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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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窄门_纪德
第一章
“你们尽力从这窄门进来吧。”
——《路加福音》第13章24节。
我这里讲的一段经历,别人可能会写成一部书,而我倾尽全力去度过,耗掉了自己的特质,就只能极其简单地记下我的回忆。这些往事有时显得支离破碎,但我绝不想虚构点儿什么来补缀或通连:气力花在涂饰上,反而会妨害我讲述时所期望得到的最后的乐趣。
丧父那年我还不满十二岁,母亲觉得在父亲生前行医的勒阿弗尔已无牵挂,便决定带我住到巴黎,好让我以更优异的成绩完成学业。她在卢森堡公园附近租了一小套房间,弗洛拉·阿什布通小姐也搬来同住。这位小姐没有家人了,她当初是我母亲的小学教师,后来陪伴我母亲,不久二人就成了好朋友。我就一直生活在这两个女人中间,她们的神情都同样温柔而忧伤,在我的眼中只能穿着丧服。且说有一天,想来该是我父亲去世很久了,我看见母亲的便帽上的饰带由黑色换成淡紫色,便惊讶地嚷了一句:
“噢!妈妈!你戴这颜色太难看了!”
第二天,她又换上了黑饰带。
我的体格单弱。母亲和阿什布通小姐百般呵护,生怕我累着,幸亏我确实喜欢学习,她们才没有把我培养成个小懒蛋。一到气候宜人的季节,她们便认为我脸色变得苍白,应当离开城市,因而一进入六月中旬,我们就动身,前往勒阿弗尔郊区的封格斯马尔田庄:舅父布科兰住在那里,每年夏天都接待我们。
布科兰家的花园不很大,也不很美观,比起诺曼底其他花园,并没有什么特色;房子是白色三层小楼,类似上个世纪许多乡居农舍。小楼坐西朝东,对着花园,前后两面各开了二十来扇大窗户,两侧则是死墙。窗户镶着小方块玻璃,有些是新换的,显得特别明亮,而四周的旧玻璃却呈现黯淡的绿色。有些玻璃还有瑕疵,我们长辈称之“气泡”;隔着玻璃看,树木歪七扭八,邮递员经过,身子会突然隆起个大包。
花园呈长方形,四周砌了围墙。房子前面,一片相当大的草坪由绿荫遮着,周围有一条砂石小路。这一侧的围墙矮下来,能望见围着花园的田庄大院,能望见大院的边界,按当地规矩的一条山毛榉林荫道。
小楼背向的西面,花园则更加宽展。靠南墙有一条花径,由墙下葡萄牙月桂树和几棵大树的厚厚屏障遮护,受不着海风的侵袭。沿北墙也有一条花径,隐没在茂密的树丛里;我的表姐妹管它叫“黑色小道”,一到黄昏就不敢贸然走过去。顺着两条小径走下几个台阶,便到了花园的延续部分菜园了。菜园边上的那堵围墙开了一个小暗门,墙外有一片矮树林,正是左右两边的山毛榉林荫路的交汇点。站在西面的台阶上,目光越过矮树林,能望见那片高地,欣赏高地上长的庄稼。目光再移向天边,还望见不太远处小村子的教堂,在暮晚风清的时候,还能望见村子几户人家的炊烟。
在晴朗的夏日黄昏,我们吃过饭,便到“下花园”去,出了小暗门,走到能够俯瞰周围的一段高起的林荫路。到了那里,我舅父。母亲和阿什布通小姐,便在废弃的泥炭岩矿场的草棚旁边坐下。在我们眼前,小山谷雾气弥漫,稍远的树林上空染成金黄色。继而,暮色渐浓,我们在花园里还流连不返。舅母几乎从不和我们出去散步,我们每次回来,总能看见她呆在客厅里……对我们几个孩子来说,晚上的活动就到此为止;不过,我们回到卧室还往往看书,过了一阵就听见大人们也上楼休息了。
一天的时光,除了去花园之外,我们就在“学习室”里度过。这间屋原是舅舅的书房,摆了几张课桌就行了。我和表弟罗贝尔并排坐着学习,朱丽叶和阿莉莎坐在我们后面。阿莉莎比我大两岁,朱丽叶比我小一岁;我们四人当中,数罗贝尔年龄最小。
我打算在这里写的,并不是我最初的记忆,但是惟有这些记忆同这个故事相关连。可以说,这个故事确是在父亲去世那年开始的。我天生敏感,再受到我们服丧的强烈刺激,即或不是由于我自己的哀伤,至少是目睹母亲的哀伤所受的强烈刺激,也许就容易产生新的激情:我小小年纪就成熟了。那年我们又去封格斯马尔田庄时,我看朱丽叶和罗贝尔就觉得更小了,而又见到阿莉莎就猛然明白,我们二人不再是孩子了。
不错,正是父亲去世的那年;我们刚到田庄时,母亲同阿什布通小姐的一次谈话证实我没有记错。她正同女友在屋里说话,我不意闯了进去,听见她们在谈论我的舅母:母亲特别气愤,说舅母没有服丧或者已经脱下丧服。(老实说,布科兰舅母身穿黑衣裙,同母亲穿浅色衣裙一样,我都觉得难以想像)。我还记得,我们到达的那天,吕茜尔·布科兰穿着一件薄纱衣裙。阿什布通小姐一贯是个和事婆,她极力劝解我母亲,还战战兢兢地表明:
“不管怎么说,白色也是服丧嘛。”
“那她搭在肩上的红纱巾呢,您也称为‘丧服’吗?弗洛拉,您另u气找啦!”我母亲嚷道。
只有在放假那几个月,我才能见到舅母,无疑是夏天炎热的缘故,我见她总穿着开得很低的薄薄的衬衫。我母亲看不惯她披着火红的纱巾,见她袒胸露臂尤为气愤。
吕茜尔·布科兰长得非常漂亮。我保存她的一小幅画像,就能看出她当年的美貌:她显得特别年轻,简直就像她身边两个女儿的姐姐。她按照习惯的姿势侧身坐着,左手托着微倾的头,纤指挨近唇边俏皮地弯曲。一副粗眼发网,兜住半泻在后颈上的那头鬈曲的浓发。衬衫大开领,露出一条宽松的黑丝绒带,吊着一副意大利镶嵌画饰物。黑丝绒腰带绾了一个飘动的大花结,一顶宽边软草帽由帽带挂在椅背上,这一切都给她平添了几分稚气。她的右手垂下去,拿着一本合拢的书。
吕茜尔·布科兰是克里奥尔人①,她没见过,或者很早就失去了父母。我母亲后来告诉我,沃蒂埃牧师夫妇当时还未生子女,便收养了这个弃女或孤儿;不久,他们举家离开马尔提尼岛,带着孩子迁到勒阿弗尔,和布科兰家同住一个城市,两家人交往便密切起来。我舅父当时在国外一家银行当职员,三年后才回家,一见到小吕茜尔便爱上她,立刻求婚,惹得他父母和我母亲十分伤心。那年吕茜尔十六岁。沃蒂埃太太收养她之后,却生了两个孩子,她发现养女的性情日益古怪,便开始担心会影响亲生的子女;再说家庭收入也微薄……这些全是母亲告诉我的,她是要让我明白,沃蒂埃他们为什么欣然接受她兄弟的求婚。此外我推测,他们也开始特别为长成姑娘的吕茜尔担心了。我相当了解勒阿弗尔的社会风气,不难想像那里人会以什么态度对待这个十分迷人的姑娘。后来我认识了沃蒂埃牧师,觉得他为人和善,既勤谨又天真,毫无办法对付阴谋诡计,面对邪恶更是束手无策:这个大好人当时肯定陷入困境了。至于沃蒂埃太太,我就无从说起了:她生第四胎时因难产死了,而这个孩子与我年龄相仿,后来还成为我的好友。
①拉丁美洲安的列斯群岛等地的后人后裔,统称克里奥尔人。
吕茜尔·布科兰极少进入我们的生活圈子:午饭过后,她才从卧室姗姗下来,又随即躺在长沙床或吊床上,直到傍晚才懒洋洋地站起来。她那额头时常搭一块手帕,仿佛要拭汗,其实一点晶莹的汗气也没有;那手帕非常精美,又散发出近似果香而非花香的一种芬芳,令我赞叹不已。她也时常从腰间的表链上,取出同其他小物件吊在一起的一面有光滑银盖的小镜子,照照自己,用手指在嘴唇上沾点唾液润润眼角。她往往拿着一本书,但是书几乎总是合着,中间插了一个角质书签。有人走近时,她也不会从遐想中收回心思看人一眼。从她那不经意或疲倦的手中,从沙发的扶手或从衣裙的纹褶上,还往往掉下一方手帕,或者一本书,或者一朵花,或者书签。有一天——我这里讲的还是童年的记忆——我拾起书,发现是诗歌,不禁脸红了。
吃罢晚饭,吕茜尔·布科兰并不到家人围坐的桌子旁,而是坐到钢琴前,得意地弹奏肖邦的慢板玛祖卡舞曲,有时节奏戛然中断,停在一个和音上……
我在舅母跟前,总感到特别不自在,产生一种又爱慕又恐惧的感情骚动。也许本能在暗暗提醒我防备她;再者,我觉出她蔑视弗洛拉·阿什布通和我母亲,也觉出阿什布通小姐怕她,而我母亲不喜欢她。
吕茜尔·布科兰,我不想再怨恨您了,还是暂且忘掉您造成了多大伤害……至少我要尽量心平气和地谈论您。
不是这年夏天,就是第二年夏天——因为背景环境总是相同,我的记忆相重叠,有时就难免混淆——有一次,我进客厅找一本书,见她在里面,就想马上退出来,个料她却叫住我,而平时她对我好像视而不见:
“干嘛急忙就走哇?杰罗姆!难道你见我就害怕吗?
我只好走过去,而心却怦怦直跳;我尽量冲她微笑,把手伸给她。她一只手握住我的手,另一只手则抚摩我的脸蛋儿。
“我可怜的孩子,你母亲给你穿得真不像样!……”
她说着,就开始揉搓我穿着的大翻领水兵服。
“水兵服的领口要大大地敞开!”
她边说边扯掉衣服上的一个纽扣。
“喏!瞧瞧你这样是不是好看多啦!”
她又拿起小镜子,让我的脸贴在她的脸上,还用赤裸的手臂楼住我脖子,手探进我半敞开的衣服里,笑着问我怕不怕痒,同时手还继续往下摸……我突然一跳,猛地挣开,衣服都扯破了;我的脸火烧火燎,只听她嚷了一句:
“呸!一个大傻冒!”
我逃开了,一直跑到花园深处,在浇菜的小水池里浸湿手帕,捂在脑门儿上,接着又洗又搓,将脸蛋儿、脖子以及被这女人摸过的部位全擦洗一遍。
有些日子,吕茜尔·布科兰就“犯病”,而且突然发作,闹得全家鸡犬不宁。碰到这种情况,阿什布通小姐就赶紧领孩子去干别的事;然而,谁也捂不住,可怕的叫喊从卧室或客厅传来,传到孩子们的耳朵里。我舅父慌作一团,只听他在走廊里奔跑,一会儿找毛巾,一会儿取花露水,一会儿又要乙醚。到吃饭的时候,舅母还不露面,舅父刚焦虑不安,样子老了许多。
一次发病差不多过去之后,吕茜尔·布科兰就把孩子叫到身边,至少是罗贝尔和朱丽叶,从不叫阿莉莎。每逢这种可悲的日子,阿莉莎就闭门不出,父亲有时去看看她,因为父女俩时常谈心。
舅母这样发作,也把仆人们吓坏了。有一天晚上,病情格外严重;当时我正在母亲的房间,听不大清客厅里发生的事情,只听厨娘在走廊里边跑边嚷:
“快叫先生下来呀,可怜的太太要死啦!”
我舅父当时正在楼上阿莉莎的房间,我母亲出去迎他。一刻钟之后,他们俩从敞着的窗前经过,没有注意我在屋里,母亲的话传到我耳中:
“要我告诉你吗,朋友:这样闹,就是做戏给人看。”她还一字一顿重复好几遍:做一戏一给一人一看。
这情况发生在暑假快结束的时候,父亲去世有两年了。后来很久我没有再见到舅母。一个可悲的事件把全家搅得天翻地覆,而在这种结局之前不久还发生一件小事,促使我对吕茜尔·布科兰的复杂而模糊的感情,一下子转化为纯粹的仇恨了。不过,在讲述这些情况之前,我也该谈一谈我的表姐了。
阿莉莎·布科兰长得很美,只是当时我还没有觉察到。别有一种魅力,而不是单纯的美貌吸引我留在她身边。自不待言,她长得很像她母亲,但是她的眼神却较然不同,因此很久以后,我才发现母女这种相似的长相。她那张脸我描绘不出了,五官轮廓,甚至连眼睛的颜色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她微笑时已经呈现的近乎忧郁的神情,以及眼睛上方挑得特别高的两道弯眉:那种大弯眉的线条,我在哪儿也未见过……不,见也见过,是在但丁时期的一尊佛罗伦萨小雕像上,在我的想像中,贝雅特丽奇①小时候,自然也有这样高耸的弓眉。这种眉毛给她的眼神乃至整个人,平添了一种又多虑探询又信赖的表情——是的,一种热烈探询的表情。她身上的每个部位,都完全化为疑问和期待……我会告诉您,这种探询如何抓住我,如何安排了我的生活。
①贝雅特丽奇:佛罗伦萨少女,是但丁在《神曲》中一个人物的创作原型。
看上去,也许朱丽叶更漂亮,她身上焕发着健康和欢乐的神采;然而,比起姐姐的优雅深致未,她的美就显得外露,似乎谁都能一览无遗。至于我表弟罗贝尔,还没有什么独特的地方,无非是个我这年龄的普通男孩。我同朱丽叶和罗贝尔在一起玩耍,同阿莉莎在一起却是交谈。阿莉莎不怎么参加我们的游戏,不管我怎么往前追溯,她在我的记忆中总是那么严肃,一副微笑而若有所思的样子。——我们俩谈什么呢?两个孩子在一起,又能谈什么呢?我很快就会向您说明;不过,我还是先讲完我舅母的事儿,免得以后再提及她了。
那是父亲去世之后两年,我和母亲去勒阿弗尔过复活节,由于布科兰家在城里的住宅较小,我们没有去住,而是住到母亲的一位姐姐家。我姨妈家的房子宽敞,她名字叫普朗蒂埃,孀居多年,我难得见到她,也不怎么认识她的子女:他们比我大得多,性情也差异很大。照勒阿弗尔的说法,“普朗蒂埃公馆”并不在市内,而是坐落在俯临全城的人称“海滨”的半山腰上。布科兰家临近商业区。走一条陡峭的小路,能从一家很快到另一家,我每天上坡下坡要跑好几趟。
且说那一天,我是在舅父家吃的午饭。饭后不大工夫,他就要出门;我陪他一直走到他的办公室,然后又上山去普朗蒂埃家找我母亲。到了那儿我才听说,母亲和姨妈出去了,直到晚饭时才能返回。于是,我立即又下山,回到我很少有机会闲逛的市区,走到因海雾而显得阴暗的港口,在码头上溜达一、两个小时。我突然萌生一种欲望,要出其不意,再去瞧瞧刚分手的阿莉莎……我跑步穿过市区,按响布科兰家的门铃,门一打开就往楼上冲,却被女仆拦住了:
“别上楼,杰罗姆先生!别k楼:太太正犯病呢。”
我却不予理睬:“我又不是来看舅妈的……”阿莉莎的房问在四楼。二楼是客厅和餐室,舅母的房间在三楼,里面有说话声。我必须从门口经过,而房门大敞着,从里边射出一道光线,将楼道隔成明暗两部分。我怕被人瞧见,犹豫片刻,便闪身到暗处,一见房中的景象就惊呆了:窗帘全拉上了,两个枝形大烛台的蜡烛的光亮增添一种喜幸;舅母躺在屋子中央的长椅上,脚下有罗贝尔和朱丽叶,身后站着一个身穿中尉军服的陌生青年。今天看来,拉两个孩子在场实在恶劣,但当时我太天真,还觉得尽可放心呢。
他们笑着注视那陌生人,听他以悠扬的声调反复说:
“布科兰!布科兰!……我若是有一只绵羊,就肯定叫它布科
我舅母格格大笑。我看见她递给那青年一支香烟,那青年点着烟,她接过来吸了几口,便扔到地上,那青年扑上去要拾起来,假装绊到一条披巾上,一下子跪倒在我舅母面前……这种做戏的场面很可笑,我趁机溜过去,没有让人瞧见。
来到阿莉莎的房门口,我停了片刻,听见楼下的说笑声传上来。我敲了敲门,听听没有回应,大概是敲门声让楼下的说笑声盖住了。我便推了一下,房门无声无息地开了。屋子已经很暗了,一时看不清阿莉莎在哪儿。原来她跪在床头,背对着透进一缕落日余晖的窗子。我走近时,她扭过头来,但是没有站起身,只是咕哝一句:“噢!杰罗姆,你又回来干什么?”
我俯下身去吻她,只见她泪流满面……
这一刹那便决定了我的一生,至今回想起来,心里仍然惶惶。当时对于阿莉莎痛苦的缘由,我当然还不十分了解,但是已经强烈感到如此巨大的痛苦,这颗颤抖的幼小心灵,这个哭泣抽动的单弱身体,是根本承受不了的。
我站在始终跪着的阿莉莎身旁,不知道该如何表述我心中刚刚萌发的激情,只是把她的头紧紧搂在我胸口,嘴唇贴在她的额头上,以便倾注我的灵魂。我陶醉在爱情和怜悯之中,陶醉在激情。献身和美德的混杂而模糊的萌动中,竭尽全力呼唤上帝,甘愿放弃自己的任何生活目标,要用一生来保护这个女孩子免遭恐惧、邪恶和生活的侵害。我心里充满祈祷,最后也跪下,让她躲进我的怀抱,还隐隐约约听她说道:“杰罗姆!他们没有瞧见你,对不对?噢!快点儿走吧!千万别让他们看到你。”
继而,她的声音压得更低:“杰罗姆,不要告诉任何人……可怜的爸爸还什么也不知道……”
我对母亲只字未提;然而我也注意到,普朗蒂埃姨妈总和母亲嘀嘀咕咕,没完没了,两个女人神秘兮兮的样子,显得又匆急又难过,每次密谈见我靠近,就打发我走开:“孩子,到一边玩去!”这一切向我表明,布科兰的家庭阴私,她们并不是一无所知。
我们刚回到巴黎,就接到要母亲回勒阿弗尔的电报:舅母私奔了。
“同一个人跑的吗?”我问由母亲留下照看我的阿什布通小姐。
“孩子,这事儿以后问你母亲吧,我回答不上什么来。”家里的这位老朋友说道;出了这种事,她也深感惊诧。
过了两天,我们二人动身去见母亲。那是个星期六,第二天我就能在教堂见到表姐妹了,心思全放在这事上;我这孩子的头脑,特别看重我们重逢的这种圣化。归根结底,我并不关心舅母的事儿,而且顾忌面子,我也绝不问母亲。
那天早晨,小教堂里的人不多,沃蒂埃牧师显然是有意发挥宣讲基督的这句话:“你们尽力从这窄门进来吧。”
阿莉莎隔着几个座位,坐在我前面,只能看见侧脸,我目不转睛地注视她,完全忘记了自己,就连笃诚地聆听的这些话语,也仿佛是通过她传给我的。舅父坐在母亲旁边哭泣。
牧师先将这一节念了一遍:“你们尽力从这窄门进来吧,因为宽门和宽路通向地狱,进去的人很多;然而,窄门和窄路,却通向永生,只有少数人才找得到。”接着,他分段阐明这个主题,首先谈谈宽路……我神游体外,仿佛在梦中,又看见了舅母的房间,看见她躺在那里,笑嘻嘻的,那个英俊的军官也跟着一起笑……嘻笑、欢乐这个概念本身,也化为伤害和侮辱,仿佛变成罪恶的可恶的炫耀!……
“进去的人很多。”沃蒂埃牧师又说道,接着便描绘起来;于是我看见一大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人欢笑着,闹哄哄向前走去,拉成长长的队列,而我感到自己既不能也不愿济身其间,因为与他们同行,我每走一步都会远离阿莉莎。——牧师又回到这一节的开头,于是我又看见应当力求进去的那扇窄门。我在梦想中,看到的窄门好似一台轧机,我费力才挤进去,只觉创巨痛深,但也在其中预先尝到了天福的滋味。继而,这扇门又变成阿莉莎的房门,为了进去,我极力缩小身形,将身上的私心杂念统统排除掉……“因为窄路通向永生……”沃蒂埃牧师继续说道。于是,在一切苦行的尽头,在一切悲伤的尽头,我想像出并预见到另一种快乐,那种纯洁一而神秘的天使般的快乐,是我的心灵渴望已久的。我想像那种快乐犹如一首又尖厉又轻柔的小提琴曲,犹如一团要将我和阿莉莎的心烧成灰烬的烈焰。我们二人身上穿着《启示录》中所描述的白衣①,眼睛注视着同一目标,手拉着手前进……童年的这种梦想,引人发笑又有什么关系!我原原本本复述出来,难免有模糊不清的地方,不能把感情表达得更准确,也只是措辞和形象不完整的缘故。
①见《圣经·启示录》,灵魂没有污点的人才能穿上圣洁的白衣服。
“只有少数人才找得到。”沃蒂埃牧师最后说道。他还解释如何才能找到窄门……“少数人”。——也许我就是其中之一。
布道快结束时,我的精神紧张到了极点,等礼拜一完,我就逃掉了,不打算看看表姐,而这是出了骄傲的心理,要考验自己的决心(决心我已经下了),认为只有立刻远远离去,才更能配得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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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这种苦行的训诫,在我的心灵产生了共鸣。我天生就有责任感,又有父母作我的表率,以清教徒的戒律约束我心灵初萌的激情,这一切终于引导我崇尚人们所说的美德。因此在我看来,我约束自身,同别人放纵自己一样,都是天经地义的;对我的这种严格要求,我非但不憎恶,反而沾沾自喜。我对未来的追求,主要不是幸福本身,而是为赢得幸福所付出的无限努力,可以说在这种追求中,幸福与美德已经合而为一了。当然,我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尚未定型,还可能往不同的方向发展。然而时过不久,我出于对阿莉莎的爱恋,便毅然决然确定了这个方向。这是心灵的一次顿悟,我一下子认识了自己:在此之前,我觉得自己内向自守,发展得不好,虽然充满期望,但是不大关心别人,进取心也不强,仅仅梦想在克制自己这方面的胜利。我爱好学习,至于游戏,只喜欢动脑筋和费点儿力的。我不大与年龄相仿的同学交往,有时凑凑趣儿,也仅仅出于友情或礼貌。不过,我同阿贝尔·沃蒂埃结下友谊,第二年他转学到巴黎,又人了我那班,成了我的同窗了。他是个可爱的男孩,有点懒散。我对他主要感到亲热而不是钦佩,我和他在一起,至少可以聊聊我的神思时时飞去的地方:勒阿弗尔和封格斯马尔。
我表弟罗贝尔·布科兰,作为寄宿生,也在我那所中学学习,但是比我低两班,到了星期天才能见面。他长得不像我的表姐妹,如果不是她们的弟弟,我就根本没有兴趣见他。
当时我的爱占据了我的全部心思,而且正是在这种爱的照耀下,这两个人的友谊在我的心目中才有了重要性。阿莉莎就好比《福音》中所讲的那颗元价之宝珍珠,而我则是变卖全部家产、志在必得的人①。不错,我还是个孩子,这样谈论爱情,把我对表姐的感情称作爱情,难道就错了吗?我后来所经历的一切,在我看来没有一样更配得上这种称呼,——而且,我长到一定年龄,肉体上感受到十分具体的欲念之后,我这种感情也没有发生本质的变化;童年时只想配得上,后来我也并不更为直接地寻求占有这个女子。无论努力学习还是助人为乐,我所做的一切都秘密献给阿莉莎,从而发明一种更为高尚的美德:我只为她所做的事,又往往不让她知道,我就是这样陶醉在一种自迷的谦抑中,唉!不大考虑自己的愉悦,结果养成一种习惯,绝不满足于毫不费劲的事情。
①事见《圣经·马太福音》第十三章。
这种争强好胜,难道只激励我一人吗?我没有觉出阿莉莎有什么反应,她也没有因为我或者为我做任何事,而我的全部努力却只为了她。她的心灵朴实无华,还完全保持最自然的美。她的贞淑那么娴雅裕如,仿佛是自然的流露。就连她那严肃的目光,也因稚气的微笑而富有魅力;我恍若又看见她抬起极其温柔、略带疑问的目光,也就明白舅父在惶惶无主的时候,为什么要到长女身边讨主意,寻求支持和安慰。第二年夏天,我经常看见他们父女交谈。他伤心不已,衰老了许多,在餐桌上极少开口,有时突然强颜欢乐,看着比他沉默还要让人难受。他呆在书房里一支接着一支吸烟,直到傍晚时分阿莉莎来找他,再三恳求,他才出去走走。阿莉莎就像照看孩子似的,带他到花园里;二人沿着花径走下去,到了菜园台阶附近的圆点路口,就坐到事先摆放好的长椅上。
一天傍晚,我迟迟未归,躺在高大的紫红色山毛榉树下的草坪上看书;隔着一排月桂篱笆就是那条花径,能遮住视线,却挡不注说话的声音。忽然,我听见阿莉莎和我舅父的谈话,显然他们刚刚谈过罗贝尔,阿莉莎又提到我的名字,说话声也开始清晰了,只听我舅父高声说:
“哦!他呀,他什么时候都会喜欢学习。”
我无意中成了窃听者,真想走开,至少有个表示,让他们知道我在这儿;可是,怎么表示呢?咳嗽一声?或者喊一嗓子:“我在这儿!我听见你们说话了!”……到底没有吭声,倒不是受好奇心的驱使想多听点儿,而是由于尴尬和胆怯。再说,他们只是路过,我也只能听到点儿只言片语……可是,他们走得极慢,阿莉莎肯定还像往常那样,挎一只轻巧的篮子,边走边摘下开败的花朵,拾起被海雾催落在果树墙脚下的青果。我听见她清亮的声音:
“爸爸,帕利西埃姑父是个出色的人吗?”
舅舅的声音有低沉含混,回答的话我没有听清。阿莉莎又追问道:
“你是说很出色,对吗?”
舅父的回答还是特别模糊不清;接着,阿莉莎又问道:
“杰罗姆人挺聪明,对不对?”
我怎么没有竖起耳朵呢?……可是没用,我一点儿也听不清。阿莉莎又说道:
“你认为他能成为一个出色的人吗?”
这回,舅父提高了嗓门:
“可是,孩子,我要首先弄清楚,你是怎么理解‘出色’这个词的!有人可能非常出色,表面上却看不出来,至少在世人看来并不出色……在上帝眼里却非常出色。”
“我也正是这么理解的。”阿莉莎说道。
“再说……现在能说得准吗?他还太年轻……对,当然了,他将来会有出息;但是,要有成就,光凭这一点还不够……”
“还需要什么呢?”
“哦,孩子,你叫我怎么说呢?还需要自信、支持、爱情……”
“支持,你指什么?”阿莉莎截口问道。
“感情和尊重,我这辈子就缺少这些。”舅父伤心地回答。接着,他们说话的声音终于消失了。
无意间我偷听了别人的谈话,不禁感到内疚,做晚祷的时候,就拿定主意向表姐认错。也许这次,倒是好奇心在做崇,想多了解点儿情况。
第二天,没等我讲上两句,她就对我说道:
“喏,杰罗姆,这样听别人说话很不好。你应该招呼我们一声,或者走开。”
“我向你保证,我不是存心要听……是无意中听到的……再说,你们只是打那儿经过。”
“我们走得很慢。”
“对,可我听不大清啊,而且就听不见你们的说话声了……告诉我,你问需要什么才能有成就,舅舅是怎么回答的?”
“杰罗姆,”她笑着说道,“你听得一清二楚,还让我再说一遍,是要逗人玩呀。”
“我向你保证只听见开头……听见他说要有信心和爱情。”
“接着他还说,需要许多其他东西。”
“那你呢,是怎么回答的?”
阿莉莎的神情突然变得非常严肃。
“他谈到生活中要有人支持时,我就回答说你有母亲。”
“嗳!阿莉莎,你完全明白,母亲不能守我一辈子呀……再说,这也不是一码事儿……”
阿莉莎低下头:
“他也是这么回答我的。”
我颤抖着拉起她的手:
“将来我无论成为什么人,只是为了你才肯成为那样了。”
“可是,杰罗姆,我也可能离开你呀。”
我的话则发自肺腑:
“而我,永远也不离开你。”
她微微耸了耸肩:
“你就不能坚强点儿,独自一人走路?我们每人都应当单独到达上帝那里。”
“那得你来给我指路。”
“有基督啊,为什么你还要另找向导呢?我们二人祈祷上帝而彼此相忘,难道不正是相互最接近的时刻吗!”
“是的,让我们相聚,”我打断她的话,“这正是我每天早晚祈求上帝的。”
“难道你还不明白,在上帝那里相交融是怎么回事儿吗?”
“这我心领神会:就是在一件共同崇拜的事物中,欣喜若狂地重又相聚。我觉得正是为了和你重聚,就崇拜我知道你也崇拜的东西。”
“你的崇拜动机一点儿也不纯。”
“不要太苛求我了。如果到天上不能与你相聚,我就不管什么天不天了。”
她一根手指按到嘴唇上,神情颇为庄严地说:
“‘你们首先要寻找天国和天理。’”
我们这种对话,我记录时就明显地感到,在那些不懂得一些孩子多么爱用严肃的言辞的人看来,有点儿不像孩子说的。我有什么办法呢?设法辩解吗?既不辩解,也不想粉饰而显得更加自然一些。
我们早就弄来拉丁文的福音书,大段大段背诵下来。阿莉莎借口辅导弟弟,也早就和我一起学习拉丁文;不过现在想来,她主要是为继续跟踪我的阅读。自不待言,在明知她不会伴随我的情况下,我也不敢轻易对一个学科发生兴趣。这一点有时固然会妨害我,但是也并不像人想像的那样,能阻遏我思想的冲动。情况正相反,我倒觉得她什么方面都很自如,走到我前面。不过,我是依据她来选择自己的精神道路的。当时我们满脑子所想的,我们所称作的思想,往往只是某种交融的借口,而这种交融更为巧妙,要超过感情的修饰、爱情的遮掩。
当初,母亲不免担心,她还测量不了这种感情有多深。现在她感到体力渐衰,就喜欢用同样的母爱将我们俩搂抱在一起。她多年患有心脏病,近来发作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有一次发病特别厉害,她就把我叫到面前,说道:
“我可怜的孩子,你看见了,我老多了,总有一天会突然抛下你。”
她住了声,喘息非常艰难。我再也忍不住了,高声说出她似乎期待的话:
“妈妈……,你也知道,我要娶阿莉莎。”
我的话显然触动了她最隐秘的心事,她马上接口说:
“是啊,我的杰罗姆,我正想跟你谈这件事呢。”
“妈妈!”我哭泣着说,“你认为她爱我,对不对?”
“对,我的孩子。”她温柔地重复了好几遍:“是的,我的孩子。”她又吃力地补充道:“还是由主来安排吧。”
这时,我凑得更近了,她便把手放在我头上,又说道:
“我的两个孩子,愿上帝保佑你们!愿上帝保佑你们俩!”说罢,她又进入昏睡状态,我也就没有设法将她唤醒。
这次谈话再也没有提及了。次日,母亲感觉好一点儿,我又去上学了。知心话说了半截儿就煞住了。况且,我又能多了解什么呢?阿莉莎爱我,对此我一刻也不怀疑。这种疑虑,即使在我心上萌生过,随着不久发生的哀痛事,也就永远冰释了。
我母亲是在一天傍晚安详去世的,临终只有我和阿什布通小姐在身边。最后这次发病夺去她的生命,开头并不比前几次严重,最后才突然恶化,亲戚们都来不及赶奔来。这头一天夜晚,我就和母亲的老友为亲爱的死者守灵。我深深爱我的母亲,可我惊奇地发现,我流泪归流泪,心里并不怎么感到悲伤,主要还是为阿什布通小姐而洒同情之泪,只因她眼看着比她年岁小的朋友先去见上帝了。而我暗想表姐就要来奔丧,这个念头完全控制了我的哀痛。
舅父第二天就到了,他把女儿的一封信交给我。阿莉莎要晚一天,和普朗蒂埃姨妈一同来。她在信中写道:
杰罗姆,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多么遗憾,未能在临终前对她把话
说了,好极大地满足她的心愿。现在,但求她宽恕我!但愿从今往后,上
帝是我们—人的惟一向导。别了,我可怜的朋友。你的比任何时候都更加
情深的阿莉莎。
这封信意味什么呢?她遗憾未能讲出来的,究竟是什么话呢?不就是定下我们的终身吗?我还太年轻,不敢急于求婚。况且,难道我还需要她的承诺吗?我们不是已经跟订了婚一样吗?我们相爱,对我们的亲友,这不是什么秘密了。舅父同我母亲一样,都没有阻挠;情况正相反,他已经把我看成他儿子了。
没过几天便是复活节了,我又到勒阿弗尔去度假,住在普朗蒂埃姨妈家,但是每顿饭几乎全在舅舅布科兰家吃。
菲莉西·普朗蒂埃姨妈,是世上最和善的女人了,然而,无论我还是表姐妹,跟她都不十分亲密。她不停地忙忙碌碌,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的动作一点儿也不轻柔,声音一点儿也不悦耳,就连爱抚我们也粗手笨脚,一天也不分个什么时候,总憋不住要亲热一通,而对我们来说,她的亲热未免过火。布科兰舅舅很喜欢她,不过一听他对她讲话的语气,我们就不难觉出他更喜欢我母亲。
“我可怜的孩子,”一天晚上她对我说道:“不知道今年夏天你打算干什么;我要先了解你的计划,再决定我自己做什么;我若是能帮你什么忙的话……”
“我还没怎么考虑呢,”我回答说,“看吧,也许去旅行。”
她又说道:
“要知道,我家里,封格斯马尔那边,什么时候都欢迎你。你去那边,你舅舅和朱丽叶都会高兴的……”
“您是说阿莉莎吧。”
“可不是嘛!真抱歉……说了你都不会相信,我还以为你爱朱丽叶呢!后来你舅舅告诉我了……还不到一个月呢……你也知道,我很爱你们,可又不大了解你们,见面的机会太少啦!……还有,我也不怎么善于观察,没有时间停下来,仔细看一看与我无关的事情。我见你总和朱丽叶一起玩……我就想……她长得那么美,人又特别喜幸。”
“对,现在我还愿意和她一起玩儿,但我爱的是阿莉莎……”
“很好!很好!由你自己……我呢,你也知道,可以说我不了解她;她比她妹妹话少;我想,你挑选她,总是有充分的理由。”
“嗳,姨妈,我并没有经过挑选才爱她。我从来就没考虑过有什么理由……”
“别生气,杰罗姆,我跟你说说,没有恶意……我要跟你说什么来着,都让你给弄忘了……唔!是这样:我想啊,最后当然要结婚了;不过,你还在服丧,现在就订婚,还不大妥当……再说,你年龄也太小……我想过,你母亲不在了,你再一个人去封格斯马尔,就可能引起闲话……”
“说得是啊,姨妈,正因为如此,我才说去旅行。”
“对。我的孩子,这么着吧,我想我要是去那儿,事情就可能方便多了;我安排了一下,今年夏天空出来一段时间。”
“只要我一开口,阿什布通小姐准愿怠陪我米。”
“我就知道她会来,但是光有她还不够,我也得去……哦!我没有那种意思,要取代你可怜的母亲,”她补充一句,突然抽噎起来:“我可以管管家务……反正,不会让你、你舅舅和阿莉莎感到我碍事。”
菲莉西姨妈估计错了,她认为自己去了怎么怎么好,其实,她只会妨碍我。正如她所宣布的那样,一进入七月份,她就进驻封格斯马尔;没过几天,我和阿什布通小姐也去了。她借口帮助阿莉莎料理家务,让这个十分清静的住宅回荡着持续不断的喧闹。她为讨我们喜欢而大献殷勤,如她所说“方便事情”,但是殷勤得过分,弄得阿莉莎和我极不自在,在她面前几乎不吭声。她一定觉得我们态度很冷淡……即使我们开口讲话,难道她就能理解我们爱情的性质吗?反之,朱丽叶的性格,就容易适应这种过分的亲热;而我见姨妈偏爱小侄女,不免心生反感,也许就影响了我对姨母的感情。
一天早晨,姨妈收到一封信,她便把我叫到跟前:
“我可怜的杰罗姆,万分抱歉;我女儿病了,来信叫我;没法子,我得离开你们……”
我满怀毫无必要的顾虑,跑去问舅父,不知道姨妈走了之后,我该不该留在封格斯马尔田庄。可是,我刚一开口,舅父便嚷道:
“我那可怜的姐姐又想出什么花样儿,多么自然的事情不是也搞复杂了吗?嗳!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们呢?你差不多不是已经成了我的孩子吗?”
姨母在封格斯马尔只住了半个月,她一走就清静了,这种极似幸福的静谧,重又笼罩这所住宅。丧母的哀痛,并没有给我们的爱情蒙上阴影,只仿佛增添几分严肃的色彩。一种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开始了,我们恍若置身于音响效果极佳的场所,连心脏的轻微跳动都听得见。
姨母走后几天,有一次我们在晚餐桌上谈起她——我还记得这样的话:
“真忙乎人!”我们说道。“生活的浪涛,怎么可能没有给她的心灵留下一点儿间歇呢?爱心的美丽外表啊,你的映像在这里变成什么样子?”……我们这样讲,是想起哥德的一句话,他谈论施泰因夫人①时写道:“看看世界在她心灵的映像,一定很美妙。”我们当即排起什么等级来,认为沉思默想的特质才是上乘。舅父一直没有插言,这时苦笑着责备我们:
①夏洛蒂·冯·施泰因夫人(1742—1827),哥德少年时的情人。
“孩子们,”他说道,“哪怕自己的影像破碎了,上帝也能认出来。要注意,我们评价人,不能根据一时的表现。我那可怜的姐姐身上,凡是你们讨厌的方面,全都事出有因,而那些事件我非常了解,也就不会像你们这样严厉地批评她。年轻时惹人喜爱的品质,到老年没有不变糟的。你们说菲莉西忙乎人,可是在当初,那完全是可爱的激情,本能的冲动,一时忘乎所以,显得特别喜幸……我可以肯定,我们当年和你们今天的样子,没有什么大差异。我那时候就挺像你,杰罗姆,也许比我估计的还要像。菲莉西就像现在的朱丽叶……对,长相也一样……”他又转身,对大女儿说:“你说话的一些声调,有时会猛然让我想起她;她也像你这样微笑,也有这种姿势,有时就像你这样闲坐着,臂时朝前,交叉的手指顶着脑门儿,不过,这种姿势在她身上很快就消失了。”
阿什布通小姐朝我转过身,声音压得相当低:
“你母亲,看看阿莉莎,就能想起她。”
这年夏天,天空格外晴朗,万物似乎都浸透了碧蓝。我们青春的热忱战胜了痛苦,战胜了死亡:阴影在我们面前退却了。每天清晨,我都被快乐唤醒,天一亮就起床,冲出去迎接日出……这段时光,每次进入我的逻思,就会沾满露水又在我眼前浮现。朱丽叶比爱熬夜的姐姐起得早,她同我一道去花园。她成为我和她姐姐之间的信使;我没完没了地向她讲述我们的爱情,她好像总也听不厌。我爱得太深,反而变得胆怯而拘谨,有些话不敢当面对阿莉莎讲,就讲给朱丽叶听。这种游戏,阿莉莎似乎听之任之,见我同她妹妹畅谈也似乎很开心,她不知道或者佯装不知道,其实我们只是谈她。
爱情啊,狂热的爱情,你这美妙的矫饰,通过什么秘密途径,竟然把我们从笑引向哭,从极天真的欢乐引向美德的境界!
夏天流逝,多么纯净,又多么滑润,滑过去的时光,今天在我的记忆中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惟一记得的事件就是谈话,看书……
“我做了一个伤心的梦,”暑假快结束的一天早晨,阿莉莎对我说。“梦见我还活着,你却死了。不,我并没有看着你死,只是有这么回事儿:你已经死了。太可怕了,简直不可能,因此我得到这样的结果:你仅仅外出了。我们天各一方,我感到还是有办法与你相聚;于是我就想法儿,为了想出办法,我付出极大的努力,一急便醒了。
“今天早晨,我觉得自己还在梦中,仿佛还在继续做梦,还觉得和你分离了,还要和你分离很久,很久……”说到这里,她声音压得极低,又补充一句:“分离一辈子,而且一辈都要付出极大的努力……”
“为什么?”
“每人都一样,必须付出极大的努力,我们好能团聚。”
她这番话,我没有当真,或者害怕当真。我觉得心跳得厉害,就突然鼓起勇气,仿佛要反驳似的,对她说道:
“我呀,今天早晨也做了个梦,梦见要娶你,要结合得十分牢固,无论什么,无论什么也不能将我们分开——除非死了。”
“你认为死就能将人分开吗?”她又说道。
“我是说……”
“我想恰恰相反,死亡能把人拉近……对,能拉近生前分离的人。”
我们这些话深深打进我们的内心,说话的声调今天犹然在耳,但是全部的严重性,到后来我才理解。
夏天流逝过去。大部分田地已收完庄稼,光秃秃的,视野之广出人意料。我动身的前一天,不对,是前两天傍晚,我和朱丽叶走下去,到下花园的小树林。
“昨天你给阿莉莎背诵什么来着?”她问我。
“什么时候?”
“就在泥炭石场的长椅上,我们走了,把你们丢下之后……”
“唔!……想必是波德莱尔的几首诗……”
“都是哪些诗?你不愿意念给我听听吗?”
“‘不久我们要沉入冰冷的黑暗;’”我不大情愿地背诵道;不料她立刻打断我,用颤抖而变了调的声音接着背诵:
“‘别了,我们的灿烂夏日多短暂!’”
“怎么!你也熟悉呢?”我十分惊讶,高声说道。“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诗呢……”
“为什么这样说呢?就因为你没有给我背诵诗吗?”她笑着说道,但是颇有点不自然。“你有时候好像认为我是个十足的笨蛋呢。”
“非常聪明的人,也不见得都喜欢诗嘛。我从来就没有听你念过,你也从来没有要我给你背诵。”。
“因为阿莉莎一个人全包揽了……”她停了片刻,又突然说道:
“你后天要走啦?”
“也该走了。”
“今年冬天你打算做什么?”
“上巴黎高师一年级。”
“你想什么时候和阿莉莎结婚?”
“等我服完兵役吧。甚至还得等我稍微确定将来要干什么。”
“你还不知道以后要干什么?”
“我还不想知道。感兴趣的事情太多了,我尽量推迟选择的时间,一经确定就只能干那一件事儿了。”
“你推迟订婚,也怕确定吗?”
我耸耸肩膀,未予回答。她又追问道:
“那么,你们不订婚还等什么呢?你们为什么不马上订婚呢?”
“为什么一定要订婚呢?我们知道彼此属于对方,将来也如此,这还不够吗,何必通知所有人呢?如果说我情愿将一生献给她,那么我用许诺拴住我的爱情,你认为就更美好吗?我可不这么想。发誓愿,对爱情似乎是一种侮辱……只有在我信不过她的情况下,我才渴望同她订婚。”
“我信不过的可不是她……”
我们俩走得很慢,不觉走到花园的圆点路:正是在这里,我无意中听到了阿莉莎和她父亲的谈话。我忽然萌生一个念头:刚才我看见阿莉莎到花园来了,坐在圆点路,也能听到我们的谈话;何不让她听听我不敢当面对她讲的话,这种可能性立刻把我抓住了:这样做戏我很开心,于是提高嗓门:
“唉!”我高声说道,显出我这年龄稍嫌夸张的激情,而且十分专注自己说的话,竟然听不出朱丽叶的话外之音……“唉!我们若能俯向我们心爱的人的心灵,就像对着镜子一样,看看映出我们的是一副什么形象,那该有多好啊!从别人身上看自己,好比从自身看自己,甚至看得还要清楚。在这种温情中多么宁静!在这种爱情中多么纯洁!”
我还自鸣得意,认为我这种蹩脚的抒情搅乱了朱丽叶的方寸,只见她突然把头埋在我的肩头:
“杰罗姆!杰罗姆!我希望确信你能使她幸福!如果她也因为你而痛苦,那么我想我就要憎恶你。”
“嗳!朱丽叶,”我高声说道,同时吻了她一下,调起她的额头,“那样我也要憎恶自己。你哪儿知道!……其实,正是为了只同她更好地开始我的生活,我才迟迟不肯决定干什么职业!其实,我的整个未来悬着,全看她的啦!其实,没有她,将来无论成为什么人,我都不愿意……”
“你跟她谈这些的时候,她怎么说呢?”
“可是,我从来不跟她谈这些!从来不谈。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到现在还没有订婚;我们之间,从来不会提结婚的事,也不会谈我们婚后如何如何。朱丽叶啊!在我看来,跟她一起生活简直太美了,我还真不敢……这你明白吗?我还真不敢跟她说这些。”
“你是要幸福给她来个意外惊喜呀。”
“不是!不是这么回事儿。其实我害怕……怕吓着她,你明白吗?……怕我隐约望见的巨大幸福,别把她吓坏了!……有一天我问她想不想旅行,她却回答说什么也不想,只要知道有那种地方,而且很美,别人能够前往,这就足够了……”
“你呢,杰罗姆,你渴望去旅行吗?”
“哪儿都想去!在我看来,一生就像长途旅行——和她一道,穿过书籍,穿过人群,穿过各地……起锚,你明白这词的意思吗?”
“明白!这事儿我经常想。”朱丽叶喃喃说道。
然而我听而不闻,让她这话像受伤的可怜小鸟跌落到地上,我接着又说:
“连夜启程,醒来一看,已是霞光满天,感到两个人单独在变幻莫测的波涛上漂荡……”
“然后,就抵达小时候在地图上见过的一个港口,觉得一切都是陌生的……我想像得出,你由阿莉莎挽着手臂,从舷梯下船。”
“我们飞快跑到邮局,”我笑着补充一句,“去取朱丽叶写给我们的信……”
“……是从封格斯马尔寄出的,她会一直留在那儿,而你们会觉得,封格斯马尔多么小,多么凄凉,又多么遥远……”
她确实是这么讲的吗?我不能肯定,因为,我也说了,我的爱情占据了我的全部心思,除了这种爱的表述,我几乎听不见别种声音。
我们走到圆点路附近,正要掉头往回走,忽见阿莉莎从暗处钻出来。她脸色十分苍白,朱丽叶见了不禁惊叫起来。
“不错,我是感觉不太舒服,”阿莉莎结结巴巴赶紧说。“外面有点儿凉。看来我最好还是回去。”她话音未落,就离开我们,快步朝小楼走去。
“她听见我们说的话了。”等阿莉莎走远一点儿,朱丽叶高声说道。
“可是,我们并没有讲什么令她难过的话呀。恰恰相反……”
“放开我。”她说了一声,便跑去追赶姐姐。
这一夜我睡不着了。阿莉莎只在吃晚饭时露了一面,便说头痛,随即又回房间了。她都听见我们说了什么呢?我惴惴不安,回想我们说过的话。继而我想到,我散步也许不该紧挨着朱丽叶,不该用手臂搂着她,然而,这是孩童时就养成的习惯啊,而且阿莉莎何止一次看见我们这样散步。嘿!我真是个可怜的瞎子,只顾摸索寻找自己的过错,居然连想也没有想朱丽叶说过的话:她的话我没有注意听,也记不大起来了,也许阿莉莎听得更明白。管它是什么缘由!我忐忑不安,一时乱了方寸,一想到阿莉莎可能对我产生怀疑,匣慌了手脚,决心克服自己的顾虑和恐惧,第二天就订婚,也不想一想会有别的什么危险,更不顾我对朱丽叶可能说过什么话,也许正是她那关于订婚的话影响了我。
这是我离开的前一天。她那样忧伤,我想可以归咎于此吧。看得出来她躲避我。整个白天过去,我一直没有单独同她见面的机会,真担心该说的话没有对她说就得走了,于是在快要吃晚饭的时候,我径直去她房间找她。她背对着房门,抬着两只手臂,正往颈上系一条珊瑚项链,而面前的镜子两侧,各点燃一支蜡烛。她微微探着身子,注视肩头上面,先是在镜子里看见我,持续注视我半晌,没有转过身来。
“咦!我的房门没有关上怎么的?”她说道。
“我敲过门,你没有应声,阿莉莎,你知道我明天就走吧?”
阿莉莎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只是把没有扣上的项链放到壁炉上。“订婚”一词,我觉得太直露,太唐突了,不知道临时怎么绕弯子说出来。阿莉莎一明白我的意思,就仿佛站立不稳了,便靠到壁炉上……然而,我本人也抖得厉害,根本不敢抬头看她。
我站在她身边,没有抬起眼睛,但拉住她的手。她没有把手抽回去,只是脸朝下倾一倾,稍稍抬起我的手吻了一下。她半偎在我身上,轻声说道:
“不,杰罗姆,不,咱们还是不要订婚吧,求求你了……”
我的心怦怦狂跳,我想她一定能感觉到。她声音更加温柔,说道:‘不,现在还不要……”
“为什么?”
“我正该问你呢:为什么?为什么要改主意呢?”
我不敢向她提昨天那次谈话,但是她定睛看着我,一定觉出我在往那儿想,就好像干脆回答我的想法:
“你搞错了,朋友,我并不需要齐天的洪福。咱们现在这样不是也挺李福吗?”
她想笑笑,却没有笑出来:“不幸福,因为我就要离开你。”
“听我说,杰罗姆,今天晚上这会儿,我不能同你谈什么……咱们最后这时刻,别扫了兴……不,不。我还像往常一样爱你,放心吧。我会给你写信的,并且向你解释。我保证给你写信,明天就写……你一走就写……现在,你走吧!瞧,我都流泪了……让我一人呆会儿。”
她轻轻推我,把我从她身旁推开。这就是我们的告别,因为到了晚上,我就再也未能同她说上什么话,而次日我动身的时候,她还关在房间里。我看见她站在窗口,向我挥手告别,目送我乘坐的车子驶远。
第三章
这一年光景,我差不多未能见到阿贝尔·沃蒂埃。他提前人伍服兵役,而我则重读修辞班,准备拿学士学位。今年我和阿贝尔同人巴黎高师,我比他小两岁,可以等毕业之后再去服兵役。
我们俩这次重逢,都非常高兴。他离开部队之后,又旅行了一个多月,我真怕见了面发现他变了。他往日的魅力丝毫未减,只是增加了几分自信。开学的前一天下午,我们是在卢森堡公园度过的。我的心事当然憋不住,对他谈了许久,况且他原也了解我的恋情。这一年当中,他同一些女人有过交往,不兔有点优越感,摆出一副自命不凡的神气,对此我倒毫不介意。他笑话我不善于决断,照他所说的原则,绝不能让女人冷静下来。由他说去,我心想他这套高论对我对阿莉莎都不适用,这表明他对我们还不十分了解。
我回到巴黎的次日,便收到这封信:
亲爱的杰罗姆:
对于你提议的事(也是我提议的事!就这样称呼我们的订婚吧!),我思考再三。恐怕我年龄太大,对你不合适。现在也许你还不觉得,因为你还没有机会看到别的女人;然而我却想到,我嫁给你之后,万一看出失去你的欢心,那会感到多么痛苦。你读我这封信,一定非常气愤;我仿佛听见你的抗辩之声了。不过,我还是请你再等一等,等你涉世稍深的时候再说。
要明白,我讲这些只为了你好,至于我深信永远也不会停止爱你。
阿莉莎
我们停止相爱!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我感到伤心,更感到奇怪,一时心乱如麻,立刻跑去,让阿贝尔看看这封信。
他摇着头看完信,从紧闭的嘴唇迸出一句:“既然如此,你打算怎么办呢?”他见我双臂举起,满脸疑惑和苦恼,便又说道:“至少我希望你别回信。一旦同一个女人争论起来,那就完蛋了……听我说:我们星期六就住在勒阿弗尔,星期日一早就可以去封格斯马尔,星期一早上赶回来上第一节课。我服兵役之后,还没有见到你那些亲戚呢;有这个借口就足够了,也挺体面的。如果阿莉莎看来这是个借口,那就再好不过了!朱丽叶由我来照看,你就去跟她姐姐谈。你千万别要小孩子脾气……老实说,你这爱情里面,总有点什么我弄不大明白;大概你没有全告诉我……无所谓!我会搞清楚的……我们去的事,千万不要通知,要出其不意,让你表姐来不及戒备。”
我推开花园的栅栏门,只觉心怦怦狂跳。朱丽叶立刻跑来迎我们。阿莉莎正在收拾内衣和床上用品,没有急于下楼。我们在客厅里,同舅舅和阿什布通小姐聊天,阿莉莎终于进来了,如果说我们突然到来会使她心慌意乱,可是她至少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我自然想到阿贝尔对我说的话,她迟迟不露面,肯定要准备好对付我。朱丽叶异常活跃,相比之下,阿莉莎的矜持态度就显得太冷淡了。我觉得出来,她不赞成我去而复返,至少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态;而在这种态度的后面,我实在不敢期望隐藏着多么强烈的感情。她坐到靠窗的一个角落,离我们挺远,仿佛在聚精会神地做一件刺绣活儿,嘴唇还翕动着计数针脚。阿贝尔在讲话,幸而有他!我连开口说话的勇气都没有了,要不是他讲述一年服兵役的情景和旅游见闻,那么这次重聚的开头一段时间,就会非常沉闷了。舅舅本人也显得忧心忡忡。
刚吃过午饭,朱丽叶就把我叫到一边,又拉我去花园。
“想得到吗,有人向我求婚啦!”我们一到没人的地方,她就高声说道。“菲莉西姑妈昨天给爸爸写信来,说是尼姆①的一个葡萄园主想攀亲。据姑妈说,他那人非常好,今年春天在社交场合,他遇见我几次,就爱上我了。”
①尼姆:法国南方城市。
“那位先生,你注意到了吗?”我问道,语气中含着对求婚者的不由自主的敌意。
“注意到了,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人。是个好性儿的唐吉河德式人物,没有文化,长得很丑,非常俗气,姑妈一见他就憋不住笑。”
“那么,他有……希望吗?”我又以挪揄的口气问道。
“瞧你,杰罗姆!开什么玩笑!一个经商的!……你若是见过他,就不会这样问了。”
“那……舅舅是怎么答复人家的?”
“跟我的答复一样:我年龄还太小,不能结婚……倒霉的是,”她又笑着补充道,“姑妈料到了这种答复,还在附言上说明一句:爱德华·泰西埃尔先生,—— 这是他的名字,他同意等我,早早提出来,是为了‘排上号’……荒唐透顶;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总不能让人转告,说他长得太丑吧!”
“当然不能,只能说你不愿意嫁给一个葡萄园主。”
她耸了耸肩膀:
“这种理由,在姑妈脑子里可站不住脚……不说这个了。——阿莉莎给你写信啦?”
她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显得非常冲动。我把阿莉莎的信递给她,她看了就满面通红,在我听来似乎含着恼怒地问我:
“那么,你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了,”我回答。“现在我来了,却又感到还不如写信好说些,我已经责备自己不该来。你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吗?”
“明白,她要给你自由。”
“给我自由,难道我看重自由吗?你明白她为什么给我写这些吗?”
她回答一声:“不知道”,语气十分冷淡;我听了虽然还猜不出真相,但至少立即确信朱丽叶也许不是不知情。——我们走到花径的拐弯处,她身子突然一转,说道:
“你现在走吧,反正你不是来同我谈话的。咱们在一起的时间已经太久了。”
她逃开了,朝小楼跑去;过了一会儿,我就听见她弹起钢琴。
等我回到客厅时,她还在弹琴,但现在无精打采,仿佛随意地即兴弹奏,同时跟去找她的阿贝尔闲聊。我又转身离去,到花园游荡许久,寻找阿莉莎。
她在果园里,正采摘在墙脚下初放的菊花:花香和山毛榉树枯叶的芬芳相混杂。空气中弥漫着秋意。阳光只有照在几排靠墙的果树上,才显出几分暖意,不过东半边的天空格外纯净。她的脸几乎让大帽子全遮任了:那顶译兰①帽,是阿贝尔旅游时给她带回来的,她立即就戴上了。我走近时,她没有立即回过身,但是禁不止微微抖了一下,表明她听出了我的脚步声。我已经全身绷紧,鼓起勇气面对她的责备,以及她要射向我的严厉的目光。然而,我快要走到跟前时,好像胆怯了,又放慢了脚步;而她呢,开头也不回身看我,还低着头,好似赌气的孩子,不过背冲着我伸出握满鲜花的手,仿佛示意要我过去。我一见招呼的手势,反而站住了,就觉得好玩似的。她终于回过头,朝我走了几步,抬起那张脸,我方始看见她满面笑容。她的目光照亮一切,我忽又觉得什么都那么简单,那么容易,毫不费劲就开了口,声调极其正常:
①译兰:荷兰的省名。
“是你的信招我回来的。”
“这我想到了,”她说道,接着便用婉转的声音冲淡严厉的责备:“我就是生这个气。你为什么曲解我的话呢?当时说得很清楚呀……(现在看来,愁苦和困难,果然都是胡思乱想出来的,完全是我头脑的产物。)我跟你说得明明白白,咱们这样很幸福,你要改变,我拒绝了,你又何必大惊小怪呢?”
的确,我在她身边感到很幸福,十分幸福,因而我的思想也要同她的思想完全吻合。我不再奢望什么,除了她的微笑,只要像这样,同她手拉着手在暖融融的花径上散步,就心满意足了。
其他任何希望,一下子全打消了,我完全沉浸在眼前的美满幸福中,一本正经地对她说道:“如果你认为这样好,咱俩就不订婚了。我收到你的信时,便恍然大悟,自己确是幸福的人,但又要失去幸福了。唔!将我原来的幸福还给我吧,我已经离不开了。我爱你就是爱你,等一辈子也愿意。不过,阿莉莎,最让我受不了的念头,就是你不再爱我,或者怀疑我的爱情。”
“唉!杰罗姆,我无法怀疑了。”
她对我说这话的声音,既平静又伤悲;然而,她那微笑焕发光彩,呈现出无比恬静的美;我见了不免惭愧,自己不该这样多心和争辩,我还当即觉得,从她声音深处听出的隐隐伤悲,也只是这种多心和争辩引起的。话锋一转,我又谈起自己的计划、学习,以及可望大有收益的这种新型生活。巴黎高师还不像近年这样子,那时鼓励勤奋学习,只有懒学生和笨学生,才会感到比较严格纪律的压力。我倒喜欢这种修道院式的生活习惯,与外界隔绝,况且,社交界对我也没有什么吸引力,只要阿莉莎害怕,在我眼里就立刻变得可憎了。在巴黎,阿什布通小姐还保留她和我母亲同住的那套房间。阿贝尔和我在巴黎,只有她这么一个熟人,每星期天,我们都要去她那儿坐几小时。每星期天,我都要给阿莉莎写信,好让她完全了解我的生活。
我们坐到敞开的温床的框架上,只见黄瓜粗大的藤蔓爬出来,最后一茬黄瓜已经摘掉了。阿莉莎听我讲,还问我一些事儿。我还从未感到她如此温柔而专注,如此殷切而情深。担心,忧虑,甚至极轻微的躁动,都在她的微笑中涣然冰释,都在这种迷人的亲热中化为乌有,犹如雾气消散在清澈的蓝天中一样。
我们坐在山毛榉小树林的长椅上,过了一会儿,朱丽叶和阿贝尔也来了。这下午的晚半晌,我们又重读斯温伯恩①的诗:《时间的胜利》,每人一节轮流读,直到夜幕降临。
①斯温伯恩(1837—1909),英国诗人。
“好了!”在我们动身的时候,阿莉莎拥抱我,半打趣地说,“现在答应我,从今往后,再也不要这样胡思乱想了。……”她摆出一副大姐姐的样子,这也许是我行事莽撞使然,也许是她喜欢如此。
“怎么样!订婚了吧?”我们刚一重又单独在一起,阿贝尔就问我。
“亲爱的,这事儿不用再提了,”我答道;随即又以不容质疑的口气补充一句:“这样更好。今天晚上,我比什么时候都更幸福。”
“我也一样,”他突然搂住我的脖子,高声说道:“我要告诉你一点儿事儿,非常美妙,异乎寻常!我狂热地爱上了朱丽叶!去年我就有所觉察,不过后来,我到外面去闯荡了,在这次重新见你的表姐妹之前,我还不愿意向你透露。现在呢,定了,我这辈子有了着落。
我爱,岂止爱,对朱丽叶是崇拜!
“我早就觉得,对你像连襟一样亲热……”
阿贝尔又笑又闹,紧紧地拥抱我,还像孩子一样,在我们回巴黎的火车座位上打滚。听他这样坦吐爱情,我惊呆了,也感到有点儿别扭,只觉得他的表白中有文学渲染的成分。然而,这样的激情和欢乐,又有什么办法抵制呢?
“这么说,你已经表白爱情啦?”在他闹腾中间,我终于插言问道。
“还没有!还没有!”他高声答道,“我不想匆忙翻过这事的最迷人的一章。
爱情最美好的时刻,
并不是说出:我爱你……
“嘿!你这慢功夫大师,你不会责怪我吧。”
“说到底,”我有点儿恼火,又说道,“你认为她那方面,也……?”
“她这次又见到我时有多慌乱,你没有注意到吗?这次拜访自始至终,她是那么激动,脸一阵一阵红,话也特别多!……是啊,你当然什么也没有注意到了,心思全放在阿莉莎身上……她还问我问这问那!如饥似渴地听我说话!这一年来,她的智力发展极快。我真不明白,你怎么能说她不爱看书;你总认为只有阿莉莎才喜欢书……然而,老弟,她懂得那么多,真叫人吃惊!你知道晚饭前,我们玩什么了吗?一起回想但丁的一首抒情诗:我们轮流每人背诵一句;我背错了时她还纠正。这句诗你肯定知道:
我是否能理智地对待爱情①。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你可没有告诉我,她学过意大利文。”
“就连我也不知道啊。”我说道,心中也颇感意外。
“怎么可能!开始背诵诗的时候,她就说是你教给她的。”
“她一定是哪天听到我给她姐姐念了:她常在一旁做衣裳或刺绣,可是见鬼,当时她一点儿也没有显露出来听懂了。”
“真的!阿莉莎和你,自私得也真够份儿。你们俩完全封闭在自己的爱情里,瞧也不瞧一眼她的才智和心灵的出色展现!我也不是自吹自擂,可毕竟我来得正是时候……嗳!哪里,哪里,我不怪你,这你完全明白,”他说着,又拥抱我。“只求你答应我:只字也不要向阿莉莎透露。我要独自处理这件事。朱丽叶已经堕入情网,这是肯定的,而且相当肯定,我甚至敢把她撂一撂,下次放假再说,这期间连信都不打算给她写。不过,新年放假,你我一道去勒阿弗尔,到那时……”
“到那时怎么样……”
“到那时,阿莉莎就会突然得知我们订婚了。我打算这事儿办得干脆利落。你猜接下来会出现什么情况吗?你一直得不到阿莉莎的允诺,我就以我们的榜样给你争取到手。我们要说服她相信,我们总不能在你们之前结婚……”
他这样一直讲下去,话语像浪涛一样,简直要把我淹没,甚至火车抵达巴黎也不住口,甚至回到学校还讲个没完:我们从火车站步行回校,虽然已是深夜,他还是陪我到宿舍,并且留下一直谈到清晨。
阿贝尔兴高采烈,把现在和未来一古脑儿全安排了。他展望到了,已经具体讲述我们双双举行婚礼的情景;他还想像并描绘每个人的惊讶和喜悦,自己也迷上了我们的美丽故事,迷上了我们的友谊和他在我的爱情中所起的作用。如此撩人的火热激情难以抵制,我终于觉得受了感染,也渐渐响应他那种虚无缥缈的建议。我们的雄心和勇气,也借助爱情之势膨胀起来:大学一毕业,我们请沃蒂埃牧师主持婚礼,然后四个人动身去旅行,然后我们就干一番大事业,而我们的妻子也乐意同我们合作。阿贝尔对教书不感兴趣,他自认为天生就适于写作,只要创作出几部成功的剧本,就能很快挣到他需要的一大笔钱。至于我这个人,更喜欢研究,不大考虑收益,打算潜心研究宗教哲学,写一部宗教哲学史……可是,怀有那么多希望,现在回想起来又有什么用呢?
第二天,我们又投入学习。
第四章
转眼到了新年假期,这段时间过得飞快,我还受上次同阿莉莎谈话的激励,信念一刻也没有动摇。我按照心中的打算,每逢星期日给她写一封很长的信;一周的其他时日,我则回避同学,几乎只跟阿贝尔交往,在想念阿莉莎中生活,在自己爱看的书上为她做了不少记号,根据她可能产生的兴趣,来决定自己该对什么感兴趣。她经常给我回信,但是信的内容还是令我不安,看得出来,她热心关注我,主要是在鼓励我学习,而个是出于思想的冲动。在我看来,评价,讨论,批评,无非是表达思想的一种方式,可是她却相反,用这一切掩饰自己的思想;有时我甚至怀疑,她是当作一种游戏……管它呢!我拿定主意不发一点儿怨言,信中丝毫也不流露自己的不安情绪。
十二月底,我和阿贝尔又动身去勒阿弗尔。
我下了火车,便直奔普朗蒂埃姨妈家,到那儿时不巧她不在。不过,我刚在房间里安顿好,一名仆人就来通知说她在客厅里等我。
姨妈稍微问两句我的身体怎样,居住和学习怎样,接着就受亲情和好奇心的驱使,不管不顾地问道:
“你还没有告诉我呢,孩子,上次你在封格斯马尔住的那段日子,满意不满意?你的事儿有了点儿进展吧?”
姨妈为人憨直而拙笨,只好受着;可是,用最纯洁、最温柔的语言谈论我们的感情,我都觉得有点儿唐突,何况如此简单地对待呢;然而,她说话的语气却那么直率,那么亲热,我若是恼火就未免太愚蠢了。不过,开头我还是有所反应:
“春天那时候,您不是对我说过订婚太早吗?”
“对,我知道;开头大家都这么说。”她拉起我一只手,深情地紧紧握住,又说道:“我知道,你要上学,要服兵役,好几年结不了婚。再说了,我个人就不大赞成订婚之后拖得太久;这会让姑娘们生厌的……不过,有时候也挺感人的……还有,订婚也没有必要搞得那么正式……只是让人明白——唔!当然也不要张扬——让人明白,别再给她们找人家了。此外,订了婚,你们就能通信了,保持联系;总之,再有人登门求婚,——这种情况很可能有,”她恰如其氛地微微一笑,暗示道,“那就可以婉转地告诉对方……不行,别费这个心了。你知道吧,有人来向朱丽叶求婚了!今年冬天,她非常引人注意。年龄倒是还小了点儿,她也是这样答复人家的;不过,那年轻人表示愿意等待;_说准确点儿,那人也不年轻了……但总归是门好亲,是个靠得住的人。明天你也就见到了:他要来瞧瞧我的圣诞树。见了人是什么印象,你告诉我。”
“只怕他白费心思,姨妈,朱丽叶另有意中人了。”我说道,强忍着才没有立即讲出阿贝尔的名字。
“哦?”姨妈怀疑地撤了撇嘴,头歪到一边,发出疑问:“你这话可真叫我奇怪,她怎么什么也没有对我说呢?”
我咬住嘴唇,免得话说多了。
“哼!到时候就知道了……这阵子,朱丽叶身体不舒服,……再说,现在不是谈她的事儿……啊!阿莉莎也很可爱……总之,有还是没有,你有没有向她表白?”
“表白”这个词,我打心眼儿里就反感,觉得它粗鲁得要命,但是,既然正面提出这个问题,我又不会说谎,就只好含糊地回答:
“表白了。”我立即感到脸上发烧。
“那她怎么说?”
我垂下头,真不愿意回答,但又事出无奈,就更加含糊地回答:
“她不肯订婚。”
“好哇,这个小丫头,她做得对!”姨妈高声说道。“你们时间长着呢,当然了……”
“噢!姨妈,别说这事儿了。”我说道,可是拦也拦不住。
“其实,她这么做我一点儿也不奇怪。我一直觉得,你的表姐比你懂事……”
也不知道当时我怎么了,无疑是让这样盘问弄得神经紧张,我突然感到心痛欲裂,便像小孩子一样,脑门儿伏到好心肠的姨妈的双膝上,失声痛哭:
“姨妈,不,您不明白,”我高声说道。“她没有要求我等待……”
“什么!她是拒绝你啦!”她说道,语气满含怜悯,非常轻柔,同时用手扌周起我的头。
“也不是……不,还不完全是。”
她忧伤地摇了摇头:
“你担心她不爱你啦?”
“嗳!不是,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我可怜的孩子,你要想让我明白,那就得稍微说清楚一点儿呀。”
我又羞愧,又懊悔,不该显得这样意志薄弱。姨妈当然弄不明白,我这样含混其辞是何缘故。不过,阿莉莎拒绝的背后,如果隐藏着什么明确的动机,那么姨妈慢慢探问,也许能帮助我弄个水落石出。她很快就主动提出了:
“听我说,”她又说道,“明天早上,阿莉莎要来帮我布置圣诞树;我很快就能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吃午饭的时候告诉你。我敢肯定,你会明白并没有什么可惶恐不安的。”
我去布科兰家吃晚饭。朱丽叶确实病了几天,在我看来样子变了;她那眼神的表情略显凶狠,甚至近乎冷酷,跟她姐姐的差异比以前更大了。这天晚上,我同她们姐儿俩哪个都没有机会单独谈话。而且,我也丝毫没有这种愿望;舅父又显得疲惫,因此饭后不久,我就告辞了。
普朗蒂埃姨妈布置的圣诞树,每年都要招来一大帮孩子和亲友。圣诞树立在对着楼梯口的门厅,而门厅又连着前厅、一间客厅,以及设了餐台的玻璃门冬季花房。圣诞树还没有装点好。圣诞节的早晨,也就是我到达的次日,正如姨母所说,阿莉莎早早就来了,帮着往圣诞树上挂装饰物、彩灯、水果、糖果和玩具。我倒十分乐意和她一起忙乎,但是,我得让姨母和她单独聊聊,因此没有同她照面就出门了,整个上午就品味自己的不安情绪。
我先去布科兰舅父家,想见见朱丽叶;但是听说阿贝尔比我早到一步,正在她身边,我就立刻退出来,以免打扰一场关键性的谈话。我在码头和街上游逛,直到吃午饭时才返回。
“傻小子!”姨妈一见我回来,便高声说,“怎么能这样糟蹋自己的生活呢!今天早上你跟我说的那一套,没有一句是在理的话……哼!我也没有拐弯抹角,干脆打发走费力帮我们的阿什布通小姐,等到只有我和阿莉莎了,我就直截了当地问她,今年夏天为什么没有订婚。你大概以为会把她问得不好意思吧?—— 她一点儿也没有显得慌乱,非常平静地回答我说,她不愿意在她妹妹之前结婚。当初你若是开门见山地问一问,她就会对我这样回答你。这点儿事就了不得,自取烦恼,对不对?明白了吧,我的孩子,什么也比不上实话实说……可怜的阿莉莎,她还对我提起她父亲,说她不能抛下不管……唔!我们谈了很多。这丫头,非常懂事儿。她还对我说,她还不能肯定就是对你合适的姑娘,恐怕年龄大了,希望你找个朱丽叶那样年龄的……”
姨母还说下去,可我已经听而不闻了。只有一个情况对我关系重大:阿莉莎不肯在她妹妹之前结婚。——嘿!不是还有阿贝尔嘛!这个自命不凡的家伙,他讲得还真有道理:一箭双雕,同时解决两桩婚事……
事情一说破却如此简单,我听了内心十分激动,但是尽量掩饰,只显露出在她看来非常自然的一种欢快,并且让她高兴的是,这种欢快似乎是她给的。刚吃过午饭,我也记不清找了一个什么借口,又离开她,去找阿贝尔了。
“哼!我跟你说什么来着!”他一听说我的高兴事儿,就一边拥抱我,一边高声说。“老弟呀,我已经可以向你宣布,今天上午,我同朱丽叶的谈话几乎具有决定意义,尽管我们差不多只谈你了。不过,她显得有点儿疲惫、烦躁……我害怕说得过头会使她过分激动,也害怕谈得过久会使她过分亢奋。有你告诉我的这个情况,这事儿就成了!老弟呀,我这就扑向我的手杖和帽了,你要直陪我到布科兰家门口,以便拉住不让我在半路飞起来:我觉得身子比欧佛里翁①还轻……等朱丽叶得知仅仅由于她才不肯答应你,等我马上一求婚……啊!朋友,我眼前已经浮现父亲的身影;今天晚上,他就站在圣诞树前,边赞美上帝边流下幸福的眼泪,满怀祝福把手伸在两对跪着的未婚夫妇头上。阿什布通小姐要化作一声叹息,普朗蒂埃姨妈也会化作满襟泪水,而灯火辉煌的圣诞树将歌颂上帝的荣耀,像《圣经》里群山那样鼓掌。”
①欧佛里翁:希腊神话中阿喀琉斯之子,长有双翼。
只有等到天要黑时,才能点亮圣诞树上的灯火,孩子和亲友才在圣诞树周围团聚。我同阿贝尔分手之后,无事可干,只觉六神无主,心情焦躁,为了消磨等待的这段时间,便跑到圣阿雷斯悬崖上,不料迷了路,等我回到普朗蒂埃姨母家,欢庆活动已经开始好一会儿了。
我一走进门厅,就看见阿莉莎:她好像在等我,一见我便迎上来。她穿一件半圆开领的浅色上衣,脖子挂着一枚老式的紫晶小十字架,那是我母亲的遗物,我送给她留作纪念,但是还从未见她戴过。她面容倦怠,一副惨苦的神情,看着真叫我心里难受。
“为什么这么晚你才回来?”她声调压抑,急促地说道。“我本来要跟你谈谈。”
“我在悬崖上迷路了……怎么,你不舒服了……噢!阿莉莎,出什么事儿啦?”
她站在我面前,嘴唇发抖,一时说不出话来。我惶恐不安到了极点,都不敢问她了。她抬手放到我的脖颈上,似乎要把我的脸拉近,想必要跟我说话;可是不巧,这时进来几位客人,她不免气馁,手又垂落下去……
“未不及了。”她喃喃说道。接着,她见我泪水盈眶,就以这种哄小孩的解释来回答我疑问的目光,好像这就足以使我平静下来:
“不,……放心吧:我只是有点儿头疼,这些孩子太喧闹了……我不得不躲到这儿来……现在,我该回到他们身边了。”
说罢她就突然离去。又有人进来,将我和她隔开。我打算进客厅找她,却看见她在另一端,正带周围一帮孩子做游戏。在我和她之间,我认出好几个人,要过去就得被他们缠住,寒喧一通,我感到自己做不来,也许溜着墙根儿……试试看吧。
我经过花房的大玻璃门时,忽然觉得胳臂让人抓住了。原来是朱丽叶,她半躲在门洞里,用门帘遮住。
“咱们到花房去,”她急匆匆说道,“我得跟你谈谈。你走你的,我随后就去那儿找你。”继而,她半打开门,停了一会儿,便溜进花房。
出什么事儿啦?我本想再跟阿贝尔碰碰头。他究竟说了什么?究竟干了什么?……我回到门厅瞧了瞧,这才进花房,看见朱丽叶在等我。
朱丽叶满脸通红,双眉紧锁,目光透出一种冷酷而痛苦的表情,眼睛亮晶晶的,就好像发了高烧,连说话的声音也似乎变得生硬而发紧了。她的情绪显得异常激奋,而且显得美极了,我虽然心事重重,见她这么美也不禁惊讶,甚至有点儿发窘。房中只有我们二人。
“阿莉莎跟你谈过啦?”她立刻问我。
“没说上两句话,是我回来太晚了。”
“你知道你要我先结婚吗?”
“知道了。”
她定睛看着我:
“那你知道她让我嫁给谁吗?”
我愣在那里没有回答。
“嫁给你!”她嚷了一声。
“简直荒唐透顶!”
“可不是嘛!”她的声调里既含绝望,又含得意。她挺了挺身子,确切地说,整个身子往后一仰……
“往后的事儿该怎么办,现在我知道了。”她含混地补充了一句,便打开花房的门,人一出去,随手又狠狠将门关上。
在我的头脑里和心里,一切都动摇了。我感到血液击打着太阳穴。在极度慌乱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到阿贝尔,也许他能向我解释姐妹俩的话为什么这么怪……可是我不敢回客厅,怕是我这心慌意乱的样子,谁都能看得出来。于是我来到外面。花园寒气袭人,倒使我冷静下来。我在园中呆了一会儿,夜幕降临,海雾遮蔽了城市,树木光秃秃的,大地和天空看上去无限凄凉……这时歌声响起,一定是围着圣诞树的儿童们的合唱。我走进门厅,看见客.厅和前厅的门全敞着;客厅里空荡荡的,只发现姨妈半躲在钢琴后面,正和朱丽叶说话;客人全挤在前厅的圣诞树周围。孩子们唱完赞歌,全体肃静,站在圣诞树前边的沃蒂埃牧师,便开始布道了。他绝不放过任何一次机会,进行他所说的“撒播良种”。灯光和热气让我感觉不舒服,我还想到外面去,却忽然瞧见阿贝尔正靠门站着;他在那儿大概有一阵工夫了。他以敌视的眼神注视我,当我们的目光相遇时,他就耸耸肩膀。我朝他走过去。
“笨蛋!”他低声说道;继而,又突然说道:“喂!走!咱们出去,这种说教我都听腻了!”我们一出了门,他见我不说话,只是不安地看着他,便又说道:“笨蛋!其实,她爱的是你,笨蛋!你就不能早点儿告诉我?”
我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
“不可能,对不对!你光靠自己,甚至都察觉不出她的感情!”
他抓住我的胳臂,狠命地摇晃。他咬牙切齿,说话带着噬噬的颤音。
“阿贝尔,求求你了,”我由他拖着大步胡乱走着,半晌没吭声,也终于声音颤抖地说道:“先别发这么大火,还是告诉我怎么回事儿吧。我什么也不知道哇。”
来到一盏路灯下,他突然拉我站住,凝视我的脸;继而,他又猛地把我拉到一起,头搭我肩上,呜咽着咕哝道:“对不起!我也一样,是个笨蛋;可怜的兄弟,我不比你强,也没有看出来。”
流过眼泪,他看来平静了一些。他抬起头,又朝前走去,同时说道:“怎么回事儿?……现在说它还有什么用呢?我不是跟你说过,今天早晨我同朱丽叶谈过了。她简直美极了,也显得特别兴奋;我还以为是我引起的,其实只是因为谈论你。”
“当时你就没有明白过来?……”
“没有,就是不明白;可是现在,多么微小的迹象,也都一清二楚了……”
“你就肯定没有弄错?”
“弄错!嗳!亲爱的,只有瞎子,才看不出她是爱你。”
“那么阿莉莎……”
“阿莉莎牺牲自己。她无意中发现了秘密,就想给妹妹让位。喏,老弟!按说,这并不难理解……那会儿,我还要同朱丽叶谈谈,可是,我刚说两句话,确切地说,她一明白我的用意,就从我们坐的长沙发上站起来,一连说好几遍:‘我早就料到了’,而那声调却表明根本没有料到……”
“喂!可开不得玩笑!”
“怎么这么说?这件事,我觉得很滑稽……她冲进姐姐的房间。房里传出吵闹声,我听了不禁慌了神儿,很想再见见朱丽叶;不料过了一会儿,却是阿莉莎出来了。她戴了帽子,见到我显得挺不自然,匆匆打了声招呼就走过去了……就是这些。”
“你没有再见到朱丽叶?”
阿贝尔迟疑了一下,才说道:
“见到了。阿莉莎走后,我就推门进去,看见朱丽叶站在壁炉前,臂肘拄在大理石炉台上,双手托着下颏儿,正一动不动地照镜子。她听见我进去的声音,头也不回,只是跺着脚嚷道:“哎呀!别来烦我!”语气非常生硬,我不好再说什么就走了。就是这些。”
“那么现在呢?”
“哦!跟你一说,我感觉好多了……现在吗?跟你说,你要想法儿治好朱丽叶爱情的创伤;在这之前,阿莉莎不会回到你身边,否则就算我不了解她。”
我们默默地走了许久。
“回去吧!”他终于说道。“客人现在都走了。恐怕父亲在等我了。”
我们回去一看,客厅里果然人走空了,在前厅里,圣诞树上的礼物拿光了,彩灯差不多全熄了,旁边只剩下姨妈和她的两个孩子、布科兰舅父、阿什布通小姐、我的两个表姐妹,还有一个相当可笑的人物,我曾见他同姨妈长时间交谈,不过这会儿才认出他就是朱丽叶所说的那位求婚者。他的身材比我们每人都高大、健壮,脸色也比我们每人都红润,但是头顶差不多秃了。他显然来自另一个等级,另一个阶层,另一个种族,在我们中间似乎感到自己是异类。他揪着一大撮花白髭胡,神经质地捻来捻去。门厅的灯已经熄灭,但是门还开着,因此,我们俩悄悄地回来,谁也没有发觉。我一阵揪心,有一种可怕的预感。
“站住!”阿贝尔说了一声,同时抓住我的胳臂。
这时,我们看见陌生人走到朱丽叶近前,拉起她的手;而朱丽叶没有扭头看他,但是手却任由人家握住而未反抗。我的心顿时沉入黑夜。
“喂,阿贝尔,怎么回事?”我嗫嚅道,就好像我还不明白,或者希望理解错了。
“这还用说!小丫头要抬高身价。”他说道,话语夹着嘘音。“她可不肯甘居姐姐之下。天使肯定在上天鼓掌祝贺呢!”
阿什布通小姐和我姨母都围在朱丽叶身边,舅父过去亲了亲小女儿,沃蒂埃牧师也凑上前……我往前跨了一步,阿莉莎一发现我,立即跑过来,颤抖着说道:
“杰罗姆啊,这事儿可不成。朱丽叶并不爱他!今天早上她还跟我说来着。想法儿阻止她,杰罗姆!噢!将来她可怎么办啊?……”
她伏在我的肩上哀求,简直痛苦欲绝。能减轻她的惶恐不安,豁出命去我也干。
忽然,圣诞树那边一声叫喊,接着便是一阵混乱……我们跑过去,只见朱丽叶人事不省,倒在我姨母的怀里。大家都围拢并俯看她,我几乎瞧不见,只看到散乱的头发向后扯她那张惨白的脸。她的身体在抽搐,显然不是一般的昏厥。
“嗳!没事儿,没事儿!”姨妈高声说,以便让我舅父放心,而沃蒂埃牧师用食指指天,已经在安慰他了。“没事儿!一点儿事也没有。只是太激动了,一时神经太紧张。泰西埃先生,您有劲儿,帮我一把,我们把她抬进我的房间,放到我床上……放到我床上……”接着,她又附在长子的耳边说了句什么,只见他立刻出门,肯定是请医生去了。
姨母和那个求婚者,抬着半仰在他们手臂上的朱丽叶的肩膀。阿莉莎则深情地搂住妹妹的双脚。阿贝尔上前托住她那要朝后仰的头,——他看见他拢起她那散乱的头发,弯下腰连连亲吻。
到了房间门口我就停下。大家将朱丽叶安置在床上。阿莉莎对泰西埃先生和阿贝尔说了几句话,我没有听见;她把他们送到门口,请求我们让她妹妹休息,有她和我姨妈照看就行了。……
阿贝尔抓仕我的胳臂,拉我到外面。我们俩心灰意懒,漫无目的,在黑夜中走了很久。
第五章
我的一生除了爱情别无他求,于是抓住爱情不放,只关注我的女友,其他什么也不期待,也不想期待了。次日,我正要去看看她,姨母却拦住我,递给我她刚收到的这封信:
……朱丽叶服了医生开的药之后,直到凌晨,烦躁的情绪才算缓解。我恳求杰罗姆这几天不要来。朱丽叶需要绝对的安静,她会听出杰罗姆的脚步或者说话的声音。
朱丽叶病成这样,恐怕我得守护了。假如杰罗姆动身之前,我还不能接待他,亲爱的姑母,就烦请你转告一声,我会给他写信的……这道禁令只是针对我,姨母可以随便去,任何别人也可以随便去市科兰家;而且姨母上午就要去一趟。我能弄出什么声音来?多么差劲儿的借口……没关系!“好吧,不去就不去。”不能很快去看看阿莉莎,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然而又害怕再次见面,害怕她把妹妹的病状归咎于我,因此不去见她,倒比见她发脾气容易忍受一些。至少,我还想见见阿贝尔。到了他家门口,一名女仆交给我一张字条:
我给你留这张字条,免得你担心。呆在勒阿弗尔,离朱丽叶这么近,这是我不能忍受的。夜晚同你分手之后,我就立即乘船去南安普敦。我打算去伦敦s君家……度完假期。我们回学校再见。
所有人的救援,一下子全丧失了;再呆下去就只有痛苦,于是未等开学,我就回到巴黎。我的目光转向上帝,转向广施真正的安慰、各种恩泽和完美赏赐的主。我的痛苦也同样献给他,想必阿莉莎也是向他寻求庇护的,而且一想到阿莉莎在祈祷,我的祈祷也就受到鼓舞和激励。在沉思和学习中过去好长一段时间,除了我和阿莉莎往来通信,没有任何大事可言。她的信件我全留着,此后有记忆模糊的地方,就拿来参照……
勒阿弗尔的消息,起初还是通过姨母,也仅仅通过她得到的。我得知头几天朱丽叶病情严重,着实让人担惊受怕。我离开的第十二天头上,终于接到阿莉莎的这封信:
亲爱的杰罗姆,请原谅,没有及早给你写信。我们可怜的朱丽叶病成这样子,我实在抽不出时间来。你走之后,我几乎日夜守护她。我们的情况,我曾请姑母告诉你,想必她这样做了。你应当知道,这几天来,朱丽叶好多了。我感谢上帝,但是还不敢太乐观。
直到现在我还没有怎么提罗贝尔,他比我晚几天回到巴黎,给我带来他两位姐姐的消息。我关心他是因为她们的缘故,而不是我天生的性格所致。他在农学院就读,每逢放假,我总照顾他,想方设法多让他散散心。我不敢直接问阿莉莎和我姨母的事情,就是通过罗贝尔了解到的:爱德华·泰西埃去得很勤,探望朱丽叶的病情;不过,在罗贝尔离开勒阿弗尔之前,朱丽叶还没有再同他见过面。我还得知从我走后,她在姐姐面前一直沉默不语,怎么也无法让她开口。不久之后,我又听姨母说,订婚一事,朱丽叶本人要求尽早正式宣布,而阿莉莎却像我预感的那样,希望立即解除。她决心已定,只是板着脸,一言不发,什么也不看,怎么劝告,怎么命令,怎么哀求也无济于事……时间就这样过去。我只收到阿莉莎一些令我极为失望的短信,还真不知道回信写什么好。冬季的浓雾笼罩,无论学习的灯光,还是爱情和信仰的全部热忱,唉!都不能驱散我心中的黑夜和寒冷。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后来,春季的一天早上,我忽然收到姨母转来的一封信——是她不在勒阿弗尔时阿莉莎写给她的。信中能说明问题的部分抄录如下:
……赞扬我的顺从吧:我听从了你的劝告,接见了泰西埃先生,同他长谈了。我承认他的表现极佳,老实说,我几乎相信,这门婚事不会像我当初担心的那样不幸。当然,朱丽叶并不爱他;但是一周一周下来,他给我不值得爱的印象逐渐削弱了。他能清醒地看待自己的处境,也没有看错我妹妹的性格;不过,他深信他所表达的爱情极为有效,自信没有他的恒心所克服不了的东西。这就表明他爱得很深。
杰罗姆那么照顾我弟弟,令我十分感动。我想他这样做,完全出于责任——也可能是为了让我高兴——因为罗贝尔和他的性格没有什么相似之处。毫无疑问,他已经认识到,担负的责任越艰巨,就越能教诲和提高人的心灵。这种思考未免超凡脱俗!不要太笑话你的大外甥女,须知正是这类想法支撑着我,帮助我尽量把朱丽叶的婚姻视为一件好事。
亲爱的姑母,你的体贴关怀,让我心里感到很温暖!……然而,你不要认为我有多么不幸;我几乎可以说:恰恰相反,因为,朱丽叶刚刚经受的考验,也在我身上产生了反响。《圣经》里的这句话:“信赖人必不幸”,过去我常背诵,却不大明白,现在却恍然大悟了。这句话最早不是在我的《圣经》里,而是在杰罗姆寄给我的一张圣诞贺卡上读到的,那年他还不到十二岁,我也刚满十四岁。画片上有一束花,当时我们觉得非常好看,旁边印着高乃依①的释义诗:①高乃依(1606—1684),法国古典主义悲剧作家。
是何种战胜尘世的魅力
今天引我飞升去见上帝?
把希望寄托在世人身上,
到头来自身就会遭祸殃!
不过,老实说,我更喜欢耶利米①那句言简意赅的话。毫无疑问,①耶利米:(约公元前650/645—580)《圣经·旧约》中四大先知之一,作过犹太王约西亚的先知。杰罗姆当时选这张贺卡,没大注意这句话。但是从他新近的来信能判断出,如今他的倾向同我颇为相像;我感谢上帝把我们俩同时拉得靠近他。
我们那次谈话,我还记忆犹新,不再像过去那样给他写长信,免得打扰他学习。你一定会认为,我这样谈他是想借机补回来;我就此撂笔,怕再写下去。下不为例,不要太责怪我了。
这封信叫我怎么想啊!可恨姨母总爱瞎管闲事(阿莉莎提到的令她对我沉默的那次谈话,究竟是怎么回事?),还瞎献殷勤,干吗把信转给我看!阿莉莎保持沉默,已经够我受的了,哼!她不再对我讲的事却写信告诉别人,这情况就更不应该让我知道啦!这封信处处让我气愤:我们中间这些细小的秘密,她都这么轻易地讲给姨母,语调还这么自然,这么坦然,这么认真,这么诙谐,叫我看着简直……“嗳,不,我可怜的朋友!你恼火,就因为这封信不是写给你的。”阿贝尔对我说道。阿贝尔成为我每天的伙伴,是我惟一能够谈心的人。我感到孤独的时候;感到气馁,需要发点怨言赢得同情的时候,就不断向他倾诉;我陷入困境的时候,也相信他能给我出好主意,尽管我们性情不同,或者正因为性情不同……“咱们研究研究这封信吧。”他说着,将信往写字台上一摊。四天三夜,我是在气恼中度过的!现在朋友要给我分析分析,我自然愿意听一听了:“朱丽叶和泰西埃这部分,我们就丢进爱情之火中,对不对?我们知道那火焰的厉害。不错!我看泰西埃就像扑火的飞蛾……”“别说这个了,”我听他这样开玩笑不禁反感,便对他说。“看看其余部分吧。”“其余部分?”他说道。“其余部分全是写给你的。你就抱怨吧!没有一行,没有一个词不充满对你的思念。可以说,整个这封信就是写给你看的。菲莉西姨妈将它转给你,倒是物归原主了。阿莉莎不能直接写给你,就寄给这位好婆婆,这是不得已而求其次。其实,你姨妈懂得什么高乃依的诗!——顺便说一句,这是拉辛①的诗;——跟你说吧,她这是同你谈心;所有这些话,是说给你听的。两周之内,你表姐如不以同样轻松、愉快的口气,写同样的长信,那只能表明你是个大笨蛋……”①拉辛(1630—1699),法国古典主义悲剧作家。“她不大可能这样做。”“这全看你的了!你还要我出主意吗?那好,从现在起,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你绝口不提你们的爱情,也不提结婚。她妹妹出了事儿之后,她懊恼的正是这个,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你要在手足之情上下工夫,不厌其烦地同她谈罗贝尔,既然你这样耐心照顾这个傻瓜。只要持续不断地让她的精神得到愉悦,其余的事儿就自然水到渠成。嘿!换了我,瞧我怎么给她写信!“你可没有资格爱她。”然而,我还是按照阿贝尔的主意行事。时过不久,阿莉莎的信果然又恢复生气;不过,我还不敢指望她由衷地快活起来,毫无保留地交心,那要等到即或不能保障朱丽叶的幸福,也要保障她的终身之后。阿莉莎告诉我,朱丽叶病情好转,婚礼将在七月份举行。阿莉莎在信中还说,她认为办喜事那天,我和阿贝尔肯定要上课而参加不了……我明白她的意思,我们最好不要出席婚礼。于是,我们便以考试为由,仅仅去信祝贺了。
婚礼之后约有半个月,阿莉莎给我写来一封信:我亲爱的杰罗姆:
你想想我该多么惊讶:昨天我偶尔翻阅《拉辛》这本漂亮的书,发现了夹在我的《圣经》快十年的圣诞贺卡,就是你送给我的那张贺卡上的四句诗:
是何种战胜尘世的魅力
今天引我飞升去见上帝?
把希望寄托在世人身上,
到头来自身就会遭祸殃!
我原以为是引自高乃依的一首释义诗,老实说,当时我并不觉得它有多美。不过,我接着阅读第四章圣歌时,碰到几节诗,觉得十分美妙,就忍不住抄下来寄给你。从你冒然写在页码边上的缩略姓名来判断(我的确养成了这种习惯,爱在我的书和阿莉莎的书上我喜欢的章节旁,写下她名字的头一个字母,以示提醒),你肯定读过。这倒没有什么关系!反正我抄录下来也是自得其乐。我还以为有什么新发现,可是一看到是你建议读的,开头不免有点儿扫兴,继而转念一想,你跟我一样喜欢这些诗章,又以喜悦取代了这种不快的感觉。我抄录的时候,就觉得你又跟我一起阅读:
永恒智慧如雷的声音,
用这种话语教导我们:
“人类子孙哟你们听着
光靠自身有什么结果?
虚妄的灵魂,实在谬误,
竟让纯洁的血液流出,
往往只换取虚形幻影,
而不是能果腹的圣饼:
你们付出纯洁的血液,
为何比从前还要饥饿?
我向你们推荐的圣饼,
惟有天使才能享用;
使用的是优质面粉,
由上帝亲手制作而成。
这种圣饼多么香甜,
尘世的餐桌怎能得见!
随我走我就给圣饼,
你们不要留恋这尘寰。
过来吧,你们要永生?
拿着吧,吃下这圣饼。
……
被俘的灵魂有多幸运,
在主的枷锁里得安宁,
渴了畅饮长生之泉,
长生泉永远也流不尽。
这泉水人人可畅饮,
这泉水欢迎所有人。
然而我们却狂奔乱窜,
跑去寻找什么泥潭,
寻找什么骗人的水池,
那里的水时刻会流逝。
多美呀!杰罗姆,多美呀!你真的和我觉得它同样美吧?我这个版本上有一条小注解,说德·曼特侬夫①听到德·欧马尔小姐唱这支圣歌,①德·曼特侬侯爵夫人(1635—1719),先是负责教育路易十四的子女,1683年与国王结婚。1715年国王去世,她便隐居圣西尔,设学校教育穷苦的贵族子弟。似乎十分赞赏,“洒了几滴眼泪”,并请她重复唱了一段。现在我记在心里,还不厌其烦地背诵。我惟一伤感的是,在这里没有听你给我朗诵过。
我们那对旅行结婚的夫妇,继续传来佳音。要知道,在巴约讷和比亚里茨,尽管天气酷热,别提朱丽叶玩得有多高兴。后来,他们又游览了封塔拉比亚,到布尔戈斯停了停,两次翻越比利牛斯山脉……现在,朱丽叶是在蒙塞拉给我写来一封欢心鼓舞的信。他们打算还要在巴塞罗纳逗留十天,然后再回到尼姆,因为爱德华要在九月之前赶回去,以便安排好收获葡萄。
父亲和我,我们住到封格斯马尔已有一周,阿什布通小姐明天就来,四天之后,罗贝尔也回来了。跟你说,这个可怜的孩子考试没有通过,倒不是因为题目太难,而是主考老师向他提出的问题太古怪,弄得他不知所措。我从你的信中得知罗贝尔很用功,就难以相信他没有准备好,看来还是那位主考老师喜欢刁难学生。
至于你的优异成绩,亲爱的朋友,我不能说什么祝贺的话,总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杰罗姆,我对你信心十足,一想到你,心里就充满希望。你前次提起的那项工作,现在能着手就做起来吗?……
……这儿花园什么也没有变,然而,住宅却显得空荡荡的!我求你今年不要回来,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对不对?我感到这样更好些;可是我每天都要在心里说一遍,因为,这么久不见你,确实挺难受的……有时,我就不由自主地寻找你,看看书会停下,猛然一回头……就觉得你在旁边!
我接着写信。已经是夜间了,别人都睡觉了,我还对着敞开的窗户给你写信。花园弥漫着芳香,空气温煦。你还记得吗,我们小时候,一看见或者听到美妙的东西,心中就想:上帝啊,谢谢你创造出来……今天夜晚,我全副心思都在想:上帝啊,谢谢你创造出这样美好的夜晚!于是,我突然希望你就在这儿,感到你在这儿,就在身边,这种愿望极为强烈,你大概已经感觉到了。
是的,你在信中说得好,“在天生纯良的心灵里”,赞美和感激融为一体……还有多少事情我要写给你呀!——我想到朱丽叶说的那个阳光灿烂的国家。我还想到别的国度,更加辽阔,更加空落,阳光也更加灿烂。我身上寓居一种奇异的信:终有一天,我也不知道以什么方式实现,我们将一同看到不知是什么神秘的大国……
您不难想像,我看这封信是多么欣喜若狂,又流下多少爱情的眼泪。还有一些信件接踵而来。阿莉莎固然感谢我没有去封格斯马尔,她固然也恳求过我今年不要去见她,但是她确实也遗憾我不在跟前,现在渴望同我见面,每页信纸都回响着这一召唤。我哪儿来的力量拒不响应呢?无疑是听了阿贝尔的劝告,无疑怕一下子毁了我的快乐,也是我拘板的天性阻遏我感情的宣泄。后来的几封信中,凡是能说明这篇故事的部分,全抄录如下:
亲爱的杰罗姆:
看你的信,我沉浸在喜悦中。我正要答复你从奥尔维耶托写来的信,又同时接到你分别从阿西西和佩罗贾写来的信。我也神游这些地方,仿佛只把躯体留在这里。真的,我和你行驶在翁布里亚①的白色大路上;一①翁布里亚:意大利中部地区。早和你一道启程,用崭新的目光凝望曙光……在科尔托纳的平台上,你真的呼唤我了吗?我听见了……在阿西西城的北山上,我们渴得要命!方济各会修士给我的那杯水多么可口!我的朋友啊!我是透过你看每件事物。我多么喜欢你给我的信上关于圣徒方济各的那段话!是的,应当寻求的,绝不是思想的一种解放,而是一种狂热。思想的解放必定会产生可恶的骄傲。树立思想的抱负,不是要反抗,而是要效劳……
尼姆方面的消息好极了,我觉得这是上帝允许我尽情欢乐。今年夏天的惟一阴影,就是我可怜父亲的精神状态。尽管我悉心照料,他依然愁眉苦脸,确切说来,我一丢下他独自一人,他就重又沉入悲伤,而且总是难以自拔。我们周围的大自然多么欢快,可是大自然的语言对他变得陌生了,他甚至都不用心去听了。——阿什布通小姐还好。我给他们二人念你的信;每封信,我们都要足足谈论三天;接着下一封信又寄到了。
……罗贝尔前天离开我们:假期的最后几天,他要去他朋友r君家度过,r君的父亲经营一座模范农场。毫无疑问,我们在这里过的生活,在罗贝尔看来不大快活。他提出要走,我当然只能支持他的计划……
……要对你讲的事儿太多了!我真渴望这样永无休止地交谈下去!有时,我想不出词儿来,思路也不清晰了,——今晚给你写信,就恍若做梦——只有一种近乎紧迫的感觉:有无限的财富要赠予和接受。
在那么漫长的几个月中,我们怎么竟然保持沉默呢?毫无疑问;我们那是冬眠。噢!那个可怕的沉默的冬季,但愿它永远结束啦!我又重新找到了你,就觉得生活、思想、我们的灵魂,一切都显得那么美,那么可爱,那么丰饶而永不枯竭。
9月12日
你从比萨寄来的信收到了。我们这里也晴空万里。诺曼底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美。前天我独自一人漫步,穿越田野兜了一大圈,回家并不觉得累,还兴奋不已,完全陶醉在阳光和快乐之中。烈日下的草垛多美啊!我无需想像自己在意大利,就能感到一切都很美好。
是的,我的朋友,你所说的大自然的“混杂的颂歌”,我聆听并听懂了,这是欢乐的礼赞。这种礼赞,我从每声鸟啼中都能听出从每朵花的芳香中都能闻到,因此我认定,赞美是惟一祈祷的形式——我和圣徒方济各重复说:我的上帝!我的上帝!“而非别者”①,心中充满难以言传的①原文为意大利文爱。
你也不必担心,我绝不会转而成为无知修会修女!近来我看了不少书,这几天也是下雨的关系,我仿佛将赞美收敛到书中了……刚看完马勒伯朗士①,就立刻拿起莱布尼茨②的《致克拉克的信》。继而放松放松,①马勒伯朗士(1638—1715),法国哲学家、神学家。②莱布尼茨(1646-1716),德国哲学家、数学家。又看了雪莱①的《钦契一家》,没有什么意思;还看了《多愁善感的女①雪莱(1792—1822),英国诗人。人》……说起来可能惹你生气,我觉得雪莱的全部作品、拜伦的全部作品,也抵不上去年夏天我们一起念的济慈①的四首颂歌;同样,雨果的全部①济慈(1795—1821),英国诗人。四首颂歌当指《夜莺》等。作品,也抵不上波德莱尔①的几首十四行诗。“大”诗人这个字眼儿,①波德莱尔(1821—1867),法国诗人,著有《恶之花》。说明不了什么,重要的是不是一位“纯”诗人……我的兄弟哟!谢谢你帮我认识,理解并热爱这一切。
……不,切勿为了相聚几天的欢乐就缩短你的族行。说正经的,我们现在还是不见面为好。相信我:假如你在我身边,我就不会进一步思念你了。我不愿意惹你难过,然而现在,我倒不希望你在眼前了。要我讲实话吗?假如得知你今天晚上来……我马上就躲开。
唔!求求你,不要让我向你解释这种……感情。我仅仅知道我一刻不停地思念你(这该足以使你幸福了),而我这样就很幸福。
……
收到最后这封信不久;我便从意大利回国,并且立即应征入伍,派往南锡服兵役去了。那里我举目无亲,没有一个熟人;不过独自一人倒也欣然。因为这样一来,无论对阿莉莎和我这骄傲的情人来说,情况就更加清楚;她的书信是我的惟一庇护所,而我对她的思念,拿龙沙①的话来讲,就是“我的惟一隐德来希②”。①龙沙(1524—1585),法国七星诗社的诗人。②隐德来希: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的用语,意为“圆满”。老实说,我轻松愉快地遵守相当严厉的纪律,什么情况都能挺住,我在写给阿莉莎的信中,仅仅抱怨她不在身边。我们甚至认为,这样长时间的分离,才是对我们勇气的应有的考验。“你呀,从来不抱怨,”阿莉莎给我写道,“你呀,我也很难想像会气馁……”为了证明她这话,又有什么我不能忍受呢?
我们上次见面一别,将近一年过去了。这一点她似乎没有考虑,而仅仅从现在才开始等待。于是我写信责怪她,她却回信说:
我不是同你一道游览意大利了吗?忘恩负义!我一天也没有离开过你。要明白,从现在起一段时间里,我不能跟随你了,正因为如此,也仅仅因为如此,我才称作分离。不错,我也尽量想像你穿上军装的样子……可是我想像不出来。顶多能想到晚上,你在甘必大街的那间小寝室里写信或看信……甚至能想到,不是吗?一年之后你在封格斯马尔或者勒阿弗尔的样子。
一年!我不计数已经过去的日子,我的希望盯着将来的那一点:看着它缓慢地,缓慢地靠近。想必你还记得,在花园尽头,墙脚下栽种菊花的那堵矮墙,我们曾冒险爬上去过,你和朱丽叶大胆地往前走,就像直奔天堂的穆斯林教徒;可是我,刚走两步就头晕目眩,你在下面就冲我喊:“别低头看你的脚!……往前看!盯住目标!一直朝前走!”最后,你还是爬上墙,在另一头等我,——这比你的话管用多了——我不再发抖了,也不觉得眩晕了,眼睛只注视着你,跑过去,投入你张开的手臂……
杰罗姆,如果没有对你的信赖,那我该怎么办呢?我需要感到你坚强,需要依靠你。你可别软弱。
我们故意延长等待的时间,这是出于一种挑战的心理,也许是基于害怕的心理,害怕我们重聚不会那么完美,我们商定临近新年那几天假,我就去巴黎陪陪阿什布通小姐……
我对您说过:我并不把所有信件照录下来。下面是我在二月中旬收到的一封信:
前天我好激动啊,经过巴黎街m书店,看见橱窗赫然摆着阿贝尔的书:你告诉过我,可我总不相信他会真的出书。我忍不住走进去,但是觉得书名十分可笑,犹豫半晌而没有对店员讲;我甚至想随便抓一本书就离开书店;幸好柜台旁边有一小摞《狎昵》出售,我无须开口,操起一本,丢下一百苏就走了。
我真感激阿贝尔没有把他的作品寄给我!我一翻阅就会感到丢脸;说丢脸,主要不是指书本身,——我在书中看到的蠢话比下流话多——而是想到书的作者阿贝尔,就是你的好友阿贝尔·沃蒂埃。我一页页看下去,并没有找见《时代》杂志的批评家所发现的“伟大天才”。在我们勒阿弗尔经常谈论阿贝尔的小圈子里,我听说这本书非常成功。这种不可理喻的庸俗无聊的才智,被称作“轻松自如”和“优美”;自不待言,我始终持谨慎的态度,只对你谈谈我的读后感。至于可怜的沃蒂埃牧师,开头他挺伤心,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后来就拿不定主意了,是不是应当引以自豪;周围的人都极力劝他相信儿子的成功。昨天在普朗蒂埃姑妈家,v太太突然说:“令郎成绩斐然,牧师先生,您应当高兴才是!”他却有点惶恐不安,回答说:“上帝啊,我还没有想到这一步……”“您会想到的!您会想到的!”姑妈连声说道,她这话当然没有恶意,不过语气充满了鼓励,把所有人,包括牧师木人全逗笑了。据说报上已经载文,透露他正为一家通俗剧院创作剧本:《新阿拜拉尔》,可是搬上舞台会怎么样呢?……可怜的阿贝尔:难道这就是池所渴望的成功,并要以此为满足吗?
昨天我阅读《永恒的安慰》,看到这段话:“凡真正渴求真正永恒的荣耀者,则必放弃世俗的荣耀;凡不能于内心鄙视世俗的荣耀者,则必不会爱上天的荣耀。”由此我想:我的上帝,感谢你选中杰罗姆当此上天的荣耀,而相比之下,另一种荣耀不值一提。
在单调的营生中,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流逝过去。然而,我的思想只能紧紧抓住回忆或者希望,倒也不怎么觉得时间过得多慢,时日多么漫长。舅父和阿莉莎打算六月份去尼姆郊区看望朱丽叶,那是她的预产期;不过,那边的消息不太好,他们便提前动身了。
到尼姆之后,阿莉莎给我写信来:
你的上封信寄到勒阿弗尔时,不巧我们刚刚离开,经过一周才转到我手中,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呢?整整一周,我就跟丢了魂儿似的,又惊悚,又猜疑,虚弱得很。我的兄弟啊!只有同你在一起,我才能真正成为我自己,超越我自己……
朱丽叶身体状况有所好转,说不上哪天就分娩,我们等着,并不怎么担心。她知道我今天早晨给你写信。我们到达埃格一维弗的次日,她就问过我:“杰罗姆呢,他怎么样啦?……他一直给你写信吗?……”我自然不能对她说谎。“你再给他写信时,就告诉他……”她迟疑一下,又含笑极为轻柔地说:“……说我治好了。”——她给我写信总那么快活,只怕她是做戏骗我,也骗她自己……她今天用来营造幸福的东西,同她从前所梦想的大相径庭,而当初她的幸福应当取决于她所梦想的东西!……噢!所谓的幸福同心灵相去不远,而似乎构成幸福的外部因素则无足轻重!我独自在常青灌木丛那边漫步,有许多感触,这里就不赘述了;不过我要说一点:最令我惊讶的是,我并没有感到更快活。朱丽叶幸福了,我应当满心欢喜才是……然而为什么又无缘无故地伤感,而我却摆脱不掉这种情绪呢?……你从意大利给我写信那时候,我善于通过你观察万物;而现在我没有你所看到的一切,似乎都是从你那儿偷来的。还有,我在封格斯马尔和勒阿弗尔,养成了忍耐雨天的抗力;可是到了这里,这种抗力用不上了,而我感到它派不上用场,心中便觉不安。当地人和景物的笑容令我不快;我所说的“忧愁”,也许仅仅不像他们那样喧闹罢了……毫无疑问,从前我的快乐中搀杂几分骄傲,因为现在,我来到这种陌生的欢快的氛围,就有一种近似屈辱的感觉。
我来到这里之后,就未能怎么祈祷:我有一种幼稚的感觉,上帝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再见,我马上就撂笔了。我感到羞愧,竟然这样亵渎上帝,表现出软弱和伤感,而且还老实承认,写信告诉你这一切,这封信如果今晚不寄走,明天我就可能撕掉……
接下来的一封信,就只谈了刚出生的小外侄女,打算请她做教母,朱丽叶多么高兴、舅父多么高兴,就是不提她本人的感想。继而,又是从封格斯马尔写来的信了,七月份朱丽叶去了那里……
今天早晨,爱德华和朱丽叶离开了我们。我最舍不得的还是我那小教女,半年之后再见面,恐怕认不出她的每一个动作了;而到现在为止,她的一举一动,无不是在我的注视下生发出来的。人的成长,总是那么神妙难测而令人惊讶!我们只是因为不大留意,才没有经常产生这种惊奇之感。有多少时辰,我俯看这充满希望的小摇篮。由于何等自私、自满和不求上进,人的这种发展就戛然而止,距离上帝那么远就固定下来呢?唉!假如我们能够,而且愿意靠上帝再近一点儿……那种竞赛该有多好啊!
看来朱丽叶很幸福。我见她放弃钢琴和阅读,起初我还挺伤心。可是,爱德华·泰西埃不喜欢音乐,对书籍也没有什么大兴趣,因此,朱丽叶不去寻求不能与他分享的乐趣,也算是明智之举。反之,她对丈夫的营生渐渐发生兴趣,而丈夫也让她了解所有生意情况。今年,他的生意有很大发展,他还开玩笑地说,他结了这门婚事,才在勒阿弗尔赢得大量客户。最近这次外出洽谈生意,爱德华还让罗贝尔陪同,对他关怀备至,并说了解他的性格,可望他对这项工作实实在在产生兴趣。
父亲的身体好多了。眼见女儿幸福了,他也年轻起来,又开始关心农场、花园,有时还让我继续高声给他念书。前一阶段阿什布通小姐也在,我开始给他们念德·于伯夺男爵的游记,我对这本书也产生浓厚的兴趣,由于泰西埃一家人来才中断。现在,我有更多的时间用来读书;不过,我还等你给予指点。今天上午,我一连翻看了好几本书,对哪一本也不感兴趣!……
从这时候起,阿莉莎的信越发暧昧而急迫了。夏末,她在给我的信中这样写道:
我怕让你担心,就没有告诉你,我是多么盼望你回来。在重新见到你之前,我度日如年,每一夭都压得我喘不上气来。还有两个月呀!我觉得比我们已经别离的全部时间还要长!我在等待中为了消磨时光所干的事儿,在我看来全是暂时性的,无足挂齿,我强制自己做什么都做不下去。书籍丧失了灵验,读起来索然无味;散步也吸引不了我,整个大自然都失去了魔力,花园也黯然失色,没有了芳香。我羡慕起你当兵的苦差事儿,羡慕不由你选择的强制训练。那种训练让你顾不了自己,让你疲惫不堪,鲸吞你的白天,而到了晚间,又把你困乏的身子推入梦乡。你向我谈到的操练,描绘得活灵活现,真叫我心神不宁。这几天夜晚我觉都睡不好,好几次惊醒,听见了起床号声,实实在在听到了。你说的那种微微的陶醉、清晨的那种轻快、那种惺伙的状态……我都能想像得真真切切。在清冷的灿烂曙光中,马尔泽维尔高原的景色该有多美!……
近来我的身体不大好;唔!也没有什么大事儿。大概只是因为盼你的心情急切了些。
六周之后,我又收到一封信:
我的朋友,这是我最后一封信了。你的归期虽然还未确定,但是也不会久拖了,因此我不能再给你写信了。本来我希望在封格斯马尔田庄与你相见,可是现在季节变得很糟,天气非常冷了,父亲开口闭口要回城。朱丽叶和罗贝尔都不在跟前,让你住在我们那家一点问题也没有;不过,你最好住到菲莉西姑妈那里,她也会很高兴接待你的。
相见的日期迫近,我盼望的心情也越发焦急了,简直惶恐起来了。原先那么盼你回来,现在仿佛又怕你回来;我尽量不去想它。我想像听见你按门铃的声音、你上楼的脚步声,而我的心即刻停止跳动,或者感到不适……尤其不要期望我能对你说什么……我感到我的过去就此完结,往前什么也看不见;我的生命停止了……
不料四天之后,即我复员的前一周,我又收到她一封短简:
我的朋友,我完全同意你的想法:不在勒阿弗尔逗留太久,也不把我们久别后第一次见面的时间拉得太长。我们在信中什么都写到了,见了面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既然从二十八号起,你就得回巴黎注册,那你就别犹豫,甚至不要惋惜只同我们一起呆了两天。我们不是有整整一生吗?
第六章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姨妈家。我突然觉得服了兵役,自己变得滞重而笨拙了……事后我想到,她一定觉得我变样了。然而对我们来说,初见的这种错觉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这方面,开头还不敢怎么正眼看她,生怕不能完全认出她来了……不对,弄得我们这样不自在的;倒不如说是硬要我们扮演的未婚夫妇的这种荒唐角色,以及人人要走开、让我们单独在一起的这种殷勤态度。
“嗳,姑妈,你一点儿也不妨碍我们呀:我们并没有什么秘密事儿要说。”阿莉莎终于嚷起来,因为这位老人家要躲避的意图太明显了。
“不对!不对,孩子们!我非常了解你们;好久没见面了,总有一大堆小事儿,彼此要聊一聊……”
“求求你了,姑妈,你走开,就太让我们扫兴了。”阿莉莎说这话,声调带有几分火气,真叫我难以辨认了。
“姨妈,我向您保证,如果您走开,我们就一句话也不讲了。”我笑着帮腔,但是我们俩单独在一起,心里就萌生几分惶恐。于是,我们三个又接着说话,讲些无聊的事儿,每人都装出快活的样子,故意显得那么兴奋,以掩饰内心的慌乱。次日我们还要见面,舅父邀请我去吃午饭,因此这第一个晚上,我们倒也不难分手,而且还很高兴结束这场戏。
我提早好多时间到舅父家,不巧阿莉莎正同一位女友说话,不好意思打发走,而那位又不识趣,没有主动离去。等到终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还装作奇怪,为什么没有留人家吃饭。昨天一夜,我们都没有睡好觉,都显得无精打采,一副倦怠的样子。舅父来了。阿莉莎看出我觉得他老多了。他耳朵也背了,听不清我说什么。要让他听明白,我就只好大声嚷嚷,结果说出来的话也变蠢了。
午饭过后,普朗蒂埃姨妈如约开车来接我们,带我们去奥尔舍,并打算回来时让我和阿莉莎步行一段路,因为那段路风景最美。
虽已深秋,可这天的天气却很热。我们步行的一段海岸阳光直射,没有什么魅力了;树木光秃秃的,一路没有遮荫的地方。我们担心老人家的汽车在前边等久了,便不适当地加快了脚步。我头疼得厉害,根本想不出什么话茬儿,为了装作坦然一点儿,或者想借由免得说话,我就边走边拉着阿莉莎的手,而阿莉莎也任凭我拉着。一方面心情激动,快步走得气喘吁吁,另一方面彼此沉默又颇尴尬,结果我们的血液冲到脸上。我听见太阳穴怦怦直跳,阿莉莎的脸色也红得难看。不大工夫,我们感到手出汗了,潮乎乎的,握在一起挺别扭,就干脆放开,各自伤心地垂下去。
我们走得太急,到了路口却早早赶在汽车前面:姨母走另一条路,为了给我们聊天的时间,她的车开得很慢。于是,我和阿莉莎就坐到路边的斜坡上。我们浑身出了汗,忽然吹来一股冷风,吹得我们一激灵;我们又赶紧站起来,去迎姨母的车子。……然而,最糟糕的还是可怜的姨母的过分关心,她确信我们肯定说了很多话,就想问我们订婚的事儿。阿莉莎再也受不了,泪水盈眶,推说头疼得厉害。结果回去这一路,大家都默默无语。
次日我醒来,就觉得腰酸背痛,有点儿感冒,浑身难受得很,直到下午才决定再去布科兰家。不巧阿莉莎有客人,是菲莉西姨母的孙女玛德兰·普朗蒂埃去了,——我知道阿莉莎时常爱跟她聊天。她到祖母家住几天,一见我进屋便高声说:
“一会儿你离开这儿,要是直接回‘山坡’,咱们就一起走吧。”
我机械地点了点头,这下子又不能跟阿莉莎单独谈谈了。不过,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在场,无疑帮了我们的忙,我就不像昨天那样尴尬得要命了。我们三人很快就随便聊起来,谈话的内容也不像我开头担心的那样琐碎。我起身告辞的时候,阿莉莎冲我古怪地微微一笑,就好像到这时她还未明白,等二天我就走了。再者,不久我们还会见面,因此我这次告别,也就没有出现伤感的场面。
可是,晚饭之后,我又感到隐隐不安,便下山进城,游荡了将近一小时,才决定再次去按布科兰家的门铃。这次是舅父出来接待我。阿莉莎身体不适,已经上楼回房间,一定是随即上床歇息了。我同舅父聊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去……
几次见面都这么不凑巧,可是责怪又有什么用呢?就算事事如意,我们也会生出尴尬事儿来。这一点,阿莉莎也感觉到了,这比什么都让我心里难受。我刚回到巴黎,就接到她的来信:
我的朋友,这次见面多叫人伤心!你似乎在怪罪别人,可是这样连你自己都不信服。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将来恐怕就永远如此了。唔!求求你,我们再也不要见面了!
我们有多少话要讲,可是见了面,为什么这样别扭,有这种做作的感觉,为什么这样目瞪口呆,讲不出话来呢?你回来的第一天就沉默寡言,我还窃窃心喜,以为你会打破沉默,对我讲些美妙的事情,不讲完是不会走的。
然而,去奥尔舍的那趟散步,我看多么凄苦,尤其我们拉在一起的手放开,无望地垂落下去,我就感到心痛欲碎。最令我伤心的倒不是你的手放开我的手,而是感到你不这样做,我的手也会放开的,既然它在你的手中不舒服了。
第二天,也就是昨天的事儿,我等了你一上午,简直要发疯了。我实在烦躁不安,在家呆不住了,就给你留了个字条,让你到海堤那儿去找我。我久久凝望波涛汹涌的大海,可是没有你而现望海景,我心中又苦不堪言。我往回家走时,猛然想像你就在我的房间等我呢。我知道自己下午没有空:头一天玛德兰表示要来看我,我原以为上午能见到你,使约她下午来。不过,也许多亏有她在场,我们这次重逢才有这段惟一美好的时光。当时一阵工夫,我产生一种奇异的幻觉,似乎这种轻松的谈话会持续很久,很久…然而,你凑近我和玛德兰坐着的长沙发,俯身对我说“再见”时,我都未能应答,就觉得一切全结束了:我恍然大悟,你要走了。
你和玛德兰刚一走,我就感到这是不可能的,也是无法容忍的。你想不到,我又出门啦!还想跟你谈谈,把我没有对你说的话全讲出来;我已经抬脚朝普朗蒂埃家跑去……可是天色已晚,没时间了,我就未敢……我心中绝望,回到家给你写信……说我再也不想给你写信了……写一封诀别信……因为归根结底,我深深地感到,我们的全部通信无非一大幻影,我们每人,唉!不过是在给自己写信……杰罗姆!杰罗姆!噢!我们还是永远分开吧!
不错,我撕掉了这封信,可是,现在我给你重写一封,差不多还是原样。我的朋友啊,我对你的爱丝毫未减!非但未减,而且一当你靠近,我就心慌意乱,局促不安,从而比任何时候都更明显地感到,我爱你有多深,可又多么绝望,你应知道,因为我在内心必须承认:你离得远我爱你更深。唉!这种情况我早就料到!这次见面多么热切地企盼,却最终让我明白这一点,而你,我的朋友,你也应当深信不疑。别了,我深深爱着的兄弟,愿上帝保佑你并指引你:惟有靠近上帝才不受惩罚。
就好像这封信给我造成的痛苦还不够似的,她在第二天又加写这段附言:
在发信之前,我还得向你提一点要求:关系你我二人的事,你还是谨慎一些。你不止一次伤害了我,将我们之间的事儿告诉了朱丽叶式阿贝尔。正因为如此,我在你觉察之前,早就想到你的爱理性成分居多,是温情和忠诚在理智上的一种执意的表现。
毫无疑问,她是怕我向阿贝尔出示这封信才补充最后这几行文字。她看出了什么而起了疑心,才这样警觉起来了呢?难道她在我的言谈话语中,早就看出我朋友出过主意的影子呢?……其实从那以后,我感到同他疏远多了!我们已经分道扬镳;我已经学会独自承受折磨我的忧伤的重负,阿莉莎的这种嘱咐显然是多余的。一连三天,我一味地抱怨;想给阿莉莎写信,又顾虑多多,怕争论起来太认真,申辩起来太激烈,又怕哪个词用得不当,揭了我们的伤疤而难以医治了。我的爱情在奋力挣扎的这封信,不知反复写了多少遍。今天拿起来再看,每次都要流泪,泪水会浸湿我终于决定寄出去的这封信的副本:
阿莉莎!可怜可怜我,可怜可怜我们俩吧!……你的信叫我心里难过。对于你的种种担心,我真希望一笑置之!对,你写给我的这些,我早就有所感觉,只是不敢承认而已。你把纯粹臆想的东西当成多么可怕的现实,又极力把它加厚隔在我们中间!
如果你感到对我的爱减弱了……噢!这种残忍的设想,跟我的头脑不沾边,也遭到你这封信从头至尾的否定!那么,你这种一时的恐惧又有什么要紧的呢?阿莉莎!我一要讲道理,语句就僵硬冻结了,只能听见自己这颗心在痛苦呻吟了。我爱你爱得太深,就不可显得机灵;我越爱你,就越不会跟你说话。“理性的爱”,让我怎么回答好呢?我对你的爱,是发自我的整个灵魂,怎么能划分得开我的理智和感情呢?既然我们的通信为你垢病,既然通信将我们抬得很高,又将我们抛入现实中而遭受重创,既然你现在认为,你写信只是给自己看的,既然我没有勇气再看到一封类似的信,那么求求你了,我们就暂时停止书信来往吧。
我在信中接着表示不同意她的判决,要求重新审议,恳请她再安排一次会面。而刚结束的这次见面,处处不顺,背景条件、配角人物、季节都不利,就连我们热情洋溢的通信,也没有慎重地为我们做心理准备。而这一次,我们会面之前要完全保持沉默。我还希望春天,将会面安排在封格斯马尔田庄,那里有过去的时光为我辩护,舅父也愿意在复活节假日接待我,至于多住些日子还是少住两天,那就看她高兴怎么样子。我主意已定,信一发出去,就专心投入学习中了。
可是还未到年底,我就又见到阿莉莎了:只因近几个月来,阿什布通小姐身体渐渐不支,在圣诞节前四天去世了。我服兵役回来,就同她住在一起,基本上没有离开过,是看着她咽气的。阿莉莎寄来一张明信片,表明她挂念我的哀痛,更切记我们保持沉默的誓愿:她赶头一趟火车来,再乘第二趟火车返回,只来参加葬礼,因为舅父来不了。送葬几乎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跟随灵柩,并排走着,一路上没有说几句话。然而到了教堂,她坐到我身边,有好几次我觉出,她朝我投来深情的目光。“就这么定了,”临别时她对我说,“复活节前什么也不谈。”“好吧,可是到了复活节……”“我等你。”我们走到了墓地门口,我提出陪她去车站,而她却一招手叫住一辆车,连句告别的话也没讲就走了。
第七章
“阿莉莎在花园里等你呢。”舅舅像父亲一样吻了我,对我说道。我是四月底来到封格斯马尔田庄的,没有看到阿莉莎立刻跑来迎我,开头还颇感失望,但是很快又心生感激,是她免去了我们刚见面时的俗礼寒暄。
她在花园里端。我朝圆点路走去,只见紧紧围着圆点路的丁香、花揪、金雀花和锦带花等灌木,这个季节正好鲜花盛开。我不想远远望见她,或者说不让她瞧见我走近,便从花园另一侧过去,沿着一条树枝遮护的清幽小径,脚步放得很慢。天空似乎同我一样欢快,暖融融、亮晶晶的,一片纯净。她一定以为我要从另一条花径过去,因此我走到近前,来到她身后,她还没有听见。我站住了……就好像时间也能同我一道停住似的。我心中想道:就是这一刻,也许是最美妙的一刻,它在幸福到来之前,甚至胜过幸福本身……
我想走到跟前跪下,走了一步,她却听见了,霍地站起来,手中的刺绣活儿也失落到地下。她朝我伸出双臂,两手搭在我肩上。我们就这样呆了片刻:她一直伸着双臂,满脸笑容探着头,一言不发,温情脉脉地凝视我。她穿了一身白衣裙。在她那张有些过分严肃的脸上,我重又发现她童年时的笑容。……
“听我说,阿莉莎,”我突然高声说道,“我有十二天假期,只要你不高兴,我一天也不多留。现在我们定下一个暗号,标示次日我应该离开封格斯马尔。而且到了次日,我说走就走,既不责怪谁,也不发怨言。你同意吗?”
这话事先没有准备,我讲出来更为自然。她考虑了片刻,便说道:
“这么吧,晚上我下楼吃饭,脖子上如果没戴你喜爱的那副紫晶十字架……你会明白吗?”
“那就是我在这里住的最后一晚。”
“你能那样就走吗?不流泪,也不叹息……”
“而且不辞而别。最后一晚,还像头一天晚上那样分手,极其随便,会引你心中犯合计:他究竟明白了没有?可是第二天早晨,你再找我,就发现我悄然离去。”
“第二天,我也不会寻找你。”
我接住她伸过来的手,拉到唇边吻了吻,同时又说道:
“从现在起,到那决定命运的夜晚,不要有任何暗示,以免让我产生预感。”
“你也一样,不要暗示即将离开。”
现在,该打破这种庄严的会面可能在我们之间造成的尴尬气氛,我又说道:
“我热切希望在你身边的这几天,能像平常日子一样……我是说,我们二人,谁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再说……假如我们一开始别太急于要谈……”
她笑起来。我则补充说:
“我们就一点儿也没有可以一起干的事了吗?”
我们始终对园艺感兴趣。新近来的花匠不如原来那个有经验,花园撂了两个月,好多处需要修整。有些蔷蔽没有剪枝,有的长得很茂盛,但是枯枝雍塞;还有的支架倒坍,枝蔓乱爬;另外一些疯长的,夺走了其他枝叶的营养。大多都是我们从前嫁接的,都还认得自己干的活儿,需要照料,费时费工,占去了我们头三天的时间。我们也说了许多话,绝没有涉及严肃的事儿,沉默的时候,也没有冷场的沉重之感。
我们就这样彼此重又习惯了。我不想做任何解释,还是倚重于这种习惯。就连分离的事儿,也在我们之间淡忘了;同样,我常常感到的她内心的那种畏惧,以及她所担心我的灵魂深处的那种矛盾,也都已锐减。阿莉莎显得青春焕发,比我秋天那次可悲的探访时强多了,在我看来比任何时候都更美丽。我这次来,还没有拥抱过她。每天晚上,我都看见金链吊着紫晶小十字架,在她胸衣上闪闪发亮。我有了信心,希望也就在我心中复萌了。我说什么,希望?已经是深信不疑了,而且我想像阿莉莎也会有同感。我对自己没有什么怀疑了,因而对她也不再心存疑虑了。我们的谈话逐渐大胆起来。
一天早晨,空气温馨欢悦,我们感到心花怒放,我不禁对她说:
“阿莉莎,朱丽叶现在生活幸福美满了,你就不能让我们俩也……”
我说得很慢,眼睛注视她,忽见她的脸刷地失去血色,异乎寻常地惨白,我到嘴边的话都没有说完。
“我的朋友!”她说道,但是目光没有移向我,“在你身边,我感到非常幸福,超出了我想像人所能得到的;不过,要相信我这话:我们生来并不是为了幸福。”
“除了幸福,心灵还有什么更高的追求呢?”我冲动地嚷道。
她却喃喃地说:“圣洁……”这话说得声音极低,我不如说是猜出来的,而不是听到的。
我的全部幸福张开翅膀,离开我而冲上云天。
“没有你,我根本达不到。”我说道。我随即将额头埋到她双膝里,像孩子一样哭起来,但流的不是伤心泪,而是爱情泪。我又重复说:“没有你不行,没有你不行!”
这一天像往日一样过去了。然而到了晚上,阿莉莎没有戴那副紫晶小十字架。我信守诺言,次日拂晓便不辞而别。
我离开的第三天,收到这样一封古怪的信,开头还引了莎士比亚剧中的几句诗:
又弹起这曲调,节奏逐渐消沉,
经我耳畔,如微风吹拂紫罗兰;
声音轻柔,偷走紫罗兰的清芬,
偷走还奉送。够了,不要再弹;
现在听来,不如从前那样香甜①。……
①原文为英文,引自莎士比亚的《第十二夜》。
不错!我情不自禁,一上午都在寻找你,我的兄弟!我无法相信你真的走了。心中还怨你信守诺言。我总想:这是场游戏,我随时会看到他会从树丛后面出来。——其实不然!你果真走了。谢谢。
这天余下来的时间,我的头脑就一直翻腾着一些想法,希望告诉你——而且,我还产生一种真切的、莫名其妙的担心,这些想法,我若是不告诉你,以后就会觉得对不住你,该受作的谴责。……
你到封格斯马尔的头几个小时,我就感到在你身边,整个身心都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我先是惊讶,很快又不安了。你对我说过:“十分满足,此外别无他求!”唉!正是这一点令我不安……
我的朋友,我怕让你误解,尤其怕你把我心灵纯粹强烈感情的表露,当作一种精妙的推理(噢!若是推理,该是多么笨拙啊!)。
“幸福如不能让人满足,那就算不上幸福”,这是你对我说的,还记得吗?当时,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好。——不,杰罗姆,幸福不能让我们满足。杰罗姆,它也不应该让我们满足。这种乐趣无穷的满足感,我不能看作是真实存在的。我们秋天见面时不是已经明白,这种满足掩盖多大的痛苦吗?……
真实存在的!唆!上帝保佑并非如此!我们生来是为了另一种幸福……
我们以往的通信毁了我们秋天的会面,同样,回想你昨天跟我在一起的情景,也消除了我今天写信的魅力。我从前给你写信时的那种陶醉心情哪里去了?我们通过书信,通过见面,耗尽了我们的爱情所能期望的全部最单纯的快乐。现在,我忍不住要像《第十二夜》的奥西诺那样高喊:
“够了!不要再弹!现在听来,不如刚才那么香甜。”
别了,我的朋友。“从现在开始爱上帝吧①”。唉!你能明白我是多么爱你吗?……一生一世我都将是你的
①原文为拉丁文。
阿莉莎
我对付不了美德的陷阱。凡是英雄之举,都会令我眼花缭乱,倾心仿效,因为我没有把美德从爱情中分离出去。阿莉莎的信激发出我的最轻率的热忱。上帝明鉴,我仅仅是为了她,才奋力走上更高的美德之路。任何小径,只要是往上攀登,都能引我同她会合。啊!地面再怎么忽然缩小也不为快,但愿最后只能载我们二人!唉!我没有怀疑她的巧饰,也难以想像她能借助峰巅再次逃离我。
我给她回了一封长信,只记得其中这样一段比较清醒的话:
我经常感到,爱情是我保存在心中最美好的情感,我的其他所有品质都挂靠在上面;爱情使我超越自己,可是没有你,我就要跌回到极平常天性的极平庸的境地。正因为抱着与你相会的希望,我才总认为多么崎岖的小径也是正道。
不记得我在信中还写了什么,促使她在复信中写了这样一段话:
可是,我的朋友,圣洁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天职(在她信中,这个词下面划了三条线强调)如果你是我当初认为的那种人,那么,你也同样不能逃避这种天职。
完了。我明白了,确切地说我有预感,我们的通信到此打住,无论多么狡猾的建议,多么执著的意愿,也无济于事了。
然而,我还是怀着深情给她写长信。我寄出第三封信后,便收到这封短信:
我的朋友:
绝不要以为我决意不再给你写信了,我只是对信没有兴趣了。不过,你的几封信还是让我开心,但是我越来越自责,不该在你的思想里占这么大位置。
夏天快到了。这段时间我们就不写信了,九月份后半个月,你就来封格斯马尔,在我身边度过吧。你同意吗?如果同意,就不必回信了。我把你的沉默视为默许,但愿你不给我回信。
我没有回信。毫无疑问,这种沉默不过是她给我安排的最后的考验。经过数月学习和数周旅行之后,我回到封格斯马尔田庄时,就完全心平气和、深信不疑了。
开头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的事情,三言两语怎么就能立刻说明白呢?从那时起,我整个儿陷入了悲痛,除了原因,我在这里还能描绘什么呢?因为,我未能透过最虚假的外表,感受到一颗还在搏动的爱恋的心,至今我在自身也找不出可以自我原谅的东西,而起初我只见这种外表,认不出自己的女友,便责怪她……不,阿莉莎,即使在当时,我也不责怪你!只是因为认不出你而绝望地哭泣。现在再看你的爱缄默的狡计和残忍的伎俩,我就能衡量出这种爱的力量,那么你越是残酷地伤我的心,我不是越应该爱你吗?
鄙夷?冷漠?都不是,根本不是人力可以制胜的东西,不是我能与之搏斗的东西。有时我甚至犹豫,怀疑我的不幸是不是庸人自扰,须知这种不幸的起因始终极其微妙,而阿莉莎始终极其巧妙地装聋作哑。我又能抱怨什么呢?她接待我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笑容满面,更加殷勤和关切:第一天,我差不多被迷惑住了……她换了一种发式,头发平平地梳向后边,衬得面部线条非常直板,表情也变样了;同样,她穿了一件色彩黯淡的粗布料胸衣,极不合体,破坏了她那身段的风韵……,然而归根到底,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若想弥补,这些都不在话下,而且我还盲目地想,第二天她就会主动地,或者应我的请求改变……我更为担心的是她这种殷勤关切的态度,这在我们之间是极不寻常的,只怕这是出自决心而非激情,如果冒昧地讲,出自礼貌而非爱情。
晚上,我走进客厅,发现原来的位置上钢琴不见了,不禁奇怪,便失望地叫起来。
“钢琴送去修了,我的朋友。”阿莉莎回答,声调十分平静。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孩子,”舅父说道,责备的口气相当严厉。“你一直用到现在,弹着不是挺好嘛,等杰罗姆走了再送去修也不迟,何必这么急,剥夺我们一大乐趣……”
“嗳,爸爸,”阿莉莎脸红了,扭过头去说,“近来钢琴的音色特别沉浊,就是杰罗姆怕也弹不成调子。”
“你弹的时候,听着也不那么糟嘛。”舅父又说道。
有一阵工夫,阿莉莎头俯向暗影里,仿佛专心计数椅套的针脚,然后她突然离开房间,过了好久才回来,用托盘给舅父端来每晚要服的药茶。
第二天,她的发型未改,胸衣也未换。她和父亲坐在屋前的长椅上,又拿起昨晚就赶着做的针线活儿,确切地说是缝补活儿。旁边一个大篮子,装满了旧袜子,她全掏出来,摊在长椅上和桌子上。几天之后,又接着缝补毛巾、床单之类的东西……她的精神头儿全用在活儿上,嘴唇失去任何表情,眼睛也尽失光亮。
第一天晚上,就是这张没了诗意的面孔,我几乎认不出了,注视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她对我的目光有所觉察,我几乎惊恐地叫了一声:
“阿莉莎!”
“什么事儿?”她抬起头来问道。
“我就想瞧瞧你能不能听见我说话。你的心思好像离我特别远。”
“不,我就在这儿;不过,这类缝缝补补的活儿要求非常专心。”
“你缝补这工夫,要我给你念点儿什么吗?”
“只怕我不能注意听。”
“你为什么挑这样劳神的活儿干呢?”
“总得有人干呀。”
“有很多穷苦女人,干这种活儿是为挣口饭吃。你非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活儿,总不是为了省几个钱吧?”
她立刻明确对我说,干这种活儿最开心,好长一段时间以来,她就不干别的活儿了,恐怕全生疏了……她含笑说这些情况,温柔的声音也从来没有如此让我伤心。“我说的全是自然而然的事儿,你听了为什么愁眉苦脸呢?”她那张脸分明这样说。我的心要全力抗争,但只能使我窒息,连话都到不了嘴边了。
第三天,我们一起去摘玫瑰花,然后,阿莉莎让我把花儿送到她房间去。这一天,我还没有进过她的房门。我心中立刻萌生多大希望啊!因为当时,我还怪自己不该这样伤心呢:她一句话,就能驱散我心头的乌云。
每次走进她的房间,我心情总是很激动,不知道屋里是怎么布置的,形成一种和谐而宁静的氛围,一看就认出是阿莉莎所特有的。窗帘和床帏布下蓝色的暗影,桃花心木的家具亮晶晶的,一切都那么整齐、洁净和安谧,一切都向我的心表明她的纯洁和沉思之美。
那天早晨我走进屋,发现我从意大利带回的马萨乔两幅画的大照片,从她床头的墙上消失了,我感到诧异,正要问她照片哪儿去了,目光忽又落到旁边摆她喜爱的书的书架上,发现一半由我送的、一半由我们共同看的书慢慢积累来的小书库,全部搬走了,换上了清一色毫无价值的、想必她会嗤之以鼻的宗教宣传小册子。我又猛然抬起头,看见阿莉莎笑容可掬——不错,她边笑边观察我。
“请原谅,”她随即说道,“是你这副面孔惹我发笑,你一看见我的书架,脸就失态了……”
我可没有那份心思开玩笑。
“不,说真的,阿莉莎,你现在就看这些书吗?”
“是啊,有什么奇怪的?”
“我是想,一个聪明的人看惯了精美的读物,再看这种乏味的东西,难免不倒胃口。”
“你这话我就不明白了,”她说道。“这是些朴实的心灵,同我随便聊天,尽量表达明白,我也喜欢和他们打交道。我事先就知道,我们双方都不会退让:他们绝不会上美妙语言的圈套,而我读他们时,也绝不会欣赏低级趣味。”
“难道你只看这些了吗?”
“差不多吧。近几个月来,是这样。再说,我也没有多少看书的时间了。不瞒你说,就在最近,我想再石看你从的教我欣赏的伟大作家的书,就感觉自己像《圣经》里所讲的那种人,极力拔高自己的身长。”
“你读的是哪位伟大的作家,结果给了你这样古怪的自我评价。”
“不是他给了我的,而是我读的时候自然产生的……他就是帕斯卡尔①。也许我碰上的那一段不大好……”
①帕斯卡尔(1623—1663),法国科学家、哲学家、散文作家,著有《思想集》。
我不耐烦地打了个手势。她说话的声音清亮而单调,就像背书似的,眼睛一直盯着花束,插花摆弄起来没个完。她见了这个手势,略停了一下,然后又以同样的声调说下去:
“处处是高谈阔论,会人惊讶,费了多大的气力,只为了证明一点点东西。有时我不免想,他那慷慨激昂的声调,是不是来自怀疑,而不是发自信仰。完美的信仰没有那么多眼泪,说话的声音也不会那么颤抖。”
“这种颤抖和眼泪,才显出这声音之美。”我还想争辩,但是没有勇气了,因为在这些话里,根本见不到我从前在阿莉莎身上所珍爱的东西。这次谈话,我是根据回忆如实地记录下来,事后未作一点修饰或编排。
“如果他不从现世生活中先排除欢乐,”她又说道,“那么在天平上,现世生活就会重于……”
“重于什么?”我说道,听了她这种古怪的话不禁愕然。
“重于他所说的难以确定的极乐。”
“这么说你也不相信啦?”我高声说道。
“这无关紧要!”她接着说,“我倒希望极乐是无法确定的,以便完全排除交易的成分。热爱上帝的心灵走上美德之路,并不是图回报,而是出于高尚的本性。”
“这正是隐藏着帕斯卡尔的高尚品质的秘密怀疑论。”
“不是怀疑论,而是冉森派①教义,”阿莉莎含笑说道。“我当初要这些有什么用呢?”她扭头看那些书,接着说道:“这些可怜的人,自己也说不清究竟属于冉森派、寂静派②,还是别的什么派。他们拜伏在上帝面前,就像风吹倒的小草,十分单纯,心情既不慌乱,也谈不上美。他们自认为很渺小,知道只有在上帝面前销声匿迹,才能体现出一点儿价值。”
①冉森教派:天主教新教派,在17世纪法国一度很有影响,后来遭到镇压。
②寂静派信奉神秘主义,教徒可以越过教会,直接与天主对话。
“阿莉莎!”我高声说道,“你为什么要作践自己?”
她的声音始终那么平静、自然,相比之下,我倒觉得自己这种感叹显得尤为可笑。
她又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最后这次拜访帕斯卡尔,我的全部收获……”
“是什么呢?”我见她住了口,便问道。
“就是基督的这句话:‘要救自己的命者,心然丧命。’至于其余部分,”她笑得更明显,还定睛看着我,接着说道,“其实,我几乎看不懂了。跟小人物相处一段时间之后,也真怪了,很快就受不了大人物的那种崇高了。”
我心情这样慌乱,还能想到什么回答的话吗?……
“今天如果需要我同你一起读所有这些训诫、这些默祷……”
“嗳!”她打断我的话,“我若是见到你看这些书,会感到很伤心的!我的确认为,你生来适于干大事业,不应该这样。”
她说得极其随便,丝毫也没有流露出她意识到,这种绝情话能撕裂我的心。我的头像一团火,本想再说几句话,哭一场:说不定我的眼泪会战胜她;然而,我臂肘支在壁炉上,双手捧着额头,呆在那里一句话也讲不出来。阿莉莎则继续安安静静地整理鲜花,根本没有瞧见我的痛苦;或者佯装没有瞧见……
这时,午饭的第一次铃声响了。
“无论如何我也赶不上吃午饭,”她说道。“你快去吧。”就好像这纯粹是一场游戏似的,她又补充一句:
“以后我们接着再谈。”
这场谈话没有接续下去。我总是抓不住阿莉莎,倒不是她故意躲避我,然而总碰到事儿,一碰到就十分紧迫,必须马上处理。我得排队等待,等她料理完层出不穷的家务,去谷仓监视完修理工程,再拜访完她日益关心的佃户和穷人,这才轮到我。剩下来归我的时间少得可怜,我见她总那么忙忙碌碌;不过,也许我还是通过这些庸庸琐事,并且放弃追逐她,才最少感到自己有多么失意。而极短的一次谈话,却能给我更多的警示。有时,阿莉莎也给我片刻时间,可实际上是为了就和一种无比笨拙的谈话,就像陪一个孩子玩儿似的。她匆匆走到我跟前,漫不经心,笑吟吟的,给我的感觉十分遥远,仿佛与我素昧生平。我在她那笑容里,有时甚至觉得看出某种挑战,至少是某种讥讽,看出她是以这种方式躲避我的欲望为乐……然而,我随即又转而完全怪怨自己,因为我不想随意责备别人,自己既不清楚期待她什么,也不清楚能责备她什么。
原以为乐趣无穷的假日,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每一天都极大地增加我的痛苦,因而我惊愕地注视着一天天流逝,既不想延长居留的时间,也不想减缓其流逝的速度。然而,就在我动身的两天前,阿莉莎陪我到废弃的泥炭石场。这是秋天一个清朗的夜晚,一点儿雾气也没有,就连天边蓝色的景物都清晰可辨,同时也看见了过去最为飘忽不定的往事——我情不自禁抱怨起来,指出我丧失多大的幸福,才造成今天的不幸。
“可是,我的朋友,对此我又能怎么样呢?”她立刻说道,“你爱上的是一个幽灵。”
“不,绝不是幽灵,阿莉莎。”
“那也是个臆想出来的人物。”
“唉!不是我杜撰出来的。她曾是我的女友,我要把她召回来。阿莉莎!阿莉莎!您是我曾经爱的姑娘。您到底把自己怎么啦?您把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
她默然不答,低着头,慢慢揪下一朵花的花瓣,过了半晌才终于开口:
“杰罗姆,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承认,你不那么爱我了?”
“因为这不是真的!因为这不是真的!”我气愤地嚷道,“因为我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你。”
“你爱我……可你又为我惋惜!”她说道,想挤出个微笑,同时微微耸了耸肩。
“我不能把我的爱情置于过去。”
我脚下的地面塌陷了;因而我要抓住一切……
“它同其他事物一样,也必然要过去。”
“这样一种爱情,只能与我同生死。”
“它会慢慢削弱的。你声称还爱着的那个阿莉莎,只是存在于你的记忆中了;有朝一日,你仅仅会记得爱过她。”
“你说这种话,就好像有什么能在我心中取代她的位置,或者,就好像我的心能停止爱似的。你这么起劲地折磨我,难道就不记得你也曾经爱过我吗?”
我看见她那苍白的嘴唇颤抖了;她声音含混不清,喃喃说道:
“不,不,这一点在阿莉莎身上并没有变。”
“那么什么也不会改变。”我说着,便抓住她的胳臂……
她定下神儿来,又说道:
“有一句话,什么都能解释明白,你为什么不敢说出来呢?”
“什么话?”
“我老了。”
“住口……”
我立即争辩,说我本人也老了,同她一样;我们年龄相差多少还是多少……这工夫,她又镇定下来,惟一的时机错过了,我一味争辩,优势尽失,又不知所措了。
两天之后,我离开了封格斯马尔,走时心里对她对我自己都不满意,还对我仍然称为“美德”的东西隐隐充满仇恨,对我始终难以释怀的心事也充满怨愤。最后这次见面,我的爱情这样过度表现,似乎耗尽了我的全部热情。阿莉莎说的话,我乍一听总是起而抗争,可是等我的申辩声止息之后,她的每句话却以胜利的姿态,活跃在我心中。唉!毫无疑问,她说得对!我所钟爱的,不过是一个幽灵了:我曾爱过并依然爱着的阿莉莎,已经不复存在……唉!不用说,我们老啦!诗意消失,面对这种可怕的局面,我的心凉透了;可是归根结底,诗意消失不过是回归自然,无需大惊小怪。如果说我把阿莉莎捧得过高,把她当成偶像供奉,并用我所喜爱的一切美化了她,那么我长时间的苦心经营,最后剩下了什么呢?……阿莉莎刚一自行其事,便回到本来的水平,平庸的水平上,而我本人也一样,但是在这种水平上,就没有爱她的欲望了。哼!纯粹是我的力量将她置于崇高的地位,而我又得竭尽全力追求美德去会她,我现在看来,这种努力该有多么荒谬而空幻啊!如果不那么好高骛远,我们的爱情就容易实现了……然而,从此以后,坚持一种没有对象的爱,又有什么意义呢?这就是固执,而不是什么忠心了。忠于什么呢?——忠于错误。干脆承认自己错了,不是最为明智吗?……
这期间,我接受推荐,要立即进入雅典学院①,倒不是怀着多大抱负和兴趣,而是一想到走就高兴,好像一走就全摆脱了。
①法国在希腊雅典设立的学院,派去高等师范学生深造。
第八章
不过,我又见到了阿莉莎……是三年之后的事儿了,夏季快要过去的时候。在那之前约十个月,阿莉莎来信告诉我舅舅病故。当时我正游览巴勒斯坦,便写了一封颇长的回信,但是没有得到回音……
后来,忘了是借什么事情,我到了勒阿弗尔,信步就自然走到封格斯马尔田庄。我知道进去能见到阿莉莎,但又怕她有别人。我事先没有通知一声,又不愿意像普通客人那样登门拜访,于是心中迟疑,举足不前:我进走呢,还是连面也不见一见就走呢?……对,当然不见更好。我只是在林荫路上走一走,在长椅上坐一坐就行了:也许她还时常去闲坐……我甚至开始考虑留下个什么标记,能向她表明我到过这里又走了……我就这样边想边缓步走着,既已决定不见面,内心怆怆的凄苦就化为淡淡的忧伤了。我已经走上林荫路,怕被人撞见,便走在旁边的人行道上,正好沿着田庄大院围墙的斜坡。我知道斜坡有一点能俯瞰花园,攀登上去,就看见一名我认不出来的花匠在耙平一条花径,转眼他就从我的视野消失了。大院的新栅栏门关着。看家狗听见我经过,便吠了起来。再走出不远,林荫路到头了,我就拐向右边,又来到花园的围墙下,接着想去同我刚离开的林荫路平行山毛榉树林,在经过菜园的小门时,忽然产生一个念头:从小门进花园去。
小门插着,但是门闩不堪一撞,我正要用肩头撞开……这时忽听有脚步声,我便躲到墙角。
我看不着是谁从花园里走出来,但听声音我能感到是阿莉莎。她朝前走了三步,低声唤道:
“是你吗,杰罗姆?……”
我这颗怦怦狂跳的心,戛然停止跳动,喉头一发紧,连话也讲不出来;于是,她又提高嗓门,重复问道:
“杰罗姆,是你吗?”
听她这样呼唤我,我的心请激动极了,不禁双膝跪下。由于我一直没有应声,阿莉莎又朝前走了几步,转过墙角,我就突然感到她近在咫尺——近在咫尺,而我却用手臂遮住脸,就仿佛害怕马上见到她似的。她俯身看了我半晌,而我则吻遍了她两只柔弱的手。
“你为什么躲起来呢?”她问道,语气十分自然,就好像不是分别三年,而只有几天没见面。
“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在等你。”
“你在等我?”我万分惊讶,只能用疑问的口气重复她的话……
她见我还跪在地上,便说道:
“走,到长椅那儿去。不错,我就知道还能见你一面。这三天,每天傍晚我都来这儿,就像今天傍晚这样呼唤你……你为什么不应声呢?”
“如果不是你来撞见,我连面也没见你就走了。”我说道,并且极力控制刚见面时支持不住的激动心情。“我路过勒阿弗尔,只是想在这林荫路上走一走,在花园周围转一转,到泥炭矿场的长椅上坐一会儿,想必你还常来坐坐,然后就……”
“瞧瞧这三天傍晚,我来这儿读什么了。”她打断我的话,递给我一包信。我认出这正是我从意大利给她写的信。这时我抬起眼睛,见她样子变得厉害,又瘦又苍白,不觉心如刀绞。她紧紧偎着我,压在我的手臂上,就好像感到害怕或者发冷似的。她还身穿重孝,头饰仅仅扎着黑色花边发带,从两侧衬得她的脸愈显苍白。她面带微笑,可是整个人儿好像要瘫倒。我不安地问她,现在是否单独一人住在封格斯马尔。不是,罗贝尔和她在一起。八月份,朱丽叶、爱德华和三个孩子也未任过一段时间……找走到长椅跟前坐下,这种询问生活状况的谈话,还继续了一阵。她问我工作情况,我很不愿意回答,要让她感到我对工作没有兴趣了。我就是要让她失望,正如她让我失望一样。然而,她却不动声色,我也不知道是否达到目的。至于我,既满腔积怨,又满怀深情,极力用最冷淡的口气跟她说话,可是又恨自己不争气,说话的声音有时因为心情激动而颤抖。
夕阳被云彩遮住一阵工夫,要落下地平线时又露出头来,几乎正对着我们,一时颤动的霞光铺满空旷的田野,突然涌进我们脚下的小山谷;继而,太阳消失了。我满目灿烂的霞光,什么话也没有讲,只觉得沐浴在金色的辉光中,心醉神迷,怨恨的情绪随之烟消云散,内心只有爱这一种声音了。阿莉莎一直俯身偎着我,这时直起身来,从胸口掏出一个薄纸小包,要递给我,但欲给又止,似乎迟疑不决,她见我惊讶地看着她,便说道:
“听我说,杰罗姆,这是我的紫晶十字架,这三天傍晚一直带在身上,因为,我早就想给你了。”
“给我有什么用?”我口气相当生硬地说道。
“给你女儿,算是你留着我的一个念心儿。”
“什么女儿?”我不解地看着阿莉莎,高声说道。
“求求你,平心静气地听我说;别,不要这样注视我,不要注视我;本来我就很难开口。不过,这话,我非得跟你讲不可。听我说,杰罗姆,总有那么一天,你要结婚吧?……别,不要回答我,不要打断我的话,我这儿恳求你了。我仅仅想让你记住我曾经非常爱你,而且……我早就有这个念头了……存在心里三年了……你喜爱的这个小十字架,将来有一天,你的女儿戴上,算是对我的纪念,唔!但她不知道是谁的……你给她起名的时候……或许也可以用我这名字……”
她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我几乎充满敌意地嚷道:
“你干吗不亲手给她呢?”
她还要说什么。她的嘴唇像抽泣的孩子那样翕动,但是没有流下眼泪;她那眼神异常明亮,显得那张脸流光溢彩,具有一种超凡的天使般的美。
“阿莉莎!我能娶谁呢?你明明知道我爱的只能是你……”猛然,我拼命地一把搂住她,近乎粗鲁地把她搂在我怀里,用力亲吻她的嘴唇。一时间,她似乎顺从了,半倒在我怀里,只见她的眼神模糊了,继而合上眼帘,同时又以一种在我听来无比准确、无比和谐的声音说道:
“可怜可怜我们吧,我的朋友!噢!不要毁了我们的爱情。”
也许她还说过:做事不要怯懦!也许这是我自言自语,我也弄不清了;不过,我倒是突然跪到她面前,情真意笃地抱住她,说道:
“你既然这样爱我,为什么要一直拒绝我呢?你瞧!我先是等朱丽叶结了婚;我明白你也是等她生活幸福了;现在她幸福,这是你亲口对我讲的。好长一段时间我以为,你要继续生活在父亲身边;可是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唔!过去就过去了,我们不要懊悔,”她喃喃说道,“现在,这一页我已经翻过去了。”
“现在还来得及,阿莉莎。”
“不对,我的朋友,来不及了。还记得那一天吧,我们出于相爱,就彼此抱着高于爱情的期望,从那一天起就来不及了。多亏了你呀,我的朋友,我的梦想升到极高极高,再谈任何世间的欢乐,就会使它跌落下来。我时常想,我们在一起生活是什么情景:一旦我们的爱情……不再完美无缺了,我就不可能再容忍……”
“你是否想过,我们没有对方的生活是什么情景吗?”
“没有!从来没有。”
“现在,你看到啦!这三年来,没有你,我艰难地流浪……”
夜幕降临。
“我冷。”她说着便站起来,用披肩紧紧裹住身子,让我无法再挽起她的手臂了。“你还记得《圣经》的这一节吧,当时我们为之不安,担心没有很好理解:‘他们没有得到许诺给他们的东西,因为上帝给我们保留了更美好的……”
“你始终相信这些话吗?”
“不能不信。”
我们并排走着,谁也没有再说话。过了一会,她才接着说道:
“你想像一下吧,杰罗姆;最美好的!”她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而她仍然重复道:“最美好的!”
我们又走到我刚才见她出来的菜园小门。她转身面对我。
“别了!”她说道。“不,你也不要再往前走了。“别了,我心爱的人。最美好的……现在就要开始了。”
她注视我一会儿,眼里充满难以描摹的爱,双臂伸着,两手搭在我肩上,既拉住我又推开我……
小门一重新关上,我一听见她插上门闩的声音,便挨着门扑倒在地,简直悲痛欲绝,在黑夜中哭泣了许久。
何不拉住她,何不撞开门,何不闯进不会拒绝接纳我的房子里呢,不行,即使今天再回顾这段往事的全过程……我也觉得不能那么干,现在不能理解我的人,就表明他始终不理解我。
我感到极度不安,实在忍耐不住,几天之后便给朱丽叶写信,告诉她我去过封格斯马尔,见到阿莉莎又苍白又消瘦,我又多么深感不安;我恳求她保重身体并给我消息,可是等阿莉莎写信是等不来了。
信寄出不到一个月,我收到这样一封回信:
亲爱的杰罗姆:
我要告诉你一个非常沉痛的消息:我们可冷的阿莉莎离开人世了……唉!你在信中表示的忧虑完全是有道理的。近几个月来,她身体日渐衰弱,却没有什么明显的病症;不过,她经我一再恳求,同意去看勒阿弗尔的a大夫;大夫给我写信说,她没有患什么大病。可是,你去看望她之后的第三天,她突然离开了封格斯马尔。这还是罗贝尔写信告诉我的,要不是罗贝尔,我还根本不知道她离家出走,她很少给我写信,因而没有她的音信,我也不会很快惊慌起来。我狠狠责备罗贝尔,不该放她走,应当陪她去巴黎。说起来你会相信吗;从那时候起,我们就不知道她的下落了。你能判断出真叫我担心死了;既见不到她,又无法给她写信。过了几天,罗贝尔去了巴黎,但是没有发现一点线索。他那人懒洋洋的,我们怀疑他是否尽力了。必须报警,我们不能总处于这种情况不明的折磨人的状态。于是,爱德华去了,经过认真查找,终于发现阿莉莎藏身的那家小疗养院。可惜太迟啦!我收到疗养院院长的一封信,通知我她去世的消息,同时也收到爱德华的电报,说他甚至未能最后见上她一面。她临终那天,把我们的地址写在一个信封上,好让人通知我们,在另外一个信封里,她装了给勒阿弗尔公证人的信件副本,遗嘱全写在上面。信中有一段我想与你有关,不久我会告诉你。爱德华和罗贝尔参加了前天举行的葬礼。护送灵柩的除了他们俩,还有几位病友:她们一定要参加葬礼,并且一直伴随她的遗体到墓地。可惜我没法儿去,第五个孩子随时要分娩了。
我亲爱的杰罗姆,我知道她的死讯要给你造成极痛深悲,我给你写信时也心如刀割。已有两天,我不得不卧床,写信很吃力,但是不愿意让任何人代笔,连爱德华和罗贝尔也不行,只能由我向你谈惟独我们二人了解的人。现在,我差不多成了老主妇了,厚厚的灰烬已经覆盖了火热的过去,现在可以了,希望再见到你。如果你要到尼姆来办事或游览,那就请到埃格一维弗来。爱德华会很高兴认识你,我们—人也能谈谈阿莉莎。再见,亲爱的杰罗姆。我非常伤心地拥抱你。
几天之后我便得知,阿莉莎将封格斯马尔田庄留给她兄弟,但是要求她房间的所有物品和她指定的几件家具,全部寄给朱丽叶。不久我就会收到封好寄给我的一包材料。我还得知她要求给她戴上紫晶十字架,正是最后相见那次我拒收的那枚:爱德华告诉我,她这遗愿如偿实现了。
公证人转寄给我的一包密件,装有阿莉莎的日记。我这里抄录许多篇。——只是抄录,不加评语。不难想像,我读这些日记时心中的感触和震动,要表述必然挂一漏万。
阿莉莎的日记
埃格—维弗
前天从勒阿弗尔动身,昨天到达尼姆。这是我头一回旅行!既不用操心家务,也不必动手做饭,不免有点儿无所事事,而今天,188x年5月24日,正逢我二十五岁生日,我开始写日记——虽无多大乐趣,也算有点儿营生;因为,有生以来,也许我这是第一次感到孤独;来到这异乡,这近乎陌生的土地,我还不熟识。它要向我讲述的,一定类似诺曼底向我讲述的,我在封格斯马尔百听不厌的事情,——因为无论在哪里,上帝都不会变样——然而,这片南方的土地讲一种我未学过的语言,我听着不免感到惊奇。
5月24日
朱丽叶在我身边的躺椅上打盹。我们所在的露天走廊,给这座意大利式住宅增添了魅力,它与连接花园的铺沙庭院齐平……朱丽叶呆在躺椅上,就能望见起伏延至水塘的草坪,望见水面上嬉戏的一群五颜六色的野鸭,以及游弋的两只天鹅。据说水源是一条小溪,夏季从不枯竭;不过,小溪穿过园子,穿过越来越荒野的树丛,在干渴的灌木丛和葡萄园之间越来越窄,很快就完全窒息了。
……昨天我陪朱丽叶的时候,爱德华·泰西埃带父亲参观了花园、农场、贮藏室和葡萄园,——因此今天一清早,我就初次散步,独自探索这个园子了。这里许多花草树木我不认识很想知道名字,每种植物就折一根小枝,好在吃午饭的时候问别人。我认出了一种,就是杰罗姆在博尔盖萨别墅或多里亚——庞菲利那儿赞赏的青橡树……是我们诺尔省这种树的远亲,外观差异极大;这些树枝繁叶茂,差不多将园子尽头的一块狭小的空地这得严严实实,给这块踩着软绵绵的草坪蒙上神秘的色彩,足以引来仙女歌唱。我对大自然的情感,在封格斯马尔打上深深的基督教烙印,到了这里,却不由自主地染上神话色彩,我不免惊讶,甚至有点惊慌。然而,越来越压抑我的这种恐惧,还是宗教式的。我还叨念着:hic nemus①。①拉丁文,意为“这就是树林”。空气特别清新,周围静得出奇。我想到俄耳甫斯①,想到阿尔①俄耳甫斯:希腊神话中的诗人、歌手、善弹竖琴。米达①,①阿尔米达:法国门世纪作家吉诺的五幕悲剧《阿尔米达》中的主人公。又,16世纪意大利诗人塔索的长诗《被解放的耶路撒冷》中的人物。忽听一声鸟啼,独声啼叫,就在身边,极其婉转清脆,就好像整个大自然都等待这声啼叫。我的心剧烈地跳动,靠在一棵树上呆了片刻,这才回房,而全家上下还没有一人起床。
5月26日
一直没有杰罗姆的消息。他的信即使寄往勒阿弗尔,也会给我转来的……我的不安心情,只能对这本日记诉说;三天来,无论昨天的博地之行,还是祈祷,都未能片刻使我释念。今天,我也写不了别的什么:我到达埃格—维弗之后所产生的无名忧伤,也许没有别的缘故。——这种忧伤,在我内心的极深处,现在我觉得早就有了,只是被我引以自豪的快乐掩盖了。
5月27日
为什么要欺骗自己呢?我是通过推理,才对朱丽叶的幸福感到高兴的。她这幸福,当初我多么诚心祝愿,甚至愿意为之牺牲我的幸福,可今天我却痛苦地看到,这幸福来得如此容易,同我们二人当初想像的大相径庭!这事儿多复杂啊!如果……我能分辨清,看到朱丽叶是在别处,而不是在我的牺牲中找到幸福,她无需我作出牺牲就幸福了,我感到受了伤害,只是因为一种强烈的自私心理复萌。
现在,我得不到杰罗姆的消息就惴惴不安,这就应当扪心自问:我真的心甘情愿作出牺牲吗?上帝不再要求我这样做,我就觉得蒙受了屈辱。难道一开始我就不行吗?
5月28日
这样剖析我的伤感,该有多么危险!我的心思已经倾注在这本日记上。卖弄风情的心理,我原以为克服了,难道在这里又抬头了吗?不行,但愿这本日记不要充当我的心灵顾影自怜的镜子!我写日记是由于忧伤,而不是像我开始所想的那样出于无聊。忧伤是一种“犯罪的心态”,我早就没有这种感受了,现在依然憎恨,我要“简化”我的灵魂,清除这种状态。这本日记应当助我的心灵重获快乐。
忧伤是一种复杂的情感。当初我从不分析自己的快乐。
在封格斯马尔,我也是一个人,比在这里还要孤单……可是,我为什么不感到孤独呢?杰罗姆从意大利给我写信来的时候,我就承认他没有我也能生活,没有我也生活过来了,而我的思想追随他,分享他的快乐就行了。然而现在,我又情不自禁地呼唤他,觉得没有他,所有新奇的景物看着都烦人……
6月10日
这本日记刚刚开了头,就中断这么久,只因小莉丝出生了,天天晚上长时间守护朱丽叶;我所能写信告诉杰罗姆的情况,毫无兴趣记在日记里。我要避免许多女人的无法容忍的通病:日记写过太琐碎。这本日记,我要当作自我完善的一种手段。
接下来的好多页是她的读书笔记和摘抄的片段,等等。然后,又是她在封格斯马尔写的日记:
7月16日
朱丽叶生活幸福,她这样说,看样子也如此:我没有权利,也没有理由怀疑……然而,我在她身边的时候,这种美中不足、颇不舒服的感觉,又是从何而来呢?——也许感到这种幸福大实际了,得来太容易,完全是“特制”的,恐怕要束缚并窒息灵魂……
现在我不禁叩门自己,我所期望的究竟是幸福,还是走向幸福的过程。主啊!谨防我得到极快就能实现的幸福!教会我拖延,推迟我的幸福,直到您的身边。
接下来许多页全撕掉了,一定是讲述我们在勒阿弗尔那次痛苦相见的日记。直到第二年,才重又记日记,但是没有注明日期,肯定写于我在封格斯马尔逗留期间。
我有时听他说话,就仿佛看着自己在思想。他解释我的情况。向我本人揭示我自己。没有他,我还算存在吗?只有和他在一起我才算存在……
我有时也犹豫,我对他的感情,真就是人们所说的爱情吗?人们一般所描绘的爱情和我所能描绘的相差大远。我希望什么也不说,爱他却又不知道自己在爱他,尤其希望爱他而他却不知道。
在没有他的生活中,我无论经历什么事,也不会有丝毫快乐了。我的全部美德仅仅是为了取悦于他,然而我一到他身边,就感到自己的美德靠不住了。
我喜欢弹钢琴练习曲,这样觉得每天都会有点进步。也许这也是我爱读外文书的秘密所在:这倒不是说任何外语我都偏爱,也不是说我所欣赏的本国作家不如外国作家,而是说书中的含义和情绪要费些琢磨,一旦琢磨透了,并且琢磨得越来越透,无意中就可能萌生一种自豪感,在精神的愉悦上,又增添了无以名状的心灵的满足,而我似乎少不得这种心灵的满足了。
不是处于进展的状态,无论多么幸福也不可取。我所想像的天堂之乐,并不像混同于上帝那样,而是像持续不断而又永无止境的靠拢……如果不怕玩弄字眼儿的话,我要说不是“进展性”的快乐,我一概不屑一顾。
今天早晨,我们—人坐在林荫路的长椅上;我们什么话也不讲,也没有讲什么话的需要……突然,他问我是否相信来世。
“当然相信,杰罗姆,”我立刻高声说道,“在我看来,这不止是一种希望,而是一种确信……”
我猛然感到,我的全部信念,都体现在这声叫喊里了。
“我很想知道,”他又说道……他停了片刻,才接着说:“如果没有信仰,你的生活态度会不同吗?”
“我怎么知道呢?”我回答,继而又补充道:“就说你本人吧,我的朋友,你在最热忱的信念的驱使下,就再也不可能改变生活态度了。你变了,我也不会爱你了。”
不,杰罗姆,我们的美德,不是极力追求来世的报偿:我们的爱情也不是寻求回报。受苦图报的念头,对于天生高尚的心灵是一种伤害。美德并不是高尚心灵的一件装饰品:不是的,而是心灵美的一种表现形式。
爸爸身体又不怎么好了,但愿没有什么大病,可是一连三天,他只能喝牛奶。
昨天晚上,杰罗姆上楼回房之后,爸爸和我又多生了一会儿,不过中间出去了半晌。我独自一人,就坐到长沙发上,确切地说躺了下来,不知为什么,我几乎从未有过这种情况。灯罩拢住灯光,我的眼睛和上半身处在暗影里,而脚尖从衣裙下稍微露出来,正好映上一点灯光,我则机械地注视自己的脚尖。这时,爸爸回来了,他在门口停了片刻,神情古怪,既微笑又忧伤地打量我,看得我隐隐有点儿不好意思,就急忙坐起来;子是,他向我招了招手。
“过来,到我身边坐坐。”他对我说道。尽管时间已经很晚了,他还是向我谈起我母亲,这是从他们分离之后从未有过的情况。他向我讲述他如何娶了她,如何爱她,而最初那段生活,我母亲对他意味什么。
“爸爸,”我终于问道,“请你告诉我,你干吗今天晚上对我讲这些,是什么引起来的,干吗偏偏在今天晚上对我讲这些呢?”
“就因为我回客厅见你躺在长沙发上,一刹那间真以为又见到你母亲。”
我着重记下这一情景,也是因为这天晚上……杰罗姆扶着我的座椅靠背,俯身从我的肩头上看我手捧的书。我看不见他,但是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如同他身体传出的热气和颤动。我佯装继续看书,可是书中说的什么意思看不懂了,连行数也分辨不清,心中莫名其妙乱成一团麻。我趁着还能控制住的时候,急忙站起身,离开客厅一阵工夫,幸而他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后来,客厅只剩下我一人了,就躺在沙发上,爸爸觉得我像母亲,而当时我恰巧想到她。
昨天夜里,我睡得很不安稳,沉重的往事像痛悔的浪潮,涌上我的心头。主啊,教会我憎恶一切貌似邪恶的事物吧。
可怜的杰罗姆!他哪儿知道,有时他只需有个举动,而我有时就等待这个举动……
我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到他而希望自己漂亮点儿。现在想来,我从来只是为了他才“追求完美”,而这种完美,又只能在没有他的情况下才会达到,上帝呀!您的教诲,正是这一条最令我的心灵困惑。
能融合美德和爱情的心灵,该有多么幸福啊!有时我就产生这样的疑问:除了爱,尽情的爱,永无止境的爱,是否还有别的美德……然而有些日子,唉!在我看来,美德与爱情完全相抵触了。什么!我内心最自然的倾向,竞敢称之为美德!哼,诱人的诡辩!花言巧语的诱惑!幸福的骗人幻景!
今天早晨,我在拉布吕耶尔①作品中看到这样一段话:①拉布吕耶尔(1645—1696),法国散文作家,著有《品性录》。
“在人生的路上,有时就遇到遭禁的极为宝贵的乐趣,极为深情的誓盟,我们渴望至少能够允许,这也是人之常情:如此巨大的魅力,只有另一种魅力能超越,即凭借美德舍弃这一切的魅力。”
为什么我要臆想出禁绝呢?难道还有比爱情更强大、更甜美的魅力在暗暗吸引我吗?啊!若能爱得极深,两个人同时超越爱情,那该有多好!……
唉!现在我再明白不过了:在他和上帝之间,惟独有我这个障碍。如果像他对我讲的那样,他对我的爱当初也许使他倾向于上帝,那么事到如今,这种爱就成为他的阻碍了。他总恋着我,心中只有我,而我成为他崇拜的偶像,也就阻碍他在美德的路上大步前进。我们二人必须有一个先行达到那种境界;可是我的心太懦弱,无望克服爱情,上帝啊,那就允许我,赋予我力量,好去教他不再爱我吧;我牺牲自己的功德,将他无限美好的功德献给您……如果说失去了他,今天我的心灵要哭泣,但这不正是为了以后能在您身上同他相聚吗……
我的上帝啊!还有更配得上您的心灵吗?他生在世上,难道就没有比爱我更高的追求吗?他若是停滞在我这水平上,我还会同样爱他吗?一切可能成为崇高的东西,如果沉湎在幸福中,会变得多么狭隘啊!……
星期日
“上帝给我们保留了更美好的。”
5月3日 星期三
幸福就在眼前,近在咫尺,他若是想得到,……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
今天早晨同他谈了话,我作出了牺牲。
星期一晚间
他明天走……
亲爱的杰罗姆,我无限深情,始终爱你,但是这种爱,我却永远不能对你讲了。我强加给自己的眼睛、嘴唇和心灵的束缚严厉极了,因而同你分离,对我来说倒是一种解脱、一种苦涩的满足。
我尽量照理性行事,然而一行动起来,促使我行动的道理却离我而去,或者变得在我看来荒谬了,于是我不再相信了……
促使我逃避他的道理吗?我不再相信了……不过,我还照样逃避他,但是怀着忧伤的情绪,而且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逃避。
主啊!杰罗姆和我,我们走向您,相互鼓励,携手向前,走在生活的大道上,如同两个朝圣的香客,有时一个对另一个说:“你若是累了,兄弟,就靠在我身上吧。”而另一个则回答:“只要感到你在我身边就足够了……”可是不行啊!您给我们指出的道路,主啊,是一条窄路,极窄,容不下两个人并肩而行。
7月4日
六周多没有翻开这本日记了。上个月,我重读了几页,发现了一种荒唐的、有罪的念头:要写得漂亮些……好给他看……
我写日记,本来是要摆脱他,现在就好像继续给他写信。
我觉得“写得漂亮”(我知道其中的含义)的那些页,我统统撕毁了。凡是谈到他的部分,也该全部撕掉,甚至应当撕掉整个日记……可我未能做到。
我撕毁那几页,就有点儿扬扬自得了……如果没有这么重的心病,我就会觉得好笑了。
我确实感到自己干得漂亮,撕掉的是至关重要的东西!
7月6日
我不得不清洗我的书架……
我拿走一本又一本,从而逃避他,可又总是遇见他。就连我独自发现的篇章,我也恍若听见他给我朗诵的声音。我的兴趣,仅仅在于他所感兴趣的东西,而我的思想也采用了他的思想形式,两者难以区分开,就像从前我乐得将两者混淆那样。
有时,我故意写得糟糕一些,以便摆脱他那语句的节奏:然而,这样同他斗争,表明还忘不掉他。我干脆决定在一段时间内,只看《圣经》(也许还看看《仿效基督》①),此外,在日记里,也只记下我每天所①《仿效基督》:15世纪拉丁文宗教读物。读的显眼的章节。
从七月一日起,就像“每日面包”那样,我每天抄录一段经文。我这里只抄录附有评点的几段。
7月20日
“将你所有全部卖掉,分给穷人。”照我的理解:我这颗只想交给杰罗姆的心,也应当分给穷人。这同时不是也教他这样做吗?……主啊,给我勇气吧。
7月24日
我停止阅读《永恒的安慰》了。只因我对这种古语兴趣很大,读着往往驰心旁骛,尝到近乎异教徒的喜悦,违背了我要从中获取教益的初衷。
又捧起《仿效基督》,但不是我看着太费解的拉丁文本。我喜欢我所读的译本甚至没有署名——当然是新教的,不过小标题却明示:“适于所有基督教团体。”
“啊!如果你知道行进在美德的路上,你自己得到多大安宁,给别人多大快乐,那么你就会更加用心去做了。”
8月10日
上帝啊,我向您呼唤的时候,怀着儿童信念的激情,用的是天使般的超凡声音……
这一切,我知道,是来自您,而不是来自杰罗姆。
可是为什么,您要处处将他的形象,置于您和我之间呢?
8月14日
用了两个多月,才算完成这项事业……主啊!帮帮我吧!
8月20日
我清楚地感到,我从忧伤的情绪清楚地感到,我要作出的牺牲,在心中并未完成。上帝啊,让我认识到,惟独他给我带来的这种喜悦,完全是您赐予的。
8月28日
我所达到的德行的境界多么平庸,多么可怜啊!难道我太苛求自己吗?——不要再为此痛苦了。
基于多么怯懦的心理,才总是乞求上帝赐予力量!现在,我的全部祈求是一种哀怨之声。
8月29日
“瞧一瞧旷野里的百合花……”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今天早晨却使我陷入无法排遣的忧伤。我来到田野,心田和眼眶都充满泪水,情不自禁地一再重复这句话。我眺望空旷的平野,只见农民弯腰扶犁艰难地耕地……“旷野里的百合花……”上帝啊,究竟在哪儿呢?
9月16日晚10时
我又见到他了。他就在这小楼里。我望见从他窗口射到草坪的灯光。我写这几行文字时,他还没有睡下,也许还在想我。他没有变;他这样讲,给我的感觉也是这样。我能按照自己的决定表现,以便促使他打消对我的爱吗?……
9月24日
噢!多么残忍的谈话,我装作无动于衷、冷若冰霜,而我的心却如醉如痴……在此之前,我只是逃避他。今天早晨,我感到上帝给了我足以制胜的力量,况且一味逃避斗争也是怯懦的表现。我胜利了吗?杰罗姆对我的爱减少几分吗?……唉!这是我既希望又害怕的事情……我爱他从未达到如此深挚的程度。
主啊,要把他从我身边拯救走,如果必须毁掉我,那就下手吧!……
“请您进入我的心中和灵魂里,以便带去我的痛苦,继续在我身上忍受您蒙难所余下的苦难。”
我们谈到了帕斯卡尔……我能对他说什么呢?多么可耻而荒谬的话啊!我边说边感到痛苦,今天晚上悔恨不已,就好像亵渎了神灵。我又拿起沉甸甸的《思想集》,书自动翻开,正是致德·罗阿奈兹小姐的信那部分:
“我们自愿跟随拖着我们的人,就不会感到束缚,如果开始反抗并背离时,就会非常痛苦了。”
这些话直截了当地触动我;我没有勇气看下去了,便翻到另一处,发现一段妙文,我从未看过,便抄录下来。
第一本日记到此结束。第二本肯定销毁了;因为阿莉莎留下来的文字,是三年后在封格斯马尔写的,那是九月份,即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前不久。最后这本日记开头这样写道。
9月17日
上帝啊,您知道我要有他才能爱您。
9月20日
上帝啊,把他给我,我就把心交给您。
上帝啊,让我再见他一面吧。
上帝啊,我保证把心给您,您就将我的爱情所求的赐给我,我就把余生完全献给您。
上帝啊,饶恕我这种可鄙的祈求。巴,可是,我就是不能从我的嘴唇上抹掉他的名字,也不能忘却我这颗心的痛苦。
上帝啊,我向您呼叫,不要把我丢在痛苦中不管。
9月21日
“你们将以我的名义,向天父请求的一切……”
主啊!我不敢以您的名义……
我即使不再祈求了,难道您就不大了解我的心的妄念吗?
9月27日
从今天早晨起,十分平静。昨晚思索,祈祷几乎整整一夜。我忽然觉得,一种明亮清澈的宁静涌到我周围,潜入我的心田,犹如儿时我所想像的圣灵。我当即躺下,惟恐这种喜悦仅仅是一时的兴奋。不久我就睡着了,并将这种欢愉带入梦乡。今天早晨起来,这种心情依然。现在我确信他要来了
9月30日
杰罗姆!我的朋友,我还称你兄弟,但是我爱你远远超过手足之情……有多少次啊,我在山毛榉树林里呼唤你的名字!……每天日暮黄昏,我就从菜园的小门出去,走上已经暗下来的林荫路……你可能会突然应声回答,出现在我的目光一览无余的石坡后面,或者,我会远远望见你,望见你坐在长椅上等我,我的心不会狂跳……反之,没有见到你,我倒有点奇怪。
10月1日
还是不见一点儿人影。太阳沉入无比纯净的天幕。我还在等待,相信时过不久,我就要和他并排坐在那张长椅上……我已经在倾听他说话。我真喜欢听见他叫我的名字……他会来的!我的手要放在他的手中,额头要偎在他的肩上。我要坐在他身边呼吸。昨天,我就随身带了他的几封信,打算再看一遍,可是我满脑子想他,就没有看信。我还带着他喜爱的那枚紫晶十字架,记得有一年夏季,在我不愿意他走的日子里,每天晚上我都戴上小十字架。
我打算把这枚十字架还给他。这一梦想由来已久:他结了婚,他的头一个女儿取名小阿莉莎,我当教母,将这个首饰送给她……为什么我一直未敢对他讲呢?
10月2日
今天我的心情轻松欢快,宛若一只在天上筑了巢的小鸟儿。今天他肯定来,我有这种感觉,知道事必如此;我真想把这事儿高声向所有人宣扬,也需要记下来。我再也不想掩饰自己的喜悦了。就连一向心不在焉、对我漠不关心的罗贝尔,也注意到了我的情绪变化,他问得我心慌意乱,不知如何回答。今天晚上,我怎么等待呢?……
不知怎的,我仿佛戴了一副透镜;它将爱情的光芒全聚在我这颗心的惟一热点上,并且到处向我显现他那扩大了的形象。
噢!这样等待,我多累啊!
主啊!那幸福的大门,请给我打开片刻吧。
10月3日
唉!光芒全部熄灭了!他好似影子,从我的怀抱里逃逸。原先他就在这儿!他就在这儿!我还能感觉到他。我呼唤他。我的双手、我的嘴唇,在黑夜里徒然地寻找他……
我既不能静下心来祈祷,又不能安稳地入睡。我又出来,到黑魆魆的花园里,无论呆在房中还是小楼里,都感到害怕。我痛苦万分,一直走到同他分手的那扇小门,重又打开,异想天开地希望他又回来了。我呼唤,在黑暗摸索。我回到房中给他写信。我接受不了自己的哀痛。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我对他讲了什么?我丈做了什么呢?在他面前,何必总夸大自己的美德呢?我这颗心完全否定的一种美德,能有多大价值呢?我暗中违背上帝教导我说的话……我满腹的心事,却一句也没有说出来。杰罗姆!杰罗姆,我的痛苦的朋友,我在你身边就肝肠寸断,离开你又痛不欲生;刚才我对你讲的那一切,你只倾听我的爱向你诉说的吧。
信撕了又写……天已拂晓,灰濛濛的浸透了泪水,同我的思想一样愁惨……我听见田庄头一阵响动,万物睡了觉,又活动起来了……“现在,你们起来吧,时间已到……”
这封信不会发出去。
10月5日
嫉妒的上帝啊,您既已剥夺了我的一切,那就把我的心也拿走吧。从今往后,这颗心没有了任何热情,对什么也不会产生兴趣了。请助我一臂之力,战胜我这可怜的残余吧。这所房子、这座花园,都无法容忍地激发我的爱情。我要逃往只能见到您的一个地方。
您要帮我把我的全部财富分给您的穷人,不过,让我将封格斯马尔田庄留给罗贝尔,我不会忍心卖掉。我倒是写好了一份遗嘱,但是大部分必须履行的手续还不清楚。昨天,我未能和公证人谈透,怕他猜出我的决定,就去通知朱丽叶或者罗贝尔……到巴黎之后再补齐吧。
10月10日
到达这里,身体十分疲惫,头两天不得不卧床休息_他们不顾我的反对,请来了大夫。大夫认为必须做手术。硬顶有什么用呢?我没有费多少唇舌就让他相信,我特别怕动手术,希望等“体力恢复一点儿”再说。
我隐瞒了姓名和住址。但是我向疗养院办公室交了一大笔钱,足以使他们痛快地接待我,而且只要上帝认为有必要,我在这里生活多久都成。
我挺喜欢这个房间。室内非常洁净,就无需装饰四壁了。我十分诧异;自己的心情近乎快乐,这表明我对生活不再抱任何期望了。这也表明,现在我必须只考虑上帝,而上帝的爱只有占据我们的整个身心,才会无比美妙……
我随身只带了《圣经》;不过今天,我心中响起比我读到的话更高的声音,即帕斯卡尔这一失声的痛哭:
“无论什么,不是上帝的就不能满足我的期望。”
噢!我这颗失慎的心,竟然期望人间的欢乐……主啊,您将我置于绝望的境地,就是要叫我发出这声呼喊吗?
10月12日
您快来主宰吧!快来主宰我的心,来成为我的惟一主宰,主宰我的整个身心吧。我再也不想拿这颗心同您讨价还价了。
我的心灵仿佛十分衰老,可是又保持一种特别的稚气。我仍是当年那个小姑娘,屋子必须规整,脱下的衣裙必须叠好放在床头,我才能睡着觉……
我死的时候,也打算这样。
10月13日
这本日记又读一遍,然后好销毁。“伟大的心灵不该散布自己的惶惑之感。”这句美妙的话,我想是克洛蒂尔德·德·沃①之口。①克洛蒂尔德(475—545),法国王后,克洛维一世的妻子,她曾劝说丈夫皈依天主教。
我正要将日记投入火中,却被一声警告制止了:我觉得日记已不属于我本人了,日记完全是为杰罗姆写的,我没有权力从他手中夺走。我的种种担心、种种疑虑,今天看来十分可笑,不可能再那么重视,也不会相信杰罗姆看后会内心纷扰。我的上帝啊,让他也发现一颗心的笨拙声调吧:这颗心渴望到了狂热的程度,要把他推上我本人都万难抵达的美德之巅。
“我的上帝,带我登上我达不到的这个岩顶。”
“欢乐,欢乐,欢乐,欢乐的泪水①……”①引自帕斯卡尔的《遗言》。
不错,超过人世欢乐,越过一切痛苦,我感觉到了这种无与伦比的欢乐。我达不到的岩顶,我知道有个名称:幸福……我也明白,如果不追求这种幸福,我便虚度此生……然而,主啊!您曾许诺给放弃红尘的纯洁灵魂:“即刻就幸福了,”您的圣言说道,“即刻就幸福了,死在主的怀抱里的人。”难道我一定得等到死吗?我的信念正是在此处动摇了。主啊!我用全部气力向您呼喊。我在黑夜中;我等待黎明。我向您呼喊,到死方休。来解除我心中的干渴,巴。这幸福,我渴望马上……或者我应当确信得到啦?也许就像性急的小鸟几,天不亮就叫起来,是呼唤而不是宣告黎明,难道我也不等天放亮就歌唱吗?
10月16日
杰罗姆,我要让你知道什么是完美的欢乐。
今天早晨,我翻肠倒肚,大吐了一阵,立刻感到身子虚弱极了,一时间可望就要死去。但其实不然。开头,我通身都极其平静;继而,一种惶恐不安的情绪袭上心头,使我的肉体和灵魂都颤抖起来,就好像猛然醒悟,一下子悟透了自己的一生。我仿佛第一次注意到,我的房间光秃的四壁惨不忍睹。我害怕了。现在我还在写,就是要自我安慰,保持镇定。主啊!但愿我至死也不会说出一句大逆不道的话。
我还能起床。我跪下来,像个孩子似的……
现在我想死去,速速死去,别等到我又明白过来自己孤单一人。
去年我又见到了朱丽叶。接到她告诉我阿莉莎死讯的那封信,十余年过去了。一次我到普罗旺斯地区旅行,趁机在尼姆停留。泰西埃家的住房相当美观,位于中心闹市区弗舍尔大街。我虽已写信告知,可是踏进门槛时,心情还是颇为激动。
一名女仆带我上楼进客厅,等了不大工夫,朱丽叶便出来见我。我恍若看见普朗蒂埃姨妈:同样的走路姿势、同样的丰盈体态、同样气喘吁吁的热情。她立刻间我的情况,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也不等我回答:问我耻业生涯如何,在巴黎住处怎样,又问我干些什么,有什么交往,到南方未做什么?为什么不能再往前走走,到埃格一维弗呢?爱德华见到我会非常高兴的……然后,她又向我介绍所有人的情况,谈到她丈夫、几个孩子,还谈到她弟弟、去年的收成,以及不景气的生意……从而我得知,罗贝尔卖掉了封格斯马尔田庄,搬到埃格一维弗来住,现在成为爱德华的合伙人,他留在葡萄园,改良品种并扩大栽植面积,而爱德华就能腾出手来跑外面,主要管销售事宜。
在说话的工夫,我的目光不安地寻找能忆旧的物品,在客厅的新家具中间,认出了几件封格斯马尔的家具。然而,还能拨动我心弦的往事,现今朱丽叶似乎置于脑后,或者有意绝口不提。
楼梯上有两个男孩在玩耍,他们有十二、三岁,朱丽叶叫过来介绍给我。大女儿莉丝随父亲去埃格一维弗了。不一会儿回来一个十岁的男孩,正是朱丽叶写信通知我那个沉痛消息时说要出生的那个。那次有些难产,朱丽叶好长时间身体没有恢复过来;直到去年,她才好像一高兴,又生了一个女孩,听口气是她最喜爱的孩子。
“她睡在我的房间,就在隔壁,”她说道,“过去看看吧。”她带我往那儿走时,又说道:“杰罗姆,我未敢写信跟你说……你愿意当这小丫头的教父吗?”
“你若是喜欢这样,我当然愿意了,”我略感意外地说;同时俯向摇篮,又问道:“我这教女叫什么名字?”
“阿莉莎……”朱丽叶低声答道。“孩子长得有点儿像她,你不觉得吗?”
我握了握朱丽叶的手,没有回答。小阿莉莎被母亲抱起来,睁开眼睛,我便接到我的怀抱里。
“你若是成家,会是多好的父亲啊!”朱丽叶说着,勉颜一笑。“你还等什么,还不快结婚?”
“等我忘掉许多事情。”我瞧见她脸红了。
“你希望很快忘记吗?”
“我希望永不忘记。”
“跟我来,”她忽然说道,并且走在前面,带我走进一间更小的屋子:只见屋里已经暗了,一扇门通她的卧室,另一扇门通客厅。“我有点空儿的时候,就躲到这里来。这是这所房子里最安静的屋子,在这里,我就有点儿逃避了生活的感觉。”
这间小客厅同其他屋不一样,窗外不是闹市,而是长有树木的院子。
“我们坐一坐吧,”她说着,便倒在一张扶手椅上。“如果我理解不错的话,你是要忠于阿莉莎,永远怀念她。”
我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也许不如说忠于她对我的看法吧……不,不要把这当成我的一个优点。我觉得自己不可能有别种做法。我若是娶了另一个女人,就只能假装爱人家。”
“唔!”她应了一声,仿佛不以为然。接着,她的脸掉转开,俯向地面,就好像要寻找什么丢失的东西:“这么说来,你认为一种毫无希望的爱情,也能长久地保存在心中啦?”
“是的,朱丽叶。”
“而生活之风每天从上面吹过,却不会吹灭它啦?……”
暮色渐浓,犹如灰色的潮水,涌上来,淹没了每件物品,而所有物品在幽暗中,仿佛又复活了,低声进述各自的往事。我又看见了阿莉莎的房间:姐姐的家具,全由朱丽叶集中到这里了。现在,她的脸又转向我,脸庞我看不清,不知眼睛是否闭着。我觉得她很美。我们二人都默然无语。
“好啦!”她终于说道,“该醒醒了……”
我看见她站起身,朝前走了一步,就像乏力似的,又倒在旁边的椅子上,双手捂住脸,看样子她哭了。
这时,一名女仆进屋,端来了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