我,哼,我从此以后敬佩他--”
石燕追出去警告说:“你别去,我看他今天--真的很生气的--”
姚小萍头也不回,大义凛然地说:“我怕他去系里闹,得赶紧把他抓回来--”,完全是一副共产党员掩护群众撤退的架势,仿佛她这是要去保护“系里”一样。
石燕想问姚小萍要不要她陪着去,但她真的有点害怕,一怕姚小萍的丈夫打红了眼睛,待会连她一起打了;二怕被卷进这么一场闹剧里去,到时候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是她的什么人闹到学校来了呢。好在姚小萍也没提出叫她跟去,她连忙借势一歪,躲回寝室里去了。
姚小萍那一去,就没了音讯,把石燕急得一夜没睡着,觉得姚小萍这回肯定是凶多吉少,被丈夫打死了,或者被丈夫逼着殉情了,要么就是丈夫跟严谨混战的时候,姚小萍冲出来保护情人,被丈夫误伤致死。总而言之,她眼前是一片血流成河,一死二伤,一伤二死,三人全伤,三人全死,各种组合都有可能。
她不知道到哪里去打听姚小萍的下落,问多了,怕影响姚小萍的声誉;不问,又很担心姚小萍的生死。最后听一个同学说,好像看见姚小萍跟她丈夫在校门外那家“四季春”吃饭,她才算放了一点心,也许姚小萍终于力挽狂澜,把丈夫稳住了,她坚信姚小萍有这个魄力、魅力、能力和体力。
一直到第二天傍晚,姚小萍才出现在寝室里,有点疲倦,但身体完好,肤发无损,更没有血流成河的迹象。
石燕欣喜地说:“你总算回来了,我昨晚急死了。”
姚小萍很感激:“对不起啊,昨天让你担惊受怕了,不过我没事的--”
石燕见姚小萍在往一个包里收衣服,便问:“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姚小萍压低嗓子说:“到旅馆去,我丈夫还没走,可能会呆几天。昨天走得匆忙,我没带换洗的衣服去,今天跑回来拿几件。但我那鬼丈夫学精了,我离开这么一小会,他也跟来了,现在我把他稳在外面,说这是女生寝室,他不能进来。你可不可以帮个忙?帮我告诉严谨一下,就说我这几天--忙,没时间见他,等我忙过了这几天,我会跟他联系的--但千万别对他说我丈夫的事--”
石燕听说姚小萍的丈夫就在外面,又紧张起来:“那你可得小心,当心他--”
“他不敢把我怎么样的,我现在就怕严谨知道了,严谨那个火爆脾气,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千万替我保密--”
“你放心,我不会对他说这事的,但是他会不会从别的渠道知道这事?”
“我不怕他从别的渠道知道这事,只要我不承认,他就不会相信。但是如果是你说的,他肯定会相信--”
石燕没想到自己的信誉这么好,但这个好信誉好像派不上用场,反而会坏事。万一别的人传到严谨那里去,而严谨相信了,那姚小萍不是会认为这是她告的密吗?最好是尽早去给严谨打个预防针,免得他听信了别的渠道的传言。她问:“那我跟他打电话行不行?”
“你可以打电话跟他约个时间,但别在电话里谈,怕别人偷听--”
姚小萍走后,石燕就开始行动,先到楼下给严谨打个电话,万幸万幸,一下就找到严谨了,然后跟严谨约个时间,万万幸,万万幸,严谨一下就同意了,还说可以骑车过来载她。
过了一会,严谨过来了,用自行车把石燕带到学校东面一个不算太脏的水塘边,刚停了自行车,严谨就追问石燕:“姚她怎么啦?说好昨天见面的,我等了好几个小时也没见她来,又不打个电话,真是急死了,一夜没睡好--”
她一下就被这个男人的痴情感动了,安慰说:“她没事,就是这几天比较忙,没时间--”
“再忙也可以打个电话吧?哪里会忙到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是不是她丈夫把她软禁了?”
石燕吓了一跳,矢口否认说:“不是,不是,她--哪里有丈夫?”
“她可能没对你们说起过,但是她是有丈夫的--到底是不是她丈夫--把她怎么样了?”
石燕在心里打了一下小算盘,想算算如果把姚小萍的近况说出来,对她、对姚小萍、对严谨有什么危害,但小算盘算出来的结果是说出来比瞒着好,因为严谨明显的很着急,她不忍心看他这么着急,也怕他到处打听反而把事情弄大了,便坦白说:“你别着急,她丈夫是闹到寝室来了,但没把她怎么样--”
“他没--打她吧?”
“没有--”
“那他--有没有闹到系里去?”
“应该没有,因为姚小萍已经把他稳住了--”
“那她现在怎么还不来--找我?”
“她--呃--丈夫还在d市没回去,她得继续稳住他--”她说完了,就好后悔,生怕严谨会想象出姚小萍正在如何“稳住”她丈夫。
但严谨似乎没那么丰富的想象力,或者说爱情已经战胜了嫉妒,他没跳起来要去跟那丈夫争着被“稳住”,而是很感激地说:“那就好,我就怕她为了我--被她丈夫伤害--”
她真是太感动,几乎有了鼻子发酸的感觉,严谨的形像也高大了许多,她问:“你怎么知道她--有丈夫的?她不是没告诉你吗?”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也是从她那个地方出来的,那里的人我谁不认识?”
“但是你--如果知道她有丈夫--怎么还会--”
严谨庄严肃穆地说:“你不懂的,你可以骂我是第三者,你也可以说我是流氓,但是我可以告诉你,这是爱情。懂不懂?”
石燕似乎是被严谨的庄严肃穆镇住了,不住地点头,一幅“我懂,我懂”的架式,心里对姚小萍的佩服已经不是一般的“油然而生”了,简直就是像油井一样往外冒油。这可不是简单地用美貌迷住一个男人啊,美貌只能迷住一个男人的身体,而姚小萍这是迷住了一颗男人的心啊!
她不知道姚小萍是怎么做到的,但她觉得自己肯定没有这个本事和魅力。她根本没办法想象黄海或者卓越在得知她有丈夫之后,还会这么痴迷地爱着她。她现在还没丈夫,这两人就这么冷淡她,连吃醋的方式都是拿她开刀,对她发脾气,如果知道她是脚踏两只船,既有丈夫,又有情人,那他们两人还不联合起来把她杀了?
她对自己唯一的安慰就是严谨没黄海和卓越那么优秀,也许严谨自己也知道自己的不优秀,所以在爱情上要求就低一些,就能满足于一个有夫之妇的爱情。但是这好像也没多大说服力,严谨也是大学老师,比黄海卓越什么的,又低到哪里去呢?要说长相的话,严谨总比黄海强吧?总而言之,如果有个象严谨这样痴迷她的男生,她肯定选他而不选那什么黄海卓越之流的优秀人才。
优秀有什么用?重要的是爱情。如果没有爱情,再优秀也跟自己不相关,越优秀越令人讨厌。但如果有爱情,是不是就可以不管优秀不优秀了呢?好像又不全是。这个问题她一时想不清,先存疑,以后再慢慢想。
两人谈完了话,严谨就用自行车送她回寝室。走到半路了,严谨说:“前面就是老卓住的地方,我想上去跟他说几句话,你要不忙的话,就跟我一起上去,如果你急着回去,我就先送你回去--”
现在只要是跟卓越相关的,她都很感兴趣,更何况是到卓越的住处看实物?这就好比一辈子研究恐龙的考古学家,终于有了看活恐龙的机会一样,那还能放过?她说:“我不忙,还是先跟你去找卓--老师吧,免得待会你送了我又要折回来--”
于是两人一起来到卓越住的那栋楼,一看就知道是家属楼,楼道拐弯抹角的地方都被人尽力利用了,堆了些破铜烂铁,阳台上都伸出一些竹竿,挂得彩旗飘飘的。石燕想不通,卓越这个青年学者怎么可以住在这么个婆婆妈妈的地方?形像上又打了一点折扣。
两人来到卓越的住处前,严谨敲了敲门,就听卓越在里面问:“谁呀?”
“是我,还有石燕--你老兄打扮一下再开门--”
过了一会,卓越把门开了,的确打扮了一下,穿着衬衣长裤什么的,他把这两人迎进屋去,给他们各倒了一杯凉开水。
严谨急着跟卓越说话,石燕只好边喝水边打量卓越的住处,客厅没什么,跟大多数人的客厅一样,有沙发,有茶几,还有桌子椅子什么的,但墙上挂着个大镜框,里面有张黑白照片,大概是卓越那英年早逝的爸爸。也许是因为黑白照的缘故,人物显得很英俊,浓眉大眼的,脸部轮廓很分明,似乎比卓越还耐看一点。旁边还有张家庭合影,上面有卓越的父母和读中学模样的卓越,还有一个小女孩,大概是卓越的妹妹,照片也是黑白的,四个人都显得很出色。
照片挂得有点高,她正伸着脖子在那里看,卓越走了过来,从墙上摘下那张全家福,递到她手里。为了报答这份恩情,她只好做出一个仔细研究的架势。卓越似乎是为了报答她这么仔细研究的恩情,又到卧室里去拿了一本影集出来给她看。她为了报答这份恩情,只好做出更感兴趣的样子看起影集来。
她发现影集里主要是以前的旧照片,卓越似乎从小就长得比较出众,无论是班级大合照,还是跟朋友们的小合照,他都显得鹤立鸡群。她一边翻一边想,如果这是黄海的影集,不知道会是什么样?他是出生的时候被夹坏脸的,那影集里不全是那种--惨不忍睹的像?也许他父母根本不给他照相?
她不知道严谨跟卓越在讲什么,因为他们跑到卧室里去了,但她可以听见严谨慷慨激昂的声音,而她听不见卓越在说什么,因为他说得很少,而且声音很低。最后严谨终于讲完了,从卧室出来对她说:“我们走吧,老卓还忙着呢--”
但卓越说:“我想跟她说几句话,我待会送她回去--”
严谨很乖觉地说:“好,那我就先走一步了--”
严谨一走,石燕的心便咚咚跳起来,不知道卓越要跟她说什么话。卓越似乎也不慌着说话,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调到一个新闻节目那里看了起来。石燕尴尬地坐了一会,终于忍不住问:“你不是说要跟我说几句话的吗?”
“嗯,”他酝酿了片刻,问,“姚小萍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拿不准他这是什么意思,所以不知道该从哪方面回答,反守为攻地问:“什么姚小萍是怎么回事?”
“我是说她--丈夫闹到学校来这件事,刚听严谨说的--”
“噢,是这样的--”她正要开讲,突然想起姚小萍对卓越的怀疑,就不愿意再往下说了,“刚才严谨不是都告诉你了吗?”
“他只说姚小萍丈夫来闹,没说别的--”
她想,既然严谨都不肯说,那我为什么要说?她推脱说:“我也不是很清楚--我这个人不爱打听别人的事--”
他也不再追问,只说:“我觉得你还是别跟姚小萍搞在一起为好,现在正在办留校的事,你把自己卷进这种桃色纠纷里去--会有影响的--”
她这人特别不爱听人教训,马上反驳说:“这个桃色纠纷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在跟人--怎么样--”
卓越没再坚持,只说:“我不过是这么说说,主要是考虑你留校的事,没别的意思,你不用生这么大气--”
“我没生气。不过姚小萍早就料到你--会说她坏话的,因为她知道你--不喜欢她--”
卓越淡然地说:“对她,根本不存在一个喜欢不喜欢的问题--”
“我不是说那个意义上的喜欢--”
“哪个意义上的喜欢或者不喜欢都不存在--我只是觉得她这个人--素质很低--”
“是不是因为她跟--严谨的事?”
卓越不置可否地一笑:“你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很容易把自己变得庸俗起来--”
石燕很不喜欢他以这种腔调说话,但又找不出什么东西来反驳他,姚小萍似乎是有点庸俗,但是石燕从来没这么觉得,现在被卓越点破,使她有点恼羞成怒的感觉,不知道是因为卓越贬低了她的朋友,还是因为她自己一直没发现姚小萍的庸俗。她坚持说:“姚小萍是我的朋友,我不会为了留校就疏远她--”
“嗯,你对朋友很不错--但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石燕狐疑地问:“是不是姚小萍在背后--说我坏话?”
卓越的表情深不可测,头也是坚如磐石地一动不动,使石燕看不出他的答案是什么。但她觉得如果姚小萍没说她的坏话,卓越就会出来声明这一点,现在既然他没声明,那就说明他知道姚小萍在背后说她坏话了。
她问:“她说我什么?”
卓越好像不愿深谈这事:“有些事你不知道更好。你涉世不深,对人世的复杂有时估计不足--”
她赌气地想,就因为我涉世不深,我才问你嘛,如果我涉世深的话,还问你干什么?不过她没这样说出来,怕他理解为她又在发脾气了。她完全没想到姚小萍会在背后说她坏话,但是想想姚小萍的所作所为,似乎也不稀奇,一个能脚踏两只船的人,在背后说说别人坏话,难道是什么天方夜谭吗?但她想不出姚小萍为什么要说她坏话,她又没得罪姚小萍,跟姚小萍又没有利害冲突,难道姚小萍疯了,一定要说她坏话?她替姚小萍辩解说:“可能是那些恨她的人在造谣,她根本没必要说我的坏话--”
他没再坚持,转移到别的话题上去了:“如果能留在系里,你高兴不高兴?”
“当然高兴,但是系里不是只留一个人吗?你看可不可以让姚小萍跟我换换?让她到科研办公室去,让我留系里?她愿意去科研办公室--”
“她愿意,还要看学校愿意不愿意--”
“你问过学校了?他们不愿意?”
“我没问过--”
她知道自己问得没道理,她今天才跟他说这事,他怎么会早就跟学校谈过了呢?她改口问:“那你觉得学校会不会同意我跟她换?”
“你换到系里去,学校肯定是没问题的,但是--她闹了这场风波,恐怕--”
她紧张起来:“啊?但是学校怎么会知道这场风波呢?姚小萍已经把她丈夫稳住了,她丈夫肯定不会到系里去闹了--”
卓越笑了一下:“这种事还用得着她丈夫去系里闹?还不早就传开了?”
“可是---没几个人知道啊,怎么会传开?我没传,姚小萍自己肯定没传,她丈夫也没传,那怎么会传到学校里去?”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那--怎么办?姚小萍她不能留校了?”她真的慌了,“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如果姚小萍她不能留校,就得回那个县中去,她回了那里,就得受那个校长的管辖,那--”
卓越安慰她说:“你别太着急,她回县中也没什么不好的,她的家在那里,丈夫孩子都在那里,她去那里是回家,而不是上杀场--”
“但是--那样的话--她跟严谨的事--怎么办呢?”
“她跟严谨的事就得她跟严谨去决定了,你我说什么都不起作用--”
她也知道她跟他说什么都不起作用,但她这不是在为姚小萍着急吗?人着急的时候还管什么起不起作用?如果还能管那么多,那就不算着急了。
卓越饶有兴趣地问:“你怎么跟她这么--铁?如果你跟她只能有一个能留校,你还会不会这么--替她说话?”
她有点答不上来,最后承认说:“我开始是有点觉得她--是凭后门才弄到这个留校的名额的,有段时间我还想过--揭发她,但是我后来就想通了--即使她不开这个后门,也未必轮到我留校,所以--只能怪我命不好吧--”
“命是一回事,自己努力是另一回事,不能把什么都推到命的头上--”他说了这句箴言一般的话,就没再说什么。
沉默了一会,石燕知趣地站起身来告辞:“我该回去了。”
他没反对,找了双旅游鞋穿上,就跟她下楼去,从一个小棚子里推出他的摩托,送她回寝室。这回他穿了件外衣,大概是为了她抓起来方便,但她没抓,还是抓着他座位下面。
第二天,姚小萍回来上课了,但是两个人没什么机会说话,上完课,姚小萍又不见了,大概又到旅馆“稳”她丈夫去了。一直“稳”到了第四天,姚小萍才回到寝室来吃饭睡觉,大概丈夫已经被“稳”回县里去了。石燕抓紧机会问:“姚,你丈夫走了?”
“总算走了,谢天谢地,再不走,我简直要发疯了--”姚小萍的情绪似乎不错,正在箱子里挑来挑去,大概要打扮了去见严谨。
石燕警告说:“我听卓越的口气,好像学校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哪件事?”
“就是你丈夫--来闹的事--”
姚小萍眼珠一转:“学校怎么会知道?我们就是在寝室楼里吵了一下,后来我很快就把他稳住了,怎么会--是不是你--告诉卓越了?”
“我没有,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绝对没有告诉卓越。不过--严谨他--”
姚小萍的眼睛灼灼发光,好像要吃了谁似的:“你告诉严谨了?”
“我没有--但是他--知道你--丈夫的事--”
“他怎么会知道?肯定是卓越搞的鬼,我第一眼就觉得这个卓越--不地道--鬼点子多得很,绝对不是一个好家伙--”
“应该不是他,因为他还是从严谨那里知道你丈夫来闹事的--”
“我才不相信呢,如果不是他,严谨怎么会知道我丈夫的事?除非是你告诉他。”
石燕简直是有口难辩,几边不是人,她声明说:“不是我告诉严谨的,而是他说了你有丈夫之后,我才--承认的。”
“有你这么傻的人吗?他那样说,肯定是在诈你嘛,你就承认了?”
石燕听姚小萍这样说,心里很后悔,如果严谨真是在诈她,那她也太没用了,太经不起诈了,居然栽在严谨这小子手里。她替自己辩护说:“我觉得他--不是在诈。他一开始就知道你是结了婚的,他说他也是从你们那里出来的人,那里的人他都认识,怎么会不知道你--结没结婚呢?”
姚小萍还是不相信:“怎么可能呢?他是从我们那里出来的,但那已经有好多年了,他在那里的时候,我根本没结婚,我是在县里结的婚,他也没回去过,怎么会从我老家的人那里听到什么?”
这个石燕也没把握,没法反驳,只好干受着。
姚小萍咬牙切齿地说:“一定是卓越干的,我早就对你说过,这个卓越不是个好东西,他为了你留系里,就使出这么毒辣的一招。也怪你没早点对他说我愿意去科研办公室,如果说了,那就两全其美,他也不用踩我这一脚了--”
石燕现在完全糊涂了,难道卓越是这么--阴险的一个人?联想到他曾经说过姚小萍各方面都素质低,她觉得这不是完全不可能。但是她很难说服自己相信卓越有这么阴险,他看上去不是一个使阴坏的人,而是那种嘴上讨人嫌的人。如果他真的在背后算计姚小萍,应该就不会公开叫她别跟姚小萍在一起了,那样说的话,不是很容易暴露出他对姚小萍的痛恨吗?
但是她没再替卓越辩护,知道越辩护姚小萍就越要那样认为,因为姚小萍是有点爱抬杠的人。
姚小萍见她不说话,着急地追问道:“是不是卓越已经知道学校--不要我留校了?”
“他也是猜的--”
姚小萍好像失去了主心骨一样,一会拿起衣服,要换了去找严谨,一会又把衣服丢箱子里去了。石燕安慰说:“你别急,现在不过是在乱猜,要等到学校通知你了才证明是真的--”
“等学校通知我了还有个屁用!”姚小萍终于下定决心,换上一件漂亮衣服出去了。
那段时间石燕跟姚小萍两个人都很着急,因为两个人都在担心留校的事,两个人都有一种预感:这回她们两个要“干上了”,虽然不是故意的,但肯定是有你无我,有我无你的结局。现在两个人见面就很尴尬了,谈什么都不行。如果谈留校,两个人肯定会争起来;谈别的,又显得很虚假。
石燕给卓越打了几次电话,叫他别为她搞留系的事了,因为她不想留了,免得把姚小萍挤下去了。但每次卓越都说:“你留系的事要等我把这篇稿子写完了才有时间去办。”
她催促说:“不是我留系的事,而是我不留系的事,我不想留系里了,因为我不想把姚小萍挤下去了。”
“没事,她不是想跟你换的吗?她不留系里,可以留科研办公室嘛--”
“但是学校还会--愿意留她吗?”
“如果学校不愿意留她,那也就不是你把她从系里挤出去的了--”
她知道他说得对,但她仍然希望他能出手相救,最好是把她跟姚小萍都留在学校,一个去科研办公室,一个留系里。万一不行的话,她也宁愿自己不留校,因为她不想占了姚小萍那个名额,那会让她内疚一辈子的。
姚小萍知道她一直在找卓越帮忙,很感激,但并不看好卓越,劝阻说:“石,算了吧,别求他了,他不会帮我的,如果这事不是他在中间捣鬼,我把我的姚字倒挂起。他本来就恨我这样的人,为了他的好朋友严谨,肯定也想把我们拆散,现在又加上你想留系,他还不三把刀一起往我头上砍?”
石燕不相信卓越会因为自己的女朋友不忠就恨姚小萍,也不相信卓越会为了严谨就破坏姚严的爱情,她问:“卓越他--想把你跟严谨拆散?那我怎么看见严谨那天专门跑去跟卓越商量你们的事?”
“卓越很狡猾的,他就是想拆散也不会做得那么明目张胆,肯定是在里面使阴坏--”
“但是他拆散你们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姚小萍也回答不上来。
石燕见姚小萍也说不出什么具体事例来,知道她只是瞎猜,就安慰说:“你别瞎猜了,我觉得严谨对你很--忠诚,他知道你有丈夫,还是那么--喜欢你,我要是遇到这么一个男生,那就不错了--”
“那不是卓越的功劳,只能说我把严谨迷得够深,不然的话,他被卓越这么一挑拨,肯定跟我吹了。我有丈夫的事,肯定是卓越告诉严谨的--”
“卓越怎么会知道你有丈夫?”
姚小萍又答不上来了,但坚持说:“反正我觉得是他,不是他的话,我把我的姚字倒挂起--”
这段时间,姚小萍已经把“姚”字倒挂了无数回了,石燕是完全看不出把“姚”字倒挂起能吓唬谁的,也不知道倒挂之后的“姚”该怎么念,但她可以体会出姚小萍对卓越的成见,已经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有没有证据,都怪在卓越头上。
但要说石燕完全不相信姚小萍的话,那也不正确,她还是有点相信卓越会为了她留系就把姚小萍搞走的,她甚至把他上次来报信让黄海逃走也算到这一类手段里去了。但她又有点想不通,他完全用不着把姚小萍搞走啊,他让她跟姚小萍换一下不就行了吗?何必下这么狠的手?
姚小萍开始策反:“石,老话说,不看朋友对我,只看朋友对人,你也看见了,卓越就是这样的人,阴险狡猾得很,整人就往死里整。我看你还是趁早别跟他来往了,不然的话,死在他手里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艾米:至死不渝(5) -1
姚小萍和石燕都惧怕的那一天终于到来了。
有天上午刚上完一节课,系秘书就找到教室来了,把姚小萍叫到外面去说了几句话,只是眨个眼的功夫,姚小萍返回教室来的时候,脸色就变得很难看,不知道为什么,石燕的心里冒出一个形容来:“象是刚去了一趟地狱一样”,虽然她也没看见过刚去了一趟地狱的人是什么脸色,但她就觉得这话贴切。
刚好那时开始上下一节课了,石燕没机会问姚小萍是怎么回事,不过问不问她都能猜到,肯定是系里通知姚小萍不能留校了。她的心情很乱,总感觉自己对不起姚小萍,因为她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相信这事是卓越在里面捣了鬼,而卓越捣鬼都是为了她。她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就是她也坚决不留校了,那样的话,就能证明她没有想到要发姚小萍的“国难财”。
她这样想的时候,心里就有一种悲壮的感觉,而且她体会到所谓“悲壮”,其实是旁观者“悲”,当事人“壮”,因为她心里一点悲的感觉都没有,全都是壮,有种得到解脱的放松感。
她不由得想到那些为国捐躯的烈士,那些为掩护同志而牺牲自己的地下党员们,可能就跟她现在的心情差不多,捐躯也好,壮烈也好,也许并不是为了事业,也不是为了他人,而是为了自己,因为如果你不捐躯、不壮烈,今后的日子也不好过,别说党和人民会拿你当叛徒或者怕死鬼,就算他们不,你自己心里也会内疚一辈子,还不如壮烈了算了。
她打定了这个主意,心情就比较平静了,只盼望快点下课,好把自己的这个决定告诉姚小萍,免得课长梦多,万一姚小萍在课堂上就急成心肌梗塞了,那她这个决定就没什么意义了,那就等于正准备为救同志自我牺牲的时候,发现同志已经被敌人杀了,那就麻烦了,因为组织上可能不知道或者不相信你是愿意舍己救人的,同志死了是个事实,而你还活着也是个事实,反正你有口难辩,比牺牲了还麻烦。
好不容易盼到了下课,石燕连忙跑到姚小萍身边去,做好了当姚小萍的出气筒,兼为师院当替罪羊的准备。但姚小萍很平静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上课期间就已经把心拿出来当柴烧了,现在只剩下死灰。
姚小萍没有先开口的意思,石燕只好来打破这个窘况。她问:“刚才王秘书她--”
“她说系主任要找我谈话--”
石燕想,难怪姚小萍还站在那里没倒下去,原来是谈话还没进行。她小心翼翼地问:“你觉得--系里会找你谈什么?”
姚小萍撇撇嘴,反问道:“你说他们还能谈什么?肯定是谈不能留我的事啦--”
这个也正是石燕的猜测,于是她急急地表态说:“姚,你放心,如果你不能留系里,我也绝对不会留系里--”
姚小萍像看个神经病一样地看着她:“为什么?”
“因为我--我--不想发你的‘国难财’--”
姚小萍“扑哧”一笑:“石,你的这个说法太好笑了,连我现在这么坏的心情都忍不住要笑。你怕什么发‘国难财’?如果你不留,名额就给了李树他们了,你以为你不留,系里就把我留下了?”
石燕愣住了,这个倒是属实,怎么她刚才就没想到这一点呢?好像如果姚小萍不留系,她就天经地义会留系一样,完全忘了还有李树那小子在觊觎这个位置呢(她不知道这两字读什么音,但她知道这个词的意思,而且觉得这个词是唯一的,没别的词可以代替)。她问姚小萍:“那--你不难过?”
“我怎么不难过呢?但我是为我不能留系难过,又不是为你留系难过,你怕个什么?算了,我没心情上课了,回寝室去吧,谈话还要到下午呢。这么早通知我,是怕我没时间去寻死啊?他们把我搞烦了,我一绳子挂到他们梁上去--”
石燕也没心情上课了,或者说她觉得现在她应该没心情上课,不然的话,对姚小萍就会是个伤害,于是附和说:“我也没心情上课了,我们走吧。”
两个人翘了课,往寝室走。走了一半,姚小萍说:“敢不敢跟我一起去找卓越?”
石燕一愣:“找他干什么?”
“找他帮忙,顺便察言观色,看是不是他在中间捣的鬼。”姚小萍鼓动说,“我把这个查清,对你也有好处啊,不然的话,你糊里糊涂地跟了他,以后有你受的--”
“那我们--现在到哪里去找他?”
“到他寝室去找,先打个电话,如果不在的话,你就回寝室休息,我到严谨那里去一下--”
石燕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要拒绝,就投了赞成票。两个人先跑回寝室楼打电话,一下就找到了卓越,而且说她们可以现在就过去,还说如果不是她们有两个人的话,他就开车过来接她们了。
两个女生稍事打扮,就到卓越的住处去找他。石燕一进门,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呢,因为卓越的客厅里到处都是杂志报纸什么的,完全是她那“一管毛笔”式的经典场景。
姚小萍假仁假义地抱歉说:“唉呀,真对不起,不知道你正忙着--”
卓越把沙发上的报纸杂志什么的移到一边,让她们俩在沙发上坐下,也抱个歉:“对不起啊,太乱了,这几天赶稿子,家里乱七八糟的--”
姚小萍按下正题不表,很客气地寒喧说:“卓老师在写什么大作?”
“哪里是什么大作,就是《全国高等教育》要的一篇稿子,还有一个国家级会议要的一篇稿子,刚好有本书也催得很紧,几件事都搞到一起了,就有点--分身无术--。你们今天找我有什么事?”
姚小萍指指石燕说:“她想问问你帮她办的那个留校的事怎么样了--”
石燕吃了一惊,这个姚小萍怎么能这样?明明她自己说要来找卓越的,怎么一下就这么大言不惭地把这事推到她头上了呢?当她是哑巴不会申辩?她正想申辩,就听卓越说:“真对不起,这段时间太忙,我--还没去找那几个人呢。不过你别急,我把这弄完了就去找--”
石燕连忙抓住机会说:“你别麻烦了,我已经不准备留校了,我那天就告诉你了的,可能你没听见--”
姚小萍说:“你别听她的,她是看见我留不成校了,怕我难过,所以也不肯留校了,这不是太小孩子气了吗?就算她不留,系里也不会留我,改变不了什么的--”
石燕解释说:“话是那么说,但是如果你没留校,我留了校,我心里总是有点内疚的--”
卓越插嘴问:“内疚什么?”
石燕被问得张口结舌,姚小萍大方地说:“是这样的,我以为我留校的事,是你在里面--拆桥,我就把这个猜测对她说了。我本来是瞎猜猜的,哪知道她当真了,也不肯留校了,因为她也有点相信是你在里面拆桥了,而你拆我的桥肯定是为了她,对不对?所以她很内疚,坚决不肯留校了。你说这是不是有点迂腐?我劝她,她不信,所以我只好跑来找你,想把这事弄清楚,如果是你在中间拆桥,那--我跟她两个人就都不留校了;如果不是你在里面拆桥,你就好好劝劝她--”
石燕看见卓越的眼睛又炯炯有神起来,搞得她有点害怕,因为姚小萍这么不管不顾地把什么都说出来了,还把她也牵连了进去,她不知道这事会搞成什么样,搞不好卓越会喝令她们两个“滚出去”,那就丢尽了人了。
卓越的眼睛一直炯炯有神地盯着姚小萍,好像要看穿她的五脏六肺一样。姚小萍大概是仗着自己胸前厚实,也不怕卓越的炯炯有神,象个无赖一样反盯着他,仿佛在说:“我就撒谎了,怎么样?我不怕你看穿,你看穿了也没用。”
石燕不敢看他们两个搞人盯人战术了,所以不知道他们互盯的结果究竟是谁胜谁负,只听卓越说:“我为什么要在里面拆你的桥?”
“因为石想留在系里嘛--”
“她想留系跟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呢?系里只有这么一个名额,留我不留她,留她不留我--”
卓越很大度地一笑:“那是你的想法。既然我答应帮她,就肯定有把握帮成,跟你留在哪里没关系--如果你觉得我要靠把你挤走才能帮她的话,那你就把我看低了--”
石燕觉得卓越这几句话好有份量,好有说服力,她好佩服他,顺便觉得他这有点象侧面示爱一样,“既然我答应帮她”,在她听来就像是“既然我爱她”一样,心情莫名地兴奋起来。
姚小萍突然问:“那你认识不认识赵士光?”
“赵士光?哪个赵士光?”
“数学系的那个赵士光--”
“数学系的?”他认真想了一会,说,“不认识,怎么啦?”
“是他向我丈夫告的密,说我在这里有--相好的--”
石燕真的服了姚小萍,居然能跟一个男人谈这些,还用这么粗俗的“相好的”,就用个“情人”也比这个强嘛,难怪卓越说姚小萍庸俗,是有点庸俗。她低着个头,红着个脸,仿佛是她背叛了丈夫一样,一心只希望他们不要再说这些了。但她听卓越很平静地说:“我看不出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
姚小萍一针见血地说:“因为我怀疑是你告诉他,要他去向我丈夫告密的--”
卓越冷冷地说:“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
不知道姚小萍是被卓越的冷漠气昏了,还是被他的话里的讽刺气疯了,总之是不管不顾地说:“我告诉你,做人要讲点良心,你跟石燕的事,还是我在中间促成的,你不要过河拆桥,恩将仇报--”
石燕的脑子里嗡地一响,差点晕倒。姚小萍怎么可以这样说?如果卓越听了这话,以为是她对姚小萍说过什么,那她怎么下台?不是要被他笑话死了吗?
卓越好像愁怕她不晕倒似的,反问道:“我跟石燕有什么事?”
这话没把姚小萍问哑,但把石燕的头都问炸了,他这不等于否定了他对她有意思了吗?她感觉就像她向他求爱被他拒了一样,血一下涌到头上去了,脸儿涨得红红的,眼泪也快出来了。她想站出来声明一下,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声明,因为那两个人正虎视眈眈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空气中火药味很浓,她生怕她一开口,这屋子就会爆炸。
姚小萍威胁说:“你跟石燕有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清楚,你别以为你那点心思谁看不出来,你跟我耍花招,还嫌嫩了点。这事我迟早会弄清楚的,除非你去把赵士光杀了。但是杀了也没用,一杀就正好证明你心里有鬼了。”
石燕看得出来卓越很生气,好像手都有点抖一样,但从脸上就什么也看不出来。她怕得要命,不是怕卓越把那个什么赵士光杀了,而是怕卓越跳起来打姚小萍一顿。真打起来,肯定该姚小萍吃亏。
她想拉姚小萍走,但姚小萍已经站起了身,说:“石,我们走,肯定是他在里面捣鬼。”然后对卓越说,“你的小算盘别打太精了,算计别人也别太狠了,不然--没好结果的。你就记住一条:我留不了校,石燕也不会留校--。石,你说是不是?”
现在叫石燕来回答这么严重的问题,完全是要她的命,她本来是打定主意如果姚小萍不能留校,她也坚决不留校的,但现在当着卓越的面被姚小萍这么一问,事情的性质就变了,就不再是个留校不留校的问题了,而变成了一个站在谁一边的问题。她看见姚卓二人都满怀期望地看着她,她急得说不出话来。
姚小萍提示说:“你刚才到这儿来之前不是说了的吗?你说如果我不能留校,你也坚决不留校的--”
石燕看见卓越也望着她,好像在等她出来证实姚小萍说得对不对一样。她不敢看他,用蚊子般的细小声音有气无力地说:“我是那样说了的--”然后她稍稍抬起头来,瞄了他一眼,赶快把视线投向别处,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说我不想留校了--”
她说了这句话,就像解下了被人拴在腰间的定时炸弹一样,心也安了,胆子也大了,完全品出了破罐子破摔的豪情与自由,两只眼睛也不躲避谁了,就在另外两人脸上梭过来梭过去,饶有兴味地看他们两个的表情。她看见姚小萍脸上露出了胜利的笑容,而卓越的表情则很难说,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可以说就是没表情。
两个人斗了一会眼神,卓越淡淡地说:“既然你们早就商量好了,还跑来找我干什么呢?白白耽误我写稿子的时间。”
石燕和姚小萍刚从卓越屋里出来,就听见身后“砰”地一响,门关上了,肯定是用脚踢的,而且肯定是拼老命踢的,不然不会那么响。石燕被那“砰”的一声吓了一跳,立即觉得心里好难受,象被人一脚踢在心窝,又象被人打了一耳光。
她从来没吃过这种关门羹,平时去别人家,她都是尽力讨人家高兴,没心情、没把握讨别人高兴的时候,就宁愿不去别人家,所以不管是亲戚朋友,还是老师同学,都很欢迎她,每次告辞,别人都是挽留了又挽留,送了又送,还要邀请下次再来玩。哪里象今天?完全象是被人赶走的。
她从楼上一直抖到楼下,出了卓越那栋楼了,她还在抖,还能听见那“砰”的一声。
姚小萍这个惹祸的精倒象个没事人一样,似乎卓越那一“砰”全都砰给了石燕似的,甚至把那一“砰”当作了胜利的鞭炮声。石燕完全不能理解一个人怎么可以这么--厚脸皮。
姚小萍的脸皮果然厚,不仅不觉得难堪,反而沾沾自喜地问:“我的计谋高明不高明?”
“什么--计谋?”
“一箭双雕的计谋啊。”
“一箭双雕?”石燕看不出是谁的一箭双雕,感觉更象是卓越的一箭双雕,或者应该说“一脚双娇”,就那么“砰”地一关,就把她们两个关在了门外,也把胜利和自尊关在了门内,她俩什么都没剩下,只剩下被那扇门夹伤了的自尊心,还在灼痛她的胸腔。
姚小萍解释说:“我这样一说,他就不敢破坏我留校的事了,因为我留不成,你也不会留校,而他就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了。你看他气得--只差给我一顿老拳了--”
石燕闷头想:你为了自己留校,就把我拿出来当枪使,你还好意思说!
姚小萍似乎猜透了她的心思,安慰说:“我这也是为你好啊,我这一试,不就能试出他对你的心思了吗?如果他为了把我搞走,就不管你留校不留校,那不是说明他不在乎你吗?反过来说,如果他为了留你,只好把我也留下,那不是说明他很在乎你吗?现在看出来我的一箭双雕没有?”
这个说法似乎把局面挽回了很多,石燕的气消了不少,仿佛跟姚小萍一人手里提了一只雕一样,有满载而归的感觉。回想刚才的情景,似乎真是这样。卓越一直都还算克制的,不管姚小萍怎么咄咄逼人,他都没发作。就是到了最后,听说她不留校了,才发那么大脾气。这样看来,卓越那一脚不是驱逐舰,而是排气艇,他是在发她不留校的脾气,那不是说明他舍不得她走吗?
这好像真的是个考验他的办法,平时他都是那么高深莫测的,弄不清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说不喜她欢吧,有时又好像很喜欢;说喜欢吧,大多数时间又好像不喜欢。这次好了,把他放到风口浪尖去考验一下,让他不得不把真面目显露出来。
她感觉好多了,但仍然有点不爽不快的后遗症,就像小时候她头上摔出包来,她妈妈给她抹猪油一样,见效得很,猪油一抹,那包就眼看着下去了,只留下满额头的油腻,有点不爽。她想到一个问题:“那--有没有可能他--本来是想把我们两个留下来的,但是他--能力不够--”
“他能力再不够,也够把你留下来--”
“但是我已经说了--你不留我也不留的--”
“他会想办法的,最坏的结果就是把我留在d市教中学,那也比回我那县中好--”
石燕想,只要姚小萍对留在d市教中学不反感,那她也就可以安心留校了。她也不想回“洞洞拐”那边去,只是怕以后内疚才大义凛然地拒绝留校的,如果姚小萍留在了d市,哪怕不在师院,也算给了她的良心一个下台的阶梯。她兴奋地说:“对呀,对呀,他妈妈是d市教委的头,要把你安插进d市的中学那还不是小菜一碟?”
姚小萍也很兴奋:“对呀,现在就看他对你感情深到什么地步了--”
石燕又紧张起来,好像不是卓越在受考验,而是她在受考验一样,慌忙推卸责任说:“你也不能这么说,这不光是个--感情深到什么地步的问题--主要还是--关系网的问题--”
姚小萍笑着说:“我知道是关系网的问题,你也别担心,他肯定会把我们两个留下来的,只不过他被我要挟着这样做,心里肯定是不痛快,以后肯定会找个机会报复我。不过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先留下来再说。如果他以后报复我,我也有办法报复他,谁叫他在背后捣鬼的呢?”
她听到“捣鬼”二字,想起来一个问题:“那个赵士光是怎么回事?”
“赵士光是我们那里的人,在师院数学系教书,这次就是他去向我丈夫告的密。哼,这个姓卓的太狠毒了,可能他没想到我还能活着来查他,他大概以为我丈夫一听就会把我打死掉的,真是小看了我的魅力了,只要我丈夫见到了我,他的拳头还举得起来?”
“那赵士光有没有说是---谁--告诉他你跟严谨的事的呢?”
“如果赵士光说了,我今天还会这样客气?”
石燕觉得姚小萍今天就已经是不客气到顶点了,她想不出姚小萍还能怎样更不客气,除非是当场就把卓越杀了。她听说赵士光并没说是卓越叫他去告密的,感觉好多了,松一口气,说:“我还以为赵士光说是卓--越告诉他的呢。”
“他是没这样说,但是傻瓜也能猜出来嘛。整个师院,就只这么几个人知道我跟严谨的事,除了卓越,还有谁会告诉姓赵的?难道我自己还跑去告诉他了?难道你还告诉他了?”
石燕连忙申辩:“别怪我头上啊,我根本不认识赵士光--”
“我知道你不认识,严谨也不认识姓赵的,那就只有卓越了。姓赵的也是太傻了,以为我丈夫会相信他,而不相信我。天下哪有这么傻的丈夫?就算他白天有这么傻,晚上上了床也傻不起来了。我对我丈夫撒个娇,我丈夫马上就把告密的人供出来了--”
“你丈夫就听赵士光说了几句,就相信了?赵士光他--有没有什么证据?”
“他能有什么证据?但是我丈夫是个傻瓜嘛,听什么就信什么。问题是赵士光有张嘴,我也有张嘴呀,难道我的嘴就只用来吃饭的?卓越也是个蠢蛋,找人告密都不知道找个聪明点的。还有啊,你看卓越明明认识赵士光,他刚才却否认这一点,这不表明他心里有鬼吗?”
石燕一惊:“他认识赵士光?那他刚才不承认--就真的是有鬼了--但你怎么知道卓越认识赵士光?”
“他们两个是一个学校毕业的,一起分到师院来的,赵士光认识卓越,卓越还能不认识赵士光?”
这个理由好像不充足,一个学校毕业的,互相不认识的多着呢。卓越比较出名,赵士光认识他不稀奇,但赵士光可能不那么出名,那卓越就很有可能不认识他了。但她现在不想为这事跟姚小萍争论,因为她也不知道卓越究竟认识不认识赵士光。只能这么说,如果卓越真认识赵士光,那他现在否认这一点就很可疑了。
下午姚小萍去系里谈话回来,虽然脸色仍然很难看,但没上午那么难看。石燕还以为消息没那么坏呢,结果一问才知道更糟糕,系里说有人反映了姚小萍跟严谨的事,系里准备全面展开调查,希望她自己能占个主动,把事情都交代出来,争取从轻处理。
石燕担心地问:“他们会怎么--处理你?不让你留系了?”
“现在不留系算个什么?现在我担心的是更严重的事--”
“开除你--党籍?”
“哼,开除我党籍算个什么?我不稀罕那个党籍,开除了还可以少交几个党费,我就怕他们把我发配到新疆去了--”
“啊?还会把你发配到新疆去?”
“其实我还真想到新疆去呢,可以考验一下严谨--”
“严谨他愿意跟你去新疆吗?”
“他说他愿意--”
石燕也兴奋起来,象看到了正宗言情片一样:“那好啊,你干脆就去新疆,也可以考验他一下--”
“别傻了,男人在那种兴头上说的话,有几句能信的?你用去新疆来考验他,只有该你自己倒霉的,他到时候说不去就不去了,只剩下你一个人不得不去。算了吧,我没那么傻。人生在世,还是靠自己,别对男人作什么指望,也可以少心碎几回。”
石燕觉得这句话算得上格言,正在考虑如何用来指导自己的行动,就听姚小萍说:“我们两个打个赌好不好?就赌我们留校的事,我赌卓越肯定会想办法让我留下来,因为他舍不得让你走掉--”
石燕又有点云里雾里的感觉了,但想到姚小萍刚刚说过的男人信不得的话,就反驳说:“别瞎说了,他哪里会在乎我?”
姚小萍探究地问:“如果他在乎呢?如果他为了把你留下就连我也留下了呢?你嫁不嫁他?”
她想了一阵,也没想出答案,就反问姚小萍:“那你说我该不该嫁?”
“那就看你的了,我在这些事情上是不给人提建议的,不然的话,以后你们吵起架来,都怪在我头上。不过看他这么狠毒,我真的不忍心劝你嫁他。这种人很可怕的,他喜欢你的时候,可以为你做很多事,包括坏事,但如果他不喜欢你了,或者说你不喜欢他,背叛了他,他肯定是下死力整你--”
石燕尽力想象卓越“下死力”整她的情景,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来,而且想起她已经对卓越说过不想留校的了,他哪里还会帮她们办留校的事?她说:“我觉得他应该不会给我们帮忙了,因为我已经对他说了我不想留校的了--”
“你说了,他就听了?他是个听你的话的人?错!他这个人是很固执的,什么事都爱由他来拿主意,你说你的,他肯定还在那里办他的。对他这种人,你跟他谈你的想法是没用的,只能像我一样,想办法牵着他的鼻子走--”
那几天,石燕脑海里都是姚小萍牵着卓越鼻子走的画面,姚小萍在前,面也朝前,反回手拧着卓越的鼻子,而卓越呢,因为比姚小萍高不少,只好屈尊俯就地弓着腰跟在姚小萍后面。姚小萍牵着卓越的鼻子到处走,姚小萍往东,卓越就往东;姚小萍往西,卓越就往西。很奇特的画面,很没道理的画面,但萦绕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恐怕一辈子都会留在那里了。
她觉得卓越如果真的跟姚小萍说的那样,为了她能留在他身边就不择手段的话,她说不定真会爱上他。一个人,如果不爱到稀奇古怪的程度,还真不能算爱。比如严谨吧,你根本没办法解释他对姚小萍的感情,各方面都不相配,但正因为那样,你就知道他真的在爱姚小萍了。而姚小萍呢,你可以找到很多解释,比如严谨年轻没结过婚,爸爸可以帮姚小萍办留校,等等。有了这些解释,姚小萍就不是真正爱严谨了。
卓越也一样,如果他循规蹈矩,遵守政策和法律,让她该分哪里就分哪里,那就显不出他对她的特殊感情了。但他为了她开后门,拉关系,请人吃饭,灌人喝酒,就显得他对她是有那么一点感情的了,甚至可以说不是“一点”,而是“一团”,不然他一个研究高等教育的知识份子,肯定不会做这种庸俗的勾当。
她发现自己已经喜欢上生气踢门的卓越了,因为他是因为她不肯留校才生的气,那分明就是爱她的表示,气生得越大,就越说明他爱得深。如果这次他真的把她们两个留校的事都办成了,那就说明他真的很喜欢她,不然他就不会忍着心里的厌恶,把姚小萍也留在学校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现在有点象那种“拖油瓶”女人,而卓越就像一个爱上了寡妇的男人,接受这个寡妇,就得连她拖的“油瓶”也接受,这还真有点考验人呢。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石燕跟黄海之间的联系就从写信变成了打电话,这个头当然是黄海开的,电话也都是黄海打过来的,但写信是怎么停了的,就有点不太清楚了,可能是因为刚打过电话,该说的都说了,就没什么可写的了;也可能是因为刚打了电话,如果又写封信,好像显得太热情了,所以就不写了。
黄海说他的长途电话都是从一个朋友的朋友的办公室打出来的,所以一般都是晚上人家下班之后才打,大概那时办公室没别人,比较安静。也许因为是公家的电话,不用自己花钱,黄海一打就是好长时间,每次都是讲到石燕感觉电话有点臭臭的味了,才找个借口挂断。
她开始以为是自己嘴里有什么不好的气味,把电话搞臭了,觉得很难堪,怕后面打电话的人在心里骂她,总是想方设法把电话擦擦干净,回到寝室也赶紧漱口刷牙。后来干脆防患于未然,估计有黄海电话来的时候,就仔细漱口刷牙一次,但她很担心被好事者发现破绽,把她的漱口刷牙跟接电话联系起来,以为她有毛病。
后来她有点忍不住了,悄悄地问姚小萍:“姚,你觉得我--有没有口臭?”
姚小萍凑上来,煞有介事地闻了一阵,闻得石燕怪不好意思的。但姚小萍考察过后摇摇头,说:“没有啊,你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是不是跟卓越--有约会?”
“你瞎说什么呀!我这段时间见都没见他--”
“我还以为你们从那以后就天天见面了呢--”
“怎么会呢?他那天生那么大气--”
“他生气不还是因为你不肯留校吗?我还以为他一定会心急如焚地来找你,好说服你留校呢。我那次等于是帮你们把窗户纸捅破了,你们怎么还没--接上关系?”
石燕被问得惶惶的,也开始揣摩起卓越为什么没点音信。但她揣摩不出来,或者说她揣摩出了一个理由,但是她不愿意相信。
姚小萍催促说:“好了,经过我鉴定了,没口臭,快去吧!”
“去哪里?”
“当然是去约会啦,你这么关心有没有口臭,肯定是跟哪个男生有约啦,那就快去吧,管他是桌越还是凳越,先越过去再说吧--”
“慌什么?楼下的门房老伯还没来叫呢--”
“噢,是等电话?哈,我也有过这种经历,就是讲得太久,把电话都讲臭了。别担心了,谁都一样,口水喷多了,电话当然会臭。”姚小萍好奇地问,“你等谁的电话?是你那个--名校男朋友--黄海?”
石燕还没来得及否认,姚小萍又说:“肯定是黄海,他在追你吧?你很犹豫吧?象块鸡肋,吃又没啥吃的,扔又舍不得扔。不过你可要想好了,如果是准备跟卓越的,那就趁早把黄海断掉,不然的话,让卓越知道,有你的好果子吃。”
这话把石燕激将得很不舒服,仿佛是卓越亲自在威胁她一样,她反驳说:“卓越是我的什么人?凭什么他知道了就不给我好果子吃?
“你现在留校不留校就捏在他手里,如果他知道你还在跟那个黄海藕断丝连,肯定会让你留不成校--”
石燕的火气更大了,她最恨这种仗势欺人的家伙,她也最讨厌别人把她当那种为了留校就可以出卖自己爱情的人。她忿忿地说:“我留校的事捏在他手里?你别替他吹了,我从来没求他为我办留校的事。就算的确是捏在他手里,我也不怕他,大不了就是不留校了,他还能把我怎么样?”
姚小萍拍拍手:“好,有骨气!不过骨气值多少钱一斤?对卓越这种人,不利用也是白不利用,只要心里知道防着他,利用他一下也没什么关系。我们可以先给他一个印像,让他觉得只要他帮成了我们这个忙,你就会爱他。等到我们两个人都在师院站稳脚跟了,再跟他翻脸不迟--”
石燕没答话,心想你倒说得轻巧,反正又不是你出卖爱情。不过她知道跟姚小萍说这些也没什么用,姚小萍也不怕出卖爱情,更不怕你指责她出卖爱情。她觉得活到姚小萍这个地步了,人生就少了很多痛苦,因为她有个很深的体会,人活得痛苦都是因为太在乎别人说什么了。一定要把脸皮练到城墙厚了,人才能过得无忧无虑。
姚小萍警告说:“不过即便你不怕惹恼了卓越,我也觉得你没什么必要跟你这个姓黄的同学周旋,白费时间。他现在天高皇帝远,什么忙都帮不上,就会打电话,想拴住你,这种人--也是很自私的,又想马儿跑得好,又想马儿不吃草,什么力都不出,好处都让他赚尽,世界上哪有那么好的事呢?”
“他在f市那边也帮我想了很多办法的--”
“想办法?恐怕也就是闭着眼睛想想而已。他想出什么办法没有?肯定是没想出,不然早把你弄f市去了,你还用得着留校?”
“f市跟这里不一样,他一个外地人,能有什么办法?”
“那他怎么不干脆到这里来?如果真的是喜欢你的话,他可以要求分到师院来,还可以利用他名校生的身份为你谋点利益,比如向学校提出让你留校。对了,你可以就用这个来考验考验他,看他愿意不愿意来d市,看你在他心目中究竟有多重--”
这个正好戳在了石燕的痛处,她有点不耐烦地说:“我们的事,你不懂,我看我们还是别说了吧--”
姚小萍赶快住了嘴,刚好门房老伯也在喊石燕接电话了,总算把这场谈话结束在翻脸之前。
但是石燕心里的那个包倒是又被吹胀了,鼓在那里很不舒服,在电话上讲分配的事又不方便,也不敢真的考验黄海,所以她只跟黄海讲了几句话就找个借口挂掉了。但她刚上楼,门房老伯就又在叫她接电话,她跑去一听,还是黄海,她有点不耐烦地问:“又是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是不太放心你,觉得你好像--心情不好一样--”
她想,我心情不好就是你惹出来的,难道你连这都看不出?但她没这样说,只很淡然地说:“我没事,就是功课有点忙,如果你没别的事的话,那我挂电话了。”
黄海很知趣地挂了电话,但很快就写了封信来,写得很长,说了很多,都是些安慰的话,还讲了一些大道理,叫她别为分配的事担心,不管分在哪里,总是能考出去的,他留在a大,就是为了便于帮她打听考研的信息,搞考研的资料,等等。
黄海的这个说法倒是令她心中的包消了不少,至少以后姚小萍问起,她也有个比较充足的理由可以交代。她也不知道自己这算怎么回事,好像承认了黄海是她男朋友一样,不然的话,她怎么会在乎黄海究竟喜欢不喜欢她呢?或者女孩就是这样,对生命中的每一个男孩,不管喜欢不喜欢的,也不管今后会不会走到一起的,都不放过,都要证明了别人是爱自己的才罢休。
她不知为什么想起姚小萍嘲弄那些爱占小便宜的人的说法:连挑大粪的从旁走过都要沾一指头。不过她觉得把黄海比作大粪很不恰当,把她自己比作爱占小便宜的人也不恰当,但不知为什么,这个比喻就老在那里转悠,赶都赶不走。
看了黄海的信,思前想后,也写了一封长信,把这段时间毕业分配的事都写了进去,包括姚小萍和卓越之间的战术较量,都描写了一番,寄了出去。
黄海会怎么评价卓越,她不看回信也能猜出,但是黄海会怎么评价姚小萍,她倒真的有点关心。她现在有点惶惑,觉得姚小萍对她的生活和想法有太大的影响,但她不知道要怎么对待她跟姚小萍之间的友谊,好像到了既摆不脱也发展不下去的地步。
她在写给父母的信里曾谈到过姚小萍的事,她跟父母之间比较随便,什么话都敢讲,她父母一般都能理解。但那次虽然还没到姚卓火拼的地步,她父母也看出问题来了,警告她别跟姚小萍这样的人来往,说结交这样的人没好处,就算姚小萍不在背后踩你几脚,也会让你沾染上市侩气,特别是这种脚踏两只船的做法,怎么讲都是没道理的,对人对己都不公平,对孩子就更不公平。
她从那之后就不敢跟父母讲这些了,因为她潜意识里知道她父母批评姚小萍的话,也可以用在她身上,她只不过是没把自己的内心活动全都告诉父母,如果告诉了,她父母肯定也会批评她,叫她别周旋于黄海和卓越之间。
但她从自身的经历出发,也比较能体会姚小萍的处境,谁愿意脚踏两只船呢?还不都是没办法吗?如果两只船明显的一只好一只破,那谁还用得着冒那个掉水里去的危险,踩在两只船上呢?肯定都是因为两只船都不够好,但又都不够破,所以才拿不定主意究竟该弃掉哪只船。
她经历了这次毕业分配,对姚小萍的那些“市侩”理论和做法,也没有十分抵触,因为她自己也在到处找路子,她父母也在到处找路子,她认识的人都在到处找路子,比姚小萍也好不到哪里去。也许所有的人都比姚小萍好不到哪里去,那些看上去不“市侩”的人,要么是因为生活比较顺利,不用这么“市侩”;要么就是骨子里其实很“市侩”,只不过掩藏得比较好而已。
黄海在回信里一如既往地批判卓越“绝非善类”,这差不多成了黄海的语言风格,每次谈到卓越,黄海必定要说“绝非善类”,不管有没有证据,也不管她讲了多少,讲了什么,只要提到卓越,黄海就是这句话奉送。如果石燕问他为什么这么说,他又拿不出什么证据来,只说是一种感觉。在这一点上,石燕觉得卓越反而还“善类”一些,因为卓越从来没说过黄海“绝非善类”。
有一次她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差点把黄海问倒了。黄海想了半天才说:“他没说我‘非善类’,那是因为他知道我是善类--”
她有点好笑:“那至少说明他看问题比较客观吧--”
一句话说得黄海只剩下感叹:“哎,你们女孩子啊!真不知道怎么说你们才好,就只看见一张脸--”
她不知道他这句话是不是也包括他以前的女朋友,很可能是包括的,不然就不用说“你们女孩子”了。她知道他为什么发这通感慨,因为他刚好就是没有“一张脸”。但因为自己没有“一张脸”,就否定那些有“一张脸”的人,似乎也太小心眼了吧?
黄海对姚小萍的评价就太出乎她意料之外了,她原以为黄海肯定会狠狠批判姚小萍,叫她别跟姚来往的,但黄海对姚小萍却很宽宏大量,说姚小萍能靠自己的力量奋斗到这一步,很不简单,还说姚小萍其实也没做什么丧尽天良的事。
黄海说:别忘了,是姚小萍出面请卓越帮你忙的,而姚之所以跑去跟卓越面对面地干那么一场,也是在姚听说了你为了她决定不留校之后,也许她更多地是为你才那么做的,即便她只有一半是为你,也没有什么值得谴责的。她在不损人的前提下利一下自己,甚至是在利人的前提下利一下自己,没什么不好的。
至于姚小萍的脚踏两只船,黄海说:“感情的事,是很难说清的,人不到那一步,可能永远都不能理解别人的心情,我们只能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遇到这样的情景。我们也不能因为姚小萍说了她不在乎严谨,我们就真的认为她不在乎严谨,也许是因为太在乎,所以连自己也得欺骗。不然的话,不在乎就不在乎,其实用不着挂在口里的。真到了不在乎的那一天,恐怕连提都不记得提了。”
这几句给石燕的感觉是有点含沙射影,说得好听些,就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因为这几句好像也适用于她的情况,说不定也适用于黄海的情况。
对于她留校的事,黄海是这样说的:现在你留校不留校,已经不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了,因为姚小萍的留校问题也跟你的夹缠在一起了,这并不是姚小萍造成的,而是卓越造成的。他为了你能留在系里,就设法搞黄姚小萍留校的事,这是很卑鄙龌鹾的。姚小萍奋起反抗,一是她性格使然,面对这种情况,必定会背水一战,另外也可能是怕影响了你留校的事,所以你现在做决定时已经不能不考虑姚小萍的利益了。
最后黄海表了个态,说不管石燕分在哪里,他都希望她不要放弃考研,因为这是为她的高考平反昭雪的唯一途径,只有考上研究生了,才能彻底治愈她因高考不顺而受的内伤。不然的话,无论她今后的物质生活多么优越,也无论她的丈夫怎么才华出众,她都不会真正感到幸福。
这几句话真的把石燕震惊了,别看黄海平时不哼不哈,在她面前唯唯诺诺,他还真的很了解她呢。她觉得这几句话,卓越肯定说不出来,因为他认识她的时候,她就在师院读书,他并不了解她的过去,更不知道高考失利对她造成的伤害,很可能觉得她就是读师院的料,只有黄海这个跟她一起读过书的人才真正知道她的才华和理想。
后来她跟姚小萍讲起这事,满以为姚小萍这回要转变对黄海的态度,说他两句好话的,哪知姚小萍耳朵根子一点也不软,得了黄海的表扬也不改变立场:“黄海能在高考的问题上理解你,我一点也不怀疑,而且这种理解也不难,我没跟你一起读高中,我也能理解你。但是能理解--又怎么样呢?只能拿来做个知己,做丈夫还是--不合格。他的脸不会因为他理解你就变得美妙起来--”
“但是理解不是--很重要吗?”
“我没说理解不重要,问题是他能在一件事上理解你,也不等于他就能在任何方面都理解你。一旦涉及到自己,人就糊涂了,理解力就消失了。所以我以前说过的那些一点都没变:他因为脸部的缺陷会在这方面特别敏感自尊,你在外面要听那么多风言风语,回到家也别想在他面前可以发泄。除非是你能完全忽视他的脸,不然的话,我劝你别嫁他。他迟早会因为你不喜欢他的那张脸而生气的,但是他那张脸--你叫人如何才能喜欢得起来呢?”
艾米:至死不渝(5) -2
虽然系里说要对姚小萍的问题展开“全面”的调查,但石燕怀疑系里说的是展开“前面”的调查,而不是“全面”的调查,因为系主任是H市人,口音里根本没有“qu”这个音,说话的时候是“钱”“权”不分的,“钱”就是“钱”,“权”也是“钱”。
她这样想的根据是系里压根就没找她调查过,怎么说她也算个知情人吧?虽然不能算事件的前台人物,但中台总算得上吧?系里连她都没找去谈话,怎么算得上“全面调查”呢?只能是“前面调查”。
不过姚小萍还是把她当成一个关键人物,定足了攻守同盟的,一有机会就嘱咐她:“石,现在你就是决定我前途的关键人物了,我的成功与失败,都系在你身上--”
这个“关键人物”的说法令她感到肩头担子沉重,而这个“系在你身上”的说法却使她有种滑稽的感觉,好像她裤腰带上正拴着姚小萍的成功与失败一样,因为这个“系”令她想起姚小萍形容她丈夫时说的一句话:“总想把我系在他裤腰带上”。
姚小萍说:“只要你不供出我来,他们就拿我没办法,因为严谨肯定不会承认;卓越是有黑心,有黑胆,但是没有黑证据--”
“但是我也没有黑证据啊!”
“我什么都对你说了,你怎么没黑证据?反正不管怎么说,我跟严谨的事只有你跟卓越知道,但卓越知道的也你没这么细。只要你挺得住,系里就拿我没办法。”
“你放心,”石燕想到“挺住”二字,担心地问,“你说他们会怎么--审问我?现在是新社会,难道他们还敢对我--”
“动刑肯定是不会的,但是世界上还有比刑罚更厉害的东西--”
“比如说?”
“比如说,前途啊,觉悟啊,良心啊,正直啊,反正共产党的攻心战术是很有一套的--”
“你不是共产党?”
“正因为我是共产党,我才知道共产党攻心术厉害--”
石燕觉得共产党这几项攻心术好像也没什么厉害的,了不起就是影响前途,但她已经做好回“洞洞拐”的准备了,他们还能把她怎么样?难道还给她一个处分?想到“处分”二字,她又有点担心,如果她受了处分,她父母一定难过死了,没考上好大学也就算了,还整一个处分在头上,如果是a大b大的处分,那还有个说头,至少说明她是考上了a大b大的,如果整个c省师院的处分,叫他们怎么抬得起头来?
她担心地问:“你说他们会不会给我一个处分?”
“他们给你处分干什么?又不是在调查你。”
“但是如果他们觉得我没说老实话,会不会--”
姚小萍大包大揽地说:“你放一百二十个心,你又不是党员,难道他们还能开除你党籍?再说又不是你搞三角恋,就算最终把我的事全查清了,你也不用怕,一口咬定‘就是不知道’就行了--”
石燕点点头,但心里还是有点七上八下的。
姚小萍交代说:“这种事就是要底气足,首先就要从心里认为的确是没这事,如果你底气不足,那人家一看就看出来了,再七诈八诈的,你就露馅了。说实话,我别人都不担心,就是担心你,因为你最经不起别人唬哄吓诈,这回如果我毁了,肯定就是毁在你手里了--”
这话说得石燕很郁闷,怎么姚小萍刚好觉得她是个软蛋兼傻瓜呢?难道严谨经得起别人的唬哄吓诈?说卓越经得起,她还有点相信,因为卓越本身就是那种“要得江湖深,给他个不吭声”的人,但严谨不是也有点竹筒倒豆子的傻气吗?她拉出严谨来做陪绑:“怎么能这么说呢?难道严谨就那么经得起诈?”
“他是当事人,系里可能根本就不会找他调查,即便向他调查,即便他说了我们有那事,也没什么,因为我可以说是他追求我不成,就倒打一耙的--”
石燕没话说了。她不知道姚小萍怎么可以这么泰然自若,如果是她的话,想到自己心爱的人会背叛自己,恐怕会郁闷之极。试想,连自己最爱的人都在关键时刻背叛自己,那人生还有什么好活的?但是她觉得姚小萍看问题跟她不一样,姚小萍好像把这些事都是当作技术问题来处理的,想的都是严谨如果揭发了,怎样对付;如果没揭发,又该怎样对付,而不是感情上受不受伤害。
她忍不住问:“如果严谨把你出卖了,你--怎么办?你还--爱他吗?”
“现在还有心思谈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只想怎么把这事应付过去--”
姚小萍那段时间忙得很,连带着把石燕也搞得很忙,因为姚小萍不想单独去会严谨,怕被系里人看见,但她又需要跟严谨接头,所以不是差石燕去跑腿,就是拉着石燕一起去。严谨那边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姚小萍的影响,或者就是姚小萍的安排,每次也带个“拖油瓶”,有时还带好几个,大家闹哄哄地聚在某个人寝室里打牌,而姚小萍跟严谨就抽空子到某个房间去商量应付调查的事,搞得石燕一见哪个寝室有人打牌就怀疑那屋子里有人正在被系里调查。
但石燕觉得姚小萍这样搞有点欲盖弥彰,知道的人越多,潜在的证人就越多,被系里调查出来的可能性就越大。但是姚小萍说没关系,说系里那帮人是头脑简单的人,只知道私情是私下里发生的情,不知道大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也能发生。
石燕提醒过两次,后来也就懒得提醒了,一是因为好像没出什么事,二是因为她说的话姚小萍也听不进去。
有一次,可能是巧合,男女双方主帅兼副将刚好像是个两两搭配,姚小萍照常带了石燕前往,而严谨那边带的是卓越。姚小萍倒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但石燕就花了好多心思来揣摩姚卓现阶段的外交关系和政策,到底是姚小萍跟卓越已经化乾戈为玉帛了,还是严谨这个傻小子不知就里,把姚小萍的死敌带来了。
那次是在卓越的住处见面,四个人寒喧了几句,姚小萍就跟严谨到卓越的卧室去商量应付调查的事,只剩下石燕跟卓越呆在客厅里。石燕感觉很不自在,但卓越好像没什么,悠闲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仿佛一只忠诚的老狗,安静地陪伴着自己的主人。
石燕是很怕跟人面对却都不说话的,总觉得那样不正常,很尴尬,于是主动搭讪说:“卓老师--那几篇稿子写完了?”
她说这话完全彻底地是为搭讪而搭讪,只是想打破沉默,哪知卓越又补读出她根本没有的下半句,说:“我已经跟那几个人联系过了,他们会在你留校的事情上帮忙的--”
她知道他这不算答非所问,因为他说过要等稿子写完了才能去办她留校的事,现在既然已经办了她留校的事,那就说明稿子写完了,也就算回答了她的问题。但他补读的内容却让她有点生气,因为她那样问,根本没有追问留校的事的意思,而他这样答,就显得他认为她表面问稿子,实际是在问留校,那不是说明她这人很假吗?
她结结巴巴地解释说:“你怎么--这样--理解我的话?我只是--问问你稿子--写完没有--我根本就没有--问留校的事--”
他高深莫测地一笑:“你没问的话题我就不能说了?”
“你--”她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他,如果她说她没叫他帮她办留校的事,他肯定要说,“你没叫我做的事我就不能做了?”
她本来是想拉下脸来告诉他应该尊重她的意愿的,但是她听他紧跟着说:“如果你没问的话题我就不能说,那我们就会错过很多--美好的东西了--”
这句话令她一震,不知是被这说法的诗意震动了,还是被这话里潜藏的深意震动了,或者诗意就是深意?她正想斗胆问一句“什么美好的东西”,就听他说:“忘了这是哪个蹩脚诗人哪首蹩脚诗里的话了--”
她知道他在挽回,而他为了挽回,不惜在一句话里连续“蹩脚”两次,让她忍俊不禁,笑着说:“是不是你这个蹩脚诗人的诗?”
他老实承认:“嗯,说了又怕你笑,就推到蹩脚诗人身上去了--”
她还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坦率,发现他坦率的时候其实是很可爱的,但是她想起他那次也“坦率”地说过“肯定是因为喜欢你罗”,而被他以“你们女孩子”挽了回去,又觉得不能上他的当,如果她拿他刚才的话当真,他很可能又会冒出一句不坦率的话,把她打入“你们女孩子”里面去,显得是她在自作多情。
但是这次他没绕回去,而是低声说:“是不是觉得我在你留校的问题上没有尊重你的意愿?”
她被他问到点子上,有点不知所措,仓猝回答说:“也不是什么尊重不尊重,而是--”她还真不知道除了“尊重”,她还能用个什么词,只好让这个“而是”吊在半天云里晃荡。
他很低声但很快地说:“其实我也知道这样越俎代庖不好,但是我觉得你现在--受很多因素的影响,不能客观衡量留校的长效价值,想事情、做决定都带有很浓厚的--理想主义色彩--所以--”
他没说完,而且说得很理论,象什么“客观衡量”,“长效价值”,“理想主义”等词,她这一辈子可能都不会在口语里用到,写作文用不用得上都成问题,但她觉得她理解了他的意思,而且被打动了,于是轻声说:“我知道--”
“知道就好--”
石燕本来是想问问姚小萍留校的事的,但是她有点舍不得打破眼下这气氛,不想用世俗的问题来破坏这场理想主义的谈话,把一个好不容易显露出一下庐山真面目的卓越又赶回他那高深莫测的外壳里去。
但是卓越自己转到姚小萍的事上去了,他指指卧室:“你可能听信了她的话,以为是我--在破坏她留校的事,但是--”
她见他非常吃力地讲这件事,知道他这次完全是被姚小萍拉到泥坑里去了,不然的话,他这种清高正直的知识份子,可能连谈这种事都觉得是耻辱,更不用说做这种事了。她安慰说:“你不用说了,我从来没相信过她的话--”
她看见卓越感激地望着她,似乎在感谢她救了他的驾,又似乎是在感谢她的理解,她心里有点瞧不起自己,怎么现在也变得这么假了?明明是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时间至少百分之五十地相信了姚小萍的话,但现在说起来,真的象是从来没相信过一样。看来人要对自己撒谎也挺容易的,只要象姚小萍说的那样,把底气充足了就行。但是她怎么记得有人说过“人最难的就是对自己撒谎”呢?看来那人很缺乏底气。
那天的理想主义谈话基本就结束在那里,后来他们还聊了一些,但是都很鸡毛蒜皮,给她的感觉就是两人的话都是从嘴里出来的,顶多是从脑子里出来的,而不是从心里出来的。她不知道怎么才能回到刚才用心交谈的状况下去,她试了几次,但卓越都没跟上来,她也就不好再试了,再试就变成她一个人在倾吐衷肠了。
那天她们是自己走回寝室的,因为姚小萍说现在让人看见她跟严谨在一起不好,所以没让他们送。走在路上,石燕问:“你是不是查清是谁告的密了?”
“没有啊,你查清了?是不是卓越今天告诉你了?他说是谁?”
她有点泄气:“我没查清,我是在问你,我看严谨带了卓越来,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不是他告密的呢--”
“我怎么会知道?我这不还在调查吗?你们刚才在客厅讲什么?我看你脸上全都是堕入情网的那种傻唧唧的表情--是不是卓越把你的心俘获了?”
她不知道谁俘获了谁的心,她也不想把她跟卓越“心与心的对话”讲给姚小萍听,怕姚会不客气地嘲弄他们俩。她把话题往姚小萍身上引:“那卓越有没有帮你办留校的事?”
“不知道,反正我不靠他。严谨的爸爸在帮我跟师院附中那边联系,我后天就到那边去试讲--”
“那你准备放弃留系了?”
“不是我放弃留系,而是留系抛弃了我--”
“系里通知你了?”
“还没有,但是傻瓜也猜得到嘛,他们即便没查出我有任何问题,也会觉得留我是个麻烦。我先争取留在d市吧,以后跟你一样,争取考出去读研究生。你那个a大的男朋友呢?先别吹掉他,好让他在那边帮我们搞复习资料。”
这次石燕聪明了一回,没把她跟卓越之间“心的交谈”告诉姚小萍,也没告诉黄海,她知道这两人跟卓越就像瓢虫跟蚜虫一样,是天敌。这个比喻是她从小学的常识课上学来的,现在已经忘了瓢虫跟蚜虫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了,只记住了它们两家是天敌。如果黄海和姚小萍这两只大——瓢虫或者蚜虫——知道她心里有了一个爱情的小嫩芽的话,他们肯定要狠狠丑化卓越一通,把他的动机往坏的方向分析,那无异于往她心里的嫩芽上泼几瓢大粪。
说起大粪,她又想起常识课上学来的一句话: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但这并不说明她刚才的比喻不对,如果爱情之苗已经长得挺茁壮了,那可以让大粪来当当家。但现在这光景,爱芽才露尖尖头,如果被劈头盖脑地淋瓢大粪,那还不摧毁在萌芽状态了?
虽然她为了呵护心里的爱情嫩芽,憋着没告诉那两只——瓢虫或者蚜虫,但卓越好像也没给她心里的嫩芽浇浇水的意思,自那次见面之后,两人之间就没了联系。卓越没来联系她,她肯定是不会主动去联系卓越的,而姚小萍也不搞什么两两约会了,很多次连石燕也不叫上了,就那么一个人单枪匹马地溜了出去,不知道是白色恐怖解除了,还是跟严谨的关系进入了一个不欢迎外人的阶段。
石燕很有一点被人抛弃的感觉,你别看先前姚小萍老把她拽上的时候,她内心怨言还挺多的,但到了姚小萍真的不来麻烦她的时候,她又觉得很落寞,只想跟谁侃侃心里那片嫩芽,就像刚学种庄稼的小青年急于请有经验的老农帮忙参谋一样,想知道心中的嫩芽有没有希望长成一棵茁壮的庄稼。
但姚小萍那段时间似乎根本没心思过问石燕的事了,还就那次回来的路上问过一下她跟卓越的事,后来就没再提,只在那里报告自己的新闻,今天系里调查了谁,明天系里会调查谁,调查结果怎么样等等,汇报得很旁观,很冷静,听上去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又象是专案小组的头,对调查进程了如指掌。
姚小萍每次报告完了,总会加一句:“石,下一个就轮到你了,你一定要挺住,我的前途就系在你身上了--”
结果系里最终也没来找石燕调查,她白白在心里把谎言写了若干遍,白白在脑海里把“受审”的情景彩排了若干遍。如果把那劲头用在正道上,恐怕即使没得个全国创作奖,也该考进北京电影学院了。
终于有一天,姚小萍来向她报告系里“前面调查”的结果:“石,我的问题搞清楚了,我跟严谨什么事都没有,都是那个告状的人瞎说的,毫无证据。系里全面调查过了,我是清白的。”
姚小萍的脸上满是沉冤昭雪之后的欣喜,就仿佛她自己以前也搞不清自己跟严谨到底是“有事”还是“没事”一样,承蒙系里这一调查,姚小萍才恍然大悟自己跟严谨没事。石燕见姚小萍满脸都是对系里这次调查真诚的谢意,不知怎么就想起校门外一家做锦旗的店子,感觉姚小萍如果不是吝啬几个钱的话,肯定会去定做一面大锦旗送给系里,上书:“绝不放过一个坏人,也绝不冤枉一个好人”。
她完全能想象得出姚小萍在系里被审问的时候是个什么态度,是个什么表情,一定是真诚的,无辜的,美国人用的那种测谎器都可能拿姚小萍没办法,因为姚小萍从内心深处就相信自己什么都没做过,那么足的底气,不把测谎器吹翻就算不错的了。
这让石燕把姚小萍佩服了个底朝天,如果不是考虑到自己一辈子也用不着这些技术,她早就拜倒在姚门下,申请做姚小萍的关门弟子了。
姚小萍似乎还不是哪种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的人,只算个“后天下之忧而忧”。姚小萍忙完了自己的事,开始关心石燕的事了:“我去附中的事已经搞好了,你呢?你留系的事怎么样了?要不要我去跟卓越说说?”
石燕慌忙制止:“算了,算了,要说我自己去说吧--”
“那你记得去说噢,不然的话,如果你没留成,我会觉得是我连累了你的--”
石燕嘴里说去找卓越,实际上却拿不下这个面子,也开不了这个口。她觉得他上次已经说了帮她找过那几个人了,那就说明他在办这个事,而且办得有成效。如果她还跑去找他,不成了催租逼债了吗?至少也是不相信人家的能力。
但她还是很想去找他的,不是去问他留系的事,而是单纯跟他说说话,因为她心里的那棵幼苗快渴死了,迫切需要他来浇点水。她很想听他表达感情,她觉得那个场面很动人,因为卓越不是那种轻易表达感情的人,表达一点就敌得过别人的十点,而且他总是表达一句,又掩盖一句,实在是一件很有趣的事,让她觉得很可爱。
后来姚小萍又问了几次留校的事,石燕还是不好意思主动去找卓越。但是有一天,姚小萍很紧急地找到她,说:“完了完了!怎么搞的?我听说李树那小子留系了--”
石燕刚开始还没悟出这事跟自己的关系,连忙安慰说:“别为这事难过了,你不是已经决定去附中了吗?”
“我当然是决定去附中了,我说的是你!”
“我?我怎么啦?”
“你还不知道你怎么啦?你的卓越不是在帮你办留系的事的吗?怎么被李树那小子从斜刺里窜出来抢跑了?”
“卓越在帮我办留系的事?我以为--可是--”
“可是个什么?我叫你去找卓越,你不去,这下好了,我没留成,你也没留成,便宜了李树那小子了——”
石燕本能地想替自己申辩,但想不出该怎么申辩,可能真的怪她,如果她早点去找卓越,也许系里就不会留李树了。但她也不想作自我检讨,支吾说:“但是——说不定系里早就——”
姚小萍突然站那里不动了,话也不说了,路也不走了,泥塑木雕地站在那里,痴痴地望着附近什么地方。石燕顺着姚小萍的视线望过去,什么也没看见,就一堆垃圾。她不解地问:“怎么啦?垃圾堆里有金子?”
姚小萍竖起一根手指,做个制止她讲话的手势,脸上现出一种现蒸热卖的神情,仿佛是顾客众多,她炉里的烧饼不得不边烤边卖一样:“你等等,让我想想——我觉得这事——又是卓越在里面搞鬼——不然的话——他怎么不把你留在系里?”
石燕想起一句成语: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有点抵触地说:“怎么这又跟卓越扯上关系了呢?”
“怎么扯不不上关系呢?这证明我跟严谨的事,的确是他捅到系里去的,目的就是为了把我搞走——”
石燕真是服了姚小萍的牵强附会,哼了一声,说:“这跟卓越有什么关系?只能说明李树——在暗中搞了鬼——你怎么不怀疑是李树向系里汇报你跟严谨的事的?”
“李树可能有贼心,有贼胆,但他没贼证据,因为他不知道我跟严谨的事——”
“你不是说系里也说那个打小报告的人并没什么证据吗?”
“但他至少知道是严谨——”姚小萍振振有词地说,“我敢肯定地说,这事整个就是卓越在里面操纵。他为了你留系,就想方设法把我搞走——”
“但系里没留我,而是留了李树,你怎么还不相信卓越跟这事没关系呢?”
“只有你这种傻瓜才会这么想,卓越比你狡猾十倍,当然比我就差远了。我那次当他面把这事挑明了,他就知道如果真的把你留在系里了,他就被我说中了,他的阴谋就暴露了,所以他不会这样做——”
这好像越说越糟糕了一样,先前还只是说卓越为了把她留在系里,就破坏姚小萍的事,现在好像还搞得更狡猾更无情了,成了卓越为洗刷自己,甚至不惜牺牲她的前途了。但她不知道怎样才能驳倒姚小萍,只觉得心里不舒服,好像姚小萍正在用脚踩她心里那棵嫩苗苗一样。
姚小萍可能压根就没看见她心里有棵嫩苗苗,或者看见了也只当是杂草的,还在接着踩:“这个卓越比我想象的还要坏,至少坏十倍。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该退出竞争的,应该死守在系里,让他暴露出来——”
石燕见姚小萍又绕回到她自己的事上去了,也就不那么难受了,说来说去,姚小萍只不过是在为自己打算。姚小萍自己在留系的问题上犯了判断错误,以为是卓越在里面搞鬼,于是自动撤离,结果让李树占了便宜,所以心里就不痛快了。不痛快可以理解,但不找准目标就乱说一气,又怪在卓越头上,就显得不那么实事求是了。
姚小萍说:“这回被卓越那小子玩了,被他搞了个一箭三雕。他妈的,真是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亏就亏在做人太君子了——”
石燕只觉得鸡皮疙瘩一冒,姚小萍还在抱怨自己太君子了?怕是“梁上君子”吧?她大人不计小人过地笑了一下,说:“幸好我没去找卓越,不然的话,白白给他增添压力。很可能他早就知道这忙没帮成了,不然怎么他这段时间没音信呢?”
她心里涌起一股柔情,知道对他那种很要面子的人来说,如果说了帮忙结果又没帮成,心里一定是很难受的,难怪他这段时间不来找她,他怎么好找她?难道跑来道歉说自己没本事,这忙没帮成?她有点想对他说:别难受了,这又不是你写学术文章,不发表还可以说是水平有限,这不明明是关系网的事吗?没关系网难道是个丑事?咱们这些完全没关系网的,不也活得挺好的吗?
她决定去找卓越,以前因为他在帮她的忙,她不好去找他,怕他觉得她是在利用他。但现在不同了,已经证明他的忙没帮成了,她去找他就没有一点利害关系在里面,纯属关心他,就当是去感谢一下他这段为她帮忙吧。她以一种并非商量的口吻说:“我觉得我应该去跟他谈谈,你觉得呢?”
姚小萍没点头,也没摇头,只问:“谈什么?”
“谈——我也不知道谈什么,到时见机行事就是了——”
“见什么机?行什么事?别被他见机行事把你哄上床去了——”
石燕觉得姚小萍是越说越恶心了,便把脸拉长了一寸来许,说:“我在跟你说正经话,你老是开玩笑——”
“我跟你开什么玩笑?我也是在说正经话,像你这样心里装着感激、脸上挂着欣赏地跑去找他,肯定被他一眼就看出来了,那他还不借势一歪,把自己装扮得更正直更可怜一点,让你上他的当?这个卓越啊,我可以说早就把他的屎肠子看穿了。你不信的话,我可以把话说了放这里:等你告诉他李树留系的事的时候,如果他不装出一个大梦初醒的天真样的话,我把我的姚字倒挂起——”
“为什么就一定是装的呢?不能是真的?”
姚小萍叹口气:“这就是为什么卓越这样的三流骗子还能大行其道的原因,就是世界上像你这么傻的人太多,而像我这么目光锐利的人太少——”
石燕固执地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应该像你这样——总是把人往坏处想——我觉得这种看人的方法——不好——”
“我‘总是’了吗?我把你往坏处想了吗?你说我对卓越的分析,哪条不正确?你能找到一条,我就把我的姚字——”
“倒挂起——”
姚小萍“扑哧”一笑:“连你也学会了?看来我倒挂的次数是多了点。但可惜你只学会了一个‘倒挂起’,没学到我的思维方法。这个没办法的,天生的,有人天生就能洞察人性,有人天生就是给人骗的。你那个黄海,不也说卓越‘绝非善类’吗?说明我这样看待卓越,还不是独家之言——”
既然说到这个地步了,石燕觉得也没什么嫩苗苗好爱护了,决定把这事告诉黄海,看他那边有什么大粪好泼。打电话之前,她就在心里说:如果黄海这次居然没说卓越坏话,那我就原谅他以前说的那些坏话;如果他这次就像我估计的那样,又是开口闭口粪泼卓越,那说明他这个人实在是太偏见了,以后记得少跟他来往。
不知道是不是潜意识里不想跟黄海闹翻,石燕在电话里告诉他李树留系的事时,既没提卓越,也没提姚小萍。不提卓越,是怕刺激了黄海,搞得他又来泼卓越大粪;不提姚小萍,是怕提醒了黄海,搞得他也来跟风。
她感觉黄海这么不喜欢卓越,主要是因为吃醋,一提卓越他就跳,但并没有什么理论依据,更没有事实依据。姚小萍就不同了,虽然每次都是歪曲事实,但至少还有点事实给她歪曲。如果黄海的醋坛子里再加上姚小萍歪曲过的事实,那就有好戏看了。
于是她尽可能地轻描淡写,只说了一下李树留系的事,而且再三表明自己老早就不想留系了,已经做好了回“洞洞拐”的准备,她父母已经帮她搞落实了,只要工作满两年学校就放她去考研究生。
哪知黄海这个扶不上墙的稀泥巴,一听李树留系的消息,又对卓越泼起大粪来,而且大粪的浓度臭度都跟姚小萍的一模一样:“我觉得这事是卓越在里面捣鬼,他本来是要把姚小萍赶走,好让你留系的,但是姚小萍那次当面揭穿了他的诡计,他只好改变计策——”
她没想到黄海这么辜负她的期望,生气地说:“你怎么跟姚小萍的口气一模一样?你就不能有自己的主见吗?”
“姚小萍也这么看?那说明——还是有道理的——”
“只要是姚小萍说的就有道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黄海似乎自己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话说圆。
“为什么你们总要把所有的人都往坏处看?”
“我们?你说谁?”
“你跟姚小萍。”既然黄海这么不堪造就,石燕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把姚小萍泼的大粪全都抖了出来。
黄海听完了,似乎不敢再公开同意姚小萍,但仍然替自己辩护说:“我没有把所有的人都往坏处看,我只是在说卓越——”
这一句辩解也跟姚小萍的一模一样,真叫她气不打一处来,简直怀疑黄海跟姚小萍早就通过气了。她恨铁不成钢地说:“我今天是有意不提卓越的名字,也有意不把姚小萍说的话告诉你的,就是想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人——没想到你——还是这么——”
她没说下去,因为自己也不知道该用个什么词,但黄海很顶真地问:“没想到我怎么啦?”
她看他好像在讲狠,以为她不敢说出来似的,就直截了当地说:“没想到你这么——卑——鄙——”
她说得很不理直气壮,最后一个“鄙”字,最少比前面那个“卑”字低了好多个分贝,几乎吞肚子里去了。但黄海肯定是听见了,有点生气地说:“我卑鄙?我还真不知道谁卑鄙呢!”
“你说我卑鄙?”
“我没有说你卑鄙,我说的是卓越,他自以为一切做得天衣无缝,但他其实跟姚小萍说的那样,只是一个三流骗子,以为别人都没学过心理学,都是傻呆呆地坐那里等他骗的——”
她感觉黄海的矛头直接向她指过来,不满地说:“你想说自己懂心理学,就说自己懂心理学,何必要拿别人做垫脚石?”
黄海显然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好半天才说:“我拿谁做垫脚石了?”
“你自己心里明白!”
黄海的丈二和尚一定是长成了丈八和尚,别说摸不着头脑,连脚都摸不着了,他在丈八和尚脚下的土包上摸了一阵,才憋出一句囫囵话:“你——怎么生这么大气?”
她想,你连我为什么生气都不知道,我看你心理学也是白学了。她气哼哼地说:“你以为我听不懂你话里的话?你别把自己看得太聪明了,以为自己考上了a大就了不起——”
黄海不说话了,石燕也不说话,在心里说,我给你三分钟,如果你还不说话,就莫怪我挂电话了。
她不知道究竟过了几分钟,就听黄海轻声说:“石燕儿,我不想再多说什么了,因为你现在已经——被他迷住了,姚小萍的话你听不进去,我的话你是越听越反感。你是不是跟你父母谈一谈?看他们怎么想?他们都是有生活经验的人,一定比——我们看人更准——”
她想,你别把我父母扯出来,不管我父母对卓越怎么看,他们都不会同意你做他们的女婿。她其实还没跟父母谈过卓越的事,因为她跟卓越还没什么事,但她撒谎说:“我父母没像你们这样——把人往坏处想——”
黄海的话里有了几分慌张:“你跟你父母谈过你——跟卓越的事了?”
她不敢把谎撒得太具体,只好不吭声。
黄海似乎看出她在撒谎:“我不相信你父母会——看不出卓越是个卑鄙的人——可能你没跟他们——说得太详细——”
“我怎么跟我父母说话,那是我的事,但我父母绝对不会跟你们一样,把什么人都往坏处想——”
黄海又沉默了,她这次不给他三分钟了,当即说:“你没什么说的了?那我挂电话了——”
黄海叫道:“别挂——”但他又没说出什么来。
她又说一遍:“你没什么说的,我就挂电话了,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办——”
黄海好像被她催慌了,赶快说:“石燕儿,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一句话:爱情就像高考,考了个坏学校,并不说明你水平不够,有时只是运气不好——但自己多少——还是有一点责任的——”
她惊呆了,她不知道他为什么扯到高考上去了,但是她听得出来,他是在说她高考不顺还是得怪她自己,是她自己不细心才会做漏题的。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以为他是唯一一个能在高考上理解她的人,不是同情她,而是理解她。想不到他跟别的人也没什么两样,还是觉得她罪有应得。那他这些年显得那么理解她,就只能是装的了。
她冷冷地说:“我刚才说了你卑鄙,还在后悔,现在看来也没什么要后悔的,因为你——的确卑——鄙——!”
这一次,她的“卑鄙”二字说得一样高亢,连她自己都觉得象两把利剑,直插黄海的心脏。
但她没听到“扑通”一声,看来黄海没有被她两把剑刺倒下,还站在那里。她听见他以一种无可奈何的声调说:“石燕儿,我已经无能为力了,你自己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无论怎样,我都会——祝福你——幸福——”
他说完这句很俗套的话,就挂了电话,她听见电话里传出断线的声音,万分后悔自己没抢在他前面把电话挂掉。
后来黄海就没再打电话来了,也不写信了。她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她事前设想过多种结果,有黄海生气摔了电话跑掉的,也有她自己生气摔了电话跑掉的,甚至有两人前嫌尽释,达成共同认识的,但就是没想到会是这样。她想到过的最坏的结果就是黄海继续粪泼卓越,而她则不再跟他保持这种经常的电话联系了,反证她马上就回“洞洞拐”去了,也不会再跟卓越有什么瓜葛,黄海也就没什么要泼粪的了。
但她没想过黄海会从她生活里彻底消失掉,她一直以为他会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地爱她的。她回想那天打电话的过程,觉得她那天的气势也太足了点。以前黄海泼卓越大粪的时候,她虽然不高兴,有时也顶两句,但从来没说过黄海卑鄙,也没发那么大脾气。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可能是因为李树留系已经洗刷了卓越,说明不是卓越在中间捣鬼了,但黄海还在那里粪泼卓越,就太过分了,所以她才生那么大气。
她知道“卑鄙”两个字刺痛了黄海,她也知道黄海还够不上“卑鄙”的程度,顶多算个嫉妒,但她不想主动打电话向他认错,心想如果他赶着打一个电话过来,我就对他说个“对不起,我不该说你卑鄙”,但他没赶着打电话过来,而且再也不打电话了,这说明他真的生气了,这让她很难过。
姚小萍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关心地问:“怎么啦?我看你这几天失魂落魄的,是不是跟卓越闹矛盾了?”
“跟他闹什么矛盾?见都没见过他——”
姚小萍很吃惊:“还没见过?那你留校的事到底怎么样了?都快毕业了,你还没把留校的事落实下来?这是你自己的事,你怎么能这么不上心?”
她很烦,但不知道在烦什么,好像见谁烦谁。她有点不客气地说:“既然你知道是我自己的事,你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
“看来真是闹矛盾了,把气都撒我头上来了。”姚小萍也不生气,谆谆教诲说,“闹矛盾归闹矛盾,但不要因为闹矛盾就把自己留校的事耽误了。现在先别跟他那么较真,但也别让他占你便宜,把他控制在一定的距离内,让他勤勤恳恳地帮你把留校的事搞好。等一切都搞好了,你想怎么发他脾气就怎么发他脾气——”
石燕真不知道姚小萍把她当什么人了,没好气地说:“你别自作聪明了,我根本没跟卓越闹矛盾——”
“噢?那就好。那还有谁?黄海?你跟黄海闹矛盾了?”
石燕正有满肚子的冤枉没处诉说,现在终于有了个可以倒苦水的地方,便连本带利地把那次跟黄海的电话纠纷向姚小萍汇报了。
姚小萍安慰说:“你说他卑鄙是过分了一点,谁听了都会生气,但是你也别把这当个坏事,也许这对他对你都有好处。你不把话说绝一点,他就老是心存指望,而你又不可能真的爱上他,那何必呢?这样脚踏两只船,不光对黄海不公平,对你自己也没好处——”
石燕没想到姚小萍居然还教训起她别脚踏两只船来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这世界上谁来教训她两句“不要脚踏两只船”,她都能接受,唯独这个姚小萍,自己正在脚踏两只船,她没教训姚小萍就已经算客气的了,姚小萍居然还来教训她!她很不客气地说:“我没脚踏两只船,因为他们两个谁都不是我的男朋友,你那才叫脚踏两只船,有了丈夫,还缠着人家严谨不放——”
姚小萍呵呵大笑:“你是不是一直都想说这句话?”
她被姚小萍笑糊涂了:“哪句话?”
“就是说我脚踏两只船啊?”
她有点尴尬:“你不是脚踏两只船吗?”
“我是脚踏两只船,你说了我也不会生气,但是你不能说我缠着严谨,因为不是我缠他,而是我爱他,他也爱我。我是有个丈夫,但我从来就不爱我的丈夫,他也不爱我,或者说他谁也不爱,他不懂爱,只知道利用他父亲的权势追逐年轻漂亮的女老师。他娶我,是因为我比那个学校所有的女老师都漂亮,他娶了我,在那一方就很有面子,如果现在学校来一个更漂亮的,他肯定就要去追那一个了。但黄海跟我丈夫不同,他是真的喜欢你的——”
姚小萍说到这里,似乎就后悔了,赶快纠正说:“我还是那句话,除非你对黄海的脸是一点也不在乎了,不然的话,你跟他在一起不会幸福的——”
但石燕揪住那句话不放:“你觉得他是真的喜欢我的?那他怎么这几天都不给我打电话来?”
“既然他不打电话来,那说明他对你的喜欢还是没强过他对自己的喜欢,毕竟自尊心占了上风——”
石燕已经能觉出姚小萍在试图收回说过的话了,她也不再追究,也许真的跟姚小萍说的那样,虽然不该说黄海卑鄙,但既然已经说了,也就不用后悔了,覆水难收,后悔也没用,只能从好的方面去想,也许这真的对黄海有好处,可以让他彻底对她绝望,去开始一段新的恋情。
但她有点怀疑黄海会有新的恋情,连她这么了解他的人,都没办法克服他那张脸,那还有哪个女孩能克服?如果不克服那张脸,婚姻又怎么能幸福?做他的爱人,在外面要听人家的风言风语,回到家还要看那张脸,说不定还要听那张脸上的那张嘴的抱怨,那种日子,恐怕再多的爱情也被磨损了。
她自我安慰了一番,感觉好多了,不再为说了黄海“卑鄙”内疚了,也不再为黄海逃跑遗憾了,反而有种自救救人的高尚感和自豪感。
艾米:至死不渝(6) -1
黄海不打电话来了,石燕心里空落落的,唯一的安慰就是“这对大家都有好处”。她尽力不去回想这些年来跟黄海的交往,因为越想就越觉得难受,真的可以算个虎头蛇尾,甚至比虎头蛇尾还糟糕,就像吃了一整盘花生米都没事,结果吃到最后一颗是霉花生,把前面的香味都盖掉了,白吃了一盘,真是心疼前面那些没霉的花生米。
现在她就紧扣三条进行自我安慰,一就是黄海有过一段初恋,说明他心里并不是一直装着她的,是在初恋失败之后才想到她头上来的;二就是他这么绝决地断了跟她的来往,说明他脾气是很大的,现在她还只是说了个“卑鄙”,他就发这么大脾气,那如果她说了他“难看”呢?岂不是要发更大脾气?第三条虽然是引起他们决裂的导火索,但现在看来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那就是黄海老是泼卓越大粪。
她把这几个原因按情节轻重从高到底排列,慢慢的,第三条就被划掉了,好像她那次并不是因为黄海粪泼卓越才发的脾气,而是他说了她没考上个好学校该她自己负责,她才发脾气的。但她又想起好像黄海也不是这样说的,只是说她自己也有一定的责任。“一定的责任”,似乎还是不算太过分的,因为她高考时的确是太慌张了。
再然后,第二条好像也不算什么大错误了,她骂了他卑鄙,他当然生气。卑鄙!多么严重的字眼啊!而且她想起她说过“卑鄙”之后,他并没有生气,只是很悲怆地说“我无能为力了”,那说明他不是因为生气才跑掉的,而是因为绝望,一个对爱情绝望的男人,你能责怪他跑掉吗?
现在就只剩下第一条了,这条她无论怎么样替他开脱都没用,因为是个事实摆在那里。她现在觉得她之所以一直没能投进黄海的怀抱,就是因为他那个女朋友,如果他一开始爱的就是她,而不是那个什么女同学,那她肯定不会计较他长得怎么样。
她有了这条理由支撑在那里,觉得心情好多了。她想,我在爱情上什么都不要求,只要求他没爱过别人,难道这过分了吗?她自己回答说:一点也不过分。但她心里也有点知道,虽然这要求不过分,但能达到这个要求的男生也不多,以后只会越来越少。
她不明白男生到底是怎么啦,为什么都爱早早地就找个女朋友,找了又不好好把爱情进行到底,结果又吹掉了去找别的女朋友,这样就搞得后面那个女生耿耿于怀,他自己也没好日子过,结果又没法把爱情进行到底,只能又吹掉了去找新的女朋友,恶性循环。难道男生不能一眼看准一个,少惹些麻烦吗?
她本来想说女生就不这样,但她马上想到了姚小萍,发现女生也不是全都不这样。但她对自己很有信心,觉得自己就不会这样。她想,我事前就认真看,看准,不看准就不乱爱;看准了,爱了,就不再乱变动。如果人人都像我这样,那这个世界会少很多不幸的人。
她带着爱情楷模的骄傲跟姚小萍说到这一点,姚小萍警告她说:“你不喜欢有过女朋友的男生?那你最好赶紧找一个,因为越往后,你遇到的男生年纪越大,前面有过女朋友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她心想这事是我说了算的?我想赶紧找一个就能赶紧找一个?但她没说出来,怕姚小萍觉得她急着找个男朋友。
姚小萍好奇地问:“怎么卓越还没来跟你联系?”
“我怎么知道?”
“你留校的事也没消息?”
她觉得姚小萍完全是明知故问,如果有消息,姚小萍还能不知道?她用不吭声来表示自己的不满,姚小萍建议说:“我看卓越是在逼着你去找他,你就去找他吧,反正是为留校的事,也不丢脸,只要别让他趁机占了你的便宜就行——”
她觉得跟姚小萍越来越没话说了,真的象是两股道上跑的车,没有交接的可能。但姚小萍好像并不这样认为,仍然热心地说:“要不要我去替你问问?”
她懒洋洋地说:“算了吧,我已经做好了回‘洞洞拐’的准备了,大不了过两年考研究生——”
“你把黄海都气跑了,还怎么考研究生?”
她很不喜欢“把黄海气跑了”这个说法,好像责任在她似的,但她又没什么可辩解的,因为的确是她把他气跑的。她生气地说:“没有他,我就考不了研究生了?我就不信这个邪——”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考研究生可不像考本科,专业课没什么全国统考的,都是导师自己出题,导师看上了谁就招谁,如果你没有内部消息,你怎么知道导师喜欢什么样的学生?恐怕很难考上——”姚小萍教训说,“我叫你先别把黄海吹掉,你不信——”
她顶真地说:“我不会做那种卑鄙的事的——”
姚小萍笑笑:“你现在左一个‘卑鄙’,右一个‘卑鄙’,其实你根本没见过真正的卑鄙。你骂的都是一些不卑鄙的人,真正卑鄙的人,你根本看不出他们的卑鄙。算了,不跟你说这些了,我们还是去忙我们的毕业分配吧。”
姚小萍说忙就真的忙上了,留附中的手续还没完全办妥,附中那边就来叫姚小萍去顶班了,因为有个带高三的老师生病了,学校急得不得了,怕影响了学校高考成绩。姚小萍去顶了几天,很受学校好评,已经给姚把下学期的课都排了,是教高三,暑假就开始上班,给学生补课,有报酬的。
姚小萍每天都眉飞色舞地向石燕报告好消息,今天说:“这下好了,暑假要补课,我就可以呆在d市了。”
过两天又说:“学校说了,我们附中老师跟师院这边的教职工是一样待遇的,青年教师可以分半间寝室。石,你快把留校的事办好,到时我们两人一起可以分一间寝室——”
这些消息把石燕搞得越来越急,虽然她做好了回“洞洞拐”的准备,但总要等留校的事完全黄了再说吧?卓越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系里也从来没通知她去学校办任何手续,而其它人都陆续接到录用通知,开始办手续了。班上好像每个人都很忙,就她一个人,闲得无聊。
终于有一天,在她焦急到恨不得自杀的时候,系里给了她一个通知,叫她到学校行政大楼去一趟。她觉得一定是办“洞洞拐”那边的手续,虽然心里有点惆怅,但经过了这一段时间的焦急等待,现在总算有了个结果,也觉得比继续等待强。
她满脑子“洞洞拐”地拐到了学校行政大楼,记起自己虽然经常从这个大楼前经过,但从来没进去过,给她感觉这楼门就不是为学生开的,似乎都是些头头脑脑的人在这里进出。但她一进大楼,就发现先前的想法是错误的,楼里面有很多的学生,一个个都是手里拿着一些表格,匆匆忙忙的,象没头的苍蝇一样这里撞那里撞。
她也加入了没头苍蝇的队伍,对照着手里的通知,七弯八拐地找到“政工处”。她一路看到有的办公室门前有好多学生排队,但她去的这间一个排队的都没有,她这才发现是“政工处”在找她,而不是“毕业办”在找她,把她吓得,以为是自己犯了天条,学校把她叫来训话了。
等她畏畏缩缩地进了办公室,一个正在打电话的年青男人就对她做个手势,意思是让她坐在那里等一下。她倏地一下跑了出去,站在外面走廊上等,仿佛一进政工处就等于受刑一样。过了一会,那年轻男人打完了电话,走出来叫她:“是不是石燕?”
“是。”
“请进来吧。”
她进了政工处,等着青年干部来训话,但那人说:“你坐到桌子跟前来,把这几个表填一下。”
她把椅子挪到桌子跟前,尖着屁股坐在椅子的边缘上,头昏脑胀地看了一眼那些表格,象看天书一样,一句也没看懂,感觉就是一张死刑判决书,在等着她签字。她手抖抖的,不知道从哪里填起。
那人见她不动笔,好奇地问:“你是不是——有所保留?”
这话也象密电码一样难解,难道是保留上诉权什么的?她仓惶地问:“保留?什么保留?”
那人笑起来,答非所问地说:“我姓陈,你叫我小陈好了,以后我们会经常见面的。现在你先填表,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可以问我——”
她觉得小陈的态度很和善,不象是要训人的样子,连带觉得那表格也和善起来,不象死刑判决书了。她感激地点点头,开始仔细看那表,发现一张是“c省师院教职工基本情况调查表”,还有一些这表那表的,有一张甚至是宣誓保守国家机密的。她有点明白小陈所说的“以后我们会经常见面的”是什么意思了,也就是说,她将成为c省师院的工作人员了,以后就要在这楼里工作了。
她没想到留校就是这样留的,虽然她也不知道留校是怎样留的,但在她想象中绝对不是这样的。她愣在那里,想到卓越,想到那天在餐馆陪几个当官的吃饭,想到这一段时间因为留校而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只觉得恍然如梦:留校就是这样留的?
小陈见她愣在那里,催促说:“你赶快把表填了吧,我过一会还有个会——”
她问:“我——非得填这表不可吗?”
小陈乐了,呵呵一笑:“你不填表我们怎么给你转档案?”
她想,这还得转档案?她的档案不就在这行政楼里吗?她把自己的疑问说了一下,小陈又是呵呵一笑:“虽然都是在这楼里,但学生档案归学生档案,干部档案归干部档案,转起来都是有严格的手续的——”
她一听“干部”二字,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那如果我不想——留校呢?”
小陈惊讶地看着她:“你不想留校?那——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我也不是干这个的,是张校长叫我把表拿给你填的。你等我去问一下——”
她慌了,生怕小陈去问出祸事来了,忙制止说:“我瞎说的,你不用去问了——”
小陈说:“我好像听说如果你不接受国家分配的话,你得填个表格,写明你不接受分配的原因,比如你父母年老体衰,需要照顾啊,夫妻分居啊,等等。如果你确实有实际困难,我可以帮你去要一张表来——”
她连忙表态:“没有,没有,我没有实际困难,我马上就把表填好给你——”
她填了表,小陈很官腔地说:“现在你到学校医院去搞个新职工体检,如果你体检不合格的话,我们就不能录用你,但是学校会给你另行分配工作的——”
她惶恐地问:“我就这么——跑去医院体检?人家——给不给我体检?”
“你有学生证吧?你给他们看你的学生证就行了——”
她还不放心:“我是有学生证,但是他们怎么知道我——留校了呢?”
“医院那边有一个名单的,你去了就知道了——”
她这才放心地离开行政楼,到医院去体检,心里觉得好神奇啊,学校早就把她列为自己人了,名单都到了医院那边了,而她一点都不知道,还在那里急得要自杀。她心里又一次冒出那个问题:留校就是这样留的?
晚上姚小萍回到寝室的时候,她把今天发生的事都告诉了姚小萍。姚小萍大惊小怪地说:“啊?你后来居上了?我还没被通知去体检呢,表是早就填了的——”
她恍恍惚惚地说:“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留校就是这样留的?”
“不这样还能怎样?卓越这小子还真有点路子呢,说把你搞到校长办公室就把你搞到校长办公室了——”
她纠正说:“不是校长办公室,是科研办公室——”
“那有什么区别吗?反正是给校长当花瓶了——”
她正色道:“是给校长当花瓶?那我不干了——”
“别卖嘴了,现在还说什么不干?要不干先就别填表——”姚小萍擂她一拳,说,“你这才叫走桃花运,硬是把人家卓越迷倒了,为你谋来这个美差——”
“到底是不是他谋来的?”
“不是他还能是谁?难道校长还知道你这么一介草民?”
“那他怎么——老不——理我呢?”
“我要是把我的想法说出来,你肯定要不高兴,算了,我还是不说了,今后跟他还要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把关系搞坏了没意思——”
石燕正想追问姚小萍到底有什么想法,就听到门房叫她去接电话。姚小萍说:“哈哈,说曹操,曹操就到。”
石燕没想到黄海会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给她的感觉是打晚了点,因为她已经把留校的表填了。如果黄海早点打电话来,说不定她还会有反悔的可能,但现在表也填了,恐怕黄海再怎么说也没用了。但她想起黄海其实也没反对她留校,只一个劲说卓越坏话,但从来没说过:“既然卓越是这么一个坏蛋,你千万别让他帮你忙。”
她觉得黄海在这一点上还真像姚小萍,明明不喜欢卓越,老在她面前说卓越坏话,但又让她利用卓越搞留校的事,看来这两个人都有点——卑鄙。虽然她自己也开了后门,但她至少不说卓越坏话,应该算不上卑鄙,因为她没利用卓越,最多算朋友之间的帮助。
她发现自己心里对卓越很有一点感恩的情绪,如果今天黄海又来说卓越的坏话,恐怕她会更不高兴。她已经忘了这些天为黄海不打电话而起的惆怅了,不知道是因为黄海终于打电话来了,她就不担心他跑掉了,还是她现在倒向了卓越,不在乎他跑掉了。
她还没想好要跟黄海说些什么,就已经到了楼下门房里了,她拿起电话,喂了一声,听见一个浑厚的男声说:“石燕?”
这不是黄海,但这是一个她熟悉的声音,她脑子一下糊涂了,不知道该说什么。那边又问了一句:“石燕?是不是石燕?”
她如梦初醒,小声说:“是我。”
“我是卓越。”
她机械地说:“是你。”
那边哈哈大笑起来:“是不是吵醒你睡觉了?怎么象在做梦一样?”
她也跟着笑了几声,问:“你——在哪里?”本来她还想说“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还要打电话?”,但她学习卓越,把这半句吞掉了。
“我在青岛开会,想看看你留校的事办好了没有——”
“办好了——噢——还没办好——噢——我是说——还要看体检的结果——如果体检没问题的话——就没事了——”
他很有把握地说:“你放心,体检只是走个过场,一般不会有事的。小陈说你紧张得不得了?这有什么好紧张的?我都给他们交代过了的——”
她想,原来真是他帮的忙,她想说个“谢谢”,但他没给她机会,嘱咐说:“学校给你分宿舍的时候,记得别要东三舍那边的房子,东三舍很糟糕——”
她满脑子浆糊,只听见“东三省”几个字,顿时一片浆糊中浮现出中国版图的鸡头部分,但她想不出东三省为什么很糟糕,难道最近发生地震了?现在中国这么强大,日本强占东三省是不大可能的。
然后听见他说:“要分就分南一舍那边的房子,那边的房子新,又比较安静——你还没去房管科吧?”
她的思维管用了一点,至少知道没有什么“南一省”,还听见了“房管科”几个字,但她的感觉好像刚才还在行政大楼里没头苍蝇般地四处乱撞,怎么突然一下就被扔进了房管科。
他说:“还有啊,千万别要朝北的房间,朝北的房间冬天照不到太阳,冷死人——”
现在她总算明白他在说什么了。
他问:“你想好跟谁住没有?”
她连分房的事都是刚听说的,哪里有想过跟谁住?但她记起姚小萍说过要跟她合住的,就回答说:“我还没想好,但是姚小萍她——想跟我住。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就跟她住——”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成了这样,居然说出什么“如果你不反对的话”,这到底是因为是他帮她找了这个工作,所以她想讨好他,还是因为她已经把他当她的男朋友看待了?她生怕卓越听出破绽会笑话她,但他似乎没有,而是很爽快地说:“我不反对,你跟她住比跟别人住强——”
她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他批准了她,她还是很高兴的。她刚想说点感谢的话,就听他说:“搬家的事先别慌,等我回来找人找车给你搬——”
这句话她字字都听明白了,一股暖流涌向心间,整个心都甜丝丝的。她象个受宠的小情人一样,乖乖地答:“嗯。”
他又说:“我们会议明天要到崂山去玩,你要不要我给你带什么回来?”
这个句子的信息量太大了,她的小脑袋一时处理不完,又愣在那里了。“会议”到崂山去玩?在她心目中,“会议”就是一个中间有大桌子,旁边摆满了椅子的会场,一个“会场”怎么能跑到崂山去玩?还有“崂山”,那不是一个动画片吗?她脑子里马上浮现出一群花白胡子的学究们象动画片人物一样夸张行事的画面。她想来想去,觉得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问她要不要他给她带东西回来,这就有点特殊关系的意味了,就是这半句把她炸昏的。
他大概是等了一阵,没听见回答,毛遂自荐说:“听说那边珍珠项链很便宜,我给你带串回来吧,你喜欢什么颜色的?”
这好像是她一生中头一次听一个男生问她喜欢什么样的礼物,她简直是喜迷心窍,脑子里一片赤橙黄绿青蓝紫,各种颜色都有,但都叫不出名字了,只知道说:“随便,随便,不用了,不用了——”
然后她听见有人在叫“老卓,好了没有?”,而他大声回答说:“就来,就来!”声音好大,差点把她耳朵震麻,他似乎觉察到了,抱歉说:“对不起,声音太大了。我有点事,要挂电话了,记住等我回来再搬家——”
她还想说几句,至少问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但他已经匆匆忙忙挂了电话。
她完全被今天发生的事击晕了,好像一天当中进了两次时间隧道一样。早上那一次,她进行政楼的时候是一个学生,出来的时候就变成了c省师院科研办公室的干部。对“干部”这两个字,她还是很陌生,在她心目中,“干部”就是有一官半职的人,就是那些打官腔的人,而她怎么看怎么不象个“干部”。难道她以后也得打那些官腔?
刚才这一次,也很玄乎,打电话之前她还连卓越在哪里都不知道,打完一个电话,他就成了她的男朋友了,至少她是这样理解的,因为他要她等他回来再搬家,他还说要给她带礼物回来。这中间好像省掉了太多程序一样,使她有点不甘心,不断地问自己:恋爱就是这样谈的?
她不知道留校应该是怎样留的,但她心里对恋爱应该是怎样谈的还是有一点概念的。至少要有点追求的过程吧?最先是朦朦胧胧的爱,然后开始试探,当然是男生来试探女生,难道还能女生试探男生?没听说过。
怎么试探呢?她其实不知道,因为她没经历过,但她觉得刚开始应该是一些爱慕的眼神,然后可以写个信啊,约出去看电影啊,等等,等女生答应交往了,两个人才开始交往,花前月下什么的。再然后才在一个适当的时机说出那个神圣的“我爱你”来,那才算建立了恋爱关系,再再然后才能谈到买珍珠项链的事。
但即便那样,这么问人家要什么礼物都有点显得太仓促了,应该先主动买点小礼物,很羞涩地送给她,看她喜欢不喜欢,接受不接受。差不多要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或者已经结婚了,才会这样老夫老妻地问:“你要不要我给你带点什么回来?”这不是废话吗?我就是想要你带,也不好意思说啊。
可是卓越他老人家办事怎么总是走时间隧道呢?好像愁怕她不得心脏病一样,直接就把时间隧道接在了她门口,不管她同意不同意,就把她拽上去了,还绑上安全带,让她动弹不得。就像今天吧,早上是一纸“不服从分配原因表”把她吓得赶快服从了分配,现在又是一个不合时宜来打岔的人,把卓越叫走,害得她没机会叫他别买什么珍珠项链。如果他买了,他肯定有办法让她收下,而她一旦收下,那不就等于同意进他的时间隧道了?说不定下一步就把她“隧道”进婚姻里去了。
她回到寝室就把这事告诉姚小萍了,姚小萍在“时间隧道”问题上也有同感,但姚小萍说:“一串珍珠项链,就能把你捆住?你没听他说,那里珍珠项链很便宜?他买便宜货糊弄你,你还怕个什么?他要送,你就收,收了别听他摆布就行——”
她又有了那种两股道上跑的车的感觉,觉得姚小萍跟她完全是两种人,这使她越发不理解为什么卓越会同意她跟姚小萍住,还说比跟别人住要强,难道不是他自己说过叫她别跟姚小萍来往,怕她跟姚小萍学庸俗了的吗?她坚持说:“我不会收他的项链,我们现在根本就不是那种关系嘛——”
姚小萍不以为然地说:“你不收他的项链也没什么用,因为你终究是接受了他的礼物的——”
“我什么时候接受了他的礼物?”
“你留校不算接受他的礼物?所以我说你别想着‘清高’二字了,已经做了不清高的事,就干脆不清高到底,不然的话,会活得很累的——”
她见姚小萍说她不清高,心里很生气,但因为这个留校的事的确是做得不清高,她也没话可以反驳,便压着火气问:“你说他这个人是不是有点——太包办了?什么事都不跟你商量,说办就办了——”
“他就是这样的人。我早就说了,你别指望他跟你有商有量地办什么事了,你只能想办法牵着他的鼻子走——”
“那你说象珍珠项链这样的事,我怎么牵着他的鼻子走?”
“你就直接告诉她,你不喜欢便宜的东西,他肯定不敢拿便宜货糊弄你了——”
她觉得姚小萍完全把她的话理解到反面去了,让她很有明珠暗投的感觉,最少也是被人把真珠当成了养珠的感觉。她声明说:“我不是在嫌他买的礼物便宜,我是说我——根本不想他送我礼物——”
“哪里有女孩子不喜欢男朋友送礼物的?”
她见姚小萍也把卓越当她男朋友了,心里很不爽,解释说:“你怎么也把他当我男朋友呢?我就是不喜欢这一点,感觉恋爱不是这样谈的——”
她把自己心目中的“恋爱流程图”描绘了一番,姚小萍听得哈哈大笑:“前面那一通,不都是为了后面这一通吗?你吸引他,勾引他,让他为你着迷,追求你,爱你,不都是为了今后能成为老夫老妻吗?如果他从一开始就象老夫老妻一样问你要他带什么礼物给你,那不是省了很多事吗?如果四化建设像这么搞,早就搞成了。”
她只知道姚小萍的话说得不对,但她说不清是哪点不对,而且她知道她辩不过姚小萍,也就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转而问:“那你怎么解释这一点:我告诉他我要跟你住一个寝室,他没反对,还说总比跟别人住要好——”
姚小萍自吹自擂说:“那说明他聪明,知道我的价值。如果你跟我住,就会变成一个脚踏实地的好女人,而不是一个傻不拉叽的小女孩。如果你跟别的人住,只会越住越傻,他得花很多时间来改造你。你放心,他是不会做赔本生意的——”
石燕不相信这是真正的原因,不过也没什么,既然姚小萍和卓越在合住问题上没矛盾,那最好,免得她夹在中间难得做人。
姚小萍嘱咐说:“等他再打电话给你的时候,你叫他在那边帮我买五串珍珠项链,别买太贵的,五块钱以内的就行,颜色买各种各样的,我可以拿来送人——”
她有点不想帮这个忙,因为这样一来,越发像他们已经是男女朋友了,不光她承认了,连她的朋友都承认了。她犹豫说:“这样好像不太好吧?”
虽然她没说为什么不太好,但姚小萍一眼就看穿了,笑着说:“你就别操这些心了,这事就这样了,你想他象个小毛孩一样来试探你,追你,求你,怕你,是不可能的了,他早就经历了那一套,现在想的就是直截了当搞实际的了——”
这话说得她心里凉了半截,她一直避免想到卓越那个已经谈婚论嫁的女朋友,但是那毕竟是个事实,不想也没用。她想到他已经把“前面那一通”都给了他那个女朋友,现在她只能得到“后面那一通”,觉得太没意思了。她叹了口气,说:“我真的很后悔今天填了那个留校的表——”
姚小萍又洞察了一切,劝慰说:“别后悔了,后悔也没用的,白白搞得自己烦恼。凡事往好处想,人才能活得快乐,就像你留校的事,你何必背那么重的思想包袱呢?他要帮你,你需要他的帮助,就让他帮。他帮成了,你留校了,就行了,用不着把这当成一个包袱背着,好像你一定得接受他做你男朋友一样。”
“但是——我明明知道他帮我是有那个意思的——我接受了他的帮助——又不接受他那个意思——那不是太——”
“你就是太想清高了,所以活得沉重。这个社会根本就不是个清高的社会,你怎么可能做个清高的人呢?如果毕业分配不兴开后门,大家都凭本事找工作,我们就不用搞这一套了。我相信如果凭本事的话,你有资格留校,我也有资格留校,或者说我老早就有资格读大学教大学了。但是这个社会不是这样搞的,你有什么办法?我跟你一样想做个清高的人,但我的做法跟你不同。你想清高,就是想方设法不走近污泥,以为躲就能躲脱。但那没用的,你不走近污泥,污泥会走近你。只能像我一样,对清高的人,用清高对待;对不清高的人,就用不清高来对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石燕觉得姚小萍又扯远了,说到什么“清高”上去了,而她只是在说恋爱的问题。她说:“我不是在说我清高,我是说在爱情上——”
姚小萍固执地说:“爱情不是一回事吗?男生就是那样的人,他做前面那一通,都是为了后面那一通,因为女生喜欢前面那一通,他不做,女生就不让他做后面那一通,所以他只好做。但是如果女生能让他省掉前面那一通,他肯定直奔后面那一通了。”
石燕觉得姚小萍真够“脚踏实地”的,简直就是大地本身,有强大的地心吸引力,总把身边所有人都往地上拉。虽然落到地上更安全,但有时人就是想在空中飞飞,而且就喜欢那种不安全感,因为人不是光活一个安全感,人还需要适当的冒险,适当的飘渺,生活才丰富多彩。
但姚小萍的“地心吸引力”显然是够大的,一拉就把石燕拉到地上来了。姚小萍对男生“前面那一通”和“后面那一通”的议论,真的让她心寒。心寒的原因不是姚小萍把男生看得太坏,而是看得太准。她想起寝室里那些女生的男朋友和丈夫们,真的是这样,一心想着的就是怎么找个地方做“后面那一通”。
那几个丈夫自然是不用说,到d市来看妻子,就是来干那事的,所以一来就把妻子抓到学校那个简陋的小招待所去了,哪怕妻子明天就有考试也不放过。那几个做妻子的,好像抱怨比较少,但也有在丈夫走后山呼万岁的:“啊,终于走了,真是烦死了,马上就要考试了,他刚好赶在这么个时候跑来——”
那些还没结婚的呢?十个有九个抱怨过男朋友这一点。有个叫青莲的,经常对姚小萍诉苦:“我不答应他,他就说我根本不爱他;我答应了他,他就老想着这事。以前见面还说说话,拉拉手什么的,现在一上来就是这事,干完就想走人——”
姚小萍总是指点青莲:“你要学会怎么样用他想要的东西换你想要的东西。他不是尽想着那事吗?那你就先让他干你想他干的事,他不达到你的要求,你就不给他想要的东西——”
从青莲的故事来看,姚小萍这通比绕口令还绕口令的话刚开始还是很管用的,但最后一次青莲是哭着回来的,因为男朋友跟她分手了,说她老是用“那事”来讨价还价,青莲后悔得不得了,说早知如此,就不该听姚小萍的话。
姚小萍是一如既往地绝不检讨自己,只安慰青莲说:“跑了就跑了,这种男人,早跑早好。他明明就是把你当个泄欲的工具嘛,你还留恋他干什么?”
青莲说:“但是我,我把什么都给了他——”
姚小萍兵来将档,水来土掩:“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你不走到这一步,怎么能知道他是这样的人?你别担心下一个男朋友会发现破绽,我教你一个办法——”
石燕有点奇怪为什么寝室里那些女生都很听姚小萍的话,在她看来,姚小萍完全是瞎说乱说,说错了话不负责任。但也许人就是这样,总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总有想让别人来帮忙拿主意的时候,因为别人拿的主意,错了是别人的责任,即便别人不能从刑事上或者行政上负什么责,但心理上的责任是可以推给别人的。既然姚小萍不怕死,愿意帮人拿主意,那就肯定有人愿意让姚做替死鬼。
石燕对这种事也没什么比姚小萍更高明的主意,但如果她的男朋友提出那样的要求,还拿分手吓唬她的话,她肯定是不怕的,因为那就说明他不值得爱,那为什么还要竭力保住他呢?他要分手,就跟他分手,宁可分手也不能受他胁迫。问题是那些女孩做不到这一点,她们想保住那男的,所以就只好屈服了。
她相信并不是所有男生都象姚小萍说的那样不堪的,总有一些男生也跟女生一样,是很享受“前面那一通”的,她觉得无论是黄海还是卓越都不是那种不堪的男生,因为他们并没有急匆匆地想做“后面那一通”。黄海还可以说是因为离得远,但卓越一直都在跟前,如果他心里想的就是“后面那一通”,那他早就应该找上门来了。但他没有,说明他不是只想着“后面那一通”的人。
至于他现在为什么会找上门来,她也为他找到了理由:以前他在帮她的忙,他怕她思想上有压力,怕她为了感恩就讨好他,所以他不来找她。但现在她留校的事已经办好了,她就不用讨好他了,所以他就可以来找她了。而且他这次也只是在问礼物的事,没有说“后面那一通”,说明他还是在进行“前面那一通”。
她想,也许他心里一直就是爱她的,所以才会一开始就像老夫老妻一样自然亲切,前段时间只不过是因为留校这样一个特殊事件,使他不好天天跑来找她,但他心里还是在进行“前面那一通”的。再说他也挺忙的,又要写稿,又要开会,还要教学,他能在百忙之中帮助她,关心她,应该说已经很浪漫的了,你不能要求他打一个十分钟的电话还先绕一个大弯,当然只好单刀直入了。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叫石燕去听电话,她知道是卓越,很可能是去崂山之前打个电话来,她也正好要告诉他姚小萍请他买珍珠项链的事,便喜匆匆地跑下楼去,接了电话。
果然是卓越,而且果然是去崂山的事。他一听是她,就说:“马上要去崂山了,想问问你喜欢不喜欢海螺,听说海边能捡到海螺——”
她为自己能算计得出他的行动而沾沾自喜,现在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她捉摸不定的人了,而是她的囊中之物了,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她掌握之中。她很喜欢他亲手捡海螺这个主意,觉得比便宜的珍珠项链浪漫多了,连忙说:“我喜欢海螺,你就捡个海螺带回来给我就行了,别买珍珠项链了吧——”
对这一点,他没置可否,她估计这次没牵住他的牛鼻子,他还会自作主张买珍珠项链的,但她既然已经说了不要项链了,那他买回来她也可以不收。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姚小萍她——问你能不能帮她买五串珍珠项链,五块钱以内的,各种颜色的,她想买来送人——”
艾米:至死不渝(6) -2
他一口答应:“没问题。你要不要也买点送人?”
她扭捏了一下,说:“还是算了吧——”
他又是匆匆忙忙被人叫走了,好像是说车等着呢。她想到他临上车之前还在给她打电话,心里很高兴,觉得有点谈恋爱的味道了。
那一天,她一直在想象着他在海边的情景,仿佛能看见他赤着脚,在沙滩上走,边走边寻找海螺,找到一个,就拿起来看看,说:“嗯,这个她可能不喜欢”,扔掉,接着找。最后他找到了一个很大的海螺,浅黄色的,上面有些花纹,他说:“这个她一定喜欢”,于是洗净,包好,小心翼翼地放进包里。
她想,如果他这次给她带回来的是个浅黄色的海螺,那就说明他跟她心有灵犀,他们的姻缘就是前世注定的。如果他带回来的不是浅黄色的海螺——那就说明什么?她想了一阵,没得出结论,觉得自己要求太严了,简直搞得跟迷信一样了,还是别早早地就划这么些框框吧,不管是什么颜色的,只要是海螺就行。
她觉得这样的两地牵挂真甜蜜,她在这里想象着他的一切,而他在那里为她找海螺,这就是爱情,这就是心心相印。其实就这样开始也满好的,爱情就像织毛衣,可以有各种起头法,并不一定非得从爱慕的眼神开始不可,而且说不定那次楼道相遇他就爱慕地看过她了呢?她不是觉得他眼睛炯炯有神的吗?也许他的眼睛与众不同,爱慕从他的眼睛里表现出来就是炯炯有神呢?
那一天,她沉浸在一种醉醺醺的感觉之中,干什么都干不进去,干脆跑街上去逛商场,买些搬家需要的小玩意。她看到一付太阳镜,觉得很配卓越的脸型,她想象着他戴太阳镜的样子,觉得帅极了,就脸红心跳地买了下来,准备作为回赠,因为他这次会给她带礼物回来的,那她送他一点东西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她回到寝室,还是其乐融融的。姚小萍一下就看出她的变化来了,窃笑着问:“怎么样?找到谈恋爱的感觉了?”
“什么呀,我在忙搬家的事呢——”
姚小萍马上从天上掉到了地上:“噢,想起来了,我们明天去趟房管科,把房子分到一起吧——”
她把卓越有关“东三省”的警告转达了一下,姚小萍说:“看来这个卓越真的很精,你跟了他不会吃亏,只记得不得罪他就行。你不得罪他,也许他就不会把那套阴险毒辣的手腕用在你身上。俗话说,虎毒不食子,也许人毒不食妻——”
她见姚小萍也在慢慢转变对卓越的看法了,很高兴。这事也从旁证明了姚小萍对她跟黄海的前景不看好,是正确的。这段时间,就一个姚小萍和一个黄海不喜欢卓越,就这么影响她的情绪,如果真的跟了黄海,那该有多少人会泼冷水?她这么在乎群众意见,那怎么会过得好?
她简直有点想对父母说说卓越的事了,但她觉得还没到时间,因为卓越还没说出那三个字。她想到那三个字,就有点担心,不知道卓越会不会对她说出那三个字?如果他永远不说,只想就这么时间隧道一般地把她裹挟进婚姻里去,她跟不跟他去?莫非在这种事情上也得牵着他的鼻子走,诱导他说出那三个字?那好像没什么意思一样。
她的担心一开头,就没完没了,怎么想都觉得卓越并不爱她,只是在帮她,这次也是因为要问她留校的事才顺便说到珍珠项链的,而且强调了“很便宜”,那应该是在说服她,因为他只是帮她买买,买回来该她自己付钱的,不然怎么会特别强调珍珠项链“很便宜”?
刚好卓越第二天没打电话来。那一天,她除了跟姚小萍一起到房管科去分房,其它时间都呆在寝室里,每分钟都是尖着耳朵在听有没有人叫她接电话。姚小萍来跟她说几句话,她都烦得不得了。
姚小萍笑骂她:“你怎么这么没用,一下就栽进去了?”
她装糊涂:“栽哪去了?”
“别装糊涂了,当然是栽进卓越的情网里去了,这小子追女人真有一套。不过这套放在我身上肯定不灵——”
石燕虽然很瞧不起那些在爱情上问姚小萍拿主意的女生,但现在好像也忘了自己在爱情上技高一筹的自信,询问道:“为什么放你身上就不灵呢?”
“因为我从来不把赌注下在一个人身上——”
“什么意思?”
姚小萍教训说:“什么意思?就是别把一颗心全放在一个男人身上,你放在一个人身上,你就太爱他了。太爱他,就太把他当回事。男人精得很,你把他当不当回事,他一下就能嗅出来。等他知道你把他当回事了,他就可以指使你,调遣你了——”
她觉得卓越不是那样的人,而且这个把谁当不当一回事,有时也不是你自己说了算的,你不想把他当回事,但你的心要把他当回事,那有什么办法?
姚小萍说:“我教你一个办法,用你那个黄海做后盾。我不是说叫你脚踏两只船,你没这个本事,踏不好的,我踏踏可以,你踏不行,一踏肯定踏翻。我是说你可以在思想上把黄海当后盾,或者让他们两个互为后盾。如果发现自己太放不下卓越了,就想想黄海的好;如果太放不下黄海了,就想想卓越的好——”
“怎么能这样?”
“怎么不能这样?难道这样会伤害谁吗?谁也不会伤害,但可以保护你自己那颗可怜的心——”
她好奇地问:“那你就是这么做的?”
“当然啦,我不这么做,怎么知道这法子灵光?”
“你还需要这么做?”
姚小萍呵呵一笑:“你以为我是个铁石心肠?我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知道没谁来保护你的心,只有你自己对自己负责——”
石燕想了想,说:“我觉得我做不到这一点,如果我这样在心里脚踏两只船,我就觉得——自己很卑鄙,就感觉不到——爱情的甜蜜了——”
姚小萍也不勉强,改口说:“那我再教你一手,你就这样想吧:为爱情受苦也是一种享受。”
石燕觉得这个方法比较好一点,姚小萍见她默认了的样子,叹口气说:“人真是没办法改变的,你慢慢为爱受苦吧,我要约会去了。”
又过了一天,卓越还是没打电话来,石燕觉得自己为爱受苦的决心已经快崩溃了,只想哭,无缘无故地就会有眼泪涌上来。就在她准备实行姚小萍提供的“以黄制卓”的方案的时候,卓越的电话来了,背景里听上去好像很嘈杂一样,两个人不得不大声说话。
她问;“你在哪里打电话,怎么这么吵?”
他答:“在火车站,你能不能到车站来接我?”
她糊涂了:“哪个车站?”
“当然是d市的火车站——”
她眼前马上浮现出他人拉肩扛大包珍珠项链的镜头,几个大包压得他弯了腰,他满头大汗,正用哀求的眼神望着她。她想,莫非他在电话里听错了,以为“五串”是“五万”?她慌了,问:“我——怎么——来接你?”
他一笑:“什么怎么来接?打的过来呗——”
她连声说:“好,好,我马上就过来——”她本来还想说,“你坚持住”,但觉得时间不允许了,而且说了也没用。她连忙挂了电话,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只拿了给他买的太阳镜,就匆匆忙忙跑到校门那里去打的。
到了火车站,她没看见珍珠项链大包,只看见海蓝色t恤扎在浅米色长裤里的卓越,已经戴着一付太阳镜,跟她买的那付不同,但也很出彩。他就像他在影集的那些照片里一样,鹤立鸡群地立在那里,而那些从旁走过路过的“鸡”都在望这只“鹤”。她心跳加快,简直不敢相信他等的是她。
他也看见了她,微笑着,站在原地没动。但等她走到他跟前时,他伸出一条胳膊,把她揽进怀里。
石燕没想到卓越会来这么一手,顿时羞得满脸通红,生怕旁边的人看了起哄。还好,旁边的人只好奇地看着他俩,就像看外国人当街搂抱接吻一样,不理解,很诧异,但充满了符合国策的对外国人的宽容,还有自发的对洋人厚脸皮的佩服,总结起来就是:看看的可以,学习的不行。
不过卓越很快放开了她,用刚刚搂过她的那条胳膊招手叫来了一辆的士。车一停,他就很殷勤地为她开车门,等她坐进去了,他又为她关车门,然后才把他的包放进后车箱,旋到他那边,坐进车里。
不知道是不是d市人太老土,或者卓越太打眼,反正这一幕也有很多人围观,而且脸上的表情已经由好奇发展到了悲天悯人了。可能有些人把她当成了残疾,以为她连车门都不会开,又或者以为她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拐卖了还不自知。总而言之,围观的人都是一付“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神情,但只在那里“哀”,只在那里“怒”,却不伸手相救,个个都象生了根,钉在那里。司机不得不按几声喇叭,才惊醒了几个爱惜生命的,裂开一道缝,让他们的车冲出了包围圈。
石燕这个没见过场面的菜鸟自然是尴尬万分,仿佛人们的视线都是一道道电弧,灼得她脸发痛。但卓越好像很习惯这种人眼聚焦,他泰然自若,一点也不怯场,使她感觉他以前最少当过四年联合国秘书长,惯于去那些贫穷落后地区访问,练就了被第三世界人民死盯而见怪不惊的联秘风度。
车已经开离了火车站前的广场,但石燕的大脑似乎没带上车来,还是空空如也,只觉得整个人象被一股气浪掀到了空中,心里知道应该把自己的身体调节成一个减少撞击的姿势,但就是没力量支配自己的四肢,只好束手无策地等着直通通地摔到地上死掉。
她不知道卓越要把她带哪里去,她也不知道他要对她干什么,只觉得心里很急,这使她认识到所谓“急中生智”都是胡扯,从遗传的角度来看,“急”绝对生不出“智”来,“急”只能生“急”,有其母必有其子。
她正在那里一代一代地繁衍着她的急,就觉得形势又有了变化,他的一条胳膊搂在了她肩上。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注意到这不是刚才在火车站前搂她的那条胳膊,而是另一条,刚才是右胳膊,而现在是左胳膊。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样的危急关头会注意这些鸡毛蒜皮的东西,但她的确注意到了,而且在那里深究其含义,仿佛他伸哪条胳膊就能决定中国的四个现代化能不能实现一样。
她的深思自然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可能唯一的作用就是让他觉得她没反对,于是形势又有了进一步的发展,他的左胳膊很有力的一勾,她的头就歪过去,靠在了他胸前,但她的屁股还固执地坐在自己那边,于是搂抱就不成其为搂抱,反而像他在使用“箍颈大法”谋杀她一样,弄得她生理心理都很不舒服。
可能是出于求生的本能,她把屁股向他那边挪动了一点,生理上舒服了一些,但心理上更不舒服了,怕他以为她是在主动倒向他怀里。她想把屁股挪回去,重新来过,再倒一遍,纠正他可能有的误解,但他箍得紧,她动弹不得。她现在最怕的就是碰上一个正义感极强的司机,从反光镜里看见这一幕,会以为车里正在发生一起什么案件,直接把他俩拖公安局去了。
他的胳膊箍在她上臂处,仿佛是一个最完美的着力点,使她很难挣脱。她暂时放弃负隅顽抗,想等他不注意的时候再突然动作,但等她扬起脸来观察他的时候,却发现他并没看她,只一本正经地看着前方,更让她有了箍颈谋杀的感觉,而且是暗中的箍颈谋杀,死了都没人知道的那种。
大概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垂下头来看她,对她做了个鬼脸。
就这一个鬼脸,就把她变成了他的同谋,她感觉好像不是他在对她做什么,而是他们俩在对司机做什么,至少是他们俩合谋,在欺骗司机,在司机眼皮子低下搞小动作。她一下失去了挣脱的欲望,乖乖地呆在他怀里,竭力把这想象成一件浪漫的事。
但她听见他大煞风景地说:“连中饭都没吃,好饿——”,而他的肚子更是大煞风景,连着“咕咕咕”地叫了几声。
“你怎么不吃中饭?”她的浪漫神经还没松驰下来,心想他肯定是特意留着肚子跟她一起吃的。
他说:“打牌打忘记了——”
这回风景是煞到底了,她又想挣脱他了。
他“事件隧道”般地扯到另一个话题:“房子的事搞好没有?”
“搞好了,跟姚小萍合住,分在南一舍——”
他用另一只手奖赏般地捏了一下她的鼻子,说:“乖孩子——”
就这一捏一赞一“乖”一“孩子”,就让她彻底缴械投降了,心里只有感动,象一只等候了主人一天,终于等到主人回家,还被主人抱在手里痛惜的小狗一样,感恩戴德之情油然而生,主动地向主人怀里挤了挤,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对主人的感激一样。
他问:“喜欢不喜欢?”
她不知道他指的什么,仰起脸来询问他,结果还没提出问题,他就俯下头来,吻在了她嘴上。她差点叫了起来,想声明她刚才仰起脸是来提问题的,不是来讨吻的,但他吻得很紧,有“吻死人不抵命”的派头,她想叫也叫不出来,一阵头晕目眩,完全失去了抵抗力,任凭他吮她吸她,还用舌头在她口里左扫右扫,痒痒的,麻麻的,勾动着她身体的什么地方,让她全身发热。
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傻傻地承受着他的热吻。他吻了一阵,放开她,盯着她看。她不敢跟他的目光对接,只好闭上眼睛。过了一会,他附在她耳边问:“初吻?”
她糊涂了,感觉他在羞辱她一样,她想到他就这样在一辆出租车里偷走了她的初吻,而他的初吻还不知道献给了谁,她心里很不舒服。刚想发作,他又开始吻她了,这次吻在她耳边,边吻还边咬她的耳垂,然后他往脖子方向吻去。她觉得心跳加快,通体发软,好像要融化了一样。如果他现在要对她为所欲为,估计也不会遭到反抗。
但他突然停下了,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把她看得很尴尬。
她有点恼羞成怒地问:“看什么?不认识?”
他没回答,只笑了一下,说:“你真可爱!”
她刚凝聚的自尊心和反感又被他融化了,她撒娇地捶了他一下,他只笑,不出声地笑。他脸上的笑神经仿佛连在她脸上一样,他那边一扯,她这边的嘴也咧开了,跟着他无声地笑起来。
下面的车程他们没再“打架”,只静静地靠在一起,一直到出租车在一家餐馆外面停下。
两个人在餐馆一张僻静的桌子两边坐下,服务员照例拿来菜单,两个人照例研究菜单,她照例想着自己带的钱够不够开帐,但这次比较不那么紧张,因为上次已经被他吓出胆子来了。
他还是象上次一样,或者说象每次一样,积极主动霸道专横地点了菜,她不知道他点的什么,但她知道肯定是她爱吃的东西。他就有这个本事,问都不问你,就知道你爱吃什么。两个人坐那里等菜的时候,她担心地问:“你是不是很饿了?要不要先——吃点什么垫个饥?”
“是有点饿,但现在不想吃别的东西,免得待会吃不下了。”
她无话找话地问:“你在火车上——跟谁打牌?”
“车上认识的人,说了你也不知道——”
她觉得他好像在嫌她打听太多一样,吓得不敢说话了。
他也没再说什么话,她觉得很不自在,两个人这样亲密地在一起吃饭,刚才在车上又“那样”过了,在她看来,关系就不是一般地好了,但不知道他为什么反而没话说了。
一直到三杯啤酒下肚,三菜一汤也消失了一半,他的舌头才仿佛恢复了说话功能,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刚才饿坏了,只顾吃饭——”
她又发现他一个本事,就是他可以用一句话惹恼你,让你生好大的气,把自己胀得满满的,他再用一句话把你的气全放跑,还让你为自己生了他的气内疚。她很母性地说:“如果饿得太厉害了,最好吃慢点,免得——伤了胃——”
“我妈也是这样说——”,他说着,就从包里拿出一个很精致的小盒子,打开来给她看,说,“看看怎么样?漂亮不漂亮?”
她看见一串洁白的珍珠项链,中间的大,两边的小,从大到小,排列有序,有着非常流畅的线条,让她想起“鬼斧神工”几个字。她以为是送给她的,差点说出“不是叫你别买的吗?”,幸亏她这人开口慢,还没吱声,就见他收回了盒子,边往包里放边说:“给我妈妈买的,她一定喜欢。”
她见他给他妈妈都买这么漂亮的珍珠,心里没来由地慌张起来,怕他给她买的比这更好,那就糟糕了。她只给他买了付几十块钱的太阳镜,虽然几十块钱就是国家发给她的大半个月的生活费,她绝对舍不得花在太阳镜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上,但这不是为她自己买的,是为他买的。她一直有个潜在的原则,送东西就得送华而不实的东西,不然就太俗了。如果他为她买的东西这么高档次,而她只买几十块钱的东西送他,不是显得她在糊弄他吗?
他接着又掏出一个精致的盒子,打开来给她看,还是白色的珍珠项链,但珠子大小是一样的,整齐划一,象一个妈生的多胞胎,分不出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来。
这次她比较聪明了,不到他说出“是送给你的”,她就坚决不表态,只默默欣赏。她准备即使他说了是送给她的,她也要先以玩笑的方式否定三次,砸落实一下。
这次幸好她什么也没说,因为他又把盒子收了回去,边往包里放边说:“给我妹妹买的,她最爱争嘴了,你出门不给她带礼物,她可以烦你几个月——”
接下去他就没再从包里往外掏盒子了,而是回到了吃吃喝喝上。她不知为什么,突然有点失望,好像一下子变成了他那爱争嘴的妹妹,在心里计较他给他妈妈和妹妹都买了礼物,而没给她买,连便宜的珍珠项链都没买,也没提海螺的事,搞得她很失落。比失落更令她难受的,是她对自己的瞧不起,居然堕落到为礼物争风吃醋的地步,这哪叫纯真的爱情?
酒足饭饱了,他叫服务员拿来几根牙签,自己用了一根,其余的都给了她。她一下糊涂了,难道我牙齿缝里夹满了菜叶子?怎么给我这么多根?她哪里好意思跟他两个人对着掏牙?只敢拿在手里玩,不敢掏,也不敢看他掏。但她又怕她牙齿缝里真的夹着菜叶子,而他待会又要来吻她,那就丢大人了。她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很快很隐蔽地掏了一下,总算放心了些。
两人打扫完齿缝,他又把手伸进包里去了,她一下子紧张起来,心想这回肯定是给她的礼物了,因为就她所知,他家里的女眷就是一个妈妈一个妹妹,刚才两份礼物都已经展示过了,那这份不是她的还能是谁的?
令她垂头丧气的是,他这回掏出的不是一个精致的盒子,而是一个纸袋,她知道那里面不是海螺就是便宜的珍珠项链。就在她听见自己的心“扑通”一声落到最底层的时候,他说:“这是帮姚小萍买的珍珠项链,一共五串——”
一场虚惊!
她打开纸袋看了一下,不光有珍珠项链,还有一张发票,很简陋的那种,就是一张普通有横格子的纸,巴掌大小,上面写着项链的数目和价钱。
可能有了前面那两串做参照物,她马上觉得这几串简直不叫珍珠,也是大小不一,但前面的大小不一是很艺术的,是从中间向两边非常数学地递减下去的。而这几串呢,就像一个喝醉了酒的人,勉强睁着朦胧的醉眼,胡乱抓了珠子就串在一起似的。
她忍不住说:“怎么是这样?大小都不一样,这多——难看啊——”
“五块钱一串,还能怎么样?我跑了好几家,这已经是挑最好的买的了。所以我没给你买,怕你拿去送人的时候,人家嫌寒酸——”
她突然有点恨姚小萍,恨姚的小气,恨姚的多事,恨姚的厚脸皮。哼,想做人,又舍不得花钱,买这种便宜东西送人,还叫我出面请他帮忙,这下好了,他肯定连我也瞧不起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交什么朋友,就说明你是什么样的人。
石燕义愤填膺了一阵,想起了自己给卓越买的太阳镜,一付镜子就比姚小萍五串珍珠项链还贵!她此刻也不心疼钱了,觉得太阳镜买得值,不然真让他以为她也象姚小萍那么不值钱呢。她以包青天为民请命的气势从包里拿出太阳镜,又以中共中央平反昭雪右派的口气说:“我给你买的——”
他很欣喜地接了过去,在手里把完了一会,还撕开包镜子的透明纸,把镜子架在脸上试了试,然后他取下镜子,问:“是不是在火车站旁边的地摊上买的?”
她愣了,这是什么话?有眼无珠,竟然诬蔑我买的太阳镜是地摊上的水货?她想拂袖而去,又记起自己穿的是短袖衬衣,她想扫裙而去,又记起自己穿的是筒裙,遂决定坚守阵地,战斗到底。她不满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解释说:“没什么意思,开个玩笑而已——”
她得理不让人:“什么玩笑不好开,要开这种玩笑?”
“只不过是觉得这镜子——比较——”
“比较什么?”她知道他的意思是说镜子看上去比较低档,不由得又一次觉得他有眼无珠,但她不想把这话说出来,只很婉转地说,“我这是在中心百货大楼买的——”
她以为这句话至少要产生如雷贯耳的效果,让他满地去找他的眼珠子,但结果他脸上却流露出“难怪不得”的神情,淡淡地说:“d市人消费意识陈旧,小农意识浓厚,象这种不能当饭吃的东西,他们肯定舍不得花钱,所以d市市面上买不到好的太阳镜的——”
听他的口气,仿佛在说他的太阳镜不是在d市买的一样,她有点讥讽地说:“难道你的太阳镜还是跑外地去买的?”
他很宽容地一笑,轻描淡写地说:“我这个是我妈出差的时候,从香港带回来的——”
她吓了一跳,我的天,从香港带回来的,那得——用港币买了吧?她不甘心,嘲弄说:“那你怎么不把商标留在镜片上?不是可以让人知道你这镜子是从香港带回来的吗?”
他仍旧是轻描淡写:“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只有那些浅薄好卖弄的人才会把商标留在镜片上,真正懂行的人,一看就知道我这镜子是什么档次——”
她觉得他这是在暗讽她不懂行,但她没吭声,因为她的确看不出他那付跟她这付有什么不同,在她看来,她这付还前卫一些。
他仿佛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拿出他那付太阳镜,对比着她那一付,讲解说:“你看这两条腿,我这付就有张力,有弹性,夹得住,还有这两个鼻托,不打滑,托得住。你再看你这付,两腿没张力,鼻托打滑,这样的镜子有个致命的缺点,脸上一出汗,镜子就往下滑,所以那些戴水货的人总爱仰着脸,张着嘴,还不时地往上推镜子——”
她被他那个“仰着脸,张着嘴”的描写逗乐了,想起班上很多戴眼镜的同学,不管是太阳镜还是月亮镜,都是这付德性。她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观察得还挺仔细呢——”
“也不光是观察,主要是个人经历,因为我也不是一开始就带进口太阳镜的——”
他这样说,还让人比较好接受,大家都是苦出身。她提议说:“那我把我买的这付拿去退了吧——”
“国内的商店哪兴退货?再说我已经把包装拆开了,就更不可能退货了。这点完全不能跟国外比,人家那些商场,不论大小,都兴退货的,包装拆开了也兴退货——”
她很感兴趣地问:“你出过国?”
“还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国外的商店可以退货?”
他没回答这个问题,她也认识到这问题多余,既然他妈妈到香港出过差,当然知道国外可以不可以退货了,还有他的爸爸,肯定出过更多外国差,什么不知道?
他把太阳镜收起来,放进包里,然后仿佛顺手牵羊一般,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说:“没在海边捡到海螺,买了这个来顶替,打开看看,喜欢不喜欢——”
这次她比较肯定是她的礼物了,她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打开盒子,是一串浅粉色的珍珠,像他妈妈那串一样,中间大,两边小,一颗颗很数学地向两边递减。她激动万分,不知道该收还是不该收,愚昧之中,问出一句大煞风景的话:“这项链多少钱?”
他笑了一下,没回答。
她生怕他觉得她太市侩,只知道钱钱钱,慌忙解释说:“我问问价钱好付钱给你——”
他像那次餐馆付账一样,伸出右臂,竖起手掌,很潇洒地做了个“别”的姿势,然后说:“时间不早了,我们该走了——”
她收起项链盒子,放进自己的小包,准备找个机会付钱给他。
回到寝室,她就到处寻找姚小萍,想把那五串珍珠项链给姚,还有点想跟姚谈谈今天的事,因为她觉得心里的幸福和喜悦太充盈了,不找人说说就会溢出来,可别溢到地上把别人滑倒了。她在水房找到了姚小萍,正在洗几条花花绿绿的小内裤。姚小萍见她找来,先声夺人地说:“你的黄海打电话来,你不在,我帮你接了——”
石燕一下从天上掉到地上,问:“他——打电话来了?说了什么?”
“他跟我能说什么?问问你到哪里去了——”
“那你跟他怎么说?”
“我这么诚实的人,难道还会对人撒谎吗?我当然是说你到火车站接卓越去了——”
她想责怪姚小萍几句,但没找到词儿,只说:“那他——怎么说?”
“人家能怎么说?”
她不好意思再问“那你怎么说”,略带责备地说:“人家打电话是找我的,你怎么能——”
姚小萍辩解说:“我不过是跟他说说考研的事,他是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难道我帮他还帮少了吗?我怎么不能跟他说几句?我又没说你什么坏话,你怕什么?”
“不是怕什么,我是说——”
“我知道,你在怪我把你跟卓越的事告诉了他,但是你不觉得瞒着他很不道德吗?你跟卓越都到了接站的地步了,你还想怎么样?想对黄海说你跟卓越只是普通朋友?”
石燕本来还想说“我们就是普通朋友”的,但她想起车上的那一幕,还有小包里那串价格不菲的珍珠项链,觉得再说“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就有点伤天害理了,遂不再计较姚小萍多事接了电话,只关心地问:“那他怎么说?我是说——考研的事——”
“他当然答应帮忙搞资料,找信息,人家留在学校实验室干活不就为了这个吗?不然干嘛不到二流大学当教授去?”
她一惊:“什么什么?他留校不是——当老师?”
“你跟他打了那么多电话,连他留校干什么工作都不知道?没想过关心关心一下吧?”
石燕自知理亏,不敢替自己辩护,看来她对黄海的确不够关心,每次他打电话来,都是在说她留校的事,她居然没问过他留校是干什么工作的,可能主要是她对a大太崇拜了,一听说黄海是留在a大了,就觉得他太伟大,太幸运,就只想着自己的学校太破了,太没名气了,自卑感就占了上风,根本没想到关心一下他留校的事。
她嗫嗫地说:“我还以为——他留校当老师的呢——”
“你以为在a大当老师就那么容易?a大毕业的本科生都能在a大教书了,那a大还领个什么先?”
这当然是很浅显的道理,问题是她先前并没想到这上头去。
姚小萍大概是见她在发愣,安慰说:“别发傻了,留在学校实验室干活,总比留在附中要好。”姚小萍近来对留附中一事特别忿忿不平,一有机会就要发几句牢骚,此刻也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那个卓越害的,为了你留系,就把我留系的事搅黄,我千辛万苦出来读大学,读到头,还是去教中学,我一辈子都咽不下这口气——”
石燕烦了:“你怎么又把卓越扯进来呢?他什么时候搅黄你留系的事了?是你自己放弃了留系,跑到附中去的,你忘了?”
“不是因为他,我怎么会自己跑附中去?”
“好,你说他是为了我留系才挤走你的,但我这不是留在科研办公室了吗?”
姚小萍恨恨地说:“这就是他狡猾的地方,你留在科研办公室,第一可以不暴露他在我的事上使过手脚,第二也遂了他的心愿,因为他本来就是想让你留科研办公室,好跟那些头头脑脑接近的——”
石燕感觉姚小萍又在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也懒得再跟她争辩,只催促说:“洗完了没有?洗完了就跟我到寝室来看你的珍珠项链——”
姚小萍一听“珍珠”二字,就像酒鬼听见了“九”一样,连忙把手洗洗擦净,说:“待会再洗,走,我们到寝室去看珍珠项链——”
两人来到寝室,石燕在从包里拿出那个小纸袋前,先给姚小萍打个预防针,免得姚待会像她一样,以为青岛珍珠便宜,五块钱就能买到稀世珍宝。她说:“五块钱一串,你别指望能买到什么高档次的东西,以后要就不送人,要送人,就要舍得花钱,免得别人觉得你——寒酸——”
“这是不是卓越的话?我知道你是不会说什么‘寒酸’的,”姚小萍催促说,“别罗嗦了,先把项链拿出来看看——”
石燕把纸袋拿出来给了姚小萍,姚当即打开,看了一阵,说:“五块钱的东西,的确也不指望有多漂亮,但是我觉得这不象是——五块钱一串的——”
石燕发现姚小萍还是个明白人,知道对五块钱不能做太大指望,也能看出卓越买这些项链还是花了一番精力的,她马上替卓越表功:“那当然啦,他跑了好多地方,才买到这种,既没超出你的预算,又是同样价格中最好的——”
姚小萍说:“你搞错了,我是说这些项链肯定不值五块钱——”
“我知道你说这些项链不止五块钱,但有发票的,难道卓越还自己贴了钱进去?”
姚小萍拿起发票看了一下,说:“跟你讲不清,我说的是这些项链用不着五块钱,你理解到哪里去了?”
“但是发票——”
“发票怎么啦?这种没公章没公司名字的发票,我一口气可以给你开一百张出来——”
“那你的意思是——”
姚小萍打开自己的箱子,找出一串珍珠项链,递给石燕:“你看看,这就是五块钱一串的,别人也是从青岛带回来的,怎么样?跟你卓越买的五块钱一串的不同吧?他买的最多两块钱一串——”
石燕接过那串项链看了一阵,虽然看不出内部质量,但至少外观很不相同,珠子的大小一致,看上去很整洁美观,如果姚小萍不说是五块钱一串的,她绝对不会想到这样的项链只五块钱一串。她张口结舌,问:“那——那你说——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还会——报假账——赚你这——你这十几块钱?”
“我怎么知道?他这个人,没什么做不出来的——”
“但是他——又不缺这几个钱——怎么会呢?他给他妈妈和妹妹买的项链都是很高档的——”
“他给他妈妈妹妹买高档项链能说明什么?说明他就会给我买高档的?说明他就不会揩我的油?要揩照揩,你没听说有个爱落布的裁缝,落布落成了习惯,最后连给自己做衣服都要克扣布料,把老子的衣服做得只能儿子穿——”
石燕没听说过落布裁缝的故事,但她听说过落肉厨子的故事,大意是一样的,就是一个厨子替人做饭的时候,总爱把人家拿来的鱼肉切些下来,留着自己吃。有个客人很精,就事先把肉切成一坨一坨的,数好了有多少坨,再拿去给厨子做。但厨子还是有办法落肉,他从每坨肉上切下一块来自己吃,这样客人送来的肉数目没变,肉还是被他落了。
她不愿相信卓越是这样的人,就算他每串项链都落三块钱,五串也才十五块钱,他这种花钱如流水的人,在哪里不流掉十五块钱?他会耐得烦做假发票赚这十五块钱?
但她没把这话说出来,知道一旦说出来,姚小萍有更恶毒的答案在等着她:占惯了小便宜的人,就是挑大粪的从旁边走过,都会沾一指头。
艾米:至死不渝(7)
姚小萍把每串项链都拿起来看了一阵,说:“算了,遇到这种人,自认倒霉。吃一堑,长一智,今后不请他帮忙买东西就是了。”
石燕还是不服气:“你那串可能是很久以前买的吧?那时的五块钱可能跟现在的五块钱不同,值钱多了,再说也可能是在不同的地方买的——”
姚小萍没再说什么,只把项链都收起来,随手扔进抽屉里,又拿出钱包,掏出二十五块钱,递给石燕,嘴里说着“你把钱转交给他,替我谢谢他——”,但那表情却象是“你替我杀了他”。
石燕很尴尬,仿佛是自己做坏了什么事一样,提议说:“这样吧,既然你不喜欢这些项链,就干脆给我吧,我来付钱,项链我拿去送人——”
“你拿去送人?这么难看的项链,你拿得出手?”姚小萍很感兴趣地问,“他给你买的项链什么样?他不是说要给你带串便宜项链回来的吗?是不是跟我这个一样的?”
石燕很为难,不知道该不该把卓越买的项链拿出来给姚小萍看,给她看,又怕她吃醋,越发觉得卓越对她不好;不给她看,又怕她觉得卓越小气,出趟门连便宜项链都没给女友买。
姚小萍见她没反应,又问:“他给你捡海螺了吗?”
石燕真是后悔把这些都告诉了姚,不然就一文事都没有。她吞吞吐吐地说:“海螺没捡到,但是他——”
“给你买项链了?总不能说一样都没有吧?而且他给他妈妈和妹妹都带了礼物,怎么刚刚没你的份?他把你放什么位置?不过看你这个样子,我就知道他给你买礼物了,快拿出来看看——”
“不是我不给你看,我是怕你看了又有话说——”
姚小萍很委屈地说:“我说什么了?难道我说错了吗?你自己也看见那些项链了,难道你不觉得那不值五块钱吗?你拿出来我看看,说不定我可以帮你鉴别他是不是也在糊弄你——”
石燕对她自己那串项链还是很有信心的,那绝对不是姚小萍的那些便宜货。她犹豫了一下,就把她那串拿出来了。
这回姚小萍也没话说了,啧啧赞叹道:“真的好漂亮啊,可能要几百块钱吧——,真是人不识货钱识货——”
石燕又惊又喜,喜的是项链终于通过了姚小萍的产品质量验收,惊的是姚小萍这个珠宝鉴赏家说项链价值几百块。她惊赫地问:“真的要几百块?不太可能吧?他一下买了三串,那不就花了——一千多块?他哪来那么多钱?”
姚小萍又有话说了:“就是呀,他也就是一个讲师,一个月能有多少钱?出手这么大方,我看他有鬼——”
“也许他有稿费?他不是经常发表文章吗?”
“学术文章还想赚稿费?不倒贴就不错了。”
石燕没再说什么,因为她也不知道卓越哪来这么多钱。姚小萍到底不是纪委的,对卓越经济问题没什么兴趣,只对珠宝感兴趣,马上叫石燕戴上试试,石燕推辞说:“还没洗澡,又没配套的衣服,今天就算了吧。”
姚小萍也不再勉强,说声“你不试,那让我来试试”,就拿过去了,边试边说,“我戴着正好,完全象是为我买的一样——以后可以借给我戴戴——”
第二天,石燕理直气壮地给卓越打了个电话,说要把姚小萍的二十五块珍珠项链钱送给他,但她没说她还准备了三百块钱,是付自己那串的。她那项链盒里没发票,但她觉得三百块肯定够了。只是花三百块钱买串项链实在太奢侈了,光靠她的师范生伙食补贴,存一年都存不了这么多,因为她总得吃饭吧?幸好她父母经常给点钱她,不然只好把这项链退给卓越了。
他说:“这事不急,我也不等着这点钱维持生活,等我有空了再说——”
她很失望,以为他听见她打电话,会很急切地跟她见面的,哪知道他这么不急切。她怏怏地说:“那好吧”,就挂了电话。
接下来的那些天,姚小萍白天忙着去附中上课,晚上忙着跟严谨约会,没什么时间陪她。卓越也不来找她,她打了那次电话,象被高压电打伤过一次一样,再也不敢打电话给他了。
她一个人很孤寂无聊,又不想学习,就找了些小说来看,也无济于事,可说是越看越糟糕,看到不幸福的爱情了,就觉得跟自己的情况很相象,或者很怕自己的爱情会发展成那样;看到幸福的爱情了,又觉得很惆怅,为什么别人的爱情那么美好,就我的不行呢?到底是我不值得人爱,还是别人幸运?
她忍不住一日无数遍地揣摩卓越为什么不来找她,难道是他不爱她吗?但他又那么老夫老妻地打电话问她要不要他带东西给他,买了那么贵重的项链给她,回到d市的第一件事就是叫她去接站,他还那么急切地吻了她。说他爱她吧,他又老是不理她,不陪她,好像根本不在乎见不见她一样。
她现在甚至希望他也象班上那些女生的男朋友一样,老是想着干那事,那他就会跑来找她,当然她不会那么傻唧唧地让他得逞,但他有求于她的时候,她就可以牵住他的鼻子,让他做她想他做的事。而她想他做的,无非就是爱她,跟她在一起,陪着她。难道这很难吗?为什么他想不到做不到呢?
她其实没什么把握,不知道如果他真的为那种事跑来找她,她有没有能力牵着他的鼻子走,因为他好像不怎么容易被人牵鼻子,大多数时间是他在牵她的鼻子。说“鼻子”有点贬低她,好像她是动物似的,那就这样说吧,大多数时间是他在占主动。他想吻就吻了,强吻了也有办法让你不生他的气。如果他想做那事,恐怕也是想做就做了,强做了也有办法让你不生他的气。
想到这些,她就不由自主地想象跟他做那事的情景,具体过程和细节不是很清楚,但觉得应该是很激动人心的,因为他吻她的时候,她有一种很激动的感觉,头晕脑胀,身体很有反应。但他好像反而不如她那么激动,因为他可以随时停下来,一会说“初吻?”,一会又说“你真可爱”,说明他知道她很投入,而他自己不是很投入。
她实在忍受不了这种被打入冷宫一样的生活,好几次都躲到树林里去哭,哭了也没用,心里还是很难受,便给黄海打电话,但没说她跟卓越的事,只聊了聊考研的事。她发现她现在对考研已经没有什么兴趣了,总拿“至少工作两年才能报名”为理由,掩饰自己的不感兴趣。
黄海似乎看出了这一点,总是说:“千万不要放弃考研,你是个有才华的人,一定要让自己的才华得到施展。现在呆在科研办公室,只是不得已而求其次,最终的目标还是考研究生——”
有次黄海见她考研的士气越来越低,甚至把卓越抬出来激将她:“不管怎么说,至少卓越也读过研究生吧?你怎么能——比他还不如呢?”
她抵赖说:“他读没读过研究生,关我什么事?”
黄海诧异地问:“你不是——跟他在——那个吗?”
“哪个?你听谁说的?”
“听谁说的不重要,你跟他是什么关系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能放弃考研究生——”
“谁说我放弃了?我现在就开始准备,你帮我搞几本书寄来吧。”
黄海一口答应,问她想考什么专业的研究生,她也没想好,她对自己的专业也不是很有兴趣,换个专业又怕考不上,犹豫了半天,才决定还是先考自己的专业再说,别太好高骛远。
她希望姚小萍的“以黄制卓”战略能起点作用,希望她一旦跟黄海热络起来了,对卓越就会不那么太上心,而一旦她对卓越不上心了,她就会不为他的冷漠而生气难受了。但她发现每次跟黄海讲电话的时候,她眼前浮现的都是卓越的形像,而每次门房来叫她接电话的时候,她的心里都在希望这次是卓越打来的。
好不容易熬到放暑假了,她看看离正式上班时间还有十天左右,就想回“洞洞拐”去看看父母,因为她平时到这个时候都是回家去过暑假的,但这次不行了,她留在了学校科研办公室,不是教师编制,没暑假,不能回家去呆几个月,只能抽这个时间回去一趟。
她临时决定回家,所以没来得及通知父母帮她找便车,只能去坐火车或者坐长途汽车。她很怕坐长途汽车,因为车上没厕所,而她一坐车就特别想上厕所,长途汽车又不是你叫它停它就停的,坐得很难受。坐火车时间虽然长一点,但有厕所可上,脏是有点脏,但总比憋在肚子里好。
她没事先买票,因为心里还有点犹豫,不知道到底要不要回去,她怕这几天卓越会跑来找她,如果她回去了,那就错过了。但如果呆在学校,而卓越又没来找她,那就真不是人过的日子了。前段时间还可以说他在忙,现在学期结束了,他还有什么可忙的?他不来找她就说明他不爱她。
一直到了临走的那天,卓越都没来找她,她只好收拾了一点东西,装进一个旅行袋里,坐出租到火车站去买票,准备听天由命,买到票了就走,买不到就算了。
等她排队排到窗口的时候,中午的票已经没有了,只剩下晚上的票,她就买了一张。离开车开有四五个小时,她不想打的跑回师院去,就把旅行袋存在火车站的临时寄存处,空着手到市里去玩。
她在市里的百货大楼逛了逛,提不起兴趣来,老想到卓越说过的,d市人消费观念陈旧,小农意识浓厚,d市没什么好东西卖。她越看就越觉得他说得对,的确是没什么好东西卖,以前觉得还可以的东西,现在看上去都很老土,质量差得不得了。她意识到她将要在这个小农意识浓厚的城市里至少呆两年,而卓越又这么难以接近,就觉得心情很沉重。
她懒得逛百货公司了,干脆跑到公园里,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哭了一场,一直哭到一个来公园打拳的人起了疑心,跑过来问她怎么回事,她才慌忙擦干眼泪逃离了公园。
然后她买了一些点心,准备在车上吃,因为车上没餐车,只有提蓝叫卖的,他们卖的东西太脏了,没法吃,列车上不让他们卖,他们都是从各个小站偷跑上来的。
她打的回到火车站时,已经快到上车时间了,她取行李的时候,又出了点问题,耽误了时间,等她检了票跑到车跟前时,车都在动了,她慌忙抢上车去,总算没误点。但车是慢车,短途的多,没谁按座位号坐的,都是乱坐,谁抢得到位置谁是大爷。她来得晚,座位都被大爷们抢光了,她只好拣个比较干净的车箱,站在过道里,想等近处的人下车了再找位置坐。
她的旅行袋没地方放,行李架上都放满了,她也很怕放行李架上会被别人拿走,就一直放在脚边。她站了一会,觉得很累,穿高跟鞋的脚好像跳芭蕾舞一样竖立在那里,一下就肿了。也不知道车箱里哪来那么游击队员,不停地在车箱过道里穿来穿去,穿来穿去。她不让开的话,那些人就从她身上擦过去,象故意揩她油一样;她让开的话,就得擦那些坐着的人,有的很不耐烦地推开她,好像怕她揩了他们的油一样。
她又气又饿又累,恨不得哭,还没等她有机会哭,一个卖煮鸡蛋的又踩了她的旅行袋。她忍不住嚷起来:“你走路看着点,怎么往我旅行袋上踩?”
那个卖鸡蛋的也不示弱:“你站地看着点,怎么往我脚下站——”
她反驳说:“这是你的地?”
“好狗不挡道,恶狗挡大道,你挡道上我就要踩——”卖鸡蛋的说着就在她旅行袋上踩了两脚。
她气得嗓子冒烟,只“你,你”的说不成句子。
旁边的人都看戏不怕台高,有的怂恿说:“打,打他个狗日卖鸡蛋的!五毛钱一个鸡蛋,你以为卖的是你的卵蛋哪?”
还有的说:“姑娘,站过道里是不好,挡人家道。来,坐我这里来,我把腿让你坐,不收你钱——”
她真的要哭了,抓起旅行袋就想逃跑,但那些坐着的人还没看够热闹,有的叫她“莫跑,莫跑,谁跑谁就输了”,还有的伸出脚来档她,差点把她绊倒。正在她狼狈不堪之际,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卖鸡蛋的,列车长查车来了——”
那个卖鸡蛋的一声不吭地溜了,其它人哈哈大笑起来。
她不敢看那说话的人,生怕他看见她此刻的尴尬样,恨不得跳车下躲起来。她使劲往相反方向挤,也不敢回头望,只希望他没跟来。但她才挤了半个车箱,就被他追上了。他一手抓住了她的旅行袋,另一手抓住了她的胳膊,说:“还往那里跑?”
她头也不回地问:“你也——坐这趟车?到哪里去?”
“不到哪里去,来抓你的——”
“抓我干什么?我犯法了?”
“嗯,你犯大法了——”
“我犯什么法?”
“你犯了不告而别的法——”’
她恨恨地说:“谁叫你老不理我的?”
他解释说:“我在忙啊,我又不是在玩——”
“那你今天怎么不去忙你的?”
“刚忙完,打电话给你的时候,姚小萍说你今天回老家去——我还以为她在骗我呢——抱着撞大运的想法来车上看看——你是真的要回去?”
她气还没消:“你没见我在车上吗?”
“在车上不要紧,可以下去的嘛,我们可以在下站下车——”
她固执地说:“我要回家——看我父母——”
“那我跟你一起去吧——”
石燕一惊,也顾不得逃避了,转过头,正对着那个抓他的人,有点不相信地问:“你跟我回去?干什么?”
卓越笑着说:“救你呀,你看你,连一个卖鸡蛋的都打不过,还想一个人囫囵着回去?反正我这段时间也没事,跟你去你家乡玩玩,钓钓鱼什么的。你那里有没有河?”
她那里河倒是有几条,钓鱼也肯定有钓头,但她还没对父母说起过他们俩的事,连她自己心里都不知道他们俩算什么,就这么突然把他带回去,别把爹妈吓出病来了。她支吾着说:“你——行李都没带——”
“那怕什么?现在是夏天,到了你们那里,买几条短裤就行了——”
她听他说“短裤”,才发现他真的穿着短裤,虽然不是内裤那种,但也不是十分出得厅堂,两腿上黑黑的毛,象水冲了一样向下倒伏着,让她怪难堪的。
他发现她在注意他的腿,抱怨说:“都怪你,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跑了,害得我——这付样子就跑出来了——”
她想到他一听说她走了,就奋不顾身地追了出来,心里甜滋滋的,笑着嗔他:“活该!让你丢人现眼——”
“我不怕,丢你的人,现你的眼——”
他们小两口一样地打情骂俏了一会,他提议说:“站这里不累?我们去找列车长补个卧铺,不然这样站下去,等站到你家,两个人都站成化石了——”
她不相信地睁大眼:“这么破的车,还有卧铺?”
“怎么会没有?即便没有,列车员的休息室总有吧?来,跟我来。”他帮她拿了包,带头往前挤,边挤边喊:“开水,开水,小心烫脚啊——烫了不负责的啊——”
她看见有些背朝他们的人真的被他唬住了,急忙往旁边让,让过了才发现上当,难免要骂骂咧咧。她听见骂声也不生气,只笑得合不拢嘴,觉得这办法真好。
他们“开水”了一阵,终于挤到了列车长的席位那里,卓越厚颜无耻地对列车长说他爸爸认识铁路局的局长某某某,还跟某某机务段的段长是好朋友,不论职位高低,只要是跟“铁路”挂得上钩的,他都扯出来了,只差说他爸爸还认识铁路上扫厕所的了。
列车长问他爸爸是谁,他说了他爸爸的名字,但列车长似乎不认识那个英年早逝的老同志,于是他请出几位英年更早逝的老同志,列车长似乎对那几个老同志比较熟悉,买了账,说这车没卧铺,不过可以把她自己的休息室让给他们。
他连声说:“行,行,休息室就休息室,太感谢你了。”他把几位老同志塞给了列车长,叫列车长给他开个发票。
列车长一下就变了脸色,说:“我又不是卖菜的,哪来什么发票?这是我跟小李的休息室,让给你们,我们就没地方休息——”
卓越一看那架式,马上让步:“没发票就没发票吧——”
列车长怀揣着几位老同志走了,列车长那小小的休息室就成了他们俩的天下,虽然很简陋,床铺又是一上一下,而且又硬又小,但总比坐票强,一个人至少有一个铺位,而一个铺位就抵得过三个座位。
石燕一屁股坐在下铺上,脱了早已恨之入骨的高跟鞋,感觉到了天堂一样。卓越也在她旁边坐下,问:“饿不饿?饿就去找点东西吃。”
“我买了小点心的,这个车上好像没餐车——”
她把买的点心拿出来两个人吃,他边吃边说:“先吃这个垫一下,等会到了大站再下去买东西上来吃。”
两人吃了东西,跑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卓越说:“现在还早,就在下铺坐会吧,等会再爬上去睡觉。”说着,他就率先趟在下铺上,拍着身边那点空位置说,“你也休息一下。”
她见那位置那么小,如果她躺上去,就等于是躺在他怀里,便有点犹豫。他一拉,就把她拉躺下了,不由分说地就搂住了她。她被他箍得紧紧的,动弹不得,又见这里没别人,就不再打逃跑主意,让他去搂,反正也不会搂掉一块肉。
不知道是不是太累了,还是太放心太安逸了,她一会就睡着了,虽然梦里还能听见车厢交接处匡当匡当的声音,但也不影响她睡觉。睡到半夜,她被尿涨醒了,就搬开他的手,爬起来,跑去上厕所。
她上完厕所,觉得无比畅快,准备回去睡个续集,但她刚打开厕所门,一个人就挤了进来,把她堵在了里面。她差点叫出声来。来人捂住了她的嘴,轻声说:“别叫,这是男女公用的厕所,你来得,我也来得——”
她见是卓越,睡得一边的头发都竖了起来,脸上也有些睡痕,十分滑稽,不禁偷笑了一下,低声说:“我知道你来得,但这么小的地方,你至少等我出去再进来——”
他说:“谁那么傻?”然后就抱住她,一口吻在她嘴上,把两个人都搞得气喘吁吁,她觉得不知是谁的嘴里有股隔夜茶的味道,生怕是自己嘴里的,就拼命抵抗,怕他也闻到了,会嫌她脏。不知道他是不是也闻到了隔夜茶的味道,反正他没再勉强,放开了她,说:“别跑,就在这里等我——”
她还没搞清他这是什么意思,就见他在拉裤子前面的拉链,吓得她脸通红,急忙往外窜,但他一手抓住了她,一手仍在进行他的事。她别过脸去不看他,但能听见他尿尿的声音,一气呵成,联绵不绝,好像专门练过这方面的功夫一样,使她想起一个歌唱演员,每次唱到一个地方,就靠一口长气博得听众的鼓掌。那口气太长了,对她这种外行完全是一种折磨,她每次听的时候,就不停地偷偷换气,好像怕歌唱演员一口气上不来,连累她也憋死一样。
现在她明知他是在尿尿,而不是唱歌,但不知怎么的,她还是觉得憋得慌,偷偷换了好几口气。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终于尿到曲终,松开抓她的手,大概是去对付他的拉链,她借此机会,连忙窜了出来。
在厕所见识了他的歌唱艺术之后,她突然有了一种老夫老妻的密切感觉,连他拉尿都看过了——至少是听过了——还不密切?她这一生还没看过别的男性拉尿,说什么“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现在还有谁上轿?应该改成“看男人拉尿——头一回”。虽然她的头没有回,但她不由自主地想,如果当时回了头,不知道会看见什么?
她回到休息室之后,没立刻回铺上躺下,而是坐在车窗边的座位上,看外面的景色。他回来后,也没立刻回铺上躺下,也坐那里看窗外的景色。如果是她一个人坐火车的话,她会害怕看窗外的夜景,那种黄黄的灯光,陌生的地方,暗暗的夜空,有点荒凉,有点苍凉,让她特别意识到自己的孤寂。但今天因为有人陪着,她就不觉得这些,只觉得陌生,但不荒凉,也不苍凉,更不孤寂。
半夜时分,列车在一个比较大的车站停下了,他们两人跑下车去,买了一些吃的东西,又跑回车上。满车箱是那些睡得像死猪的乘客,有的大张着口,有的打着呼噜,什么丑态都有,就他们两个夜猫子没睡,还在下车抢购食物,两个人边走边指那些死猪,学他们的样子,吃吃地笑。
宵过夜,她才觉得可以安安心心睡觉了,于是又去上趟厕所,做好睡长篇的准备工作。他一定要同去,而她死也不肯让他看见她拉尿,最后两个人都让个步,还是她拉的时候他在外面等,但他拉的时候就把她抓在里面等。
这次一回到休息室他就把她拉到下铺躺下,还用个单子把两人盖住。他让她背对着他,说这样才睡得下。刚开始他很老实,似乎在睡觉,但过了一会,他就开始吻她的后颈,弄得她很痒也很激动。但他上次就已经这样吻过了,她觉得这次也没必要推开他,就让他吻了。
过了一会,她感觉他的手摸在了她的乳房上,两只手,一只手抓住了一个。她头一麻,差点晕过去,从来没有过这种感受,刺激太强烈了,她只好咬着被单,也不管脏还是不脏了,不然的话,她肯定要叫出声来了。
他一声不吭,又摸又捏的,一会握着整只乳房,一会又用手指捻她的乳头。他握着整只乳房的时候,她还挺得住,但他捻她的乳头的时候,她就忍不住在铺上扭动起来。
他吓唬她说:“当心掉床下去了。”
她不敢乱动了,只好挺住,挺住,但她觉得好想动,想哼,甚至想哭。好在她的身体慢慢习惯了这种刺激,只觉得舒服,而没有要发狂的感觉了。他好像也觉察到了,一只手松开了她的乳房,向下面摸去。她抓住他那只手,乱摇头,他耳语道:“只摸摸,不要紧的——会很舒服的——”
一个“舒服”,说得她羞愧难当,恨他知道了她的感受,她宁可他自己在那里急切地想舒服,而不要这样——玩弄她,她觉得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玩弄”,又玩又弄的,还不叫“玩弄”?她总觉得爱情不是这样的,应该是很严肃认真的,双方都很热烈很投入的,或者——其实她也搞不清爱情应该是哪样的,就觉得眼前这事不像爱情。
她使劲地扯他的手,但他力气比她大,扯不动,她就使劲拧他,揪住他手背上的一小点,就旋转着拧。
他护疼,松了手,放弃了向下游地段的进攻,退回到上游阵地。她松了口气,虽然不算牵了他的牛鼻子,至少也算抡了几下牛鞭子,管他呢,牵得住就牵,牵不住就打,能把一头驯服的牛鼻子牵住,固然很好,但如果能把一头不听话的牛打服,也还算不错。
他低声说:“好狠的心哪,真的拧?看我怎么报复你——”说完,他就开始新一轮进攻,这次不再隔着衣服进攻她,而是把手伸进她衣服里去了,她又惊又怕,生怕他那两只大手把她衣服绷破了。
刚才首次被他握住乳房的感觉又回来了,她又想哼哼了,自己都能感觉到下面有很多分泌,她又羞又惭,不知道自己怎么是这样的人,生怕让他觉察了。但他好像是一个“提壶专业户”,干的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差事,他轻声但有点得意地说:“很喜欢我这样吧?别不好意思,喜欢才是正常现象,不喜欢就不正常了,肯定是性冷淡——”
他这句话似乎很有说服力,但他哪句话又没说服力呢?他不论说什么,都是头头是道的,她一下就听进去了,又开始担心自己性冷淡,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更正常些。也许应该喘得更大声一点?或者——哼哼?
他似乎不在乎她喘不喘,哼不哼,只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工作,他在上游阵地肉搏了一阵,又开始转移战场,向下游迂回。这次她的阻拦没那么强劲了,可能是因为思想上已经正常了,意识上已经迷失了,只怕自己的身体够不上正常的指标,被他说成性冷淡。
他的手已经从裙子下面滑到了她腰上,勾住她小内裤的橡皮筋,就想往下褪。她觉得这不好,但没什么抵抗意识,只小声警告说:“说好了,只——”
他很顺从地说:“知道,只摸摸——”
然后她彻底缴械投降,而他则大举进攻,很顺利地就把她的内裤褪下去了。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紧张得浑身颤栗。他的手盖上了她身体最隐秘的地方,但很快又抽了出来,食指伸得长长地举到她眼前说:“看,动情了吧?”
她看见他的食指上有亮晶晶的水一样的东西,她知道那是什么,但她忘了这就是正常的标志,忘了刚才她还在害怕自己不正常,只觉得难堪,好像他在嘲笑她一样。她挣扎着想逃离他,但他箍得紧紧的,小声说:“裤子都没穿,往哪里跑?”
她威胁说:“你放开我,不然我要叫了——”
“叫吧叫吧,不叫别人不知道你有多舒服,我知道你早就想叫了——”
她气昏了,恶狠狠地说:“你——是个流氓——”
这话好像让他很受伤:“别动不动就说人流氓,我只是想你舒服,换了别人我还懒得这样伺候她呢——”
她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反应,因为她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像很爱她,又好像在戏弄她,她只想他此刻能够在她耳边说“我爱你,我爱你”,如果他说那个话,那她就知道他这样做是因为爱了,但他没说,只在那里跟她打仗一般地比手劲。
她挣脱不了他,嘤嘤地哭了起来,他仿佛有点吃惊,凑上来问:“怎么啦?”
她不说话,只哭。
他又问了几遍,她才抽泣着说:“为什么——你要这样?为什么你——要这样——”
他好像不明白她为什么哭,也不明白她这样问是什么意思,好半天才说:“这样不好吗?你不舒服吗?我觉得你很——舒服嘛——”
她在心里骂他,你这个傻瓜,你这个傻瓜,这样好不好,就看你说不说那三个字了,你说了,这样就好,你不说,这样就不好,为什么你连这都不懂呢?
石燕只顾哭,但哭了一会就哭傻了,好像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哭的理由,但又不好意思停住,挂在了一个中间状态,只能勉强哭着。
卓越好像也看出来了,抓住时机问:“你不喜欢?”
她不回答,只哭。
“你喜欢?”
她还是不回答,只哭。
“你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她仍然不回答,只哭。
他的声音里有了一点不耐烦:“真的搞不懂你了。”
她知道她再不说话他就有可能懒得管她为什么哭了,便撒娇说:“你就是搞不懂我,你就是搞不懂我!因为你不想搞懂我——”
“谁说我不想搞懂你?如果我不想搞懂你,我干嘛问你?”他停了一会,问,“到底是为什么哭?到底我哪点做错了?”
“我要你说那三个字,你懂不懂?你懂不懂?你什么都不懂,呜呜呜——”
他笑了一下,说:“噢,就是要我说三个字?那就直说嘛,绕这么大个弯,又哭这么久,我还以为我犯了什么大错误呢——”
“这还不是大错误吗?”
“好,是错误,大错误,我改过自新行不行?”他重新开始进攻她的乳房,边摸边说,“三个字,三个字,一二三,二二三,三二三,四二三——”
她狠狠拧了他一下,他大叫一声“哎哟”,然后威胁说:“别再拧我啊,你的两个东西都在我手里,我一使劲,可以把它们捏爆——”
她觉得他很下流,很肮脏,一点不浪漫,一点不爱她。她冷冷地说:“放开我吧,我觉得很没意思——”
但他突然紧搂着她,在她耳边说:“我爱你,我爱你,小宝贝,小心肝,我爱你——”
虽然他说话的腔调还有点开玩笑的口气,但他毕竟说了那三个字,而且说了很多遍,这让她心里舒服了不少。也许他就是这样的人,不会正儿八经地表达爱情,非得用这些歪门邪道不可。他那里还在“小美美,我爱你,小亲亲,我爱你”地念他的“三字经”,但她已经不再哭泣了,渐渐融化在他双手和双唇制造的热浪中。
他把她反转一个面,吻住她的嘴,用腿撑开她的两腿,一只手向下滑去,滑进了她的两腿间,在外面东摸西摸了一阵,就试图进入她的身体,她夹紧了双腿,把他的手往外拉,但他把“我爱你”说得更温柔更甜蜜了,她终于迷失了,放松了自己,他的手指钻进了她的身体。
她全身一震,那种刺激太强烈,她连他说的“好滑啊,好多的水”都顾不得生气了,只一心一意对付那种感觉,怕自己会叫起来。
他开始在里面搅动,她觉得很难受,很难受,不是痛,不是痒,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一种她不得不绷直了身体来承受的冲击,一种既想他深入又想他退出的矛盾感。
她跟那种感觉对抗了一阵,觉得有种奇怪的波浪在向她袭来,但都处于一个波浪即将拍岸,但却差那么一点距离的状态。她此刻无比渴望听到他说那三个字,但他不知为什么,却变得一声不吭了,好像全神贯注于他的手工劳动一样,而她就象爬万里长城已经爬了九千九百九十九里,只差那一里了,甚至还不到一里,可能就一尺远了,只差一只手拉她一把,她就能爬上万里长城了,但他就是不伸出那只手来。
他一声不吭地工作了一阵,教导说:“放松了,别绷这么紧,要学会享受——”
这简直象是一只魔掌猛推她一把,她一下退回去五千里,他的动作不再让她有想叫的欲望,那里似乎麻木了,知道他的手在动,但没什么感觉。
他换了一只手,又一声不吭地工作了一会,说:“怎么搞的?你怎么这么难到高潮?我的两只手腕都搞疼了——”
两只魔掌!把她彻底推回到零点,她的身体起了反感,他的动作已经开始使她感到疼痛了。
他大概也感觉到了,抽出手来,彻底罢工。
两个人都颓丧地躺在那里,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她心里都是怨恨,但如果现在谁叫她出来控诉他,她肯定找不到一个词。闷躺了一阵,她鼓足勇气问:“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
“哪样?”
“这样,就是你今天——这样?”
“我今天做的事多了,我怎么知道你在说那件?”
“就是你——刚才对我——那样?”
他好像恍然大悟:“摸你?这也要问为什么?我不是说了吗,就是想你舒服一下。”
“但是你——为什么要——这样?”
“哪样?”
她简直没法把要问的话说出来,憋了一阵,才说:“就是你——为什么想我——舒服。”
“这也要问为什么?这不明摆着的吗?你想我怎么说?”
“怎么是我想你怎么说?我是在问你——”
“你问我,我去问谁?”
她气昏了,发怒说:“你连为什么这样做都不知道,那你还这样——做什么做?你——我讨厌你,我恨你,你滚,你滚下车去吧——”
她这话一说出口就把自己惊呆了,她希望他没听见,或者听见了不会当真,但他说:“滚下车也等车停了才行——”
她很失望,很难过,但话已经说出口了,也没什么可挽回的了,只希望他是在开玩笑,或者顺口打哇哇,说过就忘了。
她记得这条路是这样的:刚开始很多小站,所以刚一上车时人很多,然后就不断停车,不断停车,乘客也不断下车,不断下车。等到过了半夜,人下得差不多了,停车的次数也比较少了,乘客大多数都是到终点的了。她希望下一站就是终点站,那他下车也没用,一下就下到她们那里了。但她从时间上算,知道这不可能,这趟车如果不晚点的话,也要到明天早上才到她们那里,现在外面一团漆黑,肯定还没到早晨。
她正在暗自希望车别到站,车突然停了。半夜列车上是不报站名的,怕把睡觉的乘客吵醒了,所以她不知道这是临时停车,还是到了一个站,正想着,就听他说:“到站了,我下车去了。”
她觉得心里像突然一下被人掏空了一样,很惶惑无助,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绝对不会求他不下去,她只希望他能转个弯,只要他此刻转个弯,她就原谅他。但他没转什么弯,直接就往车下走了。
她用被单捂住自己,竭力不去想今天发生的一切,也不去想他们的今后,只安慰自己说:也许这样更好,也许这样更好,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更好。
车开动了,他没有回来;车开了很远了,他还是没有回来;车又停了一次了,他仍然没有回来,她知道他是真的下去了。她不知道这么黑的夜里,他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下了车,又该到哪里去,不知道他身上的钱够不够他住旅馆,也不知道这附近有没有旅馆。他今天是匆匆忙忙跑出来的,又花钱买了两张卧铺,应该没剩下什么钱了,那他怎么回家去?打电话叫家里送钱来?打电话也得花钱啊。
现在她已经想不出自己为什么要发他脾气了,他一忙完就来找她,一听说她要回老家就追了上来,一追来就救了她,而且救得那么彻底,要一直救到她家去,就算他做了些让她生气的事,说了些让她生气的话,但他的大方向还是正确的,只是想她“舒服”。
她想起班上那些同学的男朋友,似乎都是为了自己舒服,于是拿女朋友当个工具,那么相比之下,卓越是不是高级多了呢?至少他是想她舒服,而不是他自己舒服。他的态度是有点不严肃,但他不是也说了那三个字了吗?虽然是在她提醒之后,但是——男人——怎么说呢?可能就是这么戳一下动一下的?
她很后悔对他这么凶,把他赶下车去,从他下车之后,每分钟都显得那么漫长,而他跟她在一起的那些情景,每一个镜头都是那么温馨而有趣。她知道自己是真的爱上他了,已经忍受不了没他的生活了,她真希望他并没下去,而是躲在车上什么地方,等到时机成熟,他就会跑出来,吓她一跳。但她知道他不会这样,因为他是搞烦了才下去的,因为她太难伺候,自己性冷淡,还发他脾气。她在心里说,如果他还在这车上,如果他没生气,如果他待会还来找我,我就再也不乱发他脾气了。
但她越这样想,就越意识到他是真的下车去了,他生气了,不会回来找她了。她坐也坐不住,睡也睡不着,决定到各个车厢去找他,就装做是去打开水的,看看他到底在不在车上。她不知道如果他在车上的话,她要不要主动去叫他回这里来,但是她觉得那不重要,因为他多半不会在车上。
她爬起来整理衣服,但她找不到她的内裤了,估计是他下车时带走了。她不知道他把她内裤带走干什么,难道是为了今后当成战利品来向人吹嘘?她那内裤是很大众化的东西,上面又没写她的名字,他能吹个什么?不过她想起寝室里发生过几次丢失内裤的事件,有人说那是“内裤贼”干的,说有的男人就是有这种怪癖,爱偷女孩穿脏了的内裤,因为他们只有对着女孩的脏内裤才能产生欲望。
对这种人,她是完全无法理解的,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人?偷内裤不说,还要偷脏的内裤,这不是有病又是什么?那时她听了这种传说,只不过是恶心了一阵,就当作天方夜谭忘到脑后去了。
但今天这事使她突然想起了“内裤贼”的传说,有点怀疑卓越也是个“内裤贼”,不过是高级一点的内裤贼,不是直接去偷,而是使用手段获得。她越往这个方面想,就越觉得卓越是有这个怪癖,因为他搂着她时。他自己一点也不激动,还能呼呼大睡,或者玩弄她,也许他玩弄她的目的就是让她的内裤弄脏,然后他就偷去,不然怎么解释他今天这些奇怪的举动?
她想到他有这种怪癖,觉得很恶心,刚才还跟他在一个床上睡过,恶心,恶心。但她恶心了一阵,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太牵强附会了。他追这么远,买两张卧铺,又“伺候”了她这么半天,就是为了偷一条内裤?那代价也太高了吧?如果他真是“内裤贼”,那他不是应该等她把内裤弄脏了再偷吗?怎么会早八百年就把她内裤脱了呢?脱了还怎么搞脏?是不是那时已经搞脏了?
但你说他不是“内裤贼”吧,又没法解释他的不激动。她左一想,右一想,到最后她自己似乎变成了一个“内裤迷”,一门心思地回想着她的内裤,今天穿的是哪条,颜色,式样,大小,到底是什么时候脱的,弄没弄脏,脏到什么程度,卓越对着它,会有什么表现。如果他真的是一个“内裤贼”,她还爱不爱他,如果他今后就是这样先让她“舒服”,然后用她的脏内裤让自己“舒服”,她还爱不爱他?
她觉得那得看他是为什么成为“内裤贼”的,如果他是天生的,遗传的,生理性的,那她就不应该怪他,因为那是他无法控制的,不是他自己要那样,是先天的原因。她觉得她还是愿意跟他在一起的,就是怕别人知道了会嘲笑她,但是这种怪癖不象黄海的那张脸,外人不会一眼就看见,只要瞒得好,说不定没人会知道。但如果他这个“内裤贼”不是先天的,而是跟坏人学的,是思想道德败坏的结果,那她就不能容忍他了。
她一想到卓越可能是个有怪癖的人,就觉得造物主还是公平的,让他生得帅,聪明,名校生,家庭背景也不错,学术上也很有成就,但却让他有个怪癖,让他不能过正常人的生活,这也算拉平了吧?如此说来,他前面那个女朋友可能也是因为这个才跟别人搞上的,不然你怎么解释一个女孩会不喜欢一个年轻帅气的卓越,而要去跟某个又老又丑的上司搞在一起?
(因新浪那边对每贴字数有限制,"至死不渝"每集会减短,但会在周末多发一集.谢谢)
石燕决定起床到车上去找卓越,就装做打开水的样子,到各个车厢去看一看,不然她不放心,老在猜测他到底在不在车上。但她不知道如果他真的在车上的话,她该不该主动跟他说话,或者把他叫回来,那样好像就成了求他了。一但求开了头,就把习惯搞坏了,以后只要他不高兴,就会赌气离开她,等着她去求他,那还得了?
她想了一阵,还是决定去找他,求不求的,不是一个大问题,因为他不可能在车上,她只是去弄个水落石出,不然她睡不着。
她旅行袋里还带着几条内裤,但旅行袋放在对面墙上一个很高的行李架上,是卓越放上去的,不知道有没有办法拿下来。她从床上下来,扯了扯不算太长的裙子,走到放旅行袋的架子跟前,伸手够了够,不行,够不着,旅行袋放得太靠墙了,架子附近又没有座位,她跳了几次,也没够着,急晕了头,怕到了下车的时候还拿不到旅行袋,那就没内裤穿了。
她四处张望了一下,发现唯一的可能就是爬到上铺去,再探出身子去拿行李架上的旅行袋,虽然床铺和行李架分别靠着两边的墙,但休息室很窄,说不定能够着。她跑去看了一下休息室的门,没拴,她吓出一身冷汗,我的天!要是刚才有个坏蛋跑进来,那怎么得了?她急忙把门拴上了,然后爬到上铺,探出手去够旅行袋,结果还差一大截,探了两下,旅行袋没够着,还差点掉床下去了,又把她吓出一身冷汗。
她在心里痛骂那个设计行李架的人,这到底是为谁设计的?难道是专门为卓越那种人设计的吗?那女乘务员怎么办?但她记起列车长个子比较高,她想把列车长请来帮忙,但她总不能不穿内裤就跑出去找列车长吧?而且她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列车长,找到了也怕列车长不肯帮忙,又怕列车长也够不着,要去叫别的人来帮忙,如果叫个男的来,那反而麻烦了。
她决定还是自己来想办法,就从上铺下来,到靠窗的桌子跟前去试,估计站在小桌子上能够着,就怕那种一块板的桌子承不住她的重量。她试着爬到桌子上,还行,没垮掉,她往前一扑,抓住了行李架的铁栏杆,而且抓到了旅行袋的一角,但她现在人是斜撑在行李架上的,整个身体的重心都靠行李架支撑,她不仅没办法把旅行袋拿下来,连自己也斜支在那里,回不到桌子上来了。
正当她象根扁担一样进退两难地硬在那里大喘气的时候,她听见了有人用钥匙开门的声音,她吓坏了,生怕来人看见她裙子下露出的光屁股。但她又退不回来,只好冒险放了脚这边,人荡过去,靠两手挂在了行李架上。她着急地向地下张望,看看离地有多高,能不能安全跳下去。
她还没跳,就听见卓越的声音:“呵,玩杂技啊?还是光屁股杂技呢!”他走上前来,把她抱到地上站好,嘲弄说,“你看,我说你离了我不可能囫囵着回去吧?还赶我滚,我滚了你怎么办?连内裤都没得穿——”
她结结巴巴地问:“你——没——没下车?”
“谁说我没下车?我有证人的,你可以去问列车长——”
“那你——怎么在这儿?”
“我不在这儿你不挂成‘吊颈鬼’了?”
“但是你——说你下车了的呀——”
“下去了不兴再上来?你只说滚下车,你又没说不能滚上车——”
她心里好喜欢他的狡辩,但仍装做无所谓地问:“那你刚才在哪里?”
“就在门外守着你,知道你是光屁股,怕人进来沾你便宜。你好大胆,玩光屁股杂技?不怕有人撞进来?”
她气哼哼地说:“你还有脸说?都怪你,你偷我——衣服干什么?”
“我哪里偷你衣服了?你衣服不是好好穿着吗?”
“我是说——内裤——”
他很冤枉地说:“我哪里偷你内裤了?你内裤不是挂在床边的架子上吗?”
她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真的,她的小内裤就搭在床边的架子上。这真是出鬼了,一个屋只有四个旮旯,就这么一点地方,她明明到处都找了一遍的,怎么会就搭在床边而她看不见?肯定是他带走了,现在又拿回来的。但她现在不想这样说他,怕他又生气跑下车去了。刚才那种一个人呆在车上,而他已经远去的感觉真的是太难受了。
他从架子上拿了内裤,一个指头勾着,说:“是我脱的,我还是帮你穿上——”
她有点失望,以为他一回来就会急着从被打断的地方续上的,倒不是她想那样,但她觉得他应该会想那样,如果他不想,就有问题了。但他显然是不想那样了,她咕噜说:“在那种地方挂了还能穿?脏死了——”
他把内裤随手往床上一扔,说:“那就不穿这条吧,旅行袋里还有没有?”
她恨不得说,如果没有,我费这么大劲拿那个旅行袋干什么?
他不等她回答,就伸手拿下了旅行袋。她真是服了他了,她站窗边桌子上都没够着,他站地上就够着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她看他什么都好,都景仰,象所有品尝过失而复得滋味的人一样,不管原本价值怎么样,只要失去过一次,再找回来就显得弥足珍贵了,所谓“失而复得之过分珍惜情结”是也。
他把旅行袋拿下来,放到床上,说:“你自己找一条,我帮你穿——”
她很顺从地找了一条,但没给他,而是钻到被单下去穿,希望他上来阻拦她,或者上来帮她穿,但他没有,只说:“我去上个厕所,回来好好睡一觉,太困了——”
她见他这次没拉她一起去厕所,心里有点难受,倒不是跟他一起上趟厕所就能长块肉出来,而是他的这些细小变化使她感到了一种凶兆,好像刚才他下车去,就是专门把爱情丢到车下去的,现在虽然人上车了,心却没上来,永远丢弃在那个陌生的小站里了。
她真后悔那时对他要求那么高,巴不得他能猜出她的心思,但是谁又猜得出谁的心思呢?她不也猜不出他的心思吗?所以爱情啊,还是别要求太高,要求高了,就容易失败,等到失败了才认识到要求太高了,人就很被动了。像她现在这样,几乎想求他叫她一起上厕所了。如果不是她叫他滚,她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他去了一趟厕所,回来报告说看见一个乘客好聪明,在地上睡觉呢,头伸在自己座位下面,脚伸在对面座位下面,整个人再加上两排座位,看上去真象一个“工”字。他讲得津津有味,但她却笑不出来,只在想着他还会不会继续那件被她打断的事,如果他愿意继续,那就说明他没生气;如果他不愿意继续了,那就说明他生气了。
他说:“早点休息吧,我再不睡要虚脱了——”
她不知道他说的“早点休息”是什么意思,她希望是“亲爱的,我们早点休息吧”那个意思,但她马上就发现自己错了,因为他很快就问:“你睡上铺还是我睡上铺?“
她的眼泪都快涌上来了,赌气说:“你这么重,怎么能睡上面?”
他好像很喜欢这个安排,可能刚才问那句就是想听到这个回答,马上同意说:“那就你睡上面吧。”说完,他就把自己往床上一扔,用脚把鞋蹬掉了,两手抱着枕在脑后,一付很安逸的样子。
她也赌气往上铺爬,以为他会来拉住她,但他没拉,她只好真的爬上铺去躺着,但她一点都睡不着,心里象猫爪子在抓一样的难受,又不敢动,怕他发现她没睡着,那他一定很高兴:看,爱上我了吧?舍不得我了吧?还赶我滚!你叫我滚我就滚,等我真的滚了,就该你难受了。
她能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过了很短的一会,就听见他轻微的鼾声,他睡着了!这个——可恨的家伙,难道是铁打的心肠?他睡得越香,她就越难受,因为她睡不着,说明她在乎他,而他不在乎她。记得有人说过,在爱情当中,谁在乎谁受伤。但是等到不在乎了,难道还算在爱吗?
难道他真是一个“内裤贼”?他做那些就是为了拿到她的内裤,拿到了,办完了事,就对她没兴趣了,跑这里睡觉来了。这才是他回到车上的原因,不是因为她在车上,而是他花钱买了这个铺位的,不睡白布不睡,而且外面这么黑呼呼的,他在中途下车不方便,还不如到终点再下,然后原车返回。看来他根本不是来追她的,而是到那边看什么朋友的,刚好碰见了她,就起了这个心。
这个想法反倒让她的心慢慢安静下来,不再难受了。一个“内裤贼”,有什么值得为之难受的?到下车的时候,就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如果他原车返回,或者去看他的朋友,那就说明她刚才的推测是正确的。但如果他还是要跟她一起回家去,那怎么理解?说明他还是爱她的?但他现在怎么会睡得这么香甜呢?
她恨死了他那轻微的鼾声!
石燕刚睡着了一会,就觉得车厢里热闹起来了,她睁眼一看,天亮了,她知道列车快到终点站了,也就是她的家乡,确切地说,是她家乡附近的一个县城,列车只到那里,她下了车还得去“洞洞拐”设在县城的车站去坐她父母单位的专车,每天有两趟,上午下午各一趟。
她觉得卓越应该还没醒,因为她还能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和轻微的鼾声,很轻,几乎不能叫做鼾声,说是鼻息更准确一些。看来他昨晚睡得很好,这种没心没肺的人,还能睡得不好?
她决定不叫醒他,叫醒了干什么?等他说“再见,我是到我的一个同学那里去的”?算了吧,打死不丢那个人。
她悄悄下了床,到茶水炉那里去弄水洗脸,结果发现好多的人,都等在茶水炉和厕所附近,她只好站在那里等,差不多快到站了,才弄了点水把脸擦了一下,厕所都来不及上了,因为进了县城了,车上把厕所关了,搞得她很后悔没先上厕所再洗脸。
等她回到休息室的时候,卓越还没醒,这可真是“憨睡”了,怎么睡得这么憨?也不怕被火车带跑了?她决定还是叫醒他,不然的话,她一个人下了车,这辈子都不得安心,不知道他到底是跟她回家的,还是到这里来看朋友的,或者竟然是来偷内裤的。只有叫醒他,才知道谜底,不管谜底是好是坏,都比不知道谜底好。
她用一根手指头捅了捅他的肩膀,他睁开眼,用一种嘶哑的声音很傻气地问:“干什么?”
“到站了。”
他仍然是糊里糊涂的样子,问:“到你家了?”
她觉得他这话的意思有点象是专程跟她回家的,不由得高兴了起来,解释说:“还没到我家——”
“那你把我叫醒干什么?”
“到终点了——”
“几点?”
她忍不住格格笑起来:“是终点,就是最后一站,不是几点钟的钟点,你这个傻瓜——”
他好像被她一句“傻瓜”给骂醒了,猛地从床上坐起,头咚地一声碰在上铺。她心疼地说:“慢点,慢点,别把头碰破了——”
他揉了揉头,钻出床铺,做了几个扩胸运动,又做了几个上伸运动,然后伸开五指,两手交替着,从前往后,在头上一阵乱梳乱拢,居然把个头发弄得象刚吹过的一样神气活现了。
她一直笑咪咪地看着他,好像新婚的小两口刚从床上起来一样。他刚弄好,车就停了,他好像也没有洗脸上厕所的意思,老夫老妻地背上她的旅行袋,说:“下车吧。”
出了休息室的门,她刚想问要不要去告诉列车长来锁门,就见列车长已经走过来了。见到他俩,就不怀好意地一笑,说:“等我检查一下,看有没有把我的床铺搞脏,搞脏了要补钱的——”
这话连她这个大傻瓜都听出含义来了,不由得有点脸红,卓越也不含糊,象个国际贸易谈判首席代表一样说:“我只睡了后半夜,正准备叫你退钱呢——”
“你只睡后半夜怪谁?怪你爱人,你找她退钱吧。”
卓越针锋相对:“那床铺搞脏了也怪我爱人,我把钱补给她吧——”
两个人一阵哈哈大笑,石燕有点不自在,不知道是因为卓越这么敢说,还是因为他们俩说话的方式有点象打情骂悄。不过那两人很快就正经下来了,列车长说:“你要的车票我会去搞的,等你回去的时候再给你,到时候我还是把休息室让给你们。这么远的路,小石没卧铺怎么受得了?”然后转向石燕,“是叫小石吧?”
她连忙点点头,很乖巧地说:“谢谢列车长。”
等他们走远了,她问:“什么车票?你把我们回去的车票都买了?不用买的,我父母会给我们找便车的,又干净又舒服,还可以一直坐到学校——”
他解释说:“不是回去的票,我叫她帮忙搞几张e市和d市之间的火车票……”
“你要去e市?什么时候?”
他好像有点不想多说,敷衍说:“不是我去,是别人的事,你不知道——”
她吓得不敢问了,怕他嫌她罗嗦。听说男人最不喜欢罗嗦爱打听的女人了,她其实也不是想打听什么,就是怕他不知道找便车的事,又多费些钱,后面那句纯粹是没话找话,因为对话进行到那个地步了,好像突然停下不好一样。
他们出了站,他问:“你家在哪里?”
“在洞洞拐。”
“我知道在洞洞拐,我是问洞洞拐在哪里——”
“在县城下面,要去坐车——”
他仿佛大吃一惊:“还要坐车?那不是到乡下去了?”
她有点不高兴别人说“洞洞拐”是乡下,虽然地方是乡下,但那里的人都是军工,技术员,工程师,吃的是商品粮,不是农民。她耐着性子解释说:“不是乡下,是个——军工厂——”
他没再说什么,只问:“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她见他终于失去了往日胸有成竹的气势,变得要向她讨主意了,心里有种怜惜他的感觉,好像他是个流落异乡又迷了路的小孩子,现在全靠她了。她妈妈一般地说:“你跟着我走就行了。”
他们走了一段,来到“洞洞拐”的车站,她告诉他:“这就是‘洞洞拐’的车站,但还没到开车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我们去吃早点吧。”
他乖乖地跟着她,来到一家早餐店,因为是周末,很热闹。他们找了一张桌子,他拿出自己的钱包看了一下,说:“可不可以先给我一点钱?我出来得很匆忙,没带多少钱,全都用光了,我在外面最不喜欢叫女人掏腰包了——”
她懂了他的意思,马上把自己的钱包拿出来,找了张五十的,很隐蔽地塞给他。但他说:“这只怕不够——”
她吓了一跳,五十块钱吃个早点还不够?准备吃什么?山珍海味?他好像看出她在想什么,小声说:“总不能每天问你要吧?”
她又给了他三张五十的,他很快放进钱包,对她说:“你坐这里等。”然后就大摇大摆地走去买早点了。
她坐在那里,心里有种很幸福的感觉,这还是她第一次带着一个男朋友回家来,回想起以前每次都是独来独往,好同情以前那个可怜的石燕啊。那时总有一种“在路上”的感觉,只想着快快到家,看到路途上人家窗口的灯火,就孤独得想哭,只有一脚踏进家门了,才能安下心来。
但这次不同了,根本就不操心什么时候到家,不到家也没什么,就这么在路上晃荡,有人陪着,有人去买早点来吃,她只需等在这里,象个有人宠的小女孩,真的很幸福很安逸。她希望从此以后就不用再一个人赶路了,去哪里都有他陪着。
过了一会,卓越端着一些吃的东西回来了,刚好里面有她喜欢的一种面条,她心里更甜蜜了,他就有这个本事,问都不问,就知道她喜欢吃什么。两个人这才觉得真饿了,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顿。吃完后,站起身,她看见卓越松了一下腰间的皮带。如果是在以前,她肯定要觉得这个动作不雅了,但是现在好像一切都变了,真的有了老夫老妻的感觉,她跟他之间,还有什么不知道?
他们又到一家百货商场去给卓越买了几件汗衫和几条裤子,他说不用买太好的,他就是在这里穿穿,回去了肯定不会穿的。他当即换上了一条长裤,样子一下子就正派多了,又有d大师院卓老师的风度了。他还自作主张买了一些礼物,没说是为谁买的,但她知道是为她父母买的,心里甜滋滋的,心想这回父母一定要死几回了,突然看见她带回一个男朋友,吓死;男朋友这么年轻英俊且懂礼数,喜死;要赶着为他们做好吃的接风,忙死;家里只有三间卧室,刚好她父母一间,她一间,她弟一间,这下多出一个卓越,挤死。
上车之后,碰见了不少认识的人,个个都是嘴里跟她说话,眼睛却盯着卓越看,大概是他太鹤立鸡群了,也可能是见她每年都是单独回家,以为她嫁不出去了,这次却带了一个英俊小伙,把大家给吓坏了,以为自己眼睛出了问题。
她有点得意于这种效果,特别是刚好碰到了一个高中的同学,那女孩比她的学校好,早几年就谈了男朋友,每年寒暑假都带回“洞洞拐”来,碰见她的时候,都要专门叫住她讲几句,无非就是炫耀一下自己的学校和男朋友。但这次那女孩没走上前来讲话,只跟她点了个头。
她心里冒出一句很好笑的话: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艾米:至死不渝(8)
卓越的英俊大概真的算得上“老少咸宜”了,连“洞洞拐”那个开车的阿姨都注意到了,走过来问:“这不是老石家的女儿吗?是叫燕儿的吧?”
她点点头,寒喧说:“王阿姨您当班呀?”
王阿姨嘴里跟石燕说着话,眼睛却看着卓越。石燕想为他们介绍一下,又不知道该怎么介绍,好像“我男朋友”几个字说不出口一样。还是卓越见过场面,主动说:“我叫卓越,叫我小卓吧。”
于是卓王两个人聊了起来,一直聊到开车时间到了,王阿姨才回到司机座位上。石燕心里好敬佩卓越,社交能力这么强,跟谁都搞得拢,看来也会把她父母哄得团团转。
车开了一会,大家似乎都看累了窗外的景色,都开始睡觉,卓越也把头靠在她肩头睡起觉来。她有了这个“重人”在肩,就不好睡觉了,一直坐在那里,怕把他弄醒了,心里有种母性的温暖,又有种终于报答了恩情的快意。他让她脸上这么有光,难道她不应该为他做点什么吗?她甚至想到以后这几天,每天傍晚都跟他一起出去河边乘凉,那里人多,路上还能碰见不少人,如果他们看见她带了这样一个出色的男朋友回来,不知道他们的舌头伸出来还退不退得回去?
看来这次回家的决定真是做对了,很有衣锦还乡、平反昭雪、反攻倒算、卷土重来的快感,前面四年都是灰溜溜地回,灰溜溜地走,呆家里也不愿意出去玩,因为别人的学校比她好,因为别人都有男朋友,连那个全班长得最丑、名字最老土的小桃都弄了一个男朋友带回来了,虽然也是长得歪瓜裂枣的,但是人家好歹有一个,你再厉害你没男朋友,说什么都是白说。
她以前曾幼稚地想,如果我的学校是名校,我就不在乎有没有男朋友。但她后来发现事情并不是这样,女孩到了这个年纪,名校不名校,只有那些心如天高、命如纸薄、没考上名校的人才会介意,其它的女孩都在介意有没有男朋友、男朋友英俊不英俊、有钱没钱、听不听话了。反正这几样当中最好全占,实在不行也得占“听话”这一条。像她这样连个男朋友都没有的,不躲在家里还能去哪里?怕人家不笑话你?
那时候她也想到过黄海,但一看女伴们的那个架势,就不想讨那个麻烦了,长得歪瓜裂枣点的都要遭到大家耻笑,还说黄海这样的“钟楼怪人”?她想起黄海很多暑假都不回家,就呆在f市学习或者搞社会调查,只在寒假时才回家,有时也上她家来玩,但她从来没跟他出去过,连送他都只送到门边,怕别人看见他们在一起,会误以为他是她男朋友。
王阿姨给予他们特权阶层的待遇,一直把车开到石燕家门口。两个人下了车,感谢了王阿姨,才走进家门。石燕的父母弟弟都在家,几个人听见石燕的声音,都跑到客厅里来了,一见她身边还站着个男的,都像她估计的那样,说了个“燕儿回来了?”就都象见到了鬼一样,惊呆了似地站在那里。
这个效果比她想象的还要震憾,她按捺着心里的得意,介绍说:“这是我妈,这是我爸,这是我弟——”
她以为卓越会照着时下不成文的规定,叫一声“伯伯,阿姨”的,但她听见卓越脆生生地叫道:“爸,妈,小弟,我是卓越,来打搅你们几天——”
她看见她父母象中了风一样,两眼发直,面部肌肉呈强直性痉挛般地笑着,老半天才说:“卓越?那——您贵姓啊?”
还没等她代答,卓越就巧舌如簧地回答说:“免贵姓卓,您就叫我小卓吧——”
“小卓啊?请坐请坐——”
老妈旋即进厨房忙活去了,好像家里来了两个饿牢里放出来的囚犯一样,不整一桌酒席出来把他们胀死就不罢休似的。老爸陪着讲了一几句,刚打听出自家的毛脚女婿是大学老师,还没来得及景仰一下,就被老妈打发去菜场买菜去了。小弟也很配合,主动说让卓哥住他那间房,他自己到客厅来住,还把卓哥拉到他房间去看看满意不满意。卓哥也很客气,说就晚上睡睡,白天还是给小弟复习温书。
这兄弟俩很快就讨论起高考报名的事来了,卓哥说起高考,那真是一套一套的,竭力撺掇石小弟考k大,把个k大吹得比a大b大还厉害,直把个石小弟听得连连点头,佩服之情,溢于言表。
石燕见卓越这么受广大群众欢迎,心里就别提多高兴了,就在那里笑咪咪地看这卓大哥和石小弟促膝谈心。还是卓越猛醒过来,说:“我今天脸都没洗,就在这里跟你吹上了……”
石燕连忙跑到洗手间把热水备上,叫卓越去洗澡。卓越应声去了。她帮他关了门,刚回到客厅,就听见他在里面叫:“燕儿——,你来一下!”
他一声“燕儿”,叫得她心头一颤,比他那声“爸,妈,小弟”还令她麻酥酥的。他肯定是听她父母这样叫她,刚刚学来的,但他学得很像,跟她父母有得一比,很地道的“洞洞拐”叫法,就是把个“儿”字很快地跟在“燕”后,而且“燕儿”听上去更象是“夜儿”。
“夜儿”颠颠地跑过去,在洗澡间门外问:“什么事?”
他把门拉开一些,问:“香皂在哪里?”
莲蓬头喷出的一片水帘之中,她看见一个赤条条的人站在她面前,虽然她竭力向上望他的脸,但还是看见了那个家伙,乌黑乌红的脸膛,潜伏在一大片黑草丛中,让她想起寝室里讲过的一个笑话,说是某地的土话,说什么东西很黑,就叫“区马鸟黑”,有的女孩不知道来历,以为是说象乌鸦一般黑,于是也跟着说“区马鸟黑”,被人笑翻了天,问她怎么知道“鸟”有多黑,女孩这才知道此“鸟”非彼“鸟”也。
她砰地关上门,好像怕鸟扑啦啦从草丛中飞出来啄她一样,脸红耳赤地跑去找了块香皂,放在门边,说:“我放在外面了——”
他抗议说:“你放外面我怎么好出来拿?帮我送进来一下嘛——”说着他就把门拉开一道缝,她赶快把香皂递给他,转身跑掉了。
她到厨房去帮忙,顺便也解答一下妈妈的疑难问题,因为她知道她妈肯定有十万个为什么在等着问她。果不其然,她妈见她进来,就小声说:“他在洗澡?”
“嗯。”
“什么时候谈下的男朋友?怎么事先也不通知一下?你看我,都没想到家里有客人来,穿得这么随便,家里也没收拾一下——”
她没想到妈妈一上来就是这个最令她头疼的时间问题,照实说吧,肯定把她妈吓死了,她只好撒谎说:“没谈多久,就一年多吧——”
“一年多了?那还说没谈多久?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跟爸妈商量一下呢?”
她只好继续打肿了脸充胖子:“没决定的事,跟你们商量什么?我一直都——不那么肯定这事的,这次是他——跟着跑上火车了,我才带他回来——,他连换洗的衣服都没带,刚在县城买的——”
她见她妈脸上一片陶醉之色,大概在得意于自己女儿的魅力无穷,把这么出色的男朋友弄得颠颠倒倒,骑马飞奔追火车。两母女就各自关心的问题进行了一场特务般的交流,怕洗澡间的卓越和客厅的小弟听见了,用的都是些暗语般的表达法,和一些省略句。
她妈妈听说了卓越的工作学术等方面的成就,脸上的神色更陶醉了,有恨不得现在就把婚礼办了的架势,还交代她说:“人家是大学老师,年龄又比你大,各方面都比你成熟,以后你要多听他的——”
毛脚女婿上门的第一天,除了吃饭,就是睡觉,因为在车上没睡好,天气又热,根本不敢出门,只能呆在屋子里。到了晚上,石燕想叫卓越一起到河边乘凉,但他说太累了,还想睡觉,于是他们没出去,看了会电视就睡觉了。
第二天,石燕的父母都上班去了,小弟也到学校上高考辅导课去了,家里就剩他们俩,消消停停地吃个早饭,就到外面菜市场去买菜。不用说,卓越又是艳亚群芳,搞得卖菜的大嫂们都边卖菜边拿刀子般的眼神剜他。他对这种群体飞刀好像全无觉察,或者觉察了但不动声色,酷得一塌糊涂,越发叫人多剜他两眼。
买了菜回到家,两个人的衣服都汗湿了,他提议说:“洗个冷水澡吧,不然汗都没法干。”说罢,就拉她往洗澡间走。她拧着不肯去,坚持说:“一个一个洗吧,洗澡间太小了——”
他笑了一下,先走进洗澡间了,门也不关,就开水龙头冲起来,她看见水都喷到外面来了,怕打湿了地,把人滑倒,只好去替他关一下。他一下就把她捉了进去,也不顾她高声抗议,就来剥她的衣服。她全身一下就淋湿了,衣服也被他剥了一半,就不再抵抗,让他把衣服剥掉了。他草草洗了几把,就关了水,衣服也不穿,拉着她到了她的房间,把门关了,拴了,把她抱了放到床上。
她羞涩地闭上眼睛,不敢看他,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她只是好奇,倒没准备阻拦。两个人都到这份上了,还扭扭捏捏干什么?她感觉他掰开了她的两腿,还用手拨开了她那个地方,但没下文。她睁开眼睛,见他正聚精会神地看那个地方,她好奇地问:“你在看什么?”
他放开手,说:“没看什么,你还是黄花闺女。”
她心里有点生气,原来他是在看这个?怎么,怕她不是黄花闺女,所以先查查?她闷着声问:“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没什么,是就小心一点,不是就不用那么小心——”
“小心什么?”
他笑了一下:“当然是小心你的处女膜,难道还是小心我什么吗?我没什么值得小心的。你放心,不到结婚那天,我不会弄破你的处女膜的——”
她糊涂了,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听上去好像是有跟她结婚的打算的,而且不到结婚那天不会弄破她那里,她不知道他这是不是在骗她,难道他用手指就不会弄破?
他好像听得见她心里在想什么一样,保证说:“你放心,我只用了一根手指,一根手指不会弄破的,”他说着就把自己的右手的中指拿去跟另一根“手指”比较,“你看,这根比这根粗多了——”
石燕不明白卓越这样做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能让他“舒服”吗?显然是不能的。这是不是说明他很爱她?为了保护她的处女膜,就把他自己牺牲了,连男人们最想的事都不做了,还一心要让她舒服,应该算是很爱她了吧?
她很感激,又很心疼他,就小声说:“既然是这样,那我们就别做这些吧,等到结婚那一天——”
但他不赞成:“谁那么傻?结婚还早得很呢——”
她不明白为什么结婚还早得很,他“爸,妈,小弟”都叫了,那不是就算一家人了吗?而且他年龄也不小了,她也毕业了,他还要等什么?但她没问这些,觉得现在不象是讲这些的时候,她也不是提这些的人,这都应该是男方着急主动的事。按她家乡的风俗,男方不三请四催、死打烂缠的求婚,女方是不会答应结婚的。
他此刻的心思显然不在结婚上,他没再提结婚的事,只一手一个握住她的乳房,揉搓起来。她感到一阵悸动,那种酥麻的感觉传遍全身,她闭上眼,准备潜心享受这种快感,但他很快放开了,说:“你的长不了多大了,只这个样了——”
她想了一会才明白他在说什么,好奇地问:“为什么?”
“因为你这里面没那个硬块块了,有那个就说明还能长,没有就长不大了——”
这个她还没听说过,也不知道是科学还是迷信,她问:“我——这里是不是——很小?”
“还可以——”
她觉得他这个“还可以”说得很勉强,他心里肯定嫌她胸小。这个感觉很快就得到了证实,因为他很快就不再理会那里,转而去摸她两腿间了。她很不开心,他这人怎么这么——不顾情面,就这样当她面说她胸小?连样子都不肯装一个?她很不明白,为什么他在外面那么会社交,到了这种时刻就爱乱讲话。
他摸到了地方,就想往里钻,但她那里很干,他的动作使她很不舒服,她拒绝说:“不要了吧,很疼——”
他好像不相信,又试了几下,每次都让她疼得嘶嘶吸气,他只好放弃了,说:“你怎么越来越退步了?那天在车上的时候,刚开始还挺好的,是到了后来——才没水的——,今天倒好,连开始的时候都不行了——”
她想说,我又不是一口水井,哪来那么多水?但她没有说,她不想跟他吵架,尤其不想为这些可有可无的事情吵架,如果他生了气从这里跑掉,那她的父母肯定急死了。现在整个“洞洞拐”都知道她有个出色的男朋友了,肯定都在嫉妒她,心里巴望他们两个吵架吹掉,所以为了“洞洞拐”的人民,一定不能跟他现在就吹掉。
但是即便是回到d市,她又能跟他吹掉吗?不管你在哪里吹,父母终归会知道,“洞洞拐”的人终归会知道,因为春节时你没人带回来了,大家就知道你跟你男朋友吹掉了,又因为他那么出色,人家就会说是他不要你,而不是你不要他。她知道这些都是虚荣心,但是她连虚荣都没了,哪里又有实荣呢?
她正在那里伤心着她的虚荣,就听他说:“是你自己不想来的,可别怪我不管你。现在该你来帮我了。”
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见他已经平躺在床上,拉着她的手,让她握住那个黑红脸膛的家伙,告诉她说:“别握太紧了,太紧了会疼的,还会拉伤软组织,轻轻地握着,象握空心拳一样。好,就这样,上下动一动——”
她被他握着了手,只好跟着他的手上下滑动,过了一会,她就觉得手腕发酸了,勉强坚持了一会,告饶说:“我手腕痛——”
“你才动了这么一小会,就在叫手腕痛了?你想想我那天动了多半天——”
她想想也是,可能自己太娇气了,便请求说:“那你让我换个手吧——”
于是她就这么左右交替,不知道工作了多久,他还没叫停的意思,只闭着眼,似乎挺舒服的。她忍不住问:“要——弄多久?”
“到时候你会知道的。”
她又坚持了一会,实在觉得前途无亮,象穷苦人民盼解放一样盼望“到时候”。他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说:“用手可能不行的,用嘴来吧,记住别乱咬——”
她惊呆了,要她用嘴去碰那个地方?那多恶心。他在扳她的头,但她死扭着不去那个地方,说“等一下,等一下,我要上个厕所”,然后她就挣脱了他,逃出房间,跑到洗手间,关上了门。她怕他会追来,但他没有。她在洗手间呆了一会,悄悄出来,见他已经不在她房间了,她生怕他生气跑掉了,但看见他的房间刚才开着的门关上了,知道他没走,是回了自己的房间,大概自己解决去了。她放心了一些,跑进自己房间,穿上衣服,关上门,还拴了。
但她很担心他会为这事生气,也许她应该满足他的要求?但是她真的觉得那很恶心。如果不满足,他生气跑掉了怎么办?她心里一片茫然,唯一的想法就是不该把他带回家来的,不该让“洞洞拐”的人知道她有个男朋友的,从来就没有过,还可以说是自己条件高,或者一心向学;有过又吹了,那就丢人了。
她想到她父母看到她有了男朋友,那么开心,那么得意,可以想见他们这几年虽然没说什么,也没催她什么,但他们心里都是很着急的,大概对她有点绝望了,没指望她能找个什么了不起的人回来了。如果就让他们这样想,说不定还好一些,反正已经伤了四年心,着了四年急,再多伤心几天也没什么,以后她随便找个什么人,他们都会高兴,总比没有强。
但现在她把他们的期待值一下提了这么高,他们已经被她给举到一个高高的脚手架上去了,如果突然抽了下面的架子,上面的人肯定摔死。
她越想越走投无路,嘤嘤地哭了起来。哭了一阵,就觉得自己有点小题大做,还不知道他生没生气呢,就先哭上了,没出息。
那天卓越就一直没来找她,中午她去叫他起来吃饭,叫了两声,也没听见回答,她怕他在睡觉,也不敢使劲叫。到了下午,她看看父母快回来了,就想赶在他们回家前跟卓越把关系搞好,免得他呆会还躲在房间不出来,她父母就会起疑心了。
她到他房间门口站着听了一会,没听见动静,她大起胆子敲了敲门,听见他说:“门没拴——”
她推门走了进去,见他躺在床上,一声不吭的。她走到床前,问:“你不舒服了?”
“还好意思问?都快被你整死了——”
“我怎么整你了?”
“把它搞起来,搞起来了又不负责了——”
“我把谁搞起来?”她马上明白他说的是谁了,嗫嗫地说,“又不是我——”
“不是你还能是谁?所以我一直避免跟你见面,就知道会搞成这样——”
她听他这样说,心里一阵感动,原来他这段时间躲着她,是因为这个?这是不是说明他还是很爱她的呢?爱过头了,爱得要躲起来了,至少说明她对他很有性吸引力,因为她能让他冲动。她看他躺在那里,象个重病号一样,心里涌起一股柔情,走上前去,坐在他床边,轻声问:“那你现在——好了没有?”
他撒娇说:“好什么?痛了好久了——”
她吓坏了:“怎么回事?怎么会——痛?哪里——痛?”
他捉住她,把她的手拉到那里:“还能是哪里痛?当然是这里痛——”
那里有点半软半硬的感觉,但是在她手的碰触下,很快就开始成长壮大,她慌忙拿开,问:“为什么会痛?”
“因为——不通,不通则痛——”
她不好意思地问:“可是你们男生——不是自己就可以——解决的吗?”
他有点郁闷地说:“可是我不行,我自己再怎么弄都——射不了精——”
她听到最后那几个字,觉得很刺耳,虽然她知道那就是那个词,但她还是接受不了从他嘴里直接说出来,她宁愿他用个别的什么说法代替,就说“那个那个”都比这样直接说出来好。但他似乎不觉得什么,接着说:“可能是小时候弄得太多了,自己对自己没感觉了——”
“你小时候就——做这个了?”
“谁不做?男生都做的,我很小就知道这个了,刚开始还挺怕的,后来看到一本书上说适当做做没坏处,就放心大胆地做了——”
她觉得他也挺难的,跟她在一起,他会有冲动,但他们那时又没到那个程度,他也不敢请她帮忙,所以他只好躲着她。那他这次在车上那么勤恳地伺候她,一定是想先让她“舒服”,舒服到极点了,她就会愿意帮他了。其实他还不如早点告诉她事情真相,那她不管她自己舒服不舒服,都会愿意帮他。
她许愿说:“现在来不及了,我爸妈要回来了,不过晚上——我们可以到河边去——”
她说完,就红着脸跑到厨房去做晚饭。晚上吃饭的时候,卓越才从房间出来,脸色不大好,饭也吃得少,大概很难受。她很温柔地看他,希望她的眼神能让他想到她的许诺,希望她的许诺能给他一点望梅止渴的作用。
(敬告各位:本集可能有使你不快的描写,不想坏了过节心情的读者请待节后再看)
吃晚饭的时候,石燕的父母一下就看出毛脚女婿面色不对头了,自是惶恐得很,以为是自己什么地方没招待好,怠慢了这位乘龙快婿。妈妈小心地问:“小卓啊,是不是感冒了?”
卓越懒懒地答:“没感冒——”
爸爸说:“怕是中暑了吧?以后就别顶着大太阳去买菜了,我以后上班抽时间出来买,就下班了去买也行,时令的蔬菜去晚了可能是买不到,但是一般的菜都是能买到的——”
卓越没吭声,石燕代替回答说:“他没事,你们别担心——”
吃完饭,卓越就退席了,走路的时候弓着个腰,两腿好像有点合不拢似的,搞得妈妈小声问女儿:“是不是腰椎间盘突出?”
石燕哭笑不得,又不好对妈妈说是前面那个腰椎间盘突出,只含糊其辞地说“不是不是,你们别担心”,就急急忙忙收桌子捡碗,拿到厨房水池去洗。妈妈上来阻拦,说:“让我来洗,你去问问小卓,看他要不要上医院——”
“不用,他过一会就好了的——”
等收拾好碗筷了,石燕对妈说声“我们出去乘凉”,就到卓越房间去找他。她见他又躺回床上去了,便走过去,站在床边,问:“走不走得动?走得动我们到河边去玩——”
他没反对,起了床,仍然以那个“腰椎间盘突出”的姿势跟她往外走。她生怕外面有人会看出破绽,担心地问:“你——能不能就像——没事人一样走?我怕别人会——看出来——”
他有点不耐烦:“你以为我喜欢这样?”
她不敢再说了,觉得自己太爱面子,太不体谅他了,他这么一向英俊潇洒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用这么个难看的姿势走路。她想设身处地想象一下,如果这事放在自己身上,会是个什么情况,但她想不出来。她这么多年没做过这些事,似乎也从来没哪里疼过痒过。为什么男人是这样的呢?到底是个个男人都这样,还是就卓越是这样?她印象当中好像还没看到哪个男的这样走路,不过那可能是因为她以前不知道这事,所以没注意,但现在不同了,开了法眼了,从今以后只要她再看到这样走路的男人,就知道是在怎么回事了。
她选了条不那么热闹的路往河边走,路上还好,没碰见什么“包打听”“小广播”之类的人,但河边人很多,这里那里都有游泳的乘凉的,闹杂得很,天又还大亮着,没个合适的地方干那事。她抱歉说:“这里好像不行,太多人了——”
他问:“还有哪里能去?这里有没有旅馆什么的?”
她想到在自己家边上还得去住旅馆,觉得有点夸张,而且旅馆离这也不近。她摇摇头,说:“有是有一个,但是太远了——”
他没再提旅馆的事,只蹲在地上,看着河水发呆。她也在他旁边蹲下,问:“是不是疼得很厉害?”
“你问了也没用,你没法体会的。你们女的天生是祸害精,把男人搞成这样了,自己倒一文事没有——”
她有点好奇地问:“那你以前跟你那个女朋友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
他不屑地一撇嘴:“你以为我是一头发了情的公猪?”
她把这话捉摸了一会,觉得是句好话,他不是发了情的公猪,就是说他并不是对任何女孩都这样的,那就说明他对她是另眼相待的了,这可能就是爱情吧?男人的爱情,就是跟女孩不同,女孩只要在一起就行,男人就要求是某种特定方式的“在一起”。现在真不得了,她对这个“在一起”也有了全新的认识,可能以后听到“在一起”这几个字,她都没办法不想歪了。
但她心里充满了自豪,为自己这么大的媚力而自豪,而且很快就将自豪转化成对他的同情和怜惜,她提议说:“我们沿着这河岸走,看有没有什么地方比较——没人的——”
他慢吞吞地站了起来,跟着她沿河岸走。她边走边放眼四望,看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躲避别人视线的,但实在是太早了,河边又没树,都是一马平川似的河岸,几里地外就能看见谁在干什么。
他走了一段,就不肯走了,蹲在地上,看着河水发呆。她只好也就地蹲下,陪他发呆。蹲了一会,实在蹲不住了,就脱了鞋垫在地上,然后坐在鞋上。他也脱了鞋垫在地上,坐在鞋上。地上很热,虽然垫着鞋,还能感觉到哄哄的热气。
她看见河边一对对的情人,都相依相偎的,也很想跟他相依相偎,便向他身边靠了靠,拿起他的手来玩。但他很快把手缩了回去,人也挪到一边,说:“还这样?你没见我难受得要死?”
她尴尬了一阵,又有点得意,原来我这么大的媚力?碰碰手、擦擦肩就能让他难受?她只好跟他保持一点距离,找了几个话题讲讲,他都没什么兴趣,最后她也不吭声了,就坐那里等天黑,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为什么人们总是说“谈恋爱”?好像跟“谈”不沾边嘛。
好不容易等到天麻黑了,他把她揽过去,抓住她的手,塞进他已经打开的拉链开口处,但她刚一碰,他就嘶地吸了口气,好像很疼。她吓坏了,问;“我把你弄疼了?”
他大义凛然地说:“没事,主要是那两个果果痛,你注意别碰它们就行,不过别怕,万一碰到了也不要紧,是有点疼的,但是不放出来更疼——”
她听见这个“放出来”,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小时候头上长疖子,妈妈拿个针来挑开疖子头,说里面的脓不“放出来”,疖子就好不了。不过她那个疖子挑开了就彻底好了,但他这个疖子可能会反复发作,今天挑开了,好了,明天又可以长脓,就又得挑,给她一种任重道远的感觉。
看来爱情对男人来说不光是个感情问题,也是一个病理问题,难怪班上那些女生的丈夫们要么不来,一来就要把老婆抓去那个简陋的招待所呢。男人那块就是个病灶,不断有脓产生,而女人就是诱发因素,男人带着一包脓来见女人,一碰女人,病灶就恶化发炎,于是就得借女人来挤脓。但是女人也不是省油的灯,你要我帮你挤脓,那你得付手续费,既然大多数女人要求的都是“爱情”这种付账方式,男人只好把腰包里为数不多的几张爱情大钞拿出来付款。
这就是姚小萍说的“前面那一通,后面那一通”的辨证法,其实也无所谓前后,就是一个以物易物的问题,男人用情换性,女人用性换情。可能从时间上讲,刚好是前面男人付情,后面女人付性,所以就成了姚小萍说的“前面那一通,后面那一通”。
光听姚小萍说说是不可能真正认识到这个命题的真理性的,只有亲身经历过了,才算真正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她现在再看那些情侣,就能够透过现象看本质,从背后一直看穿到前面去。那些情侣从背后看是相依相偎着在讲情话,但从前面看肯定也跟他们一样,女恋人的手正伸在男恋人的拉链开口里,都在忙着挤疖子!
她的右手很快就挤酸了挤疼了,便换成左手,可是她坐在卓越右边,用左手很不方便,又不好起身跑到另一边去,只好又换回右手,但过了一会手又酸了,只好又换成左手。她发现另几个女恋人好像没她这么夸张,人家坐那里就坐那里,一个姿势可以保持很长时间,只有她,象长了“坐板疮”一样,总是坐不安稳,一下扑在他怀里——那是在用右手,一下又面朝前正襟危坐——那是在用左手。
她不知道到底是那几个女孩并没在挤疖子,还是人家手腕够韧,不像她这么容易酸痛。她觉得多半是后者,很可能她们挤疖子的历史比较长,锻炼出来了。这些事,肯定是可以锻炼出来的,就像跑步,刚开始跑一圈都费劲,但如果你天天跑,坚持跑,你就会越跑越轻松,慢慢地就能跑很多圈了。
于是她想到今后,不知道他回到d市之后会不会经常跟她见面?经过了这一段,他应该知道她是爱他的,是愿意为他做这些事的,那他是不是就不会躲避她了?他有自己的单元房,在那里没人打搅他们,他们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他不就不用躲避她了吗?但她想到今后两个人在一起就是干这些,又觉得很没意思一样。只希望她把他的脓挤出来了,他就有心思谈爱情了。
她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帮他挤疖子,不知道挤了多久,只知道天越来越黑,最后终于黑定了。他低声说:“用嘴来吧,不然还是射不了精的——”
她恨不得求他别再用这个“射”字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每次说这个字,都让她觉得恶心,虽然她知道他只是在说个事实,用的也不是什么下流字眼,但她就是不爱听这个字。
她四面张望了一下,附近没人,便乖乖地俯下身,用嘴碰了碰他那个地方,没觉得有什么特别难闻的气味,但也绝对不是牛奶冰棍那么可口,说不清到底像什么,她这一生中见过吃过摸过的东西,还没一样可以用来比喻那玩意的,可见它的特立独行了。
他一点点教她:“含住了,用舌头舔舔前面那里,对——对——就是那里——感觉到那个小洞没有?对——就是那里——噢——好舒服——”
她知道那个“小洞”是干什么用的,不免有点恶心,但听他“噢噢’地低声叫着,心里还是有点成就感的,只是不太喜欢他指挥她的那种腔调,好像她只是一个工具,而不是一个他爱的人似的。她对自己说,别抱怨,把疖子挤通最重要,不然的话,他根本没心思谈爱情。想到这里,她觉得有了动力,挤,挤,使劲挤,把脓挤出来了,他就有心思谈爱情了。
他不断地教她怎么挤,有时叫她吸,有时叫她舔,有时叫她深,有时叫她浅。后来可能是觉得她不太能领会他的旨意,干脆自己动起手来。他的手象个司机,驾驶着她这个“挤脓机”,叫她深的时候,就使劲按她的头,叫她快的时候,就不断地提按交替,到后来她已经不需要做什么了,都是他在操纵,她只是提供一个口腔,用来容纳那个玩意,给她的感觉是,主要是他的脊椎骨不够柔软,他自己的嘴够不着他那玩意,如果够得着,还不如用他自己的嘴,因为他最清楚什么时候该快,什么时候该慢,什么时候该深,什么时候该浅。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看到过的一幕,一个痴呆儿,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几个以爱打架出名的青工,被他们几个抓住,按住了头让他吃地上的泥巴,那个痴呆儿一次次地挣扎着把头抬起来,那几个坏蛋一次次地把痴呆儿的头按下去。虽然那事跟眼前这事性质完全不一样,但不知怎么的,一经想起,那个画面就在她脑海里扎个根,抹也抹不掉了。
她的头被他提起按下,她的喉咙被顶得想吐,由于一直张着嘴,没机会吞咽,口水也开始往外流,脖子也低疼了,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要多低贱有多低贱,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他疯狂了一阵,终于大功告成,他没再提她的头了,而是使劲按在那里,让她差点喘不过气来,胃里一阵阵痉挛,呕吐感越来越强,然后她感到那玩意在她嘴里跳动,有什么东西喷进了她嘴里,她知道那是她为之奋战了半天的那包脓,她一阵恶心,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力量,猛地挣脱了他,往河底方向冲去,边跑边呕,还没到水边,就已经把晚饭全都吐出来了。
她踉踉跄跄地来到水边,掬水漱口,漱了无数遍,才觉得止住了恶心。她回头看了看他们刚才坐过的地方,吃惊地发现他已经不在那里了,她一下就慌了,难道他发现她在呕吐,生气了?跑掉了?还是她没完成任务,断在关键时刻,酿成大祸,他已经死掉了?
石燕慌慌张张地爬上河坡,发现卓越还在那里,只不过是长条条地躺在地上,所以她从河底看不见。她用手在他鼻子那里试了一下,还有气,没死,她长舒一口气,放了心。她想对他声明一下,说她不是因为对他心理上反感才呕吐的,而是他那个玩意伸到她喉咙那里产生的生理反应,就像有人用手指挖自己喉咙会引起呕吐一样,跟喜欢不喜欢手指没关系的。但她决定还是先别无事生非,也许他根本没看见她呕吐,何必要多此一举?
他肯定是没看见,因为他并没有不快的样子,而是抓住她的手,问:“你到哪里去了?”
她觉得他的腔调有点半死不活的,忙问:“你还好吧?你没事吧?”
“没事,就是很累,不过是那种舒服之后的累——”
“你怎么睡这里了?地上多脏啊,再说又晒得热哄哄的,睡了背上会长疮的——”
他懒懒地坐起来,说:“把你的腿借我躺会。”
她在他旁边坐下,还是坐在自己的鞋上,他仰倒在她怀里,上半身让她抱着,下半身还坐在他的鞋上,曲起双腿。皎洁的月光照在他右边脸上,左边遮在暗影里,半明半暗,脸上高的地方越显其高,低的地方更见其低,有种雕塑般的效果,她觉得他英俊极了,便用手去描摹他脸部的轮廓。他一动不动的,不知道是在享受她的描摩,还是睡着了。
她就这样抱着他坐了很久,一直坐到别的情侣都离去了,她才摇摇他,说:“我们也回去吧。”
他仿佛大梦初醒,说:“啊?不早了吧?刚才睡着了,今天终于睡了个好觉。”
“难道你昨晚没睡好?”
“没有,很久都没睡好了——”
“为什么很久都没睡好了?”
“想你呀——”
“你想我为什么不来找我?”
“不想搞成这样——”
她的自豪感油然而生,而且不由自主地要把他那个前任女朋友拖出来做陪衬,好像只有通过比较才能有鉴别一样:“但是你说你跟以前那个女朋友不是这样的——”
他笑了一下:“知道你会对这事念念不忘,耿耿于怀。女人就是小心眼,你看我就不过问你以前的事,不管你以前爱过谁,跟谁做过什么,都不关我的事,只要你不是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又跟别的男人好,我都不过问。”
她不好意思地说:“我没有耿耿于怀,只是随便问问——”
“你不用为她耿耿于怀的,我根本不爱她,从来没爱过——”
这话听着舒服,但需要再砸落实一把:“那你怎么还为她回到d市来?”
他“切”地一笑:“我为她回到d市来?你听谁说的?我是那种把女人当整个世界的人吗?别把我说得那么胸无大志,好不好?我回d市之前,认都不认识她——”
这话让她高兴了一阵,因为他不是为前任女朋友回来的,她心里的那个大包就消除了,但他说他不会把女人当整个世界,又让她有点不舒服,虽然她知道男人不应该把女人当整个世界,不然的话,干不出事业来,但是她还是希望他是把她当整个世界的,然后再由她来劝说他要胸有大志,主动要求他别把她当整个世界,而他为了她才不得不胸有大志,才勉勉强强不把她当整个世界,并因此干成一番大事,那样的话,双方感觉都会比较好一些。
但显然不能对他这样说,这种事,讲的就是自觉自愿,说穿了就不稀奇了。她觉得他的苗头还是很好的,是朝着把她当整个世界的方向发展的,现在他心理上可能还没有把她当整个世界,但他生理上可以说是把她当整个世界了。男人不是很受生理支配的吗?所以应该先把他的生理搞清楚。
她问:“那你们是——别人介绍的?”
“也算是吧——”
“她是不是很漂亮?”
“很性感,胸很高,屁股很大,打扮得很妖冶——”
她嫉妒地说:“那不是应该——很令你——激动吗?”
他做了个鬼脸:“刚开始是,但是一旦了解了她的为人,就不喜欢她了,看见她就烦。我是个很注重精神享受的人,我心里不喜欢的人,不论她长什么样,我的身体都对她没反应。”
“那她——为人怎么样?为什么你一了解她的为人就不喜欢她了?”
“她很庸俗,势利,没什么知识,只知道逛街,买衣服,要钱花,打着我父母的旗号招摇撞骗,我们没一点共同语言,我妈我妹妹都不喜欢她——”
“那你怎么会爱上她?”
“我已经说了,我从来没爱过她——”
“但是你为什么会跟她——谈恋爱呢?”
“我不是已经说了吗?她长得很性感——”
“不是说连结婚证都领了吗?”
“领结婚证只是为了分房——”
为分房就领结婚证,似乎有点太实用主义了,但比起为了爱情领结婚证,还是让她心里好过一些。她问:“可是你们连家俱都打了——”
“家俱嘛,总是要打的,跟谁结婚都得打家俱,正好那时家里有点木料,就把家俱打了——”
她心里有点不舒服,听他的意思,他以后结婚是不会打新家俱的了,就用他那套旧家俱,那象什么?跟谁结婚都是这套家俱对付?她旁敲侧击地问:“那你——以后结婚的话,就不打新家俱了?”
他笑着说:“别操这些心了,一套家俱算个什么?我早就嫌那套家俱式样不新潮了,所以都懒得搬到我那套房子去。你放心,你要什么样的家俱我给你打什么样的家俱——”
她很开心,嘴里客气说:“我又没说要你给我打新家俱,我是说如果你以后跟别人结婚的话——”
“我跟哪个别人结婚?”
“我怎么知道?”
“你不准备跟我结婚的?”
她更开心了,但觉得他这还不能算求婚,便不回答他的话。他坐起来,反客为主,把她放倒在他怀里,手伸进衣服去摸她,边摸边问:“跟不跟我结婚?跟不跟我结婚?”
她被他摸得浑身发软,但她还是不说“跟”,因为这仍然不算求婚。他一边摸一边自言自语般地说:“真的是很奇怪,你胸又不高,屁股又不大,为什么我就偏偏对你有反应呢?”
这话听着滋润!她觉得自己现在像个公主一样,正被白马王子崇拜着,她鼓励地问:“为什么?”
“我就是不知道才问你呀——”他想了一会,说,“可能是因为你很纯洁,很天真,很可爱,你不势利,也不庸俗——”
王子这几把粉把公主扑得满脸白乎乎的,她昏头昏脑的,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形像越长越高,快要摸不着自己的头了。他的手已经从胸前移到她裙子底下去了,但她没反对,只觉得浑身都是软软的,又胀胀的,似乎对他的手非常欢迎。
他伸手在那里探了一下,欣喜地说:“好多水啊!今天肯定能成功了!”他很顺利地就把手指伸了进去,低声问她,“为什么今天这么多水?”
“不知道,可能是因为你——说的——那些话——”
“我说的哪些话?”
她觉得如果重复他那些话就成了自我吹嘘了,所以她不回答,只紧闭着眼睛,想像他自从认识她之后,就每夜每夜睡不好,在床上辗转反侧,想像他为她受着苦,渴望见她,又不敢跟她在一起,回想他那次在火车站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搂住她,让旁边那些人羡慕得流口水,然后他在车上吻她,还说“你真可爱”。她把这几个她最喜欢的感人场面都集中在脑海里连番播出,播得她身体那么软软的,心里那么甜甜的,人象浮在波浪上一样,头发晕,人发飘,身体里的热浪一阵高过一阵,大有山洪即将爆发之势。
在一片晕乎之中,她忘了矜持,忘了害羞,向他张开嘴,请求他来吻她。他开始没看见,但她唔唔着,哼哼着,他终于看见了,俯下头来,吻住了她。他的舌头用跟他手指相同的节律运动着,她感觉上下两边像有人在挖地道一样,一下比一下地更接近挖通的那一刻,两边的热浪在向着一个地方冲击,两边的热流在向着一个地方奔涌。她吸住他的舌头,贪婪地吮吸,而她那个隐秘的地方似乎受了她吮吸的提示,也起了一种类似吮吸的律动,一种她从来没体验过的快感传遍全身,她放开他的舌头,快乐地哭了起来。
他笑了一下,说:“真是个哭包,舒服也是哭,不舒服也是哭,我今天让你哭个够——”
石燕后来又“哭”了几次,不过后面的“哭”就只是一个委婉的说法了,因为她并没哭,只“伊伊我我”地哼叽。每次她一哼叽,卓越便在一旁得意:“你们女人的这种哼叽,就是对男人的最高赞美,因为那是她快乐之极的时候才会发出来的声音,没有让女人这样哼叽过的男人,根本不能算男人——”
她听他这样说,也就不怕他笑话她的哼叽了,想哼就哼,不想哼也哼。到最后她实在没得哼了,他也感觉到了,便把手指抽了出来,伸到她眼前,调侃说:“看,全都泡肿了——”
她羞得紧闭着眼不理他,他用她的裙子擦了一把手,佯作抱怨说:“夹得真紧,指头都差点被你咬断了——”
她擂了他一拳,嗔怪说:“你不说这样的话行不行?我看你在人前不知道多会说话,怎么一到我面前就瞎说?”
“我在你面前不瞎说,那我在谁面前瞎说?亲者严,疏者宽,你没听说过?”
她总觉得这话什么地方有毛病,但是她说不出是什么毛病。她对他的很多话都是这个感觉,听起来不顺耳,但就是不知道错在哪里,最后就归结于自己的耳朵有毛病。
他问:“舒服不舒服?”她不回答,因为这句也属于“瞎说”系列。
他又问:“你以前肯定没有过这么强烈的高潮吧?有过没有?”
这句属于“更瞎说”系列,她也不回答,但他一直追问,把她问恼了,抢白他一句:“你知道我是黄花闺女,还问这样的话?”
他不以为然:“黄花闺女怎么啦?黄花闺女就不能享受性快乐了?只有那些傻瓜男人才会坏了人家黄花闺女的招牌又不能给人家带来快乐。像我这样的,既能给你带来快乐,又不会坏你黄花闺女的招牌。再说你们黄花闺女不是还可以自力更生吗?我这么粗的手指都没弄破,你们那么细的手指就更不会弄破了——”
她又擂他一拳:“你怎么越来越瞎说了?谁那么无聊——”
“这怎么是无聊呢?性快乐是每个正常人的正常享受,不知道享受的是白痴,不敢享受的是白活。你们即使不把手指伸进去,在外面总还是有过的吧?弗洛伊德不是说了吗,女孩子从小就知道享受性快乐,知道刺激阴蒂可以得到高潮,所以她们总爱坐在楼梯上滑呀,骑木马呀,骑自行车啊什么什么的——”
她听得汗毛倒立,这个弗洛伊德是不是有毛病?怎么骑木马骑自行车也成了追求性快乐了?谁小时候没骑过木马?谁大了没骑过自行车?难道都是为了那事?她没把这话说出来,一是弗洛伊德的名字太如雷贯耳了,二是因为她也不知道别人是不是这样,只能说她在此之前并不知道什么高潮不高潮,但是也许别人知道呢?也许别人骑木马骑自行车真的是为了这事呢?她一个人不能代表全体女性,所以还是少说为妙。
他接着进行知识讲座:“据弗洛伊德说,女孩的高潮大多是阴蒂高潮,要等到成了妇人,才会慢慢品尝到阴道高潮。你肯定有过阴蒂高潮,但是阴道高潮你这肯定还是第一次,不然不会这么强烈——”
他虽然是引用名人的话,说话的态度也很科学技术,但还是把她的鸡皮疙瘩听得撒了满地,不由得伸手去捂他的嘴:“别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怎么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呢?都是权威理论,印成了书,译成了多种文字的,不知道的人肯定是不爱看书的人,才会那么孤陋寡闻。我是认真看了的,所以我特别了解你们女孩子的性心理,比你们自己还了解——”他拨开她的手,捏住了,不让她捂他的嘴,追问道,“我说得对不对?”
“不对!”
“什么不对?”
“全都不对!”
他不追问了,只得胜地笑:“越否认就越证明我说得对,现在你已经品尝过阴道高潮了,就不会满足于阴蒂高潮了。这是女孩子的特点,刚开始,没经过开发,不知道个中滋味,自己摸两下,就以为到了极乐世界了,在男人面前就扭扭捏捏的,甚至有点抗拒。等到男人给你们带来几次真正的高潮,你们就上瘾了,就越来越贪婪,就离不了男人了。我会让你上瘾的,会让你离不了我的,你信不信?——”
她嘲笑说:“你不是说女孩子能自力更生的吗?为什么我会离不了你?”
他把她的手拿起来跟自己的合在一起比,说:“你的手指没我的长,再说自己的手怎么比得上别人的手呢?尤其是异性的手。人人都有一双手,但为什么人人都要找异性朋友呢?”
她从来没想过这就是找异性朋友的原因,照这么说,找对象不用看脸长得怎么样,也不用看人品,就看手指长不长就行了。
他好像猜出她在想什么,很严肃地说:“但是人是高级动物,男人在这方面尤其高级,因为男人是主动方,能不能达成性关系,取决于男人动没动情。男人的大脑越发达,思想越深沉,就越注重精神层面的东西,像我就不会跟一般男人那样,见到高胸大屁股就动情,我只对我喜欢的人有反应——”
她很喜欢听这样的话,希望他多说说精神层面的东西,但他很快就转到身体层面来了:“但你们女的不同,你们是被动方,没什么挑选,不管被谁摸,只要摸到一定时间了,你们都会产生反应。”
这话好像很难听,但是她还没想好一个反驳的说法,只表示个态度:“瞎说。”
他说:“我们打个赌好不好?如果三次过后,你还没上瘾,那我就不姓卓了——”
“那你姓什么?”
“我跟你姓——”
她不回答,只在心里转念头,准备到了三次的时候,不管上瘾没上瘾,坚决不承认上瘾了,好让他赌输,好让他跟她姓,叫他“石越”。
那天他们一直在河边呆到很晚,她在他怀里躺一会,他在她怀里躺一会。她躺他怀里的时候,他就瞎说一气;他躺她怀里的时候,他就让她揉他脸上的一些穴位,很享受地说:“我自己这样按摩,一点感觉都没有,但是你的手一按,我就觉得特别舒服——”
“可能是因为新鲜吧——”她想得比较远,担心地问,“如果以后你对我的——嘴也没反应了,那怎么办?”
他有点沮丧:“我也不知道——”
她原以为他会说“到那时我们就结婚,就用正宗的方法,就用不着嘴了”,她甚至在心里作了准备,如果他那样说的话,她就叫他别等到结婚了,现在就用正宗的方法做吧,免得把他憋成这样,也免得她有被人当“痴呆儿”的感觉。对她来说,跟他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她也没想过还会跟别的人谈恋爱,她在这一点上是很传统的,从一而终,不跟定谁,是不会跟谁做这种事的。既然已经做了,那就说明是跟定他的了,等于是思想跟他结婚了。
她安慰说:“你别担心,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我们可以——象——夫妻那样——做——”
他没说什么,只抓着她的手盖在他脸上,良久才说:“我们不用想那么远,想了也没用。”
这话又让她有点难受,揣摩不出他是什么意思。他这么爱护她的处女膜,又总说结婚还遥远得很,象对两个人的今后一点也不看好一样,可能他其实没打定主意跟她结婚,所以他保护着她的处女膜,免得破坏了那里,她就会要死要活地缠着他。
她拿出一点气势,很刚强地说:“你不要把我当那些死皮赖脸缠着人结婚的女孩,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会负责的,如果你跟我在一起,有一丝一毫的勉强,那不管到了哪一步,我都不会缠着你——”
她自己都被自己这番豪情吓了一跳,生怕他知道了这一点,就跟她按夫妻那样做,但做了又不跟她结婚,那不是把她害惨了?她赶快住了口,希望他根本没听见。
他很可能是没听见,因为他说:“听说女孩会永远记得那个破她身的男人,不管今后她遇到多少人,也不管她遇到什么样的人,她都不会忘记那个第一次——突破她的防线的人——”
她不知道他说的“破身”和“突破防线”是一回事还是两回事,她不知所措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但他又没下文了。她问:“突破防线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弄破了你们那层膜的意思——”
“但是为什么女孩会永远记得——那个人呢?”
“我怎么知道?这是你们女孩子的事。其实从前的人都认为破身是件坏事,因为血是不祥的,谁沾上谁倒霉,所以破身的事新郎是不干的,都让女方家里人去干,或者让族长酋长巫婆什么的去干。可是到了现代,破身反而成了一件好事了,男人都巴不得做那个破身的人。不过我觉得你们女孩应该永远记得那个给你们带来第一次快感高潮的人。你说呢?”
这个问题她从来没想过,今天是第一次听说。她想了一下,说:“我觉得女孩会永远记得那个爱她的人——”
“但是爱不只是一句空话,要有行动的——”
她也知道爱要有行动,但她心目中那些爱的行动,好像并不包括“破身”或者“快感高潮”。她知道这样说会让他笑话,但她还是说了出来。
他果然笑了起来:“你这是典型的小女孩想法,谈恋爱象过家家一样,吃的是假饭假菜,做的是假夫妻。但是生活不是过家家,生活是吃真饭,做真爱,如果一个人不能给他所爱的人带来快感高潮,那他还有什么脸说他爱着这个人呢?”
她被他问倒了,觉得她的爱是有点象过家家,而他的爱才是真实的生活。她有点羞愧,虽然她给她所爱的人带来了快感高潮,但是她自己却呕吐了。相比之下,还是他的爱伟大一些啊!
艾米:至死不渝(9)
石燕敬佩了卓越一阵,小心眼又上来了,趁着他此刻心情不错,她斗胆问道:“那你以前那个女朋友,她——是不是永远记得你?”
他撇撇嘴:“我怎么知道?”
“但是你不是说女孩子都忘不了那个——给她带来——第一次——那个的——男人吗?”
他刮刮她的鼻子:“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在车上就告诉过你了,对别的女孩,她们求我,我都懒得伺候她们——”
她心里很得意,表白说:“我也一样,我从来没跟别的男生——这样过——”
“我知道,所以我说你很纯洁。跟一个纯洁的女孩在一起,感觉就是不同,象胡丽英那样不干净的女人,我碰着她就觉得恶心,不管她长得多漂亮,在我眼里都只是一堆猪肉——”
她“扑哧”一笑:“胡丽英是谁?是你从前那个女朋友吗?”
“不是她还能是谁?你听这个名字就知道她是个什么人——”
“什么人?‘狐狸精’?”
“她应该能算个‘狐狸精’,因为她能迷倒一些男人,但迷不倒我这样的男人,她在我眼里就是一堆猪肉。猪肉还可以做了吃,她那堆肉,送给我,我都懒得吃——”
“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搞得你要跟她吹?”
他笑了一下:“你肯定早就听说过了——”
“我没有,我只知道她跟她的——顶头上司——有——关系——,他们说你大闹了一场,然后就跟她吹了——”
他呵呵笑起来:“什么‘他们说’?就是姚小萍说的吧?”
她见他一猜就中,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你认为是姚小萍说的?”
“你总共就认识那么几个人,而你认识的那几个人当中,除了姚小萍,还有谁知道这事?她也肯定是听严谨说的——”
“那到底你大闹了一场没有?”
“你看我是会跟人大闹的样子吗?”
“我也觉得你不会,但是如果你没闹,严谨怎么会那样告诉姚小萍呢?”
“可能严谨根本没那样说,或者他说的‘闹’,就是指我把那个流氓搞下台了——”
“你?你怎么把她那个——流氓——搞下台的?”
他淡然说:“其实也用不着我搞,既然他利用职权霸占下属,他肯定要下台。这些事,是民不告,官不究,一旦民告了,官就不得不究了。像他那样的芝麻官,谁会愿意为了保他而丢掉自己的乌纱帽?告倒他还不容易?”
她有点不懂:“如果他是利用职权霸占下属,那你的女朋友——不是受害者吗?你怎么会——不要她了呢?”
“苍蝇不叮没缝的鸡蛋,一个办公室那么多人,她上司为什么偏偏霸占她,不霸占别人?”
“肯定是因为你女朋友长得比别人漂亮罗,霸占嘛,肯定是——强行的,不是你女朋友自愿的——”
他声明说:“你别‘你女朋友’‘你女朋友’地叫她了,她不是我的女朋友,你才是——”
“我的意思是你的‘前女朋友’——”
“前女朋友也不是——”
“那她是你的什么?”
他恨恨地说:“一个污点,一个我恨不得从我生活里抹去的污点。就是因为她,我在你面前才这么抬不起头来——”
她不懂:“你在我面前抬不起头来?”
“当然哪,不然的话——我怎么会这么畏畏缩缩?算了,我不想说她的事了。一句话,我这个人,对以前的事不追究,对今后的事不多想,但是对当前现在的事,我是很在意的。你只要不在跟我好的同时又跟别人好,我这个人是很好相处的,但是如果你背叛了我,脚踏两只船——那你最好乞求上苍,别给我知道,不然的话——”
她觉得他说话的样子有点凶,但她觉得戴了绿帽子的男人没几个不凶的,不凶就不象男人了。而且他虽然说着“你”“你”,但实际上是泛指,而不是特指她。反正她没准备背叛他,他再凶也凶不到她头上来。她开玩笑说:“听你这个口气,好像你会杀几个人一样——”
“杀人我不会的,我没有那么傻,把自己贴进去,用自己的命换那些不值钱的命,但是我会让那个背叛我的人生不如死——”
她听得打了个寒噤,但又忍不住好奇,追问道:“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能够让她——生不如死——”
他开玩笑说:“你打听这么清楚干什么?是不是准备打听清楚了,好研究怎么背叛我?”
“我背叛你干什么?你是我什么人?”
他把她抱在怀里膈肢,边膈肢边问:“说,说,我是你什么人?我是你什么人?”
她被他弄得乱躲乱笑,嘴里不成文地说:“别——弄了,别疯了,我好——痒啊——”
“你不说我是你什么人,我就不饶你——”
“好,好,我说,我说,你是我什么人,你是我什么人——”
他膈肢得更厉害了,她终于熬不过痒,告饶说:“你——说我是你什么人,我就是——你什么人——好不好?别膈肢我了——我要痒死了——”他停了手,她喘口气,老实坦白说,“你就别担心我背叛你了,我只怕你背叛我——”
“你也别担心我会背叛你,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不是个把女人当整个世界的人,我有我的事业,我有我的雄心,我找到一个我喜欢的女人,我就安顿下来,然后一心一意搞我的事业——”
他说他不会背叛她,她还是很高兴的,但听他的口气,他一旦结了婚,安顿下来了,就会把她放在一边,搞他的事业去了,这好像也不是她理想的婚姻生活。她问:“你——搞什么事业?要——花那么多时间吗?”
“现在我不能告诉你——”
“这么保密?难道有风险?”
“搞事业哪能没风险?”他拍拍她的手,安慰说,“但是你放心,我搞的绝对不是歪门邪道,绝对是利国利民的事。总有一天,你会为我骄傲的——”
她想来想去都想不出他到底是在搞什么事业,怎么听他的口气象是在搞反政府的活动呢?不然怎么会有风险?不是歪门邪道而又有风险且利国利民的事,除了反政府,她实在想不出别的事业来了。
她担心地问:“你——是不是——参加了什么——反政府的组织?”
他开玩笑说:“你是不是害怕了?如果害怕了,现在背叛我还来得及——”
她觉得他这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参加反政府组织了,不免恐慌起来,恳求说:“你不参加不行吗?这些事,又不是你一个人拼命就能办到的。万一被人发现了,把你抓去了怎么办?”
“如果我被人抓去了,你会不会到监狱里去看我?”
她心如刀绞:“如果你真的被抓去了,我当然会到监狱去看你,但是你不能不——参加这些事吗?如果你出了什么事,你妈妈该会多难过,还有你妹妹,还有——”
“那你难过不难过?”
“我当然难过,我现在就很难过,我不想你被抓去——”
他很豪爽地说:“只要你为我难过,我就不怕被抓去了——”
她急于说服他,口不择言地冒出一句:“你以前说黄海小打小闹的时候,不是说过你不相信暴力革命的吗?怎么现在又要参加这些事呢?”
他一下就放弃了事业,转到爱情方面来了:“还没忘记你那个黄海?”
她连忙声明:“我只不过是在说——你的事业,跟感情没关系——”
“但是我怎么觉得你仍然对他有感情呢?”
她真是活天的冤枉:“什么叫‘仍然’?我从来就没有对他产生过感情,哪里有什么‘仍然’?”
“我不相信,你说你现在对他没感情我还信一信,你连以前都否认了,就是骗人了,我已经说了,我不计较你的从前,为什么你还要对我撒谎呢?”
卓越很顶真地说:“我知道你人是清白的,但是思想感情上就很难说了——”
石燕争辩说:“既然我人是清白的,那不是说明我对他没——感情吗?如果有的话,那不是应该——”
他好像有点郁闷:“感情的事,真是不好说。有的男人总爱拿女人的那块膜说事,其实女人身体上那块膜没破,并不等于她们心里那块膜也没破。就像我们现在这样,你今后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也没谁知道你跟我有过这些——”
“我怎么会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你不是说了女人对那个——给她们带来——那个的人——会念念不忘吗?”
“我说的是希望这样,但是我知道,女人真正不能忘记的,是那个第一次——打动她们心的人——”
“但是第一次打动我心的人就是你呀,”她觉得现在是有口难辩,可能越辩解他怀疑越多,便简单地说,“信不信由你,反正无论是从哪方面讲,你都是我的第一个——”
这次她尝到底气足的甜头了,就这么一个“信不信由你”,就比一千句一万句表白都起作用,他一下就相信了,欣喜地看着她,问:“真的?”
她底气更足地说:“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他一把搂住她,搂得紧紧的:“我就知道你是这样的,我第一眼就看出你是这样的,你的吻是初吻,你的爱是初恋,你的人是处女,你的一切都是——洁白的,纯洁的,感谢你为我保持了这么些年——”
她的底气直冲云霄:“但是你没为我保持这么些年——”
“为什么没有?我跟别人领过结婚证,但我从来没有爱过别人,也没这样尽心尽力地伺候过别人——”
她见他没说“也没人给我带来过快感高潮”,就知道那个胡丽英还是给他带来过快感高潮的,毕竟人家很妖冶,很性感,在他不了解胡丽英为人之前,他肯定还是被那个狐狸精迷倒过的。她心里有点不快,但看在他诚实的份上,也就没说什么,况且说了也没用,只要他没爱过别人,她就算他是个“心理初恋”吧。心理初恋,精神童男,总比精神生理都不初不童要好,反正男人都是从小就自娱自乐的,从身体上讲,也说不上什么童男不童男。
那天夜晚,她睡得很好,不知道是因为“哭”了几次累了,还是终于听到了他的爱情表白,心里踏实了。总而言之,她一觉睡到第二天上午九点多,中间连厕所都没上一次。
后来她发现卓越只要没那包脓困扰,也的确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因为是在她家,她对他要求不高,是把他当客人来看待的。从这个角度来看,卓越是个很不错的客人,很好打发,不需要主人花太多时间照顾。他几份报纸可以看半天,电视新闻也可以看得津津有味,没事的时候看看书,打打棋谱,晚上陪她爸爸下棋也很乐意,下得很认真,很投入,很讨她爸爸欢心,说小卓棋艺不错,棋德也好,棋品也不赖。弟弟也很佩服卓越,说卓哥讲解政治题比老师厉害多了,不管什么题目,经卓哥一讲,就让人“豁然开朗”。
全家人就是她妈妈对卓越有过些许微词,主要是卓越不帮忙做饭,她妈妈也不是抱怨现在,虽然这里的丈母娘都爱面子,都巴不得自己的女婿勤快,但她妈妈说卓越这是第一次上门,而且又呆在家里没人知道,不勤快就不勤快吧,就怕他是这么个版,以后在他们的小家里也不做饭,那就该她女儿吃亏了。
石燕只好委婉地动员卓越帮忙做饭,为了不让他对她妈有意见,她没提妈妈的名字,只说这里的风俗就是这样。他听了这话,还是很配合的,后来就帮忙做饭,但是一看就知道他不会做饭,不是打了碗就是堵了水池,多半是帮倒忙。最后石燕只好叫他光做个积极主动的样子就行了,让她出来解放他,每次他说“我来,我来”的时候,她就说“算了,算了,你对这里不熟悉,还是我来吧。”
也不知她妈妈看出来没有,反正她妈妈后来就没在她面前提这些事了。
小日子就这么过着,挺安逸挺自在的,唯一令石燕不怎么开心的,就是卓越不怎么亲热她。他没那包脓的时候,好像就想不起要来亲热她似的。一旦有了那包脓,如果没机会“放出来”,他就竭力躲避她;如果有机会,他又直奔主题。可能他觉得他做的那些就是亲热,但她觉得那应该叫“热烈”,而她想要的,是——那样一种亲热,她也讲不清到底希望他怎么做,就觉得他在这一点上令她有点失望。
好在她发现他也不是天天都有那包脓的,这一点令她如释重负,如果天天都有一包脓要放出来,那她的日子就惨了。他放一次,就可以管个两三天,那两三天当中,他们的关系很温馨,很安逸。
到了下一次“放脓”的时候,她就央求说:“你可不可以让我自己来?你抓着我的头乱按我,使我很不——舒服,老让我想起我们这里的一个痴呆儿——”
他好奇地问什么痴呆儿,她就把那个故事讲给他听了,他听得莫明其妙:“你怎么会把自己拿来跟他比?我象那几个——恶霸青年吗?”
她冒死点点头,小心地说:“有点象,不是说你——跟他们一样坏——而是说——你抓着我的头往下按的——动作有点象——”
他仍然是莫明其妙:“我抓你的头往下按了吗?”
她不由得笑起来:“可能你那时太——忘乎所以,不觉得了——”
他抱歉说:“对不起,我真的——不觉得我那样了——可能我那时——真是忘乎所以了吧——”
她一下就原谅了他,心想人到了那个时候,可能就是有点忘乎所以,她自己不是无缘无故地哭了吗?如果他是个爱瞎猜的人,不是也可以把她的哭理解为不爱他吗?
等到做起来之后,他仍然有点忘乎所以,差点又来按她的头,但他刚一按,她就抗议,他便松了手,大概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了。她很高兴,一是她的反抗起了作用,为自己争来了尊严和尊重,二是这说明他并不是有意那样做的,只是太激动太疯狂了。
但是她发现自己的功夫还没练到家,光靠她埋头苦干没什么效果,费了很大劲也没把脓放出来。她很惊恐,难道他的身体这么快就习惯她了?就厌倦她了?还是他现在觉得她是一个势利的人,浅薄的人,庸俗的人,所以他的身体对她没反应了?
虽然她安慰自己说,他反应还是有的,只是达不到“放出来”的地步了,但是她知道这是自欺欺人,因为他的反应并不一定是冲她来的,而是取决于那包脓的生产周期,过那么几天就会有一包脓的,不是为谁而发,是生理现象。
她很难受,不光是为自己的想法难受,更多的是为目前的困境难受,放不出来就是放不出来,这是个实际问题,不解决就会影响他们之间的感情,因为不解决,他就没心思谈爱情,不解决,她的父母就会发现卓越行为奇怪,就会操心。总而言之一句话,不解决这包脓的问题,卓越就是另外一个人,一个她不喜欢的人,而一旦这个问题解决了,他就是那个她喜欢的人,是个值得她爱的人了。
她在心里决定,如果他现在来按她的头,她就不反抗了,争取尽快把脓放出来。但他却没有按她头的意思了,大概已经认识到按头会伤害她的自尊了。她凭自己的力量跟那个不听教诲的黑红脸膛僵持了很长时间,不得不宣告战败:“我不行了,我——没办法了——,你——自己想办法吧——”
他小心地说:“你不喜欢我按你的头,那你在下面吧,那样的话,我就不会——按你头了——”
她按他说的平躺在床上,他跨骑在她身上,但没真的坐着,只跪在那里,让她张开嘴,含住他那玩意,然后他自己快速抽插起来。这个比按她头要好受一点,但当她睁开眼看他的时候,发现他的模样很可怕,满脸都是战场上杀人杀红了眼的士兵似的疯狂,好像在骑着马横冲直撞,疯狂砍杀一样。她吓得闭上了眼睛,只听见他的喘息声和她嘴里发出的“叽咕叽咕”的声音。
这次她没能在关键时刻掀开他,因为他在最后的那一刻整个人都压了下来,使她不能动弹,她只能等到他那包脓全都喷洒完了,而他的人也软瘫了,才有机会推开他,跑到洗手间去呕吐漱口。
可能他这次听见了她的呕吐声,等她回到卧室的时候,他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对我这么反感——”
她连忙声明说:“不是对你反感,只是那个伸到喉咙里去了,有点像手指在挖喉咙一样,忍不住就想呕吐,不信你试试把手指放喉咙那里——”
他真的把手指放喉咙那里去了,而且真的快呕吐了,他笑了起来,说:“那只怪我长得太长了,伸到你喉咙里去了。不过长不是坏事——你们女孩子不是都喜欢男人那玩意长吗?”
她又去捂他的嘴,他半得意半抱歉地说:“对不起呀,长得太长了,把你弄得不舒服了,让我将功补过吧。”
他让她躺在床上,他来将功补过,但试了几下,发现不是很多水,便问:“要怎么样才能让你冒出水来?”
“你不瞎说就行——”
“什么是瞎说?”
“就是那些——恶心的话——丑话——脏话——”
“我没有说过丑话脏话呀,”他委屈地说,“我只不过说了一点枕头边的话,怎么就变成丑化脏话了呢?说点枕头边的话只是为了——催情,人家夫妻情人之间都说的——”
“我不管人家夫妻情人之间说什么,我不喜欢那样的话——”
“那你喜欢我说什么话?”
“我喜欢你说——你爱我——”
现在变成石燕不敢碰卓越了,怕一碰就会引发一场床第大战,虽然每次大战之前或之后卓越都会很殷勤地“伺候”她,让她“哼叽”几回,但她宁可不要那几回“哼叽”,也不想经历那个漫长而难堪的挤脓过程。她有时觉得自己太自私,不能像他一样把给对方带来快感当成一件值得骄傲的事,但有时她又替自己辩护,说他只不过是用手,而她这是用嘴。
卓越好像听见了她的想法一样,到了下一次,就提出要用嘴来为她服务,把她吓得差点从床上蹦起来,连声嚷道:“不要,不要,太脏了,太脏了!”
“我做的人不嫌脏,你享受的人还嫌脏了?你怕脏就先好好洗一下嘛——”
她还是不肯:“不是洗的问题,不是洗的问题,就是觉得脏——”
他不由分说地按住她,就要为她口舌服务,吓得她紧闭着双腿,欠起身,用手在他脸上乱挖,挖了一阵,不知道挖着他哪个要害部位了,就听他“哎哟”一声,便松开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脸。
她慌忙爬起来,去拉他捂着脸的手,急切地问:“伤着你哪里了?我叫你别这样别这样,你偏不听——”
他放开手,她看见他眼角那里有一道指甲印,吓坏了,抱着他的脸又吹又摸,连声抱歉说:“对不起,对不起,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他说::“幸好没挖到眼睛,不然就成独眼龙了。不过挖成了独眼龙也好,因为你是个善良的人,如果你把我挖成了独眼龙,你肯定会嫁我了,你总不忍心叫我打一辈子光棍吧?”
她柔情似水地说:“不管你成不成独眼龙,我都会嫁你,只要你——爱我——”
“我还不爱你吗?”
这话问得底气很足,她听了很舒服,冲动地说:“我知道你爱我,我也爱你,我们就按——常规做吧,何必要用这些——不正规的方法呢?”
他犹豫了一阵,问:“你不想留到洞房花烛夜了?”
“就当今天是洞房花烛夜吧——”
“如果我们现在就那样做了,过几天你后悔了怎么办?”
“我为什么要后悔?”
“我怎么知道?比如你——嫌弃我——”
她很吃惊;“我怎么会嫌弃你?”
“我——有——这方面的问题,你不——嫌弃我?”
她估计他说的“这方面的问题”就是那个不“那个”的问题,谢天谢地,他没把那个“射”字说出来,不然这么抒情的场面就要被毁坏了。她心里涌起万般柔情和怜惜,搂着他说:“你这个傻瓜,还说你了解我们女孩,其实你一点也不了解。你遭罪的时候,我爱你痛你都来不及,怎么会嫌弃你?来吧——就按——正规的做吧——”
他没再反对,只保守地说:“正规的做法也不一定——有效——不过也说不定——”他让她平躺在床上,“听说第一次会很疼的,我先给你做点准备工作吧——”
她不知道什么是“准备工作”,只觉得他跟前几次没什么两样,还是伸了个指头进去,她闭上眼睛,还像前两次那样,把那些令她动心的场景都拿出来回放,很快就觉得人激动起来了。
他低声说了一句“好多水呀,我要加大尺码了——”,就把手指抽了出来,她正想问他要干什么,就感觉他又进去了,但这次跟上次不同,只觉得他的手指又粗又重,给她那里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胀得她差点大叫起来,幸好及时控制住,哼哼叽叽地问:“你——在干什么?”
他很得意地问:“是不是刺激很强烈?我放了两个指头进去——”
老天!她担心地说:“当心把那里——弄伤了——”
他知识渊博地说:“不会的,你们女孩子总担心男人的那个东西太大,会撕裂你们那里,其实不会的,你想想看,你们那个地方是可以生个孩子出来的,孩子的头该多大?”
她现在也顾不得计算孩子的头该多大了,因为那里刺激太强烈,他在里面乱动,不光是进进出出,还四面抓挠,尽可能地往里钻,她只顾得上哼叽,很快就被他带上了高峰,蜷缩在他怀里,似哭非哭的,恳求他:“还是来——正规的吧——”
他得意地说:“不要慌,我要让你多哭几次。看见没有?我都留了一手的,让你不断有新感觉,永远不会厌倦我。如果不是你今天要来——正规的,我这两个指头都要等到过一段时间才舍得用上。呵呵,现在才两个指头你就兴奋成这样了?那如果三个四个呢?不是要兴奋死了?”
吓死倒是真的!三个四个?那不象根小树棍子了?她来不及答话,他又在里面乱动起来,急风暴雨地运动了一阵,又把她带上了高峰,当她绷直了脚尖,夹紧了双腿,快乐地哼叽的时候,他自豪地问:“喜欢不喜欢我?”“爱不爱我?”“上瘾了没有?”
她对前面两个问题都报以点头,但对最后一个问题就不回答了。他好像也没心思等她的答案,只兴奋地说:“我来了——”
她知道这次是真东西来了,不敢睁眼,只闭着眼等待他。她感觉他那个东西没手指那么光滑坚硬,也没手指那么灵活自如,有点象个得了小儿麻痹症的人的腿,知道该怎么走路,但使不上劲,要靠拐仗引领才行。他用他的手当拐仗,很费了一番劲才让那小儿麻痹症的家伙进入阵地,给她带来一种不曾有过的艰涩和疼痛感。但她知道这是每个女孩必须经过的磨难,所以没有抱怨,只耐心等待这个过程的结束。
小儿麻痹症的腿一旦进入阵地,还是八面威风的,就像那些被人扶上台的干部一样,只要登上了那个位置,滥用起职权来也不比那些凭真本事上台的人差多少。她感觉到他的人深陷在她的人之中,两人面对面,作最深层次上的对话与交流。她很喜欢这样的做爱方式,当他轻轻动作的时候,她觉得那是他在温情脉脉地诉说衷肠;而当他狂热猛烈的时候,她觉得那是他在赌咒发誓说他爱她。这样做,就完全没有“玩弄”的感觉,只有爱与被爱的感觉。
他不停地运动,上下左右地运动,轻重缓急地运动,但她可能因为刚才已经“哭”过了,就再也没有要“哭”的感觉了,她的身体在他的运动中不是越来越湿润,而是越来越干涸。她渐渐感到一种因为干涩而起的摩擦痛,正在她痛得几乎忍不住的时候,他“啊”地长叫一声,软瘫在她身上。
他热烈地吻她,含糊不清地说了一些感激的话,然后他们就保持着这个姿势睡着了。后来是她先醒来,因为他太重了,把她压醒了,好像他睡得越沉,人就越重一样,使她终于明白了“沉睡”的意思。她尽可能轻地推开他,自己爬起来到洗手间去冲洗了一下,心里有种找到了具有中国特色救国之路的欣喜:早就该这样了,如果一开始就这样,也就不会留下那两次可怕的印象了。
她回到卧室,检查了一下床单,发现并没什么“落红”,不由得感谢他那次预先“体检”了她一下,不然的话,还以为她早就不是处女了呢。虽然他说了他不在乎她以前爱过谁,做过什么,但是她的确是一个处女,如果不能得到唯一的鉴定人认可,那该多么亏!
她在他身边躺下,衣服也没穿,就搂着他安心地睡起觉来。
不知道睡了多久,一阵敲门声把她惊醒过来,吓得心里一阵乱跳,象得了心脏病一样难受。她以为是父母或者弟弟回来了,慌忙抓了个被单遮住卓越,又拉了件衣服穿上。忙乱了一阵,才想起看了一下墙上的钟,还早啊,没到下班放学的时间嘛,再说他们三个都有钥匙,干嘛要敲门?应该是来了客人。
她穿好衣服,一边往大门那里走,一边用手梳理头发。到了大门那里,她先隔着门问道:“谁呀?”
“是我,黄海。”
她一听就愣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她明白地记得自己刚跟卓越做过爱,怎么会在这样的时候梦见黄海?
黄海在门外说:“你要不方便就别开门了,我就把书放在你门外吧,你记得尽快拿进去,免得被人拿走了——”
她听到“书”这个字,才想她曾经叫他帮忙买书的,那仿佛是远古的历史了,她早就忘光了。她边开门边说:“请进来吧,多少钱?我去拿钱来给你——”
门开了,她看见黄海站在门前,脚边放着一个大袋子,沉甸甸的样子,可能买了不少书。他头上汗涔涔的,t恤也汗湿了不少,大概是骑车过来的。
他打量了她一下,问:“在睡午觉?不好意思,不该在这个时候来的——”
“没事,进来吧。”
黄海跟她走进屋子,她请他在沙发上坐下,让电扇对着他吹,就跑去给他倒茶,把茶端出来给他了,又跑到洗手间整理一下头发,然后才跑到客厅陪他说话。刚坐下,又想起冰箱里有西瓜,于是跑去拿了几块西瓜给他。
黄海没吃西瓜,只端起茶杯喝了几口,解释说:“本来是要把书寄到你学校去的,但是听姚小萍说你回老家了,就干脆带回来了,可以让你早日开始复习——”
她的脑筋好像僵化了,完全不能理解什么书啊,姚小萍啊,学校啊等事情之间的关系,好像她生来就是呆在这里,跟卓越做着那些事一样,其它一切都那么遥远,那么陌生。她好半天才问出一句:“你也放假了?”
“嗯,现在毕业了,没暑假了,只放几天假——”
她的脑筋好像活泛了一点,说:“我跟你一样,也只放几天假——”
“你哪天走?”
“我明天就走——”
“那我赶得挺巧的嘛,晚一天就碰不上你了——”他看了她一会,说,“这样吧,这些书挺重的,我帮你背去d市吧——”
她连忙推辞:“那怎么行?你到d市不是绕道了吗?”
“不绕道,我反正要去那里办点事——”
她还没回答,就看见黄海的表情起了变化,象看见了鬼一样,直愣愣地望着她身后,把她吓得背上冒出一阵冷汗。
石燕感觉有只手搂在了她肩上,然后听见卓越的声音:“嗨,老黄,你也回家了?正想着哪天跟燕儿一起去拜访你呢——”
黄海告辞说:“既然卓老师也一起回来了,那就用不着我帮你背书了,该他背了。你们在,我回去了——”
石燕习惯性礼节性地送客,但刚送到门口就被卓越拉住了:“外面这么热,你让他骑上车走不更好?你这么陪着走,别把两个人都晒熟了——”
黄海说声“我走了,你进去吧——”,便蹬上自行车走了。
她看见大太阳下,黄海骑车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一片刺眼的阳光中,她心里有种很内疚的感觉,喃喃地说:“应该留他吃顿饭的,他骑这么远的车跑来,肯定连饭都没吃,就让他这么空着肚子骑回去——”
卓越的手伸进她衣服里面捉住她的乳房,边揉搓边说:“别操那些瞎心了,他又不是个傻子,难道不会自己在外面买东西吃?进来吧,开着门把热气都放到屋子里来了——”
她怕过路人看见卓越的手在干什么,马上乖乖地跟着他进了屋。他把门关了,走到沙发前坐下,打开那个装书的袋子,拿出几本书翻看了一下,说:“这种书哪里没有?还劳烦他从f市买?”他随手把书往袋子里一塞,说,“这些书不用背回d市去了,没什么用——”
她也走上来,拿出两本看了一下,发现都是她要考的那个王教授的著作,便问:“为什么没用?我要考的就是这个教授的研究生——”
“考他的研究生干什么?”
“他很有名啊,我们这门课的教材就是他写的——”
“写教材算个什么?我也写过教材。他再有名也就是在国内有名,国际上谁知道他?”
好大的口气!她一直以来都是极端崇拜这位王教授的,以前总觉得他就是那本教材,知识的化身,力量的化身。她认识到王教授是一个真人而不是教材,还是托了许国璋的福,因为有一次她听师院英语系一个学生说,许国璋到e大来讲学,老师组织大家去e大听许教授讲座,她才恍然大悟,原来许国璋是一个人哪?她一直以为“许国璋英语”就像“新概念英语”一样,五个字同生死共存亡,连在一起象征着某种主义或者流派。
那次她也慕名前往了,虽然她不是英语系的,但是她很想看看一个从书上走下来的人是什么样子的,于是她自费前往e大,但没资格坐前排,甚至连座位都没有,只站得远远地看了一下许国璋教授,虽然连面目都没看清,还是觉得挺值,以后无论见到谁手里拿着“许国璋英语”,她都要说上一句:“许国璋是这本书的作者,我见过的。”
她还没亲眼见过这个王教授,但黄海见过,如果她像上次见许国璋一样,远远地看一看王教授,她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如果能做王教授的研究生,恐怕会跟中了举的范进一样,落下个痴心疯来。而卓越居然连王教授都看不上,一下就扯到国际上去了,看来这回她是燕雀,而他是鸿鹄了。
她胆怯地说:“光国内有名就已经让我胆寒了,哪里还敢梦想找个国际有名的导师?如果人家在国际上都有名,肯定更瞧不起我了——”
“现在国内的研究生有什么好读的?要读就到国外去读——”
“那你怎么在国内读研究生了?”
“就是因为我读了,我才知道国内的研究生没什么好读的,还是谋求出国吧——”
她从来没想过出国的事,“洞洞拐”这里好像还没听说有谁出国了的,c省师院那里也没听说有谁出国了的,她连考国内研究生都只是试试看,并不是确信自己有那个能力,哪里还敢想出国的事?
她不相信地问:“我只读了个本科,就能出国?要不要先在国内把硕士念了再说?”
“本科为什么不能出国?很多人都是本科毕业就出国的,去国外读硕士、博士、硕博连读的多得很。”
“还有这种事?那你怎么不出国?”
他耸了耸肩:“我的事业在国内,但我们k大学你这个专业的,最少有一半在国外,另一半正在办出国——”
她还是不敢相信:“但是那是你们k大呀,国外都知道k大,但是有谁知道我这个破师院?”
“知道不知道有什么关系?只要你gre什么的考得好,肯定能出国。我早就说了,黄海这人就是会小打小闹,只知道鼓动你考国内研究生,现在还有谁考国内的研究生的?”
“那你觉得我——有没有这个能力?我是说——出国?”
“你绝对有这个能力,我对你有百分之一百二的信心——”
“但是如果我出了国,而你在这里,那不是——”
他很豪迈地说:“那有什么?只要你能象鲲鹏一样,展翅飞翔,去实现你的理想,我在哪里都无所谓的——”
“但是我有所谓,你不出去我一个人出去有什么意思?”
他安慰说:“会有办法的,我可以到国外跟你团聚——”
她听说他也能出去,心里高兴了,马上开始操别的心:“我就怕我出不去——”
“只要你想出去,你肯定能出去,心想事成。我知道你为高考的事窝着一肚子气,但是考上国内研究生也不能出这口气。你那些进了名校的高中同学,难道人家不会考国内研究生?他们考本校的研究生,说不定就是自己本科时的导师,那不是比你更方便?所以说你只有出国了,才能把他们都比下去——”
她完全没想到他对她高考失利这么理解,对她出国这么有信心,简直比黄海有过之而无不及,黄海只不过是对她考国内研究生有信心,而卓越则是对她出国有信心,真是天壤之别啊!她不免好奇地问:“怎么黄海没提过出国的事呢?难道他们a大没人出国吗?”
“a大怎么会没人出国,只怕是能出国的都出国了,就剩下黄海这样没能耐的,才想着考国内的研究生。我看他是不想让你翅膀长得太硬,太硬了他就更没希望了。像他这个长相,人家美国人会让他进去吗?美国人是最讲究美的,城市规划,人民生活,都讲究一个美字,汽车太脏了在街上跑,都会被罚款,凡是有碍观瞻的,都不会允许进口,更何况像他这么——怪头怪脑的?黄海如果把你留在中国,说不定还有点希望,一旦你去了美国——”
她见他也是跟黄海一样,把对方当作情敌,一口咬定对方在追她,心里很有点得意,开玩笑地问:“那你这么鼓动我出国,是不是为了让美国帮你把情敌档在门外?”
他淡然一笑:“你别把我说得这么没自信,我根本就不把他当情敌,更用不着美国人来帮我忙,大家敞开了竞争,只要都不玩卑鄙手段,我肯定打败他。”
她见他公开承认在跟黄海竞争她,心里就别提多高兴多得意了,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得意了好一阵,才回到实际问题上来:“那出国要——怎么样才出得成?”
“我会一点一点教你的,看什么书,参加什么考试,报哪些学校,我都有研究,我搞的就是这一行,就是研究高等教育的。现在主要是中国的高等教育研究起步比较晚,整体水平比较低,美国人瞧不起。但是如果他们眼界开阔一点,知道整体水平不能代表个人水平,那他们就会认真读读我写的东西,就会看得出我是有真知灼见的——”
她想起她那次在图书馆看他论文的时候,因为没看懂,还以为自己水平低,既然美国人也看不懂,那就说明她水平不低,只是他水平更高罢了。她帮他谦虚一把,问:“是不是因为你是用中文写的,所以美国人看不懂?”
“可能吧,我找了几个人帮我翻译成英文,准备拿到国外发表,但他们都不懂高等教育,只懂英文,所以翻得词不达意,效果不好。我正在提高我的英语,准备自己来翻译。”
她觉得他学英语比搞什么反政府活动安全多了,连忙支持说:“我支持你学英语,等我回到d市了,我也来学英语,我们一起学。你帮我找些出国考试资料,先让我看看,估计一下自己的实力,看看有没有希望——”
那天他们说的话,可能比他们认识以来说话的总和还多,两个人谈出国,谈复习,谈考试,谈未来,谈了很多很多,谈得很融洽,很和谐,很振奋,很开心。
一直到她父母下班回来了,他们还坐在客厅畅谈。她见她父母推门进来,才发现时间不早了,跳起来去做饭,被她妈妈档住了:“你明天就走了,还不好好休息一下?去吧,去休息休息,也收拾收拾东西。这次只能住这么几天,又得等到春节才能回家了——”妈妈说着眼圈就红了。
她调皮地说:“妈,我这只是去个d市,你就这么舍不得,如果我出国去了,你怎么办?”
她妈一惊:“你要出国了?去哪里?几时走?还回来不回来?”
她哈哈大笑:“妈,吓你的,只是在说这个事呢,还没考试,也没录取,要出国也还早得很呢——”
卓越也帮腔说:“妈,您女儿有志向,有能力,总有一天会出国的,我正在给她鼓劲呢——”
她妈妈嗔怪说:“噢,我说呢,我这女儿从来没说过出国的事,怎么一下子就想跑那么远了呢,原来是你在里面鼓捣啊?等我女儿出了国,我想见她见不到的时候,我就拿你是问——”
卓越呵呵笑着说:“行啊,只要您那时还能逮到我,就拿我是问吧——”
妈妈笑着说:“出国是好事,我不阻拦你们,但你们总得在走之前把——婚结了吧?不然我们都不能亲自嫁女儿了。女孩子家,出不出国没什么,出不出阁才是大事——”
卓越保证说:“您放心,只要燕儿开个口,我们马上就结婚——”
石燕觉得这次卓越是把面子给足她了,让她妈妈听着就像是他一直在求婚而她没松口一样,她咧着个嘴只顾笑,她妈妈对卓越说:“我这女儿年少不懂事,在这些大事上,你可不能光听她的,该拿主意的时候你就得把主意拿了——”
她开心地说:“妈,这个你就不用教他了,他本来就爱拿我的主意,这次毕业分配,如果不是他在那里拿主意,我就回‘洞洞拐’来了——”
她妈妈一听,更加感激不尽了,连声说:“你看,你看,我叫你听他的话没错吧?”
这次回d市,坐的是石燕的父母帮忙找的便车。卓越运气不错,第一次坐“洞洞拐”的便车,就是一个中巴,而且是到d市那边去接人的,所以去的路上就他们两个客人,很宽松。既然有这么方便的车,石燕就把那些书带上了,她的理由是带过去给姚小萍用,所以卓越没再反对。
快到d市的时候,卓越就开始给司机当向导,七指八指的,就把车指到了他住的那栋楼下。等司机停了车,他对石燕说:“下车吧,怎么还坐得这么安稳?”
她见他脸上又是那种“密谋”的神情,就乖乖地下了车。司机把车开走后,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现在这样住在一起不好吧?”
卓越呵呵笑着说:“我说了叫你现在就搬过来同居吗?我是来拿我的车的,不然的话,如果你那边寝室已经不在了,你怎么去南一舍?走去?这么重的书,这么热的天,不把人累死了?”
“我寝室不在了?怎么会?”
“你毕业了,还不该搬出学生寝室?”
“但是我人都不在这里——”
“谁叫你不在这里的?学校可以把你东西扔出去——”
说着话,他已经把他的车推出来发动了,自己叉站在车上,叫她上车。这次她不客气地抱住了他的腰,想起前几次连衣服都不敢抓的情景,不禁又有“时间隧道”的感觉。
卓越真是料事如神,他们刚来到她的寝室楼,刚下车,还没站稳,就被门房看见了,讨账似地对她说:“钥匙呢?你已经搬走了,把钥匙交给我吧——”
她问:“我搬哪里去了?”自己也觉得这话问得滑稽。
“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你们那届的人都搬走了,人家都把钥匙交了,就差你一把,再不交要罚款了——”
她慌忙把钥匙交了,茫然地问卓越:“我搬走了?怎么我一点都不知道?”
他嘻嘻笑着说:“你现在哪里有心思管这个?”
她觉得他在笑她“上瘾”,而且笑得密谋,便擂他一拳,说:“是不是你早就安排我搬家的事了?”
他没回答,只说:“我们去南一舍吧——”
两人旋风般地来到南一舍,但他不肯上楼,说:“你先空手上去看一下,能行再叫我,免得我白费力搬这些书上去——”
她不明白他在搞什么鬼,但看上去很有理由的样子,她没再问为什么,按他说的,空手上楼去看看。等她爬到五楼,还才到楼梯口,她就有点明白卓越的意思了。她看见姚小萍跟严谨两个人在五楼的拐角处摆了个小桌子,两人正坐在小凳子上进餐呢。严谨只穿着背心短裤,比在自己家里还随便。
看见她上来,姚小萍马上站了起来:“你回来了?我们帮你把东西都搬过来了,不过还没收拾,都摆在那里,等你来弄的,我带你去看看——”
严谨是背对她坐的,现在也跳了起来,跟她寒喧:“你回来了?老卓呢?”
“在楼下。”她跟着姚小萍往寝室走,边走边感谢,“太谢谢你了,帮我把东西都搬过来了,不然给学校扔外头去了——”
“学校催着搬家,又跟你联系不上,只好先搬了。那几天光下雨,搬搬停停,搞了很久——”
她又感谢了一番,问:“严谨跑这里来吃饭,你不怕别人看见?”
“谁看见?暑假五楼没什么人,楼下有几个,但都不认识我们——”
“你还是小心点——”
“我知道——”
她们两个来到519,是南面最后一间,姚小萍选这间房的房之前,来实地考察过,说就选这间,因为它是最后一间,紧靠着一个从走廊上伸出去的阳台。姚小萍说阳台虽然是大家的,但近水楼台先得月,501的人总不会跑大老远到这里来摆桌子吃饭吧?以后就是咱们的了,可以在阳台上放东西,夏天还可以在那里乘凉吃饭。
石燕问:“你不是说要在这个阳台上乘凉吃饭的吗?怎么没在这里吃?”
“这是个外阳台,有点热,那边虽然是楼梯拐角处,但地方比这里大,暑假里又没人从那里经过,不是比这个阳台更好?那里有穿堂风吹着,电扇都不需要——”
石燕进了519,看见屋子里摆了两张床,但她的那张上面铺的不是她的东西,而是姚小萍的东西。姚小萍走过去,快手快脚地卷铺盖,边卷边解释说:“你不在,我就铺了我的东西在上面,让严谨睡这里——”
她脱口问道:“你们没在一起——睡?”
姚小萍嘻嘻笑着说:“用不着从头到尾都在一起睡的嘛——这么小的单人床——挤一夜不挤死了?难道你们是一起睡到大天亮的?”
她脸一红,本来想辩驳一下,但是觉得也没什么好辩的,卓越去了她家,就算她说他们晚上是分床睡的,姚小萍也不会相信,就算相信了,也知道他们白天干了什么。
她也过去帮忙,姚小萍一点一点撤离,她一点一点收复。正在光复祖国大好河山,就听见卓越和严谨说话的声音,看见他们两个一人提了一个包上来。姚小萍招呼卓越说:“你也上来了?那干脆就一起吃饭吧,这里待会再收拾,我先去生炉子做饭,——”
石燕一听说“生炉子”就头疼,她家现在已经烧上煤气了,但以前生炉子的痛苦光景还没完全从印象里铲除,她制止说:“算了,别生炉子了,这么热的天,生炉子不搞一身汗?”
卓越提议说:“我跟燕儿出去吃吧,书先放这里,专门背过来给你的——”
“给我的?”姚小萍问,“什么书?考研的书?”说着就从那个袋子里拿出一本看了看,欣喜地说,“太好了。石,你自己有书了?那这套我就留下了,待会给钱你们。就在这里吃吧,我现在就去做——”
石卓两人都越坚决制止,卓越叫上石燕说:“我们去外面吃饭吧——”
石燕跟着卓越下了楼,见他把她的旅行袋又背了下来,问:“怎么忘了把这个袋子也放上面?”
他笑了一下,说:“没见过你这么没眼睛的,人家小两口住得好好的,你跑去打什么岔?”
她这才醒悟过来,但仍然不解地问:“那我——就不回去住了?”
“至少暑假里是这样,等到开学了,你们那楼里的人都回来了,严谨肯定不敢去那里了,那时你再搬回去不迟——”
她觉得这个安排有道理,但又有点不好意思:“那——我搬你那里去,别人会不会——说闲话?”
“你管别人说咸话还是淡话?你现在已经毕业了,工作了,怕谁说?”
她觉得也是,便不再操心,只说:“我还有很多东西在上面——”
“吃完饭再去拿——”
不过他们吃完饭也没去拿,因为卓越说现在去不好:“别去惊了那对野鸳鸯——”
他们两个人又一阵风似地回到卓越那栋楼前,她还有点扭呢,但卓越像没事人一样,老夫老妻地跟她上楼,路上碰见熟人还响亮地打个招呼,如果有人说“怎么这几天没见你呀”,他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人家:“去燕儿家呆了几天,今天刚回来——”。
进了他的家门,他不让她关门,说:“好些天没住人,屋里一股霉味,先开着吹一下——”他开了家里好几个电扇,都呼呼地吹着,抱怨说,“安个空调还要副教授职称,不然早安了——”
他打开冰箱,找了盒冰淇淋出来,叫她吃。
她很爱吃冰东西,特别爱吃冰淇淋,从小就是。她家里很早就买了冰箱,但学生寝室没有,所以她也不是经常吃到这些冰东西。现在看见他这里有冰箱,还有冰淇淋吃,开心极了,觉得住这里比跟姚小萍去挤青年教工宿舍好一千倍。
她见他冰箱空空如也,建议说:“明天我们去买些菜,自己做饭吃,在家里呆了一段时间,都不想吃食堂的饭菜了。也别老是上餐馆了,又贵又吃不好——”
“没事,明天可以去我妈那边吃——”
她吓了一跳,这也太“时间隧道”了吧?她想起在照片上看到过的未来婆婆,总觉得有点冷若冰霜,高不可攀,急忙推脱:“还是等等吧,我们——”
“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躲得过初一,还躲得过十五?如果明天不去我妈那边吃饭,那我们到哪里去吃?食堂你又不喜欢,餐馆你也不喜欢——”
“我们自己做。”
“要做你做,我是不做饭的,而且我这里什么都没有,怎么做?”
艾米:至死不渝(10)
第二天,石燕倔着不去未来婆婆家吃饭,但卓越那里的确是什么都没有,没砧板锅盆什么的,也没炉子,她想逞能做饭也做不成。最后只好折衷,早上赖床,混过去了没吃饭,中午去食堂吃了一顿,很难吃,连卓越自己都说“难以下咽”,于是决定卓越晚上回妈妈家去“扫荡”,石燕呆在住处看电视,等着吃他的“扫荡”成果。
晚上,卓越从他妈妈家带了些饭菜过来,还顺手把一个旧煤气灶和一些厨房用具也“扫荡”过来了,卓越“哼吃哼吃”地把煤气灶扛上楼来,又叫石燕下去帮忙,两个人把一些七七八八的炊具都搬上楼来。然后卓越把连接在热水器上的煤气也连接到煤气灶上,搞了很长时间,弄得满脸油汗,满手油污,连抱怨带表功说:“不是为了你,我真的不会下这个苦力,以后你得做饭报答我了——”
石燕当即就打开煤气灶试了一下,挺好用的,但因为还没买菜买米,她这个巧媳妇也无法彰显手艺,只好烧一锅水以示庆贺。
回到d市的第三天,石燕就开始上班了,以前做学生的时候,她都是走着去上课,一是上课地方不算太远,二是下午的课比较少,每天走一来回就行了,再说寝室和教室楼下也没地方停放自行车,大家都是走着去上课,所以她走了四年,也没觉得什么。
但现在不同了,大家都是骑车上班,如果她还步行,就很掉价了,特别是夏天,早上走去上班还没什么,如果中午走个来回,下午再走回家,不消一个星期,准能晒得跟非洲人一样。她是信奉“一白遮三丑”的说法的,从来不相信非洲人里也有漂亮人,所以她最怕晒黑了。
她把自己的顾虑说了,想让卓越每天送她,反正现在是放假,他不用上班,骑摩托送一下用不了几分钟。
但卓越说:“我们去买个自行车吧,你骑着上班,如果我一天跑四趟接送你,我就干不成活了——”
她虽然有点不快,也不好勉强他。她白天上班,不知道他在忙什么,但他晚上的确是很忙的,大多数时间都在看书写东西。他住的是一室一厅,没书房,所以都是在客厅和卧室干活,两边的桌子上都铺满了书本报纸或杂志,每天吃饭时都得临时拣个空出来,他还不让她来拣,说他的东西都是按规律放的,她不知道他的规律,乱摆乱放,他待会就找不到了。
她上班的工作很简单,可以说没什么工作,最多就是把那些教授副教授们辛辛苦苦写出来的科研经费申请报告登记一下,按时间摆好,等张副院长们来审批,搞得她有点愧疚,好像在混国家的钱一样。
她愧疚了几天,就慢慢安下心来了,因为她发现别的人也没比她多干多少,基本都是这样玩玩打打的,一杯茶,一支烟,一张《参考》看半天。只要她不是唯一一个混国家钱的人,她就不那么愧疚了。国家的钱,可能就是给人混的,不混白不混,谁混都是混,至少她混了国家的钱不会拿去做坏事。
楼里不时分点水果饮料什么的带回去,连牙膏牙刷都分,说是老师学生都有暑假,而他们行政人员没有,奋战在酷暑第一线,理应犒劳一下。每次她分东西回去,卓越都是咬牙切齿地说:“看,中国就是被这些人搞坏的。”
她开玩笑说:“那你就别吃呀。”
他不仅吃得比她还欢,而且辩驳说:“我为什么不吃?我不吃就能纠正这些不正之风?我就是要吃,吃得饱饱的,才有力气跟他们斗——”
她不知道他所说的“他们”是谁,应该是那些以权谋私贪污腐化的官们,使她不由得联想到他的那个“有风险”但“利国利民”的事业。她有点担心,怕他真的搞什么反政府活动,但她看见他成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估计即便是搞什么反政府的活动,也就是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之类的,又觉得自己的担心没来由。
而她自己的工作环境也使她有点痛恨“他们”,她很后悔来了这个科研处,人浮于事不说,还担心别人会拿她当张副院长的花瓶看待。她一想到“花瓶”,脑子里就浮现出一个恐怖的画面:张副院长的老婆找来了,一定说她跟张副院长有不清白的关系,抓住她就是一顿嘴咬手刨,搞得她花容失色,颜面残疾。然后卓越也找来了,也一定说她跟张副院长有不清白的关系,说她是有了缝的臭鸡蛋,才会被上司叮上,于是她的“丑事”上了报纸,人人都唾弃她。
她非常注意不要跟张副院长有什么单独接触,也不跟任何男同事尤其是男上司有什么单独接触,警告自己说:要行得正,坐得端,目不斜视,心无旁贷,杜绝一切瓜田李下的误解。
但人们还是有点拿她当花瓶,说话总爱往那方面扯,而且总把她的本科学历拿出来陪斩。处里很多干部都没有本科学历,中专居多,老爱在她面前说:“中国现在主要是靠中专生在撑台子,那些本科生,根本没有社会经验,男的就知道死读书,女的就知道利用一张脸……”
她感觉那个小田最不喜欢她,差不多是从上班的第一天起,就挑她的毛病,从说话的声调到写字的书法,从头发的长短到鞋跟的高度,事无巨细,小田都看不来,而且总要找个机会表达一下这个看不来,把她搞得很不开心。
她在家里对卓越诉苦,卓越说:“她这是嫉妒你呢——”
她以为小田在嫉妒她年轻漂亮学历高,故意问一句:“她为什么嫉妒我?”
“因为我的摩托比她丈夫的摩托牌子好——”
她大失所望:“你别把人家说得这么——庸俗——”
“你不相信?不相信的话,你明天找个机会跟她谈谈摩托,你看她是不是唾沫横飞地说她丈夫那个牌子好,国产的,坏了到处可以修,而我这个是进口的,坏了没地方修——”
她还真有点不相信,第二天还真找了个机会,壮着胆子跟小田扯到了摩托上。小田就像卓越设计的玩具一样,她这里发条一拧,小田那里就转了起来,梗着脖子说某牌子的摩托坏了到处都可以修,又翻着白眼把另一个牌子的摩托贬了一通,说谁谁谁的摩托坏了,到处都没得修,只好供在家里。
中午回家的时候,石燕急不可耐地把这个考察结果报告给卓越,夸奖他说:“你真是料事如神——”
他淡然一笑,说:“只能说女人太浅薄了,头发长,见识短,她们心里想什么,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你别再问她摩托的事了,不然她该逼着她丈夫换个更好的摩托了,可是她丈夫只是个摆摊的,只有那么大个能耐,如果她把她丈夫逼死了,出了人命,咱们就负不起责了——”
她听得哈哈大笑,他不笑,只很得意地说:“你跟着我,就得习惯被人嫉妒,以后只会越来越被人嫉妒的——,如果你怕别人嫉妒,还是趁早别跟我了——”
她又笑了一通,严肃地说:“我不怕别人嫉妒,我就怕配不上你——”
“你本科配我硕士,正好。”
“那你还叫我出国去读博士?等我读了博士,你不就配不上了?”
“这个你放心,等我的事业搞成了,我肯定成了教育部部长了,名牌大学都会争着封我名誉博士的称号,那时候,我几个博士还配不上你一个博士?”他封官许愿说,“等你在海外拿了博士,我邀请你回国在教育部当官——”
“我不想当官,如果我在海外拿了博士,就回国来当个——副教授什么的吧——”
“这么没志气?连当个教授都不敢想,只敢当个副教授?”
“我这不是一步一步来吗——”
“只听说‘不想当元帅的兵不是好兵’,没听说‘不想班长的兵不是好兵’。想的时候就不能想什么‘一步一步来’,如果那样循规蹈矩,还能干出什么大事?”
她好奇地问:“那你——不准备一步一步来的?一下就当教育部长?怎么个当法?”
“现在不能告诉你——”
她一听这话,又想起他的反政府活动了,不免担心地说:“你到底是不是在搞什么——反政府的活动?”
“你看我象个搞反政府活动的人吗?”
他这么一说,她又觉得不像了,虽然她不知道搞反政府活动的人应该是什么样的,但总得有点——什么秘密行径吧?不然的话,天天守在家里就能把政府反了?
哪知道没过几天,卓越的秘密行径就来了。那天她下班回来,发现卓越不在家,她开始没注意,以为他出去买东西了。等她饭做好了,他还没回来,她着急了,跑到各个房间去找,才发现卧室的写字台上有张留言,是写给她的,混在那些在她看来完全是乱丢乱放、但被卓越说成是井井有条的一大堆纸张中,不仔细瞧还真看不出来。
她拿起留言看了一下,很简单,卓越说他周末有事去e市了,但没说去e市干什么,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她没想到这段时间看似平静,却原来只是暴动前的假平静!她肯定他到e市是去搞暴动的,如果不是,为什么他要这么偷偷摸摸地走?而且没说他什么时候回来?这个细节太暴动了,那个谁不就是每次出去暴动的时候就不带家里的钥匙,以示此去不复返的决心吗?
她忘了那个革命家的名字,是她小时候看来的故事,但这个细节却记得很清楚,因为她自己丢过几回家里的门钥匙,知道没钥匙的痛苦,所以她那时老在担心那个革命家待会回来怎么进得了门,很想对他说,你就带着你家的门钥匙不行吗?如果死了,也不在乎身上多一把门钥匙,但如果没死,不是可以省掉配钥匙的钱吗?
她四处找了一下,没发现卓越把门钥匙留家里,应该不是去暴动了,但也很难说,难道他不会随手把门钥匙扔在粪坑里吗?她慌得跟什么一样,把电视开了,又把报纸找出来,想看看他们的暴成动功与否,或者进行到什么地步了,但电视报纸上没提暴动的事。她想抓个人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又担心暴露了他的秘密,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只好隐忍着,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度秒如年,以泪洗面。
石燕哭了一通,连晚饭都没吃,只想着万一卓越这次死了她该怎么办,想来想去都是走投无路,暗无天日,好像没有了活下去的兴趣一样。她责怪自己为什么没尽早阻拦他,但又想不出她怎么可能拦得住他,他从来就不管她是什么想法,都是他自己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连她的事都是他一手包办,你叫她怎么阻拦他?
她想到这些,又觉得心烦,不管他是去干多么大的事业,总应该告诉她一声吧?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跑了,把她放在什么地位?根本没把她当回事,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从来不把女人当回事。他明明白白地说了不会把女人当他的整个世界,什么不当整个世界?连半个世界都没当,根本就是不当人!
他不是说了吗,“女人嘛,头发长,见识短”。以前她一听别的男人说这话就生气,谁说她就要跟谁辩论一通,这次不知道为什么,听他说了居然没生气,大概以为他是在说小田一个人。其实他说的是“女人嘛”,而不是“小田嘛”,女人就包括她,难道她不是女人?她很后悔当时没好好跟他辩论一下,好像如果辩论了,他这次就不会去e市送死了一样。
她痛一阵,气一阵,气一阵,又痛一阵,一直折腾到快十点了,才想起给姚小萍打个电话,看严谨是不是也去了e市,因为姚小萍说过,严谨跟卓越是穿一条裤子的,如果卓越去了e市,而严谨还在d市,那他们穿的什么裤子?哪条裤子有这么长的裤腿?
她不知道如果严谨也去了,是不是就能减轻卓越的罪过,她只知道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就非得去弄清楚不可,不然的话,她就坐立不安。
她也顾不得眼睛红肿难看了,跑到楼下门房那里去打电话。她听见姚小萍那边的门房叫了姚小萍,也听见姚小萍应声了,但仍然等了好一会,姚小萍才拿起了电话,似乎不那么高兴:“什么事?”
“就是想问问严谨他——在不在你那里——”
“怎么啦?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他到底在不在你那里?”
“在,怎么啦?”
她一听说“在”,就没心思再说什么了,失落地说:“没什么,在就算了——”
姚小萍猜测说:“是不是跟卓越吵架了,想找我吐苦水?明天行不行?今天这么晚了,都——睡下了——”
她赶快声明:“没吵架,也不是找你吐苦水,你快回去——接着睡觉吧——”
但姚小萍的兴趣已经被提起来了,或者是“性趣”已经被打下去了,揪住她不放,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没事你肯定不会想起给我打电话。卓越呢?他没陪你?”
她忍不住说:“陪什么陪?他跑e市去了——”
“他一个人跑e市去了?没带你去?这也太无法无天了吧?这才几天?还在蜜月里,就成这样了,那以后还得了?”
她一下变成了卓越的辩护律师:“他肯定是有事才去那里的——”
“有天大的事也不能在周末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
她嗫嗫地说:“好像是——政治方面的事,我不懂——”
“有什么不懂的?他大学,你大学,有什么了不起的政治他懂你不懂?我不相信他是在搞什么政治,现在又不是解放前,哪里还有什么政治搞?都是借口,如果真是搞政治,难道他不能带你去吗?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嘛,喊起口号来不是更响?既然他不敢带你去,那就说明他有事瞒着你,夫妻之间缺乏最基本的信任,那还叫什么夫妻?”
她越听越烦,连“我们不是夫妻”几个字都懒得说了,匆匆结束谈话:“你搞不清楚情况,还是赶快回去陪严谨吧——”说完就挂了电话。
但姚小萍的话却象钻进了她的耳朵一样,掏都掏不出来。真的跟姚小萍说的那样,现在还有什么政治搞?都是骗人的,都是借口,他肯定是到e市会他的某个女朋友去了。
她想起那次在下火车的时候,那个列车长就说过d市去e市火车票的事,应该是卓越叫列车长帮忙搞的,说明他那时就预谋好了要去e市,他跟e市的某个妖精肯定是早就有关系了。她马上想起那条线路上有个站也可以转车去e市,说不定他那次不是去追她,而是去e市的,可能刚好在车上碰见她了,于是就见财起心,临时改变主意,先占了她的便宜再说。但他在车上没占到她的便宜,便跟着她回了“洞洞拐”。
她觉得他一定经常坐那趟车,不然不会跟列车长那么熟,更不会知道可以花钱买列车长的休息室来做卧铺。他就是买票的那一点功夫跟列车长说了几句话,怎么下车的时候列车长就敢跟他开那种玩笑呢?
如此说来,整个列车事件就是一个阴谋,是卓越跟列车长早就串通好了的,连那个卖鸡蛋的可能都是他们一夥的,故意欺负她,好让她在卓越出手相救时感激涕零。不然的话,那个卖鸡蛋的怎么一听卓越的声音就跑掉了?再怎么也得吵上几句,讲一阵狠,才不丢面子吧?
还有一件事,她在知道了卓越那方面的“问题”之后,就曾经隐隐约约觉得奇怪,但她没往深处想,主要是他没给她时间、机会和诱因往深处想。现在他不告而别,一个人跑去e市,就像是给了她一根铁丝,让她把一串臭肉都串起来了。
那天在车上,卓越肯定是准备先“伺候”她一番,把她伺候舒服了,就让她给他口舌服务的。但是她使了点小性子,耍了点小脾气,把他赶下车去了,他的计划就没有得逞。他那时肯定是有包脓的,不然他就不会来亲近她,这是她根据他这段时间的表现揣摩出来的规律。但如果他那时有那包脓,那他不放出来,肯定是坐立不安的,而且会疼痛难忍,这也是她根据他这段时间的表现揣摩出来的规律。
问题是他那天返回列车之后,就很安逸地睡觉了,没有坐立不安,也没有疼痛难忍,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还是她把他叫醒的。
那说明什么问题呢?
她前段时间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都只想到这里就停下了,潜意识里好像不愿意深想,也不敢深想。但现在她的潜意识造起反来了,她的理智警告自己不要再往深处想,但她的潜意识偏偏要往深处想。那些想法还没放肆到在脑子里形成文字的地步,但画面是已经形成了的。她几乎可以看见那个列车长蹲在卓越面前,正在用力地吸他那个玩意,而他则用手摸着列车长的头,赞许地说:“好,好,真舒服,真舒服——”
她刚开始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脑海里是列车长蹲着的画面,因为她没那样替他做过,她不知道那个画面从哪里来的。但她仔细一想,就对自己的潜意识佩服得五体投地。那天列车长把自己的休息室卖给了他们,当然没房间给卓越服这种务了,肯定是在哪个厕所里干的,当然只能蹲着。
她觉得一阵恶心,不知道是想到他们的丑恶行径恶心,还是想到厕所里脏乎乎的样子恶心,或者兼而有之。她想不通列车长为什么会愿意为卓越做这事,肯定是卓越给钱列车长了,于是她想起那天卓越买完票似乎还剩了几张老同志的,至少列车长找了他几十块钱的,但第二天早上在县城买早餐的时候卓越就说他身上没钱了,是问她要的钱。她那时幸福糊涂了,都没深想过这件事,更没把这些连起来想。
现在想来,自己真是个大傻瓜,他当着她的面骗她,她都看不出来。他这个暑假去她家,真是一点都不亏,吃了她的,喝了她的,还玩了她。可能他刚开始还有点良心,也可能是怕负责,所以他不肯破坏她黄花闺女的招牌,是她自己,送上门去,逼着他破坏了她的黄花闺女招牌。这叫她以后怎么做人?
现在她一想起自己当时的傻瓜模样就生气,石燕啊石燕,世界上真的没有比你更傻的人了。他这种人,嘴巴这么尖酸刻薄,肯定是占了她的便宜还要在外人面前嘲笑她。现在更好,直接把她当成收房丫头了,白天给他做饭,晚上给他放脓,说不定他现在正在对他e市那个妖精讲她的笑话呢。
她越想越气,越气就越想,她想起那次问他分宿舍的事,他说跟姚小萍住总比跟别的人住好。那当然是好,他肯定算到严谨会时常跑到姚小萍那里去,而她就只好过来跟他住,所以他那天指挥着便车把她送他这里来,到了姚小萍楼下又叫她先上去,说明都是他早就计划好了的。
再往前想,留校的事是他一手策划自不待言,可能连那次在楼道相遇都是他策划的,他全身都写着“策划”二字,干什么都有一股“策划”的味道,没有一件事是发自内心的,除了他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他没法策划以外,其它任何事都是他策划的,都有一股阴谋的味道,他的大名应该叫“策划”,他的别名就叫“阴谋”。
她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表达她的愤怒,很想把他家的东西给砸了,但又怕惹下麻烦,怎么说她也是斗不过他的,那个胡丽英没斗过他,难道她斗得过他?她抖抖地从一间房走到另一间房,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既能出气又不会被他发现的方法,但似乎都没有,不被他发现就出不了气,出得了气的就肯定会被他发现。
最后她决定从这里搬出去,她觉得这也许可以算是对他的一种惩罚,至少可以不再跟这个脏人搅在一起。她知道严谨现在在姚小萍那里,不该去打搅他们,但她想:那间房有我的一半,我不需要的时候让给你住住可以,现在我有急用了,难道我不能搬回来?
她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了一下,装在她的旅行袋里,装不下的就打算不要了。她想写个条子,但又觉得犯不上,如果他会为她的失踪着急,那活该;如果他根本就不着急,她干嘛要写条子?
她提着旅行袋出了门,把门锁了,不知道怎么处置钥匙,想扔了又怕卓越问她要的时候她交不出来会激怒他,只好先带在身上。
她背着一个大旅行袋,趔趔趄趄地下了楼,推出自己的自行车,把旅行袋夹在后座上,摸黑往南一舍骑去。不知为什么,刚把车蹬动,眼泪就流了下来,泪水糊在眼睛里,遇到灯光,连路都看不清,她不得不放单手来擦眼泪。路不平,后座又重,几次都差点歪倒在地。
石燕摸着黑,跌跌撞撞地骑车来到南一舍,费力地把旅行袋扛到了五楼。到了她寝室门前,发现里面的灯都关了,她知道那两个野鸳鸯已经睡觉了,但她没别的地方可去,只好厚着脸皮敲了敲门。
里面自然是一阵紧张,姚小萍隔着门跟她对了半天话,才打开了门。她看见严谨连背心都穿反了,后面领窝浅的那边穿到前面来了,象个小孩子穿的围嘴,很滑稽。她不敢再往严谨那边望,只对着姚小萍说:“我——决定搬回来住,对不起啊——”
严谨不解地问:“怎么突然想起要搬回来?住老卓那里不好吗?”
她答不上来,姚小萍解释说:“肯定是老卓没给她打招呼就跑到e市去,把她搞烦了——”
严谨大口大气地说:“啊?没打招呼就跑了?那是不像话,等他回来我教训教训他——”
姚小萍安慰她说:“其实也不算没打招呼,你不是说他留了纸条的吗?”
她点点头,严谨马上改变立场:“留了纸条的嘛,你怎么说没打招呼呢?”
她没好气地说:“我又没说他没打招呼,是姚说的——”
严谨说:“既然他打了招呼的,那你生什么气呢?”
她答不上来,只觉得心烦,一看就知道严谨不敢冒犯姚小萍,只敢吃柿子拣软的捏,拿她开刀,还仿佛能代表卓越,也能代表全体男人,专门教训那些爱使小性子的女生似的。她撅着嘴不说话,严谨又说:“别耍小孩子脾气了,我送你回去吧——”
她更烦了,倔着说:“我不回去。”
严谨大概也黔驴技穷了,不再说话,姚小萍提议说:“这样吧,你把老卓的钥匙给严谨,让他到那边去住,因为他同屋的把他寝室占了,他今天回不去——”
她知道姚小萍的所谓“让严谨过去住”其实是让他们两人过去住。她有点犹豫,不知道能不能把卓越的门钥匙给出去,但她知道如果不给,就该她自己回那里去住,因为这两个野鸳鸯看上去是棒打不散的。她大着胆子把钥匙给了严谨,嘱咐说:“你们过去住可以,但是记得明天早点回来,走之前把屋子的东西放回原位,免得他回来发现了不高兴——”
那两个野鸳鸯一口应承,立马喜滋滋地收拾了东西,到卓越那边度春风去了,只剩下她一个人,望着这陌生的房间,觉得又小又挤又破又暗,百看不顺眼。
她发现她那个小床上面铺的是她自己的东西,可能上次她换上后姚小萍没再换下来,就这么让严谨在那里睡。她很不高兴,走到跟前就闻到一股男人的味道,特别是枕巾,满是男人的头油味,简直令人窒息。她连忙扯掉了枕巾,扔到一边去了,真不知道姚小萍是怎么忍受的,这样一颗满是头油味的头,抱在手里怎么亲得下去?
她把床单也扯了,但没多余的床单可换,只好找了床草席出来,擦干净了铺上,还是压不住那股怪味,用香水狠狠地喷了一通,睡在上面还是不舒服,心想明天得把这些东西都好好洗一下,把这屋子好好清扫一下。但她想到宿舍里没洗衣机,洗被单什么的都靠手,在一个脸盆里揉来揉去,哪里洗得干净?于是无比怀念起卓越那里的洗衣机来。
她想起卓越头上就没这种头油味,身上也没什么不好的气味,可见也不是个个男人都有这股难闻的“男人味”的,可能跟个人卫生习惯有关。但个人卫生习惯也要有物质条件来支持,卓越有个热水器,即便是冬天也可以经常洗澡,所以卓越很瞧不起那些一个星期才跑到学校澡堂去洗一次澡的人。
刚好她在冬天就是一星期洗一次澡的,好像班上女生都是这样,学校只有那个条件,你讲卫生也讲不起。跟卓越在一起,多半是她在担心他嫌她个人卫生习惯不好,她根本没心思想想他的个人卫生习惯有哪些毛病。现在想了一下,似乎没什么毛病,象现在这种天气,他每天都洗澡洗头,而她只是每天洗澡,头就不一定每天洗了。
他曾经劝她把头发剪了,说短头发好洗好干,像她那么长的头发,如果天天洗,肯定麻烦死了。现在想来,他是在嫌她头发不干净,难怪他从来不象书里描写的那样,亲吻她的头发,或者把脸埋在她头发里呢。有一次他说:“怎么别的刚洗头的女孩从跟前过,都有一股洗发香波的味道,而你没有呢?”
她辩驳说:“那肯定是因为她们头发上的香波没清干净——”
经他那次提醒,她也特别注意了一下,发现自己洗了头真的是没那股香味,也不知道是她清得太彻底,还是别人用的香波比她的好。有几次,她试着不清那么干净,结果搞得头发粘粘的,还是没那股香味。
看来他一直都在嫌她不干净,不卫生,所以他一般都不来亲近她,只在那包脓形成之后才想起她来,而那包脓的形成只是一个生理周期问题,有她没她都会形成的。
她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仔细回想了一下,发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好像都是身不由己掉进了他的陷阱,连后悔都不知道从哪里后悔起,可能这就是命吧,命中遇到了卓越这样的人,就只能是这个下场。如果遇到的是别的人,下场可能就不一样了。
于是她想起黄海,不知道如果跟了黄海会是个什么下场?她觉得跟黄海在一起,她不会有这些顾虑和压力,因为黄海从来没有瞧不起她、嫌弃她的意思。她想起他那天送书到她家,跑得汗流浃背,他肯定是想见见她,跟她说说话的,结果却发现卓越在她家,说不定心都碎了。
那天卓越肯定是故意当着黄海的面亲热她的,好像怕黄海猜不出他们的关系,不愿意死心一样。她越想就越觉得卓越狡猾,从一开始就在策划,说什么钢厂在抓黄海,叫她通知黄海赶快离开d市,其实就是要把黄海支走。这次他又叫她别考国内研究生,直接办出国。但他既然说他的事业在中国,那又为什么要她出国去呢?他肯定是知道她根本出不了国,才用这个办法来阻挠她跟黄海来往,真是一箭双雕啊!
她一冲动,就想给黄海打个电话,但她只想了想,脚下没动,因为她不知道现在跟黄海还能说什么,经过了这一切,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石燕了,黄海如果知道她跟卓越做了什么,肯定不会喜欢她了。她也不能这么自私,有卓越的时候就不理黄海,一旦卓越靠不住了,就倒过来找黄海,这种女人,别说黄海瞧不起,她自己都瞧不起。
第二天,她就奋力洗那些床单枕巾什么的,洗得腰酸背疼,不知道是不是有段时间没干体力活了,只觉得四肢特别沉,洗两下就累得要命,胃也不舒服,早上泡了方便面,吃了两口就不想吃了。中午去食堂买了饭菜,也是吃不下去。她猜测姚小萍和严谨肯定在卓越那里用煤气灶做好吃的。这两个人也真是的,就没说叫她一块去吃?
她草草洗了床单,晾到屋顶的晒衣绳上,就跑回来躺在床上休息,只觉得生活真的很没意思,也看不到前途在哪里,工作她不喜欢,爱情也不如她的意,以前还有个考研究生的热情,现在早没了,连书都给了姚小萍,出国更是不敢想。生活真是无聊!
她躺那里猜测卓越下一步会做什么。三种可能,一种就是来找她解释,说出了一个正当的理由,请她原谅他。她觉得如果是那种情况,她可能会原谅他。第二种可能就是他有正当理由,但见她搬回自己的宿舍,觉得她爱使小性子,于是生气了,不来找她了。第三种可能就是他根本没什么正当理由,就是去e市会情人去了。
第一种情况好得令人不敢相信,排除;第三种情况似乎最简单,跟这种流氓有什么好说的?一刀两断;就是第二种情况让她心焦,如果两人就这么因误会分手,那就太可惜了,她一想到这种可能,心里就很难过,好像是她自己办坏了什么事一样。
晚上八点多钟了,姚小萍还没回来,她有点慌了,怕卓越回来发现她把钥匙给了外人,会发她脾气。她往那边打电话,门房说这里没住着个姓姚的,说什么也不肯去帮她叫人。她没办法了,只好骑车跑过去,又是敲了半天门姚小萍才把门打开,搞得她很好奇,这两个人怎么好像从早到晚都在干那事一样?
她发现屋子里的东西并没归还原位,客厅桌子上的那些书报什么的,全被收成了堆,放到茶几上去了,严谨正在客厅看电视,见她进来连窝都没动,比在自己家里还随便。姚小萍显然正在厨房做饭,因为刚把她迎进来,就返回厨房去了,从那里跟她说话。
她跟进厨房,发现姚小萍忙得不得了,两个灶头上都开着火,一个好像在煮什么汤汤水水的东西,另一个好像是在煮饭,砧板上正切着菜,鸡蛋壳子丢得到处都是。
姚小萍表功说:“没动你们冰箱的东西啊,全都是我跟严谨跑去买的,再过一会就可以吃了——”
她急了:“叫你们早点走,把这里的东西归还原位的,你们怎么不听呢?现在把这里搞成这样,待会他回来肯定要发脾气,怪我把钥匙给你们了——”
姚小萍眼睛一翻:“他为什么要不高兴?他有病哪?难道我做好了饭菜请他吃还把他吃烦了吗?”
“但是你们没——但是我没经他允许就把钥匙给你们了嘛——”
“那也是你的问题,他要发脾气就该发你的脾气——”
她气昏了,正想说几句难听的话,姚小萍一笑,说:“你别把他想象成那么坏的人,他这个人很讲朋友义气的——”
她不知道姚小萍什么时候转变了对卓越的看法,也没心思想这些,只着急地说:“我们快收拾一下离开这里吧,他说不定就会回来了——”
“他已经回来了——”
“已经回来了?在哪里?”
“在路上——”
“在路上你怎么知道?”
“他打了电话的嘛,我帮你接的,我告诉他你生气了,跑回宿舍里去了,再也不理他了,把他吓死了——”
她心里一热,问:“他打电话干什么?”
“叫你去火车站接他呀——”
她一下想起那次去火车站接他的情景,心里涌起一股甜蜜的感觉,好像小时候在家里等了一天,终于看到妈妈下班回来了一样,并不是妈妈带了什么好吃的,也不是终于等到妈妈回家做饭了,而是一种“终于象个家了”的感觉。妈妈不在家,家里就很空洞,就差个什么,就不成其为家。妈妈回来了,似乎家里一切才物归原主,各就各位了。
那时她觉得她这一辈子都会那样离不开妈妈,但没想到现在一年才回两次家,居然也没哭死。
她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她也能离开卓越而不再想他,她企盼这一天的到来,因为想一个人的滋味太不好受了,你自己可能都不知道在想他,就是觉得心里不舒服,难受,看什么人都不顺眼,做什么事都没精神,一直要等到他回来了,你的心情突然变好了,你才知道先前的那些不痛快就是在想他。
石燕硬绑绑地说:“我才不去火车站接他呢。”
姚小萍吓唬她:“你真不去?不去他可要生气了——”
“我怕他生气?他怎么不怕我生气?”
“算了,别在我面前讲这个狠了,他就快回来了,等他回来,你当他面讲狠吧,我做证人,看你们谁是真狠,谁是假狠。”
石燕听说卓越就快回来了,觉得不应该呆在这里,既然她已经搬回去了,就不应该主动找上门来,应该等他先表态。她说:“你们忙吧,我回去了——”
姚小萍象个主妇一样,热情挽留客人:“怎么就走呢?饭都快做好了——”
“我吃过晚饭了的,不吃了,我走了。”说完她就往外走,听见姚小萍在使唤严谨:“严,去送送石——”然后她听见严谨极不情愿地答了一声,“等一下,等我看完这点嘛,石燕——先别走——”
她不等严谨来送她,就匆匆忙忙下楼去了,一口气骑车回到宿舍楼,心里有点担心,怕万一卓越不来接她求她,那她怎么下台?难道真的就这么吹了?但她随即想到:如果他不来求她接她的话,那就说明他一点也不在乎她,对这种厕所里的石头,还不跟他一刀两断?
她胡思乱想着爬上楼,赫然看见卓越坐在楼梯那里,发型有点怪,显得头有点尖,大概是太阳帽造就的。他见她回来,就站起身,拍拍屁股,说:“终于回来了,怎么招呼都不打就跑掉了?”
她绷着脸说:“你跑的时候打招呼了吗?”
“我怎么没打?我不是留条子了吗?”
“你条子上又没写你去干什么的——”
“我怎么没写?我不是写了我到e市有事去了吗?”
本来她见他找到宿舍来,还有点感动的,现在见他这么强词夺理,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你光写个有事就行了?你根本没说究竟有什么事——”
“写个条子,还要写那么详细?说了是有事,难道你还不信?”
她好像有点害怕他说她不信任他一样,似乎男女朋友之间,“不信任对方”是个很大的缺点,她含糊地说:“那肯定不是好事,如果是好事,为什么你不敢写清楚?”
他好像不太喜欢她这样一针对一线地反驳他,眉头皱了两下,尽力和缓地说:“不是我不敢写清楚,而是一张条子写不清楚——”
“那你现在不能说清楚吗?”
“我这不正说着吗?我导师在e市,我们这些弟子不定期地去他那里聚会,主要是讨论中国高等教育的事——”
“这又不是什么要保密的事,为什么不带我去?”
“我怕你去了会觉得没意思,都是我们这个专业的人,说的都是我们这个专业的事,你听不懂,坐那里不是很无聊吗?”
她嘲讽说:“你们那个专业就那么不好懂?不就是高等教育的事吗?我怎么说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
他无奈地说:“好,你懂,行了吧?我下次带你去,行了吧?走吧,回去吃饭吧,我都快饿死了——”
她一听说他饿了,就想起那次他从青岛回来的饿相,不由得心疼起来,没再扭捏,跟着他回到了他那边。
屋子里姚小萍正在摆桌子,严谨还在贪婪地看电视。石燕想,看来严谨在家里是横草不拈,竖草不拿的角色,只会坐着吃现成的。她不知道姚小萍这么殷勤地伺候严谨,究竟是出于爱,还是出于补偿的心理,也许姚小萍觉得自己在年龄和婚姻状况方面都比不上严谨,于是在烹饪和其它方面来弥补。
她本来还挺羡慕姚小萍,觉得自己跟卓越没有姚小萍跟严谨那样如胶似漆的,现在一看觉得姚小萍的爱情也甜蜜不到哪里去。可能男人就是这样,不是这方面不合你的意,就是那方面不合你的意。象卓越这样有点事业心的男人,就可能不那么顾家,也不会把你当他的整个世界;但是像严谨这样跟屁虫一样跟着女人的男人,就没有什么事业心,平平庸庸,光会享女人的福。既然跟着姚小萍有吃有喝有人床上床下的伺候,那难怪严谨跟得这么紧呢。
她由此推而广之,可能全天下的爱情都是这样的,男人要么不把你当整个世界,把你当整个世界的男人就很窝囊,一事无成,没有两全的,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既然世界就是这样的,她也不必为此烦恼了。相比而言,她宁可跟卓越这样的人在一起,至少他本人没什么缺点,唯一的缺点是不够爱她。如果换成严谨这样的人,恐怕光是那颗头上的头油味都把她憋闷死了。
卓越一进门就直奔洗手间,石燕帮着摆好了桌子,端上了饭菜,严谨和卓越两个人都当仁不让地吃起来,都像上辈子没吃过饱饭一样,吃得狼吞虎咽,津津有味。姚小萍虽然比较注意吃相,但也看得出是早就饿了。只有石燕,虽然姚小萍给她盛了一碗青豆猪蹄汤,叫她当陪客的,但她总觉得心里满满的,吃不下,
姚小萍吃了几口,就注意到石燕没吃,奇怪地问:“你不爱吃吗?是不是嫌我手艺不好?挺好的,你尝尝——”
石燕拿个勺子慢慢喝汤,才喝了一口,就想起前一趟过来时看到的光景,那个煮汤的锅子边缘上沾着一些干掉的褐色泡沫,大概是姚小萍在煮汤之前没把猪蹄先出个水,那些褐色泡沫就是猪蹄里面的血水。她想到这里,就觉得猪蹄汤有股毛腥气,不由得一阵恶心,差点吐出来,慌忙跑到洗手间去,蹲在那里呕了几口。
她漱了口刚走出洗手间,又闻到那股毛腥味,是从厨房飘出来的,因为洗手间跟厨房离得很近,也不知道是谁设计的,把这一进一出的地方设计在一块。她慌忙折回洗手间,又呕了起来,心想可能是食堂的饭菜吃坏了胃。
姚小萍在外面敲门,她怕姚急着上厕所,便开了门。姚小萍挤进那个小小的洗手间,悄声问:“有喜了吧?”
她一愣,但随即想到有这种可能,因为他们从来没采取任何措施,似乎连想都没想过,时间精力都放在对付那包脓上了。她着急地问:“你觉得是?”
“肯定是。”
“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结婚贝,现在月份还不太晚,马上结婚还来得及,没人会看出来,反正他家俱也有,不用准备什么——”
石燕很茫然,既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这么快就结婚,也不知道卓越想不想这么快就结婚,更不知道结婚了会是个什么情况,就觉得这事来得太突然,搞得她措手不及。
姚小萍安慰说:“我觉得他应该会愿意跟你结婚的,既然他干那事的时候不采取措施,那肯定是跟你有长期打算的了——”
她总觉得姚小萍的话有点不对味,怎么听上去好像是她在求着卓越结婚呢?她不高兴地说:“我还没想好,我不会这么快就结婚的——”
“那你想怎么样?把小孩子做掉?现在的情况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以前是要单位证明的,你刚参加工作,试用期都没过,就为这事去开证明,还要休假一个月,那不搞得上上下下都知道你未婚先孕了?而且现在这么热的天,做手术很不好的,我有个同学,就是夏天做流产,结果搞感染了,留下后遗症,到现在都没怀上小孩——”
她的脑子乱成一锅粥,不知道在想什么,只知道姚小萍描绘的画面很可怕,但也很真实,正因为真实,才显得可怕。
姚小萍交待说:“如果你们去开结婚证的话,帮我注意一下,看他开出来的证明上有没有‘离婚’这一条——”
她更糊涂了,不解地问:“什么证明?离婚证明?”
“不是离婚证明,是结婚证明,你们去办结婚证,不是要单位开个证明吗?像他这样离过婚的,婚姻状况这一栏可能会写上‘离婚’,那多难看,登记处的人一下就知道你嫁的是个二婚了——“
她还从来没想过这个细节,但现在看来也是很烦人,她的婚姻状况是“未婚”,而他的是“离婚”,怎么想都觉得不公平。她问:“你——见过婚姻证明?”
“我办过结婚证嘛,当然见过,但那是在我们县城办的,我不知道师院这边有没有什么不同,我估计是没什么不同的,肯定要如实写上婚姻状况,就看卓越能不能想到办法让人不把‘离婚’二字写上面了,如果他有办法,你帮我打听一下,看他是找的谁,因为我不想到时跟严谨开结婚证的时候,我的上面写着个‘离婚’。我的面像显小,身材也没变什么,如果我的证明上不写‘离婚’,谁也不知道我是二婚——”
“如果写着‘离婚’,他就不跟你结婚了?”
“那倒也不是,但是我自己应该把这些考虑到嘛,他一个青皮后生,娶我这么一个二婚女人,多亏啊,我能照顾到的,当然应该都照顾到——”
她现在觉得姚小萍还真的有点爱严谨了,当然严谨也很爱姚小萍,不然不会不在乎姚小萍是二婚。她又觉得男女不公平了,怎么严谨爱了一个结过婚的女人,这个女人就这么感激涕零,而她爱了一个结过婚的男人,这个男人就好像一点没感激涕零呢?她问:“你——那边已经搞好了?可以跟严谨结婚了?”
“还没搞好,正在搞,不过今天刚好碰上你这事了,就先问在这里,到时候知道怎么开证明——”
石燕觉得那顿饭吃得冗长不堪,她从洗手间回来后,就一直心神不定,不知道在担心什么,好像是怕卓越不肯结婚,又好像是怕卓越太肯结婚。她只希望这顿饭赶快吃完,姚小萍和严谨赶快离开,她好跟卓越谈这件事,不管卓越是什么反应,她都希望尽早知道,不然的话,她的心悬在喉咙那里,就老想吐。
但那两个男的好像吃得没完没了似的,先是狼吞虎咽一阵,等填饱了肚子,就慢条斯理地啃猪脚,面前都吃出一堆猪骨头来了,而且都是小小的,光光溜溜的,仿佛两个拆骨专家,庖丁解猪,游刃有余,骨头缝里的肉都没放过。
卓越边吃边赞姚小萍手艺好,说他一辈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猪脚,谁娶了姚小萍谁走运。
她听得愤愤的,什么意思?这不是变相地说我菜做得没姚小萍好,娶我就是不走运吗?
好不容易把那两个男人吃得放下了碗筷,姚小萍又无事生非地跑去削了一大盘苹果端出来,还高雅得紧,都斩成小块,让几个人用牙签串着吃。她真的不懂怎么那两个男人还吃得下去,刚才不是大碗喝汤,大块吃肉了吗?难道一眨眼功夫就全都消化了?
最令她生气的是卓越从头到尾都在夸奖姚小萍,而严谨就像是听见别人在夸他老婆一样,一直咧着个嘴笑,看得她气不打一处来,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想演个双簧,侧面教育教育什么人吗?她觉得男人真的很讨厌,找老婆就是为了找个人服伺他,姚小萍会做饭,会伺候男人,这两个家伙就喜欢她,那他们干嘛不去找个保姆?
终于等到一盘苹果也消灭掉了,卓越又在问客人吃不吃冰淇淋,而那两个家伙居然都说“吃”。她是什么都不想吃的,不知道是生理上的反应,还是心理上的不安造成的,她看见他们吃了这样吃那样,就觉得他们的肚子里现在肯定像开杂货铺子了,她就有种食物堆到喉咙的感觉,只想去帮他们都吐掉。
最后那三个家伙终于吃尽喝绝了,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可吃的了,姚小萍才气势磅礴地对严谨说:“严,去洗碗吧,不早了,搞完了好回去,人家卓老师出了远门的,肯定累了——”
这话又让她生气,卓老师出了远门怎么啦?我这里还怀着孕呢!这两个男的不体谅我没什么,因为他们不知道,但是姚小萍呢?自己也是怀过孕生过孩子的人,难道不知道怀孕的艰难辛苦吗?
她在那里生闷气,生完了又想,看来真的是怀孕了,因为“洞洞拐”那边有个说法,如果哪个女的脾气大,别人就会说她“脾气坏得象怀了儿一样”。
严谨乖乖地溜下桌子,到厨房洗碗去了,她觉得让客人洗碗不好,但又不敢命令卓越去洗碗,怕他不肯去,让她在客人面前丢脸。她自己站起身,说:“我去帮忙洗碗吧——”
她这样说,是想促进一下卓越,让他自动到厨房去帮忙洗碗的,毕竟现在有客人在这里,而卓越在外人面前还是知道表现自己的。哪知卓越不仅没受启发,还一屁股坐进沙发,涎着脸对她说:“燕儿,你去洗碗吧,我吃得太多了,实在走不动了——”
她恨不得说:“那你吃这么多干什么呢?你是猪?”
姚小萍说:“呵呵,卓老师别卖嘴皮子了,我一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是个不做家务的人,像你这种干大事的人,都是宁可雇人做也不自己做的——”
这倒是事实,是不是因为卓越是干大事的,她不知道,但卓越的理论的确如此。自从那次弄了个旧煤气灶回来之后,他们就在家自己开伙,但都是她在做饭,卓越从来不帮忙。有次她下班回家现煮稀饭,煮好了又因为太烫吃不成,只好放冰箱里去冰,花了不少时间。
那次她发了点牢骚:“你也帮忙做点行不行?你一天到晚在家,就顺便帮忙把稀饭煮上行吗?等我下班回来炒几个菜,稀饭也正好冷了,吃起来不是更方便吗?”
但卓越说:“我不会煮稀饭——”
“不会不能学吗?”
“我哪里有时间学这些东西?我又不是在玩——”
这是卓越的口头禅,只要是他不想干的事,他都是拿这句话对付,说他“又不是在玩”。但她也说不起他,他的确不是在玩,连电视都很少看,都是在看书写东西。她真的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东西写,写了又是干什么的。他不喜欢别人动他的东西,也不爱跟她谈他做的事,他跟她的交流就是在饭桌上和床上,给她的感觉就是把她当个女佣看待。
她抱怨说:“那你也不能把我当佣人看待——”
“我什么时候把你当佣人看待了?”
“总是我在做饭——”
“我早就说了,我是不做饭的,你想做,我就跟着吃点,你不想做,我们就去吃食堂。你自己要做,做了又发牢骚,这就叫不能任劳任怨——”
这话像个棉布口罩,一下就把她的嘴蒙死了,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的确是这样说过,也的确没逼着她做饭,但她总觉得两个大活人,却要跑到食堂去吃饭,好像没道理一样,况且他也知道食堂的饭菜没有自家的饭菜好吃。
她生一阵气,又意识到自己脾气真的变坏了,决心要注意一点,便去了厨房,但发现严谨已经把碗洗得差不多了。她闻到厨房那股味道就觉得难受,赶快跑了出来,对姚小萍说:“严老师的碗洗得又快又好——”
姚小萍以贬作褒地说:“他呀,就会洗个碗,还是我教的。男人就是这样,你不教他,他就什么都不会做——”
严谨洗完了碗出来,刚好听见这句,马上拍马屁说:“只怪姚太能干了,什么都会做——”
这个吹捧没什么水平,但也叫石燕非常羡慕,水平高低不是关键,关键是这表明了严谨愿意讨好姚小萍,在外人面前都是这样,私下里肯定就更肆无忌惮地讨好了,而卓越好像从来没这样讨好过她。
姚严二人就在她满肚子怨气中告了辞,卓越送走了那两个,似乎就准备去干他的活了,她连忙叫住他:“哎,你先别忙着去写你的字,我想跟你说个事——”
“我可不是写字,我写的是论文,”他站下了,问,“什么事?我还有个稿子急等着交——”
“你先坐下——”
他坐下了,但不解地问:“还在生气?我不是说了下次带你去了吗?”
“不是那事,而是——姚小萍说我——可能怀孕了——她不是说‘可能’,是说‘肯定’——”
他愣了一下,一蹦而起,把她抱起来,转了两圈:“啊?真的?你怀孕了?那你跟定我了?”
她没想到他会这样反应,虽然他已经把她放下来了,但她还有离地飘在空中的感觉,嗔他一句:“这是不是你耍的阴谋啊?把我搞成这样,就跟定你了?”
他嘿嘿一笑:“要来‘正规’的不是我的阴谋,是你自己提出的,但是没采取措施是我的阴谋——”
她受了他情绪的感染,也很欣喜于这个由阴谋产生的后果,有点娇滴滴地说:“那你还这么不当心,抱着我乱转——”
他问:“怀孕了不能转啊?那我再不转你了——”
她很喜欢看他这么驯服,开始把话题往结婚上引,她问:“那我们该怎么办?”
他不解地看着她,猜测说:“我已经说了我不会转你了——”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总不能——未婚先孕吧?”
他更不解了:“但是你不是已经未婚先孕了吗?难道你想——把孩子做掉?”
她真的恨他这么不解风情,到了这个时候,还不知道求婚,难道还要等她自己说出来?她等了一阵,看他的样子是不可能自己觉醒的了,便提示说:“姚小萍说如果现在结婚的话,从月份上讲,别人应该还猜不出来——”
他这才恍然大悟:“噢,是的,是的,我们结婚吧!”
“怎么结?”
“结婚还有什么怎么结?就去打个结婚证不就是结婚了?我现在没时间操心婚礼的事,等忙过了这阵,我们再好好搞个婚礼——”
这虽然不是她的理想,但好像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了,她交待说:“那你能不能开个——上面——没‘离婚’二字的证明?”
“什么‘离婚’二字?我说的是结婚证啊!结婚证上怎么会有‘离婚’二字?”
她解释说:“是这样的,姚小萍说从单位开证明的时候,上面要写清楚你现在的婚姻状况,而你现在是‘离婚’,如果写在上面,那——多难看——”
“但除了学校开证明的人和婚姻登记处的人之外,还有谁能看见那个证明?”
“他们看见了还不等于全世界都看见了吗?我不想他们看见——我的是‘未婚’,而你的是‘离婚’——我一想到他们看我们的那个眼光就——心烦——”
他明白了,保证说,“你别担心,我可以到别的地方去开证明,我保证不会让你为这事难堪——”
保证完后,他顺便把那个害他背上“离婚”黑锅的“狐狸精”骂了几句。
艾米:至死不渝(11)
卓越真是神通广大,不仅没让石燕承受“离婚”带来的难堪,连去婚姻登记处的麻烦也帮她免掉了,直接就捧回两纸婚书,一模一样的,据说一张由男方保存,另一张由女方保存。如果不是婚书的正面是红通通的,她简直要以为是离婚证了,不然怎么会有两张呢?
她接过两纸婚书,摸在手里薄薄的,纸质连小时候得的“三好学生”奖状都不如,难道这两张纸就改变了她的一生,她从今以后填表时就得填“已婚”了?她狐疑地问:“开结婚证不用男女双方到场的吗?”
“按规定要到场的,还应该搞婚前体检,但是你现在已经不是黄花闺女了,哪里经得起检查?”
“婚前体检就是检查——这个?”
“按规定当然不是光检查这个,但那些医生对别的不感兴趣,只对这个感兴趣。你愿意躺那里被他们摸来摸去,拿手指插到你那里面去,还被他们背后嘲笑?”
那个她真的是不愿意,但她没亲自到场办结婚证,总有点不放心:“这是真结婚证还是假结婚证?”
“当然是真的,你没看见这里的公章吗?”
“公章会不会是假的?”
“你开玩笑!伪造公章,可以判死罪的,我这是正正规规从婚姻登记处办出来的——”
她仔细研究了一下那个公章,的确是婚姻登记处的,但不是师院这一片的,甚至不是d市的,而是附近某郊县的。她担心地问:“这个公章根本不是我们这一片的,管不管用?”
“怎么会不管用呢?难道不是我们这一片的,就不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了?只要是婚姻登记处的公章,都管用。”
“但是别人会不会有疑问,为什么我们不在自己这片登记,要跑到附近的郊县去登记?”
“那有什么?就近登记跟就近入学一样,只不过是图个方便,我要跑到千里万里之外去登记,谁还能把我吃了?不过对那些没路子的人来说,你不是居住在那一片,那里登记处的人就可以不接受你的申请,所以你只好在你这片办——”
“那我们没住在那片,你怎么从那里开出结婚证来呢?”
“因为我不是没路子的人嘛。”
“这合法不合法?”
他呵呵一笑:“你说什么合法不合法?这个结婚证?当然是合法的,但是如果你说的是我这样做合法不合法,那我就不知道了。这不都是因为你不想为我那个有名无实的‘离婚’难堪吗?我没让你难堪,你又来计较我合法不合法——”
她不想让这事冲了这本该喜庆的日子,立刻改口说:“我只是担心这个结婚证不合法,只要结婚证是合法的就行——”
他开玩笑说:“你怕这个结婚正不合法?那你就试试去跟别的人再拿个结婚证,看法院会不会判你重婚罪——”
“我现在还能跟谁再拿个结婚证?”
“跟你那个‘钟楼怪人’呀!只要你愿意跟他拿结婚证,哪怕他知道是重婚,我保证他也跑得颠颠的——”
她见他用“钟楼怪人”来称呼黄海,心里有点不高兴,但她知道这是她的错,因为是她自己把这个典故讲给他听的。不过他描述的黄海对她的爱情,还是令她很开心的,爱到愿意为她犯重婚罪了,那也算得上爱之极了吧?至少超过了严谨对姚小萍的爱,严谨不就没敢犯重婚罪吗?但这么说来,姚小萍应该算爱之极了,因为姚小萍犯了事实上的重婚罪,而黄海的重婚罪只是卓越编造出来的。
她以玩笑的口气问:“你那次说钢厂在抓黄海,是不是想把他赶走,好让你独霸我?”
他得意地说:“我的调虎离山计很成功吧?”
“那你还说什么竞争的时候不玩卑鄙手段?”
他辩驳说:“我这是卑鄙手段吗?你没听说过‘爱情都是排他的’?我想办法把他赶走,只不过是遵守爱情的基本法则,你不把这看成是我爱你的表现,反而说我卑鄙,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像黄海那样的,不知道争取,只知道坐在那里等着你去爱他,那也能算爱情?”
她想起黄海也不算坐那里等她去爱他,黄海也主动出击的,从不放过一个机会,总说卓越非善类。她不由得笑了起来,得意地说:“哼,你们男人哪,谈恋爱都要搞阴谋——”
“你们女的谈恋爱不搞阴谋吗?一样搞,只不过你们的水平低一些,搞的阴谋比较容易被人看穿,别人就不觉得你们搞阴谋,只觉得你们傻——”
“我可没有搞阴谋——”
“我知道,所以我说你纯洁嘛。”
这话听着舒服,她不再关心阴谋的事,转而问:“那我们什么时候举行婚礼?可别拖得太晚了,大着肚子举行婚礼就太丢人了——”
“我们可以先举行一个简单的仪式,告诉大家我们结婚了。等我忙过了这阵,那时我也有钱了,我们来举行一个盛大的婚礼——”
她对这个安排还是比较满意的,对他日夜写文章也比较理解了,因为他说了,忙过这阵就有钱了,那当然是说他现在写的这些文章是笃定可以赚到稿费的了。
从那之后,每每看见他在那里看书,她就在心里催他:快写啊,快写啊,写了交出去发表,好早点拿稿费,早点办婚礼。每每看见他在写字,她就开心了,仿佛看见自己的婚礼服一点一点从他笔下流淌出来,还有家俱什么的,也一件一件从他笔尖下倾泻出来。她不知道他每篇文章到底能拿多少稿费,不然的话,就可以帮他计算一下,总共得写多少篇才够婚礼费用。
现在她对他不做饭也没怨言了,因为他在为他们的婚礼赚钱。她虽然不喜欢什么“男主外,女主内”的说法,但像他们这样“男主钱,女煮饭”,她还是可以接受的,因为她现在主不到钱,只好煮饭了。
她决定把怀孕结婚的事告诉父母,怕过段时间孩子都生出来了才汇报,他们会怪她先斩后奏。还好,她父母听了都没觉得吃惊,只催他们尽快回家办婚礼,免得到时候大着肚子办婚礼,让别人笑话。
她知道“洞洞拐”那边的风俗,办婚礼都是男女双方的家里都参与的,男方在男方那边请客,女方在女方这边请客,男方办娶媳妇的酒席,女方就办嫁姑娘的酒席,等到男方过来接新媳妇的时候,就把女方这边的客人全都接过去,一起庆祝。
但她没想到像她这样在外地的也要回家办婚礼,还以为可以混过去呢。她父母说在外地的也要办的,不办就等于没嫁姑娘,把女儿白白送人了。如果不能跟男方家同时办,那就分开办,但总得办一个。她父母说婚礼的事不要他们操一分心,出一分钱,只要他们两个人回去一趟就行。
她妈妈最着急,每天都打电话过来催她,说再不办的话,她的肚子就会现形了,别人就知道她在婚礼前跟男朋友做过什么了。这在“洞洞拐”那边是很被人瞧不起的,主要是瞧不起那女孩,因为男人慌忙火急想干那事,没人觉得奇怪,男人嘛,就是属畜牲的,不想干那事就不叫男人了。但一个女孩把持不住自己,人们就瞧不起了,连她父母都要跟着挨骂,家教不严,养了这么贱的女儿。
她也知道“洞洞拐”那边的人对没办婚礼就怀孕的女孩是很刻毒的,他们对这种女孩有个很恶心的说法:“如果你的x那么痒,不会找个拴牛的木桩子磨磨?”
那时她不是很懂这话,现在当然懂了,但她觉得特委屈,她根本不是什么“把持不住”的问题,但她也不知道自己那是个什么问题,反正是她自己提出来那样做的,怪不得别人。
她跟卓越商量,生怕他会因为太忙而不肯去“洞洞拐”,哪知他非常爽快:“没问题,我可以把要写的东西都带着,在火车上办公——”
他们两个抽一个周末坐父母找的便车回到了“洞洞拐”,她父母已经把什么都安排好了,对客人们说的理由是她快出国了,所以加急把婚事办了。
她还有点惴惴不安,怕别人以后发现她并没出国而笑话她,但卓越不在乎:“乡下人都把出国当很大一回事的,说你要出国,他们肯定景仰死了。到时候你在外地,他们怎么知道你出没出国?你下次回来的时候,就说是刚从国外回来的,他们知道个鬼。”
“刚从国外回来就抱了个孩子在手里了?”
“革命生产两不误嘛。那你说怎么办?你父母已经对别人这样说了,难道你还能出去劈谣?”
那倒也是,既然父母已经这样说了,那只好硬着头皮“出国”了。
来客们听说卓越是大学教授,石燕是校长助理,而且要出国了,一个个都羡慕得要命,有孩子的就教育孩子要像卓叔叔和石阿姨学习;没孩子的就恨不得跟他们换个位置;孩子大了,不能像卓叔叔石阿姨学习的,就责怪自己生错了时代。总之,他们两个很风光,到后来连她自己都觉得卓越是大学教授,自己是校长助理,而且快出国了。
回到d市后,卓越提议说:“那我也把这事告诉我妈吧,不过你别指望她会像你父母一样为我们办婚礼,她不搞这些的。我们也别说有孩子的事,免得听她上政治课——”
她见他这样说他妈,觉得很好笑,问:“你妈爱给人上政治课?”
“马列主义老太太,正统得很——”
“那她给不给你上政治课?”
“怎么不给我上?给我上得最多了。以前我没你做饭的时候,每个星期都跑回家去吃饭,只好听她上政治课,都听习惯了,只当是个母和尚在念经的——”
石燕为“母和尚”几个字格格笑了一通,便担心地问,“她很会做饭哪?”
“谁?我妈?她才不会做饭呢,她是一心扑在工作上的,根本没时间管家事。我们家都是请保姆的,连文革的时候都不例外。那时不让雇人了,我爸就把乡下的亲戚找了一个来,帮我们家做饭,不给工钱,就不算雇人,但是我们养她全家——”
她松了口气,婆婆不会做饭就好,她就少一个缺点了,说不定到时候还可以露一手,博得婆婆欢心,因为婆婆是一点也不会做饭,她至少还会一点,就怕那个保姆是个做饭高手,那就把她比下去了。她好奇地问:“那你每次回去——都是去吃保姆的?”
“不是去吃保姆,是去吃保姆做的饭菜——”
“我就是那个意思。你家保姆是——个什么人?”
“中国人,女人,不过你别瞎想,她已经一把年纪了,丑得很,不值得你吃醋——,我知道你们女人是把所有的母动物都当情敌的——”
“瞎说,我会把一个保姆当情敌?”她心里还是承认他说的有点对,因为她那次还把他跟列车长都扯一块去了,不过现在她关心的是别的事,“我去了——那里,怎么称呼你妈妈?”
他很宽宏大量:“你叫得出妈就叫妈,叫不出就叫她乔阿姨,她不会计较这些的——”
她得了这个优惠政策,总算放了一点心。
临去婆婆家的那天早上,她太紧张了,差点就拉肚子了,一连往洗手间跑了好几趟,还觉得有便意有尿意,最后卓越说:“没拉完不要紧,你什么时候想拉我什么时候用摩托送你去最近的厕所——”
她这才跟他下了楼,坐上了摩托又说:“等一下——”但他不等了,直接把摩托开动了,其实真上了路,她也就没便意尿意了。
到了婆婆家,还没上楼,就碰见好几个邻居上来打招呼,都是嘴里跟卓越说话,眼睛却望着她,望得她毛焦火辣的,生怕他们觉得她不配做教委乔主任的儿媳。她怯怯地跟着他进了婆婆的家门,发现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豪华,只比她父母家的房子大一些。
卓越的妈妈比照片上老了一些,但很有知识分子出身的干部风度,穿着一件薄薄的黑色开胸毛衣,里面是白衬衣,下面的灰色料子裤很高档的感觉。她是从来不敢这样上深下浅地搭配的,因为她下身比上身壮实,如果这样搭配的话,她的下身会显得更壮,象个a字。但她觉得他妈妈这样搭配很有气派,很洋气,把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卓越给她们介绍之后,三个人就在客厅坐下聊天,保姆姜阿姨给他们端了茶来。姜阿姨并不象卓越说的那样“丑得很”,当然也算不上漂亮,就是一个很一般的中年妇女,脸有点大有点扁,是“洞洞拐”那边所说的“柿饼脸”,看得出是乡下来的,但不是刚从乡下出来的那种,而是在城市里呆了多年的那种。
客厅有两面墙都摆着书柜,里面放满了大大小小的书本,她坐的地方,正好可以看见书房,目之所及,全都是书柜,里面都摆满了书。她看不见是什么书,但肯定不是《大众电影》,她觉得很有压力,因为她家没这么多书柜,仅有的两个书柜里装的都是她和弟弟用过的课本,以及《大众电影》之类的东西,不知道卓越在乎不在乎两家在背景和品位上的差距。
她很自卑地坐在那里,有点手足无措,乔阿姨跟卓越说了几句话之后,就来跟她说话,两人说了些无足轻重的话题,不知怎么的,就扯到她的工作上来了。她想,糟了,不会问我这段时间工作上做出什么成绩吧?如果问,那真是要交白卷了。
但乔阿姨关心的不是她的工作业绩,而是她的工作性质:“你是师院毕业的?那你怎么在师院科研处工作?不是有规定,师院毕业生都要到中学教书的吗?怎么你——没去中学?”
她不知道乔阿姨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便哼哼哈哈不正面回答。
乔阿姨很不客气地说:“你这是违背师院毕业生分配原则的,你是不是师院什么人的亲戚?”
她觉得乔阿姨不像是装正经的样子,只好又哼哼哈哈地不正面回答。
但她的哼哼哈哈显然是把她的罪名坐实了,乔阿姨不再启发她坦白从宽了,直接就判了她的罪:“你是师院毕业生,国家培养你,就是要你到中学教育第一线去工作的,但是你却利用亲戚关系让人把你安插在师院的科研处工作,这不仅损害了我们的中学教育事业,危害了师院科研工作,对你自己的成长也是很不利的——”
她低着头一声不吭,心想我只当你在念经的,但她没听过和尚念经,公的母的都没听过,所以没办法“只当”。她不光把乔阿姨的话听进去了,连乔阿姨的用词造句都没放过,这个“损害”和“危害”,用得真有讲究!你瞧,没去中学,就不会给那里带来灾难,只是没做贡献,所以是“损害”;而呆在科研处,不光没做贡献,还因为什么都不懂,瞎搞一通,那就是“危害”。
乔阿姨从这件事引伸开来,针砭时事,忧国忧民,足足说了半个小时。她看见卓越坐在那里,听得很认真,不时地点头,就差鼓掌喝彩了,她心里有点不快:我留校的事都是你搞的,怎么现在好像是我的错误了呢?难道你今天专门把我弄这里来做你的替罪羊的?
她正在生卓越的气,就发现乔阿姨的经已经念完了,一个念经用的木鱼朝她直扔过来:“你应该放弃科研处的工作,主动要求到中学教育第一线去,如果你自己不采取主动的话,我会提请你们师院查处这件事的,那时候,你就被动了,还会连累到你的亲戚——”
她吓呆了,雷打慌了往树上指地说:“这事您最好问问——卓——越——”
这下好了,一句话便调虎离山,把她从乔阿姨的炮火下解放出来了。后面那段时间,就一直是乔阿姨在训卓越:“我跟你爸爸都是一辈子廉洁奉公,两袖清风,从来不搞这些歪门邪道,从来不为自己或子女谋私利。你可以到d市任何一个地方去打听打听,看有没有谁能说得出我们半个不字。怎么到了你手里,就把我们的清白全毁了呢?我知道你从来听不进我的话,总是我行我素,搞你那套关系学,你这样下去,迟早毁在这上面——”
石燕很后悔,不该把一个战壕的战友供出来的,本来只死一个的,这下好了,双双阵亡,连个写追悼词的都没有了。她想上去掩护他一下,但乔阿姨的炮火密不透风,像是碉堡里伸出来的机枪一样,一梭子又一梭子的子弹,打得乱石开花,火星飞溅,她想上去用胸膛堵枪眼都没机会,只好眼睁睁地看卓越惨死。
那天就在政治课和进餐中打发掉了,她简直不明白卓越和他妈妈怎么能在对峙了那么长时间之后,又亲如一家地坐在一个饭桌边吃饭,反正她是很尴尬的,但卓越跟他妈妈就像国共两党领袖一样,战场上打归打,谈判桌上还是很友好的,连姜阿姨都像国际红十字会一样,不管你们是那个党派,我只管救死扶伤。
姜阿姨叫一声:“饭好了,吃饭吧。”,另两个就像听见了下课铃一样,讲课的停止了演讲,听课的离开了讲堂,两人都直奔洗手间,象两个尿急了的小学生。
饭菜不算丰盛,但也有四菜一汤,石燕吃得很沉重,总觉得这顿饭是用卓越挨训换来的。她很心疼他,觉得他以前没人做饭时真是太受罪了,每个星期跑回来挨训,就是为了吃顿可口的饭菜。她决心从今以后每天都给他做好饭好菜,让他吃好,吃得不用跑回他妈家来挨训。
她吃了几口,就发现姜阿姨做的饭菜根本不值得卓越每周冒着生命危险跑回来吃,说不上“好吃”,只能算“下饭”,因为姜阿姨做菜放很多辣椒,辣得你眼泪鼻涕往外直冒,不得不大口扒饭,所以一碗饭要不了多少菜就咽下去了,但说到菜的味道,除了辣,也没觉到什么。
她看卓越吃得挺带劲的,辣得嘶嘶的,还记得从两“嘶”之间夸个“好吃好吃”,可能已经被姜阿姨的魔鬼菜谱训练出来了。她想起自己做菜很少放辣,但他从来没提出叫她在菜里放辣椒,于是想起他说的“你做了饭,我就跟着吃一点,你不做,我们就去吃食堂”,她意识到他真的只是“跟着吃一点”,没敢对她的厨艺提什么要求。她鼻子发酸,恨不得马上就去菜市场买辣椒,做个“下饭”的菜他吃。
她看得出她婆婆还是很亲民的,保姆姜阿姨是同桌吃饭的,而且没有胆小如鼠的样子,该吃什么吃什么,说明婆婆没把保姆当下人。就是盛饭的时候看得出姜阿姨是保姆,因为无论谁吃完了,姜阿姨都抢着去帮忙盛饭,而被盛饭的人也没有不安的样子。
就从一个盛饭,她就看出姜阿姨对乔阿姨是尊重,但对卓越则是疼爱,到底是从什么细节上看出来的,她也说不清,反正有这么一个感觉。她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卓越是不是姜阿姨的儿子?所以姜阿姨这么疼他?她想起这好像是哪个电影里的情节,但想不起电影名字了。
临走的时候,卓越被他妈妈叫进书房交待什么去了,姜阿姨把两个大饭盒子装进一个塑料袋里,交给石燕,说是给他们带回去吃的。姜阿姨絮絮叨叨地给她讲了很多卓越饮食上的习惯和爱好,嘱咐她多做些好吃的给卓越吃,说卓越小时候吃了很多苦,底子不好,现在应该多吃点,补回来。
她不明白为什么卓越小时候吃了很多苦,她没听卓越说起过。姜阿姨说是因为文革的时候他爹妈下放到干校去了,他没人管,都是他自己跑到爸爸妈妈的熟人朋友家去吃百家饭,有一顿,没一顿,饥一顿,饱一顿的,很可怜,一直到姜阿姨来了,卓越吃饭才有了着落。
姜阿姨说得眼泪汪汪,石燕听得眼泪汪汪。等卓越从书房出来的时候,两个女人的鼻子眼睛都是红红的。姜阿姨擦擦眼角,说:“越儿的心肠好,总说等他的事业干成了,就接我到京城去住,雇个人服伺我——”
卓越听见了,说:“我说话算话的,您就等着享福吧。”
回到自己的小家后,石燕抱歉说:“对不起,我不该把你供出来的,害你被你妈训一大通——”
他满不在乎:“我早就说了,只当她在念经的。不过,你别生她的气,她就是这样的人,心眼死,但不坏。她是虔诚地信仰共产主义的,而且也是真正廉洁奉公的,不搞阿谀逢迎那一套,所以老是升不上去,到现在还只是个教委主任,清水衙门,工作又累,吃力不讨好,还这么爱训人,动不动就要举报谁谁的不正之风,搞得谁都不喜欢她。如果不是我帮她,她连这个位置都保不住——”
她听他这样说,就很佩服乔阿姨,真诚地说:“我不生她的气,其实我很敬佩她的,她是言行一致,表里如一的人,如果我们的国家干部都像她这样,那就——好了——”
他不屑地说:“但是她那套行不通了,她是老一代知识分子干部,狭义君子型的,讲究洁身自好,以为自己不腐败就可以制止别人腐败。她把自己这一辈子坚持完也就到头了,既不可能端正党风,也不可能清除腐败。”
“那谁才能端正党风,清除腐败?”
“肯定是我这样的人罗——”
她以为他在开玩笑,便也笑着说:“你这样的人?你自己就带头开后门,你还端正党风,清除腐败?那不得把你自己也清除了?”
“你不懂,我是广义上的君子,重要的不是自己腐败不腐败,而是掌握权力,然后用手中的权力清除腐败——”
石燕这还是第一次听说君子有狭义与广义之分。以前听到“君子”二字,她都是一下就想到“小偷”的,因为在她印象中,“君子”这个词都是跟“小偷”有关的。她丢了钥匙,请人帮忙砸锁的时候,那人一下就把锁弄开了,还说:“这不是弹子锁,没什么用,只能锁君子,锁不住小偷。”后来又听说什么“梁上君子”,所以她就把君子跟小偷联系起来了。
现在她听卓越说到君子,又不由自主想到了小偷,半天才扯回思绪,憋出一句:“不是说‘正人先正己’吗?如果你自己风气不正,那怎么能——正别人呢?”
“正人先正己,那是平民百姓的观点,平民百姓手里没权,就希望用道德的力量来约束那些有权的人,你没听说过‘道德是弱者的武器’?弱者斗不过强者了,就求助于道德,强者才不管道德不道德呢。如果你没权,你除了正自己,还能正谁?有多大的权,就能正多少人。像我妈那样的,她自己很正,但有什么用呢?最多只能正她下面的人,比她地位高的,她就正不了啦。而她因为太正,在这个正不压邪的时代就爬不上去,所以永远没机会正多少人。总而言之,你想正哪个范围的风气,先得拥有在那个范围内发号施令的权力,如果你连那个权力都没有,你正谁?”
这个好像有点道理,她想当然地说:“那——就叫国家主席什么的出来正一下风气不就行了?”
“问题是国家主席他愿意不愿意出来正呢?别的不说,如果你现在是国家主席,你会不会主动要求到下面中学去教书?”
她一下被提升到国家主席的地位,半天转不过弯了,突然想起婆婆大人的话,说要把她赶出师院的,于是她国家主席也不当了,只担心地问:“你说你妈她会不会——真的提请师院把我——赶走?”
“不会的,虎毒还不食子呢,她怎么会请师院把你赶走?”
“那她怎么——那样说呢?吓死我了——”
“她那样说,只是表明她的态度,如果她看到这样的歪风邪气不批评,她心里就会很难受,因为这跟她做人的方式是相抵触的。但是真到了把自己儿媳赶出师院的时候,她就变成母亲了。你放心,她不会的——”
她欣喜地问:“你告诉她我们的事了?她知道我是她——儿媳了?”
“她叫我去书房,就是问这事,我都告诉她了,免得她搞不清楚,真跑师院告状去了——”
她知道他肯定挨了一通训,但现在她顾不上他了,只想着革命的下一代:“那你把我——怀孕的事也告诉她了?她怎么说?”
“她当然是先上政治课罗,不过我看得出来,她挺高兴的,她说等她孙子生出来,她就退休不干了,在家带孩子,因为她这回要吸取教训,一刻也不放松对孙子的教育,免得她孙子像我一样,在外面跟人学坏了,纠都纠不过来——”
她听了这话,心里很高兴,觉得她这婆婆还不是榆木脑袋,也懂亲情母性的。但她一下就想到这样一幅画面,一个小人儿,背着个手,很严肃地跟在她婆婆身后走。走了一阵,这一老一小站下说话,都是一只手背在背后,另一只手指指点点的。不知为什么,她一想到“干部”二字,脑子里就有这么一个形像,手一定是背在背后的,最少得有一只手这样背着,不然就不成其为干部。
她想到她的孩子生下来就要听奶奶训,又觉得很心疼,建议说:“我们别把孩子给你——给它奶奶带吧,你不是说她从来不管家事的吗?”
“她以前不管,那是因为她一心扑在工作上嘛,但她不是说了吗?等孩子生了,她就退休的——”
她慌忙谢绝:“为了个孩子就搞得她——退休,那多不好啊?”
还是他先猛醒过来:“现在操什么心啊?孩子还没生,我们就急上了,至于吗?”
她没再多说,但心里嘀咕说:我的孩子才不给人拿去上政治课呢,我们自己不会教育?孩子它爸还是搞高等教育的呢,不比你一个管中小学教育的懂行?但她觉得如果孩子象卓越也不大好,因为卓越好像有点不安分守己一样,总在想着干什么大事业,又不知道他究竟在干什么,搞得她特别紧张。她转弯抹角打听说:“那——如果你有了权,你是——正人又正己呢,还是只正人不正己?”
他有点不屑地摇摇头:“政治上的事不是那么简单的,不像你想象的那样,非红即黑。算了,你们女人不懂政治,还是别谈这事了吧——”
她想,这才怪呢,你不能自圆其说了,就说女人不懂政治,既然女人不懂政治,那你跟我谈广义狭义君子干什么呢?我看你跟我一样不懂,不然怎么答不上来了?但她不想为这事跟他生气,就假装没听见他有关“女人”的那句,只问:“那你想正哪个范围的——风气?”
“我当然只想正正中国的风气罗,总不能说自己国家还没搞好,就去过问别的国家的事吧?”
她吓了一跳,原以为他的野心就是正它一个师院或者d市的,即便是那样,她也觉得他有点做梦,现在居然正到全国去了,似乎正正国际也只是个先后问题,这——好像太——那个了吧?
她担心地说:“你在外面可别这样瞎说,让人听见该说你——狂妄了——”
“你放心,我没这么傻,还没办成的事,我怎么会在外面哒哒嘀?我怕别人不来抓我?”
这一个“抓”字真把她吓昏了,他似乎不是跟她说着玩玩的,而是真的在干什么,连被抓的可能性都想到了,连姜阿姨那边都许好愿了,说会接姜阿姨去享福,这说明他的确是很有野心的。
男人在政治上有野心没什么——如果光是个“心”的话,也就是想一想,吹一吹,男人嘛,都有这个通病,不吹吹国家大事就怕别人把他看低了似的。但她见过的爱谈论国家大事的男人中,也没一个真的在“国家”做事的,顶多就是个单位里的小干部,但都是眼高手低,瞧不起家事,只关心国事,最爱谈天下事,最后是三事之中一事无成,弄不好连自己的婚事都告吹了。
但卓越有点不同,他不是漫无边际地吹吹,他好像有一种理论,有一套方案,有一群同夥似的。她觉得如果卓越真在干什么危险勾当,就应该是在他的那些e市之行期间干的,因为在家里的时候,他也就是看书写字,连功都没练过,更别说危险勾当了。
她觉得危险勾当肯定会涉及到枪枪炮炮的,如果没有枪炮,怎么能干危险勾当呢?她记得小时候学过什么广州起义,人家那都是来真格的,在家里造土炸弹的。好像有个起义失败,就是因为某个革命家在家里造炸弹的时候爆炸了,才被敌人发现,将起义扼杀在摇篮里的。她那时有两点不懂,但没好意思问老师:一是把起义放在摇篮里干什么?二是他们怎么不造无声炸弹呢?
卓越从来没造过炸弹,连煤气灶都不会点,成天都是埋在书堆里,难道他那些书的下面藏着炸弹?难怪不让她看呢。
她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到那些书堆下面翻寻了一遍,边翻边做记号,以便等会能还原。她翻出一身汗来,不知道是累出来的,还是吓出来的。但她不觉得这样翻他的书有什么不对的,好像她们夫妻现在分别隶属国共两党,彼此都是打入对方内部的情报人员,真正的同床异梦,丈夫一出去就赶紧来翻丈夫的东西。
她翻了一阵,什么也没发现,瞄看了几本书名,全都是高等教育方面的,她觉得很奇怪,他到底想用什么办法暴动?难道是让高校教师去撺掇学生暴动?搞半天“教育救国”就是这样救的?她慌忙找了本杂志,把他打横线的地方读了几句,仍然跟上次一样,不太懂,内容也说不上深奥,就是有点拐来拐去,词用得很大,句子写得老长,但看下来觉得什么也没说,不知道这样的语句怎么能撺掇学生?顶多把学生搞睡着。
她决定跟他去e市看一看,不然她不放心,现在比不得从前了,从前他是个单身,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一人炸死,全家上天。但现在他是要做爸爸的人了,如果他出了事,她们娘俩怎么办?
她准备了一大篇理由,恨不得把舌头扯到三寸半长来说服他带她去,结果他一口就答应了,还说:“我已经唱出去了,生怕你不肯去,那我就丢人了——”
她不解:“什么唱出去了?”
他解释说这个周末有个什么名人要来,他已经对会议主持人说了要带夫人去,但怕她因为怀孕不肯去,正担心着呢。
石燕觉得卓越说那个名人的名字的时候,表情是很崇敬的,似乎也以为她知道这个人的来龙去脉,且跟他一样崇敬。但她完全没听过这个名字,不知道是何许人也。她怕他嫌她孤陋寡闻,只好装做如雷贯耳的样子,满脸是“真的?他也要来?”的表情。
卓越肯定是上当了,以为她真的知道这位名人,而且真的跟他一样崇拜这位名人。他以知音对知音的口气说:“你应该去这些场合锻炼一下,培养出领袖夫人的风度来,以后我出访啊,出席宴会什么的,都要带夫人的——”
她不在乎什么领袖夫人风度,只担心孩子:“不知道坐车会不会影响——孩子?”
“应该不会吧——汽车总比摩托车平稳吧?你坐摩托都没事——”
“我们坐火车吧,比较平稳——”
最后他们还是决定坐汽车,因为火车太慢,而且到站时间都不大好,不是半夜,就是中午,都不方便。汽车快多了,有好几趟,早中晚到e市的都有。
石燕对这次聚会场景的想象不外乎两种,一种是在一个阴暗潮湿的屋子里,一群人正弓腰驼背地造着土炸弹,另一个就是在一个豪华的大厅里,很多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在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候。不过她知道真实的情景肯定跟这两个场面不同,因为事实经常跟她的想象是相反的。
到了e市郑教授家,她发现真实场景果然跟她想象的不一样,既不是阴暗潮湿的屋子,也不是豪华的大厅,就是一个很普通的房子,不在e大里面,是郑教授自己的私房,如果不是有很多人在那里聚会,可能会有点阴森的感觉,不过老房子都是这样的。
她听卓越说过,郑教授是他在k大时的导师,挺有名气的,后来因为受排挤,调到了e大。卓越本来也想进e大的,但没进成,再加上要照顾他妈妈,就回到d市,进了c省师院,这样就离e市比较近,方便他跟导师来往。虽然师院名气不大,但卓越也没准备在那里干一辈子,所以学校好坏还没离导师远近重要。
她不太明白为什么卓越已经毕业了,还跟导师保持这么密切的联系,她想可能研究生就是这样的吧,或者名校的学生就是这样的吧,人离校了,心没离校,跟导师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就是跟名校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为一般来说,导师都是留在名校的。不像他们破校的本科生,一毕业就像刑满释放了一样,恨不得跑八丈远,才不想跟母校扯上什么关系呢。被人问起来,都要支支吾吾,不说“c省师院”,而说“师大”,让别人误以为是“c师大”。
与会者大多数是男的,只有几个女的,看上去都不年轻了,只有一个女孩年轻一点,也比她大,可能最少有二十五岁左右,卓越介绍说那女孩姓朱,叫朱琳,是他的师妹。
她一下就发现了一个规律,除了朱琳以外,其它几个女的都很瘦,好像胖瘦是跟年龄成反比的,年纪越大,人就越瘦,眼睛片子就越厚,给她的感觉就是搞她们这行的很费脑筋,很费眼力,也让她明白为什么卓越没在自己的同学当中找个女朋友了。
这伙人总体说来都是知书达理的人,不象是些头脑发热,在家做土炸弹的人。尤其是那个郑教授,很有知识分子的风度,虽然长相说不上英俊,但那个风度是摆在那里的,不在知识堆里摸爬滚打几十年,绝对不会有那种深入骨髓的知识分子气质。
就是那个名人很令她失望,个子矮矮的,有点干瘦,不象个叱咤风云的样子,她不明白为什么卓越那么敬佩他。
卓越的表现还令她挺满意的,因为他把她介绍给这个,介绍给那个,而且都是说:“这是我夫人石燕——”让她听着很舒服。
但她很快就有了自惭形秽的感觉,因为那些人全都是名校毕业的,最低的都是c师大的,而且都是教授、研究生什么的。幸好她事前就跟卓越打过招呼,叫他别提她是哪里毕业的,所以卓越介绍的时候没提,那些人也没问,不知道是对她不感兴趣,还是早就听卓越说过了。
她这人就是有这么一个毛病,一旦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就只想躲避,她既不能心甘情愿地承认自己是比名校生差,也不能闭着眼睛说自己绝对不比名校生差,进大学之前你还可以说大家都一样,只不过你运气好考进了名校。但四年过去了,名校生肯定学到了更多的东西,因为他们的老师更好,学校设备更好,不然谁还去名校?
有了这种自愧莫如的心情,她就死也不肯参加他们的活动了,等到他们开会的时候,她就坚决不去,卓越没办法,只好给她找了个房间,让她自己在那里玩。
那是郑教授的一个小书房,里面除了书,就没什么别的东西。卓越指着桌上的电话说:“你想看书就看书,要是觉得没事干,就跟你那些亲朋好友打电话玩,公费的——”
这个让她挺感兴趣的,平时给家里打个电话都要跑学校外头的电话服务点去打,因为学校的电话都不能打长途。她问:“真的不要钱?”
“不是不要钱,是不要你的钱,只要公家的钱。你自己玩吧,我开会去了——”
等他走了,她就真的来打电话,但一时想不起给谁打好了。她父母家里没电话,平时都是等到父母上班的时候打到单位去的。她想给黄海打个电话,给他说说书的事。自从他那次从她家走后,就没再跟她联系过,她也因为把书都给了姚小萍,而姚小萍说会付钱黄海的,她也就没费心思去对跟他联系,潜意识里,她觉得自己不该再跟黄海有联系,不知道是怕卓越知道了不高兴,还是觉得那样做有脚踏两只船的嫌疑。
以前都是黄海把电话打到她寝室来的,用的是他朋友单位的电话,所以她从来没问过他的电话号码,他也没说过。
最后她决定给姚小萍打电话,因为姚住在集体宿舍里,是她唯一能逮住的人。她拨通了电话,还有点担心姚又要三请四催才来接,但这次姚小萍很快就下楼来接电话了,听见是她,还以为她是从学校打的。姚小萍问:“怎么?又跟卓越吵架了?”
“没有啊,我跟他到e市来玩,现在他开会去了,我没事干,给你打电话玩——”
“啊?你好阔气啊,从e市打长途电话玩?那得多少钱?”
“公费的——”
“噢,难怪不得,用公家的钱舒服吧?”
她问:“严谨呢?他没跟你在一起?”
“他带学生到青岛那边参加比赛去了——”
她几乎忘了严谨也是有正当职业的人,感觉里面好像严谨的专职就是跟姚小萍谈恋爱的。她听见“青岛”二字,感兴趣地问:“那你不叫他帮你买些——珍珠项链回来?”
“我是叫他给我买了,噢,还有,我让他把你那串带去做样子了,叫他也送我一串那样的,看他舍得不舍得——”
她稍稍有点不高兴,因为姚小萍事先没经她允许就动了她的东西,严谨那个马大哈,可别把项链搞丢了。但她没说什么,知道万一搞丢了,姚小萍肯定会想方设法赔她一串,这点她还是很信得过姚小萍的。姚可能爱占点公家的小便宜,但对朋友还是很豪爽的,决不会占朋友便宜。至于占公家便宜嘛,谁不爱占呢?她这不也在用公费打私人电话吗?
她刚想跟姚小萍开几句玩笑,说“难怪你今天接电话这么快呢”,但姚小萍很郑重其事地问:“你是怎么搞到生育指标的?”
她不懂:“什么生——育指标?”
“就是生孩子的指标——”
“生孩子的指标?”她心说,生孩子就生孩子,还什么指标不指标?怎么听上去那么难听呢?像是哪个农民在谈养猪的事一样。
姚小萍追问道:“你没拿到生育指标?那你怎么生孩子?你没到学校去要指标?”
她还没把怀孕的事告诉任何人,想等到办了婚礼再说,除了家里人,外人当中就姚小萍一个人知道,她一直掩藏得挺好的,因为她只在吃过饭后想吐,而她一日三餐都是在家吃,所以单位上还没人知道。她不解地问:“生孩子还要到学校去要指标?在哪里去要?”
“应该是学校计生办的吧,我这不是在向你打听吗。如果你还没去要指标,那等你去的时候,你帮我打听打听,看象我这样再婚的,如果带个孩子还能不能生育第二胎——”
“你自己怎么不去问?”
“我怎么好去问?怕别人不知道我在搞婚外恋?”
“你丈夫那边——弄好了?”
“快了,就是孩子的事还没谈定,所以我要先打听清楚——”
她好奇地问:“那如果你带个孩子不能生第二胎,你就——不要孩子了?”
姚小萍没吭声,半天才说:“你肯定要觉得我是个没人性的妈妈,但是你不知道,如果你不爱一个人,你天天看到一个跟他长相一模一样的孩子——那真的是一种——折磨——我那儿子——现在一举手一投脚都跟他爹一模一样——”
“是不是严谨他——不能接受你——带个孩子?”
“他没有,他对这些事无所谓,我带不带孩子,对他来说都一样,反正也不用他照顾孩子。但是我——很担心,他是独子,家里肯定想要个孙子,如果我带着孩子不能再生——那真的是太对不起他家了——”
她也觉得这是个大问题,忙安慰说:“但是严谨他没孩子,难道不能以他那边的情况让你再生一个?”
“有的说可以生,但有的又说不行,我搞不清楚,所以想请你问问。你也太胆大了,连生育指标都没拿到就怀孕了,如果到时候不让你生,你怎么办?”
这个问题她真的没想过,连生育指标都是第一次听说,她惶恐地说:“我想等到婚礼之后再——让人知道,我跟卓越都——从来没生过,难道我——生一个都不行?”
“不是说你生一个不行,你们两个都是头婚,生一个当然没问题。但是学校有指标限制的,每个单位一年能生多少都是有规定的,所以各单位都会制定一些政策,从年龄上婚龄上限制一下,不然的话,由着你们乱生,那还不该单位吃罚款?”
她吓坏了:“如果我拿不到指标,那怎么办?”
“那就打掉,还能怎么办?”
石燕慌了,问道:“那你知道不知道我们师院是什么规定?”
“我也搞不清楚,不过我知道我弟媳单位的规定是这样的:女方二十五岁以上结婚的,一结婚就有指标,二十五岁以下的要结婚三年才有指标,他们两口子商量结婚时间的时候,我听他们说过,那时我弟媳二十四岁,他们想干脆等一年再结婚,那就马上有指标——”
她更慌了:“啊?二十五岁以下的要结婚三年才能生孩子?那我——怎么办?”
姚小萍安慰她说:“我说的是我弟媳单位的政策,谁知道师院是什么政策?我生孩子的时候,我们单位就没这些政策。再说你卓越这么神通广大,弄个指标还不容易?既然他同意你生,那肯定是有办法的罗——”
她对这一点不敢肯定,很可能卓越跟她一样,根本不知道生育指标的事,所以也不着急,反正孩子不是揣在他肚子里,他就一天到晚忙他的事业,什么都不管。她越想越气,越想越急,对姚小萍说:“我现在去问他一下,看他是不是能搞到指标——”
姚小萍交待说:“如果他能搞到指标,你问问他,看他能不能帮我搞一个。”
她想姚小萍也真会见缝插针,这种事也要卓越帮忙,但她想到姚小萍如果不是没人帮忙了,也不会找卓越帮忙,就支吾着说:“我先问问他吧,说不定他连自己的事都帮不上呢——”
她挂了电话,就满屋子找卓越,最后在一间大屋子里找到了他,但他坐得很靠里面,脸又不是朝着她这边的,她也不敢喊,只好跑回书房写了个小纸条,让门边的那个人传到卓越那里去。那些人都很配合,一个传一个,象击鼓传花一样。
花传到了卓越旁边那个人手里,而卓越还浑然不觉,正在聚精会神地听发言人说话,他身边那个人碰了碰他,把纸条给了他。他看了纸条,朝她这边望过来,看见了她,顿时脸红了,表情很尴尬,使她想起读书时候的事,班上那些同学在城里混了几年,从穿着打扮到言谈举止,都有点脱离乡下气了,但他们的乡下亲戚仍然是土得那么正宗,又不懂事,最爱上课中间跑到教室来找人,把那些被找的人窘得满脸通红。
她发现自己做了一回乡下亲戚,有点后悔,但在心里给自己鼓气说:我这不是有要紧事吗?如果没要紧事,我会跑来找你吗?
卓越走出来,压低嗓子问:“没看见我在开会吗?什么事?这么急?等我把会开完不行吗?”
她小声咕噜说:“不急我会跑来找你?这里说话不方便,你跟我来一下。”她看得出卓越是努力克制着自己,总算跟她来了,但一路都没跟她说话。他越这样,她越不开心,心想你什么不得了的事?就开个破会,还弄得神乎其神的,难道开会比自己孩子的命还重要?
进了书房,她不等他发牢骚,就说:“我刚才给姚小萍打了个电话——”
她还没说完,他就不耐烦地打断她:“我说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姚小萍的事不能等等吗?”
“不是姚小萍的事,是她说——她在问我们有没有生育指标——”
果然不出她之所料,他根本不知道这回事,摸头不是脑地说:“什么生育指标?你们这些婆婆妈妈的事,两个人在电话上说说就行了,把我搅和进来干嘛?耽误我开会——”
她搞烦了:“好吧,好吧,你回去开会吧,我去把这个孩子做掉。”
他吓了一跳:“孩子怎么啦?是坐车坐——坏了?”
她见他还是知道为孩子着急的,又原谅了他一些,但仍然绷着脸说:“师院教职工生孩子是需要生育指标的,你知道不知道?”
“我没听说过,你听谁说的?姚小萍说的?她在师院生过孩子?她知道得这么清楚?”
她也不知道姚小萍到底算不算得上搞清楚了,只提醒说:“我就是想看看你知道不知道这事——”
“那你不能等我开完会?”
“到底是孩子的事重要,还是你的会重要?”
“孩子的事重要你现在问了也不能做什么,反而把我开会耽误了,你把我叫出来,我就不知道别人在讲什么——”
她有点语塞,但她不服气,硬着嘴说:“你会上那点事,就算你错过了,你不会问问其它人?”
“那你不会问问其它人?”
“我问谁?”现在她已经是相当的生气了,她觉得作为一个即将做父亲的人,听到自己孩子的出生权有了问题,难道不应该条件反射地着起急来,慌忙火气地跑去打听或者想办法吗?把他叫出来了,他还这么不高兴,到底有没有一点爱心?
她赌气说:“你去开你的会吧,我回d市去了——”
他瞪着她,生气地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专门拣我忙的时候耍这种小脾气,我跟你说,你要回去你回去,但是如果你在路上出了什么事,把我的孩子——弄怎么样了,我跟你没完!”
她被他唬住了,又觉得他还是很爱孩子的,可能现在逼着他去打听生育指标的事真的有点过分。她不敢再提回去的事,只绷着个脸,表示没有屈服。
他生了一阵气,说:“你别给我添乱,你给我好好呆在这里,等我开完了会,我会找人打听的。你懂个什么?就知道瞎操心。”
他说完就返回去开会了,她气晕了头,真恨不得马上跑回d市去,但她现在两眼一抹黑,去哪里坐车都不知道,而且身上一分钱也没带,想跑回d市都不可能。她生了一阵气,又给姚小萍打电话,对姚诉苦说:“他一点都不在乎,还嫌我把他开会打断了,没见过这种男人,完全不把孩子当回事。”
“他也不知道生育指标的事?”
“他知道个鬼,还是听我说的。如果师院真不让我生,我看他也未必搞得到指标。你怎么不早告诉我生育——指标的事呢?”
“我哪里知道你们计划这么早就要孩子?你这么年轻,他年纪也不算大,如果我是你,肯定要玩几年再生,因为孩子一生出来,就把你捆住了,像我就是这样,如果我那时没怀孕,肯定早就离婚了,也不至于拖到现在——”
“你丈夫跟你抢孩子?”
“抢什么孩子?他那种人会跟我抢孩子?我主要是觉得孩子没爸爸不好——,现在我也想通了,有那么一个破爸爸,还不如没爸爸——”
她现在觉得谁的丈夫都坏不过卓越,便说:“你丈夫也就是——跟你没共同语言,他对孩子应该还是——没什么问题吧?肯定不会象卓越这样——”
姚小萍那边肯定也是觉得天下丈夫唯有自己的最坏:“卓越至少还有点事业心,哪像我丈夫,既不搞事业,也不搞家务,成天就是游手好闲追女人——”
“他还敢追——女人?那他把你放什么地方?”
姚小萍显然是不知道自己被放在什么地方,恨恨地说:“所以你不要觉得我脚踏两只船对不起他,是他先开这个头的。他那种男人,就是属畜牲的,一天到晚就知道那点事,你怀孕了干不成,他就去找别人。你抓住他了,他还理直气壮得很,说谁叫你怀身大肚干不成的——”
这话仿佛给她敲了一记警钟,她有好一阵没说话,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等到姚小萍问了几声了,才说:“你说他们男的——是不是真的——离不了那事,所以——妻子怀孕了——他们就爱——出轨?”
“什么离不离得了,都是一个借口。花心的男人,你怀孕不怀孕他都可以花心,只不过你怀孕期间他更容易花心罢了。本来嘛,他们追你的时候,就是讲个新鲜,一旦结婚了,不新鲜了,就想着去找更新鲜的。”姚小萍倒完自己的夫,转过来保石燕的夫,“不过我说的是我丈夫那种没理想没追求的男人,你们家卓越肯定不是这样的。我宁愿我丈夫象卓越那样,一天到晚忙事业,我不吃事业的醋,事业上有个追求的男人,就不会一天到晚追女人——”
两人又互相“贬我夫捧你夫”了一阵,终于觉得心情好了一些,不知道是因为发现天下丈夫一般黑,还是发现自己的丈夫总还有些比别人丈夫白的地方,或者就仅仅因为有人听了自己的抱怨,似乎就有一半的委屈被电话线传送到对方那边去了,很可能是在电话线上挥发掉了,因为对方似乎并没因此增加委屈。
两人扯七拉八地聊了一通,她问:“上次我转让给你的那些书,你——后来跟黄海——联系过了吗?”
“联系过了,我说把书钱寄给他,他叫我别寄,说那些书他是送给你的,你想怎么处置都行,但他绝对不会收钱,我寄钱过去了他也会给我退回来的,别搞得两人寄来寄去,白白浪费人力才力——”
她很惭愧,书是黄海送给她的,而她转让给姚小萍了,很对不起黄海,她下意识地为自己开脱罪责说:“你有没有告诉他,我把书转让给你,不是因为我对他——有——意见——而是因为我想考出国?”
“我告诉过他了,我说其实不是你想考出国,是卓越叫你考出国——”
看来在开脱罪责上,她还需要向姚小萍学习。她问:“那他怎么说?”
“他说他会去帮你搞出国考试的复习资料,不过他听说本科生出国不太容易拿到全额奖学金,怕不好签证,但是他说也有很多人办成了的。我叫他别搞资料了,你家卓越路子那么广,肯定能搞到复习资料。但他说没关系,资料多没坏处,可以互补,就算两人搞的资料一模一样,也不用喂饭它们吃——”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家卓越路子是广,但到现在为止还没给她搞来什么出国考试的复习资料,她这段时间忙着结婚怀孕做家务,也没心思催他去搞复习资料。但听了黄海的话,特别是看到今天来开会的人个个比她学历高,再加上跟卓越闹了点矛盾,她心里那点事业心学业心又蠢蠢欲动起来。
艾米:至死不渝(12)
石燕冲动地问:“你——有没有——黄海的电话号码?”
“我有,你想给他打电话?那我上楼去拿我的红宝书,你过十分钟再给我打电话。”
她对姚小萍的“红宝书”非常熟悉,是个巴掌大的一个红塑胶皮的小本子,几毛钱一个的那种,但姚一直当个宝贝放在小坤包里,出门总带着,人在包在,包在书在,上面都是朋友熟人的电话号码、家庭地址、工作单位什么的,姚说这是积谷防饥,未雨绸缪,说不定哪天就派上大用场了。
姚小萍最爱讲的一个例子就是那次帮她找黄海的时候,因为没工作证,招待所的人不肯告诉黄海的下落,姚想起了住在附近的一个亲戚,于是她们去了那里,又于是就遇到了卓越和严谨,弄出了两段姻缘,所以姚小萍每次拿出“红宝书”的时候,都会拍拍那本子,说:“谁知道这里面还有多少段姻缘?”
石燕觉得那事跟“红宝书”没什么关系,因为那次她并没看见姚小萍查阅“红宝书”,但她不得不承认是那次偶遇弄出了两段姻缘。人生真是太奇妙了,姻缘真是太不可预测了,她永远都没想到就那次楼道偶遇就决定了她的一生。
她从楼道偶遇又想到偶遇后的那些事,想起那时黄海为了弄清卓越是不是故意支开他,竟然冒险跑到传染病院去核实,那时黄海就说是卓越在搞鬼,而她不相信,结果后来卓越自己亲口承认了。她听见卓越承认的那当刻,并没觉得这事坏到哪里去,只当作卓越爱她的一种表现,但现在却触目惊心地摆在那里,仿佛在嘲笑她的傻一样。
她现在觉得卓越有很多事都是可以一分为二看待的,关键看你把他当什么人。如果你把他当好人,那些事都可以解释成好事;如果你把他当坏人,那些事都可以解释成坏事。他撒谎说钢厂要抓黄海,以此调虎离山,把黄海赶走,可以说这是他爱她的表现,也可以说这是卑鄙的做法;他为她安排留校的事,可以说这是为她前途着想,也可以说是为他自己的婚姻着想。
也就是说,卓越这个人做事,要么动机不好,要么手段不好,要么动机手段都不好,似乎没哪件事是动机手段都好的。调虎离山那件事,是手段不好;办她留校这件事,是动机不好。
她在等待姚小萍拿“红宝书”的那一点时间里,心里已经“打?还是不打?”了好几次了,一时觉得应该给黄海打个电话,谢谢他一下,一时又觉得不该给黄海打电话,免得惹出麻烦来。
姚小萍再次拿起电话之前,石燕基本上已经否决了给黄海打电话的想法,但等她拿到黄海实验室和寝室楼电话号码的时候,她又改变主意了。她在那个小书房里发了一阵呆,决定给黄海打个电话,人家帮忙买了书,现在又在帮忙搞出国考试的复习资料,如果她自己心里没冷病,真的是把他当一个普通朋友的,那为什么不打个电话谢谢人家呢?
她决定只打一个电话,打到实验室去,只拨一次号,打不通就算了。现在是周末,他应该不在实验室,不在最好,那她也算对自己有个交待了,因为她打过电话的。她有点迷信地想:如果今天他接了电话,那就是天意,但她不知道这个天意说明什么问题,也不想搞懂,反正天意就是凡人搞不懂的东西,不然也不叫天意了。
她拨号的时候有点激动,不知道是不是被“天意”两个字搞的。电话响了两声,就有人接了,是个男声:“喂,找哪位?”
她一听就知道是黄海,脑子里又蹦出“天意”两个字,一阵慌乱之中,竟回答说“天意”。两边都懵了,好一阵沉默,最后那边先发言:“石燕儿?改了名字了?调皮鬼,想看看我听不听得出来是你?”
她觉得他的声音很平静,既没有惊喜的成分,也没有抱怨的成分,象本家哥哥一样亲切,她一下就安定了,好像以前分班一样,还没分的时候,老在想着自己究竟会在哪个班,一旦发榜了,心里就安定了下来了,因为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她开玩笑说:“你周末还在实验室卖命?没出去玩?”
“去哪里玩?”
“随便哪里——”
“你周末怎么——没呆家里?”
“呆家里干嘛?”
“随便干嘛,”黄海迟疑了一阵,说,“不是说你——怀孕了的吗?怎么没呆家里休息?”
她想,姚小萍的嘴也太快了,连怀孕的事都给她捅出去了,她潜意识里觉得这事会让黄海不高兴,会更恨卓越。她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一样,不敢吭声,等着他来给卓越泼大粪。但他这次没泼,只说:“别吃太多,免得孩子养太大了不好生,得使产钳夹。生的时候注意点,找家好点的医院,别搞得像我一样,撞在一个没经验的医生手里,搞成这样——”
她没想到他会从她怀孕联想到他自己头上去,她从来没这么联想过,但他一说,她的心就沉重起来,真的,万一遇到一个庸医,把孩子哪里弄伤了,弄残了,那不是毁了孩子一辈子?想想黄海这一辈子过的生活,她现在简直有点怕生孩子了,责任太重大了,一不小心就害了一个人的一生。她不知道说什么好,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你别怪你妈妈,那时的医疗条件不好——”
“我不怪我妈,但她自己内疚了一辈子——”
她叹了口气,说:“还不知道生不生得成呢,听说还得学校给指标才能生——我没到二十五岁,说不定学校根本不让我生——”
他好像也没听说过这种事,难以置信地问:“还有这样的事?”
她把姚小萍的话转述了一通,他建议说:“也许卓——老师能想点办法?”
“我也不知道——”她一听到卓越的名字就来气,不由自主地把卓越抱怨了一通,感觉黄海应该喜欢听她抱怨,也肯定会站在她一边倒卓,现在只要是倒卓的,她都觉得是自己人。
但黄海只是听,没插嘴,等她罗哩罗嗦地重复了几遍“真没见过这么没爱心的人”,并终于结束抱怨之后,他才说:“别生气了吧,等他把会开完了,会去跑这事的。他路子广,肯定能想到办法,再说你也不知道学校究竟是个什么政策,说不定回去一打听,什么事都没有呢,别把孩子气坏了——”
这几句话听着还舒服,如果黄海真的来批判卓越,说不定她又不高兴了,但是如果黄海责怪她不该在卓越开会时去打搅他,她肯定要把电话摔了,再不理他了。从这件事里她得出一个结论:别人两口子的事,不管哪方对你诉苦,最高明的办法就是不站立场,别各打五十板,更别打一方,摸一方,别人不是来请你当法官的,而是来借你耳朵的。
两个人聊了一会出国的事,她开玩笑地问:“你现在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挺好的呀——”
她以一个过来人的口气问:“有没有女朋友?要不要我帮你留心一下?”
“不用,我已经有了一个女朋友——”
她心一沉,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沉,既然她都已经嫁了,难道还指望他终生不娶?老实说,她还没那么自私,想一个人霸几个人的爱情,她只不过是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快就找到女朋友了。她振作一下,问:“是你同学?”
“不是的,是我们一个实验室的——”
她压低嗓子问:“那她现在在不在实验室?”
“不在。”
她故作欣喜地说:“恭喜啊,什么时候请我吃喜糖?”
“慌什么?你婚礼都办了,还没请我吃喜糖呢——”
“你听谁说的?姚小萍?”
“我听我妈说的,我妈是听她单位的赵叔叔说的。我听说办得很风光——”
她想,完了,黄海肯定听说了卓教授、石助理和出国的事了。她生怕他拿出国的事来取笑她,急忙申辩说:“那个什么出国的事,是我爸妈想出来的,我从来没对他们说过我要出国了,没影的事,我怎么会乱吹?是他们怕别人说我们结婚太急——”
“是要出国了嘛,有什么说不得?迟早的事——”
“你对我这么有信心?”
“我一向都对你有信心。”
“那你有没有出国的打算?”
“正在准备——”
她心里没来由地一阵高兴,好像他出国是为了跟她统一步伐一样。她问:“你——女朋友——想不想出国?”
“就是她想出国我才准备——”
她觉得牙根有点发酸,情不自禁地挑刺说:“她想出国她自己怎么不准备?要你准备?”
黄海沉默了一阵,说:“她以前有个男朋友,出了国就——跟她吹了,她为这事有点——郁结在心——精神上有点——受刺激——好几年了连班都不能上,最近才开始上点班,你叫她怎么自己考?”
她基本猜出了这段姻缘的来龙去脉:“所以你就来救她,把她办出国去?她既然对以前那个男朋友这么念念不忘,那等你把她办出去了,还不——飞掉了?”
“飞掉怕什么?本来就只是为了把她办出去——”
这好像跟娶那个“五花肉”的主意如出一辙,看来他想以身殉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她忍不住说:“你——怎么能把自己的爱情当儿戏?”
“我的爱情本来就是儿戏——”
不知道那个电话如果继续打下去,会是个什么结果,但事实是没有继续打下去,因为有个开会的人从会场溜出来打电话,搓着手站旁边等,石燕没办法,只好匆匆结束了跟黄海的通话,把电话让给那个人,自己跑到外面去转了一会才回来。
回来后,她本来还想接着打电话的,但没人接了,可能黄海回去吃饭了。她也不想再打了,因为没什么话说了。
她一个人坐在那间小书房里,夕阳从窗子那里照进来一个光柱,她能看见光柱里有细小的尘土在上下翻飞,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场景给她一种又悠远又静谧的感觉,好像她是从远古走来的一个人,她那个时代的人就剩她一个了,这个时代的人她都不认识,他们也不知道她的存在,都在外面什么阳光灿烂的地方喧嚣着,忙碌着,她不懂他们的喧嚣和忙碌,他们也不懂她的沉静和懒散。
夕阳西下之后,屋子里变得很暗,但还没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她没去开灯,也不知道开关在哪里,就那么坐在暗地里,一动不动。
好像她的生命当中,过一段时间就会有这么一个时刻,她会忘了现在的时代和生活,仿佛一个从远古走来的人,有着一颗苍老的心,看不懂这个喧闹的世界,不明白人们为什么那么你争我夺,闹闹嚷嚷,也不明白为什么世间的男男女女要为感情的事情伤神,只觉得一切都没必要,什么都不必做,生活的真谛就是就让时间从指缝间慢慢淌过。
然后她听见了与会者说话的声音,知道他们开完会了,但卓越还没回到书房来,大概在跟别人说话,因为她听到外面很多人交谈的声音。她尖起耳朵,捕捉卓越的声音,还真让她给捉住了,她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什么,但可以辨别出那是他的声音。她的心突然有一种安定而充实的感觉,好像终于有一个人走进了她那远古时代一样。她知道他不是她那远古时代的人,但他是她唯一的伴侣,她相依为命的伴侣。
她安安心心地坐那里等他,如果是一天以前,她可能会因为他散会了还不赶快回来找她而生气,但现在她不会了。她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仿佛以前她有小半只脚一直悬空着,没有落地,走也能走,行也能行,就算跑几步都没问题,但就是有种不踏实的悬空感,仿佛那小半只脚时刻准备搞独立一样。
现在她才理解了所谓“统一步伐”的重要性,步伐不统一,就会走得七扯八拉,大部队都在往一个方向走,但有那么一小撮没有积极跟上,就拖了大部队的后腿。现在就仿佛那小半只脚终于找到了组织,跟大家统一步伐了一样,两只脚都落地了,都朝着一个方向,那么不管是踩在稀泥里,还是踩在玻璃上,都能走得步调一致,义无反顾。
她很喜欢这种感觉,这种背水一战,无路可退的感觉,没有犹豫,没有彷徨,方向感很强,但却不在乎目的地,就是往前,往前,不管前面是刀山还是火海,都勇往直前,因为没有退路。
难怪那个革命家每次出门都要把家门钥匙扔掉呢,就是为了那种义无反顾的感觉,只有带着那样的感觉才能全身心地投入到革命中去,别说是敌人来了不怕,根本就是故意往敌人群里冲,冲进去,战死了,免得呆会回去没钥匙开门。
她发现她以前跟卓越两人之间总有些疙疙瘩瘩,就是因为没把黄海这把钥匙扔掉,又想冲锋陷阵,又惦记着家里,怕战死之后钥匙被人捡去,开了自己的大门,掳掠了自己的财宝。又因为留有退路,冲锋起来就不那么勇敢,冲着冲着,就瞻前顾后,患得患失,比来比去,看到底是冲上去合算,还是退回去合算。
当她心里隐隐约约觉得黄海还在爱她的时候,她就以为只要她什么时候抛开卓越,黄海就会张开双臂迎接她,她就看不见卓越身上的好处,光看见卓越身上的坏处,老爱不自觉地拿黄海好的地方去比卓越坏的地方,但等到往回退的时候,她又拿卓越好的地方去比黄海坏的地方,于是就进退皆可,眼光就比较挑剔,态度就比较强硬,有种“行就行,不行拉倒”的架势。
现在黄海这把钥匙已经彻底地丢掉了,再不用指望打败了仗就逃回大本营去了,不管她跟卓越的关系怎么发展,黄海都已成过眼烟云,从她生活里永远地飘散了,因为他已经有了一个女朋友。
如果这个女朋友是象上次那个一样,她那小半只脚还会悬在那里,她还会想,说不定哪天黄海就被抛弃了,就又回到她身边来了。但黄海这个女朋友是个——怎么说呢——应该算是疯疯颠颠的人吧?黄海完全是出于救人的心理才跟这个女人搅在一起的,救人就要救到底,这种关系比什么样的爱情关系都牢固。除非这个女人哪天康复了,一脚把黄海蹬了,他们才有可能分手,不然的话,黄海肯定是“人在阵地在,疯在黄海在”。
她现在回想卓越今天的表现,就不那么生气了,人家在开会么,叫出来又不能现场打听到生育指标的消息,还耽误了人家开会,生点气也是应该的。还有很多很多事,都不算什么,都是可以原谅可以理解的,关键是你不原谅他又怎么样呢?难道你把他吃了?难道你把他离了?
她估计从今以后她跟卓越之间就比较好相处了,这就是独家经营的好处,仅此一家,别无分店,货色好不好,都是这个价,卖货的人卖得痛快,买货的人也买得痛快,就算货物跟价钱不相符,你也没什么可心疼可抱怨的:不是我不会讨价还价,是实在没法讨价还价,就这么一家,怎么着?难道你还能不买了不成?
她很羡慕那种价钱不符合自己的要求,就宁可饿死也不买来吃的人,但她做不到,她有条件的时候,会挑拣一下,但真到了只此一家的时候,她还是要吃的,舍不得饿死的,价钱不合理就不合理吧,总比没有好,总比饿死好。
卓越肯定不知道她在这一天里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可能根本忘了两人今天有过龃龉,甚至连生育指标的事都忘了,两人晚上跟与会者一起去一家餐馆吃了饭,然后住在一家旅馆里,到第二天下午才打道回府。
一路上,他们的谈话都非常融洽,他很兴奋地讲他们会议的事,她很聚精会神地听,不断点头,嘴里发出点小声响,表示听得很认真,很有反应,虽然她一点都没听进去。最后卓越的话题似乎都穷尽了,她还主动提了一个问题,当然不能跟他谈话的层次相比,是很庸俗的那种:“怎么你读书的时候没跟你那小师妹——谈恋爱?”
他不屑地说:“我跟她谈什么恋爱?那么丑——”
她听了很高兴,但假仁假义地说:“瞎说,别人哪里丑了?女研究生,长到那个程度就很不简单了——”
“所以我不找女研究生做老婆——”他声明说,“你别吃她的醋了,给我都不会要的,她是我导师的情人——”
石燕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是你导师的情人?你导师多大了,她才多大?”
“那有什么关系,男人嘛,越老越爱吃嫩草——”
“那你今后老了,是不是也要去找个嫩草吃?”
他呵呵一笑:“我早就跟你说了,我是不把女人当我整个世界的,为了吃个嫩草,就拿自己的事业前途来冒险?我没那么傻,也没那么多情——”
“那你是在说你导师很多情很傻了?那你怎么还跟他这么紧?”
“他在别的方面都是很聪明很出色的,但是他在这件事上肯定是很傻的,今后肯定会因为这件事栽跟斗——”
“那你这个大弟子还不提醒他一下?”
他撇了撇嘴:“这种事是别人能提醒的吗?这就像父母阻拦子女的婚姻一样,越阻拦越糟糕——”
“为什么他会因为这件事栽跟斗?是怕他夫人发现了乱闹吗?”
“他夫人住在精神病院里,从哪里闹起?”
“啊?精神病院?他夫人是不是被丈夫的寻花问柳气疯的?”
“你刚好搞错了,他夫人的精神病是有家族史的,郑教授照顾了她很多年,最后实在太影响教学科研了,才送去精神病院。郑教授对患精神病的夫人不离不弃,一向都是被树为心灵美的典范的——”
“可是他——不是有情人吗?”
“谁知道他有情人?只有你我知道,难道你会去揭发他?”
“我揭发他干什么?关我什么事?”她试探着问,“我觉得你们开会也没干什么大不了的事,怎么你们都还从四面八方跑那么远去聚会?”
“我们都是有事业心的人——”
“可是我看不出你这到底是个什么事业——”
“你总有一天会看出来的——”
“但是等我看出来的那一天,是不是就太晚了呢?比如你已经被抓去了——”
他安慰她说:“不会的,我们又不是搞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怎么会被抓去呢?我们不过是在一起讨论中国的教育改革,这又不违反法律条文,谁会抓我?”
“但是我听你的口气,总象是在搞什么——大事业一样——”
“教育改革不是大事业吗?教育不搞好,人的素质不搞上去,经济再怎么发达也没用,越发达,人们的精神生活越贫乏,越发达,贪污腐化越多——”
她觉得他说的话,从大道理上讲是对的,但是好像没什么实际意义,到底怎样才能提高人的素质?光靠教育就行吗?她的小脑筋不爱想这些事,因为想也想不明白,还不如想点自己的事。她强词夺理地想,如果每个人都把自己的事想清楚了,办好了,国家也就办好了。但她不想跟他争论,知道他是个说不服的人,他有这些志向,总比只知道瞎玩要好,至于他能不能实现他的理想,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e市之行后,石燕一直都有点不安,老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因为在她一生中,福气双至的事没遇到过,但祸不单行似乎是必然的,虽然都是小灾小祸,但绝对不是福,而且一来就是一串,所以这次她也觉得还会有个什么祸在等着她,很可能卓越也会突然告诉她,说他爱上了别的什么人,而她一下失去了两个男人,那才叫祸不单行。
但有时她又把这个想法驱散了,黄海找了女朋友应该不算祸吧?她不是从来就没爱过他吗?那就不会有另一个祸跟着发生,但谁知道呢?说不定有两个祸在等着她?
很快,她的“祸不单行”论就得到了证实。
两周后的那个周末,卓越又要到e市去,而她已经不想再去了,因为e市那边既没炸弹,也没美人,她跟去没什么意义,很无聊,她也不能成天打电话,更怕坐车把孩子颠伤了。于是她叫卓越一个人去,她就留家里。
但她一个人呆家里也没意思,于是就把姚小萍叫来玩。姚小萍很开心,跟严谨两个人买了很多菜,到她家的煤气灶上来煮。
她一眼就看见姚小萍戴着一串跟她一模一样的珍珠项链,但她知道这不是她那串,因为严谨从青岛回来就把那串拿来还给她了,这肯定是严谨比着她那串为姚小萍买的礼物。她一方面羡慕姚小萍有严谨这么个指哪打哪的驯服工具,一方面又觉得经人指点才知道送礼的男人有点缺乏情趣。
她开玩笑说:“姚,又不是出客,上我家还戴这么贵重的项链?别掉进汤锅里煮掉了——”
姚小萍大大咧咧地说:“买了就是戴的,像你那样买了不戴,有什么用?等于没买——”
严谨骄傲地说:“我叫她戴的,掉进汤里煮掉了我再买,为了姚我不在乎这三十块钱——”
她可以理解严谨为什么显得这么财大气粗,因为三十块钱差不多是严谨半个月的工资了,拿半个月的工资出来为姚买串项链,在严谨来说,的确值得吹吹,但这跟她心目中的价格相差太远了,她简直不能相信:“这项链才三十块钱一串?”
“那你以为多少?”
她有点受骗的感觉,因为她一直以为那项链最少得几百块钱。她后来没问过卓越,他也没提过,刚开始是没机会问他,后来就成了一家人了,也用不着付钱了,所以就没问。不过她想起卓越从来没说那项链值几百块,算不上他骗她,是姚小萍搞错了。她半开玩笑地说:“这都怪姚,说那项链最少值几百块,害得我为三十块钱就嫁了——”
姚小萍不乐意了:“我说那项链最少值几百块,不是为了让你高兴高兴吗?如果我说那项链才三十块,你不把卓越看白了?你看我对另外那几串,猜得多准,说三块就三块——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严,是不是?”
严谨问:“哪个项链?买了送人的那些?那怎么能跟这串比?十串才顶这一串——”
这次她就不是有一点受骗的感觉了,是完完全全受骗的感觉。她追问道:“难道你也是在崂山买的?在同一个店子里买的?”
姚小萍得意地说:“当然啦,连发票都是一模一样的——不信我拿给你看——”姚小萍说着就从钱包里掏出那张发票,如果不是因为价钱不一样,日期是最近的,她简直以为就是上次卓越开回来的那一张了。
她一声不吭地盯着那张发票生闷气,姚小萍见势不妙,马上把发票放回钱包,劝解说:“别为这事生气,说实话,我也没想把这些告诉你的,是看你说我不知道那串项链的价钱才说说的。不过坦率地说,我当时的确不知道那串项链的价钱,以为最少得几百块,但你不能把你嫁人的事赖到我头上,难道你是被他一串项链买活的吗?”
她愤然说:“我根本不是在为那串项链生气,他又没说那串项链值几百块。我是在为你那几串生气,三块就三块,他为什么非要说是五块呢?赚你十块钱,他就能长块膘起来?真是莫名其妙——”
姚小萍说:“也可能他那买的时候就是五块,说不定是我们严谨会砍价,砍到三块的,是吧,严?你是不是按我教你的,兜脚一刀砍的?”
严谨已经在看电视了,听见问话,唱歌一般地敷衍说:“是的,是的,我都是兜脚一刀砍的——”
她追着严谨问:“那店主开价是多少?”
严谨眼睛一翻:“我哪里记得那么多?反正我都是兜脚一刀砍的,不会吃亏的——”
姚小萍息事宁人说:“算了,这事没追查的必要,三块五块,都是有可能的,不要为这事影响了你们夫妻的感情——”
她气哼哼地说:“几块钱是小事,但这不反映出这个人的品质有问题吗?”
“品质有问题你又想怎么样?为这事把他休了?别生气了吧,我可不想为这事搞得你们夫妻不和,更不想为这事影响你的孩子。你别去问他这事了吧,问不清楚的,反而影响你们夫妻感情,何必呢?你这就答应我这句,不然的话,我心理上包袱太重了——”
她勉强答应不去问卓越,但她从自己钱包里掏出十块钱,一定要塞给姚小萍:“姚,我先替他把这十块钱退你吧。跟着这样的人,真是丢不尽的脸——”
姚小萍坚决不收:“你看,你看,说好了不为这事生气的,你还是在生气,这叫我怎么做人?说实话,我是不喜欢他的为人,但是既然你们已经结婚了,我就不愿意再在中间说什么挑拨离间的话了。你说,我这段时间说过他的坏话吗?”
她承认姚小萍这段时间没说过卓越的坏话,但是不说不等于卓越就没这些缺点了。她抱怨说:“谁叫你不说了?我叫你不说了吗?我一直都是希望你有话直说的。你明知他有这些问题,你不告诉我,那不是害了我吗?”
“我哪里是明知他有问题不告诉你?我这不也刚——发现的吗?再说,也不一定就是这样,很可能他买的时候就是五块一串。不管怎么说,他肯定不是一个在乎十块钱的人,对吧?”
她也觉得他不象是一个在乎十块钱的人,可以说完全没必要干这种事,如果是成千上万块钱,做个案,背个名,还值得。十块钱!现在谁还把十块钱当回事?这不成了“洞洞拐”那边说的“一个鸡蛋吃不饱,一个名义背到老”吗?到时候别人说卓越是个爱占小便宜的人,占了多少钱?十块钱!真是说出来就脸红。
等卓越从e市回来后,刚坐下吃饭,她就迫不及待地问起这事来:“你那次给姚小萍买的珍珠项链,到底是多少钱一串?”
“我怎么记得?怎么啦?”
“人家严谨也去了崂山,买回来的项链跟你买的一模一样,但是只要三块钱一串,而你说你买的那些是五块钱一串。你赚这么十块钱,背一个爱占小便宜的名声,合算吗?”
他放了手中的筷子,沉下脸,说:“老话说,雷公不打吃饭的人,你要指控我,等我把饭吃完不行吗?没见过这么不懂事的女人。”
她刚才说完话,还在后悔,知道应该等他吃完饭再提这事的,但他这么先发制人地一骂,她就烦了,争辩说:“你吃饭就不能说话了吗?我看你吃着饭也没影响你骂我嘛——”
“我没骂你,你本来就是一个不懂事的女人——”
“好,我不懂事,但是你懂事吗?你帮人买个项链都要从中占十块钱的便宜,这就是你懂事的表现?我再不懂事,也不会占人家这点便宜。”
“我什么时候占谁的便宜了?莫说是十块钱,一百块钱我都不会眨个眼睛——”
“那你怎么解释你买的是三块钱一串的,开的发票却是五块钱一串的?”
“你凭什么说我买的是三块的,开的是五块的?难道不可能是严谨买的是五块的,开的是三块的发票?”
她有点被说懵了:“那怎么会?他出了五块钱,还故意往少报?”
“为什么不会?严谨开多少钱的发票,都是他自己掏钱,开三块还是五块,难道有什么区别吗?”
“既然是他自己掏钱,那他为什么不照实开呢?”
“他照实开,那还不挨骂?他从来不会侃什么价,根本不是干这行的料。他砍不下价来,又怕姚小萍骂,他不谎报价钱还能怎么样?只能说你们这些母老虎太凶恶,把好好的男人都逼得撒谎了——”
“我没有逼过你——”
“我也没撒过谎——”
“你没撒过谎?你对黄海说,钢厂在抓他,那不是撒谎?”
他的两眼从他那深深的眼窝里射来两道寒光:“原来你是为了这事?是不是上次在郑教授家用电话勾搭上了?早就知道你对他没死心,还说你没逼我,不是你两边扯扯拉拉,我怎么会去撒那个谎?”
她气得张口结舌:“你——你——你说话要讲点事实,我那时——还刚认识你,我怎么——两边拉拉扯扯了?”
“你没两边拉拉扯扯么?你到现在还在偷偷摸摸跟他联系,一个女人,不守妇道,知道不知道世界上还有羞耻二字?”
她气昏了,回敬道:“你连十块钱的便宜都要占,你知道不知道世界上还有羞耻二字?”
“你!!知道不知道世界上还有羞耻二字?”
“你!!!知道不知道世界上还有羞耻二字?”
后面翻来覆去就是这句话,只不过每次都将“你”字着重强调一下,仿佛是在扔一颗带有方向标的手雷,你扔过来,我就把指针调向你,再扔过去。最后就只听见“你”“你”变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响,其它字节都是一带而过,使她想起她的一个政治老师,讲课就是这么个板,每句话都是第一个字声音挺高的,越往后声音越低,到最后几个字,就像吞肚子里去了一样。
石燕以前看见别人吵架的时候,这么“你”来“你”去地重复着同一句话,是非常瞧不起的,难道就不能吵出点花样来吗?没有创新意识!但等到她身临其境的时候,才发现在这种时刻就得坚持同一个话题,谁创新就显得谁输了,这就像扔一个拉了弦的手雷一样,你除了把那冒烟的手雷抓起来扔向对方以外,再无别的方法,如果你还在想着掏一颗新的手雷出来,那就该你炸死。
两人把这颗“羞耻”手雷扔来扔去好些个回合,不分胜负,最后卓越率先退出战场,不扔手雷了,扔了碗筷,摔门而去,临走扔下一句:“真是家门不幸!有你这种女人,脸没脸,吃没吃!”
她气得浑身发抖,也想跟刚才那样把手雷扔回去,骂他一句:“真是家门不幸!有你这种男人,真是脸没脸——”但她今天已经吃过了,所以不能照抄照搬他这句话,而且他已经冲下楼去,骂了他也听不见,反而被隔壁出来观望的人听见,捡了便宜。
她砰地关了门,锁上,看这个混蛋今天怎么进门。她抖了一阵,等平静点了,就给姚小萍打电话,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一下。
姚小萍叹了口气,说:“哎,只怪我不该提这事的,不提,一文事都没有。现在已经提了,你也把这事跟他挑明了,后悔也来不及了。这样吧,等他回来,你就只当这事没发生的。说不清楚的事,何必拿出来说呢?说到最后都是伤害夫妻关系,你又怀着孩子——”
“你说到底是严谨往下报了价,还是那个混蛋往上报了价?”
“我觉得多半是严谨往下报了价,跟卓越说的一样,严不会砍价,又听我说卓越是三块钱买的,可能就让卖家开了个三块钱,免得我骂他没本事——”
“你也这样认为?”
“完全有可能,等我去问问严谨,诈他一下,保证他就说实话了。”
姚小萍很快就问了严谨,而且马上就打了电话回来:“严谨被我一诈就诈出来了,的确是五块钱一串,他怕我骂他,就开了三块的发票。对不起啊,我被他骗了,还连累你跟卓越闹这么一场。你知道不知道卓越去了哪里?我去对他赔礼道歉,把他找回来——”
“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过了个把小时,姚小萍和严谨陪着卓越回来了,说是在后门外的小餐馆找到的,卓越正在那里吃饭,他们把事情原委都告诉了他,等他吃完就把他押回来了。姚小萍把卓越交给了石燕,说:“好了,我引发的战争,我已经调停了,给我个面子,再别为这事吵了,要怪就怪我吧——”
姚严两人走了之后,石卓二人还尴尬了好一阵,最后才各自洗澡,上床睡觉。睡了一会,卓越伸了条胳膊过来,把她揽到怀里,这事就算了结了。
他们已经有很久都没做爱了,从“洞洞拐”回来不久,他们的做爱就已经开始出现技术故障,经常是摩擦很长时间,磨得石燕完全干涸了,痛得她龇牙咧嘴了,卓越才能完事。再后来就根本不能用“正规”方法达到目的了。
她很不解,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正规方法也不行了?以前不是很好的吗?”
“这怎么能跟以前比?以前你是黄花闺女,那里是紧的,里面有搓衣板一样的楞楞,磨在上面很刺激,现在你就是那么平平展展的一个筒筒了——难怪男人都喜欢黄花闺女呢——”
她很不高兴:“那按你说的,男人每夜都得找个黄花闺女了?再怎么黄花,一次之后不就不黄花了吗?”
“刚开始几次还是差不多的,慢慢地就撑开了,那些楞楞就没有了——”
她不相信:“那别的男人怎么没这个问题?有楞楞,没楞楞,别人不一样可以——”她说了这话,就知道说错了话。
果然,他不高兴了:“那我怎么知道?说不定别的女人一直都有那些楞楞呢?不管怎么说,你有楞楞的时候我是可以射精的——说明不是我的问题——”
她没折了,总不能揭穿他的遮羞布,直接说他有问题吧?那叫他还活不活?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你没问题,就该你担待,有问题的那个,总是打死也不承认,而且该受到照顾的。她说:“那你去找个有楞楞的吧,我没办法了——”
“我说了我不会背叛你的——还是用嘴吧——”
“嘴就有楞楞了?”
“嘴有吸力——”
她后来就竭力不沾他,免得把他弄起兴来,该她的嘴倒霉。他也还算讲道理,一般不来沾她,实在想做了,他也会先为她服务一阵,让她尽兴。
怀了孩子之后,她就借机不做爱了,那次跟姚小萍谈话,她得知姚小萍的丈夫在姚怀孕期间也是不跟姚做爱的,她就更觉得怀孕期间不做爱是天经地义的了。卓越也没来缠着她做爱,她虽然有点担心他有外遇,但他除了上课和去e市,其它时间都是呆在家里,所以她觉得应该没外遇的机会。
不过她很快就发现了他的秘密,有次她回家拿个东西,中途从上班地方跑了回来,她走进卧室的时候,发现卓越正慌慌张张地把一本杂志样的东西塞到一堆书报下面去,床上很乱,好像刚从床上下来一样。他见她望床,就解释说:“看书看久了,头有点疼,上床躺了会——”
她问:“你看见我那串有个指甲剪的钥匙没有?”
他不解:“你现在跑回来,就为了拿个指甲剪?”
“不是拿指甲剪,是那上面有我办公室文件柜的钥匙,我一直放在钥匙链上的,前天我剪指甲时觉得太重,就下下来了,后来就忘了上回去,我现在急着开文件柜,不然也不会跑回来了——”
她边说边找,终于在冰箱顶上找到了钥匙,她匆匆返回办公室,但心里一直很奇怪卓越藏在书报堆下面的到底是什么,一本杂志为什么会让他那么慌慌张张的?
有次她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到处搜寻,找到了那本杂志,是本黄色杂志,她从来没见过这么黄的东西,什么都有,都是赤裸裸的,男人女人的那玩意都是毫无遮拦地显示在她面前,把她吓得赶快点火烧了。
事后他也没问她看见没看见那本黄色杂志,好像他根本不知道有那么一本杂志而且已经失踪了一样。后来她还搜查过几回,但再也没发现那种不堪入目的东西了。
其实她还是很想跟他做爱的,如果不是每次都搞得那么痛苦的话,她对做爱并没反感。但她怀孕之后,喉头特别敏感,不要说伸那么深,就是在舌头上压压,她都可以吐老远。用手又不起作用,常常是她的手搞酸了,他的那玩意也快搞脱皮了,还达不到最后的效果。她知道这辈子只能该她的嘴吃苦了,除非她跟他离婚。但是为了这事离婚,好像也太荒唐了,怎么说得出口?
最近这段时间他们连睡觉都是分得开开的,怕惹出事来,有时他就在客厅的沙发上睡,因为他是个夜猫子,每夜都是很晚才睡,大多数时间都是他刚睡下不久,她就该起床了。象今天这样两人同时这么早睡下的情况,最近很少发生。她知道他今天是有那意思的了,由于她心里有点内疚,也准备今天豁出去了,让自己的嘴吃次亏,也许现在已经过了呕吐的阶段,不会呕吐了,万一呕吐那也不怪她。
果然,他搂了她一会,就开始挑逗她,边摸边问:“现在可以不可以做?”
“不知道——”
“应该没问题吧?”
“你问了生育指标的事没有?”
“还没有,不过你不用担心,我肯定会给你搞到指标的——”她那很久没有被抚摸的乳房似乎特别敏感,她很快就激动起来,开始哼哼叽叽。
他摸到她那个地方,惊叹说:“好多的水啊,而且又粘又稠——不会是把——孩子弄怎么样了吧?你肚子痛不痛?”
她摇摇头,哼哼说:“我好想——”
“想就好——”他让她“哭”了几次,然后拉她下床,让她手撑在床上撅起屁股。她想起那个杂志上有这么一个姿势,他一定是从那里学来的,她很反感这个姿势,不肯就范,但他解释说,“这样不会压着你的肚子——”
她没办法了,只好依了他,总比用嘴强。也许那个姿势很刺激他,他一边气喘吁吁地运动,一边夸奖说:“这个样子我就又能感到你的楞楞了——”
完事之后,他们躺下睡觉,他问:“你把我的杂志扔哪去了?”
“烧了。”
“烧了?那是我千辛万苦搞来的。你烧了干什么?”
“怕你学坏了——”
他笑了起来:“我还能怎么学坏?什么事我不知道?”
“你知道还看那种杂志干什么?”
“看了刺激,我可以自力更生,就不用麻烦你——”
“那你不等于是在跟别的女人——干那事吗?”
“乡巴佬!外国男人都看那种杂志的,连女的都看,看看催情嘛。你想不想看?想看我再去搞本来——”
“我不看。”
“你不看,我不勉强,但是你别再烧我的杂志了——”
那次花样翻新没出问题,两个人胆子都大了,几乎每次做爱都尝试一种新姿势,不过真正成功的并不多,有些姿势看上去新奇,但效果跟常规姿势没多大区别,甚至更差,还特别费劲,所以搞到最后,还就是那种背入式起过一点作用,但很快也就不起作用了。
有次卓越在伺候石燕的时候显得特别殷勤,她已经料到他一定会提出什么她很难接受的姿势了,因为这已经成了他的规律,他的投入产出都是成正比的,如果他特别殷勤,那就是说他想让她试一个她特别不舒服,或者特别不能接受的姿势。
果然,他等她“哭”够了之后,就又把她翻转过来,但这次他说他想试试“另一个通道”,说着就把那东西往“另一个通道”那里顶。这个她是抵死也不能同意的,虽然他事前仿佛讲别人的事一样,讲过这样一种姿势,但她觉得这不叫一种“做爱姿势”,做爱姿势是指做爱时双方不同的身体位置,不管双方的身体怎么摆着,靶子都是一个,如果连靶子都变了,那就根本不是做爱了,还谈什么做爱姿势?
那次以她口舌服务告终,他也再没提过那么荒唐的要求。他们又回到从前无性的状态,因为所有姿势都试遍了,黔驴技穷了。
她催他去搞生育指标,说再不搞肚子就显形了。他说已经找了路子了,在等回信,百分之九十五没问题,万一刚好撞到那百分之五了,他还有别的路子。
她安下心来过日子,以为她的“祸不单行”怪圈已经被突破了,哪知道很快就又来了一个祸。
那天,她正在办公室看《参考消息》打发时光,小田拿着封信走到她跟前,殷勤地说:“我去邮件室拿东西,顺便帮你带过来的——”
她连忙致谢,然后接过信看了一下,笔迹一点也不熟悉。她觉得很奇怪,谁会往这里写信?她只把这个地址告诉了她家里人,但这封信明显不是她父母或弟弟的笔迹,那还能是谁?
她等那个小田走了才撕开信封,看见是一封写在d市市委信纸上的长信,把她吓了一跳,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惊动了市委大人。她看到称呼是“石燕小姐”,而不是“石燕同志”,感觉很奇怪,难道现在连市委都用“小姐”代替“同志”了?她翻到最后一张看了看落款,见是“一个与你同病相怜的人:胡丽英”,心里才放松了一点,至少不是组织上写来的。
她猜得到这封信是说卓越坏话的,只不知道是哪方面的坏话。她急切地想看信,但又怕同事看见,便带着信跑到厕所里,蹲在那里看。
胡丽英果然是来说卓越坏话的,胡丽英先是把自己跟卓越认识的过程简介了一下,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但认识后是卓越追求她的,追得很紧,而胡被他的外表和才华迷惑了,于是两个人建立了恋爱关系。
也是在卓越的要求下,他们发生了性关系,胡很快就发现了卓越“生理上的问题”,于是提出分手,但卓越以“发动新闻界搞臭你”相威胁,迫使她继续跟他保持恋爱关系。后来卓越提出一个条件,说如果胡能满足条件就同意跟胡和平友好分手,这个条件就是让胡去勾引她的上司温某某,拉温下水,把温搞下台。卓越保证说只要她愿意帮这个忙,他就给她自由,跟她分手,他不会对外界说一个字。
于是胡勾引了温某某,很顺利地就把温搞下了台,但卓越却不讲信用,虽然跟胡分了手,但仍然让d市晚报记者写了诬蔑胡的文章,让她在d市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她父母也因此气病,不认她这个女儿,认识她的人都骂她淫妇,不跟她来往,致使她身心遭受重大创伤。
胡丽英最后奉劝石燕看清卓越的真面目,不要上他的当,以免落得自己这样的下场。
石燕那天下班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跑到姚小萍那里去了,因为她看了胡丽英的信,肯定会忍不住质问卓越,但她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很可能会搞得跟上次那样,她以审人开始,以被审告终,这次肯定不能指望胡丽英象姚小萍那样出来调停战争。
她把胡丽英的信给姚小萍看了,但姚没什么特别的反应,说:“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分了手的情人,离了婚的夫妻,不说对方坏话的是没有的。他们彼此骂得越凶越好,说明他们的确是恩断义绝了——”
她不太相信地问:“那你的意思是说我不用把这封信当回事?”
“你要怎么当回事?难道为这事跟卓越分手?”
“你觉得是不是这个姓胡的在撒谎?”
“谁知道?可能是撒谎,也可能是真话,还可能是半真半假——”
“那你倾向于相信她说的话,还是不相信?”
“我相信不相信都没用的,关键是你相信不相信——”
她小声说:“我还是有点相信的,因为她说的——好像挺真的——”
“如果你回去问卓越,我负责他说得也好像挺真的。”
“但是卓越的确这样说过,他说他妈妈不会吹牛拍马,升不了官,还说‘如果不是我帮她,她连这个位置都保不住’——,这不就说明是他让胡丽英勾引那个姓温的,好帮他妈妈升官吗?”
“那个姓温的是教委的头吗?”
“现在当然不是,已经被搞下去了嘛。但是当时是不是正好在跟他妈妈竞争那个位置呢?他把姓温的搞下台,不就把他妈妈升官路上的障碍铲除了吗?”
“嗯,这倒有点可能,”姚小萍分析说,“我还是那句话,卓越这个人肯定是有他阴险毒辣的一面的,关键就看他是把你当敌人还是当朋友了。如果是当朋友的,那可能他对你挺好的,甚至可以为你两肋插刀;但如果他是把你当敌人的,那你就惨了,他做事都是无所不用其极的,可能你被他整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你觉得他是把我当朋友还是当敌人的?”
“他现在当然是把你当朋友的——”
“以后呢?”
“以后我就不知道了,可能也要看你自己了,如果你没做什么让他把你当敌人的事,他也不会无缘无故把你当敌人——”
她想了想,说:“我觉得我没做什么让他把我当敌人的事——”
“没做就好,”姚小萍警告说,“他这个人关键是不能摸倒毛,典型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你今天这么一跑,他肯定要不高兴了,还是赶快回去吧——”
“我不敢回去——”
“但是你躲这里也没用啊,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这样吧,你先给他打个电话,就说我今天请你过来玩的,吃完饭就回去——”
她见姚小萍都这么紧张,心里越发害怕了,赶快跑到楼下去给卓越打了个电话,说她今天被姚小萍抓来吃饭了,叫他自己从冰箱拿些饭菜热一下吃。
他没说什么,只说:“早点回来。”
她打完电话,回到楼上,胆战心惊地对姚小萍说:“我不想回去了,就搬回这里来住吧,我觉得他一直怀疑我跟黄海有什么,又不听解释,我怕他总有一天会——”
“但是如果你现在搬回来,那不等于是跟他分居吗?那你就成了他的头号敌人了。你看那个胡丽英,不就是这样得罪他的吗?”
“但是我不会像胡丽英那么傻,去帮他做那种事——”
“你做不做那种事都逃不脱他的报复,他如果真想报复你,难道不会编造一些谎言把你搞臭吗?我看你还是先稳住他,看情况再作打算。”
那天石燕就在姚小萍那里吃饭,正吃着,卓越找来了,一来就叫石燕跟他回去。
她拖延说:“你骑摩托先走吧,我把自行车骑回来,免得明天要过来拿——”
他想了一下,说:“也行,不过你别在外面呆太久——”
等他走了,姚小萍说:“你还是赶快回去吧,免得把他搞烦了——我觉得他现在还是对你挺上心的,如果你故意跟他闹别扭,说不定他就恨上你了——”
一句话吓得石燕马上动身回家,她可不想成为卓越的敌人,让他把她弄到报纸上去丑化,说不定还有更恶毒的计谋。她现在完全是伴君如伴虎的感觉,好像时刻都有被他当敌人来整的可能。
她回到家,看见卓越在看电视,不由得心里一沉。现在她摸到一点规律了,如果他在不是新闻联播的时间看电视,那一般都是因为他心里有事,干不了活,坐在那里混时间,掩盖自己的焦虑。她尽力显得没事人一样,跟他打招呼:“到底是摩托快一些啊——”
他沉着脸说:“以后不回来的时候记得先打个电话给我——”
她申辩说:“我不是给你打电话吗?”
“我说的是先打个电话,等我同意你再去,而不是先斩后奏——”
艾米:至死不渝(13)
石燕本来想回敬一句:“什么叫先斩后奏?难道我连看朋友的资格都没有了吗?”但她现在已经是怕字当头了,哪敢说这种话?连哼都没敢哼一声,就默默地躲到洗澡间去洗澡。
卓越跟了上来,脱她的衣服,边脱边说:“你知道不知道我会为你着急?你知道不知道我会为你担心?你怎么这么不体谅人呢?你怀着孩子,突然就不见了——”
她见他这么为她和孩子着急,很感动,也为了洗刷自己,更因为她知道自己心里存不住话,就把今天收到胡丽英来信的事告诉了他。
他有一会站那里没动,吓得她连声问:“怎么啦?你怎么啦?我没相信她的话呀——”
“你肯定还是相信了的,不然你不会跑得不回家。这个姓胡的贱女人,真是不知死活,想毁坏我的幸福,没门!”
她生怕他又要想什么毒辣的办法去整顿胡丽英,忙为胡求情说:“你别再整她了,她也挺可怜的——”
“你们女人的逻辑真是有问题,凭什么你就相信我整过她了?”
“我没说你整过她,我是说以后别整她——”
“那你又是凭什么认为我以后会整她呢?”
她张惶失措地说:“我听你那次说——会让她活得生不如死——”
“那就说明我会整她?她自己干了亏心事,如果她还有一点良心,她不该活得生不如死吗?如果她想我爱她,而我不爱她,她不是会活得生不如死吗?”
她嗫嗫地说:“但是她说是你——追求她的,是她——想要跟你分手,因为你——”
“因为我什么?因为我生理上有问题?”
她见他恶狠狠的样子,知道不该把这句话说出来,赶快弥补说:“她没这样说——”
“那她说什么了?”
“她——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你会跑得不回家?”他澡也不洗了,把她往外拉,“出来,出来,把她的信给我看——”
她死也不肯跟他去,好像他在拉她上杀场一样,她掰他的手,边掰边说:“信在我那个小包里,你自己去看吧,别拉我,我要洗澡,我衣服都淋湿了,我要洗澡——”
卓越丢下她,到客厅去看信。她关上洗澡间的门,越想越怕,怕他一生气,就撞进来揍她一顿,把孩子给揍掉了,又怕他在热水器上做手脚,让她被炸死在里面,还怕他跑去找那个姓胡的算账,不管怎么说,姓胡的也算是为她好,在用自己的教训提醒她。她把信给他看,搞得他去报复胡,就等于是恩将仇报了。
她磨磨蹭蹭地洗完澡,先溜到卧室去穿衣服,又磨蹭了一阵才来到客厅,发现他并没有大发脾气的样子,而是坐在那里看电视。
他见她出来,微笑着说:“终于舍得出来了?洗了这么久,没洗掉一层皮吧?”
她拖延时间:“你也去洗一下吧,你刚才身上都淋湿了的——”
“湿了的地方都干了,”他拍拍身边的沙发,“到这里来,我跟你说话——”
她没办法,只好走过去伴虎。
他指着胡丽英的信,像辅导小学生阅读一样,逐段逐段给她讲解:“你看这句,她说是我不答应分手,我是那样的人吗?我的自尊心是很强的,根本不会等到别人来说分手的,你说是不是这样?”
她点头,但心里想:就是因为你不愿等到别人来说分手,而胡丽英说了分手,就犯了你的大忌,所以你就特别痛恨她。
他又指着一条说:“还有这里,她说我叫她去勾引姓温的,好把姓温的搞下台,但是我为什么要把姓温的搞下台呢?我们师院根本不归市里管,我把姓温的搞下台,对我有什么好处?”
她又点点头,但心里想:你把姓温的搞下台,可能对你是没什么直接的好处,但是他阻碍你妈妈升官的道路,所以你就把他除掉了。
他好像听见了她心里的嘀咕一样,说:“教委主任是别人最不爱当的官,又累又没油水可捞。这个姓温的,一向就是哪里有油水就往哪里跑的人,你给他几个钱他都不会想当教委主任——”
她放胆咕噜了一句:“我又没说他想当教委主任——”
“你是没说,但你心里不就是这么想的吗?你认为我叫姓胡的去勾引他,就是为了除掉我妈升官路上的绊脚石——”
她吓得头皮发麻,他太精了!想跟他玩,是玩不过他的,他把你的心思猜得清清楚楚,而你对他的想法是一无所知。以后还是离远点吧,可别什么时候就玩死在他手里了。她觉得现在否认自己的想法很危险,他会看出她在撒谎,于是她采取以进为退的办法,嗫嗫地问:“那姓温的——他是不是你妈妈升官路上的绊脚石呢?”
“当然不是。以前d市的文化教育是一个部门,后来分开的时候,姓温的就抢了文化那一片,把教育扔给我妈了,后来他升得更高,而我妈一直就呆在教委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地方——”
她点头称是,做心悦诚服状,但心里想:不是争权夺利,那是不是嫉妒报复呢?姓温的抢了你女朋友,于是你就报复姓温的。
他好像又猜出了她的想法,说:“胡丽英说是我指使报纸揭她的丑事的,但是你想想,在这件事情上,谁最恨她?当然是那个姓温的,如果不是她,姓温的怎么会被搞下台?如果说胡丽英真是在帮我的忙,我为什么要在报纸上丑化她?我不怕把她得罪了,她会到处去揭发我吗?”
这个好像有点道理,卓越应该不至于这么傻。
他接着说:“姓温的掌管d市文化这么多年,在d市报界有一大帮子朋友熟人,他叫人发篇文章还不容易?反过来说,我刚到d市不久,又呆在师院,与报界根本没关系。我父亲去世之后,除了他几个生前好友,别的人根本不买我们的账,我叫人家写,人家就写了?我叫人家发,人家就发了?”
她在心里嘀咕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爸爸留下的关系还是很起作用的,我不就是被你弄进师院的吗?再说你妈妈好歹也是个官,说不定报社哪个人的小孩想上重点中学,得请你妈妈帮忙呢?作为回报,登篇文章算什么?
肯定是她的表情泄露了她心里的不信任,他起身进屋去找了一份剪报出来,指着一篇文章说:“你看看这篇文章,里面都是往我脸上抹黑的,如果是我叫人写的这篇文章,我会这么丢我自己的人吗?这篇文章一出,我花了不知多少精力去堵截,光请人从报摊上买报纸就花了不少钱。这怎么会是我请人写的?我疯了吗?”
她大略看了一下那篇文章,的确更象出自姓温的之手,特别是文章里说这件事是一个政治阴谋,是为了把卓越妈妈的政敌搞下台,她觉得无论如何不可能是卓越叫人写的,除非他真是疯了。
她坦白说:“对不起,我刚开始是有点相信了,但是你现在这样一解释,我就知道我错了,我不该怀疑你——”
他搂着她说:“我不怕别人诬蔑我,我也不怕别人误解我,但是我真的不希望你也误解我。我知道那个姓胡的女人迟早会到你面前来挑拨我们的关系的,但我不知道会是哪一天,用哪一种方法,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出她在撒谎,所以我的神经一直都是紧张的,生怕你哪天信了她的话,会离开我。你今天一跑,我就知道可能是她在里面捣鬼——”
“她怎么会知道我们的事?还知道我的通讯地址?我在这个地址才干了几天?”
“肯定是那个小田告诉她的——”
“小田认识——胡丽英?”
“我不知道她们认识不认识,但那次风波很有名的,知道的人很多,小田要找到胡丽英很容易——”
“但是小田为什么要这样做?就因为你的摩托车牌子比她丈夫的好?”
“难道这个理由还不充足吗?”
“就因为一个摩托车牌子,她就要毁坏我们的婚姻?”
“嫉妒和贪婪可以说是所有罪恶的根源,是推动人们犯罪的动力,有时你完全想不到谁会成为你的敌人,因为你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别人嫉妒,你也不知道他们的嫉妒有多深——”
她开玩笑说:“谁叫你骑那么好的摩托的?你不骑,小田也不会嫉妒你了——”
“我总不能说因为怕人嫉妒就连好摩托也不骑了吧?”
“那倒也是。”
“我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准备在人们的嫉妒中度过这一生,你也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我没什么值得别人嫉妒的——”
“你有我呀,”他也开玩笑说,“你总不能为了避免被嫉妒就不跟我了吧?”
她爽快地说:“我不会,谁要嫉妒就让谁去嫉妒。”
“好,这才是我的好燕儿——”
第二天,石燕正在办公室整理表格,小田走过来,单刀直入地问:“昨天那封信你看了?”
“看了。”
“那怎么我今天还看见是他送你来上班?”
她心里好笑,难道你指望一封信就把我们拆散了?刚好相反,我们的关系更好了。她反问:“你知道那封信的内容?”
小田好像语塞了一下,最后承认说:“我跟小胡是朋友,她真不幸,我挺同情她的,也很关心你,趁你们还没结婚,先提醒你一下,不然的话,等你象小胡那样跟他结了婚,后悔就来不及了——”
她看不出小胡的事跟结婚没结婚有什么关系,也不想跟小田探讨这事,就装做精心精意整理表格的样子,一声不吭。
小田又说:“你可能还不知道,人家温主任现在又上台来了,这回该你们家卓越倒霉了,谁叫他那时整别人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没到。我这是好心为你,别掉进他这个泥坑里去了——”
她好奇地问:“姓温的不是犯了——作风错误吗?怎么——又上台来了?”
“人家犯什么作风错误?人家是被陷害的,小胡已经把事实真相全说出来了,现在事情查清楚了,根本就没什么作风问题,全都是你们家卓越陷害的——”
她想,原来如此,看来这个小胡也是个趋炎附势的人,谁上台就巴结谁,连这个小田也一样,姓温的上台了,这两人就赶快来踩卓越。她最瞧不起这种小人了,所以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就懒得理小田了。
她对这种官场上的兴衰成败是没有什么兴趣的,她从来不想当官,她也不犯法,他们谁上台谁下台关她什么事?但当她跟姚小萍讲起这事的时候,姚小萍大惊小怪地说:“我说了吧,叫你别找当官人家的,你不相信,惹出事来了吧?我当时就说了,找个当官人家麻烦多得很,他顺当的时候,你跟着吃香的,喝辣的,等到他倒霉的时候,你也跑不了——”
她有点烦姚小萍这种事后诸葛亮的口气,但她不好揭姚小萍的底,姚什么时候说过叫她别找当官人家的了?而且她根本没“找”个当官人家,只不过是个巧合,她觉得自己也没跟着卓越家吃香的,喝辣的,何况她根本不懂“喝辣的”算个什么享受,除非这个说法是姜阿姨发明的。
姚小萍警告说:“如果这个姓温的真的是又上台来了,你可得小心——”
“我怎么啦?我又不想当官,他上不上台跟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呢?凡是跟你卓越有关的事,都跟你有关,因为你是他的妻子,整你就是整他——”
“谁知道我是卓越的妻子?”
“那就女朋友吧,反正一样整。”
她还是看不出姓温的为什么要整她,就算想整她,他又能把她怎么样?官场黑也只黑在官场,她一不当官,二不做亏心事,相信姓温的也不能把她怎么样。但她很担心卓越,连忙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你知道不知道姓温的又上台来了?”
“怎么会不知道呢?d市总共就只这么大,而且我妈大小是个官,市里的风吹草动还瞒得过我?”
“那你可得小心了——”
他不屑地一笑:“我怕他?我倒要看看,究竟谁斗得过谁。”
她劝解说:“别跟这些人斗了吧,斗来斗去,即便斗赢了也没什么意思,如果斗输了,那就该你倒霉——”
“问题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不斗也没用了。放心吧,他最多是重新爬上台,但他要整我,也没那么容易。我一个教书的,他能怎么整我?难道还不让我教书了?如果不让我教书了,那正好,我求之不得,谁愿意干这个教书匠的活啊?”
他这么一说,她就安心多了,的确是这样,卓越不过是个讲师,姓温的能把他整成什么样?难道还能把他的讲师给撤了?师院又不归d市管,姓温的要报复也只能拿卓越的妈妈开刀,想个办法把他妈妈挤下去,那怕什么?她婆婆本来就准备退休了带孙子的。
过了几天,卓越告诉她一个好消息,说生育指标基本搞到手了,只要把结婚证上的日期换成一年前就行了,因为师院的规定,夫妻两个人年龄加起来超过五十岁的,结婚一年之后就可以要孩子。她高兴死了,赶快催他把结婚证拿去改时间。
又过了几天,卓越又告诉她一个好消息,说很快就有一个破格提副教授的机会,要三十五岁以下的,硕士学位以上的,最少出过三本书的,或发表过论文十篇以上的。
卓越眉飞色舞地说:“哈哈,这些条件完全是为我制定的,整个师院,除了我,还有谁符合这些条件?我们系里几个老家伙气得眼睛都绿了,他们混了一辈子,还没混上副教授,而我刚来,就青云直上!等我提了副教授,我们就可以分两室一厅了!燕儿,你可真有远见啊,找了我这么好的丈夫!”
石燕听说两室一厅,高兴得合不拢嘴,也不去计较卓越的这个“找”字了。但她高兴了一阵,迷信思想又上来了,不是福不双至的吗?怎么会一下来了两个福?她觉得这两件事中肯定有一件要出问题,但是卓越的确符合那些破格提副教授的条件,似乎不可能提不成,而他们的结婚证却有点像假的,这搞得她忧心忡忡起来,难道是生育指标的事会出问题?
她有点自私地想,干脆叫他别去争取这次破格提职称了吧,那样就可以保障生育指标平安无事。但她不好意思这样跟他说,因为他肯定要笑她迷信思想。
好像是专门为了照顾她的迷信思想一样,黄海横地里插进来给她带来第三件好事:帮她搞到出国复习资料了。她特别看重这件好事,因为有了这一件,她最近的福气就不是“双至”而是“三至”了,“三”是个单数,应该可以打破“福不双至”的怪圈了吧?
黄海不知道石燕现在的确切地址,就寄到了姚小萍那里,再“烦请”姚小萍转给石燕。姚小萍倒是不厌其烦,在学校接到包裹单,就趁没课的时间到邮局领取了黄海寄来的一大包书,顺路送到石燕家去。那是个星期五,姚小萍听石燕说过,卓越星期五没课,都在家的,所以没有事先打招呼,就直接送过去了。
石燕回到家,看见黄海寄来的书,还担心了一阵,生怕卓越又要乱吃醋,说她跟黄海拉拉扯扯,搞了书不直接寄到门上来,还欲盖弥彰地找个人转交。她想好了一通解释,但卓越什么都没说,看来卓越并不是个瞎吃醋的人,上次他为她跟黄海打电话的事生气,主要还是因为她冤枉了他,说他占了姚小萍十块钱小便宜。只要她不摸他的倒毛,他还是个讲道理的人。
那个周末卓越照例去了e市,石燕照例请姚小萍他们过来用煤气灶,姚小萍照例是买了大堆的菜,欢天喜地到石燕家来做饭吃。
等到把严谨打发到小卖部买啤酒去了之后,姚小萍机密地对石燕说:“我知道这事不该告诉你,不过我怕你到时候又怪我知情不报,还是先告诉你了吧。”
石燕凭感觉就知道这事跟卓越有关,但她以为又是官场的那些事,便不以为然地说:“什么事?”
“也可能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我总觉得有点奇怪。前天我给你送书来的时候,敲了好一阵门,卓越才来开门,神色好像有点慌张,堵在门口不让我进去,我看见你们家门边放着一双女人的鞋子,那种带搭扣的白胶底黑布鞋,我是说放在门里面地上,不是外面,放外面我就不会起疑心了。我还闻到厨房里象有人在做饭一样,飘着一股香味,但我知道卓越是不做饭的,你说是不是有点奇怪?”
姚小萍刚说的时候,石燕还有点紧张,但一听说白胶底黑布鞋和厨房的香味,就知道是谁了,连忙解释说:“你搞错了,那是我婆婆请的保姆,她这段时间经常过来帮忙做饭,怕我累着了——”
“噢?那你婆婆待你很不错嘛。不过你可别大意,女人怀孕期间,丈夫最容易跟小保姆们搞上了——”
“不是小保姆,是老保姆——”
“老保姆?多老?有些男人最喜欢徐娘半老的女人了——”
“根本不是徐娘半老,而是徐娘全老——”
“有没有五十?”
“肯定不止了——”
石燕把姜阿姨的情况讲了一下,姚小萍笑了起来:“噢,是这样,那就是我在疑神疑鬼了。我还以为卓越在你怀孕期间花花心思,做出什么——不好的事呢。我这真是以小丈夫之心度大丈夫之腹了,以为你们家卓越跟我那个畜牲丈夫一样——”
两个人一下就扯到姚小萍那畜牲丈夫身上去了,石燕问:“你跟你丈夫离婚的事搞好了没有?”
“快了,就是孩子的事还没谈妥——”
石燕知道姚小萍两口子都不想要那个孩子,她对这点不太赞同,但不好多说,只劝解说:“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如果你丈夫实在不愿意要孩子,你就——”
姚小萍打断她的话:“你是没见过我那儿子,如果你见过,你肯定不会劝我要孩子了。完全跟他爹一模一样,这么小的年纪,就爱看人家小女孩拉尿,摸别人的胸,踢别人的屁股,老师家长告上门来好多回了,他爹总是不当一回事,还叫他儿子告诉他是怎么样摸怎么样踢的,哪个女孩的屁股踢着最舒服——”
她听得直皱眉头:“你不该让孩子跟着你丈夫的,他把你儿子都带坏了——”
“我在外面读书,孩子不跟着他还跟着谁?”
“就放你——自己父母那边——”
“我父母都在乡下,而且早就老得不能动了,怎么对付得了那个飞天神黄的小子?我跟你说,这事都是遗传,他有那样的爹,放哪里养都是一回事。这小子长大了肯定跟他爹一样是个流氓,他爹是有他爷爷罩着,不然的话,早给逮去坐牢了——”
她觉得这事真是头疼,连她这个外人都觉得头疼,那姚小萍肯定就更头疼了。她头疼地说:“那如果你儿子真的给逮去坐牢了,你不心疼?”
“不心疼就不会操这些心了——真后悔那时候没把他给做掉——”
姚小萍正在那里愤怒声讨家里那一大一小两个坏蛋,严谨买了啤酒回来了,石燕生怕严谨听到姚小萍在谈儿子会不高兴,赶快给姚递眼色,想叫姚别再谈这个话题了,但姚小萍不在乎,还拉严谨作证:“严,我说了石还不相信,你说说看,我那儿子是不是太难缠了?”
严谨像个应声虫一样,毫不犹豫作证说:“那个小刚啊,我算是服了他了,恨不得叫他‘古代爷爷’,那小子谁都不怕,什么都不怕,我承认我胆子小,见了他先躲避三丈——”
石燕搞不清究竟是这两人不想要那个孩子便把话说得这么夸张,还是天底下真有这么难缠的孩子。严谨不喜欢小刚,她还可以理解,但姚小萍也不喜欢自己的儿子,就叫她很不理解了,很可能是被爱情蒙蔽了双眼,为了讨好严谨,就连自己的儿子也不想要了。
她不由得想到自己的孩子,不知道生出来会不会难缠?她觉得这还是个教育问题,她就不信世界上有教不好的孩子,关键是一开始就要把基础打好,不然的话,就像一棵长歪了的树,幼嫩的时候没长直,等到长成大树了,再想把它弄直就难了。
那天的谈话,基本都是围绕孩子在进行。晚上,等到姚严二人走了之后,石燕一个人躺在床上,想七想八,从姚小萍的儿子想到自己的孩子,又从姚小萍的丈夫想到自己的丈夫,如果说姚小萍的儿子是从小没教育好的话,那姚小萍的丈夫呢?说不定也是从小就没人管教吧?
现在她又有点相信遗传了,卓越小时候不也没人管吗,他也没变成小刚那样难缠的孩子嘛。她记得姜阿姨说过,卓越小时候爹妈都到干校劳动去了,他没人管,只好到父母的那些熟人和朋友家去吃“百家饭”,那说明卓越小时候曾经有段时间是既没人管生活又没人管教育,姜阿姨来了之后,卓越才不用到别人家去混饭吃了。可能那段时间,卓越跟姜阿姨两人相依为命,所以他对姜阿姨一直是感恩戴德,许愿以后发达了要把姜阿姨接去享福。
她想,卓越也算是个“自成人”了,因为姜阿姨一个乡下大嫂,又没什么文化,顶多也就是管管卓越的生活,教育的事,还不都靠卓越自己?即便他父母从干校回来了,可能也没功夫管自己的孩子。
她突然觉得心里有点不安,这段时间,姜阿姨经常过来帮忙,她并没在意,心里还挺感激的,因为姜阿姨帮忙做了很多家务,省了她不少事,而且姜阿姨这么大年纪了,完全做得起卓越的妈妈,她再怎么富于幻想,也不会把卓越跟这么个老妈妈桃色地连在一起。
但是姚小萍今天说的话,又令她很不放心。如果没什么事,卓越为什么要等那么长时间才来开门呢?而且神色又有点慌张,又而且还把姚小萍堵在门外,难道卓越跟姜阿姨有——什么?
她发现卓越的事真的像是一串烂肉,平时散落在各处,你闻不见臭味,有时还觉得是挺好的一些肉,掉在地上可惜了。但如果有一根细竹签,把它们一块一块串起来,马上就闻到刺鼻的臭味。
她又想起那次在火车上,卓越失踪了一段时间,回来就好像把“问题”解决了,睡得象死猪一样。那次很可能是让那个列车长帮忙“解决”的,列车长虽然比姜阿姨要年轻一点,但也年轻不到哪里去。也许对卓越来说,这事根本与女色不相关,只是帮他解决问题。
不过这样一想,又有点不对头,既然对卓越来说,这不是个女色问题,想必也就不用脱衣解带吧?姜阿姨这么老了,难道那里还有楞楞?肯定是靠嘴巴的吸力。
从她自身的经历来看,如果是嘴巴的干活,男女双方都不用脱衣解带,卓越只要把裤子拉链拉开就行,而女方什么都不必拉开,就把两片嘴唇拉开就行。如果是那样的话,卓越何必把姚小萍堵在门口不让进去呢?既然连卓越都有时间把裤子拉链拉好了,姜阿姨就更有时间把自己整理到能见人的地步了。以卓越的聪明才智,难道不知道姚小萍这样的人是越堵越糟糕的吗?你越堵,姚就越怀疑,没事都可以给你怀疑出事来,还不如大大方方地让姚进去,姚也发现不了什么,那就反而安全了。
难道星期五来的并不是姜阿姨?那又是谁呢?她挖空心思想了好一阵,实在想不出值得怀疑的对象,而且姚小萍说了,门里面有双带搭扣的白胶底黑布鞋,在她认识的人当中,似乎还只看见姜阿姨穿过。那种鞋,女人没有四十岁,是绝对不会穿的,老土得很,又没跟,谁穿呀?她现在因为怀孕要穿比较舒适的鞋,都不会想到去穿那种鞋。
那会不会是姜阿姨和某个年轻女孩星期五的时候都在这里?如果是,那女孩是谁呢?难道是姜阿姨的亲戚?
她起身到各个房间去搜查了一下,其实也不知道该搜寻什么,她没偷过情,不知道偷情的人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她就那么盲目地找着,觉得一旦自己看见“蛛丝马迹”了,就知道是在找什么了。她连他写字桌的抽屉都拉出来查看过了,确实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当然这说明不了什么,因为如果是按卓越喜欢的那种方式,根本不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做完了,一口吐到厕所里去就行了,水一冲,比什么都干净。
她想不出星期五那天到底是谁藏在屋子里,但她觉得一定有人藏在屋子里,而且一定是在跟卓越做那事,因为这段时间,她没跟卓越做过爱,也没发现他有新的黄色杂志,而他竟然也没表现出有包脓放不出来时的那种焦急。
她前段时间没想这么远,只暗自庆幸不用劳累自己的嘴了。她记得姚小萍说过,姚怀身大肚的时候,也是不跟丈夫做爱的,那说明女人怀孕期间不跟丈夫做爱是个很常见的事,所以她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也许丈夫看见妻子怀身大肚的,就提不起兴趣来了。
但姜阿姨这件事给她敲了警钟,很可能卓越这段时间并不是没有那包脓,而是找到了发泄的地方。姚小萍不也是一口一个流氓地骂自己的丈夫吗?说不定就是因为姚的丈夫在姚怀孕期间做了什么丑恶的事。
她想立即就打个电话到e市郑教授家,把卓越叫来好好拷问一下,但她知道那是很愚蠢的做法。如果他没什么事,这样做就等于告诉他她不信任他,那他肯定要暴跳如雷,不定怎么惩罚她。就算他有什么事,他也不会在电话里承认。
她想干脆把这事放一边,毕竟只是姚小萍的一面之词,但她放不下,觉得姚小萍不会无缘无故这样说,而且姚说的话,很多都得到了证实。三块钱的珍珠项链,虽然卓越解释过去了,还有严谨作证,但她现在想来,很可能是姚小萍怕这事闹大,给严谨做了工作,所以严谨改了口,说项链是五块钱一串。
但是她记得严谨曾说过这样一句话:“送人的那些?那怎么能跟这比?十串才顶这一串。”
象严谨这样的人,说他买了五块一串的项链叫人开三块的发票,还说得过去,但他这个电视迷,只要一看电视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居然能在看电视的情况下脱口说出“十串才顶这一串”,如果不是珍珠项链就是三块一串,他是绝对不会说得这么天真无邪的。严谨即便不算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至少数学是不怎么地的,如果他花了五十块钱买了十串项链,他哪里能不打嗝地说出“十串才顶一串”?五十不明明比三十多二十吗?恐怕连她都不可能把算数做这么快,只有撒谎撒到姚小萍那个等级的人才做得到。
现在她连胡丽英的事也得重新审查了,可以说胡丽英讲的那些事完全有可能,卓越为了他妈妈的前程,就让胡丽英去陷害姓温的,陷害完了,又嫌胡丽英脏,抛弃了胡,还利用新闻界搞臭胡。至于那篇文章,可能只是拥温派的文章,而不是胡丽英所说的丑化胡的那篇。
记得那天卓越听说胡丽英写了信来,原本是很紧张的,但他看完了信,就不那么紧张了。如果他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那他就不会害怕胡丽英写信来,他不是有很充足的理由驳倒胡丽英信里写的那些吗?那他刚开始在怕什么呢?很可能就是怕胡丽英把他跟姜阿姨的事说出来了,等他看了信,发现胡丽英并没把这张王牌打出来的时候,他就镇定自若了。
至于胡丽英为什么没把姜阿姨这张王牌打出来,她不知道,也许是想先试探一下,也许是怕卓越疯狂报复,也许胡丽英其实不知道卓越跟姜阿姨的事,但卓越以为胡知道。不管怎么说,这个胡丽英都是个关键人物。
第二天,石燕跑到学校图书馆去查阅以前的d市晚报,但图书馆说他们以前不收藏晚报,只收藏日报,是最近才开始收藏晚报的,所以以前的查不到。她想把胡丽英那封信找出来,看看有没有胡丽英的地址或电话,如果有,她想亲自跟胡丽英谈谈,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惜那封信被卓越拿去,再也没还给她。
她决定不靠群众力量了,搞回个人英雄主义,亲自调查一下,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姜阿姨不是每个星期都会来的吗?那就将计就计,诱敌深入,看看他们究竟在搞什么鬼。但她不知道卓越跟姜阿姨是不是每个星期都会来这一手,如果不是每个星期都做,那她就有可能抓不住他们。如果卓越因为那次姚小萍闯上门来而提高了警惕,那她也可能抓不住他们。
那个星期,她从星期一起就在挖陷阱,说这个星期很忙,人也很累,想去吃食堂。
卓越安慰说:“你觉得累就别做了吧,反正姜阿姨星期五会过来帮忙做饭的——”
她听了又兴奋又紧张,心情很矛盾,有时想把陷阱挖深点,伪装搞巧妙点,一下子把卓越这只骚狐狸抓住;有时又想把自己的计划透露出去,让卓越闻到点风声,不来踩她的陷阱,因为抓住卓越的“现行”,对她也没好处,肯定会落得胡丽英那样的下场,两个人的婚姻就更不用说,肯定是泡了汤了。
但她觉得好像有个什么无形的大手在推着她挖陷阱一样,她停不下来,朝思暮想地就是如何查出事情真相,不然就好像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
星期五那天,她出门前就设计好了一个借口,把一份文件留在了家里,呆会中途回家就显得比较有理由。她还把钥匙上无关紧要的东西全下下来了,这样开门的时候就不会弄得哗啦哗啦响。
到了办公室,她完全没心思上班,坐立不安,一直在看钟看表,盘算着什么时候闯回去比较好。快十点的时候,她首次开荤,往婆婆家打了个电话。跟她估计的那样,没人接,看来姜阿姨已经出发了。但是她不知道姜阿姨现在是在路上还是已经到了。看来“捉奸”这种事还真不容易,时机太难掌握了,去早了,人家还没脱衣解带;去晚了,人家已经完了事,战场都打扫完了。
后来她实在坐不住了,心想,就当这回是演习的吧,反正姜阿姨不会只来这一次,今天没抓住,就等下次吧。她开始施行她的侦破方案,她对办公室的人说,她把一份文件掉家里了,要回去拿份文件,然后她就出了办公楼,骑车回家。
她上一楼上了一半的时候,往楼道下面望了一下,看见了卓越的摩托车,她知道他肯定在家,心情一下紧张起来。她又上了几步,突然不想再往上走了,想起了那次去e大看许国璋真人的时候听来的几句话,她那次离得远,又不熟悉许国璋口音,听得不那么清楚,但有几个典故却给她印象很深,因为好像是专对她说的。
那次许国璋说,人们总是热衷于发现真理,但有时候真理并不是那么受欢迎的,比如你们有很多人到这里来,都是慕名而来,想看看我的真相,但是当你们真的看见我的时候,可能更多的是失望。然后他讲了几个西方的典故,一个是《圣经》上的,好像是说上帝警告了谁,叫她别回头望,但她回了头,于是被变成了一根盐柱子。还有一个好像是希腊罗马神话里的,也是有那么一个人,叫她别回头望,她回了头,于是被羁留在冥府里了。
她想起自己,这么发了疯似地调查事实真相,为了什么?如果今天没抓住卓越跟姜阿姨做那事,事情也不算结束,因为他们今天不做,不等于以前没做,也不等于今后不会做,那她得一次又一次地来“捉奸”,一直到捉住为止。
即便捉住了,又能解决什么问题?
石燕想下楼走掉,但发现楼下那对夫妻正提着一个煤气坛上楼来,两个人再加一坛煤气,正好把楼道堵死了。如果她叫那两人停下让她下去,也不是不可以,但不知为什么,她没往楼下走,而是接着往楼上走去,脑子里全都是初遇卓越的那一次,恍惚之中,好像走在她身后的就是卓越那伙人,抬着席梦思,把她和姚小萍一步一步“逼”上楼去。
她像梦游一般地一层层往上爬,听见身后煤气坛磕磕碰碰的声音,还有那两口子互相埋怨的声音,女的说“从来没见过换个煤气还要把女的也拖上”,男的说“谁叫你舍不得出几个钱请人换的”。她把这两人的对话听得非常非常清楚,但对自己正在干着的事却一点没感觉。
等她从“关心他人比关心自己为重”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到了家门前,搬煤气的两口子早在前一层楼就到家了,但她完全没注意他们是什么时候到家的,如果注意了,她还来得及下楼去,但她似乎想都没想下楼的问题,象被鬼推着一样,一直上到了自家门前。
她在门前站了一会,想象把门打开后会看到什么景色,在她印象中,“捉奸”总是跟“赤条条”“肉虫”“被子”之类的词分不开的,地上是一定有些狼藉的,床上是一定有些污物的,她觉得有点恶心,不知道如果待会捉住两个“赤条条的肉虫”该怎么发落。
她把钥匙伸进了锁孔,拧动钥匙前的那一秒钟,她还在想,今天肯定没事,因为现在还早,卓越肯定还没睡醒。但当她转动门把手,把门推开一道缝的时候,她楞住了:她的眼光象电影摄影师的镜头一样,从客厅穿过,再从开着的卧室门进去,正对在卓越身上,他坐在床边,两手撑在身体两边,她的镜头下摇,姜阿姨进入画面,正跪在床前,头深深地埋在卓越两腿间。
如果石燕从来没干过那活,她或许不会知道姜阿姨是在干什么,也许是在帮卓越钉裤子扣呢?也许是在帮他缝拉链呢?也许——
但是她太干过那活了,太知道姜阿姨是在做什么了,虽然她从来没以这个姿势为卓越干过那活,但她每次想到别人为卓越干那活的时候,就是这么个画面:卓越或坐或站,而那个干活的人或蹲或跪,头埋得深深的,正在起劲地吸吮,而卓越半闭着眼睛,十分享受的样子,一只手还摸着人家头顶,仿佛是一位首长在奖励勤务员活干得好。
有那么一刻,她以为自己会倒下,或者会肚子痛,流产,但其实什么也没发生,她站在那里,安如泰山,心跳没有加速,血液没有冲上脸面,连手里的钥匙都没掉地上,完全像是在拍摄一部电影,注意力全都在角度和光线上。
她看见卓越上身向后仰,嘴里“噢噢”地叫着,好像很享受似的。她觉得一阵恶心,差点吐出来,但在那样的时刻,她还能想到“可别吐在地上了”,而且把吐忍住了,令她对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
电影里的那两个人全神贯注于自己的演出,丝毫不受她这个摄影师的影响。现在剧情渐进高潮,男主角坐直了,一只蒿着女主角的头发,使劲地提上按下,她突然想起自己头发被蒿的情景,一下进入了角色,从观众变成了演员,尖叫一声,就冲进卧室,用手里的钥匙乱打他们两个。
那两个人显然是被吓糊涂了,只知道用手去护自己的脸,但那正好提醒了她,脸是重点保护单位,也是最佳攻击点,她拿着钥匙,很公平地打男主角一下,又打女主角一下,心里很惊异自己在这种时刻还能保持男女平等。
好一会,卓越才醒过神来,跳到一边去整理裤子,而姜阿姨已经扑到石燕脚边,匍匐在地上,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同一句话:“石老师,你听我说,石老师,你听我说——”
失去了一个目标,石燕只好攻击那个够得着的目标,她的手还在扬起落下,用钥匙打姜阿姨,但她的眼睛却直楞楞地盯着卓越,看他狼狈地把他那玩意塞进裤子里去,看他狼狈地拉上拉链。她头脑一片空白,但眼睛却看见了每一个细节,连他那玩意在被塞进裤子里去时的软缩状态都没错过。
她的手越打越没劲,等卓越上来夺她手里的钥匙的时候,她就乖乖地住了手,泥塑木雕地站在那里。卓越对姜阿姨说:“姜阿姨,你先回去吧——”
她大叫一声:“不许走!”
姜阿姨说:“好,我不走,我不走。石老师,别生气,我扶你上床去吧,当心把孩子——气坏了——”
这句话好像提醒了她一样,她开始捶自己的肚子:“气坏了好,气坏了好,我不要这个孩子了,我不要这个孩子,这么不要脸的爹,还能生出什么要脸的孩子来吗——都是遗传——都是遗传——”
卓越抢上前来,一手一个抓住她的两手手腕,攥得紧紧的,眼睛通红,像要吃人一样:“你今天敢再打我的孩子一下,我就要你的命!”
她也豁出去了:“你要我的命吧!你把我的命拿去吧!我反正也不想活了,嫁了你这种流氓,我还活什么活?”
卓越对姜阿姨说:“去把门关上!”
姜阿姨应声去关门,石燕知道自己末日来临了,这两个狗男女,肯定要整死她了,免得他们的丑事暴露出去。她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谁临死不知道反抗一下?蜜蜂临死还知道蜇人呢。她大声尖叫,用脚踢卓越,想踢他的要害,但被他用一条胳膊紧紧箍住,抱得离了地,另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她动不了,也没力气动了,便闭上眼睛,心里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们整死了我,你们也没有好下场。”
卓越把她连拖带抱地弄到床上放下,其间一直捂着她的嘴,等他把她放在床上了,他还捂着她的嘴,警告说:“我现在放开你的嘴,但不许你尖叫,也不许你乱喊,如果你不听,我就捂死你。听见没有?”
她老老实实地点点头,他放开了她的嘴,说:“你要怎么惩罚我都行,但是请你不要危害我的孩子,我相信我的孩子不会像我这样,我是被——社会害的——”
她不知道他在说哪个社会,难道他的“社会”跟她的不一样吗?大家都是同时代人,她看不出他那个“社会”怎么就会把他害成这样。
姜阿姨也凑上来作检讨:“石老师,你别怪越儿,要怪就怪我吧,是我养成了他这个习惯。他知事早——我看他憋得难受——就帮他——”
她冷冷地问:“那你们这事——是有历史的罗?”
“只在他小时候有过——后来他上大学去了——就没有了——这次——你现在怀身大肚的——也不能解他的急——我就——我就——帮他一下——”
她恶狠狠地说:“你这个贱女人,你这是帮他?你这是害他!”
卓越说:“姜阿姨,你回去吧,这里有我。路上小心。”
她又想叫“不许走!”,但觉得没什么意义了,兴许姜阿姨走了更好,卓越就少一个帮手了。而且卓越的手一直放在她嘴边,她觉得如果她再叫一声,他真的会要她的命。
姜阿姨走了之后,卓越在床边坐下,小声说:“你别怪她,是我不好,我很小就——知了事——那时对女人——的一切都很好奇——我在家里——偷看她洗澡——偷看她——上厕所——被她发现——但她没告诉我父母——也没告到我学校去——我胆子——更大了——叫她——把她的东西给我看——她很疼我——被我缠不过了——就——给我看——也让我——摸——但是我从来没跟她——做过——那种事。请你相信我——我们把界线分得很清的——我是把她当妈妈看待的——她也是——把我当——儿子看待的——我们从来没做过——乱伦的事——”
她冷笑:“还要怎么乱伦?这还不算乱伦吗?”
“这不是乱伦,她只用嘴帮我,我从来没——进入过她——那个地方——”
她又冷笑:“我看你还不如去写本乱伦的书算了,可能赚的钱更多,这么新奇的理论——保证很多人喜欢——”
他抱着她,恳求说:“燕儿,燕儿,你要相信我,我一直都是爱你的,我不会背叛你的,我教的学生里就有女生爱我,如果我要背叛你,我有很多机会,但我看都不看她们一眼的。你就当这是姜阿姨在帮你——做家务不行吗?”
“天下有这样做家务的保姆吗?”
“那你叫我怎么办?你不肯跟我做,你不许我看黄色杂志,把我的杂志烧了,你要我怎么办?憋死?还是把我逼到那些女学生那里去?”
“你就非得干这事不可吗?不干就要憋死吗?别人那些老婆怀孕的男人怎么办?人家都跟保姆干这事了吗?”
“可是别人没我这个问题呀——要怪只能怪——我那时太小——不知道这事会酿成这样的——苦果——她洗我的衣裤我的床单的时候——总是看见——一团团——的——遗精——她说那对身体——不好——所以她就帮我——用嘴出火——久而久之我——习惯了那个方法——别的——方法就——不够刺激了——”
她问:“那次在火车上你是不是跟列车长——这样做了?”
他似乎想抵赖,她说:“你已经做下这些了,少那一次算什么?你不承认,只能证明你是个爱撒谎的人,罪加一等——”
不知道他究竟是做了那事,还是怕她说他撒谎,他没再抵赖。
她喝令道:“还有谁?你给我一个一个交待出来。”
“没有了,真的没有了,我也不想这样,我怎么会——到处干这个事呢?请你相信我——”
她不再回他的话,因为她脑子太乱,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也哭不出声来,只觉得心里闷得慌,好像要把胸膛剖开才能呼吸一样。
石燕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过那几天的,只记得她好多次都差点一口气上不来憋死,只得张开嘴,大口呼吸,但每次吸进的空气好像都只能达到喉咙附近,就不肯往肺部去了,整个胸腔像有块石头梗在那里一样,她惊恐地想:这一定是心肌梗塞,我要死了!
想到死,她不禁悲从中来,我死了,我的孩子也活不成了,我的父母肯定要难受死了,我还这么年轻,就为这事死了,说不定都没人知道我究竟是怎么死的。她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而一旦哭开了,胸腔反而不那么梗了,但呼吸仍然是浅表式的,吸进的空气总不够她身体的需要,像她每次游蛙泳的时候一样,时间游长一点,就觉得肺部受到水的压力,呼吸不畅,只有翻过身,改成仰泳,让胸部露出水面才能顺畅地呼吸。
卓越一直在旁边作检讨,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无非是“时代”啊,“憋死”啊什么的,还做了很多空前绝后的保证,大意是说他再也不会做这种事了,如果她不相信的话,他马上叫他妈妈把姜阿姨赶回乡下去。
他还为她想了多种惩罚措施,有的算得上匪夷所思,比如叫她砍掉他那玩意等等,但中心思想都是一个:他是爱她的,无论她怎么惩罚他都行,就是不要离开他,不要因为这事影响他们的生活。
后来卓越大概是检讨得饿了,但不敢劳动她去做饭,只好到外面去买吃的。临走的时候,他用她的长丝袜把她的手脚都拴住了,说怕她做出什么傻事来。过了一会,他回来了,拉了一把椅子到床前,把从餐馆买来的饭菜摆在上面,才解开拴她的丝袜,叫她起来吃饭。
她怕饿着了孩子,乖乖地起床来吃饭,但她浑身无力,连碗都端不动,他就喂她吃。吃完了,他把碗筷什么的收到厨房去,扔在那里,又回到卧室来,跟她一起躺在床上。两人或者一声不吭,或者他重复他那一套检讨和保证,而她只无声地啜泣。
那个周末基本都是这样度过的,她不记得吃了几次饭,被捆过几回,又被放开几回,反正次数对她来说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她也不知道。
到了星期天晚上,她觉得脑子清醒多了,因为明天要上班了,总不能说就这样在床上躺一辈子吧?她星期五已经旷了大半天工了,难道今后就这么旷下去?她知道卓越星期一也有课,难道他从此以后不上班了,就在家里看管着她?
她跟卓越说了几句话,意思是她想搬回南一舍去,但她不会把这事告诉任何人,所以请他放她一条生路。她脑子很乱,说得颠颠倒倒的,声音因为哭多了,又因为老没说话,变得非常奇怪,连她自己听着都不象是她自己在说话。
但他听懂了她的意思,反对说:“你现在不能搬出去,你南一舍那边太小了,又没有煤气,什么都做不成,你吃什么?要搬就我搬出去吧——”
她没反对,但他又说:“我也没地方去,不如我们还是住这里,你不高兴跟我住一起,我可以在客厅住——”
她不同意,执意要搬出去,而且挣扎着起床去收拾东西。他不帮忙,但他也没阻拦,只跟在她身后,不知道是怕她体力不支晕倒时好救助她,还是在监督她,不让她跟外界联系。
等她收好了两个大包之后,他交待说:“我同意你搬出去,是给你一点时间想想,不是允许你长期住外面的,也不许你把这事说出去,不然的话——”
她保证说:“我不会说出去的,说出去对我有什么好处?难道能给我脸上增光吗?”
他又交待说:“不许你伤害我的孩子,不然的话——”
她又保证说:“你放心,这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我不会伤害它的——,你也尽快把生育指标的事弄好,不然的话——”
“生育指标没问题的,我已经给人家说好了。我们尽快把婚礼办了吧,不然的话——”
她差点跳起来,幸好她浑身无力,不然肯定跳得比天花板还高,那就该楼上的人吃亏了,她瞪着他说:“你在说什么?难道你疯了吗?到了这个地步,你还在指望我跟你举行婚礼?”
“那你想怎么样?我们已经领了结婚证了,你还想赖帐?”他两道眉毛楞的!幸好只是两道眉毛,如果是两把剑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她一看他楞眉毛,就吓得要命,觉得他的眼神露着凶光,好像能现场把她吃了似的。她硬着头皮说:“我不赖帐,但我可以跟你离婚——”
“没有我同意,你休想离婚!”
“你领结婚证时没我在场,不算!”
“算不算不是你说了算的——"
“算不算也不是你说了算的——”
他们差点又搞成互扔手雷的阵势,还好,卓越率先换了武器:“没结婚还想要什么生育指标?”
她被打哑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反正我不会跟你举行婚礼。”
“举行不举行我们都是夫妻。”
她懒得跟他争辩了,说:“你说是什么就什么吧,反正我思想上是不会把我们当夫妻的——”
他似乎要发作,但终于忍住了,指着她,抖抖地说:“你——你这是要逼死我呀?”
“到底是你要逼死我,还是我要逼死你?你把我害到这步田地,你还说我逼死你?”
他冲上来抱住她,嘴里含混地恳求说:“燕儿,燕儿,你别走吧,你原谅我吧,我这么爱面子的人,已经这么低三下四地求你了,你还要怎么样?你还要怎么样?”
“你求我什么了?你一直都是在讲狠,威胁我,恐吓我,你这就是求?我没见过这样求人的人——”
“那你要我怎么求?跪在地上求?只要你发个话,我都做得到,我这就给你跪下——”他说着就跪在她面前,抱着她的两腿,头埋在她腿缝里。
她惊呆了,没想到他真能做得出来,她楞在那里,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他跪了一阵,见她没反应,讪讪地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我都做到这一步了,你还是不能原谅我,我也没办法了——”他爬起来,把她收拾的两大包东西背在肩上,说,“我先把这些送过去,你呆家里乖乖的,别乱来,你答应我了,我就不拴你——”
她没好气地说:“我乱来什么?你以为我会为你这种人寻短见?我没那么傻。”
他大概觉得她说的有道理,没再拴她,只把门锁上了。她估计他是想先下手为强,过去给姚小萍打个预防针,把谎撒在前面,免得她到时泄露了他的秘密。她等他去玩鬼把戏,她现在只求能逃离这里就行。
过了一会,他回来了,把煤气灶拆了,说给她带过去做饭用,反正他不会做饭,留着也没用。他下楼的时候,她听见煤气坛在楼梯上磕磕碰碰的声音,想起楼下那两口子搬煤气互相抱怨的情景,想像他到了南一舍那边一个人搬煤气上楼的情景,回想起这几个月的生活,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返回来的时候,身上搞得脏乎乎的,手上也挂流血了。她不好意思冷眼旁观,上去帮他把手洗干净包扎了一下。
他借机搂住她:“燕儿,你还是心疼我的,你还是爱我的。别走吧,就这样在一起过不好吗?跑到那个破地方去——”
她挣脱开:“谢谢你帮我把东西运过去了,你就别过去了吧,我自己骑车走,反正我得把车骑过去——”
他没反对,但他跟了下来,骑着摩托跟在她旁边,一直跟到南一舍,又跟到楼上。
姚小萍正在欢天喜地试用煤气灶,见他们两个上来,连声招呼说:“坐一会,坐一会,我下面你们吃——”
卓越马上赞成:“好啊,那我就不客气了,刚好肚子饿了——”他象到了丈母娘家一样,非常宾至如归,一屁股坐在石燕床上,等姚小萍下面他吃。
石燕赶他:“别坐这里,我要收拾床。”
他挪到姚小萍床上去坐下,石燕又赶他:“别坐姚的床,你身上脏死了——”
姚小萍说:“没事,没事,卓老师尽管坐,这里没什么椅子,就坐床吧,要不就坐小凳子——”
姚小萍很快就下好了面,三个人同桌开吃。卓越问:“严谨呢?刚才还看见他的——”
“我把他赶走了——”
“怎么不留他一起吃面?”
“只剩这点面了,他那个大肚汉,不够他吃——”
石燕有点内疚,因为她一回来,就得把严谨赶走,但她也没办法,她只有这么一个地方可去。
艾米:至死不渝(14)
吃完面,卓越好像还没有告辞的意思,坐那里跟姚小萍聊大天。石燕也不理他,起身去收拾床铺。收了一会,她对姚小萍说:“我看几个水瓶都是满的,我可不可以用两瓶洗——脚?明天早上我再打来还你——今天好累——我洗洗睡觉了——”
姚小萍嗔怪地说:“怎么说这么见外的话?那两个水瓶本来就是你的,你尽管用,也不用打了还我,以后打水的事就包在严谨身上了,他每天下午都会过来帮我们打水的——”
她心里一酸,看来以后就只能沾姚小萍的光了,人家的男朋友就这么贴心贴肝,而她的呢?真不知道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会遭这样的报应。
卓越不好意思再逗留,起身向她们俩告辞,她没理他,姚小萍把他送到楼梯口,她听见姚小萍在叫他有空过来玩,而他满口答应:“会来的,会来的。”
姚小萍送走卓越,返回寝室,也不问她为什么突然搬回来,只帮她收拾桌子摆东西,其间讲些杂七拉八的事,好像她一直就是在这里住的一样。
她忍不住了,问:“他跟你说什么了?”
姚小萍的思路显然还是在这件事上的,所以她一说“他”,姚就知道在说谁:“他没说什么,就说闹了点矛盾,你想回来住几天,叫我帮忙照顾你——”
“他说没说是什么矛盾?”
“没有。我也没问他,问了他也不会说真话。不过你们闹矛盾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你从来没搬出来过,所以我猜这次——是——有点不同寻常了——肯定是因为他妈妈家那个——保姆的事吧?”
她大吃一惊:“什么保姆的事?你——听谁说——了什么?”
“我还要听谁说?我自己没眼睛?那天我就觉得不对头,结果还真不出我之所料——是不是卓越跟那个什么阿姨来着?汪阿姨?姜阿姨?是不是他跟那个阿姨——有一腿?”
她简直怀疑姚小萍那天看到什么了,不然怎么这么肯定?她知道瞒不过姚小萍,便支支吾吾地说:“也不是有一腿——”
“我觉得也不可能有一腿,徐娘全老了,哪里还有风韵?那就是有一嘴了。”
她吓了一跳:“你——这是什么意思?”
姚小萍没作解释,只劝解说:“如果只是有一嘴,你也犯不上生这么大气——”
她瞪大眼睛:“你这是什么意思?”
“以前我们那里——这种事普通得很——那些家里穷的——儿子娶不起媳妇的——他们的妈呀姐妹呀——就这样帮他们的——有的死了老婆的——他们的女儿也这样帮他们——不算什么——总比乱伦好——”
这真是比天方夜谭还天方夜谭了,她听得目瞪口呆:“这——这——还不是乱伦?你们j县是这样的?”
“我不是说j县,我以前不是j县的人——”
“那你们l镇是这样的?”
“也不是l镇,我以前的老家还不在l镇,在深山老林里,很穷,很闭塞。我跟你说,凡是又穷又闭塞的地方,肯定是又落后又愚昧的,愚昧的方式可能不同,但愚昧就是一定的。我出生的那个地方,那就真叫穷——你完全想象不出来,女人都不算人的,跟牲口差不多,因为她们反正是要嫁到别处去的——家里人能用用就——先用用——也算不亏本。我是后来我爹死了,我妈改嫁的时候才搬到l镇去的,我妈嫁了个——驼背——丑得不行——但把我们全家弄到l镇去了——算是我妈用自己的身体为我们——谋了一点福利——”
“那后来你怎么去了j县?”
“这不明摆着的吗?还用问?当然是我的公公看上了我,把我弄到他学校教书去了嘛——”
“你公公?就是你——丈夫的——爸爸?”
姚小萍安抚性地说:“你别想太复杂了,我的意思是我公公为他儿子看上了我——”
“那你以前怎么说——你不肯嫁你丈夫,你公公就利用职权整你,你们这不是一开头——就——讲好了的吗?”
“是一开头就讲好了的,但是我从来就没喜欢过我的丈夫,我只想利用他到县中去教书——”
可能是脑子已经麻木了,石燕现在听到这些也不觉得有什么义愤填膺的感觉了,处在姚小萍那个境地,不利用自己的身体也就没什么可利用的。她问:“那你们——以前那个深山老林的人——就兴——那种事的?”
“也不光我们那里,”姚小萍不以为然地说,“太穷了嘛,娶不起媳妇,又有那个生理要求,那怎么办?什么花样都有,跟畜牲干的都有,只要是母的,那些人都可以上——”
“那也比——跟自己家的姐妹女儿——要好吧?”
“还不都是没办法了,谁愿意那样?大大方方娶个媳妇不好?但是很多人穷得叮当响,一辈子都娶不起媳妇,换亲都换不来——所以我们那里以前痴呆儿特别多,肯定都是跟自己的血亲搞出来的孩子——”
她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想起“洞洞拐”那边以前也看到过很多痴呆儿,但那都是那里农民的小孩,“洞洞拐”的工人里面有痴呆儿的还是不多的。她那时以为是乡下农民人傻,所以生的痴呆儿就多。现在想来,应该也是近亲通婚的结果了。想到这些,她觉得可以理解乡下那些人了,但她不能理解卓越,不能原谅卓越,她愤然说:“乡下人是因为穷,但卓越呢?他也穷得娶不起媳妇吗?”
“可能是那个姜阿姨——把农村那一套带到城市里来了,不过姜阿姨也可能是一片好心,看你现在怀着孩子不方便,就从中帮个忙,反正在她看来,这事跟帮你们做饭没什么区别——”
她摇摇头:“奇怪得很,卓越跟你的说法一样,叫我就把这事当作姜阿姨在帮我们做家务——但这不是做家务,而且也不是因为我怀孕,他们这样做已经很久了,从卓越很小的时候起就是这样了——”
“哎,那就怪姜阿姨了,既然卓越那时还小,当然不知好歹。只能说姜阿姨太愚昧了,好心的愚人,害了你们家卓越。不过现在你这么闹了一下,他们肯定不敢了——”姚小萍好奇地问,“是不是你因为怀孕不肯跟他——那个?”
她不好意思地说:“就这段时间没有——”
“那难怪呢,你怎么不跟他做呢?你不跟他做,他当然要去找别的出路了——”
她很生气:“怎么你也是这么个论调呢?好像这事是我的错一样,我怀着孩子,怎么跟他做?你那时怀孕不也没跟你丈夫——那个吗?”
“谁说的?”
“你自己说的,说你怀身大肚的时候——”
“那是怀孕晚期嘛,我前面不照样跟他做吗?到了晚期,我怕他在外面寻花问柳,我都想方设法帮他出火的——”
她知道“想方设法”是想的什么方,设的什么法,现在她可能比大多数过来人都更“过来”,她什么不知道?她反驳说:“我真的不明白,自己的妻子怀了孕,做丈夫的不好好照顾妻子,还要逼着自己的妻子伺候他们,不伺候就要去外面寻花问柳,男人还叫不叫人?”
“肯定不是个个男人都这样,只怪我们两个运气不好,遇到这种畜牲——我没说你卓越是畜牲啊,我说的是我家那个畜牲——我就是那样迁就他,伺候他,他还是在外面寻花问柳——”
石燕说:“所以说这事根本不能怪怀孕的女人——”
“也是的,骨子里不老实的男人,你怎么样对他,他都是不老实。那你准备怎么办?老躲在这里?”
“我想跟他离婚。”她把她跟卓越就离婚问题进行的谈话说了一下。
姚小萍说:“我看你这个婚很难离掉,除非你准备像姓胡的那样搞得身败名裂——”
她也知道这一点,但她想横了,哪怕是身败名裂,也要跟卓越离婚,不能受他要挟,被他钳制。她气哼哼地说:“对他这种人,怕是没有用的,你越怕,他越猖狂。反正他恨上了的人,他都是往死里整的,你怕也好,不怕也好,没什么区别。胡丽英那时存着侥幸心理,帮他去陷害姓温的,结果如何呢?他并没有为这事就不整胡丽英。所以我想明白了,跟他这种人,就只能来硬的——”
其实她在说这话之前还没完全坚定“来硬的”的决心,或者说还不知道自己到底可以“硬”到什么地步,但说着说着,就仿佛思路理清了,意志坚定了。是的,这就是她的想法和决心,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淑女一言,八头犍牛都拉不回。
姚小萍慷慨地说:“既然你这么坚定,那我支持你。我一向就不喜欢卓越,但看在你的份上,自从你们在一起了,我就不便说什么了。现在既然你准备跟他离婚了,那我就说说也无妨了,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不管你们今后和好不和好,你都不能告诉他是我说的,不然我肯定死惨了。”
石燕完全想不出怎么还会有和好的可能,便干脆地说:“我不会告诉他的——”
“其实严谨买的那些珍珠项链,的确是三块钱一串的,但我怕这事影响你们的夫妻关系,就让他撒了个谎,说是五块钱一串——”
“这个我想到了——”
“还有上次毕业分配的事,的确是他在中间搞的鬼,他让赵士光去我丈夫那里告状,好把我留系的事搞黄——后来赵士光全都告诉我了——”
“这个我也想到了——”
这两件事,她的确是想到了,也就是说,想到了这种可能性,但因为没有证据,也就没下结论。现在她的感觉是这些都不重要,有了卓越跟姜阿姨的事在那里垫底,这种占小便宜告黑状之类的事,真的只是小菜一碟,连胡丽英那件事都只能算中菜一盘,跟姜阿姨的事才是大菜一锅。如果没有姜阿姨这事,也许别的她还可以原谅,但有了姜阿姨这事,哪怕卓越在另外几件事上没错,她也不能原谅他。
但这些事也不是完全没意义的,至少起了烘托作用,像一些臭肉块,被姜阿姨这根铁签子一串,就都凑在一起,臭熏熏的,说明卓越不是个老实人,做人没原则,一切从个人恩怨出发,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跟这种人在一起,即便不被他整死,也肯定把孩子带坏了。
她感叹说:“事情就是这么怪,结婚前什么都没发现,一结婚什么都发现了。也许结婚前也不是没发现,其实发现还是发现了的,只是没证据。刚刚一结婚,什么证据都出来了,所有的罪过都得到了证明。你说是不是真有个上帝或者什么神灵?不然怎么会安排得这么巧呢?”
姚小萍安慰说:“其实也没什么,你们结婚的事,根本没人知道,离了婚也没人知道,到时候你还可以冒充黄花闺女,我可以教你一个办法——”
“我拖着一个孩子还冒充黄花闺女?”
姚小萍很吃惊:“你都准备离婚了,还要这个孩子?”
她也很吃惊:“难道可以不要这个孩子?这不是一条命吗?”
姚小萍斟酌了片刻,说:“你说到命上去了,我不大好说了,再说你就会觉得我这人没人性了,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一个人拖着个孩子,怎么活得下去?而且你有了这个孩子,就永远别想摆脱卓越了,他是孩子的父亲,有权探望孩子,他职称比你高,工资比你多,又有后台,搞不好孩子被他要去了,他就拿这个孩子来惩罚你一辈子——”
她相信卓越肯定做得出来:“他肯定会用孩子来惩罚我的,他威胁过我,说如果我伤害了他的孩子——就要我的命——”
“那就更麻烦了,你也不能把孩子做掉了,不然的话,他真的可能会要你的命——”
她从来没想过做掉孩子,所以还没觉得这也是个危险,但姚小萍这样一提,也令她打了个寒噤:“他会不会等我把孩子生下来再要我的命?”
“谁知道?”
“难道没人能管——管得住他的吗?”
“他这么狡猾的人,肯定会把事情做得让人抓不住辫子——比如买通了医院,让你生孩子的时候出个医疗事故什么的,你能把他怎么样?我就听说过这种事,一个男的被女的甩了,他恨不过,就买通医院,在那个女的盲肠炎开刀的时候把她的卵巢和子宫都一刀割了。你看看,那多惨啊,我听说卵巢割了就变成男的了——”
她又打个寒噤:“那——那不能告——告他们吗?”
“能告,怎么不能告呢?肯定是那女的告状才把这事传出来的嘛,但是告了又怎么样呢?医生顶多背个医疗事故的名,至于那个男,如果没后台,那也就是坐个牢,如果有后台,恐怕牢都不用坐。但那女的不是一生都毁了吗?”
她恨恨地想,如果卓越把我害到那一步,我这一生都不会放过他。
姚小萍说:“唉,你这辈子算是完了,怎么样都逃不脱他的手板心了。只怪你——被他看上了——又有了孩子,就像我一样,如果不是被那个混蛋看上,如果不是有了孩子,我也不会沦落到这一步,要不怎么会有‘红颜薄命’的说法呢?”
她谦虚说:“我们算什么红颜?”
“我们怎么不算红颜呢?不算红颜的话,这两个混蛋怎么会看上我们?”
“都怪你,那天要跑到你那个什么亲戚那里去借工作证,不去那里,我们怎么会碰上——那个混蛋?”
“那应该怪黄海,不是为了找他,我们怎么会去我那个亲戚那里?”
说到黄海,石燕就很黯然,感觉真象是命运跟她开了一个大玩笑,她跟黄海接触得好好的,半路上杀出这么一个卓越来,搅散了她跟黄海,而她跟卓越发展这么一段感情,好像就是专门为了把黄海推到那个疯女人怀里去一样。她沮丧地说:“算了,也别怪他了,他现在自己也很惨——”
“他怎么啦?是不是为你的事——”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为我的事,反正他——找了个精神方面有问题的女朋友——”
“啊?有这种事?他条件再差也不至于找个疯子嘛!他干嘛这么慌?”姚小萍分析说,“他肯定是想跟你赌气,你结了婚,他也结个婚给你看——这也太不成熟了——不是害了几方吗?”
石燕赶快替黄海辩护:“他肯定不是赌气,他不是这么浅薄的人,他是同情那个女的,因为那个女的以前的男朋友一出国就抛弃了她,她就有点——疯了。黄海是想把她办出国去——”
姚小萍说:“我不相信,世界上哪里有这样的人?为了把一个疯子办出国去,就跟她谈恋爱?疯子出得了国吗?人家美国又不是中国的疯人院,会让一个疯子到那里去?我觉得他在撒谎,要么就是因为要面子,你结婚了,他也编造一个女朋友出来;要么就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她想了想,说:“我觉得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象是在撒谎。你说他要面子,跟一个疯女人结婚就要回面子了?再说,他也不是一个撒谎的人——”
“要不要我帮你去试探他一下?就告诉他你快离婚了,如果他听说了你快离婚的消息,还坚持说他有女朋友,那就真的是有女朋友了。如果他那个女朋友只是个幌子,那他听说你快离婚了,肯定就会改口说他没女朋友了——”
她觉得这样做好像不地道一样,如果黄海并不爱她,那他肯定会瞧不起她:如果你喜欢我,早八百年干什么去了?等到跟卓越过不下去了,你才想到我头上来,我又不是捡破烂的,你一边玩去吧。如果黄海真的是喜欢她的,那他听说她快离婚了,肯定会把那个疯女人丢了,那不等于逼死那个疯女人吗?
不管是哪种结果,都不是她所希望的,她坚决制止说:“你别去问黄海,少在他面前丢我的人——少在里面瞎搅和——”
姚小萍苦笑一下:“我是一片好心,怕你们两个人错过了,既然你觉得我是在瞎搅和,那我就不管你们的闲事了——”
她好奇地问:“你以前不是——最反对黄海的吗?怎么现在又这么积极地要把我们凑拢了?”
“此一时,彼一时嘛。那时是既不了解黄海,又不了解卓越,觉得他们一个外在不美,一个内在不美,所以我是两个都不赞成。但现在不同了嘛,可以说是既了解了黄海,又了解了卓越,那我就赞成黄海了。以前我是觉得黄海配不上你,但你现在也不是从前那个你了,你结过婚,有过孩子,难道你还能像以前做姑娘的时候那么心高气傲?”
这话让她很不开心:“我做姑娘的时候也没心高气傲,我现在也不自卑——”
“说是这么说,但你心里还是有个谱的,都说女人心里有杆秤,自己几斤几两,称得比谁都准。你经历了这一切,潜意识里就把自己的价格降下来了,也就不会那么在乎他那张脸了——”
这话让她更不开心,看来在姚小萍眼里,她已经是降了价的人了,以前是黄海配不上她,而现在就成了她配不上黄海了,真是岂有此理!她反驳说:“我不认为我现在就掉了价了,我以前也不认为黄海就配不上我,这世界上也不是只有这么两个男人,我也不是非嫁人不可——”
姚小萍改口说:“不过我也觉得现在最好别去招惹黄海,主要是怕你那个卓越吃醋。如果你是因为他和那个姜阿姨的事跟他离婚,可能他还不会把你往死里整,毕竟这事是他不对。但如果他知道你跟黄海有什么,那还得了?不把你们两个整死,他肯定是睡不着觉的。”
现在石燕就等着卓越来整她了,她连遗书都写好了,把前前后后的事都如实写上,最后说如果她不明不白地死了,那卓越就是罪魁祸首。
她把遗书复印了好多份,装在一个个信封里,信封上都写好了收件人地址,有给自己的父母的,有给卓越的妈妈的,还有给学校领导,市公安局,市报社的,等等,这些遗书她都签了字,盖了自己的私章,但没封口,全部交给姚小萍保管着。
姚小萍一面安慰她,说也许事情不会发展到那个地步,一面又拍胸说:“如果你真的遭遇不测,我肯定不会放过姓卓的——”
她不知道姚小萍有什么本事不放过姓卓的,但她也不想追问,就满足于理论上有这样一个愿意为她报仇伸冤的好朋友。
现在她跟姚小萍的关系更上了一层楼,不知道是同病相怜还是志同道合,反正是心有灵犀,心心相印,她完全理解了姚小萍的处境,姚小萍也完全理解了她的处境,或者说姚小萍一直都理解她的处境,但她是到了现在才完全理解姚小萍的处境的。
她也彻底体会到了那种丢掉钥匙去革命的豪放,这次不是在感情上丢掉一个依赖,而是真正的把生死置之度外。她不知道卓越会怎么整她,但她把各种稀奇古怪的死法都设想过了,比如正骑着车,就被拦路拴的一根钢绳绊倒了,摔死;或者正下着楼梯,几级阶梯就坍塌了,跌死;或者半夜被卓越摸进寝室里来,用浸透氯钫的纱布捂住口鼻,闷死;或者生孩子的时候,被卓越买通的黑心医生丢在手术台上,产死。
但她从来没设想过刀砍斧劈的那种死法,不是因为那种死法不浪漫,而是因为她觉得卓越的坏不是暴徒式的坏,而是毒蛇式的坏,都是阴着整人。比如说对姚小萍吧,他不是直接到系里去告状,而是拐弯抹角地让那个赵士光去姚的丈夫那里告状;再比如对胡丽英吧,他不是直接打骂胡一顿,而是让别人到报纸上去诽谤胡。
一句话,卓越讲究的是杀人不见血,不见血的目的是洗脱自己的干系,以便逍遥法外。最可恨的就是这种人,最可怕的也是这种人。
她把这么可怕的结局都想到了,还敢跟卓越对着干,让她有种胜利感:怎么样?我就不怕你,看你拿我怎么办!可能这就是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说不上勇敢,只是被迫,就像陈胜吴广一样,已经晚了,拼命赶到目的地也是死,造反也是死,说不定造反还可以为自己谋条活路,何乐而不造呢?
她觉得她的情况跟陈胜吴广差不多,既然已经撞破了卓越和姜阿姨的丑事,还能指望卓越放过她?与其委曲求全地跟着他,容忍他跟姜阿姨的丑事,最终还是被他报复,不如揭竿而起,逃离他,省得日夜担惊受怕,至少可以保证自己不受玷污,孩子不受影响。
她每天早上去上班的时候就做个不能回来的准备,等到每天下午又安全回来了,就感觉占了生活一个便宜,白捡了一天。她也不关心d市晚报上有没有登载诽谤她的文章,如果有诽谤,总会传到她耳朵里来的,没传来就当它没有,如果传来了,那她就不客气,把他的丑事整个捅出去。
她一点也不怀念跟卓越一起的生活,有什么可怀念的?他完全是拿她当不要钱的高级保姆,家务活都是她干,他什么都不干,都是吃现成的,衣服也不洗,都是她洗,虽然有洗衣机,但总要拿出去晒吧?这些事卓越都是不帮忙的,如果她说他,他就说“你不想做就不做,又没谁强迫你,我最讨厌那些任劳不能任怨的人了”。他一天到晚就是在那里写东西,也不陪她,隔三岔五的,她还得经历那种可怕的“做爱”过程,想想就恶心。
现在她跟姚小萍住,比她跟卓越一起住还舒服,因为姚小萍把做饭买菜的事都包了,姚小萍虽然是在附中工作,但比她还自由,不用坐班,上完课批完作业就可以回家。姚下班回来的路上正好要从菜市场过,就进去买菜,回到家就点火做饭,因为是煤气,做起来很快。
严谨像按时上岗的哨兵,每到下午五点左右就过来了,帮忙打开水打热水,石燕什么都不用做,有时帮忙择择菜而已。晚饭都是三个人一起吃,吃完之后姚小萍打发严谨去洗碗,收拾停当了,姚就跟严谨出去散步,散到哪里去,做了什么,她就不知道了,反正姚小萍只要出去散步,都是很晚才回来。
姚小萍有时一边做饭一边开玩笑:“石,你说我这个人是不是恩将仇报?用着卓越的煤气,还支持你跟他离婚。我迟早要遭报应——”
有时姚小萍又说:“我把你在这里的生活搞这么舒服,等于是在给自己挖坟坑——”
她不解:“为什么?”
“你在这里住得这么舒服,就乐不思蜀了,那不等于断了卓越的一点想头了吗?他本来是指望你在这里住两天住不下去,自动跑回他那里去的。这下好了,卓越要把一肚子气出在我身上了,我也找个时间把遗书写好吧——”
姚小萍说得自己哈哈大笑,笑完又担心:“这坛煤气用完了怎么办?他还会不会帮我们搞?”
她也不知道,其实她不想用卓越的煤气,她想彻底跟他一刀两断,什么牵扯都没有,但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不管她怎么尽力撇清,她今生都不可能跟他断那么清了,因为肚子里的孩子总有一半基因是他的,他要看孩子她也不能一脚把他踢出去。既然是断不清了,也就不必在一坛煤气上做文章了。
姚小萍说:“哼,我们就用这个来考验他,如果他一直帮我们搞煤气,你就跟他和好,不然的话——”
她觉得这太儿戏了,她跟卓越的问题绝对不是一坛煤气的问题。
她搬回南一舍来没几天,卓越就跑来告诉她,说拿到生育指标了。
“谢谢你,”她伸出手,“拿来给我吧。”
他接过她的手握着,却不给她任何东西:“给你什么?你以为是个证件?指标就是指标——”
她把手抽出来:“那总得有个凭证吧?”
“凭证在校医院,我们明天一起去医院吧,一定得两个人一起去,不然拿不到指标——”
她嘲笑说:“一个指标还得两个人去抬?”
“不是抬,而是——学校的规定,你也得去医院做些检查,你去了就知道了——”
孩子的出生权要紧,她答应了。
那天姚小萍留卓越一起吃饭,严谨还跑去买了几瓶啤酒,跟卓越两个人喝得热火朝天,不知就里的人看见这四口子,还以为是两对恩爱夫妻呢,哪知道一对是夫妻,但不恩爱,另一对挺恩爱,但不是夫妻。
也许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恩爱与夫妻,常常是二者不可得兼。
第二天,石燕专门请了半天假,跟卓越到校医院去拿“凭证”。她还是上次就业体检的时候来过校医院的,印象不是很好。今天来到妇产科,印象更糟糕,哪里像个妇产科?虽然她不知道妇产科应该是什么样的,但总要有些仪器、有些病床、有几个白大褂们晃来晃去吧?
但师院的这个妇产科,小得局促,迎门就是一个磅秤,像“洞洞拐”那边农民用来称猪的那种,旁边是一个很简陋的量身高的玩意,比根竹竿子高明不了多少,有张铺着白垫单的床,看上去脏不拉叽的。整个妇产科就看见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自称刘医生,但给人感觉连护士都不如,完全是姜阿姨那个级别的,就差穿一双白胶底黑布鞋了。
刘医生一边用百分之九十的注意力跟卓越讲话上,一边用百分之十的注意力为石燕做了一些很应付差事的检查,量量身高体重啊,查查血压呀,谁都会干的那种,最专业的检查就是让她躺到床上,在她肚子上摸了几把,花的时间比她扭扭捏捏解裤带的时间还短。
她忍不住了,问:“这个地方——怎么生孩子?”
刘医生没理她,似乎很不屑这种愚蠢的问题。卓越帮忙解释说:“生孩子不是在这里,这里只建立档案,做些检查,最后生孩子是到市里的医院去生。是吧,刘医生?”
“没错。你爱人不懂,你回去给她讲讲——”
卓越又补充说:“刘医生说了,临产的时候,可以在学校车队叫两次车,送一次,接一次,都是免费的,生产的费用是先自己垫上,再把发票拿回来报销——”
连生孩子都要开发票了,这她还是第一次听说,难怪卓越干什么都要开发票呢。不过,听到这些细节,她放心了一点,呼噜了一句:“我是觉得这里不像生孩子的地方——”
刘医生跟卓越聊完了大天,发给他们一个小黄本本,上面有刚写上的身高体重腰围胸围什么的,还有孕期检查的时间表,看来还得到这个地方来好几回,不过她不准备跟卓越一起来了,免得这个刘医生心不在焉,给她检查错了。
刘医生还把孕期应该注意的事项交待了一遍,主要是有关夫妻之间的事,比如平时采取什么避孕方法呀,生产后打算采取什么避孕方法呀,体外射精不保险呀,避孕套如何带才有效啊,等等,还逼着他们买了刘医生自己编印的一个小册子,是关于夫妻性生活和避孕的,印刷质量很差,一摸就到处是黑墨,有一幅图好像被谁的汗手摸过,图上那男人的性器成了长长的一道黑墨,像三只脚站在地上。
这么一本破书,居然要卖十块钱,还没发票,让人疑心刘医生是在做黑市生意。不过卓越没心疼钱,当宝书一般买了下来。
有了这个黄本本,石燕心上的一个大石头放下了,这就是出生指标,这下她的孩子有了出生权了。前段时间,她总像偷了人家东西一样,理不直,气不壮,说话办事都躲躲闪闪的,不敢吐,不敢呕,不敢多上厕所,连走路都是弓腰驼背,生怕别人看出自己怀孕了。现在拿到指标了,可以扬眉吐气了。真是奇怪得很,刚拿到指标,就觉得肚子沉了许多,好像不仰着点走路就掌握不了平衡似的。
她迈着鸭子步走出医院,卓越建议说:“我们找个地方吃顿饭,庆贺一下吧。”
她差点说出:“你庆贺个什么?”经他一提醒,才想起他是孩子的爸爸,照说也有权庆贺,但她不想跟他一起庆贺,恨不得把他那一半基因挑出来还给他,因为她担心他的那些德性会遗传给她的孩子。她不耐烦地推脱说:“我只请了半天假,还得赶回去上班——”
“那就下班后再去?”他不等她再次推脱,就接着说,“一起吃顿饭吧,看在孩子的份上——”
他的语调很央告,眼神也很乞求,又是为了孩子,她心一软,就答应了。
那天下午,石燕完全没心思上班,好在她上班也没什么事干,即便有事干也是不需要动脑筋的事,所以她有大把的时间想自己的心思。那天她心里都是孩子的事,她以前没怎么敢多想这事,怕物极必反,乐极生悲,想多了,把指标给想跑了。现在拿到指标了,已经有个黄本本在握了,感觉上就像是给孩子上了户口一样,胆子一大,思想就像一匹野马,狂奔起来。
她想得最多的就是孩子的性别问题,她以前是很希望生个男孩的,因为她觉得男孩多半像爸爸,女孩多半像妈妈。也许她在女同胞中间只算一个“中上”,但卓越在男同胞中间完全可以算个“上”,不论是长相还是智力都是如此。如果能生两个,那最好是一男一女,但既然只能生一个,那她就愿意是个男孩了。
不仅如此,她一向觉得做女人很辛苦,很吃亏,不说别的,每个月都要“倒霉”那么几天,就给女人平添无数麻烦,不光是人不舒服,还有好多的禁忌,这不能干,那不能干,生活上工作上都有很多不方便。女人还有个处女膜在那里坏事,她记得在那里看到过,说人的身体里几乎每个器官都是有用的,只有盲肠和处女膜,对身体没一点用处,搞不好还会坏事。她从她妈妈那一辈听来的有关生孩子的事,似乎没一个不说痛得要死的,个个都是鸡喊鸭叫,发誓再也不生了,而男人就不用受这些苦。
但现在她的想法全变了,她热切希望生个女孩,如果是个男孩的话,很难担保孩子不踏卓越的代,谁知道他会把什么遗传给孩子?虽然他那事姜阿姨要负很大责任,但最初引起那事的,不还是卓越自己吗?如果换个老实点的孩子,胆子小点的孩子,即便“知事早”,也不会跑去偷看姜阿姨洗澡上厕所,那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既然他就是这么个苗子,那即便他没遇到姜阿姨,说不定也遇上了一个蒜阿姨。或者更遭,姜啊蒜的都没遇上,于是天天在外面打游击,逮住谁是谁,结果成了强奸犯。
如果生个女孩,就不会有卓越那样的麻烦,女孩知事不知事,都不会有那种冲动,又怎么会偷看保姆洗澡呢?她回想她这一生,好像从来没有过想偷看男人洗澡的念头,哪怕是私下里都没有过这种念头。男人洗澡有什么好看的?用“洞洞拐”那边的话来说,男人身上油腻腻的,洗澡的水脏得可以肥一亩地。男人身上长着什么,又不是不知道,还用得着冒犯法的风险去偷看?
她也算过来人了,也品尝过性爱高潮的滋味,从身体的感受来讲,那的确是一种别的感受都无法代替的快感,有人用掏耳朵来比喻那种感受,还有人用挠痒痒来比喻那种感受,但她觉得都不是,没有什么感受跟那种感受是一样的。但她也没觉得那感觉就值得人们为之冒险犯法,做爱对她来说,还比不上心心相印的关怀和爱护,如果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在乎她,关心她,爱她,她一定会感到悲伤,但如果仅仅是没有人给她带来快感,她到不觉得有多可怕。
遇到卓越之前她活了二十几年,从来没有过性爱,更别说高潮了,她不也活得挺好的吗?高潮这事,你要比作人参燕窝都行,吃了大补,益寿延年,但人的一生中如果没有吃过人参燕窝,不也活得好好的吗?卓越说女人品尝三次高潮就会上瘾,她已经品尝了不止三次了,她怎么没上瘾?
所以她无法理解卓越为什么要跟姜阿姨做那种事,在她看来,只能是他意志薄弱,存着严重的侥幸心理,只要没人发现就放纵自己一下。所有知法犯法的人都是存着侥幸心理:我做得这么隐蔽,怎么会有人发现呢?只要没人发现,做做又有什么大不了的?等到被人发现了,抓住了,他们也不会检讨自己,反而恨那发现他们的人。
她无法体会男人冲动起来究竟有多难熬,是不是不释放就要爆炸?应该是不会的吧,不然的话,这世界上不知道该有多少人早就爆炸了。如果男孩都是中学左右“开知识”的,那离他们结婚的那一天还远得很,也没见几个爆炸的嘛?
卓越自己也上过大学,那时候应该是没法跟姜阿姨做那事的了,但他不也活下来了吗?难道他在k市找了别的什么阿姨?如果他经常性地找,天长日久地找,难道不会被学校发现,被他的同学发现?也许他就是因为被k大那边的人发现了,才避到d市来的?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也许大家都知道卓越是个什么样的人,就她不知道。知道的人都不理睬他,他只好来骗她这个不知底细的人,根本不是爱上了她什么,而是看中了她好骗。你看他说的,“你胸也不高,屁股也不大”,而且他说话总是一口一个“你们女人”如何如何,既然他这么瞧不起女人,瞧不起她,他还要来追求她,那肯定就是因为他做贼心虚,知道自己找不到什么更好的人了。
她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被人算计了,不知道那次楼道偶遇是不是卓越一手策划的,应该不是,因为卓越不知道他们那时会去那里,不可能先知先觉地设计好了。但是从他撒谎说钢厂在抓黄海起,他就是有计划有步骤的要把她搞到手了。后来他故意很久不理她,又追到火车上去,跟到她家里去,一步一步地逼着她献手,献口,到最后的献身,连孩子都是他使计让她怀上的,他自己也承认了。
他们的同居,也是他早就策划好了的,他让她跟姚小萍合住,而姚小萍有严谨这么一个男朋友,肯定要在寝室幽会,卓越就可以用很冠冕堂皇的理由把她搞到他家去住,在别人眼里他们就跟夫妻一样了,等到发现怀了孕,他马上把结婚证搞来了,还积极地跟她回“洞洞拐”去举行婚礼,让那边的人也知道他们是夫妻了。
以前很仰望他的时候,她对他做的这一切都很感动,觉得他这么出色的人,能这样爱她,真是不简单。现在知道他的底细了,就发现他这样做只是因为她好哄,既然别人都知道他的底细,哄不住,那他只好来哄她了。
她心虚地四处望了一下,想看看别人是不是都在暗中嘲笑她。她感觉大家似乎都有点心照不宣的神情,特别是那个小田,肯定老早就从胡丽英那里听说了,看见她像个傻瓜一样每天跟卓越在一起,肯定在心里把她鄙视得一文钱不值。
她越想越烦,决定今天不去赴宴了,免得继续丢那个丑。五点还差一刻的时候,她就跟着一些溜号的人往楼房外面走,想趁卓越到来之前溜掉。她平时是不敢这样溜号的,虽然不少人都是提前十五到二十分钟下班,但她是新来的,有点不敢放肆。今天也顾不上了,溜了就溜了吧,免得被卓越撞上,死缠着她去上餐馆。
她刚从楼里出来,就看见卓越已经来了,叉站在他的摩托上,手里拿着个报纸类的东西在看。他似乎狠狠打扮了一下,穿着一件黑色的皮茄克,黑色的长裤,黑色的皮鞋,一身黑,只有衣领是白的,头发似乎也修整过了,肯定吹了一下的,很飞扬的感觉。
这件黑皮衣,她只在挂衣柜里看见过,但从来没见他穿过,好像还有很多衣服都没见他穿过,可能是因为他们几乎没约会过,一上来就同居了,每天她去上班的时候,他都还在睡觉,等到她下班回来,他早就上完课回家了,她看见的他,都是穿得很家居的,天热的时候就是一条短裤,背心都懒得穿,天凉了,就穿着棉毛衫棉毛裤,没有个形状。
今天他这么一打扮,把她晃得头一晕,还好他没带墨镜,不然的话,简直就像电影明星了。她停下脚步,站在那里看他,发现过路的人都在看他,像看电影明星一样,令她想起那次在火车站,他穿着海蓝色的衬衣,扎在浅色的长裤里,戴着墨镜,鹤立鸡群地那么一站,也是引得过路人注目观望。
有那么一刻,她差点走上前去,让他把她揽进怀里。但她没法忘记亲眼看见的那一幕,眼前这个英俊潇洒的男人一下变成了那个狼狈不堪地往裤子里塞那玩意的丑陋形像,她不由自主地往他那个地方望了一眼,当然是在裤子里藏得好好的,但她仍然觉得自己看见了那个软缩的家伙。
她不声不响地退回到楼里,希望他等久了,不耐烦了,自己会走掉。但她刚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小田就跑来告诉她:“喂,下班了,你怎么还不走?小卓在外面等你呢——”
她觉得小田的笑非常诡诈,肯定是在嘲笑她身在泥坑还不自知,她冷冷地说:“他不是在等我——”
小田好奇地看了她几眼,消失不见了,过了一会,又跑回来,气喘吁吁的:“他是在等你,我问了他的——”
她回答说:“噢,知道了,谢谢你。你先走吧,我——还有点事——”
小田又消失了,这回没再跑回来,但卓越很快就上来了,站在她办公室外,敲了敲开着的门。
她装做刚知道的样子,抬起头,抱歉说:“对不起,今天不能跟你去吃饭,我还有点事没弄完,等着要的——”
他走了进来,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说:“还有多久?我等你。”
她装模作样地整理表格,他拿了张报纸看起来。过了一会,他说:“我今天去几家医院打听了一下,还是觉得市一医院的妇产科最好,不过听说他们俏得很,要排队,过两天我去找找熟人——”
她推脱说:“你别管这些事了吧,我去哪个医院生还没定——”
“医院一定要找个好点的,对大人小孩都有好处,这些事你别赌气,也别逞强,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都应该从大局出发,为孩子着想——”
她懒得跟他多说,他总是有很多大道理的,而且他的大道理都是对别人的。她愤愤地想,你这么为孩子着想,为什么不为了孩子忍忍你那包脓,而要跟姜阿姨做出那些丑事来?你那时为孩子着想了吗?
他好像猜出了她的心思一样,放下报纸,望着她,很诚恳地说:“燕儿,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子,我是个意志薄弱的人,放纵了自己的——欲望,但是我并不是个——下流的人,我知道错了,也在改正,你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吗?”
她不吭声,他又说:“我这个人轻易不许诺,但只要是我说了的,我一定会做到,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我都会做到,你可以走着瞧。”
她想,你威胁我?我怕你?她昂然道:“你不用威胁我,我早就知道你是一个记恨心很强的人,你不会放过我的,所以我已经把遗书都写好了。你想干什么,你看着办吧。”说着,她就站了起来,往门外走。
他跟过来,抱住她,在她耳边说:“我不是在威胁你,而是在向你发誓。我说过我一生都不会背叛你的,我就一生不会背叛你。你可能觉得我已经背叛了你,但我——那不是背叛——我的意思是——我以前——觉得我——那不是背叛——因为我并不是出于——感情——我也没——跟她做——夫妻的事——但是既然你觉得那是——背叛——那我就按你的——想法——所以请你相信我——我永远都不会做——那样的事了的——”
石燕没想到卓越会来这一手,顿时僵在那里,脑子里尽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犯了错误不要紧,只要能改正,就是好同志”之类的——玩意。
说是“玩意”,而不是“话语”,更不是“思想”,是因为她此刻脑子很糊涂,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清晰的思维,连组词成句的能力都没有,只是一些感觉,可能感觉都算不上,只是潜意识,可能潜意识都算不上,只是一种——玩意,但那是个能决定感情倾向的“玩意”,比如此时她就没痛斥卓越一顿,然后逃掉,可能在感情上已经将他当成一个“善莫大焉”的好同志了。
卓越附在她耳边说话,弄得她的脸痒痒的,他的两条长胳膊把她连人带臂膀一起搂在怀里,像把她五花大绑了一样,令她动弹不得。他身上的皮衣散发出一股皮革特有的味道,而他的人散发着一股男人特有的气息,混合成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气味,令她眩晕,腿有点抖,头重脚轻,好像站不住一样,无力地靠在他身上。
他顺势吻在她脖子上,两手交叉在她胸前,不老实地活动起来,虽然隔着毛衣和外衣,她也能感受到他手的热度和力度,只觉血液迅速奔涌,她动用残存的一点理智,低声说:“你干什么呀,当心被人看见——”
“没事,都下班了,谁会看见?”
她发现自己这么快就糊里糊涂成了他的同谋,没反对他的进攻,只担心被人看见,实在很令她瞧不起自己,她挣脱着说:“放开我——”
他放开她,跑过去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了。
她傻站在那里,怔怔地说:“你不是说——去吃饭的吗?”
他几步跨上来抱住她:“呵呵,现在谁还有心思去吃饭?吃这不好吗?好久没吃了,都快憋死了——”
她一听到这个“憋死”就有几分不快,用手推他,说:“但是我肚子饿了,也别把孩子饿着了——”
“不光是肚子饿了吧?那里也应该饿了吧?”他说着,手钻进她衣服下面,但她把棉毛衫扎在裤子里面,那是她的老习惯,比较保暖。他找来找去找不到衣服的开口处,只好隔着棉毛衫摸她的乳房。
这是她的“软肋”,她身上的火炬,最容易点着的地方,每次他抚摸她的乳房,总是让她兴奋莫名,比他直接进攻下面还令她动情。但他平时很少光顾她这一块,大概是觉得她的乳房不够大,提不起他的兴趣。他除了最开始的几次以外,其它情况下都是把她的胸当鸡肋的——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她也不好意思叫他去抚摸她的乳房,因为她觉得如果他不喜欢那个地方,她叫他摸也没意思,他肯定是敷衍了事地摸两下了事,那她反而没感觉了。
她有点反感地想,其实他还是知道她喜欢他抚摸哪里的,但他自己对那里没兴趣,所以他一般不触及那里,只在需要讨好她的时候,才勉为其难地摸一摸,有点像那些爱做表面工作的干部,轻易不到贫困地区去,但如果能吸引几个记者,讨好几个领导,塑造自己的光辉形像,还是会咬着牙,到贫困地区去走一走的。等记者们一走,他老人家就打道回府,再也不去贫困地区了,用个粗俗的比喻,就是“连拉尿都不朝那个方向拉”了。
她觉得自己现在应该把他推开,但她的双臂软得没有一点劲,她的身体仿佛是久旱的农田遇到了一场春雨一样,每个毛孔都张开了,准备接受一场透彻的滋润。
他推着她往办公室的一个长椅子那里走,就是那种几根长木条做成的椅子,如果赤裸着睡上面,背上肯定会留下斑马纹的那种。那个长椅子是供来访者等候用的,很简陋,但很长,可以同时坐四、五个人。他把她放倒在那个椅子上,她感到头硌得疼,她想抗议,而他已经在解她的皮带了。她抓住皮带不让他解,低声责问道:“你干什么呀?跟你说了,会给人看见的,你怎么不听呢?”
她是越来越同谋了,而他也越来越心领神会了,安慰说:“放心,门拴上了的——”
他一手放在她脖子下,把她的头勾上来,吻住她正准备说话的嘴,另一只手摸摸索索地打开了她的皮带扣,松开了她的裤子拉链,从她腰上把手伸进她裤子里。他的手有点冰,她哆嗦起来,但很快就被他按住了要害部位,冷摆子变成了热摆子。
他在她的要害部位抚摸了一会,发现她没再抵抗,便抽出放在她脖子下的那条手臂,两手齐心合力把她的裤子往下拉,边拉边说:“裤子别穿得太紧了,当心把孩子憋坏了——”
她虽然不喜欢他这个“憋”字,但因为是在说孩子的事,她还是顺从地“嗯”了一声。他把她的裤子褪到膝盖那里,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滑稽,“饥不择食”,“急不可耐”,“野合”,“苟合”,“偷情”等一系列坏字眼全跑到她脑子里来了。她使劲闭上眼睛,怕看到他拉开裤子拉链,让那东西露出来的情景。他不管是衣冠楚楚,还是全身赤裸,她都是爱看的,觉得有种贯穿一气的美。但他拉开拉链,露出那个东西的样子,就把他搞得不伦不类,很难看,很滑稽,让她想起那天他被“捉奸”时的丑陋。
但他并没拉开他的裤子拉链,而是坐在椅子上,把她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用手在她那个地方指指点点:“其实你也憋坏了,随便一摸就这么多水——”
她差点发作,但他很快将一个手指伸了进去,她“啊”了一声,就不吭气了,专心对付体内那种又胀又酸的感觉,羞惭地发现自己其实很贪这一口。他的手指在里面活动,边动边问:“想不想?想不想?你也一样想吧?还要讲狠,躲在外面不回来,你看你的身体多老实,想了就是想了,不撒谎——”
她恨他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但她无力呵斥他,只张开嘴,让他来吻她,好堵住他的嘴。他吻了下来,她很配合地把舌头伸给他,让他吮吸。他又加进去一个指头,胀得她放开他的嘴,“啊”地长唤一声。他得意地说:“很舒服吧?想不想我把你送上天?”
她不回答,他一边搅动一边说:“其实追求生理上的快感,对男女来说都一样,只不过你们女的脸皮薄,不愿意承认罢了,你看你现在多享受,这才是真实的你,平时总戴着个贞女的面具——”
她没理他,但心里发誓:你再说一句,我就走掉。
他似乎已经掌握了她秘密通道的各个开关,知道什么样的动作,什么样的力度,什么样的频率可以达到什么样的效果。很快,她就感觉到快感的浪头正在一点一点逼近那个部位,那里的肌肉有种想收缩的欲望,但她知道还没到火候,还差一点,如果她现在就让那里的肌肉收缩,快感就会跑掉。她现在得屏住气,不去想那个地方,等那个浪头自己冲到那里,那里的肌肉会自动开始收缩,那时如果她加一把力,就会把那个浪头推得很高很高,分成前后两路向身体的各处蔓延,一股潮水从尾椎骨那里升起,沿着脊椎往上涌,另一股潮水从她的隐秘处升起,沿着她的秘密通道往里流,那种感觉是能深入到骨头里面去的,没有哪一种感觉能跟那相比。
她感到浪头快到了,就像往常一样,向他张开嘴,请求他来吻他。但他突然把手指抽了出来,她的身体顿时感到一种空虚,潮水还在那里徒劳地左冲右突,使她有种焦灼的感觉,很想把他的手抓住放回那里。她不解地睁开眼,见他正饶有兴趣地望着她。她想问他为什么,但她问不出口。
他得意地说:“差一点就来了吧?我看得出来,也感觉得到——”
她喘着气,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接着说:“这叫釜底抽薪,懂不懂?你现在体会到我每次的感觉了吧?我知道你不相信我那是——纯生理的,是完全不带感情的,但我没有撒谎,就是那么回事。现在你体会到了,你就会相信了。到了你现在这个地步,如果我停下不管你了,那你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得,现在不管你对我有没有感情,你都会求着我帮你做完——”
她惊呆了,愤怒地说:“无聊!”
“我一点也不无聊,不过是在说一个事实,一个你不愿意看到的事实。你敢说你现在不想一步冲上那个高峰吗?”
她冷冷地说:“我想,但我不会想到连脸都不要的地步。我还以为你真的知错了,原来你只不过是想方设法替自己辩护。你以为你了解女性,其实你并不了解。你就等着我来求你吧——”她说着站起身,整理衣裤。
他懊丧地看着她,说:“可能我真的有点不了解你们女性,你们到了这个——地步——也不觉得——非——达到高潮不可的吗?也许我还没把你弄到那个地步?”
她讥讽说:“你不是有一点不了解女性,你是完全不了解女性。按你的理论,我现在可以随便找个人来帮我,对吧?那我现在就去找一个,这个楼里肯定还有人没走,至少门房老头还没走——你就当他——帮你——做公务的吧——”
他呵斥道:“那个老家伙,你别去丢我的人了,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你做那事的时候,想过要脸没有?”
“那是不同的——”
“为什么不同?就因为你是男人,我是女人?”
他词穷了,放开她:“你要找人帮忙,你去找吧,算是一报还一报,但是只能用——手——不能用别的——”
她哭笑不得:“我不会做那么不要脸的事的,你也完全用不着做那种事,你这些天——按照你自己说的——你在改正——你没干那事——不也活得好好的吗?”
他争辩说:“那不同的嘛,这几天你没在跟前,我——没受刺激,根本都不会想那个事,也就没东西需要——放出来,但是那些天,你每天都在我身边晃——但是又——不能帮我放出来——我有什么办法?”
她没好气地说:“那就算是我的错吧,但我改正了,我搬出来了,不在你面前晃来晃去了,你还要我怎么样呢?”
他被她噎住了,噎了好一阵,才指着她,恨恨地说:“你不要逼人太甚,我已经认错了,我也改正了,我已经把身价放到了尘土里,低到了不能再低的地方,你还要怎么样?你面子也要足了,威风也耍尽了,你不要得寸进尺,一而再,再而三地逼我,一个人的忍耐力是有限的。我现在就问你一句话:你到底跟不跟我回去?”
她看他那么凶狠的样子,心里有点怕,怕把他气极了,头脑发热,会伤害她跟孩子,她知道好汉是不吃眼前亏的,但她也不愿轻易示弱,硬着头皮说:“我不会跟你回去的——”
他威胁说:“我给你机会你不用,到时候可别后悔,等你来求我收留你的那一天,我是不会动菩萨心肠的——”
她见他这样说,就不怕他了,不就是个不收留吗?我根本就没想过请你收留。她硬气地说:“这个你放心,我不会来求你的。”
他咆哮道:“你这个给脸不要的贱女人,滚!”
他越这样,她就越不怕,冷嘲热讽地说:“别忘了,这是我的办公室,你有什么资格叫我滚?”
“你也别忘了,连你这份工作都是我给你找来的,我叫你滚,你就得滚!”
“我不稀罕你找的这份工作。”她看着他那个地方,幸灾乐祸地说,“你也别操心给我脸了,还是赶快去找你那个姜阿姨吧,当心把自己憋死了。”
她打开办公室的门,走了出去,身后传来他砸破什么的声音。
艾米:至死不渝(15)
石燕不知道卓越到底是砸破了什么,她也不关心,她只担心卓越会追上来砸破她。她鸭子步也不迈了,一溜烟地下了楼,推出自己的自行车,连滑几步,就骑上去,往南一舍方向逃了。
一直骑到了宿舍楼前,她才下了车,往身后望了一阵,确信他没追来,就把车推进车棚锁好,想上楼去。但她想起今天跟姚小萍打过招呼,说晚上跟卓越出去吃饭的,姚小萍肯定没给她留饭菜,因为他们没冰箱,都是当天做当天吃,做多少吃多少,怕留到第二天馊掉了。
她看了看表,六点多了,青年教工食堂肯定关门了,但她听姚小萍说过,食堂里面有个小炒窗口,有时开到很晚。她到那里去碰运气,发现小炒窗口还开着,就买了一份饭菜,坐在食堂里吃。小炒窗口的饭菜卖得有点贵,但味道不错,如果她顿顿在那里吃,恐怕有点负担不起,但如果偶一为之,还是可以承担的。她决定以后隔三岔五地到这里来买几个菜拿回去跟姚严二人分享,作为对姚严二人照顾她的报答。
她吃完了饭,不知道该去哪里,那两个家伙肯定关在房间里“百年好合”,这么难得的机会,他们还能不利用?她走到食堂外面,四处转了转,觉得好像转了几个小时了,把那一块都转遍了,但看了看表,还才过去了二十分钟。
无家可归的感觉可不大好,尤其是在晚上,家家户户亮着灯的时候,一个人在黑地里转悠,感觉很孤独。她上楼去碰运气,但她运气不好,寝室门关得紧紧的,看样子那两个野鸳鸯真的是在百年好合,不知道进行到第几年了。她只好下楼来,跑到门房那里,跟门房扯了几句闲话,就坐那里看报纸,不时地瞄楼梯,准备等严谨下楼了,她就上楼去。
整个南一舍就门房那里有个电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到了晚上,大家都下班了,都拿打电话当娱乐活动,门房那里的电话简直俏得不得了,不时的有人打电话进来,打电话出去,一问才知道是因为新增了往外打长途的功能,要收费,比外面打电话还贵,但方便多了,不用骑车跑到校外去打长途了,所以来打电话的人不少。
大概这是学校创收的一种方式,连门房也跟着沾光,据说可以拿百分之一的回扣,所以门房积极得很,对打电话的人一律很热情,传呼电话时跑得飞快,对来打长途的人更是热情万分,还站在过道里,向上楼下楼的住户宣传这里可以打长途了。
她坐在门房里,自然被门房定为重点宣传对象,即使门房不宣传,光那股热情也足够感染她的了,她也手痒痒了,想给谁打个长途电话。她搬回南一舍后还没跟家里打过电话,也没告诉家里她搬出来了,怕家里人问七问八,问得她答不上来。她想打个电话撒个谎,免得他们还往卓越那边打电话,但她还没想好该撒个什么谎,而且她家也没电话,只能等到父母上班了再打。
她想给黄海打个电话,但始终下不了手,应该说打个电话也不算过分,因为黄海为她买了出国复习资料,她还没正式谢谢他,只对姚小萍说过,说如果黄海打电话来,你就帮我谢谢他,再问问他这些书得多少钱,问了好寄钱给他。后来姚小萍说跟黄海通过话,谢了他,也提了钱的事,但黄海不肯说多少钱,说就算是送她的结婚礼物,等他以后结婚时她再还情。
姚小萍少不得又分析了一通,说黄海肯定没女朋友,也不打算结婚,不然怎么好意思说叫你还情?
她愿意相信姚小萍的这个分析,因为在她一生中,黄海可以说是唯一一个真正欣赏她的男人,卓越爱没爱过她,她不知道,就算卓越爱过她,也没欣赏过她。他只喜欢她的“天真纯洁”,翻译成通用汉语就是“傻瓜好骗”。他那时鼓励她出国,不过是为了把黄海比下去,最终也没见他帮她弄什么出国复习资料来。
她考虑了一阵,决定暂时不给黄海打电话,等她把自己的一团乱麻扯清了再说,免得连累黄海也成了卓越的报复目标。
快十点半的时候,她已经瞌睡得不行了,还没看见严谨下楼来,估计他今天是在这边“留宿”了,她只好上楼去棒打鸳鸯。刚爬了几级楼梯,门房就追出来对她说:“你是叫石燕的吧?这里有你的电话——”
她马上想到是卓越,她想不接,但她不想进一步惹恼他,因为他肯定从电话里听见门房叫她了。她来到门房,拿起听筒,“喂”了一声。
“石燕儿?”
她听出是黄海的声音,惊异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黄海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其实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我是准备找姚小萍的,一不留神说成了你的名字,我听见你们那边门房叫你的名字才知道你刚好在那里——”
她马上说:“那你等着,我上楼去叫姚小萍——”
“别叫,别叫,就是找你的——”
“找我——干什么?”
黄海好半天都没说话,她想他可能还是找姚小萍的,被她接了电话,只好说是找她的。她问:“你——要不要我上楼去叫姚小萍?”
“不用,我找她——也就是问问——你的情况——”
她心里一热:“问我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问问——你现在——复习得怎么样了——”
她很惭愧:“我——还没开始呢,这段时间——挺忙的——”
“我知道,现在先忙孩子的事吧,等孩子大点了再忙出国的事也不迟,到时候我再帮你搞资料。营养跟不跟得上?”
刚才一直在说出国的话题,他突然这么一转,她半天没拐过弯来,还以为在问“英语跟不跟得上”,搞得她不知该怎么回答,那些复习资料她看都没看过,怎么知道自己英语跟不跟得上?他又问了一遍,她才听懂了,回答说:“噢,跟得上——”
“我看书上说,孕妇要多吃四季豆啊包菜啊之类的东西,不然孩子的脊椎会长不好,我记得我有个亲戚的小孩子就是一生下来背上就有个包,听说是脊椎没长好,里面的东西漏出来了,要动手术修补——”
这么可怕?她乖乖地说:“噢,那我记得吃——”
他又说了一些食物的名字,以及它们对孕妇胎儿的伟大意义,最后说:“都是书上看来的,我说多了你也记不住,我给你把书寄过来吧——”
她的确需要这样的书,也很想跟他多联系联系,便不客气地说:“好,那就谢谢你了。”她迟疑了一会,问,“你现在怎么样?”
“挺好的,”他说着就把实验室的事七扯八拉地讲了一些,然后抱歉说,“我说这些你肯定不感兴趣。”
“感兴趣,感兴趣。”她现在只想能跟他多说几句话,他说什么她都感兴趣,觉得他电话里的声音好听极了,从来没有这么好听过。受了他关怀备至的鼓舞,她小声说,“我是问你——个人生活方面怎么样——”
“噢,差点忘了告诉你,我也准备结婚了,就今年春节吧——”
她手里的电话差点掉地上了,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别开玩笑了——”
“不是开玩笑,是真的,”黄海有点自豪地说,“她自从有了我之后,病情就好多了,结婚的事是她家里人提出来的,说结了婚她的病可能就全好了——”
“那他们不是把你当成一味药了吗?”
黄海仍然很自豪地说:“能当一味药,能治好一个人,不好吗?”
她突然觉得头很疼,心里也很难受,但她竭力轻松地说:“好,能治好一个人怎么会不好呢?她——漂亮不漂亮?”
“她挺漂亮的,听说以前是系花呢——”
“她这么漂亮,你不怕她病好了就——不要你了?”
“到了她不要我的那一天,就说明她不需要我了,那我的历史使命也就完成了——”
她转弯抹角地提醒说:“那——你们的孩子会不会——受影响?”
“应该不会,因为她的病不是遗传型的——”
他连孩子的事都考虑过了,难怪这么关心孕妇啊孩子的事呢,她开始还以为他是专门为她才关心这些的,却原来是为了他自己的孩子。她想他们的孩子一定很漂亮,因为妈妈是系花,爸爸本来也是很英俊的,只不过是产钳夹伤才成了这么个样子,但那肯定不会遗传,所以他们的孩子一定很漂亮,而且一定很聪明,因为黄海这么聪明。
他问:“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边?”
她不想说她已经跟卓越分居了,不想让他知道她的爱情婚姻这么糟糕。她撒谎说:“卓越——出去开会了,我一个人在家里闷得慌,过来找姚小萍聊聊——”
“噢,那今晚就住这边了?太晚了,别在外面跑,你们那块建筑工地多,不安全,既怕掉到什么坑里去了,也怕被砖块沙堆什么的绊倒了,还怕——遇到那些——建筑工人,有的很野性的——我们学校一个学生就被一个建筑工地的人——给——”
他没说完,但她知道了大意,她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这块很多建筑工地?你不就是去过我以前的宿舍那边吗?我现在已经从那里搬出来了——”
“噢,我瞎猜的,也可能是听——姚小萍说的。你现在还骑自行车啊?”
她撒谎说:“没骑了——”
“没骑就好,可以叫卓老师用摩托送你,或者自己走去上班,听说孕期多走路对生产有好处。我听我妈说的,她说如果她那时多走路,可能我就不会——挨一产钳了——”
石燕打完电话,感觉像虚脱了一样,搬着两条沉重的腿往楼上走。到了寝室门前,她敲了敲门,听见里面姚小萍诧异的声音:“谁呀?”
“我。”
过了好一会,姚小萍才来开了门,问:“你回来了?我以为你今晚不回来了——”
她看见严谨睡眼惺忪地坐在床边,连忙抱歉说:“对不起,我——”
严谨说:“别客气了,应该我说对不起。我走了,你们休息吧——”
姚小萍出去送严谨,石燕满心内疚,但也没有办法,因为她没地方可去,只能回这里来。她到水房去打了一点冷水,拿回来兑了热水瓶的水洗脸洗脚。
正洗着,姚小萍回来了,打着哈欠说:“怎么突然跑回来了?半夜里还吵架?”
“哪里是半夜里吵架,根本没去吃饭——”她因为打搅了姚严二人,很过意不去,觉得无以弥补,只能以个人隐私来回报,便把今天跟卓越之间发生的事讲了出来,似乎推心置腹可以抵消她棒打鸳鸯的罪过。
姚小萍说:“只怪卓越太傻了,他想用这种方法说服你,怎么可能呢?男女不同的嘛——”
她诧异地问:“你也这么认为?难道他们男人起了那个——兴头,不得逞就要——死人?”
“其实我也不知道男人起了那兴头,干不成到底有多难受,我又不是男人,哪里会有亲身体会?都是蚂蟥听水响,别人说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不过我觉得你也不必太较真,他认了错,改正了,就行了。有很多男人连他这个程度都做不到,像我那个丈夫,从来都是连错都不认的,连事实都不承认。不过我也没你这么幸运,亲自抓了个正着。如果我亲自抓住他一次就好了,离婚就容易了。”
“亲自抓住了就容易离婚了?”
“那当然哪,他心里就虚了嘛,也就不敢乱提条件了——”
“那要看是什么人,像卓越这样的,心就一点不虚,厉害得恨,好像是我犯了错误一样。我觉得我跟他这个婚不好离——现在一离——可能就没有生育指标了——”
姚小萍赞同说:“那现在就不离,等孩子生了再离——”
“生了是不是就更离不掉了?”
“有了孩子肯定是更难离的。”
“那怎么办?”
“那就看你想不想要孩子了,如果不想,或者不那么想,我劝你最好现在就离,孩子不要了。但如果你想要孩子,只好先不得罪他——不过我觉得他还算比较懂道理的丈夫,没天天缠着你闹——”
“他缠着我闹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不是丢他的人吗?”
“问题是有些人到了这种时候,就考虑不到那么多了,闹了再说,管它是丢谁的人,我过不舒服,也让你过不舒服——”
她不想谈卓越的事了,谈来谈去都是头疼的事,她转到黄海身上:“你说黄海没女朋友,人家已经快结婚了——”她把今天跟黄海打电话的内容说了一下。
姚小萍似乎不是很感兴趣:“反正他也算个‘舍宝’了,自从他挨了那一产钳,他就注定跟爱情无缘了,如果能救一个人,也算行善积德,说不定对下辈子有好处——”
她见姚小萍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也不想往下说了,端着洗脚水去水房倒。等她倒完水回来,姚小萍突然来了兴趣:“我现在真的有点相信命运了,你看,如果你先接到黄海的电话,知道他春节要结婚,然后去跟卓越约会,那你今天就不会在这里了——”
“我不在这里在哪里?”
“你就会回到卓越身边去了——”
她对此不敢苟同,她可以对天发誓,她跟卓越在办公室过招的时候,绝对没有想到黄海,更没有把黄海当作一个退路或者后盾。但她觉得跟姚小萍声明这些也没用,不如不说。
姚小萍说:“你上次提到命运什么的,我还没在意,但是现在你看,真的好像有个命运之神在跟你作对一样,总是要到你做了一个决定了,它才让你看见一个早该看见的事实真相,结果就让你既做了一个错误决定,又立即知道自己错了,于是你遭受双重折磨,失败,再加上后悔——”
她沉默了一会,说:“不过命运还是对我不错的,让我有你这么一个朋友,不然的话,我现在肯定——孤独死了——”
“别这么客气了,命运对我也不错,让我有你这么一个朋友——”
“我又没帮上你什么忙——”
“我也没帮上你什么忙——”姚小萍担心地说,“我就怕你今天对卓越这么凶,他会报复你——”
“我怎么对他凶了?我就说了个不跟他回去——”
“这可能是他最恼火的了,如果你一哭二闹三上吊,他可能不会这么恼火,因为那说明你垮了,他没垮,等你哭过了,闹过了,你照样跟他过日子。但你现在这样一搞,就让他很没面子,隔壁左右的肯定每天都在问他你到哪里去了,他妈妈说不定也在问他。他这么要面子的人——”
“他要面子,不会对别人说是他不要我了?”
“问题是他心里知道不是他不要你了,而是你不要他了,所以他咽不下这口气的,他会疯狂报复的——”
“那你说他会怎么报复我?”
姚小萍说:“我觉得他可能会把你这个工作搞掉,他今天不是说了吗?这个工作是他给你弄来的,他叫你滚蛋,你就得滚蛋——”
“滚蛋就滚蛋,我不稀罕他找的这个工作。”她硬气说,“我——找个中学去教书,难道我师院毕业的本科生,连个中学教书的位置都找不到吗?他总不能说手伸那么长,连中学也管得住?”
“他妈妈不是d市教委的头吗?”
她想了一会,说:“我觉得他妈妈是个很正派的人,不会帮着儿子整我——”
“我不相信你婆婆会有这么正派,连自己的儿子都不帮——”
她把她婆婆的正派言论描述了一遍,姚小萍还是不相信:“那都是说给你这个外人听的,冠冕堂皇的话谁不会说?越是以权谋私的人,越会说这种话。她口口声声叫你自动辞掉这个工作,不辞她会提请师院处理你的事,你看她提请了没有?”
“但是——”
“但是什么?她从前没提请,不等于现在还不提请,就看你是不是她儿媳了。是,她就不提请师院处理你;不是,我看她马上就可以把脸一拉,提请师院处理你的事。到时候,她还落个铁面无私的美名——”
她也认识到这一点了,但还在嘴硬:“她提请师院处理我,我不怕,大不了去别的地方教中学,我没犯错误,总不能说不给我一个工作吧——”
“那除非是回你‘洞洞拐’去,不然的话,她妈还会给你一个d市的中学教?”
她可不愿意回“洞洞拐”去,那里的人都知道她是校长助理,结了婚,要出国了,如果她现在灰溜溜地跑回“洞洞拐”去,一个人,怀着个孩子,那还不被人笑掉大牙?搞半天既不是校长助理,又没出国,被人搞大肚子甩了,只好回老家来教书。她坚决地说:“我不回‘洞洞拐’。”
“那你还能上哪里去教书?难道你愿意到下面县里乡里去教书?”
她楞了,没想到事情可以变得这么险恶,这么黑天无路。
姚小萍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年轻,你硬气,人在矮檐下了,还是不愿意低头,那就只好把头撞破,撞破了还得低头,那时就真的跟卓越说的一样,你去求他,他还不一定收留你了——”
她悲愤地问:“难道这个世界就容忍他们这样一手遮天吗?就没人管管他们吗?”
“这关世界什么事?世界还没睡醒,它才懒得管你呢。中国人就是这样,只要自己家里还揭得开锅,就不会起来造反,更不会管你家揭不揭得开锅,谁有权势他们就帮谁,一直要到当官的整到他们头上来了,才知道当官的可恶——”
她现在特别理解姚小萍了,你以为一个区区的县中校长管不住你吗?那你就想错了,在中国这种社会里,他有权有关系网,他就是土皇帝,他就管得着你,他整了你,你只能干瞪眼,而他还可以被当作大义灭亲的英雄。
但她这人有个怪毛病,骨子里是个厕所的石头,又臭又硬,卓越越这样整她,她就越不服。你不就是要我回到你身边去吗?我偏不回,你可以把我的工作整掉,把我的名声整臭,但你不能把我整得爱上你,也不能把我整回你身边去。
她记得卓越这样说过胡丽英:“她想我爱她,但我不爱她,她不是会活得生不如死吗?”
她想,好,这是你教我的,那就不怪我有样学样了。你有办法整我,我也有办法整你。即便你把我整死了,你也不算赢,因为你没把我整回你身边去,也没整得我爱上你。我死了,可悲;而你生不如死,更可悲。
石燕把自己的豪情壮志对姚小萍这么一学说,姚小萍哭笑不得:“我说你太年轻,你还不相信。你看你,把事情想这么简单。”
“难道事情不是这么简单吗?我死都不怕,还怕他卓越?”
“问题是他不会让你死呀,让你死就太简单了,你两眼一闭,两脚一伸,什么事都没有了,他不会这么轻易就让你死的。如果他想搞报复,他可以让学校把生育指标拿回去不给你,看你怎么生孩子——”
说到孩子她就不那么硬气了,她不怕死,但是很怕她的孩子失去出生权。她满怀希望地说:“但是他是很想要孩子的,他会把自己孩子的出生权给剥夺了?”
“也许他是很想要这个孩子,但他也知道如果真闹离婚,他也不一定要得到这个孩子,如果他要不到,那跟他没孩子有什么区别呢?他这种人,对女人也好,对孩子也好,都不是真爱他们,只是要拥有他们,既然他不可能拥有孩子了,那他还不如根本不让你生下这个孩子,也算对你的惩罚。哎,一个工作,一个孩子,我觉得就凭这两招,你最后就得乖乖回到他身边去——还不如趁早回去算了。等他下次再来求你的时候,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一马吧——”
“你不知道他有多么——气人,自己做了那些丑事,还要推卸责任,恨不得说那都是我的过错,每次都讲狠,讲威胁恐吓,想吓服我,压服我,像这样的人,你叫我怎么跟他一起生活?”
姚小萍叹口气说:“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谁叫我们红颜薄命的呢?”
她忿忿地说:“我就不信这个邪,如果被他用这些威胁恐吓压服,他就会变本加厉,我永远都活得不舒服。我就是要让他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不怕他的人。如果他一开始就好好爱我,说不定我会原谅他这一次;如果他犯了错就老老实实认错,说不定我也原谅了他,但是他从来没有好好爱过我,一上来就是使手腕,耍计谋,做了丑事还总想些歪门邪道的办法来解决矛盾。如果我怕他一次,他就会得寸进尺——”
姚小萍宽她的心:“算了,我也是把事情想得太可怕了,也许他根本就没这个耐心,反正你们结婚的事也没人知道,他回去把结婚证一撕,再找个黄花闺女容易得很,犯不上拴在你一棵树上吊死——”
这话说得她欢欣鼓舞:“我也这样想,他说有好多女学生喜欢他,他何必要缠着我不放?现在嘛,他先试几次,如果我回心转意了,他可以继续欺负我,但如果我没回心转意的话,他也懒得多费时间了,随便找个女学生都比我强——”
“你想到他会去找女学生,也能找到女学生,你心里气不气?”
她想不出有什么好气的:“为什么我心里要气?哪个女学生愿意跟他这样的人在一起,该她倒霉,我才不气呢——”
“那你比我洒脱。我那时虽然不爱我丈夫,但他跑去追别人我还是很气的,因为太不把我当回事了,难道我还比不上那个女人吗?所以我跟严谨好,开始是有点报复我丈夫的意思的,但是后来就觉得严谨真的是个好男人,虽然没你卓越那么聪明能干,但他人好,又不嫌弃我是结过婚的——”
她不解:“你怎么老说什么‘不嫌弃’,‘不嫌弃’?严谨他凭什么嫌弃你?”
“算了,你不懂,女人结过婚,生过孩子,就跌价了,你还把自己当黄花闺女一样金贵,就没人愿意娶你了——”
她的倔劲又上来了“没人娶就没人娶,我又不靠谁养活——”
姚小萍唉声叹气地说:“不是靠谁养活的问题,而是——感情需要嘛,如果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关心你,爱你,那有什么意思?”
这话说得她也沉重起来,但她觉得这种事着急也没用,你希望有个人爱你,但可能就是没有人爱你,你再怎么把自己降低,也可能还是没人爱你,那你怎么办?难道不活了?而且你违心地降低自己的身价,就算得到一个人的爱了,又有什么意思?
再说这是今后要考虑的问题,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再嫁的问题,而是生存的问题,她自己的生存,她孩子的生存,至于感情上的需要,都退居二线了,等她把生存问题解决好了,再来考虑也不迟。
她这个人不是主动出击型的,但也不是束手待毙型的。她知道光有骨气不行,还得有战斗力,不然的话,一下就被卓越打垮了,只剩下骨气,也不能当饭吃。她开始为自己找退路,打听哪个中学差老师,也叫姚小萍帮她打听,还叫以前的那些同学帮她打听。
她仍然不相信卓越的妈妈会帮着自己的儿子以权谋私,凭感觉,她觉得乔阿姨不是那样的人,也许乔阿姨看在自己儿子的份上,没有提请师院处理她,但那不等于乔阿姨会看在自己儿子的份上,不让她进d市的中学教书。她进d市中学,又不算开后门,乔阿姨为什么要把她的事搞黄呢?说不定乔阿姨这个教委主任会大力欢迎她去d市的中学教书呢。
大家帮她打听到的都是好消息,几乎每个中学都差老师,一听说是师院毕业的,都表示欢迎,有的恨不得叫她现在就去试讲。她听了很开心,越发不怕卓越了,差点就主动辞掉师院的职务不干了。
姚小萍教训她说:“你无事生非辞什么职?别搞得像我那时一样,怕系里不留我,就早早地接受了附中的工作。我那时是毕业分配,一脚踏空就麻烦了,你现在还占着一个茅坑,屎又还没胀来,你慌个什么?”
她觉得姚小萍的比喻有点粗俗,但道理还是不粗俗的,便说:“那倒也是——”
“你正好可以用这一点来测试一下卓越,看他是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坏。如果师院叫你走,那就说明他去捣了鬼,如果师院根本就没叫你走,那你干嘛要走呢?如果你主动辞职了,你就没法测出卓越到底会不会报复你了——”
两个人像招收研究生的导师一样,把题目都出好了,就等着那个家伙来接受测试了。
这个高级别的测试还没见分晓,另一个低级别的测试就抢先到来了——她们的煤气烧完了。石燕是坚决不赞成叫卓越帮她们换煤气的,觉得太——那个了,已经分居了,闹成这样了,还叫他换煤气,怎么说得出口?
但姚小萍有不同的看法:“那有什么?你怀着他的孩子,你吃得好不好,直接关系到孩子的健康。就算他恨你,但他不该恨自己的孩子。如果他真的爱这个孩子,肯定希望搞好孩子的营养,他难道不应该为我们换坛煤气吗?”
她坚持说:“我是不会跟他说这事的,我不愿意求他——”
“这怎么是求他呢?这是给他一个表现的机会。你不说我来说。”姚小萍说,“我们就把这坛煤气当个试金石,如果你跟他闹成这样,他还能帮我们换这坛煤气,那就说明他是真的爱你爱孩子的;如果他拒绝帮我们换这坛煤气,那就说明他这个人——没人性,不是真爱孩子,也不是真爱你,爱的是他自己,他的面子——”
她也觉得姚小萍说的有道理,便同意姚小萍去测试卓越一下,跟他交涉煤气的事。
姚小萍跑到楼下去打了电话,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来,说:“石,你说他狡猾不狡猾——”
“怎么啦?”
“他不说不帮我们换,也不说帮我们换,他说他去想办法,但不一定能搞到煤气——”
“哼,他还要想什么办法?他每次都是一下就换到煤气了——”
“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我故意问他,你这么有本事的人,还愁搞不到煤气?你以前不是一搞一坛,一搞一坛的吗?”
“他怎么说?”
姚小萍学着卓越的口气:“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前帮我搞煤气的那个人现在不在煤气站工作了,我得想别的办法——”
她硬气说:“我们不指望他的煤气了,就在食堂吃算了,还可以省点事——”
姚小萍解释说:“我倒不在乎在哪里吃,我是怕你吃食堂伙食,营养跟不上——”
“我可以去小炒部买菜吃,那里的菜不错——”
“不错是不错,但是多贵呀!你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够你在那里吃饭,而你现在还得存些钱,生孩子的时候用,孩子生了之后,你还得有钱请保姆,给孩子买奶粉什么的,有你头疼的时候——”
“那你说怎么办?难道就为这去求卓越让我回去?”
“现在去求他是没什么用的,他可以不收留你,即便收留了,他也会永远把这当作你的一个痛指甲,想捏就捏你几下——”姚小萍小心翼翼地建议说,“我看你还是把孩子——做掉吧——没孩子的话——你就什么都不怕他了——”
她知道姚小萍说的有道理,但她舍不得做掉这个孩子,这是一条命啊,跟她血肉相连的一条命。孩子已经会踢她蹬她了,每天她都会跟孩子一起做一会体操,孩子的小手小脚在她肚子上鼓一个包起来,她就抓住那个包,轻轻地跟孩子“抵架”,孩子的力气不小呢,可以抵好一会,然后她默默地对孩子说:“宝宝,换个手手抵”,孩子好像能听懂一样,过一会就让那个包消下去了,再过一会,另一个包在肚子的另一个地方鼓起来,她相信那是孩子换了一个手手,她就跟那个手手去“抵架”。
她那一个夜晚几乎没睡,一直在想孩子的问题,但她不是在想做掉还是不做掉的问题,她肯定不会做掉,她想的是从哪里可以搞到钱来养孩子的问题。她知道有人做家教赚钱,但她带着个孩子肯定做不了家教,就别指望那个外快了。她自己有一点存款,她还可以问父母要钱,他们一定会支持她。
卓越也应该付孩子的生活费,但她估计他会赖帐不付钱,用经济手段压垮她。她不会吃他那一套,她会想办法逼他付出他该付的那份钱。她记得以前有几次看到过一个乡下妇女模样的人,用个布背袋把孩子背在身上,坐在系里的办公室里哭诉丈夫不给他们母子生活费的事。后来她才知道那个妇女的丈夫是系里一个老师,教过她,她以前还挺崇拜他的,但自从看见他妻子上门要账的情景后,就把那个老师看白了。
只要卓越丢得起这个人。
有那么几天,因为没煤气,石燕只好在学校食堂吃饭。她最近几个月胃口越来越好了,人家说孕妇不爱吃油腻的东西,但她刚好相反,以前不爱吃学校食堂炸的那种“油涮涮”的花卷,现在也爱吃了,一顿早饭可以吃两个,还加一两稀饭,就着榨菜丝,很好吃。中午她就在行政楼附近的学生食堂吃,晚上在青年教工食堂吃小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只不知道营养跟不跟得上,再就是小炒太贵,天天吃是吃不起的。
好在她们的煤气很快就接上了,因为严谨帮忙搞来了半坛煤气,是他父亲的煤气计划,师院给教授级别的人两个月三坛煤气计划,如果不在家里用热水器,严谨家每个月可以省下这么半坛。不知道姚小萍下了什么迷魂汤,严谨就勒令家里人都到学校澡堂去洗澡,然后就把老爹家的半坛煤气运了过来。
姚小萍很得意,石燕也很开心,两个人互相吹嘘:
“看,我们严谨也不赖吧?”
“不靠卓某人的煤气,地球照样转!”
地球很快转到了周末,中午的时候,三个人正围着个小桌子吃饭,就听外面闹闹嚷嚷的,石严两人都没注意,但姚小萍像只嗅觉灵敏的猎犬,嗖地一下窜了出去,往走廊望了一眼,就嗖地窜回来关上了门,紧张地说:“严,快躲起来,吴志刚来了——”
石燕估计吴志刚就是姚小萍的丈夫,她也紧张起来,连叫严谨:“快躲起来!快躲起来!”
严谨慌慌张张地四处看了一下,问:“躲哪里?”
屋子里的确没地方躲,没大柜子,没阳台,五楼,跳楼也不可能。还是姚小萍急中生智,吩咐说:“待会就说你是石的男朋友!”
刚说完,就听见有人大力拍门,然后是一个男人用石燕不太懂的话大声叫嚷。姚小萍走过去开门,刚打开一道缝,门就被踢开了,如果不是姚小萍闪得快,肯定被门撞伤了。
她看见姚小萍的丈夫站在门外,眼睛红红的,不知道是喝了酒还是熬了夜,神情很疯狂的样子,她下意识地往屋角落里躲,怕呆会打起来会伤了她的孩子。
下面的一段就像看没字幕的粤语片一样,几个主要演员都认识,还挺熟悉的,但因为听不懂对白,就不知道他们究竟在说什么,老想到以前他们演过的几部影片上去了,跟眼前的剧情对不上号。她想请严谨替她翻译,但严谨神色紧张地盯着那对男女主角,她也不好意思打搅他了。
门口一下就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平时都没怎么打照面的人现在都好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了一样,济济一堂,肯定还吸引了别的楼层的住户,把她们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她估计这里大多数人都跟她一样,看不懂这场闹剧,剧情能蒙出一些,对白也能猜出一点,但终究是隔膜得很。
哪知道人群中有一个j县那边的人,很热心的那种,也有点语言天分,操着一口带j县口音的普通话,义务为观众做起同声翻译来,大家终于跟上了剧情的发展。
石燕也沾了那个同声翻译的光,知道了剧情大意:姚的丈夫把儿子给姚送来了,因为他不能让姚在外面快快活活地偷人养汉。
姚小萍刚开始是很理直气壮的,大概对丈夫说了严谨是石燕的男朋友,但一个在同声翻译帮助下听懂了剧情的五楼住户揭发说:“啊?原来这个女的是有丈夫的?我看她每天跟那个男的在一起,我还以为他们俩才是夫妻呢——”
同声翻译很忠实地把这句译了过去,吴志刚暴跳如雷,要冲上去揪打严谨。姚小萍奋不顾身地挡在严谨前面,被姓吴的一巴掌扇开。
只见严谨像一头豹子一样窜了出来,跟姓吴的扭打在一起,可惜格斗场所太小,两人把小饭桌都掀翻了,又拥抱着倒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的,思想意识差一点的人很可能会产生一些不健康的联想。
但石燕像看一出言情剧一样,热泪盈眶,虽然吴严二人扭打的姿势不那么雅观,没有拳王打斗时那么富于暴烈美,但也把石燕看得感动万分,感慨万分,心想如果有哪个男人为我这么扭打,哪怕姿势难看一点,我这一辈子也就跟定他了。
观众的立场显然是站在戴绿帽子的一边的,一见姓吴的有打不过学校体操队严教练的趋势,就吆吆喝喝地拉的拉,扯的扯,把他们两个都从床上揪了起来,分在两边,各由几个壮汉扭住。但在石燕看来就是故意抱住严谨,让姓吴的随意。
姚小萍显然也看出这里面的不公平了,操起锅铲来助战,被几个女观众拉住了,斥责说:“一个女人,还是讲点脸!”
石燕知道自己在格斗中帮不上忙,只好进行义务解读,讲述姚小萍的生平和姚严爱情故事的历史背景,希望唤起广大观众对姚严二人的同情。但没谁对这个感兴趣,大家都有满腔的感慨要发表,谁还有时间听那些八杆子打不着的东西?只听骂奸妇淫妇的,感叹世风日下人民教师堕落了的,说动手不应该的,号召婚姻一定要门当户对的,七嘴八舌,应有尽有。
而姓吴的在大家的议论声中抓住机会狠狠揍了严谨几拳,严谨的嘴角很快就开始流血,鼻子也跟着流血,一只眼睛发了青。严谨发毛了,大声嚷道:“你们都放手,谁再拉住我,别怪我连他一起打!”说着就反脚踢了某个抓住他的人几下。
那人“哎哟”一声松了手,骂爹骂娘去了,其它几个抓住严谨的人也放了手。
严谨冲到姓吴的跟前,狠狠地还了几拳,姓吴的也开始嘴角流血,鼻子流血,一只眼睛发青。严谨到底是体育教师出身,比赛讲究个“费厄泼赖”,既然分数打平了,也就没有再出手。严吴二人虎视眈眈地盯着对方,双手握拳置于胸前,脚下不断变换位置,看上去有点像严教练在教姓吴的拳术。
有人大叫:“叫保卫科呀!谁去叫保卫科的人来!再不来要打死人了!”
吴志刚一溜烟地跑了出去,所有的人都惊呆了,难道这个连d市话都不会说的人居然最知道学校保卫科在哪里?
还是姚小萍悟得快,马上对严谨说:“严,你也快跑吧!当心保卫科把你抓去!”
严谨上去拉了姚小萍:“走,我们一起走!”
观众全都嚷起来:“太不要脸了!太不要脸了!两个人都是人民教师,干出这种事来——”
姓吴的像变戏法一样,不知从哪里拉来一个小子,推到姚小萍面前:“这是你的儿子,交给你了,你们两个狗男女做什么丑事,我不管了,你就当着你儿子的面去x烂你的x吧……”说完就夺门而出,不知去向。
同声翻译忠实地将这句译成了普通话,在两个x处很费了一番思量,脸也有点泛红。
姚小萍扯着儿子追出去:“姓吴的,你要走把儿子也带走,你把他放我这里怎么行?”
众人又议论开了:“没见过这么狠心的妈,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要——”
姚小萍声明说:“不是我不要儿子,但我明天要上班,谁来照顾他?”
一花引得万花开,姚小萍很快被群众的声浪淹没了:
“放在学校幼儿园就行了——”
“我们都是带孩子的人,也没见谁就上不了班了——”
“这种女人还配当妈?有了奸夫,连孩子都不要了,呸!告她学校去,把她的职撤了,这样的人教我们的孩子,还不教坏了?”
姚小萍一概不听,拿了自己的小包,对孩子说:“来,小刚,妈妈送你回去。这里没地方你住,妈妈明天又要上班——”
一直没吭声的小刚突然放声大哭,边哭边叫:“妈妈,我不回去呀!我不能回去呀!我回去了爸爸会打死我的呀!”
姚小萍泪如雨下,跟孩子抱头痛哭:“他又打你了?”
小刚点点头:“他说了,他不要我了,叫我跟着你的,如果我回去他那里,他就——打死我的——”小刚说着就挽起裤腿,脱了外衣,掀开内衣给妈妈看身上的伤痕,“这是脚踢的,这是烟头烧的,这是绳子捆的——”
观众哗然,议论纷纷。
“这个当爹也太狠心了吧?”
“快别把孩子送回去了,这不是往火坑推孩子吗?”
石燕忍不住了,冲上去替孩子求情:“姚,你就别送他回去了吧——”
“不送他回去,他住哪里?”
“就住这里——”
“你不怕吵?”
“我不怕——孩子多可怜啊——已经打成这样了——再打——恐怕是连命都没有了——”她找了个毯子包住孩子,大声对围观的人说,“你们也回去休息吧,别老围在这里,这有什么好看的?让他们娘俩休息一下,也好给孩子洗澡搽药——”
这句话提醒了姚小萍,姚带着一大一小两个伤员去医院看伤买药,石燕留守后方。
后来还乱了很久,提建议的,发评论的,乱轰轰的,把她的头都吵昏了,不知过了多久才把那些围观的人打发走了。
最后姚小萍只带着一个小伤员回来了,石燕没问严谨的下落,知道他这个战斗英雄就怕这个“古代爷爷”,一定是借机躲起来了。她觉得姓吴的这招够狠,不费一枪一炮,就把严谨跟姚小萍拆散了。
但她不明白严谨为什么把小刚叫“古代爷爷”,她觉得小刚很懂事,也很可怜,肯定是严谨不喜欢姚小萍跟别人生的孩子,才会那么讨厌小刚。她想到姚小萍为了保全跟严谨的爱情,竟然狠着心不要自己的孩子,也太——那个了一点,但看在姚爱糊涂了的份上,她也就原谅姚了。
但她想,这个世界上肯定不会有一个男人,能令我爱到姚这个地步。无论这个男人多么爱我,从他讨厌我孩子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可爱了。
那天晚上几个人很早就上床了,因为白天的那一出把人搞得太累了。姚小萍跟小刚挤在一床,把几个椅子凳子都放在床边,算是加宽了一点,但也只是从思想上加宽了一点,因为几个椅子凳子高低不一,人是没法睡在上面的,最多可以接住掉下床来的被子。
小刚一下就睡着了,但两个大人睡不着。姚小萍抱歉说:“石,真是对不起,把你吵着了,你明天抽空到房管处去一趟,看他们能不能帮你换个房间——”
她觉得没必要换,不管换到哪里去,都得跟人合住,因为师院有规定,凡是配偶不在d市的,都只能跟人合住,哪怕你上有老,下有小,你也只能跟人合住。她不明白师院这个分房政策是体现一个什么精神,好像是为了惩罚离婚带孩的人一样,但很多人夸师院分房政策好,说不分男女,都能分到房,如此男女平等的分房政策,在整个d市还很少见。
她安慰姚小萍说:“姚,没关系的,我睡觉不怕吵——”
姚小萍叹了口气:“你现在还没尝到我们小刚的厉害——到时候莫怪我没劝你搬出去——”
“我搬出去了,你怎么办?肯定还是会分个人进来的吧?难道学校会让你一个人住一间?”
“学校肯定会分人来的,但只要不是怀孕的人,总要好一点,我就怕小刚——毛手毛脚的——伤害了你的孩子——”
“我会注意的——”
姚小萍沉默了一阵,说:“我说了你可能不相信,我觉得这事肯定是你卓越在里面捣鬼——”
虽然姚小萍打了预防针,她还是吃了一惊:“这事——是卓越?哪事?你儿子的事?”
“嗯,因为吴志刚今天说了,是有人打电话告诉他我在这边的——事——还有我的地址什么的——不然吴志刚肯定想不到这一手——也找不到这里来——”
“卓越——他干嘛要管你——儿子的事?”
姚小萍叹了口气:“哎,你真是年轻,不懂他这个人。他当然不是为了管我儿子的事,但是他想用这个办法逼你回去嘛——”
她仍然看不出这两件事之间的联系:“他这样就能逼我回去?”
“所以说他也不懂你这个人,他以为这样就能逼你回去。有时我看在他这么在意你的份上,也为了我自己的安宁,真想帮他逼你回去,但是他这个人——又实在不是个好人——他这样做也可能不是在意你——而是要在这件事上搞赢——给你一个下马威,所以我也不想助纣为虐——害了你——”
“他越逼我,我越不会回去——”
“你越不回去,他就越逼你,我真不知道你们两个人这么斗下去,何时是个尽头。算了,不说这事了,睡吧,明天我得很早就起来,看能不能把小刚塞进幼儿园去——”
但她睡不着,姚小萍的话让她想了很多,本来她没把小刚的到来跟自己联系起来的,虽然多个小孩子会吵闹一些,但她觉得也就是吵闹一些。现在经姚小萍这么一提,她开始捉摸卓越的这一计策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怎么才能用小刚逼她回去。
她能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水打热水,这个“古代爷爷”一来,严谨肯定不会天天到这边来了,也就不会天天帮她们打水了。姚小萍要做饭,那就得她去打水。
她现在才知道怀孕可以使人这么脆弱,这么需要别人的帮助和照顾。她现在就像一个老弱病残,或者像个玻璃人儿,因为怕孩子有什么闪失,所以什么都不敢干。自从黄海打了那个电话之后,她就没骑车了,上班下班都是走来走去。以前没怀孕的时候,不觉得骑车有什么了不起的,但现在不能骑车了,就十分怀念能骑车的日子,简直就像是生着一对翅膀一样,想去哪里,一扇翅膀就去了,现在她想从菜场买点菜回来都不行,因为菜场远,她买了也提不动。
又比如打开水打热水,以前她都是一手提两个热水瓶,另一手提一桶热水,一天要用的热水开水一次就拧上楼来了,但现在就不行了。她不好意思让姚小萍又做饭又打水,她总得干一样,看来只能多跑几次,每次拧一两瓶开水上来。要么就由她来做饭,让姚小萍去打水。
她最愁的就是孩子生出来之后的住房问题,前段时间都在忙着写遗书啊,准备死啊,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现在死的危险好像已经离远了,生的困难就显得很大了,特别是小刚一来,问题就更明显。带着个孩子跟人合住,别人肯定不喜欢,而且她总得请个保姆吧?那保姆又住哪里?师院附近都是农田,好像还没听说过有房子出租的,即便有,也肯定贵得很,她的工资可能连租房都不够。
她愁了半夜没睡好,觉得这事坏就坏在师院的分房政策上,如果带孩子的单身教职工能一人住一间,那她的问题就解决了。现在她很理解姚小萍为什么一直没把孩子带在身边,不怪姚小萍,只怪师院的分房政策。
她好像还才刚刚睡着,就被小刚的哭叫声搞醒了,那么凄厉的叫声,简直让人以为有人正在谋杀他。她最怕突然惊醒了,每次突然醒来,她就像得了心脏病一样,心跳得很快很难受,她慌慌张张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问:“怎么啦?怎么啦?”
姚小萍小声说:“没事——他要拉尿——你接着睡吧——”
哪里睡得成?从那一刻开始,屋子里就闹腾起来了,先是小刚不肯到厕所去拉尿,一定要到“屋后”去拉,姚小萍怎么解释都不行,抱到后窗那里给他看了,说这是楼房,没有“屋后”可以拉尿,还是不听。姚小萍把小刚往厕所抱,小刚就像杀猪一样叫起来,最少可以叫醒三层楼的住户。最后姚小萍又是恐吓又是揍屁股,才算用一个脸盆接了半泡尿,另外半泡全拉在床上了。
石燕赶紧把自己的一床毯子拿出来救急,盖在尿湿的地方,不然两母子连睡的地方都没有。
这一折刚搞完,就到了起床的时间,小刚没睡够,不肯起床,姚小萍说再不起床妈妈就要迟到了,小刚就恶声恶气地学舌,可能他学不来整句话,但他学得来那个音调,所以就一路“呀呀呀呀呀”。姚小萍说一句,小刚就呀一句,刚开始还等姚小萍说完再呀,到后来,姚小萍一开口,小刚就呀起来,完全无法讲道理。姚小萍怕迟到,不得不狠狠揍了小刚几屁股,才勉强把衣服穿上了。
然后姚小萍下楼去买早点,千叮咛,万嘱咐,叫小刚不要到处乱跑,等妈妈去买好吃的回来,石燕也出面保证看着小刚,姚小萍才敢去买早点。
姚小萍那里刚出门,小刚这边就闹腾开了,先是在床上蹦啊蹦,石燕看得心惊胆战,生怕小刚掉下床来,又怕他头撞了天花板撞了墙,喊了无数声,都没有效果,喊到最后,小刚还蹦到她床上来了,吓得她连忙躲到姚小萍的床那边去,小刚又追了过来。后来就成了一个逃,一个追。她越叫他别碰她肚子,他就越要碰她肚子,她只好到处乱躲,搞出一身汗来,不知道是累的,还是吓的。
幸好姚小萍买了早点上来了,大声呵斥,再加几屁股,才把小刚镇压下去。石燕借机溜到水房去漱洗,等她返回的时候,看见姚小萍又在揍小刚。她见一大早的,小刚就已经挨了好几趟揍了,又想到他身上的伤,忙上去求情,结果一眼看见稀饭馒头泼了她一床,她写字桌的两个抽屉也被拉到了地上,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她狠了狠心,不替小刚求情了。
姚小萍揍完了儿子,又来向她赔礼道歉:“对不起,把你的床弄脏了。我就是去拿个碗来装稀饭,他就把屋子搞成这样了——这个小混蛋——迟早把我气死——”
她连声说:“没事,没事,你别打他了,东西撒了,我捡起来就是了——”
那边小刚挂着鼻涕眼泪,恶声恶气地学她的话:“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她有点烦,但没理他,收拾了东西,对姚小萍说:“我下去吃饭,吃了就上班去了,你要不要我帮你打早点上来?”
姚小萍苦着脸说:“算了吧,你爬上爬下不方便,我本来给你打了早点的,都被他搞泼了——”
她现在只想赶快避开这个“古代爷爷”,也顾不上报答姚小萍为她打早点的恩了,拿了自己的小包和碗筷,逃了。
上班的时候,她疲倦得要命,又不敢趴桌上睡觉。你别看人人都在看报纸聊天,但那是“正常的”,如果你趴桌子上睡大觉,那就不正常了,马上有人会去打小报告。她强撑着想来看报纸,哪知道越是拿着报纸越想睡觉。她跑水管去用冷水洗了一把脸又一把脸,还是赶不走满脑袋的瞌睡,她心里很怵,不知道长此以往,她该怎么办。
下午下了班,她往回走的脚步比平时沉重了许多倍,恨不得不用回去就好了,但她知道不回去是不行的,她可以在外面吃饭,但她不能在外面睡觉。她的床单今天被小刚泼了稀饭,肯定得洗一下,但一想到要手洗床单,她就头疼。
等她回到寝室,却发现家里没人,床上也没床单,大概是姚小萍拿去洗了。她松了口气,也许小刚在幼儿园被老师“夹磨”下来了。她知道有很多孩子都是这样,在家里调得要死,但到了幼儿园或者学校,却老实得象只绵羊,把老师的话当圣旨。
她看了一眼家里的几个水瓶,有两个不见了,知道姚小萍下去打水了,心里很感动,立即动手做饭,免得姚小萍呆会回来又要照顾儿子又要做饭。她这段时间没做饭,对家里的锅盆碗筷是一点也不熟悉,找了好一会,才在一个抽屉里找到切菜板。又找了一会,才发现切菜刀插在桌子跟墙壁之间的缝里。
等她把这两样都找到了,才发现家里没什么菜可切,可能姚小萍今天忙,没功夫去买菜。她只好找了一个铝制饭锅子和两个大碗,下楼去打饭。刚下了一层楼梯,就听见姚小萍呵斥小刚的声音,然后看见姚小萍一手提着两个热水瓶,一手扯着儿子上楼来。小刚脸上贴着一大块白纱布,一边上楼,一边拉拉扯扯地不肯好好走。
她吃惊地问:“小刚脸上怎么啦?”
姚小萍放下水瓶,直起腰,气喘吁吁地说:“在幼儿园跟人打架了——”
“谁把他打伤了?你不找他去?”
姚小萍苦笑一下:“老师打的——”
“老师还打人?那还不告她?”
“怎么告她?人家是看在我教她儿子的份上才让我把小刚临时放她班上的,我也把话说出口了,我知道我的儿子调皮,所以我叫老师对他严一点,即便是打他几下,我也不会怪老师——”
“那她就真打了?下——这么狠的手?”
“也不怪她下这么狠的手,小刚把人家老师的指头都快——咬掉了——缝了好几针——还不知道保不保得住——”
她听得毛骨悚然,恶心想吐,慌忙说:“我下去打饭,你今天就别做饭了——”
艾米:至死不渝(16)
姚小萍阻拦说:“你一个大肚子,怎么打得了三个人的饭?还是等我把水提回去了再去打饭吧,你帮我看着点小刚就行了——”
石燕现在一听“看着小刚”几个字,就像听见有人叫她上杀场一样,慌忙推脱:“不用,不用,还是你看着小刚吧,我下去打饭——”
姚小萍泪水都快上来了,咕噜说:“这下严谨是不会来帮忙的了,平时有他帮忙真是不觉得,一下没有了——”
她赶紧安慰说:“不要紧的,我们先撑几天,他过两天会来的——”
姚小萍没答话,拉着小刚,提着水瓶往寝室去了。
石燕去食堂打了三个人的饭,叫了两个小炒,一手端着一个碗,两个小指头勾着铝饭锅的两个耳子上楼来,还没走几步,就觉得几个指头扯得快分家了,小指头更是累得像快断了一样,慌忙放到楼梯上,歇一阵再端起来往上走。就这么走走停停,歇了好几趟,才算把饭菜端上来了。
姚小萍也拖着儿子又打了一次开水上来,两趟一共提了四瓶,累得汗流,气喘吁吁地说:“今天就用这四瓶吧,实在提不动了,几瓶水不重,但拖着这小子,简直是——”
她把小饭桌搬到屋中间,把饭菜摆上去,三个人坐下吃饭。小刚吃了两口,就把一口嚼得稀巴烂的饭菜吐了出来,说不好吃。她一看,差点呕出来。
姚小萍耐心给小刚解释:“这是妈妈学校的食堂,他们只有这些菜卖。今天妈妈又要上课,又要送你去幼儿园,还要带你上医院,又去看你们陈老师,没时间买菜,先这样吃一顿,明天妈妈去买你喜欢吃的菜——”
姚还没说完,就见小刚俯下身去,往每个菜碗里吐了几口唾沫,动作之快,完全是迅雷不及掩耳,令人怀疑他是不是在那个专业训练班学过,至少也是天长日久练出来的。
大概是看到两个大人目瞪口呆的样子,小刚得意地哈哈大笑,姚小萍如梦初醒,扯住他的领子,蒿到床边去揍屁股。
石燕恶心得要命,郁闷地问:“这孩子——怎么这样?”
姚小萍停下手,说:“跟他曾奶奶学的,他曾奶奶就是这样的,你做的饭菜不合她的胃口,她就当你面吐口水在里面,让你们都吃不成——”
“那他这样——他爸不打他?”
“他爸打,他曾奶奶就护。他爸也是个三时疯,有时打,有时不打。这是最糟糕的,你要打,就次次打,不打,就一次都不打,你打一次,不打一次,小孩子就不知道究竟能做不能做。他们家那几口子,从来就没统一过,都是你打我护,你护我打。谁不开心谁打孩子,只要有人打,就肯定有人出来护。说老实话,我那时拼了命要出来读书,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跟他们家在教育孩子上搞不好——天天吵架——没哪一天过开心了的——你好不容易培养孩子一点好习惯——他们一下就给你破坏了——”
石燕端起饭菜,想拿到水房的一个潲水桶去倒,被姚小萍拦住了:“你要把这些都倒了?那多浪费呀,你重新去打饭菜吧,这些留着我跟他吃——”
她又一阵恶心,勉强忍着没吐出来:“这哪还能吃?我倒了去打新的吧——”
“不用,自己孩子的,不脏。再说你打了来也不能担保他不搞出什么别的新花样来,要这么趟趟打新的,早破产了——”
她想想也是,便借势一歪,拿了个碗下去打饭去了。这次她干脆就在下面吃,吃完了还不想上去,跑到门房那里看电视,一直挨到眼皮实在睁不开了,才万般无奈地上楼去。
刚上到五楼,就看见姚小萍带着儿子,站在她们对面那家门口挨训,那女人是学校印刷厂的,姓王,可能也就是个一般的工人,但脸色总是像党支部书记一样凝重,这会正黑着脸教训说:“做家长的,要尽到责任,这么大的男孩子了,怎么还能放任他往女厕所跑呢?这么小,就学得这么流氓,那长大了怎么得了?”
姚小萍低眉顺眼地扎着头,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看住他,我到屋顶去收床单,不敢带他上去,哪里知道他就——”
“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德性都不知道,你还当什么妈?没教育孩子的能力,就别瞎生,真是‘有娘养,无娘教’——”
石燕真有点听不下去了,心想如果谁当着我儿子的面这么教训我,我拉着我儿子就走。但这不是她的儿子,所以她也不能拉上就走,只好自己一闪身进了寝室,看见床单揉成一团丢在床上,还是半干的,她连忙找地方挂起来,免得把棉絮都搞湿了。她听见对面那女人还在教训姚小萍母子,不知怎么的,把姚严二人的事也扯出来了,她听姚小萍低声说:“求求您,当着孩子的面,就别说那事了——”
那个女人高声说:“你知道怕丑?你知道怕丑就不会干出这种丑事来了!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你这种当妈的,你儿子还能有什么好的?迟早是个吃枪子的——”
石燕实在听不下去了,走出去说:“王老师,你就高抬贵手,放过她娘俩吧,她已经道歉了——”
那女人一下就把矛头转向她来:“你别花言巧语地打圆场,你明知道我不是老师,你叫我老师干什么?你以为你们当老师的有什么了不起吗?”
她连忙解释说:“我也不是老师,那我叫您王师傅吧。王师傅——”
王师傅打断她的话:“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果是好东西,你会未婚先孕?等你肚子里的生下来,保不住跟这个一样——”
她气昏了,反驳说:“我什么未婚先孕?我有生育指标的,如果我未婚先孕——”
王师傅不给她高谈阔论的机会:“你有生育指标很了不起是不是?你这么了不起,为什么你丈夫不要你?”
她“我我”了一阵,什么也说不出来,姚小萍说:“石,我们走,别理这种人——”
王师傅拖长声音闹起来:“啊?还别理我这种人?我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你们两个不要脸的女人,把我们一层楼都污染了,我明天就去房管科,让他们把你们都赶出去——”
有个看热闹的邻居说:“是太吵了点,今天好早就把我吵醒了。这还才一个,就吵成这样,等这个生出来,大的哭,小的叫,那我们还活不活?”
另一个说:“学校房管科怎么能让这种带孩子的住在单身教工宿舍?这个政策也得改改了——”
王师傅看到群众这么支持自己,正义感益发上来了,自告奋勇说:“不管学校房管科什么政策,我明天要去那里让他们把这两人赶走,跟个小流氓住在一层,什么都被他看去了——”
出来声援王师傅的越来越多,姚石两个寡不敌众,抱头鼠窜,躲进寝室关上了门。
姚小萍刚才肯定忍了一泡眼泪,一进来就把门关了,流着泪给小刚上政治课:“再别跑女厕所去了,听见没有?你看妈妈因为你被别人这样骂,你不难过吗?”
小刚大声说:“等老子打她个狗日的——”
姚小萍慌忙去捂小刚的嘴,教训说:“快别乱说了,我是叫你今后听话,别跑女厕所去,不是叫你去——打人的——”
小刚献计说:“妈妈,我往她门锁上糊鼻涕,好不好?”
姚小萍只好改上鼻涕课,小刚还提出了各种报复措施,都被妈妈一一否定了。
石燕知道在寝室里洗脸洗脚是不可能的了,只好提了水瓶,拿了脸盆脚盆到水房和厕所去洗。洗澡间和厕所是连在一起的,一进门的第一格就是洗澡间,就那么一间,一米见方,里面有个淋浴用的莲蓬头,但只有冷水,没热水。夏天很热的时候,可以冲冷水,其它时间只能把水接在桶子里,兑了热水洗澡。
厕所大门没拴子,但里面每个厕坑都有个门,可以拴住,不过每个门都只挡中间一段,站里面上可以看到肩膀往上,下可以看到膝盖往下。小刚大概是跑进厕所来,趴地上往厕坑里望了,不然对面那女人不会发那么大脾气。
洗澡间很小,转不过身来,她潦潦草草地洗了一下,提着盆子水瓶回寝室去睡觉。姚小萍见她回来,像见到了救星一样:“你回来了就好,我急等着去上厕所,但又不敢把他一个人放这里——”
石燕吓得要命:“我管不住他的,你把他交给我不行的,你把他带去吧——”
“不行的,下午带进去一次,得罪了好几个人,还闹成这样,”姚小萍一边往外跑,一边说,“没事的,我已经把他放被子里去了,你帮我看着一点就行,我非去不可了——”
她没办法,只好勉为其难:“小刚,阿姨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小刚从被子里跑出来,在床上蹦,边蹦边恶声恶气地学她:“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连故事都不爱听的小孩,她还真没见过。她耐着性子说:“快进被子里去,当心感冒了。你喜欢听什么故事呀?”
“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快别蹦了,再蹦我不讲故事你听了!”
“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她不管他的,开始讲故事。希望讲着讲着就能把小刚带进故事情节里去:“从前哪,有一个小孩——”她想编一个不听话的小孩受到惩罚的故事,兴许能吓住小刚。哪知她讲着讲着,小刚就跳下床,光着脚丫跑出寝室去了。
她吓昏了,连忙跟着追出去,边追边喊:“小刚,小刚,快回来,天都黑了,你跑哪里去?外面有老虎的——”
小刚已经跑到了楼梯口,她连鞋都没穿好,就那么趿着就追到楼梯口,但小刚已经下了一层楼了,她怕他一下子跑不见了,紧跟着往下追。那小子手脚灵光,跑得飞快,她又怕摔倒伤了孩子,又怕小刚跑不见了难找,急得直想哭。
追到二楼的时候,她看见小刚跑进二楼厕所去了,她更慌了,怕里面刚好有人,那又有得一闹,便尽快追了过去,刚追到厕所门口,小刚突然从里面窜出来,对着她一头撞来。
石燕本能伸出两手去挡小刚,只觉哪个指关节好像被小刚撞断了一样,钻心的痛,人也被撞得趔趔趄趄,脚下一滑,失去平衡,往后倒去。她的双臂又本能地向后伸出,总算没一头磕在水泥地上,但屁股是狠狠地坐在了下去,手肘也像磕碎了一样,她挣扎着想爬起来,但惊恐地发现两腿间湿了一大片,马上想到“流产”二字,她不敢动了,大声哭叫起来:“有没有人?快来帮帮我呀!”
有两个人闻声从对面水房跑过来,问:“怎么啦?怎么啦?”
她哭着说:“我摔倒了,我的孩子——要保不住了——你们帮我叫一下救护车吧——还有——有个孩子——跑下楼去了,你们帮我——去追他吧——”
那两个人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什么孩子?跑哪去了?”
她现在眼前全都是小刚跑出楼房,被冲下坡的自行撞得飞起来的恐怖画面,她越急越描述不清。正好这时姚小萍追下来了,她急忙告诉姚小萍:“你小刚跑下楼去了,你快去找他吧——”
“你怎么样?”
“你快去吧——”
姚小萍把石燕托付给二楼两个人,自己去找小刚。二楼两个人想把她拉起来,但她觉得浑身都很痛,下面也是湿湿的,她哭着央告说:“你们别乱动我,你们帮我叫救护车吧,我怕我的孩子保不住了——”
那两个人面面相腼:“怎么叫救护车?我们没叫过救护车,不知道该怎么叫——”
又出来了几个围观的人,有人说:“就叫个出租送她去医院吧——”
“这里哪里有出租?要叫也得先用自行车推到校门那里才叫得到出租——”
但没有人自告奋勇用自行车送她,只在追问她为什么会躺在这里,孩子几个月了,是不是要生了,爱人在哪里等等。她哭得更厉害了,恳求围观的人:“你们哪位帮我叫救护车吧,我付钱给你们——”
有人声明说:“不是钱的问题,我们的确是不知道该怎么叫救护车?你知道不知道号码?你们有谁知道的?有没有谁知道医院的电话号码?”
这一层楼住的似乎都是不生病的人,没谁知道任何一家医院的电话号码,也没人知道学校车队的电话号码,她自己也不知道。
有人问:“你爱人呢?你把他的电话号码告诉我们,我们帮你去打电话——”
另一个人猜测说:“肯定是在外地,不然怎么住在这里呢?爱人在d市的肯定都分到家属楼的房子了——”
眼看话题就要扯到学校的分房政策上去,石燕什么也顾不得了,说出了卓越的电话号码和名字,声泪俱下地哀求围观的人:“请你们哪位帮我给这个人打个电话吧,就说他——爱人摔跤了——叫他用摩托送我去医院——”
有人跑去打电话了,其它人议论起来:“有摩托?那就好办了!”
“爱人就在师院?那怎么不早说呢——”
“爱人在师院,怎么会分不到家属楼的房?”
“谁说分不到?刚才她不是说了吗?是往家属楼那边打电话,肯定是——”
人群一阵心领神会的“噢”——
她身边一下就集了一堆人,那场景一定很奇特,一个女人半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哭,一群人围在旁边议论。有几个人要扶她起来,她不肯,怕站起来孩子更保不住了。一直到卓越跑上楼来,她还在哭。
他问:“怎么回事?怎么跑这里来摔一跤?”
“现在还问这些干什么?”旁边的人都叫起来,“快送你爱人去医院吧!”
卓越蹲下来问她:“能走不能走?”
她硬撑着说;“能走——但是我怕孩子会——”
他有点为难:“那怎么办?你现在这么重,我抱也抱不动,先走走看,不行的话——”他扶起她来,一手架在她腋下,另一只手搀着她,在人们的关心询问指责教训声中慢慢走下楼去。
外面冷得够呛,她冻得直打哆嗦,这才注意到自己只穿着一条棉毛裤,因为她那时洗了澡,已经准备睡觉了,就没再穿毛裤和外面的裤子,也没穿袜子。但她不愿意为这点事耽误去医院的时间,所以一声没吭,坐上了摩托后座。
到了医院,她的腿脚都快冻僵了,卓越扶着她去了急诊室,医生问了一下情况,检查了一下,说现在不用叫妇产科医生,先住观察室吧。
她见医生完全不当一回事,狐疑地问:“我——流产了没有?”
“流产没流产,你自己不知道?”
“我觉得——下面有——东西流出来——”
“下面有东西流出来就是流产?那是你自己的尿——”
她又羞又气:“怎么会?你——”
“怎么不会?你一屁股坐到地上,还不把尿‘墩’出来?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啦,很正常的现象,很多孕妇咳嗽或者大笑都会漏尿的。你先去观察室吧,如果有破水、出血或者胎动不正常现象,再叫我们,有事情我们马上送你去住院部那边的妇产科,行了吧?”
但观察室里没空床,医生让她先住走廊上的一个病床,等有人观察结束离开了,就马上把她转进观察室去。
那床上被子揉成一团,乱糟糟,脏乎乎,不知道有多少人睡过了。但她没办法,又冷又累,只好躺上床去,用被子盖住自己,立即觉得暖和多了。
卓越到处找了一圈,连凳子都没找到一个,只好坐在她病床边上,问:“怎么回事?”
她把经过说了一下,他责备说:“你知道自己怀着孩子,还跑去追他干什么呢?”
“怕他跑不见了,姚小萍把他托付给我的——”
“托付给你又怎么样?你这还不是让他跑掉了吗?还不如早就让他跑掉,至少不会自己摔这一跤,这不是陪了夫人又折兵吗?”
她很生气,咕噜了一句:“我怎么知道会这样?我又不是先知先觉——”
“这还要先知先觉才知道?”他缓和一下口气,说,“我只不过这么说说,你生这么大气干什么?倒像是我把孩子摔着了一样——”
她气得哭起来,边哭边诉:“你好像我是故意把孩子摔着一样,你就会事后诸葛亮,显得你很能是不是?这事都得怪你,你不把那孩子搞到这里来,会出这种事吗?”
他扬起两道眉毛,炯炯有神地盯着她:“我把哪个孩子搞到这里来了?我看你真是摔糊涂了——”
她见他那么无辜的样子,就有点拿不准了,难道真不是他给吴志刚打的电话?即便不是他,这事还是他的错,如果不是他跟姜阿姨来那一手,她用得着搬出去吗?她不再跟他说话,只闭着眼睛装睡觉。
虽然医生也没给她做什么治疗,但躺在医院,她就放心了,万一有事的话,自己就能叫到医生。现在她特别羡慕那些住在医院附近的人,上医院多方便啊!如果她是住在医院附近,今天就不用求卓越了,自己就能走到医院来。现在求了他一下,他就八面威风起来。
卓越坐了一会,又站起来这里那里走了一阵,回到床边,说:“到底要紧不要紧?如果不要紧的话,我们跟医生讲了就回去吧,住这里——我看什么用都没有——,这么脏的地方,搞不好还染上一身病回去——”
她好不容易来了医院,怎么会轻易回去?她说:“要回去你回去吧,我就住这里,怕万一有事。医生叫我住观察室的,如果不用住,医生怎么不叫我走?”
他无奈地说:“那就住这里吧,”停了停,又说,“我明天还有课——”
她说:“那你回去吧,谢谢你送我来医院,如果不麻烦的话——请你——到我寝室帮我拿一条毛裤和一条外裤来,我今天走得慌,都没穿——”
他为难地说:“现在去拿毛裤?你们那栋楼还没关门?”
她知道南一舍现在肯定关门了,改口说:“那就算了吧,你回去休息吧,你明天还要上课——”
他恳求说:“你跟我一起回去吧,你在那里怎么住得好?今天是你命大,没摔出事来,如果再撞一次,你就难保不出事了——”
她有点动了心,在这么一个寒冷的冬天,她经历了刚才那种孤独无援又无力自救的一幕,深刻体会到一个孕妇是需要有人帮忙有人照顾的。有这么一个卓越送她来医院,还守在这里,虽然说的话有些讨厌,但总好过自己一个人躺在地上哀求别人叫救护车,跟他在一起,至少摔倒了有个人送自己上医院。
她支吾着,讲了一个条件:“我跟你回去可以,但我——只是为了孩子——我不是——”
他笑了一下:“好吧,我这次把面子给足,你是为孩子回去的,不是为我回去的,行了吧?”
“我是说,我不会——”
“知道,知道,你住卧室,我住厅,行了吧?你放心,我不会打扰你的,我不是那种死皮赖脸的人。你自己扪着良心想想,我什么时候——强迫过你?你说这种话就是对我的一种侮辱——”
她想你是没强迫过我,但你要么就愁眉苦脸要死要活的吓唬人,要么你就找你那姜阿姨解决问题,比强迫我好得了多少?她按捺着火气说:“我还没把话说完,你就知道我要说什么了?我说的是,到时候别又怪我在你面前晃来晃去——”
他瞟了她一眼,说:“你也不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这句话她也不爱听,正要发作,听他低声说:“燕儿,看在孩子的份上,就搬回去吧,再这样下去,如果孩子有个三长——两短——你不难过?”
这是她的软指头,他一捏,她的硬气就下去了,变相地同意说:“等孩子生了,我还是要搬出去的——”
他很干脆:“行,等孩子生了,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石燕取下挂在脖子上的门钥匙,递给卓越,说:“你先回去休息吧,这是我寝室的钥匙,你明天先到我寝室去一下,帮我拿一条毛裤和一条外裤来,不然的话,我穿这么一条内裤,明天怎么好走出去?还有内裤,也帮我拿来一下,这条都——打湿了——”她特别强调内裤打湿了,希望他能主动提出现在就帮她拿裤子来换,就拿他自己的都行,总比湿的穿着好。
但他显然没想到这上面去,只很欣喜地接过钥匙,脸上有种感激不尽的表情,她见她同意回去令他这么高兴和感激,心也小小地动了一下,原谅了他在湿内裤问题上的不解风情。她交待说:“你明天去我寝室的时候,如果姚小萍的儿子着凉生病了什么的,请你帮忙送到医院来一下——”
他立即反对:“我还送他上医院?怕他病死了不能再撞你?如果我的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我绝不轻饶那小子——”
她生怕他明天见到小刚时也把这话说出来,连忙打预防针:“别说些不懂道理的话了,他一个小孩子,知道个什么?你这么大人大事的了,跟一个还没上学的孩子计较,不怕别人笑话?”
他好像有点怕她不高兴,没再就这个话题说什么,只叫她明天一定要在医院等他来接她,然后就离开了医院。
她路上被冷风那么一吹,两条腿的皮肤都皴裂了,又因为穿着一条裤裆湿透了的裤子,两腿间尤其皴得厉害,在热被子里一捂,要多难受有多难受。但她没办法,难受也得受,只希望卓越明天一大早就把干净衣裤给她送过来。
她躺在那里,一直在注意体会着孩子的动静,似乎没什么不正常的,还像以前那样动得挺欢的,不时地跟她“抵架”,她放了不少心,又想到身边有医生可以叫,终于大放其心,疲倦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还老早的,她就被人叫醒了,像是个打扫卫生的,说要拆这个床了,叫她起来让位。她睡眼惺忪地问:“那我——现在去哪里?”
那人说:“观察室有空出来的床,你去那里等着吧,等上班的医生来了,看该怎么处理。”
她想从床上爬起来让位,却发现浑身上下都疼痛不堪,好像疼痛也有个潜伏期一样,昨晚摔倒之后还没觉得这么痛,睡了一觉之后,简直痛得不能挨不能碰了。她见那人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只好拼命挣扎着下床,挪到观察室内,找到一张空床,也不管是死人睡过还是活人睡过,就爬上去躺下了。
等医生来上班的时候,她赶快逮住一个询问自己的情况,那位医生就在观察室的病床上为她检查了一下,说孩子应该没什么问题,但她自己在发烧,叫她去挂个内科号,请医生看一下。
她昨天是那样追出来的,身上一分钱都没带,只好恳求医生说:“我没带钱,昨晚又挂了号的,可不可以——不挂号就这样看一下?”
医生不同意:“哪有这样的事?你昨晚挂号是看昨晚的病,今天挂号是看今天的病,要都像你这样,一个人挂一个号可以看一辈子的病了——”
她理屈地问:“那我就在这里等我——爱人拿钱来了再去挂号行不行呢?”
“那不行的,这里随时有病人住进来。你想想你自己昨晚的情况,是不是希望一来就能有张床躺下?你现在占着一张床,病人来了怎么办?”
她想说,我也是病人啊,但她没说出口,知道说得越多,挨的骂越多。她挣扎着爬起来,挪到外面去,找了一阵才在走廊里找到一个长椅子,一屁股坐下,头枕在椅背子上,急等卓越快来。现在她肚子也饿了,每天这个时候早就吃下了两个馒头一大碗稀饭了,但现在什么都没得吃,饿得像有人在用稻草磨她的心一样。
她坐了一阵,没见到卓越,只好又挣扎着起来,到处找电话,总算用自己的悲惨故事打动了一个护士大妈,让她用一下医院的电话。她给卓越打了个电话,那边门房去了一大阵,才下来说卓越不在家。她想他可能已经出发去她寝室了,又往南一舍打电话。门房们像受过统一训练的一样,又是去了一大阵才回来说:“叫了你同寝室的了,但是她还在给孩子穿衣服,你耐心等着吧——”
她听说姚小萍在给孩子穿衣服,知道孩子至少是没轧死,总算放了心,耐心地等着,只怕这边的护士大妈不耐烦,把她给赶走了。等了好一会,听见了姚小萍气喘吁吁的声音:“石,你没事吧?孩子没事吧?我昨天打我们小刚了,说你这要是把石阿姨的孩子撞掉了,怎么得了?我拿你去陪,人家石阿姨都不会要——”
“小刚怎么样?我生怕他跑出楼去,被车撞了——”
姚小萍支吾说:“呃——是被撞了一下——”
她急了:“小刚被车撞了?都怪我,没看住他——”
“不怪你,只怪我们小刚不听话。南一舍门前车多,又是个下坡,都是不长眼睛乱冲的——”
“伤得厉害吗?”
“还好,就是脚轧伤了——皮肉伤——骨头没事——昨晚已经去过医院了——再就是——有点发烧——你没事吧?你住院了吗?你告诉我地点,我来看你,我今天已经请了假了——”
她连忙推脱:“算了吧,你拖着个又病又伤的孩子,就别过来了吧,我——”她支支吾吾地把决定跟卓越回去的事说了,抱怨说,“他到现在还没来,也不管我饿不饿,现在医院让我去看门诊,我一分钱都没带,还得等他来了才看得成——”
姚小萍坚决地说:“那你一定要把你的医院告诉我,我怕他七拖八拖,拖到上完课再来,把你饿死了不说,连小孩子也给饿坏了——”
她也想到这种可能了,只好把医院名字告诉了姚小萍,刚说完,姚就说:“你等在那里,我现在就过来——”然后就挂了电话。
她忘了叫姚小萍给她带衣裤过来,但她知道现在再打电话恐怕也找不到姚小萍了,找到了恐怕姚小萍也拿不动,既然小刚的脚受伤了,那当然该妈妈抱着了。
姚小萍很快就带着儿子来了,两手抱着儿子,背上背了一个大包。小刚怏怏地趴在妈妈肩头,左脚上缠着白纱布,看样子是真病了,不然早该大喊大叫“呀呀呀呀呀”了。姚小萍把儿子放在椅子上坐下,把包取下来递给她:“你先去换衣服吧,我去帮你排队挂号。”
她感激不尽,拿了大包到厕所去换衣服,两腿间的皮肤都皴裂得厉害,干净的衣裤擦在上面,一走动就磨得痛。她只好张开两腿走路,尽量控制在别人看不出来的范围内。姚小萍已经为她挂了号,又等了一会,才轮到看医生。
医生给她开了一些感冒药,听说她是坐办公室的,又帮她开了几天休息,说她的尾椎骨可能摔伤了,暂时不能久坐,如果有什么问题尽快去看骨科,但要避免拍x光片,怕影响孩子。她感激涕零地谢过医生,拿了处方,走出诊室,跟姚小萍一起去划价拿药,然后出来到医院边上的早餐摊子上吃早点。
她生怕卓越来了找不到她,干什么都在东张西望,怕他错过了,但一直等到吃完早点了,还没看见卓越找来,知道他肯定是上课去了。她心里好有气,抱怨说:“卓越这个人才有意思呢,到现在还没来,如果今天不是你,我不得在医院等个大半天?那还不饿死掉了?”
姚小萍劝解说:“算了,也许他以为你身上有钱——”
“他昨天也不知道给我送条干净内裤来,我穿了一夜的湿裤子,腿皴得都走不了路了——”
“没几个男人有这么细心的,都得等到他需要用那块了才会想起那块。你要他们干什么,等他们自觉是不行的,得下命令,像使唤牲口一样,鞭子不到,他们不会耕田的。”姚小萍开解说,“看在孩子份上,先忍忍吧,等孩子生了,再跟他慢慢计较——”
这也是她目前的政策,主要是怕小刚再来这么几下,伤害了肚子里的孩子,不然的话,就凭卓越对她这么不上心,她就肯定不会跟他回去了。
吃完了早餐,就不好意思老坐在人家摊子那里等人了,她们只好转移到医院里面,找了椅子坐下。又等了一阵,还没见卓越的人影,姚小萍说:“我们不等他了,打的回去吧,回到南一舍去等吧——”
回到南一舍之后,她发现卓越肯定是来过了,因为很多东西都不见了,可能是他收拾了,拿到他那边去了。幸好还没把她的被子拿走,不然她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她们三人都精疲力竭,全都是一倒床就睡着了,中饭都没醒来吃,一直睡到下午两点多了,才一个个饿醒了,姚小萍去煮面,石燕看着小刚。
小刚大概是摔伤了脚不方便调皮了,而且又发着烧,精力消耗不少,躺在那里还算老实,只呀呀吧吧地乱说乱叫,但没爬起来乱蹦乱跳。
正煮着面,卓越来了,可能是吹了冷风的缘故,脸儿红扑扑的,精神抖擞得很,一来就叫:“啊,煮什么好吃的?闻着好香,有没有我的?”
姚小萍好客地说:“当然有你的,怎么会没你的呢?”
石燕问:“怎么现在才来?”
“你还好意思问,从医院跑掉也不告诉我一声,害我白跑一趟——”
眼看两个人又要争起来,姚小萍打岔说:“吃面,吃面,摆桌子吃面——”
姚小萍盛了三碗,给石卓一人一碗,自己端了一碗,说是跟小刚两人的,拿到床边去喂小刚。小刚吃了一口,又吐了出来,说不好吃。
卓越一见,大叫起来:“嗨,你这孩子怎么这么难伺候?不好吃就吐地上,怎么吐到碗里去了?你恶心不恶心?”
石燕阻拦说:“你别管这些,他又没吐你碗里——”
“没吐我碗里我就管不得了?最见不得这种娇生惯养的孩子。”卓越放下碗,走到床边,狠巴巴地说,“叔叔可不是你妈,叔叔对调皮捣蛋的小孩子是不客气的,你再吐一口,看叔叔怎么惩罚你——”
姚小萍交待小刚说:“快别吐了,听见没有——”
话还没说完,小刚又吐出一口,还挑战地望着卓越,石燕刚想上去劝阻,就见卓越抢在她前面,一只大手捏住小刚的嘴,把小刚的两边脸都捏得凹下去了,嘴巴捏成了个“8”字。卓越连声问:“还吐不吐?还吐不吐?你再吐我捏烂你的嘴——”
小刚大哭起来,石燕厉声喝道:“卓越,你还不放开?人家的孩子,要你在这里教育个什么?”
卓越捏着小刚的嘴,大声反驳说:“小孩子就是你们这样惯坏的,如果是跟着我,我保他老实得很——”
姚小萍不敢说卓越,只教小刚:“快说‘叔叔,我不吐了,我再不吐了’,快说啊,说了叔叔就不捏你的嘴了——”
小刚不告饶,只大声凄惨地哭,僵持了一会,突然听到卓越大叫一声:“反了你了,还敢咬老子,看老子不打死你——”他一把把小刚从床上提了下来,劈头盖脸就是几巴掌。姚小萍实在忍不住了,冲上去从卓越手里夺过儿子,求情说:“卓叔叔原谅小刚一次吧,小刚下次不敢了——”
小刚对着妈妈的手腕又是一口,姚小萍痛得松了手,小刚一瘸一拐地跑出屋去,几个人全都楞了,等他们几个清醒了追出去的时候,发现小刚已经坐在了走廊尽头那个阳台的栏杆上。
石燕的腿都吓软了,大气都不敢出,好像出口大气就会把小刚给吹下楼去摔死一样。姚小萍哭着叫道:“小刚,别乱动,当心掉下去,掉下去就活不成了的,等妈妈抱你下来——”
小刚坐在栏杆上,大声骂卓越,把卓家十八代祖宗都拖出来一个一个地操,虽然话不那么好懂,但句型简单,几个关键词就像全国流行语一样,是任谁都懂的,所以操到第三代第四代的时候,大家全懂了。
卓越的脸胀成了猪肝色,拔脚就要冲上去揍小刚,被石燕死死拉住:“你行行好,别再多事了吧,当心把他逼得掉下去——”
卓越恨恨地说:“这都是你们惯的,都是你们惯的,你不要拉着我,我今天倒要看看,他到底敢不敢跳下去——你小子给我乖乖地下来,不下来我还揍你——”
石燕压低嗓子呵斥道:“你还火上加油?他一个小孩子,知道个什么?如果他——”
姚小萍要上去把儿子抱下来,被卓越一把抓住:“今天看谁敢去抱他下来,谁抱他下来我把谁丢楼下去。你的儿子教育不好,就是因为你们总是怕他——”
楼上出来了很多看热闹的人,群情沸腾,议论纷纷,有的追问是谁把椅子放在阳台边的,简直就是预谋杀人;有的打探是谁把通阳台的门打开的,完全是引导犯罪;有的说带孩子的人根本就不该住阳台边的房间,自己害自己;有的说带孩子的根本就不该住在这栋楼,学校分房政策有问题;有的打起赌来,赌小刚到底敢不敢跳下去;还有的讨论如果跳下去,要多少人伸开臂膀才接得住。
对峙了一阵,姚小萍趁石燕抓住卓越的机会,跑上去把小刚抱了下来,痛哭流涕地抱进寝室里去了。一场好戏结束,看热闹的人都很不尽兴,像被糖块招来的苍蝇一样,糖块被人拿开了,苍蝇还舍不得散开,继续嗡嗡嗡地挤在那里,不肯做鸟兽散。
卓越对石燕说:“我们走吧,呆这里迟早被这小子气死——”
她已经动摇了,不知道该不该跟他去。他劝道:“你看看他这个样子,你在这里住下去,只怕我的孩子都会学成这样了,你没听说过胎教?小孩子在肚子里这段时间是最重要的,跟谁像谁,你天天对着这么个小——混蛋,不愁自己的孩子不成小混蛋——”
她也听说过胎教,她也觉得跟小刚住在一起不好,但卓越今天这么凶,也让她害怕,觉得他为了搞赢,是不惜一切代价的。她现在是既不想呆在南一舍,又不想跟卓越回去,如果她有第三个选择就好了。
他进一步劝说道:“至少在你生产之前,不要住在这种地方,营养没营养,休息没休息,还得成天提防着他撞你——”
她最怕的就是小刚再撞她,至少住在卓越那里没人会撞她。她决定还是先去卓越那里,以后看情况再作决定。她走过去对姚小萍说:“姚,那我就跟他过去了,你——好好照顾自己和小刚——有空过来玩——”
姚小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听了这话,擤了一下鼻子说:“你也好好照顾自己——”
两人眼泪汪汪,像生离死别一样。石燕让卓越把被子垫单都卷了带上,两人象逃难一样,在众人的议论声中下楼去了。
回到卓越住的那栋楼,刚好遇上几个邻居也上楼,个个都在问:“家里装修好了?把爱人接回来了?”
卓越满面春风地一一回答:“啊,装修好了,把爱人接回来了——”
她知道卓越爱面子,还没想到他爱到这种程度,看来他这些天都在对人撒谎,她也不揭穿他,只微笑着跟邻居们点点头,算是打招呼。进了家门,不出她之所料,根本没装修什么,还是以前那样子,不过她在南一舍挤了这段时间,觉得卓越那一室一厅宽敞豁亮,墙也白多了,空间也大多了,以前竟然没发现这一点,真是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
卓越像个终于盼到妈妈回家的孩子,欢蹦乱跳,跑进跑出的,把卧室的床整理了一下,又抱了床被子到客厅的沙发上,还把卧室里的一些书报也移到客厅里去,又拉她到厨房,把一个明晶晃亮的煤气灶指给她看:“看,我刚买的,不是那种生铁造的架子了,是台式的,喜欢不喜欢?”
她问:“你今天搞那么晚还没去医院,就是去买这个煤气灶了?”
他听出她话里的不满,辩解说:“你不喜欢吗?我是想到你肯定不愿意我把姚小萍那里的煤气灶拿回来才赶着去买的——”他又打开冰箱,“看,我菜也买了——我们不用吃食堂了,食堂的饭菜,营养肯定跟不上——”
她被他的喜悦感染了,说:“我去洗个澡吧——”
他帮她打开热水器,等她进去了,他还在外面问:“烫不烫?冷不冷?太烫了就往左边扭扭,太冷了就往右边扭扭——”
她站在喷洒热水的花洒下,尽情地洗着,大冬天的,能这么舒服自由地洗澡,真是太享受了。以前在学校澡堂都是赤裸裸地挤在一起,还有一些人等在旁边,盯着你,本来是盯你的位置的,但你正在那个位置里洗澡,人家的眼光当然就落到你身上了,真是毫无隐私可言。她在学校澡堂洗了四年都没习惯那种盯视,每次都是匆匆忙忙洗完了事。
她舒舒服服洗完澡,觉得感冒都好多了。她又忙忙碌碌地把被子垫单什么的放到洗衣机里去洗,然后到厨房去做饭。卓越也跟了进来,在旁边看她做饭,跟她说话。她记起他以前从来没这么殷勤过,都是她做她的饭,他看他的书,做好了他也不知道摆个桌子,拿个碗筷什么的,她把一切都弄好了,叫他吃饭,他还要三请四催才过来吃饭。
吃饭的时候,两个人对面坐着,卓越似乎吃得津津有味,边吃边夸奖,说他很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饭菜了。她记起他从前是很少夸奖她做的饭菜的,他夸姜阿姨,夸姚小萍,唯独很少夸她。这都是她以前想听而没听到的话,在这种情况下由他说出来,使她的鼻子发酸,觉得他也挺可怜的,人生的几种滋味,他似乎都没正儿八经地享受过。如果他不是搞得别人也不能正儿八经地享受人生,她几乎可以彻底原谅他了。
他注意到她在看他,抬起头,说:“我这不是拍你马屁,我是真的很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菜了,我——这段时间——没去过我妈妈那边——”
她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但她没话可答,只闷头吃饭。
他又说:“你不相信?是真的,你不信可以打电话问我妈——”
“我问你妈干什么?我又没叫你不去看你妈妈——”
他尴尬地吃了几口饭,说:“我这一生都是——被她害了——但我——不好叫我妈把——她——辞退掉——因为她家在农村——丈夫不成器——只知道打牌赌博——全家都是靠她的收入——”
“我又没叫你辞退她——”
他很诚恳地说:“我知道你——还是不相信我,但是我——是个说话算话的人——我——自从那次——就再没有过——那种事了——”
他不提这事还好,一提,她心里像有一万个蛆虫在爬一样,“再没有过”不等于“从来没有过”,那件事横亘在她心上,一提就梗得慌。她打断他:“我们不说这个行不行?”
他更尴尬了,低头吃饭,没再吭声。
她吃过饭,就回卧室去休息,头还是很重,鼻子也有点堵。她吃了医生开的药,躺到床上去,听见他好像在厨房洗碗,磕磕碰碰的,很大动静。她鼻子又有点发酸,知道他在竭力讨好她。过了一会,他到卧室来,汇报说他把碗洗了,好像小学生捡了一分钱交给老师讨表扬一样,她微笑着表扬了他一下,他才高兴地出去了。
她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发现已经十二点多了,身上的疼痛似乎有所减轻,头也不那么沉了,就是嘴很干,呼出的气都是热哄哄的。她去客厅拿水喝,看见他还在写东西,顺便问了句:“还没睡?”
他抬起眼来看了她一下,说:“嗯,马上就睡——”
她上了趟厕所回到卧室,却有点睡不着了,好像把瞌睡睡颠倒了一样。她躺在那里,回想自己这一生,回想跟卓越的这段爱情和婚姻,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得两个人都很可怜,肚子里的孩子也可怜,但似乎每个人的可怜又不是彼此能够解决的。
她听见他去了洗澡间,开了热水器,热水器的动静很大,不知道是哪个部件发出来的声音,好像每个部件都在发出声音一样,尤其是火苗子的声音,呼呼的,简直像是台锅炉。她越发睡不着了,回想起以前跟他一起洗澡的情景,历历在目,特别是那个关键部位,软缩的时候什么样,站起来的时候什么样,摸在手里是什么感觉,在身体里运动的时候是什么感觉,都那么清晰,可见可感。
她感觉下面湿润了,搞得她不得不用手试探了一下,看是不是流产了。应该不是,因为只是少量的分泌物,像她每次来例假前半个月会有的那种分泌物,像鸡蛋清一样,滑腻腻的。大概这就是女人动情的表现,身体自动产生润滑剂,方便随之而来的摩擦。
她有点希望他洗完澡会跑来找她,但又有点怕他洗完澡会来找她。她仍然觉得他那玩意很脏,如果他不用那玩意,只用手,她现在可能不会反感他。但她知道即便他只用手为她服务,后面的节目还是离不开那玩意,如果他也只要她用手,也许她能接受,但他肯定不会满足于用手。一想到用嘴去触摸他那地方,她就一阵恶心。
她听见他洗完了澡,关了热水器,然后是他穿着拖鞋走过来的声音,她的脸莫名其妙地发起烧来,正想钻被子里去,他已经啪地一声把卧室的灯打开了,她也不好再钻进被子里去了,只好闭眼装睡觉。
她感觉他是走到床边的挂衣柜跟前来了,她偷偷睁眼看了一下,果然是,他只穿着背心短裤,大概是仗着刚洗完澡,浑身的血液还没那么冷却。他把头探进挂衣柜里,然后拿出一件衣服打量着,还放到鼻子下去闻,好像拿不定注意那衣服脏到什么程度,还能不能继续穿一样。
她忍不住问:“你在找什么?”
他转过身,抱歉说:“把你搞醒了?我在找我那件睡觉穿的衣服——”
“我帮你洗了,那么脏了——还能穿?”
“我也想到可能是你拿去洗了,我随便找个别的穿吧——”
她看见他两腿那里已经搭起了一个小帐篷,赶快把眼睛望到别处去,但他已经捕捉住她的视线,很快地爬上床来,钻进她的被子:“看,你又把它搞成这样了——”
“你在医院不是说‘你也不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的吗?”
“那是为了哄你回来嘛——”他狂热地在她身上到处摸,“你呢?你不想?”
她的身体真的是很想很想,但她只是想他的抚摸,想他的手,对他的那个玩意,她是一点也不想,她觉得那玩意很脏,而且很难伺候。她抓住他的手,阻拦说:“别这样,我们说好了的——”
“回都回来了,还搭这个架子干什么?”他的手伸到下面去探索,手掌碰到她两腿内侧皴裂的地方,很痛,她正想抗议,他的手指已经灵活地钻了进去,她“啊”了一声,全身都绷紧了。
“原来我还是很好这一口的”,这是石燕脑子里闪现的第一个成型的句子,她忘记了是从哪里听来的这句话了,反正就是有这么一句话,一到时候就跑出来了,搞得她怪难为情的。她喘息着问:“我们这样——会不会——影响孩子?”
“不会,我会很注意的——”卓越说着,就掀开被子,脱她的棉毛裤和内裤。她冷得直打哆嗦,急等着他脱完之后把被子给她盖上。但他没有,反而跳下床,抓着她的两个脚踝往床边拉。
她问:“你干什么?这么冷,快给我盖上被子吧!”
他抓过被子,盖住了她的上半身,接着把她往床边拉,一直拉到她的屁股都到床边了才停下,然后他把她的两条光腿扛在肩上,很得意地说:“这个姿势好吧?既不会压着你的肚子,又很刺激,我能看见我是怎么进出你那里的——”
她还想抗议,但他已经进入了她的身体,一阵酸胀,她闭了嘴,绷紧了两腿。
他今天似乎占据了一个很有利的地理位置,以前他做一会,总是说他人太瘦,膝盖在凉席上梗得好痛,得垫个枕头在膝盖下面。但今天他是站着的,冲撞起来特别有力,又深又狠。她忍不住叫起来:“轻点,轻点,当心孩子——”
“不会的,我又没压着你肚子——”
他越撞越带劲,那玩意也似乎越来越大,超过了她能享受的极限,只剩下要拉尿的感觉了。她忍了一会,实在忍不住了,恳求说:“你可不可以停一下?我要上厕所——”
他没回答,只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个劲地猛冲。她看见他又像以前骑在她身上冲锋似的,满脸是杀戮的疯狂,没有柔情,没有蜜意,只有一步攀上高峰的欲望。她不再说什么,知道此刻说再多他都听不见了,她小心地保护着肚子,怕他疯狂至极,会压着了孩子。
到了最后的关头,他突然扔了她的腿,嘴里含混地说了一句“燕儿,我成功了!”,就向她压了下来。
她奋不顾身用双手挡住他,大叫道:“别压我的肚子!你疯了?”
她这一叫,一定是大煞风景,他好像被人从梦中惊醒了一样,在最后一刻改变了泰山压顶的姿势,非常别扭地歪倒在一边,放过了她的肚子,但压住了她的一条大腿,她的腿梗在床边的硬木床框上,痛得钻心,她又推又拧,只差用嘴咬了,他才滚到一边。她把自己的大腿解放出来,挣扎着下床到厕所去擦洗了一下,回到卧室时,发现他还像刚才那样睡在床的对角线上。她使劲推他,他哼哼了两声,但没动。她无奈,只好给他盖上被子,自己蜷缩在对角线左边的三角形里。
但她很久都没睡着,那样蜷缩着很不舒服,而他在旁边的呼吸很重,跟打鼾没什么区别,听上去像是喉咙那里的肌肉被提上来,封住了他的咽喉一样,听得她自己都呼吸困难起来。
第二天早上她是饿醒的,赶快到厨房去煮了一碗面,端到客厅来,准备慢慢吃。刚吃了两口,就一眼瞥见卓越摊开在长条型茶几上的课表,发现他马上有课,便到卧室去叫他。他睡眼朦胧地问:“几点了?”
“八点多了,你不是有九点的课吗?”
“噢,真的,你不叫我,我肯定睡过头了。”他跳了起来,跑厕所去拉尿漱洗,然后回到卧室穿衣服,转眼的功夫,他就是个堂堂的大学教师了,衣冠楚楚,潇洒英俊,她都可以想象出那些傻乎乎的女生会怎么崇拜地看着他了,绝对想不到他昨晚在床上——应该是床边——的疯狂举动。
他看见茶几上的面,惊喜地问:“给我下的面?那我就不客气了。”端起来就呼呼啦啦吃掉了,然后放下碗,感激地说,“好久没吃这么香,睡这么香了,还是老婆在身边好!”
她嘱咐说:“别忘了把我的医生证明交给办公室王主任——”
“知道。”
他走了之后,她又重新去煮面,吃完了,休息了一下,好像才眨个眼的功夫,卓越已经上完课回来了,还跟以前一样,一回来就是看书写字,像个用功的小学生,不用家长督促。
过了两天,他又来求欢,但她有了上一次的经历,已经没有“好那一口”的热望了,拒绝了几下,但不够坚决,最后就答应了。这次他没上次那么疯狂,但磨的时间长多了,长到她开始担起心来,怕他又出不来,该她口舌倒霉。还好,他终于大功告成。
他躺在她身边,感激且自豪地说:“燕儿,你说得对,我完全不必依靠那种——方式,我——其实很正常——感谢你——让我——找回了自我——”
她身体上虽然没达到高潮,但这句话让她的心理上高潮了好一阵。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这是救人一某,至少胜造六级浮屠了吧?
日子就这么过着,不算甜蜜,也还安逸。有一天,她打扫卫生的时候,清倒客厅沙发边的一个字纸篓,发现有块纸片夹在篓底不肯下来,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上次她也看见了,但她懒了一下,没去管它。今天她的洁癖上来了,执拗地要把那片纸给弄出来,就不怕脏不怕累地用手去抽了出来。
她看见纸片上面有她单位的名字,觉得很奇怪,因为她印象中没丢过这样的垃圾,而且字迹很熟悉,应该是黄海的字,那是张牛皮纸,她想来想去,只能有一个解释:黄海把那本孕期知识的书寄到她上班的地方了,而卓越帮她交医生证明的时候,那里的同事让他带回来给她,但他因为小心眼,就把书藏起来没给她。
她有点好笑,这么大人了,尽吃这些飞来横醋。等他回来之后,她就笑着问他:“你是不是帮我收到一本黄海寄来的书?”
他不吭声,过了一会才问:“你怎么知道?”
她拿出那块小纸片:“我清垃圾桶的时候,看见这个了。”
他讥诮地说:“看来你还真爱那个丑八怪啊,都不惜跑垃圾桶去搜寻了——”
她有点生气:“那是寄给我的书,你怎么不经我允许就拆开了?”
“夫妻之间不应该有秘密——”
“这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最一般地尊重人——”
“尊重人是有前提的,那就是你自己得尊重自己,如果你自己不尊重自己,你叫别人怎么尊重你?”
她气乎乎地问:“我怎么不尊重自己了?”
“你自己心里明白!”他忿忿地说,“绿帽子戴到我头上来了,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我给你戴什么绿帽子了?”
“还没戴绿帽子?肚子都被人搞大了,还想瞒过我?那个丑八怪,还怕你不知道怎么照顾肚子里的杂种?大老远地寄书给你?你告诉他,你聪明得很,自然会哄骗着你那戴了绿帽子的丈夫照顾你的——”
她气急败坏,指着他,说不出话来:“你——你——”
“我怎么啦?说到你的痛处了?我也是觉得奇怪,就我们那个搞法,也能搞出孩子来?说出去鬼都不会相信——”
她压抑着火气,问:“我们哪个搞法?为什么那样就——搞不出孩子来?孩子摆在这里,谁不相信谁是白痴——”
“我知道,你一直就是拿我当白痴在哄,我问过医生了,你肚子里的孩子,六月底就怀上了,而我们是七月中才开始的——”
她目瞪口呆:“哪个医生?哪个医生会这样胡说?你不是自己——看过的吗?你自己说过——我是——黄花闺女——”
“你是不是黄花闺女,你最清楚。我那样瞟看一下,能看出什么?你跟我做,从来没落过红,这是个事实——”
“你——你说你——懂女人——那你不知道有的人——是不落红的?”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有的女人不落红,所以我没计较你这一点。但是你自己回想回想,你哪像个黄花闺女?你从火车上那次开始,就是那么——淫荡——,你——如果不是久经沙场,你会一上来就那么多水?明摆着是个淫妇!谁知道你跟那个丑八怪搞过多少次了,搞出了杂种,又嫌人家丑,拉上我为你遮丑,为你家增光,对人家吹呀,我丈夫是教授,我是校长助理,我要出国了,真不要脸!可怜我聪明一世,却栽在了你这个庸俗势利不要脸的女人手里——”
她气得心口发疼,说不出话来,孩子好像知道妈妈在生气一样,在肚子里狠狠地撞了她几下。她猛醒过来,孩子要紧,别把孩子气坏了。她深呼吸几口,冷冷地说:“我不想跟你争论这个问题了,你送我回南一舍吧。”
他冷笑一声:“你以为你这一手能吓倒谁?动不动就是回南一舍,要回你回呀,我门大开着,没谁拦着你。”
“那你把我的东西给我送回去——”
“我凭什么要把你的东西送回去?你当我是你的仆人?你摔了跤,怕把野杂种摔坏了,就一个电话把我叫去送你上医院。你的丑事被我撞破,你就要回南一舍,而我就该给你把东西送回去?脚长在你身上,你有本事自己想去哪里去哪里——”
“我提这么大一包东西,把孩子弄伤了怎么办?”
“你不提孩子还好,你一提我就想抽你的人。我从前让着你,是觉得自己有问题,现在事实证明我没问题,倒是你有问题。骚货!破鞋!连那样的丑八怪都能搞你,还有什么人不能搞你?搞出孩子来,想栽到我头上,没门!你要走趁早走,不然我火气上来,打扁你可不要怪我没提醒你!”
她气得血管都要爆裂了,指着他骂道:“你这个没人性的东西,你不——得——好——死!”
他暴跳如雷:“腊时腊月的,你咒我不得好死?我现在就叫你不得好活!”
她生怕他真的动起手来,伤害了她的孩子,连忙往门边走,边走边说:“姓卓的,你记住你今天说的话,等孩子生下来,我们去验血,如果这孩子是你的,我要你把舌头咬下来吞肚子里去!”
他楞了片刻,回敬道:“你别虚张声势,我这些天没赶你走,就是在等着孩子生下来去验血,到时候可别躲起来不敢验了!”
“不敢验的不是人!”
艾米:至死不渝(17)
石燕拔脚就逃,打开房门,来到楼道里。到了这里,她就不怕了,因为她知道卓越爱面子,不敢追出来打她。果然,他呆在屋子里没出来。她颤巍巍的,扶着楼梯栏杆一层层下楼,一直到走出了卓越住的那栋楼,走出了熟人邻居的视线,才开始哭起来。
这样一个寒冷而无阳光的冬天,一片灰朦朦的天地,一阵无情的风,一些脏纸片贴着地面飞舞,而她,一个怀孕的女人,手提一个塑料袋,在寒风中边哭边走,光这一个意像就令她的泪水止也止不住。
她没想到自己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早知道如此,就不该跟卓越回他那边去,上次是自己离家出走,还有几分骨气,有几分脸面,这一次却是被他赶走的,面子里子全没了,想想就窝囊。
她越往南一舍走,脚步就越沉重,这好比是离开了虎口,直接就往狼窝里跳一样。那个小刚的“铁头功”,比卓越的“污嘴功”也好不到哪里去。“污嘴功”只伤害她,而“铁头功”直接就伤害肚子里的孩子。但她也不敢两害之中取其轻,因为卓越的“污嘴功”有迅速演变成“乱拳功”的趋势。他这个没人性的人,如果他认定孩子不是他的,他肯定会不择手段地伤害孩子。
她走在半路就拐了弯,往学校房管科走,虽然她知道换房是很难的,即使房管科答应换,也得拖段时间,但事到如今,这是她唯一的出路了,总得试试。
房管科很忙,人进人出的,吵的吵,闹的闹,要房的人都像是住在桥洞下一样,急等着分个地方栖身。而房管科的人则像人家在要求跟他们共产共妻一样,死活不松口。她排队等了好一阵,才有个科员类的人物接见了她。她把自己的情况说了一下,科员问:“你爱人在那里工作?”
她支吾起来,如果说在师院,科员肯定会叫她回爱人那里去住,她撒谎说:“在外地——”然后申明说,“我不是叫你给我分个单间,我只想换间房,因为我同屋的儿子很调皮,我怕他撞伤了我肚里的孩子——”
科员脸上显出一种“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的神色,仿佛唤起了儿时的回忆,若有所思地问了她的名字和寝室号码,查了一下资料,以一种“踏破球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口气说:“啊哈,原来你就是南一舍五楼那个?对于你们寝室里的两个人,已经有很多举报了,你们在那里搞得太不像话了,吵得几层楼的人都休息不好,严重影响教职工的生活和工作——”
她不满地说:“这是谁说的?我什么时候吵得几层楼的人休息不好了?”
“年轻人,这么不虚心!你没吵,人家发了疯要告你?”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逻辑,气得要命,还想分辨,科员说:“就是因为你们寝室里的两个,现在你们那层楼闹着要重新分房的不在少数,给我们的工作增添了极大的麻烦。你就别给我们添乱了,好不好?”
她斗胆说:“既然很多人要换房,那你们把我换到别处去——不是就解决了——很多人的问题了吗?”
科员仿佛被她的厚颜无耻惊呆了:“你——你还有脸提这种要求?工作了几天?不考虑怎样为国家做贡献,光想着让国家照顾你,你有没有一点——荣誉感羞耻心?你再闹我——我把你从南一舍赶出去!”
她没换成房,还挨了一通训,像“洞洞拐”那边的人说的那样,“脸上像被屁冲了一样”,灰溜溜地离开了房管科,拖着沉重的两腿回到南一舍。
寝室没人,她的床上空空的,被子垫单都在卓越那里。她想了想,没别的办法,决定自己冒险骑车到卓越那里去拿东西,如果骑车不行,就慢慢推过来,不然晚上没被子睡觉。她下了两层楼,才想起她的自行车放在五楼的楼梯转角处,是她改为步行上班之后,姚小萍叫严谨帮她提上来的,免得人偷走。现在要骑车,还得从五楼扛到一楼去。她知道自己没这个本事,一路痛哭着回到寝室,抓过姚小萍的被子,裹在身上,躺床上尽情地哭。
天擦黑的时候,她的救命恩人姚小萍回来了,同来的还有严谨,抱着小刚,有说有笑的。她见他们进来,赶快擦了眼泪,把被子还到姚小萍床上。
姚小萍二话不问,支使严谨说:“严,我来做饭,你到卓越那边帮忙把石的东西拿过来——”
严谨摸头不是脑:“什么东西?”
“被子啦,换洗的衣服啦,有什么拿什么,你就说是石叫你过去拿东西的,卓越自然知道——”
严谨面有难色,扭扭捏捏的,好像是叫他上花轿一样。姚又命令道:“快去吧,天都黑了,石要休息了——”
“如果他——不让我拿怎么办?”
姚小萍两道眉毛一竖:“不让你拿就揍他的人,还能怎么办?难道你的拳头是吃素的?”然后又哄小孩一般,“他不会不让你拿的,你是他的铁哥们,你去拿,他还能不给你面子?”
不知道是严谨的虚荣心被姚小萍的几句恭维鼓动上来了,还是惧怕心被姚小萍那倒竖的柳眉给挑上来了,总之是不那么情愿地遵命而去了。
姚小萍对石燕说:“我们小刚现在好多了吧?前两天就准备去接你回来的——”
石燕擦擦泪,说:“小刚跟严谨好像还——处得不错——”
“嗯,严叔叔现在是小刚心目中的英雄,我那天煤气烧完了,背着小刚去找他,正好碰见他在辅导体操队的那些人。小刚见严叔叔又会打翻叉,又会玩杠子,还会跳马,一下就被严叔叔迷住了,闹着要跟严叔叔学打翻叉。现在只要说‘不听话就不叫严叔叔教你打翻叉了’,小刚就听话了。”
刚说完,小刚就在扯桌上的几本书,姚小萍警告说:“小刚,快别动桌上那些书,不听话严叔叔不教你打翻叉了——”
小刚果然住了手,姚小萍很得意地看着儿子对石燕说:“小孩子,只要他还盼个什么,喜欢个什么,就有救。”然后交待小刚说,“小刚,阿姨肚肚里有个小小刚,你可别撞阿姨,如果撞了阿姨,严叔叔不教你打翻叉了——”
小刚正想“呀呀呀呀呀”地学舌,姚小萍很威严地“嗯”了一长声,小刚就住了口。姚小萍对石燕解释说:“他以前在县中那边散着到处跑习惯了,现在关在这么个小屋子里养,他就无奈何。我们现在天天带他出去大操场玩,去体操房玩,看人家踢球啊,教他玩杠子啊,每天都争取把他玩得精疲力竭,他就没精力闹了——”
小刚又在呀呀吧吧地讲“严叔叔”,两母子用j县话交谈起来,石燕听不太懂,但她很替小刚高兴,替姚严二人高兴,也替自己难过,怎么别人就有这么好的运气,而自己就没有呢?
严谨跑了两趟,才把石燕的东西都搬过来了,跟着又去帮她们打热水开水,每次上来的间歇时间还要跟小刚虚与委蛇几句,但看得出来,严谨也很享受自己这种被崇拜被仰望的地位。姚小萍在走廊上做饭,弄得香喷喷的,不时地进来欣赏一下严叔叔跟儿子亲切友好交谈的场面。石燕看着这一家三口,羡慕得不得了,只希望他们不要嫌她这个电灯泡。
周末的时候,姚严二人带着小刚回了趟j县,严谨和小刚呆在一个朋友家做精神后盾,姚小萍身入虎穴去拿小刚的户口本。
他们一家三口回到寝室的时候,石燕见姚小萍脸上青肿一片,一问才知道是被吴志刚打的。严谨骂骂咧咧的,说今天他没在场,便宜了吴志刚那小子,不然打扁他那张青瓜脸,看严谨满脸遗憾之色,仿佛一个几乎到手的全国冠军又被人抢跑了一样。
但姚小萍不在乎脸上的青铜二色,因为她拿到了小刚的户口,可以转到师院来了,她再也不用回那个鬼地方了。
小刚上了d大的幼儿园,虽然还是不时地被老师告状,在寝室也是间歇地大闹天宫,但总的来说,是一天比一天听话了。
姚小萍这边一片歌舞升平,而石燕那边却大难临头了,让她想起那句“人民一天天好起来,阶级敌人一天天烂下去”的俗话。
那时已快到年底了,张副校长突然找她谈话,她一向是很怕被领导找去“谈话”的,领导在她眼里就像瘟神一样,凡是被领导找去谈话的,都没好事。她工作这几个月,张副校长还从来没找她谈过话,平时连照面都很少打,现在肯定不是叫她去当花瓶,除非张副校长偏爱大肚子花瓶。
她忐忒不安地去了张副校长的办公室,战战兢兢地坐在张副校长对面的座位上,张副校长还没开口,她就从他脸上的凝重表情中猜出了个大概。果然,张副校长说:“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这个工作,不是走大路弄来的,这个你我都知道,现在有人向师院举报了我,师院逼着我查处这件事,我为你顶了一段时间,但实在顶不住了,所以——”
她虽然料到是这回事了,但还是觉得五雷轰顶,眼泪也上来了。
张副校长劝慰说:“你也不要太紧张,不过是个工作地点问题,工作总还是有的,我们不会把你搞得失去工作的,现在就是看你愿意去哪里了——”
她哽咽着问:“到底是谁——在举报?”
张副院长以像极江姐的口气,琅琅道:“这个是组织机密,我不能告诉你——”
她想,那才怪呢,你是被举报的人,连你都知道是谁举报的了,刚好就不能告诉我?组织怕人打击报复举报人,也应该是怕你打击报复。但她知道问也是问不出来的,便直截了当地说:“肯定是卓越举报的吧?要不就是他妈妈举报的——”
张副院长不置可否:“你不要乱讲了,这是违反组织纪律的,说话要负责任——你别打听这些事了,先想想去哪里吧,你的工资只能发到这个月底,工作关系也只能保持到这个月底,你在这个期间找不到接收单位,我们就把你分回‘洞洞拐’去了——”
现在对她来说,去哪里已经不再重要了,她只关心一件事:“那我的——生育指标没问题吧?”
张副院长有点茫然:“生育指标?什么生育指标?”
“就是我——生这个孩子的指标——”
“噢,这个呀?那我就不知道了,你得到学校计生办去打听——”
她慌慌忙忙跑到学校计生办去打听,辗转了好几个地方,终于找到了学校“计划生育办公室”,但人家一听完她的描述,就斩钉截铁地说:“你在生孩子前就调走,就得把指标还给学校,我们指标很宝贵,不能让外单位的人占用。”
有个好心人还建议她:“你慌个什么?还是等到生完孩子再调走吧,那时就不用还指标了——”
她想,如果能等到生完再调走,我会现在急着调走?但她不敢把调走的真正原因说出来,只声泪俱下地请求计生办开这个恩,别把她的生育指标拿回去。计生办几个人都被感动了,眼眶红红的,但政策就是政策,如果政策因为几滴眼泪就能改变,那早就改成一锅粥了。
石燕昏头昏脑地回到寝室,把这事一说,姚小萍忿忿地说:“这个姓卓的也太阴险了,太恶毒了,整人就要把人整死,就像他那天一样,恨不得逼着我小刚跳楼。如果那天我小刚真的掉下去了,我变个恶鬼,咬都要咬死姓卓的——”
石燕也恨不得变个恶鬼咬死卓越,但变恶鬼就像实现共产主义一样,只是一个远大理想,不能救燃眉之急,而且她就算能变恶鬼,也舍不得把肚子里的孩子也变成恶鬼,她得找个接收单位,搞到一个生育指标,生下孩子,最好不要回“洞洞拐”,不能让那边的人看她家的笑话。
那个月剩下的日子,经张副校长恩准,她不用去上班,只抓紧时间联系接收单位。她自己到处跑,又跟姚小萍一起到处跑,花钱如流水,因为她不能去挤公共汽车,到哪里都得打的,一点积蓄眼看着就快花完了。
而这些钱都打水漂了,跑来跑去,仍然没找到一个接收单位,主要原因是快到年底了,任何单位如果调她这么一个大肚子进去,就得给她一个生育指标,但没哪个学校到了这个时候还剩得有生育指标的。如果职工“无指标生产”,除了职工个人要被罚款,还要被开除公职之外,单位也要受到惩罚,红旗单位是不用想了,还要交罚款,负责计划生育的干部肯定要受处罚,单位主要领导人都有可能受处罚,所以谁也不敢冒这个险。
姚小萍给那些单位出主意:“你们今年的指标用完了,用明年的行不行?明年的指标总还剩下一些吧?”
人家不耐烦地回答说:“你这都是外行话,生育指标是根据你怀孕日期排的,不是根据你生产日期排的。你在哪一年怀的,就用哪一年的指标。如果你刚怀了一两个月,我们说不定还可以通融一下,做个手脚,给你一个明年的指标,但你这都——六七个月了吧?还能哄谁?”
有的单位更简单:“我们明年的指标都用完了。”
还有的单位连她师院一起批:“我们的思想工作做得好,职工都是先拿指标后怀孕,哪里像你们单位,孩子都快生出来了,还连指标都没有一个。你这种情况如果是在我们单位,早就勒令你做掉了。”
石燕找了几个朋友在“洞洞拐”那边打听,也不行,仍然是卡在生育指标上,那边可能是听说了她是“洞洞拐”出去的人,所以不光不收她,还把话说得很难听:“像这样一参加工作就慌着怀孕生孩子的人,肯定不是个以事业为重的人,调进来也不会好好工作,我们有指标都不会要这种人,更莫说没指标了。”
她到处碰壁,每天在外面受一肚子气,绝望地回到寝室,总要大哭一场。姚小萍劝解说:“石,人强强不过命,就把这个孩子做掉吧,不然的话,你工作搞没了,孩子又上不了户口,到时候,大人小孩都贴进去了——”
她痛骂卓越:“都是这个狼心狗肺的卓越,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放过——”
姚小萍接过话头说:“既然知道他是个狼心狗肺的人,留下他的种也没好处,白白给社会增添一个祸害——”
她不服:“你怎么知道它会跟卓越一样?它不能跟我一样吗?你家小刚不也能教育好的吗?”
姚小萍自知理亏,改口说:“我不过是这么劝劝你,事情到了这一步,不这么想,还有什么办法呢?”
她满怀希望地说:“学校——是不是没收回我这个指标?我这个黄本本——他们不是没叫我还回去吗?”
“那个黄本本有什么用?只是记录你体检情况的,真正的指标是你生孩子之后学校给你的一纸证明,你没那个证明,就不能给你的孩子上户口——”
她发狠说:“我要去找卓越那个混帐王八蛋!叫他当面鼓,对面锣地给我把话说清楚,背后使阴坏,算什么本事?”
姚小萍力劝她不要去找卓越:“你找了他也没用,他不会承认的,就算他承认了,又有什么用?他可以说以前帮你开后门不对,现在他认识到了,改正了,所以举报了,他在端正党风,你能把他怎么样?干望!”
她横说:“我不管有用没用,我只想当面痛骂他一顿,不骂我心里气不过——”
“你骂他,他打你怎么办?”
“他敢!只要他敢动手,我就跟他拼了,反正他也不想让我们活下去了——”
姚小萍劝不住她,对严谨说:“严,你用自行车把石带到卓越那边去一下吧,这么冷,她一个人走过去,还没开骂就累晕了——你在旁边盯着点,如果姓卓的敢动武,你打扁他我给你发奖状。我要带孩子,就不跟你们去了——”
严谨万般无奈地用车把石燕带到卓越楼下,但打死都不肯上去:“我怎么好去?我跟他跟你都是朋友,你们吵架,我到底是站哪边好?”
她没好气地说:“这还不简单?哪边对你就站哪边!”
严谨还是不肯上去:“你去吧,我就在二楼老郑家等你,你——吵完了,下来叫我,我送你回寝室——”
石燕也不再劝这个是非不分的胆小鬼跟她一起去了,就做个孤胆英雌,只身一人上了楼。到了卓越门前,她胆怯了一分钟,但马上就勇敢起来,怕什么?大不了被他打死,现在这种情况,离打死也不远了,说不定还能拉个垫背的。她敲了敲门,听见卓越在里面问:“谁呀?”
“我,石燕!”
他很快开了门,仿佛有点惊喜地问:“真的是你——”
她不听他假惺惺的寒喧,用手背把他拨拉到一边,自己走进屋里,也不等他招呼,就一屁股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占据了客厅最高的位置,摆出一个三堂会审的架势。
他关了门,也走到客厅,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虽然在地理位置上处于劣势,不算“平坐”,但因为他人高,也跟她闹了个“平起”。他问:“找我——有什么事?”
“有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清楚!”
他迟疑了片刻,问:“还是——那本书的事?我没扔,我现在就拿给你——”他起身到卧室去,不知道在哪个秘密藏宝处拿出那本《孕期知识》,回到客厅,武林秘笈般地递给她。
她接过书,放在面前的茶几上,说:“你别装蒜了,你知道我不是为这事来的——”
“那你是为什么事来的?”
她愤然说:“你先想想你自己捣了些什么鬼!”
他不假思索:“我从来不捣鬼。”
“哼,你从来不捣鬼?那是谁向师院举报我找工作开后门的?现在搞得师院要把我调走——”
“师院要把你调走?怎么没人告诉我一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越这么清白无辜,她越生气:“你装什么傻?张副院长不是你的朋友吗?他会不把这个决定告诉你?”
“我是真的不知道,他是真的没告诉我——”
“如果不是你,那就是你妈,她老早就说要向师院举报我的——”
他推得一干二净:“我妈绝对不会做这种事——”
“为什么你妈不会做这种事?难道她是一个口是心非的人?嘴里说得冠冕堂皇,下面做的都是丑恶勾当?”
他脸红了,辩解说:“我没说我妈口是心非,她肯定不赞成开后门,但她可以不管这事——”
“她说了举报,又没举报,这不是口是心非?”
他脸更红了:“你要这么说她,我也没办法,但是做母亲的,对自己的孩子多少总是有点私心的,你自己也要做母亲了,难道你不能理解这一点?”
“你别拿我要做母亲这点来编排我,我告诉你,如果我因为这事保不住这个孩子,我——变个恶鬼,咬都要咬死你!”她照搬了姚小萍的话,又觉得有点庸俗,担心被他耻笑。
果然,他不屑地一笑:“你说一句实话,这孩子到底是不是我的?”
“是你的怎么样?不是你的又怎么样?”
“是我的我就——帮你想办法,不是我的——”
“你就整死它?”
“我没说我整死它——我没有这么不通人性——”
她讽刺说:“你多么通人性啊!真是说大话不怕凉了牙齿!”
他表白说:“我知道你是在说我那天不肯送你,但是我那天——也就是气头上——说了那些话,我过后追出去帮你把东西送过去,你就走不见了。我追到你们南一舍,也没见到人——”
她见他能说出那天寝室没人,心想他说不定真是追过去了的,当然追过去不能代表什么,有可能是追过去打她的。
他又说:“你设身处地想一想,也就不会怪我发那么大火了,如果是我跟别人——弄出一个孩子来——你会怎么想?我只跟——那个——姜阿姨有那么一点事,你就不依不饶——”
看来他真是吃错了药,又把那事扯出来,她一听就有气:“你什么意思?如果你认为这孩子不是你的,你就有资格污辱我的人格?你就可以把我和孩子往死里整?”
“我没有把你和孩子往死里整——”
“你整掉了我的工作,整掉了我的生育指标,你不是把我和孩子往死里整是什么?”
“这事的确不是我搞的——我承认——打电话给姚小萍的丈夫——那是——我干的,但是——”
她真是气昏了:“原来那事还真是你干的?你还说你没把我和孩子往死里整,如果不是我的孩子命大,小刚那一撞,还不把孩子撞掉了?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造了这么多孽,你真是——不得好死!”
卓越脸色变了,指着石燕说:“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一直在这里忍气吞声地给你陪小心,你倒越陪越上脸了?几次三番咒我不得好死,你以为我怕你是不是?告诉你,我现在是在等着你生下这个孩子验血,不然的话,我早就——”
“你早就怎么啦?说完啊!有本事说完啊!”
他脸色铁青,咬牙切齿,两边腮帮上的肌肉都鼓了起来。
她讥讽道:“露出狐狸尾巴了吧?暴露狼子野心了吧?你这种人,做得出初一,就做得出十五。一看你那天对待姚小萍儿子的态度,我就可以想象得出你会怎么对待自己的孩子。你就可着劲整死你自己的孩子吧!我再说一遍,你是个没人性的东西,你不得好死!”
他几步凶到她面前来,举起拳头,她也不逃了,站起身,挺着胸送上去给他打:“打呀,你打呀,打死了省得我每天为了生育指标到处求人——”
他的拳头举在半空,干举了片刻,放低了,改成一阳指,几乎点到她脸上,一连点了一二十下才说出话来:“你——说我没人性——你才叫没人性——你咒我死——我——”
她看他那样子,胸部急起急落,脸色发白,眉头发青,嘴唇发紫,太阳穴上的血管既青且紫,煞是五颜六色。她生怕他扑地而死,让她背个命案,便没再火上加油,只对他怒目而视。
两个人像两只斗架的公鸡,一声不吭地对峙了一阵,卓越的心肌才仿佛疏通了一些,说得出话来了:“我可以去帮你找张副校长要回你的工作,也可以去找刘医生帮你要回生育指标,但你听好了,如果这孩子生下来,验了血证明不是我的,我——对你不客气!”
“是不是你的都是一条命,你但凡有点人性,就不会做出这么——恶毒的事!”
“我已经对你解释过了,我没有举报你,你怎么这么纠缠不清呢?”
“我纠缠不清?如果你从来就是个正人君子,从来不在背后搞鬼,我怎么会不相信你?你这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人,只要是你恨上的人,你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我没有恨你——”
“你还是把这些话留着哄鬼去吧!”她说完就站起身,往外走。
他说:“我用车送你吧。”
“不用,严谨在二楼等我——”
他讥讽说:“不要那个丑八怪了?把人家姚小萍的墙角挖来了?”
“我挖谁,关你什么事?”
他恼怒地说:“不关我的事?别忘了,你还是我老婆,你少在外面丢我的脸!”
“我丢你的脸?我还嫌你丢我的脸呢。我不是你老婆,你那个结婚证是搞假搞来的,你想我去揭发你?”
“既然你不把我当你的丈夫,我为什么要去帮你搞生育指标?”
她也烦了:“告诉你,我要你去搞生育指标,是因为我以为你还有点人性,让你将功赎罪,如果你已经灭绝了人性,你不搞拉倒。但我把话说了放这里,如果这孩子没指标,被人强迫做掉,你就是罪魁祸首!它的冤魂会一辈子缠着你,你休想得到片刻安宁!”
他好像是气昏了,又象是被她镇住了,好半天才说:“没见过这么狠的女人!”
“没见过吧?这次就让你开开眼界!”
“是你在求我,不是我在求你,你还这么凶?”
“我没求你,我是在命令你,在考验你,看你还有没有人性——”
“这孩子真是我的吗?”
“不管是你的不是你的,都是一条命,你有这个能力,你不去救它,你还算人吗?”
“如果不是我的,我有什么责任去救它?只要我没伤害它,谁也不能说我没人性。”
她见他还在狡辩,更生气了,又回到那个老话题:“你没伤害它?你唆使师院把我调走,让我失去这个生育指标,你这不是在伤害它,是在干什么?”
他申辩说:“真的不是我要把你调走,我现在就跟张副院长打电话,你在旁边听着,行不行?”
“好啊,你现在就打,我听着。”
他迟疑了一下,说:“走,我们下楼去打电话——”
她跟他下了楼,在门房那里打电话,她知道他会瞎拨一个号码,然后说张副院长不在,果然,他打了一阵,放下电话说:“张副院长不在家——”
她连“我早就料到了”都懒得说,只打鼻子里哼了一声。
她正要走,他又说:“等我给我妈打个电话——”
这次倒是一下就打通了,估计是姜阿姨接的,因为他很快地说:“请你叫我妈接电话——”然后他作贼心虚地望了她一眼,她没理他。
她听见他在问他妈妈举报的事,不知道那边说了什么,他一直在“噢”“噢”的,然后估计是他妈开始上政治课了,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但什么都没说。等他挂了电话,他对她说:“我妈妈说不是她举报的——”
“不是她就是你,反正离不了你们卓家的人——”
他没一针对一线地反驳她这句话,只说:“但是你到d市中学教书的事,的确比较难,主要是生育指标的事——”
这个结果一点也不出乎她意料之外,他的妈妈,不这样说,还会怎样说?说不定那边接电话的根本不是他妈妈,而是那个姜阿姨,谁知道他们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他就拿这话来糊弄她。
他问:“洞洞拐那边怎么样?实在不行可以先回那里——”
她抢白道:“洞洞拐那边有指标,我早八百年就回去了,还用得着你来提醒?”
他盯着她,半晌没说话,但他那眼神仿佛在说:“瞧,我没骗你吧?d市中学你进不了,洞洞拐你也进不了,你山转水转,最终还是会转到我这里来,没有我给你搞生育指标,你就生不了这个孩子,何必讲狠呢?就是这个世道,你不服气是不行的——”
她懒得看他那个得意样,气冲冲地到二楼叫出严谨,准备回南一舍。刚出楼房,卓越就迎了上来,把严谨拉到一边去说话。她叫了几声,严谨也不过来,只回答她说:“等一下,老卓有话跟我说——”
她想,你连严谨都要拉拢过去?也太黑心了吧,她威严地叫道:“严谨,走吧,跟他有什么好说的——”
但严谨那个胆小怕事的家伙还在那里跟卓越讲话,她一生气,不等严谨,自己先走了。
走了一段,严谨骑车追了上来,抱怨说:“你的脾气也是太大了点,他有话跟我说——”
“我阻拦你跟他说话了吗?”
“你没阻拦,但是你这么一跑,我哪里还有心思跟他说话?你在这些方面要向姚学习——”
她回敬道:“你在这些方面也应该向姚学习,她就不会因为帮了我而骂我——”
严谨好脾气地嘿嘿了几声,说:“姚是雷锋,我们都应该向姚学习——”
她也消了消气,问:“那个混蛋拉着你说什么?”
“他问我爸爸可不可以帮你在附中找个工作——”
“他那么有能耐,还需要找你爸爸帮忙?你——爸爸他能不能——帮上忙?”
“等我今晚回去问他一下,不过你也不能做他的指望,他无权无势,只能凭熟人关系,但他已经请人家帮过一次忙了,受了人家的恩,还没报——”
她安慰说:“你帮忙问问他就行了,别给他施加压力——”
回到寝室她把今天的经过一讲,姚小萍说:“卓越这是做空头人情,找严谨的爸爸没用的,如果有用,还用卓越来提醒?我早就会想到了。不光是因为严谨的爸爸没权没势,还因为附中缺的是语数外体音美的老师,而不是缺我们这个专业的老师,我去之前是缺一个这样的老师的,但我一去,人家就不缺这个专业的老师了——”
她毛遂自荐:“我也可以教语数外——你不是说你以前什么都教过吗?”
“我那是在乡下的时候,跟附中比不得的。附中现在是d市数一数二的重点中学,学生挤破门,想调进来的老师也多得很,所以附中的条件也定得很高,没有所教专业本科学历的,都不会接收,你不是学语数外的——”
“那我就到乡下去,那里肯定不会这么严格,说不定——也有生育指标——”
姚小萍坚决反对:“你没在那种地方呆过,以为乡下就是生活苦一点,我告诉你,那不光是生活的问题,是精神上的苦。中国的事儿就是这样,越往下,土皇帝越一手遮天,领导水平越低,也就越不知道欣赏你的才华。我在下面教小学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说我教得好,都觉得我的方法不对头,我的学生考再好都没有用,不是说我运气好,就是说我搞了鬼。我到了乡办中学,才有几个人看得出我教学水平高。到了县中,我每年都是高三的把关老师。现在到了附中,上上下下都说我教得好,刚来不久就让我上了全市公开课,附中领导为了留住我,亲自到幼儿园帮我说话。如果你跑到乡下去,要不了几天就可以把你憋屈死。”
“但是——可以把孩子生下来——”
“你把孩子生下来,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它过幸福生活,过人的生活。如果你跑到乡下那种地方去,自己都只能过猪狗不如的生活,你还想你的孩子能过人的生活?一旦你和孩子的户口落在了那个地方,今生就很难弄出来了。你只要看看我为此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就明白了!别眼光短浅,害了孩子。孩子没出生就做掉了,是害了一条命,是你心头一个永远的伤,但孩子自己没受过苦;如果你把它生下来,又没有能力让它过好的生活,那你不是害了它一辈子?”
石燕知道姚小萍说得对,如果不能让孩子过人的生活,那就干脆不要把它带到这世界上来。但她觉得现在已经晚了,因为她已经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了,虽然在她肚子里,但她的肚子在这个世界上,那孩子不也是在这个世界上吗?
她不相信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完全不懂事,完全不知道痛苦的,她觉得她的孩子聪明得很,什么都懂,跟她心连着心。每次她哭的时候,孩子就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不愿意给她增添忧愁一样;每次她生气的时候,孩子就会猛踢她几下,好像在提醒她:制怒!制怒!怒气伤肝;每次她担心孩子有什么意外的时候,孩子就会连续动几动,好像在告诉她:别担心,我好着呢;每次她跟孩子“抵架”的时候,只要她在心里对孩子说“宝宝,累了吧?换个手手”,孩子就换个手手,在另一个地方鼓起包来。
她没做过流产,关于流产的事都是听姚小萍她们说的。听说四十五天之内的胎儿,是先用什么把胎儿打碎,然后用负压吸出来;三四个月的,是往你子宫里放个装水的塑料袋,骗你的子宫,让它以为孩子够大了,于是产生宫缩,把孩子挤出来;再大点,就可以催产生下来了,跟正规生孩子一样,你一样阵痛,一样鸡喊鸭叫,一样坐月子,但孩子不会给你带回家去养,而是由医院“处置”了。
像她现在这样的,肯定是催产。
那就是说,她的孩子是“生”出来的,而不是“流”出来的,也不是“刮”出来的,生出来的孩子是不是能呼吸了呢?她想应该是的。如果孩子能呼吸,那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能感受一切了吗?只是不会说话,不能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不能抗议这个世界对它做的一切,不能请求谁来保护它,但那并不等于孩子不能感受痛苦。
她不可扼止地想知道医院将会怎样“处置”她那被催产出来的孩子,也许瞒着她,血淋淋地拿去做试验?她的孩子被解剖刀切割的时候,难道不痛吗?也许他们在解剖前就把它弄死了?怎样弄死呢?捂住它的口鼻,还是给他打什么致命的针?她不敢沿着这条路往下想,只祈祷医院不会把她的孩子拿去做实验。
但如果他们把孩子丢垃圾桶里,不也很残酷吗?那样不管不顾地一丢,不把孩子砸死了?即便不砸死,不也砸得很痛吗?孩子憋屈地呆在垃圾桶里,不是很可怜吗?她一想到她的孩子将被丢到一个她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去,她就仿佛看见一个赤身裸体的小婴孩,躺在乱山岗子上,一群眼里泛着绿光的饿狼正一步一步逼近孩子,孩子用它仅存的力量向她呼救……
她不寒而栗,痛哭到气都换不过来。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多少,只知道她的泪终于流干了,眼里只剩下复仇的火焰。她知道肚子里的孩子是保不住的了,但她也没想过丢卒保车的事,她绝不会让她的孩子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乱山岗上哭泣,而自己苟且偷生地活下去。活不成,就都不活了。她想象不出如果她做掉了孩子,保住了工作,她今后的日子又有什么意义,她心里永远都会回响着孩子凄厉的呼救声。
现在她只想复仇,为她的孩子复仇,谁弄得她的孩子活不成的,她就向谁复仇。但她想来想去,也只想出卓越这一个恶人,其它的人,都是在执行政策,都是没办法。只有卓越,是在公报私仇,打着端正党风的旗号,干着谋害人命的勾当。
她真的考虑起变恶鬼的事儿来了,变了恶鬼,就可以咬死卓越而不犯法。但她发现这也不是一条容易的路,她怎么能担保自己死了就一定是变恶鬼,而不是变一个被恶鬼们欺负的善鬼?难道阴间就是什么清明公正的地方吗?还不是一样污浊腐败!仍然是卓越这样的恶鬼占上风,仗着手里有权,为所欲为。
她觉得对卓越最好的惩罚就是在一切无法挽回之后让卓越发现孩子的确是他的,让悔恨折磨他一辈子。但她仔细想了一下,又觉得这也没什么把握,卓越那种人,即便知道自己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孩子,也未必会受良心折磨。他根本就没良心,又怎么会受良心责备呢?即便他的良心还没给狗吃掉,他也不会受良心责备,因为他从来就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事,什么都是怪罪在别人头上,不光嘴里是这样说,他连心里都是这样想的,所以才会怪罪得那么理直气壮。到时候他肯定是责怪黄海不该寄那本书来,或者怪她没告诉他真相,或者怪那个医生骗了他,那样他就丝毫不受良心责备,每晚可以高枕无忧了。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亲手杀了那个灭绝人性的家伙,既然她也没准备一个人独活,那她还怕什么犯法?犯法就犯法,只要主义真。但她担心自己没这个体力,所以她只能凭智力来战胜卓越,先麻痹他,装做跟他和好的样子,等他放松警惕的时候再下手。
她被自己的凶残吓了一个哆嗦,但她随即安慰自己:兔子逼急了都知道咬人呢,更何况是一只母兔子在为了孩子咬人?谁害了我的孩子,谁就是十恶不赦的罪人,杀他就是为民除害。
那天晚上,她的梦全都是跟死亡相关的,但奇怪得很,凡是别人伤害她和孩子的,在梦里都实现了,凡是她向卓越复仇的,在梦里都没实现,总是因为七扯八拉的事情泡汤了。她不时地从梦中惊醒过来,想到连梦里都没人为她主持正义,就义愤填膺,想到自己和孩子死后,父母该是多么难过,就心痛难忍。
但她不哭了,因为哭没有用,因为泪流尽了。
她没有按姚小萍建议的,赶在年底前就把孩子做掉,以便保住自己的工作。如果孩子保不住,她也不在乎自己工作不工作了,只要赶在孩子出生之前完成了自己复仇的愿望,她就跟孩子一起死了算了,永远都不分离。
主意定了,她心情很平静,一边等待复仇的机会,一边仍然到处找工作,也不拘是什么工作,见到单位就进去问别人要不要人,有没有生育指标,问得别人都拿异样的眼光看她,只差把她送精神病院了。
有天下午她从外面回来,刚进楼,卓越就从门房里钻出来,拦住她说:“燕儿,我想跟你谈谈——”
她见她的麻痹对象自己送上门来,心里一喜,说:“行啊,我们上楼去谈吧——”
“上楼谈不方便,我们到外面吃顿饭,边吃边谈——”
她现在早已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别说吃饭,就是吃枪子她都不怕,便不推脱,立即同意:“好啊,等我跟门房说一声。”她请门房告诉姚小萍,她跟卓越一起出去吃饭去了,免得姚小萍他们等她回来吃饭,然后回头对卓越说,“走吧,我们去吃饭。”
卓越用摩托把她带到校门那里,叫了一个的,带她来到他们初次下餐馆的那家,叫了好几个菜,也不急着说话,只帮她夹菜,劝她多吃一点。
她想,难道他在这些菜里下了毒?怎么劝得这么殷勤?但她想到他的摩托还放在校门那里,不象立即就要毒死她的样子,再说他看见她跟门房说话了,应该知道现在毒死她的话,他脱不了干系。她的肚子也的确饿了,加上好些日子没在餐馆大吃大喝,肚子里有点缺油水,看到一桌的饭菜,馋得厉害,也就不客气,自顾大吃起来。
吃了一阵,他说:“你也不问我约你谈什么?”
“有什么好问的?你愿意讲就讲,不愿意讲拉倒,我不在乎——”
“如果是关于你的工作和生育指标的事的,你也不——在乎?”
“我在乎又有什么用?权在你们这些人手里,你们想把我们怎么样,就可以把我们怎么样——”
他似乎噎了一把,过了好一阵才说:“燕儿,对不起,这事真的得怪我——”他见她又怒目圆睁了,便赶快声明说,“不是我举报了你,而是——我连累了你。我那天打电话给我妈的时候,才知道——那个姓温的——已经内定为市里的二把手了,马上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没正式宣布,他就开始整他的敌人了——我是他的眼中钉——他老早就想整我——这我也知道——但我没想到他——这么不择手段——拿你开刀——”
“你把自己洗刷得挺干净的嘛——”
“我没有洗刷自己,我已经说了,你是因为我受到牵连,这怎么是洗刷自己呢?这几天,我一直在跑这个事,但——这些当官的——你也知道——都只能在不影响他们个人利益的情况下帮帮你——真的危及到他个人的利益了——他当然是——顾不上你的了——”
她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她还是有点相信的,因为他看上去有点憔悴,的确像是在走背字的样子。而且在她看来,相信不相信都没什么区别,反正孩子保不住了是个事实,至于是谁造成的,只不过改变一下她的复仇对象而已,但不能改变她孩子的命运。她冷冷地说:“你们官场上的那些勾心斗角,跟我不相关。如果你是怕孩子的冤魂今后缠着你,你随便找个什么理由糊弄自己吧。你这种人——反正吃的就是撒谎的饭,骗人,骗己,总不是一个骗?”
他又想发火:“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好话歹话都分不清?我是好心好意跟你商量,你怎么——”
她反唇相讥:“你跟我商量什么?商量怎么去搞垮那个姓温的?你就别做那个梦了,我不会像胡丽英那么傻,助纣为虐,帮你去做坏事——”
他又噎住了,噎了好一阵,才沉重地说:“这次没那么简单了——”
她见他变相地承认了那件事,又想发火。但他抢在前面,说:“燕儿,不要害怕,这都只是我人生暂时的低潮,我会斗过姓温的那伙人的,我会搞垮他们的,我会把你今天被夺走的一切还给你的,而且是加倍地还,不信你走着瞧——”
她气不打一处来,教训说:“你到现在头脑都还没清醒过来,还在说昏话。你根本就不该跑到官场上去逞什么能,你就老老实实做个平民百姓,也不会连累我和孩子。我看你这次应该吸取教训,从此远离官场,不然的话——”
他反驳说:“应该是你的头脑还没清醒过来,还以为只要老老实实做个平民百姓,就没你的事了。你看看你自己,你没想过要卷进官场的是是非非,但是怎么样呢?你还是被卷进去了。如果你因为这事丢了——工作——或者丢了孩子——你恨不恨那些人?你会不会拼命反击,搞垮他们?”
她想起自己的复仇计划,但辩驳说:“那不同,我只反击那些伤害了我孩子的人,我不管他是官不是官——”
“我也只反击那些伤害——我——的人,只不过我的仇人刚好是官——”
“我跟你不同,我是被你连累的——”
“有什么不同?你也是被连累的,我也是被连累的,我父母身在官场,我就自然成为他们敌人的攻击目标,你以为我有什么选择吗?我跟你一样毫无选择。可以说你——比我还多一点选择,你至少可以选择不——嫁给我,但是我呢?我能选择不被生在卓家吗?”
石燕又有了那种感觉,总觉得卓越的理论有问题,但就是指不出问题在哪里。不过她也懒得管他问题在哪里了:“我不管你有没有选择,也不管你在官场上混还是不在官场上混,我早就搬出来了,跟你没关系了,你如果有点人性有点血性,就应该去对你的敌人说清楚,让他们也有点人性有点血性,该跟谁斗就跟谁斗,别拿孩子开刀——”
“如果他们有人性有血性,就不会做这种事了。燕儿,这正是他们想要的效果,他们就是要我众叛亲离,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连我最亲的人都不支持我,都恨我,他们就是想用这种办法搞垮我——”
这回她抓住了他的破绽:“你众叛亲离是他们造成的吗?就按你说的,我工作的事是姓温的捣的鬼,但我们关系破裂是姓温的造成的吗?”
“我们关系的破裂不是姓温的造成的吗?如果不是他指使那个下贱女人写那封信——”
她打断他:“你别推卸责任了,我是为那封信搬出去的吗?”
“那封信肯定还是起了作用的,而且我跟——姜阿姨的那件事,不还是姓温的造成的吗?”
她一惊:“那也是姓温的——造成的?是他——教你的?逼你的?”
“如果不是他在文革期间整我的父母,把我父母都赶到干校去,我会——”
原来如此!她反驳说:“父母被赶到干校去的,该有多少?难道人家都——成了你——那样?”
“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成——我——那样?”
她还真不知道那些人成没成他这样,她也不想知道,她无奈地说:“你这个人从来不认错,什么责任都要推到别人身上,总要找个替罪羊,如果你不是这样,至少还有一点改正的希望,但像你这样死不认错——你还指望不众叛亲离?”
他辩解说:“我——不习惯口头认错,但是我在——实际行动上不是都——改了吗?而且口头上——我求你还求少了吗?我这一辈子没求的人,都——求在你身上了——”
“你求我什么了?你哪次不是想方设法为自己开脱?”她发现这顿饭已经吃成辩论会了,便打断自己说,“我不想说这些了,分都分开了,再说这些没意思。我只求你做一件事:请你去告诉那个姓温的,我早就离开你了,跟你没关系了,请他不要为了整你就连累我的孩子——”
他不屑地一笑:“你以为政治斗争是过家家?跑去说声你跟我没关系,人家就认为你跟我没关系了?他已经下手了,就算下错了手,就算错整了我的邻居,他都不会改正的,更何况是我的——妻子——”
她很不平:“他怎么能这么不讲道理?你跟他说,我不是你妻子。如果你不敢去,让我自己去跟他说——”
他压低嗓门喝道:“你去跟他说什么?说你跟我划清界线了?愿意倒戈一击,站在他那边对付我?”
“我没这么卑鄙——我只跟他说我跟你没关系——”
“那他凭什么要相信你?”
她想了一阵:“我可以让姚小萍去为我作证,我早就从你那里搬出来了,我们的结婚证也是——”
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撂,弄出很大的声响,吓了她一跳,她怕看他的眼睛,觉得凶光毕露,真的想不出为什么刚认识他的时候会当成“炯炯有神”。他威严地说:“你把我的事告诉姚小萍了?”
她装糊涂:“你的事?你什么事?你有什么事好告诉她的?”
“别装蒜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告诉你,如果你蠢到把什么都告诉她的地步,你就——别想我会原谅你了——”
她气了:“我什么时候请求过你原谅我吗?如果你今天约我就是告诉我你连累了孩子,而且一点不内疚,一点也不想办法救自己的孩子的话,我没什么好跟你说的了。”
说完,她就往外走,被他拉住,他小声恳求说:“燕儿,别走,我话还没说完。求你搬回来住吧,请你别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我不能让他们看笑话——”
“你到了连孩子的命都快保不住的时候,你还在想你的面子?你的面子几斤几两?就那么值钱?比一条命还值钱?”
“我叫你搬回来,也是为了保住——孩子的命——”他见她满脸是“愿闻其详”的神情,便解释说,“我都安排好了,你搬回来,安安心心把孩子生下来,然后——”
她追问:“没生育指标怎么生?”
“生育指标不过是用来上户口的,你要生谁还能把孩子堵在你肚子里不让生出来?”
“但是不能上户口孩子不成了黑人黑户了?”
“成黑人黑户也没什么,不过就是上学交的钱多一些,难道谁还敢把孩子抓去杀掉不成?”
这倒也是,但是到哪儿去找钱呢?她问:“那我的工作呢?没有生育指标生孩子,我就失去公职了——”
“你还要公职干什么?就在家带孩子。”
“我不工作,我跟孩子吃什么?喝东南西北风?”
“我养活你——跟孩子——”
她狐疑地看着他,有点不明白他怎么一下变得这么慷慨大方了:“你不是不相信孩子是你的吗?怎么又愿意养孩子了?”
他支吾说:“我——我问了刘医生,她说——是我没听懂——但是我觉得是她没说清楚——开始她说你是六月底怀孕的——但后来我再去问她的时候她——又说——说六月底是你末次——例假的时间,真正怀孕的时间应该是——七月中——”
“难道你连这也不懂?我们那天去拿指标的时候,她不是当着你面说的吗?”
“但是——七月中——那个丑八怪不是还——去找过你的吗?”
她气不打一处来:“他就是去送个书,只在客厅坐了几分钟,难道就——成了你怀疑我的理由了?”
“我——怎么知道他坐了几分钟?”
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但终于认识到这事已经无关紧要了,根本就没打算再跟他在一起,还管他冤枉她没有干什么?
他恳切地说:“燕儿,我知道我们之间有些——矛盾和误会——但在这种时候——就应该向国共两党学习,放下前嫌,结成抗日统一阵线。如果在这个时候我们光考虑个人利益,光顾着清算旧账,就不利于团结了,而我们的敌人就巴不得我们不团结,巴不得我们分裂,那他们就太好战胜我们了——”
她这人一向都是把党的话当圣旨听的,从来不在脑子里多打一个转,党咋说,咱就咋办。卓越的这些话,听上去就像党的话一样,有一种催眠作用,她一听到“放下前嫌”,“统一阵线”,“团结”,“分裂”什么的,就有一种神圣的感觉,觉得不服从就是大逆不道一样。她像被催眠了一样,火气也消了,反驳的神经彻底瘫痪,只剩下一种向往进步,向往高尚的愿望。
他问:“燕儿,好不好?算我求你了!”
她梦幻般地问:“什么好不好?”她看见他眼里闪过一丝老师责怪学生不听讲,或者责怪学生“猪脑髓”的神情,她清醒了很多,等他发脾气。
但他显然是忍住了,耐着性子说:“我在叫你搬回来住——”
“你让我考虑一下。”
“别又跑去问你那狗头军师,也该成熟一点了,别老是像个——小女孩一样,动不动就问别人讨主义,最后搞得主意没讨到,还把——家丑——泄露出去了——”
她受不了他那居高临下教训人的口气,回敬道:“我们有什么家丑?我们根本就不是一家人,有什么家丑可言?”
他满脸都是“忍字头上一把刀”的神情,让步说:“好吧,你要跟她讨论可以,但是记住,有些事是不能告诉她的,不然你把她当知心朋友,她却把你当傻瓜玩。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这么大人了,心里要有个数,免得别人把你当傻瓜看——”
她回到寝室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把今天跟卓越的谈话告诉给了姚小萍,急切地问:“你说他这个办法行不行?”
姚小萍断然反对:“你别上他的当了,他这明摆着是想保全面子,不让他的敌人看笑话。他这种人,你以为他说养你和孩子就真的会养你和孩子?就算他养,他也肯定是大牌子,二调子的,拿你当家里的奴仆看待。他捏着钱口袋,你想用钱就得一分一分问他讨着花。我告诉你,那日子不是人过的——”
她刚刚泛起的一点希望又破灭了,泄气地说:“那你说怎么办?不要工作了,靠爹妈养活?”
“爹妈也不能养你一辈子,我觉得呀——”姚小萍试探着说,“如果你真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失去公职就失去公职的话,你应该——去找黄海。我觉得他那个人,如果说了养你和孩子一辈子,他真的会养,但是卓越——肯定是个口头革命派,他现在需要你保面子,他就对你封官许愿,等他有朝一日飞黄腾达了,他还管你个鬼——”
“为什么黄海就会——说话算数?他飞黄腾达了呢?”
“他不同嘛,一个是因为他本身就比较善良,另一方面——”姚小萍迟疑了一下,咬文嚼字地说,“他客观上也——不允许——”
她不知道姚小萍所说的“客观上不允许”是说黄海太丑,客观上不允许他移情别恋,还是说黄海没官运,不可能飞黄腾达。好在这些都不重要,因为黄海根本不可能养她和孩子,他马上就会有他自己的家庭了。她想到春节快到了,黄海快跟那个过去的系花结婚了,心里有点难受,只简单地说:“别打黄海的主意了吧,人家快结婚了——”
“只是‘快结婚’,还没有结婚嘛,现在其实还来得及——”
她颓丧地说:“如果他现在把他那个女朋友甩了,那疯女人肯定活不下去了。算了吧,别为了一条人命害了另一条人命。”
艾米:至死不渝(18)
石燕恳求姚小萍说:“姚,你能不能跟我一起去找张副院长?”
姚小萍不解:“为什么要我跟你一起去?”
“我想——请你帮我证明——我早就跟卓越分手了——叫他——冤有头——债有主——别拿无辜的孩子开刀——”
姚小萍还没听完,就咋呼起来:“你真是疯了!你那样说,还不把四面八方的人全得罪光了?卓越第一个恨你,因为你家丑外扬。张副院长第二个恨你,因为你这等于在说他拉帮结派,以权谋私,帮着一帮人整另一帮人。那个姓温的,如果知道你说他拿你的孩子开刀,我看他吃了你的心都有了——”
她想想也觉得这主意很馊,在心里把它枪毙了。但姚小萍说:“你自己去找他就行了——”
“我自己去找他——就不会得罪四面八方的人了?”
“我不是叫你去求他别拿你的孩子开刀,谁那么傻,会去坐在老虎嘴里劝它不吃人?我是叫你去请求他现在不要把你分回‘洞洞拐’那边,让他把你的关系先放这里,多给你一些时间在d市找工作,反正关系放那里又不用他喂水喂饭给它吃,只要你不拿他工资就是了——”
这回轮到她不解:“叫他把我的关系放在这里?这——有用吗?”
“当然有用。如果他现在把你分回‘洞洞拐’,那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因为那边肯定是不会给你生育指标的,但是如果他能把你的关系暂时放这里,我说不定就有办法——”
“什么办法?”
“上次我上全市公开课的时候,d市一中的校长也来听了课,他是搞我们这个专业的,很赏识我,一直想把我挖过去,他说他们一中很缺我们这门课的老师,他行政工作这么忙,都一直顶着两个班的课。我那时没答应,因为刚去附中,又是严谨的爸爸帮了忙的,不好屁股没坐热就要调动——”
“那你的意思是——”
“我前几天给一中的校长打了电话,问他还想不想要我过去,如果想的话,我愿意马上调过去,他一口答应——”
“你现在调过去干嘛?在这里干得好好的——”
“我调走了,你就可以进附中了嘛!附中是属于师院的,你那个生育指标不就可以拿回来了吗?”
她这才听明白了,本来已经干涸了的眼眶一下湿润了,有点哽咽地说:“姚,你对我——太好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谢你——”
姚小萍摆摆手:“算了,算了,别搞得这么夸张,如果我是回县中去,把这个位置让给你,那我就可歌可泣了。现在我只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调去一中对我也有好处,可以离这个地方远一点。我这个闹星儿子,让我在这一方坏了名声,人家都不愿意跟我住一起,哪怕我们小刚这段时间没怎么闹了,这些人还是不喜欢我们。等我去了一中那边,一切从头来,留个好印象。最好是跟严谨一起调到外地去,调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去,他的压力就小些了——”
她想到有一天姚小萍会跟严谨一起远走高飞,心里很难受:“我真不知道你走了我该怎么办——”
“先别愁这么多吧,等我先打听一下,看你的生育指标还在不在,要不要得回来,如果根本就要不回来了,我也就不必费力折腾了——”
第二天她们俩分头行动,石燕去找张副院长,请求他暂时别把她分回“洞洞拐”。张副院长似乎想不起这件事了,她只好提醒说:“您原来说过,如果我年底还没找到接收单位的话,您就把我分回我——老家去——”
张副院长恍然大悟:“噢,你不说我差点忘了,是有这么回事。怎么,没人愿意接收你?”
她委屈地说:“很多单位都是愿意要我的,就是——卡在生育指标上——”
“生育指标的事,你就得去问计生办了——”
她见张副院长又要把她“转嫁”出去,赶快说:“我不是来说生育指标的事的,我就是想请您暂时不把我分回老家去——”
张副院长开始问她老家在哪里,为什么原因要改派,完全像是见到了一个纯种陌生人,脑子里像被大水冲过了一样,除了淤泥,什么也没留下。她一边回答问题,一边在心里感叹,怎么总觉得人家当官的老记着自己那点事呢?人家脑子里得装多少事啊,哪里记得我们这些平头百姓?
想到当初就因为张副院长一句话,她就成了师院的职工,这次又是因为张副院长一句话,就让她这些天过着地狱一般的生活,而这个张副院长居然连她的名字和“案情”都忘得一干二净了,真叫人唏嘘。想说张副院长草菅人命,又好像不准确,说这就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好像也不准确,但心里就是有那么一种感觉,好像张副院长手里捏着她和她孩子的生死牌一样,牌子上一面写着“生”,一面写着“死”,张副院长酒足饭饱之后随便那么一扔,就可以决定她和孩子的命运。
谢天谢地!张副院长这次随手一扔,扔出了个“生”字,答应暂时不把她分回老家,但工资从下个月起肯定是停了的。她感激不尽,如果不是平时没那个习惯,她下跪磕头的心都有了。
她带着这个喜讯回到家,看见姚小萍在走廊上做饭,忙上去报告喜讯,然后打听姚的战况。也许真正是福不双至,姚小萍带回来的是一个坏消息:计生办的人说了,如果是今年调进附中,生育指标的事可以考虑。但如果等到明年才调进来,那就没法弄到生育指标了,因为每年有每年的计划,用不完的上交国家,有利今后的各项评选。
姚小萍垂头丧气:“哎,我这个猪脑子!怎么没早想到这上面去呢?现在太晚了,总共就这么两天了,怎么来得及把两桩调动搞下来?”
石燕心里刚刚燃起来的一点火苗又被扑灭了,但看见姚小萍捶胸顿足的样子,只好忍着满心的绝望,安慰说:“没关系,你尽心了。”
两个人沉默着,只听见姚小萍锅铲炒菜的声音,虽然只是炒白菜,但她现在饿了,闻着好香。她每次馋嘴的时候,她的宝宝就会在肚子里凑热闹,拳打脚踢的,好像要争一嘴似的。她赶快到寝室里去摸了几块饼干拿手里吃,边吃边对姚小萍说:“我想通了,开除公职就开除公职吧,也没什么,先靠我父母一段时间,我自己也能找点家教什么的干干,然后想办法考出国去吧——”
姚小萍说:“我们中国的事,你还不知道?一个档案,一个户口,可以卡死你。档案就像一个鬼影,成天跟着你的。你被开除了公职,就成了你一个污点,到时候只怕连出国考试都不让你参加,你出个鬼的国。还有啊,就算你出国了,你孩子是黑人黑户,出得了国吗?”
两人又沉默了,最后姚小萍说:“我看你天生是跟我一样的命,怎么逃都逃不掉的。你想做个清高的人,但现实让你清高不起来。还是跟我一样,把清高放放,该不要脸的时候就不要脸吧。既然你舍不得把孩子做掉,那还是生下来吧,工作搞没了就搞没了,以后靠姿色找个有权的丈夫,把一切都夺回来——”
清高现在在她的天平上真是不算个什么,因为她天平的另一端坐着她的孩子,不要说清高,就是耻辱她都不会在乎,只要能保住她的孩子,只要孩子能过好生活,你叫她现在立马嫁个驼子她都不会眨个眼,皱个眉。
两人正在探讨一个象她这样姿色拖着黑人黑户孩子并被开除公职的女人找有权丈夫的可行性,就听到门房在楼梯口大声叫“五楼的石燕接电话!”。她下楼去,拿起电话一听,是卓越,问她考虑得怎么样了。
她不明白:“什么考虑得怎么样了?”
“你搬回来的事,”他好像觉察了什么,不高兴地说,“又被那个姓姚的洗了脑了吧?我就知道她不会给你什么好建议的,除了庸俗势利落井下石那一套,她还能教你什么?而你偏偏就最听她这一套!只怪我太高估你们两个了,根本就不该让你跟她商量的——”
一个“高估”把她听得很烦,还有“不该让你跟她商量”,什么意思?难道他准备那天就把她劫持回去的?不然的话,嘴长在她身上,她想和谁商量就和谁商量,他还有什么“让”不“让”的?她讥讽说:“你这么高尚的人,要我这个庸俗势利的人回去干什么呢?”
他连忙解释:“我没说你庸俗势利。燕儿,回来吧!马上就是元旦了,一家人搞得这么四分五裂,给外人看笑话——”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说,“就让过去的一切随着时间成为过去吧,我们从新的一年开始,把过去的一切不快统统忘记,重新开始——”
这种“新学年,新打算”式的语言搞得她也仿佛回到了小学作文课上,毕竟一个人对新学年还是应该有点敬畏有所盼望的。她小学作文腔地回答说:“祝你在新的一年里走鸿运!至于我嘛,在新的一年里没什么奢望,只希望新的一年能带给我一个生育指标就行了——”
“我不是说了吗,你回来,把孩子生下来,其它一切让我来想办法——”
“你想办法?你能想什么办法?你能为孩子想出一个户口来吗?”
“当然能。”
她不相信:“你能为孩子上户口?”
“说了‘能’你还不相信?我在公安局有熟人,很铁的关系——给孩子上户口不成问题——我妈妈也——决定退休了,帮我们带孩子,她干了一辈子文化教育工作,一定能把孩子带好,我们不光不用付保姆费,她还能倒贴我们。燕儿——别一意孤行闹别扭了,你不为你自己着想,也要为孩子着想,为我妈妈着想,她放着干部不当,就是为了给我们带孩子——”
她有点被他妈妈感动了,现在她的孩子就是她识人断事的试金石,谁关心爱护她的孩子,谁就是好人;谁不关心爱护她的孩子,谁就是坏人。她又问一遍:“你能给孩子上户口?那你以前怎么不早说?害得我为生育指标的事——操这么多心——”
“你从来没提过户口的事,你只说了生育指标的事——”他提议说,“我妈叫我们元旦去她那里吃饭的,她请了很多客人,主要是宣布一下她为了给我们带孩子——决定提前退休的事——也算是对那些关心她的人一个回答——”
她一听说他妈妈请了很多人,马上联想到那都是一些当官的,感觉个个都是张副院长的翻版。其实张副院长也没把她怎么样,应该说还挺和善的,但她就是怕他,现在来一屋子的张副院长,那还不把她吓死?她犹豫起来:“那都是一些——干部——我去那里——怕不大好吧?”
“干部出了办公室,跟平民百姓有什么两样?还不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孩子在你肚子里,你就是这次聚会的主角,你不去怎么成?燕儿,就这么说定了,我马上过来接你——”
“不是说元旦吗?怎么现在就——”
他斩钉截铁地说:“你收拾收拾东西,我马上过来接你。”
石燕打完电话,有点心虚地往五楼走,不知道待会见了姚小萍该怎么说。她想起很久没这种感觉了,而以前是经常有这种感觉的,好像卓越和姚小萍真是什么蚜虫瓢虫一般,生来就是敌人,怎么处都处不好。她夹在卓越和姚小萍之间,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后来从卓越那里搬出来,就没这种感觉了,一门心思跟姚小萍同甘共苦,志同道合。怎么现在这种感觉又回来了,好像她刚背叛了姚小萍似的,有种负疚感。
上得楼来,见姚小萍已经把饭桌摆下了,严谨和小刚已经开动了,只有姚小萍还客气地等在那里,见她进来,马上指着一碗饭说:“那碗是你的,快吃吧。”
她支吾说:“我——恐怕没时间吃饭了,卓越说——马上过来接我的——”
姚小萍笑了一下说:“我就知道电话肯定是他打来的,现在他会不顾一切地把你弄回去,不让他的对手看笑话——”
“不是他要把我弄回去,是他妈妈——请我元旦过去——他妈妈为了帮我们带孩子——提前退休了——请了一些客人——宣布一下——”
“这种话你也信?肯定是被姓温的那伙赶下台的,为了要面子,拿孩子做遮羞布,不然退了就退了,还宣布个什么?”
她还没想到过这一点,但经姚小萍一提醒,也觉得不是完全不可能。不过这反而坚定了她要去出席聚会的决心,因为她很同情乔阿姨。她支吾说:“不管他妈妈——是为什么退休的,至少她愿意带孩子——我还是很感激的——凡是愿意帮助我的孩子的人——我都感激他们——”
姚小萍问:“那你准备搬回去了?”
“我——还没想好——卓越说他——可以帮孩子上到户口——他说他在公安局有熟人,关系很铁——”
姚小萍狐疑地说:“他能为孩子上户口?他前两天不还在说就让孩子黑人黑户算了的吗?难道他那个公安局的铁哥们是这两天才认识的?”
“也许他——那时忘记提了?“
姚小萍问严谨:“严,你听说过卓越在d市公安局有熟人没有?”
严谨满嘴的饭,一推三六九地说:“别问我,别问我。他的事,我哪里知道?”
石燕说:“应该有熟人吧?反正他开结婚证时——是开的后门——”
“开结婚证是一回事,上户口又是一回事,不同的后门开起来难度不一样的。搞个结婚证,没什么,谁也不会去查哪里多出来一个结婚证。但上户口呢?突然多出一个人来,多一份口粮,难道就那么容易?还有,他是在哪里开到结婚证的?根本不是在d市,而是在郊区。孩子的户口是跟着妈妈的,除非是把你的户口也上到郊区去,不然就算他有后门也上不了你孩子的户口。”
她糊涂了:“那——到底还去不去他妈妈那里呢?”
“他妈妈那里是应该去的,举手之劳,就能为她要个面子,还能混顿饭吃,为什么不去?我估计卓越根本没告诉他妈妈你搬出来的事,一直在他妈妈面前装婚姻幸福的样子,所以他妈蒙在鼓里,才会请这些客人,你要是不去——她妈妈在那些客人面前就没面子了——”
“但是你说卓越上不了户口——”
“那是另一回事,而且我也没肯定说他上不了。我不过是叫你别太做他的指望,我觉得他这个人为了自己的面子,什么都干得出来,他现在为了把你弄回去,不在他妈妈面前丢丑,也不让他妈妈丢丑,他信口开河乱许愿,但如果你真的指望他一个一个兑现,十之八九会落空。还是靠自己吧,而且他现在正在走下坡路,别跟他搞在一起——”
这个她有点不赞同:“就是因为他现在正在走下坡路,我才对他——狠不起来,我这个人不爱干落井下石的事——”
姚小萍呲地一笑:“你一清高就清高得没鼻子没眼睛了,不落井下石也要看是对谁,井里掉只羊,你当然是不该落井下石,如果井里掉了头狼,你也不该落井下石?你不落井下石,它跳出来咬死你!”
“但是——”
“算了,你别为难了,我也没叫你落井下石,只是叫你防着他一点,他现在正在走下坡路,他就巴不得你比他还走下坡路,那样他才能保持在你面前的心理优势,你才能有求于他。你当心他为了自己的优势,就暗中踩你几脚——”
“他还能怎么踩我?”
“这些事很难说,我现在也想不出他能怎么踩你,唯一可以想到的,就是利用这个孩子逼你回去。对他这种人,你一定要争取牵住他的鼻子,而不能让他牵了你的鼻子。”
“你总说牵他的鼻子,我不知道到底怎么样才能牵住他的鼻子——”
姚小萍笑着说:“我真不想在这里说,免得严谨听去了,不给牛鼻子我牵了。”
严谨不哼不哈地吃他的饭,姚小萍说:“告诉你吧,凡是他有求于你的事,就是他的牛鼻子,你得牵住了,跟他讲条件,他不答应你的要求,你就不答应他的要求。像这个搬回去的事,就是卓越的牛鼻子,如果你先搬回去了,那上不上户口就掌握在他手里了,所以你千万不要现在就搬回去,你告诉他:等你给孩子上了户口了,我就搬回去。”
严谨这个闷葫芦忽然插一嘴:“那如果他说你不搬回来,我就不给你上户口呢?”
“那就该他鼻子拉个豁口!”
“但是你户口也没上到,两败俱伤。”
石燕觉得严谨其实心里还是很清楚的,只不过不那么爱吭声罢了。像牵牛鼻子这事,他就比姚小萍考虑得周到。就是这么个道理,牵牛鼻子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牵松了不起作用,牵紧了把牛鼻子拉豁了,牛还是跑掉了。但她还没来得及向严谨这个牛鼻子大师请教什么是合适的松紧度,牛已经到门前来了。
她因为正在讨论牵他鼻子的事,现在有点换不过表情来,十分尴尬,但她看见姚小萍早已换了嘴脸,好像刚才就一直在等卓越来吃饭,现在终于等来了一样,春风满面地说:“卓老师总算来了,坐坐坐,我给你盛饭——”
卓越站在门口不肯进来,话里带骨地说:“姚老师,我想接燕儿回家,元旦到我妈那边去吃饭,不知道您批准不批准我们夫妻团圆?”
姚小萍呵呵一笑:“批准,批准,不光批准,还想跟着去捞油水呢。刚才还在问石,说你婆婆有没有请我一起去吃饭呀?”
石燕巴不得能把姚小萍也带去壮胆,巴望卓越做个顺水人情,把姚小萍一家三口也请去,人多还热闹些,不就多三付碗筷吗?
卓越含蓄地说:“如果姚老师能去,那真是蓬荜生辉了,不过客人都是我妈请的,都是她那个圈子的人——”
姚小萍说:“都是当官的?那我就不好意思跟去凑热闹了,别把你们家聚会的档次拉低了——”
“我得谢谢你这段时间照顾我们燕儿,把你的宝贵经验无私地跟她分享,经过你培养教育的人肯定与众不同,你看你的儿子——”
“卓老师到底是当老师的,能看出我们小刚的进步。还亏得我那天把我儿子一把从栏杆上抱下来,不然的话,我儿子报废了是小事,如果连累卓老师去坐牢,那国家损失就大了——”
“你说那天?呵呵,那怎么会呢?又不是我把他抱栏杆上去坐着的,人人都看得清是谁的责任。姚老师,大家干的都是教书育人的工作,以身作则最重要,要给孩子树立一个光辉榜样,最要紧的是不要趋炎附势,落井下石,男盗女娼——”
严谨对姚小萍吆喝说:“吃饭,吃饭!”然后又对卓越说,“老卓,你们要去哪里就快去吧,石还没吃饭,再讲几句,黄花菜都凉了——”
石燕小声说了句:“姚,那我去了,也好把这里让给你们——团聚,我祝你们新年快乐!”
姚小萍说:“你也一样。”
她又说:“我——过完元旦就回来的——”
姚小萍含沙射影地说:“你还是等卓老师决定你回来不回来吧,不然的话,有人又要把自己的责任怪到我头上——”
卓越又想回嘴,被石燕狠狠盯了一眼,总算把他下面的话盯回肚子里去了。她这次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没有傻乎乎地大包小包背过去,免得到时候又要麻烦严谨帮她去搬东西,她只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装在一个包里,对卓越说:“我们走吧。”
卓越问:“就带这么点东西?”
“先过了元旦再说吧——到时候可以——回来拿——”她的语调很坚决,他没再说什么。
这次两个人还是一个住卧室,一个住客厅。第二天是那年的最后一天,卓越一定要她跟着去菜场买菜,她见天气寒冷,就不想去,推了好多遍,他都不肯松口,她想他可能是想告诉众人他的家庭生活多么幸福。想到他现在政治上不得意,妈妈也被迫提前退休,他现在就靠她来给他挣面子,心里竟同情起来,毅然跟他去了菜场。
两个人顶着寒风买了菜回来,还是她做饭,做完后两人坐下吃饭,卓越喝了几杯红酒,她一点没沾。他喝了酒,话也多起来,讲的都是他的那些雄心壮志,许愿一定会搞垮姓温的,把姓温的夺走的一切全都夺回来,加倍地夺回来,等等。
她对这些实在没兴趣,但她也懒得跟他抬杠。她到这里来,是因为他妈妈那个聚会,还因为她心里仍然存着一线希望,希望他在公安局有熟人,可以帮孩子上到户口,再就是因为她不想在他走下坡路的时候太冷落他,除此之外,她也不想新年的时候还夹在姚严一家三口当中。就当是她出来住旅馆,把寝室让给姚一家三口过元旦的吧,所以对旅馆主人的政治抱负,她就不想多言了。
到了晚上,卓越洗完澡后又穿着背心短裤在卧室里来找东西,但她已经无动于衷了,看着他裸露的躯干部分,还有他那撑起来的小帐篷,她已经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了。还不等他爬上床来,她就跑到洗手间去,在那里呆了好一会,才开门出来,看见他已经钻进沙发上的被子里去了,躺在那里看电视。
她想几步闪到卧室去,被他叫住:“燕儿,这么早就睡?来,看会电视。今天是一年的最后一天,至少要等到新年钟声响了再睡吧?”
她推脱说:“我——好累,明天又要起早——”然后进了卧室,关上门,拴了。
他还在外面看电视,当电视里响起新年钟声的时候,她流下泪来。
石燕和卓越元旦一早就去了卓越妈妈那边,石燕本来想去厨房帮帮忙,但卓越和乔阿姨都不让她帮忙,她也不想跟姜阿姨一起挤在厨房里。自从听姚小萍讲了贫穷落后山村的那些陋习,她就并不痛恨姜阿姨了。从她自身的体验来看,她觉得姜阿姨为卓越做那事,根本不可能有什么享受,只不过像个巴心巴肝的佣人一样,擦地板,扫厕所,不是因为那活能干出乐趣来,而是因为干好了能讨主人欢心。
于是她对那事的愤恨全都转到卓越身上去了,恨他小小年纪就不走正道,恨他长大成人了还不改正,恨他结了婚有了妻子还放不下那一口,恨他做错了事还不承认。不过经过了这段时间,她对他的恨已经化作了冷漠。这就是她的特点,她轻易不恨一个人,但如果恨的话,她就慢慢把那人从她心里划掉了。
也许是她的心理作用,她觉得姜阿姨看她的时候,脸上总现出一幅卑微的神情,好像既不敢睁眼看她,也不敢当她面跟卓越说话一样,该说的也不说,故意回避,这使她很不舒服。如果姜阿姨不那样卑微,不那样作贼心虚,或许她会慢慢忘了那事。但姜阿姨的言行举止音容笑貌全都在提醒她:我该死,我该死,我跟你丈夫有过那事,而且有了很多年很多年了,我罪孽深重,永远抹不掉——
她只好躲着姜阿姨,但她不去厨房也没别的事干,便坐在客厅看电视,虽然没看进什么,但总比干坐在那里强。后来客人渐渐来了,客厅变成了客人的天下,她跟卓越说了一下,就溜到客房里去睡觉。但每次新来一个人,卓越就会跑到客房来叫她,把她展示给客人看。客人就对她评头品足一番,有的说她肚子尖尖,一定是儿子,有的说她脸上没蝴蝶斑,一定是女儿,都像在押宝一样。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尴尬地对着客人微笑。
又或许是她的心理作用,她觉得乔阿姨好像老了很多一样,一刻不停地跟客人们讲退休的好处,好像不讲退休的好处别人就会怀疑乔阿姨是被人整下台似的。那些客人似乎都是些干部,听口气大多曾在卓越爸爸手下工作过,但说起话来,都像是已经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那种。
所以那个聚会给她的感觉就是一群不得志的下台干部在一起缅怀昔日的荣光,讲当年如何抓革命促生产,把d市的各行各业搞得欣欣向荣,蒸蒸日上,现在d市又是如何江河日下,干部贪污腐败,百姓民不聊生,等等,使她想起一句俗话:一朝天子一朝臣。
聚餐一结束,她就催着要回去,她不习惯跟那些人打交道,觉得好拘束。但卓越一直拖呀拖的,一会说还有客人在这里,现在就走不好,一会又说干脆等吃了晚饭再回去。一直等吃过晚饭了,又坐了一阵,他才带她回家。
她当时就叫他送她回南一舍,但他说:“现在回去不好,那两个野鸳鸯肯定没指望你今天回去,人家肯定有安排。”
她想想也是,只好答应再在他那里住一晚上。等她洗完澡出来走到卧室门口,发现他已经把电视机移到卧室里来了,正躺在床上看电视。她有点尴尬,站在那里,进退两难。
他招呼说:“来,上床来看电视,我摆的这个角度,躺床上看正好——”
“我——还是到客厅去睡吧——”
“客厅沙发睡不好的,窝在那里,睡得脊梁骨疼。我昨晚睡了一夜,手脚都没处放,全吊肿了。你这么大个肚子,怕是睡上去就爬不起来了,别把孩子窝坏了——”
她还站那里不动,他又说:“何必呢?两个人又不是刚认识,我们之间,什么没干过?还那么姿文调武地干什么?你放心,你不想做的事,我不会逼你的——”
她想想也是,让谁睡那个沙发都遭罪,卧室里的床这么宽,睡两个人完全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她没再扭捏,乖乖爬到卧室的床上躺下。但她没看电视,因为电视在靠他那边,他挡在她前面,如果要从她那边躺着看电视,最好是头枕在他胸上。
她躺那里装睡,他则一个台一个台地换频道,她看不见画面,就听见一个人刚唱了半句粤剧,突然就跳去说相声了,然后又是狗吠猫叫的,突然一下又谈到d市的城市建设上去了。然后她听见他在那里骂人,估计是那个姓温的出现在电视上了,她心里好奇,很想看看这个把她整到如此地步的混蛋到底长什么样,就欠起身,问:“这上面有姓温的吗?”
他揽过她,把她往上提了提,让她头枕在他胸上,指着一个正在某会议上发言的人说:“那个家伙就是——”
她看了一眼,其貌不扬,如果他不说那是姓温的,她还真看不出那人有多狠毒,就一典型的干部模样,人无人,貌无貌,没有任何特色的那种。她看了一会,就失去了兴趣,知道看多少眼也不能把姓温的看死。她想从他胸上溜走,他抓住了她,一只手捏住她的乳房。她说:“别这样——”
他附在她耳边说;“这是新的一年了,我们说好了的,从前的那些恩恩怨怨都丢在过去的一年里的,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她抗议说:“我们也说好了的,我不愿意的事,你不会逼着我干的——”
“我这哪里是逼着你干呢?不是在跟你打商量吗?你不愿意,我怎么会强迫你呢?”他把手放到她肚子上,“我摸摸孩子总可以吧?”
这个她不好反对,让他把手放在那里。孩子好像很有表现欲,见有观众来了,很快就在她肚子上鼓起一个包来。
卓越隔着衣服看那个包,惊讶地说:“那是它吗?它——在——动呢!”
她骄傲地说:“这是它的日常功课,它天天都要这样动的,我每天都跟它‘抵架’,还抵不过它呢。不信你轻轻抵住它,它好大的劲,要我叫它下去它才下去——”
她还没说完,他就叫道:“下去了,下去了,你还没叫它下去,它就下去了——”
她辩护说:“我怎么没叫它下去,我刚才不是说了‘下去’两个字吗?它以为我是在叫它下去,所以它才下去的。它什么都懂,聪明得很——”
他骄傲地说:“我的种,当然聪明!”然后请求道,“可不可以把你衣服解开来看?这样蒙着,看不清楚——”
她没反对,他解开她的衣服,盯着她隆起的肚子,等孩子鼓起包来。过了一会,孩子又在她肚皮上鼓起一个包,他赶紧用手捂住,跟它“抵架”,抵了一会,他说:“下去,下去!”但她肚皮上的包不肯下去,他问,“怎么我叫它下去它不下去?”
“你对它这么狠,它怎么会听你的?”她夸耀说,“你看我的,我叫它下去,它肯定下去。”她轻声说,“宝宝,这个手手抵得累不累呀?换个手手再来抵。”
过了一会,卓越惊喜地叫道:“它真的下去了——它真的什么都懂——”
他把头埋在她胸前,很久没动,她感觉他在哭,她也跟着哭起来,边哭边说:“这么可爱的孩子,竟然有人容不得它,想要害死它。谁害死我的孩子,我就杀他!”
他说:“杀他!杀他全家!杀他个鸡犬不留!”
她赶快纠正说:“你杀别人全家干什么?还连鸡犬都不留,太过分了。一人做事一人当,别连累人家的家人。我恨的就是他们为了整你,就拿孩子开刀,我们怎么能干同样恶毒的事,去杀人家全家?”
他没争辩,只关心地问:“你做过b超没有?听说做b超可以看出是男是女——”
“我做过b超,但医生不会告诉结果的。”她自我陶醉说,“我觉得是女孩,因为我问医生的时候,她说‘生男生女一个样’。我听别人说了,如果医生这样说,那就是女孩,不然的话,她就会说‘问什么问?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的!’”
他好像很失望:“是个女的?女的能干什么?我们卓家几代单传,就等我生个儿子——”
她很不高兴:“你一个大学老师,还有这种封建思想?
“不是我有这种思想,是我们家的那些老人。不过我也希望能生个儿子,将来做个大政治家,把卓家的那些仇人斩尽杀绝——”
她连忙阻止:“快别说这些凶狠的话了,别把孩子教坏了——”
“你自己刚才不还在说要杀谁吗?”
她张口结舌,想了一会才说:“我那不同,我说的是如果谁害死了我的孩子,我会杀他,我没说无缘无故就——斩尽杀绝别人,我也没教孩子杀人——”
“我也没说无缘无故斩尽杀绝谁,我哪里有那么无聊?既然想斩尽杀绝那些家伙,肯定是有原因的。那伙人贪污腐化,男盗女娼,利用职权,排除异己,株连九族,残害无辜,难道不该杀吗?”他贴着肚子对孩子说,“儿子,我知道你是儿子,你一定要是儿子,等你生出来,爸爸再详细告诉你哪些人是卓家的仇人。你爸爸没杀完的,你接着杀!”
她奋力推他:“叫你别瞎说,你还在瞎说,你别把孩子教坏了——”
他没再说什么,只在她身上到处摸,她想推开他的手,他坚持,说:“我只摸一摸,不行吗?你一点也不想?我听刘医生说,女的怀了孕——其实是很想的——比平时更想——”
她有点喘气:“我怕把孩子——”
“不会的,刘医生说了的,就是前三个月,后三个月要注意,中间这个阶段是最保险的——”
她也听医生这样说过,看来不是哄她的。她胆子大了些,厚起脸皮说:“你——现在光顾你自己,既不管孩子,也不管——我——”
他愣了一会,悟出了她的意思,辩解说:“我哪里有不管你?我是怕你现在这样不能——高潮——”
她心里的疙瘩消了很多,但仍然赌气说:“你不是有刘医生这个狗头军师的吗?你没问她——”
“问她什么?你能不能高潮?我没问,这怎么好问?你这个人哪,想高潮就直说,何必扭扭捏捏的呢?又不是外人,该说的不说,闷在心里,跟我赌气,搞得两个人都不舒服,真是又害人,又害己。来来来,我今天让你好好高潮一下——”
她担心他七搞八搞把孩子搞掉了,推他的手说:“不要,不要,别把孩子——”
“不要紧的,我慢慢来,先试几次,如果没事再接着来——”他伏下身,衔住她的乳头,她忍不住呻吟起来。他很满意于这个效果,继续吮她的乳头,一只手潜行到她两腿间,上下摩挲,她觉得隐藏在她体内的欲望在外来势力的挑动下,正在积极搞政变,宣传机构也配合着哼哼叽叽造声势,迫切希望外来势力派兵进入内部促成这场暴动。当他的手指钻进去的时候,她长吁一口气,仿佛“苦迭打”实现了一半。
剩下的那一半“苦迭打”很快就实现了,她感到一阵收缩由那个隐秘处升起,直奔小腹,一种令她骨头发酥的感觉漫向全身。但她还没尽情享受那久违的快感,就觉得肚子绷紧了,铁桶一样,硬绑绑的,沉重地压着她,小腹那里纠结地痛。她吓坏了,捂着肚子连声问:“宝宝,宝宝,怎么啦?你不喜欢?妈妈不来了,妈妈不来了,你别这样,别吓妈妈呀——”
卓越也楞在那里,问:“怎么啦?”
她也不知道怎么啦,只知道整个肚子硬绑绑的,好像孩子石化了一样。
卓越还想继续,但石燕不肯了,请求说:“我们别来了吧,孩子不喜欢——”
“它懂什么?它现在连呼吸都不会,哪里知道什么喜欢不喜欢?”
“它知道的,你刚才不是看见了吗?你凶它,它就不听你的,我跟它讲道理,它就听——”
“那是巧合,懂不懂?它那都是无意识的生理运动,是你在那里左一解释,右一解释,搞得煞有介事的——”
他起了身,又像上次那样把她往床边拉,但她坚决不肯:“我说了今天别来了,你怎么听不见?你说了不强迫我的,你又在强迫,你怎么说话不算话?别为了一时的享乐害了孩子——”
他抱怨说:“你刚才想要高潮的时候,怎么没担心享乐害了孩子?等你自己高潮过了,大道理都出来了——”
她死也不肯,他气呼呼地躺到床上,别过身不理她。她捧着肚子躺在那里,在心里对孩子说:“宝宝,你要是没事,就躺下睡觉吧!你要是没事,就轻轻动一动吧。你别这样啊,别吓妈妈呀!”
她感觉孩子似乎躺下了,肚子没刚才那么硬了,但她的下腹仍然纠结地痛。她去了趟洗手间,用卫生纸擦了擦下面,看到带血的分泌物,越发慌了,连忙回到卧室,边穿衣服边对卓越说:“我下面在出血,你送我去医院吧,我怕孩子会出事——”
他不耐烦地说:“我现在怎么好去医院?”
“你怎么不好去?”
他掀开被子,指着自己乌红绷硬的地方:“我这个样子,怎么好去?等会又要痛起来。还是你来帮我,把这事解决了再去吧,快得很,就几下——”
她烦了:“到底是你那事重要,还是孩子的命重要?”
“物竞天演适者生存,刘医生说了,要流掉的孩子就是该流掉的——”
“她的话就是圣旨?”
“你就是喜欢大惊小怪,上次那事不是吗?兴师动众的,把你们一栋楼的人都惊动了,还深更半夜把我叫去,结果怎么样呢?还不是自己吓自己,给别人看笑话?”
她不再跟他罗嗦,自己拿了小包,往门外走,以为他会追上来,但一直走到一楼了,他也没追来。她只好到门房去打电话,但不知道该给谁打,想打给姚小萍,又太晚了,他们肯定睡觉了,即便没睡也不能用自行车送她上医院。她央求门房说:“师傅,我现在肚子很痛,我怕孩子出事,急着去医院,您能不能——想办法——帮我叫辆出租?我付钱你——”
门房为难地说:“这时到哪里去叫出租?看在校门那里能不能拦到车,又是元旦——你不是楼上卓老师家里的吗?卓老师他不是有摩托的吗?”
她哭了起来,撒谎说卓老师不在家,门房见她哭得可怜,说:“那我骑车到校门那里去叫出租,不过拦不拦得到车我不敢保证——”
她感激涕零,连声谢谢,当即就给了门房二十块钱。门房骑车走了之后,她觉得腹痛得更厉害了,急忙躺到门房那个又小又脏的床上,自己轻轻抚摸肚子,做深呼吸,也不知道有用没用,但总比干躺在那里着急好。
过了一会,她听到有人在外面按喇叭,急忙起床走到楼外去,见一辆出租车停在门前,司机看见她出来,大声问:“是不是你叫车?”她点点头,走到车跟前。司机见她大肚子,差点不让她上车,说新年第一天,如果他的车沾了产妇的血光,这一年都不顺的。她解释了半天,说自己还没到生产的时候,又许诺加倍付钱,司机才让她上了车。
坐在车里的时候,她就把车费都数出来,捏在手里,车一到,就赶快付钱,然后往医院大门走,但又不敢快跑,一路夹着腿来到急诊室,进门就大哭起来,告诉医生说她肚子痛,下面流血,叫医生救救她的孩子。
急诊室的医生一听说肚子痛,下面流血,担心她有先兆流产症状,直接把她送到住院部那边去了。住院部那边也如临大敌,验血验尿b超心电图什么的,全用上了,折腾了半夜,才告诉她:“暂时没有流产的征兆,出血可能是阴道或者子宫颈有外伤,先住院观察几天吧——”
卓越第二天才找到医院来,一来就问她的医疗保险还在不在,她这才想起自己在师院的工作已于去年的最后一天结束了,她担心地说:“我也不知道,昨晚我把医疗证给医院的时候,他们没说不行——”
他有点不耐烦:“医院怎么知道师院早就把你开除了?医疗证又不会写那些东西,但是等到他们去师院结帐的时候,还不真相大白?”
她没功夫计较“开除”两个字,只惊慌地问:“那怎么办?师院会不会说我——搞假?”
“说你搞假到没什么,主要是医疗费的问题,他们不会给你报销的,该你自己掏钱.”
“得——多少钱?”
“我怎么知道?住院的花销总是不会少的——”他立即去找医院打听,医院好像也很糊涂,搞不清这种情况究竟该谁付钱。他又跑回师院去打听,一直搞到第二天才得到确切消息,气急败坏地回到医院,说师院绝对不会付这笔住院费,因为她已经不是师院的人了。如果她是去年住进医院的,师院还有可能商量,但她迟了这一天,情况就不同了。
卓越去找医生,要求马上出院,但医生不同意,说最少得等到明天收治她的某医生来了之后,才能决定出院不出院。就这样,她在医院住了三天,花了几百块,她本来想硬个气,自己付钱,但她实在拿不出这笔钱了,只好低三下四地叫卓越付钱。
卓越咬牙切齿地付了钱,一路都在痛骂师院,虽然没直接骂她,但她心里也很难受,因为这至少说明他很计较这笔钱,不然的话,看到孩子没事,还不早就把钱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石燕真是度日如年,前段时间虽然跑得辛苦,但总还是有点希望,而且还有工资,吃自己的,用自己的,不用看人脸色。现在真正成了靠人养活了,让她尝到了“寄人篱下”的滋味,卓越买什么回来,她就做什么吃,不敢提要求,他一说起某菜太贵,某物涨价,她就心惊肉跳,怕他是在嫌她吃闲饭。
而他好像越来越有债权人的威风,以前是她做饭,他跟着吃,她不做,大家就去吃食堂。但现在不同了,饭做晚了他都要发几句牢骚,菜做得不够辣,他也要摔盘子撂筷子,比对姜阿姨还不礼貌。她知道只要她没工作,没收入,她就得品尝这种滋味。为了孩子,她只好竭力隐忍,祈祷这种日子早日结束,但她看不见一点光明,不知道她这辈子还能不能再参加工作。
有天下午,门房上来叫她接电话,她去了,以为是姚小萍打来的,但拿起来一听,是黄海。她的心无缘无故地乱跳起来,好像干了什么坏事一样,生怕卓越下来发现,很没礼貌地问:“你怎么把电话打到这里来了?”
“我——元旦结了婚,想告诉你一下,就打电话到你上班的地方,结果他们说你——不在那里工作了,问他们你调到哪里去了,他们都说不清楚,我不放心,就——往这里打了个电话。你——现在到底在哪里工作?”
她哽咽起来,勉强说:“没在哪里工作,还在找接收单位——”
他急了,问:“怎么搞的?不是干得好好的吗?”
她不得不简明扼要地把这件事讲一遍,说主要是卓越的死对头上了台,搞报复,抓住她找工作开后门这件事,把她在师院的工作取消了。
黄海也不能免俗,少不得把那些她早就想到了并试过了的办法一个一个地提出来听她否决。她这段时间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这样的答案,把她都重复烦了,觉得每个人都把她当个傻瓜,当个不动脑筋的人,每个人都把那些显而易见的路子介绍给她:“附中去试了没有?”,“d市的中学呢?”,“你老家那边呢?”,“乡下中学是不是好搞生育指标一些?”
这些问题回答起来很繁琐,你得一个一个告诉人家去过某校没有,怎么跟人家说的,人家又是怎么回答的,你又是怎么回答的,然后人家又是怎么问的,你又是怎么回答的,等等,等等。你不答清楚,人家就以为你漏掉了什么,就要反反复复提醒你。常常是说得她口干舌燥,烦不胜烦,但又不能烦,因为人家都是一片好心,都是在想帮你。
还有的更糟糕,基本就是来兴师问罪的:“你们既然没把生育指标的事搞落实,怀孕干什么呢?”,“这都怪你自己,先就不该走后门”,“当官的家庭根本不该找,图人家的地位,结果怎么样呢?”。
这还算沾个边的,有的指责根本不沾边:“你妈也是的,闺女的婚事,怎么不把个关呢?”,“门不当,户不对的,强扭在一起肯定过不好”,“早就叫你别学这个专业”。
她对这些热心人开始还挺感激的,听多了,解释多了,就只剩下烦躁,不知道他们到底在想什么,到底要干什么,恨不得对他们说:你们要么就拿个接收单位出来,拿不出来就别管我了!但实际情况往往是:越拿不出一个接收单位的人,指点得越欢,问题越多,解释起来越麻烦。
如果不是因为这是黄海,她差不多要发脾气了:你说的这些,我都能想到,我都试过了。我说不行,当然是不行,如果行的话,我还在这里跟你废话?还不老早跑那个单位上班去了?你有没有什么新路子?没有?没有就别说这事了吧。
但她不好驳黄海的面子,只好问一句答一句。还好,黄海只提供选择,不追问细节和为什么,算是比较好对付的热心关怀者。
“附中那边试了没有?”“试了。”
“d市的那些中学呢?”“也试了。”
“那么多学校,全都试了?”“全都试了。”
“‘洞洞’那边呢?不光是你们‘洞洞拐’,所有‘洞洞’的学校?”“都试了。”
“钢厂子弟中学呢?”
她有点烦:“刚才不是说过了吗?d市的中学都试过了——”
“但是钢厂子弟中学不是d市的,他们不属于d市管——”
她惊讶地问:“真的?你怎么知道?”
“我在那里做过社会调查,我怎么不知道呢?钢厂子弟学校以前是归d市管的,但后来两家矛盾很深,加上钢厂子弟又调皮成绩又差,市里没哪个学校愿意接收他们的子弟,他们的家属区离市里那些学校又远,所以他们自己办了子弟中学和小学——”
“但他们也不能解决生育指标的问题吧?”
“很难说。钢厂男职工多,但能娶到媳妇的却很少,光棍一大片,照说应该在生育指标方面没那么严,如果他们愿意调你进去教书,一个生育指标应该能解决吧?反正去问一下不会吃亏——”
石燕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啊,刚才我还在心里嫌你罗嗦呢——”
“我也很烦别人这样为我出主意想办法,不过轮到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样罗嗦。”黄海建议说,“你现在行动不方便,叫卓老师先到钢厂那边去问一下,如果钢厂子弟中学也不行,那我就——实在想不出什么别的地方了——其实——丢掉公职也没什么——先保住孩子——工作的事以后想办法,大不了做个体户,等孩子大点了,还可以考出国去——”
她现在恨不得一脚跑到钢厂子弟中学去打听消息,其它事情都太远了点,没兴趣。她随便说了两句,就匆匆忙忙挂了电话,挂了才想起没对黄海说个恭贺新婚的话,只好下次了。
她马上给姚小萍打了个电话,报告这个好消息。姚小萍一听,好像到手的头功被人抢了一样,后悔不迭地说:“唉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上头去呢?总以为d市的学校就都属d市管,唉,我这么聪明的人,早该想到这上头去了。”懊悔了一阵,姚小萍突然问,“卓越知道不知道这事?”
“我还没告诉他——”
“千万别对他说是黄海告诉你钢厂子弟中学的事的,如果姓卓的知道,肯定从中捣鬼,把这事给你搞黄。”
“那我就说是你想到的——”
“也别说是我想到的,因为他也恨我,他现在肯定想让他自己做你的救命恩人,好让你死心塌地跟着他,无论是谁抢了他的恩人位置,他都会把你的事搞黄。他就是这样的人,为了他自己的利益,谁的利益都可以牺牲,哪怕是自己孩子的生命,他也不会眨个眼,反正他不愁没孩子,这个生不成,还可以生别的——”
“那我就说是我自己想到的——”
“最好什么也别告诉他,先到钢厂那边搞落实了再说,等调令拿到手了,关系都转稳妥了,再告诉他也不迟。我总觉得如果他知道了,一定使阴坏。你想想看,钢厂子弟中学不归d市教委管,我们这种平头百姓可能不知道,但他会不知道吗?他的妈妈就是管d市教委的,管不管钢厂子弟中学,还能不知道?但他亲眼见你为找工作这么着急,他都没说让你去钢厂子弟中学试试,我看他是故意的——”
“我没工作,对他有什么好处?他现在一天到晚在我面前哭穷——”
“也许他就是要让你把工作搞丢,这样你就只好依靠他,所以说,师院辞退你的事,还很难说究竟是谁搞的鬼,说不定就是他搞的,只不过刚好姓温的也上了台,就做了他的替罪羊。换句话说,即便你工作的事不是他搞的鬼,他现在也是个祸害,他的敌人整不倒他,就拿你开刀。我们平民百姓斗不过那些当官的,只能防着点,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你说得对。”
“他明天上午有没有课?”
“我记得是有的——”
“那就好,你明天等他上课去了,就打电话给我,我骑车到校门那里去叫出租,再到你门前来接你,我们一起到钢厂子弟中学去打听——”
她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必要搞得这么神神鬼鬼的,不过姚小萍有一点说得对,防人之心不可无,提高警惕总是没大错的。她回到家的时候,没看见卓越。她想到明天才能去钢厂子弟中学打听消息,就有点坐立不安,恨不得现在就去讨个话出来,到底有没有生育指标。
过了一会,卓越回来了,一进来就问:“谁打电话来?”
她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回答说:“姚小萍。”
他突然提高了声音:“我最恨撒谎的人!如果你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兴许我还能原谅你,像你这样欺骗我的人,我最讨厌!”
她心虚地辩驳说:“我哪里——撒谎了?”
“你还没有?我去问了门房的,打电话来的是个男的,你怎么说是姚小萍?”
她硬嘴说:“我是跟姚小萍打了电话的嘛,你不信去问姚小萍——”
“我问的是‘谁打来的’,我没问你‘打给谁的’,你听懂了没有?”
她的脑子飞速地转着,看要怎样才能息事宁人,把这事混过去,但她急中总是不能生智,越急越糊涂,半天没答出一句话来。他厉声问:“是不是那个丑八怪打来的?”
她想起黄海已经结婚了,底气足了许多,说:“你别老是丑八怪丑八怪的,人家没名字?是黄海打来的,是来报喜的,他元旦结婚了——”
“你撒谎都不会撒,这话说了谁相信?”
“你不信可以去问他。”
“你以为我不敢去问他?”他当真伸出手来,“把他的电话号码给我,等我去问他。”
她想不给他电话号码,免得黄海把钢厂子弟中学的事给漏出来了。但她觉得与其让他因为吃醋跟她闹起来伤害孩子,或者完全限制她的自由,还不如把黄海的号码告诉他,也许他亲耳听黄海说了结婚的事,从今以后就没醋可吃了。
卓越拿了黄海的电话号码,下去打了个电话上来,口气缓和多了:“你们肯定是串通好了的,不然你也不会这么大方地把号码给我了。我不相信,他那样的丑八怪,有谁要?如果真有,那肯定是个——丑九怪——”
“人家以前是系花——”
他的语调又凶了起来:“你能不能撒个像样点的谎?系花找个丑八怪?除非她是疯了!”
“她是——有点疯——听说是男朋友出国了,不要她了,她就有点——疯了——”
他愣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原来如此,我说呢,像他这样的人还能找到什么像样的人物!除了疯子和你这样的傻瓜,还有谁会看得上他?哼哼,我看他也就这点本事了,读了a大又怎么样?到头来还是输在我卓某人手下——”
她狐疑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笑着说:“我跟严谨他们打了赌的,他们说我抢不过a大高才生,我说我闭着眼睛都能抢过那个丑八怪。对于你,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不论哪个女人,我只要看她一眼,我就知道她心里为我动了多少情,要花多少气力才能搞到手。但我以为那个丑八怪会等你一辈子的呢,女人嘛,只要有人在等她,她就不会安安心心地过日子。当然我不是说他有多么忠贞不渝,或者说你有多么值得他等,主要是我没想到他居然能找到女人要他——”
她心里怒火万丈,但她忍着没露出来,只傻乎乎地说:“他等我干什么?我们又没谈过恋爱——他一进大学就有了一个女朋友——”
他嘿嘿笑着说:“他的那个女朋友,我早就调查过了,根本不是他的女朋友,而是一个强奸案受害者,好好的a大学生,被一个建筑队民工糟蹋了,闹得满城风雨,男朋友不要她了,所有人都不理她了,那个丑八怪趁虚而入,算是救了那女的一命——”
她心里一阵痛,不相信地问:“不可能吧?应该是谈过恋爱的吧?后来他们吹了,他还写了好长一段时间的信向我诉苦呢——”
“所以说你傻罗,他那是一种求爱技巧嘛,知道你们女人心软,才玩那一套,像他那种条件,直截了当求爱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恐怕你连信都不会回他。他当然要迂回曲折,至少争取能让你回信,先以自己的惨痛遭遇获得你的同情,然后慢慢接近你的心——”
她又一阵心痛:“你问过他的?他这样告诉你的?”
“我还用得着问他?这些雕虫小技,我也用过,可以说是百发百中。不过对于你这样的女人,还真不能用这套。”
“为什么?”
他得意地说:“为什么?这不明摆着的吗?你根本不是什么怜悯女神,所以他想走怜悯变爱情的路,就注定要失败。”
“那你对我是用的什么妙计呢?怎么我一点也看不出来?”
“你当然看不出来,连你都看出来了,还算本事?对付你这样的女人,就要先提起你的虚荣心,再捣毁你的自尊心,然后挑起你的情欲,弄大你的肚子,你就插翅难飞了……”
她吃了他的心都有了,但仍然傻乎乎地问:“我值得你花这么多心思吗?”
“值得不值得,要看怎么说,也许从你个人的价值来讲,是不值得,但有了黄海这个a大高才生做竞争对手,又有严谨他们一大夥打赌的人,而且又在d市这种地方,你的价值就提高了嘛——”
“你这么算计来,计划去的,累不累?”
“我根本不用算计,也不用计划,一切都融会贯通在我心中。告诉你,无论是官场还是情场,我从来没输过,官场上我就不说了,那是个长远的战场,一时的输赢不能说明问题。情场对我来说不过是小事一桩,除非我不出手,只要我出手了的,没有不乖乖拜倒在我脚下的,哪怕被我甩了,都无法忘怀。我至少可以数出五个女人来,她们到现在都是躺在别人身下,幻想着是我在骑她们——”
“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们到现在还会打电话给我,怀恋跟我在一起的时光——”
她忍不住讥讽地说:“怀念你的手?”
他变了脸:“我的手怎么啦?你不是一样在我手下欲仙欲死吗?但人家都比你懂得报恩,不像你,自私自利,只要自己上天,不管别人下地。老实说,你是我遇到的最不懂报恩的一个——”
“那你怎么不去找那些懂得报恩的人呢?”
“因为她们都不——纯洁——”
她耸了耸肩:“那有什么?你自己也不纯洁——”
“男人有什么纯洁不纯洁的?从来没听说过找男人还要纯洁的,纯洁对男人来说,就是‘无用’的代名词——”他歪着头,看着她,“你听到那个丑八怪结婚的消息,有什么感觉?”
她撇撇嘴:“没什么感觉——”
“又撒谎了吧?他是你这一生唯一的一个追求者,现在连他都结了婚,你会没感觉?心破碎了就老实承认,从今以后脚踏实地跟我过日子。”
艾米:至死不渝(19)
第二天,等卓越去上课了,石燕就溜出家门,给姚小萍打电话,没想到接电话的就是姚小萍本人,说送了儿子去幼儿园回来就干脆没上楼,特意在门房等着呢。过了一会,姚小萍就坐着出租车过来了,载上石燕后,直奔钢厂子弟中学。
钢厂子弟中学在钢厂的一个侧门对面,那天刚好下过小雨雪,地上稀泥烂浆,但沿街还有不少菜农摆着摊在卖菜。姚石两人在钢厂门口下了车,姚小萍看见路边就有个公共汽车站牌,啧啧赞叹道:“这里真方便,出门就可以坐公车,卖菜的又在跟前,我觉得这地方不错,就在这里干吧。”
石燕立即制止说:“八字还没一撇呢,先别高兴太早了——”
踩着泥浆子穿过街道,走了几十百把米,就看见了钢厂子弟中学,人称“钢花中学”,没院墙,三栋教学楼摆成一个“门”字形,都是老得不知年代的建筑,说不出是什么颜色,好像融进了灰蒙蒙的天地一般,操场上这里那里汪着一些积水,篮球架子歪歪扭扭,乒乓球台子没一个完好的。站在操场,就能听见有些教室里闹闹杂杂,间或还看到有学生追到走廊上打闹的。
但石燕现在看不见这些,只看见一“门”字形人间仙境,满心希望能在这灰蒙蒙的楼里面谋一席之地,做个钢花仙女,生个钢花宝宝。她急切地问:“我们是该去找人事科还是校长办公室?”
“一个中学,有没有人事科还成问题,先去校长办公室吧。”
找到校长办公室门前,看见校长正在对付一个家长,也不知道在吵什么,反正双方都凶神恶煞的。她俩躲在办公室外面,冻得直打哆嗦。好不容易等到那个家长离开了校长办公室,她俩赶紧钻进去,校长很不耐烦地说:“又是什么事?”
姚小萍亮出黄莺一般的嗓子,甜蜜蜜地说:“您是校长吧?我叫姚小萍,这是我的朋友,叫石燕,师院的,久仰您的大名,想调到您学校来教书——”
石燕听得一惊,生怕校长问一句“久仰我的大名?我的大名叫什么?”那就完蛋了。还好,校长没在自己的大名上做文章,只难以置信地看了她俩一眼,问:“为什么想调到我这里来?”
石燕决定用真话来打动校长,就把自己的情况如实讲了一下。校长似乎仍不能理解:“哪里有这种事?师院的想调我们这里来工作?是农村户口吧?只有农村户口才会愿意调我们这里来,都是拿我们做跳板,一站稳脚跟就要调走——我看你们两个也不像老师——这么年轻——”
姚小萍把工作证教师证都搬了出来,石燕也把毕业证学位证获奖证全搬了出来。校长正在像古董鉴别商一样看她们的证件,就听见上课铃响了。校长说:“我现在就有个班没人上课,你们谁去顶一下?不然我就不陪你们了,得去顶班——”
姚小萍问:“什么课?”
“高二的外语课——”
“高二的外语课我去顶就行了,如果是高三毕业班的,那最好让石老师去顶。”
石燕见姚小萍这么胡吹乱侃的,不免心惊肉跳,生怕校长看出破绽,明明说了是师院科研办公室的,怎么又成了高三毕业班的老师呢?
还好校长没那么多弯弯拐拐,只带点恐吓地说:“你光说你会教不行的,我要跟着去听课的——”
姚小萍万种风情地说:“欢迎您去指导——教材在哪里?”
校长有点不好意思:“教材还在外语组办公室里,我不懂外语,准备让学生上自习,我在边上看着点,只要不闹翻天就行——”
姚小萍说:“没教材也行,我有办法。”说着,就拿了一个数学老师用的木制三角尺和一盒粉笔一个黑板擦,对校长说,“校长,麻烦你带两个凳子去听课。”
石燕跟着姚小萍和校长去了高二那个班,走到教室后门那里,姚小萍就做个“止步”的手势,让他们两个等在那里,她自己走到教室前门,站在门的侧面,伸出穿着棕色小靴子的脚,反身向后一个扫堂腿把门蹬开。只听“通”的一声,门上掉下一个装了水的塑料盆,盆子扑翻在地,水洒得到处都是,教室里一阵惊讶加赞叹,石燕和校长目瞪口呆,如果今天是校长来上课,肯定被这一盆水正扣在头上。
姚小萍踮脚走进教室,开了后面的门,让石燕跟校长坐在教室后面听课,自己走上讲台。教室里乌烟瘴气,扫把水桶丢得到处都是,地上的字纸星罗棋布,黑板画得乱七八糟。姚小萍用手里的木制三角尺从黑板顶上挑下一个黑板擦,看了看,扔在一边,用自己带去的黑板擦擦了黑板,写下一行英文:sealedwithakiss,然后转过身来,说今天要教大家唱首英文歌,“以吻封缄”。
下面一阵哄笑,有人把手指放在嘴里吹出尖利的口哨声,姚小萍拿起一个粉笔头,抬手一扔,正中那人前额,那人高叫一声:“你干什么砸老子?”姚小萍又是一抬手,肯定又击中了目标,因为那人没声音了,下面一片惊叹:“好准的靶子啊!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姚小萍先把英语歌唱了一遍,说是外国电影的插曲,简单讲了故事情节,又在黑板上写下歌词,解释了一下,再自唱一遍,然后就一句句教唱。刚开始没几个人跟着唱,石燕为了支持姚老师,带头跟唱,慢慢地大家都跟唱起来,那个挨砸的学生还想搞怪,在里面尖声怪唱,但马上受到其它学生批评弹压。
后面的课就上得很顺利了,学了生词,学了句型,还布置了作业。下了课,学生们都围上来问姚小萍的姓氏,还问她是不是新来的老师,能不能再给他们上课。姚小萍指着石燕说:“那个石老师是你们新来的老师,她比我教得好,我是师院附中的,她是师院的——”
大家又都围住石教授,七嘴八舌地讲了一会,一直到下节课的铃声响了,才放她们离开。
校长一口答应收下石燕,还竭力想把姚小萍也挖来。姚小萍说:“你这里给不给老师分房子?分房子我就调过来——”
校长说:“分啊分啊,怎么不分房子呢?我们给老师的待遇好得很,不然怎么留住老师?我现在就领你们去看房子,是以前那个英语老师住过的。她从我们这里调走后,一直都在后悔呢,整个d市没哪个学校的教工住房比得上我们的——”
几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巴浆子走回钢厂侧门附近,那个“调走了一直后悔”的英语老师住过的房子正对着钢厂侧门,紧挨着子弟中学,不到十分钟就可以从住处走进教室。那房子实在是老得有年头了,墙壁照例是灰蒙蒙的,水泥地也坑坑洼洼,不过胜在够大,一个客厅有南一舍的房间两个大,还有一个卧室,比南一舍的房间小一点,放了个大双人床,但那棕绷已经烂了,上面垫了几个竹垫子补救。
厨房不正规,但比卓越那个大一点,一横一竖摆了两张课桌,算是案板,还有个看上去一时三刻就会垮掉的煤炉子,旁边堆着一些黑乎乎的煤块。姚小萍问:“校长,你们给教工提供煤气吗?”
校长不屑地说:“要煤气干什么?煤气能烤火吗?我们钢厂有廉价的优质煤块,不知道有多好烧,烧饭烤火都方便——”校长踢踢那些黑乎乎的东西,“就是这,烧几张纸就能点着,点着了只要不断加煤,想烧多久烧多久。”
石燕想起校长办公室就烧着一个大火盆,把屋子烤得很暖和,烧的大概就是这种“优质煤块”。
屋子里还有个简陋的厕所,不是通常那种椭圆厕坑,而是一个长长的“厕沟”,像条阴沟一样,不知通向哪里。另有一个洗澡间,很窄小,里面有个莲蓬头一样的东西,校长说没热水,只有冷水,要洗热水澡可以到钢厂澡堂去洗。厕所和洗澡间都没窗户,里面都是黑古咙咚的,不开灯就伸手不见五指。
石燕已经很满意了,但姚小萍还在挑剔:“校长,这是一楼,房子地势又低,你看外面的路面都有窗子这么高了,一下雨不把水漫到墙根来了?这屋子肯定很潮湿。石老师马上要生孩子了,住这种潮湿地方很容易得病,您看能不能分个楼上的单元——”
石燕慌忙扯姚小萍的衣角,生怕姚小萍向党要照顾要福利把她的工作给要丢了。校长说:“如果石老师等得,我可以想办法给她安排一个楼上的单元——”
石燕抢着回答说:“校长,我就住这房子吧,这房子挺好的,不用爬楼梯,我喜欢——”
姚小萍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几眼,但也没再挑剔。石燕抓紧机会把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提了出来:“校长,您看我这——不知道您能不能给搞到生育指标?”
校长不解:“什么生育指标?”
“就是——生孩子不都得从单位拿个指标吗?没指标就不能上户口——”
校长恍然大悟:“噢,你说上户口的事?没问题的,钢厂公安处处长的儿子就在我们学校读书,到时候把材料交给他带回去就行。你这是第几胎?”
“第一胎。”
“第一胎还愁个什么上户口?我怕你这是第二胎第三胎,那就要送点人情了——”
校长把话说得这么容易,石燕反而不相信了,又罗哩罗嗦地问了好几遍,快把校长问烦了,才胆怯地住了口。校长要求她最迟下星期一要开始上课,她一口答应了,催着校长尽快去给她转关系。双方像谈了许久恋爱急等结婚的男女一样,一拍即合,恨不得一脚踏进洞房,成其好事。
坐出租回师院的时候,姚小萍责怪说:“你不该那么好说话的,房子的事就是这样,你一旦住进去了,他们就不会急着给你换房了,你得把住这个关,不分到合适的房子就不搬进去——”
“我觉得那房子已经够好的了,再挑剔怕人家不要我了——”
“这你就搞错了,你越不挑剔他们越觉得你没本事提条件,你这么急于调进去,他们就要怀疑了——”姚小萍大概是懒得亡羊补牢了,换了个话题说,“你现在还回卓越那里去吗?”
她也不知道该不该回去:“你说呢?”
“我看我们干脆一车坐到你那边,把你的东西拿了,搬到钢厂这边来,免得夜长梦多——”
“如果卓越在家呢?”
“在家怎么啦?你找到工作了,分到房子了,马上就要上班了,难道还能住在那么远的地方?”
“他会不会——恼羞成怒,搅黄我这事?”
“谅他现在想搅黄也搅不黄了,这是钢厂,不是他d市,就算是他d市,他现在也没那个本事——”
石燕还是有点胆战心惊,但知道这事瞒也是瞒不住的,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她下星期就要开始上课,住在卓越那里交通实在太不方便了。
两个人一车坐到卓越楼下,姚小萍叫司机等在那里,她们两人上楼去搬东西。石燕刚把门打开,就看见卓越坐在客厅看电视,她心里更慌了。
卓越见她进来,沉着脸问:“你到哪里去了?”
姚小萍抢着回答说:“我一个家长给石介绍了一个工作,我们去看了一下——”
卓越不相信:“介绍工作?她能找到工作还会等到今天?你有时间尽管花在这些无用功上,别把燕儿拉着,她现在有身孕,要多休息——”
“卓老师是不是因为老婆没在家,到现在还没捞上中饭吃,心里不耐烦?没办法啦,以后你得自己照顾自己了,石找到工作了,马上要去上班了,不能专职在家伺候你了——”姚小萍说完,对石燕说,“你的东西在哪里?我帮你搬,你歇会儿,卓老师说了,你现在有身孕,要多休息——”
卓越看着她俩进卧室,又看着姚小萍从卧室抱了被子出来,才意识到这两人说的“搬东西”是真的不是假的,他不敢阻拦姚小萍,只走到卧室门口,问石燕:“搬到哪里去?在哪里找到工作了?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石燕晃了晃手中的门钥匙:“钢厂子弟中学,钥匙都拿到了,下星期就上班了——”
卓越半天才哼出一句:“你干什么都不跟我商量一下,找个工作都要搞得这么鬼鬼祟祟的,哪像一家人?”
“今天上午才得到消息,你又不在家,我跟谁商量?我这不是在跟你商量吗?”
姚小萍说:“卓老师,我们坐过来的出租车还在下面等着,要不你先下去帮忙把车钱付了吧,不然真不像一家人了——”
卓越只当没听见的,气呼呼地站在客厅里,看石燕这屋那屋地收东西,看姚小萍上楼下楼地搬东西。姚小萍越搬火气越大,进进出出都绷着脸,摔门踢凳子的。卓越斥责道:“你走路小心点,别踢这砸那的——”
“你看不来?看不来就动动手,几下搬完了我就走了,免得戳你眼睛——”
“你拆散人家夫妻,还指望我帮你搬东西?”
“你帮我搬东西?我是在帮你搬东西你懂不懂?我帮你老婆找到了工作,省了你付她的生活费,还省了你大笔的生孩子住院费,你懂不懂?你不感谢我,还骂我拆散你夫妻?夫妻是别人拆得散的?你想夫妻团圆,不会自己周末跑到她那边去?非得让她住你这里?她住这么远,每天怎么上班?你有本事买架飞机供她上班,那她就不用搬了——”
卓越可能也意识到这一点了,知道不应该阻拦她们搬家,但他也拿不下面子帮忙搬东西,仍然站在那里没动。
有好事的邻居伸头进来瞄,还打探道:“怎么回事?”
石燕忙解释说:“我调动工作了,在钢厂那边,挺远的,得搬那边去住——”
邻居也热心地来帮忙,卓越没办法了,只好勉为其难,装做一个送老婆上前线的样子,帮忙搬东西。搬到最后一趟,石燕也跟着下去了。卓越埋怨说:“叫出租车搬家,没见过这么败家子的,这样打着表等,得多少车费?你们早跟我说了,我找个便车——”
姚小萍寒碜他说:“找个便车能节约几个钱?你放心好了,我叫的车,我会付钱的,你一分钱不给你老婆,难道她还拿得出这笔车钱?”
卓越刚想发毛,石燕插嘴说:“好了,好了,搬完了,我们走吧——”坐进车里之前,她低声跟卓越告了个别,“我搬过去了,因为下星期就要上课,我得过去熟悉一下——”
他问:“到底在哪块?总不至于这也要对我保密吧?”
石燕也不知道那地方叫什么,只说是斜对着钢厂子弟中学大门的那栋,三单元一楼左边那间就是,说完就坐进车里。车开动之后,她回头看了看这个她搬进搬出好几次的地方,知道这一次是真的一去不复返了,心里不免有点五味杂陈。但等她转过身,面向车前方时,她又无比高兴,感觉她这一车就是直奔孩子的户口而去。
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在她的“新房”里睡觉,把所有的被子毯子都盖上垫上了,还是觉得凉沁沁的,这才体会到姚小萍的英明伟大料事如神。第二天,她去了趟学校,但没好意思提换房的事,只把自己的办公室办公桌教材什么的敲定了,都是那个“调走了一直在后悔”的英语老师留下的。
即便到了这一步,她还在担心这工作不牢靠,总像是鸠占鹊巢一样。一直到校长拿出一个三年的合同让她签,她才真正放了心,丝毫没觉得是卖身契,反而觉得像是一张无形的网,网住了一个生育指标,因为别的那些学校没生育指标,根本就不敢收她,钢厂子弟中学既然敢收,说明他们的确有生育指标。她欣然签了字,厚着脸皮问校长什么时候发工资,能不能先把本月的工资支给她,因为她手里没钱了。
校长从自己口袋里掏了些钱借给她,她感激不尽,从学校出来就坐车到最近的一家百货商场买了个电热取暖器,买了棉絮,还买了一些小东西。
周末的时候,姚小萍一家三口搭公车过来,说是到她这里来吃“温居宴”的,他们在钢厂门口那些菜贩子手里买了一些新鲜是够新鲜、但泥沙俱下的蔬菜,还买了一只活蹦乱跳的鸡,被严谨连砍几刀没杀死,在屋子里追得鸡飞狗跳的,最后被姚小萍抓住,反扭着鸡脖子一刀毙命,烧开水烫了褪毛,剁成块红烧,弄得香喷喷的。
正做着饭,卓越也骑着个摩托过来了,带了些石燕拉下的小玩意,一进来就抱怨这条路太泥泞,把他的摩托都搞脏了,回去至少得冲洗两小时。
姚小萍在厨房低声对石燕说:“你家那只铁公鸡来了,送了几件你扔下不要的东西来,趁机混顿饭吃——”但一出厨房的门,姚小萍就笑得一朵花似的,“唉呀,今天这个温居宴真热闹,该来的都来了。严,到门口小卖部买几瓶啤酒来,跟卓老师好好喝几盅——”
席间,卓越提议说:“燕儿,等我有空了,找个车把我那房家俱搬到这里来吧——”
她知道他说的就是那房把她逼上梁山的家俱,慌忙推脱说:“不要,不要,这屋子里湿得很,家俱搬来都弄坏掉了——”
姚小萍则大力支持:“石,怎么不让他把家俱搬来呢?他那些家俱放在别人那里,岂不占了人家一个房间?如果那朋友什么时候要用房间,不还得叫他再找地方吗?你这里没家俱,像什么样子?那床上垫着篾席子,凉性大,别把产妇的腰冻坏了——”
隔了几天,卓越当真找了几个人,借了一辆车,把那些家俱搬过来了,搬得隔壁左右的邻居相当的羡慕,都夸那家俱式样好,油漆颜色好,说这片房子太糟糕,没谁舍得打这么好的家俱的,你这是头一家。卓越听得春风得意,一时间呼朋唤友,上茶点烟,忙得不亦乐乎,搬完后把石燕连同那些搬家的人都请到餐馆吃了一顿,大大破费了一把。
后来石燕跟姚小萍打电话的时候,抱怨说:“都是你,答应他把家俱搬来,现在一屋子都是他的东西,叫我还怎么——”
姚小萍笑着说:“你算了吧,就算你不让他把家俱搬来,你还能从此跟他划清界限?你肚子里的孩子早把你们拴在一起了。再说黄海也结婚了,你拖儿带女的,离了婚难道还真的指望找个有权有势的男人?就算能找到,也肯定是半老头子了,天下男人一个样,都是自私自利的主,再找一个说不定比卓越还糟糕——”
“那严谨呢?”
姚小萍一下没了气,半天才说:“严谨的人是不错,但是我这种生活,你也未必想过,总是担着心,怕他哪天就厌倦我了,怕他哪天就变心了,怕他受不了别人的议论,怕小刚惹烦了他,怕他家里人反对——思想负担太重了,我有时都恨不得跟他吹了算了,无爱一身轻——”
她安慰说:“别瞎想了,我觉得他是真对你好。慢慢来,我相信他家里人也会想通的——”
姚小萍忿忿地说:“但是凭什么就轮到他家里人来想通呢?我除了结过婚,有个孩子,还有哪点配不上他?他妈的,难道结过婚的女人就不是人?”
这个话题太敏感,两人一谈就会谈得义愤填膺,灰心丧气,所以她每次都及时煞车,换个话题:“我想就在这里过春节,免得一个人跑回家让我父母看出破绽,弄得他们难受,搞得他们春节都过不好,我想等我快生的时候再回去——”
姚小萍提醒说:“既然你春节都不回去,那还不如等孩子生了之后再回去。如果你一个人跑回去生孩子,别人不一样看出破绽?再说你在老家生孩子,又想在d市上户口,中间平白无故多出许多麻烦来,你自己不在这里督促,指望别人帮忙上户口,万一没上成,你不前功尽弃了?我看不如等你在d市生了孩子,把户口上好了,再回老家不迟,那时别人看着也挺正常的,你丈夫要上班嘛,当然不能陪你回老家长住——”
她由衷佩服姚小萍的老奸巨猾,但又担心地说:“我就怕生孩子住院的那几天——没人照顾——我不想求卓越,求他也没用,他什么都不会干——你又要上班——”
“那就叫我妈来照顾你一段时间,她在家也是闲着没事。你别看我妈是乡下老太太,她可是见过世面的,以前是国民党军官太太,吃香的,喝辣的,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过?阔气起来比你我强不知多少倍,是后来她那国民党军官丈夫回家养伤,没来得及逃到台湾去,被共产党抓住,枪毙了,我妈才嫁到深山老林里去的——”
她这才知道姚小萍那与山村女子风格迥异的美貌气质才华智慧是从何而来的,国民党军官太太!那还有什么可说的?肯定是要貌有貌要才有才的了。这也使她越发不理解姚小萍的妈妈怎么可以忍受住深山、干农活、吃糠菜、嫁驼子的命运,也许女人的韧性就是好,无论怎么弯,就是不折。
姚小萍警告说:“我春节期间要回老家,腊月二十七八回去,要到正月初三四才回来。我看你只有回到卓越那里去过春节,不然的话,一个人孤零零的,可别过个哭唏唏的春节——”
“我也想到这一点了,但我觉得还是好过孤零零地回“洞洞拐”去,把家里所有人的春节都搞得哭唏唏的——”
姚小萍又建议说:“你就跟卓越先结成一个临时统一阵线不行吗?你在你父母面前要面子,他在他妈妈面前还不是要面子?你们可以讲好了,就春节期间这样蒙混一下家里的老人,先到你那边去住几天,然后到他家拜访一下,其它时间井水不犯河水,那不是一举多得?”
“他没提这事,我也不会求他。我不想跟他在一起,可能他也不想跟我在一起,他嫌我这里泥巴路,怕搞脏了他的摩托,再说我现在对他来说——没有用——反而坏事——”
姚小萍一下就悟出“坏事”的真正含义,嘿嘿笑了一阵,说:“随便你吧,只要我在d市,我都会来陪你的,我不在d市,那就没办法了,要不你跟我去我们乡下玩?”
她也不想去,舟车劳顿的,又是乡下,有什么好玩的?自己一个人跟到别人家去过春节,那不还是证明自己的婚姻出了问题吗?既然不想丢面子,那就躲在自己家里,哪里也不去吧。
她上了没几天班,就到了期末考试,然后就放寒假了。她领了一月二月两个月的工资,学校还发了她四分之一的年终奖,分了一些春节物资。她手里不那么紧巴了,也去采购了一点年货,对家里撒谎说今年春节要去婆婆家过年,她大肚子坐车不方便,就不回老家过春节了,等生孩子的时候,再回老家,可以一直住到暑假结束。
她父母听说后,遗憾得紧,说自她出生这几十年来,这还是第一次不在家里过春节,现在才真正认识到女儿的确是出嫁了,成了别人家的人了。她父母眼泪汪汪地要到d市来看她,她慌忙拒绝了,说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总算稳住了父母。
腊月三十那天,外面飘着小雨雪,天阴沉沉的,她睡到很晚才起来,随便吃了点东西,就歪在沙发上看电视。正看着,突然听到有人敲门,她以为是卓越,慌忙把电视关了,不开门,大气也不敢出,装做不在家的样子。但敲门的人很有耐心,过一会就敲几下,最后还高声喊了起来:“石燕儿,我是黄海,帮你爸爸妈妈给你送年货来了——”
她急忙起身,趿了鞋跑去开门,真的是黄海,雨雪仆仆的样子,头发湿透了,乱七八糟地贴在头上,脚下一双皮鞋沾满了泥浆子,半头裤子都是泥巴喧天,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像个进城串亲戚的乡巴佬。
石燕一激动就不顾礼貌了,直通通地问:“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我回了‘洞洞’,以为你也回去了,就上你家去看看,结果你父母说你今年不回家过春节。你父母听我说会到d市来办事,就叫我帮忙带些年货来给你——”黄海在门边搓了搓脚上的泥,进到屋子里。
她好奇地问:“你——不是说你春节——在‘洞洞’那边办婚礼的吗?这么快就办——完了?”
“呵呵,婚礼取消了,小付改主意了,不愿意跟我回‘洞洞’去丢人——”
她很替他难过,可以想像他在家人面前有多难堪,说不定家里把客人都请好了,结果媳妇又不来了,他父母面子上怎么过得去?她安慰说:“肯定不是什么怕丢人,也许是舍不得父母,或者——是身体不舒服——该不是有喜了吧?”
黄海又呵呵一笑:“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像我们这样结婚,哪里会有喜?”
她知道他结了个“空婚”,更替他难过了,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安慰他,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心疼地看着他。
他一边找地方挂那些腊肉腊鱼的,一边反转来安慰她说:“我早就说了,我跟她在一起,只是给她一个出国的希望,让她能够好起来。现在我的目的正在慢慢达到,她知道嫌我丢人了,说明她的病好多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她听得心酸,忙背过脸,找了个干毛巾让他擦湿头发,又找了个脚盆,倒了点热水,叫他把脚上的湿鞋脱了,洗个脚穿棉拖鞋,免得把脚冻坏了。
他一切行动听指挥,她叫他擦头就擦头,叫他烫脚就烫脚。她看他把头发擦得都站了起来,虽然像篷乱草,但比刚才好看多了,特别是从完好无损的那边脸看,简直就是英俊潇洒。而且他一双脚也洁白修长,她想他如果不是脸遭到破坏,也算是从头英俊到脚了。不知怎么搞的,她一想到“从头到脚”,思绪就一下滑到位于头脚之中点的那个部位去了,脸上有点发烧。
她一边收捡那些年货,一边装做漫不经心的样子开玩笑说:“那你亏了,怎么不趁小付还糊涂的时候——就成其好事呢?让她有了喜,她还不早就把那个什么留洋博士给忘记了?”
他也开玩笑说:“你看我是干这种事的人吗?倒不是说我有多高尚,而是我把自己看得宝贵得很,不是我喜欢的人,送给我都不会干那种事,怕玷污了我的清白——”
她觉得他在要面子,哪里有男人不想干那事的?尤其是面对过去的系花,又是已经拿了结婚证的人,合理合法了,还能送了不要?只能说人家没送倒是真的。她相信那个小付肯定不是真疯,只是迂在从前那个男朋友上还没出来,但小付既然那么在意以前的那个男朋友,自然是守身如玉的了。她相信黄海不会强迫小付,但还不至于送上门来不要。
男人在这些事上都是要面子的,不要就不是男人了。她记得她专门为卓越说的那个打赌的事问过严谨,但严谨说根本没谁跟卓越打赌,也没听说卓越有过四五个到现在还在惦记他的女朋友,所以她觉得卓越很可能是在要面子,不愿意承认自己对黄海这么在意,一直在跟黄海竞争,听说黄海结了婚就那么高兴那么如释重负,于是就编出那么多情史,来证明他不在乎黄海,也不在乎她。
她也不戳穿黄海的面子,转而问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她从来没告诉过他这个地址,打电话的时候只谢谢他帮忙找到了钢厂子弟中学这个工作,但她既没说跟卓越分居的事,也没说她现在住在哪里,她对家里人都是说住在卓越那里的。
他说:“我先去了南一舍,想叫姚小萍把东西转给你,结果她不在。我又到卓老师那边去找你,结果你们都不在。我没打听到卓老师父母的家,不然就找那里去了。这里我也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来找的,七问八问的,一直问到你们学校去了,值班的老师才告诉我你住在这里。卓老师呢?他春节都忙得不回家?”
她知道瞒不住了,她也忍不住了,就把自己跟卓越的一本经全倒了出来。虽然一边说一边后悔,担心毁了黄海的婚姻,但不知怎么回事,就那么一顺水地说出来了,好像开了弓的箭,只能向前,不能半路拐弯,更不能收回来放进箭袋里去。
他愣在那里,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不知道是因为内心感情复杂,还是他那不对称的脸把表情复杂化了。
她自嘲地说:“其实你早就告诉过我,说他绝非善类,怪我那时听不进你的话——”
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那时说他——绝非——绝非善类——也只是因为——不——不喜欢他——我并不知道他是善类还是非善类——我跟他就那么一点接触——哪里能看出一个人善类不善类?”
“反正现在来后悔也来不及了,怪谁都没用,还是自己收拾残局吧——”
他又愣了一阵,说:“石燕儿,真对不起,我没想到我做的一些事——影响了你们的婚姻——”
她好奇地问:“你做的什么事?”
“我——寄书啊,打电话给你啊,我真的不是有意的,只想着老同学嘛,难道寄个书打个电话都不行?”
她听他道歉,心里反而有点难受,她倒是希望他寄书打电话都是“有意”的,而不是完全出于“老同学”情谊。但听他这么撇清,那就说明是她自作多情了。她也来撇清,宽宏大量地说:“你别自责了,我知道你是看在老同学份上,是卓越太爱吃醋了——”
“吃醋没什么,说明他在乎你,如果是我,我可能比他还疑神疑鬼,所以我觉得你们婚姻出现问题,我是罪魁祸首,如果不是我寄那本书,姚小萍就不会上你家去,你也就不会发现——”
她倒竖起两道眉毛:“你的意思是只要不知道那事,我们的婚姻就——没事?”
“有些事不知道就跟没有一样——”
她觉得跟他有点谈不拢了,至少在这个问题上是如此。她把自己的家庭矛盾婚姻纠纷讲出来,是希望听到他跟她共鸣的,而不是希望听到他跟卓越共鸣的,但也许男人跟男人总是更有共鸣,同一个战壕的战友嘛,就像她跟姚小萍是同一战壕的战友一样,更能互相理解。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点挑拨离间地说:“你这么护着他,他可一点也不护着你。他听到你结婚的消息,说像你这样的丑——什么什么的——只有疯子和我这样的傻子才会喜欢——”
他垂下眼睛说:“他说我丑八怪?说我丑八怪我不怕,因为我本来就是丑八怪——”
她见他还在向着卓越,又说:“他说你丑八怪你不怕,那他还说你以前那个女朋友是你编造出来的,是你的情场技巧,想用你的悲惨遭遇来打动我,不然我可能连信都不会回你——”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马上又垂下眼睛,低声问:“你会不会回呢?”
“在你心目中,我就是——那样的人吗?”
“哪样的人?”
“就是只看重——外貌的人吗?”
“看重外貌有什么不对吗?我自己——没外貌,但我也喜欢外貌漂亮的人——看见不漂亮的人——我也不喜欢。谁不喜欢内在外在俱美的人呢?又没谁制定了法律,说没外貌的一定有内在美,或者内在美的一定没外貌。我这个样子,连我自己都不喜欢,我怎么能强迫别人喜欢呢?谁说喜欢我的外貌,那她肯定是——在撒谎——”
他说他去打听过整容的事,但医生说他这样的很难整好,因为他是小时候受的损伤,脸上那块骨头根本没发育长大,填填补补是没多大作用的。他还说改造一个人的内心比改造一个人的外貌容易得多,外貌的缺陷也并不是内在美的保障。
他们两人仿佛又回到了以前通信时期的某个阶段,谈话逐渐从自身抽离,慢慢滑向普遍真理,不再是探讨他们个人的历史或现状,而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东西,比如外在与内在的关系,言论与行动的关系,男人与女人的关系,大人与小孩的关系,等等,等等。
讲讲说说之间,他们已经做出了几个菜,在桌子上放了一个小炭炉,烧着钢厂的优质煤块,上面座个小锅子,烧了汤,做成一个家常火锅,把豆腐鱼丸菠菜粉丝之类的东西放里面烫了吃,再加上从家里带来的腊肉腊鱼,不算丰盛,但很实惠。
两个人烤着火吃火锅,吃得汗涔涔的,很舒爽。吃过饭,已经天擦黑了,黄海说要去外面找旅馆住,石燕不同意:“现在到哪里去找旅馆?公车都停了,大家都回去过年了,等你一步一步跺出去找到旅馆,只怕到了明年了。就在这里呆一晚吧,反正年三十大家都不兴睡觉的——”
他没再坚持,答应留下来。她带他去钢厂澡堂洗了个澡,因为是年三十,没什么人,水量很足,洗得很舒服。回来后,他把客厅收拾收拾,她从卧室抱了两床被子出来,放在沙发上,两人各捂一床被子坐沙发上看电视。他似乎看得很认真,该笑的笑,不该笑的不乱笑。而她只是懒心无肠地看着,总是等到他笑了,她才知道电视上有了好笑的东西,为了显得自己也在看,便跟着笑一笑。但她心里老在想像如果他现在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她该怎么办,或者如果他把她揽过去,她该怎么办。
但他始终没伸出手来。
看到半夜了,她觉得累了,不想真的撑到明天早上,就道个晚安,进卧室去睡觉。她听见他关了电视,也关了灯,屋子里静了下来,黑了下来。
她是瞌睡到了眼皮上了才去睡觉的,但等到躺床上了,反而睡不着了,慢慢回想她跟他的那些点点滴滴,觉得他说得对,最理想的爱人,当然是内在外在俱美的人,所谓爱上了一个仅有内在美的人,也不过是因为找不到内在外在俱美的人了,只好舍了一头顾另一头,世界上哪里有专爱丑八怪的人呢?她一直都不爱他的外貌,现在也不爱,只不过知道他人好,就不计较他的外貌罢了。
她想到那些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最终发生了点浪漫事的故事,觉得她对此也不反感,如果黄海来找她,她一定会答应他,特别是想到他活了二十多年,又结了婚,有了名义上的妻子,而这个名义上的妻子可能还不时在他身边晃动,但他却从来没有品尝过做爱的味道,她很为他难过。她自己现在为了孩子起见,是不会想什么高潮的,但她愿意让他享受一下。
有好几次,她都似乎听到了他走近卧室的声音,但屏息聆听,又似乎不是。她因为睡不着,就老是想上厕所,每次都得经过客厅,有几次还把他惊醒了,但他也只朦胧地跟她说了几句话,没别的表示,她有点失落,想起他说过的那句话:“不是我喜欢的人,送给我都不会干那种事,怕玷污了我的清白——”
她也听到他起床上厕所的声音,那一夜,他们就像比赛上厕所一样,你上一趟,我上一趟,谁也不甘示弱,总听到开厕所门的声音,开灯的声音,冲水的声音,关灯的声音,关厕所门的声音,就是中间拉尿的声音没听见。她因为是蹲着的,又见黄海在客厅,所以拉得特别谨小慎微,再加上她每次尿量并不多,所以拉得没声音情有可原。但是黄海呢?她想起卓越每次上厕所都是弄出很大声响的,男人嘛,拉起尿来居高临下,又是动能又是势能,还能不拉出巨大动静来?难道黄海因为怕她听见,是蹲下去拉的?
她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一直到快天亮了才昏昏沉沉地睡去。但还没睡多久,就听到有人敲门,她怕是卓越,正想警告黄海别开门,但已经晚了,黄海已经去开了门,然后是两个人在客厅说话的声音。
“卓老师好早啊!”
“你怎么在这里?”
“我到d市来办事,石燕她家让我给捎些年货过来,昨天去过你们家了,但是你们不在那边,我就找这儿来了——”
石燕预感到今天有一场大闹了,像卓越这样疑神疑鬼的人,一本书都可以疑出一个私生子来,现在“捉奸在沙发”了,还能不大闹?她不怕别的,就怕弄得邻居们听见,这里是钢厂的宿舍,周边住的都是钢厂职工,有的很可能是她学生的家长,如果他们不调查研究,就认为她作风不正,联名跑到学校去要求开除她,那就糟糕了。
她赶紧穿上毛衣,把棉衣往身上一套,就边扣扣子边从卧室走出来,看见黄海也套上了棉衣和毛裤,正在往腿上套外面的裤子。而卓越穿着黑皮茄克,手里拿着一双黑皮手套,腋下夹了个摩托帽,威风凛凛地站在一边,像看杂耍一样看黄海跌跌撞撞往裤筒里钻。
她问了声:“这么早,你怎么来了?”
卓越知道是在跟他说话,闷声回答说:“太早了?打搅你们了?我走就是——”
“大年初一的,昨晚守了岁,不在家里多睡会,这么早跑来干什么?”
“d市的风俗,大年初一兴拜公婆的——”
她知道他是来拉她去装门面的,推辞说:“现在谁还讲那些规矩?”
“你不讲,别人还要讲,你不能只为你自己活着,就当我麻烦你,请你今天跟我去我妈那边一趟吧,她这段时间身体不大好,但一直在念叨——你和孩子——她是为了孩子才退休的——如果你初一都不露面——叫外人看见——她还怎么做人?”
她听说他妈妈身体不好,就有点拿不下面子来拒绝他了,而且她自己也求他帮她装门面的,叫他在她父母打电话去他那边的时候别说他们分居的事。她抱歉地跟黄海打商量:“我去他妈妈那边应酬一下,你再睡会,我很快就回来了——”
哪知这句话把卓越惹毛了,发脾气说:“露馅了吧?刚才还说是送年货过来的!送个年货,就算你远途,歇个一晚也就够了,还要呆在这里扎根?那就不是送年货那么简单了吧?”
她也发脾气了:“你管我那么多干什么?我的朋友,呆在我家,想呆多久呆多久,关你什么事?”
“不关我的事?我是你丈夫,你的家就是我的家,我不欢迎谁,谁就得离开!”
“笑话!你根本不是我的丈夫,你那个结婚证是搞假搞来的,我没到场签字,不算!”她看见两个男人都扬起眉毛张开嘴巴,让她没来由地想到“扬眉吐气”这个词。卓越的眼睛又可以算得上炯炯有神了,不过在她看来都是凶神,而黄海的眉毛仍然是一边高一边低,但她看了心里很高兴,因为这说明他知道事情真相了,他昨天那样畏畏缩缩,肯定是怕影响了她的婚姻,现在他知道她的婚姻不过是“伪婚姻”,他就不会那么畏畏缩缩了。
卓越忿忿地说:“你不承认?你早干什么去了?一纸婚书,难道是你想承认就承认,想不承认就不承认的吗?”
“假的东西,我为什么要承认?我告诉你,这是我的房子,写在我名下,钥匙在我手里,你在这里耍什么威风?我连你都可以赶出去!”
“一个人还是讲点脸,尤其是人民教师,这里住的都是你学生的家长,你这样在光天化日之下跟人乱搞,还有理了不成?”
“谁跟人乱搞了?你才跟人乱搞!”
黄海插嘴说:“卓老师,你要带石燕儿去你妈妈家,尽管带就是了,但只要石燕儿没赶我,谁也不能把我从这里赶走——”
卓越调转枪口对付黄海:“你也是个有妇之夫,春节期间,不在自己家里陪自己的爱人,跑到别人家里来纠缠别人的老婆,应该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吧?”
“如果我的妻子愿意我陪她,我一定会陪着她;如果我妻子不愿意我陪她,我也绝对不会死乞白赖地要陪着她——”
“哼,你妻子不愿意你陪,你也不能死乞白赖陪别人的妻子呀!”
石燕说:“是我叫他留下来的,他昨天就要去住旅馆,是我叫他不去的,我叫他陪我的。大年三十你连个人影都没有,我有个朋友陪陪你还有意见?”
卓越冷笑一声:“我有什么意见?一个人自己不要脸了,别人还能帮她要到脸?”
黄海说:“卓老师,请你不要用这样的语言说自己的妻子——”
卓越又调转枪口:“我的妻子?你刚才听见了的,她把她自己当成我的妻子吗?她从来就没把她自己当成我的妻子,她从来就是跟你暗中勾搭,只是因为过不了你那张鬼脸关,才会找我这么一个垫背的——”
她生怕这话伤了黄海的自尊心,声明说:“你说错了,我从来没有把他的脸当一道关,我是因为他有过那段初恋才耿耿于怀的——”
黄海叫道:“燕儿!我那不是初恋——”
卓越鄙视地说:“‘燕儿’也是你叫的?真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为什么‘燕儿’不是我叫的?我在心里一直都是这样叫她的,在你认识她之前我就是这样叫的了,只不过我没你那么自信,没敢当她面叫出来而已——”
卓越打断黄海,说:“你不自信说明你还有点自知之明,如果连你都自信了,天下个个都有理由自信了。我警告你,你现在是有妇之夫,她现在是有夫之妇,你们之间,还是注意一点影响,不要搞得臭名远扬!”
石燕说:“人正不怕影子歪,我们行得正,坐得端,有什么影响不影响的?”
卓越不理他,只对黄海说:“我现在很忙,没时间管你们之间的破事。但请你别影响我的孩子,光是你那张脸,就应该懂得自我回避,别把我的孩子吓坏了。你没见燕儿这墙上贴的都是漂亮娃娃?那就是为了孩子长得漂亮,有你这样的人在旁边晃来晃去,十张二十张漂亮娃娃脸都给抵消了。”
她看见黄海脸色黯淡下去,生怕他自卑起来,忙说:“你别听他的,外貌丑陋的人总比心灵丑陋的强——”但她一说完就知道这个“外貌丑陋”说得没水平,既然从来没把他的脸当成一道关,又怎么看得见“外貌丑陋”呢?她竭力想挽回一下,但没想出什么好词儿来。
三人对峙了一会,黄海说:“燕儿,你先跟他去拜望一下他妈妈,别让老人家等急了。等你们拜望完了,如果卓老师有兴趣,我们三个人再接着讨论外在美内在美的事——”
她说:“好,那我去一下就来,你别趁机跑掉了。”她匆忙跑到厨房去,从热水瓶里倒了些水洗脸,然后梳了梳头,连护肤霜都没来得及抹,就对卓越说,“走吧,还站这里干什么?”
卓越打鼻子里哼了一声,跟在她后面出了门。
黄海追出来说:“卓老师,还是叫出租吧,这么冷的天,路又滑,燕儿坐摩托不安全——”
卓越又哼了一声:“这也用你说?”
来到街边,卓越叫了辆出租,让石燕坐了进去,对司机说了地址,就关了车门,她看见他骑着摩托跟了一阵,然后就走丢了。
司机停车后,她发现不是乔阿姨以前住的地方,忙问:“是这里吗?好像不对呀!”
司机有点不耐烦:“不是这里是哪里?你爱人亲口说的地址,难道我是聋子?付钱吧。”
她无奈地付了钱,下了车,自己去打听乔阿姨的住址,正在东问西问,卓越来了,带她上了楼。乔阿姨的房子似乎并不比以前小,但给她的感觉是“降级”了,“破落”了,因为屋子里显得有点凌乱,那些书柜都一古脑地挤在一间房里,镜框子也没挂起来,墙壁上空荡荡的,有种日落西山的感觉。
乔阿姨的确像是病了,虽然没躺床上,但病怏怏的样子,让她心里很同情,觉得多半还是因为政治上不得意。也不怪当官的总想保住乌纱帽,一旦没那帽子了,一切待遇都不同了,她不由得在心里感叹,还是做个平头百姓好,没什么大起大落,从来就没“起”过,哪里有什么“落”呢?像这些当官的,“大起”的时候怕高兴成中风,“大落”的时候怕郁结出癌症,还怕连累自己的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太累了,不值。
乔阿姨给她的孩子准备了红包,连姜阿姨都准备了一个红包,她知道这都是d市的风俗,便都接在手里,但一出门就给回卓越了,不想欠个人情。哪知卓越一点不客气,转手塞进了自己口袋,搞得她有点后悔,恨不得返回去向乔阿姨姜阿姨们申明一下,说“我可没有得你们的红包,都给卓越拿去了”。
出来后,他又为她叫了辆出租,但他没上车,只绷着脸说了句:“我这段很忙,反正你也有人陪,我就不跟过去了,你好自为之,别为了那么个丑八怪搞得自己身败名裂。”说完就猛地关上车门,骑上摩托绝尘而去。
司机莫名其妙,问石燕:“那是谁?摔坏了我的车门我可对他不客气!”
石燕气昏了头,就这么一来一去,花了她一百多快的士费,本来两地就隔得远,又是春节,的士司机都自动涨了价,而卓越爱面子,叫的都是很贵的那种车,结果都是让她来出钱,连孩子的红包都被他不声不响地放入腰包了。她最担心的是黄海也跑掉了,那她跑这么一趟,就真是鸡飞蛋打了.
等她回到家,发现黄海果然已经走了,钥匙放在对门的王婆婆那里,茶几上留了一封信:
“燕儿,
我在心里这样叫你很久了,但一直都不敢当你面这样叫,觉得自己不配,没资格。今天我终于有勇气叫出口了,感谢你给了我这个勇气。从今以后我都要这样叫你,永远这样叫你,一直到死。
卓老师有一句话说得对,我这样丑陋的脸孔,是不该在你面前多晃动,因为那会影响你肚子里的孩子,所以我不告而别了,尽管我全身每一个细胞都渴望留在你身边,陪你过春节,陪你生产,陪你度过春夏秋冬的每一天,陪你到老,陪你到死。
我不该自作聪明地耍那个计谋,编造一段根本不存在的初恋,想通过怜悯来接近你。那说明我当时并不完全了解你,把你当成了爱慕虚荣的女孩,也许到现在我也不是百分之百了解你,但凡是我了解的地方,我都无条件地爱,凡是我还没了解的地方,我都愿意用我的一生去了解。
遗憾的是,阴差阳错的,我已经让我自己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只恨世界上还有责任义务这些东西!既然我结了婚,而且她又是个病人,我只能尽我的责任,把她办出国去。但我的心永远都在你身边,陪伴着你,永不分离,一直到死。
只希望有朝一日现代科学技术能改变我的容貌,让孩子看见我的时候,不会惊慌失措地躲避;让你被我亲吻的时候,不用闭上眼睛;让我们挽手漫步的时候,不用担心旁人诧异的目光;让你想起我的时候,不再需要跟一个“但是”
我走了,再见!
祝你春节快乐!永远快乐!”
信上压了一个光滑的石头,是那种在风景点常卖的扁平石头,石头上有写得很漂亮的草体字,她辨认了一会,认出一边是“海枯石烂”,另一边是“至死不渝”。
石燕刚看完那封信的时候,心里有种恐惧的感觉,因为黄海在信里不止一次地提到“死”。她想起他曾试图整容,但医生却给他的脸判了死刑,她怕他因为对自己的脸绝望而做出极端的事来,心里骤然抽紧了,眼泪也流了下来。慌乱之中,她把信又读了两遍,觉得他的信不是那个意思,他对未来还是怀有希望的,很可能只是怕影响她肚子里的孩子,暂时回避了。
其实她根本没想过黄海的脸会影响孩子,到现在她也不这样认为。孩子在肚子里,根本看不见外面的东西,又怎么会看见黄海的脸呢?她墙上贴的那些漂亮娃娃,都是姚小萍买来送给她的,说妈妈多看谁,孩子就像谁,叫她多看看那些画,免得她的孩子象卓越。
但她知道她的孩子最少百分之五十的可能会像卓越,因为遗传的事是来不得半点虚伪和骄傲的。她没反对挂那些画,是因为她觉得多看漂亮娃娃没坏处,一来可以遮盖一下破败的墙壁,二来对孩子也有好处。她的解释是:妈妈喜欢漂亮娃娃,于是看到那些图片的时候,心情就很愉快,而妈妈心情愉快,对胎儿肯定有好处。现在黄海来了,她这么开心,怎么会对孩子造成负面影响呢?
她不知道黄海究竟去了哪里,如果他真的是到d市来办事的,那他可能去了那个办事的地方,比如朋友家。如果他办事只是一个借口,那他很可能去了火车站或者汽车站。她觉得他多半去了车站,因为他昨天来后根本没提在d市办事的话题,她也从来没听说过他在d市有熟人或朋友。
她一刻也不愿再耽误,就到外面去坐出租,先到火车站,下车之后就直奔候车室。因为是大年初一,候车室很冷清,等车的人不多,但地上却一片狼藉,花生壳、瓜子壳、甘蔗皮、塑料袋、塑料饭盒扔得到处都是。
就在这一片狼藉之中,她看见了黄海,坐在一个长条的椅子上,正仰靠在椅背上打瞌睡。从她站的地方,只能看到他完好的那边脸。他因为仰着头,上扬的鼻子显得特别挺拔,嘴唇的线条也很刚劲有力。她心痛地想,如果他不是那边脸被毁坏,该是一个多么英俊的人!才貌双全,心肠又好,还不引得万千女子竞折腰?就因为那一产钳,就把他打入了人间的十八层地狱,让他遭受常人难以忍受的磨难。
命运捉弄起一个人来,真是不择手段!
她站在那里默默打量他,想到他新婚的妻子不愿意跟他去“洞洞”丢丑,让他独自一人回到老家,面对父母的焦虑和亲朋好友的质疑。他风尘仆仆来到d市,又被卓越当面羞辱一通,还让他背上影响孩子的思想包袱。现在他独自一人回a大,迎接他的肯定是一个冷冰冰的世界,小付不欢迎他,小付的家庭也不欢迎他,嫌他在亲戚朋友面前丢人,而他只好在新年期间钻在实验室里打发时光。
她想到他这许多年来,因为这张脸,受到人们歧视和冷落,她的心就很痛。她自己现在也算个天涯沦落人,但她至少还是自己要独自呆在d市的,是她自己坚决从卓越那里搬出来的,而不是被人嫌弃赶出来的。即便像她这样,春节期间都感到这么孤独和难受,那么他心情如何就可想而知了。
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挨在他身边坐下,看见对面“小件寄存处”那个无所事事的工作人员在好奇地看着她。她一点也不畏缩,向黄海身边靠了靠,他惊醒过来,睁开睡眠不足带点血丝的两眼看着她,好一阵才说:“真的是你?怎么这么——像做梦呢?”
“你准备到哪里去?”
他苦笑一下:“还能到哪里去?当然是回a大去——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回去——”她不等他回答,就把自己的那套理论阐述了一遍。他听了,犹豫着问,“是不是真的?真的不会影响孩子?”
她点点头,撒娇说:“如果你跑了,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过春节,我心情不愉快,那才会影响孩子——”
他似乎相信了她的话,起身把火车票给了一个候车的老头,叫那人随意处理,然后他们一起走出了候车室,坐出租回到她家。
外面在飘雪,但屋子里很暖和,因为他们在客厅里烧了一个火盆,在卧室里开了电暖器。她把窗帘什么的全拉下来,把屋子里所有的灯都打开,屋里屋外仿佛成了两个世界。她看出他有点不自在,她也是,但因为他更不自在,她就显得比较自然了。
两个人还像昨天那样吃火锅,吃完饭仍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但两人的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一直握在一起。看了一会电视,她说累了,不想看电视了,昨晚没睡好,要去睡觉。
他叫她等等,他去烧了水,倒在脚盆里,端到客厅来为她洗脚,因为她说过她现在肚子大了,洗脚不方便,昨天在澡堂洗时两脚搓来搓去地洗,发现能搓出好多“夹夹”来,可能是因为她已经有好一阵没认真洗脚了,因为弯不下腰去,她平时洗脚的时候都是两脚在盆子里搓来搓去洗洗,然后就坐那里晾干。
他给她认认真真洗了脚,然后顺着脚往上,把小腿也认真洗了一下,又给她按摩了一会,最后干脆烧了一大盆热水,说要给她搓背。她求之不得,很久以来,她就是两手拉一条长毛巾,在背上拉锯几下,算是搓了背,但从来没搓过瘾。现在他提议为她搓背,她便当仁不让地脱了衣服,披在身上,坐在炭火边等他。但他慌得什么似的,一直躲在她背后,说搓背就只搓背,不敢转到前面来。
等他自己去洗脸洗脚的时候,她把客厅沙发上的被子都收走了,抱到卧室里去,在卧室的大床上铺了两个被筒。她钻进一个被筒里,给他留了一个。过了一会,他也进来了,钻进另一个被筒里。她关了灯,说:“晚安!我昨晚没睡好,今晚好好睡一觉。”
他说:“晚安!我昨晚也没睡好,今晚好好睡一觉。”
“你昨晚也没睡好?怎么回事?”
“不知道,老想上厕所——听到你上一次,我就想上一次——”
她在黑暗里微笑了一会,问:“我是不是那种会玷污你清白的人?”
他愣了一下,回答说:“我怕我会玷污你的清白——”
她柔声说:“你不会的——”
“我——我——不知道你——现在还能不能——而且我也不会——从来没——做过——怕——弄伤了你——”
“不会的。”她掀开自己的被子,钻进他的被子,钻到他怀里。他小心翼翼地搂着她,贪婪地在她头发上吻来吻去:“昨晚坐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就老闻到你头发上的香味,好醉人,很想这样亲一亲,又不敢——”
“我头发上有香味吗?”
“嗯,身上也有,到处都有——”他在黑暗中找到她的嘴,两人尽情地吻了一阵,她感到下面湿漉漉的,全身都有一种渴望,但她担心孩子,尽力克制着。他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好像也尽力克制着,不敢碰她的那些要害部位,只敢抚摸她的脸,吻她脖子以上的部分。她不得不亲自教他,拉起他的手,放到她的乳房上,教他捏她揉搓她。他学习着,她放肆地发出满意的哼哼声,好给他一些鼓励。但他学得很死板,教一课学一课,不敢超出教学大纲。
她抓住他的手指,教她捻她的乳头。他捻了一会,突然吃惊地说:“捻出奶水来了!”
她自己摸了一把,可不是吗,指头上水水的,她开了灯,低头查看,又自己捻了几下,真的有少许淡黄的水冒出来。她一直以为奶头上只一个洞,没想到是像洗澡的莲蓬头一样有好多个洞的。她激动得热泪盈眶:“我有奶水了!我的奶可以挤出奶水来了!我的宝宝有饭吃了!”
她把奶头喂到他嘴里,他像婴儿一样吮她,她忍不住呻吟起来。他想去关灯,但她不让。他说:“我不想吓着孩子——”
“不会的,我在火车站不是已经给你讲过了吗?”
他没再勉强,只用被子盖住她,他钻在被子里慢慢看她。她问:“我这样子是不是很难看?”
“不难看,很好看,世界上——最美的——弧线,每一个人都曾幸福地生活在这个弧线之下,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有时活得太累——太难受的时候——我就想——回到这个弧线下去——忘记人世间的烦恼和忧愁——”
她抚摸他的头,想到他的一生可能真的只有在母腹中的那段时光可以算得上无忧无虑,别的孩子可能还有过无忧无虑的童年,但他没有过,他还在产道里就开始了他苦难的一生。
她教他跟孩子“抵架”,教他对孩子说:“宝宝,这个手手抵累了没有?抵累了就换一个——”他一下就学会了,躲在被子里跟孩子抵了好一阵架。
然后她让他把衣服脱了,仰躺下来,她伸出手去触摸他那个地方,吃惊地发现竟是软软的,软得可以对折,她有点伤心,问:“你——不喜欢我?”
他自惭地说:“不是,是我——平时压抑得太厉害,已经有点——硬不起来了——”
“干嘛要压抑?难道你不知道压抑过度会——弄成这样?”
“我成心弄成这样的——反正——永远都——派不上用场——弄成这样——不是更好吗?”
“你还才这么年轻,怎么就说永远——派不上用场呢?”
“你都——结了婚了——我还有什么——用场——”
“但你自己也可以——帮自己——的呀——”
“以前有过——但那样总是会——想到你——心里就很难受——难受好几天——还不如不那样——”她心疼地抱紧他,他开解她说,“其实——多想想工作学习——多参加体育运动——可以转移注意力——冲淡那种念头——自从你结婚之后——我差不多——没再——”
她用手抚摸了一阵,仍然不是那么坚硬。他更惭愧了:“看来我——是真的不行了——我没想到会有今天——”
她爬到他腿那里,俯下头去,一口衔住他的东西。他“啊”地叫了一声,浑身都抽紧了,一边拉开她一边着急地说:“燕儿,你这是在干什么?你这是在干什么——”
她没答话,只一个劲地吮吸,用舌头舔那些沟沟坎坎,他大口地吸气,不停地叫:“燕儿,别这样,别这样——快别这样——我——受不了啦——”
她松开嘴,得意地说:“我就是要你受不了!你有办法把它整下去,我就有办法把它整起来。”说完又低下头去,含住它,把她所知道的各种技巧都使了出来,但那家伙最多只有七八成硬。她犹豫了一下,又吮了起来,还用牙齿轻轻地咬,用舌尖钻进那个开口处去舔。
他呻吟着,低声叫着“燕儿,燕儿”,过了一会,他突然叫了一声“快放开——”,就爆发了。
她停止了动作,静静地感受他在她嘴里跳动,每跳动一下,他就叫一声“燕儿”,等到他喷射完了,她还让他在她嘴里停留了一会才让他滑出去。她下床披上棉衣,到厨房去把嘴里的东西吐在水池里,然后掬水漱口。
他跟到厨房里,从后面抱住她,低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她推着他往卧室走:“傻瓜!你冷不冷呀?就这么跑出来,感冒了怎么办?快回被子里去,找个东西把身上的汗擦擦——”
艾米:至死不渝(20)
两人重新躺进被子里,拥在一起,不过因为中间有个弧线隔着,所谓“拥在一起”也就是两人的上半部拥在一起,做“人”字状。人字的一撇还在做自我检讨:“对不起——对不起——刚才——太——激动了——”
“人”字的一捺说:“你怎么老说‘对不起对不起’?你觉得不好吗?”
“好!太——好了——我——很好——但是你——不好吧?”
“你好我就好——”她解释说,“我现在不适宜——太激动——怕影响孩子——”
“那以后——我们就不——要这样了吧——”
她没回答,心想那是由得你的?还不都得听我调兵遣将,我叫你立正,难道你还敢稍息不成?但她没把这话说出来,只翻转身,背对着她,让他从后面搂着她睡觉,这样两个人就从“人”字变成了“a”字。
他搂着她,轻声说:“燕儿,真像是在做梦——比做梦——还叫人不敢相信——”
“我也是——”她很想听他多抒点情,但她知道他现在应该很困很想睡觉,便率先打个哈欠,睡意朦胧地说:“嗯,我好困,昨晚没睡好,早点睡吧——”
他不敢再说话,只紧搂着她。她一动不动,把呼吸弄得很平稳,让他以为她睡着了。他果然被她抛砖引玉了,很快就沉入睡梦里。她听他在背后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知道他真的睡着了,有点得意于自己的诡计,但她自己却有好一阵没睡着,老在想着她肚子里的孩子,担心会是个男孩。
她一生经历过的这两个男人使她彻底改变了先前对男性性别优势的看法,以前她是很想做个男孩子的,可以免去每个月的烦恼,可以免去怀孕生孩子的痛苦,可以少受很多世俗观念的束缚,但这两个男人让她看到了男人的软肋——应该说是他们的“软硬肋”,有软有硬,时软时硬。别看那家伙个头不大,但着实难缠,软过了度是个麻烦,硬过了度也是个麻烦;起不来是个麻烦,下不去也是个麻烦;老不冒泡是个麻烦,太早冒泡也是个麻烦。
最麻烦的,就是它似乎有自己的意志,不光不是党指挥枪,很多时候基本就是枪指挥党。一个男孩,可能十几岁就“知事了”,“软肋”就可以变成“硬肋”了,床单上就可以画地图了。他们那么小就有了性冲动和性要求,但要等到二十几岁才能结婚过正常的性生活,那么这十几年当中岂不是太受罪太容易出现偏差了?
像卓越这样的,可以说是走向了一个极端,沉溺于自我娱乐,又被姜阿姨愚昧地一“帮”再“帮”,把个“软硬肋”惯成那样的坏脾气,正常的性生活都不能达到高潮,再往后可能连嘴都不起作用了,那怎么办?而像黄海这样的,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过度压抑自己,把个“软硬肋”搞得那么疲疲塌塌,结果还是不能过正常性生活。
女人似乎就没这个问题,至少她没这个问题,除了每个月的例假有点烦人之外,她还从来没感觉其它不便。生孩子的恐怖她也只是听说,自己还没体验过,但既然这么多人都生过,都熬过来了,想必也不是那么恐怖。怀孕并没使她痛恨做女人,正好相反,怀孕使她为自己是个女人而骄傲,因为她能有那个世界上最美的弧线,因为她的那个弧线正在让一个生命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她现在担心的是弧线下的那个生命,如果是个儿子的话,那他不是也会受“软硬肋”带来的痛苦?不论是像卓越那样,还是像黄海这样,都是受苦。她想到她的儿子要忍受十几年的“性失业”的痛苦,还不知道能不能遇到一个爱他体贴他的女人,她就很担心。她一会觉得她的儿子就是卓越,一会又觉得她的儿子就是黄海,她想不出办法来解决男孩“性失业”的问题,也想不出一个正确对待“软硬肋”的办法,只有祈祷自己别生儿子,她自己也更加体贴身后这个别人的儿子。
刚开始的那几天,石燕还挺担心卓越来撞上会大闹天宫,又担心隔壁左右的说闲话,但后来事实证明这两个担心都是多余的。首先是卓越根本就没来,搞得她十分好奇,他到底在忙什么?居然忙到连捉奸的功夫都没有?尤其是在已经发现了蛛丝马迹的情况下,居然都没来深入调查,这个太不像卓越了。联系到他的那些远大志向,她感觉他是上井冈山搞革命去了,可能正吃着红米饭南瓜汤,与毛主席商讨农村包围城市的事,不然他怎么会没来捉她的奸?
而街坊邻居呢,根本就没搞清她的婚姻状况,只从她不呆在师院、而调到钢厂子弟中学这一点上嗅出了一点娱乐价值,知道她是个有故事的人,所以当他们看见黄海在她家进进出出的时候,就各自发挥文学创造力,给她构思了好几个版本的爱情婚姻故事,有时也来找她核实核实,但她看出了这些人在这件事上的孤陋寡闻,也就当仁不让地利用起来,总是把答案弄得活甩甩的,让人搞不清究竟哪个版本是正确的。
黄海呆在d市的那几天,石燕又给他上了几次床上辅导课,以便巩固一下自己的教学成果。俗话说得好,只要功夫深,铁棒来自绣花针,黄海虽然还没达到铁棒的程度,但革命的主观能动性大大加强了,不再需要她花那么多功夫去磨针了,有时自己就能完成从绣花针到铁棒的转变过程。
但他从来不敢主动提出要上课,都是她亲自出马,调查研究,掌握第一手资料,然后求证于他:“想上课了吧?”
他掩盖说:“没有啊——”
她拿出证据,笑他:“怎么跟美帝国主义一样?都磨刀霍霍了,还说没有侵略野心——”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搂住她:“说好了不想这事的,不知道怎么它又成这样了——”
“成这样不好吗?如果你碰着我而不成这样,那真叫我伤心欲绝了——”
“但是你说了你不能——”
“我不能怕什么?你能就行了——”但他坚决不肯“吃独食”,她只好给自己开禁,“我们一起上课吧,我现在应该不要紧了,因为孩子已经长成熟了,万一生下来也能健康成长,其实现在生下来更好,有你在这里照顾我。”
这使他很神往:“真的?真的可以现在就生下来?那就生下来吧,趁我在这里——”
他们开始按常规方式做爱,她虽然嘴里说希望孩子现在就出来,但心里还是很担心孩子出来太早了。黄海说得不错,一个人就是呆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光称得上无忧无虑,一旦生出来,哪里会没有忧虑?即便是婴儿,不还是有忧虑吗?只不过它不会说,无法表达而已,不然婴儿怎么会饿了就哭,尿了也哭呢?那不就是它在告诉父母它不舒服吗?
她不想剥夺她的孩子这点无忧无虑的时光,她想让她的孩子瓜熟蒂落,所以她每次做爱的时候都竭力克制,在三分之一处就伪装高潮,把黄海高兴得手舞足蹈,很快就被她抛砖引玉了。
不在床上做功课的时候,他们就像老夫老妻一样,过着宁静而温馨的生活,一起看电视,一起睡懒觉,一起去买菜,然后黄海做饭,她做指导。他就像个要出远门的丈夫一样,竭尽全力把一切他能想到的事都安排好。
他这次本来是要在“洞洞”那边办婚礼的,但因为小付不肯去,婚礼没有办成,虽然浪费了一些钱,但还剩下一些,他父母都给了他。他提出要去买个冰箱:“燕儿,我这里有点钱,我们去买个冰箱吧,没冰箱太不方便了,你得天天买菜,做多少吃多少,不然剩饭剩菜会坏掉,再说孩子大了还要吃冰棍什么的,西瓜冰冻了孩子也挺爱吃的——”
她不接受,他就很委屈的样子,好像她没把他当一家人似的,她连忙答应了。买了冰箱之后,他又提出买个洗衣机。如果说冰箱在石燕的世界里还可以省省的话,那么洗衣机实在是太必要了,没洗衣机就得自己用手洗。
洗衣机买来后,才发现房子的格局太老,没为洗衣机设计一席之地,洗手间和厨房都太小,都放不下洗衣机,客厅够大,又没进出水的地方。最后黄海不得不在客厅的墙壁上打两个洞,从洗手间接出管子来进水,让洗衣机的出水管伸进洗手间里出水,而洗衣机就摆在客厅里。石燕找了块花布盖在上面,不用的时候摆个塑料花盆在上面,可以糊弄人。
他还让石燕到学校借了个三轮车,他跑到钢厂买了很多煤块回来,又把几间屋子都粉刷了一下,地下的坑坑洼洼修补了一下,窗子上坏了的玻璃换了一下,歪斜的炉子重新打造了一下,总之,凡是他能想到的“一下”,凡是石燕需要的“一下”,他都给她“一下”好了。
连对面的王婆婆都得了黄海的好处,王婆婆的儿子是钢厂职工,但很不成器,游手好闲,只知道在外面打牌赌博,三十多了连媳妇都没说上,平时连个影子都见不着,王婆婆经常是煤块烧完了,就拿个畚箕这家讨,那家要,叫儿子去买个煤就像剥他的皮一样难。
王婆婆已经上石燕家讨过几回煤块了,这次黄海去买煤,就帮王婆婆也买了一些,用三轮车拖了好几趟,把自家的厨房堆满了,还在王婆婆的客厅里堆了一大堆。王婆婆感激不尽,说:“你家客厅摆着这么好的家俱,堆不得煤,就堆我家吧,你什么时候要用了,过来拿就是。”
黄海走之前,两人自然是难分难舍,石燕要去车站送他,但他不肯,说她应该多休息,而且他也怕在车站哭起来让人看笑话。临走前的那个夜晚,两人做过爱之后,黄海说:“燕儿,我一回去就——离婚——”
她吓一跳:“离婚?离婚干什么?”
他愣了一阵,说:“离了婚——好跟你在一起呀——”
“我们隔这么远,离了婚又怎么在一起?”
“我可以调到这里来——”
“你调来教中学?别犯傻了,在a大干不好?要调到这个破地方来?”
两人都无话了,他们在一起的这几天,还从来没提过这个话题,两个人都尽力避免谈对方的那个“配偶”,感觉中根本没那两个人存在,世界从一开始就是目前这个样子的。现在一提,才猛醒过来,原来彼此都是有主的人啊,谁也不是自由身。
她说:“小付有病,你就别拿离婚的事逼她了,如果她——嫌弃你,要离婚,那就离一个,如果她没那个意思,你主动提出来,那不等于——让她再——受一次抛弃吗?一次抛弃就把她整成那样,再受一次你叫她还活不活?”
他大概也知道这一点,没反驳,只说:“但是我思想上是从来没跟她——结婚的,只是帮她——出国,我跟她从来没——做过那种事,今后更不会了——”
她劝他:“你这是何必呢?如果她不愿意,你当然是不能强迫她,但如果她有那个意思,你何必要——拒绝她?对她对你都没坏处的事,做做有什么不行?”
他不解地问:“你怎么会——这样?你一点都不——在乎我?”
“我怎么不在乎呢?我就是因为太——在乎你——太——爱你——才会这样劝你——”她真诚地说,“我是说的真心话,以前我想的都是你有多爱我——我跟你在一起别人会不会说闲话——你会不会丢我的面子——但是现在我不那样想了——我想的是你快乐不快乐——别人说闲话你会多痛苦——而不是我多丢面子——如果别人说闲话你不在乎——那我就更不在乎——既然我在这么远的地方——不能帮到你——那为什么也不让你从她那里得到——快乐呢?”
黄海刚刚离开d市,卓越就来了,搞得石燕心慌意乱,忽而觉得是命运在对她微笑,让这两个冤家擦肩而过,忽而又怀疑卓越一直在暗中监视她,不然怎么把时机掌握得这么好,黄海前脚走,他后脚就到了?幸好她没去车站送黄海,不然对门的王婆婆肯定会告诉卓越“她去送他丈夫了”,那就有好戏看了。
卓越来的时候,她正坐在客厅沙发上想念黄海,忽听外面摩托声,紧跟着又听到敲门声,知道是卓越来了,她心里砰砰乱跳,起身去开门的时候,眼前竟浮现出一个可怕到荒谬的画面:黄海被卓越从火车站抓回来了,身穿黑皮衣的卓越正推搡着头发湿透且凌乱的黄海到她面前来对质。
她胆战心惊地打开门,看见一群小孩子簇拥着两个穿黑皮衣的摩托手,一个摩托手抱着一个煤气灶,另一个正滚动着一个煤气坛,那人躬着腰,手抓着煤气坛的上方,让坛身倾斜,坛底的一边着地,向前滚动,估计这样滚动比扛肩上省力,但那坛子底是圆形的,不肯直着往前滚,总是扭来扭去地滚出一个弧线,那人不得不随时纠正方向。
她因为看不见那人的面孔,只从身形上以为那是黄海,但黄海怎么会穿着黑色皮衣,又怎么会跟卓越在一起,实在令她百思不得其解。她勿自在那里发呆,卓越欢快地叫道:“燕儿,终于搞到煤气了!”
她更呆了,还没想好该不该接受,两位摩托手已经把东西拿进屋子里来了,一个在前面带路往厨房走,另一个躬着腰在后面滚煤气坛,这回她看清了,那人不是黄海,是个她没见过的陌生人。她不敢谢绝,怕在外人面前驳了卓越的面子,他会暴跳如雷。
卓越进了厨房,把煤气灶搁在她当案板用的课桌上,用脚踢踢堆在地上的煤块,不屑地说:“什么年代了,还在烧煤?现在有了煤气了,这些烂东西都没用了。你去问问看有谁要煤的,叫他们都拿去吧,省得你一点一点往垃圾堆运麻烦——”
她不同意:“我还要用这些煤烤火的——”
他大概意识到煤气不能用来烤火,没再坚持,只到处寻找放煤气坛的地方,最后决定把桌子底下的煤扒拉到一边,把煤气坛塞在了课桌下面。看得出来,同来的那位动手能力比卓越强,扒拉煤块,放煤气坛,搁煤气灶,再把煤气坛跟煤气灶连接起来,都是那位在搞,而卓越只站在一边,指挥一下该放哪里。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石燕还没完全从震惊中镇定下来,煤气灶已经神气活现坐在了她原来放油盐酱醋的课桌上,油盐酱醋被一古脑地扫到了一个角落里。卓越啪地一声打着了煤气灶,蓝色透明的火苗轻轻飘摇,赢得了窗外围观者的啧啧赞叹。
卓越问她要了个毛巾,边擦手边说:“燕儿,家里还有没有鱼?我已经对小范吹出去了,说你做的酸菜鱼比‘川菜王’的还好吃——”
她听出卓越和小范是要留在这里吃饭的了,她想不出什么理由拒绝,便说:“鱼倒是还有,不过放在冰箱上头,要解冻,我到外面去买一条吧——”她提到了冰箱,很有点后悔,怕引起卓越注意,让他猜出冰箱的来历,会大闹一场。
还是那小范会来事,主动说:“怎么好麻烦嫂子去跑一趟?我跟老卓出去买鱼吧——”
尺把长的几步路,两人还骑着摩托去了,后面跟了一群看热闹的小孩子,吆吆喝喝的,看得出卓越和小范都很受用,满脸得意。
她开始做饭,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短短的十来天中,已经把“第三者插足”和“红杏出墙”的错误全都犯了一遍。她在今天之前——严格地说,是在今天神兵天降之前——是完全没想到自己是在做第三者,也没意识到自己已然跨入了出墙红杏的行列的,满脑子都是情啊爱啊,完全忘记了小付是何许人也,也忘了世界上还有个卓越同志。
黄海那边隔得远,她也从来没见过那个小付,所以她“第三者”的感觉没有“红杏出墙”的感觉明显。如果卓越从初一那天露面后就再也不出现了,那她不会有“红杏”的感觉,或者卓越露面是露面,不过是来兴师问罪的,那她也不会有“红杏”的感觉,但他偏偏送这么一坛煤气过来,还这么老夫老妻在外面表彰她的厨艺,又替她广招食客,一下就把她打入了红杏妹妹的行列,而且是出了墙的红杏妹妹。
她不知道卓越这次来是暂住还是久留,如果是久留,那就糟糕了,隔壁左右肯定会看出破绽,搞不好还会问七问八,只要问卓越一句“先前在这里住了那么久的那个男人是谁?”,就会把她给断送了。
但卓越这次多半是来长住的,因为他送过来的是他那边的煤气灶,肯定是吃了一段时间食堂吃腻了,要到她这里来改善生活,或者是那边有人问起他老婆来了,他面子上挂不住,只好来跟老婆合居。他不用坐班,每星期只两三天有课,骑着摩托来回跑完全没问题。
别看她每次从卓越那里出走时都理直气壮的,但要她严词拒绝卓越来访,她还很有点心虚,尤其是在发生了跟黄海的那事之后,就更是心虚得紧,连她自己都察觉到自己这种红杏式负疚感了,但她现在仿佛已经坐上了一辆奔驰的列车,停不下来,总不能说等卓越和小范买了鱼回来,就厉声喝令他俩滚蛋吧?
她就这么茫然无措地整酒席,而两个男人买了菜回来就一直坐在客厅聊大天。她在厨房刀砍斧剁,又是油炸又是炝锅的,弄出很大声响,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聊什么,但总体感觉是在“粪土当年万户侯”,只不过他们的“当年”也包括“今年”,因为她听到他们谈论的有些人还健在,而且是“在位”的那个“健在”,但都遭到了他们的“粪土”,他们把上至中央、下到d市的各级领导人都贬了个一文钱不值。
她做了一个已经被卓越“吹出去”的酸菜鱼,还做了卓越最爱吃的红油肚丝,炸花生米,麻辣豆腐等,两个男人看到菜后,才想起没买酒,异口同声地说这么好的菜,不喝几口对不起人,于是又出动摩托车队,声势浩大地到几步路外的小卖部买了啤酒回来。
那顿饭吃了很长时间,主要是两位男食客吃饭是虚,议政是实,身在茅屋,放眼世界,位卑未敢忘忧国,就着啤酒花生米在那里纵横天下。石燕吃完几个时辰了,电视剧都看死了好几个人了,那两个还没把天下纵横完,其间她不得不帮他们把几个非凉拌菜端到厨房去加热了几遍。
后来两个男人终于酒足饭饱,小范很快就告了辞,而卓越则到厕所撒了泡尿,出来后对她说:“喝多了点,去睡一下,麻烦你洗个碗吧——”
她把饭桌收了,到厨房去洗碗,心里愈加不安。看来卓越这次来是长住的了,她怀疑他这个寒假是真的上了趟井冈山,学到了革命军队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然怎么这么客气,还“麻烦”她洗个碗呢?不知道的人听了这话还以为有史以来就是卓越在洗碗,而她洗碗只是“破天荒”呢。
收拾完了,她蹑足到卧室门前看了一下,发现卓越已经鼻息大作。她走过去帮他盖了个被子,自己抱了一床被子出来,在沙发上躺下,虽然人很疲倦,但却睡不着,在那里琢磨她跟卓越的婚姻。
她不知道卓越是怎么看待他们的婚姻的,对她来说,她对那张婚书一直都是疑疑惑惑的,毕竟她没到场签字,总觉得不像真正的婚书。刚开始她是担心那张婚书没有法律效力,不能弄到生育指标,现在则担心那张婚书太有法律效力,把她跟卓越捆在了一起。她决定找个懂行的人打听一下,如果那张婚书有法律效力,那她就申请离婚;如果那张婚书没有法律效力,那就跟卓越挑明,叫他今后别再来找她。但在打听清楚之前该怎么办,她就不知道了。
外面已经快天黑了,卓越还没起床开路的意思,她越发忐忑不安了,怕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会来找她麻烦。即便不找麻烦,现在跟他一起睡在一张她跟黄海睡过的床上也令她尴尬到恶心。她突然想到那床其实是卓越的,如果他今晚要睡在那里,她还真没理由把他赶到沙发上去睡。她又想到原来最近这十来天,她就是在卓越的床上跟黄海同衾共枕,不由得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怎么当时就一点没想到这上头去呢?
早知如此,就不该同意卓越把家俱运来的,不运来她至少还有张破床,现在那张破床已经被丢掉了,如果她勒令卓越把家俱运走,她还得四处奔波去张罗一张床来。卖肯定是有床卖的,但搬运啊,组装啊,又得找人帮忙,不胜其烦。
后来的事再一次让她感到命运在对她微笑,因为正当她在那里愁肠百结,昼不能寐的时候,卓越从卧室冲了出来,嚷嚷着:“哎,说女人误国,还真就是那么回事!你把我六点钟的一个会都搞迟到了,我这个主持人自己迟到了,你说像什么话——”
她直觉这个不是她的责任,所谓女人误国,肯定是在温柔乡里误的,怎么会一个在沙发一个在卧室里就把国给误了?但她没辩驳,因为看他那神情,并不是真的在谴责她,而是在吹嘘自己既有国可供女人误,又有女人可以误自己的国。她装做若无其事地问:“你有会呀?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好叫醒你呢?”
他没回答,只急匆匆地说:“中午的菜还剩下不少吧?帮我找个东西装一下,我带回去吃,反正那些辣菜你也不吃——”说完就冲进厕所去了。
她见他要把菜带回去吃,知道他至少今晚不会回这里来了,心里一阵暗喜,只恨今天没多做一些菜,让他带足了吃一辈子的菜,他应该就不会来找她了吧?她赶快找了几个饭盒,把中午剩的那些菜,辣的不辣的都给他装上,用塑料袋子装好扎好,让他带回去吃。
他从厕所出来,接过她手里的塑料袋子,说声:“那我走了。”就匆忙跑出去了。
后来她跟姚小萍讲起这事,姚小萍笑她:“你真是没见过世面,主要是你这一生遇到的追求者太少了,就这么两个男人,就这么一点小殷勤,就把你打动了,还内疚得很?你有什么好内疚的?他们一个——自身条件只那个样,你不嫌弃他追你降低了你的身份就不错了,还用得着你对他感激涕零?他殷勤是应该的,他不表现好点,还凭什么得到你的爱情?另一个嘛,本身就是你丈夫,他不该给你送煤气灶来?依我看,他做得还很不够,如果他把丈夫的责任尽到了,也就没有黄海献殷勤的份了——”
她不得不承认姚小萍的话有一定道理,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她从内心佩服姚小萍对这类事情的应付自如,黄海还在d市的时候,姚小萍一家三口就来过她这里,几个人欢快地玩了一整天,仿佛是两对老夫老妻聚会一样,连严谨都没提过卓越一个字,也没问过任何尴尬的问题,只有小刚对黄海的外貌大惊小怪了一通。
她那时担心严谨会对卓越讲这事,曾私下叫姚小萍嘱咐严谨一下。但姚小萍向她拍胸担保:“你放心好了,严谨才不会多那个事。别的不说,他跟我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我身上的那些光辉品质,他即便没学会,看也看会了——”
她还是老习惯,有什么事都告诉姚小萍,因为她心里有太多的事,不找谁说说就一团乱麻地纠缠在她心里,很烦人。而且她跟姚小萍相处这么久了,知道姚小萍真不是个传话的人,什么可说,什么不可说,姚小萍心里有数得很。最可贵的一点,就是姚小萍自己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道德楷模,她跟姚小萍说这些没有心理压力。
但是姚小萍很不看好她跟黄海的爱情,劈头一盆冷水泼来:“这下你傻了不是?本来他已经把自己压抑得没那本事也没那兴趣了的,被你这么一调教,让他尝到了干那事的甜头,他又有一个系花老婆摆在那里,那还不日耕夜作,尽享齐人之福?”
这话说得她很不开心,难道在姚小萍眼里她就是黄海的“妾”?但她也不好反驳,因为她无论怎么反驳,她最多只能把“妾”的帽子给反驳掉,无论如何不可能把她反驳成黄海的“妻”。
她声明说:“他说了他不会跟小付——那样的——”
“这种话你也信?一个男人,他当着情人的面,当然是信誓旦旦,也可能在情人身边时他心里真是那么想的,如果他那玩意能取下又装上,他说不定真的舍得把那玩意取下来交给情人保管。但等他回到他老婆身边,特别是到了有需求的时候,他肯定又变了主意,毕竟是自己的责任田,不耕种既不算负责任,也白白浪费了一亩三分地——”
这话说得她心里透凉,但还是硬嘴说:“那没什么,我自己就叫他——那样的,如果他爱人不愿意跟他——那样——那又是一回事——但如果他爱人——愿意那样的话——他也不用为了——我——不那样——”
姚小萍不客气地点穿她:“你那不过是自己安慰自己罢了,反正他是别人的丈夫,你想管他也管不住,还不如大方些给他自由。如果他自己宁愿不要那个自由,那你当然是心花怒放。如果他要了那个自由,你也对自己的良心和面子有个交代:是我叫他那样的。石呀,别哄自己了吧!说什么只要他快乐你就快乐,这怎么可能呢?如果是你自己的丈夫,你会不会让他有这个自由?他在别人那里快乐,你会不会快乐?”
跟姚小萍谈了一通黄海和卓越,石燕有了一种“无债一身轻”的感觉。的确如此,卓越身为她孩子的父亲,怎么说也该尽个责任照顾照顾她,哪里能把她丢在一边,十天半月没个人影?他送那坛煤气来,也不过是因为他有了多余的煤气,不然他才不会想到她头上来呢,你看他以前舍不舍得把他自己洗澡用的那坛煤气送过来给她用?这次都说不定是因为小范听了他的吹嘘,闹着要来吃酸菜鱼,他才打着送煤气的旗号带小范过来尝她的手艺的。
黄海也一样,如果小付同意去“洞洞”那边举行婚礼,他还有时间到d市来?如果小付全家都热烈欢迎他留在f市过春节,他还会为她拒绝岳父母的邀请?如果他的脸没有遭到破坏,他还能想到她这个怀着别人孩子的女人?肯定早就投入别的女人怀抱里去了。他的那个初恋,谁知道是真是假?既然她傻乎乎地先说了自己对他那段初恋耿耿于怀,他当然顺水推舟说那不是初恋了。
所以说啊,真的不用为他们的殷勤感激涕零,更不用像欠了他们一笔债似的,沉甸甸地压在心里,总想着该怎么报答一下。
但随着这“无债一身轻”的感觉,接踵而来的是“无爱一身空”的感觉。这让她很有点灰心丧气,原来人生是这么惨淡!没有谁是真正爱你的,都是找不到更好的才“不得已而求其次的”,所以人人都是“次”,相比于人家心目中那个完美的“好”,你怎么样也只能是个“次”。而你能找到的也不是你心目中那个完美的“好”,也是一个“次”。所谓爱情不过就是“次配次”,如果两个“次”配了对,就没遇见过不次的,那这个“次配次”就比较稳定;如果不幸遇到了一个不次的,那“次配次”就要被颠覆了。
她很不甘心这种“次配次”的感觉,恨不得让黄海现在就去整容,整成一个英俊潇洒的男人,借此弄清楚他到底是因为脸蛋不俊没人要才爱她的,还是他的确爱她。
她这样七一想,八一想的,把自己想进死胡同里去了。如果黄海丑,她不丑,她无法知道黄海是不是真心爱她;如果她丑,黄海不丑,黄海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心爱他;如果他们两人都丑,两人都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真心爱自己;如果他们两人都不丑,也没用,还是“次配次”,因为对方心目中肯定有过一个更完美的理想情人。
好在黄海追得挺紧的,使她的胡思乱想不至于发展到挥刀断情思的地步。她住的那地方,街口就有一个小卖部,也经营付费电话,但是一般不传呼。黄海走之前,专门跑去跟那家的一个叫小明的小孩子搞好了关系,说如果小明帮忙叫石燕接电话的话,叫一次给他两块钱。
小明很看得起这两块钱,有了电话就跑来叫石燕,有时积极过头了一点,黄海没打电话来,小明也跑来叫,叫完了就问她要钱。等她去接电话,发现根本就没人,搞得她不得不修改章程,讲明要等她核实了是黄海打来电话她才付工钱。这个政策出台之后,才刹住了小明谎报军情的不正之风。
黄海的电话还真不少,在d市火车站就打了个电话过来,到e市转车时也打了一个电话过来,回到f市之后,刚下火车,又打了个电话过来,到了a大,还没来得及洗澡吃饭,就又跑到付费电话亭打了个电话过来。虽然她两天之内跑到街口好几趟,但她很开心,她就喜欢这些细微末节处的缠缠绵绵,牵牵挂挂,觉得这样才有爱与被爱的滋味。
听了姚小萍那一席话之后,她心里就老是不踏实,担心黄海经她调教之后,开了法眼,从此以后就要跟他那个疯老婆同床共枕了。她发现自己真是堕落得很,不仅像一般第三者一样,专门用一些贬义词称呼那个第二者,还挖空心思侦察第一者和第二者究竟有没有在一起。
她总是等到晚上十一点多了,才摸黑跑到街口去给黄海打电话,总是先打到他实验室,如果不在的话,再打到他寝室。如果他两个地方都不在,那就说明他上他疯老婆那里去了。
她三个晚上之内打了两次电话找黄海,两次都是一打到实验室就被黄海接了。她跟他甜言蜜语了几句就问:“你——一个人在实验室?她不在?”
“谁?小付?她连上班都只上半天,哪里会现在还泡在这里?”
“你怎么不早点——回家——去休息呢?”她特意把“回家”两字说重一点。
“我在这里复习英语,这里安静——寝室里吵得很——”
她听说他寝室里吵得很,心里很高兴,知道他还是跟人合住的,不是跟疯老婆在一起。但她听说他在复习英语,就有点伤心,知道他是在为出国做准备,也就是在为他的疯老婆准备,准备好了,他就要出国去了,而且会把他的疯老婆带出去。她有点心酸地说:“那你好好复习吧,我不打搅你了——”
“燕儿,你没事吧?怎么听上去——情绪不那么高?”
她坦白说:“情绪是不那么高。我打这个电话,是想看看你——是不是——跟她在一起——听到你没跟她在一起——我情绪很高。但是听到你——说你在复习英语,想到你要——跟她一起出国了——情绪就不高了——我是不是——很无聊?我凭什么管你?”
他轻声笑了一下,说:“不无聊,很有聊。我喜欢你管我,你管我说明你在乎我。你那次叫我跟她——什么什么——那才叫——无聊——不过我说的无聊——就是没意义的意思——那样说——没什么意义——只会伤我的心——让我觉得你不在乎我。燕儿,我不会跟她在一起的,我不爱她,我只爱你。记得我送你的那块石头上的话吗?那就是我想对你说的——”
她听了这些很感动,本来也想如法炮制回复几句,但旁边有外人,她说不出口,就简单说了一句:“我也一样。”
每次打完电话,她就很开心,像吃了蜜糖一样,心里甜蜜蜜的。如果不是肚子沉甸甸的话,她就要一蹦三跳地回家去了。
除了打电话,他们两个人还恢复了通信的习惯,不过现在不像以前那样谈些不着边际的事了,都是很着边际的事。她跟黄海以前的通信,她去年暑假从“洞洞拐”那边回来之后就烧掉了,倒不是怕卓越看见吃醋,因为那些信根本没什么醋可吃,而且那时她还没见识过卓越吃飞醋的本事,她只是觉得那一页已经翻过去了,为迎接生活的新篇章,就烧掉了那些信。
她把这也坦白给黄海听了,还做了一番自我检讨,但黄海说烧了最好,因为那些信都是他玩小聪明弄巧成拙的证据。黄海说:“让我们现在开始初恋吧,我要把我那些信背后的话,那些我当时想说而不敢说的话,一封一封写给你。你怀着孩子,要多休息,就不用长篇大论地回我了,说个‘信收到,已阅,喜欢’就行了。”
于是他们开始了初恋。她没想到她的初恋是挺着个大肚子开始的,但她的大肚子一点都没妨碍她堕入初恋,甚至还给她的初恋增添了一个话题,因为他们俩的电话和信件最少有一半时间是在讲她的大肚子弧线和弧线下的那个生命。
她每天都要到学校门房那里看看有没有自己的信,有的话,就兴高采烈地揣着信跑回家去看,没信的时候就把已经看过的信拿出来温习。他的字还是写得那么漂亮,哪怕是长篇大论,也不马虎,每个字都是那么漂亮。而他的话,也是那么动听,每一句她都喜欢。
姚小萍的眼睛自然没放过她这些掩饰不住的喜悦,打趣她说:“还是那么虚无缥缈?”
“怎么是虚无缥缈?”
“你在这里,他在那里,看不见,摸不着,最多只能打打电话写写信,还不虚无缥缈?”
“一点也不虚无缥缈,又能听见声音,又能看见落在白纸上的黑字——”
“看来黄海还有几把刷子,脸长得那么困难,还能把已婚少妇迷得颠颠倒倒的——”
“你也是少妇,如果他来迷你,能不能迷倒你?”
“我这个人讲实际,如果他脸上没那个坑,我就知道自己配不上他,干脆不做那个指望;如果他脸上有那个坑呢,我又觉得他配不上我,也不朝那方面想,所以——不管怎样我都是不会被他迷倒的——”
甜蜜的日子过了一段,有一天黄海忧心忡忡地对她说:“燕儿,小付她——又全休了——”
“为什么?”她已经猜到了一些,担心地问,“是不是你向她——提出离婚了?”
他支吾说:“其实我——没向她——提出——我只对她——父亲说了一下——她父亲就在我们学校当教授——我请付教授在适当的时候——以适当的方式——把我的意思——转达给他女儿——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转达的——小付第二天就没来上班了——我很担心——打电话去她家——才知道她——旧病复发——医生给她开了全休证明——”
这是她最担心的结果,偏偏就发生了,她心情沉重地交待说:“那你现在千万不要再给她增加压力了——”
他叹了口气:“这事何时才是个头?”沉默了一会,他又说,“只怪我自己——燕儿——我对不起你——我不应该——匆忙作这么个决定的——我那时以为——我从来就以为我跟你——是没有可能的——”
她也检讨说:“还是应该怪我——我不该那么匆忙就——你别逼她了吧——还是履行你自己的诺言——把她办出国去——”
“但她像这个样子——办出国去就更难——摆脱了——”
姚小萍听她讲了这事,斩钉截铁地说:“我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了!这是已婚男人惯用的伎俩,你何曾看见过已婚男人爽爽快快为了第三者而跟他们的老婆离婚的?都是拖拖拉拉,两边挂着,只要情人没把刀架在脖子上逼他,他就乐得享齐人之福。至于不离婚的理由嘛,总不过就那几条:孩子还小啊,不能没爸爸呀,父母身体不好啊,经不起儿子离婚的打击啊。你家黄海的这个理由也不是历史上首创,老早就有男人用过了,老婆有精神病啊,一提离婚就要要死要活啊,我不能见死不救逼人去死啊。切,他早干什么去了?他要真是这么善良,这么人道主义,根本就不会惹这身狐骚,要么就一心一意善良他的老婆,要么就一心一意善良你——”
她替黄海辩护说:“他跟小付结婚主要是因为我那时跟卓越结婚了——”
“那才巧呢!你不是说早在那之前他就有过跟‘五花肉’结婚的念头吗?你那时跟卓越结婚了吗?”
她被问倒了,支吾了一阵才说:“也许那时他觉得自己配不上我——”
“那他怎么现在又觉得配得上你了呢?我跟你说,男人都是一个版,都想妻妾成群,一夫一妻制是他们迫不得已才接受的,但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恢复一夫多妻制,男人都是能骗多少女人就骗多少女人的,只要不穿帮就行——”姚小萍分析说,“你不是说那个小付的爸爸是a大的教授吗?肯定是手里掌握着出国的名额,所以黄海才这么巴结他,愿意跟他的疯女儿结婚——”
她觉得这个说法不能成立:“如果小付的爸爸掌握着出国名额,那他的女儿怎么自己出不了国,还要靠黄海呢?”
对此姚小萍有现成的答案:“有些教授的儿女其实是很傻的,父母聪明过头了,把祖上积蓄的一点智慧都占光了,到了儿女辈就傻呆了。开后门这种事,在中国行得通,但在美国你行得通吗?人家美国大学会录取你吗?你到了美国那边活得下来吗?付教授总不能说把女儿送到美国去做街头女郎吧?而黄海就不同了,他本来就聪明,又找了这么个岳父,出国就是‘裤裆里抓啥——稳拿把掐’了。说不定他留校也是走的这个后门——”
她忍不住说:“你怎么总是把——男人说这么坏?”
“男人本来就是这么坏。”
“那严谨呢?”
“他有他的坏法。”
石燕问:“严谨怎么坏了?”
姚小萍懒洋洋地说:“他呀,他是横草不拿,竖草不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懒得像条蛇——找到我真算是他有福气——”
“那是你把他惯坏了——”
姚小萍眼睛一翻:“我惯他?是他自己惯自己,还不是仗着他自己是青皮后生,没结过婚,年轻,就觉得自己身价高。哼,我看他离了我又能找到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她见姚小萍真生气,不敢火上浇油,只在里面打圆场:“他对你一见钟情,哪里还有心思找别人?我看他这辈子是认准你了,赶都赶不走的——”
姚小萍没反驳,大概这话听着还顺耳。
石燕给别人鼓劲还行,但给自己鼓劲就往往是鼓反劲,鼓来鼓去鼓得自己一肚子气。黄海仿佛是心有灵犀一气通,只要她心里对他有气,他打电话的时候很快就能觉察到:“燕儿,孩子没事吧?你没事吧?怎么听上去情绪不高?”
她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听出她情绪不高的,她感觉跟平时没什么两样,该说什么说什么,但他总是很灵敏地嗅到了不一般的味道。她知道瞒不过他,就把姚小萍的话原封不动地过给他,但说的过程当中就觉得黄海受了冤枉,边说边担心把黄海惹毛了,再不让她跟姚小萍来往,干脆自己先表个态:“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但是姚一说,我就觉得你——我看我——我以后还是少跟她接触,免得——”
“干嘛要少跟她接触?我觉得她挺不错的呀,她很有生活的智慧,她说的话都很有道理——”
“那你的意思——你也是——也想三妻四妾?”
他笑了起来:“我只说她的话有道理,我没说她的话也适用于我。有道理嘛,就是适用于大多数男人,适用于通常的情况,但那并不等于适用于每个男人——”
“那你——是不是那样呢?”
“我不是。我留校的时候还不认识付教授,也不认识小付,你那时也还没——结婚。我留校也没留在什么了不得的地方,付教授也不是学校有权有势的人,所以这一点姚小萍说得不对。但是在别的方面——我只能说到目前为止姚小萍没说准,今后的事情,请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天长日久地证明给你看——”
她没吭声,他又说:“燕儿,你不能因为别的男人做的事就判我的罪——株连九族也不能这样株连——”
她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保证说:“我以后再也不听姚的话了,因为她总爱把男人往坏处想——”
“她也不算把男人往坏处想,因为世界上的确是有她说的那种男人。她现在既没证据证明我是那种男人,也没证据证明我不是那种男人,所以她的推测可以做参考,但不能定我罪。要等到了我进棺材的那一天,她才能给我下结论。如果到那时事实已经证明我不是她说的那样的男人,她还一口咬定我是那样的男人,那她就没道理了。但在那天之前,我们都不能说她的话没道理——”
“你真的不想——三妻四妾?有条件也不想?”
他笑了一阵:“我为什么要想三妻四妾?我觉得世界上有一个人值得我去想就足够了。心里装着一个人,装得满满的,不好吗?如果心里装那么多人,那肯定是每一个都不完美,都不理想,不然怎么需要到别的人那里去弥补呢?那其实是很——惨的,你说是不是?”
她没吭声,但心里回答说:“是,是很惨。”
“你想不想有三四个——情人,每个人只有一两个令你满意的地方——这个有的那个没有——那个有的这个没有——每个人都跟着一大串‘但是’?”
“我不想——”
“那我为什么会希望那样呢?”
“因为你是——男人——”
“燕儿,男人跟男人也是不一样的,有的是多多益善,有的是久久益善,有的喜欢短平快的爱情,有的喜欢地久天长——”
“你喜欢什么样的爱情?”
“我喜欢地久天长的爱情,我觉得那才叫爱情,才难能可贵,得到了才值得骄傲。可能你又要觉得那是因为我生得丑,找不到短平快的爱情,所以只好喜欢地久天长的爱情——嗯——看来我的当务之急是去整容——燕儿——我会想办法去整容的,不为别的,就为了让孩子不怕我,也为了向你证明我的爱情不是我这张脸的副产品——”
她撒娇说:“我不要你去整容!你整了容,太英俊了,就看不上我,跑到那些漂亮女孩怀抱里去了——”
“为什么?是我去整容,不是那些女孩去整容,她们不还跟以前一样吗?我没整容都没爱上她们,整了容又怎么会爱上她们呢?”
“你——以前没爱上她们,是因为你——觉得自己不配——等你整了容——就觉得自己——配得上她们了——”
他呵呵笑了一阵,纠正说:“你说得不对。正因为我知道我自己配不上任何人,所以我在感情的世界里是绝对自由的。我不用像别人那样,先衡量一下自己,看看哪些人有可能接受我的爱,再在那些人当中选定一个爱的目标。我反正是一个也配不上,一个也不会接受我的爱,我为什么要限定自己能爱谁不能爱谁呢?况且爱情这事,是一个人限定得了的吗?只能说一般人潜意识里有那么一个先决的框框,便有意识地去‘爱’那些他们能追到手的人,不能追到的,即便心里爱了,也只好把那个爱的幼苗掐灭。而我刚好就不受那个限制——”
她把这话告诉姚小萍后,姚小萍说:“啊,这个黄海嘴皮子还真的很厉害呢,我都说不过他了,如果严谨有他一半会说就好了。不过这么会说的人,哄女孩子就更容易了。我很愿意跟黄海赌一赌,如果他整了容,变成了一个英俊小生,有了很多漂亮女孩追求,如果到了那时候,他还能不花心,一心一意对你好,那我就——把姚字倒挂起!”
她把姚小萍的赌讲给黄海听,他听了很开心,说:“好,那就一言为定!”
她好奇地问:“如果你赌输了呢?你把黄字倒挂起?”
“我赌输了让她把我的头倒挂起。”
她吓得再不敢提这个赌了。
黄海提议等石燕生孩子的时候,他到医院来守着她,但她不赞成这样,一个是太远了,跑来跑去得好几天,二来也太张扬了,毕竟两个人都有那么一个婚姻在那里,如果搞得人尽皆知,只有坏处没有好处。最后他们决定她生产的时候他不到d市来,但等她回到“洞洞拐”那边之后,他去她家看望她和孩子,那样比较隐晦一点。
但黄海很不放心她一个人呆在d市待产,催着她叫姚小萍尽快把姚妈妈接来陪她。姚小萍抽了个周末,回家把妈妈接到d市来,在石燕客厅支了个单人床,姚妈妈就住那里。
姚妈妈果然干净利落,一看就是见过大世面的,来了没几天就会用煤炉电暖器之类的先进玩意了,还学会了到外面电话亭打电话,买菜做饭那是天生就会,不用学的。姚小萍说她妈妈是来帮忙的,叫石燕不用给她妈妈工钱,管吃管住就行了,但石燕还是一上来就给了一些工钱,好让姚妈妈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
预产期还没到,石燕还没停课,孩子就提前来报到了。那天她觉得肚子痛,开始还以为是什么东西吃坏了拉肚子,但姚妈妈有经验,说可能是“发动”了,两个人慌忙火气地坐出租来到医院,一来就被送进了待产室。她疼了六七个小时,还没生下来,她想起黄海的先例,心里急得要命,催着医生给她剖腹产。
医生说她的确有了剖腹产指证,同意剖腹,但必须她的丈夫亲笔签字才行。她撒谎说她丈夫出国了,医生说那就叫家里的近亲属来签字,她说她的近亲属都不在d市,医生不相信。她忍着阵痛跟医生狡辩了好一阵,医生才同意让姚妈妈签字。可怜的姚妈妈,吓得手脚发抖,打死都不肯签字,好像一签就会出人命一样。
不得已,只好打电话叫卓越,万幸万幸,卓越在家,听说了签字的事,马上就骑着摩托赶来了,很爽快地签了字,她被推进了手术室。
本来她的预产期正好是清明节,她心里一直有点不安,怕会有什么不吉利。但她的宝宝真懂事,提前一个星期来到人世,硬是把个清明节给她绕过了。当医生把孩子取出来之后,她也从麻醉中醒来,朦胧中听到一声嘹亮的啼哭,医生告诉她是个男孩,她哭了起来。
医生护士都以为她是喜极而泣,没谁在意。但她自己知道在哭什么,她是在担心她的儿子长大了会跟卓越一样走歪门邪道。医生把孩子抱来她看了一下,还没等她抹干眼泪看清楚,医生就把孩子抱走了,说她的伤口还没缝完。
那天晚上,卓越在医院陪她,算他运气好,刚好旁边有个空病床,暂时没住人,他就躺在那个床上睡觉。半夜的时候,她伤口痛得钻心,只好叫他起来去找医生来给她打止痛针。她叫了半天,把隔壁左右床上的人都叫醒了,他还没醒,被另一个陪夜的男人推了几把才推醒。
卓越听说是让他叫医生,很不情愿:“医生有医生的规矩的,如果你需要打止痛针,他们会不给你打?还用得着你自己去叫?忍一忍吧,动了刀总是有点痛的。你看别人都没像你这样——”
听他那口气,好像她怕苦怕痛丢了他的人一样,她气得要命:“我只是有一点痛吗?我一点痛会叫你?你来痛痛看!早知道如此,还不如让姚妈妈呆在这里陪我——”
他劝慰说:“你别生气,生气对伤口不好——”
“你知道生气对伤口不好,你怎么还惹我生气?”
那个陪夜的男人听见,出来调停,说:“你痛得很厉害呀?那我去帮你叫医生吧——”
那人去了一会,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孩出现在病房,给她打了一针,她才熬过了那一夜。但她第二夜就不要卓越在那里陪她了,正好那空病床也住了人,他乐得遵命回家睡安稳觉。
孩子第一次送出来喂奶的时候,她又哭了,因为孩子长得跟卓越一模一样。医生护士同病房的人,个个都夸奖她的孩子英俊,以为她是太高兴才哭的,谁也不知道她正是在为孩子的“英俊”而哭。
卓越到医院来看她和孩子,这下大家都恍然大悟,说难怪孩子这么英俊呢,有其父必有其子嘛。一时间,有五六个产妇上来攀亲,有几个还没生的也在里面搀和,说如果生了女儿就要跟卓越打亲家,搞得卓越无限风光,抱着孩子给这个看给那个看,还自作主张地说孩子叫“卓识”,远见卓识的意思。
后来有人打听到卓越是已故美男市长卓夫的儿子,又是一阵惊叹,以为卓越也是什么大干部,个个都很景仰。卓越对这些误传谣传也不加以纠正,让大家去将错就错,错上加错。“卓识”跟他爸爸“卓越”成了产科病房的明星人物,而“卓识”的妈妈是谁,反而被人遗忘了。
石燕也懒得去争什么风,劈什么谣,感觉这都跟她没关,她早就为孩子想好名字了,不用那些气贯长虹的辞汇,就叫个“石靖”,因为“靖”是“平安”“安康”的意思,她只要她的孩子平安健康就行。
卓越让石燕去他妈妈那边坐月子,她不同意,说她要回“洞洞拐”去。他有点不高兴:“我妈给你们把房间都准备好了,再说你跑那么远,我怎么去看孩子?”
她不敢跟他正面交锋,怕把他惹恼了,他会抱起孩子就跑。他压着火气说:“你这个人就是这样,总爱闹别扭,做什么事都不替别人着想,只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她差点跟他吵起来,但她怕被同病房的人听见,驳了他的面子,他会使狠劲报复她,只低声说:“我为什么不愿意去你妈妈那边,你自己心里清楚——”
这颗子弹厉害,直中要害,他的气焰低了下去,辩解说:“你这样说就没道理了,你知道的,那事早就过去了,我从那以后就没有跟她——”
她绷着脸说:"我没说你——我是担心——儿子——"
他愣了,好一阵才咋摸出她的意思,缓和了口气说:“你要跑回那么远的乡下去,那就不怪我不去看你们了,我这段时间忙得很——”
她赶快说:“我知道你忙,就别操心往那里跑了吧,我下学期开学前就回来了——”
他那天下去专门带他妈妈到医院来看孙子,没带姜阿姨,搞得石燕心里有点歉然,一定是她说了那个话,他才不敢让姜阿姨来医院看石靖的.她很担心,生怕卓越为了说服她去他妈妈那边坐月子,就把姜阿姨解雇掉,还好他没再提那事。
乔阿姨见了孙子,激动得热泪盈眶,抱在手里,连声说:“跟越儿小时候一个样。”
大概卓越在家里已经给他妈妈事先通过气了,所以乔阿姨没提叫石燕去她家坐月子的事,还抱歉说:“小石啊,我最近身体不大好,不能帮你照顾孩子,就全靠你父母了——”
她像听到大赦令一样,感恩戴德,连忙客气一番,说了一些感谢的话,又祝乔阿姨早日康复,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婆媳二人亲切友好地交谈了一阵,卓越就陪着乔阿姨离开了医院,再没来过。
姚小萍和严谨把石燕接出了院,回到她自己的窝。等他们走后,她第一件事就是张罗给孩子上户口,她不敢把这事交给别人去办,只好冒着落下病根的风险亲自出马。她把孩子交给姚妈妈看着,自己穿得厚厚的,戴上一顶帽子,穿了软软的布鞋,到学校去找校长。
校长问了几句,就叫她把材料放那里,说他会叫公安处长的儿子高峰带回去办,办好了再叫高峰给她送过来。她觉得校长对这事非常草率,简直就是草菅人命,她很不放心把那些宝贵材料交给校长,总觉得他会把她的材料搞丢,万一搞丢了,要想去补一份就麻烦了。她嘱咐了好几遍,差点把校长搞烦了,她才讪讪地住了嘴,悬着一颗心回到家里。
她等了两天还没见高峰送户口过来,心里就慌了,又跑到学校去找校长。校长说:“我已经交给高峰带回去了,你怎么不相信我呢?办户口又不是吐口痰,哪里有那么快呢?你还在月子里吧?这么到处跑不怕落下病根?”
她又讪讪地回到家,熬了两天,差点又跑到学校去,终于把高峰盼来了。别看那小子上课调皮捣蛋,学习成绩一塌糊涂,做这些事倒还人模狗样像回事,不光把一本崭新的户口本给她送来了,还生动描述了他爸爸在为她上户口的过程中所做的种种努力,如果一字不漏地写下来,就是一篇上好的作文,不知那小子怎么作文会写那么差,难道人的口头和笔头可以有这么大的差别?还是人们一写作文就专拣狗屁不通的句子写?
高峰还带来了几斤鸡蛋,说是他妈妈送给石老师的,祝石老师母子健康,早日回来给他们上课。她一感动,眼泪都流下来了,把高峰搞得局促不安,可能从来没见过这么感激涕零的老师。等高峰走了,她又把户口本逐页逐页地看了几遍,连空白页都没放过,当初要是她把这劲头拿出一半来研究高考试卷,恐怕也不会漏掉卷子反面的题目,沦落到师院来读书。
看了若干遍,总算弄懂了高峰的话。他爸爸帮她把户口从钢厂子弟中学的集体户头上迁出来了,立了一个户,因为孩子一个人是不能开户的,要么上在钢厂子弟中学的集体户口上,要么就把她迁出来跟孩子一起立户。她看见自己的名字写在第一页上的“户主”之后,第二页就是响当当的“石靖”二字,再后面就都是空白页了,大概是留着写她第二第三第四第五个孩子名的。
她爱不释手地捧着个大红户口本,连给儿子喂奶时都舍不得放下,一边喂一边把户口在儿子面前晃动,自我陶醉说:“宝宝,我们有户口了!我们是一户人家了!”
姚妈妈看了,很不理解:“你以前是农村户口啊?”
户口一上好,她就不想在d市呆了,只想一步回到“洞洞拐”去,好见到父母见到黄海。她让她的父母帮她找了个便车,还在月子里就带着儿子和姚妈妈回到了父母身边。
她回到“洞洞拐”没几天,黄海就从f市跑回来了,带了大包小包的礼物来看“老同学”。她事先就跟他约好叫他趁她父母上班的时间来的,所以他来的时候,只有他们三人在家。
中午家里人都回来吃午饭,她妈妈一眼看见黄海坐在她床边看她喂奶,马上找了个借口把黄海叫了出去,叫出去就没再让他进来,跟大家一起在客厅吃午饭,而她的午饭一直是端进卧室来吃的,她也不好突然跑到外面去吃,只盼望她父母赶快回去上班。但“洞洞拐”的午休时间有两个小时,那两个小时她跟黄海就被她父母生生地隔开了。
一直到她父母回去上班了,黄海才有机会再进卧室里来,那时石靖已经吃饱喝足睡着了,她让黄海把卧室门关了,一下扑进他怀里。
但她不敢让黄海久留,怕她父母看出破绽,只好让他在她父母下班之前就离开。就是这样,她还被她妈妈训斥了几句:“你怎么能让一个男同学跑进产妇的房间来,还坐那里看你喂奶?这要是让人知道,像什么话?”
她不敢吭声,装做专心喂奶的样子,混了过去。黄海第二天又来了一次,但只能呆到中饭前就得离开,因为他要赶到e市去坐火车,他只有那几天假,而来回需要的时间太长了,大半时间花在了火车汽车上。临别前,两人难分难舍,约好暑假再见面,然后山盟海誓,洒泪告别。
接下来的日子,她的生活就是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中心就是照顾孩子,两个基本点就是给姚黄二人打电话。她连满月都等不及了,还在月子里就开始趁晚上的时间跑到她父母单位上去打长途,每次都带上姚妈妈和石靖。她父母反对了几次,但她不听,说现在天气暖和,没事的,他们也没法,谁叫他们家没电话的呢?人家姚妈妈想跟女儿通话,总不能不让人家去吧?
姚妈妈这个名真是背得冤枉,说起来是她要跟女儿打电话,但每次话筒没拿热就下了线。石燕还是克勤克俭礼让三先,总是先给姚小萍打电话,而且打通之后总是让姚妈妈先跟女儿说话。但姚小萍跟妈妈并没有多少话讲,有点嫌老妈罗嗦不懂青年人的话题,每次没讲两句就叫妈妈把电话给石燕。
这段时间姚小萍讲的都是师院那边的事:“你不知道,胡耀邦逝世,师院搞得可隆重呢,在大礼堂那边设了灵堂,好多人跑去祭奠。我这个政治上的糊涂虫一点不摸行情,那天正好做了几个菜,就跑到楼下小卖部去买啤酒,被几个学生看见,围住我,质问我站什么立场,有没有一点正义感和良心,胡耀邦逝世了,而我还在买啤酒,是不是在庆贺他逝世——”
石燕只知道胡耀邦是国家的头,但他究竟是国家主席,还是中央主席,亦或二者兼顾,她完全没搞清,也从来不关心,所以听得一头雾水:“现在中央领导逝世,各地都兴开追悼会了?”
“谁知道?反正师院是开了的。我差点有嘴说不清,生怕他们痛打我一顿,吓得我啤酒也不敢买了,转身就逃——”
过了几天,连她弟弟都在谈论胡耀邦逝世的事了,她好奇地问:“你们学校也开追悼会了?”
她弟弟感兴趣地问:“是不是卓哥他们师院开追悼会了?我听说好多地方都自发地开追悼会了,特别是大学里,听说在搞学潮——”
她始终没整明白为什么胡耀邦逝世会惊动这么多人,她对胡耀邦是一点也不了解,他做了什么,没做什么,她都不知道。天高皇帝远,她这人从来不关心这些,觉得关心了也没用。
然后她从姚小萍那里听见师院学生上街游行的消息,她问:“你去了没有?”
“我才懒得去呢,你想想看,从师院一直走到市里去,那还不把我鞋跟走断了?不过你那个卓越真的很烦人,现在每次都拉着我们严谨一起——”
“他们也——去游行啊?”
“哪里是游行?卓越不知道在搞什么鬼,总是拉着严谨半夜三更到外面去贴大字报,鬼鬼祟祟的,搞得严谨夜里进不了南一舍——”
“现在又兴贴大字报了?”
姚小萍嘻嘻地笑:“我看你猫在‘洞洞拐’,真的成了个乡巴佬,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干嘛——半夜三更出去贴?”
“所以我就觉得奇怪罗!我问严谨,卓越到底拉你出去贴什么?他说他也懒得仔细看,反正都是反贪污腐化的。我问他那为什么白天不出去贴,要晚上出去贴呢?严谨也说不上来。你看他是不是猪脑子?连贴的是什么内容都不知道,就跟着卓越跑出去贴。我看卓越肯定是想拉严谨做炮灰,好事他还会想到严谨头上来?早就自己一脚上前独吞了——”
她对卓越的事不感兴趣,但她弟弟很感兴趣,每次吃饭都要提这事:“姐,卓哥他参加游行没有?肯定参加了。卓哥肯定是带头人,他上次就说了,他是生不逢时,没遇上乱世,不然早成英雄了,这次他一定不会错过。哼,我比他还生不逢时,又不逢地,住在这么个破地方,外面闹吼了,我们这里还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妈妈警告说:“你小孩子家,少管这些闲事,好好学习,争取考个好大学。真不知道这些大学生是怎么想的,人家高中生拼死拼活想考大学,他们这些考上了的,却不好好读书,要搞什么游行——”
她弟弟反驳说:“你不懂,人家那是关心国家大事,现在中国这么多贪官,不该反一反哪?再不反,以后连高考都废除了,专门让那些高官的子弟去上大学——”
她妈妈一听贪官连高考都要废除,着急起来:“怎么能连高考都废除呢?那我们这些没权没势的人,孩子不连上大学的机会都没有了?什么时候废除?能不能等你今年考上了再废除?”
他爸爸说:“你听他乱说,高考怎么会废除?废除了全国人民不都起来反对?我看主要还是针对贪污腐化的。这个贪污腐化呢,也的确是很严重,但是这些学生七闹八闹就能改变了?俗话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他弟弟不同意:“谁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五四运动不是秀才搞起来的?连中国共产党的几个创始人都是秀才呢——”
她爸爸斩钉截铁地说:“我不管你谁是秀才,反正你不准参加这些活动,你好好读你的书——”
她弟弟说不过她父母了,就把卓越拉出来堵他们的嘴:“我懒得跟你们说,你们都老了,不懂现在的局势。你问问姐,我保证卓哥参加游行了——”
她父母马上来向她求证,她慌忙推脱:“我不知道他游没游——”
她妈妈问:“你每次跟他打电话就没问过他一声?”
她从来没跟卓越打过电话,但每次为了解释为什么打个电话要那么长时间,总是说给卓越打了的.她支吾说:“我问他这干什么?搞不好他还以为我管他像管孩子一样呢——”
她打电话问黄海参没参加游行,黄海说:“主要是学生在搞,我们这些工作人员,都要上班的,哪里能随便跑出去游行?”
“晚上呢?你晚上——没去?”
黄海迟疑地说:“燕儿,我现在——对这些——都不关心——我的世界只有你和靖儿——我只想能早日跟你和靖儿在一起——别的事——都在其次——”
过了几天,她弟弟带回来几张报纸:“来,你们自己看看,中央机关的人都上大街游行了,你们还说游行不对,如果不对的话,中央怎么会支持?”
这下轮到她父母傻眼了。
她突然想起卓越的话:女人误国。
艾米:至死不渝(21)
石燕听了黄海的话,心里的不安和骄傲来了个四六开。骄傲的当然是她和靖儿平分了黄海的整个世界,不安的则是怕自己拖了他的后腿,让从前那个热血青年变成了一个对社会漠不关心的人。她提醒他说:“听说中央都表态了,支持学生运动,你不参加会不会——”
黄海的消息好像比她还闭塞:“中央都表态了?没听说啊——”
“我看报纸上说的,说中央机关的人也上街游行去了——”
“噢,是这样。中央机关的人去游行也不等于是中央的意思嘛。”黄海开玩笑说,“如果中央都号召大家游行了,我就不用去了,人肯定够多的了;如果中央没号召,我更不用去了,去了也是白去——”
“为什么?我觉得你以前是很——关心国家大事的——我不希望你现在因为我——”
他迟疑了一阵,说:“我以前也说不上关心国家大事,我去的都是基层,只不过是看见了几件不合理的事,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忙纠正一下,结果是什么也没办成,还连累你跟着我担了些心。现在这事,说实话我不是很懂,不知道学生游行到底要达到什么目的——”
“不是反贪污腐化吗?”
“贪污腐化也不是这样可以反下来的——”
她发现他现在跟她爸爸的落后程度差不多了,不由得问:“那你说要怎么样才能反下来?”
“我也搞不清,所以我干脆不参加——”
她没再多问,因为她担心的无非是他为了她和孩子就磨灭了他自己那点青春朝气,既然他不参加是因为他对这事搞不清,那就不是她的责任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有点不认识他了一样,总觉得他变了很多,不是从前那个黄海了。
她跟姚小萍说起这种感觉,姚小萍说:“他现在哪里还有心思搞这些?我看他以前搞什么社会调查,也是为了跟你套近乎,不然干嘛跑那么远到d市来调查?他a大附近难道没有煤矿吗?现在他已经把你追到手了,当然对这些事不感兴趣了,一门心思想出国。我看你们这事危险,他得把那个老婆办出国去,难道你还想他出了国一转手就把老婆送到前男友那里去了?人家肯定早就结婚了,就算没结,也不会要这么一个疯疯颠颠的女人,还不是该你黄海吃不了兜着走?我看你这辈子都别想他跟他老婆离婚了——”
她硬气地说:“我要他离婚干什么?”
“你不要他离婚,难道你甘心给他做地下情人?做一辈子第三者?”
“我也不给他做地下情人——”
“那你想怎么着?跟他分手?”
她说起这事就很心烦,但每次又不知不觉说到这上头去了,只好自己打自己嘴巴,掐断自己提起来的话题:“算了,不说这事了,你那边怎么样?”
“一上来就准备告诉你的,被你抢了先。你们家卓越前天被人批了——”
她有点吃惊:“是吗?为什么?”
“我听严谨说,他们头天半夜跑到食堂门口去贴的大字报,第二天早上去打开水的时候就看见被别人用红笔批了好多字,说他们是想‘摘桃子’,还有人要求查明究竟是谁贴的,说贴这个东西的人是别有用心,想浑水摸鱼,叫大家都擦亮眼睛,发现线索随时报告——”
她嗅出了很强的火药味,不解地问:“为什么说他们摘桃子?”
“我也不懂,所以专门跑下去看了一下,他们贴的东西已经被人撕得乱七八糟了,好像是替卓越的导师做宣传的,大概是吹捧他导师才是学生运动的领袖——”
这个倒不令她吃惊,卓越一向都是很吹捧他导师的,但她没想到他吹捧导师会遭到这么多人反对,难道他跟他导师是站在中央对立面的?
她还没把这事搞清楚,就传来卓越受伤的消息,电话是姚小萍打过来的,上班时间打到她父母单位,她爸爸跑回来叫她去接电话,跑得气喘吁吁的。她一看电话叫得这么急,腿脚就软了,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就觉得心慌意乱的,怕得要命。到了父母的单位,姚小萍已经把电话挂了,大概是让她打过去。她顾不得父母单位还有那么多人在那里上班,径直就用公家电话打了过去。
姚小萍等在门房没走,电话一响就接了:“石,你先别急,听我慢慢说。是这样的,前天你们家卓越叫上严谨跟他一起去m县联合领导那边的一个什么行动,我知道没好事,所以不让严谨去,但那家伙现在胆子飞大,我交待又交待,他还是跟卓越跑去了。结果前天就打电话回来说m市那边的群众觉悟太低,瞎搞一气,跟警察发生了冲突,卓越被打伤了——”
她是个无论看见谁手被划伤都要腿脚发软的人,一听到这话就发起抖来:“要——要紧吗?”
“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也没伤着骨头,但是头上身上都——有些伤——”姚小萍安慰说,“你不要着急,不会有事的,他妈妈已经找车把他弄回d市来了,住在一医院里,可能过两天就能回家,我这两天一直在往医院跑,现在才有时间给你打电话——”
她感激说:“谢谢你,你——也算是在帮我的忙了,我现在——不方便——”
“你不用回来,好好照顾你和孩子就行,这边有我和他妈妈,还有——姜阿姨——”姚小萍好像猜出她在想什么,赶快解释说,“是这样的,卓越这次受伤,完全是为了保护严谨他们几个和那里的学生。严谨说本来是不会有事的,如果他们按卓越说的做,就不会发生矛盾。但那边的头儿是个乡巴佬,完全不懂策略,再加上有几个劳改释放的人也在里面夹七夹八,刚好看见了那边公安一个姓陈的,听说是他们几个的仇人,那几个家伙就冲上去掀翻了人家的摩托,还想冲人家公安局,一下就把事情闹僵了。卓越看出事情不对,叫严谨他们几个先走,他在那里劝说那些闹红了眼的学生撤走——结果——挨了打——”
“是——是——谁打——打的?”
“那些人闹红了眼睛,还不是乱打一通?可能两边都有人打了他——”
她不知道是哪根筋被感动了,居然流下泪来,仔细询问了卓越的伤势,一直到姚小萍赌咒发誓地说真的不要紧,才挂了电话。
她一挂电话,她妈妈就冲过来问她:“怎么啦?是小卓他——出事了?”
她看见同办公室的人都望着她,心里有点怪她妈妈不懂眼色,故作平静地说:“没有——”然后不管别人怎么关心,她抱上孩子就离开了她父母的办公室。
她妈妈追了出来,一再询问是怎么回事,她只好说实话:“姚小萍说卓越被人打了——”
她把她知道的事情经过讲了一下,她妈妈抱怨说,“他放着自己的书不好好教,跑到m县去干什么呢?你快打个电话给他,叫他再别这么冒冒失失,几十岁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都有家有口的了,也不想想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爱人孩子怎么办——”
她咕噜了一句:“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就懒得理她妈妈了。哪知她妈妈马上就找了一个第二天去d市的便车,叫她爸爸亲自跑一趟,去看看卓越,再看能不能把卓越接回“洞洞拐”来养伤。她进退两难,不知道是该阻拦她爸爸去d市,还是跟着她爸爸去d市。
晚上的时候,她又跑到她父母单位去打电话,是打给黄海的,支吾了半天,才说出她爸爸想把卓越接回来养伤的事。黄海说:“燕儿,你父母想把他接回来养伤,是应该的,你千万不要因为我的原因影响你做你该做的事——”
“你觉得我应该——把他接到——洞洞拐来?”
他沉默了一会,说:“我知道他可能不会愿意到‘洞洞拐’去,但是我觉得——他应该脱离这个运动——不然很难说会是什么结果。他的导师我知道,我还知道其它一些学生领袖,包括他们背后的那些——诸葛亮——我说不清——总觉得好像人人都有各自的目的——都想利用这件事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也可能我多虑了——也可能最后不过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人人都没捞到什么——但是从你讲的这件事来看——很容易就搞得无法控制——这么混战一通——也有可能出人命——卓老师叫大家不要跟公安的人发生正面冲突是对的——问题是到时候大家头脑一热——他就控制不了啦——”
她听了个半懂不懂,不过既然黄海对卓越来她家养伤没意见,她就放心多了。第二天,她没跟车去d市,一来她带着个吃奶的孩子不方便,二来车上也没那么多空位子。她想先给卓越打个招呼,免得他到时把他们的婚姻矛盾都暴露给她爸爸了,但他在住院,她没办法找到他接电话。白天在父母单位打电话又不好多说,外面又没有付费的长途电话打,只好听天由命了。她想卓越是个爱面子的人,应该不会把他们的婚姻矛盾告诉她爸爸。
她爸爸去了一趟d市,空手而回,说卓越不肯到“洞洞拐”来养伤,因为他要给学生上课,还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办,走不开。
她得知这个消息,不知为什么竟松了一口气。但她爸爸后面说的话,又让她觉得自己皮袍子下的“小”被榨出来了。她爸爸说卓越很关心他们母子,问长问短,听了儿子的小故事,激动得眼泪都流下来了,连说一有机会就来看他们,还让她爸爸带回来一些钱,其中有他妈妈和姜阿姨过年时给的红包,说本来想儿子满月的时候亲手塞在儿子手里的,现在看来一时半会塞不成,就请姥爷带给他们了。
她问:“他——到底伤得——重不重?”
“还好。”
她不知道是真的“还好”,还是她爸爸在骗她。吃饭的时候,她爸爸长篇大论地向他们描述卓越的英勇行为,说d市那几个被他救了的人都守在医院照顾他,还有从m县那边跟过来看他的人,医院上上下下都把他当舍己救人的英雄看待,听说记者都来采访了他。她爸爸讲得绘声绘色,仿佛卓越救人的时候她爸就一直猫在旁边作记录一样。
她爸爸讲完了,总结说:“这孩子第一次上我们家我就看出他不一般,有出息——”
她弟弟得意地说:“我说卓哥会参加的吧?你们不信——”
只有她妈还在抱怨:“要这个出息干什么?如果落下残疾,还不是该我燕儿吃苦?当了爹的人了,做事不想想爱人和孩子——”
她爸爸说:“他救的那些人,不也是一家家的孩子?还不都是有父母的,人家父母不知道多感谢小卓呢——”
他弟弟抢着问:“姐,卓哥有没有把那些公安的打趴下几个?”
她闷声回答说:“我又不在跟前,我怎么知道?”
她爸爸说:“一听就知道你不懂策略,公安的你怎么能打趴下几个?你不要命了?这次如果不是小卓力挽狂澜,不知道会闹得怎么收场——”
她妈妈说:“我不管别人家的孩子怎么样,我只要我家的孩子不出事。燕儿,你给我打个电话给小卓,叫他从此以后不许参与这些危险活动——”
她辩解说:“他又不是小孩子,我说叫他不参加他就不参加?”
她妈教她使个招:“你就跟他说,请你看在我们娘俩的份上,再不要参加这些危险活动了。如果你还要参加,我跟你离婚!”
石燕决定还是给卓越打个电话,一方面是妈妈问起来好有个交待,另一方面也想把黄海的意思转达一下,最重要的是,卓越毕竟是靖儿的爸爸,现在又受了伤,虽然她爸爸已经代表她去d市看了卓越,但她自己如果一声不吭好像也说不过去。
但她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妈妈帮她设计的那些话,她肯定是不会说的。她跟卓越的关系,从来就没有达到过说那话的程度。人家那些女孩子,至少还被人死乞白赖地追过一段,至少还在婚前享受过一段颐指气使的权利,虽然结婚之后丈夫可能从奴隶变成了将军,但那将军也就统帅着一个兵,兵要是起来造反,说个离婚至少还能吓唬吓唬将军,本来就只一个兵,如果连这一个兵也跑了,将军还统领个谁?
而她呢?从一开始就是受制于卓越,他对她根本没有死乞白赖过,他从来没给她颐指气使的机会,一向就是他说了算。他想叫她留校,她就留了校;他想跟她到“洞洞拐”来,他就跟了来;他想干那事,就干成了;他想有孩子,她就有了孩子;他想让他们的关系合法化,他就搞到了结婚证。就算他现在还在追求阶段,她都没本事用“吹台”吓得他不去参加那些活动,因为他早就说了,他是不会为了女人影响他的事业的。
不过她最后还是决定把她妈妈教的话用上,不指望能阻拦卓越参加那些活动,但说不定可以赚他一句“离就离,你以为我怕离?”之类的话。她觉得自己真是卑鄙得可以,但好像有股潜在的动力,冲击着她去这样卑鄙一回。
她打听到卓越回了师院,就往他住的地方打了个电话,当门房上楼去叫他的时候,她竟然心慌意乱起来,好像在做贼一样,连呆会怎么开始她那卑鄙的谈话都不知道了,心理上已经进入了束手待毙的状态。
卓越一拿起电话,就熟人熟路地叫道:“燕儿,你还好吧?好想你们!”
一捶定音!还是老规矩,他一句话就把什么事都敲定了。她本来打算把谈话定位在普通朋友或者分手夫妻的位置上的,但被他这么一叫一抒情,普通朋友分手夫妻一边滑掉一只脚,跌进“普通夫妻”的罗网里去了。她垂死挣扎了一阵,还是没办法把她妈妈教的话说出来,只问:“你的伤——没事吧?”
“没事,都是皮肉伤。真是太感谢你了,还叫爸爸跑这么老远来看我。我留他多玩几天,他也不肯,一定要跟车回去,我那时行动不便,没能陪他到处逛逛——”
她发现他还是那样,叫“爸爸”叫得没一丝踌躇,如果不是他父亲英年早逝,她还以为他在说他自己的爸爸呢。她对他的妈妈,总是很难叫出一声“妈妈”来,那种难度,完全像是一种语言障碍,是发音技术问题,就像她教的那些学生发不出“thankyou”里“th”那个夹舌音一样,要么舌头伸不出来,要么就是舌头伸出来被牙齿死咬住,没法让气流冲出来,所以他们总是拿“三”或者“丹”来代替。
她卑鄙不下去,只好把妈妈抬出来做替罪羊:“我妈说——我妈妈她——她挺担心你的——她说——她叫我转告你——别参加那些危险的——活动——免得出了事——你妈妈会担心——”
她“我妈妈”“你妈妈”地纠缠了一阵,感觉效果不好,有点适得其反,本来是想既把关心的意思表达到,又把“普通朋友”或者“分手夫妻”的立场表达出来的,但被她这么“我妈妈”“你妈妈”地一扯,反而起到了巩固两家亲戚关系的作用,有种“石亲家关心乔亲家”的感觉。
他果然是这样理解的,感激而不涕零地说:“你替我谢谢妈妈,叫她别担心,我没事的,这次是因为下面的群众刚发动起来,需要我过去给他们掌一下舵,我已经叫他们注意不要让那些劳改释放犯之类的杂质混进队伍里来,以后不会发生这种事了的——”他把m县发生的事讲了一下,临了突然冒出一句,“如果你在d市就好了——”
她以为他要诉说思念了,很有点尴尬,连忙来稳住自己,生怕被他七思念八不思念地打动了,结果却听他说:“如果你在d市的话,我们可以把黄海叫过来,帮我们发动钢厂的工人参加这次运动——”
她一惊,正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黄海都已经结婚了,你怎么还在疑神疑鬼的?”
“我不是疑神疑鬼,”他很坦然地说,“我只是想利用他对你的那点意思,让他为我们的事业做点贡献。你知道我这个人的,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就影响事业。再说我知道你跟他没什么,他是有那个意思,但你不会。在这一点上,我对你是有把握的,如果他没结婚,他这么追你兴许还能打动你。但他既然结婚了,而且娶了那么一个人,你就不会做傻事了。我不是说你不会背叛我,而是说你不会跟一个精神病人抢她的丈夫,抢她唯一的精神寄托,你的道德观绝对不会低到那种地步——”
她感觉耳朵发起烧来,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他是真的过高估计她的道德观,还是知道了她跟黄海的事,在那里讽刺她。她赶快撇开女人谈事业:“黄海能帮你什么忙?”
“他以前在这里搞过社会调查,有一定的群众基础,如果现在由他去发动工人,效果肯定比我们去要好——”
“你们——发动工人干什么?”
“光靠学生是搞不成事的,学生只能起个火种的作用,起个宣传机的作用,唤醒那些沉睡的民众,但真正大捶定音的,还是工人——”
她只觉得好像在看一部革命电影,他就是影片里的男主角,说的话都有点像台词,但她不是里面的女主角,而是一个半路开始看电影的小孩子,摸头不是脑的,恨不得有个人能让她扯住袖子问一问“好人坏人?”。她问:“为什么工人可以——定音?”
他呵呵笑了几声,指点说:“你想想啊,学生能用什么威胁政府?罢课?虽然学生大面积罢课的话,政府脸上不好看,但也就是脸上不好看而已,不会影响国家的经济命脉。一个国家只要经济不倒,别人就拿它没办法。所以如果你想用罢课来迫使政府让步,那你就等到下辈子去吧!但如果全国的工人都起来罢工——那就不同了。还不说全国的工人,只要一个关键工业的工人总罢工就成。比如电力工人,真要是全国的电力工人起来罢工,我保证要不了一星期这事就成功了——现在离了电谁能过日子?”
她一下想到政治课学的那些东西上去了,好像老师也说过,那什么五四运动,虽然是学生发起的,最后也是因为工农大众的参与才成功的,但具体是成了什么样的功,她记不清了。看来真是老了,以前横流倒背的东西,现在都忘记得差不多了,只记得一“五四”,一“五卅”,一个成功了,一个失败了。失败的那个死了很多人,被称为“惨案”,但成功的那个,她想不起成功的标志是什么了,是把谁赶下台了吗?还是把个什么条约废除了?
她问:“你们这么游行示威——到底是要——达到什么目的?反贪污腐败?贪污腐败就这样反能反下来?”
“反官倒反腐败只是一个宣传口号,是一个最容易让群众产生共鸣的口号。政治运动要想成功,首先就要打响一个能激起共鸣的口号。中国人一向就是不患贫,只患不均,现在谁不痛恨官倒腐败?只要说是反官倒反腐败的,人人都觉得应该参加。但是官倒腐败靠游行示威当然是反不下来的,要从根子上反。为什么中国的官倒腐败这么严重?根本原因是一党专政的政治制度造成的——”
她倒吸一口凉气,这不就是要推翻政府吗?她慌忙说:“你们这样搞是不是——心太大了?如果你就是反官倒腐败——兴许中央还会支持你们——如果你们要——从根本上——改变——那什么——人家政府——会允许吗?”
他又呵呵笑了起来:“政府当然不会允许,谁那么傻?你问他要江山,他会拱手交给你?当然是不会的。如果有那么容易,哪里又用得着发动工人起来支持呢?”
她越听越怕:“你们这样搞,太危险了,不能采取——和平点的方式?”
“什么和平方式?议会道路?在中国这种地方,从来没有民主的历史,也没有民主的意识,人们连选举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你就别想走什么议会道路了。你看看现在乱的,如果真要搞全民选举,要么被那些有权有势有后台的人给操纵了,要么就各家选各家的,最后选得五花八门,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全都选出来了,有几亿人口就给你选个几亿出来,有什么用?”
她被他说糊涂了,但坚持说:“反正你还是——别搞这些了吧——我觉得挺——危险的——”
他柔声叫道:“燕儿,有你这么关心我,我就满足了。你不知道,我在m县公安局门口被他们围殴的时候,真的以为会被他们打死,我那时没别的遗憾,就是遗憾死前不能见你和孩子一面——”
她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仿佛能亲眼看见他倒在地上,乱拳之下,他一边用手遮挡着颜面,一面嘴里呼喊着她和靖儿的名字,直到奄奄一息。如果他再顺着这个路子说下去,她肯定会哭起来,但他换成了乐观的调子:“不过我命不该绝,公安里面大多数人是懂道理的,知道我不是那些劳改释放犯,我跟公安没仇,也没煽动学生冲击公安局,我是在劝解学生撤退。学生里面大多数人也是懂道理的,知道我是为他们好。真正不懂道理的是那几个别有用心的人——”
她急切地说:“我就是这个意思,有些人是别有用心的,你跟他们搞在一起——很危险的——听说师院有人说你们——摘桃子——要调查你们是谁——万一他们知道是你贴的那些东西——不是又有麻烦吗?”
他饶有兴趣地问:“你怎么知道‘摘桃子’的事?连我都没看见那张大字报上的批语,还是听严谨说的。你一定是听姚小萍讲的吧?她这次很够朋友,可能是看见我救了她的严谨,她这几天学校医院两边跑,做了好些好吃的给我补身体——”
她不关心这些,只劝阻说:“你就别——贴那些——关于你导师的大字报了吧,当心人家——说你摘桃子——”
他有点生气:“真亏他们说得出口!地道的贼喊捉贼,到底是谁在摘桃子?我们做了这些年的工作,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他们那时在干什么?现在桃子熟了,他们就跳出来摘桃子,当学运领袖。哼!我们着手做这方面工作的时候,他们有的连大学的门朝那边开都不知道——”
“你们做出——牺牲了?”她想起他在e市的那些聚会,但她看不出怎么开个会就算做出了牺牲。
“当然啦!不然我怎么会回到d市这种破地方来?如果不是为了事业,我k大毕业的,会自甘堕落跑到师院这种破学校来吗?亏得我忍受了这么久,这次再不动手,我在d市真有点呆不下去了——”
不知为什么,他这样瞧不起师院,这样贬低d市令她有点不高兴,虽然她自己也不喜欢师院和d市。她突然失去了兴趣,匆匆收尾:“反正我把我妈的话转到就行了——”
他马上从政治领袖变成了孝顺女婿:“燕儿,替我谢谢妈妈,让她老人家放心,我有分寸的,不会出事的。你也别担心,好好在家休息带孩子——”
后来她给黄海打电话的时候,把跟卓越的对话全告诉了他,好奇地问:“他有没有来请你去d市钢厂发动工人罢工?”
“没有啊,他大概就这么说说的吧?他肯定知道我去那里也没什么用,可能还不如他去,因为我那时也没跟钢厂工人有多少接触,我主要在煤矿。就算是煤矿,我的社会调查也只集中在‘五花肉’那件事上——,最终又没办成什么,可能连‘五花肉’都发动不起来——”
她不知怎么冒出一句:“如果你到d市去帮他发动钢厂工人,那才好玩呢,你们两个在一起,不知道——”还没说完,她就自打耳光说,“其实也没什么,你们男人嘛,事业是第一位的,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他纠正她说:“那你刚好说错了,如果他叫我去d市帮他,我不会去,但如果你叫我去d市帮他,我万死不辞。你想不想叫我去d市啰?”
这问题还真把石燕问住了,她愣了一阵,说:“那得看你去d市有没有用,如果真的能够起到反贪污腐败改善工人生活的作用,那为什么不去呢?你那时不也是一心一意帮工人做点事谋点福利的吗?如果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把工人发动起来了,就可以从根本上——清除贪污腐败,那我当然是叫你去的了——”
黄海呵呵笑起来:“老早听说女人是天生的政治家,看来这话有道理。女人不光是政治家,而且是当领袖的料。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听你的,你叫我去我就去——”
她嗔道:“你还蛮狡猾呢,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那我也如法炮制,我要你来决定,发动工人到底能不能彻底清除腐败,如果你说能清除我就叫你去——”
两个人你狡猾我狡猾地打趣了一阵,他说:“燕儿,我觉得卓老师很有政治头脑,是个当领袖的料,比‘北高联’的那些头都强。学生运动要想取得成功,真的得把工人——还不止工人——应该是全社会——都发动起来——”
“你怎么突然——这么——欣赏他?”
“他突然值得欣赏了嘛,不过发动全社会不是个小事,中国人可是最能吃苦耐劳的民族,只要还有口饭吃,就不会起来造反——主要是中国的劳动力一向过剩,你要罢工?谁怕?你罢工我就马上开除你,另找人来干。中国这么多劳动力,厂方离了谁都不怕。d市钢厂那些工人,很多是从乡下来的,能到钢厂工作,已经是一步登天了,你叫他冒着被开除的危险去罢工,而且一时又看不到胜利的希望,他可能不会听你的。我很佩服解放前那些搞工运的人,能把中国的工人发动起来,真不简单,很可能是因为那时的工人经常生活在饥寒交迫之中——”
她突然一阵紧张:“那你的意思是——如果能发动起来——还是应该去发动的?”
“能不能发动起来,都应该去发动,不争取怎么知道行不行呢?如果等到胜利在握了才去发动,那就叫机会主义了——”
她一下恐惧起来,劝阻说:“我刚才是开玩笑的,你还是别去管这些事了吧,万一没发动好,被那些工人误解,或者被厂方怀恨在心,或者被你们学校知道,你吃不了兜着走——”
他马上说:“我也是开玩笑的,明知道发动不起来,我还去惹那个麻烦干什么?你别为我担心了。这是因为你提起这事,我就题发挥瞎说几句。其实我老实得很,每天呆在实验室干活。你好好照顾孩子,别为这些事着急上火,免得把奶水搞没了——”
d市钢厂的工人发动起来没有她不知道,但她的儿子是真正被发动起来了,搞了一个对她来说声势不亚于学潮的“婴儿潮”,罢吃罢睡的,晨昏颠倒,夜以做日,白天不吃,夜晚不睡,非得她抱着走进走出不可,不然就止不住啼哭,而且哭声宏亮,唤醒了沉睡的街坊邻居,都参与到“婴儿潮”里来了,全体出动,帮她到处张贴小字报,上书:“天黄黄,地黄黄,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的君子念一遍,一夜睡到大天光”。
不知道是过路的全都不是君子,还是全都是哑巴君子,或者是“夜哭郎”表达不准确,因为她家的郎不光是“夜哭”,白天也哭的。反正那些贴子都没用,贴了跟没贴一样,孩子一如既往地哭。
“婴儿潮”把她搞得心力交瘁,自己睡眠不足还是小事,主要是孩子可怜,嗓子都哭嘶哑了,脾气又大,哭急了脖子旁青筋暴现,有时一口气上不来,小脸都憋紫了,又不知道他到底是哪里不舒服,抱到医院去看又查不出什么问题来,医生总是说:“哭是一种运动,你们让他哭,他哭累了就不会哭了的。”
但是她怎么舍得让她的儿子哭呢?儿子一哭,就像针扎在她心头一样,哪里能够“让他去哭”?她不相信什么“哭是运动”的话,如果哭是运动,靖儿从前怎么不这样运动?别的孩子怎么不这样运动?
那段时间她连给姚黄二位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每天都在应付“婴儿潮”。后来儿子哭得少一点了,她就连忙跑到她父母单位去打电话,照常先打姚小萍的,结果听到一个很不好的消息:严谨跟姚小萍分手了。
姚小萍气愤地说:“说起这事,我就又要骂你们家卓越!我看他是上次挨打没挨好,完全没吸取教训,这次又怂恿我们严谨去北京声援那些绝食的学生。你说他是不是脑筋有毛病?他什么人不好找,偏要找严谨这种饿死鬼?他什么事不好叫严谨干,偏偏叫严谨去绝食?严谨是一顿不吃心里慌的人,还去天安门声援绝食的学生?我怕他恶绿了眼睛,把人家绝食的学生拣一个肥的嫩的给吃了——”
她忍俊不禁:“什么严肃的事被你一说就变成笑话了——”
“不是笑话,真是这么回事,所以我坚决不让严谨去。但那家伙自从去了一趟m县,就把卓越当成救命恩人,对卓越那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感激得鼻涕眼泪一把抓,卓越叫他去声援,他就连班都不上了,开了病假条子,拼命要到北京去——”
“他已经去了?”
“没有,被我把他的衣服裤子旅行箱什么的都藏了起来,他没走成——”
她忍不住笑起来:“真有你的!这也只有你才想得出来——”
“想得出来有什么用?自己把自己害了,早知如此真不该阻拦他的,就算他把绝食的学生吃个两三个,也不干我的事。现在倒好,他觉得我让他在那些声援队员面前丢了人,人家都去了,只有他没去成,而且是因为脱得精赤条条没衣服没裤子才没去成的,叫他有什么脸面见人?现在他已经跟我彻底吹了。真没想到,那么多次风浪都没掀翻我跟严谨这条船,结果却被你家卓越掀翻在——政治的泥坑里了——以前看那些电影——什么夫妻恋人因为政治见解不同分手——总觉得是在编神话——现在看来还真有那种事呢——”
“你们也不是什么政治见解不同,你只不过是怕他饿着了,”她安慰说,“过几天他自然会回心转意的——”
“不会的了,他说了,他跟我不是一路人,我是自私庸俗的人,他是位卑未敢忘忧国的人,我是没良心的人,他是良心未泯的人,好像我的良心就全被狗吃了一样——”姚小萍换上一种无所谓的口气说,“吹了也好,免得我成天提心吊胆,担心这担心那的。他现在不过来吃饭了,我还少做好多菜,省了我好多力,也不觉得自己年纪大了,以后找个半老头子,人家还担心我嫌他年纪大呢——”
她安慰了一阵,又向姚小萍讨教治疗小儿哭闹的偏方,但姚小萍跟她那些邻居的口吻一样,说是她惯坏了的。她没再多说,支吾了几声就结束了谈话。
她跟黄海打电话时没敢多说靖儿哭闹的事,因为说了也没用,他又没带过孩子,肯定没有灵丹妙药,白白让他着急。她问了问他那边的情况,他也说不出什么来,好像消息挺闭塞的,一听就知道成天呆在实验室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洗圣贤瓶。她因为听了他那番发动全社会不容易的理论,也觉得学潮搞不出什么名堂来,就不再担心他因为她变颓废了。
她全副精力对付儿子的“婴儿潮”,每天都在与疲劳作战,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躺下睡一觉,但她的孩子绝不让她实现这一愿望,总要她抱着走进走出。她抱着走几个小时,孩子就可以几个小时不哭,但只要一停,孩子就哭起来了,真是比什么都灵。有时孩子本来是睡着了的,只要一停,孩子就醒了,睁着眼等一会,如果她接着走,那就没事。如果她居然停了不走了,那孩子就不得了啦,马上大哭,就像受了多大委曲似的。
孩子不睡觉的时候,也得她抱着走动。她抱着孩子,边走边跟孩子说话,孩子乖得很,睁着两只明亮的大眼睛,听她胡扯八道,很矜持地只听不表态。但如果她坐下来,虽然仍然在跟孩子胡扯八道,而且扯的是同样的内容,但孩子就像听到了什么荒谬言论一样,眉头一皱,就大哭起来,仿佛在说:“你胡扯些什么呀!推倒重来!”
街坊邻居都说是她惯坏了孩子,但他们也不知道在已经惯坏了的情况下该怎么纠正,总是说她先就不该惯坏孩子,大有逼着她把孩子塞回肚子,再生一次,从头养成良好习惯的趋势。她对群众的指点唯唯诺诺,不置可否,免得他们越说越来劲。但她内心里总觉得这孩子是得了卓越的遗传,很可能卓越小时候就是这样的,哭泣是为了得到妈妈的重视,因为他的妈妈那时没功夫管他。
有一天,她正浑浑噩噩地抱着孩子在卧室里踱步,她弟弟跑进来对她说:“姐,听说天安门那里打起来了——”
“谁和谁打起来了?”
“解放军和学生——”
她不相信:“解放军怎么会和学生打起来?”
“是真的,是我们英语老师听广播说的,中国国际广播电台,还有假?”
“也许你们英语老师听错了?”
“怎么会呢?我们英语老师听力好得很,voa,bbc都听得懂。她说中央台也播了,人家播音员都穿着黑衣黑裤,带头默哀呢——”
“中央台播了?怎么没听爸妈说?”
“他们只知道看本地台的电视连续剧,怎么会知道?”
她慌忙跑到父母单位去打电话,她很想先给黄海打,但见姚妈妈在身边,只好先打了姚小萍的。过了一会,姚小萍来接电话,她问:“听说——天安门那边——出了事?”
“你才听说?这边早就传开了,这两天学生都跑铁路上去扒铁轨堵火车去了——我看这回天下要大乱了。哎,前几天这事好像都平伏下去了的,我还以为结束了呢——怎么突然一下闹这么严重了——”
“是不是有些不法分子混进来捣乱?”
“谁知道?只知道我们这里传吼了,有人在现场录了音——复制了好多盘,到处分发,我也听了——”姚小萍把声音压低得几乎听不见了,“政府真的出动部队了——死伤很多人——坦克在人身上碾来碾去——外面还贴了好多照片——吓死人——听说香港那边的电视天天放这个——好多人从银行往外取钱——如果你在银行有钱——也赶快取出来吧——”
她还是不敢相信:“不会吧?解放军怎么会——跟学生闹?谁不知道镇压学生运动的人从来没有好结果?他们这样做了——不激起全世界的公愤?”
“公愤顶个屁用。不管你公愤还是母愤,都是嘴里喊得快活——也动不了谁一根汗毛。你公愤你的,政府之间要跟谁做生意是一样的做——”
她听不下去了,焦急地说:“我不跟你说了,我要给黄海打电话,不知道他那边怎么样了,你自己保重——你要不要跟你妈妈讲几句?”
姚小萍知趣地说:“算了,不跟她讲了,你告诉她别担心就行了,如果这边势头不对,我就躲你那边去——唉——到了这种时候就觉得还是呆在乡下好。”
她慌慌张张地给黄海打电话,号码拨错了好几次,等到终于拨对了号码的时候,却怎么也打不通,好像她电话上连着的是根草绳子一样。
石燕把孩子递给姚妈妈抱着,自己去查看电话线,左查右查都没发现问题,为保险起见,她又往姚小萍那里打了个电话,是通的,她赶在对面拿起话筒之前挂掉了。然后她再给黄海打电话,还是打不通,无论是实验室还是寝室都打不通。
她失声痛哭起来,姚妈妈吓得连声问:“是不是萍儿她——”
她连连摇头,一把抱过孩子,抱得紧紧的。孩子好像知道此刻不是闹腾的时候,很安静地没哭。她感觉黄海是出事了,他每次装得那么无动于衷,肯定是在骗她。像他那样热衷于社会调查的人,会不参加这么重大的活动?不知道为什么,她眼前全都是坦克在黄海身上碾过来碾过去的情景,可能是因为这一个细节特别可怕,而她每次最担心最害怕的事,总是一件件发生了。
她又打了几次电话,仍然是打不通。她只好往姚小萍那里打电话求救,等姚小萍接了,她哭着把打不通黄海电话的事说了。姚小萍安慰说:“可能是电话线出问题了吧。你不是往寝室和实验室都打过了吗?都打不通吧?那刚好说明黄海没出事——而是电话线出了事,总不能说坦克——把整个a大全都给——碾平了吧?”
她知道坦克碾平a大是不太可能的,但碾断了电话线还是可能的吧?既然电话线都碾断了,那人——?她哭着问:“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知道他的消息?”
“也许你——可以问问他的父母?”
“可是我没有他父母的电话号码——”
“黄海肯定有他父母的电话号码——”
她感觉抓住了一线希望,但马上就破灭了:“如果能找到黄海要他父母的电话号码,还用得着——”
“其实你先就应该问黄海拿到他父母的电话号码的——既然你跟他有那层关系,怎么不向他打听他父母的电话号码呢?早打听在这里,现在这种时候就用得上了——”
她知道姚小萍也黔驴技穷了,不然不会这么强词夺理事后诸葛亮。她没心思多说,匆匆结束了跟姚小萍的电话,又转回去给黄海打电话,还是打不通。
她爸爸妈妈大概是听了她弟弟播报的新闻,都找到单位来了,见她满面泪痕,吓得要命,连问:“怎么啦?怎么啦?是——小卓出事了吗?”
她到这时才想起卓越来,但她觉得他不会出事,因为d市离北京远得很,姚小萍又安然无恙,卓越肯定没事。她摇摇头,他们又问:“那——小姚她没事吧?”
“没事——”
她父母想不出别的人来问了,只催她回家。她顾不得许多,径直问她父母:“你们知道不知道上次来看我的那个同学——他家里的电话号码?”
“哪个同学?”
“黄海——就是上次你们叫他到d市送年货给我的那个——”
她父母都不解:“我们没叫谁送年货到你那里呀!你说你回来坐月子,我们就都留在这里等你回来吃——”
“就是那个——上次来看过我——和靖儿——你们还留他吃了午饭的那个——就是那个脸上有点——”她见她父母的表情显示出他们已经对上号了,就问,“他父母都是‘洞洞’的职工,你们有没有他们单位的号码?”
“只要是‘洞洞’的单位,应该都有号码,都在那边那个本子上——”
她明知道黄海的父母晚上不会在单位上班,但她想也许他们正跟她一样,在单位给儿子打电话呢?她找出了黄海父母单位的号码,打了个电话过去,但没人接。她连续拨打了好几遍,始终没人接。她只好放下了电话,抱起孩子,冲出办公室,冲进夜幕。其它人莫明其妙,都跟着她冲进夜幕。
回到家,她就把孩子用背带背在身上,捆扎好了,走到她妈妈房间说:“妈,把你车钥匙借我用一下——”
她妈惊呆了:“这么晚了,你要到哪里去?”
“我去我那个同学家,看看他爸妈有没有他的消息——”
她妈妈不肯给她钥匙:“你真是疯了!天又黑,路又不好走,还那么远,你背着个孩子,又好久没骑车了,你想去——讨死啊?等明天他爸妈上班了再打个电话问问不行?”
她执意要去,她妈妈死不给她钥匙,两人僵持不下。她赌气背着孩子往外走:“你不给我钥匙,我自己走过去吧——”
她爸爸和弟弟都出来打圆场,说那么远的路,你走过去也到了明天了,还不如等明天。见她对他们的建议无动于衷的样子,她爸爸提出骑车带她过去,她弟弟说:“姐,要找谁?我帮你去找——”
她把黄海家的地址告诉了弟弟,交待说:“你就问问他们最近接到儿子的电话没有,如果没有,就别对他们说——那事。如果他们接到电话了——就问问是——什么时候接到的——问他——在那边——好不好——”
她弟弟得了军令,骑车去了。她妈妈没拦住,生气地责怪她说:“就为了一个同学,你叫你弟弟摸黑骑这么远的路——要是路上——出点事——怎么办?”
她回嘴说:“我叫你把车钥匙给我,我自己去,你又不肯——”
“你不是我的孩子?你去我就不担心了?”她妈妈气急败坏,把她拉到卧室里,关上门,厉声质问她跟那姓黄的同学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上次来,我就觉得不对头,贼眉鼠眼的,你喂奶,他都不知道回避,还在旁边盯着看,盯得眼睛都不眨,一看就知道不是个正经人。你是个结了婚有丈夫的人——怎么——跟一个男同学——走这么近?不要说外人看见,就是我这个做妈的看见——如果不是对我自己的女儿有把握——我都觉得你们之间——不对头了——”
她冒险顶嘴说:“不对头就怎么啦?你就不认我这个女儿了?”她把自己跟卓越的矛盾都捅了出来,除了床上的和卓越跟姜阿姨那一嘴,什么都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但说着说着,连她自己也发现总是那么几句话,“不做家务”啊,“不关心我和孩子”啊之类的,谈不上罪大恶极。
她妈果然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夫妻之间哪能没有矛盾?没矛盾就不是正常夫妻了。即便你们夫妻之间有天大的矛盾,既然结了婚,孩子也有了,就应该想办法解决。你就别赶那时髦离婚了,更别想着嫁那么个——丑八怪——”
她生气地说:“你就知道看外貌,他丑怎么啦?只要我不在乎他的丑就行——如果不是想到你们会有这些偏见,我也不至于——连他的消息都不知道——至少我可以让他往你们单位打电话——现在倒好——”
她妈妈惊讶地瞪着她,话都说不成句了:“你——你别告诉我你——你跟你那同学——做下——”
她生怕把她妈气病了,赶快解释说:“你放心,我没跟他做下什么,我们只是同学,互相关心一下而已——”
“我看你这就不像是互相关心一下,你这么深更半夜叫你弟弟跑到人家家里去打听,人家会怎么想?还不认为你——贱——没身份?”
“命都不知道在不在了,我还管什么贱不贱——”她说着,就哭了起来,把从姚小萍那里听来的传闻哭诉了一遍。她妈妈吓得目瞪口呆,不敢再说什么,只帮忙把靖儿从她背上解下来,她接过来抱在手里,发现靖儿并没睡觉,而是睁着两只大眼睛自个儿在玩呢。她觉得这孩子太聪明了,这么小就懂得察言观色,妈妈有事他就不扯不闹。她想起黄海说的人只有在那个弧线下才无忧无虑的话,想到她的儿子这么小就开始为妈妈分担忧愁了,想到今后可能就她跟孩子相依为命了,越发觉得心酸难忍,紧抱着孩子坐在床头流泪。
好像等了几百年似的,才把她弟弟等回来了。她弟弟浑身都汗湿了,气喘吁吁地跑到卧室里来向她汇报:“姐,他家说他上星期打了电话回来的,这星期没有——”
她脑子轰的一声,眼前发黑,如果不是手里抱着孩子,她真不知道自己还撑不撑得住,一口气憋了好一阵才缓过来,强撑着问:“那你有没有——告诉他们——那事?”
“没有——你叫我别告诉他们——我就没告诉——”
“那他们知道不知道——那事?”
“好像不知道——”
那一夜,她不知道是怎么熬过去的。第二天一早,她赶在上班前就跑到她父母单位去打电话,还是打不通。她疯了一般不停往黄海的实验室和寝室打电话,一直打到她父母单位的人来上班了,才万不得已停下。然后她把黄海的电话号码写在纸上,求她父母上班时有机会就打这两个号码,如果打通了,就说找黄海,不管问没问到消息,都请她爸爸骑车回家告诉她。
吃中饭的时候,她父母从单位回来,她不敢问他们电话打通了没有,她爸爸主动报告说:“一直在打这两个号码,都没打通——”
她熬到晚上,又跑到父母单位去打电话,还是没打通。她给姚小萍打电话,姚小萍一接电话,就气喘吁吁地说:“我现在不能跟你多说,我要走了,人家都等着我。你等我的电话吧,如果我到十点左右还没打电话给你,那我就不在人世了,我妈就拜托给你了,你好好照顾我妈——”
她惊呆了:“怎么回事?”她能听见电话里一片闹闹嚷嚷的声音。
“现在不方便讲,我得走了,你等我电话——”
她吓呆了,姚小萍已经挂了电话,她还对着话筒问了一阵,才不得不放下了电话。她不敢把这事告诉姚妈妈,只故作平静,说姚小萍有事,呆会再打电话。
她一边焦急地等十点钟,一边往黄海那边打电话,总是打不通。她急中生智了一回,乱编了一些电话号码,一个个打,前面几位数都不改变,只把最后几个数字变来变去,她认为只要前面的号码不变,就一定是打到a大的,只不过是不同的宿舍或者院系,师院的号码就是这样的。
她乱打了一气,都没打通,最后好不容易有一个打通了,那边接电话的一问“你找谁”,她反而慌了,哭着把打不通黄海电话,很担心黄海生死的话说了一些。那边很生气地说:“神经病!”,然后就挂了电话。
她知道黄海是凶多吉少了,打不通他的电话只是一方面,有可能真是像姚小萍说的那样,只是电话线坏了。关键是黄海没有打电话回来,他是个很细心的人,现在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肯定会担心她着急,担心他父母着急,如果有一点办法,就肯定会打电话回来报平安,而他现在既没给她打电话,也没给他父母打电话,那就只能是——
看来这事已经闹到全国了,连姚小萍都卷了进去,生死未卜。不知道小刚怎么样?严谨呢?卓越呢?
她紧抱孩子,流着眼泪,等待着电话铃的响声,突然参透了那谁的一句诗: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快到十点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可能是屋子里太安静了,铃声显得特别刺耳,靖儿被吓醒了,大声哭起来。石燕慌忙掀开衣襟,把乳头塞进儿子嘴里,一手抓起电话,胆怯地问:“姚,你没事吧?”
姚小萍的声音里全是死里逃生的喜悦:“我去参加追悼会了。”然后压低声音说,“今天真是太惊险了!下午就有人来我们楼里通知所有人今晚都去大操场参加追悼会,还发了黑纱白花。我本来想不去的,拖着孩子不方便,哪里知道他们晚上又来了,挨家挨户叫人去开追悼会,看那阵势,不参加肯定要挨揍。听说男生楼里有个人,说了一句‘死都死了,开追悼会有什么用’,结果被他同寝室的人蒙在被子里痛打一顿,还把他的被子什么的全烧了——”
这个“死都死了”像把尖刀一样刺进她心里,好像是专门针对黄海说的一样,她感觉师院的学生是在帮她揍那家伙,该揍!但她意识到那家伙说的是句大实话,就因为是大实话,她才这么恨他,因为对死去的人来说,开追悼会的确是没用了,无论其它人怎么追悼,死掉的人永远都不能被追悼回来。
姚小萍的声音好像变得遥远了,但不绝如缕地飘进她的耳朵:“——沿路都派了纠察队员——马上报信——请大家撤离的时候——以免造成不必要的牺牲——大会主持人——叫大家不要惊慌——做好了防护措施的——如果军警来镇压——纠察队员将用他们的身躯做成一道人墙——阻拦——军警进入大操场——像北京的那些——学生和市民一样——我看见卓越了——穿着白衬衣——戴着红袖章——英雄——”
她一下抓住了“人墙”两个字,现在她知道黄海为什么没消息了。她眼前出现了一个人影,好像是黄海,又像是卓越,穿着白衬衣,戴着红袖章,站在一匹高头大马前,两手紧紧勒住马缰。那个骑在马上的军警用大棒打来,他头上顿时鲜血如注,洒在白色的衬衣上,像绽开了一朵朵殷红的花。但他仍然死死地拉着马缰,不让那马前行一步,因为他身后是手无寸铁的人们——
姚小萍小声说:“——真的好感动人,我真的相信他会用生命和鲜血保护我们。他还说可以去帮我跟守门的说说,让我带着孩子先回去——我没答应——怕那些学生以后——报复我——再说我也是很同情那些死难者的——不管死的谁——开追悼会总是应该的——去都去了——中途退场——两边不讨好。他见我不肯走,就叫我站到他值勤的那块去,说如果遇到军警镇压——他会保护我们母子撤退——他还恳求我——说如果他遭遇不测的话——请我像——以前一样——照顾你们母子——”
她知道姚小萍是在讲卓越,但她的思维老闪回到黄海身上去,心痛地想到,也许黄海遭遇不测的时候,也曾想过找谁托孤的,但他身边没有可以托付的人,而“不测”来得太突然,他就那样倒下了,坦克在他身上碾来碾去,他变成了一团血泥,渗进他身下的大地,她永远都找不到他了。
姚小萍听见她的哭声,停止了讲述,说:“你怎么不向卓越打听一下黄海的下落?他跟北京有联系,消息肯定比我们灵通——”
她心里突然升腾起一种希望,希望黄海这些天其实是在d市帮助卓越发动钢厂工人,因此逃过了那一劫。虽然她知道这不太可能,但她遏制不住要这样想。她让姚妈妈跟女儿讲了几句,就慌忙结束了跟姚小萍的通话,转而给卓越打电话。
但门房上楼去了一趟,下来告诉她卓老师不在家。她死等在那里,过一会就打一个电话,把门房都打烦了:“刚给你说了,卓老师还没回来,你怎么不信呢?”
她陪小心说:“对不起,我——怕他回来了您不知道——您可不可以再上去看看?”
“我坐这门口,进进出出的人我都看得见,怎么会他回来了我不知道?就算我不坐门口我都不会错过,他那摩托声我还没听熟?这段时间晚晚都是深更半夜才回来,晚晚都把我叫起来开门。你要等,那你就留个号码,等他回来我叫他打给你吧。”
她连忙把这边的号码给了门房,然后坐在那里等卓越的电话。快十二点了,卓越才打电话过来,声调亲切而激昂:“燕儿,谢谢你关心!我没事,你们还好吧?”
“挺好的。我想问问你——你上次说想请黄海来d市帮你的,后来你——请了没有?”
“没有,请了也没用,钢厂那些家伙麻木得很,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但现在不同了,我们把北京的惨况一讲,就有很多工人愿意参加罢工了——”
她惊慌地问:“你们——还在——搞——?”
“当然哪,难道能在这个关键时刻放弃不搞?他妈的!没想到政府还真动手了——真他妈的不是人——竟然敢下令开枪!这个下令的人脱不了干系的,一定会被绑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不过他们这样干,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现在38军和27军矛盾很大,党内也是矛盾重重,很可能会搞成军阀割据——那也比静坐绝食好百倍——”
她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不过她从来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的那些理想和计划,她一直都是当男人的夸夸其谈来听了。她把话题转到她关心的事上:“你没请黄海到d市来?那他——那几天——不在d市?”
“不在。”他警觉地问,“怎么啦?”
她焦急地说:“他——我联系不上他了——他电话打不通——他也——没给他——家打——电话——还是那事之前——打了的——后来就没再打过——他这么细心的人——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怎么会——怎么会不给——我——他家打电话呢?你说他是不是——也——”
他沉痛地说:“恐怕是凶多吉少——”
她哭了起来:“姚小萍说你跟北京有联系,你能不能找人帮忙打听一下?我——代替他爸爸妈妈谢谢你了——”
“谁说我跟北京有联系?我们是有组织有纪律的,我只跟e市有联系,e市才跟北京有联系,但他们现在忙得很——你叫谁去打听?死的人成千上万,如果一个个都叫他们去打听,他们从哪里打听起?”
她一听“成千上万”,知道黄海真的是凶多吉少了,哭着问:“你——能不能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上——找你以前k大的熟人——帮忙——到a大打听一下?就算我——求你了!”
“那边的大学怕学生闹事,都放假了,学校早就走空了,我到哪里去找人打听?他家里人呢?他们不管自己的儿子的吗?怎么要你来管?”
她茫然地问:“他家里人——怎——怎么管?”
“到北京去找啊!他家里人怎么不去北京找找呢?听说各个医院都停满了尸体,停尸房老早就放不下了,就放在走廊上,自行车棚里,臭气熏天。如果没人去领尸,医院就把尸体处理掉了。北京那边只要是那两天出去没回来的,家里人都是每个医院挨家去找——”
她听得手脚发软,连孩子都抱不住了:“你——你——听谁说的?我——我不信——”
“你又要问,我说了你又不相信,那你问我干什么呢?你不相信我,你自己回去听听外电报导就行了。外国记者都是讲事实的,要新闻不要命,遇见这样的事,都是冲在前面,钻天觅缝地打听。早几天就报道说死了几千,伤了几万了。你那里闭塞,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不过你放心,烈士的鲜血不会白流的,这段时间全国各地的革命热情都空前高涨——比前几个月还要高涨——所以说——黄海他们的血——不是白流的——人民大众的眼睛都是被血擦亮的——一滴血比十万句口号都管用——”
她被他一路的“血”“血”吓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知道嘤嘤地哭。他警告说:“你可别自己跑北京去啊,你一个女人,自己都保护不了自己,还跑那地方去找人,还不如说是去找死。你自己不要命我管不了,但你别害了孩子——”
她听了他这番话,才发现自己情急之下把什么都暴露出来了。她不敢多话,匆忙说了一串“谢谢”就挂了电话。
她连夜就要赶到黄海家去报信,好让他父母去北京找他。她妈妈阻拦不住,只叫她把孩子放家里,叫她弟弟陪着骑车过去。两个人拼了命紧赶慢赶,到黄海家时已经半夜三更了。黄海的父母显然也知道了一些不好的消息,他们到那里的时候,老两口都还没睡,屋里亮着灯。他们刚一敲门,里面就把门打开了,黄海的妈妈肯定是哭过了,两眼红肿,看见她也不打听姓名,直接就问:“是不是海儿他——”
她慌忙解释说:“没有,没有,我还没跟他联系上,你们也——没联系上吧?我——刚刚跟我——一个同学联系过了,他——比较熟悉北京的情况——他说——最好请家人到北京去——找——”
黄海的妈妈又哭了起来,他爸爸焦急地问:“你们是不是有了什么消息?海儿他是——失踪了吗?还是已经——遇难了?”
“不是,不是,都没有,只是因为联系不上——我那同学说——凡是这两天——联系不上的——他们家里的人都到各家医院——找人去了——我带着孩子不方便——就拜托你们了——”
黄海的父母听说“孩子”,都很惊讶,但没问什么,只说第二天一早就出发去北京,但他们说最近几天因为学生在铁路线上静坐示威,去北京的火车经常被迫中断,所以他们决定花钱请人开车送他们去北京。
石燕把父母单位的电话号码交给他们,恳求他们一有消息就通知她,还让他们告诉黄海,她和孩子都挺好的,叫他别挂念。
但黄海的父母一走就没了音信,局势却一下明朗起来,邓小平接见了平暴部队,通缉令列出了首批21个在逃要犯,电视上播放了暴徒们制造反革命动乱的实况,解放军战士被暴徒杀死烧死,有的还被开膛破肚,吊在某桥下展览示众。一时间,“洞洞拐”群情沸腾,说起这事,都是义愤填膺。杀害人民解放军,毁我长城,真是反了他们了!咱们就是军工厂,以前都是军人编制,反对解放军就是反对我们!看那架势,如果他们看见被通缉的人,可能根本不会送公安,直接打死算了。
石燕吓得不敢提黄海的名字了,心也沉到了底,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中了卓越的诡计,把黄海的父母送进火坑里去了。说不定政府早就张了网在那里,专门等那些上京找人的自投罗网,不然邓小平怎么等到现在才大张旗鼓接见平暴部队呢?难道他就是在等着抓黄海的父母?她本来还在为通缉名单里没黄海而高兴,这下才看出自己的愚昧来了。既然要株连九族,怎么会傻乎乎地把黄海的名字放在通缉令里呢?那九族不早就跑掉了?也许那21个早就死了,所以把他们的名字挂在那里杀鸡吓猴,真正要抓的人名单,是通过内部渠道传递的。
她食不甘味,夜不能眠,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奶水越来越少,终于到了喂不饱儿子的地步。她父母和姚妈妈到处打听催奶的偏方,她自己也逼着自己心情开朗,大碗地灌各种催奶药汤,但都没有效果,最后只好用奶粉代替。
当她发现靖儿没有她的奶也能生活下去的时候,她更加自暴自弃了。姚妈妈说她成了“神仙”,不吃不喝还能像个铁人一样成天抱着孩子到处走。她现在就像她父母的跟屁虫一样,总在她父母单位那里晃,不是坐在办公室里等电话,就是在附近转悠,转两圈就跑到她父母办公室去查看有没有人打电话给她。大家只说是她休产假,闲着没事,又跟丈夫两地分居,神神叨叨也不奇怪。但有好心人提醒她妈妈,说燕儿是不是带孩子太累了,怎么瘦成这样?你女婿也不回来看看,忙什么呢?该不是在忙动乱吧?吓得她父母连声否定。
就在她快要崩溃的时候,黄海的父母上她家来了,两个人风尘仆仆,满脸倦意,走的时候是两位中年人,回来的时候就成了两位老年人了,真的有“洞中才数日,北京已百年”的感觉。她不敢问起黄海,只按捺着一颗砰砰乱跳的心,等他们自己说起这事。
但“两位老人”没说什么,只谢谢了她,然后交给她一个小包,就说雇的车还在外面等着,他们得回去了。她强撑着把“两位老人”送到门口,看他们的车走了,便抖索着返回卧室,先靠在床上,然后打开了那个小包。
她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块跟她的一模一样但颜色不同的石头,她一下子哭了起来,因为那是黄海带在身边的一块石头,是他在一个旅游景点买的,一共两块,形状大小一样,上面写的字也一样,就是颜色不同。
卖石头的人说这是世间罕有的“鸳鸯石”,天然生成,分公母的,一“鸳”一“鸯”,两块石头生成的地方可能不同,但它们会借助河流或小溪,慢慢地向同一个方向靠拢,直至汇合,而一旦汇合,就不再分离。但这种最终能汇合的“鸳鸯石”是很少的,大多数都陷在河底的泥里不能自拔,或者被人捡走了。如果你把一个单独的“鸳”或者是“鸯”从河里捡起来,那你就害了它们了,它们自知今生汇合无望,会自我毁灭,化神奇为腐朽,所以你在河里看见的是一块美丽无比的石头,但等你从水里捞起来放在手里,就变成一块不起眼的普通石头了,所以“鸳鸯石”是无价之宝,不要说拥有,就是见过的人都很少。
黄海说他喜欢这个传说,喜欢上面的字,就花大价钱买了这对石头,被同行的人大力嘲笑了一通,连那个卖石头的都笑得合不拢嘴。
艾米:至死不渝(22)
石燕把自己那块石头找了出来,对照着黄海父母带来的那块看,确定那块石头只能是黄海的,因为跟她这块一模一样,就是颜色不同,肯定是一“鸳”一“鸯”。其实也就是两块形状相似但颜色不同的石头,黄海说连形状都可能是用机器磨出来的,但他说他喜欢那个传说,很合他的心境,所以明知道是编出来骗人的,他也心甘情愿受骗。
她想不出为什么黄海要托他父母把这块“鸳鸯石”交给她,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知道自己会遭遇不测,所以他事先就把石头托付给什么人了,而那个人把这些遗物转给了黄海的父母。
她不甘心地翻检那个小包,看能不能找到一封信或别的什么东西,既然黄海想到了把“鸳鸯石”托付给谁,他一定会设法留下几行字。她果然找到一封信,但笔迹却很陌生,有些地方有点像黄海的字,但很多地方都不像,也不像是有人故意模仿,而像是一个曾经字写得很好,但因为丢太久而荒废了的人写的。
信只有短短几行字:
“燕儿,我一切都好,请不要挂念。前段时间通讯不便,我无法跟你联系,让你担心了,请你原谅。我最近一段时间不会住在学校里,等我回到学校再跟你联系。好好照顾孩子,别操心,别累坏了,别把奶水搞没了。”
这封信把她彻底搞糊涂了,怎么完全没有了前段时间的亲密热烈,除了一个“别把奶水搞没了”是黄海曾经说过的话,其它都是人人可云的东西。她怀疑这信不是黄海写的,而是他妈妈或者爸爸代写的。但如果是他们代写的,他们又怎么会想起给她写封信呢?对他们来说,她不过是黄海的老同学,他们应该不会自作主张替黄海写这么一封信,除非黄海以前就对父母讲过他们的事。
她觉得这很有可能,因为她上次去黄海家的时候,他父母一点也没显得吃惊,连名字都没问一下,说明黄海在家里讲到过她,说不定还给他父母看过她的照片,他们曾在一起照过全班合影。黄海说他从来都不参加全班合影的,就是因为她,他才参加了那次的全班合影,还特别选了她后面的那个位置。
所以她觉得黄海的父母这次一定是见到黄海了,但黄海遇到了麻烦,或者被抓了,或者——奄奄一息了,才把那块石头托付给他父母,而他父母明白儿子的心情,就代为写了那封信来安慰她。
她想到这里,再也坐不住了,背上孩子就到菜市场那里去找车送她去黄海家,最后只找到一辆拖菜的三轮车,那人说二十块钱可以送她去。她找了几张报纸垫在车里,抱着孩子坐了进去,一路颠簸来到黄海家。两位老人看见她都吃了一惊,看见那辆三轮车就更吃惊,连声说:“早知道你要过来,我们就叫车等你一下了——”
她也不客套,直接就问:“黄阿姨,黄伯伯,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但请你们对我说实话,别瞒着我。我不是小孩子了,对这件事我也有了很久的思想准备了,不管是——什么消息,我都能承受。请你们把实情告诉我吧,不然的话,我心里总是放不下。这些天,我——总是担着心,连奶都回掉了——我——”她说不下去,抽泣起来。
黄阿姨声明说:“小石啊,不是我们不告诉你,是——条件不许可啊——”
“你们就告诉我他是不是还——活着就行——我知道这里的人——对学潮什么态度——我不会——讲出去的——”
黄伯伯连声说:“活着,活着,他没事。我以为他在信里都跟你说了呢,原来他连这都没说?”
她听黄伯伯的口气,那信的确是黄海写的,心里一阵轻松:“他在信里说了的,但我——不敢相信——因为字迹不像他的——我以为——是你们出于好心——”
黄阿姨说:“信是他写的,是他写的,他写完就交给我们的,不会有错。只不过他的手——”
黄伯伯似乎在给黄阿姨做眼色,黄阿姨就停下不说了。石燕猜测说:“是不是他手受了伤?”
黄阿姨跟黄伯伯商量说:“就都告诉她了吧,她不是坏人,不然海儿也不会——叫我们带东西给她了。”黄伯伯似乎让步了,黄阿姨说,“小石啊,我们家海儿这次可遭了罪了,肩上腿上都——被子弹打伤了——”黄阿姨说不下去,哽咽起来。
黄伯伯说:“海儿算是很幸运的了——不是中的那种——开花子弹。如果是中的那种子弹,那就不得了啦,一边进去,从另一边出来,两边都给你撕个大洞,流血不止,那就没救了,因为那时血库的血供不应求——”
她听得毛骨悚然,急切地问:“那他现在——没事了吧?”
“现在是脱离危险了,但是——小石你可千万别传出去啊,听说现在查得很严,身上有枪伤的人都会被抓起来——”
她惊慌地问:“那他——怎么办?你们怎么不把他带回来?”
“带回来更不安全,我们这里是军工厂——”
“那他现在在哪里?安全吗?”
两个老人面面相觑一阵,都不愿说。最后两人又耳语了一阵,黄阿姨才说:“小石啊,我们这是把海儿的性命都交到你手里了,把什么都告诉你了,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啊——”
“我不会的——”
“他现在住在他——岳父家——这次多亏了他爱人一家了,他那天跟他爱人一起回家,刚好遇上军队进城,他——受了误伤——他爱人找人把他送进医院,幸亏送得及时,他又带着a大的工作证,不然的话——恐怕都轮不到他上手术台——后来怕上面派人来查——他岳父把他接回家去了——”
她一颗心终于放下来了,热泪盈眶地说:“现在我就放心了——”
黄伯伯找了个人送她回去,是个个体户,开的是一辆老得退了休的带斗军用摩托,也要了她二十块钱,比坐买菜的三轮车舒服多了。
现在她比较好理解黄海把那块石头交给她的意思了,也比较好理解他那封信了,还有黄伯伯黄阿姨的态度,都比较好理解了。她从来没问过小付的详细情况,黄海也很少提到小付,所以她连小付住哪里都不知道,但她推测小付家应该离a大比较远,而小付在a大有住处,平时住在学校,周末才回家。黄海肯定也是这样,所以才会在那个灾难性的时刻出现在一个灾难性地方。如果说黄海还有可能是去阻拦军队进城的,但小付绝对不可能去干这个,黄海也不可能把小付拉着去参加这种危险活动,只能是黄海父母说的那样,两口子在回家途中遭遇了那件事,黄海受了误伤,枪子是不长眼睛的。
她心里的大石头放下了,但却放不下那两块小石头,晚上一个人对着“鸳鸯石”出了很久的神,最后责备自己说,只要他活着,什么都是等闲之事,人不要太贪心。
那天晚上她睡得特别香,可能是好久都没真正睡过觉了,心里总像压着个石头,脑子里又总像在办电影节,一闭眼就是各种镜头在脑子里播放,没有顺序,没有情节,但有很多画面,毫无关联,不知道做何解释。
这个夜晚,那块大石头终于搬开了,那些镜头都被剪辑掉了,只剩下一个画面,反复出现,都是她赤足在小河里走,水很清,能看见河底,但水波总是一动一动的,她的脸映照在水里也就一动一动的,有点扭曲。她看见好多好看的石头,但只要她伸手去捞,就总是扑个空,不是抓了一条鱼,就是抓了一手的烂泥,有是还抓起一条蛇来,吓得她一身冷汗。
第二天早上起来,她又把那两块石头拿出来看了一会,那么光滑,真不敢相信会是靠机器磨出来的,完全像天生的一样。还有那颜色,说是涂上去的,她也不信。如果是涂上去的,那沾了水不是应该掉色吗?但她不敢把石头放水里去试,怕一试就露馅了。她不忍心把这么美丽的一个传说打破,人为什么一定要去证实什么呢?如果相信传说使你快乐,那就相信好了。
后来她跟姚小萍讲起这事,照例先来个约法三章:“我只对你一个人讲啊,你可别传出去了——”
姚小萍听了,满不在乎地说:“这有什么不敢让人知道的?现在又不是文化大革命那阵,兴夫妻之间兄弟姐妹之间乱揭发?现在的人都学精了,谁还傻乎乎地为了你党啊政府啊之类的去伤害自己的亲戚朋友?”
她见姚小萍这样,越发担心了,还想再三嘱咐几遍,姚小萍打断她说:“你就别给我念紧口咒了,我们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是不是个传话的人,你还不知道?跟你说了,现在不是从前了,检举揭发行不通了。你看这次搞清查,谁揭发谁了?卓越和严谨都是互相打掩护——”
“卓越严谨怎么啦?”
“还不是为m县那事——”
“严谨——你是不是跟严谨和好了?”
姚小萍开心地说:“岂止是和好,连他们家的门都过了,他爸妈亲自请的我,烧了一大桌菜等我去吃——”
她不解:“怎么转变得这么快?”
“为什么不转变这么快?我救了他们家儿子的命,他们不该转这个弯?如果不是我拦着他,他早就成了人家坦克下的阴魂了——”
“你在外面可别这么高声大嗓说这些,让人家听见不得了——”
姚小萍还是不在乎:“你真的是在乡下,土得掉渣。我知道乡下那些人,又愚昧又无知,文革的时候,他们还停留在抗日战争时期;到了现在了,他们还才进入文革时期。他们跟党跟得最紧了,其实党未必喜欢他们那些泥脚杆子,需要他们卖命的时候哄哄他们,不需要了,理都懒得理他们。城市里的人谁那么傻?我们现在天天政治学习,学习又怎么样?谁也不会像文革那样群众斗群众了,参加过游行示威的人,没一个承认的,别人也不会揭发——”
她觉得师院有可能是跟姚小萍说的那样,因为师院的人一向就是这样的,不管是党的什么政策,他们都是麻木不仁的,只有到了那些跟他们实际利益相关的事了,他们才会有所反应。
姚小萍笑着说:“只有你们家卓越会异想天开,而且总把我们严谨拉扯上,一下要拉着严谨转入地下,上山打游击,一下又拉着严谨一起跑外国去。我骂我们家严谨了,我说你跑什么跑?人家卓越跑跑还有个说头,毕竟人家还干了一些事,有点政治资本。你屁事没干,打游击也只能当炊事班长,跑出国也是干餐馆的料——”
她紧张地问:“那后来呢?”
“后来?事实证明又让我先知先觉了一回,听说e大那边有个人真会跑,别的人跑不了多远就束手就擒了,但听说那个家伙以前去过西藏那边,对边境很熟悉,一下子给他跑到尼泊尔去了。但你猜怎么着?人家尼泊尔怕得罪了中国政府,硬是把他给遣送回来了。这还有好的?叛国罪,从严从重处理!”
“他干嘛跑——尼泊尔去?”
“可能没路子吧,有路子肯定跑美国去了——我听我弟说——那个柴玲——你知道吧?她也在到处逃亡,前段时间逃到e大那边去了——躲在一个男生寝室里——听说从深圳那边出国了——搞得深圳海关受到通报批评——”
石燕不知道卓越是不是也逃出国去了,她记得他曾经提到他妈妈去过香港,他爸爸也出过国,好像西欧美国都去过。在她心目中,只要是出过国的人,那就等于是打开了国门,在中国和外国之间架起了跳板,有了出国的“路子”,什么时候想出国,就可以出国。但父母的跳板儿子能不能用,她就不知道了。卓越这一向都没跟她联系过,莫非——?她问:“卓越——他是不是也——出去了?”
“没有,他前天还来找过我——”
她有点不理解:“是吗?他找你——干什么?”
姚小萍笑着说:“我说了你可能不会相信,他来找我借书,不是借去读,而是借去充数——”
她不是不相信,而是不理解:“为什么?”
“他说是他导师那边要的,好像是他导师以前让他使用过一些科研经费,有的是以买书的名目使用的,现在他导师倒霉了,人家在查他导师的经济帐,所以他导师让他拿出一个书目来,证明那些钱的去处。他把你给我的那些考研复习资料全都拿走了,还拿走了我好多书,除了我高中教学的那些东西他瞧不上以外,其它能拿的都拿走了——”
“他把书拿走干什么?不是说——只要个书目吗?”
“我也不知道,可能要先把实物交给人家看一下吧——反正我把书给他的时候就做好了肉包子打狗的准备——”
她也帮忙着起急来,跟姚小萍的通话一结束,她就给卓越打了个电话,这回一下就找到了他,大概没革命干了,只好呆在家里,听声调没以前那么激昂了:“燕儿,你还好吧?孩子还好吧?”
“还好。听说你需要书?我那里还有一些,不知道你用不用得上——”
他好像很感动:“燕儿,你听说了?我这回真是到了八辈子邪霉了,没想到他们会从经济上入手。我只想到他们从政治上抓不到我们什么把柄,没想到他们——这么卑鄙——早知如此先就该跑掉的——”
她慌忙把e大某人逃到尼泊尔又被遣送回来的事讲了一遍,劝阻说:“还是别想什么逃跑的事了吧,中国——管得严,户籍制度——你逃哪里都没用。不是说——是你导师的事吗?怎么把你也——”
“唇亡齿寒,我导师倒了,我还有好的?他们这是上下一条线撸到底。成则为王,败则为寇啊。谁赢了谁得意,想怎么整人就怎么整人。这回你有话说了,”他捏尖了嗓子,学着女生腔调说,“我早就对你说过了,别参与政治,你不听——”
她听他尖声尖气的,不由得笑了一下,反驳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他恢复了男声:“你是没说过,不过现在说还来得及——”
“你以为我今天打电话就是为了说这?我是来问你需要不需要我那里的几本书的——”
“你有些什么书?”
“我也没什么别的书,有几本字典辞典,专业书籍,还有——几本出国复习资料——”
他沉默了一阵,问:“他怎么样?听说——受伤了?”
幸好她已经习惯于他那省却中间推理部分的说话方式了,知道他说的是黄海,也知道姚小萍这个从不传话的人终于传了话。她支吾了一下,没作正面回答。他又问:“我开始还以为他是参加学运受的伤,后来才知道他是跟他爱人回家路过那里受了误伤。我早就说了,他就会小打小闹——人在北京——居然都没投身迄今为止中国学运史上最壮阔的一次运动——”
她不爱听他贬低黄海,便打断他的话:“如果你需要我那里的书,你可以到我那边去拿。我放了一把门钥匙在对面王婆婆那里的。那屋子太潮,我请她帮忙经常开门通风,不然的话,等我回去的时候,可能屋里都能种水稻了。你只要跟她说是我叫你去拿书的就行,你看得上什么都拿去——”
他很动情地说:“燕儿,谢谢你了。这段时间,我都在忙那事,没能来看你和孩子,恐怕近期也没空——”
她连忙说:“不用不用,你忙你的——”
她以为这事这么糊弄糊弄就过去了,不就是几个钱吗?她知道共产党的天下钱不是最重要的,革命不革命那才是最重要的。经济问题不到一定数目,应该不会惊动公安。哪知过了一段时间,姚小萍打电话告诉她:卓越被抓起来了!
她慌忙问:“怎么回事?为了什么?就为了他导师的——科研经费?”
“可能主要还是因为学潮的事吧,听说他贴的那些大字报,人家都拍了照的——虽然没拍到他的人,但那些大字报的内容都是有关他导师的,跟其它大字报都不同,只能是他贴的——他可真是两边不讨好,以前是学生骂他,现在是政府抓他——”
“贴大字报——说说导师——就要被抓起来?”
“当然不光是贴大字报,主要还是m县那事——”
“m县他不是在——劝阻学生吗?”
“他劝阻学生你也是听他自己说的,现在谁来给他证明?别人都拍了照的,有证据——”
她急了:“可是照片不能说话呀!他人在现场,但他是在劝阻学生,照片怎么能看得出来?你家严谨不能为他作证吗?”
“严谨是出来替他证明了啊,但是严谨是先离开那里的,他只能证明前面那段,后面的他怎么能证明?你放心,他们是铁哥们,肯定是互相保护的,卓越这次很够朋友,同去的几个,他都一口包庇下来了,说没他们几个的事,都是他拉着他们去的,但他们早在事发之前就离开m县了。那几个人也挺够朋友,都没落井下石。但他们毕竟不在现场,帮不上什么忙。听说卓越的妈妈亲自在跑这事,我觉得还是有希望的,毕竟他父母在d市这么多年,肯定有很多老关系——”
她担心地说:“就是怕那个姓温的在d市当道,姓温的老早就想整卓越的,现在有了这个借口,还不——从重从严?”
“所以说啊,当官人家的孩子,最好别沾——”
“现在不是什么沾不沾的问题——”
姚小萍好奇地问:“你不是恨他恨得要死的吗?怎么一下——立地成佛了?”
“我什么时候恨他恨得要死?我不喜欢他,但我不恨他,更不会在这种时刻希望他倒霉——”
“你那时不是咒他死的吗?”
她张口结舌:“我——我那时——那时不是他——太——那个——讨厌了吗?他——”她竟然一下想不起是为什么咒他死的了,只记得自己的确咒过,而且咒了好几次,但究竟是在气他什么,她反而想不起来了。她嗫嗫地说,“我那是在气头上才——那么说的——气头上的话——难道也能当真?”
姚小萍连忙说:“我也没说是你咒他才把他咒成这样的,你别背个思想包袱,还怪我一头包。不过你们那个结婚证的事,要早做决定,不要等到——来不及的时候——”
她一惊:“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
“没什么别的意思,你知道的,冲击公安该当多大的罪——尤其是在这种时刻——”
“可他没冲击公安哪!”
“你我知道他没冲击公安,但公安的人知道吗?他们知道了又会相信吗?还有那个姓温的,恐怕卓越不在现场都可以造谣说他在现场,现在照片也有了,证人也有了,还不借此机会,狠狠报复一下?我知道你是个很——正义的人,但你不能不为你儿子考虑考虑——”
“现在是——新中国,难道还能搞株连九族?”
“哪里需要株连九族?就株连你儿子一个就行了。说起来,卓越不是他父母株连的吗?现在再来株连卓越的儿子,不是顺理成章的事?”
说到儿子,她的正义感就飞了一大半,惊惶地问:“那你说怎么办?现在追到牢里去跟他离婚?”
还是姚小萍老奸巨猾:“现在跑到牢里去跟他离婚还用不着,如果他搞的那个结婚证根本就没用呢?你追到牢里去离婚,不是找上门去跟他沾上关系?那真叫做‘屎不臭,挑起来臭’。还是先打听一下,看那个结婚证到底有没有效,如果没有,那就干脆不作声,就这么混过去算了——”
“我觉得肯定是有效的——,现在谁能证明我签字时没在现场?如果说个‘我没签字’就能不算,那好多夫妻都可以这样说,而不用离婚了——”
“但是他肯定没通过师院开证明,只要师院不知道,谁会想起跑市政府去打听你们结婚了没有呢?再说他还不是在d市开的结婚证,跑市政府打听都没用——”
这话有点道理,她一边找人打听结婚证的事,一边给她父母打预防针。还没讲多少,她父母就听出问题来了,问:“是不是小卓他——出了什么事?不然的话,怎么放假了也不来看你们娘俩?”
她交不出人来,只好如实相告。她爸爸说:“燕儿,我们都是老实人,从来不搞投机取巧那一套,你可不能在这种时刻把人家甩了。小卓他是冤枉的,这点我可以作证,我也相信党和政府总有一天会查明真相,为他平反昭雪的,我们不能在这种时刻干那昧良心的事——”
她妈妈说:“我看你就是放不下那个姓黄的——他到底有哪点好?人无人,貌无貌——”
她反驳说:“他怎么人无人了?”
“他有人?有人怎么会打人家老婆的主意?凡是这种挖人墙脚的,都不是好东西!”
她不耐烦地说:“你别在那里自作多情了,人家娶的是a大教授的女儿,谁挖你墙脚了?你请他挖他都不会挖。”
她妈妈愣了一下,坚持说:“那他就更不是好人了,原来还只说他想拆散你的婚姻,现在更糟糕,不光是拆散别人婚姻,连自己的婚姻都不当回事,这样的人,他能是好人?”
她把王牌打了出来:“领结婚证的时候,我根本就没到场的,都是卓越一手操办的——”
她妈妈更不解了:“那还不好?你只动嘴,他去跑腿还不好?”
她跟她妈妈讲不清了,干脆不讲了,只提醒说:“我不是为我自己着想,我不怕受牵连,但你们有没有想过靖儿?如果他爸爸是——反革命暴徒,他以后怎么——活?”
说到这个地步了,她父母还是不让步:“现在不是文革,你弟弟班上那个陈兵,人家不是父亲在坐牢吗?他哪里受影响了?还不是照样当班干部?以后考上大学了照样去读,谁敢卡他?谁卡他告谁!”
石燕的爸爸自告奋勇要到d市去,说是要去作证,好把卓越救出来。石燕问:“你给他做什么证?你亲眼看见他在m县公安局门前劝阻学生了?”
她爸爸反驳说:“我还要亲眼看见?我凭我的良心就知道他不会鼓动学生冲击公安——他是大学老师——他怎么会干这种事?”
她恨不得让她爸爸去白跑一趟,不然的话,无论她说什么,她爸爸可能都不相信,还以为她是个无良小人。但她担心她爸爸这么到处乱跑,反而跑出事来,就息事宁人说:“等我打电话问问——他妈妈再说吧——说不定他妈妈已经把他救出来了。你们在外面别说这事,这里很多人都不了解学潮,说给他们听当心惹出事来——”
她真的给乔阿姨打了个电话,是姜阿姨接的,声音里满是焦急:“石老师啊,越儿他冤枉啊!你要想办法救他啊!”
她知道姜阿姨也是病急乱投医了,大概是见到谁都会请人家救卓越,也不管人家救得了救不了。她问:“乔阿姨在不在?”
“不在,她去m县那边了——”两人没话说了,姜阿姨打听了一下孩子的事,她随便说了两句,就挂了电话。
第二天,她又打了一次电话,乔阿姨已经从m县回来了,听声音比较有希望:“m县公安局的同志们觉悟很高,比较实事求是,已经有两个人写了证明材料,那边的学生也很配合,很多都愿意为越儿作证,我让他们写了东西,都交上去了,越儿应该很快就会被放出来。”
她马上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她父母,总算打消了她父亲去d市作证的念头。
卓越出来之后,给她打了个电话。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觉得他的嗓音第一次带上了颓废的气息:“燕儿,我这回是真的倒霉了,不知道这霉运得走多久,我看我们就不要再联系了吧,免得影响了你和孩子的前途——”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又说:“那个结婚证,你一直都不承认的,现在也就不用离婚了,我们两个都不认账就行了——”
她胆怯地问:“那样行吗?”
“有什么不行?这事师院不知道,d市都没人知道,只乡下那个办事员知道,可能他自己都忘记了。如果你想办个正式离婚也行,但我觉得反而会把事情搞麻烦了——”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他说:“燕儿,只要我有能力,我都会负担孩子一部分生活费的,但是我恐怕——不一定有这个能力了——”
她担心地问:“他们把你——怎么样了?”
“现在还没怎么样,但我导师的例子摆在面前,他们说他侵吞科研经费,让他全数退出来——这么些年了——要退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你——导师——得罪了谁?”
他笑了一下:“这年头,到处都有姓温的,你不得罪这个姓温的,你就得罪那个姓温的。我那个师妹真不是个东西——我早就对你说了——他会栽在那个女人手里的,他不相信,现在相信已经太晚了。燕儿,我知道你——很多地方都——不满意我——我的确没好好照顾你——我现在想弥补——但是没有机会了——我希望你不要——在这种时候——”
她马上说:“我明白,我不会——说任何对你不利的话的,你也要把——姜阿姨她们嘱咐一下——”
“姜阿姨我不担心,但那个姓胡的女人——”他没把这话说完,就转到别处去了,“估计他们也就是从这几个方面下手了,我不怕,大不了赔些钱。但我没杀人放火,也没闹事,他们整不死我——”他突然问,“孩子会叫爸爸了吗?”
“还早呢,要到一岁左右才会说话吧?”
“燕儿,拜托你好好照顾孩子,等他大了,告诉他爸爸是为了他的前途才断绝我们的关系的,不要让他忘记了我,不要让他恨我——”
她说:“我会带好孩子的,你——保重——”她听见他在那边唏嘘,她也很难过,连问几声,“你没事吧?”他没说话,过了一会,他挂了电话。
她没想到自己成了学潮的间接受惠者,学潮帮她轻而易举地结束了跟卓越的关系。虽然她对那个结婚证还是有点放不下心,但她觉得不应该在现在这个时候去跟他谈离婚的事。既然他自己已经想到不连累孩子了,而且主动提出终止婚姻关系了,她如果不相信他,还要砸落实一下,好像太不人道了。她觉得其实离不离也没什么,只要大家不知道这段婚姻,也就不会影响她的孩子,反正她也没准备再婚,有没有一纸正式离婚书都没什么区别。
卓越后来就没再跟她联系,有关他的消息,石燕都是从姚小萍那里听到了。姚小萍的电话,差不多每次都是以“卓越又倒霉了”开头的。先是说卓越自己也有经济问题了,还是科研经费的事,大概当老师的,除了科研经费也就没什么别的经济问题了,总不能贪污几盒粉笔吧?卓越又来向姚小萍借过书,但这次姚小萍成了清水衙门,上次借的没还,这次就没书可借了。
然后传来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卓越的硕士学位被k大取消了,原因是他的论文里有大量抄袭剽窃部分,很多是大段引用原文,但没有加引号,也没标明出处。卓越自然是不承认的,他说他那不是引用,是用自己的话转述别人的观点,不用加引号的。但事到如今,他的话当然没份量了,硕士学位就眼睁睁地被取消了。
师院马上采取了相应的措施,取消了他的讲师资格,因为他破格提讲师,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有硕士学位,而别人没有。现在既然他并没有硕士学位,那讲师当然是不合格的了。更为严重的是,一个大学老师,竟然用这么卑劣的手段获取学位,这怎么为人师表?为了广大青年学生的健康成长,也为了挽救卓越自己,师院决定撤销他的一切教职,改派到师院印刷厂工作。
姚小萍说:“你说惨不惨?现在搞得跟我们对门那个不男不女的在一起工作了,连那个‘男人婆’的职位都比他高,他还得服那人管,你叫他怎么受得了这个气?”
她也很担心,知道卓越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面子观点尤其强,通常都是被人仰望的。现在你要他在那么一个不学无术的人手下工作,他不气疯才怪呢。
姚小萍说:“刚好我前天去印刷厂,碰见了他,是我跟几个老师一起搞的一个高考复习资料小册子,在他们那里印刷。看着真的很可怜,他根本不是一个动手能力很强的人,现在要他干这种活,那些机器又旧成那样,他搞得满手满脸都是黑乎乎的,还不断被我们对门那个女人骂,像训乖乖儿一样教训他这,教训他那——我都看不下去了,狠狠说了那个女人几句——”
“你说什么?”
“我说人家从前是当教授,站讲台的,现在落了难才被发配到这里来做苦工,他不是属于这里的人,迟早会离开这里,前途不可限量,谁知道会做多大的官?到时候你给他提鞋都不配,你还是积点口德吧,不为自己着想,也为自己的子孙后代想一想——”
“谢谢你——这么帮他——”
“我怕那女人报复他——”姚小萍吹嘘说,“所以我教了他一招,肯定能治住那女人——”
“你教——卓越一招?”
“嗯,我当着那个‘男人婆’的面就请卓越过来吃饭,我不怕什么连累不连累,现在不是文革那年代了——我一不想当官,二不想发财,谁能把我怎么样?我请他吃饭的时候,就教他:那女人是个老姑娘,长得像个男人,五大三粗,所以没人要,只要哪个男人多望她一眼,她就要骨头发酥,以为别人看上了她。你平时就多望她几眼,先把她魅倒,然后想怎么整她就怎么整她——”
“他——心情还好吧?”
“那怎么好得起来呢?摩托车也卖了,要退还那些科研经费,工资也减了,还要退回破格提讲师的那部分工资,听说每个月都要从工资里拿钱还账——本来减了工资就没剩下什么了,这样七扣八扣的——可能手里紧得很——反正我每次请他吃饭——他都吃得——很贪婪的样子——”
她心里很难受,而且想到他住的房子也跟职称相关:“那他现在还住在——以前那里吗?”
“搬了搬了,那房子被收回去了,说他不够资格住那里,现在搬到单身寝室跟人合住——”
当她以为他已经被贬到人生最低谷的时候,一颗重磅炸弹爆炸了。那天姚小萍一上来连“卓越又倒霉”了的开场白都忘了用上,就义愤填膺地说:“你说这些人无聊不无聊?把他跟姜阿姨的事告诉了他妈妈——”
她惊呆了:“啊?那——他妈妈——”
“听说当场就昏倒了,送医院抢救过来,但落了个半身不遂——”
“姜阿姨呢?”
“听说被辞掉了,现在可能回老家去了吧——”
“那乔阿姨谁在照顾?”
“听说另请了个人,再就是卓越自己两边跑——”
就在得知这个消息不久,石燕自己也被师院那边的人光顾了,幸好那天她父母都去上班了,只有她和孩子还有姚妈妈在家。两个从师院过来的调查人员光顾了她的热舍,她父母只在她那间卧室安了个空调,主要是为了靖儿。那两人来后,她就叫姚妈妈在卧室看孩子,她自己在客厅接受调查。虽然又是吊扇又是落地台扇地吹着,几个人还是有点汗流浃背。
那两人出示了证件,说明了来意,请她说说她跟卓越的关系。幸亏她从姚小萍那里听到了一些消息,又跟卓越定好了攻守同盟,所以一口咬定跟卓越没什么“关系”,谈过一段恋爱,因性格不合分手了。
那两人转弯抹角问了很多鸡毛蒜皮的问题,最后才揭示主题,问她知道不知道卓越跟他妈妈的保姆的关系。
她睁着眼睛说瞎话:“他们有——关系?我怎么不知道?”
“你跟他分手是不是因为你——发现了什么?”
“他跟我性格不合,我们处不好——”
那两人又叫她描绘一下两个人是如何性格不合的,她很诚实地说了一些,比如卓越不做家务啊,是猫头鹰型的,起得晚睡得晚,而她是百灵鸟型的,起得早睡得早等等。她一边说一边诧异,怎么以前好像有那么多的问题,真的说起来就找不到什么资料了呢?不知道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加起来达没达到分手的级别?如果达不到,她们会不会怀疑?
那两人还问了她对学潮的看法,她一推三六九,说呆在乡下,什么都不知道。估计那两人是热得受不了啦,问了好几次她的电扇是不是开到最高档了,结果两人没呆多久就告了辞。
她想,早知道是这样,我吊扇都不给你开,就说坏了,你能把我吃了?
虽然卓越说过不再联系的,但石燕还是打了个电话到乔阿姨家,接电话的是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听说是找乔阿姨,电话里就没声音了,过了一会就听见一种奇怪的呜呜声,大概接电话的是新保姆,现在把听筒放在了乔阿姨耳边。
石燕问了好,听见乔阿姨在回答,但乔阿姨说话已经非常含糊不清,大概是因为中风使面部肌肉也瘫痪了,影响了嘴唇的运动。她勉强谈了一会,完全听不懂乔阿姨在说什么,后面就只剩下了哭泣的声音,她也跟着哭了一阵,挂了电话。
她父母老是在打听卓越的情况,又催着她回d市去,说分居久了会影响夫妻关系。她考虑到d市的房子太潮湿,又没空调,怕靖儿受罪,不太想回d市。但她父母提出让她把空调带到d市去用,还教导她人不能没良心,越是困难的时候,夫妻越应该互相扶持。
她无奈了,只好坦白说:“我们已经断绝关系了,是他自己提出来的——”
她爸爸很生气:“他自己提出来,你就答应了?你怎么这么经不起考验?文革的时候,我因为出身不好,也向你妈妈提出断绝关系,但你妈妈坚定得很,毫不动摇,不然哪里会有你?”
她妈妈说:“你们孩子都有了,怎么能说断就断了?那孩子不是没爸爸了?”
她被逼急了,闪闪烁烁地把卓越跟姜阿姨的事说了出来,她自己尴尬得红了脸,她父母还是没听懂。她也不敢说太明白,怕把爸妈搞得跟乔阿姨一样了。她想反正离开学也不久了,赖在家里也赖不了几天,便叫父母帮忙找个车回d市去。
她爸爸亲自送她回到d市,提出要去拜望一下亲家,态度相当坚决,看那样子,如果不带他去拜望亲家,他就会在d市驻扎下来。她没办法,只好叫姚妈妈在家休息,她自己买了点礼物,抱着孩子,陪着爸爸,顶着日头,打的到乔阿姨家去。
她跟乔阿姨打电话的时候,已经根据声音和常识把乔阿姨的形像想象得很悲惨了,但等到真的见了人,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缺乏想象力。她完全没想到一个人可以老得这么快,垮得这么快。记得第一次见到乔阿姨的时候,是那么有气质有风度的一个中年女人,真个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春节时乔阿姨已经算是政治上走了背运了,那时虽然老了一些,憔悴了一些,但也还是个健康的样子,而现在已经瘫痪在床,口鼻歪斜,嘴不关风,两眼无神,似乎不久于人世了。
她走上去对乔阿姨说:“乔阿姨,我爸爸来看您了,今天刚从‘洞洞拐’那边过来的——”
乔阿姨大概想说什么,但说不成句,口水眼泪鼻涕都流下来,保姆连忙用毛巾擦拭,眼圈红红地解释说:“这几天已经好多了,前几天那真是——”
“她儿子呢?”
“要到很晚才能回来,说白天要上班,晚上要学习——”
他们那天就一直呆在乔阿姨家,因为她爸爸一定要亲自见见卓越。卓越到很晚才回来,见到他们惊讶得合不拢嘴,先是一愣,然后一个箭步抢上来,抱起孩子,热泪盈眶地叫道:“儿子,儿子,想死爸爸了!”
靖儿可能还从来没经受过这等热情浪漫的欢迎式,很不给面子地大哭起来。石燕慌忙把孩子接过来哄,叫保姆张罗卓越吃饭。翁婿两个喝了几瓶啤酒,都打开了话匣子,大有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架势。
石爸爸喝到高处,拍着女婿的肩膀说:“小卓,我从一开始就看出你是个将才,是个好孩子,我到现在还是这样认为,我看准的人,保管没错。我们家燕儿,脾气不好,你要多担待,但她人单纯,没那些花花心思,是一等一的好妻子材料——”
她生怕卓越酒后吐真言,给她爸来上一句“她还没花花心思?且听我给你细说周详——”。还好,卓越没那么戏剧化,可能还没喝那么高,也可能是喝太高了,没打她小报告,而是高风亮节地检讨说:“我这个人一心扑在事业上,平时没好好照顾燕儿,我——内疚得很——”
两翁婿天南海北地扯了一通,石燕催着回家,石爸爸似乎很惊讶,大概以为经过了他这番强力斡旋,这小两口肯定要如胶似漆了,看来革命尚未成功,老爸仍需努力,便打死也不肯回石燕那边去。卓越也说:“太晚了,老人家又喝多了一点,今晚就住这里吧。”
她拗不过所有人,只好在乔阿姨家住下。乔阿姨家是三室一厅,乔阿姨住了一间,卓越住了一间,另一间是保姆在住,现在一下来了三大三口子,就有点拥挤。石燕要求跟保姆住一间,让卓越跟石爸爸住一间,但每个人都不同意,说保姆那间没空调,孩子受不了。最后决定石爸爸住客厅,卓越石燕两口子带着孩子住卓越那间。
卓越那间房的床不怎么大,三个人睡不下。好在天气热,卓越就在地上铺了个席子,让她跟孩子睡床上。她知道跟卓越住一间房会有什么后果,也不准备抗拒了,经历了这次政治风波,跟国家大事一比,她的家庭小事愈显其小,她对他的恨已经不那么强烈了,也可能是黄海那边已成定局,她没什么必要守身如玉,与其闹别扭搞得两个人一夜睡不好,还不如几下应付了,大家安心睡觉。
果不其然,刚躺下,卓越就来搂她,她推脱了一下,说孩子还没睡熟。他自嘲说:“难怪别人说有了孩子,老子就降了价,看来真是不假——”
他躺在地上等她,翻来翻去的,长吁短叹,不时跑来看孩子睡着了没有,结果弄巧成拙,不停地把孩子从浅睡中惊醒。后来他老实了一点,躺地上不动了。等孩子睡熟了,她自己爬下床,躺在他身边的席子上。他一转身紧楼着她,吻她,她感觉脸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他的汗还是眼泪。他解开她的纽扣,吻她的身体,吮她的乳房,但她没有了以前那种激动的感觉,只问:“脏不脏?身上出了汗,都是咸的了吧?”
他不回答,只使劲地吮,然后问:“怎么没奶?”
“奶不够——断掉了——”
“可怜我的儿子,跟爸爸一样,我小时候也没吃什么母乳——”他像捏皮球一样捏了捏她的乳房,“不过你的奶比以前——大多了——我儿子的功劳——”他伸手在她下面摸,问,“想不想?”
她只觉得疼痛,不知道是不是今天长时间坐车的原因。她以前有过这种情况,特别是坐汽车,不能起来走动,老坐在椅子上,似乎两腿间不能通风,下面就会发红发痒,就像小孩火气大了下面会发红一样,一般要等到第二天症状才消失。以前没结婚,没人碰那里,所以下面有点疼也没什么,洗了澡,穿个通风的内裤,睡上一觉,就好多了。
她想把这事告诉卓越,但还没来得及讲,靖儿就在床上叽叽躁躁起来,她慌忙爬上床去哄孩子,他跟了上来,从后面扳开她的腿,就想往里刺。她痛得打他的手,轻声叫道:“轻点!轻点!你慌什么慌?搞这么痛——”
他说声对不起,停止了进攻,改用手指试探,边摸边问:“生了个孩子,就搞这么干了?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她的确不知道,她这段时间可以说早就把这个地方和这件事给忘记了,再说没事谁跑那地方去探干湿?她自己是从来不深入那里调查研究的,所以根本不知道是从哪天起开始变干的,可能是从断奶起吧。听别人说,一断奶就该来例假了,但她的没有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许提前进入更年期了。
他的手像上了胶水一样,总是粘在她那里的皮肤上,扯得痛。他努力了一会,仍没有效果,每碰一下她就疼得嘶嘶的。她小声说:“让我打盆冷水洗一下看好不好一点——”
她悄悄跑到洗手间,找了个盆子,先把盆子狠狠清洗了一下,然后装了一大盆冷水,坐在里面,想让冷水把那个地方的红肿消下去。坐在里面感觉很舒服,但离开冷水,用毛巾拭擦的时候,还是觉得疼,只好又打盆冷水接着坐。可惜坐又坐得不安心,怕靖儿醒来找不到她会大哭大叫,还没坐出成果来,就慌慌张张往卧室跑。
靖儿倒没醒,但她看见卓越已经躺地上去了,正在自立更生,见她进来,马上招手叫她过去。她有点胆怯,不论是用哪块为他服务,她都有点害怕,只后悔今天不该住在这里,都怪她那个“天真无牙”的老爸,此刻在客厅睡得香甜极了,不知道女儿在受什么苦。
她迟疑着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小声说:“还是不行,还是很疼——”
他一把抓过她,扯到他身边躺下,趴到她身上,用腿拱开她的腿,强行往里钻。她烦了,低声呵斥说:“你到底怎么回事?跟你说了,我很疼,你怎么不听?”
他翻落下去,恨恨地说:“你疼,就别跑这里来惹事生非嘛——,把我搞成这样,又说疼疼疼——”
“不是我要来这里惹事生非的,是我爸爸要来看你和你妈妈——,我说了要回去,是你自己不让——”
他好像不好意思再抱怨,只问:“那从今以后你就是这样了?别的女人生了孩子不是这样的吧?”
“我又没说是生孩子的原因,我每次天热时坐了长途车就是这样的——”
“我们两个人去年从你家回来不是天热坐长途车?”
她也答不上来了,那次好像是没这个问题,她猜测说:“可能那次座位比较多,坐得比较——宽松吧——”
“算了吧,是什么原因你自己心里清楚——”
她吓一跳,以为他在影射黄海什么的,但他接着说:“其实我对人性还是很了解的,像我现在这种情况,是应该知趣一点,不要指望别人大发慈悲,我这个人也不愿接受别人的慈悲,所以我主动提出断绝来往。你爸爸是个好人,他不把我当坏人。但你——,算了,不说了,你今天也是因为爱面子,才迫不得已陪他来的——”
她很有点反感他用这种眼光来看待她,用这个理由来解释她生理上的疼痛,但她不想跟他吵,只声明说:“我没有跟你划清界线的意思,我也没有嫌弃你什么,你提出断绝关系,我同意,都是为孩子着想。我那里疼,只是个生理现象,可能是我的两腿长得太拢了吧——你要是不舒服,我用手帮你吧——”
他没再罗嗦,转过来对着她,让她用手帮忙。她为了免除嘴巴受苦,拼了命地左右开弓,他自己也十分配合。她做着做着,时常有种好笑的感觉,因为他是很投入的,拼命想爬上那个高峰,但她却是在完成任务,两相对照,特别滑稽。就在她自己都以为今天嘴巴是逃不掉了的时候,她成功了!他在她手里喷洒跳跃,很多下,酣畅淋漓。
完事之后,她帮他找了个毛巾擦拭了一下,回到床上去陪儿子,而他很快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她躺在那里,不知为什么老想到黄海。这段时间她没给他打电话,他也没给她打电话。他们之间的通讯联络一向都是由她打给他的,因为她离电话远,他打过来没法找到他。而他是个“坐地户”,她打过去一般都可以找到他。
这段时间她没打电话,一方面是因为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学校,另一方面是她知道他其实一直是跟小付在一起的。她倒没觉得他欺骗了她什么,但是她觉得不应该再继续下去。从前还可以自欺欺人地说黄海不爱小付,小付也不爱黄海,但这次事件暴露出黄海和小付其实是很相爱的,这次事件肯定也加深了他们之间的感情,生死之交,救命之恩,那是好玩的?
他把那块石头交给她,肯定是在表白他不愿或者不配拥有那块石头了,但他希望她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来拥有那块石头。她的道德底线可以很低很低,但她在爱情上绝不吃嗟来之食。
那个夜晚,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还是她赤足在河里走着,不时弯腰下去捡那些美丽的石头,但这次她是光屁股在河里捡石头,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连条裤子都没穿就跑到河里来捡石头,但事实上她就是没穿。她想尽一切办法遮盖自己的屁股,但总是遮不住。她想坐到水里去,让水遮住屁股,但水里不是有螃蟹,就是有水蛇。
第二天,卓越很早就起床去上班,石燕也跟着起来了,趁着孩子还没醒,煮了碗面给卓越吃,特地放了些他爱吃的油辣椒。他吃得满身是汗,最后连碗底剩的几根都舍不得放过,筷子夹不起来,就连汤都一起喝下去,结果呛了一下,咳嗽起来。
她倒了杯冷开水给他,又找了个毛巾给他擦汗。昨晚在灯下没觉得,到了白天她才发现他似乎老了很多,黑了很多,瘦了很多,头发也剪短了,剪得很没有章法,手指甲里嵌着些黑乎乎的东西,以前那种知识分子的形像去了一大半,仿佛一旦干上了印刷工,身心两方面都在向工人阶级靠拢一样。
她心里很难受,感觉他挺可怜的,从小到大,人生的几种基本乐趣他似乎都没真正享受过,现在又落到这步田地,还不知道有没有出头的一天。她心里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很希望他是她的兄弟或者什么亲戚,哪怕是邻居都行,那她就天天帮他做饭,让他享享口福,她不会计较他关心不关心她,照顾不照顾她,只要看到他那么香甜地吃她做的饭菜就够了。但他不是她的兄弟亲戚或邻居,她对他的感觉就不同了,他不关心她,不照顾她,不体贴她,她就觉得没意思,就宁可不跟他在一起。
她很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向他告辞,她想对他再声明一下,她离开他不是因为他落了难,而是感情方面的原因。但她觉得还是不说为好,也许他更愿意把她理解为一个势利小人,那么他就不会对她的离去难受,因为那不是他的原因,是政治上的原因,是她太小人。她知道他一向就是这样,总爱占据道德制高点,从来不承认是自己错了,也许他只有这样才能接受某些事实。
他喝了水,问她准备什么时候回去,她说马上就走,因为她爸爸得赶回去上班,他也没挽留,只说:“本来想留他老人家多玩几天的,但我现在这个样子,没时间陪他老人家,也怕连累了你们,我就不讲那个客气了。我上班去了,你们自便。”
石燕等一老一小都起来了,就跟乔阿姨和保姆告了辞。回到家后,姚妈妈汇报说:“昨天晚上街口那个小孩跑来叫你接电话——”
她屏住呼吸:“是吗?您——帮忙接了吗?”
“我叫那小孩去说声你不在家就行了,他不肯,一定要我去接,我只好跑去接了,那小孩问我要了两块钱去了——”
她马上拿出两块钱还给姚妈妈,也不顾爸爸在跟前了,问:“是谁打来的?”
“是你同学打来的,问你到哪里去了,我说你跟你爸爸一起上你婆婆家去了。他又问你晚上回来不回来,我说不回来——”
她暗自叫苦,打电话的肯定是黄海,现在肯定给他留下一个她跟卓越在一起的印象了。本来他有这个印象也没什么,因为他自己也是住在岳父家的,但她冤枉啊!
她一直等到她爸爸走了才去跟黄海打电话,但实验室没人接,寝室说不在。她如坐针毡地等到晚上,再去打电话,还是没人接。她跑回来审问姚妈妈:“他说没说他姓什么?”
“他没说——我也没问——”
“他说没说会再打电话来?”
“没有——”
她失望了,可能不是黄海,说不定是她师院的哪个同学,从乡下到d市来办事,想到她这里找个歇处。但她想起自己刚搬到这里不久,还没来得及跟师院那帮同学联系上,而街口的电话号码连姚小萍都不知道,因为姚小萍都是直接打到钢厂子弟中学去的。知道街口电话号码的只有黄海,叫那孩子传呼电话更是黄海的创造发明,所以昨晚打电话的不可能是别人,只能是黄海。
她晚上又去打了几次电话,还是没找到黄海。她完全绝望了,很可能他听说了她去婆婆家的事,以为她回到那里跟卓越一起过日子去了,所以躲着不理她了。她有点不平,为什么你能住在岳父家,我就不能住在婆婆家呢,何况我去婆婆家还是迫不得已的。如果你为这么一点事就赌气不理我了,那你也太小气了。
等她洗了澡,准备睡觉的时候,街口那小孩跑来叫电话了。她让姚妈妈帮忙看着熟睡的孩子,自己跑到街口去接电话。是黄海打来的,她还没来得及表示自己的惊讶,就被他捷了足,他的声音里满是惊喜:“你——回来了?我都没做指望了——只是不甘心——再打一次——没想到——”
“我早就回来了。我爸爸昨天送我回来,他——一定要去——看——卓越的妈妈——,就陪他去了一下。你怎么样?”
“我?挺好的呀——你们怎么样?卓老师怎么样?”
她不想把大好时光浪费在卓越身上,就笼统地说:“挺好的,你——上班了?”
“嗯,上班,学习——”
她不敢问伤口的事,怕有人窃听,只问了个还算相关的问题:“你——爱人还好吧?”
“挺好的。我打了好几个电话到你爸爸妈妈那边——请他们转告你我晚上会给你打电话,他们——可能没告诉你——”
“啊?他们提都没提。那你——晚上打电话了吗?”
“嗯,一直打,但没人接——可能他们单位的电话铃都被我打坏掉了吧——”
她试探地问:“你——岳父家有电话?”
他好像没听懂,过了一会,说:“噢,你这样想的?难怪老不给我打电话——呵呵——那不是糊弄党的一套吗?怎么先把你哄住了?”
她心里一喜:“那你不是——跟你爱人回家的路上——那个的?我还以为——是呢——”
“呵呵,要是全国人民都有你这个觉悟就好了,可惜真相信的恐怕就你一个。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你想蒙的人,一个也蒙不住;而那些你最不想蒙的人,却一下就进入了剧情——”
他们两个像打哑谜一样讲了一阵,他突然说:“我明天到d市来看你好不好?”
她以为他在开玩笑:“你明天?那除非你插上翅膀飞过来——”
“那我就飞过来好不好?”
“你别骗我了——”
“我没骗你,我回了‘洞洞’,现在在我父母单位给你打电话——”
“真的?你怎么能——现在跑回家?”
“母病重,儿速归——”
她大吃一惊:“什么?你妈妈她——”
他笑起来:“又进入剧情了!我这个不肖之子——好在我妈不信迷信——”
第二天,石燕一早就跑去买了很多菜,然后就跟姚妈妈两人轮换着带孩子做饭。中午的时候,黄海来了,汗流浃背,虽然在大太阳下一路晒过来,但脸上不是红扑扑的,而是白惨惨的,感觉连浑身的汗都是冷汗一样。她心疼得要命,连忙张罗他洗澡吃饭,舀一大碗鸡汤给他喝,又逼着他睡个下午觉,才像是缓过气来。
姚妈妈不愧是有其女必有其母,在这些问题上很有大将风度,接待黄海就像接待自己的女婿一样,晚上主动要求带靖儿睡,大概是为了方便他们两个颠鸾倒凤。但石燕没同意,因为靖儿一直是跟她睡的,她怕突然交给姚妈妈,孩子会扯皮。
结果靖儿跟着她睡还是扯皮,不肯睡觉,还哭闹,好像又要掀起一个“婴儿潮”一样。她不得不使出老伎俩,抱着孩子在屋子里转来转去。靖儿也是老规矩,只要她抱着不停地走,靖儿就乖乖的,睁着两只大眼睛四处张望,嘴里“噢噢”的,好像在跟她对话。但只要她坐下来,想跟黄海说几句话,靖儿就大哭起来。
黄海自告奋勇来帮忙,结果只能帮倒忙,他一碰孩子,孩子就大哭,抱着走都不行,像他身上长了芒刺一样,搞得两个大人都很尴尬。黄海连连检讨,说一定是他的丑样吓着了孩子。她赶快解释,说不是那个原因,可能是刚到一个新地方,孩子还不适应。但她心里也觉得奇怪,靖儿昨天在乔阿姨那边不是这样的啊,虽然卓越抱的时候,孩子也哭了,但至少她抱还是管用的,不用这么走来走去,难道血缘关系就这么厉害?
她生怕孩子哭闹会让黄海内疚,便一直抱着走来走去,边走边跟黄海说话,叫他把他受伤的经过都讲给她听。他给她看了他的伤口,说他真的很幸运,肩上一枪如果打低点,就可能洞穿肺部;腿上一枪如果打偏打高点,就会让他断子绝孙。
她问:“被子弹打中是什么感觉?”
“像被人砸了一拳一样,很闷很重的感觉,刚开始不知道疼——”
“你总是对我撒谎,说你没参加——”
“我是没参加呀,我是到了最后那几天才出去看看,主要是想拍点照片,有历史意义的。就是到了现场,我也没想到真会开枪,可能大家都没想到,说不定那些军人自己都没想到,因为刚开始他们是很克制的,而那些群众就像逗一头关在笼子里的老虎一样,知道它咬不到他们,所以胆子很大,扔石头啊,扔瓶子啊,喊口号啊,都觉得军人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那后来怎么——”
“谁知道,听说命令是从一架直升飞机里下达的。刚开始士兵只朝天朝地开过枪,还捡起别人扔过去的石头扔回来,也砸到了一些人。但突然一下,据说是直升飞机上下达了‘平射’的命令,士兵就开始朝人打了。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拍到照片了吗?”
“拍是拍了些,但混乱当中连相机都不知道弄到哪里去了。即使还在,也不敢拿去冲洗,听说各个照相馆都设了埋伏,谁去取照片抓谁——”
“那——事情真相不是永远没人知道了?”
“没人能知道完整的真相,即便是经历过的人,也只知道自己眼前的那点真相,而且在那种混乱情况下,恐怕也没来得及看清多少东西。不管怎么说,我都替那些没能像我这么幸运的人难过——不论是平民还是军人——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死了——都是一样的——都令人难过——不管是为什么死的——是为谁死的——对他们的家人来说——都没有区别——都是一个永远不会愈合的创口——”
艾米:至死不渝(23)
好不容易把孩子给哄睡着了,石燕赶紧去冲个澡,上床睡觉。她钻到黄海怀里,两人不顾天热,紧紧搂在一起。他感慨道:“终于汇合了——”
她听到这个“汇合”,想起那两块鸳鸯石,埋怨说:“你让黄伯伯他们把石头带给我,把我吓一跳——老在揣摩你带这个石头给我的用意——”
“用意?用意不就是‘海枯石烂,至死不渝’吗?”
“但我以为那石头是应该一人带一块的,你把你那块带给我,又不写几句话说明一下,搞得我胡思乱想——”
“不用说明呀,石头上不是写着——我的心里话吗?”
“可我——怎么知道你是那个意思呢?我以为你说你——不想再保留这块石头了——那不就是——你不想跟我汇合了吗?”
“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这么想?那石头是鸳鸯石,就是说它们已经汇合了,再怎么样都不会分离了,哪怕它们被分开到天涯海角,它们都是一对鸳鸯石。一日鸳鸯石,终生鸳鸯石,整个传说,我最喜欢这一点——”
她觉得他说得有理,是她自己太紧张他,忘了鸳鸯石传说的这一部分,但她强词夺理,娇嗔说:“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做这么——傻的事?干嘛不把那两句话直接写在信里呢?石头上是有,但是你再写一遍,难道我还会嫌多么?”
他有点黯然地说:“我哪里敢——直接写在信里?我们两个——都不是自由身——我们这事在父母眼里就是——不道德的行为——搞不好信和石头都被我爹妈没收了,或者被你爹妈没收了,那就糟糕了。对不起,我想得不周到,让你——误会了——”
她撒娇说:“就是你,害我的奶都回掉了,我要你赔——”她把胸朝他挺一挺,他一手握住一个,她瘫软在他怀里。
他一遍爱抚那两个宝贝,一边对她说:“你知道是什么让我捡回这条命的?就是它们!那时受伤的人很多,全靠热心的市民帮忙往医院送,用自行车驮的,用板车拉的,用门板抬的,背的抱的,都有。我算比较轻的了,就自己想办法往医院挪。那段路,是我一生中走过的最长一段路。最后那一截,我实在是挪不动了,浑身发冷,口发干,头发晕,喘不过气来,只想躺在地上休息一下。但我知道停下就是死路一条,而我不能死,如果我死了,你肯定会着急上火,把奶搞没了——那孩子吃什么——”
她觉得不可思议:“就——这么点事——支撑着你?”
“这事还小吗?你可能把我当英雄当热血青年了,但我不是,我是个目光狭窄的人,看不到国家民族那么高远的地方,我不知道国家具体是在那里,民族具体又在哪里,每个党每个派甚至每个个人都说自己代表国家,代表民族,但他们之间你争我夺,势不两立,那究竟哪党哪派代表的才是真正的国家和民族呢?所以我干脆不去看那么远,看也是看不见的,我只看见我爱的人,和他们爱的人,和他们爱的人爱的人,我的目力有限,最多看到三层远——”
“你太谦虚了,你其实是很——关心国家民族的,不然你怎么会到d市煤矿来搞社会调查?”
“那不是因为你在d市吗?”
“但是你——对‘五花肉’那事不是——挺上心的吗?”
“是挺上心,但在我眼里,‘五花肉’就是‘五花肉’,她不是国家,也不是民族,她只是一个——可怜的女人。我以为自己能帮到她,所以我想查清那件事,但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又怎么知道d市煤矿工人的生活那么糟糕呢?我不到d市来又怎么知道‘五花肉’的悲惨故事呢?既然知道了,那当然是能帮忙就尽力帮忙了,因为她是我爱的人爱的人——”
“你说‘五花肉’是我爱的人?”
“不是那个意义上的爱,是更广泛意义上的爱。你那时不是也很想帮她的吗?”
“是很想帮她,因为她太——可怜了——”
黄海更正说:“那就把我的话改成‘只看见我爱的人,和他们同情关心的人,和他们同情关心的人同情关心的人——”他突然说,“我把你的奶回掉了,我再来把它吸出来吧——”
“你能——吸出来?”
他骄傲地说:“上次不是我吸出来的吗?”
她被他吸得春潮泛滥,伸手去探索他,发现他还是不那么硬,但她湿得厉害,所以没费多大劲就把他安排进了她的城。他的人弱弱的,动作缓缓的,不时停下喘气。她很心疼他,怕他累了,想提出不做了,但又怕他想做,从卓越的例子来看,男人应该是最恨中途被打断的,一旦起了那个心,哪怕做完就会死也要做到底。
他不好意思地问:“我是不是——像个——老头子?”
“不像,我喜欢这样——”她的确喜欢他那种慢慢的轻轻的运动,很甜蜜,像在吟诵一首抒情诗歌,而太剧烈的撞击,就像从大喇叭里喊口号一样,震耳欲聋,几下就把人搞麻木了,搞不好还留下永久性伤害。
她把她的感觉告诉他,他很喜欢她的比喻,从那以后,凡是他轻抽浅送的时候,就说是在“吟诗”,大刀阔斧之前就宣布一声“大喇叭来了”。
她怕他太累,又伪装高潮。他还是那么好哄,又被她抛砖引玉了。但她被他燃烧起来的火焰还没熄灭,聚集在体内有点难受。她无声地拉起他的手,委婉地引导他的手指进入她的身体。虽然是赝品,名声没有正品大,但用起来并不比正品差。就她的身体来说,她好像对赝品反应更灵敏,可能是因为赝品的运动不仅限于进进出出,而且能屈能伸,还可以向四面施加压力,说明赝品流行的秘诀在于“模仿正品,超越正品”。
他是个好学生,悟性挺高,学得很快,很快就知道她哪块该擦,哪块该压,哪块该又擦又压。她情不自禁地哼叽扭动,而他则惊异于自己迅速练就的一指神功:“这样——也行?那怎么还有为——阳萎离婚的人?”
她不答话,只紧紧吻住他。他练了一阵“单舌独指”神功,终于把她送上高峰,她松开他的嘴,呻吟着,绷直了双腿。他仿佛被她激发,爆发了狮虎神威,说声:“我来了。”一翻身占据了有利地形,直袭军事要地。
她的高峰期还没消退,积攒了大半年的潮水正一拨一拨地涌来。他还在攻城,她的下一拨潮水就又到了,紧紧一夹,把他堵在城外。
他急得直叫“等等我!等等我!”
她叫他:“你快进来呀!”
“你快开门呀!”
她屏住呼吸,抵挡着潮水的袭来,里应外合引导他入了城,他刚动了几下,她的下一拨潮水又到了。她愉快地呻吟着,上面紧紧抱住他,下面紧紧咬住他。他停下,坚挺在那里感受她的极乐,开心地说:“好啊,原来你以前是在骗我!”
第二天,他们请人来帮忙把空调安装上,靖儿不哭不闹了,穿着一件肚兜一样的“蛤蟆衫”,像个小青蛙一样仰躺在床上,蹬手瞪脚地跟黄海玩“抵架”。她很欣慰地发现小孩子其实不知道什么血缘不血缘,有奶便是娘,谁对他好他就亲谁。她坐在那里看他们俩玩,有种熟悉亲切的感觉,好像已经这样过了很多年了,一直就是这样的,完全忘了黄海是昨天才来的,但她心痛地想起他明天就要走了。
她不知道他这一走,又要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心里有点发梗。他好像察觉了什么,突然说:“我调到d市来吧——”
“为什么?”
“想跟你们在一起——”
“那——小付呢?”
“小付?”他不解,“她怎么啦?”
“你调这里来,她——不难过?”
“她为什么难过?我们一开始就讲好了的,就是把她办出国去,没别的附加条件——”
“但是现在不同了嘛,她这次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为你做证,她爸爸又——把你从医院接到他家养伤——没有他们——你今天可能就不会在这里了——这样的恩情你能不报?”
他声明说:“我没说不报啊,但是报答的方式不是只有——以身相许一种嘛,而且也没谁稀罕我以身相许。他们当时说的‘没有任何附加条件’,主要是规范我的。小付她——有她的世界——她可能还活在——从前那个世界里——可能她的世界从她的男朋友高明出国那天起就冻结了——关闭了——而她没来得及从里面走出来——可能她本身就不愿走出来——”
“真可怜——”
“其实我觉得她活得很幸福,很充实,每分每秒都有一个人供她挂念,供她回忆,供她希望憧憬。我们觉得她可怜,是从外人的角度来说的,是因为她的那个世界不是我们这个现实的世界。但哪个世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自己觉得幸福就好。在她的世界里,她爱过,也被爱过,她还在爱,也还在被爱,她的那份爱情从来就没有中断过,以后也永远不会中断,那不是很幸福的事吗?人只要自己觉得自己幸福,那就是幸福,常人受到外界影响,一定要别人承认他幸福才觉得幸福,但小付有她自己的世界,不受外人影响,外人就没必要一定要唤醒她,把外界的观点灌输给他们——”
她虽然不可能像小付一样,活在一个没有“外人”的内心世界里,但她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她担心地说:“但是你调到这里来——是不是就——不那么容易出国了呢?”
“调到这里来了,跟你在一起了,还管什么出国不出国?”
“但如果你不出国又怎么把小付办出去呢?她的精神世界不是建立在出国去与高明汇合这个梦想上的吗?如果她老是出不了国,她的梦幻世界还能存在多久?你答应她的事,却不办到,那不是太——说不过去了吗?”
他自知理亏,辩解说:“反正是搞自费留学,在哪里不都一样吗?都是凭考试——”
她想到她父母的态度,不寒而栗,简直不敢想象以后把黄海带回家去的情景,她也不敢想象跟着黄海上他家去的情景,便建议说:“你还是呆在f市吧,那里是大城市,买书啊,辅导啊,都比较容易,出国把握大一些。等出了国,把小付也办出去了,我们再——想办法。你现在调这里来,目标太大了,来了也不一定比现在这样方便,还不如我们都来办出国的事,以后到外国去相聚——”
他想了一会,说:“你说得有道理,我也知道这是唯一的出路,但就是想跟你们娘俩在一起——天天在一起——每分每秒在一起。以前听我父母讲他们两地分居的痛苦,总是不理解,后来长大了又觉得只是那方面的痛苦,现在才知道两地分居是——什么样的痛苦——”
“什么样的?”
“我也说不清,就像是一个人被锯成了两半一样,一半总是在牵挂另一半,即使知道另一半没事,活得好好的,但还是牵挂,一定要亲眼看见了,亲手摸到了,才能放下心来——”
这个“锯成两半”的比喻,石燕还是头次听说,但她觉得很贴切,就是那么一种感觉。这两个被锯开的一半,对他们来说,最难受的还不一定是锯齿啮咬身体的痛苦,而是不知道另一半究竟怎么样的痛苦。也许两半在一起,生活中也有很多苦难,但因为能看见另一半,能听见另一半,能触摸到另一半,那些苦难就是外在的苦难,而不是两人之间的苦难。当两个人可以共同经受的时候,外在的苦难就减轻了一半。
“不是一个整体”,也许这才是最令人痛苦的因素,当她跟卓越在一起的时候,虽然人是在一起的,但感觉还是两半,而且是无法听见对方,无法看见对方,无法触摸对方的两半。她不知道哪种痛苦更痛,到底是人在一起,心却形同路人,还是心在一起,身却遥遥分离,反正她是两样都品尝过了,看来至少一样还要继续品尝下去。
两人沉默了一阵,黄海问:“卓老师——他怎么样?”
她正在想着“身同路人”和“心同路人”的事,以为他在问卓越对他们未来的态度,便回答说:“他?他自己主动提出——不再联系了——为了孩子着想——”
“他现在——处境不大好吧?”
她把卓越的情况说了一下,讲到乔阿姨的现状,两人都沉默了。最后他感慨说:“我真的很难想像他在——印刷厂干活的情景——倒不是说那活有多么——低下——而是这种——惩罚方式——本身带有的——侮辱意义——”
她也很伤感:“他的确不是一个动手能力很强的人,以前装卸个煤气灶什么的,都搞得满身油污,手也搞伤了,现在去干那活,心情又不好——肯定是度日如年。姚小萍说他弄得满手满脸都是黑乎乎的——”
“不知道这事有没有出头的一天——”
“除非姓温的倒台——”
“姓温的倒台可能也就是没人再继续迫害卓老师了,但彻底平反——我的感觉是——很难——这不象以前反右文革什么的——在党眼里——那都只是个——适度不适度的问题——现在这个问题——”
“不过他也不是因为那事倒霉的,主要还是一些他——个人的问题——”
“就怕等他妈妈一垮,他们又把m县那事揪出来说——”
她也担心起来,觉得那些人把姜阿姨的事告诉乔阿姨就是这么个用心,就是要把乔阿姨整垮,然后他们可以把m县那些人买通了,出具假证词,把卓越彻底整倒,丢监狱里去,判个十年八年的。她问:“那——怎么办?”
“不知道,也许只有你能帮他——”
“我怎么帮?”
“把他办出国去?”
“我?我出国还不知道是哪天哪月的事,还不知道出不出得去,就算我出得了国,恐怕也来不及了——”
两个人一阵唉声叹气,黄海说:“也许我把事情想得太可怕了,现在的人觉悟应该比文革那阵高多了,对政治上的事看得比较穿了,没多少人愿意在这种时候落井下石,何必呢?世界翻来翻去,靠整人得意一阵,过不了多久又被人整,不如呆一边旁观。我这次的事,就是一个例子,我们实验室的人,谁都知道我那天肯定不是跟小付回家,但我们在政治学习上那样讲,也没谁出来戳破我们的谎言——”
“可能别人比较相信——小付吧?她那样的情况,说的话应该是——真实可信的——”
“有可能,但那些知道我和小付平时关系如何,特别是平时我们住哪里的人,肯定都不会相信。”
“他们有没有可能在背后——去揭发?”
“也有可能,不过到目前为止我还没遇上麻烦——”
“其实卓越的事也不是——群众揭发的,像严谨他们——都是很维护他的——”
“你说得对,现在就看姓温的什么时候下台了,只要他一天不下台,卓老师可能就没好日子过——你说别人不知道你跟他的——夫妻关系——这个倒是可以利用一下——”
“怎么利用?”
“别人不知道你跟他的夫妻关系,你就不会受到牵连,应该可以办出国的事,等到办成了,再利用你们的夫妻关系把他办出国去——”
她听他的口气,好像她已经出国了一样,不仅好奇地问:“但是他这样的情况,国内又怎么会——放他走呢?”
“那就看他在公安局有没有熟人了,如果有,他就能办到护照,只要有了护照,我估计他签证是没问题的,听说越是在国内受迫害的人,越好签证——”
她想到这个前景,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味道,不由得问:“我们两个人这样——你把小付办出去——我把卓越办出去——那我们自己呢?”
“我们?我们永远都是我们,不论我们在哪里,跟谁在一起,我们的心都是在一起的——我相信出国之后一切都会有转机的——就怕我出不了国——”
“为什么你出不了?”
“现在a大对出国卡得很严,听说考托福gre什么的,申请都要拿到校长会议上去审批,以前是各院系就可以审批,说明现在收紧了,我能不能报上名都还成问题。估计师院那边也有类似规定,所以你很幸运,及时从师院调出来了——”
“但是我跟钢厂子弟中学有三年合同——”
“没问题,从准备托福gre考试,到真的办成出国,也许真得要这么久——”
她提议说:“如果你那边连考试都报不上名,那等我办好出国了,先把你办出去吧。”
他笑了笑说:“你凭什么办我出去?我们不是夫妻,总不能办同学探亲吧——”
她发现他们走进了一个死胡同,如果呆在国内,可能就永远不能获得自由身;但如果办出国去,至少黄海得把小付带上,她也不忍心丢下卓越在国内受苦,可能最终两人都把自己的配偶带出国去,还是恢复不了自由身,前途真是一片黑暗。两个人唯有对着那对鸳鸯石,海誓山盟又海誓山盟,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时间和运气之上。
后来石燕跟姚小萍讲起办出国的事,姚小萍说:“你真的是运气啊,现在很多大学都制定了控制出国的政策,有的学校师更邪门,规定凡是家里有人在海外滞留不归的,一律不准参加托福gre考试——如果我们师院有这一条,我就别想出国了,因为我弟弟在国外——”
“是吗?这也搞株连九族?”
“就是啊,他们觉得这样可以迫使那些滞留海外的人回国——”
“这真是太——过分了——那你——还想不想办出国?”
“我现在也不特别想了,主要是严谨,他一个学体育的,出国能干什么?如果出去之后他混得不好,靠我一个人支撑,那也是很辛苦的。我们想调到e大去,离开d市,这样——麻烦比较少——”
她觉得从师院调到e大去好像有点天方夜谭,从e大调师院倒还有点可能。但姚小萍似乎很乐观:“我正在跟e大附中联系,他们对我很感兴趣——”
“可是严谨呢?他也调——到e大附中去?”
“看他能不能进e大的体育系,如果不能的话——那也只好进附中了——”
“他愿意?”
“他愿意,他说只要能跟我在一起就行——教中学教大学不是一回事?”
她很替姚小萍高兴,但也有点担心姚妈妈会跟着女儿到e市去,那她就得另找保姆带孩子了。她试探着把想帮卓越办出国的事说了一下,没想到得到了姚小萍的坚决支持,虽然支持的理由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姚小萍说:“对,我也觉得你应该把卓越办出去。你想啊,到时候黄海带着他的老婆,如果到了那里推销不出去,还不该他自己担待着?而他老婆一看势头不对,从前的情人不是那回事了,她没别的人靠了,再加上黄海说不定在国外整个容,变成了英俊少年,那他老婆还会放他走?到时候你一个人看着别人两口子亲热甜蜜,自己一个孤家寡人——”
她觉得如果办卓越出国就是为了这,那她宁愿不办,谁说她孤家寡人?她不是还有儿子吗?有了儿子,她永远都不会孤家寡人了。她把自己的意思说了,姚小萍又改了主意:“如果你不想跟卓越在一起的话,那你办他出国干什么?一旦你把他办出去了,你就别想摆脱他了。现在他自己提出断绝关系,这么好的机会你不抓住,想等到办出国之后再来断绝关系,那不是——与虎谋皮?”
她觉得姚小萍的担心有道理,但如果她有那个能力却不把卓越办出去,她又觉得于心不忍:“我就是觉得他呆在国内——挺可怜的——”
姚小萍安慰她说:“你别为他担心了,等过了这一段,他可以调动个工作,或者辞职了跑到别处去做个体户——不会永远受那个姓温的欺负的——”
她也愿意这样想,而且觉得出国的事还遥远得很,现在还没开学,就把她忙得要命,等开学了,又要备课上课又要带孩子,哪里有时间复习考托福gre?这些没边际的事,最好还是别唱得太早了,也别急得太早了,等到托福gre考过了,再来考虑这些事都不算迟。
没想到刚过了几天,就听到卓越受伤的消息,他的手被什么机器轧伤了,丢了一个手指头,还有另两个受了伤。她得到消息就跑去看他,见他手上缠着白纱布,脸色也很苍白,神情很沮丧,看到她来了,他伸出那只完好的手来抱孩子,孩子居然乖巧地没哭。他就一只手抱着孩子,用另一条臂膀扶住,看着孩子流泪。
石燕心一软,鼻子发酸,眼泪溢了出来,走上去对他说:“你——辞职不干了吧——”
他哽咽着说:“辞不掉啊——我也想辞掉——但是问题没弄清楚——你走掉他们会说你畏罪潜逃——中国是他们的天下——我走到哪里——他们想整我都可以找到办法——”
“那我们想办法出国去吧,他们管不到国外——”
“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出国?”
“也许我可以帮你。”她把黄海的计划说了一下,但没提黄海的名字。
他热泪盈眶地看着她,难以置信:“你——愿意这样——帮我?”见她点头肯定,他动情地说,“燕儿,不管你能不能帮到我,就你这句话,就可以支撑我——活下去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对我的好——”
开学之后,石燕就彻底明白拖着一个孩子、干着一份教书工作、还想考托福gre意味着什么了——那就意味着白日做梦,而且是饿着肚子做山珍海味的梦。
姚妈妈很能干,也很尽心,但白天带一天孩子,也累得无法,眼巴巴地盼着她晚上能接过手去。只要她一回家,姚妈妈就宁可做饭,也不想再带孩子。她自己周末也带过整天,知道那个劳动强度,所以很体谅姚妈妈,每天中午和晚上一回到家就把孩子接过去。
她白天在学校跟那帮调皮捣蛋的学生们斗智斗勇一整天,回到家又要带孩子,也是累得够呛,到了晚上,就一心盼着孩子早点睡觉。等孩子睡了,她有时也把外语单词什么的拿出来,想背几个,但只要一翻开书,上下眼皮就打架,强撑着也没用,只好作罢。但睡梦里都不得安生,满眼是英语单词飞来飞去,大多数是拼错了的英语单词,有时白天好不容易记了几个单词,到了睡梦里却全被改成错的了。
她一直记着自己那个一箭双雕的计划,就是要把卓越办出国去,要跟黄海在国外汇合,她不知道这一箭能不能射下两只雕来,但她知道不办出国去,那就肯定一雕也不雕,所以她总想早日考托福gre,早点办出国,但客观情况又是那么不允许,搞得她人无宁日,休息也休息得不安心,学习也学习得不安心,干什么都好像后面有鬼追着一样,只想快快快!
她想到过调回“洞洞拐”那边去,那样的话,晚上就有好几个人帮忙带孩子,兴许可以让她有时间复习应考。她厚着脸皮跟校长提了一下调动的事,校长没把三年合同搬出来,只抱怨说:“我最讨厌知恩不报的人了,你别忘了我当初是在什么情况下收留你的,没有我,就没有你的孩子!”
这话不知怎么被传了出去,结果她调动没搞成,还成了桃色新闻的主角,好些人发现靖儿长得很像校长。
时间就在桃色和不桃色的日子里如箭如梭,平时她只能见缝插针抽时间看点书,但缝不多,针也插得稀稀拉拉,到了暑假才能密集性地插针,因为暑假她回“洞洞拐”父母那边,白天姚妈妈帮忙带孩子,晚上父母帮忙带孩子,她可以集中精力啃几天书。
复习了两个暑假之后,她在黄海的鼓动下报了那年下半年的托福gre考试,黄海也报了那次的考试。她听别人说托福gre考试的计分都有点像排名次一样,不光看你能得多少分,还要看其它考生能得多少分。如果跟你一起考的人碰巧都很强,那你的最后得分就相应要低一些;如果总体水平都低,你的最后分数就相应高一些。既然黄海也报名参加同一次考试,她就完全把自己当陪跑了,因为她觉得她没复习好,是黄海老在那里鼓动她,还把报名费都寄来了,她才报的名,没做很大指望,权当是练兵,也算是去为黄海衬个底,确保黄海至少不是那次考试的最后一名。
报名要单位证明,她对校长撒谎说这是考核教师的一种考试,大城市早就兴这玩意了,一个学校越多的老师有这个证书,说明这个学校水平越高。校长只打听了一下她是不是想让学校为她出报名费,她赶快说“不是”。校长不再多问,给她开了证明,大概觉得既然有人吃了饭无事干要拿考试混时间,那就让她去考吧,反正学校除了一张破纸,什么都没花销。
两场考试下来,她把自己彻底考晕了,差点摸不到出考场的路,恍惚之中听有人说自己没考好,所以没写名字和考号,那样就不会留下耻辱的记录,因为一个人前前后后的托福gre成绩都是一古脑寄到你报名的学校去的。她好生后悔,早知道是这样,她也不该写名字和考号的,但她傻乎乎地都写上了,这不留下耻辱的记录了?美国学校又不知道她是来陪跑的,这可怎么办?
很奇怪的是,她平时复习托福听力总是听不清,听清了也记不住,但这次考试她却记住了好些个对话,有段短文几乎全部记下来了。她下来跟黄海对照,把黄海佩服得一塌糊涂,叫她就把自己记得的东西写下来,印成复习材料,肯定可以卖钱。
黄海曾帮她向无数个学校发信要报名资料,她已经连续两年收到大量海外来信了,d市的邮递员一般不送信到家,只送到单位,所以她在学校很有名气,老师学生都知道她有很多海外关系,很富的那种,都是大包大包地寄东西给她,听说一封信的邮资就够一个中国人吃一个月,而鼓囊囊的信封里面装了多少美元,那只有天知道。
考完之后,她一直在后悔不该参加这次考试,靠她一个人的力量,能把黄海顶多高?现在留下了一个耻辱的记号,以后无论她考多好,学校都不会把她当回事了。
考试成绩出来之后,她惊讶地发现她跟黄海都考得不错,高居魁首,身下压着一大帮人,她的托福成绩比黄海还高,gre跟黄海基本持平,真把她搞糊涂了,如果说托福gre好考吧,又有那么多人考在她后面;如果说托福gre不好考吧,又被她一下考过了,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哪根筋转对了,只能说运气太好了。
她跟黄海都向同样的学校递交了申请,因为不是同一个专业,所以不怕造成内部竞争。可惜录取的时候,他们没能被同一所学校录取,只能选了两个离得最近的学校,中间隔着几百英里。两人都开始做黄梁美梦,以为马上就可以在海外相聚,至少在各自的配偶出来探亲之前,两个人可以自由自在地度过一段难得的时光。
哪知黄海的签证被拒了,而她却一签就过,使她想起以前读中学时的一件事,有次运动会上,一个陪跑的人一直跟在中间跑着,到了最后冲刺阶段,突然一下加大马力,跑到了最前面,把整个运动会上的人都惊呆了,那个人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的感觉就跟那个陪跑的人有点像,前面一直都是前后不着边的瞎跑,不知道怎么突然一下,就跑到别人前面去了,把本来属于别人的荣誉给抢跑了。
黄海说:“这怎么是把别人的荣誉抢跑了呢?这说明你一直都被埋没了,我们的高考制度没有发现你这个真正的人才,被美国考试制度给发现了。一块金子,被埋在d市这么些年,现在终于得见天日,绝对没理由放弃。”
她就这样误打误撞地来到了美国。到了美国连东南西北都没搞清楚,她就开始打听办探亲的事。打听的结果,是她的儿子和卓越可以探亲,而黄海的确是八杆子都打不着。
她给黄海打电话,黄海安慰她说:“你一心一意办靖儿和卓老师吧,不用操心我,我很快就会办出来的,上次拒签肯定是因为我长得太难看,美国人觉得有碍观瞻,等我去整个容,肯定能签到——”
“但你不是说你——那种很难——整容吗?”
“那是老皇历了,现在科学技术日新月异——”
艾米:至死不渝(24)
不知道为什么,她听说他要去整容,就像听说他要去换心一样,没来由地很紧张,怕他死在手术台上,或者越整越糟糕,那就真的应了“洞洞拐”那边的一句话——眨巴眼整成了瞎子。
但她知道没别的办法,只好冒这个风险了,只要他没死在手术台上,不管他整得多难看,她都照样爱他。奇怪的是,她的所有思想准备都是朝着他会越整越难看的方向作的,不知道是因为她不相信整容术,还是因为她对丑陋的承受力比对英俊的承受力更强。
她知道黄海出国的事只能靠他自己了,便着手办靖儿和卓越探亲的事。过来人都劝她一个一个办,不要儿子丈夫一起办,那样会搞得一个也办不出来的。在究竟是先办孩子还是先办卓越的问题上,她决定去征求卓越的意见。
卓越那时的情况已经有了一些好转,从印刷厂调到了图书馆,虽然仍然没能上讲台,但总算不用跟机器打交道了,每天推着装图书的小车在书架之间转来转去,也算是在知识的海洋里“走泳”。不知道是由于疏忽,还是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图书馆没有撤掉那几本刊载了卓越文章的期刊,所以卓越现在最大的享受就是在没事的时候,坐在图书馆那个放有他的文章的角落,拿出一本刊载了他的文章的杂志,看着他的名字出他的神。
早在她出国之前,姚小萍和严谨就调到了e大。严谨是随着姚小萍调过去的,但姚小萍进了e大附中,而严谨却因为有体操方面的一技之长进了e大体育系,把个姚小萍气得昏头昏脑,怎么都是师院毕业的,她就只能进附中,而严谨就可以进e大呢?
姚小萍先是嚷嚷着要出国,但很快就忙着“出阁”去了,大概是肚子快显形了,结婚不久就生下一个女儿,把两家人都喜得合不拢嘴。女儿还夹着尿布,严谨就在制定如何将女儿培养成国家级体操明星的宏伟计划,搞得夫妻俩吵了一架,因为姚小萍怕女儿练体操摔折了脊梁骨。
姚小萍生了孩子,姚妈妈自然要到e市去照顾,石燕只好另请保姆。后来她出了国,孩子就送回了“洞洞拐”父母那里。卓越有时去看孩子,听说跟靖儿关系搞得很好,也很得石燕父母欢心。
石燕来征求卓越的意见,看先办谁出去的时候,卓越坚决主张先办孩子出国:“姥姥姥爷照顾得挺好的,但孩子不跟妈妈在一起——总觉得有点可怜——”
“那你——又得再等等了——”
他很洒脱地说:“我等等没关系,我现在已经习惯于这种生活了,但是孩子是越早跟你在一起越好。我早就说了,你能不能把我办出去都没关系,有你这句话就足够支撑我活下去了——”
就这么几句话,就使他在她心目中的形像巍峨起来。她不知道是他现在变巍峨了,还是他原本就是这样巍峨,只是她没机会发现的。
她原本是想让黄海带靖儿去签证的,但他们商量的结果,还是让卓越带儿子去签证,一怕她的父母不高兴看到黄海,二怕美国签证官不高兴看到黄海。
卓越带着儿子去签证,一下就签过了,据他说当时有好几个单独给孩子签证的都被拒了,理由是这明摆着是想把一家都办过去的,哪里有只要孩子不要丈夫的道理?他说他那时已经做了被拒的准备了,突然听说签到了,差点以为自己已经疯掉。
靖儿签到证后,又在国内呆了一段时间,因为没人带出来,后来是黄海给她带出来的,那时黄海已经签到了证,刚好签证之前他去整了容,所以大家都说上次拒签是因为他的长相问题,这个典故一度成为“托派”圈子里广为流传的金科玉律,搞得广大“托派”都致力于提高自身形像分数,不知道算不算为美化祖国做出了贡献。
虽然黄海把整容后的照片寄给石燕看过,她对他整容后的面貌也已经记得滚瓜烂熟,但当她在机场看见他的时候,还是觉得没认出来,不是没认出他的相貌来,而是没法把眼前这个人跟心底里藏着的那个人对上号来,老觉得搞错了人似的。
靖儿也长大了,活脱脱是个小卓越,她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英俊少年土头土脑地站在那里东张西望,愣得不知道该怎么走上前去打招呼。最后她终于确定那就是她朝思暮想的两个男人,便冲上去,没敢碰那个大的,只把小的抱在怀里。
黄海伸开双臂把他们两个都抱住,她感觉像被一个陌生人当众抱了一把一样,脸都红了,直到他低声说出“三块石头终于汇合了!”,她才觉得接上了关系,但仍然觉得像是党组织没通知她就换了接头人似的。
在一起住了几天,她才习惯了黄海的新面貌,应该说是他面貌以外的东西使她相信那就是黄海。刚习惯,黄海就不得不离开她到自己的学校那边去,中间隔着几百英里,黄海没车,她有个破车,但从来没开过长途。她开了一次长途去他那里看他,又累又紧张,就再也不敢开了,后来都是他坐长途汽车来看她。
就这么两地“长途贩运”的生活他们也没好意思过太久,像被良心赶慌了一样,决定开始办配偶探亲,少不得又对着那对鸳鸯石海誓山盟了又海誓山盟,然后各自把探亲材料寄了出去。那个周末,黄海风尘仆仆地夹在一群老黑当中来到石燕所在的p市,两个人云雨之后,她问:“我们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看他们谁先办出来吧——”
“如果小付先办出来呢?”
“那就给她找个地方住。”
“如果卓越先办出来呢?”
“那就给他找个地方住。”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如果他们两人同时办出来呢?”
苦笑了一阵,两人同时说:“那就给他们两个人找个地方住。”
小付很顺利地办到了签证,定了机票,中国那边想必是一片莺歌燕舞,而美国这边却是一阵手忙脚乱。首先是住处问题,“那就给她找个地方住”说起来很容易,但真要找却不是那么简单的。黄海还在跟人合住,是两室一厅中的一个卧室,因为离校园比较近,房租很贵,中途退掉不太可能,如果再为小付租个房,哪怕是这样的合住单间,开销都太大了点,黄海的那点奖学金承受不了。
石燕想不出别的解决办法,就建议说:“就让她跟你住一间吧——”
黄海有点犹豫:“那怕不大方便吧——”
“你说过她有她自己的世界,她的世界里没有你,只有那个高明,她对你没兴趣,难道你对自己这点把握都没有?”
“我没什么,我是怕你——不高兴——”
“我有什么不高兴的?我相信你是个黄下惠,再说她是你的妻子,你们要——做什么——也是天经地义的——”
他打趣她说:“你这是不是在为自己——造声势?”
两个人你打趣我我打趣你了一阵,都说对方有鬼心思,都声明自己绝对没有兴趣跟配偶同床共枕,两人最后决定先跟高明联系,如果能把小付送到那里去,那是最好。不行的话,就为小付找人合住,还不行的话只好跟黄海合住了。
石燕跟姚小萍打电话的时候,说起这事,姚小萍坚决反对黄海跟小付住在一起,不要说住一间房,就是住在同一套房子里都不行:“男人不象女人,女人要是不喜欢谁,他就是光着身子在她面前晃来晃去都没用,除非他动武。但是男人无论喜欢不喜欢一个女人,他都受不住跟她耳鬓斯磨。他们两个人住一间屋,小付又是从前的系花,黄海也整成了‘憨傻’,那还不等于硬把他们两个往洞房里塞?如果你离得近,在旁边盯着点,还有可能避免出事。既然你隔这么远,他们两人迟早做成那事——”
她知道姚小萍说的有道理,但她觉得靠强制性分隔术获得的忠诚没意思。当然最好也不要故意把一男一女放在一间屋子里考验,倒不是说那样考验出来的忠诚不算什么,而是你无法知道考验的结果,发生在那间封闭的屋子里的事,你永远不可能知道真相,那不是把自己搞得胡思乱想?
她决定不过问这事,黄海夫妻之间的事由他们夫妻去决定,革命靠自觉,强迫来的爱情不叫爱情。
哪知道黄海夫妻的事他们夫妻也决定不了,最后还是她来搞定。
小付来美国时,黄海的几个措施还一个都没实现,只好先挤在黄海那间卧室里。黄海让小付睡床,他自己在地上打地铺。但小付坚决不干,守身如钻石,衣不解带,百般警惕地坐在那里抱怨:“我们有言在先的,你只是把我办出国来,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
黄海声明说:“我没有要求任何附加条件,我只是经济条件有限,暂时还没能力为你单独租个房间——”
小付坚持说:“那不可能!你是用美元的,你还经济条件有限?”
黄海见讲不清楚了,只好跟客厅住的哥们打商量,看能不能在客厅打地铺,以后出一半的房钱。住客厅的哥们本来就是省钱的主,现在听说能进一步省钱,自然没意见,黄海就在客厅打了个地铺。
但小付还不放心,隔着卧室门大声说:“我不能住这里,这里全都是男人,我住这里不安全,我要住我自己的房间——”
同住的几个人已经看出了一点门道,都不客气地说:“你放心好了,就算你把大门打开,把衣服脱了,我们都不会动你一下——”
小付气得哭起来,骂他们“流氓”,说他们那屋是“流氓窝”,说黄海是“骗子”,把她骗到流氓窝来了,要他们全体赔礼道歉,要黄海兑现自己的诺言,现在就送她去她“自己的房间”。
一屋的人都烦了,嫌她搅得他们睡不成觉。黄海两边说好话,叫大家不要跟小付一般见识,又许诺小付明天就带她去她“自己的房间”,然后吓唬她,说再闹就要叫警察了,就要被赶到大街上去了,等等,等等,小付才勉强安静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黄海就带着小付和她的全副家当坐车来到了石燕这边,请石燕暂时收留小付,不然他真是没有活路了。石燕因为有孩子,不容易找合住的人,又为了方便黄海来访,加上她自己有车,就在离学校比较远的地方租了一个一室一厅。现在小付来了,她本来想让小付住客厅,但小付坚决不同意,看样子连她那个卧室都有点瞧不起,一定要住“自己的房间”。石黄两人联合起来,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唬哄吓诈,软硬兼施,总算让小付勉强住进了石燕的卧室。
幸好小付除了生活水准要求高一点,吃的穿的住的比较挑剔之外,还没什么别的不良嗜好,不抽烟不喝酒不吸毒,也不干涉石黄两人的私生活,日子还算过得下去。
黄海很早就在打听小付那位白马王子高明的下落,并且早就找到了。高明在n大做博士后,结过婚,又离了,前妻是个从香港移民来美的华人,在一个工厂做工,长得又黑又瘦又矮,估计高明是看上了她的公民身份,一咬牙结了婚。但人算不如天算,高明结婚不久,就爆发了六四事件,美国政府决定给所有90年4月之前来美的中国人都发绿卡,高明真个是人在家中坐,福从天上来,身份问题被天安门前绝食静坐的学生们给解决了,自然是不再需要那个矮小如“童养媳”、瘦削如“包身工”的媳妇了,于是打算离婚。
不知道是不是让那媳妇嗅到了什么,那媳妇率先发难,找了个又黑又瘦又矮的情人,给高明戴了一顶绿帽子。两人自然是离了婚,但高明在当地华人圈子里搞得里外不是人,意志十分消沉。当黄海联系到高明,并把小付这些年如何痴爱他的故事说给他听了之后,高明相当感动,但他不相信黄海真会把小付办出国来白送他,他自己也不想回中国去把自己白送给小付,所以当时就没了下文。
现在小付到了美国,黄海急不可耐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高明,高明犹豫了一段时间,不知道是坐在哪个磨子上想转了,终于开着车从n大来看小付了。小付看见高明,情意毕现;高明看见小付,喜出望外。两人一拍即合,自我送入洞房。
但石燕却大失所望,觉得高明完全配不上小付,至少从外貌上讲是这样,因为高明看上去老多了,很俗气的样子,而小付可能是因为保持着多年前的心境,岁月似乎没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仍然是那么清纯,简直就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屎上。
两对苦命鸳鸯一起过了两天,高明开车回n大,把小付也带去了。石黄两个喜得手舞足蹈,百分之三十三是为高明高兴,百分之三十三是为小付高兴,剩下的百分之三十四是为他们自己高兴,感觉这次命运之神是对着他们裂开大嘴笑了,且一笑就合不拢嘴,让他们好事连连。两个人赌咒发誓说,如果卓越来了,也这么顺顺当当地另立门户,那他们就把那两块鸳鸯石供起来,每天朝拜。
卓越办护照费了点力,但最后终于办成了。石燕吸取了黄海的教训,在卓越去签证之前,就打电话把自己的现状全都告诉了他,请他酌情考虑到底要不要到美国来。
卓越看来是铁了心要到美国来的了,听了她跟黄海的事,也没改变主意,只淡然说:“你跟他的事,我早就知道,也早就默认了,所以才特别为你办我出国感动。你放心,我到美国来,不会成为你的累赘,也不会——干扰你们的生活的。我只想离开中国,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我妈。她这些年能撑过来,完全是因为你答应办我出国,所以我一定要到美国来,等我混出个人样了,也把她老人家接到美国来过几天舒心日子——”
“既然是这样,那我开始为你找住处吧。”
卓越坚决不同意让她为他找住处,说他知道她那块房租贵,他不能让她额外花这么多钱:“我不会到美国来白吃饭,靠你养活的。我先在你家客厅或者厨房厕所什么的住几天,马上就去找工作,一找到就搬出去。难道你还信不过我?我在那方面——什么时候——强迫过你?”
她解释说:“我不是说你会——强迫我,只是觉得——不大方便——”
他马上心领神会:“如果你是怕黄海来了不方便,那你尽可以放心,我既然从思想上已经接受了,就不会做出任何——不得体的事来——他没有阻拦你——办我出国——我已经是——非常非常感谢他了。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先在你那里住下,如果我——表现有什么——不得体的话——你再把我轰出去——轰回国——也不迟——”
她跟黄海说起这些,黄海倒挺坦然:“我也觉得没什么,先前想为他找房,是怕他——看到我们在一起难受。既然他已经看开了,我就更没什么了。万一不行的话,还可以把他塞到我那里去——”
于是卓越就住进了石燕的客厅。
靖儿一直是把黄海叫“daddy”的,现在卓越来了,石燕正愁不知道该让靖儿叫他什么,但靖儿这个鬼机灵自己找了个称呼,叫卓越“papa”。靖儿似乎还记得卓越,知道这人就是以前他称为“爸爸”的人,所以没觉得陌生,只把“爸爸”换成了一个比较英语化的发音,就解决了一个在石燕看来无法解决的难题。
卓越信守诺言,一来就要去找工作,但石黄二人早就商量过了,建议他不要去打工,静下心来复习托福gre,争取尽快去读学位,那样才是长远之计。如果一来就去打工,也许能赚点钱,但永远不能解决身份问题,就永远不能在美国自立。
卓越没反对,很听话地开始复习。石燕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些日子,每天都看见卓越在看书,每天仍然是她做饭洗碗干家务,不同的是晚上她跟儿子睡在卧室里,而他睡在客厅。
第一个星期,黄海没好意思过来。第二个星期,她开车去黄海那边。她也不喜欢那个地方,虽然黄海有“自己的房间”,但其它房间和客厅里都住着男同胞,洗澡上厕所什么的都不方便。靖儿也不小了,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相当尴尬。
后来卓越主动提出帮忙带孩子,让她一个人去会黄海。她开始不放心,后来看他带孩子还带得挺好的,就是不会做饭,只要她把两个人吃的东西准备好,她回来时两父子就活鲜鲜的。她每次出发之前,他都会从她那里接过孩子,然后说:“儿子,来跟papa玩,妈妈去看daddy。跟妈妈拜拜,妈妈开车小心!”,搞得她心里很不是味道,宁愿他对她怒目而视,或者骂她几句。
再后来黄海也买了车,就改成黄海开车过来看她。但黄海不肯住在她那里,说怕卓老师心里难受:“他现在住在你那里,靠你养活,心里肯定是有寄人篱下的感觉的,我这样‘欺’上门去,他嘴里不说,心里怎么会不难受?”
于是他们掩耳盗铃地到外面去幽会,地点选在高速公路边上一个小motel里,价格比较便宜。有时她也带上孩子去看daddy,节假日的时候黄海也会到她的住处,四个人过个节,但自从卓越来了,黄海就从来没在她家留宿过。
卓越复习了一段时间,很顺利地考了托福和gre,虽然不是那么出类拔萃,但在美国国内申请入学完全够了。她和黄海都希望他学个好找工作的专业,但他坚持要选政治为专业,说他只喜欢政治,让他搞别的他肯定都搞不好的,于是他进了政治专业读博士。
刚开始他没拿到奖学金,只免了学费,所以还是住在她那里,后来他拿到奖学金了,就很自觉地找了个住的地方,搬了出去。
石黄二人以为共产主义已经实现了,开始计划离婚再婚的事,哪知道乐极生悲,两个似乎已经“自立门户”的宝贝突然一下卷土重来,打了他们一个“借手不及”。
先是小付给黄海打电话,说她“实在受不了啦”,叫他去接她。高明也给黄海打电话,说他“实在受不了啦”,要把小付送回来还给黄海。石黄二人在电话里充当了一段时间的“婚姻爱情咨询专家”,劝东劝西,劝南劝北,打几下,摸几下,东方西方的理论都用上了,但终于回天无力,高明开车把小付送了回来,而且遵循“社来社去,队来队去”的原则,一直把小付送回了先前“取货”的地方:石燕的家。
石燕也懒得叫苦了,叫了也没用,可能她天生就是该伺候谁的,在国内是伺候卓越,出来后先是伺候小付,然后又是卓越,现在刚把卓越伺候得自立了,小付又回来了。她现在要求很低,只要被伺候的人不找岔,不挑剔,她也就认了,反正美国吃的东西不贵,多一口人她还能对付。
石燕开始有点担心小付会垮掉,爱了这么多年的人,结果是这么令小付不满意,那不等于把小付这些年的精神支柱给抽掉了?如果小付精神上一垮,疯颠起来,那她的日子就很难过了。
万幸万幸,小付似乎已经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仍然像从前一样,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平静而幸福。跟高明在美国一起度过的这段时间,好像没给小付的童话世界留下什么痕迹,跟石燕讲起的时候,小付讲的都是出国前的高明,用的都是褒义词,偶尔讲到美国这段日子,小付都是用frank来称呼,用的都是贬义词。小付心目中的高明,比这个frank就不知道高明多少倍了,总之就是frank给高明提鞋都不配。
现在是石燕坐庄,黄海开车过来拜见帮主,他们住客厅,小付住卧室,倒也相安无事。
但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卓越就神情沮丧地找上门来了,说检查出患了脑瘤。他说其实从她这里搬出去之前就有了症状了,只是他不知道。那时他两乳突然膨大起来,乳头发痒,有时还有分泌物,他只说是自己返老还童,进入了第二青春期,再度开始发育,还暗自高兴来着呢,哪知道那就是脑子里长东西的征兆。后来他经常感觉头疼脑胀,以为是用功过度,没怎么在意。但最近头疼得恨不得杀人了,才去看医生,结果发现他脑子里长了肿瘤。
她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这太像三流小说里的情节了,但他有检查结果,绝对不是在撒谎,他的人看上去也的确不对头,好像浮肿发胖了一样,他说是肿瘤压迫了脑子里什么地方的缘故。他坐在沙发上,靖儿依偎着他,一大一小两个卓越都那么哀哀地看着她,那个画面叫她终生难忘。她不知道靖儿懂不懂脑瘤是什么,但靖儿好像先天就能感应他爸爸的情绪,爸爸喜,他也喜,爸爸忧,他也忧,连喜怒哀乐的表情都一模一样,也不知道是模仿的,还是遗传的。
靖儿好像从小就特别敏感,特别看重亲情,总想把所有人都箍在一块,一旦有那么一个人不在一块,靖儿就会无端地发愁,以为是他什么地方开罪了那位离去的人。卓越从国内来美之后,黄海不怎么出现了,靖儿就慌了,总是问daddy为什么不来了?是不是daddy不喜欢靖儿了?她跟孩子解释不清,只好带着靖儿去见黄海。后来卓越拿到奖学金搬出去了,靖儿又问papa怎么不来了,是不是papa不喜欢靖儿了?她只好叫卓越每星期都来看靖儿。
papa和daddy都在的日子,是靖儿最开心的日子,可能也在小朋友中间吹嘘过,大约又被孩子们传到了各自的家长那里。于是一个叫mike的同学告诉靖儿,说有两个爸爸的小孩,妈妈一定是个whore。靖儿回来问她是不是“whore”,她问明原因,气昏了头,跑那个孩子家去告状,结果被那孩子的父母给骂了回来。
靖儿见她委屈流泪,很阿q地安慰她说:“mommy,jacksaiditisoktohavetwofathers,adaddyandapapa.ihavetwofathersbecauseimabetterboythanothers,right?”
她知道jack是靖儿自己给自己臆造出来的一个朋友,没人跟他玩的时候,他就跟jack玩,他把玩具分成两份,jack一份,他自己一份,他们俩有时各玩各的,有时一起玩,有时轮换着玩。她知道现在的孩子大多很孤独,所以她尽量争取跟孩子一起玩。但孩子的世界里光有大人还是不行的,需要有小夥伴。她一直想给靖儿生个弟弟或者妹妹,好让他有个伴,但她学习很忙,离婚的事又一直没搞好,还有这个那个挤住在她那里,所以一直都没机会生。
现在靖儿这样哀哀地望着她,就比他爸爸这样望着她更叫她心痛欲裂,好像在哀求她救救papa一样。她强忍着泪水,安慰靖儿说:“papa没事,他只是需要休息,妈妈会照顾papa的——”
卓越还坚持上了几天课,但似乎真的跟人家说的那样,肿瘤什么的,就怕发现。没发现的时候,人还撑得住,一旦发现,马上就垮了。卓越也应了这句话,一检查出来就垮了。石燕跟黄海商量之后,黄海去租了个一室一厅的房子,把小付接了过去,让卓越搬回了石燕家,便于照顾。
动了一次手术之后,情况有所好转。但医生也把话说得很清楚,复发的可能性是很高的,一旦扩散,就没救了,要坚持化疗。
出院之后,卓越跟她打商量:“我想在我的有生之年,把我妈妈接到美国来玩一次,了却她的一个心愿,也了却我的一个心愿——”
她安慰他说:“别把事情想那么可怕,你现在情况不错——”
“但我知道这个‘不错’只是暂时的,我即便不马上死掉,样子也会越来越难看,人越来越胖,头发越掉越多,那时我就不好接她来玩了。燕儿,求求你,让我妈妈到这里来看我——们一家三口吧,她看到我们三个人一起生活得很幸福,她就放心了。以后我死了,请你不要把我的死讯告诉她,让她在我妹妹照顾下安享晚年。你放心,我只让她在这里呆一个月,就请你满足我这个要求吧——”
她想不出能有什么理由拒绝他这个请求,便含泪答应,他感激涕零地说:“燕儿,谢谢你!谢谢你!”,搞得她大哭起来。
黄海当然是全力支持的,叫她一心一意照顾卓老师,照顾乔阿姨,照顾靖儿,他会在那里安心等着她。
乔阿姨跟一个回国探亲的学生一起来到了美国,看样子恢复的还可以,除了嘴有点歪,左腿左手不那么得力之外,其它方面都还不错。
乔阿姨来了之后,一定要带靖儿睡觉,说孩子这么大了,什么都懂了,还跟父母睡在一起不好。靖儿也很乖巧,他几乎没见过奶奶,但跟奶奶也很亲,奶奶问他愿意不愿意跟奶奶睡,他问明白了“愿意”是什么意思,马上就说:“愿意。”
石燕不好反对,决定装就要装得像一点,便跟卓越到卧室去睡。
第一个晚上,两个人井水不犯河水,但都没怎么睡着。第二个晚上,卓越伸手来搂她,她躲开了。第三个晚上,卓越又来搂她,还告诉她说:“我吃了这么些药,打了这么些针,早就不能——那个了,我只想在有生之年能再搂着你睡一觉——”
她没再推脱。他搂着她,很规矩,只是搂着,跟她讲他这些年来的生活和感受,讲他每次看见她出去会黄海时他的心里有多难过,讲他有多少个夜晚站在她卧室门外流泪,然后回到自己的床上,回忆着他们的过去,自己解决自己,讲他被关在监狱里时如何想她,讲他倒在m县公安局前的时候如何在心里呼唤她的名字。他讲了一路,哭了一路,她也听了一路,哭了一路。
最后他问:“燕儿,为什么你不爱我?我到底有哪点做得不好?”
她不肯说,但他一定要她说,不然他死都死得不安心。她只好把自己那时的感觉说了一下,他抱着她流泪,追问她:“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告诉我了,我都可以改正的呀!我做了那么多你不喜欢的事,还不都是为了留住你吗?我只不过不知道你要我怎么样爱你,但我是愿意像你喜欢的那样爱你的呀!你喜欢的那些,都不是什么难事,我都能做到,为什么你那时不告诉我你喜欢我怎么爱你呢?”
她本来想说“告诉了你,你才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爱,那又有什么意思?”,她也想说“你到现在都没改,还是不认错,什么都怪在别人头上”,但她什么都没说,也许他是个完美主义者,不能容忍自己有错,所以一定要把责任推到别人头上,不然他良心上就不安,她又何必在这种时刻纠缠是谁的责任呢?
她承认说:“是我的错,我那时告诉你就好了。”
他很欣慰:“现在告诉我也不迟,我还来得及在我的有生之年学会用你喜欢的方法去爱你。”
他们就这样搂着睡了几晚,有一夜,他提出要用手为她服务:“我现在已经是废人了,不能像正常男人那样爱你了,但我还有一双手,还可以让你舒服——”
她坚决不肯,他没再坚持,仍然搂着她睡觉,每天早上醒来他都会说:“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又少了一天——但我又幸福了一夜——”
她听说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她觉得他的情况好像是“人之将死,其言也诗”,也不知道是他特意把话说得那么浪漫诗意来感动她的,还是人在感到生命不久的时候就是会诗情迸发,总之他很多话都能让她的泪水涌上眼眶。有时看见他在他妈妈面前竭力装出幸福健康的样子,她的泪水也会涌上眼眶,不得不躲到厨房或者洗手间去流一阵泪。
一个月快到了的时候,她主动提议让乔阿姨再玩一段时间,机票可以去延一延。他喜出望外:“你——不怕——他等急了?”
她知道“他”是谁,她也很想念“他”,但她不忍心让乔阿姨现在就走,因为乔阿姨这一走,可能就永远见不到自己的儿子了。想想她的靖儿,如果有一天,她会永远见不到靖儿,那将是什么样的灾难!她说:“老人家难得来一趟,你这段时间——情况挺好的,她不会看出破绽,就让她——多玩几天吧——”
那段时间,他为了不让他妈妈看出破绽,连药都没怎么吃,因为吃了药会有恶心呕吐等副作用,他妈妈会看出问题来。她劝他别这样,免得加重病情,但他坚持要这样:“我再怎么坚持吃药,也多活不了几天,还是让我妈妈多活几天吧。”
有一天夜晚,当他们又那样搂着睡觉的时候,他抓过她的手,放到他那个部位,惊喜地说:“燕儿,它醒了!是你把它唤醒了!它知道我想在有生之年按你喜欢的方式爱你一次,让你知道我也能像你喜欢的那样爱——”
她无力拒绝,遂了他的心愿。他用她喜欢的方式爱她,但他刚做了一会就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她只好抛砖引玉。
那个夜晚她无法入睡,有种祥林嫂似的负罪感。想人家祥林嫂只是前后嫁了两趟人,还是一夫死了才嫁另一夫的,尚且负罪成那个样子。而她呢,一夫还在,就有了另一夫;那夫还在,又有了这一夫。如果地狱里真的兴锯人,她可能是第一个该挨锯的。她倒不怕在地狱受罚,谁知道有没有地狱?有地狱也不一定知道痛,但她害怕那种问心有愧的感觉,愧对黄海,也愧对卓越,每时每刻都感到在挨锯。
第二天,她就给黄海发电子邮件,把昨晚发生的事都说了,然后说她不能再跟他在一起了,希望他能跟小付做成真夫妻。
他给她打电话,回电子邮件,约她到那个motel去见面,说想跟她好好谈谈。她没有答应,知道一旦去了那里,见了他的人,她就会遏制不住地渴望着在他的拥抱里燃烧,局面就更难收拾。后来她连电话也不敢接了,因为他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好像在勾她的魂一样。他打了很多次电话,她都不接,他只好写电邮给她:
“燕儿,别用内疚来折磨自己,这是二十世纪的美国,而不是祥林嫂那个年代的中国。祥林嫂嫁了两次人,都是为了生存,为了活命,她没有过错,不该承受那样的精神折磨。你爱了两个人,但不是为了你自己的生存,而是为了他人的生存,你更不该承受那样的精神折磨。
我永远不会忘记八九年的那个春节,我一个人坐在d市火车站,万念俱灰,几乎不再有活下去的勇气,因为我不知道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什么用,我让大人厌恶,让孩子惧怕,我带给世界的只有丑恶和痛苦。不怕你笑话,我那时想到过结束我的生命,想躺在铁轨上,让呼啸而过的火车带走我的一切烦恼。我没有立即那么做,是因为我不想让你背上一个思想包袱,认为我的死跟你有关。
你像一个天使一样出现在我面前,你说服了我,让我相信我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是有意义的,因为我能让你幸福。现在你又用你的爱使另一个人的生命焕发光彩,你没有理由为此感到羞愧或内疚。
你不属于地狱,你属于天堂,如果我和卓老师也有幸去那里,我们不会请求上帝把你锯成两半分给我们,我们会对上帝说:‘请你照她的样子,再做很多很多如此可爱的女子,让天下更多男子都如我们一样幸福。’”
黄颜:“至死不渝”代后记2008-04-1004:53:58
还是那句老话,《至死不渝》是艾米写的,我越俎代庖写后记,是为代。
后记是什么?我个人认为应该是作者对自己写某本书的一些notes,可以包括怎样写的,为什么这样写,有什么体会,有哪些感想等,对写作过程中帮助过自己的人,也顺便致个谢。如果感觉自己的书还有些地方需要改进,也可以捎带几笔。
总而言之,是关于书的写作的。
后记不是“尾声”,不是用来交待故事结局的。后记也不是“后祭”,不是用来缅怀故事人物的。有的读者对静秋写的《山楂树之恋》代后记非常不满,说完全没谈老三,认为代后记作者非常凉薄。还有的说我看到故事结尾,正哭着呢,你怎么可以写别的东西而不写老三的事?你冲淡了我的悲伤,我批评你几句还不该?
对这样无知且蛮横的读者,我真是无话可说。
我这篇后记,也是来写艾米码字的事的,如果你是来看故事结局的,现在退出还来得及。你也可以就此检验一下,自己是艾米所说的“故事客”,还是艾米的知傻。“故事客”是那些只爱看艾米写的故事,对她写的别的东西不感兴趣的人。对“故事客”,艾园当然是欢迎的,但请你发言时别自称“知傻”。
废话少说,言归正传。
《至死不渝》这个故事从叙事方法上讲仍然是艾米的一贯写法,就是只从一个人的角度来写,用个“文妥妥”的说法,就是“限制性第三人称”的叙事方法。“第三人称”很好理解,不用解释,“限制性”指的是观察事物的角度是限制性的,而不是全方位、多角度、无处不在式的。也就是说,整个故事都是从故事女主人公石燕的角度来叙述的,是她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她看见听见的,艾米就写,她看不见听不见的,艾米就不瞎猜。
艾园人已经很熟悉这种叙事方法,其中很多人已经喜欢上这种叙事方法,因为这种叙事方法很客观,很真实,符合人们认识世界认识生活的方式和规律,生活中大家都不可能钻到别人心里去,看看别人在想什么,只能从别人的言谈举止来推测。这种写法也容易造成悬念,促使读者动脑筋,将自己观察世界理解生活的方式直接运用到阅读中来,并从阅读中学习改进自己观察世界理解生活的方式方法。
但非艾园人当中就有人很不以为然,觉得艾米很多东西没写清楚,黄海到底是怎么想的?卓越又是怎么想的?你怎么都没写呢?你连黄海是怎么想的都不知道?那你还写什么写?
这些“天真无牙”的读者都是被那些“上帝式”写法的作者给污染了,那些作者自觉不自觉地遵循着“主题先行”的创作原则,心里有个观念,想传达给读者,于是编一个故事,塑造出一批人物,用以阐释自己的观念。这样的作者自然是“上帝式”的,因为ta笔下的那个世界是ta创造的,ta叫人物死就死,ta叫人物活就活,ta说人物是怎么想的,人物就是怎么想,ta想怎么解释人物的行为,就怎么解释人物的行为,读者等着作者来替他们认识世界诠释生活就行了。
曾经有这样一句话:“吃别人嚼过的馍没味道”。这个“别人嚼过”听上去真是有点恶心,想必没有谁爱吃别人嚼过的馍,但看小说时爱吃别人嚼过的馍的人,还是大有人在的,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作者在那里嚼馍。
据说中国人对文字的权威性是很景仰的,“书上说的”,“报纸上说的”,曾经相当于“那还能是假的?”。过去的文字有没有这种权威性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现在这个信息爆炸且高度商品化的年代,“书上说的”,“报纸上说的”绝对不能等同于真理或事实,尤其是这个网络时代,人人都可以上网发表东西,照片搞假非常容易,如果你不加分析地当成真的,那是很危险的。
既然说到文字的“真实性”上来了,那么我也顺便把我的一贯主张再声明一下:如果把故事当成真实的,能使你更好地欣赏故事,那就把它当成真实的;如果把故事当成真实的,使你痛不欲生,心情郁闷,那就把它当真虚构的。
有人是认死理的,不喜欢我这种回答,一定要弄清究竟是不是真实的。那我没办法,只能劝你别那么顶真,也不能指望从我这里得到肯定或否定的答复。你可以批评艾黄不诚实,你也可以威胁以后再不相信艾黄了,不看艾黄码的字了,你甚至可以把以前看过的艾黄的故事全吐出来,但我能给的答案就是这个。
《至死不渝》的故事从语言上来讲,也是艾米的一贯写法,用的是她的“艾米腔”,她平时说话就是这个腔调,她自己说“我说话从来没个正经”,所以叫我不要匆匆忙忙去死,因为她怕致悼辞的时候不够严肃。她用不来“两行心酸的眼泪顺着脸颊向下滚落”之类的语言,当然她也用一些华丽庄重严肃的词,但那多半是为了搞笑。
据说亚洲有些国家,写作有写作的语言,说话有说话的语言,两者可以有天差地别,而他们所谓写作的语言,在英语里面被称作“flowerylanguage”,有很多词并不传达semantic意义,只传达修辞意义。据说那些教外国人英语写作的老美,最怕这样的学生,因为纠无可纠,完全是融化在血液里的,从小就是那么写的,哪怕说话说得再简洁再自然,只要一动笔,那些flowery的句子就从笔下倾泻出来了。
艾米自己是研究文笔文风的,所以很清楚哪种文笔称得上flowery.她是很不喜欢flowery的文笔的,所以她都是以口语写作.艾园很多人是先天性地喜欢艾米这种叙述语言,因为大家是知傻,喜欢艾米的语言也就是喜欢大家自己的语言,如果在生活中遇上,大家说起话来一定跟在艾园跟贴是差不多的。还有些人是逐渐习惯了艾米这种语言,而一旦习惯,再回头去看那些flowerylanguage,就不免觉得有点酸,有时会冒鸡皮疙瘩。
一路跟读的人当中,痛恨艾米的叙述语言的是很少的,如果痛恨,每天跟读就成了一种折磨。艾米的语言,一般不成为阅读障碍,即便你没发现她语言的妙处,也不影响你阅读故事。有些心领神会的读者,常常可以从艾米的语言中看到她的几个鬼脸,并因此发出会心一笑。
但那些初次读艾米故事的人当中,确有一些读得不舒服的,因为他们脑子里对所谓“文学语言”有一个框框,那就是要跟口语大不一样,如果跟口语一样了,他们就觉得你“文笔不好”。实际上,叙述语言是向着生活语言的方向发展的,世界如此,中国也如此。从前中国的书面语是文言,但说话是白话,后来白话逐渐被用于写作,文言写作就被淘汰了。现在这种flowery的叙述语言还有多久的生命,我就不知道了,但总的趋势是要被淘汰掉的。
艾米对情节的安排,自然是遵循“挂枪说”,从后往前推的。写什么,不写什么,基本是一开始就确定的,但每件事写多详细,则是可以根据情况变化的。她原来准备写到五十集,然后去脱产读统计博士,那会写得比较简略,每件事仍会写到,因为不写就影响故事发展,但不会写得太详细。后来因为换工作等原因,她暂时没去读,所以就写得详细一些,也就多出很多集。最后几集,因为八卦新闻的干扰,她不想再细写了,所以就比较简略地带过。
从题材方面来讲,艾米不喜欢写重大题材或者重大事件。《战争与和平》那样的题材,她是肯定不会动那个心思去写的,她看《战争与和平》的时候都把战争与和平跳过了,只看爱情部分,因为她那时还很小,对爱情还有点兴趣,如果是现在,可能连爱情部分都跳过去了。她也不会一本书把一个村庄的人的故事全写进去,或者把一个家族的故事全写进去。
有人把写重大题材或者众多人物称为“厚重”,认为艾米这样的单线叙述个人小题材是“单薄”。但贪多嚼不烂,贪大也嚼不烂。重大事件很难写全面写完整,经历过的人尚且不可能全面了解一个重大事件,没经历过的人就更是道听途说了。同一个事件,处在中心的人和处在外围的人看到的肯定不同,处于上层的人和处于底层的人看到的也肯定不同,要想写出真实完整的历史风貌,恐怕是不可能的,所以才有人说“历史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女孩”。
《至死不渝》这个故事涉及到学潮,但艾米不是专门来写学潮的,学潮只是故事发展的一个环节,就像《山楂树之恋》里的文革一样,艾米并不是为揭露文革的黑暗才去写那个故事的,只是因为故事发生在那个年代,所以不可避免地会涉及到。但写文革不是主要目的,也不是佐料,只是故事发生的背景而已。
有位名作家说过,历史是他用来挂他的故事的一个钩子,意思是说他不是专门来写历史的,而是为他的故事设定一个场景。艾米写到了学潮,但连钩子都算不上,因为整个故事并不是仅仅发生在学潮期间。写学潮,只是因为故事的发展跟学潮相关,如果没有学潮,卓越就不会倒霉,石燕也就不会办他出国,故事也就是另一个样子了。
阿贝说“至死不渝”是继“山楂树之恋”后艾米又一部可以进入文学史的作品,我想为她的话加个前提:如果中国的文学史由阿贝来编撰的话,或者由艾园的任何知傻来编撰的话:)
但如果是由国内文坛的那帮人来编撰,那就很难,因为那帮人一向是偏爱那些描写人性丑恶一面的作品的。他们把人性丑恶等同于“深刻”,把人性美好等同于“浅薄”,所以写知识分子一定要颓废、迷茫、空虚、无聊,写夫妻生活一定要勾心斗角、斤斤计较,写爱情一定要疯狂乱性、朝秦暮楚,写婆媳关系一定要水火不容、你死我活,仿佛不如此就不深刻,就不文学,就是浅薄,就是庸俗。
实际上这反映出他们总是比世界文学史慢几个节奏,还停留在世界文学史上一个早已过去了的年代。是的,世界文学史上曾经有过一个或几个年代,出类拔萃的作品都是揭露人性的丑恶的,那时谁能传神地刻划出人性中丑恶的一面,谁的作品就有可能被写进文学史,
但那个年代已经过去了,人性丑恶的一面早已被人刻划过了。艾友友说过,在一个虚伪成性伪善成风的年代揭露人性丑恶的一面,可以算是深刻,因为你看到了表层下面的东西,但到了一个丑恶盛行满目疮痍的年代还在揭露人性的丑恶,就算不上深刻了,任何一个长了眼睛也会写字的人,都能写出描绘人性丑恶的书来。
所以艾米写东西从来不追求“深刻”,她看世界也早就不再追求“看透”,愤世嫉俗是“愤青”的专利,她已经活到了“天凉好个秋”的境界,可以从平凡的生活中看到美好的一面。她不喜欢写人性中丑恶的一面,尤其是那种毫无希望的丑恶,一对夫妻恩断义绝,吵吵闹闹,勾心斗角,斤斤计较,你出墙,我外遇,这种故事写了干什么呢?生活中难道还少吗?就像有位读者在新浪博克里写的那样:在生活中已经看过了太多的丑恶,如果回到家还要拿起一本书,继续阅读生活的丑恶,那你还叫我活不活?
但艾米也不想闭着眼睛,编造出几个美好的故事来写。她自己瞧不起那样的故事,她也不想拿那样的故事哄她的知傻。所以她写的故事,是那些经历过生活的酸甜苦辣,达到了“天凉好个秋”的境界的人的故事,他们相信爱情,不是因为他们天真轻信,而是因为他们对爱情有个比较切实可行的定义。他们善良,不是因为他们单纯无知,而是因为他们明智,知道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人,于己于人都有好处。他们那样爱,那样活,是因为他们喜欢那样爱,那样活,不那样爱那样活就不开心.
有人说黄颜这样的写手是“可求的”,而艾米这样的写手则是“不可求只可遇”的。我赞成这种说法,不是因为我跟艾米在床上干了什么,而是因为我好歹学了几天文学理论,也好歹看了一些文学作品,我知道像我这样的写手,能写几个字出来,是认真学习,刻苦钻研,勤奋努力的结果,但艾米的写作才能是天生的,她天生就是个讲故事的高手,从小就会讲故事,学谁像谁,一个人可以演一台戏,演完瘸子演哑巴,演完男人演女人,演谁像谁,是她父母的活宝。
讲故事讲得好,就是要讲得人物一个个立起来,讲得张三像张三,讲得李四像李四,不能千人一面。艾米写了一系列故事,每一个故事都让我们看到一批活生生的人物,卓越就是卓越,既不是同一故事里的黄海,也不是另一故事里的黄颜。
我知道大家企盼着这个后记,主要是想知道石燕与黄海爱情故事的结局,但由于种种原因,我不便多说,可以告慰大家的是,石黄二人已经苦尽甘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