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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想象中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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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想象中完成-冯小娟
第1章 虚构传说(1)
  传说中的爱情
  张颠生活在传说中。有关张颠的事情成了这个小城最激动人心的故事。比如,张颠只喝桂花酒。桂花成了这个城市的标志,街道上、公园里,家家户户的天井旁都种满了桂花树,几百年树龄的金桂、丹桂也不鲜见。每年八月,在绵绵的秋雨中,桂花的香气飘满了全城;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要酿桂花酒了。桂花酒的香味同传说的香味一起,给小城增添了格外的温馨。
  传说张颠就是在桂花的幽香中遇见那个姑娘的。张颠觉得桂花是那姑娘的香气。那天夜里,他正在青灯下铺开一张黄绢想写字或作画,张颠在搜肠刮肚中茫然地向窗外的大路凝望,这时,他看见了那位姑娘。在银白的月光下,张颠看见一棵桂树旁,站着一个长辫的姑娘。桂树的叶片被月光勾出了一些透明的金边,晶莹而明亮。姑娘的脸背着张颠,但月亮同样把她的头发和辫子嵌上了一层洁白的辉光。张颠被这样的景象惊呆了。张颠放下了笔,打开柴门。张颠被咿呀的一声吓了一跳,同时看见那姑娘也似乎被这一声惊醒。张颠看见那女子急急忙忙地走进小巷。张颠想叫她,只伸出一只手,嘴巴半张着还未出声。张颠这时感觉到了一缕清风,同时看见女子的长辫在风中散开,披着一层白光高高扬起,张颠感到脸上有一些柔软的长发轻轻拂过,同时闻到了一股幽香,这香气一直甜到心窝里。张颠后来告诉他的弟子,这姑娘叫月桂。
  弟子们相视一笑,张颠看出了一些嘲弄的意味。张颠敛颜正色:学书的第一步是什么?
  弟子们表情严肃地望着张颠,张颠拿起笔问弟子:这个笔有什么不同吗?没有人回答。
  张颠说:这不是羊毫,这是人毫。弟子们瞪大眼睛,面面相觑。
  传说中张颠的笔就是那姑娘身上的毛发做成的。张颠的笔既细长又柔软,像是被月光漂软的头发,或是风中飘飞的头发;有时酣畅淋漓,有时飞若游丝。
  张颠夜夜都在那株桂树下,希望能等到梦中的姑娘。但是,张颠夜夜都很失望,他再也没见到那个姑娘。
  于是张颠就到小巷里去喝酒。他觉得酒里也有那种香味,他问守店的老者,这是什么酒?
  老者捋着一缕银白的胡须,自豪地告诉张颠:这是我家姑娘酿的桂花酒。
  张颠的心里涌起一阵奇妙的冲动,心想能酿出如此好酒的肯定是一个灵动的姑娘。
  在城西的小巷里,住着渔夫田光和他的儿子水娃,一位老爷爷和他的孙女。
  小巷同这个城市的许多街道一样,一直没有名字,所以它既没载入正史也没流为传说。它有肮脏的石板,胡乱泼在地上的污水和牲畜的粪便。它也有折断的房梁或是某些坍塌的墙壁,它的一切似乎都是裸露的,连粪便的气味都带着一种逼人的真实。
  这位渔夫很年轻时就成了鳏夫,人们叫他田光。妻子死去后,给他留下了一个儿子水娃。他每天把水娃捎在船上去打鱼,再把鱼拿到市场上卖掉。有一天,天降暴雨,田光看见河心一根横木上躺着一个人,他把船慢慢摇过去。巨大的浪头使小船东摇西晃,田光让儿子紧紧地抓住舵把,他拼命地划着桨,小心翼翼地绕过涡。田光拿出一根粗绳,试图把横木套住。他站在船头大声叫喊:喂,喂!
  横木上的人没有应承,田光想:也许那人已经死了。田光见没有什么动静,站在船头犹豫了。儿子说:爹,是个女的!
  田光这才注意到她的碎花衣裳和那一张苍白的脸。田光把渔网撒开,一下网住了那一截木头,田光把网慢慢收拢。这时,儿子看见大河的上游有一些汹涌的浪头像黄色的马鬃一样飞奔而来,儿子大叫:爹,快划船呀!大浪来了!
  田光也看见了水浪像疾驰而来的马群,听见了浪头的长啸。田光把网纲踩在脚下,飞快地划起船来。田光感觉自己的心慌张得要跳出来。他一边划船,一边得估算着浪头的距离。河水陡涨,小船在浪峰上摇摇晃晃。田光放弃了逃往岸边的想法,大浪的前锋近在眼前。江心的孤岛已经全部没入水中,一棵高大的皂角树在水中挺立,田光把麻绳向大树扔去,绳子套在了树丫上,小船在树旁停了下来。田光这才把网拉回来,随着网一起上来的是一个穿着蓝色碎花衣服的女子。
  爹爹,那女子叫什么名字?
  我爷爷也没告诉我她的名字,我想就叫她蓝花吧。她多大啦?
  比你大几岁,不过比你瘦多了!他们一直呆在船上吗?
  田光看着水没有退下来的迹象,他把儿子拖到树丫上,然后也把那女孩抱到树上。你见过那棵树吗,就是江心孤岛上的那棵高大的皂角树,你知道人们给它取的什么名吗?它啦,被称作观音树。
  张颠赖在酒店里,不愿走开,他一碗接一碗地喝酒。老者说:客官,我要关门啦!张颠说:拿酒来!
  老者给他斟了酒,坐在高高的柜台前打瞌睡。张颠轻手轻脚地走到柜台前,听见白胡子爷爷的鼾声。张颠露出了欢天喜地的笑容,提着长衫的下摆轻轻向后门走去。
  张颠看见一处天井,月光似乎被桂花树滤了下来,天井中间一地银白,四周是浓密的阴影。张颠听见了轻柔的歌声。
  明月夜,桂花酒,女子的心事谁人懂?然后是一声低沉的长叹,张颠看见她的长辫披在身后,她的脸被笼罩在阴影里。月光照着她的手,一双修长的细手正搓弄着地上的一堆桂花。
  张颠想,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不正是我一直想寻找的月桂吗?张颠拍手叫:唱得太好了!
  冷不丁从黑暗中传来一个男人的笑声,把月桂吓着了。她惊慌失措,扔下手里的桂花,飞奔进屋,把门关上了。
  张颠听见阴沉的院子里只剩下自己拍手的回声,张颠揉了揉眼睛,看见月光静静地落在天井旁,周围空无一人。张颠再次听见回声时,发现自己在小巷里奔跑起来,劈劈啪啪的脚步声紧紧追着张颠。
  张颠跑到店里时,仍然看见白胡子爷爷在打瞌睡。张颠拿了一瓶桂花酒,摇摇晃晃地向家里走去。
  第二天清晨,弟子们发现老师张颠趴在桌上睡着了。弟子们没有唤醒他,因为他们被桌上的画惊呆了。
  在一条白绢上,有一些黑色的线条,飘飘忽忽地勾勒了一个女子的背影,下面是一地浓墨的怪石组成的阴影,这团浓墨之上却是一簇簇细致的桂花,花粉闪亮如银色月光,整个画室弥漫着浓烈的花香。
  这幅《月桂图》成了价值连城的宝物,它一直弥散着幽幽的桂花香气,几千年来招引着各地的艺术家和寻宝人。1940年日本人潜入这座没被占领的小城,把《月桂图》悄悄窃走。张颠的弟子中有一位后人,对那种奇异的香味有着特殊的敏感,他在战后到日本留学,终于从一个日本战犯的孙子家里,把这幅画偷回来,捐给了桂城博物馆,桂城的长官给了他一笔丰厚的奖赏。
  他们在观音树上住了一天一夜,饥饿和寒气使他们互相依傍,相依为命。第二天,洪水开始退去,人们划着船把观音树上的三个人救了下来。田光收留了蓝花,蓝花在救命恩人的家里住了下来。几年后,蓝花长成了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
  最早发现这个变化的是田光,田光当时并不老,不到三十岁。田光在船上收网,蓝花把光脚丫伸到水里,田光看见那一双细小的脚,忘记了收网。儿子水娃故意把船舵来了个急转弯,蓝花摔进河水里。蓝花已经学会了凫水,并不恼,只格格地笑,顶着一头的水珠。田光伸手拉蓝花,看见蓝花湿漉漉的前胸清晰地凸现出来,田光的眼睛猛然触到两个颤颤的乳头像两朵浸湿的桂花。田光感到身体摇晃了一下,田光的手紧紧抓住蓝花。蓝花觉出了异样,爬上船来,呆呆地织网,一边瞅着田光结实的背影,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第二天,田光叫蓝花在家里做饭。田光说,打鱼的事,我和水娃就行了。
  蓝花低下头不敢看田光的眼睛,顺从地应了一声。
  田光卖鱼回来买了一瓶桂花酒,蓝花烧了一条鱼给田光下酒,田光说:蓝花,你也累了,喝口酒吧。
  蓝花在田光的对面坐了下来,一盏桐油灯把三个人的身影放大在墙壁上。蓝花喝了一口酒,呛得满脸通红。水娃拍着手,说:蓝花喝酒,活该呛死!田光看着蓝花,蓝花看懂了田光的眼睛,那里面有闪烁的火苗,烙着她的眼睛。水娃说:
  蓝花,我要睡觉!田光说:自己睡去!
  水娃说:不,我要蓝花陪我睡觉!
  田光掴了水娃一个耳光,水娃捂着脸对父亲说:你不是我爹!
  田光站起来,挥舞着手,水娃昂起头,愤怒的眼睛瞪着父亲,再次叫喊:你不是我爹!
  蓝花拉着水娃说,走吧,蓝花陪你睡觉。
  田光一口接一口地喝酒。田光听见水娃慢慢安静下来。随即,田光听见了蓝花的歌声:
  明月夜,桂花酒,女子的心事谁人懂?
  田光站起身来,向歌声走去。田光看见蓝花抱着水娃坐在天井里,满天的清辉照亮了蓝花的脸。田光坐在蓝花的身旁,把一只手轻轻地搭在蓝花的肩上。
  蓝花的肩颤抖着,蓝花抱起水娃向屋里走去。
  传说张颠每天醒来就往小巷的酒店跑去,天天泡在桂花酒的香气中。弟子们把笔和墨一齐捧到小店里,张颠醒来就铺开宣纸在酒桌上写书作画。书画史家发现,这是张颠创作的高峰期。他的书法激情澎湃,有时酣畅如疾雨,有时狂放如惊雷,有时又温柔轻婉如泣如诉;起承转合变幻莫测,飞奔穿插神鬼不知。他的画如书法中飞动的线条,或大开大阖,或精雕细刻,运笔如狂,常人难辨。
  张颠的狂画醉书风靡全城,桂城的读书人奔走相告。白胡子爷爷的酒店生意兴隆,财源滚滚,张颠亲书:
  清风明月桂花酒夜半歌声美人来横批“销魂庄”。
  张颠在夜深人静时仍然呆在小店里。白胡子爷爷说:我要关门啦!
  张颠说:叫月桂姑娘出来斟酒!白胡子爷爷说:月桂从不见人!张颠说:我今生只见月桂!
  白胡子爷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月桂她知道你!张颠说:真的是月桂?
  月桂是真的?白胡子爷爷点点头,嵌上临街的门板。
  张颠跪在地上,抱着白胡子爷爷的腿:把月桂嫁给我吧!白胡子爷爷说:月桂呀,她今生不嫁人!
  张颠的声音在颤抖,张颠几乎是哭着在哀求:我这辈子非她不娶!
  白胡子爷爷说:看你的样子,是一个傻里傻气的读书人!天下只有水性杨花的人,哪有你这样痴心的男子!张颠说:答应我吧!
  你修好了一幢带凉亭的房子,我就把月桂姑娘给你送去!张颠满心欢喜,打着酒嗝向门外跑去。
  不知不觉又过了几年,水娃也长成了一个小伙子。
  水娃和田光都离不开蓝花。田光清晨起来叫水娃:该下河了!水娃说:你一个人去吧,我要给家里挑水!
  等水娃把水缸装满了,田光说:太阳已经升高了!水娃说,我要陪蓝花做饭!
  田光只好一个人拿着网向河边走去。
  傍晚回来,田光已经离不开酒。蓝花渐渐学会了酿酒。那时这里的人只是把糯米发酵成酒,并不知道桂花可以入酒。有一天,蓝花提着菜篮,走过桂花点点的街道,深深地沉醉在幽香的气息中,顺手摘下了一把桂花。她把桂花洗净,泡在了酒坛里,她想也许可以增加酒的香气。一连放置了几天之后,她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试验。有一天傍晚,田光被奇异的酒香吸引,他喝下了桂花酒,觉得五脏六腑都充满了清幽的香气。他再次用异样的眼神看着蓝花,这次,蓝花深深地低下头,因为水娃已经表示要娶她。
  蓝花往往在清晨田光下河的时候,穿过幽深的小巷去采撷桂花,把一缕幽深的情意泡在一坛的桂花酒里,让田光长年累月在无望的等待中独品细尝。还有那首古老的情歌——明月夜,桂花酒,女子的心事谁人懂?水娃大胆地提出要在当年桂花飘香的时候同蓝花完婚。田光拿出一生的积蓄,给蓝花和水娃办完婚事。水娃在新婚之夜,同一些年轻后生狂喝滥饮。他抱出一大坛桂花酒,打开坛子,幽香飘满了整个庭院。酒客们一端起土碗就显得无法节制,当天夜里,田光家的院子里醉客横七竖八地卧在那里,穿着新郎服的水娃也倒在空空的酒坛前。
  蓝花在红红的蜡烛下坐了一夜,田光在自家门前的台阶上也坐了一夜。蓝花透过红色的盖头,看见田光沉默的背影。蓝花的眼泪流下来了,田光转过身来,蓝花在泪眼朦胧中看见田光的脸,蓝花觉得有些红色的液体停留在田光的脸上,他用深红的一瞥,长久地嵌入蓝花的记忆里。
  张颠现在激情饱满,他把弟子们带到销魂庄,白天晚上驻扎在这里。他要为月桂修一座带有凉亭的房屋,在屋前屋后种满桂花树。他还要添置一些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让全城人都能喝上销魂庄的桂花酒。他被这些庞大而美好的设想弄得颠三倒四,但是有一样是清醒的,那就是他必须卖出更多的画才能换回足够的银子。
  爱情和酒精催发了张颠的创作欲望,白天他往往奋笔疾书,立马可待。年轻后生策马而来,一半为了一睹张颠的狂劲和才华,另一半试图看一眼把张颠捣鼓得如此疯狂的月桂姑娘。人们互相传言,月桂像月光一样皎洁妩媚,像桂花一样暗香流传,她总是拖着月光一样的白色长裙,在月明星稀的夜晚搓着桂花唱着美妙的歌声。
  但是,很远赶来的人们从白天守望到黑夜,从月缺等到月圆,也没有看到月桂的影子。有人甚至跑到传说中那个月光洒满的天井旁,他们只看见长门深锁,桂花树在月光中旁若无人地发出清香。
  但是张颠对月桂的存在深信不疑。只有他能感到清风如月桂的长发在脸上飘过,甚至在深夜里听见她的歌声,在桂花酒里品出她的心事。这样的信念支撑着他,张颠很快积攒了足够的银子,开始建造自己的爱巢。
  当工匠们精雕细琢地营造房屋的时候,张颠一门心思想着凉亭的名字,最后张颠决定把它叫“秋深亭”,因为桂花是在秋天盛开,月亮以中秋最美,而月桂姑娘一直深藏着像秋天的一个谜。
  结婚那天,张颠穿着大红的衣裳到轿子前去接他的新娘,撩开帘子,走下来的却是白胡子爷爷。迎亲的队伍笑得前仰后合,张颠目瞪口呆。
  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城,人们都说张颠准是想女人想癫了!
  那夜月光如水。在皎洁的月光中,人们看见秋深亭上坐着一位姑娘,她的脸隐藏在红色的盖头中,她的长发绾在身后,她的身旁弥漫着桂花的香气,她的歌声在静寂中传得很远很远。
  明月夜,桂花酒,女子的心事谁人懂?
  蓝花婚后变成了一个沉默的小妇人。只有水娃表现得比任何时候都勤快,连走路的声音似乎也带着心满意足的意味。早晨起床后,水娃就去挑水,把水缸装满,然后拿起网叫田光:爹,该下河了!
  田光说:我腰疼,你一个人去吧!水娃颠颠地跑了。
  田光一个人喝酒,蓝花看着田光喝闷酒,蓝花说:你到街上走走吧!
  田光说:我他妈不想到外面走,我只想在家里喝酒!
  蓝花只好给田光斟酒。田光的眼里似乎要喷出血来,田光醉醺醺地站起来,东倒西歪地走着。田光的头撞在墙壁上,一缕鲜血顺着额角流下来。蓝花说:你受伤了,我来扶你!
第2章 虚构传说(2)
  田光顺从地站着。蓝花用瘦弱的肩膀扶住田光,田光把一只手搭在蓝花的肩上,田光感到一丝颤抖穿过蓝花的身上,这颤抖把田光击中了。田光一把抱起蓝花,田光凶猛得像一只狂怒的野兽,田光的眼睛像两团大火,呼吸像一阵狂风,蓝花听见田光的心跳,像两头疯牛嗒嗒地撞击着沉闷的墙壁。
  蓝花被汹涌的激情漂走了。蓝花的脑袋还有一部分属于蓝花,因为她的嘴里断断续续地叫着:“不,不!”但是身体的另一个部分已经顺水流向另一个地方了,激情的涡把她的身心漂得很软,她没有力量抗拒。蓝花的一只眼睛清晰地看着另一个蓝花被狂暴的激情淹没了。她陷入一个温柔的深渊中,她的两只眼睛一齐沉醉了,醉眼朦胧地看着田光。
  蓝花一旦打开她和田光的那道闸门就无法节制,她在一遍又一遍地诅咒自己之后,更加变本加厉地投向田光的怀抱。两个人事后都不敢看对方的眼睛,说话也只是看对方的身影。
  张颠在庭前的桂花树下痴痴地看着他的新娘。他觉得她像月光一样娇媚,仿佛是从月宫里走下来的,同传说中的嫦娥一样。他跪在地上热泪滚滚,喃喃自语:
  “你是我梦中的仙女!”
  张颠后来经常画美女图,总是像西域女子一样戴着面纱;人们说张颠的美女有一股胡气,也有人说是狐气。张颠却说,只有上品之人,才能看出我胸中的逸气。这哪里是狐,那是我心中的仙。
  月桂在凉亭里倚栏而望,直到夜露浸湿了新衣。张颠提着新衣爬上了凉亭,站在离月桂仅有几步远的地方。月桂惊恐地站了起来,慌慌张张地说:别过来,别过来!张颠说:我是你的相公呀!月桂说:我怕的就是相公!
  张颠又急又气,又气又急,张颠几乎是在向月桂爬去,他的双手撑在地上,嘴里不停地说:今晚上我们已经结成夫妻了,你还怕什么呀!
  月桂说:别过来。月桂向后面退去,但是栏杆挡住了她。月桂爬到栏杆上,月桂说:你再过来,我就跳下去!
  张颠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张颠一声接一声地长吁短叹,叹得月桂的心一点一点地软了。
  张颠看见月桂的头深深地垂着,张颠叫弟子重华拿酒来。重华把酒壶放在张颠的手里,意味深长地看了月桂一眼,作一个长揖之后退了下去。月桂在盖头里清晰地看见重华高大英俊的模样,重华的眼光刚好与月桂的眼光对视,月桂慌忙更深地垂下了头。
  张颠的鼻子喝得像一个通红的小葫芦,这“葫芦”打起了鼾声。月桂放松了警惕,也打起盹来。张颠悄悄把身体挪向月桂,突然,翻起身来一把抱住了她。
  月桂用压抑的叫喊发泄自己的惊恐,双手怎么也推不开张颠,张颠的两条手臂像一把粗壮的钳子,紧紧地把月桂锁住。弟子们在一间小屋里露出黑沉沉的头和一些笑脸,他们看见师傅张颠把师娘抱进新房里,只有重华注意到师娘的脚像两个乱扫的马尾,一只红色的绣花鞋掉到桂花树下,重华沿着树叶的阴影把鞋子捡起来揣在怀里。
  第二年,蓝花生下一个女孩,水娃的笑挂在脸上,田光的笑意留在心里。蓝花一门心思把精力放在女儿身上,她给女儿取了一个小名叫忧儿。看着忧儿的眼睛、鼻子和嘴,她试图分辨出孩子更像谁,似乎眼眶更像爷爷田光,而鼻子和嘴唇却像父亲水娃,蓝花越想越糊涂。
  水娃每天打鱼回来就把忧儿顶在肩头,用双手挠着她的胳肢窝。水娃仰头看见忧儿在肩头笑得东倒西歪,也跟着哈哈大笑。水娃就这样走进邻居的视线。
  有人对水娃说:瞧,孩子的笑多像她爷爷呀!
  水娃把忧儿放下来,仔细地看了很久,这笑容确实太像爷爷了!
  水娃说:我是我爹的种,孩子是我的种,连笑容也会遗传呢!
  水娃把孩子放在桂花树下,和长舌男人扭成一团,水娃把那男人打得鼻青脸肿才住手,街坊们都跑来看热闹。那男人一边摸着头上的青包一边扯着嗓门喊:
  就是你爹下的种,就你个乌龟王八不知道!众人哄笑开了。
  水娃把忧儿抱回家就说自己要到更远的河边去打鱼,驾着船几天几夜没回家。
  有一个暴雨天,水娃潜回了家。水娃看见蓝花的屋里亮着灯光,水娃躲在墙根下听见了里面的说话声。不知水娃跑到哪儿去了?水娃听见父亲田光的叹息。雨又这么大,真让人不放心呀!这是蓝花的声音。
  水娃听见里面的人扑哧一声吹灭了灯,一道闪电照亮了水娃惨白的脸。水娃摸到厨房里,拿了一把菜刀,再回到门边,一脚踹开了房门,水娃听见蓝花惊叫了一声,又一道闪电照亮了床上的人,两张惊恐万状的脸在闪电中呈现出来,水娃看见父亲的脸在电光中变得极其怪异和陌生。
  水娃抡着菜刀,在黑暗里他看见父亲向他爬过来。水娃喘着粗气,父亲哆嗦成一团。水娃说:我要杀死你!你这个畜生!田光仰头对着自己的儿子,儿子的痛苦让他肝肠寸断。他确实觉得自己是个该死的畜生,他真想以死来结束内心的痛苦。当他无限哀怜地把头向儿子的刀下伸去时,却看见水娃挥刀砍在了自己的颈上。张颠后来在床上多次嘲笑月桂初夜的荒唐,那时月桂已经离不开张颠的疯狂。她再也没有年轻时对男人的戒备,自从她长成一个少女以后,她就从来没有离开过白胡子爷爷居住的那个小天井,她发誓今生不嫁,一心陪伴救命恩人白胡子爷爷。她是被白胡子爷爷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她只知道自己曾经叫忧儿。白胡子爷爷说:你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姑娘呀,干吗要叫这么伤心的名字!
  忧儿除了记得那首歌和桂花酒的手艺以外,对其他的事一无所知。她甚至不记得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她只记得白胡子爷爷把她从垃圾堆里捡回,把她抱到街头一位正在奶孩子的妇女身旁,那位好心的女人把一只奶头伸到她的嘴边,她把那女人的奶汁一口气就吸光了,然后才放声大哭起来。
  至于这歌是谁教的,忧儿并不知道。有一天夜晚,她坐在天井旁想着那个妇女的奶头和“妈妈”这个亲切的称谓时,那歌声似乎从月光里传来。
  明月夜,桂花酒,女子的心事谁人懂?
  五岁的忧儿听见了自己的歌声。
  月桂把这首歌唱给张颠听,张颠说:我当初就是被这首歌的忧伤打动的,谁教你的?
  月桂茫然地看着天上的星光,摇了摇头。
  那桂花酒的酿造方法又是谁教你的?月桂再次摇了摇头。
  张颠说:你真是一位仙女,一个来历不明的忧伤的仙女!
  这个时期,张颠的书法就像一些欢跳的音符,他被幸福充满了。有时他也画一些仕女,仕女独倚栏杆或伫立芭蕉下,诉说自己的心事。他因她们的哀伤而哀伤,他用画笔触摸了月桂的忧伤。
  水娃的血喷在田光的脸上,田光的身上通红一片。田光搂着他的儿子,水娃的头枕在田光的臂弯里,最后一次品尝父亲的拥抱和爱抚,水娃看见父亲的眼泪像两股暴发的山洪。水娃轻轻地叫了一声:爹!
  田光觉得他的心被这叫声撕裂了,揪心地痛,他的肠子一节一节地断裂,他的骨头一块一块地折断了。田光长嚎:水——娃!
  水娃在他的怀里疲惫地合上了眼睛。
  田光一直抱着水娃。田光说:蓝花快把被子拿来,水娃的手臂凉了。
  蓝花没有动。田光大吼一声:快拿来呀!
  蓝花把被子搭在水娃身上。田光说:蓝花快去煮饭呀,水娃饿了!
  蓝花烧了一碗水递给田光,田光把碗伸到水娃的嘴边:快喝呀,水娃,爹给你喂水啦!
  天色微明时,暴雨停了。田光说:水娃,我们该下河了。
  田光把水娃抱起来,田光说:这孩子睡得太沉了,爹抱不动你了!
  田光把水娃背在背上,走到庭前拿上渔网,田光说:儿子,跟我去打鱼!
  田光把水娃放在河边的船上,解开了缆绳,然后跳到船上,再次把水娃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田光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的脸,慢慢向下游漂去。
  婚后第三年,张颠全力以赴投入了他的酒馆经营之中。白胡子爷爷再也没法到酒馆里去,他已经垂垂老矣,在天井的桂花树下消磨最后的光阴。
  张颠实现了第二个愿望,他把月桂酿出的桂花酒卖遍了全城。同时用赚来的钱出入青楼赌馆,他把一堆学画的弟子打发回去,说:我现在愁的是怎么把这些银子花出去,不再以卖画为生了!
  只有重华没有离去,重华说:我给师傅看家吧!张颠说:也好,我正需要一个管家。
  张颠花银子从青楼里买了一对姊妹,大的会弹古筝,小的会跳舞,又请工匠在秋深亭前建了一座小屋,命名为“乔居”,张颠整日同这对新人喝酒作乐。
  月桂仍然足不出户,她每天望着那些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发呆。夜晚,她独坐凉亭上等待张颠的到来。有时,她不免想起当初张颠向她爬来的情景,无人时独自一笑。但是,古筝和跳舞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月桂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声。
  明月夜,桂花酒,女子的心事谁人懂?
  月桂听见这歌声,警觉地站起来,低声问:谁?
  桂花树下,重华伸出他的脑袋,月桂站起来要走,重华扬起了他的画笔:师娘,我还没画完呢!
  月桂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坐了下来。重华丢下了画笔,重华说:我没法画出你的心事和你的忧伤。
  月桂感激地看着他,重华慢慢向月桂走去,月桂说:你别过来!重华学着月桂的声音:你再过来,我就跳下去!月桂笑了,重新坐下。
  传说中没有月桂和重华偷情的情节。月桂是那么高贵、典雅,跟大师张颠结婚之后,研墨习字,知书识礼,渐至琴棋书画无所不会,怎么会干出市井妇人偷鸡摸狗之类的事情来呢?再说,重华是谁?重华是虚无是轻烟是尘土是垃圾,怎么能把这么一个蝇营狗苟的无名之辈与大师张颠相提并论呢?
  传说中大师张颠与绝代美人月桂在桂城当垆卖酒,诗酒书画,佳人琴韵,传遍神州。甚至高丽和大宛国的艺术家和商人们也慕名而来,临摹大师的作品,贩卖月桂亲手酿成的桂花酒。张颠的作品伴随着一个夫唱妇随、忠贞不渝的爱情故事,让当朝人和后来者如痴如醉。乔居的事并未录入正史中的《张颠传》。张颠是画坛一代宗师,万世师范,当然不会与青楼女子纠缠。不过,有一些无聊文人倒是编过戏说张颠之类的故事,极力渲染张颠与姊妹花之间的风花雪月。这一对姊妹花都是能歌善舞、通晓艺术、风趣优雅的才女,她们给大师带来了源源不断的创作激情。这样的编纂在一个开明的时代,不但没有影响张颠的声誉,反而让几百年前的这位大师再次在当今家喻户晓。女人们倾慕张颠的才华,男人们佩服张颠的运气。
  人们发现田光是在几百里之外的一处浅滩上,船在沙洲旁搁浅了。田光仍然坐着,怀里抱着他的儿子水娃,眼睛万般怜爱,极度悲伤地注视着怀里的儿子,甚至脸上一股一股被痛苦灌注的肌肉仍然是生前的样子。寻找他们的人当场泪下,知府和随从也大放悲声。
  这起当时轰动桂城的奸情案后来不管是地方志书还是民间传说都没有再提起。历代主管刑侦的官都有这样的感受:不管是什么时代,奸夫淫妇的故事总是层出不穷。所以田光和蓝花的事在轰动一时之后很快烟消云散,另一些新的故事重新在桂城熏人的香气中展开。
  知府在痛哭之后,下令把田光的船拖回桂城,再叫一些兵士把船和船里的人抬到桂城闹市区,围观的人莫不泪下。验尸官试图分开田光和水娃,但田光的手似乎已经嵌进水娃的骨里。验尸官为了确认田光的死因,排除投毒的可能性,期望能找出胃里残留的食物,剖开了田光的肚子。田光的肠子一节一节地掉了出来,人们惊呆了。肠子越来越短,最后竟是一寸一寸的,没有人数得清肠子的节数了。搂着孩子来观看的人们紧紧抱住了手中的孩子,小孩们也抱着父母的头惊哭起来。人们都说:田光是断肠而死的,肝肠寸断啦!
  蓝花听见了城里的哭声。蓝花把孩子收拾好,背到城西的一处垃圾堆旁放下。
  蓝花看着忧儿的手里抓起了一根烂黄瓜。蓝花说,别吃呀,孩子!但是,忧儿把烂黄瓜放进了嘴里。蓝花跑回去一把搂着忧儿,夺下了孩子手中的垃圾。忧儿放声啼哭,双手挥舞不停。蓝花摸着忧儿的脸:忧儿,妈再也见不到你了!
  蓝花的眼泪浸湿了忧儿的头发。
  蓝花再次把忧儿放在垃圾堆上,忧儿仿佛觉出了母亲就要离去,挥动双手向母亲爬过来。蓝花一转身跑了几步,猛听见忧儿惊乍乍地喊了一声:妈妈!
  蓝花一怔,站住,又猛地跑了起来,忧儿的声音渐渐变成哀鸣,蓝花猛然跪在地上,在深深浅浅的桂花树中,只见蓝花用双手深深地作了一个长揖,蓝花眼望苍天,涕泪长流:
  老天呀,你开开眼,一切处罚都对着我,让一个好心的人收留忧儿吧!
  月桂对重华说:我已经有了!
  重华说:城东有一位婆子在卖打药!
  月桂惊恐地护着肚里的孩子,月桂说:我要做母亲!
  重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月桂说:带我走吧!你是说私奔?月桂点点头。
  传说中月桂是投河而死的,就像她在一个月光洒遍的夜晚神秘地来到张颠的身旁,又神秘地在一个月夜里从水上漂走,依然是唱着像月光一样忧伤的歌声。
  据说,张颠是在某一天酒醒以后,突然想起月桂的。他找遍了秋深亭仍然不见月桂的影子,他叫:重华,重华!
  新管家王仕跑来,垂首站在面前,王仕说:老爷,重华在一个月以前就走了,您不记得了?张颠说,人一老就犯糊涂!
  王仕带着下人们找遍了桂城,在河里发现了月桂白色的衣服,衣服上有一个红色的香囊,里面装满了桂花。
  传说中张颠把这香囊挂在秋深亭上,夜夜对着孤亭喃喃独语。他重新操起了画笔,诉说对亡妻的思念。这一时期张颠的画里都是深秋薄雾、孤灯独亭、夕阳寒山、美人迟暮之类的内容。笔墨之间,倾泻着无尽的哀思。研究者们把这个时期称为张颠的中年时期,他的画,一反早期的明快和浪漫,变得哀婉而沉郁。
  知府在沉痛之余发誓要立即惩办元凶,要将灾祸的肇事者——那位淫妇处以极刑。
  早在这之前,桂城鉴于奸案不断,就发明了一种特殊的刑法,专门处死淫妇。
  其方法是模仿性交的姿势,让女人躺在一张大床上,上面制造了一位木制的男人,男人的下身和腹部长了锋利的尤物。行刑的人操纵着与男人的背部相连的机器,让男人一次又一次向淫妇的身体发动冲击。曾经让她快乐的部位如今却被一点一点地捣烂,幸福的欢叫被撕裂的嚎叫取代。人们试图用这种方式惩罚别人也吓唬自己心中某些蠢蠢欲动的欲望。
  蓝花被愤怒的人们捆绑着送到知府大人面前。蓝花已经昏死过去,她的碎花蓝布衣服上,沾满了人们的唾沫和孩子们扔来的垃圾。
  蓝花被抬上木床时已经失去了知觉。人们齐声叫着:处死她!处死她!
  行刑人都是自愿的,许多人争先恐后地挤到前面拉起那架机器。当锋利的尤物向蓝花的身体冲去的时候,人群里爆发出暧昧的笑声。
  蓝花并没有像别的女人临死时发出揪心的惨叫,她只虚弱地嗯了两声,就垂下了双手,两只眼睛呆呆地直视着苍茫的天空。
  夜晚,月光又出来了。田光、水娃和蓝花的尸体一齐沐浴在寒冷的清辉中。
  人们听见月光里传出了低低的歌声;明月夜,桂花酒,女子的心事谁人懂?
第3章 虚构传说(3)
  人们都说桂城里那段时间经常闹鬼。在月白色的夜晚出来,唱起一些莫名其妙的歌,在桂花树边的街道上时隐时现。“爷爷,我怕女鬼!”
  “喏,那种木床,它一直放在桂城博物馆里!”“妈妈去看过,妈妈说女人应该死在高潮中!”“什么话!你妈妈不该这么教育你!”
  张颠后来卖掉了销魂庄,也卖掉了乔居,两个美人下落不明。张颠整日烂醉不醒,越发癫狂。他用锥子锥破了自己的脑袋,用双手挤着破碎的头盖骨,欣赏骨头之间互相挤压的声音。
  有时他也作画,这时的画影响了后世几百年的画风。他把内心的疯狂和痛楚都化作了枯藤怪树,丑石残花,翻着白眼的鸟和形如刺猬的鸡。没有人理解张颠内心的癫狂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人们想当然地认为夫人月桂的去世,使张颠痛不欲生。于是,张颠的生平就以月桂的死去分为前后两期,前期的幸福和后期的悲恸共同构成了爱情的千古绝唱,也成就了一个天才不平凡的一生。
  据说有一个山野狂童,张着无牙的嘴说起月桂。人们说:月桂是绝色美人呀,你这张臭嘴哪配叫她的名字。狂童说:月桂是我妈,也是我大哥二哥三哥四哥大姐二姐三姐四姐的妈。人们说:你妈会酿桂花酒吗?狂童说,我妈一年要喂两头肥猪,要酿一桶玉米酒。有人问:你妈还喂了一头母猪吧?狂童说,你怎么知道?
  那人又说:你妈还和母猪一样哼哼吧。狂童怒视着他。
  一个挑着猪食的女人在山坡上喊:重九,快回来念书,你爹正生气呢?
  黄毛兔子
  我很难想像祖上曾经有过这么一段奇异经历。在热季的黄昏,当七彩的街灯把城市装点得扑朔迷离的时候,我和奶奶漫步在浓阴下。我常常看着奶奶纳闷:
  她的驼背上面为何要摆放脑袋,而且被叫做脑袋的东西仿佛被时光偷走了内容,常常使人生出岁月久远、往事如烟的感叹。在暮色中不见奶奶的嘴唇开合成什么形状,只有细微如风的话语从渺远的记忆之壑里飘来,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地形成故事。这故事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与那一群并未见过的诸如“包包老汉”、“爷爷”之类的人物又有什么关系?我一时非常茫然,觉得亲情这玩意儿多么令人困惑。奶奶已垂垂老矣。也许这段故事压根儿是子虚乌有,既无任何文字记载,也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岁月的尘埃已掩盖了很多看似惊天动地、实则细微如蝇的东西。可这子虚乌有的故事是怎样钻进奶奶深深浅浅的大脑中,又何以能清楚如画历历在目地呈现在我面前?而且是在经历了无数日出日落之后,又在这炎热的季节里呈现出来。这一切暗合,似乎预示着什么。我仰望蓝莹莹的天空,心里涌起一种空落落的惆怅。
  奶奶的话语使时光的胶片卡在一段我茫然无知的空格上。
  那个初秋的下午,昏黄的稻浪拂过成熟的清香。村边的竹林里走过一位驼背老人和一只黄狼狗。驼背老人一头稀疏的白发下,后颈窝里隆起一个小山丘,泛白的青布衫子套在他微微发胖的苍老身躯上。他的脸就像酵面馒头,上面点缀着一个浑圆的被称为鼻子的零件;一双浑浊的眼珠像两个灰白的毛玻璃球,偶尔在干涸深嵌的眼眶里转来转去。这一副奇异的面孔象征了一个特殊的生物;他有着无与伦比的算卜未来、驱邪化水的特殊功能。在这方圆几十里的乡村,他是一个大人小孩只能朦胧仰视其驼背身影的神秘象征,人们都知道他叫“包包老汉”。
  大哥是望着爷爷不停开阖的黄牙听出了包包老汉的神奇故事的。据说,一个月色朗照的夜晚,包包老汉坐在自家的石门槛上,身边蹲着那条似醒非醒的长毛黄狼犬。稀疏的树叶把月光的阴影投向包包老汉那对浑浊的眼珠。远处的田野里茂盛地长着一地青幽幽的南瓜藤,那是包包老汉一家六人夏秋乃至冬季填补肚子的希望所在。在炎热夏季的夜晚,包包老汉常在妻儿熟睡之后,坐在门槛上,手摇团扇,浑圆的鼻子里就闻到南瓜甜润润的气息。包包老汉听着妻儿忙碌一天之后醉人的酣声,就觉得往后的生活如那密密的南瓜一样实在,心里悠悠然飘过一丝醉意。夜夜如此。而那天夜里,长毛的黄狼犬突然机警地睁开眼睛,在包包老汉的面前踱来踱去,打着响亮的鼻息。包包老汉的眼珠顿时闪过一束蓝莹莹的幽光。远处的田畴上,一前一后影影绰绰走过两个被月光漂泊的虚幻身影,迷失在茂密的南瓜叶片下。月光钻进叶缝间,把黄酥酥的成熟南瓜照得清晰可见。两只大手刚好碰到南瓜,感到一股沁人的温凉滋润,突然如电击一般被一种奇异的力量推倒了。两个偷瓜贼的脑袋霎时变得像月光一样混沌朦胧,双膝随即跪下了。
  两个身影就在地里跪下站立然后再跪下。包包老汉在黑色阴影中洞悉了一切,发出朗朗的笑声。两个身影就站起来,听见四野回声此起彼伏,急促如万马奔腾,突然一阵顿悟,张皇失措之中碰碰跌跌地飞跑起来,最后消失在山边的密林里。
  爷爷干哑的声音在讲述之后变得低沉,黄眼仁闪烁不定,幽秘莫测。茅草屋在清朗的月色下,安谧地显现出黑坳坳的轮廓。大哥木然地望着远处朦胧的山影,似懂非懂地摇摇头,然后昏昏沉沉地倒在院坝里的凉席上,渐渐入睡。
  而这个不幸的秋日下午,包包老汉和他的黄狼犬一前一后地走过村边的竹林,斑竹拐杖笃实地叩击在黄泥路上。爷爷走向包包老汉,惊慌的嘴巴洞开,虔诚地露出一排旱烟熏黄的牙齿。包包老汉从那隆起的小山丘上缓缓抬头望着爷爷一脸的惶恐,然后问:你是这家的主儿?
  包包老汉的斑竹拐杖指向爷爷身后的茅草屋。不,不是。爷爷一阵慌乱。
  哎,这家子……哎!哎!包包老汉一连串的叹息像他的斑竹拐杖一样敲击在爷爷的心上。爷爷看见包包老汉伸出四根手指,斜阳的余晖把细长的手指照耀得通体透亮。爷爷恍然觉得四根手指如通红的四把长剑久久地悬在茅屋前,心里闪过一种不祥的预兆。包包老汉垂下手来,发亮的手指旋即如烧烬的炭棒,隐没在宽大的衣袖之中。然后理了理皱巴巴的青布衫子,在斑竹拐杖的敲击声中,包包老汉和黄毛狼狗慢慢隐没在一片醇醇的稻香里。
  天刚麻亮,二嫂起床煮早饭。柴火在灶膛前逐渐映红了她精瘦苍白的脸,茅屋里响起风箱拉动的声音,空气中融进了飘飘悠悠的炊烟味。二嫂在缱绻的睡意中,听见爷爷的咳嗽,然后是房门轻微的响动,一双大脚踏在黄泥地上发出沉实的闷响,二嫂知道爷爷出门干活去了。这几天,太阳烤黄的稻谷让人心疼怜惜,生怕经不住风熏而减少了收成。爷爷每早起来,把一床大晒席扛到山腰的晒坝里,占了当阳的地盘,一旦打下谷子就径直挑去晾晒。
  村里陆续响起了鸭子扑向水面时嘎嘎的叫声,几丝人语躁动了静谧乡村温凉新鲜的气息。二嫂站在锅边搅动沸腾的玉米稀饭,握勺子的手突然停住。一种尖厉泼辣的怪叫划破黎明的寂静。二嫂惊恐地丢下饭勺跑到门边。呵——呵——声音从大山里传来,在空谷和岩隙间发出凄厉的回响,黎明的黑暗使山村霎时变得格外恐怖。二嫂双眼圆睁警惕地注视竹林,似乎一些幽黑的影子在林间晃动。二嫂迅即关上房门,竖耳谛听,那声音如万剑齐发在空气中急遽划过。正迟疑之间,急促敲门声响彻云霄,爷爷叫道:杜女子,开门!
  二嫂打开门。爷爷面色苍白,嘴唇发颤,语不成声:绿眼睛……绿眼睛的黄毛兔子从脚边窜过,一大群,在白茫茫的小路上,一边跑一边叫哩!
  爷爷还是在一个白胡子老人的怀抱里听见过黄毛兔子的故事。山村里,对黄毛兔子有一种世代相传的敬畏。人们都说,星星的眼睛就像黄毛兔子的眼睛,黄毛兔子的眼睛幽暗神秘地闪耀在大山里。太阳粗糙灼人的毛皮就是黄毛兔子的毛皮,黄毛兔子的毛皮白天金光灿烂晚上一团漆黑,昼夜明灭变幻,掌握着山村的阴阳风水。传说爷爷的祖先在一个月色朗照的夜晚,独自走在夜色溟的山梁上。
  一只黄毛兔子在白晃晃的土路上跳跃,另一只拖着一条瘸腿在后面艰难地挪动。
  祖先突然身轻如燕,细腿绵长脚步迅疾无声,如细绳般的手指敏捷地缠绕在黄毛兔子的瘸腿上。前面的兔子在同伴的哀鸣中惊恐地回望,忽然拔腿飞跑,嘴里发出了凄厉的怪叫。祖先回家后就病倒了。兔子没吃任何东西几天后也死去。祖先大病之后终日躲过山村的人群,迅疾敏捷如黄毛兔子在竹林里或大山上神出鬼没。
  在那些日子里,村里人常常听见祖先发出酷似黄毛兔子的嚎叫,白的皮肤变成了黄毛兔子金色的毛皮。一个夜晚,在大山浓黑的阴影中,黄毛兔子的眼睛漫山遍野如繁星闪烁。祖先悄悄地溜出温馨的乡村,消失在茫茫林海之中。那夜家家户户紧闭房门,人们甚至用被盖捂紧身体,仍能听见成千上万的黄毛兔子发出的惊天动地的叫声。
  现在,爷爷又撞见了黄毛兔子。莫名的恐惧使爷爷浑身颤抖,在燥热的清晨,爷爷却感到寒气铺天盖地而来。他慌忙在灶前坐下烧火,细长的柴棒上蹿起温暖的火苗,一颗奔跳不已的心才渐渐安定下来。
  乡村的天空高远而纯静,游离的晨雾中浮起一个澄明熟透的黄太阳。太阳的金光熏黄了田坝地里一排排微微起伏的稻浪,天上地上到处是炫目醉人的金黄。
  金黄的光影中飞舞着金亮的水蚊子,不时飞扑在农人紫铜色的脸上,麻痒痒的感觉使汉子们吹起了轻快的哨音,艳黄的天地间活跃着庄稼人黄灿灿的背影。二嫂和爷爷在田间割谷草,大哥和二哥开始打谷子。稻草摔打在拌桶边,橙黄的谷粒如密雨一般抖落在拌桶里,偶尔几颗谷粒蹦跳到男人赤裸的胸膛上,心里爬上痒酥酥的喜悦。二哥把满筐的水谷子挑在肩头,扁担两头摇起了韵味悠悠的叽嘎声。
  从铁线草爬满的田埂上大步踏过,挑到爷爷放好的晒席里晾晒。
  太阳当顶,男人熬不住劳作,水田变得异常燥热。二嫂放下镰刀回家做饭,男人们在树阴下小憩。二哥挑起半筐谷子往山上走去,大哥咧开一嘴的乱石牙齿,哂笑道:“二娃子,婆娘刚走哩,咋就离不得。早点搞个东西出来叫我大爸呢!”
  “一口黄牙乱说啥!”骂虽骂,二哥的心中却涌起悠悠的甜润,脑子里晃过一个胖乎乎的娃娃脸。一把抹下汗珠,光脚板劈劈啪啪地拍打在田埂上。
  爷爷抽了一袋水烟,迷蒙的倦意中,把草帽遮脸,躺在地上小睡。丑娃子大哥独自坐在河边歇息。一阵凉风吹过之后,对面的芦苇丛里忽然跑出一只黄毛兔子,金灿灿的毛皮在阳光里闪闪发亮。大哥第一次看见兔子,心里一阵惊悸,突然又被那可爱的生灵吸引住了。大哥的眼前似乎出现七彩的光斑闪烁迷离,恍惚中飘来一双如女人柔软细长的舒手,牵引他走向河床最窄的地方,渐渐身轻如燕腾空而起,冉冉飘融在黄毛兔子的万道金光之中。突然,一股莫名的力量推搡而来,虚幻的身体轻轻飘飘地降落在温热的河水里,大哥粗实的大手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优美地舞蹈,双脚被一双有力的大手牵引而去,水面上一团一团的水泡荡漾开来,又慢慢地消失了。
  八月的夜晚飞散着稀疏的萤火,茅屋里传来隐隐的啜泣,在温润的夜雾中化为虚无。大哥的身体躺在堂屋的木板床上,白被单遮盖了浮胀的身躯。幽暗的桐油灯密密地摆放在堂屋正中,香火忽明忽暗。灵牌前敬上了一块黄生生的老腊肉,几个黑色的小虫在木屑般细碎的瘦肉间撒欢似地爬来爬去。
  爷爷呆坐在门槛上,微亮的旱烟锅映出了一张阴沉的黑脸。幽幽的眼神里有一团神秘的浮云飘忽不定,嘴里随烟雾轻轻吐落的是几个沉重如铅的字:
  黄毛兔子……大丑娃子……黄毛兔子哟……大丑娃子哩……二哥赤着脚在院子里忙来忙去。一老一小的两个木匠正在赶制棺材。老木匠在暗淡的灯光中一次又一次地瞄墨线,年轻木匠跟二哥一起锯磨木头片子,的锯木声一直响到深夜。
  二嫂同两位年轻媳妇正在赶制老衣。密密实实的针脚留在白布衫子上。年轻媳妇不时叹息几声,二嫂心中更加悲戚,丑娃子大哥命苦哩。
  正午时分,村里人七手八脚地将尸体装进棺材,几根粗砺的长钉把大哥严严实实地封闭在另一个世界里。八个腰缠红布的小伙子排成两路,神情漠然地敲打着锣鼓响器,刺耳燥辣的声音粗野而欢快。抬棺材的人群吃力地跟在后面,响器停歇之后是沉闷而杂沓的脚步声,偶尔几声低泣飘过,悠远而虚幻。二哥沿途撒下纸钱。一群小孩戏谑欢笑紧随其后,把个出殡弄得赶场似的热闹,嘻嘻哈哈的笑声夹杂着锣鼓声,更显出了一番热烈的悲壮。这气氛大概也能使脑瓜木讷的大哥深受感动,他的爱热闹的天性仍然没失掉那份童稚气息。
  大哥的红木棺材安放在一片湿润的泥土中,众人垒砌了一方坟茔,也如大哥的身体一样结实粗壮。林间升起了香火,萦绕的香雾和松子的清香弥散在暮色里,劈里啪啦的鞭炮声在旷寂的山野里分外响亮。送殡的人群神情肃穆地伫立在庄严的死别中,又在随之而来的夜幕里逐渐走散,纷乱的脚音迷失在灯火渐浓的村庄里。
  二哥粗实的胳膊紧紧搀扶着神色黯然、面容苍白的二嫂。二嫂身上冒出冷汗,停下来唏嘘喘息,二嫂摸着平坦的腹部,脸上掠过一丝浅淡的笑靥。恐怕有儿哩!
  这月来没?两月了。
  二哥的脸因突然的欣喜变得有些怪异,夸张的十指刺破黑夜,在微弱的星空下放肆地挥舞着,双脚在黄泥土路上拍打出难以克制的欢快。二哥没有放声向山里山外高呼他的生命已经结出果实,只在半明半暗的雾霭中,咧开玉米粒样整齐排列的牙齿,咬出叽叽嘎嘎的痛快响声。这份快乐暂时掩盖了失兄的哀痛。他仿佛看见一个鲜活灵动的小生灵又从黄泥地里悄悄爬进二嫂绵软温厚的身体,终有一天会呱呱堕地带给他一份做父亲的惊喜。
  爷爷在夜色川流、阴阳融合中,始终恍恍惚惚,宛如月光中晃悠在黄泥大路上的夜行人,叭嗒叭嗒烟火忽而熏亮了他呆滞的双眼,烟雾喷出之后,爷爷的嘴里发出沉闷的呓语:
  黄毛兔子……大丑娃子……黄毛兔子把大丑娃子带走哩……秋日的苍穹里仍然飘散着丝丝缕缕的燥热,蚱蜢在晶亮的空气中时隐时现,香甜醇厚的收获喜悦在乡野平和的日子里微微荡漾。
  二哥在黎明时分又背上硕大的背筐出发了,他信步走在祖祖辈辈走过的黄泥小路上。山里响起细微的人语,很快被绵软的空气吸食干净。凹凸不平的山道如蛇行盘绕在黑坳的柏树林中,空气中弥散着松柏浓郁的清香。十多个竹篾背筐越过了山梁,走进平坦的玉米地。
  天空披了一件雾气湿的瓦蓝色薄纱,山野一片墨绿,玉米叶蓬勃的绿色间躲藏着紫红色的玉米缨子,黄熟的玉米棒在太阳风中露出了黄灿灿的玉米粒,人们熟练地把掰下来的玉米棒装进背筐里。
第4章 虚构传说(4)
  一阵清风吹来,山野里响起玉米叶子刷刷的欢声。突然,二哥发现,地里倏地窜出两只黄毛兔子,在稀疏的玉米株下东张西望。呵——呵——粗犷的吆喝拔地而起,一双黑眼睛里冒出了惊恐的火苗。黄毛兔子在人群的吆喝中飞快逃散,细碎的脚音犹如细密的鼓点敲击在二哥的心上,神奇的传说和大哥的面孔在脑子里交替闪现。
  正午时分,村头村尾的树阴下聚集了议论纷纷的人群,人们幽深的眼神如林间的光斑一样闪烁迷离。
  惶惑之中的爷爷想起那个夕阳扶疏的下午包包老汉唉声叹气的神情,以及停留在半空中被太阳晒得鲜红的手指。包包老汉的身影如苦海中的浮木给人们带来最后的希望,几双死鱼般的眼睛又鲜活转动起来。二哥在火辣辣的太阳蒸烤中洒下一路汗水珠子,终于把包包老汉请到家里。夜幕四合,包包老汉的青布衫又在竹林边晃过,轻轻飘飘地荡进了茅草屋。
  灯光昏黄地照在包包老汉阴云覆盖的脸上。他的后颈窝更加突出了,受压的颈项艰难地支撑了一个远近闻名的神奇脑袋。一只大公鸡在包包老汉的大手间挣扎,红彤彤的鸡冠如一朵绯红燃烧的鲜花。公鸡在生与死之间发出了痛苦的嚎叫,给黑暗的山村又增加了一份恐怖。手起刀落,一股温热鲜红的血流喷涌而出,细细密密的血滴从堂屋一直延伸到竹林边。鸡公的挣扎渐渐微弱,尖厉的叫声变为细弱的呻吟。包包老汉的眼珠子突然闪出一道冰冷透青的绿光,双手骤停在半明半暗的夜空中。这时,一串凄楚的叫声从竹林里拔地而起,直逼茅屋。茅屋里的三男一女浑身一惊,僵直地愣住了,惊惶的眼睛里掠过黄毛兔子黄灿灿的身影。
  包包老汉大吼一声,脸谱如同寺庙里黑的阎王,嘴唇开启上下碰磕,奇异的语言如热锅里爆来爆去飞跳不止的黑豌豆。在黄毛兔子的嚎叫中,包包老汉的声音细碎如雨,两种声音在片刻的较量之后,因疲惫而渐渐细弱,包包老汉突然拼出全力怒吼道:黄毛兔子……黄毛兔子……黄毛兔子呀……竹林里的声音戛然而止。包包老汉把僵硬的公鸡甩在地上,豆大的汗珠湿了青布衫子。
  包包老汉摸出蜡黄的草纸,用粗黑的毛笔画了一个黑森森的兔子,在空中一阵狂翻乱舞,点燃了,慢慢化成燃尽的黑屑,溶进碗里残留的鸡血拌上几杯苕干酒,递与屋角蜷缩的两个男人,刺鼻的血腥味和浓烈的酒气四处飘荡。二嫂看着爷爷和二哥喝血酒的嘴变成了血盆大口,站在黑暗里干呕起来。
  包包老汉盛了一些递给二嫂,二嫂伸出的双手战栗不止。包包老汉幽黑的目光盯着她微隆的腹部。二嫂感到小东西正轻轻触动腹壁,她霎时明白了包包老汉的用意,紧闭双眼,把那咸腥腥的液体东西倒进嘴里。
  夏日的焦燥退去。淫雨在秋收后裸露的褐色土地上肆意流淌,潮气四处弥散。
  爷爷对死神的恐惧如秋天的青苔一样疯狂滋长。爷爷似乎觉得包包老汉的青布衣衫笼罩不了身体的苍老,而贼溜溜的黄毛兔子却鲜活灵动神秘莫测。
  莫名的恐惧常常随夜幕的包裹而更加浓重,又在清晨退尽的黑暗中暂时隐去。
  爷爷有事无事在地里转悠,纷扰的思绪在太阳的光斑中闪烁不定。庄稼经他粗硬的大手梳理,再也没有像往日咝咝疯长,黄毛兔子把他的魂灵带走了,庄稼也不听使唤了。
  随着冬天的来临,二嫂的肚子渐渐丰满,二哥的希冀也逐渐膨胀了。在绵长的雾气弥散的日子里,爷爷坐在屋檐下,默默地敲响烟锅,或者徘徊到树林里,把那长大成材的竹子在劈里啪啦的伐刀声中砍倒,并麻利地剃下竹叶子,然后放在二哥脚边。二哥坐在矮凳上,手中的竹篾条欢快地跳跃,粗硬的竹片化成游丝般的细条,任他温柔地搓弄,发出细碎的欢声,然后就成了各种形状的东西:乌鸦、斑鸠、鸟笼、凉席、簸箕、箱子或女人的针线盒。赶集的日子,爷孙俩早早起床,吃罢二嫂摆上的玉米糊,把五颜六色的竹器悬挂在竹扁担两头,挑在肩上一路摇发出叽嘎叽嘎的声音,在二嫂绵长牵引的目光中,翻过了山梁,消失在晨曦里。
  爷孙俩蹲在人群熙攘的河边街头,买篾货的人渐渐散去,爷爷从衣兜里挖出零碎的票子递给二哥。
  二丑子,给杜女子扯布去。衣服紧身子让小家伙不舒服哩。嗯。小子光溜溜落地,也要穿衣戴线的。
  嗯。二哥心里怒放的喜悦灿烂了饱满的脸庞,他直溜溜站着,憨笑地看着爷爷蹲在地上。爷爷的老眼里涌起慈爱的关切。爷爷心想狗日的这么高大结实一定能养个胖敦敦的壮小子,日后逢年过节家里又会响起脆生生的叫声,那时也该当老祖父。爷爷心里泛起一股酥心透骨的甜润,猛吸一口烟锅,吧嗒吧嗒地把乌黑的烟末敲在石头上,然后发出粗哑的叫声:买篾货!买篾货!
  二哥在街头的货摊上游荡的时候,总觉得心慌意乱,五颜六色的衣物扰得他头晕目眩。他在神色恍惚中猛然抬头,看见天空中的冷太阳发出惨白的光辉,如万道冷剑高悬头顶。他在眯眼凝望之际,似乎看见一个身穿小红袄的女子在阳光中挥舞双手。二哥突然大咳一声,喷出一口黄稠的痰液,慌忙转身向爷爷跑去。
  上午,二嫂端着满盆的脏衣服吃力地走在竹林边。冬日的太阳洒下细长的冰凌,村里村外罩在一派白晃晃的清冷之中,二嫂虚弱的身子游魂般慢慢挪动。难以挨到个晴天,太阳在冬天的山村里分外金贵。二嫂在叽喳的女人声中,也搬出了家里堆积的脏衣服。熟悉的地方早已被人占据,二嫂只好走到上游的水边,拨开枯黄的水草,搬来石块坐在上面,双手伸进扎骨的水中揉搓爷爷和二哥的脏衣服。腹中的小东西不安分地躁动,柔嫩的小脚踢在腹壁上。她艰难地站起来,轻轻地抚弄着。蹲在地上的姿势想必使这小东西非常不舒服,二嫂在渐渐平息的胎动中,嗔怪地拍了拍衣服下的小怪物,精瘦的脸上露出惨白的笑容。二嫂眺望山梁,山梁上只有阳光披在树梢上金灿灿的影子,她的心里一溜展开了外面那些花花绿绿的布料子,耳边响起了丁冬丁冬的手摇鼓声,以及孩子在那鼓声中张开无牙的小嘴发出甜甜的笑声。二嫂在一边透彻的喜悦中,突然感到一股刺骨的寒冷,僵直的眼神里倏地窜过一个黄灿灿的身影,河下游的捣衣声戛然停止了,女人的尖叫声雀哨般扑啦啦地竞相炸响。黄毛兔子……黄毛兔子……黄毛兔子……脚下的寒冷蠕动着爬满全身,二嫂突然明白,多年不犯的老毛病又在黄毛兔子的闪现中出现了。她刚想挪动脚步,双眼耀过金灿灿的万双舒手,霎时纷纷飞远坠入冥寂的黑暗深渊,全身挺直宛如一坐落在萧瑟枯草中的惨白雕塑。寒风过后,这雕塑优雅轻飘地扑向水纹打皱的河床上,渐渐融进冰清玉洁的流水中,生命就在这凄艳的冬日化为白晃晃的青烟,从河里袅袅上升渐渐融入烟波浩的灰色天空里了。
  当河下游的女人们发现漂浮的碎花衫子,在一阵诧异中七手八脚地拿来竹竿打捞,她们发现了一具沉重僵直的尸体。河下游又炸响了女人的雀哨。二哥和爷爷在莫名的惊恐中收拾篾货疾步离开场镇返回村里。刚翻过太阳消逝的山梁子,一眼就望见了河边围聚的人群,村里纷乱的人语和杂沓的脚步声依稀传来。爷孙俩疲惫地相视一望,强烈的惊恐如黑鞭紧抽着两个气喘吁吁的男人。他们放开脚步向山下跑来。二哥阴沉的脸铅样沉重,爷爷枯黑的双唇像寒风里两片残存的树叶,哆嗦地抖出一串低语。
  黄毛兔子来了……黄毛兔子又来了……
  人群闪开。二嫂的尸体仰面朝天,脸上挂着一丝怪异的笑容。爷爷颤巍巍的身子如快要伐断的枯树被突如其来的惊悸仰面推倒了。剩余的竹器哗啦滚向河边,众人又是一阵惊嘘,手忙脚乱地按人中。爷爷微微苏醒后,几个年轻男人把爷爷影子般的躯体抬回茅草屋里。二哥在猝然的灾难面前,一时呆若木鸡,良久才慢慢拉开花花绿绿的布料盖住二嫂湿漉漉的身子,紧握手摇鼓仰面向天空发出一阵猛烈的丁冬声,群山震荡,坚实的黄泥路上,空旷的树林里,成批成批的黄毛兔子急促地跑过,迅疾的蹄声发出若有若无的闷响,手摇鼓的丁冬声和黄毛兔子的蹄踏声铺天盖地淹没了这个小小的村庄。
  躺在茅草屋里的竹篾床上,爷爷终日沉闷不语。二嫂和那未出世的小东西早已踏上冥界的幽暗小路,屋里屋外不见女人拾掇忙碌的柔软身段,二哥也变得像爷爷一样沉默寡言了。下地回来,他笨手笨脚地做着往日二嫂操劳的活路,把热汤热饭端到床边。爷爷一连几天水米未进,无神的双眼深深地陷进凸出的眉峰之中。屋顶亮瓦上透过一束光柱,投射在尘土斑驳的墙壁上,形成圆圆的光斑。爷爷的双眼整天一动不动地盯在那个黄灿灿的圆点上,突出的眼睛如两个烧红的铁蛋凝注了莫名的愤怒。光斑渐弱的时候,爷爷挣扎着试图坐起来,黑亮的枯手抓住床边,脑袋微微昂起,双目一阵眩晕。爷爷感到自己确实老了,体内尚存的一丝力气已被竹篾床吸尽。这一连串的打击把他击垮了,似乎有一个神秘的东西在一夜之间就把一块一块的老骨头变成细软的枝条,没有什么能与那黄灿灿的精灵抗争了。
  微光荡尽,屋里漆黑。爷爷的目光还在屋里扫来扫去。一切都隐入黑暗,只有斜开的房门投进一束微亮的幽光,朦胧地照在二哥宽阔的身躯上。二哥坐在门槛上,敲响细碎的烟锅,空气中漂浮着清冷的烟雾,爷爷的眼光长久地落在二哥壮实的背影上,爱怜的情绪泛上心来。他万般无奈地向黑森森的竹林投去凄迷的目光,张开的嘴唇欲说无语。那黄灿灿的东西究竟还要什么?这把朽骨不足惜,难道还要二丑子那壮实的东西?一阵寒风袭来,爷爷全身一阵抽搐,他的心由悲凉转为激愤,黄牙齿喀喀嚓嚓磨出骇人的声音。
  夜色退尽,一夜未合眼的爷爷在辗转反侧的痛苦思索中终于确定了最后的办法。憔悴的神情在晨光中慢慢消失,尽管身体虚弱如冬日残存的枯枝,但温热的内心又点燃了希冀之火。有些事情男人是必须要做的,爷爷眩晕的脑袋清楚地想到。当二哥又把滚烫的稀饭端到床边,爷爷闻到了久违的稻米的清香,小屋在丝丝的香雾中变得格外温馨而静谧。爷爷稀里哗啦地猛喝一阵,虚弱的胃肠渐渐安静下来,爷爷感到糙米又注入了些许的生气,濒临枯寂的生命又有了些微的活力。
  一连几天,爷爷胃口大开,身体渐渐好转。村头村尾零星的茅屋笼罩在冬日灰蒙的雾色之中,人们偶尔看见爷爷在这寒冷的雾幕中,轻轻飘飘地移动微风一样的身影。有时久久地站在茅屋外的院坝中,发散的目光迷失在山间密林里。屋里的土墙上挂了一支旧猎枪。凛冽的黄昏时分,爷爷哆嗦着取下枪管,放在怀里用青布衫子轻轻擦净,然后把乌黑的枪口对准渐渐模糊的竹林,昏黄的老脸上呈现一派肃穆的神情。
  空明的山村落下了纷纷扬扬的大雪,满山的松树在冰冷的雪封中流溢出缕缕松脂气息。女人们无法懒睡,从温热的被窝里抽身而出就开始忙碌,渐渐飘来了爆炒黄豆、绿豆的干燥香气。欢腾上升的炊烟化成丝丝缕缕,被鲜活灵动的雪花吸尽融入银白的天空里,空气中穿梭缭绕的是腊八饭的诱人气息。男人们在暖和的被窝里睡意慵懒,鼻子里涌进谗人的饭香,静静地品味着乡村岁月淳朴安详的生活。
  爷爷起来在房前屋后的雪地上转悠。眺望雪景,心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他返身轻轻跨进屋里,从墙上取下那把锈迹斑斑的猎枪,蹑脚走出了家门。
  盘山小路在雪中时隐时现,团团雪花覆盖在路边枯黄的铁线草上面,爷爷发颤的大脚醉汉般踩在松软的雪团上,发出哧哧的脆响,清冽的密林显得格外沉寂。爷爷登上山巅,侧身走进茂密的树林。树枝遮天蔽日,爷爷佝偻身躯匍匐前行。突然,爷爷发现,在一片开阔的雪地上有一些隐约的蹄印。爷爷的双眼变得雪亮,他踮着脚尖小心走动,双手紧握乌黑的猎枪,胸膛里有八面大鼓轰轰作响,双眼如两个发红的煤球火光四溢。悬崖边长着一丛枯黄的丝茅草,草丛中露出几块新鲜的黄泥土。爷爷躲在树丛里,多少天的愤怒和痛苦在胸中翻腾。他的目光紧紧地盯在那团丝茅草上,茅草里发出轻微的响动,一团金黄的毛皮从缝隙里闪现,两只黄毛兔子在草间安然交头而卧,灰蒙的眼睛似醒非醒,守护着山下寂寞的村庄。雪花无语。爷爷被这和谐的气氛惊住了,这神秘的怪物竟然这般悠然闲适地享受雪地时光。一飞而逝的暴虐和那尖厉的怪叫声又在爷爷面前轮番晃过。祖先黄灿灿的身影在雪天里无声飘动,雪花洒在树叶间娓娓道来祖上的传说,大丑娃子和杜女子的身影在雪地里交替走过。爷爷疑惑的眼神又飞出愤怒的流光。他屏住气,使出浑身的力气,发出一阵震动群山的浑厚叫声:呵——呵!黄毛兔子!
  黄毛兔子!
  兔子在突然拔地而起的怒吼中,惊悸地蹬起身子,立即飞出草丛。“轰”一声枪响,一个黄色的影子立即倒在地上,痛苦地踢动双腿。另一只兔子沿着长长的开阔地带飞跑,在雪地里划过一团金黄的影子。枪响之后,黄毛兔子突然停下了,它哆嗦着转过身子慢慢地走回来,抖嗦的四蹄在雪地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印迹。渐渐走进草丛,爷爷看见那灰蒙蒙的眼睛里闪动两团金灿灿的火光,兔子嘴巴贴地,一声接一声凄厉的嘶叫,声音在旷寂的山谷里发出毛骨悚然的回响。爷爷感到身后的阴山里舞动着冰凌一般的柔软手臂,根根头发竖立起来。黄毛兔子走近受伤的同伴,静静地卧在身边,鲜血染红了金色的皮毛,雪地里开的血迹如花朵般凄艳。爷爷感到身后的阴影慢慢逼近,端枪的手臂如同狂风中的细枝颤抖不已。
  第二声枪响之后,兔子的嚎叫戛然而止,林间再次陷入沉寂,两只黄毛兔子相拥而卧,四只眼睛怒视着枪响的地方。爷爷慌乱地扔下猎枪,跌跌撞撞地在密林里飞奔起来。他感到那目光如四条黑鞭在身后紧紧追赶着,幽深的树林间弥漫着嘀嘀嗒嗒的细碎蹄声。蜡黄的毛皮覆盖天空,黄色的火苗在林间闪闪烁烁,雪地变成漫无尽头的黄色火海,空山里发出声声嘶叫如利箭飞舞。爷爷狂奔乱跑,嘴里发出急促的喘息。山村里的人语急剧地躁动起来,人们纷纷拿上锄头扁担,沿着山间小路鼓噪着飞奔而来。打黄毛兔子呵!打死黄毛兔子呵!
  爷爷在两道炫目的金光中双腿发软,跌倒在温润的雪地上。
第5章 虚构传说(5)
  躺在竹篾床上,爷爷的思绪始终处在恍兮惚兮的混沌之中。在早晨的阴影里,寒冷的雾气中缓缓升腾浮降的是黄毛兔子的身影。爷爷虚弱枯瘦的身体已没有多少力气,微弱的反抗便是几声若有若无的干咳,没传出茅屋就被屋里的阴影吞噬了。冬日黄昏,偶有斜射而来的阳光星星点点地漂浮在爷爷枯黄的脸上,粗厚褶皱的脸面变得油亮亮金灿灿,祖先的脸印证在爷爷的脸面上。在这样的黄昏,爷爷咕噜咕噜的喉咙间发出含混的响声,二哥紧贴爷爷瘦骨嶙峋的胸壁,仔细分辨那微热的胸中犹存的希冀。二哥知道,爷爷盼望的是那个脆生生活蹦蹦的小东西。
  当二哥贴着爷爷的耳朵说出他的猜想时,爷爷金黄的脸上掠过金灿灿的笑容。
  爷爷一定在幸福的遐想中度过了悠然的时光,二丑给他最后的时刻带来深深的宽慰。黄毛兔子渐渐少了,村里人的恐惧在置办年货的欢乐中平静下来,乡村依然是淳朴恬静。爷爷在年末的夕阳中,看见二哥在屋里屋外忙碌的强健身影,又想起包包老汉那深沉的叹息。他的枯手模仿那个肥硕的手指,在空中扬起四根金灿灿的黄指头,老脸上一阵抽搐,然后一个指头一个指头依次蜷曲,四指佝偻,爷爷醒悟似地点点头,脸上呈现出透悟的安恬表情。爷爷的脸上从此没有了痛苦的模样,漠然地挨过了最后的光阴。
  腊月底,家家户户的房梁上挂满了风干的腊肉。村里的女人三三两两地聚在屋檐下,给孩子缝制花花绿绿的过年衣物,叽喳的谈笑无拘无束。二丑子肩挑清水走进女人们的视线,谈笑声戛然而止了。为首的大嫂子走近二哥一阵低语,二哥的脸一派通红,挑起水桶匆匆走过,欢腾的水浪打湿了裤子,边走边说:
  大嫂,定个日子。
  女人们脆生生的话语追逐而来。那个好婆娘,母猪样健壮!还有小儿子,进门就叫爸哩!准能再给你下个崽哟!
  两天后的清晨,二哥提着红布口袋出了家门,跟着媒婆一前一后地消失在竹林边。二哥回到屋里时,爷爷又发出了含混的痰音,二哥把娶新媳妇的事大声告诉他,爷爷的脸上又金光灿灿了。小屋里重新清朗起来。二哥的心从失兄失妻丧子的阴冷中又慢慢暖和起来,脸上有些喜色了。
  几天后曙光初临的早晨,爷爷病情突变。粗重的痰音弥散在茅屋里,清幽的眼神变得迷乱恍惚了,爷爷枯瘦的手指顽强地指向竹林边。二哥在惊惧之中,始终不明白爷爷想说什么。难道黄毛兔子又出现了?早晨泛白的黄泥土路上空无一物。二哥只好把媒婆叫来。媒婆伏在床边,把含混的咕噜仔细分辨之后,突然双眼一亮。二丑子,快去叫你新媳妇哩!
  二哥挎上胀鼓鼓的红布口袋,二哥的心阴冷得要化成激冷的冰水。脚板急促地拍打在黄泥小路上,二哥含泪仰望天空。黄毛兔子呀,年关逼近,你要夺走我唯一的亲人?
  大山漠然无语,四周寂静无声。二哥仰望溟的灰色天空,脸上呈现出无可奈何的凄苦神色。
  黑夜将至,爷爷的痰音渐渐细弱,眼睛重新睁开,幽幽的瞳仁变得清亮如水。
  媒婆在惶惑中听见拐杖敲击地面的笃笃响声,包包老汉在阴影飘摇的竹林边出现了。黄毛狼犬窜到爷爷的床边,发出几声狺狺的吠叫。包包老汉的胖脸上露出了久悸之后的安恬表情。爷爷躺在床上,心绪如暴风骤雨后高远明净的天空,感到人生的困乏和死亡的恬适。在包包老汉平静的脸色中,爷爷知道笼罩在祖先和自己身上的黄色阴影,正被时光之轮悄悄带走,将随着自己的过世而消失了。
  爷爷在最后的清醒中,目送着包包老汉远去的驼背身影。这位老人也许今生再不会走到竹林边了;爷爷心里涌起几分宽慰,几分感激,竟流下了热漉漉的几滴老泪。在雨雾透湿的双目中,爷爷看见床前站着一个身穿细碎花布衣的陌生女人,女人圆脸亮眼身板结实,慈眉善目面带微笑注视着他。二丑子从身后拉出一个白的小男孩,一双温嫩的小手抓住了爷爷枯黄的大手,爷爷耳边响起脆亮鲜活的童音。祖父,祖父。
  爷爷的脸上泛起黄灿灿的笑容。喉咙里发出喜悦跳跃的响亮痰音,安然合上了眼睛。
  奶奶的故事很像一个凄楚的传说。奶奶讲完之后,沉默良久,从繁华的都市穿过时间的黑道再次走进那个“爷爷”去世后的明亮山村。
  那时,人们看见成群结队的黄毛兔子在林间欢快追逐,往日凄厉的叫声变成了打闹嬉戏。穿上新年盛装的人们围聚在院坝里,然后,齐扑扑地跪下了,黑压压的脑袋叩击在那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声,人们对山祈祷,祈求变成黄毛兔子的祖先,保佑他们的子子孙孙。奶奶的话语停歇后,脸色笼罩在迷离惶恐之中。
  我想我永远无法走进那个子虚乌有的山村。我被钉在另一个时间与空间交合的支点上,无法跨越。令我纳闷的是,斗字不识的奶奶思绪却很清晰,完全按我在学校里老师所讲的顺序方法展开故事。我很怀疑这个精彩片断是否真实可靠。
  我想大约是奶奶恍惚中在搞民间文学或口头创作什么的。奶奶的家乡一带全是光秃秃的小山丘,更无黄毛兔子的踪迹。为什么要把这精灵友善的小生灵与人世的惨事联系起来,而且硬说祖先生活在山清水秀之地,我不禁迷惑了。正像我为什么要有这个奶奶,这个奶奶为什么偏要给我讲述这离奇怪诞的故事,而不给我讲点英语句式什么的,我不得而知,心中一派茫然。
  赵家祠堂
  赵李氏李素珍是在腊月的寒风中翻过垭口走进赵家村的。垭口有一棵很大的黄桷树,南来北往的过客爬上山坡就坐在这儿歇脚。山风徐来,乏意顿消。锣鼓手从走出李氏的家门就不停地吹吹打打,爬上山头已是气喘吁吁,乐声渐渐稀落,轿夫们放下轿来,用大红衫子撩角拭汗。李素珍渐渐哭得力竭声嘶,恍恍惚惚靠在轿边小憩。
  李素珍撩开一隙轿帘,回头往山下望去,寒烟薄雾中的家乡是密密麻麻的水田,房屋已被浓雾遮住,李素珍不觉又泪如雨下,她总有一种莫名的悲哀,回头无路前路茫茫,等待她的赵家村和未来的夫婿又将是什么样子呢?
  两月前,赵家差人上门说媒。李家哥哥至今未娶,赵家也有一男一女,年岁相仿,不如使个“换换亲”,了却两家老人的心事,续上赵李两家的香火,母亲长叹一声说也只好这样,回复帖子,阴阳先生说八字暗合,择吉日腊月初八完婚。
  李家母女惴惴不安,哥哥却急不可耐一心想把赵家的妹子迎进家门,李素珍在对亲情的万分伤心中逐渐想像着夫婿的模样。她抬头往垭口的山下望去,雾霭中的赵家村星星点点地散落着白墙青瓦的农舍。
  在蜿蜒的龙门山系之中,有一支银白的山脉蜿蜒西去,莽莽苍苍,如劲龙飞舞;周围是低矮的绿色丘陵,丘陵上偶尔露出层层叠叠的山坡地;丘陵下平阔的坝地是方方正正的水田,赵家村祖祖辈辈就在两山的中间地带傍竹而居,栖息繁衍。赵家的祖先曾在龙门山上顽强种植,山体依然一片白光,仅有些微绿意。不知从何时起,龙门山峭壁陡立的山峰上出现奇异的佛像,赵家村人纷纷上山焚香祭果顶礼膜拜,砍下丘陵的千年古柏,修建了红墙青瓦的庙宇,释尼佛像、太上老君和孔圣人以及阎罗天子、灶王菩萨诸神悉居一室,终日晨钟暮鼓,烟火不断,绵延数十里能闻。
  赵家村另一个神秘的地方就是赵家祠堂。耄耋老人赵三爷常对赵家村人讲述祠堂的来历。赵家祠堂的选址令阴阳先生和族中老人耗尽心思,最后勘定在玉龙山双峰舒展如女人敦厚丰腴的双腿中央,这是叱咤千里的玉龙山最为阴柔的一段。
  秋分时节,在澄明悠远的天空下,秋日的熏风斜阳中,龙门山上朝圣的人极目远眺,就能目视此处的山廓极像一个慈眉善目的观音,顶天而立,拈花而笑。玉龙山是龙门山的一支细脉。玉龙山的半山腰有一处终年清澈的泉眼,汩汩清流长年不绝流向山下。阴阳先生把罗盘放在山下,指针马上对准龙门山的庙宇。阴阳先生伏在地上口噙一株茅草说:“此乃仙地矣,聚气藏风,膏泽斯民,朱漆正门宜对龙门。有三圣降恩,祖宗之灵尽可安息,赵家子嗣香火日旺矣!”
  赵家村人大喜过望,择吉日奠基筑房,祠堂建成,赵家祖先亡灵尽在此设位祭祀。
  李素珍在黄桷树下往山下遥望时首先就看见了赵家朱红的祠堂大门,她从高大的门柱和雕檐以及青瓦上四条腾龙就猜测到了这是赵家祠堂,她对这栋庞大的建筑立即产生了一种敬畏,她没有想到她的一生都将与这个祠堂联系在一起。
  轿夫抬轿起程,锣鼓重新响起。李素珍瞥见山下竹林边人影绰绰,遂收拾眼泪,又一次估摸着新郎的模样,心头有一只小兔蹦蹦跳跳,李素珍粉白的脸臊得红红的,抓住盖头的双手沁出汗水把红布也濡湿了一团,她的心随着轿夫的起伏而颤颤悠悠、恍恍惚惚。“来啦,新娘子来啦。”在一阵脆生生的童音中,李素珍忙乱地抬手掀开了轿帘的一角,一只穿着红花绣鞋的三寸金莲刚放在地上,在红色的盖头下隐约瞥见离她仅五步远的身穿红袍马褂的新郎时,不觉失声惊叫起来,锣鼓戛然而止,她的叫声惊得寒风中的麻雀劈劈啪啪地从竹林里飞走,人们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身穿小红袄的李素珍身上。李素珍在惊愕中松开手,一股寒风把鲜红的盖头刮向天空,人们看见它袅袅娜娜如一只红色的大鸟拂过竹林,散落在涟漪起伏的梓河中央,围观的赵二爷心里涌起不祥的预兆,望着大喜过望的新郎赵大麻子摇头轻叹。三十未碰女人的赵大一眼看见清秀水灵的李氏时,眼珠儿都快突出来了,两片焦黑的嘴唇张开,一排乱糟糟的黄牙下是豁开的大嘴。赵家村的小伙子看见赵大麻子的模样都抚手叉腰笑得前仰后合,光棍汉赵老头低头和一个小男孩耳语,男孩随即拍手唱道:
  赵大娃,一脸麻,娶婆娘,笑掉牙。
  小孩们齐声唱起来,人群中爆发一阵大笑,赵大麻子虎脸道:小龟儿不要浑唱!快到厅堂吃糖去!又转身疾步走向昏昏欲倒的李氏,李氏这时像一株风中摇晃的树,嘴里唧唧咕咕发出一些含混的哭音,双手在空中茫然地舞动,李氏缓缓移动两步,身若杨柳,飘飘欲仙,小伙子们又为新娘拍掌叫好。赵大麻子伸手揽住李氏胳膊,李氏双手双脚不停地乱踢,赵大麻子被折腾得东倒西歪,赵老头尖声说:噫,好烈的婆娘!
  赵大麻子憋红了脸,使足力气掖上李氏就走,三两脚就跨进了新房,把门砰地一声关上,剧烈地关门使房梁一阵颤抖,门上的大红喜字拉一角,露出了背面的白色。赵大麻子重新出来气喘吁吁地吆喝堂内堂外开席酬宾。
  正午天空中露出了白惨惨的太阳,灰茫的雾霭依然在茅舍竹林边不肯退去。
  院坝里摆开了十多张八仙桌,围坐了赵家村的乡民。桌上摆满了龙眼、粉蒸大白肉等十碗八盘。赵家村人平日勤耕细作,食杂粮菜蔬,很难吃上肉食,粉蒸白肉的大小成了殷实与否的标志,是婚丧酒宴的压桌菜。乡亲们赴席前早在怀中备了干净纸帕,每人两块白肉。包裹好带回家全家老少享用。一席酒菜,众人举箸吃菜开怀畅饮。
  席间唯有赵二爷偶吃几口米饭,以茶代酒闷闷独饮,不时望日头看梓河,众人不知就里。村里最穷的当推赵之城,赵之城的婆娘钱氏一口气给他生下了十一个孩子后,长年躺在床上没法动弹。赵之城刚三十五,身材高大皮肤黑红,力壮如牛,却拿一窝唧唧喳喳的孩子没办法,终日独饮长叹。今日酒宴,赵之城看见赵大麻子的水色婆娘,心中有股无名的窝囊气东碰西窜。赵之城独坐席间,狠狠地咬掉了一块大白肉,叽叽咕咕地灌酒,脸上脖上青筋红胀,然后独自摇摇晃晃地走回家,一脚踹开大门,把包肉的小包裹甩给一群饿狼似的小孩,独自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至掌灯时分,赵大麻子家已是灯火辉煌。李素珍不吃不喝独坐床上脑子里一片空白,拜过天地祖宗后,李氏像一截会移动的木头任凭赵大麻子牲口一样牵来牵去。夜晚,众人散尽,赵大麻子打着酒嗝跌跌撞撞地走进新房。李氏坐在床上,看见赵大麻子脸上密密麻麻的麻点红得发亮,眼睛闪耀着两股可怕的绿光。李氏慌忙打开嫁妆,把剪刀拿在手里。赵大麻子不胜酒力,几个回合都扑空,独自倒在门边哼哼唧唧地睡了。李氏抱剪独坐,直到天明。
  次日夜晚,赵大麻子酒醒。李氏手持剪刀,袒胸露腹,把刀尖对准心窝,赵大麻子欲火难熬,摇床捶墙,拳击出血,嚎哭不止,又不敢近前,生怕李氏剖腹而亡,换了妹妹才娶上的妻室又要落空。赵大麻子五短身材,斗字不识,却不乏怜香惜玉之情,看见小巧清丽的新娘好生疼爱,生恐轻易碰破,日后无力受用。
  女人的幽香四处弥散,撩得赵大麻子又急又气,无法下手,只好独坐墙角长吁短叹。
  天色微明时,赵大妈王氏起床。李氏听见了细细密密的风箱拉动声,闻到了焦糊糊的炊烟味,才感到乏从中来,肚子一阵叽叽咕咕地痛。婆母端来一碗荷包蛋,坐在床边,长叹两声说:“唉,也不知我家妹子到李家是什么样哩,妹子还小啊!”赵大妈掉下一行老泪,皱巴巴的脸像黑乎乎的老树皮,婆母王氏用手拭泪,李素珍才见婆母的眼皮早已像发胀的红豌豆。婆母指着热气蒸腾的鸡蛋对媳妇说:“姑娘,人活一世,顺天顺人,好好过日子。身体要紧,吃点东西暖暖身子也好呀。”
  王氏走出房门时还在低头拭泪,李素珍看见她那干瘦佝偻的身影不禁一阵激动,哇地一声哭出来,李素珍呼天唤地大放悲声任泪水倾流而下之后,感到如释重负。赵大麻子木然地望着她,然后把蛋碗端到媳妇面前,李素珍止哭敛气之后,慢慢吃下了荷包蛋。
  以后几夜,赵大麻子在门边搭了一张木板当床而卧,李素珍时醒时睡,昏昏沉沉。有一天夜里,李素珍在梦中突然感到一块石板压在身上,胸闷气促立时惊醒。赵大麻子爬在她身上,牙齿碰碰磕磕颤抖不止,哼哼唧唧如猪嚎一般,光溜溜的身子已是大汗淋漓。李素珍刚一动弹,才发觉手脚和胸腹已被麻绳捆住。李氏感到一阵撕裂的疼痛,她在难言的羞涩中咬紧双唇,在赵大麻子疾风暴雨般的扭动中,李氏看见婆母王氏披头散发的身影在窗外一闪而过,随即听见一丝轻微的关门声和沉重的脚步声,李氏甚至能感到冰冷的冬夜里拂过一阵隐隐约约的笑意,从豁牙的嘴里磕磕碰碰地跳出来,然后被风吸食干净。赵大麻子急促的喘息渐渐放慢,一头倒在李氏身上,舒缓而深长地吐了一口气,露出心满意足的神色。
  李氏惊悸初定,愣怔地望着蚊帐,心头反而显出暴风骤雨之后的平静。
第6章 虚构传说(6)
  天明早起,远远近近的瓦屋上铺了白生生的一层厚霜。李氏喝下了两碗酸菜稀饭,不觉全身出了一些汗。李氏斜睨了一眼正在用筷子夹酸菜的婆母,婆母脸色依然如深秋的树叶般蜡黄,婆母王氏用眼角的余光已扫射了李氏的神情,匆忙把脸隐在碗里,哗哗地喝出了很大的响声。
  饭后,李氏主动上前收拾碗筷,婆母王氏的脸上露出了惶惑的神色,慌忙拿碗说:“闺女先歇着,还是我来。”李氏瞥见婆母抓筷的手指如五根粗糙不堪的萝卜,手背上有一团菜花状的脓点,心里一阵惊悸,慌忙说:“我该洗碗了。赵家的事我也该做些了。”婆母的拉的眼皮眯成了一条缝,忙起身高声吩咐赵大麻子上街置办年货,自己颤巍巍地扫地去了。
  上午天空出现了太阳,浓雾蒸腾的赵家村的白墙瓦屋在雾中时隐时现。李氏端起衣服走下院坝,看见水田里已经结了坚硬的冰块,黑头红脸的娃娃们在冰上滚铁环,叽叽喳喳的闹声给寒冷的赵家村平添了许多生气。孩子们看见身穿碎花布衣的新娘,齐刷刷地愣眼望着,李氏做了一个鬼脸,噗地笑出声来,孩子们乱嚷:“赵大麻子的新娘出门了。”齐扑扑地跟在李氏身后,高举铁环一摇一摆地学着李氏的模样。李氏走到梓河边,见河边的石板上有一些妇女在洗衣,女人吆喝了顽皮的孩子,孩子们悻悻玩铁环去了。李氏走到河边,妇女们跟她边聊天边洗衣。李氏渐渐对赵家村有了一些好感。李氏看见梓河的上游有一个男人默默埋头搓衣,赵家村也有男人洗衣么,李氏好生纳闷,便轻声问身边的妇女那人是谁。
  “赵之城。”
  “唉,这男人命苦,老婆成天卧在床上,家里全靠他。”李氏向上望去,见赵之城面前堆满了衣服,这人身材高大,肩宽额圆,面相极善。赵之城抽手在嘴边直呵热气,抬头望了望捣衣的妇女,正与李氏的目光相遇。李氏见一双浓眉大眼望着自己,不由心头一热,低头搓衣,心跳不已。
  热热闹闹的新年期间,李氏差不多已走遍了赵家村。李氏最为惊异的还是赵家祠堂。除夕的黄昏,远远近近的炮声在清冷的空气中炸响,李氏随着婆母和丈夫走向祠堂时,很远就看见了雕梁画栋、巍峨高大的建筑。远远近近的赵姓子孙带上腊肉瓜果和香蜡纸钱来到祠堂,在祖先的神龛前献上年货,然后放响鞭炮,烧完纸钱再顶礼膜拜。李氏跨进祠堂时,一股浓烈的腥气袭来,她在恍惚中看见墙壁上挂满了黑色的人像,李氏不敢喘气,跟随婆母的动作做完了仪式,走出赵家祠堂时,小声问赵大麻子:“祠堂里咋有一股怪味?”赵大麻子粗声粗气地说:
  “人血呢!人血画的神龛像,哪会没怪味!”
  李氏感到背上有一支冰冷的手掌拂过,牙齿碰出了响声,李氏慌忙紧靠丈夫往家里走。走了几步,又怔住,回头望了一眼两扇洞开的朱红大门,黑色的夜幕包拥一切,纸钱的余火把大门照得鲜红如血。李氏转身劈劈啪啪地跑起来,仿佛身后有脚步紧追而至,李氏不觉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王氏和赵大麻子刚跨进家门,李氏紧跟而至,反手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二三月天气转暖,农闲无事,李氏和婆母偶尔坐在屋檐下做针线。一日,李氏突然感到一阵头晕,哇地一声冒出一口酸水,婆母偷窥一眼,黄脸顿时灿烂得像天上的黄太阳。王氏起身拿出柜里仅剩的两个鸡蛋给李氏煎蛋煮面。李氏好久没吃上煎蛋面,闻一丝蛋香就涌上了口水,也不好全吃完,挑一些在小碗里,留给赵大麻子,王氏吃了几口面条,喝了一碗面汤,婆媳二人都叫好吃,嘴里发出了响声,王氏吃完,把碗也舔尽,咂嘴说:“哎,喝了面汤,老花眼也清亮了。”
  熬到太阳火爆的七月,李氏的肚子越发奇大,人也渐渐浮肿起来。赵大麻子夜夜上床都要小心翼翼地搀扶李氏,然后俯在隆起的肚子上倾听动静,赵大麻子脸上的麻点皱成一团麻光闪亮。“一定是个小子,我赵大也有儿子了。”然后摸着李氏肿大的双腿摇头叹气,家里的腊肉春节后就吃光了,赵大麻子寻思该给老婆讨些肉吃滋补身体。婆母王氏也悉心照顾儿媳,家里仅有的米面尽量节省些留待媳妇坐月子。王氏终日忙里忙外,全然不像七十老妪,在李氏面前轻言软语,没有婆母的威严和刁怪,李氏想起她和赵大麻子合谋捆她的那个夜晚,心存怨恨,但天长日久,婆母的善待也使她渐渐接纳了这个新家。
  转眼快到七月半了,天气依然奇热,天空乌云密布久不落雨,李氏坐在家里搓玉米,感到心乱如麻,她用双手飞快地搓着玉米棒,黄澄澄的玉米粒撒得遍地都是。她感到身上背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蚊子在叮她咬她,奇痒使她挥手乱抓,肚腹上、背上渗出千道万道细小的血印。一阵大风刮来,李氏听见瓦楞上飞跑着细碎的脚声,李氏左顾右盼,见四处无人,心慌意乱,细眉倒竖,毛根直立,慌忙大喊婆母王氏:“妈,妈!”
  王氏正在厨房煮午饭,也似乎听见瓦楞上奇怪的声音,又恐自己耳鸣发晕,不敢吱声,猛听见媳妇的叫喊,走出房门,看见李氏杏眼圆睁,慌忙搀住。惊天动地的一声炸雷吓得两位妇人一阵颤抖,哗啦哗啦的雨点倾泻而下,狂风刮断了村边的竹子,挟带着雨脚急促地打在地上,飞扬的黄土很快被雨水冲刷干净,院坝里溅起了深深浅浅的水花。
  赵大麻子正在水田里帮人打谷子,骤降的暴雨使人们来不及飞跑回家,几个男人把谷粒装在箩筐里,把打谷用的谷船拖到竹林边倒竖起来,蹲在里面躲雨。
  四下狂风大作,转眼田里的积水就哗啦哗啦地往梓河里灌,人们甚至很远就能听见玉龙山的山溪水暴涨咆哮和夺路狂奔的声音。躲雨的男人静听半晌,也好生纳闷:秋天还涨水不成?
  梓河黄水泛滥,河边的桑树尽淹水中,偶尔只露出一枝桑条在水中挣扎,河里漂过一些木头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赵大麻子像一只机警的黄毛犬搜寻着水面。突然,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顺水而来,赵大麻子看见它在水里上下跃动,同时听见了隐约的猪叫。赵大麻子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隐隐的微笑,他在心底里快活地想真是天助我也,漂来意外的横财,赵大麻子的脑袋里闪过媳妇李氏蜡黄浮肿的脸。黑猪嚎叫着在水面上忽上忽下地浮动,赵大麻子趁人不备紧跑几步跃入水中,男人们看见赵大麻子的脑袋紧贴猪头在水中忽上忽下,惊叫着不敢下水,在岸边跺脚大叫,赵家村的人们纷纷拿上竹竿绳子跑来,已不见了赵大麻子的身影。
  洪水连涨三日才慢慢消退。李氏和王氏三日未合眼,彻夜跪在赵家祠堂里求拜各位列祖列宗。李氏又闻见了那股让人窒息的腥味,似乎看见血红的人像在如豆的灯光中慢慢燃尽,变成死灰一样的漆黑人影。李氏咬牙跪下,随婆母的举动行事,心里想起赵大麻子憨厚的神情,嘴里念念有词,求列祖列宗保佑赵大麻子平安归来。
  洪水散去,人们在桑林里发现赵大麻子和黑猪被裹在乱糟糟的稻草和桑枝里,桑树长长的枝条有的已被洪水剥光了皮,白生生的枝条死死地纠缠在一起,牢牢地编织成一个巨大的网,人们在网里还发现一条巨大的红鲤鱼,赵二爷看见红鲤鱼时浑身颤抖,稀疏的长须在风中摇晃,赵二爷命人把红鲤鱼葬在龙门山腰。另一些村民开始料理赵大麻子的尸首。赵大麻子的双手上长长的指甲已嵌进黑猪的肚皮中,人们把猪皮割开才取出了赵大麻子的手指。
  李氏一袭白衣,独坐堂屋里守着赵大麻子的尸体。李氏哭干了双眼,她的心像秋后的原野一样空空荡荡。她仿佛成了一桩被人粗暴割断的谷茬,硬邦邦地伫立在空旷的水田里,迷茫四顾,到处是收割后空荡荡的田野。秋日的原野裸露出深褐的原色,到处弥散着谷草腐烂的气息。李氏感到赵大也变成了一把谷草,在潮湿的水汽中慢慢融化。夜深人静,在油灯影影绰绰的光影中,李氏听见“噗噗”
  的水滴声透过棺材,落进尘土里,很快被土地吸食干净。李氏想起那夜赵大激情四溢的麻脸,木床发出叽嘎叽嘎的叫声,韵味悠长。赵大汗津津的气息在秋日夜晚的凉意中荡漾,如水如雾萦绕着独对青灯的寡妇。
  两天后的夜晚,赵大家的院坝里又摆开了席桌。乐师们在酒足饭饱后,把锣鼓唢呐侍弄得格外响亮。妇女们的哭泣声像秋日的夜雨嘀嘀嗒嗒时断时续。男人们在黑沉沉的夜幕中闪亮几点烟锅,嘶哑的痰音中吐出几丝烟雾。乐手的吹打不时被鞭炮声冲得零落,欢叫的炮声给沉闷的出殡增添了几分喜色。王氏在亲戚的搀扶下走在最后,一路撒下用草纸做成的引路钱。王氏昏花的老眼望着空洞的夜幕,嘴里叫着:“我儿赵大回来呀!”招魂之声如魂魄一样在夜空回荡。李氏白衣素裹,捧着灵牌走在前面,她像一个白色的木偶,头脑昏沉地走向赵家祠堂。李氏看见那扇鲜红的大门时身子摇晃两下倒在临近的妇女身上,妇女们生拉硬拽把李氏安顿在祠堂正中,李氏挺着大肚跪在地上,向各位列祖列宗磕头朝拜。
  赵二爷是赵家村的头号人物,赵二爷已年逾古稀但依然耳聪目明,只是稀疏的长须已如冬日的霜雪,赵家村人对这把白须望而生畏,大凡祠堂事宜均由赵二爷作主。赵二爷看见李氏又想起了那日进门时鲜红的盖头被寒风刮落梓河的情形。
  赵二爷在四周一片寂静中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人们一齐望着赵二爷,赵二爷止咳敛气,横眉怒视李氏:“哼,贱人!”李氏惊恐地抬起头,正遇赵二爷冰冷的目光。
  赵二爷转向画师,请画师备笔准备画神龛。赵二爷悠长的声音如夜晚的鸡啼般唱道:“画像!”
  李氏哆嗦着伸出指头,感到一个坚硬的东西扎进肉里,李氏咬紧嘴唇没让自己叫出声来。接着,李氏又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她看见手上爬满了一条又一条的红色蚯蚓。画师用毛笔蘸血,李氏感到有一只舌头在手上舔来舔去。“画眼睛!”赵二爷尖细的声音在祠堂里绕来绕去,李氏斜眼看见神龛上画了两只鲜红的眼睛,眼球呼之欲出,李氏想起那夜赵大欲近不能、眼睛盛怒的情形,惊异画师如何能画出赵大平时难以见到的眼神。“画左耳!”“画右耳!”
  李氏无法克制自己的颤抖,以后每当看见赵二爷,李氏的腿就不由自主地发颤。李氏在赵二爷“画毕”的唱声中,轻舒了一口气,抬头猛然看见一张滴血的大脸,这张脸酷似赵大愤怒的面容。“赵大已变成了厉鬼,厉鬼赵大正在呵斥我。”
  李氏在心底惊呼不止,胸膛里早有八面大鼓擂响,李氏嘤嘤地哭:“妈呀!妈呀!”
  李氏又一次感到自己在赵姓人家面前的孤苦无助,她两手伸向空中,在祠堂的黑暗中胡乱挥舞,四壁闪亮的桐油灯照亮了李氏的身影,李氏像一个黄色的蜘蛛在祠堂的黑影中四肢紧张地试图抓到一面栖身的破网。李氏的手没有抓到任何东西,又在胸前狠命拍打,李氏的嘴里如喷泉般涌出了白色的水泡,爆发的哭声渐渐变成叽叽咕咕的啜泣,嘴里唱出了悠扬的声音:“赵大哩,赵大噫,你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咋个过日子啊!”
  老人们后来谈起祠堂的事,都说赵大婆娘有一副好嗓子,会哭哩!
  赵大鲜红的画像被装进了玻璃罩,祠堂里又增加了一个灵位。李氏跪麻了双腿,被两个妇女搀出祠堂,懵懵懂懂地回到家里。夜里李氏恍惚入睡,赵大的血脸从幽暗中浮出,吓得李氏一身冷汗,独坐到天色微明。
  掩埋了赵大,客走人散,屋里完全安静下来,李氏白天夜里仍能闻到如谷草一般的腐烂气息。王氏用松枝熏了一天一夜,人们很远都能看到浓烈的青烟,仍然没能消除那股气味。
  赵家的储粮在娶亲和出丧中已消耗殆尽。李氏在身心憔悴中突然感到剧烈的腹痛,她意识到分娩即将来临。
  那日太阳灿烂地升上天空,李氏感到腹痛难忍,环顾四周空无一人,李氏抚腹在院坝里徘徊,她看见赵之城身背背筐独自爬上了玉龙山垭。
  李氏像遇见了救星,她使出力气喊:“赵大哥!”赵之城停住向山下眺望。李氏边叫边招手,赵之城急忙跑下山来,李氏阴郁的脸上现出一丝笑意,对赵之城说:“婆母一大早就赶场去了,在街上找到婆母快叫她回来。”赵之城见李氏手抚腹部,欲问又罢,转身跨上了弯弯曲曲的玉龙山道。
  夕阳散尽,家家户户冒出了炊烟。李氏忍痛走上了通向祠堂的小路,这里能一眼望见玉龙山垭的黄桷树。清凉的空气中偶尔传出几声人语,赵家村的人已围着灶火煮饭。李氏在祠堂边踱来踱去,朱红的大门半掩半闭,李氏跪在外边的草地上磕了头,就站在竹林的阴影中搜寻着玉龙山道,弯曲的土路在夜色中发出青光。李氏的心里涌起母亲的身影,惶惑中有了些微的暖意。腹中的胎儿一阵躁动,小脚踢打着李氏的心,李氏的眼里涌出了温热的泪水,她用手抚摸孩子,抬头泪眼婆娑,对着玉龙山轻唤:“妈!妈!妈!妈哩!”
  四野冥寂,李氏仿佛听见自己的声音被夜风捎向了山脊,她在孤苦无助中一遍又一遍地呼叫王氏,李氏的眼睛如一只机警的小鹿在青灰的小路上奔跑,“妈,妈,妈,妈!”李氏看见一个瘦弱的身影背着背筐,从山垭上黄桷树的黑暗中走出来,后面是一个男人高大的身影。“妈,妈!”
  山腰上响起了一声尖细的咳嗽,李氏听见王氏熟悉的痰音不觉泪如泉涌,她不敢大叫只好挥舞手帕,赵之城和婆母渐渐走进了赵家村。
  夜晚,王氏彻夜守候在李氏身边,赵之城又星夜兼程请来了接生婆。当天空出现一丝白色的晨光,梓河里响起了鸭子下水的声音,精疲力竭的李氏生下了一个瘦小的婴儿,赵之城站在院坝里听见了新生儿嘹亮的啼哭。李氏在分娩后的轻松中想起了赵之城关切的神情,敛声谛听竹林边一双大脚在黄泥地拍出轻快的脚音,李氏惨白的脸上浮上了惬意的嫣红。
  婆母王氏在媳妇坐月子的日子里悉心照料,李氏深受感动。赵大麻子的猝死,使王李二位女人立即陷入了生活的困境,好在李氏生了狗娃,总算没断赵家的香火,婆孙三人相依为命,辛苦度日。
  转眼狗娃已过三岁。李氏在村中常与赵之城遇见,每必殷情相待。赵之城黝黑的脸上长着一双动人的大眼睛,李氏遇到那种灼人的目光,必低头呐语,心跳如鼓,手脚乱了分寸。李氏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诅咒自己怎会有这种慌乱的举动,自那日在梓河边洗衣与他目遇时就有这种感觉。夜晚,李氏看着身边熟睡的儿子,赵大的模样逐渐模糊,唯独那晚李氏被赵大和婆母捆住,赵大急速晃动的人影印在白色的蚊帐上格外清晰。李氏常在青灯独对的夜晚回想起赵大的粗暴,以及他那滚烫的身体贴在自己身上的温热感觉。李氏在热漉漉的被窝里用糙手滑过自己的身体,终日忙碌的李氏感到自己心如死水;而思前想后,李氏猛然清醒自己不过二十岁。她期望有一双大手拂过她的身体,也许能拂去白日的劳累,她在恍恍惚惚的油灯中看见了赵之城的面孔,猛然惊醒,她用双手在脸上扇了两耳光,嘴里骂道:“贱货!”
第7章 虚构传说(7)
  李氏强迫自己入睡,她感到自己的想法是对赵大的背叛。她又一次想起祠堂里赵大鲜红滴血的眼睛和突暴的大脸。她一想到赵大总要想起画师画下的脸,赵大平时的麻脸反而被这张面孔取代了,那股血腥味像一只绿头苍蝇追逐着李氏。
  她又想起那个面容如苦楝树皮、眼睛像苦楝果、胡须如白剑寒光闪闪的赵二爷。
  赵二爷劈头盖脸的呵斥吓得李氏心惊胆战,赵二爷似乎早已看透了二十岁的李氏那份邪恶的心思。贱货!贱货!
  现在李氏也用赵二爷的话来痛骂自己。但她始终也闹不明白,那种肮脏的想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在浅浅的睡眠中,浮梦联翩而至。一个身影走向李氏,李氏甚至能感到那胸膛里灼人的热浪,有一双眼睛,好熟啊,赵之城,赵之城的眼睛正在注视着她,她面红耳热,心狂跳不止,赵之城伸出一只手,她犹豫着刚要伸手,赵大的血脸在幽光中一闪而出:你这个贱女人!
  她浑身惊悸,夜晚睡眠变得断断续续,一觉醒来,冷汗淋漓。她慌忙抓住被盖捂紧身体,依然能感到牙齿叽叽咯咯的碰撞声。
  有时早晨天亮也卧床不起,起床后眼皮肿胀,神色萎靡。李氏的举动没有逃脱七十岁的婆母王氏的眼睛。王氏二十岁时赵大爹游走江湖做袍哥,一去无音讯,连尸骨也不知撒在哪里。老寡妇王氏常在早晨吃饭时偷窥新寡妇李氏,李氏总觉得婆母怪模怪样,放下碗筷侧身给狗娃喂饭,狗娃弄落了两颗米,李氏一巴掌打在屁股上,狗娃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李氏趁机骂道:
  丑人多作怪,拿饭不吃,乱摸乱看!
  王氏一怔,欲言又止,稀里哗啦地喝稀饭,喝完捡碗去洗,在锅里弄出很大的响声。
  眼看李氏水灵灵的模样一天天瘦弱,王氏不敢再吱声,她担心如果弄急了李氏横心改嫁,狗娃还小,“我这把老骨头哪天突然散架,端汤递水入殓送终又靠谁?”
  每当杂念飞来,李氏就在心里痛骂自己,无奈那种焦灼总是无法排除,她变得烦躁易怒,成天骂骂咧咧。她不知道这种狂暴与盼望男人的热望有何干系,骂咧之后她更加痛恨自己,再对婆母和儿子弥补上些许温情。
  一日夜晚,她突然找到了一种自慰的方法。李氏就是在这种自乐中才发现人生还有这种美妙的时刻,她在丈夫赵大身上从来没有体验过。但她始终无法忘记赵之城,她渐渐明白她对赵之城有一种莫名的渴望。
  李氏、王氏都是裹过小脚的女人,到了秋收时节,打谷非请男人不可。李氏首先想到了赵之城,婆母王氏也没反对,赵之城自然慷慨应允。下田干活至晌午,王氏起身回家煮饭,水田里只剩下李氏和赵之城。李氏埋头割谷草,镰刀舞得风快,耳朵和目光却在感觉赵之城的一举一动,赵之城把谷草摔得山响,谷雨纷纷,谷船响着密密实实的声音。李氏突然惊叫一声,赵之城放下谷草愣住了,忙问:
  “咋啦?”“手割了。”
  赵之城回头,见李氏左手鲜血直流,水田里殷红了一片,赵之城忙掏出手帕递给李氏,李氏嫣然一笑,细细缠了,刚要举镰再割,赵之城说:“你先歇会儿,我来割吧。”
  李氏急忙把镰刀藏在身后,赵之城上来拖,一手抓住了李氏的手腕。李氏一愣,赵之城慌忙拿起谷草摔打起来。天擦黑时一方水田的谷子已打完,赵之城把水谷子担到李氏家中放好,洗了手脚坐下来喝茶。李氏在屋里煮饭,盘算着今晚让赵大哥多喝两杯酒,遂备好花生、炒蛋和一盘青椒回锅肉,端上桌来,赵之城客套两句,坐下来喝酒。李氏斟酒把话问:
  “嫂子近来身体可好?”
  赵之城一口气灌下两杯,吐出一口浊气,李氏心里不由一沉,心想这么强壮的男人也有心事。赵之城说:
  “夏天还可起床做点小事,冬天来了又该卧床不起了。”王氏看见赵之城的脸色忙拿眼叫李氏不要多问。其实,李氏也风闻赵之城家的一切,只想打探赵大哥的心事罢了。
  酒足饭饱之后,李氏不敢远送赵之城,走到院坝的竹林边,回头见王氏抱了狗娃进房睡觉,忙说:“赵大哥走好,我不好远送。”酒气壮胆的赵之城一把拉了李氏的手,嘴唇贴在李氏耳边说:“我想你已多时了。我家婆娘不中用,你若同意,我明晚夜静再来。”
  李氏低头不语,推开赵之城,心说:“只怕你没有那份贼胆。”
  赵之城刚要开口,李氏掩嘴忙说:“我该走了。”转身跨进了院坝。
  赵之城回家一夜没合眼,想着李氏的面容。第二天晚上夜深人静后,悄悄溜出家门。至李氏家前的竹林边,躲在暗中察看,见四野寂静,偶尔几声狗吠更增加了乡野的宁静。赵之城踮脚猫腰至李氏门前,用手一摸,发现门裂开一条缝,闪身而进。李氏躺在床上两只大眼幽光闪闪,她在急促的心跳中屏息听着外面的动静。些微的夜光中李氏瞥见赵之城慌乱的眼神。赵之城抬脚上床,揽过李氏贴近胸膛,李氏如一只撞见生人的野兔在赵之城怀里颤动,赵之城粗硬的大手湿漉漉的,她仿佛飘然置身雨后的万里晴空,身轻如燕,通体舒放。赵之城结实的肉体在黑暗中闪亮,李氏从来没有看见过魁伟壮实的男子肉体,在赵之城温柔细致的触摸中,李氏感到自己仍然那么年轻。她想敞开胸膛放开喉咙发出心底舒心的嚎叫,她咬紧双唇任身体如骤风暴雨般晃动,然后吐出了一口长长的浊气,顿觉神清气爽。
  赵之城事毕后独自酣睡。李氏侧身猛然看见狗娃正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这一双眼睛包含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这一双孩童清纯的亮眼,立即映出了李氏邪恶的心狱。她突然掩面蒙头痛哭,用双手狠命地捶打在赵之城的身上。
  睡眼惺忪的赵之城被李氏粗暴地推下床去,慌忙穿上衣服轻手轻脚地出了门。一连几月,李氏在极度的自责中,不让赵之城跨进家门。
  时至深秋,乡村常常笼罩在迷茫的大雾之中。一日晚饭后,王氏独自温水,坐在门槛上洗脚。李氏正在收拾床铺,忽听噗的一声响,李氏好生纳闷,喊了两声妈,不见回音,忙跑出去查看,见婆母倒在地上已不省人事。李氏一边大喊大叫,一边用力抱住王氏。李氏的喊声引来了正猫伏在竹林边的赵之城,两人把王氏抬上了床。李氏守在床边一夜未合眼,至天明时分,李氏听见村边有早起的人声,便请赵之城一早上街请医生。回到家里,看见婆母的手微微动了两下,忙捏住双手,轻声呼唤。王氏渐渐睁开了眼睛,只是手脚不能动弹,嘴里只能发出叽叽咕咕的痰音。
  王氏中风后卧床不起,李氏逐渐变卖了家里略为值钱的东西为婆母治病,家里的粮食越来越少,王氏卧床三月形如一具木乃伊,皱巴的皮肤紧贴在枯骨上,只有偶尔转动的眼睛才显示了游丝似的生气。李氏看着婆母的病容,心乱如麻,每日以泪洗面,愁容紧锁。
  寒冬过尽,李氏在暖融融的春日里又突然生起一丝杂乱的念头。在寒逼雾锁的冬天,李氏在婆母的病痛中暂时忘记了私情。现在,春天蓬勃的气息触动了心底不安分的想法。在周密的安排下,夜晚,赵之城又如期而至。
  李氏在狂烈的冲动中,再次进入了那种云蒸霞蔚的极乐境界。李氏的叫声在小屋周围随着夜色川流四处弥散。自从患病以来就昼夜卧床的王氏,在黑暗里鼓突了一双老眼。只能含混发音的她练就了一对敏锐的耳朵。她刚听到这种奇怪的叫声时以为是邻家的猫叫,那种母猫思春的信号。王氏再欲搜寻这种声息,以印证自己的判断时,四周又归于死一般的沉寂。过了一会儿,王氏听见一阵粗重的持续不断的咳嗽声,王氏心想这是男人的声音,但男人的咳嗽声何以能在自家的院落里清晰传来?王氏手抚耳朵悉心谛听,鸡鸣三遍时,王氏听见有房门轻微响动的吱呀声,接着,是一双大脚踏在黄泥地上的响声。王氏的眼睛突然瞪大了,细长的双手在黑暗中茫然舞动。第二天李氏给婆母喂早饭时,王氏挥手打落了乌黑的泥碗。李氏又舀了一碗端上,王氏把嘴巴咬得灰青,一丝黑红的鲜血从嘴唇处渗出来像一朵细小的梅花。李氏茫然不解,坐在门槛上唉声叹气。儿子狗娃慌慌张张地跑来,手里牵着一根红绳,红绳套在一只乌黑的大猎狗身上。狗娃把猎狗拉到奶奶床前,说是赵二爷送给王氏看守家门的。王氏干瘦花白的脸上露出了怪样的笑容,颤巍巍地把狗绳拴在床沿上。
  王氏屁股上开始流脓流血,屋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恶臭。李氏又到祠堂里烧香跪拜,祈求赵家祖宗保佑婆母王氏,并在堂屋里设了香案,终日香烟不绝。
  据后来的赵氏族谱记载,赵大麻子之妻李氏成了赵家村人广为称道的孝妇。
  族谱上写道:
  李氏赵大之妻,大三十而亡,李氏携儿侍母,家道窘急。母王氏瘫褥在床,媳设案焚香,终日念祷。脓褥溃烂,以舌拭疮,渐稍愈。及病笃,不思食,瘦若枯骨,氏悲号不已,遂沐浴焚香,跪告天地祖宗,割左膀肉煮汤以进。族老赵二爷亲赴验之,刀疤宛然。王氏虽笃病沉疴,不久而亡,然慈孝之举,乡邻传颂。
  赵二爷特填词告千古,词曰:“梓河流传,一日遍乡帮,都道如此孝思罕闻见,地老天荒,路人闻之心转伤。”
  却说李氏每想及和赵之城苟合一事,自知理亏,事后常在心中责骂自己。李氏又见婆母不吃饭,只喝汤勉力维持性命,念王氏守几十年寡拉扯赵大成人,赵大又因自己而死,总觉欠了赵家一份情。她陷入了极度的混乱之中,不知是为了报答赵家还是惩罚自己,居然想出了割肉疗母的苦肉计。她割下一小块肉时,鲜血横流,她很奇怪自己居然没有感到大的痛苦,她把粉红的肉块丢进碗里时,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长气。赵二爷从乡邻们吃惊的喊声中颤抖着走来,他看见李氏手臂上的伤口时向围观的人大声赞叹。赵二爷转身进屋替李氏包扎时,李氏看见赵二爷脸上有些怪异的神情,从豁开的牙齿缝里挤出几个阴冷如风的字:“赵大媳妇,晚上当心你的房门!”
  李氏整天惊魂未定。一天夜里,她在噩梦中被猎狗狂乱的叫声惊醒。慌忙检查了拴紧的门,躲在窗下向外张望,院坝边竹林的暗影中闪出一个壮实的人影。
  猎狗如黑色的幽灵在竹林里敏捷地来回出击,黑影发出了一声声低沉的呻吟。
  李氏掌灯走向婆母的房门,门裂开了一条缝,李氏推门而进,见婆母王氏双手撑住上半身斜躺在床上,脸上呈现出经久未见的笑容,深陷而皱巴的眼眶涌出了两行老泪,嘴里发出一些怪笑声。
  熟知星相风水的赵二爷这年春夏的夜晚常常独自徘徊对天哀叹。他先是在白天发现了紫黑的太阳,又观察到黄红的月亮,看到匆匆扫过的彗星金光闪闪的尾巴。一连串奇异天象把赵二爷搅得头昏脑涨。他手捋银白的胡须发出一阵咒语,赵二爷手抚拐杖独坐繁星闪烁的夜空下,他朦胧地感到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某种惊人的变化。
  王氏是在这年仲夏的一个夜晚去世的。王氏的死像一滴夜雾融进空气一样无声无息。头天夜里,王氏示意想喝米汤,李氏熬了一碗稠的水米饭给王氏端来,王氏居然吃了一大碗。李氏清晨来叫婆母时,才发现王氏的躯体已经僵硬。李氏急忙给王氏沐浴穿寿衣,赵家村的妇女们闻讯赶来,她们见王氏奇臭的腐肉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白色蛆虫,王氏破烂的衣服被脱下甩在地上,地上不一会儿就蠕蠕爬行了黑头红身的滚圆肥胖的虱子,妇女们发出了尖锐的惊叫。李氏后来把王氏的衣物被褥连同床上的谷草一齐抱到竹林边,付之一炬。在熊熊的大火中,李氏仍然能听见虱子蛆虫爆裂时细碎的声音。
  关于王氏,赵氏族谱是这样记载的:
  王氏赵福金之妻,子赵大三岁时福金出门做袍哥,一去无音讯,时年王氏二十有五,守节五十年,七十五岁病亡。
  王氏去世后,那只老猎狗依然挥之不去。王氏的房间早已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张摇摇晃晃的破床,每夜猎狗仍然顽强地保持了它的习惯,在王氏床下安身。
第8章 虚构传说(8)
  老猎狗已全然失去了过去的威风,许多时间它前腿撑地,后腿跪卧在床边,只半睁半闭着眼,但它机警敏锐的耳朵仍然没失掉猎狗的本性,倘若有一丝陌生人的响动,它便快速跳出,使出残存的力气发出汪汪的吠叫。李氏不给它吃东西,用粗棍打它,试图把它赶出家门,老狗不暴不躁,照旧在房前屋后走来走去。有一天李氏用青布蒙了狗眼,把它带到玉龙山纵横交错的盘山小道上放了,第三天,猎狗又走进了王氏的房门。狗娃眼见老狗消瘦下去,常端起饭碗蹲下,趁李氏不注意时,给老狗刨些饭在地上,老狗慌忙舔食干净。猎狗喜欢狗娃,狗娃也喜欢猎狗,常常追逐嬉笑,形影不离。
  李氏白天忙碌不停,田里地里屋里屋外,繁重的活路压得她筋疲力尽,晚上睡在床上浑身酸胀。偶尔闪过一丝快活的回忆,如小小的涟漪,很快融入深潭一般的黑夜。李氏粗糙不堪的双手宛如院坝边上刀痕累累的核桃树,赵家村人用刀砍开核桃树皮在汁液流淌的伤口上撒上米粒,第二年疤痕密布的树上就会长出更多的果实。李氏不明白谁在她的心上手上砍出了深深浅浅的痕迹,更不懂人为什么终日劳碌总是没抓住什么东西,只觉得瘦弱的身躯被糟得粗糙而虚弱。李氏手触身体时,竟然觉得像两块老树皮搓合在一起,发出嚓嚓的干响。三十刚过的李氏青灯面壁,心静如水。
  心如止水日子灰暗的李氏在方圆十多里的赵氏乡邻眼里成了一个传说中的背影,妇女们老远望见她都要走近来亲切地招呼,老人们谈起赵大麻子的婆娘时露出了啧啧的赞叹。李氏孤苦的内心感到了一些虚幻的满足。
  这年冬天,天地间发生了一场巨大的变革,使延绵几千里的龙门山脉亘古静止的空气也躁动起来。当上贫协主席的赵之城在赵家村着实威风了一阵。最先发现他的变化的还是李氏。李氏常看见赵之城把黑色的短布上衣不是老老实实地穿在身上,而是双手叉腰,披在肩头的衣服露出了不同以往的气派。赵之城不再形单影只,后面常跟着几个工作组队员。赵家村人默默地适应了这一新的变故,他们像以前听从赵二爷一样接受了赵之城给予的一切安排。
  赵之城所办的大事中有两件大事还是激起了赵姓人家的义愤。第一件事是清理赵家祠堂;第二件事是让寡妇李氏搬进祠堂居住。
  清理祠堂是赵之城革命的第一次壮举。那个冬日,灰蒙的雾霭把赵家村严严实实地罩在混沌之中,赵之城带来了几个红脸大汉,冲进祠堂,把祖宗神位稀里哗啦地甩到祠堂外,祠堂里很快尘土飞扬。赵二爷走向祠堂时赵姓子孙都跟在身后,赵之城看见黑压压的人流在雾气中缓缓移动,感到有一种奇异的力量慢慢逼过来。赵二爷在靠近赵之城时挥动拐杖劈头盖脸打去,赵之城连呼了三声哎哟之后,突然伸手一把推倒了赵二爷,倒在地上的赵二爷双眼发直,乱蓬蓬的胡须如蒙上白霜的杂草在寒风中飘拂,赵二爷的嘴里发出了呼天抢地的哭音!
  “这个不要祖宗东西的家伙,造孽,造孽!”
  众人齐扑扑地跪下了,面对祠堂发出沉郁的哭声。赵之城一步跨上祠堂高高的门槛,手扶朱红大门用嘶哑的声音大吼一声:
  “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要反革命了?”众人听见“反革命”时哭声戛然而止。赵家村人知道反革命比反祖宗的后果要严重很多倍。
  人们抬上赵二爷默默地撤出了祠堂,赵姓人家只好把祖宗牌位捡回家里,供在堂屋内。
  赵家村人在这亘古未见的变化面前,最孤苦无助的恐怕就是寡妇李氏了。李氏的两间瓦房被划为队里的保管室,而李氏母子必须搬进祠堂居住。这当然是赵之城的主意,而赵之城为何要让李氏轻易占去了赵家的风水宝地,捡了一栋圆木好瓦做工精致的高房大屋,李氏始终揣摸不透赵之城的真实用意。
  形容枯槁身轻气微的李氏在革命的疾风骤雨面前不敢吱声,她只好顺从赵之城的安排。
  李氏住进祠堂之后,一改过去轻声细气的样子,每当黑夜降临,赵姓人家听见李氏在祠堂里高声说话,或骂狗娃或骂鸡狗,声大气粗。人们甚至听见从来不唱歌的李氏在夜半三更断断续续说唱不止,无法分辨李氏唱的什么歌,只是一些声音悠长的话语。
  祠堂里现在空空荡荡。旷寂的大屋子安放了一张小床和一把竹椅。即使清明的白日,李氏坐在祠堂里做针线,也能听见针尖穿过破布时发出的声响。李氏的嘴里发出了咿咿呀呀的声音,冥寂的祠堂因一丝人语而显示了细微的生气。李氏后来积攒了鸡蛋,在春天里孵出了十多只小鸡,白天有母鸡下蛋时的鸣叫,夜晚响起公鸡的打鸣声。李氏每夜听见公鸡打鸣时,绷紧的神经才得以轻松,公鸡的鸣叫似乎驱散了祠堂里夜游的鬼魅,李氏常在鸡鸣之后才能入睡。
  这年春天,龙门山脉的千山万壑间发生了百年不遇的干旱,太阳甚至烘干了地里的禾苗,吸干了终年不绝的玉龙山上的清泉,赵家村人立即陷入缺水的慌乱之中,一些猪牛中暑而亡,人们愈发焦躁不安。
  一筹莫展的赵之城只好低头求助赵二爷,赵二爷闭眼躺在凉席上不吱声。赵之城柔声轻喊赵二爷,赵二爷还是不语,赵之城连呼了三声赵二爷,赵二爷突然撑身坐起,拐杖在地上敲得疯响,青筋突暴的赵二爷敛足了一口白花花的唾沫喷在赵之城脸上:“呸,不要脸的东西!”
  赵之城一把抹下唾沫:“赵二爷,看在赵姓人家的脸上,求你想想办法!”
  在赵二爷的指挥下,龙门山白莽莽的山体上艰难蚁行着三三两两背负柴火的人们,如细小的虱子一般在龙门山白净的胸膛上爬动。背柴的人们甚至没能释放掉多少汗水,身体已如柴火一般干燥得似乎一遇火星就会燃烧起来。
  黄昏时分,黑夜的羽翼已将村落笼罩在隐隐的暮色之中,龙门山陡峭的山顶上升起了几堆大火,人们在夕阳的光影中放肆地手舞足蹈。远远望去,被团团围住的赵二爷就像一个鹤发童颜的白色精灵。入夜,大火映红了天边,方圆十里的人家看见蒸腾的大火纷纷向龙门山上赶来。
  午夜时分,赵家村人随赵二爷整装走进龙门寺。他们献上了供果,燃起香蜡纸钱,然后行三跪九叩首大礼。祭祀了佛主、太上老君以及阎罗诸神后,人们在临时搭成的龙王坛前齐刷刷地跪下,赵二爷头戴面具,脚着银器,挥舞棍棒跳动着,狂跳的赵二爷暴发了生命的全部力量,围观的人群投去赞许的目光。赵二爷跳毕,仰天大叫:“龙王啊龙王!”然后跪倒地上泪如雨下,嘶哑的哭声中人们听见赵二爷放开嗓门唱道:农计三春,春膏唯雨。十日为度,岁乃亨嘉。二月如酥,物因甲折。今由去冬以逮新春,凡三告朔矣。霄池稀隐,零陵燕微,朱鳖不浮,黑来跃。四野之尘渐起,三农之望亟殷。唯愿左叱天冥,右麾屏翳,前驱龙镜,后拥雷装,庶几冤魄离于毕,羊云见于卯,为滂沱,为霹厉乎!某等逊卧石之难举,愧积艾之自焚,冀玉女之披衣,希何伯之命驾,将青黄丽土,皆藉润于一朝,而苍赤戴天,并衔恩于九地矣!
  赵二爷祈毕,人们双手抚地,以额击石,密集的哭声撼天动地,人们齐唱:
  天灵灵,地灵灵,龙王开恩降甘霖。天灵灵,地灵灵,龙王开恩降甘霖。
  祈祷完毕,人们放起了劈劈啪啪的鞭炮,又一次烧起熊熊大火,烟雾和着呛人的硫磺味四处弥散,人们围着火光彻夜跳动,直至第二天太阳升起才慢慢散去。
  李氏随众人下山。不一会儿她发现人们远远地走在她身后,和她保留了相当一段距离。黎明的小道上李氏如一颗黑树,站在那里左顾右盼,她希望能跟赵家村的妇女们走在一起,听她们叽叽喳喳的说笑声。李氏不明白身后投来的复杂目光,她在纳闷中,放慢了脚步,后面的人干脆站在原地不动,李氏紧跑几步,后面的人群也发出了杂沓的脚音。李氏莫名其妙地仰天大笑,笑声在龙门山壁上四处回荡,人群中响起了小孩稚气的声音:疯子!疯子!
  狗娃子的妈疯了!
  李氏突然浑身一震,她那幽黑的眼睛和愤怒的神情在黎明的玉龙山上显得分外恐怖。李氏转身,怒目注视着身后密集的人群,一把扯落了头上的红绳。棕尾般的长发横打脸面,李氏露出一排发黄的牙齿,拼出全身力气向人群跑去,人们被李氏怪异的模样吓住了,愣怔半刻,如梦初醒,纷纷向玉龙山下飞奔而去,李氏对着空山吼道:
  “疯子!你们全是疯子!”
  焦灼的热浪包围了赵家村,人们彻夜难眠,只好把篾席或簸箕摆在院坝里睡觉。李氏和儿子躺在漆黑的祠堂里,她在恍惚的睡意中猛然惊醒,浑身淌出了一摊糊糊的汗水。房前屋后的田畴上,细密的蛙鼓织成了一道浓密的黑网。李氏烦躁不安。今夜的赵家村依然有嘈杂的人语,而且蛙声似乎格外响亮,自家的老狗也汪汪地吠叫不停,李氏总觉这种聒噪中似乎包含了一丝不祥的预兆。
  李氏抹了两把额上的汗水,才发觉浑身湿透,汗水濡湿了篾席,李氏觉得背心上有一股舒心惬意的凉爽,她翻身时,突然身体重重地跌了一下,似乎从高处跌倒的感觉,李氏自语:“噫,怪了,人倒霉了在床上也要栽跟斗!”
  李氏起身揭开篾席,她感到下面有什么凹凸不平的东西弄得她很不舒服。翻开篾席时,她在黑暗中摸到了一种滑腻冰凉仿佛青蛙一样的东西,同时感到一阵轻微的蠕动。李氏慌忙缩手,一阵莫名的战栗使李氏哆嗦地抖动不停。她颤颤抖抖地点亮了油灯,掌灯到床前一看,李氏突然发出了高亢的尖叫,叫声划破灼热的空气箭一般地飞远,赵家村村民清晰地听到了寡妇李氏尖厉泼辣的惊叫声。
  惊醒的村民刚欲跑向祠堂,突然狂风大作,猛烈的旋风把尘土柴草一齐刮向高空,远远近近的竹林树木在风中挣扎着摇晃不停。人们躲进屋里看见瓦楞上飞沙走石。黑沉沉的天空劈开一阵惊天动地的炸雷,人们感到雷霆从头直穿脚底,在大地的深处咆哮。在急遽刺破黑暗的闪电中,赵家村村民看见两根巨大的火龙龇牙咧嘴,在天空痛苦地扭动不停,它的身旁,巨大的热浪把空气灼得如炉铁一般鲜红透亮。人们惊恐地张大嘴巴,屏声敛气,盯住空中的怪物,看见它在祠堂上空飞舞,强烈的光芒把祠堂照耀得金光闪亮。
  祠堂洞开了朱红的大门,人们看见李氏瞪圆僵直的黑眼和夸张的大嘴组合成了一副奇异的面孔,一头黑压压的长发飘散在风中,李氏的双手如树枝一样在狂风中东倒西歪。人们后来都说,在炫目的光影中,披头散发的李氏极像祠堂的厉鬼。
  火龙在祠堂上空停留片刻再次腾空而起,人们惊异地看见它向龙门山游去,劈啪一声脆响,似乎是物体撞击折断的声音,接着,龙门山上泛起了一团耀眼的火光。明亮的火光中,天空撒下了金黄的雨点,雨脚从龙门山上密密麻麻地铺排开来,地上扬起的黄尘如烟雾铺天盖地,又很快被雨点挟持而下,田野全是哗哗哗的水声,地上马上泛起了千朵万朵水花。
  大雨铺天盖地连下三天三夜,梓河如一个狂怒的巨狮咆哮汹涌,黄水淹没河边的桑树已没有一丝踪影,河水流进村落淹了瓦房茅舍,人们听见土墙在洪水的浸泡中轰然坍塌。妇女仍纷纷跪在自家的神龛前焚香祈祷。赵二爷组织了赵家村的精壮男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登上龙门山祈求龙王退水。鼓手们捶断了鼓槌,以双手击鼓,鼓面上开了血迹,在滂沱大雨中人们仰天痛哭,哭音和鼓声撼动了龙门山脉。赵二爷走向龙门寺时,看见寺楼的飞檐已被击断,留下一片焦黑,空气中仍弥散着呛人的焦糊味。赵二爷命人杀鸡,飞刀砍下,十个公鸡脑袋在地上翻滚,血顺着雨水冲下龙门山。赵二爷甩开斗笠,跪在寺庙前的空地上,众人也跟着跪下。赵二爷用哭音唱道:
  戌戊年七月十四,赵姓村民跪拜祈神:唯神,诏命临民,职司守土。冀四序之常调,群蒙福隐,必使雨阳应候,物阜平安。庶几寒热咸宜,共庆时和而岁稔。
  尚飨!尚飨!众人齐唱:
  天灵灵,地灵灵,速退洪水救黎民,天灵灵,地灵灵,速退洪水救黎民。
  鼓声再次响起,人们围成一圈,在雨中跪拜,赵家村的女人们守在家里,也听见了随雨气弥散而来的鼓音。
  浑身精湿的赵二爷很像一只瘦弱的老公鸡。赵二爷念完祷词后试图站起来,突然仰面跌在地上。男人们手忙脚乱地把赵二爷抬回村来,三天不进水米的赵二爷在临死前,伸出嶙峋的细手指着赵家祠堂断断续续地说:“赵大的婆娘,不清白的女人,赵家祠堂被占,赵姓人家不得清静哟!”
  有关“走妖”和洪水的口碑,后来在赵家村里久传不息。人们都说不洁的女人侵占了祖先的圣地,老祖宗在发怒哩!
  李氏后来整天唧唧咕咕,逢人就讲两条大蟒蛇藏在篾席下的故事,赵姓子孙们谨记赵二爷的遗训,成天躲着李氏,无人倾述的李氏每天手抚老狗坐在阳光中唠叨不停,婆母留下的猎狗现在成了李氏相依为命的伴侣,猎狗已老得不能动弹,安卧祠堂度着来日。
第9章 梦中书写(1)
  判决
  医学院学生王雷坐在教室里,老师正在挂一个心脏和肺的循环图。王雷看着窗外一棵高大的银杏树,觉得那株树亮得像透明的老蚕,金黄的树叶正在作秋天的告别。王雷认为树叶是被秋天的大嘴吸进去的,再在地下慢慢地吃掉它们。树是浑然不觉的,只有树叶知道,那是有期的判决。判决的文字密码一样写在树叶背面。现在树叶正在执行那个判决,它们纷纷飘落的时候就像奔赴刑场。“猝死!
  王雷!”
  老师已站在他面前,老师的目光居高临下严厉地扫视着他。王雷觉得自己在发抖,不敢看老师的眼睛,胆怯地把目光再次移向窗外,现在秋风乍起,银杏树叶纷纷飘落。
  “猝死!”王雷猛然记起老师的话。“风宣判了树叶的死刑,枝头的树叶猝然死去。”王雷觉得自己在做诗。
  “猝死是很优美的,像窗外的树叶一样!”王雷似乎在自言自语,但是,大家都听见了他的声音,老师的眼睛从王雷的脸上移向窗外,树叶在风中纷纷扬扬。
  老师的眼睛再次回到王雷的脸上,王雷觉得老师的目光尖锐得像两颗细长的钉子。
  老师回到黑板上的挂图前:“我们刚才讲的是“猝死”,心肌梗塞病人常会猝死。”
  老师的手在那些蛛网一样的红色血管上移动,像一只爬行的蜘蛛。王雷想,蜘蛛爬进血管里在某个狭窄处一堵,人就猝死了!
  “有时猝死会发生在梦中。”老师继续说。
  睡眠和死亡原来狭路相逢。王雷想,这样是很浪漫的,惊险加浪漫。
  下课铃响了,老师的课戛然而止,猝死一样。可见猝死只是一个中断,王雷在座位上呆呆地想。
  这是秋天阴沉的下午,天空像一个暗示。王雷夹着《内科学》在校园的林阴道上走着,脚下发出树叶的碎响,死亡猝然降临的响声。“砰”,猝死像一个无声的气球沉闷地爆炸。心肌梗塞。王雷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人揪了一把似的,隐隐作痛。
  张明从背后拍了王雷一把,王雷一惊,心脏仿佛被拍醒。张明邀王雷去喝酒,王雷把手臂搭在张明的肩上,王雷觉得张明的肩有力地支撑着自己,不然,他会像树叶一样往下沉。
  王雷和张明走进一家迪吧,在一个幽暗的角落里坐下来,喝着啤酒。张明起身去蹦迪,音乐像泼辣的阵雨,张明的屁股像风雨中两个摇晃的柿子。低沉的沙锤,每一下都沉闷地敲击在王雷的心上。王雷也走进舞池,疯狂的扭动招来了两个长发美女,美女的屁股甚至触到了王雷的腿上。王雷想起了李洋,便退下场重新喝酒。王雷看见张明搂着其中一个美女跳起了贴面舞,美女的双手在张明的腰上移动,音乐像春天的细雨。王雷心中涌起潮湿的感觉,想像李洋穿着淡红的睡衣。王雷想起李洋的时候就站起来想同张明打个招呼告辞而去。
  王雷走向张明。王雷看见张明怀中的美女往后倒去,长发瀑布一样散开。王雷看见张明的脸拉扯得很夸张,张明用双臂紧紧地揽住了她,长发悬在半空,金色的瀑布。斑斑点点的灯光,柔美的音乐像温柔的棉被。美女的双眼已经闭上,只有嘴巴张着,仿佛畅快的呼喊。张明把她轻轻地放在地板上。跳舞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叫,纷纷向后退去。灯光仍在旋转,像一地奔跑的鲜花,轻音乐锦缎一样柔滑地抚过她的身上。
  张明惊惶失措,他用右手捶击她的前胸,开始做胸外按摩,又用嘴做人工呼吸。张明急得掉下眼泪,泪水和汗水混合成一团,“我没做什么呀,我们只是在跳舞。”张明面对围上来的人群申辩,抹一把眼泪继续做胸外按摩。其实,谁也没问他,大家只是围成一团,看着张明有节奏的动作。
  王雷拨开人群,王雷的出现使张明如获救星。“王雷,快做人工呼吸。”
  “不必了。她已上路。”
  王雷冰冷的语气让张明大吃一惊。王雷把姑娘的双唇轻轻合上,她看上去很安详,嘴角似乎有一丝微笑,她躺在人们的注视里,闭着眼睛做自己的梦。
  “猝死。”王雷平静地说,然后再次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把剩下的啤酒喝光。
  王雷听见救护车尖厉的叫声呼啸而来,医生在死者的耳前和颈部摸了一阵,又掏出听诊器在心前区听了一下,医生摇了摇头,人们用担架把死者抬了出去。
  随后是巡警赶到,王雷看见张明被警察带出去,王雷追到警车前,用坚定的目光看着张明,“她是猝死的,医院会作出诊断,放心去吧。”在车门即将关闭的那一刻,王雷又说:“释放时,打我的手机,我来接你。”
  王雷在大街上边走边把啤酒喝尽,拿着内科书走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这是农民的出租房,王雷和李洋每周要来住上两天,其余时间在校园蹲公寓。王雷觉得这里总有一股牲畜的气味,骚哄哄的臭气不紧不慢地飘来,王雷和李洋在这样的气氛里热辣地接吻、做爱,彼此谙熟了对方的气息。要是在春天,窗前一株大槐树开花的时候,李洋就会伸手摘下一簇簇的槐花,把洁白的花瓣撒在床上。王雷也会伸手摘下一些槐花,李洋脱光了衣服等他上床的时候,他就把这些小花瓣撒在李洋的颈上、胸前,吻她的时候,他觉得李洋就像槐花一样飘逸出甜香,李洋格格的笑声也像花瓣一样细碎。所以王雷舍不得搬到别的地方,这里有李洋的气味,春天槐花一样的气息。
  王雷摸出钥匙开门时,里面没有灯光。王雷在幽蓝的黑暗里叫了一声李洋,王雷沮丧地摸着开关,一双手突然捂在王雷的眼睛上:“闭上你的眼睛,蓝衣天使将带你去一个蓝色的地方。”李洋模仿着牧师的声音,把王雷牵到卧室里。王雷打开了壁灯,淡绿的灯光照射着床上淡蓝的床单和浅绿的窗帘。王雷看见李洋穿着一件深蓝的绸缎睡衣。王雷觉得他的手心里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他把李洋抱到床上,像小心轻放的精致瓷器。然后他跪在李洋的身边,用满脸的胡须轻触她的每一寸土地,李洋发出了沉醉的欢声:我要快乐死了!李洋紧紧抱住王雷,吻遍了他的前胸,李洋看见王雷闭上了眼睛。王雷在暴发之后发出了轻快的喘息,然后瘫倒在李洋的身上。李洋吻着王雷的耳垂,悄声说:“美死你了!”
  然后王雷和李洋躺着说话,李洋说她准备了一整天让房间焕然一新,总算没白费。王雷说躺在这儿像躺在天国里。“不过,我想睡觉了。”王雷开始打呼噜。
  李洋翻开一本杂志,突然神秘兮兮地说:“有一种猝死症,多半发生在半夜。你可别睡得太死啊!”王雷如遭闷击,突然想起迪吧里的事,好大一夜没有睡着。
  第二天李洋邀女同学逛商店,王雷赖在床上。王雷想应该把昨天的事记在日记本上,又转念一想,不记倒干净。这使他为小抽匣里的日记本感到不寒而栗,那里面有他第一次勃起、第一次手淫,还有和张明的感觉以及跟第一个女朋友堕胎的事。王雷仿照卢梭《忏悔录》,想记录真实的自己。李洋一直没有翻看他的日记。王雷想,不能让日记里的王雷落在李洋手里;当然,更不能落在别人手里。
  “日记里的王雷必须跟我殉葬。”王雷翻身下床,把笔记本拿出来一页一页地撕掉扔进火堆,王雷的日子已经被一天天化为灰烬。然后,王雷把灰烬扫到厕所的便池里,用水一冲,灰烬消失得无影无踪。王雷呆呆地看着便池里的清水,王雷想起过去打着手电在被窝里记下的这些东西,竟然这么一文不值。王雷甚至不相信自己已经把它烧了,便又打开抽屉找了一遍,直到确认没有日记本了,又用左手捏了一下右手,提醒自己事情已经处理了。
  王雷下午去派出所接张明的时候,张明正在旁边的杂货店给王雷打电话。张明说,医院今天上午作了尸检,女孩死于心力衰竭。王雷说,那么健康的样子怎么一下就心衰了?张明说,跟你跳舞的女孩在警察面前证实,死者做过两次手术,再也不想做手术了。她拔掉氧气管和监视仪,穿了最好的衣服,精心地化了妆,才到迪吧里来。这女孩没有谈过恋爱,她对同伴说,死在男人怀里,她会没有什么遗憾。
  王雷心里堵得发慌,他跟张明来到一家茶馆坐下,要了两杯热茶。两人沉默地看着深秋的风景,光秃的树枝像天空下无声的呐喊。王雷从西装里摸出一支派克钢笔递给张明,张明狐疑地看着王雷,王雷说:“同学一场,作个纪念。”张明说:“离毕业还早呢。”王雷说:“兴许我等不到毕业那一天。”张明说:“你这人怪兮兮的。”
  王雷把张明送回学校,打call机叫李洋去看周末通宵电影。李洋回电话时听说第一部片子就是《泰坦尼克号》,立即打的赶到大学路。王雷想和李洋一起看这部电影。离电影开始还有一个半小时,王雷带李洋走进一家颇有情调的餐馆,点了一套情人餐。李洋笑王雷今天为什么这么慷慨,小暴发户似的。王雷不经意地说,世纪末呀,最后的疯狂罢!李洋说,新世纪更可以疯狂呀,只要今天不是最后的晚餐。王雷用嘴去吹蜡烛,含糊地说:“谁知道呢?”烛光熄灭的时候,李洋贴在王雷的肩头,王雷紧握住她的手,李洋娇嗔地说:“轻点呀,你弄疼我了。”
  王雷并不放开她的手,李洋摸王雷的前额说你没发烧吧?王雷说,爱情和死亡都会经历高烧。
  整个夜晚,王雷就这样牵着李洋的手,他感觉手心已经潮湿,温暖的潮湿。
  王雷看着《泰坦尼克号》中,女主角松开了情人的手,男主角落向冰海的深处,优美得像飘扬的叶片。王雷使劲抓住李洋的手,李洋尖叫了一声,惹得邻座的观众不满地盯了她一眼。
  看完《泰坦尼克号》后,王雷说回家,李洋跟着走出来问他为什么不看完下场电影。王雷说时间太晚了。李洋说离天亮还早哩。王雷说我们还是回去做爱吧。
  李洋暧昧地笑了,小声说你是个馋猫!王雷回敬道:“我想把你吃个够,生怕有一天不能吃了!”
  半夜,王雷从睡梦中猛然醒来,心突突地跳个不停。王雷用双手抚了好大一会儿,仍然狂跳不止。王雷披衣坐起来,回想刚才的梦。王雷梦见爷爷穿着黑色中山服向他走来,爷爷的双眼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爷爷的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对他说话,但他没有听见爷爷说什么。爷爷心事重重地转过身,王雷看见爷爷的全身都在滴水,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在王雷万分惊讶的时候,爷爷再次转身面对王雷,似乎想说什么。王雷猛然想起爷爷已经死去就惊醒了。王雷在半夜的沉寂里想起爷爷欲说还休的样子,感到不寒而栗。
  这天是星期天,王雷对李洋说他要回家看望父母。王雷出门时对李洋说记住《泰坦尼克号》。李洋懒洋洋地对王雷说什么,王雷突然跑回来,紧紧地搂住李洋,疯狂地亲吻她。李洋挣脱后说王雷神经兮兮的。
  王雷转了几次车往父母的住处走去时,天空下起了大雨,隐隐地似乎有雷声。
  王雷感到奇怪,现在的时节还会打雷,仰头望天只见阴云一块一块地移动,雨点落到王雷的脸上。王雷向家里跑去,快到五楼时,王雷看见父亲已经站在门口笑盈盈地等着他。父亲说,我知道你会回来。王雷说,我并没告诉您呀。父亲说,你爷爷给我说了。王雷紧张地问:爷爷说什么了?父亲说,他喊了一声王雷。
  父亲把儿子拉进家门时,母亲正在准备午餐。父亲和王雷在客厅里说话,父亲说他昨晚也做了同样的梦,爷爷的衣服、表情和王雷梦中的一模一样。父亲说,明天他就到公墓去,看看爷爷的坟是不是被秋天的雨水泡着了。
  第二天父亲回来抱怨公墓管理太差,一块石板松动了,你爷爷的坟坑里积满了水。不过,现在已经打扫干净了。父亲的样子如释重负,王雷也觉得轻松一些。
  一连几周,王雷赖在家里不去学校。父亲骂他,王雷始终不去学校。母亲轻言细语地问他为什么,王雷说,窗外有一棵光秃秃的银杏树。母亲摸着王雷的头说你发烧了,尽说胡话。王雷顺从地躺在床上让母亲给他盖了三床棉被,王雷觉得浑身冰凉。这样在家里一躺就是两月。有一天张明找到王雷的家里,陪同张明来的还有那位讲授《内科学》的老师,他是王雷的班主任。班主任替王雷听了心脏和双肺说没什么大问题,你来参加期末考试吧。张明趁老师上厕所时说,李洋想你都快发疯了,瘦了一大圈啦!王雷支撑着坐起来,对张明说:把这个转给李洋。张明打开信封,里面有一个红色的心形包装盒,装着一根纯银的项链,项链正前方有一个心形的蓝色宝石,背后刻了一排很小的英文:iloveyou.w.l。班主任和张明走后的第三天下午,王雷居然下床了。他给父母留了一个纸条,说学校即将期末考试,该回去了。王雷穿上了厚厚的羽绒服走在大街上。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地上满是泥泞,街上的树木肃立在雪地里。王雷换乘公共汽车的时候,街灯亮了。王雷坐在前面靠窗的位置,看见满天的雪花在灯光下像些爆炸的星云,星云蜂拥而来,被公共汽车辗碎了。王雷有些后悔,为什么要把礼物交给张明呢,应该亲自给李洋戴在脖子上。
  第三次换车的时候,王雷才想起自己并没有往学校走,他是在往他们租的小屋走。王雷想,还是往大学公寓里去住罢,即是猝死,也不能发生在租来的小屋里,那样一切都暴露了。王雷就这样第四次换车。雪夜街上的行人很少,公共汽车开到位于郊区大学的后门,街上只有几个小吃摊主在风雪中扇动自己的煤球炉。
  王雷下车后给李洋打call机,李洋在电话里说:哇噻,你终于回来了,我们要庆祝一下。王雷说,我们在后门的小吃摊吃汤圆吧。李洋说,我马上来。
  王雷觉得冷得骨头都在尖叫了,肠胃和心脏同时在痉挛。王雷的头发被雨雪打湿了,肩上和双膝也湿透了。王雷穿过街心,向对面的小吃摊走去。王雷又看见了地上爆炸的星云一团一团涌来,爷爷站在这些簇拥的星云中,王雷目瞪口呆。
  爷爷的衣服上滴着水,爷爷的嘴里在说话。一辆公共汽车向爷爷驶来,王雷张开空洞的嘴巴似乎在叫爷爷,却没有一点声音,他张开双手,向前扑去。
  李洋跑到后门时听见公共汽车尖厉的刹车声,同时看见王雷的手像冬天的枯枝一样伸开了。公共汽车在距王雷两米的地方刹住了,驾驶员伸出头骂:“找死呀!”地上的人没有动弹。
  李洋跑过去抱起王雷,王雷已经死了,双眼圆睁,嘴张开着。
  转世
  我仍然记得我的三次转世。第一世我是一个女人。
  女人这种动物是为男人而生的。男人说,你要丰姿绰约,婀娜多姿,款款而来。
  母亲说:你该缠脚了。母亲用黑布紧紧地裹在我的脚上,脚趾头慢慢地由直变弯了。母亲每夜都给我换上另一块黑布,因为脚趾已经溃烂了。在酷热的七月,绿头苍蝇在我的双脚上飞来飞去,脓水已经渗出了厚厚的布层。我咬着牙齿坐在矮凳上,看见母亲在院坝里走路的样子。母亲穿着船形鞋,双脚像两个独木舟艰难地向前划动,她的双手像水中浮动的桨,腰和屁股有节律地左摇右摆,这使母亲看上去弱不禁风,有些摇摇晃晃的样子。母亲在院子里走动的时候,父亲就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抽大烟,对着烟灯深深地吸上一口,然后回过头看着母亲轻盈地漂浮过来,母亲的腰和臀在烟雾里袅袅娜娜。骨瘦如柴的父亲揽过母亲的细腰,又摸着母亲的三寸金莲说,你一辈子不要走出这个院子,这是我同老爷的天下。
第10章 梦中书写(2)
  父亲摸着母亲的脚又去吸大烟,吸上一口大烟再把双手放在母亲的脚上,父亲同老爷摸脚和吸大烟成了黄昏的消遣,让他深为陶醉。母亲王氏在双脚被同老爷把玩时也深为陶醉,她觉得自己整个儿就是他的掌中宝物。住在八个厢房的女人都在寂寞的黄昏里自怨自叹,只有王氏在八个女人的注视中,骄傲地移动着三寸金莲走进同老爷的房间。
  母亲王氏在同老爷的房间里陶醉之后,第二天上午必定会变本加厉地折磨我的双脚。她看见我的脚趾已弯进脚掌,就像一株被摘去树尖的小苗,再也不会长得更长。母亲终于满意地松开了黑布条。同时,由于我一直处在低热中,恹恹地没有食欲,我的双眼陷入眼眶里,下颏变得瘦削,颈脖细长。母亲说,你变得越来越逗人喜爱了。
  父亲同老爷也喜欢我。在满院的男孩女孩中,同老爷就喜欢我,这使我更加讨人喜欢。人们夸我眉清目秀,杨柳细腰,还有一双小巧玲珑的脚,是个典型的美人胚子。同老爷也说,我家十八丫头越来越逗人喜爱了。
  我拼命想把其他十七个丫头比下去。同老爷说,看五丫头笑得张牙咧嘴的,多不雅观。于是,我格外注意我的笑容,我小心地把嘴咧开一丝缝隙,让牙齿露出一点影子。这是我精心设计的微笑,我曾经对着镜子一连练习了一百个早晨。
  虽说古有笑不露齿之说,但我在细心查看每一个牙齿之后,发现它们长得洁白又整齐。于是,我大胆地露出一点,含而欲露,反而恰到好处。我又经过八百个早晨的训练,让面部肌肉和牙齿非常熟练地配合。事实证明,我的这一笑法,成了我击中男人的法宝,也是击败其他女人的有力武器。我的丈夫王一豪后来每次竞选时,都把我带在身边。他说,你的微笑既高贵典雅又让人怦然心动。
  我不但训练我的笑容,还要练习看人的姿势,重点是眼睛的动作。我首先练习的是看男人。我把黑而长的睫毛用一根细圆的木棍反复裹住,每天两个小时以上,让它变得拳曲,再用黑色的油刷上一遍。当男人对我说话时,我不要直盯着他,像村姑一样傻乎乎的。而要先低着头,眼睛向胸前看,似乎很娇羞的样子,再把凝着波光的眼睛直看他一眼,又微微下垂。这模样妩媚又多情,极适合可意的男人,让他感到美目流盼,眉目传情。我后来的经验表明,男人多半成了这双眼睛的俘虏。当然,我并不是一个风尘女子,但我并不反对他们对我深怀好意,因为这样我会感到一种很深的满足,这种满足让我在交际场合顾盼生辉,我觉得做女人真是很幸福的事情。
  除此之外,我还要训练走路的动作。腰部肌肉和臀部的扭动要恰到好处,脚迈开的尺寸要均匀。这就要求腰部不能有一点赘肉,而脂肪只能堆积在臀部。于是,我每天下午的时间都花在束腰和研究饮食上。我就像当初缠脚一样细心地包裹我的腰部,只不过这次是自觉自愿的行为,我似乎要让腰部的肌肉变成麻绳一样纤细。我通常晚上只吃一点蔬菜,早上和中午用一只固定的小碗吃饭。为了男人,我的食物也有禁忌,我决不能张嘴大吃一通。
  我把自己打点成一个精致的礼物奉送给男人,这是我生存的最高意义。父亲同老爷从小就给我传授《女儿经》,我这一生只读过这本书,从五岁到临死前我能把这本书倒背如流。我不识字,但这并不妨碍我理解《女儿经》的意思,这本书告诉我女人的最大美德是顺从男人。
  我的先生王一豪在我刚过门时就给我讲了王家历史上最为显赫的一个故事。
  王一豪的婆婆王赵氏是被写入州志的人物,州志详细记载了王赵氏割肉疗母的事迹。当时连年干旱,饥民遍野。王赵氏的婆母已饿得奄奄一息,为了挽救婆母,王赵氏把自己屁股上的肉割下来炖成肉汤,先是左边屁股后是右边屁股,六十多岁的婆母终于度过饥年。王赵氏二十岁丧夫,只留下一子,婆媳孙三人相依为命。
  及至婆母七十岁,又患眼疾,流脓不止,王赵氏每天用舌头把婆母的眼睛舔干净,如此独特的治疗使她重见光明。王赵氏的事迹被传为美谈,知府大人呈报当朝皇帝,皇帝特赏赐银子在王家湾立了一块汉白玉的贞节牌坊。王赵氏唯一的儿子王继桢也因勤奋苦读中了举人,被州府辟为幕僚,王氏家族从此兴旺发达起来。人们都说,这是王赵氏积的德。王家凡是妻妾入门,都要由当家的男人给她们讲授这段族史,并到贞节牌坊前敬香膜拜。
  王一豪是这一带有名的乡绅,在民国时期做了参议员。父亲同老爷无力撑持六个儿子、十八个丫头、八个姨太和抽烟赌牌的生活,就把我卖给王一豪做小。
  父亲说:明天王老爷要举行盛大的仪式把你接过去。我说,嗯。
  第二天,王家高朋满座,政府的要人们都来贺喜。同老爷说,高兴点,十八丫头,王老爷这么大的排场也算对得住你。我说,嗯。夜里,我坐在新房里,王老爷一揭开盖头就眉开眼笑,王老爷一笑,我也笑了一下,是我驾轻就熟的那种笑,王老爷更加心花怒放。王老爷那时年轻得像个小伙子,王老爷醉意醺醺地说:
  脱!
  我当然不好意思。王老爷对一切都很娴熟。后来,王老爷摸着我的脚,也像当初我的父亲同老爷那样陶醉。我想我已经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成了王老爷的掌中宝物。我也像母亲那样成功地吸引了男人,王老爷不但夜里留在我的房间,到外面交际时,也把我带在身边。那些年月里,我真的以为做一个女人很幸福,这种幸福将一直持续下去。
  我的生活发生转折是在被土匪绑架之后,王一豪变卖家资把我赎回。这件事成了轰动一时的新闻,人们都夸王一豪慷慨重情。我回到家后,王一豪从不走进我的房间了,更不带我出门。王家的人都躲着我,仿佛我是一个不洁的怪物。昔日同我殷情相处的姨太们都朝我吐唾沫。大太太到我房间里来,坐了半天吞吞吐吐地说了一些土匪的传闻。我说,他们对我很好。大太太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我夜夜失眠,浮梦联翩,我总是梦见男人。父亲,王老爷,更为可怕的,我还梦见了土匪头子赵老大。赵老大拉过我的手,醒来时我的手臂上依然有那种异样的感觉。一连几天我总是用香皂洗手,用刷子把每一个指缝刷得干干净净。赵老大还是在梦中走来,他的胡子像细小的刷子一样抚过我的身上。早晨起来后,我叫下人们给我准备了一个大木桶,我整天泡在木桶里,细心地搓洗我的身子。
  但是,梦中赵老大并不放过我,他居然躺在我的身上,我甚至感觉他那个玩意儿进入时的滋味,哎呀,羞死我了!醒来后是一个下雪的清晨,我叫下人们给我烧热水,但是没有人理我。很长时期以来,没有人到天井旁的小屋里来看我。王老爷带着几个下人把我搬到这里来,小屋旁是长满青苔的天井,一口废弃的古井和一棵高大的香樟树。王老爷最后一次同我谈话。他说,州志上还载着许多烈女的故事,有许多烈女在土匪到来前,自觉地投河淹死;还有的被土匪污辱后坠崖而亡。她们都舍身成仁,维护了家族的声誉和自己的名节,她们因此而流芳百世。
  王老爷叫人在我的小屋周围筑上了一堵围墙,围墙上有一道小门,每天只有一个老佣送两次饭来。所以,这个雪天里是没有人给我烧水的。但我必须清洗,我是一个不洁的女人,我的每一个毛孔都流淌着污垢。我在天井里找到一些残雪,我捏着雪块就往身上擦洗。我脱光衣服坐在雪地里,我必须把我擦洗干净,雪块使我从模模糊糊中清醒,我感到全身清凉爽洁。我想我不能睡去,再做一次梦又增加了我的罪孽,我就那么坐着直到深夜。
  不知怎的,老佣白天没有来,夜里却来了。老佣打开门看见我转身又跑了。
  我像一个雪人一样倒在地上,我听见杂沓的脚步正往这里跑来,王老爷的声音有点激愤:快把那里收拾干净!
  我向那口井爬去,我要把自己清洗干净……
  第二世我变成一个男人。我的最后时刻深刻地烙在了我的记忆里。我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看见我的亲人们围着一具尸体放声痛哭。尸体胸膛上有一个窟窿,血像泉水一样涌出来,我变成一缕青烟从那血口里飞向天空。我在空中看见母亲嚎哭着往尸体上扑去,但是,有人拦住了她。母亲伸开双手叫着:成贵,成贵呀!
  我用手去拉母亲的手,但是她没有反应,依然将双手向前伸开,我感觉母亲的手像两片痉挛的树叶,撩得我的心也抽动起来,地上的尸体也在抽搐,血流得更猛了。母亲的心似乎也在抽搐,她猛然捂着胸口向后倒去,我的女朋友高英扶住了她。高英已经哭得像个泪人儿。我大声叫:妈,妈!我又摸母亲的脸,希望她能看见我,她的眼睛望着天上,我觉得她看见我了,我急切地喊:妈,我在空中。
  母亲只叫了一声天啦,又往尸体上扑去,她仍然被拦住了。走来一个满头白发的长官,长官的脸像他身上的衣服一样铁板,尽管那张脸也像那身衣服一样皱皱巴巴的。长官严厉地把训斥他没有阶级立场:怎么能给阶级异己分子的母亲敬礼呢?
  军人敬礼的手放下来。他心事重重地爬上一辆绿色的军用大卡车,一列车队浩浩荡荡地开走了,扬起一阵尘埃。母亲在这股烟尘中跑到尸体旁,尸体的眼睛僵直地望着天空。母亲把尸体的双眼合上,叫喊着,成贵,成贵,我的孩子呀!
  我拼命张大嘴巴,大声叫喊:妈,我在这儿啦!母亲突然昏倒在地。我用双手摇晃着母亲,高英用大拇指按住她的人中。过了一会儿,母亲醒来了。高英说,妈,我们该把成贵拉回家了。围观的人正从四面八方跑来,母亲仿佛突然清醒似地说,该走了。
  高英把板车上的一床篾席打开铺好,高英捧着尸体的头,母亲去抬脚,但是,高英和母亲都没有抬动。高英说:太沉了!母亲说,得找人帮忙。高英走到围观的人丛里,对一个穿着蓝衣服的男人说:请你帮个忙,帮我们把尸体抬到板车上。
  那人说,摸死人很晦气的。高英又说,求你做点善事吧!那人说,被枪毙的人哪配善行呢!高英说:他其实没偷没抢没行凶杀人,他不是刑事犯!那人说:总归是个死刑犯!
  高英看见旁边一位大爷,很面善的样子,高英求他帮忙,大爷说:哪有白干的!高英在身上的包里找了一阵,把一些碎钱塞到他手里。老大爷把钱清理好,放在上衣兜里,然后去抬尸体。老大爷抱住了尸体的上部,高英和母亲一人抬一只脚,把尸体放在板车上。高英把篾席卷过来盖住尸体,又用一根细绳捆好,然后拉着板车往回走。高英和母亲不敢看围观的人群,深深地垂着头,仿佛是一个被当场抓住的贼。母亲甚至也不敢哭泣,只跟在板车后面,头垂得很低。
  我飘在母亲的头顶上,我甚至摸到了她的头发,闻到了头发里的汗味,这气味让我安定下来,这是我从小就熟悉的气味。围观的人跟随了一段路后四散开去,只有几个小孩跟在后面,向板车扔石子。有一个个头略胖的男孩扔出一块瓦片,我慌忙用身体抵挡,瓦片仍然落在了母亲的右额上,我看见母亲用手捂住伤口,血从指缝里流出来。母亲不敢往后看,惊慌得像一只误入街头的老鼠。母亲说,高英,我来拉车。不等高英放下车把,母亲就站在拉车人的位置上。母亲说:高英,徐家不能连累你。你还是走到街边去吧,让人看见你收尸,单位会开除你!
  高英说,妈!母亲说,谁是你妈,我不认识你!
  高英的眼泪滚落下来,高英站住了。母亲拉着车一阵小跑,高英也跟着跑,一边抹眼泪。我也想抹眼泪,高英一哭,我也想哭。我用高英送给我的手帕给她擦泪水,但她浑然不觉。我捶打着自己,我知道是我害了她,我连累了她,我让她在人群里抬不起头。可是,我真的爱她,我爱她却害了她。我不该爱她呀,现在我才知道,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是连累了高英。
  高英跟在板车后面,扔石头的小孩没有再跟上来,大街上的人都远远地望着她们,有的人掩住了嘴巴,仿佛板车上拉着的是急性传染病人,连两位拉车的女人也散发出瘟疫的气息。街头的大喇叭正在播送喜气洋洋的歌曲,某个盛大的庆典正在万人广场上展开,喇叭里有嘈杂的人声。
  我们回到城西的徐家巷。母亲再次对高英说,你最好回家,丧事我会处理的。
  高英说,你一个人忙不过来。母亲说,前年老头子死了,也是我办好的。高英说,今年不同了,成贵也走了。
  高英说着又哭了,母亲慌忙往前后左右看了一下,人们都参加集会去了。母亲说,赶快给他再穿两件衣服,然后拉到后山的乱坟岗,我已经请人挖好墓坑了。
  高英说,不在屋里停一夜吗?母亲说,要赶在邻居们回来之前拉出去,他们的嘴巴要撕人的。
  母亲和高英给尸体穿衣服。我认出那是我大学刚毕业时穿过的中山服。我清楚地记得母亲给我穿上衣服时,满意地笑了。我在她的笑容中跑过徐家巷,到邻近的学校去找高英。高英就是在那天夜晚扑在我的双肩上说她喜欢我的。我想拉住她,但她一闪身躲开了,似乎我的衣服上有电似的。
  我想把这件衣服留给高英作纪念,我大声对高英说,高英只顾给尸体套袖子,她似乎一点声音也没听见。我沮丧地流下了泪水,我想我是真的死了。我们已经隔着两个世界了。
  母亲把尸体往山坡上的乱坟岗拉去的时候,她的头垂得要靠近膝盖了。她听见广场上人们的脚步声正往外扩散,散乱而杂沓,散会的时间到了。人们正在往家里走去,享受儿欢女笑的家庭生活。现在已近傍晚了,正是鸡栖于埘、倦鸟归巢的时候,母亲却要把我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乱坟岗旁已经有一个挖好的土坑,两个男人坐在土坑旁的锄把上抽叶子烟。看见板车拉到下面,都放下烟斗来抬尸体。他们把篾席取下交给高英,高英把它铺在土坑里,两个男人一头一脚抬着尸体放进土坑的篾席上,然后把篾席卷起来裹成一团。他们开始往土坑里填土,母亲和高英的泪水也掉在土坑里。她们没有像别的女人在悲恸时那样嚎哭,只嘤嘤地抽泣,仿佛肠子一节一节往外抽动的样子。她们这样抽动的时候,我在空中也感到浑身痉挛,我把双手搭在母亲和高英的肩头,我温柔地抚摸她们,我说我在她们的身旁,她们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城市已经陆续亮起了灯光,两个男人垒好了一座新坟。母亲从手帕里拿出最后的积蓄,付给他们的工钱。他们攥着钱道谢,因为是这样的死人,母亲的工钱似乎也给得让他们满意。母亲问,两位师傅贵姓?他们中的一个说,老人家不必问罢;若有人探问,就说是个穷慌了的乡下人。
  两个男人扛着锄头走了。母亲和高英烧了一些纸钱,互相搀扶着往山下走。
  母亲又在叮嘱高英不要再去徐家巷看她,要为自己的将来着想。
  接下来的日子就只剩下了我,我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我想找到那具尸体,它属于我,没有了它,我只能是一道轻烟。我在疾风大作的黑夜里,随风飘扬。
第11章 梦中书写(3)
  我歇在一户人家院子边的一棵树上,我看见一群麻雀依偎在鸟窝里,我被它们安闲的样子吸引住了。我飘进鸟窝里时,疲乏极了。
  3我变成了一只麻雀。
  我跟着一群麻雀,通常我们在村边的竹林里飞上飞下,竹林边是一些水田,我们可以在田里觅食。另一边是农家,我们也可以在院子里寻找食物。我们最怕人,他们一声吼叫,惊得我急忙飞走,飞到竹梢上远远地看着,这才觉得似乎安全了。
  有时我们也在竹梢上站着,却不知不觉地中了弹弓,被碎娃的小石子击中了。
  也有用枪对付我们的,我有一次听见了枪机的扳动,因为我对枪始终保持了一种特殊的敏感,才躲过这一劫难。最让麻雀们担心的是冬天,冬天食物很难找到,我们就要到农家去冒险。有一次我跟另几只麻雀发现雪地上有一堆谷粒,我们迫不及待地跳过去,一张网将我们网住了。我们吃完谷粒后,就在网里叽叽喳喳地吵闹。我们的小眼睛里映出一个人的模样,更加惊慌地跳上跳下。我们看见人的一只手向网里伸来,一只麻雀被抓住了。我想我必须从网里飞出去,我听见那人说,油炸麻雀是下酒的美餐,我今天要好好喝一杯。
  我看准那只手伸过来的地方,只有那里有一个缝隙,在另一只麻雀又被抓住时,我奋力从那一个小孔挤了出去。我再次飞到竹梢上时,才发现爪子上被撕掉了一层皮。我再也不敢冒险到农家去找食物,一连几天在竹林里徘徊。我想,我们麻雀一定要提防人这种动物。
  人的魔爪还是不放过我们。有一年秋天,我们正在这里戏耍的时候,却遭到灭顶之灾。这是我们麻雀家族祖传的一次劫难,我们通过喙语告诉麻雀子孙,要记住我们的灾难。我们没法同人类抗衡,我们唯一的武器就是记住,牢记灾难的肇始者。麻雀群落都有这样的说唱鸟,它们的声音格外婉转动听,它们把祖先的故事编成忧伤的歌唱给我们听。歌声唱道:
  在一个秋天的清晨,走来一群身穿盔甲的人。我们的祖先在林中嬉戏,并不知道死亡就会降临。
  我们在空中飞过,直奔城中觅食。
  我们的眼睛并没注意,一双人眼正在关注我们。
  一天之后,郊外燃起了大火,野草和灌木化为灰烬。
  第二天,一群手握长矛的士兵,以捕捉麻雀为乐。可怜的麻雀,都被装在笼中。
  第三天,饥饿的祖先被放了出来,它们直扑城中的草垛,希望能找到救命的食物。它们的爪被绑上了纸袋,纸袋里装着火药。
  第四天,另一批麻雀的爪上,被绑着燃烧的棉花。祖先的羽毛也被点燃,它们飞到城里的草垛,剧烈的疼痛使它们停歇下来;草垛引发大火烧遍全城。我们的祖先悲愤交加,在火中惨烈地死去。到处横陈着麻雀的尸体。我们的鸟眼对着苍天,为什么让我们遭此横祸?
  我们在秋雨中叽叽地哀鸣……
  我们只知道,有一种特殊的动物,它因自己的罪过受到上帝的惩罚,他说:
  我要叫你和女人彼此为仇,你的后裔和女人的后裔也要彼此为仇。可我们麻雀,并没和女人及女人的后裔彼此为仇呀,我们只在林间或草垛间觅点人类遗留的残食,在田里我们也能找到虫子,虽然偷吃几口谷粒,但并不妨碍人类的生存。
  我们麻雀家族的行吟诗人接下来还会告诉你更加惨烈的故事,这事根植于麻雀的集体记忆中。有一天,麻雀忽然被列上黑名单,和苍蝇、蚊子、老鼠相提并论。居然把麻雀与这些低空飞行和地上乱窜的小生物混为一谈,足见人类的愚蠢!
  麻雀有优美的流线型身躯,灵动的眼睛,可上天入地,哪是追腥逐臭之辈!但人类并不知道我们高远的志向,却给我们带来空前绝后的大灾难。
  那时,我们的祖先正在竹林边玩耍。猛然听见吆喝声,它们飞起来想往熟悉的院子里飞去,但院子里站着人,手拿长竹竿挥舞不停。我们的祖先再次飞到竹林上,竹林摇来晃去。大鼓、木盆、门板、瓷盆等丁冬丁冬地敲击起来,我们的祖先就这样丢失了这片家园,在山野东躲西藏。可是,无论飞到哪里,都有埋在林中的人群,都有躲不开的呐喊和敲击声。麻雀们凄凄惶惶地飞呀飞呀,没法寻找食物,没能喝上一口水,它们惊惧地嚎叫哭喊,却没有唤起人类的怜悯。我们的祖先即使在夜里也要东奔西逃,因为山山岭岭都有通明的火把和人类通红的眼睛。麻雀的眼睛也红了,那是仇恨的眼睛;麻雀的喙也变红了,那是悲啼的血迹;麻雀的翅膀再也飞不动了,它们一头撞在地上,死了仍然鼓着双眼。
  只有在悬崖上的灌木丛里躲藏的麻雀侥幸地存活下来,把这悲愤的故事传给下一代。它们说,人们把麻雀的尸体串起来,装进箩筐或背篼送进城去。人们运送麻雀的尸体时敲锣打鼓,欣喜若狂。那时,我们即使躲在岩缝里,也在浑身颤抖,生怕有人顺着梯子爬上来。我们没有吃食,以岩间渗水为生,我们甚至不敢哭,紧闭着喙,生怕弄出一点声音。这次大难,让麻雀死伤大半,有的地方甚至几乎灭绝。我们通过繁殖顽强地维护了麻雀的传宗接代。我变成麻雀时,也记住了这些故事。我虽然知道人类的厉害,但总不至于完全能摧毁麻雀。我极力避开弹弓和枪口,总算保住了一条小命。
  我没想到,做一个麻雀是这么艰难。我们终于还是呆不下去了,农药杀死了虫子,使我们无法进入田地里,我们可食的东西越来越少,麻雀家族的成员锐减,真正的危机到来了。我们祖辈生活的家园突然变得陌生起来,我们似乎无法再呆下去了。我们决定长途迁徙,走出这一片大山区。以我们的飞行是无法走出这片迷宫式的高山,我们学会了人类的聪明,我们成群结队地歇在火车顶上,穿过秦岭寻找新家。
  我一想到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就感到又兴奋又悲凉。早晨起来,我在竹林边转了三圈,我想把这个地方记住,有一天兴许可以回来。太阳还没升起,我们就往城里飞去。我们在高楼大厦间寻找火车,最后我发现,麻雀都在往西边飞行,我也飞向西边。果然,在一片乌黑的煤渣和乱草丛生的地方,有一列火车像一条长长的竹节虫正在爬行。飞到车厢上时我们已经精疲力竭,扑在车厢上想好好歇一口气。我的爪子落在一片污渍上,越陷越深,我挣扎着想把爪子拔出来,我扇动翅膀,却怎么也拉不出来。一股灼热使我疼痛难忍,我焦急地大叫,我的叫声引来麻雀的叫唤,我才发现,许多麻雀同我一样被粘住了。我明白,人类又发明了一种对付麻雀的新招数,而我已在劫难逃了。
  我拼命扇动翅膀,用叫声告诉空中的麻雀这里有危险,它们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飞走了。我是必死无疑了。我看见满脸乌黑的火车司机从窗口伸出头来往车厢顶上观看,他听见麻雀的哀鸣就笑得很灿烂,他对另一个司机说:伙计,快来看呀,我们要发财啦!
  我在酷烈的太阳中,喙干舌燥,我的双眼昏昏欲睡,我知道我的大限就要到了。我将再一次转世,我对转世已经厌倦了。我不想变成有生命的东西。除了人类,其他生命正在大量死亡,我该变成什么呢?
  夜里,火车停在一个山口上。我睁开眼睛最后一次看这个世界。火车司机提着麻袋爬到车顶上,我记住了这张肥胖的脸。我转向旁边的山崖。我知道,一只麻雀的阴魂是不能飞得太远的,我垂死的眼睛中出现了一块金黄的岩石。
  现在,我变成了一块石头,雄踞在高峻的山头。
  我这才发现了石头,石头也是有眼睛的,在悬崖顶上的灌木丛中,只有月亮升起的时候,它才把眼睛睁开,透过灌木仰视着蓝色的星空。石头是能看懂星星的眼睛的,星星的眼睛比石头更苍老。星星是不会频繁转世的,星星看着石头在一眨眼之间就转世,石头在风中化作尘埃了。所以有时候,石头也不是徒然地仰望星空。站在山头上叽叽喳喳地议论人间,是我们石头最惬意的一件事。顺便说一句,我们是用高低错落的形状发声的,月亮照在我们身上的时候,能听见月光的碰撞声,一种淡紫色的声响,还有面粉一样柔和的气味,在石头与石头之间飘荡,那就是我们在说话了。你如果看见月光撞击留下的明或暗,你就能觉出我们的声调高低。
  我们石头家族的眼睛也有青色的,这种石头喜欢青苔爬在它的身上。它是一种极端疲惫的生灵转世而来的,变作石头以后也懒得睁眼,缩在青苔下。这样的石头正在大量增加。但是,这些疲倦的生物,正在遭受尸解的痛苦,人类喜欢把它们一层一层地掀起来,放在房顶上作瓦片;也有的又被拉进大城市里,这是它极其不愿意的事情。它们大多是大城市里的亡灵,经过晃晃悠悠的月夜之旅,来到深山里变成了石头,以躲避再生之劫。没想到转世为石时,仍然没法躲过人类的魔掌,它们被凿成各种形状,然后用水泥粘合在地板上、墙壁上,人们围着石头指指点点,说这样的装修很有现代意味。石头用奇形怪状的眼睛看着人类的模样,人变得支离破碎。石头在这些地方仍然用月光一样的气味来交流,即便在夏天,它依然是一派森寒的气息。于是,人们说,用石头筑居室,真是爽得很。
  我们石头只好无可奈何地轻叹一声。
  尽管如此,我仍然觉得转世为石是最好的选择。最大的好处是躲过了伤害,我们不必担心子弹,子弹不会打死我们,我们的儿子也不必担心子弹。虽说一种被称为科学家的动物已经研究出一些号称为原子弹的东西,我们石头并不害怕它,也不畏惧它的辐射。我们只畏惧另一种也是号称科学家的动物,他似乎专跟石头和土地作祟,他研制一些炸弹,直捣我们石头的心脏和肢体,能把我们炸得粉碎。
  我们最恨人类尊崇的这些人。所以我们石头世界也要联合起来对付人类,有时我们中的一些石头联合起来,携带着泥土和雨水向人群居住的地方滚去,轻易就把他们和他们的巢穴掩埋在地下。有时,我们在山洞里对付人群,当他们试图把我们挖空的时候,我们就会联合起来,在山洞里吃掉他们,我们一行动,他们就魂飞魄散,我们希望他们也转世成为石头。
  我们石头家族有另一个好处,我们大多数时间都很沉默,绝不像人类争吵不休。我们没有什么观点,也不坚持自以为是的主义,所以,我们绝不为了主义和观点争吵,更不会为这个而发动战争。当然,我们也不会因为固执己见而被其它石头视为异类。我们的观点就是沉默。沉默的东西并不是没有力量,我们一般都是几十年才轻轻松松地联合起来打一次呵欠,我们慢慢舒展筋骨,打着呵欠的时候,最经受不住的就是人类,他们大呼小叫地在城市东奔西跑,惊恐万分地叫道:
  地震,地震!如果他们因此而流血或死亡,也是我们并不知道的事情,我们石头家族没有感情,对他们的悲痛是不知道的。
  这就是我们石头的又一个好处,没有感情。一旦死亡不再降临,我们就没有爱恨情仇,没有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是生命的伴生物。我们已经没有生,也就无所谓死,欢乐和痛苦不再纠缠我们。我们没有心脏,没有血液,也没有体温。
  我们不会眉目传情、思念恋人,也不会为了繁衍后代而结婚生子。我们石头家族都是转世而来,这些厌倦的生灵,越来越多地变成石头。
第12章 梦中书写(4)
  所以,我们的队伍在壮大,我们的领地在迅速扩展,我们已经占领了成群的山脉。在这些山上,雨水配合我们打败了泥土,把泥土中长出的树丛和生活在树林的羚牛、蛇类、蚂蟥等统统变成了石头。我们看见石头的胜利,群山由葱绿变成了褐黄,我们在太阳下裸露出岩石家族的狰狞模样,我们的笑声像太阳一样灼热。每年七月一浪高过一浪的热流中,从地球的许多地方,传来石头家族的气息,我们知道它们并不遥远,它们正在泥土中展露出来。地球上曾有一些时代,属于石头的世界。而现在我们正在复活,我们石头家族的全面复兴已初露端倪。我们可以自豪地宣称:一个石头时代即将来临。当水、泥土和树木消失之后,我们还会看到,人类将匍匐在我们身上,转瞬间就变成了石头。
  我们石头家族将成为这个世界的统治者,我们把大地变成一派玄黄,太阳的光芒也被染成玄黄。没有鲜花,摇的是石头斑斓的魔影,如果有一个人侥幸活着,他一定认为这些石头都有神奇的魔法。没有鸟叫,我们要让世界一片死寂。
  我们石头家族奉行全球统一,统一的色彩和统一的沉默。
  当人类还处于竞争和掠夺的蒙昧中时,我们石头家族正在全球攻山夺地,迎接石头时代的全面来临。
  在想像中完成
  夜里胡萍老做梦。先是梦见牙齿像玉米一样在嘴里蹦来蹦去,冷不丁就跳在手心里,然后又梦见大楼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倒塌,扬起的灰尘也是漫不经心的。胡萍在连续的梦呓之后,感到睡眠让人精疲力竭。她躺在床上睁开眼睛,四周寂静无声。“太好了!”老公宋彪冷不丁儿地叫道。墙角的老式衣柜像一团浓黑的阴影,衣柜上的穿衣镜正对着双人床,胡萍觉得那叫声在衣柜和床之间跳来跳去。同时还在一串潮湿的笑声中不经意滚过,胡萍竖耳细听,几颗雨滴落在雨棚上,胡萍觉得屋里的声音从阴影角里一溜烟跳到雨棚上,落进无边的夜色里。
  翠……华……过了好大一会儿,宋彪似乎在叫着一个名字,同时把手伸到胡萍的脸颊上。这次胡萍又听见了笑声,断断续续的,几乎不容易听见。胡萍慌忙钻进老公的被筒里。胡萍把脸贴在他的背上,用手指抚着他的胸膛。胡萍感到宋彪的前胸在发抖,这时胡萍清晰地听见了笑声从宋彪的胸膛里传出来,随着这笑声一起流淌的,还有一个名字:翠华。
  宋彪翻过身,把胡萍搂在怀里,胡萍在宋彪的笑声里听见自己的牙齿咯吱咯吱响个不停。
  宋彪的梦也夜夜持续到天亮。有一天起床时,他看见胡萍坐在防盗栏上。胡萍漆黑的背影让宋彪吓了一跳。他跳下床,伸手去抱她,胡萍端坐不动,只有一头长发像一串黑色的叹号悬挂在窗台上。宋彪在早晨的微光中扑向胡萍,背后传来了畅快的欢笑,这笑声似乎早准备好似的,只等这一刻就从压抑已久的嘴里奔跑出来。宋彪回过头,看见胡萍在卫生间的门口笑得用手撑住了肚子。宋彪指着防盗栏上的胡萍问:“那是谁?”翠华。
  宋彪冲到窗口,抓住了一个冷硬的女模,商店的橱窗里常用的那种,还戴着一个假发套。宋彪气急败坏地往外扔,却被防盗栏弹回来了。宋彪涨红了脸的样子让胡萍忍不住再次哈哈大笑。
  接下来的几天夜里宋彪开始失眠。宋彪在暗夜里听见胡萍在咯吱咯吱地磨牙齿,宋彪开始以为胡萍在说梦话,贴在她的嘴边仔细分辨了很久,没有听见清晰的话,宋彪也就对胡萍的梦失去了兴趣。宋彪感到黑夜里百无聊赖,就开始摸胡萍。胡萍这时出现了轻快的呻吟,宋彪警觉地停止了抚摸。宋彪停止动作的时候,胡萍醒了。胡萍睁开眼睛,宋彪的脸映在胡萍的双瞳里夸张得有些变形,胡萍突然闭上了眼睛,坚定地说:不!不!
  宋彪立即翻身倒下来。
  胡萍再也没有睡着。现在是春天,夜雨下个不停。胡萍和宋彪同时在潮湿的气息里感到身体里什么东西也懒懒地醒过来。他们各自数着散乱的雨滴,一颗两颗从防雨棚上滑落。天明时胡萍和宋彪都没有起床。胡萍说,我该起了,儿子显娃就要回来了。宋彪说再睡一会儿吧,反正是星期天,中午到外面去吃。
  胡萍于是又倒在床上。窗外的雨绵绵密密地落在树叶上,一种情绪也绵绵密密地涌上来了。宋彪抱着胡萍说,我曾经是爱你的。胡萍尖锐地叫起来:曾经?
  现在就不爱了?宋彪捏了一下胡萍的鼻子说,你真贪啦,现在还说这个?胡萍着嘴说,现在去对别人说这个?宋彪笑了,这把年纪对谁说呀?翠华。
  胡萍冷冷地说出这两个字,宋彪转过身用被子蒙住了头。
  胡萍躺在医院里。胡萍的梦也移到医院里。胡萍仍然梦见牙齿在嘴里蹦来蹦去,梦见大楼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倒塌。胡萍听见护士来叫她,护士说你先生来看你了。胡萍跟着护士往外面走,走廊里门房的玻璃上歇满了大大小小的眼睛。
  护士说,那是病人的眼睛。胡萍用手拍了一下玻璃,那些黑眼睛仍然不动,胡萍拉住护士的手说:我打死了几只蝴蝶。护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胡萍拍着手自言自语:死蝴蝶,好多的死蝴蝶呀!
  宋彪提着一篮水果来看胡萍。宋彪把粉红色的蝴蝶结从水果篮上取下来,拿一根香蕉递给胡萍,胡萍没有去接香蕉。胡萍把蝴蝶结拾起递给宋彪,宋彪说那东西没有用的,胡萍说,给翠华戴在头上,兴许好看的。宋彪的笑容凝住了。
  胡萍把蝴蝶结戴在头上,高兴地转动身体,看见墙角的一个大镜子里,一个穿着斜纹衣裤的女人戴着蝴蝶结在轻快地旋转。胡萍指着镜子里的女人问宋彪:
  那是谁?
  宋彪拉住了胡萍正在挥舞的左手,胡萍用右手指头向镜子戳去,胡萍的牙齿咯吱咯吱直响:你这个妖精!
  宋彪看见胡萍的指头被玻璃划破了,血顺着残破的玻璃往下流,胡萍拍着手哈哈大笑:翠华的脸烂了!
  宋彪拉住胡萍的手叫医生。胡萍把带血的指头在宋彪的脸上画了一个鲜红的×。宋彪如释重负地说,护士来接你啦。胡萍边走边回过头来对宋彪说,我也曾经爱过你。
  护士拉着胡萍往病房走去时,宋彪试图把水果篮递给胡萍,但是,胡萍把篮子扔在地上,水果滚了一地。胡萍说,留给想吃的人吧。
  胡萍回病房时,又看见了那些死蝴蝶。胡萍在病房门口向后望了一眼,宋彪提着水果篮还站在那里。胡萍对护士说,又多了一只死蝴蝶。
  现在是秋天的淫雨绵绵密密地下个不停。胡萍独坐在雨线铺成的背景上织毛衣,织一针数一下,然后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雨。胡萍把已经要织好的一件很宽大的毛衣拿在手心里抚摸着。一位新来的护士进来发药。胡萍把毛衣针全部抽掉了,慢慢地拉着线头。护士说,为什么拆了?胡萍说,毛线太凉了,像窗外的雨线一样。
  护士把药倒进胡萍的手里,叫胡萍喝水,护士忽然想起发药时应该核对病人的姓名,就问,你叫什么名字?
  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胡萍惊异地看着护士说,翠华。护士突然扬起头笑了,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胡萍说我并不知道你的名字。护士说你叫我啦。胡萍说,你是谁?翠华。
  胡萍突然把手中的水杯向护士扔去,护士的脸被玻璃划破了,胡萍看着血从她的指缝间流了出来,顺着手背很快掉在地上,护士捂着脸尖叫着向外面跑去。
  胡萍重新拿起毛衣,很快把它拉完了,卷曲的毛线铺在床单上。
  医生走进来给胡萍作检查,医生说你伤着人啦,胡萍说活该。医生说要把你的双手绑在床沿上,胡萍说反正我也不再织毛衣了。
  两天后,宋彪再次来到病房里。宋彪这次带了一把康乃馨走进了护士办公室。
  宋彪在白帽子和白衣服之间,竭力寻找着脸上有一块白纱布的女人。护士向宋彪指了指办公室侧面的一间小休息室,宋彪走进去时看见脸上包着白纱布的女人站在窗前,窗外仍然是秋天的雨线织成的苍茫背景。宋彪手捧鲜花站在门口,轻轻叫了一声:翠华。
  翠华转过头来,也惊叫了一声:宋彪!
  宋彪呆站着,冷冷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叫宋彪?你怎么知道我叫翠华?
  宋彪和翠华同时诡秘地笑了。
  翠华说,我就知道你会在秋天的细雨中走来的,捧着一束鲜花来到我的门前。
  宋彪说,你还会写诗?
  翠华说,这两句诗只是一个记录,梦的记录。
  宋彪说,你的长发像一个哀婉的叹息,召唤我走到你的窗前。翠华说,你也会写诗!
  宋彪说,我从来不会写诗,只记住了这两句。翠华说,抄的情诗吧?
  宋彪说,我只是一个锅炉工,我只用铲子不用笔。翠华说:电视里学的?宋彪笑而不答。
  翠华挽着宋彪的手,翠华说,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梦里说,一个陌生的男人将带你去远方。宋彪说,我在楼下等你。
  翠华说,我很快就下来。
  胡萍已经很久吃不下饭了,她轻如蝴蝶。现在,冬天的雨夹着雪在窗外飘扬,胡萍站在窗前感觉房屋和大树都在雪花中飘动。胡萍说,你怎么还不来呀,我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医生说,你的丈夫就会来接你,接你回去过年。胡萍说,我家的穿衣镜里坐着一个女人。医生说,快来输液吧。
  胡萍说,他说过会来接我的,他穿着一件直领的大衣,在雪花飘飞的日子走到我的门前。医生说,我们要给你打针啦。
  胡萍说,别忙别忙,我还要收拾东西呢,我的旅行包在哪儿?医生说,等你忙完我再来。
  胡萍把床头柜里的塑料袋拿出来,把手绢和毛巾往里装,又把那些揉成一团的毛线塞进去。胡萍想了想把毛线拿出来,扔在屋角的垃圾筐里,啐了一口唾沫,又用脚踩了几下。胡萍轻松地把塑料袋的口子系上,如释重负地说:我收拾好了,我们该走了。胡萍对着窗口说:喂,你带我去哪儿?
  胡萍把枕头和床单一层一层地翻出来,在棉絮的缝隙里掏出一个一个小纸包。
  胡萍把纸包里的药丸放在一起,丢进嘴里,胡萍又喝下半杯水,然后平静地躺在床上,双手搂着塑料袋,露出了心满意足的微笑。
  医生再次走进来时,看见胡萍的两只眼睛睁得很大,脸上的笑容似乎被雪天冻僵了,医生说,她的灵魂变成两只蝴蝶,从眼睛里飞出来了。
  医生说,你想回家的话,就一定要配合我们抢救。胡萍使出最后的力气说,我们已经在路上了。
  医生握着听诊器和拿着针管的护士相视一笑,医生后来作出诊断:该病员死于癔想症。
  宋彪再次来到医院时,是在这个雨雪交加的黄昏,宋彪穿着一件直领的呢大衣,提着一个沉重的旅行包。
  宋彪把旅行包放在病房门口,看见医生正在给胡萍输氧。宋彪贴着胡萍的脸轻叫了一声,两眼流淌着泪水,一滴一滴落在胡萍的脸上。宋彪的眼泪唤醒了胡萍,胡萍最后睁开了眼睛,对宋彪露出了一个清晰的微笑。胡萍说,你终于来了,我已经准备好了。
  胡萍的话语显得极度的虚弱和疲乏,胡萍用一生的等待换来了辉煌的想像。
  胡萍竟伸开手臂搂住了宋彪的肩,胡萍在宋彪的耳畔说,我是一只疲乏的蝴蝶,停歇在你温柔的肩头。
  宋彪的泪水已经变成了雨线,宋彪轻轻地把胡萍揽在怀里,胡萍安详地上路了,脸上露出了一生最灿烂的微笑。胡萍的微笑成了宋彪心中永远无法抹去的记忆。宋彪坐在公墓的石凳上,整日想着胡萍最后一句话。宋彪把那只大旅行箱放在卧室里,每天捧着一把矢车菊去胡萍的坟头探望。大儿子显娃有一次跟着他,显娃在父亲的泪水中看见了父亲和母亲之间的爱情,显娃以为那是一种相濡以沫、风雨同舟、相依为命的感情。显娃安慰父亲要保重身体,宋彪说,你妈走了,我的心里一下空了。显娃说,还有我呀,我会带个儿媳回来,您还会有孙子的。
  宋彪鳏居了两年之后,终于把翠华领进了家门。翠华走进卧室时看见那只旅行包已经布满了灰尘,两边的铁锁锈迹斑斑。翠华试图打开它,宋彪说没有钥匙,翠华问钥匙在哪里,宋彪说,在墓里。
  现在,又是秋天淫雨飘飞的日子,翠华偶尔还会想起那句诗:你会在秋天的细雨中走来的,捧着一束鲜花来到我的门前。宋彪凄凉地一笑,说,我该去烧锅炉了。
  翠华看见宋彪佝偻着腰走下楼去。翠华倚在窗前,窗外仍然是秋天的雨线织成的苍茫的背景。
第13章 空花幻影(1)
  人影
  那年的整整一个夏天,我的脑子里塞满了一个英国女人的身影。我在写一本记载医院百年历史的书籍。按规定,我将在志书第一千零一页的第一个空格内,填上一位英国女性的名字。据说,她是这医院的创始人。我觉得自己是把一个活鲜鲜的漂亮姑娘风干之后,挂在历史的空格上。“你仔细想想,她是什么样子?”“说不清。”
  我不敢正视前任院长的眼睛,一提起英国女人,那双黯淡的眼神变得深不可测。我愣怔盯着老院长的鼻尖。那鼻子就像被风干了水分的萝卜,胡乱地摆在皱巴巴的脸上。“她的头发是什么颜色呢?”“银白色。”
  老院长蜷缩在发黑的藤椅中,破旧的藤条在老院长的身下叽叽嘎嘎。老人的双手比藤条更枯瘦,青筋暴胀,弯弯曲曲,颤抖不止。
  有时那位英国女人独坐凉亭,夕阳的余晖把她的头发涂抹成金黄色,蓝色的目光消失在澄明的黄昏景象里。”
  老院长慢慢地说,他凄婉的声调和清晰的形象思维能力令我暗暗吃惊。
  我在笔记本上勾画了一个凉亭,我为自己拙劣的绘画技术深感羞愧。图上的柱子东倒西歪,摇摇欲坠。“她有家吗?不,我是说,她结婚了吗?”“她没有结婚。”
  老院长话音滞缓而沉重。他为异国女性的茕茕孤景不停地摇晃着光脑袋。初升的太阳像顽皮的小孩在老院长光溜溜的头皮上跳动。
  “每天清晨,她穿过长长的黄泥土路走进病房,晚上则枯坐房中独自祈祷。
  礼拜堂钟声响后,她会端坐其中,静听童子们的唱诗声在空中渐渐飘散。”
  老人的描述常常在不断重复的词句中停顿下来,像秋日屋檐下的雨滴断断续续。“她叫什么名字?”“谁知道呢?”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屋里凉气袭人,只有老院长头顶的一束阳光使人感到有些暖意。这种感觉与这个季节显得很不协调。老院长的声音终于在一声叹息后结束,浑浊的眼光落在满是尘土的地面。星星点点的太阳光点缀其间,细碎的尘埃在光束里自由自在地浮动。
  “鸦片战争之后,帝国主义在中国大搞文化侵略,她就是这么来的。”沉默之后,老院长一反平常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她不过是帝国主义的一件工具。”
  我和陈华住在一幢破烂的房子里。远远望去,在蓝盈盈的苍穹下,房顶像折断翅膀的乌鸦,虽伤痕累累但仍然保持了跃跃欲飞的姿势。
  而今,这幢楼房的内部已被蛀蚀一空,到处散发出朽木的气息。
  我和陈华住在二楼。楼道里寂静无声,脚步叩击腐朽的木板,四壁回音阵阵。
  只有深夜独自一人在流星诡秘的旷野上行走,才会使人产生有脚步紧追而来的恐惧。太阳从楼道尽头的窗户上斜射下来,我们的背后却是脚音杂沓,寒气袭人。
  打开房门时,陈华惊呼了一声,楼道里的回声拔地而起,穿梭一阵之后才渐渐细弱。我站在门口,看清了一位瘦弱的陌生姑娘,正用怯生生的眼神瞅着我们。
  “你是怎么进来的?”陈华问。
  姑娘的嘴唇像秋风中的树叶,瑟索抖动。她的眼睛酷似两个焦急的黑蜘蛛,在墙壁上、地板上飞快爬动;她的双手反反复复地揉搓,指节间发出叽叽嘎嘎的撞击声。这声音使我产生了咬牙切齿的感觉,它和老鼠啃噬木板的声音极其相似。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在漆黑的半夜听见这种响动,恐怖使我紧捂被盖蒙头大睡。
  “看你瘦小如鼠的样子,八成是从门下的老鼠道爬进来的。”陈华走近床边时,小声嘀咕。
  楼里的居民除了我和陈华以外,蓬勃发展壮大的恐怕就是老鼠家族了。老鼠甚至啃烂了厚厚的木板门,在房间里穿来穿去,肆无忌惮地追逐欢闹。
  姑娘在房里呆站片刻,然后开始清理带来的东西。侧目细看,姑娘的皮肤粗糙,黑里泛红;两片嘴唇像抽干了水分的苦楝果,屋里花花绿绿的东西飘散出一股膻气,这膻气使我产生恶心的感觉。
  趁她拿上饭碗出去时,陈华跃身而起,把摆放在屋中央的那堆东西一齐甩到楼道里。然后摇摇摆摆地走到破碎的镜子边。镜子里的陈华脸上泛起复仇的快意,厚实的嘴唇鲜红如血,疯狂欲滴,我甚至能听见她肆意倾泻了对一个陌生人的仇恨之后,吧嗒吧嗒地咀嚼着快意。
  晚上,楼道的杂物又被搬回寝室,花花绿绿的东西给这破败的房间带来了生动的气息。
  “我叫林燕,刚调来的。请多关照。”
  我刚进门,姑娘就急急忙忙地说。许是经历了下午的准备,说话时仍然结结巴巴的,声音细碎,那怯生生的情形叫人顿生怜悯。
  “知道了。”陈华的语气明显柔和了,“同是天涯沦落人嘛!”住在这样的楼房里,真有沦落之感。
  夜里外面狂风大作,树枝像细长的手指抓扯着窗户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点点滴滴的雨水顺着玻璃流淌不止。
  屋里,老鼠又开始啃噬木板门,楼道里传来鼠族追逐的欢声。
  我一觉醒来,窗外已风平雨歇。在此起彼伏的鼠叫声里,隐隐传来两声抽泣,然后是叽叽嘎嘎的指节断裂声。再仔细分辨,游丝似的,瞬间又没有声息。
  在酷热的夏季,我被这魔影一般的英国女性搅得坐卧不安。无论白天黑夜,她那沉重的阴影萦绕在我心头,我发疯似的四处走访打听。
  在这个小城,有一位敢于同时光赛跑的老妇人。她曾经在英国人开设的教堂里当清洁工。当我在早已荒废的教堂旁边的草房里见到这位老人时,我才发现,她已被冷酷的时间蹂躏得遍体鳞伤。
  老太太有一副吓人的面孔:鼻子、嘴巴细小,脸上皮肤像斑驳的蛇皮,弱不禁风的躯体很像麦田里的稻草人,似乎一丝微风经过,稻草人就会随风而去,在茫茫宇宙中化为一缕游魂。
  老太太见到我时,显得坐卧不安。她用颤抖的双手不断地摩挲着脑袋。脑袋上缠了几圈黑帕子,中央露出一团光光的头皮。
  “英国姑娘的头发是什么颜色呢?”我问话的声音很细弱,生怕老妪被重语击倒。
  老太太的嘴唇像秋风中的叶片,颤抖许久却没发出清晰的声音。她的一只手缓缓地落在头上的黑帕上。“可能是黑色,我想。”
  我的脑海中迅速飘过这种景象:她有一头秀美的黑发披散在肩头,软边遮阳帽挡住了阳光,使她的脸完全笼罩在阴影里,躲过异国人群复杂的眼神,如小鹿般惊惶地穿过破败的街沿,走进教堂里。
  老太太的手长久地停留在黑帕上。那双手也是斑斑点点,我的目光犹如抚触了动物的毛皮,背上升起一股冰凉的感觉。“她的皮肤是什么颜色呢?白色或者黄色?”
  老太太的手又慢慢移动,这移动的手很像鹰爪。老太太的全身唯一灵动的就是这双鹰爪。老太太的一只手压在另一只手上。英国姑娘难道也有这么一副斑驳粗糙的皮肤?
  这老妪不是恶意中伤,就是脑袋出了毛病,我想。老太太的嘴巴已被岁月打上了封条,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的脸已被时光风化了,僵直在尘埃里没有任何表情。
  让一位耄耋老人回忆从前的一位漂亮姑娘,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我起身告辞,这种徒劳的走访已使我疲乏不堪。
  老太太重新蜷卧床上,屋里弥散着颓败的腐草气味。这种气息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整整一个潮湿沉闷的夏季,这气息如鬼魂缠身,经久不散。
  林燕曾在大山区的一家医院工作,偌大的医院黑森森地吓人。她抱怨说,在医院工作令人担惊受怕,老跟死神打交道或许有一天自己也会发病的。
  因为是异乡客,刚到医院时人们纷纷谣传她有大靠山是带“长”的,只是林燕浑然不觉,仍然在病房里忙忙碌碌,话音细碎,脚声轻轻,瘦小的身子更加细弱,终日神色惶惶如过街之鼠。
  林燕出入寝室时,往往给人一种微风飘过的虚幻感觉。她总是将两根手指轻轻按在门把手上,让门悄悄打开,然后侧身,猫腰,踮脚,闪身入门,踏雪无痕,无声无息。在燥热的夜晚,我常倚窗而坐,潜心阅读。她进屋后发出轻微的咳嗽声,我才猛然惊醒。有时我被身后的轻微响动弄得猛然一惊,汗毛倒竖。
  一个骤雨初歇的夜晚,我端坐窗前,突遇停电,空旷的楼道里冥寂无声。在微弱的夜光中,我的眼前突然伸开几根发亮的手指,一双大手缓缓飘浮在黑暗之上,片刻就隐没了。身后响起指节撞击的叽嘎声,旋即又消失了。我屏神凝息,心乱如鼓,想发出大叫,最终还是一声不响。正在这时,电灯亮了,我猛地转过身,林燕笑盈盈地站在门后,那笑容如冬日的雪光,寒气杀人。
  所以,陈华上夜班时,我很害怕跟林燕一起呆在寝室里,害怕那份虚幻的恐怖袭击我不堪一击的神经,扰得我彻夜难眠。
  夜里,又响起老鼠的叫声。老鼠把厚重的木板门啃穿了,大摇大摆地在寝室走动,如入无人之境。外面月光如水,窗前的树枝飘浮在迷蒙的月光里。在如水的月光中,总使人想起英国女人独坐凉亭的动人情景。“3岁,不,不……”
  林燕在床上突然响起含混的呓语,蚊帐在剧烈的晃动中掀开了,林燕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瞪大的眼睛幽光闪闪,她的脸因莫名的预示而变得很古怪。
  “怎么啦,林燕?”等她稍微平静之后,我问。
  “唉,做怪梦了。一个算命老头说我只能活23岁!”“梦终归是梦,哪能信以为真呢?”她疑惑地摇头。
  我深感自己蠢笨而拙讷。我不能用言辞织成虚幻的网让她相信梦毕竟是虚幻的,我只好引开话题。“你知道这里曾有一位英国女人吗?”
  “不知道。人如种子,偶然地落在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开花、消亡。不管英国人,还是中国人,都如此。”
  林燕的话让我大吃一惊。在这种清澈的透悟里,我的多愁善感是多么天真幼稚。岁月的尘埃已掩盖了许多往事,我又何必苦苦寻找呢!
  在档案馆堆积如山的旧书前,我发现一本残破的志书,上面有这样的文字:
  疗疾之所来历之说,城中一老翁有言,恐不足信。
  据传,异国有奇人焉。肤白,毛发繁杂,口吐咿呀之怪语,国人莫知其详。
  奇人身着黑袍长尾逶迤其后,其状甚为怪异。一日,夷人行至田间土埂,遇农夫有事于田畴者,盘辫绕颈如蛇蟒,大为惊异,伫立观之。农夫见状皆弃农趋之围聚夷人。夷者大惊,眦目视之,农夫见其目闪幽光,尤以为怪。一齐大呼,夷人慌乱,一下跌落水田中。
  此事酿出大乱,夷人谍报领馆,知府总兵遣员查办,遇县官体谅民情,不了了之,遂赔白银二百两。夷人以此修建疗疾之所。
  那年夏天,我总是被莫名的情绪扰得彻夜难眠。窗外蛙声如鼓,楼道里鼠声如故。我披衣起床,站在窗前,天空中晨星闪烁,淡淡的雾色笼罩在田野之上。
  窗边是土坯砌成的低矮城墙。城墙上野草丛生,乱蓬蓬的杂草中有一间破败的瓦房,这是医院的太平间。从进医院的那天起,我就害怕从这儿路过,特别是刮风的夜晚,风在瓦楞上低吟,在空寂的屋里走来走去,又逃跑似的冲出太平间,丝丝缕缕的凉气挟带着幽灵气息从身后直逼而来,我甚至能感觉到一只毛绒绒的长手抓住了我的辫子,一双透明的大脚靠近了我的脚后跟。我的胸膛里有如八面大鼓直响,脑袋里划过一个尖厉的声音:
  姑娘,快跑!
  我不由自主脚下生风,劈劈啪啪的脚音在漆黑的夜里回响。
  现在正是万籁俱寂的午夜时分,我躲在窗后,凝望窗外神秘的夜空,夜空下的城墙隐藏在草影中,波浪起伏的杂草间袅袅娜娜地浮起一个黑影。我被这景象惊呆了。黑影敏捷地拨开野草,身轻如燕地走向小屋。太平间的屋顶上两只眼睛幽光闪闪,一只猫长嗥一声跳下了房顶,消失在草丛中。
  我慌忙躲进床上,用被盖紧裹全身。不一会儿,门打开了,林燕站在门口,身影罩在幽暗的夜色中。
  “到哪去了?”我问“上厕所。”
  第二天早晨,陈华夜班回来就闹皮鞋不见了。我想了一会儿就说:
  “可能在城墙上。”
  陈华果然在太平间的瓦楞上找到了鞋子,怒气冲冲地问:“你怎么知道的?”“昨晚闹鬼了。”
  我幽幽地说,心里余悸未消。
  按照档案的记载,这医院曾经有一块石碑,上面镌刻了对联。每天从日出到日落,我独自在这古老小城的破败街道上走访古稀老人,希望能从中发现古碑的下落。在七七四十九位老者中,只有一人依稀记得那块石碑。
  “医院曾经有一扇爬满青藤的小门,门外竖立了一块石碑,但碑上只有坑坑洼洼的痕迹,看不清刻的什么了。”
  老人在落日的余晖中端坐在斑驳的木凳上,眼睛始终盯着墙壁上的一团黑点。
  一束残阳透过屋顶的亮瓦投射在白色的墙壁上,黑点在光影中分外耀眼。“后来呢?”
  “后来那地方修了一幢高楼,或许是把石碑埋在地下了。”“那英国姑娘住在哪儿呢?”
  老人颤巍巍地抬起身子,木拐杖在地上敲响:“走吧,孩子,我带你去。”
  我搀扶老人慢慢走过低矮的街沿,我觉得自己像捧着一堆细碎的流沙,生怕它一下垮掉没了人形。
  老人终于在我和林燕住的那幢旧楼前站住了,老人的眼神在夕阳中显得遥远而空。我感到他的眼里已升起迷茫的大雾,淹没了面前的房屋,重塑了昔日的情景。
  “这里曾是一幢带露台的小楼房,人们说,那英国姑娘就住在里面。但我祖父曾经对我说,那英国女人是个怪物,在她年老昏花的时候,常常神出鬼没,在教堂、在病房,白天黑夜都能看见她如幽灵一般四处游荡。嘴里念念有词,没有人知道她说的什么。”
  老人说完之后就缄默不语。在送他回家的路上一直神色黯然,我起身回家时,天已黑尽,沉默的老人突然拉住我的手说:“别找了,孩子。岁月带走的东西,谁也没法找回来。”
  声音悠远细弱如空谷回音,使我浑身一颤。在老人的睿智面前,年轻人的热情显得极其虚弱。在回家的路上,烦躁与焦灼的情绪逼得我气喘吁吁。想起老人的话,我暗想,别再为这子虚乌有的神秘女人自寻烦恼。
  林燕倒在了手术台边。其时,她正在为病人做手术。她倒下去就再也没有醒来。对于她的猝死,我感到措手不及;又似乎早有预料,在那破楼里的难眠之夜,我仿佛从鼠叫的疯狂中听见了死亡的召唤,我一直不能忘记林燕的那个噩梦,我相信那是预示。
  我和陈华最后见到她是在医院的太平间,林燕的遗体已全身肿胀,脸上浮肿不堪,一缕紫色的汁液藤一样从鼻孔向颈部延伸,死神把她糟得面目全非。陈华靠着我,走出太平间时,天空哗哗地泻下倾盆大雨,我们就这么在泪水和雨水中茫然行走。两天之后,医院举行了追悼会。
  这是医院简陋的礼堂,礼堂前方有一块黑板,主持人草草地擦掉了黑板上联欢舞会的字样,然后信笔写下了龙飞凤舞的白色美术字:追悼大会。
  追悼大会实际上只稀稀拉拉地来了十多个人。人们嘻嘻哈哈地跨进灵堂时突然神色肃穆。灵堂的正前方,林燕的遗像笑得很清纯烂漫,只可惜这笑容被罩在黑框里。灵堂四周摆放着花圈和挽幛,上面垂下五彩缤纷的纸花,舞会的欢乐气氛依稀可见,只是收录机里播放的不是舞曲而是哀乐。追悼会在“林燕”的微笑中按部就班地结束。
  人们起身撤退时,外面突然传来惊呼声:“起火了!”
  脚步立即忙乱不堪,人们你推我攘,纷纷逃离灵堂。冲出灵堂的人刚刚露出庆幸的神色,就被奇异的扑火场景惊呆了。
第14章 空花幻影(2)
  一床篾席在劈劈啪啪地燃烧着,十多个光屁股的男孩齐刷刷地围成一圈,十多根晶亮的弧线在浮动的水汽中晶莹闪亮,火堆里发出哧哧的淬火声。火苗渐尽的时候,人群里发出肆意的欢呼。
  “射程真远啊!”
  “这玩意儿还能灭火哩!”
  小孩子的恶作剧引来了人们的赞叹。当这辉煌的一幕渐渐结束,人们纷纷作鸟兽散,脸上露出余兴未尽的神色。
  灵车缓缓开来,林燕的母亲怀抱遗像坐进车厢里,林燕的遗体和衣物放在旁边,她的母亲整天没说一句话,我和陈华含泪同她告别时,她哽噎着对我们说:
  “今天是燕儿23岁生日。”
  我感到心里咯一沉,林燕的梦呓在耳边回响,我眼望苍天,欲哭无泪。
  汽车开走了,人去楼空。大樟树下铺满了落叶,中间有一朵遗失的白纸花,在下午的微风中,白花低泣着旋转不定,我感到它是那么凄惶无助。
  困扰了整整一个夏天,志书终于草草成稿。英国女人依然像雨像雾又像风,恍惚依稀又行踪缥缈。我只好在这本志书的第一千零一页的第一个空格内写道:
  “一位英国女性。”
  重新回到医院时,我已步入垂暮之年。我四处寻找旧时相识的面孔,却一无所获。过去住过的那幢鼠族遍布的旧楼房,现在已变成了钢筋水泥的高楼大厦。
  在三层楼上的资料中心,我见到一位面目和善的老人。谈起往事,老人的眼神迷失在窗外浓厚的大雾之中,办公室异常安静,雾滴在窗外的树叶间追逐响动。
  “陈华早已去世了。”老人伤感地说。话音幽远细弱,似乎从窗外的树叶间飘来的,穿过厚厚的雾障,潮湿而沉重。“这里以前是一幢旧楼,见过吗?”
  “见过。那幢楼实际上是空楼,除了老鼠外,没有人愿意去住。听说,以前死过一个黄毛丫头哩。后来,这里发生了一场火灾。人们从四面八方跑来时,房梁哗地一声塌下。浑身着火的老鼠四处飞奔逃窜,发出人的悲号。大火甚至烧光了城墙上的杂草,把太平间化为灰烬。”“为什么不灭火呢?”
  “以前这里常闹鬼呢,烧了倒清静。”
  老人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始终盯着手里发黄的报纸,仿佛在念诵一段久远的传说。“你知道林燕吗?”
  “你老人家说起林燕呀,不瞒你说,她是我的儿媳哩。哎,上岁数的人想抱孙子哟!”
  说起林燕,老人一改忧郁的神色,眉宇间露出喜滋滋的笑意。
  正在这时,一位姑娘急匆匆地跨进屋里,撞见老人的笑脸便问:“爸,为啥这么高兴呀?——该下班回家了。”“林燕,说你哩!”
  我仔细端详这位叫林燕的姑娘,阔眉、大眼,面色红润,身材粗壮,一副兴奋的神色。与我相识的那位林燕真有天壤之别。
  8号大院的妇人现在,我可以说话了吗?姐妹们,你们都在看着我哩,真乖。唉,好久没人这么看着我了。这地方真好,四周安安静静,空气香甜而滋润。谁说你们是精神病?姐妹们,你们是我的好伴儿。你们真诚地围在我身边,听我讲述我的事儿。
  还得从那个可恶的8号大院说起,有一天他一去就没回来……他走了,又提上那个黑色皮包上班了。他该听我说,我说他的领带没系好。
  我当时怎么来着,哎,年龄不饶人啦,该死的记性这么差!哦,我当时伸手想给他系好,他该乖乖地站着,以前他就是这样:低下头,弯腰,小眼睛看着我,然后在我的脸颊上轻轻一吻。他的胡子又密又粗,痒酥酥地撩人,小时候我躺在谷草堆里就有这种感觉,撩得人心里甜丝丝的嘴里咯咯笑个不停。现在没有了,我好久没尝过这种滋味了,脸皮老了刮人呗。那天早晨我刚伸出手,他把我的手一拍就跨步走出家门,就像拍一只苍蝇或蚊子。我还在迟疑中,听见他下楼的脚步声,有一种匆忙逃离的意味。
  我在难挨的白昼中回味昨日的梦境。在梦中我见到了久别的儿子。我儿子飘过村头的小桥,变成一只水鸭子扑棱棱地飞到河里,儿子的嘴像一只黑布袋,小鱼金灿灿地在里面飞来飞去,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湿漉漉的腥味。儿子说饿,妈妈我饿极了!妈妈给你熬鱼汤。我伸手去捉鱼,鱼马上就腐烂了,满河的黑水哗哗地漂走了鱼的腐尸。儿子说妈妈我要你给我说话,爸爸不理我,妈妈你也不理我,我成天呆在屋里听不见一点人声,妈妈你说呀!
  我惊醒了。你不能送走他。你不能这么对待孩子。后半夜我听见外面刮起了大风,我的话音在窗前屋后像风一样飘来荡去,风把它搅成涡在夜幕中流淌一阵之后就被吸干了。他要离婚,我一直不懂好好地做了十几年夫妻为什么要离婚?
  我慢慢走下楼,双脚在水泥地板上踩出单调的声音。这路已走熟了,可人面孔还是生的。人用一张黄皮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天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好好地为什么要离?没有人知道。小时候多好,村里的女人在白花花的棉地里干活,叽叽喳喳地谈论自家的别人的男人,喜怒笑骂中扫荡了多少人世忧愁。谁家的男人凶了,休息时,妇女们一哄而上推的推按的按,男人被甩来甩去猪嚎一样叫着求饶全没了过去的威风。“一、二、三!”女人们叫喊着把男人放在泥地上,山弯弯里回荡着脆生生的笑声。这个院子晃来晃去的总是这些面孔,熟悉又陌生。这院子叫8号大院,我住在8单元8号。
  8是什么东西?像一个圈套住另一个圈,他说8要发,发他的鬼!丈夫——男人就是圈套,婚姻就是圈套,离了婚又结婚如同闯入了八阵图。一些面孔像发黄的枯叶在8号院里飘来飘去,残梦困扰心不在焉。这个院子里深夜常发出叽叽咕咕的磨牙声,有时在树叶的阴影中还能看见一闪而逝的身影,在夜风拂过的时候,又会听见隐隐约约滞重的脚音。听他说,这幢楼发生过一起凶杀案,当场死了四个人,死者的牙齿、眼睛全没了,至今没有找到凶手。每日黄昏,有几个骨瘦如柴的老太太站在树阴里,对着同一个窗口指指点点,眼睛瞪大如黄铜,那样子煞是恐怖,我甚至听见了老太太们无声的尖叫。一个老妪豁牙的嘴吧嗒吧嗒响个不停,她伸开枯瘦的五指在空中挥舞,嘶哑的声音梦幻般悠长而恐怖:“晚上千万不要开门呀!”
  晚上他常常很晚才回来,我坐在屋里辨别楼道上的脚音,我感到如同坐在坟墓里谛听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嘀嗒,嘀嗒……屋里只有水管漏水的声音陪伴我。
  我不喜欢这水,城市的水里充满了熏人的药味。故乡的山弯里有长年不绝的泉水,从悬崖峭壁上一滴一滴地串成珠帘流下来,人们用竹管一根一根串在一起,泉水源源不断地流进了农家的水缸。烧一碗水沏茶,金黄的茶水弥散出丝丝缕缕的幽香,满屋子都能闻见。或者坐在春天的槐树下,在浓郁的香味中悠闲地看着三三两两的槐花在微风中轻轻飘落。现在喝不上这样的水了,现在只能喝着呛人的茶水,坐在电视机前看那没完没了的武打片。每天清晨都能听见咒骂小偷的声音。
  一次,一位老太太说小偷从自来水管道上爬进屋里乱翻一通就跑了。“你为啥不叫人呢?”“天老爷,上次我大喊大叫,可没人理我这个孤老婆子,反而挨了小偷几巴掌;再叫,我这把老骨头也要给敲碎了!”
  他常在午夜的钟声中回到家里。有几次他垂头丧气地回来,钟声从呼啸推搡的风中挤进门来,楼道里空寂无声,我看见风如一个女人的怪发一样在楼梯间飘拂不定。男人的面目总是那么疲乏无力,现今的男人都那么恹恹地佝身偻背卑躬屈膝逢人就笑,跟女人上床也心不在焉,难怪世上的雄狮丸夫妻快乐器畅销。弯弯村的男人常常趁月色朦胧潜入女人的房里,夜半时分,混乱的声音急促而舒放,在醇醇的夜晚令人心旌摇荡。可惜我很久没有享受这种乐趣。我感到自己的肌肤已被岁月之风刮得粗糙不堪。从前,男人的大手也曾温柔地滑过,撩得人如三月桃花通体舒放。每日每夜我蜷缩在被窝内,用手轻抚松弛的肌肤,摸遍万水千山也难找到那种感觉了。那时我就在恍惚的幻觉中走入梦境。我感到一个强健的身影发出昏黄的光泽慢慢向我靠近,两个胴体优美地舒展在故乡的蓝天下。天空好蓝好蓝,我似乎走进了一个奇妙的天地。我们伸开四肢,躺在同天空一样澄碧的青草上,青草发出甜丝丝的清香,我们在熏风中陶然欲醉。
  这样的梦我不知做过多少次,梦醒时分辗转难眠。四周浓厚的黑暗推不开,我听见夜的长啸如鸽哨声无形而尖厉。我翻身起床,怀抱孤枕长叹几声,那叹息声孤独而滞重地在屋里飘来荡去。
  你不靠近我也罢。女人老了如过眼黄花,你不喜欢我我不怨你。可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不能三天两头不理我。你不能不跟我说话,我毕竟是个女人。女人是什么?关在笼子里的女人不如一只猫,猫可以发情叫春哩!他怕我说话。我们刚结婚时,我是快乐得成天嘻嘻哈哈,进进出出都想唱歌。他总要捂住我的嘴说楼下住着他的上司。上司是一个聪明绝顶夜夜失眠的老头。“这8号大院清清静静,哪像你这样不严肃?!”他说。严肃个屁,一本正经像僵尸的脸!我们村头那帮人可不这样,想说就说想放屁就放响屁,地里干活嘻嘻哈哈不觉累,想唱歌就唱呗!男人们哄笑着拍锄柄:“妹子,再唱一曲哩!”有女人嘀咕:“骚狐狸!”嘴上却嗔笑:“妹子,再来一曲哩!”唱归唱,心里不舒坦就回敬:“你老公喜欢骚哩!”
  你们说,姐妹们,那么个糟老头,我唱歌关他屁事!还有你这么个窝囊废,你的女人唱几句就把你吓破胆了!
  从前跟他吵,现在可不吵了。跟他吵他就恹恹地垂头而坐,不说不闹不理人,跟了这么个男人,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不唱也就过了,生活中没有歌也能过日子。后来男人回来我就跟他说:“你跟我说点什么,我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嘛!”男人说:“跟你没共同语言。”什么叫没共同语言,我说的又不是洋文。男人坐在沙发里一声不吭。
  我想,这不说话也罢了,日子还得继续。我这样不唱不说,死人一般地这么多年,你为啥还要出绝招:离婚!离了婚的女人又咋个熬日子?
  晚上,我在漆黑的楼道里徘徊,我喜欢这种黑暗。我隐藏在暗处观察世人。
  我信手敲开了一扇房门,门没上锁我闪身而进时敏捷得像一只猫,一声尖锐的惊叫拔地而起。我看见一张惊恐得很夸张的面孔,不觉笑出声来。嘿,嘿,怕什么,我又不是怪物,我只是一个女人!电视屏幕上突然发出深蓝的幽光,阴风惨惨凄厉如人语,一个长发女鬼面目狰狞可怖,在深黑的树林间飘来荡去。女主人惶恐的眼睛在女鬼和我之间跳来跳去。我立即明白我闯进屋里显得非常唐突。我嗫嚅着分辩,我是你们的邻居,住在8号,他不该这么对我,他说要离婚。“你离婚关我们什么事?”坐在沙发里的男人像一只机警的猫头鹰,他冷冷的话语打断了我,女主人抖抖索索地躲进男人的臂膀中,男人推开女人快步跨到门前一把拉开了房门:“请你出去,我们要看电视!”
  我感到无地自容,恨不得变成女鬼从窗户上飘出去,我收住话题狼狈而逃。
  我好像是一个翻墙入室的扒手被当场捉住,惊慌羞辱一齐袭来。我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时,正好和那个秃顶上司撞了个满怀,我慌里慌张地道歉,老头一声不吭地爬楼,在楼道的拐角处,我听见他用浊重的痰音说:“神经病!”
  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老鼠,从8号楼道上夺路而逃。秋天的淫雨像郁闷的妇人在高大的芭蕉叶上絮说着心事。院子里寂静无声,在依稀的树影中,我闻见一股腐物的臭气,夹杂着浓郁的桂花香味。我已多年没见过桂花了。在八月空荡荡的稻田边,残留的谷香里就有袭人的桂花香味。夜风轻拂的初秋时节,我常在迷蒙的月色中走进村边的桂花林。细碎的花蕊居然发出浓烈的气息,弯弯村的姑娘小伙子在这片树林里制造了激动人心的传说。
  8号大院的人们每日回家就紧闭房门,没有人走进幽森的树林间,品尝桂花的清香了。
  他没有回来。每天晚上,我躺在死寂的床上瞪大眼睛试图望穿浓厚的黑暗。
  困盹时我又开始做梦。我的梦中冉冉飘来一只手,在紫色的背景上,这只手臂柔软如丝,汗毛闪闪发光,五指和手臂鲜红透亮,红光闪烁。它如蜻蜓一般飞来,歇在我的胸上。我感到一丝细微的兴奋像飞蛾一样在脑袋里嗡嗡作响。这只手像透明的翅膀慢慢张开,覆盖了我的前胸。这手在我的全身急切地爬行,胸膛里有八面大鼓擂响,脑海里有一束耀眼的光柱在剧烈震颤,我想大叫想发出一声撼天动地的狂叫像儿时站在山垭口面对群山的嘶吼。一束亮光袭来,这只大手瞬间化为乌有。
  我为自己感到耻辱。我被这种怪诞的梦幻扰得彻夜不安。在破碎的困盹中,各种各样的梦如斑斓的蝴蝶飘来飞去。儿子、故乡的田野和花香、陌生男人的温存以及恐怖的鬼怪装饰了我的漫漫长夜。
  有时夜半醒来,我再也无法入睡。我拧亮灯,取出枕下的扑克牌。我喜欢玩扑克,却没有人跟我玩。弯弯村一望无际的棉田里,飘散着熏人的潮气和农药的涩味,三三两两的小孩在碧绿的棉叶和白生生的棉桃间翻来找去,多余的棉芽被清理得一干二净。旷野的风偶尔吹来一丝清凉,小孩们耐不住酷热,纷纷摘下草帽,男孩们打着口哨吆喝同伴休息,姑娘们扔下背筐往地边跑去。在阳光如炽的正午时分,田野里四处无人的时候,他们围坐在石头上玩扑克。有一天,英子翻底定主之后,英子甩底牌扔了三个八,六娃子一把抓住不准往回拿,嘴里大叫:
  “落地生根!落地生根!”
  英子嘤嘤地哭了。那天中午,英子出牌时叹息得如大人一样沉重老道。“我的“”!我的三个“精”啊!我从来没有一齐摸上三个“精”,却给糊里糊涂地扔了!”
  白天我又不知所措。时光总是无边无际。秋天的上午常常残留了夜晚的雨雾,我倚窗而立,眼望白茫茫的天空发愣。我看见一群鸟儿排成人字劈劈啪啪地飞远,甚至能听见翅膀划开空气的细微颤动。鸟儿飞走之后,我的眼光长久地停留在对面灰白的水泥建筑上,全城都是长年绷着灰脸的冰冷楼房,哪儿有故乡满山苍翠、满目青绿啊,洗得人眼清清亮亮,洗亮的眼睛看人格外明媚传情。城里的人,这8号大院的人都有一副灰溜溜的眼睛,对人说话也是躲躲闪闪,像兔子一样机警。
  好端端的人走出田野聚到一起,怎么就变得半人半鬼?我在纷乱的思绪里朝下张望,希望能看见一个熟识的面孔。院子里只有一群老妪围聚在芭蕉树下,老太太们的谈话细碎而急促,表情很诡秘。我有一种走进人群的强烈渴望,我想也许这些老太太悠闲的心境能容纳我这个疲惫的人。我像遇见久违的亲人一样快步跑下楼走到宽敞的坝地。我听见一位老妪用颤抖的声音在讲述一个故事,周围的人显然被她的讲述吓呆了,脸上刻着惊恐的神色。
  老太太大约是讲述自己的经历。一天上街,她走进一条僻静的小巷,迎面走来一位面慈目善的中年妇女,亲切地叫她太婆,并说:“太婆你行动不便,让我来扶您一把。”
第15章 空花幻影(3)
  老太太心想又遇上好人,自然连声感谢,老太太就让她扶着走。走出小巷到了大街上,老太太说不能再麻烦你了,好闺女,你去忙吧,我会慢慢走的。这妇女突然摔开她的手臂转身飞跑起来,老太太觉得有什么事不对劲,看看手上,金戒指不见了!
  老太太的遭遇,引来了一阵叹息。老太太愤愤地提高了嗓门说:“欺负我这老婆子!”“从那以后,”老太太又说,“上街看见有人走近我就绕道拉开距离。金戒指戴在手上招人现眼弄丢了,可我还有满嘴的金牙齿。”老太太咧嘴现出了一排金黄的牙齿。
  “我不敢对陌生人开口讲话了,兴许哪天会敲了我的金牙!”
  我在这种时候闯进老妪群里显得冒冒失失,她们被我的笑容吓住了,我结结巴巴地说:“我听见了你们的谈话……”我觉得自己又成了一个卑鄙的窃听者,犹豫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那位讲话的老太太突然转身就走,拐杖在地上敲出响亮的声音,其余的人也慢慢跟着她走了。
  我呆站着,阳光把我的影子投在地上,瘦小而孤单。我在绝望中明白我的心狱注定应该陷入黑暗之中。
  夜里我又玩扑克聊度光阴。我把漫长的黑夜撕成了碎片,握在手上,变成梅花8红桃8黑桃8方块8,一二三,甩!把他甩在地,把这负心的狗男人甩开!
  梅花8红桃8黑桃8这可恶的打不完、挥不去、捶不烂的8呀!
  深夜,我在浅浅的睡梦中,再次见到我的儿子。我看见他仍然在故乡的那条小河里捉鱼,小虾和鲤鱼在他身边蹦来游去。他回头对我说,妈妈给我讲个故事呀。爸爸不理我,你不能不理我呀!儿子说完身体一跌就沉入水中,小脑袋像漂游的葫芦被水浪打得摇晃不定。我看见他爸站在岸边拍掌大笑,他拉开嗓门喊:
  “涨水了!快来看涨水啊!”我惊醒时天光大亮,屋里仍残留着幸灾乐祸的笑声。
  白天我再也不敢出门。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屋角里凝视着惨白的墙壁。你不能离婚。我跟了你你是我的依靠,离了你咋过日子?你为啥一去就不回来啊,这是你的家我是你的老婆啊!我听见屋角发出沉闷的回响,屋通人性哩。我手抚墙壁,这亲切的回音唤起了我对故乡的山谷久远的回忆。晨雾呈淡紫色在山间游离不定,清冽的晨风中夹裹着丝丝缕缕野棉花苦涩的香味。在潮湿的山谷中常常能找到金黄的桤木菌。这桤木菌炒蘑菇肉片细嫩、滑溜又金黄透亮鲜美可口。这个城市没有桤木菌,只有那种从牛粪里长出来的蘑菇,嚼出一股牛屎味。有一天清晨,我背上背筐,走进山谷时被云蒸霞蔚的壮观景象惊呆了,我感到有一只如云似雾的舒手在拂动的晨风中牵引我走进山谷。山谷里长满了茂密的桤木树,秋天的落叶铺了一层厚厚的地障,拨开野草,树下冒出了成片成片的蘑菇,朵儿如小黄伞,伞尖上有清亮的露珠。我背着一筐蘑菇走进村里,大人小孩们都惊呆了,一位老太婆结结巴巴地说:“我活了八十岁,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菌子。”
  我依然记得我看着整筐蘑菇的得意之情,当林中的雾色慢慢消失,太阳洒下斑斑点点的红光时,我用清脆的童音肆无忌惮地吼出了心中的喜悦。“呵!呵!”
  “呵!呵!——”
  山谷发出了悠长的回音,空旷深远,颤抖的回音显示了我压抑不住的兴奋。
  我感到这山谷是一个长满桤木树般的胡茬的老人,山窝里的蘑菇是它送给我的珍贵礼物。
  黄昏的时候,我再次走进8号大院的花园中。我在几根枯瘦的万年青之间坐了下来。万年青的叶子上到处是虫噬的白斑,几株细弱的桂花树又开出了淡黄的小花,依然掩饰不住秋天的颓败气息和城市绿意的衰微神色。这些可怜的植物也同我一样在怀念着乡野的葱绿吗?我看见那些下班回来的人惶惶如过街之鼠,关门前探头探脑地往外窥视,趁无人时迅即闪身轻手轻脚地关上厚重的防盗门,然后紧闭家门龟缩在屋里。哪像我们弯弯村的男女老少,喝一碗稀饭从村东走到村西,东家的长短西家的冷暖全放在大伙儿心头,没粮没柴或缺盐少醋跨出家门就能寻见。他是个陈世美,古代还有人同情秦香莲哩,你们这些男男女女却漠然不管,我倒要叫你们打开铁门,站出来说个公道!
  在暮色四合中我走进每一个单元挨家挨户地敲门。我听见手指撞击铁门发出尖锐的响声,我感到对城里人的畏惧一扫而光,我又回到了弯弯村,我听见自己说:“他大哥、大嫂子快开门!”
  门裂开一丝缝隙,里面探出一个又一个狐疑的面孔。我结结巴巴地说:“他是个负心的陈世美,他不能扔下我不管哩!”
  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在满楼此起彼伏的开门关门声音中,我品尝了莫名的快意,压抑在心中的怨恨得到了痛快淋漓的宣泄。
  “神经病!”
  “女鬼!”我看见那些因愤怒而变得夸张的面孔不觉哈哈大笑,我很久没有这么开心地张口大笑了。
  我在肆无忌惮的、起伏跌宕的笑声中领略了狂放的快乐。我感到笑声在弯弯村那个云雾缭绕的山谷里飞快旋转,发出亲切动人的回音……白天我照样站在窗前发呆。我俯视楼下又看见那一群老太太,突然那位满口金牙齿的老妪用拐杖指着我,其余的老太太都仰头望着我,我感到自己变成了笼中的怪物,任人指指戳戳。我听见她们说:
  “好端端的咋就犯了神经病?”
  “这年头,奇奇怪怪的事多着哩!”
  老妪们连声叹气。谁有神经病?我想哭我想笑想叫你们开门你们怕什么?看满街满巷乱窜的人,谁没有神经病。
  晚上我依然挨家挨户敲门,扰得楼上的居民彻夜难眠,躁动的门声给死寂的8号大院带来了些许生气。
  第二天,我在屋角静坐时突然听见我家的铁门发出响声。我在惶惑中看见丈夫提着黑匣子走进屋里,依然是那一身毛茸茸的衣服和那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跟在丈夫后面的是秃顶上司。我轻快地走到他面前:“你终于回来了!”
  我试图接过他的包,用手拉了一下却没拉动。
  “你不能离婚!你不能随随便便地扔下一个女人不管!你这个陈世美,老娘死也是你的老婆!”
  我突然爆发了歇斯底里的呼喊,我的手拉住了他那毛茸茸的衣服,像抓住了动物冰冷的毛皮,顿时感到了彻头彻尾的失败,这么多年我居然没抓住一颗心啊。
  我在片刻的悔悟中被他抓住了双手,秃头上司在背后推了一把,我就像一头羊被人牵出了家门。走到楼下,他们把我投进一辆小汽车内,空寂的8号大院突然涌出一些看热闹的人。丈夫脸上堆上了猥琐的笑容,我听见他说:
  “打扰各位了。我这就送她上医院。”
  汽车开到医院,我被带进一个诊断室,一位面目慈善的大夫双眼盯着我:
  “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吧。我在好好听着哩。”
  我忽然觉得口渴难忍,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几口,再坐下来看着医生,眼里涌出了泪水。我的双手在地板上、办公桌上疯狂地厮打。这些可恶的梅花8、黑桃8,这是一张又一张摸不透、抓不烂的人皮!我感到自己孤苦无援地站在高楼林立的夹缝中,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哭喊……然后,我靠在墙壁上,困乏像潮水样袭来,在渐渐低弱的人语中我沉沉睡去。
  醒来时我感到一种莫名的轻快,我看见身穿条纹衣服的女人们围在我身边,叽叽喳喳的人声使我一时难以分辨其中的内容。我的双眼盯着白色的天花板,发出一声尖厉的咳嗽,嘈杂的人声像汽车刹在柏油路上嗤嗤作响最后戛然而止。我又一次感到莫名的痛快。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快放的磁带一样挤出了一串怪叫:
  “那该死的8号大院!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女人们齐刷刷地抬头望着我。我从这些眼睛里看出了真诚,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的伙伴们中间,我觉得你们是我的好姐妹,你们专注地听我讲述8号大院发生的故事。以后我会给你们谈起另一个地方,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前外婆讲故事一样低弱,悠远而饱含深情。
  “那是一个桂花飘香的地方,住着一群坦荡而快乐的人们……”
  等待
  在油漆斑驳的桌子上,摆放着一部鲜红如血的电话机,桌边是一张破旧的单人床。床上躺着一位面容枯槁的老妪。老妪的眼睛半睁半闭,她在凝神细听周围的响动。多年以来,老妪把唯一的希望和全部人生乐趣都有放在了分辨声响上。
  “嘟,嘟,嘟……”
  老妪在似醒非醒中听见这种奇妙的响声。
  她的大脑在这一刻总是异乎寻常的敏捷,迅速把精瘦的手伸向床边的那部红色电话机,这样的举动老妪不知重复了多少次。但每一次都是幻觉——能听到的只是老妪自己干枯如树枝的手抓住电话机的撞击声。在很多次失望之后,老妪有时对这部冷冰冰的电话机产生了咬牙切齿的仇恨,但这种仇恨一会儿便被新的希望代替了。
  “你说过,你会来电话的。”她喃喃道。这种情形也常这么重复,似嗔怪那位几十年前的旧相识,又似乎在鼓励自己要耐心等待。
  老妪坐在床上,把压在箱底的旧衣服翻找出来。那些旧衣物大红大绿,把老妪映衬得格外苍老。她先把裤子挑选出来,一一叠好,放在床头,然后再把上衣叠齐,放到另一边。老妪做完这些事,双手一动不动地放在一件碎花红裙上。然后斜躺在床上,双目微闭,任鲜丽的红色把她苍白的脸映衬得红艳起来,一头白发熠熠生辉。这一幅生动的图景构成了小屋最辉煌的一幕。
  老妪的旧箱是她的宝物。在漫长的等待中,昔日的缤纷色彩带她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青春欢乐时光。每当阳光醉人的仲春时节,老妪经常穿着这件碎花大摆红裙,手拿几个被风刮落的花骨朵,在街坊邻居清亮的目光中,从密实的树枝下迈着轻快的碎步走到街口,等待满街的人流中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时的她羞怯得不敢正视他,只觉得那个人影仿佛罩着一层炫目的光彩。在与岁月顽强的较量中,这个影子紧紧盘踞在老妪的心头。“笃笃笃……”
  老妪又听见响声,仔细分辨后,老妪才知有人在敲门。老妪慢腾腾地打开房门,挤进来邻居一位小男孩。小男孩在简陋的房间里搜索一阵,迷上了那部红色电话机,小男孩玩了一会儿,突然抬头问:
  “婆婆,你也喜欢这玩具?”
  “怎么是玩具,这可是有用的东西。”老妪温和地对孩子道。
  小孩子却认真地说:“这就是玩具电话嘛。它又不能真用,打不出去,也打不进来的。”
  “这,这……”小孩的话如晴天霹雳,老妪一下被震呆了。也不知小孩什么时候走的,她呆头呆脑地坐在发黑的床沿上,眼望那部红色电话机,心里突然变得空荡荡。往日红色电话寄寓的希望,瞬间飘散得无影无踪。
  老妪骤然冲动起来,她猛地打开窗户,在极端的愤怒中抓起话筒扔向窗外。
  阴冷的风吹来,老妪的头发乱糟糟地披散在脸上,盛怒中的老妪鼻子嘴巴全变了模样。
  扔掉电话后的老妪,从暴怒中平静下来,一下又后悔万分,怎么随便听一孩子的胡言乱语呢?不,她要去看看街上真的电话是什么样的。她穿好大衣,戴上围巾,拄着拐杖走出了家门。
  老妪已经很久没有到大街上来了。冬日的寒冷使老妪浑身哆嗦。她独自漫步在枯树下,枯树的模样与风烛残年的老妪非常相似。空气干冷,行人纷纷撩起大衣,将面孔隐藏在衣领内。
  老妪看见一个杂货铺旁写着“公用电话”,便慢慢地走过去。
  那是一部黄色电话,脏兮兮的,远不如她的电话机漂亮。“我的反倒是玩具,它不是真的?”老妪不信任地左看右看。猛地,老妪电击般不动了:是的,她看见眼前这部电话带着一条长长的电线,而她那部却是光秃秃的没有电线,可以到处搬动的。
  杂货铺的女人说:“阿婆,想打电话啊?号码是多少?我来给你拨。”
  “号码?什么号码?”他留下电话时,并不曾留下号码。而她的家,也从来不曾有过什么号码。
  她心如刀绞,看来,孩子的话是对的:那确实是一部玩具电话。他骗了她。
  这么多年,她痴痴守候着的,竟是一场骗局,一个天大的荒唐……老妪仍不甘心。她要走到最大的电信大楼去看看,那里的电话最有说服力。
  在杂货铺女人奇怪的眼光中,她踽踽前行。
  老妪走进电信大楼,在一排五颜六色的电话机面前犹豫了一会儿,她选定了一部红色的电话机。轻轻一提:是的,真的电话都带着长长的线尾巴……她完全呆了。半晌,她喃喃道:“电话号码……”往旁边看,有人正在电话上拨了几圈,她不自觉地信手也在数字转盘上转了几圈。老妪听见话筒里传来浑厚的男音。
  “喂。”
  是他?不是他的声音?老妪第一次听见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时,脑袋完全懵了,抖抖索索说不出一个字来。
  话筒里的声音在继续:“这里是殡仪馆,请问需要我们帮忙吗?”
  他怎么在殡仪馆,他应该在图书馆。她稀里糊涂地问:“殡仪馆……干什么?”
  “殡仪馆就是火葬死人的地方!”对方显然有几分恼怒了,硬邦邦地甩下一句话,把电话砰地一声挂断了。
  “火葬……火葬……”老妪念叨着,茫然地走出电话间。
  她漠然地看着大街上匆忙的人群,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小人物
  曹瓜落草在一个僻静的山村。降生的时候,天空漆黑得没有一点星星,更无祥云或其他瑞祥之物出现。天快亮的时候,下了几点零星的小雨,曹瓜就来到了天地之间。
  曹瓜儿时无甚奇才,不聪明也不笨,只有一点小本领:爬树。那年月,人总跟鸟过不去。曹瓜爬树的目的很简单:捡鸟蛋吃,拆鸟窝当柴烧。曹瓜往往一伸手就捣毁鸟儿几个月的劳作,偶尔还碰见红皮嫩肉的小鸟,这些小生命很快在曹瓜爱不释手的抚弄中轻易丧命。死掉的小鸟被扔进水田里当作肥料,对于生命这玩意儿,万物之灵的曹瓜无须多想。
  没想到,曹瓜的这点小本领却排上了大用场。其时,上面来了政策要把麻雀消灭光。全国人民立即放下手中的生计,纷纷站在山山岭岭上。人们拿着长竿横扫麻雀栖息的树枝,嘴里发出急切的吆喝,麻雀纷纷逃窜到别处;守株待鸟的另一拨人又如法炮制。乱飞一天的麻雀,夜里也得不到喘息的机会,漫山遍野火把通明,沸沸扬扬的人声向鸟类宣告了人类的聪明和顽强,许多麻雀在极度的喘息中喷出了血滴,斑斑点点的鸟血洒在绿叶上,最后跌地而死,到处都是麻雀乱七八糟的尸体。
  曹瓜不但在捣鸟的时候几乎具有专业的敏锐;而且在穷追将死的麻雀中,也具有过人的本领。这全赖他跑得快,会爬树,当气喘吁吁的大人们没有到达鸟逃亡之处时,曹瓜就捷足先登了。有时,鸟倦了,高栖在树尖上,似乎在疲于奔逃之后显出听天由命的样子,人们竿长莫及而奈鸟不何时,曹瓜使出了爬树的猴样本领,弄得疲惫不堪的麻雀不得不再次飞蹿。对那些从树上跌下依然在地上瘸脚而行的麻雀,曹瓜眼疾手快,几步跃上就能一把抓获。看着鸟儿纷纷死去,人们高兴得手舞足蹈。曹瓜就是在这场人与鸟的特殊战斗中涌现出来的英雄人物,他尝尽了戴大红花登台传授经验的特殊荣耀。人们教他说:要把麻雀像剥削阶级一样消灭干净!于是,曹瓜在经验交流会上往往要高呼这样的口号。曹瓜在捕打麻雀的时候,就对这个吃小虫也食谷粒的小鸟产生了刻骨的仇恨。
第16章 空花幻影(4)
  曹瓜被安排到川剧团当打杂工。曹瓜脸小个头矮,却并不缺乏远大的革命志向。在英雄辈出的年代里,曹瓜立志要当一名雄赳赳气昂昂的好汉。进川剧团的第一天起,他就向往着总有一天登台扮演肩披红麾、叱咤风云的人物。那一天,川剧团就是曹某的天下,全城的革命群众都将看见我高大光辉的英雄形象。特别是那个造反司令苏大炮,成天裸着鸡肋一样的前胸,威风凛凛地站在敞篷吉普车上,手提五四手枪,在一阵尘烟中从大街上疾驰而过,人们只能仰见他的黄头发像马鬃一样高扬在脑后;还有那件被风刮得呼呼啦啦的绿军装,那是何等气派!
  但是,你苏大炮苏司令,当初你对我挥舞着上膛的五四手枪,把一颗子弹擦着我的头发梢打到对面的梧桐树上,逼着我去参加清理武斗而死的保皇派尸首的时候,你可记住我背后赌咒发誓要干一翻轰轰烈烈的革命行动。现在,你苏大炮要规规矩矩地坐在台下看我扮演的英雄人物是如何收拾你!曹瓜在忙着拉幕或帮腔,偶尔顶替锣鼓手的时候就这么恨恨地想着。他的脑袋里甚至出现了英雄人物手提红灯的精彩亮相,自个儿露出了自豪的微笑。这是曹瓜青年时代最幸福的时刻。每每这样的时候,他往往会因敲错了锣或帮错了唱腔,小脑袋上立马要吃一个巴掌。
  戏完后,观众离去,曹瓜得打扫戏院,扫完才能回到与门卫师傅同宿的小屋子睡觉。那天晚上的《红灯记》不是刘胡子演的。刘胡子戏路宽,以前演《铡美案》里的陈世美,《杨家将》里的杨四郎,《窦娥冤》里面的李六儿。这些封资修的残渣余孽怎么能表现出革命同志的英雄本色?刘红卫在一天下午的民主生活会上就发了言,正式向隐藏在川剧团的牛鬼蛇神刘胡子开了炮。团长当然不能不正视革命小将的意见,当天刘红卫就代替刘胡子了。刘红卫能演杨子荣,对曹瓜也不算什么新奇事,以前刘红卫每晚戏散场之后,都要独自在台上反复练习的,杨子荣的一招一式、一颦一笑、一段台词一些唱腔,曹瓜还是在刘红卫这里学到的。往往是刘红卫在尘土飞扬中演练,曹瓜埋头扫地,耳朵却醒着,脑袋也记着,心想:总有一天你刘红卫又有阶级斗争新动向了,那杨子荣还不落到我曹某头上吗?
  这晚,曹瓜依旧扫地,刘红卫依旧还练,曹瓜听着唱腔,声嘶力竭哪有刘胡子的嗓音有韵味?曹瓜阴着脸,把板凳翻得很响,台上的刘红卫把指向座山雕的手愤怒地伸着,挥着红麾,在台上急促地转圈圈,嘴里的唱词嘀嘀咕咕吐不出来,脸红了又青,青了又红。然后跑到后房拉了电匣,让曹瓜摸着黑扫了大半夜。
  第二天晚上的《红灯记》格外火爆,苏司令亲自来了,说是支持川剧团的革命行动。苏大炮和他的造反队赤着脖子坐在前排。曹瓜今晚负责音响,主要是在杨子荣枪毙座山雕的时候,一定要及时弄出枪声。曹瓜当然不会忘记昨晚的事,脑子里又想着这时候台上的刘红卫应该换成自己,那是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台上刘红卫果断地扳动枪机,全场人看着咬牙切齿的座山雕终于要被枪毙的时候,激动得就坐不住了,屏住息,专等那声庄严的正义的预示着革命胜利的枪声,曹瓜还在那里胡思乱想,直到台下真的发出两声脆响。苏司令本来已经准备站起来鼓掌,但是台上的座山雕该倒而没有倒,演员静着,场内却出现了不安的骚乱,苏司令拔出枪来,对天就是两枪,杨子荣和座山雕一齐倒在台上。这时曹瓜的脑袋上早已挨了几个巴掌,连忙弄出一连串的枪声。台上台下全乱了,场内猛然爆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
  这笑声彻底打断了曹瓜演杨子荣的希望。曹瓜就闲了,只剩下打扫剧场的活计,连幕布也不让他碰了。
  曹瓜也因此有了一些名气,以前人们只知道他姓曹,那“瓜”字就是这时候加上的。
  杨子荣可以不演,但有一个问题是不能不解决的。曹家三代单传,曹瓜也必须完成传宗接代的千秋大业。但这时的曹瓜出了名,良家女子当然是不齿的。一般只知柴米油盐的市井俗妇,曹瓜是看不上的。
  曹瓜其实是一个痴心人,暗恋着剧团的“江姐”,也喜欢红梅花,偶尔在城外断桥边摘两朵梅花戴在头上,没有梅花的季节,曹瓜就用月季代替,海棠不也是红的!
  但曹瓜不敢表白,江红梅是跟着苏司令下乡巡回演出的人物。曹瓜有时暗自戴红梅花演江姐,当然是模仿江红梅的表情,江红梅登场和亮相的姿势,江红梅高亢的唱腔。甚至也不敢在外面,只在和门卫老大爷同宿的屋里闷着,以一碟咸菜几颗花生,一边下酒,一边用手在乌黑的桌沿上敲着,唱着唱着,声音就有些嘶哑。
  后来江红梅就成了苏司令的老婆,那夜剧团的人都去闹房了。曹瓜也去,但只抓了几颗喜糖应酬几句就退出来,买一瓶高粱酒,一边喝一边在春夜的小雨中漫无目的狂乱疾走,脑袋上肩上全湿透了,裤管上溅满了泥浆。曹瓜趔趄着走到城中的解放纪念碑前,站在花岗石的台阶上,趁着几分微醉,放开嗓门唱道:
  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
  慢慢地,雨中的街角走出几个黑影,拍着掌围过来请曹瓜再来一段。曹瓜打了两个响亮的酒嗝,哇地喷出一些秽物,来人捂着鼻又躲到街边。曹瓜再喝几口酒往回走,脚下泥水踏得哗哗响,又唱:
  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
  那夜回屋,曹瓜倒在床上,脑袋却醒着。刘红卫恰巧从门边走过,也进来喝酒,吃花生,唱《红梅赞》,然后颠颠晃晃地走出门。
  日子还得过下去,只是曹瓜从此落了一个喜扮女装的毛病,头戴红花,脖子上围一根白围巾。这副打头,倒给城里的人平添了一些谈兴。让没有玩具的小孩多了一个玩耍的活物。要是有幸碰上曹瓜,又是拍掌,又是哄笑,追前追后,曹瓜不恼也不笑,依旧我行我素。
  县城里民风淳朴,好心人遍布大街小巷,曹瓜的心事他们不知道,但曹瓜必须完成的大事,他们是心中有数的。一些老太太多次撺掇,居然说动了在县医院捡煤渣的一位老处女。老处女的名字人们不知道,但都叫她“捡二炭的”。“捡二炭的”手脚有些不灵便,有时倒在医院的煤渣堆上抽风,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但抽过之后,照旧起来,甚至不必拍掉身上的炭渣,依旧用小铁钩寻煤,背筐满了,就给哥嫂背回去换一口吃喝。
  像曹瓜调节了居民平淡无奇的生活一样,“捡二炭的”也给县医院锅炉房的小工们增加了无限的乐趣。每天下午四点多钟,当轰隆隆的鼓风机把人们搅得头昏脑涨,工人们把烧过的煤渣运出来的时候,小伙子使出浑身的力气把手推车推得风快,然后放开手把,迅速倾倒出去,往往不偏不倚恰恰给“捡二炭的”罩上一层煤烟。“捡二炭的”就骂:“龟儿子”、“砍脑壳的”。人影虽然罩在煤烟里,声音却很尖亮。待灰烟散尽,“捡二炭的”眉脸就不清楚,黑脸上只有两只黑溜溜的眼睛亮着,又张嘴骂人,露出一副齐齐整整的白牙,被骂为“砍脑壳的”人却拍着一双白色的劳保手套,被“捡二炭的”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捡二炭的”其实并不真恼,往往在骂人的时候,嘴角还带着笑,因为每每这个时候,小工就会吓唬道:
  “不让你捡炭花了,看你还敢骂!”
  有时真要跑上去,做抓背篼样,“捡二炭的”急忙一把抓紧背篼,护在怀里。
  小工反而转怒为喜,风一样用脚刮起煤渣向“捡二炭的”抛去,然后大笑着跑进锅炉房了。
  在下午白晃晃的令人昏昏欲睡的阳光下,这是多么让人开心的时刻啊!许多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也津津有味地看着,放开嗓门尽情嬉笑。
  虽然如此,小工们其实还是心向着“捡二炭的”。这是在另一个捡二炭的哑巴到来,两人的铁钩在煤渣里疯刨一阵,然后钩在一起,朝对方互相挥舞着铁钩的时候,“捡二炭的”就利用舌头伶俐的生理优势,大叫“叔叔评理”。被尊为叔叔的小工岂能不仗义相助,立马倒掉了哑巴的背筐,还要扬起穿着翻毛皮鞋的大脚做出踩扁背筐的架势,哑巴眼疾手快,一把抓起背筐,哇哇大叫着跑开了,停在不远处观察动静。小工们就像赶着一只扑腾的公鸡,两手摇摆着向前小跑,哑巴奋力奔跑起来,一颠一颠的并不快,像头小驴犊。于是,“捡二炭的”笑,小工也笑,只有哑巴在远处哇哇乱叫,愤怒地朝他们挥舞着铁钩。
  “捡二炭的”没有发病的时候,脑袋甚至还有一些精明。比如,小工偶尔拿哑巴开她的玩笑,她翻白眼、咧嘴,一副不屑的模样;但当好心的老太太说到曹瓜,“捡二炭的”警觉地问:
  “是贫农吗?”
  老太太说根红苗正哩,还上过小学三年级。“捡二炭的”沉吟着说个人问题得请教哥嫂,老太太说:“不急不急。”她其实并不敢给哥嫂吐出半个字,嫂子正愁找不出理由赶她出门哩。
  第二天晚上,“捡二炭的”用香皂洗了又洗,一身搓得白白净净,穿上嫂子过年时给做的红花衣服,衬得双颊红润润的。“捡二炭的”把积攒的一点零钱全拿出来去看戏,对杨子荣倒不在意,双眼搜着幕布边,终是没见着老太太说的人的模样。戏完了,人散了,还憨在座位上。就见有头戴红花的矮个从侧房里走进来扫地,“捡二炭的”看着那一条不同寻常的白围巾,干干净净的倒像喝过一些文墨的样子,就咧嘴一笑跑出了剧场。
  曹瓜却是不愿意,但老太太们唬之以断后的道理,可谓苦口婆心。曹瓜此时已断了爱情之念,但生活就得一男一女互相帮衬,特别是传宗接代,离了女人可不行,已是知名人士的曹瓜在这个问题上是心明眼亮的。
  圆房的事情一经提出,首先是房子就成了大问题,川剧团没有房子,“捡二炭的”又没单位。小工们看着“捡二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抹得脸上白一道黑一道,就动了恻隐之心。医院原是教会的慈善医院,靠近古城墙边,城墙上有两间小屋,那是原来的停尸房,但已十多年废弃不用了,成了老鼠的乐巢,也是猫们经常袭击的地方。曹瓜提了两瓶大曲酒,另加两张戏票,恭恭敬敬地送到医院工宣队头头家里去,头头正操着巴掌在小儿子的屁股上大展无产阶级专政的威力,老婆只给了几块豆腐干,酒杯却空着,曹瓜的到来如久旱降甘霖,工宣队岂能不为人民群众排忧解难,哪能为臭老九解决住房问题呢!头头连喝了几杯曲酒之后,胸脯就拍得山响,当即决定了将太平间分给贫农子弟曹瓜。
  曹瓜和“捡二炭的”就开始打扫,“捡二炭的”现在不捡炭了,理直气壮地向嫂子宣布罢工,嫂子又喜又忧,心事了了,家里的炭却没人捡了,就敲打着大点的孩子脑袋依旧上医院。“捡二炭的”现在终日脸上有了红光,碎花衣裳也穿得整齐,又跟曹瓜学了几句“红梅赞”,打扫房间的时候也咿咿呀呀地唱上几句,往日荒寂的屋子平添了喜气。墙上的泥皮早已斑斑驳驳,曹瓜买了很多白纸,熬了一锅糊,用刷子一刷,满墙皆白。房顶上安了一个小日光灯,白惨惨的,“捡二炭的”
  就冷着脸说不吉利,曹瓜用红纸一罩,一屋皆红亮亮的,“捡二炭的”抚掌而笑,黑亮的大眼睛溢满了红红的眼泪。
  医院的人对这个外来户给予了沉默,往日对“捡二炭的”嬉笑也暂时收敛了,心里盘算着房子,对太平间虽不屑,但比哪家都宽敞、清静。曹瓜和“捡二炭的”
  凭什么到医院要房子?工宣队的头头心里明了得很,当即组织了一次斗私批修运动,号召对一切工人贫农要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医生护士们文件学了口号喊了,心里仍是阴着。
  新婚之夜,剧团的人只有刘红卫和门卫师傅来了;医院的小工们进屋却不大说话,只把喜糖吃得满屋有声。在招呼吃糖的时候,曹瓜的眼睛频频往外探着,终是没见那个盼望的身影,心里涌来涌去一些复杂的滋味,就把红花一戴,白围巾一挂,站在门口,拉开尖利的假嗓,唱:与其说是悲,不如说是喜。
  小工们乐得身子前仰后倒,笑得泪眼模糊。有几个甚至把糖果喷到地上,唾沫濡湿的糖果很快沾裹在泥土中,又爱惜地捡在手上,吃也不是,扔也可惜,脸上也现出尴尬的笑。笑声引来了周围的邻居,站在坝子里像看戏。“捡二炭的”
  就上前敬烟敬糖果,邻居们在笑声中渐渐接纳了这对新人。
  曹瓜照旧到剧团上班,晚上扫了地就小跑着回来。早晨起来先把坝子通扫一遍,昔日乱七八糟的草场而今成了孩子的乐园。人们做操或纳凉聊天的时候忘不了夸赞曹瓜勤快,“捡二炭的”偶尔腆着隆起的大肚给自家的火炉拾一些炭渣,小工们再也不搞恶作剧,有时还把没烧尽的大块煤炭给她铲到篼里,老太婆热心地指导她给小家伙缝制衣服或准备尿布。曹瓜乐得夜里也睡不踏实,几声老鼠的响动常把他弄醒,先是拍打老鼠,之后就抚着老婆的肚子,曹瓜的心里被撩得乐颠颠的,立马下床坐正,敛气,唱道:
  老子的队伍才开张!
  老婆被惊醒,睡眼惺忪地望着丈夫,也抚肚,笑得有些醉意。
  其时,全国开始了一场“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运动。这场运动却真正给曹瓜的一生创造了一次辉煌的机会。
  那天下午开了批判会之后,团里又讨论将革命电影《春苗》改编成川戏的事。
  刘红卫刚想发言,曹瓜眼疾腿快,立马站起来向昔日的“杨子荣”刘红卫发动反击,团长立即看出曹瓜身上有一种不可小视的反潮流气概,当即决定把“春苗”留给曹瓜。
  曹瓜现在是双喜临门了。成天脚轻手快,脸上的笑像满溢的春水,在团里练得苦,回家来不忘了教老婆,连“捡二炭的”也学会了几句,出入房间的时候也哼着:翠竹青青哟映山红老婆怀孕刚过了八个月,有一天在煮饭的时候,突然直挺挺倒在地上,手脚抽搐得厉害,曹瓜推开门突然眼前一黑,急忙靠在墙上。刚清醒过来,便飞跑到妇产科去找医生。医生抬来了担架,把孕妇送到病房全力抢救。
  半夜里,只听婴儿哇地一声啼叫,曹瓜笑得双肩不停颤抖,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
  天明的时候,老婆攥着曹瓜的手渐渐松开了,眼睛无限凄婉地看着曹瓜,曹瓜勉强挤出一点笑意,老婆的眼角滚下了两颗泪水,就极端疲乏地合上了双眼。
  曹瓜愣怔地坐着,脑袋里一片空白,直到早晨医生来查房的时候,曹瓜依然那么端正地坐在床边的木凳上。
  曹瓜给女儿娶名曹红,后来曹红拜师学美容的时候就正式把自己的名字写成曹虹。读音虽同,意义却大为不同了。
  曹红的模样没多大的变化,小胳膊小腿,杏仁眼,倒也惹人怜爱。曹瓜眼巴巴地盼着儿子,但天意如此,曹瓜自然无回天之力。老婆死后,房间就宽了。半夜里,女儿哭叫着要吃奶,往曹瓜怀里钻,曹瓜起来把锅里温着的米糊拿来,孩子吃饱了又睡,曹瓜看着孩子的小脸没有一点睡意。夜里猫和老鼠追闹着,曹瓜被黑暗中的什么东西压着,想找个聊话的,四野却静得发慌,曹瓜于是又唱:
  春苗出土哟,迎朝阳唱了一回,天亮了,曹瓜起来煮饭,然后背着曹红上班。
第17章 空花幻影(5)
  几年之后的一天晚上,曹瓜刚想上床时被隐隐的口号声惊醒,随即远远近近响起了鞭炮声,曹瓜背着曹红就往外走。医院的医生、护士都打着小红旗从四处跑到院坝里来,又汇到街上的游行队伍中去。那夜,全国都处在狂热的喜庆中,昔日北京城里呼风唤雨的那些人倒台了。
  批斗会还开,人人口诛笔伐。时间一久,戏的内容无声无息变动了。
  曹瓜又落到了台下,照旧是戏院,刘红卫退到幕后干曹瓜曾经干过的杂活,而刘胡子重新唱红了县城。那时的刘胡子改编了打破时空、融传统与现实为一炉的《潘金莲》。潘金莲,落在了老婆王小旦身上,而江红梅开始为争演戏中一位现代女学生而发愁。
  苏大炮的角色也在发生变化。苏大炮结束了他红极一时的政治生涯,由前呼后拥的苏司令或苏队长变成默默无闻的锅炉工。老婆江红梅里里外外也发生了微妙的改变,先是在团里点什么角色团长不敢说一个不字,在家烧饭端水揽家务尊着敬着苏大炮;后是求着一些角色小心团里人的脸色,回家却什么事也不管由苏大炮供着。现在苏大炮已病退在家让儿子顶了烧锅炉的全民工,自己试着做点贩鱼买卖,成了最早的个体户。
  那几天苏大炮正愁鱼没卖出去,就叫老婆江红梅给王小旦送去。王小旦奇瘦,正为潘金莲使尽法子大补特补。看着网篼里的团鱼,心里也涌动着一丝喜悦;但提起老公编的早已被新闻炒得火热的《潘金莲》剧本,心想岂能让你当初唱红“江姐”的江红梅再来风光一次?现在川剧团是我老公刘胡子的天下,也就是我王小旦的天下!潘金莲是千古所指的淫妇。笑话,死老筋不开窍,现在我老公刘胡子已经用全新观念,为被封建统治阶级压迫的潘金莲同志翻了案平了反昭了雪伸了冤。你江红梅又想沾“潘金莲”的光,只要有我王小旦在,念几句串词的女学生你也休想。
  心里这么想着,人前却递了一个笑脸,团鱼终是留下了。江红梅回家,苏大炮忙端了热水让老婆洗脚上床,半夜里,江红梅终叹着睡不下,说还不如早些退休,让成绩不好的二女儿苏华不再上高中,早点顶到团里有个饭碗心里踏实。苏大炮忙给她揉着腿说等《潘金莲》演过再作打算,明天兴许运气好再去贩些鲤鱼回来送团长。
  团长倒是同意江红梅演女学生,但刘胡子排练的时候扔了剧本扬言不干了,团长就不好坚持,刘胡子因老婆又抓又吵,说刘胡子袒护那个假模假样的“江姐”,你这个封建残渣余孽的心里阴暗得很,再不改变立场老娘要揭发你。然后又翻出那一次把柄,当时刘胡子是团里的敲锣手,白天闲得无事,因看出江姐绣红旗的手势有些生硬,就趁排练的时候,握着江红梅的手教了一些姿势,然后又教江姐对革命胜利憧憬时的眼神,两脸对着,满怀幸福憧憬的两道目光就碰在一起,江红梅有些脸红,刘胡子也慌乱了,再上前教绣红旗的时候,两双手就没有分开。
  刚从外边买菜回来的王小旦被刘红卫叫住,刘红卫说排练《江姐》精彩得很呢!王小旦黑脸低头往家走,以为刘红卫以此奚落她唱《西厢记》的崔莺莺。刘红卫又怪声怪气地说,你老公刘胡子正在手把手地亲自传艺哩!王小旦心里纳闷,你刘胡子不老老实实地敲你的锣鼓响器,还捣鼓什么样板戏?疑惑着走到剧场里,正撞着异样的场面。当即就把白菜、萝卜扔了江红梅一身,刘胡子急忙告饶谢罪,王小旦刚想叫,就被刘胡子捂住嘴,说你还想再当十年黑帮老婆就放声大叫去,王小旦咬了牙摇摇晃晃往家走,刘胡子捡了菜跟在后面。
  老婆的杀手锏用得正是时候,刘胡子丧了胆,团长也就改了口,江红梅到后台化妆、打杂或帮腔。曹瓜拉着女儿在后院等着戏完打扫剧院,见江红梅忙得满头大汗,就替江红梅干点杂事,只有在这个时候,江红梅才对曹瓜露出感激的微笑,弄得曹瓜十多天心里都甜腻腻的,又想唱“红梅赞”,但此时,江红梅早已不戴白围巾了。
  几年后,形势的发展令川剧团的人忧心忡忡。先是人们像候鸟一样齐扑扑地拥向电影院,看戏的人越来越少,县里市里的领导就发话了,要振兴川剧啊,中国戏剧是世界四大剧种之一,地地道道的国粹老祖宗留下的传统,哪能让它消失在我们手里呢!川剧团集体开始讨论:刘胡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胡子都染得清清亮亮的,团长也哭,这戏没人看戏票卖不出去,团里几十号人没饭吃,我这团长还咋当呢!一句话触到了几十号人的隐痛,大家跟着掉泪,纷纷献计献策,为振兴川戏也为拯救自己。
  戏也跟着变,传统装加现代舞,刺耳的锣鼓响器改成柔和的轻音乐,剧团内互相争吵着,传统的老演员咧着嘴嘲笑不伦不类,而年轻一些的却拍着胸膛大胆排练,一心要为川戏杀出一条血路。
  那夜演《杜十娘》,台下只坐着十多个观众,有七八个青年男女还是苏华的朋友。那次演《潘金莲》之后,江红梅一气之下打了病退报告,让苏华顶了班。
  王小旦演杜十娘演得特别投入,似乎还生出了几分骂世的豪气,怒沉百宝箱前的一段唱词发挥得痛快淋漓,几个咳咳喘喘的老戏迷听得一边抹泪一边咳嗽得更加厉害。而苏华的同学却在台下捂着嘴拼命使自己不致笑出声来,男同学怪骂李甲把送上门来的富婆搞得人财两空,而女同学抱怨杜十娘不爱惜卿卿性命,守着金银财宝何愁找不到小白脸!双方争论得面红耳赤。
  这次演出之后,川剧团基本上没有大型的演出了,人们甚至连唉声叹气的时间都没有,慌乱地寻找赚钱的门道。一些人私下里就开始在刚刚兴起的娱乐城里找了另一份职业。刘红卫成了几个娱乐城老板追逐的目标。此时,刘红卫像当初精心把自己打扮成杨子荣一样,现在把自己包装成了一个时髦的行为艺术家,先是让胡子和头发疯长,长垂过肩,然后模仿美国黑人歌手的疯狂吼劲,这一招立即轰动了县城。刘红卫渐渐买了摩托,夜里骑着摩托在这家娱乐城里应付几曲又匆匆赶到另一家娱乐城。
  只有刘红卫的老婆夜夜坐到天明。老婆李素珍原是丝厂的一名缫丝工,原来丝织品是多么紧俏啊,老婆三天两头加班加点。几年之间,几千号人的厂子土崩瓦解,种桑树的农民气愤地一边骂着干部一边挖了桑树。老婆就呆在家里给准备高考的儿子煮饭,夜夜坐在窗前分辨楼下是汽车声还是摩托声。有一天中午,刘红卫带了一个“小妖精”回来,吩咐李素珍多煮一点饭,李素珍淘米的时候,颤抖的双手把米抖了一地。客厅里传来的调笑声像刀一样割在心上。李素珍宰鸡的时候,又听见是接吻一样的浪响,李素珍拿刀的手拼力向下砍去,一根指头像鸡爪一样猛然滚落在地,李素珍将血淋的断指扔到客厅里,调笑的女人突然尖叫着冲出了房门。当刘红卫上前打她的时候,李素珍大笑着将流血的指头在刘红卫的脸上画了一些乱糟糟的血印,刘红卫捆着手脚把她送到精神病院。一个多月之后,李素珍回来不哭也不说话,成天安安静静煮饭扫地。刘红卫也不再带女人回家,索性在外租房,落得潇洒自在。“艺术家没有了自由,还搞什么行为艺术呢!”
  刘红卫常向那些骂他喜新厌旧的女人宣称。
  曹瓜先是被安排到环卫所当工人。眼下城市新增加了许多街道,很多地方要人打扫。曹瓜毕竟不同于普通的工人,在扫地的时候,头上戴一朵红花;冬天花少的时节,也会戴一朵剪裁得很精致的红纸花,个中情由人们不知道曹瓜也不屑于让人知道。忙着玩电脑打游戏或是逛包厢洗桑拿的小伙子是不屑于看曹瓜一眼的;涂脂抹粉以打麻将悠游岁月的女郎一边款款散步,一边扔着果壳,曹瓜跟在后面清扫的时候,她们也不屑于回头来看上曹瓜一眼的;那些苦口婆心的妇人责骂孩子的时候会把曹瓜挂在嘴上:“狗日没出息的东西,不好好读书,将来就当曹瓜!”偶尔几个小青年互相以女人打嘴,对没有以新换旧的就叫:“龟儿子曹瓜!”
  只有个别老年人匆匆忙忙买菜之后来到股市,把菜篮往曹瓜蹲的街边一放:“曹瓜,帮忙看着!”
  曹瓜扫地之余,给上高中的女儿煮饭。只有夏天的晚上,曹瓜闲得无聊,屋里又炎热难当,曹瓜就踱到街心,同纳凉的老妪或老头子一块坐着闲谈。话尽了,曹瓜站起来,认认真真地唱上一段。当然,内容也跟着变,流行什么就唱什么,校园歌曲或港台歌曲,曹瓜没有不会的。
  我是一只小小鸟,想要飞呀总也飞不高!
  人们鼓掌,打口哨,半是戏谑曹瓜半是自找乐趣。夏日的黄昏,这里成了县城最热闹的地方。
  可是,后来纪念碑拆了,这里修成了一座立交桥,纳凉的人作鸟兽散。曹瓜其时也不扫地了。扫地不来钱,曹瓜的女儿曹红高中毕业后,闲了两年无事可干,只好拜师学艺进了美容院。手艺还生疏,自己却先文了一双蚯蚓一样的蓝眉,进门就吃了曹瓜一巴掌。曹虹也不示弱,大有当年革命英雄同封建家庭决裂一样,一去不回头。
  曹瓜殷勤哺育的小鸟飞走了,外面的世界精彩得让人眼花缭乱。曹虹先是去了广州,又去海南。在灯红酒绿的地方夜里陪舞,白天睡觉。几年下来,曹虹衣锦还乡,成了县城里又一位顶呱呱的人物。开了一家庞大的美容院:美资企业,香港名师曹虹主理。
  在曹瓜眼里,曹虹依旧是昔日的曹红,只是有些变了,变得曹瓜向街坊夸耀之后,回家去心里却酸酸地想哭。清明的时候到老婆的坟头,点一炷香,又低声告慰老婆的亡灵:曹虹有出息了。声音却很低很浊。
  曹虹仍是不回家,曹瓜耐不过思女心切,就偷偷地躲到街对面的女贞树下往美容院望着,一望就是个把钟头。有一天晚上,曹瓜耐不住屋里的死寂,又踱到美容院对面的女贞树下时,却见曹虹挽着一个跟曹瓜年纪相仿的男人,男人肥硕的身上套了一身皮尔卡丹,曹虹的浪笑像暗箭一样直射曹瓜的心窝,曹瓜按着腹在暗处猥琐地跟着,两人拐进公园里,曹瓜想进,又犹豫着抵一斤肉的门票,最终还是熬不住强烈的好奇,咬牙买了票。
  黑影躲进树丛里,发出了一些杂乱的响声,曹瓜压抑的愤怒突然随着一声大喝猛烈地喷发出来,值勤的警察急忙赶来,黑影愣怔着,曹瓜气得一时噎住,只哆嗦着指向两个黑影。曹虹突然大放悲声,指着曹瓜报告警察他是人贩子,刚想绑我的时候多亏这位胖叔叔帮忙救了我。年轻的警察不认识曹瓜,把曹瓜两手一铐推搡去了派出所,曹瓜跺着双脚,仰天发出阴阳怪气的笑声。
  曹瓜说明缘由,警察放了他,曹瓜却呆呆地坐着。
  退休后,刘胡子在家教二胡。一些浓妆艳抹的妇女把六、七岁的娃娃往楼下一送,孩子上刘胡子家练琴,女人去打麻将或喝茶,时间一到,又有一些保姆模样的小姑娘来接。刘胡子的家里就响起咿咿呀呀的二胡声。王小旦在家的威望与日俱增,先是王小旦的大哥,原国民党的陆军上校王鹏举突然致电县台办,寻找小妹王小旦。多少年来,王小旦给刘胡子也没吐露一点海外关系的风声。现在而今眼目下,王小旦转眼成了响当当的台属,又当上政协委员。每年春天,当县城的女贞树换上新鲜的嫩叶时,王小旦就戴上红彤彤的大会出席证,在三星级宾馆里出出进进。在会上县城里的头面人物大讲特讲要改革搞活的时候,王小旦就特别用心地背着夜间联欢会上表演的唱段,偶尔溜出会场挤进由专家组织的临时免费医疗队,把陈年累月形成的湿热阻滞外加更年期综合症,一古脑儿讲给专家,然后抱着一堆安神补脑液或是妇女舒回家。刘胡子一边小心地接着,一边探问会议的情况,王小旦就说:
  “打点小麻将,吃点麻辣烫,看点y录像。你听听,这是什么话呀?”
  王小旦一脸愤世嫉俗的样子,刘胡子更加看重老婆,又劝说不能太累要保重身体,王小旦却嫌刘胡子少见识太嗦:“政协会上多好的伙食啊全鸡全鸭,你刘胡子没见过那里啥排场啊,还会吃不饱吗?”
  王小旦匆匆忙忙又出了门,剩下刘胡子空落地坐在家里。调了几下二胡,声调有些低沉,拉上几句《病中吟》,又觉不妥,慌忙刹住,改作《良宵》。
  江红梅先是迷上瑜珈,后来痴练香功。家里的活儿不闻不问,苏大炮卖鱼时要大声吆喝,回来便懒得说话,忙了一天,夜里清钱上床睡觉,往往一身鱼腥,江红梅不愿上大床,就在女儿的房间里搭上一个小床。女儿苏华已是孩子的母亲,但丈夫却跟一个有钱的寡妇搞上了,苏华一气之下提出离婚,丈夫早已有此打算心里藏着不敢声张,现在正中下怀,爽快地扔下五万元像扔了一块碍手的擦桌布,堂皇地坐着寡妇的佳美车一溜烟驶出了川剧团这块“破地方”。
  江红梅跟着一群气功迷,追逐着气功大师的带功报告,在会场上痛哭流涕或手舞足蹈,把平常积在心底的情愫像夏日的暴风骤雨一样挥洒干净,然后依然回家闻驱之不散的鱼腥味,实在难以忍受的时候,到刚修的白衣庵里大把大把地买香,屋里昼夜香烟萦绕。苏大炮一闻见那股气味就头痛欲裂。被熏出家门的苏大炮又像当年的苏司令一样呼朋唤友,在麻将桌上一掷千金,把白天贩鱼的钱肆意挥霍。
  剩下江红梅依然靠微薄的退休金度日,好在目下她已断了鱼肉荤腥,一心吃斋念佛。有时也到白衣庵做些杂活,十天半月庵居疏食。剩下苏华坚守家门,拉扯小孩艰苦度日。
  曹瓜有时看着江红梅往白衣庵走去的时候,就把三轮车急转过去,但江红梅只凄然地一笑,依旧独走,一两个小青年一边嗤笑一边坐上车,曹瓜只好蹬开三轮,偶尔往后回望一眼。
  曹虹那次在公园戏弄父亲之后,心里也歉着,但又不愿上门,只打发徒弟送些钱来,曹瓜每月攥着五十元生活费,把票子数得似乎一张要变作三张来,依然不肯接受女儿的接济。
  曹瓜加入了三轮车夫的行列。白天,曹瓜劳碌一整天,衣食已绰绰有余,晚上就歇了车,坐在门前的凉椅上啜几口小酒,哼几段小调,颇能自得其乐。有时也上茶馆。县城里供有钱人享用的高级茶楼比比皆是,曹瓜只上小巷茶馆,一律的竹凳木桌,清简有致。来客都是地道的老茶客,多品早晚茶。清晨即起,饭不食,踱进茶馆先沏一盖碗酽茶,汤红褐,微苦,喝上一杯,顿觉神清气爽。偶尔提上一竹笼,挂在树枝上,群鸟试声,啁啾成韵。待日头偏高,喝尽茶水,嚼了茶叶,走出茶馆仍觉余香满口。夜晚,是二居茶馆最红火的时刻,不但茶香袅袅,更有川戏清唱。来者多是戏迷,一碗茶香醉一世,几声唱曲销古今。曹瓜和刘胡子都要来,刘胡子是抽空来的,曹瓜几乎夜夜消磨在这里。但这里也有伤心事,这些老友越来越少了,偶有几日不来者,冷不丁传来噩耗,知道又有人撒手谢世了。
  曹瓜往往沉默善感,心生凉意,觉老之忽至了。不觉在茶友戏迷面前来一段《目连救母》:堪叹奴命注定,今做了替罪畜生,任天规佛法同等,任好心善恶难分。
第18章 空花幻影(6)
  戏友们皆低叹,一片唏嘘,曹瓜哽咽片刻,振声又唱:
  幽冥主心似明镜,要度尽天下苍生。
  心里虽有些感慨,但腿还健就卖力蹬车,算计着积蓄一点钱以备急用。现在物价陡涨,医疗费也大涨,曹瓜虽很少吃药,但却必须早作防备。年关将至,坐车人多,生意旺,曹瓜就延长了拉车时间。晚上七、八点,那些赶着几台酒席的人匆忙从一处酒店跑到另一处夜总会,饭足酒酣团年者要转移娱乐的地方,不论出租车或三轮车,吆喝着上车,急催“快走”,出租车是严格打表计费,而三轮车费却略为付得慷慨。
  夜里九点,两个穿着时髦休闲装的小伙子上车,命曹瓜往河堤上走,河堤上灯光暗,曹瓜不想去,小伙子急躁地把车板踏得很响,曹瓜有些心疼,只好踩动了三轮。上了河堤,坐车人大喝停下,一个小伙子跳下车大步走开了,曹瓜问另一个要钱,那人又要走,曹瓜急忙抓住那人的衣服,小伙子转身就是一拳,曹瓜刚想叫,脑袋上又遭一击,猝然倒在地上,脸上被皮鞋一阵践踏,像揉搓一只破烂的香蕉皮。
  曹瓜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上盖了一层落雪。曹瓜感到脑袋特别沉,像嵌在地上的水泥砖。他用手似乎想托起,才摸到头发上全是凝固的血。他拼足残余的力气,往最近的一幢楼爬去,楼道上漆黑一团,不知过了多久,门终于打开一点缝隙,一丝灯光透出来,照在一张血肉模糊的脸上。穿着睡衣的一男一女惊得目瞪口呆,曹瓜拼足力气,叫了一声“救命”。男人却板了脸,退回屋内,女人惊恐地关闭了房门。曹瓜又敲门,屋里人索性灭了电灯,楼道笼罩在透骨的黑暗和冷寂之中。
  天色微明的时候,巡警在河堤上发现一具僵硬的尸体。血迹斑斑的脸上似乎显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只有雪花像一层柔软的棉被,温暖地覆盖着他。
  嚎叫
  福贵出生的时候,大地在嚎叫。大地的胸膛里有什么东西互相挤压着,夜深人静之中的人们都听见了那种类似于喘息的声音。然后是大地的颤抖,大地的战栗像一个女人处于极度的高潮状,绷直的肌肉发出了痉挛,伴随这震颤的是释放的叫声,一种发自胸腔底层的浑厚的嚎叫。福贵的母亲听见了这声音,那时福贵在娘肚里暂停了奔向人间的挣扎,大汗淋漓的母亲长舒一口气,这个间隙里听见了那个嚎叫,那声音让福贵的母亲骤然间产生了莫名的恐惧。她竖起耳朵细听,又有一声更加深长的呻吟似乎劈开了岩石,在厚厚的土层中震荡。福贵母亲惊惧地抬起头,昏黄的煤油灯下,她看见墙壁上的影子左摇右晃,门上的铁门把更是把门敲得丁丁当当地响。福贵母亲以为是福贵他爹把门打开了,但空空荡荡的门边什么也没有,门外是深深的黑。福贵母亲惊惶地瞪大眼睛,这时肚子里的福贵似乎也被吓坏了,突然使足了力气向那个幽黑的隧道奔突而去,福贵急于求生带给母亲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疼痛,福贵母亲发出了一声剧烈的嚎叫。啊——一直坐在院坝里抽烟的福贵他爸听见了女人的尖叫,忙站起来想跑回屋去。
  但是,他刚跨出几步就打了个趔趄,幸好情急之中他的一只手抓住了门把才不至于摔倒在地,对着黑夜他骂道:“撞他妈的鬼了!”
  他站起来向屋里走去,却怎么也保持不住自己的身子,他东倒西歪地摸到老婆身边,看见血地上有一个手舞足动的婴儿。老婆正在用自己煮过的剪刀剪脐带,疲乏的脸上露出了轻松而幸福的微笑。
  “发财,我们有儿子哩!”
  王发财摇摇晃晃的身子映在墙上,变成了一个歪歪斜斜的影子,笑容也有些颠来晃去的样子。“儿子,我王发财终于有儿子哩!”
  王发财用粗糙的大手掰开婴儿的腿,孩子的鸡鸡因舞动的双腿而颤抖,王发财的心也颤颤悠悠地陶醉着。这个时候,福贵他妈又一次听见了更加响亮的嚎叫,然后是门把剧烈敲击的声音,以及墙上影子零乱的舞动。“不好了,地震了!”
  王发财急忙把老婆早已准备好的毯子铺开,捡起床上的孩子放在毯子里包上。
  这时,他们听见了邻居们边跑边叫:“地震了!地震了!”
  村子里的人突然从睡梦中惊醒了,老人的咳嗽声和女人吆喝孩子的声音响成一团,狗也对着夜空狂吠,山村的夜晚骤然变得恐怖了。
  王发财抱起孩子就往外跑,他的头撞到门柱上,前额裂出一条口子,王发财抹了一把血,迅即跨出门槛。
  这时,院坝里站满了人。人们带着惶恐挤在一起,有的还在互相叫唤着自家人的名字,没有出门的老人或孩子也被男人们背到了院坝里。王发财的儿子这时发出了响亮的长啼,惊惶的人们都在婴儿的叫声里安静下来。
  这一声长哭哭得五十岁的王发财心花怒放,这一声长哭把王发财心中的酸甜苦辣都痛快淋漓地发泄干净,这一声长哭伴随着的是王发财一脸的喜气和抑制不住的笑声。“发财,恭喜你呀!”“王家终于有后哩!”“发财,孩子叫啥呀?”
  “哎——叫福贵,王福贵。”
  王发财忙着应承大家,孩子暂时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这时站在院坝里的人一齐听见了那声长嗥,像远山里的狼嚎,又像空谷里的一点回音,寂寥而凄厉,人们都被这嚎叫惊呆了。
  “怪了,这地下有什么东西在作怪呀?活了八十多岁,我还从没听见这种怪叫。”
  王氏家族中最年长的老头王四宝的话音刚落,站在院坝里的人们就开始摇摇晃晃,有的干脆坐在地上。人们听见牛和猪的叫声以及其它畜生不安的挣扎。狗又开始新一轮的吠叫。老鼠在院坝里窜来窜去,人们也无心驱赶它们。有的男人奔回去牵牛赶猪,一直沉浸在兴奋之中的王发财才想起自家的老婆还在屋里。他把孩子刚放到旁边的一位妇女手中,准备奔去救人时,就听到了房屋垮的声音。
  王发财奔到门前,腾起的灰尘扑进眼里,屋顶的一块瓦片正好落在他的头上,他猛然倒在地上。砖墙在那一刻向屋里倾倒,人们听见轰隆一声,王发财家的三间瓦房陡然变为瓦砾。大地兴奋着制造了这幕人间惨剧。人们向王家奔去,一位妇女取下自己的白帕子替王发财包扎了头上的伤口,在呼唤中醒来的王发财,呆呆地看着人们打着手电筒抬出了福贵母亲的尸体。王发财猛然又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他从那位妇女的手中要回了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两颗豆大的泪珠滴在孩子的脸上。啊——王发财长嚎一声悲鸣,人们默默地抹着眼泪。
  蓝色的天幕很快变成紫色,几颗星星闪烁着神秘的幽光。而西边深黑的天空已是梅红一片,成团的乌云正追赶着那片嫣红,向这里逼来。
  2清清明明的三月天。
  大地平静地敞开胸膛,耕种的人们从冬天的阴霾中苏醒过来。王发财惊喜地看着桑树发出了新芽,那翠绿的叶片在枝头颤抖着。王发财抱着孩子,让儿子福贵的小手去触摸那些小嫩芽,福贵白胖的手在浅绿的芽苞中也是颤颤颠颠的。从夏日的惊悸和冬天的哀伤中走过来的王发财,看见儿子那憨实可爱的样子,第一次露出了开心地微笑。
  桑叶渐长的时候,王发财每天背着福贵采桑养蚕。蚕房里发出沙沙的声音,极像柔绵的春雨。王发财觉得那沙沙之声不是蚕吃桑叶的声音,他古怪地认为那是蚕,这种红亮的虫子的叫声。最先产生这种想法时,王发财自己也有些吃惊。
  这些小虫子先是像一些不会飞的蚊子,在这种沙沙声中,王发财看着它们一天一天长大起来,就觉得它们像一群呼啦啦的孩子。尤其是老蚕爬动的样子,黄得有些透明的身躯蠕动着,在油绿而肥大的桑叶上。它们的叫声更加响亮了,阔大的叶片一会儿就被蚕食得一干二净。耳边是沙沙的声音,王发财认为,那是蚕子生长的声音。就像儿子在地上爬动,一双透明红亮的小手和小脚慢慢蹭地的样子,那里也有一种生长,咯咯咯咯是儿子的笑声还是王发财的笑声?
  夜里,儿子睡去,王发财有时看见他在沉睡中双脚抽搐着,抽动的脚板绷直,那时王发财觉得,那是儿子骨里面发出的声音,尖锐而热烈的欢叫。他不知道谁在支配着这种生长,就像大地平静和大地的盛怒之中,似乎也蕴蓄着一种看不见的生长一样。
  有时夜里醒来,摸着孩子的脑袋,他有些兴奋也有点什么不满足。他似乎能听见大地上万物的生长,在这极端冥寂的夜晚,孩子的生长和蚕的生长都伴和着大地的节拍。可是,他听见自己的体内,有另一种声音在对自己说话。尤其是在仲春的夜晚,瓦房上能听见猫的脚步,然后是猫们放肆的嚎叫,喵——喵——喵,既叫得畅快,又叫得不耐烦,特别是这种声音扰得人无法重新入眠的时候,王发财就有点恼怒了。他奔下床,拿着长长的竹竿在房梁上拍来拍去,受惊的猫们停止了叫唤。王发财再次躺下,他感到胸膛里有什么热辣辣的东西烧灼得心慌意乱,他想说话,就像从前睡不着觉的夜晚,把福贵他妈推醒,半是说话半是温存,一番云雨之后又美美实实地睡到天亮。可是,如今……他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他甚至认为人还不如一只猫,可以在这样的夜晚,因为自己的需要而肆无忌惮地嚎叫……
  于是王发财就喝酒。十天半月,在月色朗照的夜晚,王发财就在院坝里铺一床篾席,摆起小方桌,同村里的几个男人借着几颗花生或是几块豆腐沽酒。沽酒的时候,王发财可以尽情地释放自己的情绪,痛痛快快地叫着,声音像狗像猫。
  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喝酒的时候大声粗嚎,只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他就是在这样的畅快中,明白自己需要什么的。那是一个月色明亮的夜晚,村里人在满村的稻香中迎来了七月初七。为了迎接一些下乡采访的记者,村上特地组织了一场篝火晚会。围着篝火喝酒跳舞历来是这个民族的传统。王发财被一碗又一碗的玉米酒灼得红透了脸,他那通红的双眼里有一个鲜红的身影在舞动,狂舞的身段像两团燃烧的火苗。王发财从喝酒的人群里站了起来,鲜红的身影变成了一面召唤的旗帜,围在旁边的人群大声拍掌叫好,王发财向那团通红走去,他感到胸膛里有一团火焰,他需要舒放自己,让奔跑的心在狂乱的舞蹈中敞亮开来。那是匹黑马呵,多少个蓝色的夜晚,王发财被它遏制不住的冲动驱赶着,他听见了遥远的嘶鸣……
  得,得,得,他放纵的双脚在尘土扬起的大地上敲打着,它们以自己的速度夸张地举起又放下,双手应和着放肆地欢舞。王发财看见一张张笑脸旋转着奔来,又飞快地移走。他们像飞旋的鲜花,在被火光映红的黑色里瞬间绽开着飞来。幽蓝的背影红亮的花丛,那是一些欢叫的花朵,从花蕊里发出透明的笑声。身着黑衣的王发财,极像篝火边一只翩飞的蝴蝶,向着那团红色的旗帜飞去。他的眼睛再次出现了两丛火苗,他抓住了一只手,那么柔软的,像握着白云一般的感觉,王发财感到自己的头脑刹那间变成一片空白,心中的畅快突然奔放出来。他的嘴张开了,心底的嚎叫突然变成了欢快的歌声,粗犷的歌声在夜色中跳荡,他一边唱歌一边欢舞。那个红色的身影先是怯怯地将手交给他,这会儿,却被那双大手传递的热量感染着,她感到膨胀的身体像风帆一样鼓动起来,她应和着那歌声,紧紧攥住那只手。在大地宽厚的胸膛上,他们是两只飞舞的精灵。
  喝酒的男女们走向火堆,他们紧紧地手拉着手……
  一天深夜,王发财听见了敲门声。
  先是怯怯的两声,王发财刚被猫的叫唤弄醒,还以为是可恶的猫在抓门,但是接下来的两下敲门,却是大胆而明白的,王发财心里似乎窜出来什么,深夜的门声明显地唤醒了它。
  门咿呀一声,那么响亮,让王发财有点紧张。那个身穿红衣的女人站在门边,王发财的惊讶只维持了几分钟,心中涌上暗暗的欢声。女人的身段仿佛有无声的问询,却没说话。王发财能听到那种声音,但他也没说话,只让到一边,敞开了进门的路,女人的一只脚怯怯地踏进门里,王发财伸出手去,女人的手疲惫地歇在他的手上。王发财听见了那双手,那是一只会说话的手。自从那天跳舞之后,多少的情愫在那些活泼的指节上跳跃,王发财只那么一触,一切心绪都在瞬间触到了。
  女人靠在床边,一只手紧紧地放在前胸的纽扣上,那是一排红色的布纽扣,女人的眼睛既茫然又慌乱,王发财听见身体里有两种声音同时在争吵着,一种兴奋而热烈的呼叫唤醒了他的某些部位,情绪像初夏的时节一样慢慢膨胀着;但是另一种声音严峻地制止它,王发财还是无法遏止那种咆哮一般的力量,它在经历了将近一年的沉睡之后,在经历了失妻的痛苦和沉郁之后,它还是那么无法克制地苏醒了。王发财站在床边,他和女人仅有一步之隔。王发财无法控制体内的膨胀,他的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的双肩开始颤抖,他伸开了手,一双大手放在女人的肩膀上。他无法让双手的颤抖停止下来,颤动的身子却向女人扑过去,一团嫣红的火焰腾地升起来了,像女人身上那绯红的衣服……那天晚上,王发财和女人都无法入睡。猫又在瓦房上嚎叫,从房顶的东头走到房顶的西头,王发财能听见猫爪踩在瓦片上的声音,后来另一只猫在地上小声地叫了两声,嚎叫的猫跳到屋后的柴堆上又滚到地上。王发财听见几声欢叫之后,一切又归于沉寂。王发财暗自笑了,他感到某些小玩意儿又像猫一样欢活起来,那样的膨胀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王发财用胡须轻轻地抚过女人的身躯,女人在这轻触中,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慢慢抛弃了羞怯,白嫩的前胸靠在王发财古铜色的胸膛上,王发财感到那遥远的声音像海潮一般涌来,浪头再次吞没了他……王发财大叫着凤姐的名字,声音像欢跳的舞蹈。
  那夜,王发财和凤姐成功地云雨了六次,到天色欲明时,依然余兴未尽,凤姐娇小的身子静卧在王发财的怀里,点点滴滴地说着自己的心事。她说,她跟男人结婚已经五年,从来没有今夜的享受。她控制不住心中想要孩子的欲望,我想要孩子,一群孩子,一群活蹦乱跳的孩子……凤姐说话的时候,看着熟睡的福贵。福贵圆圆的脸蛋是那么纯真,凤姐看着看着脸上就挂满了泪水,泪珠滴在福贵的脸上,福贵在梦中露出了微笑。凤姐的泪珠就像一颗晶莹的露珠闪烁在一朵盛开的鲜花上。那泪水把王发财的心浇得柔软而潮湿,他重新用梳理庄稼的大手温柔地梳理着那片茂密的草地,它的下面是一片湿润的沼泽地,这么丰饶的土地,肯定会长出粮食,结出瓜果。
  凤姐说,那夜的狂舞就像她心中奔放的欲望。王发财那一次强劲的牵手,深深地震撼着她,她无法控制走向他的欲望,她只知道有一个声音在催逼着她,让她疯狂地奔向他。她想像狂舞一样被摇撼的感觉,地动山摇呵,听,大地深处不是有无声的嚎叫么?
第19章 空花幻影(7)
  我想叫了……我想叫了……叫吧,叫吧,你是我的女人,叫吧,凤姐,我的凤姐……凤姐。啊——啊——村边响起早起的人声。“噫,是猫叫啊?王发财,你家的猫真能叫啊,吵了我一夜。”王发财听见王四宝的拐杖声在院坝里敲击着,让女人穿好了衣服,自己打开门去清扫院子,一边看着王四宝走向菜园地,才给女人咳了一声,凤姐的布鞋踏地无声,像一只猫,轻轻巧巧地消失在竹林边。
  王发财下地时,一边走一边吹着口哨。
  一连几天,王发财夜里都没开门。听见敲门声的时候,他坐在床上,看着熟睡的福贵,心里反复诅咒着自己,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干吗要这个女人?难道离了她,离了女人你就活不成?你还有儿子呀,儿子的成长不能吸引你的注意吗?
  你让村里人怎么看你,在左邻右舍面前你怎样生活下去?王发财紧皱着眉头,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抗拒着外面,也抗拒着自己。
  第二天是农历七月十四,家家户户要用新鲜的稻米煮成干饭祭鬼。黄昏时分,浅蓝的炊烟从青瓦的屋顶上升腾起来,有人捣着稻谷,有人在打着纸钱,村里人热热闹闹地张罗着,小孩子在院坝里跑来跑去追逐嬉闹。王发财叫福贵端着盛了腊肉的篮子,自己则走到院坝边的竹林旁点起了香蜡,烧着纸钱,又在灰堆旁洒了一碗新米熬成的稀粥。王发财叫福贵:
  “把篮子放在地上。”
  福贵放下篮子,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父亲。
  王发财对着妻子坟墓的那块山头,慢慢跪下来,双手连拜三下,嘴里默祈着:
  “原谅我,原谅我……”
  福贵感到有些惊惧,黑暗的空间里似乎母亲身穿黑衣就在面前,他也学着父亲的样子跪在地上,喃喃地叫:“妈妈,妈妈……”
  妈妈的手出现了,妈妈的双手像夜晚的微风一样又凉爽又温柔,妈妈的手在抚着我的脸我的背,妈妈的目光像夜晚那么忧郁。妈妈,你在哪里生长呢?白天在地里,夜晚在空气中么?我能听见蟋蟀的声音,竹林的声音;妈妈,你的声音呢?你的声音在地下么?隔着厚厚的土层,妈妈,你想告诉我什么?
  福贵把双手贴在地上,大地多像妈妈冰凉的身体啊,你抱着我了,妈妈;福贵把脸颊贴在地上,你亲着我了,妈妈;福贵把耳朵贴在地上,我听见你叫我了,妈妈。福贵突然泪流满面,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妈妈,妈妈——王发财看见儿子的脸上沾满了尘土,泪水顺着泥灰流成几条线。夜幕中儿子头上的毛发和身体的轮廓上闪耀着一层蓝色的光芒,福贵坐在蓝光之中哇哇大哭,他的头上是耀眼的星群,他的身后是无边无际的夜晚。
  那一刻,王发财惊异地看着那个啼哭的婴孩。他突然觉得他是那么陌生。他是谁?王发财觉得准是老婆在地下作怪,让他头晕眼花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他用左手的指尖使劲地拧了一下自己的右手,清楚地感到右手的疼痛,再揉了揉眼睛,仍然看见福贵闪烁着透明的蓝光,仿佛是蓝玻璃里的标本。王发财听见儿子那声大哭里,充满着悲伤的嚎叫意味。那一刻,他的心突然被击垮了,就像五年前的那个大地震的夜晚,望着倒塌的房屋,他的心也是那么空空荡荡。
  他突然万般哀怜地移向他的蓝色婴孩,用跪在地上的双膝向孩子移动着,王发财伸开手,抖抖索索地叫:“福贵,福贵,爸爸在这儿,爸爸在这儿。”
  福贵扑向父亲,稚嫩地叫:“爸爸,爸爸。”
  王发财搂着孩子,福贵瘦小的身体在他的怀里颤抖着,王发财感到肝肠寸断,孩子的叫声让他心痛欲绝。王发财用双手无限爱怜地抚摸着孩子的头,几颗泪珠洒在儿子的头发上,终于忍不住胸中的悲恸,紧紧地搂着孩子,长泣一声:“福贵他妈……你为啥撇下我们?”
  稍远处的竹林阴影中,一个身穿红衣的女人,倚在竹竿上,轻轻地抹着眼泪。
  夜里,王发财又醒来,猫仍然在房顶上走动,一步一步地挪动身体,王发财似乎能听见那些猫体内的响声,正像他的身体,那种奇怪的膨胀强烈地搅扰他,让他坐卧不安。他披衣起床,坐在木椅上抽烟,这时,他又听见了敲门声。
  那敲门声让他清醒,让他意识到自己的需要,让他一瞬间明白了自己的焦躁。
  他走向门,一个铁钩隔着两个世界。他把手搭在铁钩上,但就在这时福贵一骨碌坐起来,福贵瞪大了眼睛,福贵的眼睛像灯光一样,把王发财照得很猥琐。
  王发财听见了另一种声音,这沉寂之中有一个坚定的声音阻止着他,他不知道这声响来自何处,在迟疑的时候,福贵翻下床到尿桶旁撒尿,福贵惊讶地看见王发财穿着红色的短裤站在门边,福贵问:
  “爸爸,你在干啥?”
  “有猫哩,可恶的猫扰得我无法睡觉。”
  王发财大声说:“福贵醒了。”福贵跑过来,王发财的手紧拉着门。
  “快上床睡觉去!”
  福贵点着头往床边走。
  外边响起细碎的脚步声,渐渐听不见了。福贵问爸爸:“什么声音?”
  “猫,这些小东西每天晚上总是跑来跑去。”
  白天,王发财去地里翻红苕藤,在山坡上遇见了凤姐。凤姐背着一些猪草正往山下走,王发财低声叫住凤姐,凤姐躲进柏树林里,王发财跟进去,旋即出来。
  凤姐背着草一溜小跑着下山了。
  当天夜里,只有凤姐知道村里多了一只猫。凤姐听见猫从远处渐渐叫到她家的院子里,打开门把王发财让进屋里。
  黑暗中,王发财宽阔的胸膛慢慢靠近凤姐,他把娇小的女人揽住的时候,他听见自己的胸膛发出了如释重负的叹息。这声叹息,甚至让他们觉得那么轻松,仿佛一切焦躁都在那一瞬间轻易抹去。这之后,他感到身体里什么东西又轻轻地苏醒了,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急促而有力的搏动,像鼓点,伴随着鼓点而来的是一种疯狂的力量。“我还活着,福贵他妈,原谅我,我还活着呀!”王发财仿佛在哀求黑暗之中那个冰冷的女人。他感觉到了,那么清晰地触到了一个女人体内的悸动,它那么羞怯又那么坚定地敲击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他浑身膨胀,大汗淋漓。但是黑暗中又晃动着福贵的眼睛和王四宝的眼睛,不,不,他闭上眼睛仿佛关闭了外面的世界。他只听见,一个巨大的声音像沉闷的雷声一样从远方渐渐清晰地传来,他快要被这声音淹没了……他大叫着试图阻止什么:“不,不,不……”
  声音渐渐虚弱下去,巨大的欢快像骤雨一样来临,他拼命喘息着……“不,不”
  他的声音像渐弱的雨滴,最后他浑身空乏地躺在女人的身上,露出了舒心的微笑。
  凤姐用一双纤手摸着他赤裸的身子,从光滑的脊背到光溜溜的屁股,他像一个疲惫的婴孩,贪婪地感觉着女人的纤手,轻轻地碰触在每一个警觉而欢快的神经末梢上。他东倒西歪地躲避着凤姐的触摸,却分明感到一路欢快从头顶滑下去了,背脊上仿佛生长着细碎的像阳光一样欢跳的感觉,他哧哧地畅快地叫着,脸上却是极度痛苦的表情,像一个不愿来到世上的婴儿,凤姐更加充满怜爱,尖尖的细指跳动得更加殷勤了。
  可是,接连几天夜里,王发财醒来时躺在福贵身边,又无端地诅咒着自己。
  他感到自己丢尽了祖宗八代的脸,也伤害了福贵他妈,更对不起纯洁的儿子,他在诅咒的时候,身体下边的东西却又膨胀起来了。王发财惊异地看着赤身裸体的自己,仿佛看着别样的怪物目瞪口呆。
  于是他回想起那些瞬间,那些叫喊的舒畅或是抚触的欢快,难道这一切都是虚幻?但是,唯一能回忆起来的,并在回忆中让人心荡神迷的不就是那点感觉?
  难道这点异样的和福贵他妈从没觉到的,就是爱情?或是别的什么——奸情、鬼混、狗男女?王发财越想越理不出头绪,越想越心烦意乱。于是,他又走出家门,学着猫声。
  熟睡的凤姐突然醒了,拉开灯,灯光照着凤姐睡眼惺忪的样子。凤姐的丈夫杨勇伸手揽女人的身子,凤姐却娇嗔地推开他,说要撒尿。凤姐坐在马桶上,听见院子里的猫叫了几声之后,懒懒的腔调渐渐减弱了。凤姐回到床上,混杂着砖窑上气味的丈夫抱拥着她,凤姐闭上了眼,听见窗外一片静寂,凤姐无声地叹息着,轻轻拉灭了电灯。
  一连几天晚上,从砖窑上回来的杨勇都听见了猫叫,凤姐总是拉开灯然后去蹲马桶。杨勇早上起床后就收拾几件衣服,说砖窑上还等着他回去,凤姐看着他吃完早饭,提着包把杨勇送出村边的那片竹林。
  王发财焦躁中有些兴奋,兴奋之后他又觉得一切都那么虚幻,凤姐的身影就像一团红色的火苗搅得他经常失眠。女人让他觉出自己作为男人真实地存在,但那些转瞬即逝的时光又让他感到幸福是那么的虚幻。她是杨勇的女人,她为什么不是我的女人,那个真实地让我成为男人的女人却是别人的女人。她应该是我的。
  可是杨勇,那个沉默的男人绝不会把她让给我。她想要孩子,男孩、女孩,一群孩子,那是我的,我王发财的孩子,长着我这样的眼睛,这样的皮肤,这样的头发,围着我叫爸爸,爸爸,爸爸,那叫声真醉人啊,醉到人心窝里去了。
  王发财坐在门边搓玉米,情不自禁地笑了。“福贵,叫爸爸。”“爸爸。”
  福贵颠颠地跑来,王发财搂着儿子,甜甜地亲吻着。
  拄着拐杖走到院坝里的瘦骨嶙峋的瞎子王四宝,他是队里的五保户。瞎子从来是享受队里和村里的补助钱粮过日子的,除此以外,王四宝还有一个祖传的绝活,那就是排八字算命。村里人的婚丧嫁娶,大事小事没有主张的时候,都会找王四宝算算,那瞎子,发话真是灵验哩。
  王四宝走近王发财的房前,用鼻子很响地闻了闻,然后蹙着眉,用空洞的眼睛望了一阵,脸上现出惊慌的神色,慌忙在地上拄着拐杖,急促地往外走。
  王发财手拿玉米停在半空。福贵叫:“瞎子爷爷,瞎子爷爷。”
  王四宝站住,握拐杖的手剧烈地颤抖着。“造孽啊造孽。”
  王发财的心里异常慌乱,仿佛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这瞎子看透了。他想叫住他,给他算一算,他不知道自己的生活该有什么改变,他似乎祈求着什么变化来临,朦胧的希冀又让他隐隐地感到不安。
  “宝四爷。”王发财怯怯地叫。
  王四宝仿佛被电击一般停了下来,站着竖着耳朵听。王发财却不敢再叫。
  “不用算了,不用算什么,命,命在前面摆着。”宝四爷摇着头,慢慢地走远了。
  一连几天,王发财夜里醒来时,都要想起瞎子的声音,他不敢轻易地走出家门,窗外的漆黑让他感到害怕。这样猫伏了二十多天之后,一个秋天的雨夜却让王发财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滴滴答答的雨声似乎没完没了,秋天的篾席无法清凉王发财焦躁的内心,他必须去,一个声音在催逼着他。他像木偶一样下了床,行走着的身体仿佛是另一个陌生人。
  他走到门边,他感到害怕,开门的手在颤抖。他看见门后面的墙壁上有一把细长的刀,锋利的刀锋在暗夜里闪着幽光,他抖抖索索地摸着它,冰凉的感觉似乎让他镇定下来,他感到空虚之中有点莫名的豪壮。
  他依然学着猫叫,凤姐的屋子里没有灯光。他如释重负,不禁为自己的怯懦暗自好笑。他把握刀的右手放在身后,左手轻轻推开了门。屋里一片漆黑,他急切地寻找着凤姐。以往开门的时候,凤姐的双手牵引着他,他感到有什么粗重的声音正向他袭来,他敏捷地跳出房门。这时,尖厉的枪声使王发财猛然一惊,他感到自己中弹了,也许他要死了。死,那一刻尖锐地刺激着他的神经,一下子让他彻底惊醒。同时,他感到自己左腿上在疼痛,糊糊的东西顺着大腿流下来。
  强烈的痛感让王发财睁大了眼睛。这时候,他看见凤姐男人杨勇端着猎枪走出门来,穿着红内衣的凤姐披头散发地跑出来,用双手紧紧地抱着杨勇的腿。
  “不要这样,不要打死他,你会坐牢的。”凤姐的身体蜷缩在地上,王发财心如刀绞。这时他听见扳机扣动的声音,他往左边扑倒在地上翻滚几下,迅捷地站立,转身,旋着飞刀向杨勇掷去。突然,杨勇捂着胸膛,大叫一声,倒在地上。
  凤姐尖叫着挪到杨勇的身边,看见鲜血一股一股地从丈夫的胸膛里流淌出来。
  凤姐迅速解下身上的红内衣,似乎想把血流堵住,但是,凤姐看着杨勇慢慢直起了眼睛,凤姐惊惧地高声叫喊:
  “快来人啊,快送他上医院!”
  狭窄的小院渐渐挤满了人,黎明的一丝白光已从天边升起。王发财抱着双臂在地上蜷成一团,他不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他的脑子里似乎一片空白,他感到他的身子在抖动。这时,村主任走过来,王发财仿佛明白自己干了蠢事。我要走了,去哪儿?王发财结结巴巴地问。车在等你啦,王发财,走吧。
  不,我有孩子,福贵,福贵醒了吗?儿子,我的儿子,凤姐,你在哭什么?
  我们也该有儿子,一群男孩和女孩……冰冷的手铐戴在王发财的手上,两名公安拽着他的两只胳膊。凤姐,照顾福贵和我们的孩子。
  王发财一步一回头,无限凄凉地望着凤姐。凤姐抚着丈夫的尸体,在模糊的泪眼中看见王发财被警车带走。
  窗外的夜空深蓝如水,谜一般的蓝色,闪着幽幽的紫光。王发财两手撑着墙壁,望着被钢条切割的天空。他的身体此时沉入一片黑暗之中,王发财感到自己一直陷在某种黑暗中,是什么力量在牵引着他,他不知道。就像那个夜晚,福贵出生的夜晚,是什么力量使大地嚎叫一样,王发财不知道。甚至今夜的天空那么蓝,蓝得似乎想把王发财整个儿吸进去。我会到哪儿呢,是柔软的蓝天,还是嚎叫的地下,或是漂浮在天空与大地之间?杨勇去了哪里?他是去了天上,还是躺在地下?我不想杀死他,我只想跟他的女人在一起。我要她,她也要我。这是我唯一知道的。我为什么要她,她为什么要我,这是我永远不知道的。我为什么要杀死他,他为什么想要杀死我?我同样不知道。就像我不可预料自己将走到这里一样,我唯一知道的就是,对于这一切我什么也不知道。昨天,法官在庭上问我:
  “你知道自己有罪吗?”“现在知道有罪。”
  “你知道杀人有罪吗?”
  “我过去和现在知道,杀人有罪。”“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当时没想到杀人有罪。”
  “什么,“当时”?”“杀他的时候。”
  “你为什么要跟凤姐通奸?”“不知道。”“老实说话。”
  “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男人为什么需要女人!我这个男人为什么需要凤姐?”
  旁听席上响起一阵大笑,法官显然被激怒了。“大胆狂徒,还敢狡辩?”“……”
  王发财还是无法找到答案,难道死去之后,这一切疑问都将烟消云散。死,像福贵他妈,像杨勇,像我自己,是谁在掌握着我们?死,一颗子弹从我的胸膛穿过,那么我就可以倒在地上了?躺进福贵他妈的身边吗?我就变成什么了,灰还是土?我将不能吃饭了,我将不能听见什么吗?那嚎叫,生命深处撕心裂肺或心烦意乱的东西就停止了吗?那将是多么幸福呀,平静得出奇的幸福,就像今夜深蓝的天空一样宁静。可是,宁静是什么呢,宁静就意味着嚎叫的终止,没有这嚎叫,我又怎样证明自己的存在呢?
  一想到死,王发财似乎清醒了。他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看过一次枪毙人的场面。
第20章 空花幻影(8)
  王发财看见死囚一只脚上穿着青色的圆口布鞋,一只没有穿鞋的光脚,脚丫子已深深地戮进泥土里。那一刻,王发财吓得哇地一声哭出声来。转身往回跑的时候,阳光里的那股血腥味挥之不去。一连几个月,他不敢吃肉,甚至闻到肉腥味也要恶心。除了那股混合在阳光下的血腥之外,王发财对于这次枪毙囚犯留下的另一个终身难忘的印象,就是死囚母亲的嚎哭。母亲不敢靠近儿子的身旁,只抓着那只飞到草丛里的布鞋,对着太阳,嚎哭着趴在地上,一遍又一遍用粗糙的大手拍打着地面,捶打着自己的胸膛,拍打着自己的脸,泥土沾在青布衣衫上。
  母亲的头发零乱得就像冬天的衰草,她嚎哭着叫:“天啦!”“天啦!”
  苍天沉默着。太阳无语。围观的人群没有人敢走近她。母亲的叫声渐渐由急迫转入无可奈何的干嚎——“天啊!”“天啊!”
  回应这声音的是沉默,沉默。人们默默地站到大路的另一边,大路的这一边是处决的死囚,稍远处是以另一种方式被终身处罚了的母亲。
  阳光下,那一双皱纹交织的眼睛任泪水流尽了,只呆呆地跪着,苍蝇在死囚的血地旁欢快地飞舞,也在母亲的头上、身上飞来飞去,只有苍蝇打破了这一片死寂。阳光下,母亲就那么呆呆地跪着,寂然不动。
  王发财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她。阳光下,母亲仍然跪着。王发财猛然发现,母亲的头发渐渐变白,白得寒光闪闪。
  现在,我也会像那位死囚一样吗?我将身首异处吗?想到这儿,王发财打了一个寒噤,秋天的凉风吹得他哆嗦不止。
  王发财的全身在颤抖,他想控制自己,但是身体仿佛再也不是自己的了,它整个儿将被交出去,交给谁他也不知道,反正别人将处置它,枪口对着他,王发财颤抖得不能站直,扑通一声跪在监牢的水泥地上。每一块肌肉在痉挛,每一个细胞在收缩,王发财看见自己的身体已经蜷缩在地上,还是不能停止颤抖。
  死囚的头和脸,母亲的白发青衣在眼前交替出现,现在死囚的样子变成了王发财,母亲的样子变成了凤姐,还有人群里,王四爷和福贵站着。福贵,福贵,福贵嚎哭着扑过来抚着尸体叫:
  “爸爸——爸爸——”王发财大叫了一声:“啊——啊——”
  高墙四壁,发出沉闷的回音,王发财没法控制颤抖的嘴唇和那同样震颤的声音。“啊——啊——”
  夜空在颤抖,一条白色的长线裂开了深蓝的天幕。大地和高墙在颤抖,一些灰尘掉在王发财的眼睛里,他揉了揉眼眶,清醒地感觉到大地的抖动。王发财想起那个夜晚,福贵他妈被大地震埋掉的夜晚,王发财有些高兴了,接连发出一连串的狂叫。
  “啊,哈,哈,哈……”
  苍天啊,让大地震把我埋葬吧,把这个嚎叫的魂灵埋葬吧!在很远很远之外,在那个山沟里,凤姐夜里被什么声音惊醒,她警觉地抬起头来,抚着腹里躁动的胎儿,在无尽的黑夜里茫然四顾。
  满升
  满升是一个不准出生的人,偏偏又在不该出生的时候,她急急忙忙地来到了这个世界。满升和这个早已存在的世界的错位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那是一个七月的中午,满升的母亲玉华在棉地里整枝掰芽,头天夜里的雷雨把棉地泡软了,玉华的光脚丫子被肥水里的虫子啃得像一个肿胀的棉桃。此刻,欢活的虫子又在泥浆地里的这双脚丫里放肆地饱餐。玉华一只手掰着枝丫,另一只手不时去抠她的脚丫子,虫子似乎也在同她的脚较劲。地气像一个灼热的火炉包围着她,农药的气息熏得她头晕眼花,她差点跌倒在棉地里。偏在这个时候,玉华隆起的大腹出现了一阵紧似一阵的收缩,这是一个强烈的信号,一连生下四个孩子的玉华对这个信号非常熟悉。她扔下手里的棉芽,走出了棉地。
  玉华在地坎边望了望山下的农舍。这是一片掩映在竹林里的青瓦白墙的房屋,玉华望见了自家的房檐,房檐下挂着金黄的玉米棒子。玉华看见烟囱上冒出了一缕蓝烟,在纯净的空气里久久不散。玉华的脸上露出了欣喜的微笑,她把泥脚在地边的浅草上擦了几下,穿上塑料凉鞋往山下走去。
  眼下正是太阳最酷烈的时候,人们大多躲在自家的屋里。玉华回到村边,看见聋子大叔正往井里去挑水,玉华同他打招呼。
  玉华,你家来客人了!
  谁?聋子大叔听不见玉华在说什么,只好重复一句:你家来客人了!
  玉华觉得很纳闷,家里的客人会是谁呢?玉华走到河沟边,在青石板上坐下洗脚,一边往自家的房前观望,房檐下吃饭用的大方桌没有了,太阳空空荡荡地照在墙壁上。玉华觉得真是来客人了,饭桌都搬到阴凉的屋里去了。玉华慢腾腾地洗完脚站起身来时看见女儿小文在竹林边探头探脑地东张西望,玉华向她一招手,小文就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拉着她的手往村后的山上跑,玉华攥住小文问,发生啥事啦?
  小文踮起脚,在玉华的耳边悄声说:“村长带乡上的计生干部来啦!”
  玉华一惊,忙跟着小文往后山跑。后山是葱郁的山林,正是躲藏的好地方。
  玉华的丈夫魏林前两天刚去乡上开过会,回来夫妻俩商量,无论如何要让玉华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小文说村长带着大队的民兵连长,民兵连长穿着一身没有帽徽的军服,计生干部背着一个大药箱走进了我们家。爸爸把桌子抬到屋里,开始给村长烧茶,爸爸把吊在墙上的鸡蛋筐子取下来,给客人煮荷包蛋,爸爸说玉华等会儿就回来,村长走累了,先吃点茶。
  爸爸在灶前给我使了一个眼色,悄声说:“快去告诉你妈。”玉华心想,完啦,被人抓住就会被强行引产,玉华一边爬坡一边飞快地转着这些念头。玉华听见自己的心扑腾得像要蹦出来,胸口变成了一个扇动的风箱。玉华反身往家里望了一眼,依然是袅袅的炊烟和安闲的阳光,并不见有人跑动。玉华稍稍定了定神,问小文往哪儿去?
  小文似乎并没想这个问题,玉华想不能往娘家去,万一村长不见人,赶到离这儿仅八里的娘家咋办?
  这时玉华又感到腰部的疼痛,毕竟还差一个多月啦,这孩子在躁动个啥?玉华抚了抚肚子,似乎想把那疼痛轻轻抹去。玉华跟在小文身后翻过了一道山梁,玉华在山垭口的大树旁往山下望去,家里的炊烟仍在接连不断地飘出来。玉华不能在山垭上久留,下面的人一眼就能望到这里。玉华走过山垭旁的小道,再转到山梁的另一边,傍着岩边的树林慢慢走着。这里已经是另一个乡的地界,茂密的山林深处算是暂时的安全之地。
  剧烈的疼痛使玉华不能走动,她和小文在一块平整的林地里坐下来,桤木树叶浓绿的叶片在太阳下闪亮。玉华看着叶片在风中波浪一样翻卷,不觉流下了两滴泪水,小文依在玉华的身旁,小文说:妈,别怕,有我呢!
  玉华看着小文凄凉地一笑,这时,又一阵疼痛使玉华的笑容扭曲成一团。玉华的脸上渗出了大滴的汗珠,玉华用手伸到下面摸了一下,玉华对小文说,你弟弟要出来了。小文拍着手围着玉华欢闹着,玉华做了一个手势叫小文安静下来。
  小文把自己的汗衣脱下来递给母亲,玉华再次露出了会心的微笑,她说:让我用这件衣服来包你的弟弟吧。
  玉华和小文是在半夜时分回到家里的。小文最先在竹林边看见爸爸坐在屋檐下抽旱烟,小文轻叫了一声爸,魏林急忙奔来,小文问:客人呢?走了。你妈呢?
  小文领着爸爸走到后山上把玉华背回来,饥饿和疲乏已使玉华显得精疲力竭。
  玉华把衣服包着的一个小家伙放在床上,魏林失魂落魄地看着婴儿的胯间,半晌没有吭声。
  婆母王氏正在隔壁的房间里用木升量稻谷,一边往里装一边抱怨今年队里的稻谷空壳太多,几张嘴巴咋能维持到明年。王氏端着满满的一升稻谷走进来叫儿子魏林看,魏林定定的眼神让王氏没有把话说出来。
  孩子的双腿间清晰地告诉在场的每一个人,她又是一个女孩,魏林显得很沮丧:早知又是这样的东西,不如引产算了。
  婆母王氏倒并没有像儿子那样垂头丧气,忙叫魏林快煮荷包蛋。王氏放下木升就翻箱倒柜地找衣服,王氏把婴儿包好之后,放在玉华的胸前。王氏的脸上显出慈爱的笑容,王氏说,毕竟是一条命啦,哪能说引就引了?
  玉华感激地看着婆母,说妈给孩子取个名字。
  婆母再次摸着盛满稻谷的木升,说今年队里只分了一百升,婆母说我们三个大人尽量少吃米,这一百升稻谷留给四个孩子。这孩子就叫满升吧!
  满升在不想上学的时候,必须去上学了。
  满升从三岁起就开始放牛。满升的大姐是小文,小文之下有一个弟弟叫金牛。
  金牛从小就喜欢放牛,但金牛七岁的时候,魏林就把唯一的儿子押到学校里。放牛的事就由金牛之下的春花接替,春花拉着牛,牛后面跟着仅有三岁的满升。两年以后,春花又背起书包。满升接过牛绳,说这辈子不想上学啦,让金牛和春花把大姐和我该读的书一块儿念了吧。我只想放牛。
  满升一直放到八岁,还不想上学,魏林也就不想让她上学了;再说,家里也实在负担不起。
  一天,满升拉着牛绳走回家时,看见春花领着学校吴老师和村长走进了家门。
  满升看见春花指着自己给吴老师说什么,村长也朝这边盯着。满升低下了头,满升不敢把牛往家里赶,在田边磨蹭着,等村长和吴老师打着手电离去,满升才回来。魏林在饭桌上告诉满升,你该去上学了。我不去。
  村长说,必须去!我就不去。
  魏林隔着桌子把筷子伸过来,满升听见自己的脑袋被敲得砰砰直响。满升委屈得直掉泪,满升索性把头伸到桌子中央,说,打吧,打吧,我就是不上学。
  魏林的手停在空中,眼睛瞪得似乎要跳出来。魏林抓住桌上的一只土碗,玉华急中生智,一脚蹬翻了满升坐的条凳,满升滚在地上,魏林把碗扣在桌上,土碗成了一堆碎片。
  玉华拉起满升,满升伏在母亲的怀里,满升问,放牛有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去上学?
  玉华说,我小时候想上学,父亲偏不让我去,说女娃子念什么书嘛,学针线要紧。
  满升说,我也想学针线呀!
  玉华说,现在是新社会,女孩也该上学呀,我还认识几个字呢!满升说,你认识什么呀?
  玉华说,一就是一横,二就是二横……春花听见母亲在教满升,在一旁饶有兴致地听。玉华接着比划,三就是三横。
  春花说,妈,四就是四横!玉华说:那还用说!
  春花笑得前仰后合,满升瞪了春花一眼,有什么好笑的?
  春花着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四”字,玉华一拍脑袋,哟,我还以为是四横呢!
  满升一言不发地走出去,坐在石阶上发呆。
  夜里,魏林和玉华领着孩子们睡觉。满升和春花坐在石阶上,黄牛反刍的声音叭嗒叭嗒地传过来。满升说:当一条牛真好!春花反问:有什么好?牛不用读书呀!牛要耕地嘛。
  我也可以耕地呀!你拉不动犁。
  我可以给你们煮饭做针线呀。你必须去读书。谁说的?
  老师说的,义务教育必须遵守。不遵守呢?那就违法了。违法又怎么样?
  那就是犯人。人人看不起的。
  看不起有什么关系呢?我不是生给别人看的。你……春花气鼓鼓地走了,顺手把门摔得很响。
  第二天早晨,满升醒来时,奶奶王氏已把牛牵出去了。满升失魂落魄地坐在石阶上,听见牛的叫声。满升想跑去找牛时,被父亲魏林叫住了。父亲的口气有些温和,父亲说,我带你到学校看看,兴许你会喜欢那儿的。
  满升嘟着嘴,不敢说不,父亲来牵满升的手,满升躲开了,父亲说不去咋行,我已经给村长保证了。满升说你给村长保证与我有什么关系?魏林说,我是你爸!
  满升说那又怎样?魏林说,你就只能听我的!满升说,你听谁的?魏林说,听村长的!满升说,你当初为什么不听村长的?魏林一听脸气得通红,这孽子,我把你生拐了,专给我气受!
  魏林又想打满升,满升在院坝里跑,魏林逮不着,更加气恼。玉华把一个布书包拿出来,叫满升站住。满升的肩上挂上了书包,母亲摸着满升的头,说:乖孩子,听话。
  满升仰头望着母亲,眼里含满了泪水。妈妈,为什么只能小孩听大人的话,大人为什么不听小孩的话?玉华说,你还不懂事,大人是为你好。满升说,我只想放牛。
  魏林这下逮住了满升的手,拉着满升往学校走,满升瘦弱的身体像一个被拉弯的弓,满升一路叫着:我不想上学,我要放牛。
  路人听见满升的话,都咧嘴笑了,有人当场就怨魏林,把孩子放野了,该拉进学校让老师规整规整了!
  满升被拉进学校以后,很久不能适应学校闹闹嚷嚷的环境,她还是喜欢放牛。
  有几次,她偷跑到学校后面的山坡上,在清静的野地玩耍,等到学校放学时再回家。吴老师叫春花告诉魏林,魏林又把消息报告给吴老师。有一天,吴老师发现课堂上的满升心绪不宁,下课铃一响,满升就往外窜。吴老师一手撑在桌上,几大步跃到满升面前,伸手就是几个响亮的耳光。满升觉得嘴角有什么糊糊、热乎乎的东西流了出来,满升用手一摸,指头上嫣红一团。满升吓坏了,拨开人群往外跑,但是教室外面三个精强力壮的男老师向满升包抄过来,满升被围在操场中央,全校的学生都跑来看热闹。吴老师走过来说:旷课学生魏满升,还想回去放牛吗?学生们爆发出一阵哄笑。
  满升再也不敢想放牛的事,再也不敢逃到山坡闲逛了。满升每天背着书包准时上学、回家、做作业。魏林把家里仅有的鸡蛋数了又数,又在邻居家借了五个凑够四十个鸡蛋,魏林还专门到山坡上砍了一根细长的黄荆条,一起送给吴老师。
  魏林对吴老师说,黄荆条下出好人,以后满升不听话,您就用这根条子狠狠地打!
  王氏闲来仍然用木升量稻谷,有一天中午,她问满升,孙女,这东西是用什么做的?她把木升敲得冬冬响。木头呗。怎样做的?满升摇头。
  木匠用凿子一点一点挖出来的。满升有点不明白。
  这人啦,也是一点一点地改,最后才学成器的。满升似乎听懂了奶奶的话。
  成器是要付出代价的,妈妈告诉她,这是教私塾的父亲曾经对她说的话,她一辈子都记着。满升点头。
  满升再去上学的时候,同学们都不理她,有的男生见了她就学牛叫,或者模仿吴老师的腔调怪里怪气地说:还想放牛吗?
  别的同学就接话:再也不敢了。
  满升在一阵哄笑声中走过,恨不得有一道地缝可以钻进去。满升这下知道活着是要给别人看的,你不看别人,别人要看你呀。满升知道这些眼睛是会踩人的,比牛蹄厉害,一踩一个深坑,人在这坑里是很难爬起来的。
  满升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起床,一边跑一边揉眼屎,要跑十五里才能走到位于乡场的中学,中午在那里吃蒸饭,晚上放学再回来。这样的长跑让村里的许多孩子败下阵来。魏林对满升说,念点书就行了,还是回来放牛吧!满升说:我不想放牛,我想读书。魏林说:你奶奶死了,没人放牛呢!满升说:我不管。
  你也该学点针线了,将来好找婆家。我不想学针线。
  玉华劝魏林说,孩子大了,就依她这一次吧。
第21章 空花幻影(9)
  魏林没有吭声。眼下,小文已经出嫁。金牛小学没毕业就回家务农。金牛不但没有读书的天赋,人很矮小,傻里傻气的样子。金牛不满二十岁就开始掉头发,露出了红一块白一块的头皮。金牛成天戴着一顶草绿色的旧军帽,跟着父母下地干活。与金牛同岁的孩子一个一个都结了婚,有的已生出了两个孩子。魏林到处托人给金牛说媒,方圆几十里村庄的姑娘都打听过了,就是没有谁看上金牛。魏林和玉华成天唉声叹气。
  只有春花高中毕业后考上城里的技校,算是这个村子里最有出息的姑娘。春花领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村长专门到魏林家里贺喜。当天晚上,队里破例煮了一桌丰盛的筵席,家家户户的户主都去吃饭喝酒。春花和魏林坐在村长旁边,村长一边夸耀春花有出息,一边抱怨自家的儿子树田只是一块种田的料。村里人都知道村长的儿子扯羊癫疯,经常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村长的脸一直红到脖子上,又灌了几杯酒,说,春花,到城里别忘了我们。
  满升躲在树旁看着春花,满升觉得春花在乡邻们的面前一直笑个不停,笑得像一朵月季花。魏林也跟着笑,笑得像霜后的野菊花。满升就想,哪一天我也要这样笑,大笑着走出这个村庄。
  满升这样憧憬未来的时候,魏林也在盘算着魏家的将来。让金牛和满升与村长的孩子小芳和树田结成换换亲吧。村长的儿子也是村长的心病,既能解决两家人的难题,又能攀上村长这门好亲呀!
  魏林就请人约村长到家里喝酒,村长逢喝必醉,一醉就数落儿子树田。中间人乘机就说出魏林的想法,村长一拍魏林的大腿:你我都不能让家里断后呀,我好歹也是堂堂一村之长,红头文件任命的,怎么就没想出这个办法呢!
  当下村长就推魏林叫大哥,魏林的年纪比村长大五岁,但魏林在村长面前哪敢称大,就叫村长王大哥,中间人说,都是亲家了,谁叫谁大哥也没关系。村长也就不客气了,魏林心下特别欢喜,大哥长大哥短地叫得特别殷勤。
  村长在村里说一不二,在家里也是一锤定音。树田一高兴,当场就倒在地上翻白眼,扯完羊癫疯还起来把自己整理得干干净净。村长老婆特意给儿子买了一套新衣服,把树田打扮得很精神。村长给儿子打气,将来给你弄个计划生育指标,超生也不罚款。你小子好好给王家弄出个儿子来。
  小芳不满意,说金牛头上不好看。村长老婆说,人家不缺胳膊不少腿,头上长点疤并不影响力气,庄稼人有力气就有饭吃,花拳绣腿好看不中用的。村长给小芳许愿,把陪嫁办成这个村里最丰盛的,我要让村里人都羡慕你。
  最难办的就是满升,满升已上到高中一年级,成绩在乡镇中学仅是中等。魏林觉得她并没有升学的希望,但这孩子越来越喜欢城镇,一回到家就看不顺眼。
  玉华满怀忧虑地对魏林说,满升不同意咋办?
  魏林说,哪能由她呢!魏林白了玉华一眼,又嘀咕一句:我还没死呢!
  满升果然不同意,满升说:我想读书!
  魏林一连给她背了一大串名字,这些都是满升的女同学,都已经是孩子的母亲。
  满升说,为什么非要结婚?
  魏林说你真是读书读到牛尻子里去了,这样的事还需问吗?自古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从来也没人像你这么傻乎乎地问来问去!
  满升说,村长的儿子扯羊癫疯。
  魏林说,人家每年只扯两三次,扯过还是一个好男人。满升说,我不想跟他结婚。
  魏林说,当村长的儿媳,这是一人都求之不得的哩!
  满升说,谁想谁嫁去好啦!魏林说,这事由不得你!满升说,还由你了?
  魏林说,自古女人在家随父,我已经答应村长了!满升说,你嫁他好了!
  魏林气得抬起了胳膊,玉华拦住了他。魏林在乡镇中学的操场边蹭着,叭嗒叭嗒地抽旱烟。
  玉华说,你要为哥哥金牛着想呀,金牛都快三十了还找不到媳妇。你也要替你爸和我想想吧,我们老来还得靠儿子呀,总不能让魏家这根独苗就断了吧!当初生你的时候,你爸一心一意盼再有个儿子,谁知你还是个女娃。女娃就得认命,结婚之后,过日子就安分了,别像现在这样跑野了。
  母亲一边说一边摸眼泪,满升两眼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委屈和酸楚一齐袭来,满升的眼里溢出两行长长的泪水。满升说,妈,我还没谈过恋爱呢,哪能随便结婚呢!
  玉华说,我跟你爸也没谈过什么恋爱呀,不也结婚了吗?满升说,时代不同了。
  玉华说,时代不同了,男女还不照样结婚!满升说,结婚是为了感情。
  玉华说,这两口子结婚了,白天一起合计过日子,晚上睡一个枕头,还会不生出感情?
  玉华说,回去看看大哥吧,金牛为这事都快急疯了。
  满升跟着父母回到家。第二天,魏林就从学校里把满升的被褥和衣物背了回来。满升摸着书本心如刀绞,满升对父亲魏林说:我死也不结婚!
  魏林说,我还没死呢,这事由不得你!
  魏林成天不出门,把满升关在房里,自己亲自把守着大门。满升只嘤嘤地哭,不吃也不喝。玉华急得想不出任何办法。有一天晚上,金牛去敲门,金牛怯怯地叫:满升,满升!满升说,你来干什么?
  金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金牛用双手扇着自己的脸,金牛说,是我害了你呀,满升!
  金牛用双手捶打着自己的胸膛,金牛说,我一心想娶媳妇,我连累了你呀,满升!满升说,你去死吧!
  金牛用手捶打着自己的脑袋,金牛说,活着倒真不如死了痛快!
  半夜,满升躺在地上迷迷糊糊地听见一声尖叫,母亲玉华尖锐的哭喊把满升惊醒了。满升听见父亲急促的脚步声移到隔壁的堂屋里,接着是扑通的一声闷响,似乎有人倒在地上。“快掐人中!”
  “快向他嘴里吹气呀!”
  满升听见扑哧扑哧的吹气声。满升从地上坐起来,感到身体轻轻飘飘地像一只浮动的气球。满升想站起来,一阵眩晕使她又坐了下去。满升撑起身子打开了门,向堂屋爬去。她看见大哥金牛直挺挺躺在地上,房梁上悬挂了一根粗壮的牛绳。父亲捏着鼻子往金牛嘴里吹气,母亲捏着金牛手上的合谷穴位,母亲的手摇晃着让金牛的手也抖索不停。在月亮朦胧的白光下,满升第一次看见父母蓬乱的头发就像一层凌乱的白霜。
  金牛嗯嗯地叫了两声,魏林拍拍儿子的脸,停止了吹气。金牛终于睁开了眼睛,魏林嘿嘿地笑起来,脸上却挂了一串老泪。玉华也嘿嘿地笑,笑得直摇手,让金牛的手臂像风中的树丫左摇右晃。金牛也勉强地笑了。三张脸在冬夜的月光下,发出惨白的笑容。
  满升背对着月亮,月光把她的身体勾出一个洁白的剪影。满升跪在地上,对金牛说:哥,我成全你!
  村长家的婚礼果然是全村最热闹的婚礼。村长和魏林,树田和金牛那天成了全村最高兴的男人。小芳和满升不快活,小芳的情绪在前弯连着后拐的送亲陪嫁队伍中总算得到一些补偿,金牛破例穿了一套新西装,戴上一顶别致的礼帽,看上去像换了一个人,小芳也觉得还算顺眼。只有满升最沮丧,她没有为自己收拾母亲买来的嫁妆,只把中学里的几本课本和当时最流行的《深圳青年》杂志装在自己的书包里。满升坐在轿子里被人抬出去时,母亲跟在后面走了一段,满升听见母亲低低的抽泣,满升隔着帘子看见母亲在抹眼泪,满升双手摩挲着书包,大滴大滴的泪珠滚落在上面,满升的理想也被这酸泪浸湿了。
  满升结婚以后成天下地干活,满升的书包被老鼠咬得千疮百孔。有一天,树田做面条,在家里没有找到包面条的报纸,就把满升的杂志拿去包了面条。满升在晚上煮面的时候,发现了《深圳青年》的封面,满升去翻书包时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满升觉得自己的心也被掏空了。
  满升抱着书包坐在床上发呆,树田脱衣上床来抱满升,满升一把推开了他。
  树田说,我爸想抱孙子哩!满升说,我要去深圳。树田说,生了孩子再说。满升说,我不想要孩子。
  树田说,农村人哪说这种话!
  满升自言自语,我现在不想要孩子!树田说,哪有娶媳妇不要孩子的!满升说,我就是不想要孩子!树田说,这事由不得你!
  满升无可奈何地望着空空的蚊帐。
  树田说,小芳都给你哥生了个儿子啦!
  满升倒在枕头上,满升的手慢慢松开了,满升听见书包掉在地上。满升脱光了衣服,伸开两腿,满升的眼睛像一对死鱼一样望着蚊帐的顶端,脑袋里一片空白,满升面无表情地说:来吧。
  树田顺着她光滑的身体爬上来,树田想去吻她,满升把脸偏到另一边,树田的嘴放在她的肩头。满升的眼睛像一只茫然的壁虎,停留在蚊帐细密的网格上。
  一年后,满升果然就生了儿子,还是一对龙凤胎。村长走村串户,接受人们的祝贺!村长并不说话,脸上的笑容一层压着一层,嘴快的妇女殷勤地问:听说是龙凤胎呀!
  村长喝喝地笑,只应承一个字:嗯。人们又夸村长的儿子和媳妇,说,多好的一对呀。村长也说:那是,那是。
  村长又来请亲家魏林去喝酒,玉华和小芳抱着小金牛颠颠地往村长家赶,魏林和金牛挑着月米、面条和一百个鸡蛋隆重地送到村长家。村长和魏林当天喝了个痛痛快快。村长拍着魏林的肩说,两家的婚事是他一辈子办得最得意的事情。
  魏林也说,我们家还当上了文明家庭。魏林把一块红色的塑料牌拿给村长看,村长指了指里屋的门额上,那意思是,这东西我家早就挂着呢!
  村长想给孙子取名叫富财,叫孙女为田草,满升坚决不同意,满升觉得人生还有比田地和财富更重要的东西,满升擅自做主给男孩取名为志远,叫女孩为依梦,这是村子里的人并不常用的名字。尤其是女儿依梦,让满升想起来既高兴又痛楚,满升希望女儿能依梦行事,这梦究竟是什么,满升并不清楚。满升想起自己小时候,对于这个世界最美好的记忆就是丁当丁当的牛铃声,以及牛蹄淹没在浅草和野花深处的情景,还有从牛背上升起的朝阳,沉落的夕辉,远山的黛蓝和树林的雾霭,都让满升觉得似乎是前世的梦境。满升想,前世我想必是个放牛的瘦老头吧,为什么对牛的记忆始终那么美好呢?
  志远和依梦像村里的孩子一样在泥地里摸爬滚打,随着照看孩子的辛劳逐渐加剧,满升红润的脸颊仿佛变成一张陈年的手帕,细嫩的双手已变成一双粗厚的大手。满升独自站在棉田里的情景与当初玉华的模样极其相似,甚至满升的背影也酷似年轻时母亲的背影。满升照旧站在烈日下,雨后的棉芽依然像当年一样疯长,虫子依然纠结起来向泥土里的脚丫进攻,农药的气味照例熏得人头晕眼花。
  满升在小憩的时候,没有像母亲当年望着自家房屋时的欣喜和亲切感,满升在微风吹来、绿浪涌过的时候茫然四顾,眼睛越过苍茫的群山,心想着别处。村里高中毕业的男娃子一放下书包就跑深圳,女娃子也跟着溜走了,满升又想起那些早已随柴火化成灰烬的杂志,收工回家的时候,满升去找那个旧书包,树田说,谁还记得那东西呀,我从来没见过。满升发出深长的叹息。
  孩子的出现并没改变树田的身体状况,相反,在孩子们的成长中,树田的癫痫病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有时挑着水桶正往家走,突然连人带桶倒在地上,双腿和双手痉挛地抽搐,吓得志远和依梦大哭不止。树田身上经常是红一团紫一块,新伤连着旧痕,满升既要照顾孩子,又要看护丈夫,白天晚上很难睡个好觉。这样的时候,满升再也没有空闲去想别处的光景。只是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满升觉得很想躺在一个男人的肩头,让一双手把她心中的劳累和忧虑轻轻地抚平。满升的心里积压了莫名的恼怒,看着树田酣睡中的脸感到一阵厌恶,满升想,我的一生都搭给这个男人了!
  玉华劝满升:女人嘛,就是攥在丈夫和孩子手心里的。那我呢?
  你是树田的老婆,志远和依梦的妈呀!我不想当他的老婆!你总是孩子的妈妈。
  我是为了金牛。金牛也是为了魏家。
  满升觉得,魏林、金牛、树田、志远都是一根又一根绳索,满升觉得她被这些绳子织在一张网上,一张生下来就展开最后越织越紧的网,满升被这张网紧紧地套着,满升想爬出这张网,满升又想起了外面的世界。
  春节之后,大批的青年男女穿红着绿又在邀约去深圳,满升也想去。村长早已没当村长了,下野的村长把魏林请来喝酒,魏林和村长一边沽酒,一边抱怨人老啦,两个老人一齐对满升说,我们就指靠你啦!满升说,我不管!
  村长一听,脸红到脖子根:我虽然不是村长,也是你爸呀!满升说,我前辈子欠你的,凭什么该照顾你!
  村长气得火冒三丈:自古民以孝为先,赡养老人是儿女应尽的责任。
  满升说,那要看我愿意不愿意。
  村长说,你愿意也是责任,不愿意也得尽责任。满升说,谁对我负责?
  魏林起身掴了满升一个耳光,魏林说,都几十岁的人了,一点规矩和道理都不懂!
  满升捂着脸向卧室跑去。她觉得一辈子都在干着别人要求她做的事情,唯独不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别人可以随意指挥她,命令她,教育她,就是不能自己安排自己。满升想,人活着始终被一股无处不在的力量推着磨着,轴心并不在自己心里。满升觉得厌倦透了,早晨一睁开眼,纷纷乱乱的思绪飘然而来,总也理不出头绪,越睡越恼,但就是不想起床,她觉得自己是被一根皮带转动着的机器,从早转到晚,从今天转到明天,从小转到老。
  这样满升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她总是想发火。但公婆、丈夫和孩子都是她必须冷静对待的家人,她不知道该向谁发火,没有人理解她压抑的火气究竟出于什么原因,甚至也没有人关心这点。在别人眼里,她守着自己的日子没有大喜没有大悲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这样的日子还不安分,那就是一个想入非非的女人。
  满升还常常失眠,半夜三更醒来,面对黑夜里无边的静寂,满升不知道自己躲在哪里,她觉得空虚把她整个儿包围了,她想抓住一只手,把她从这虚空里拉出来,但深黑之中只能听见树田的酣声。满升也做梦,梦中有一些认识或不认识的男人向她走来,有一次竟梦见赤身裸体的村长公公躺在她的身上,她在一阵畅快中醒来,独自幽幽地回想刚才的梦境。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做这样的梦,她一遍又一遍地谴责自己是一个坏女人,但是梦似乎对她的谴责置若罔闻,夜里那些男人照样像传说中的白马王子一样翩翩而来。
  有时,满升依门而立,她希望真的有什么人像梦中一样猛然从村前的大路上向她走来,想像中是一个强健的男人,提着一个帆布旅行包,把她从这个沉闷的生活中拯救出去。满升甚至想像着他的身材,他的双肩,他走路的步态,他微笑的眼神,他对她说:走吧,生活在远方。她毫不犹豫地跟着他,她像风一样往不知名的远方飘去。
  志远的笑声惊醒了满升,依梦拉屎了,志远的双手抓满了依梦刚刚拉下的屎,傻乎乎地笑着,满升闻到一股浓浓的臭味,志远的身上涂满了星星点点的粪迹。
第22章 空花幻影(10)
  满升还是逃了出来。满升对于外面世界的第一感觉是乱糟糟和臭烘烘的。她是在正月初七同村里的小芬一起搭上去县城的班车的。班车里挤满了扛着大包小包的打工者,满升和小芬站在车道的人群中间,每一只手都拼命地抓住车顶下方的一根铁杆,双脚挨着别人的脚,有时一个急刹车,后面的人就向前面倒去,跌压在一起,好在并没受伤。满升和小芬就这样到了县城,在县城再转一次班车到了成都。
  满升和小芬来到成都火车站。满升看见一丛一丛的包裹后面斜倚着一丛一丛的人群,火车站广场周围全被人坐满了。满升觉得攒动的人群让她头晕眼花,仿佛掉进茫茫的大海里,一瞬间她就变成了一颗呆头呆脑的小石子。她不知道该往哪儿,只茫然地跟着小芬。小芬走到队列里,队列后面的人紧紧抓住前面的肩头,生怕有谁从队列外挤进来,小芬没法挤到售票口,在队列里问了一位大嫂,大嫂指着不远处一堆行李旁的几个人说:
  我们都在这里睡了三天啦,还没买到去广州的车票。
  满升和小芬东张西望,好不容易找到一点空隙,把行李放下来。满升先去排队,小芬守行李。这样一直挨到夜晚,前面的队列仍然望不到尽头。人们就把行李拿过来,歪在行李上瞌睡,有的男人干脆头枕着包席地而卧。第二天小芬排队,满升守行李。满升趴在包上睡着了,手里的小提包被人抢走了。满升敞开嗓门惊惶地叫:快抓小偷,我的包被抢了!
  小偷在人丛中歪歪扭扭地连跳带跑,人们照常睡觉或聊天,没有谁管小偷,甚至没有人伸出一只脚,在小偷经过的人丛里,一只脚也会让他绊倒的。
  小偷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了。满升的叫声变成了一阵低泣,旁边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对她说:这里的小偷是成团结伙的,没人敢帮你。
  夜里刮起了风,凛冽的寒风中满升蜷缩成一团,双手紧紧地抓着行李,满升觉得掉进了一个冰冷的窟窿,周围全是陌生人。
  熬到第三天的时候,满升的衣服早已沾满了污渍,她已经顾不得斯文和整洁。
  她必须保管好裤包和上衣口袋里剩下的钱,她清楚地意识到那点钱不能再丢了!
  第四天傍晚,满升和小芬一连吃了四个馒头,小芬告诉她,挤火车靠的是力气,她们买了九点半的夜车。
  从行列里挤到火车车厢前,满升和小芬足足花了三个小时,但是车门已经被蜂拥的旅客塞得水泄不通。小芬把行李塞给满升,双手一伸吊在一个打开的车窗上,小芬叫:快推我一把,满升!
  满升蹭在地上,让小芬的双脚踏在她的肩上,小芬爬进去之后来接行李,然后叫满升:快从这里爬上来!
  满升望了一眼前后车厢被塞住的车门,一横心吊在车窗上,小芬和窗口的人一齐把满升拉了上去。车厢的行李架上、座位下面仅剩的一点空地都横七竖八地躺着人,通道里已经没有空隙,甚至厕所里也站满了人。小芬和满升在厕所旁边的垃圾箱旁把自己安顿下来,满升看见小芬的头发已被汗水湿透了,满升在前额上一擦竟是大把的汗珠。
  到深圳以后,满升跟着小芬进了郊区的一家玩具厂做工。最先的几天,满升觉得很新奇,那些颜色鲜艳的小狗小熊很是讨人喜欢。早晨七点五十分准时走进工厂大门。大门的外面是一块用红砖围起来的荒地,地上长满了藤蔓和杂草,守门的保安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在厂区大楼的自鸣钟敲响八点的最后一声之后,当一声锁紧了大门。
  满升渐渐发现,这里并没有杂志上记载的新奇故事,每天坐在凳子上,用手工缝制玩具,按工计件。满升每天坐在窗前做玩具的时候,总是要想起志远和依梦。满升偶尔往窗外望去,只能看见蓝得透明的天空。最先对这天空还有一种新奇感,家乡的天空只有夏天才能看见这种纯蓝。但时间一久,满升就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单调,这样的日子,她也像一根皮带上的机器,仍然被驱赶着。
  这里唯一用上的知识就是点数计件,其余的时候就看谁的手巧手快,满升想,当初真不应该读书,还不如从小就跟妈妈学针线。
  满升和小芬住在一间二十人的大宿舍里,上下铺,平时在工厂的食堂就餐。
  工厂的老板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日本人,满升只见过一次,老板在四月中旬的一次训话中告诉员工们,必须利用一个月的时间加班,赶在儿童节之前把这批卡通玩具投放出去。老板说加班,工厂的日光灯每天晚上亮到了十二点。一天坐下来,满升唯一想做的事就是赶快闭上眼睛,抬高手指,她的眼睛已经酸胀难忍,手指已在抽筋了。
  “六一”以后,五月的工资却迟迟没有发下来,老板说卡通玩具销路不好,工资只有减半发放。女工们愤怒了,要派代表去同老板谈判,满升在一大堆胆小怕事的女工中自告奋勇当了谈判代表,另有一个叫王强的男工,他是搬运和保管玩具的。老板说发工资并不难,日本的企业之所以搬到这儿来,就是因为这里劳工不值钱,明天上午,全体员工在工厂大楼前集合,我要带着全部日本管理人员亲自给你们发钱!
  第二天早晨八点,玩具厂的员工齐集在大楼前,日本老板带着十个管理人员威风凛凛地坐在大楼前的主席台上,守门的保安一挥手,从大门旁的一间小屋里跑出了二十多个手拿警棍的保安人员,列队站在女工们的两边。日本老板示意手下,把录音机对着扩音器,放了一遍日本国歌,然后站起来对女工们说:
  上月的工资可以计件发放。但我有一个条件,我要你们给我跪下。我可以把上月的工资再增加百分之三十,作为对顺从良民的最高奖赏!
  女工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几个男工涨红了脸,两排保安紧张地注视着人们。满升看见一个女工小声地哭了,一边哭一边说,我妈住在医院里,等着我往家里寄钱呢!那女工抽抽泣泣地跪下了。日本老板盯着这位女工,眼睛一亮。发放工资的出纳把一个信封递到她的面前,女工捧着工资袋哭出声来。接着,满升看见人们慢慢地跪下了,日本老板站在埋头跪下的人们面前得意地大笑着,这些雇请的中国保安羞愧地低下了头。
  满升倔强地站着,满升看见她的前面那位叫王强的男工也倔强地站着,他的头和肩笔直地挺立着,满升一直看着他的背影,仿佛能从那不动的背影里看到他坚定的内心深处。满升的心里猛然生出一种激烈的豪情,仿佛书中的故事在自己身上复活。满升无限酸楚地望着那个手捧工资哭泣的人,眼里潮起了泪水,但满升坚定地忍住了眼泪,挺起胸膛,高昂着头。
  领了工资的人们又走进车间,小芬来拉满升,小芬说,不就跪一下嘛!满升没有说话。小芬说,我进去啦。满升没有搭理她。
  日本老板指着王强说,你被开除了!
  王强这时爆发了一声大叫:你他妈的就不是人!
  王强骂完疾步向门外走去,满升也向门外走,满升一直跟着王强走过那片荒地走到一片海滩,王强一直向海里走去,海水浸湿了他的上衣,满升怯怯地叫:
  王强!王强!
  王强站住了,慢慢地转过身来,满升看见王强已泪流满面。满升说:还有我呢!我一直在你的后面站着。
  王强点点头,突然爆发出一声长嚎,然后把头埋在汹涌的海潮中,海水冲刷着他那深黑的头发。满升以自己的心痛深深地贴合了另一个人的痛楚,她长久地站在海风中,默默地注视着王强湿漉漉的身影。满升后来才知道,正是这共同的痛让他们走到了一起。
  满升和王强离开了玩具厂,他们甚至没有再回去拿自己的洗漱用品。满升走在王强的身后,王强在大街上东张西望希望能找到招工的信息。满升看着远远近近的高楼,觉得这样的世界太陌生。在巨大的高楼下,满升感到自己像一只蚂蚁。
  满升和王强在大街上走了一天,满升的腿已经开始发酸,满升坐在街边的树阴下,空空洞洞地张开嘴巴,面对高楼发愣。
  满升问王强到哪里去,王强坐在树下的石凳上,也空空洞洞地望着远方,王强说不知道。
  满升问王强从哪里来,王强说陕西。
  满升问你为什么到这儿来?王强说挣钱吧!挣钱干啥?
  王强摸着后脑勺,没说话时脸已红了,王强说娶媳妇吧!满升问,娶媳妇干啥?王强说,生儿子吧!
  满升突然来了兴致,问:生儿子干啥?娶媳妇吧!
  满升忍不住扑哧笑了,王强也跟着憨憨地笑。夜晚,满升问王强到哪里去?
  王强说不知道。王强也问满升到哪里去,满升摇了摇头。
  王强买了几个馒头,递两个给满升。满升说,我们就在这儿坐一夜吧。王强说,要坐就到火车站的候车室去,兴许还能躺在空椅上睡觉。
  满升和王强在满街的灯火中提着馒头向火车站走去。满升就是在火车站被村里人抓住的。
  魏林、村长和村长的两个堂弟午夜到了深圳,也在候车室坐着,准备天明再寻满升所在的玩具厂,小芬家里的人已经把地址告诉他们了。
  半夜魏林去上厕所,从公共厕所出来,魏林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斜靠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肩膀上,两个人的头在瞌睡中东倒西歪。魏林觉得也许是自己眼花了,不敢贸然上前,又把亲家叫来,两人仔细地看了一会儿,确定是满升。魏林的火气从心里蹿到手上,手掌被热烈地召唤起来,魏林用通红的手掌抽了满升一个耳光,满升猛然睁开血红的眼,眼睛里全部映满了一张盛怒得潮红的黑脸,满升再揉了一次眼睛,忽然拔腿就跑,四个男人同时向她包抄过来,满升没有退路,只好垂头丧气地重新坐在凳子上。魏林说,跟我们回家。满升说,我不想回家。
  魏林说,你还想在火车站流浪?满升不吭声。
  魏林说,别在外面瞎跑了,村里人舌头都嚼烂了。
  满升说,别人嚼舌,关我什么事!魏林说,我这张脸没法在人面上混呀!
  满升把脸转到另一边,从村长的左膀望去,满升直视着王强的眼睛。满升第一次被一个男人的眼神牵引住了,心里有种照亮的感觉。满升急忙用双手捂住了脸,那点幸福慢慢变成汩汩而来的酸楚,最后凝结成满眼的水雾。满升从指缝间望去,仍然看见王强痴痴地望着这里,满升转过头把脸整个儿掩埋在手掌里,大滴大滴的泪水顺着手指滴在水泥地上。村长说,志远还说跟我们一起来找妈妈呢!
  魏林说,志远看见房前走过女人,就要跑上去叫妈妈,叫得我心尖疼!
  满升擦干了泪水,呆坐很久,才问:车票买了吗?村长的脸突然灿烂了,买呀,天亮就买!
  满升是乘上午九点的火车离开深圳的。满升在走进检票口的时候,回头望了王强一眼,王强站着向她挥了挥手。满升跑回去,飞快地写了一个纸条塞给王强。
  满升转过检票口再次回望,人来人往的大厅里已没有王强的踪影。满升坐在车窗边,看着火车渐渐离开了车站,满升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仿佛有什么东西丢在这里了,丢在这个不属于她的异地他乡。
  满升回到家才知道树田住医院了。树田是一次癫痫病发作时从崖边摔下去摔断了一条腿。满升回去时,婆母在医院里照顾树田,两个孩子托给邻居照管。志远从头到脚像个泥人,依梦只穿着志远的短裤,两个孩子直往满升的怀里钻,烙得满升的心一股一股地疼。满升想,这世界虽然大,只有这个窝,这窝里的两个孩子才是真真实实属于自己的,也许该老老实实地守住这个家,本本分分地过日子吧!
第23章 空花幻影(11)
  满升回来两天以后,院里院外变得干干净净,两个孩子也穿得整整齐齐,村长在人面前走动脸上也挂着笑容。满升携着志远和依梦搭上公共汽车去了县城的医院看望树田。树田的腿打着石膏,在一个铁架上吊着。满升拉了一下树田的手,树田把满升的手攥在手心里,另一只手轻轻地摸着,眼圈也红了。满升让两个孩子叫爸爸,病房里响起脆生生的童音,病友们都夸树田好福气,树田的嘴一直笑个不停。
  一个月以后,满升把树田从医院里接回来,村里人都说这个家齐全了,只有满升觉得心里乱糟糟的。晚上躺在床上,满升总会想起王强。有时树田对她说话,树田的脸一下就变成了王强,满升叹息一声,无精打采地应承两句睡了。
  满升依然要望着远山发呆,但现在并不是憧憬某种未知的生活,幻想别处的奇迹,王强回眸一笑从黛青的雾霭中飘来,太阳的光束灿烂了山沟里这个灰头土脸的女人。
  新年前夕,满升收到了王强的信。满升从邮递员的手中接过信时看了下面的“深圳”两个字就像被电了一下,幸好邮递员已掉转自行车头,满升跑回家去蹲在厕所里看完了王强的信。信里只写着他想趁春节回家时顺便来看满升,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一定要来看她,他说,有时候连活着也没有什么理由,随便走走何必非要什么理由呢?满升把信反复看了几遍,居然心跳个不停,像要蹦出来似的。
  尤其是看到王强要来的时候,满升一个人在臭烘烘的地方笑出了声。
  随着民工们陆续返回村庄,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在乡村小道上走过,满升翘首望着一天一天地数着日子。终于有一天,满升一大清早起来把家务收拾停当,换了一身深圳打工时的衣服,对树田说她要赶集办年货。树田也能在院子里走动,叫满升放心去吧。
  满升在镇上的车站站了半天,从县城下来的汽车已过了五六趟仍然没有看见王强。满升一边在车站徘徊,一边怨自己太死心眼,难道王强真的会来?满升虽然这么想,脚步却并没有离开车站的意思,满升知道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粘住了。
  满升觉得身后有一个人站着,低头看见一双黑皮鞋,满升搓着冻红的手,王强也搓着手,王强说,你冷吗?满升不敢看王强的眼睛,只看着王强脖领上的围巾,王强说,你在发抖。满升说,你饿了吧?王强说,我们找个暖和的地方说话。
  满升把王强带到镇上的一家旅馆,写号的老板娘看了王强又看着满升,老板娘说,一间房?王强点头,老板娘意味深长地把钥匙交给满升。
  满升把门打开,让王强把行李放好。满升坐在床头,看着王强梳洗。王强抹着一脸的香皂,并不急于洗脸,一双倦眼憩在满升的脸上,满升再次低下了头。
  王强从包里取出一套包好的红西服递给满升,王强说,穿上试试。满升把外衣脱下,露出紧身的毛衣,再把西服穿上。王强又拿出一个化妆盒,满升化了淡妆在镜子前一照,连自己也暗暗吃惊,满升第一次从一个男人的眼睛里发现她还有些漂亮有点招人,那一刻,魏满升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女人,一个需要被男人赏识被男人庇护的女人,而不是被父亲厌弃被丈夫冷漠的女人。而此刻,那个千里迢迢到来的男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满升三天没有回家,村长和魏林在镇上到处找她,终于在一个饭馆里找到了满升,满升的脸被酒精泡得绯红,对面还坐着一个酒气熏天的男人。村长给那男人当胸一拳,王强被击倒在地,重新爬起来时并没有还击。魏林拉起满升往外走,满升悄悄地对王强说,等着我!
  满升回到家,家里的堂屋坐满了人,母亲玉华领着两个孙子抹着眼泪,金牛和小芳也来了,没等他们开口,满升却理直气壮地说:我要离婚!
  村长和魏林都被这话镇住了,连满升也为这话感到吃惊。这个念头点醒了她,她想,为什么不可以离婚呢?眼下,那个提着帆布旅行包的男人不是从天而降了吗?他不正是要把她从这沉闷的生活里拯救出去吗?她为什么不跟着他走呢?
  但是,满升又一次错了。第二天,她去找镇法院的法官,法官明确告诉她,你不能离婚!为什么?
  男方有癫痫病。是啊!
  癫痫病人是不能离婚的。为什么?
  法律就是这么规定的。
  满升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她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她觉得心底的希望已被那个规定掏空了。她的眼前晃动着两个男人的脸,一个是她命中注定的,一个是她向往已久的;但是,选择的权利似乎早已被剥夺了。她只有回去,却无法穿过村人的目光和唾骂。
  满升看见街头一位老头用扩音器宣讲着他的灭鼠药,一根竹竿上插着密密麻麻的老鼠尾巴。满升说,来三包。老头说,一包就灵了。满升说,老鼠太多了,人也活腻了。老头说,你说什么,我这耳朵不好使。满升说,聋了倒清静。老头说,什么话呀?
  满升老远就看见家里的屋檐下坐满了人,叔伯舅姑婶们都眼巴巴地望着她。
  村长威风凛凛地坐在堂屋中央,村长说:你快来坐下!满升说,我要上厕所!
  屋子里安静得能听见魏林和村长的喘息声,压抑的气息让空气也板结了。村长说,亲家母您叫一下满升!
  玉华刚跨进猪圈的门槛,随即呼天抢地尖叫了一声。
  人们把满升抬到木板上,志远嚎哭着扑到满升的身上,依梦用手抚着满升的脸颊,满升的嘴里已吐出了白沫,满升望了一眼白雾茫茫的天空,仿佛对冥冥中的什么轻轻说了两声:不,不!
  抛入与逃避
  2002年5月下旬一个温凉的上午,我坐在青城山下的一间会议室里。人民文学出版社、《北京文学》、上海《小说界》的编辑和作家毕淑敏坐在上方高谈阔论。其中,一位编辑提到了我的一篇小说,正在望着窗外胡思乱想的我,就像一个偏出犁壕的牛,吆牛的农夫把一根套住鼻子的牛绳轻轻一提,牛重新回到犁沟里。我被一根看不见的线轻轻一拉,一下回到小说这个轨道上来。回到几百年被前人耕耘后人翻耕过的小说的田地里来,即便我最初的本意只是用小说或散文这种游戏,让我远离生活中的恶俗,躲进一个虚构的或经过记忆过滤的纯美的世界。但是,这一刻我同时发现,我把自己抛入了另一个现实:即文学圈子的世界。
  这些时候,我真的感到现实世界实在是无路可逃了。或许,唯一的办法只有更深地沉入虚构中。
  在人类之前,地球早已存在。在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人类早已存在。我们都是被迫抛入这个早已存在的地球和早已存在的人类世界。社会壁立在我们的面前,对于小人物而言,它既不会因我们的到来有所改变,也不会因为我们的离去而变异。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是选择,要么安于被抛入,融入既定的秩序和法则,要么放弃生命。前者沦为平庸,后者走向毁灭。即便毁灭之后,世界并不改变。
  正像伏尔泰所说:“当我们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这个世界还是照样愚蠢和邪恶,跟我们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所发现的并没有两样。”
  我从与会者的热烈谈论中,漫不经心地将目光游离到窗外。这是我的一个小毛病,总爱从非常庄重的场合开小差,漫游到另一个天地里。这或许是逃遁的一种,生怕冷不丁就被某些天经地义的道理所规范,不知不觉地掉进一个早已存在的陷阱。从小到大这个社会从未停止规范过我们。有时是父母的唠叨,有时是长官的训斥,有时是爱人的眼泪,有时是权威的教诲。
  当时,我就一直看着窗外那几棵高大粗壮的银杏树,白鹤在那些庞大的树冠之间飞来飞去。那是鹤的世界。鹤们似乎并不独立特行,远离众鹤。相反,它们一直集中在这几棵大树上,并不飞走。我甚至听见它们的叫声,都是染着树的气息,就像刚从窝里爬出的狗或是从被窝里走出的人,都摆脱不掉狗窝或人家里的气息。我想,对于那些新生或将要出生的鹤而言,这几棵树组成的鹤的世界就是它们一生的宿命,它们把梦中的巢穴搭在树上,没有一只鹤远离这个小世界,飞到山里或是水边,与野鸡或野鸭为伍。
  山有山的世界,像青城山,连绵在后面的还是山;鹤有鹤的世界,方圆几百里只在鹤翔山庄的几棵银杏树上筑巢。
  我想起不知在哪儿看过的一段话,动物园的猴子交配时,并不避开围观的人群,但一定要躲开同类的猴子。大约猴子并不在乎人怎么看它,但是很在意猴群的印象。就像人搞婚外恋并不忌讳动物在场,但却避开人群一样。人知道人的世界,人有时尽量避开人的世界,倒不仅是婚外恋,有时无端地就想逃跑。但是,一旦我们被抛入,父母兄弟夫妻儿女每一根伦理或亲情交织的线,攥着我们捆着我们,我们能逃到哪里去?
  我们都是被迫来到这个世界,伴随着每一个婴儿的都是嘹亮的啼哭。小时候在农村,看见许多婴孩的屁股上有一块青色的瘀瘢,大人说,那是孩子不愿下地,阎王爷的大巴掌拍打时留下的印迹。在这个五月的上午,我突然对这个近乎迷信的故事有了另一种理解:我们真的是被迫进入这个世界。一旦出生,我们的抛入就被注定。所以,当我带着这个想法,把目光从窗外转回的时候,我甚至暗自嘲笑自己,你以为你是鹤吗,你能逃到鹤的世界里去?
  由是我就想起在西安时一个老师讲的小故事。他说他也有逃跑的欲望,有一个暑假,他独自逃到了秦岭山中。不到三天,他是那么渴望见到人,哪怕是他的仇人!他被远离人群的恐怖吓坏了,夜里经常听见狼嗥,白天只有数着自己的心跳,狼嚎和自己弄出的声音实实在在地提醒他:他是一个远离人群的人。离开了人群,他找不到什么来证明自己。于是,他疯狂地寻找人,有一天竟然看见了山中迟熟的麦地里有一个稻草人,这个驱赶鸟类的稻草人,让他激动得潸然泪下。
  因为他看见了人类的心智活动,悟到人就在不远的地方。这一刻想到这个故事,加重了我的自嘲,你能变成一只狼或山中的一块石头?上帝给你造就了一具人的皮囊,你实在是无路可逃。
  我想,人再怎么也逃不出人的宿命,就像山、鹤、猴也逃不出它们各自的宿命一样。
  由此,我又想到文学中一个时髦的母题来,那是源自堂吉诃德的一个主题:
  出走或逃跑、流浪的欲望。米兰·昆德拉说,逃避的主题是自兰波的《醉舟》开始的,我宁愿说塞万提斯是这一主题的始祖。不过,整个二十世纪,逃跑和回家成了文学最为极端的两个主题。歌唱流浪的黑塞写道:“我是背离、变迁、幻想的崇拜者。”“我要像品尝我的欢乐一般,去品尝我的乡愁。”美国作家厄普代克在写过《兔子跑吧》之后还是写下了《兔子回家》。我想,我们只能用文字为自己提供一个“泛舟”的机会。这是作家的幸运,但对芸芸众生中的任何一个不用文字“泛舟”而又徒劳地想逃跑的人,他们的命运只能像我这篇小说的主人公满升一样。我听见社会充斥着这样的呻吟,我也跟满升一样发出这样的呻吟。因此,我体会到,悲剧有时并不一定是“撕毁”,也不一定有大悲大恸,只是平平常常之中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这叹息,注定了人的命运,也蕴藏着小人物的全部价值和尊严。
  因此我觉得,我应该关注的不是逃避,而是那些呻吟的灵魂,他们被迫抛入这个社会并没有停止挣扎,正是在这些叹息声中有个人被集体压制的宝贵价值。
  那天我从会议上神游之后,又从山与鹤组成的窗外世界里神游回来,轻叹一声,跟着会议的人群进入餐厅,因为那里摆满了人的食物。
  在酒杯泛起的泡沫里,满升在我的眼前轻轻浮现出来。
  我再次暗笑自己:连想像也无法超越人的局限。
第24章 想像:一种神奇的奔跑或飞行(代后记)
  真实是一个无限遥远的概念。在原始人的观念中,神和超自然的力量是一种真实的存在。现代人所谓的真实是什么?日常就是真实的生活,日常何尝不是一场清醒的梦幻?梦每天晚上降临,它真实得让人清清楚楚地记着,又真实得找不到一点影踪。个体真实地来到这个世界,又真实地消散在冥冥之中。真实的本质是什么?哪儿有本质的真实存在着,除了无尽的虚空?
  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里说道:“表面的东西是明白无误的谎言,下面却是神秘莫测的真理。”我却这样认为:表面的东西是明白无误的谎言,而下面却没有神秘莫测的真理,真理的本相是荒芜。
  这个世界不是我这种小人物可以把握的,也不是凭借我们的一腔热忱就可以改变的。“敢叫日月换新天”,诸如此类的豪言壮语只属于伟人,我辈无法改变早已存在的世界。我辈在这个世界上拥有唯一的权利就是想像的自由。这是一个十分珍贵的财富。因为财富、地位如流水,拥抱它们只能像海边的礁石,最后被欲望的浪花雕琢得千疮百孔;名誉和爱情是外求的一些东西,瞬息万变,翻云覆雨,没有恒定。真正属于我的,只有做梦的权利。
  在一个高度统一的环境里,必须要有足够的抵抗能力才能维护自己做梦的权利。假如没有警惕,轻易就被彻底洗脑。固守内心的人躲过了这一劫难,维护自己那份倔强。在一个金钱释放魔力的年代,纯粹的想像无法代替市场的行为,做梦在现实面前显得多么不合时宜!但是,既然我们看到生活表层是明白无误的谎言,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把自己的想像当作明白无误的真实?珍视纷扰的外部世界留在个体内心的那些碎片,用语言编织成小说,记录生命的流程,为自己的存在作证,人生就在这些想像和记录中丰盈和完满。
  所以,我喜欢想像,想像比现实更真实,想像可以飞升于现实之上。如果说成熟就是向既成的日常妥协,成熟的代价便是接受日常生活的逼压。冷峻地想,横在人面前的路只有这一条。但是,我更喜欢做梦,哪怕梦想是真实的虚幻,虚幻是能给人希望的、招引人的,就像远方或者一个背影,让在现实的地面上爬行的个体昂起头来,空间被打开,空白向你敞亮,你体会到云的悠闲、风的快意、鸟的飞翔。
  用你宽宽的手掌暂时覆盖我吧
  现在我可以做梦了吗
  雪地。大森林古老的风铃和斜塔
  我可以要一株真正的圣诞树吗上面挂满
  溜冰鞋、神笛和童话焰火喷泉般炫耀欢乐
  我可以大笑着在街上奔跑吗
  ——舒婷《会唱歌的鸢尾花》
  想像,一种神奇的奔跑;思维如白色的马头,笔是一根笨拙的缰绳,它记录奔跑的印迹,离地上天也好,追古望今也好,激情艳遇也好,现实中不可能出现的奇迹出现了。意外相逢,惊喜得让人心颤。
  我所理解的小说是想像的游戏。不是巴尔扎克对伏盖公寓那样真实的描写,现实的伏盖公寓是日常司空见惯的、提不起激情的、充斥于城市的僵死的存在,也不是刘震云《一地鸡毛》里的那块臭豆腐。生活中充斥的鸡毛蒜皮填满了近年来的都市小说。我所理解的小说是一种历险,比如卡夫卡的《城堡》:
  k到村子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村子深深地陷在雪地里。城堡所在那个山冈笼罩在雾霭和夜色里看不见了,连一星儿显示出有一座城堡屹立在那儿的亮光也看不见。k站在一座从大路通向村子的木桥上,对着他头上那一片空洞虚无的幻景,凝视了好一会儿。城堡,可望而不可即的城堡在想像中闪烁。伏盖公寓变成了城堡。城堡闪着梦幻般的光亮,比真实的伏盖公寓更加勾引我。这样,小说就是一种解放,它是想像的大释放。
  真实和想像就像白马王子和卖烧饼的焦大的对比,焦大代表着烧饼和真实,白马王子代表着未知的激情,我宁愿选择后者。
  记得我曾经被“怎样写小说”这个问题逼问得苦。在西北大学的那些夜晚,带着这个问题走进图书馆,从文学史上提供的小说范本到形形色色的小说理论,我甚至被以罗兰·巴特为代表的结构主义文论牵着走,最终发现:那不过是教授们对小说结构的无聊解剖。但是,他们提供的小说做法尤其是叙述视角的多种可能性打开了我的思维领域。除此之外,只有进入卡夫卡的世界,我才获得了意外的快感。我喜欢卡夫卡这样的叙述方式:
  在皇宫面前的广场上,我开着一家修鞋店。一天清晨,我刚推开店门,就发现通向广场的所有路口全让武装人员占据了。但一眼便可看出这并非咱们自己的士兵,而是一伙来自北方的游牧人。我不明白,他们怎么能长驱直入,一下子就到了我们这离边界很远的京城。一句话,他们就是来了,而且人数似乎与日俱增。
  我想起儿时母亲讲故事的口气:那些兵突然出现在场口,你父亲撒腿就往山上跑,到山腰上猫在一块大石头下,往山下一望,妈呀,学校的操场上全是黑压压的人头,路上的人还像牵线线一样不间断。你父亲不敢跑回家,在石缝里躲了一夜,生怕被拉了丁。我在家坐月子,听着山梁上的脚步声断断续续响了两天两夜才安静下来。
  在这种叙述中,叙述者是一个固定的视点,他无法理解面前突现的事情,那些兵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他全然不知;他无法理解和把握这个世界,所以叙述是突然而来的,懵里懵懂的,稀里糊涂的。
  准是有人诬陷了约瑟夫·k,因为一个晴朗的早晨,他无缘无故地被捕了。……觉得又气又饿,便按了按铃。随即听见有敲门声,一个他从来没有在这幢房子里见过的人进了屋。……“你不能出去,你被捕了。”……“不过,为什么逮捕我呢?”……“我们无权告诉你。”
  这样的叙述具有击穿现实的功效。毋庸置疑,这是神奇的想像。这种叙述始终给人一种突兀而来的感觉,这样陡然降临的叙述口吻表达了真实的荒诞壁立在个人面前,个体只有服从的本分。这样的叙述是一种不容分说的想像,在想像到达的地方,现实的荒诞性被照亮了。
  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
  马尔克斯曾经谈到他读到卡夫卡这句话时的惊奇,他突然明白小说原来可以这样写。米兰·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遗嘱》中说:
  卡夫卡的这一令我们出神的想像很难去描写、定义、命之以名。梦与现实的混合……我想可以说是一个意外所造成的诗意,或者,层出不穷的惊讶所造成的美。或者,作为价值的标准,使用密度这个定义:想像的密度,意外相逢的密度。
  只有在卡夫卡这种难以命名的想像中,梦和现实像碎片一样融合;小说中不是充塞着沉闷的普通人眼里的日常生活,而是大量的陌生和意外,让人目瞪口呆,让人哑然失语。变成甲虫的推销员,不停掘洞的鼹鼠,执行父亲判决的儿子,在风雪中狂奔的乡村医生,表演饥饿的艺术家,永远进不了城堡的k……小说变成了梦游,小说家像痴人说梦,梦中有现实,现实变形成梦。卡夫卡这种让人惊讶不已的想像,给小说开启了自由的空间,小说变成现代的神话,神话中没有英雄或神的后裔,只有束手就擒、无能为力的个体。
  制造这种变形神话的,是真实存在的而又无法把握、无处不在的一种力量。
  马尔克斯推进了卡夫卡,他把卡夫卡的启示和阿拉伯神话相融合,给小说带来了更多的惊讶。《百年孤独》中好汉弗朗西斯科与魔鬼对歌,雷梅苔丝白日升天,阿玛兰塔与死神交谈,失眠症流布马贡多,最后马贡多被飓风刮得不见踪影,这些想像的大释放,让人获得空前的愉悦。昆德拉说:“一个新的伟大的小说文化,其特点是非凡的现实性与跨越所有真实性规则的无羁想像相联系。”“小说的热带化,是生动别致的异想天开。”
  下午三时一刻,他把一粒手枪子弹射进他的私人医生在他胸脯上用碘酒画的圆圈里。这个时候,在马贡多乌苏拉正奇怪牛奶煮了那么久怎么还没开,她揭开炉上的奶壶盖一看,里面全是蛆虫。“他们杀死了奥雷良诺!”她惊叫起来。
  ——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小说的叙述方式实际上是作家认知世界的一种方式,作家有责任为读者提供一些新奇的认知方式。马尔克斯这样写小说,他重返了人类感知世界的一种方式。
  许多看似漠不相关的事物却奇妙地寓示了另一种事物的可能性,他用这种想像来摧毁现代人板结的想像力,在现实不容生长想像的空隙为我们打开一扇天窗,让读者轻盈地飞翔而去。
  在日常逼压得人密不透风的时候,小说释放了一只精灵般的鸟儿,它昭示我,牵引我走向开天辟地的崭新领域。在阅读《圣经》中,我意外地发现这样的描写:
  耶和华晓谕摩西·亚伦说:“法老若对你们说:“你们行件奇事吧!”你就吩咐亚伦说:“把杖丢在法老面前,使杖变作蛇。””摩西·亚伦去见法老,就照耶和华所吩咐的行事,亚伦把杖丢在法老和臣仆面前,杖就变作蛇。
  摩西·亚伦就照耶和华所吩咐的行事,亚伦在法老和臣仆眼前举杖击打河里的水,河里的水都变作血了。河里的鱼死了,河也腥臭了,埃及人就不能吃这河里的水,埃及遍地都有了血。
  耶和华晓谕摩西·亚伦说:“把你的杖伸在江、河、池以上,使青蛙到埃及地上来。”亚伦便伸杖在埃及的诸水之上,青蛙就上来,遮满了埃及地。
  ——《旧约·出埃及记》
  耶稣上了船,门徒跟着他。海里忽然起了暴风,甚至船被波浪掩盖。耶稣却睡着了。门徒来叫醒了他,说:“主啊,救我们,我们丧命啦!”耶稣说:“你们这小信的人哪,为什么胆怯呢?”于是起来,斥责风和海,风和海就大大地平静了。众人稀奇,说:“这是怎样的人,连风和海也听从他了?”
  ——《马太福音》
  《圣经》虽然记录的是神和圣子的奇迹,但它毕竟是人类的思维,这种神幻般的想像力表明:原来人类是可以这样思维的,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想像的洪流,当你这样设想一个世界的时候,新的领域,闪烁着奇异香味的天空和原野向你敞开,你凭空创造了一个新的世界,在这个王国里,你就是造物和主宰,你用语言为自己创造的世界命名。这样的小说不会有复制,每一个人都能开辟属于自己的领地。
  这样的小说创作,绕过了批判现实主义的高山大川,独辟蹊径,它不再制造摹写现实的鸿篇巨制,而是在游戏或梦想的领域制造意外相逢的奇迹。小说家提笔梦游,记录梦境,文字像奔跑或飞行,试图追赶想像的足迹。现实可能会变形,影影绰绰,东拼西凑,或极度夸张,小说家重视的是现实留在心灵的感觉、印象这唯一的真实。整个现代派及之后的小说变得越来越缺乏十九世纪的严谨,但是,小说却因此而更加多姿多彩。
  不管是《圣经》中全知全能的上帝或耶稣,还是卡夫卡笔下被外力左右的小人物,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严格的理性或合乎常识的因果联系被抽掉,这样的文本无法用正常的理性眼光去打量。任何一个艺术性的文本都是对存在的一种揭示,全知全能是神的存在状况,被外力莫名其妙地支配是小人物的生存窘境,这里有一个对世界的共同认识,生存的根基不是必然的、理性的、有前因后果和逻辑链条的,而是飘摇的、即兴的、惶惑的、被动的、随机的。梦中书写也罢,自动化写作也好,不外是把人的不安和梦幻感,移置于自己笔下。现代派之后的小说家已经不再有摇撼现实的自信,他们只能用游戏笔墨的方式,疯狂地记录心中的意象,满纸荒唐言,道出的是悲凉的辛酸泪,字里行间浸透的是作为渺小个体深度的无助。
  本书记录的是某些时刻心灵的空花幻影,带着现实的印记,我无法分辨谁更真实,但我却觉得文字更温馨更美好,我谨守着这些朴拙的文字,因为人生到头来什么也不能依恃,只有文字,像风干的花瓣,在记忆的心空缤纷闪亮。
  2003年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