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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别一个国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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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别一个国度里-沈从文
在别一个国度里
——关于住八蛮山落草的大王娶讨太太与宋家来往的一束信件
第一信
此信用大八行信笺,笺端印有“边防保卫司令部用笺”九字。封套是淡黄色棉料纸做就的,长约八寸,横宽四寸余。除同样印有“边防保卫司令部函”八字外,上写着即递里耶南街庆记布庄转宋伯娘福启,背面还有“限三月二十一日烧夜饭火以前送到赏钱两吊”字样。信内是这样写着:宋伯娘大鉴:启者今无别事,你侄男拖队伍落草为寇,原非出于本意,这是你老人家所知。你侄男道义存心爱国,要杀贪官污吏,赶打洋鬼子,恢复全国损失了的一切地盘财物,也是象读书明礼的老伯妈以及一般长辈所知而深谅的。无如命不由人,为鬼戏弄,一时不得如意,故而权处穷谷深山,同弟兄们相互劳慰,忍苦忍痛,以待将来。但看近两月来,旧票羊仔放回之多,无条件送他们归家,可以想见你侄男之用意。……你侄男平素为人,老人家是深知道。少小看到长大,身上几块瘢疤,老人家想来也数得清!今年五月十七满二十四岁了,什么事都没成就,对老人家也很觉得惭愧。学问不及从省城读书转来的小羊仔,只有一副打得十个以上大汉的臂膊。但说到像貌,也不是什么歪鼻塌眼,总还成个人形。如今在山上,虽不是什么长久事业,将来一有机会,总会建功立业的,这不是你侄男夸口。
大妹妹今年二十岁了,听说还没有看定人家。当到这兵荒马乱的年程,实在是值得老人家担心的事。老人家现在家下人口就少,铺面上生意还得靠到几个舅舅,万一有了三病两疼,不是连一个可靠的亲人都没有吗?驻耶的军队,又是时时刻刻在变动,一个二十来岁的大姑娘,陪到一个五六十岁上年纪的老太太身边过活,总不是稳妥的事!
你侄男比大妹妹恰好长四岁,正想找一个照料点细小家事的屋里人,大概还不致辱没大妹妹吧。其实说是照料家事,什么事也没有,要大妹妹来,也不过好一同享福罢了。
这事本来想特别请一个会说话一点的“红叶”来同老人家面谈。不巧陆师爷上旬上秀山买烟去了,赵参谋又不便进城,沈师爷是不认得老人家,故此你侄男特意写这封信来同老人家商量。
凡事请老人家把利害比较一下,用不着我来多说。
我意思,在端午节以前大妹妹就可以送上山来。太迟不好,太早了我又预备不来。若初三四上山,乘你侄男满二十四岁那天就完婚,也不必选日子,生日那天,看来是顶好。
侄男对于一切礼节布置,任什么总对得住老人家,对得住大妹妹。侄男是知道大妹妹性情的,虽然是山上不成个地方,起居用物,你侄男总能使大妹妹极其舒服,同在家中一个样子。
大妹妹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到山上来,会以为不惯吧,那老人家完全可以放心!这里什么东西都预备得有:花露水,法国巴黎皂。送饭的鸡肉罐头,牛肉,鱼,火腿,都多得不奈何。大妹妹会弹风琴,这里就有几架。留声机,还是外国来的,有好多片子。大穿衣镜,里耶地方是买不出的,大到比柜子还大呢。其余一切一切,——总之,只要大妹妹要,开声口,纵山上一时没有,你侄男总会设法找得,决不会使大妹妹失望!
并且赵参谋太太,军需太太,陆师爷姨太太——就是住小河街的烟馆张家二小姐,她也认得大妹妹——都住在此间。
想玩就玩,打牌也有人,寂寞是不会有的事。丫头、老妈子,要多少有多少。若不喜欢生人,把大妹妹身边的小丫头送来也好。
弟兄们的规矩,比驻到街上的省军好多了,他们知道服从,懂礼节,也多半是些街上人,他们佩服你侄男懂军事学,他们都是你侄男的死勇。他们对大妹妹的尊敬,是用不到嘱咐,会比你侄男还要加倍尊敬的。……你侄男得再说:凡事请老人家把利害来比较一下,用不着你侄男来多说,你侄男虽说立过誓,无论如何决不因事来惊动街坊邻里,但到不得已时,弟兄们下山,也是不可免避的事!这得看老人家意思如何。
你侄男的希望,是到时由老人家雇四个小工,把大妹妹一轿子送到山脚来,你侄男自会遣派几个弟兄迎接大妹妹上山。也不必大锣大鼓,惊动街邻,两方省事,大家安宁。若定要你侄男带起弟兄,灯笼火把的冲进寨来,同几个半死不活的守备队为难,骇得父老们通宵不能安枕,那时也只能怪老人家的处事无把握!
谨此恭叩福安,并候复示!
小侄石道义行礼
三月二十日于山寨大营
送信的并非如小说上所说的喽啰神气,什么青布包头,什么夜行衣,什么腰插单刀,也许那都成了过去某一个时代的事了。这人同平常乡下人一样,头上戴了个斗篷,把眉毛以上的部分隐去。蓝布衣,蓝布裤,上衣比下衣颜色略深一点,这种衣衫,杂在九个乡下人中去,拣选那顶地道的乡下人时,总脱不了他!然而论伶精,他实在是一个山猴儿。别看他那脚上一对极忠厚的水草鞋,及腰边那一枝罗汉竹的短旱烟管,你就信他是一个上街卖棉纱粉条的小生意人!他很闲适的到庆记布庄去买了三丈多大官青布,在数钱的当儿,顺便把那封信取出,送到柜上去。
“喔,三老板,看这个!”
三老板过来,封面那一行官衔把他愣住了。声音很细的问、“打哪儿来,这——”其实他心中清楚。然而信的内容,这次却确非三老板所料及。
“念给大太太听吧,这个,”喽啰把信翻过来,指给另一行字,“过渡时,问划船的,说刚打午炮,不会烧火煮夜饭吧。
请把个收条,我想赶转到三洞桥去歇,好明早上山回信。“
“喝杯酒暖暖吧,”三老板回过头去,“怎么不拿——”正立在三老板身后想听听消息的一个学徒,给三老板一吆喝,打了个蹿,忙立定身子。
“不必,三老板不必!送个收条,趁早,走到——南街上我也还有点事。”
三老板把收条并两张玉记油号的票子摺成一帖送到喽啰身边时,同时学徒也端过一杯茶放到柜上了。
“老哥,事情是怎么?”三老板把那一帖薄纸递过去,极亲昵的低声探询那喽啰。
他数点着钱票同收据,摺成更小一束,插到麂皮抱肚里去,若不曾听到三老板的问话。
“是要款子?”三老板又补了一句。
“不,不,你念给大太太听时自知道。要你们二十八以前回山上一个信。……好,好,”他把斗篷戴上,“谢谢三老板的烟茶,我走了。”
来人当真很匆忙(但并不慌张)的走去了。三老板把信拿进后屋去后,柜上那个有四季花的茶杯里的茶还在出烟。
看信的是庆记布庄的管事,大妹的三舅舅,他把信念给宋伯娘听。那时大妹妹并不在旁边,她到南街吃别一个女人的戴花酒去了。
  第二信
宋伯娘并不糊涂。利害虽比较了下,但比较的结果,还是女儿可贵。依她意思,对这信置之不理。然而三老板是晓事的人,男子汉见事也多,知道这是不能用“不理”来结束的事,当时就把大老板也找来,商议的结果,是极委婉的复一封信,措词再三斟酌,并赔不是,把两千块钱写上去,求宽宥,且加上“若果照来信所说办去,只见得两方都不利”的话。然而这话实在是无证据,不过除了这样一说,要找出更其有力的话时,在但会打算盘的三老板手笔下,也不是很容易的。
信由三老板执笔,写成后,托从八蛮山脚下进城的乡下人带了去,一切一切,还不让大妹妹知道。
道义侄儿英鉴:——
二十一那天得到你一个信,舅舅念我听,你意思我通晓得了。你大妹妹有那么大一个人了,我年来又总是病缠身子,也愿意帮她早早找一处合式人家的。你既喜欢你大妹妹,就把来送给你,我有什么不愿意?但你说是要送上山来,这就太使我为难了!
山上哪里是你大妹妹住的地方呢?这不但不是你大妹妹住的,也不是你长久住的!山上不是人住的地方,(阿弥陀佛,我并不是说你现在住到那里,就不是人!)现刻大妹妹就多病瘦弱,要她上山,就是要她速死!
况且,我们是孤儿寡母不中用的人,靠到三两个亲戚帮忙,守着你伯伯遗下这点薄薄产业,平时没有事,还时常被不三不四的滥族歪戚来欺侮,借重那些披老虎皮的军队来捐来刮。果真象你所说的话,把你大妹妹一轿子送上山去,事情一张扬,怕他们官兵不深更半夜来抄你伯妈的家吗?可怜你伯伯,从小时候受了许多苦,由学徒弟担布担子漂乡起,挨了多少风雪,费了多少心血,积下这一点薄薄产业,不能给自己受用,不能给儿孙受用,还来由你大妹妹的事丢掉!老人家地下有知,心中总也会不安吧。
这都莫说了。我们的铺子,同我这条老命,即或都不要了,但你大妹妹父亲的故土要不要?他们官兵,什么事做不出,他晓得这事,他不会用刨挖你伯伯的坟山暴尸露骨来恐吓人吗?倘若是他们同你当真这样翻脸起来,为你大妹妹一人的缘故,把手边守着这点先人血汗一齐丢掉,还得使睡在地下安息了的老骨头暴露,让猪狗来拖,我这病到快完事了的人,一天三不知,油尽灯熄,到地下会到你伯伯,要我拿什么脸来对他?
你纵不怕官兵,我是舍不得你伯伯的故土的。照你的话,宋家的一切是完了,就是你所喜欢的大妹妹,也未必活得下去。
许多事得你照料到,即如前次抢场那一次,街上搅乱得什么样子,宅下却连一匹鸡毛也不失,我们娘女都时常求菩萨保祐你的。大概你也还记得你大妹妹的父亲在生时,对你的一些好处。如今你大妹妹的爹不在了,将来的许多事,还都要你看顾!
你年纪有那么大了,本来是应得找个屋里人,将来养儿育女,也好多有点人口。不然,你大哥又才去世,你又是这样跑四方的人,剩下个嫂嫂,躲到乡下去,抱起你大哥灵牌子守节,总不是事!我是平素就喜欢你为人,有作有为,胆子大,聪明强干,大妹妹的父亲在时,也就时常说到你是一个将来的英雄的。你大妹妹虽说读了两句书,从小见面的,想来也不会不愿意帮助你建功立业。不过你现今走的是这样一条路,就说是暂时,且不出于本心,万一有一天事情不顺手,落到军队手上,他们能原谅你不是出于本心的暂时落草,就让你无事吗?
你能把事业放下了,(大丈夫应得建功立业,从大路上走去,这是你知道的。)只要你喜欢你大妹妹,大妹妹总还是你的。以后什么事也不要做,守着你大妹妹,在我身边,我是能养得活你的,只要你愿意。
或者,山上实在是寂寞,找不出个人来体贴,我这里拿两千块钱去,请人到别县去买个好一点的小妇,将来招安后,再慢慢商量也不迟!若是要用钱,我就叫人告知龙潭庄上拨付。
这信是我在你大妹妹的三舅旁边口讲,要他代写的。你看到别人欺侮我孤儿寡母,都是要来打抱不平的。我把这事情照你所说的利害,实在也比较一下了,我说这些话也不尽是为我着想,我这老骨头活到世上也活厌了,要死也很死得了。我的话实在不为你相信时,横顺人是在里耶的,你要来惊动街坊,我也没有法子。
在观音堂住的杨秃子死了,外面人都说是你们绑去撕票的。都是同街长大的人,何必作这种孽?什么地方不可以积阴功增福气?
阿弥陀佛,愿菩萨保佑你!
宋刘氏敛衽
三月二十四日
此信于二十五早上收到。
第三信
“人来!”大王在参谋处叫人。
“嗻,”一个小喽啰在窗下应着,气派并不比一个大军官的兵弁两样。
山寨的一切,还没有说过,想来大家都愿意知道。这是一个旧庙,在不知几何年就成了无香火的庙了。化缘建庙的人,当时即让他会算,要算到这庙将来会做一个大本营,而且,神面前那一张案桌,就是特为他日大王审羊仔奸细用的案桌,怕也不近情理吧。如今是这样:正中一间,三清打坐的地方,就是大王爷同军法判案的地方。案桌上比为菩萨预备时洁净多了,上面不伦不类用一床花绒毡子盖上,绒毡上放签筒,笔架。案桌移出来了一点,好另外摆一把大王坐的“虎皮金交椅”。这正殿很大,所以就用簟子隔成了三间,左边为参谋处,右边为秘书处,大王则住在正殿对面的一个大戏台上。这三处重要地方,都用白连纸裱糊得极其干净,白天很明亮,办事方便,夜间这三处都有一盏大洋汽灯,也不寂寞。参谋处比秘书处多了一架钟,秘书处比参谋处却多了一幅大山水中堂:两处相同的是壁上都有四支盒子枪。要说及大王的卧室时,那简直是一间——简直是一间……是一间什么?我说不出!顶会做梦的人,恐怕也梦不到这么一间房来吧。房是一个戏台。南方庙中的戏台,都是一个样子,见过别的庙中戏台的,大概也就想得到这个戏台的式样,不过这戏台经大王这一装置,我们认不出它是戏台了。四四方方,每一方各有一口大皮箱,箱就搁到楼板上,象把箱子当成茶几似的,一个箱上摆了一架大座钟,一个箱子上摆了一个大朱砂红的瓷瓶,瓶中插了一把前清分别品级的孔雀尾,瓶口边还露出一个短刀或剑的鞘尖子。其他两个箱子都不空,近他床那个箱子上,还有几本书,一本是黑色皮面的官话《新约》。大王的床在中间,占了戏台全面积之三分之一,床是漆金雕空花的大梨木合欢床,没有蚊帐,没有棉被,床上重重叠叠堆了十多条花绒毯子。两支京七响的小手枪,两支盒子炮,各悬挂于床架上之一角。戏台圆锥形顶上吊起那盏洋汽灯,象佛爷头上那大鹏金翅鸟样,正覆罩在床上。我还忘记说一进房那门帘了,这是一幅值钱的东西。红缎织金,九条龙在上面象要活了的样子。这样顶阔气的门帘,挂到这地方未免可惜,但除了这地方,谁也不配悬挂那么一幅门帘!
这庙一共是二十多间房子,师爷副官的奶奶太太住的剩下来,就都是弟兄伙所有了。至于羊仔的栖身处,那是去此间还有半里路远的一个灵官殿。
大王一个人在参谋处翻了一会羊仔名册,想起什么事了。
把弁兵叫进后。
“把第二十三号沙村住的纪小伙子喊来,——听真着了么?”
“回司令,听真着了!”
“那快去!”
“嗻,”喽啰出去了。
不一刻,带进一个瘦怯怯的少年。
“回司令,二十三号票来了。”
大王出来时,瘦少年不知所措的脚腿想弯曲下去。
“不,不,不,不要害怕。你今天可以转去了,我放你回去,家中的款子不必送来了!”
“转去吗?”少年的眼圈红了。“我一连去了几封信,都是催我妈快一点,说是山中正要款子有用,不知他们怎么的,总不……”“朋友,莫那么软巴巴的吧,二十岁的男子汉呀!”喽罗带笑的揶揄。“你不听司令刚说的话?今天转去了,不要你钱!”
少年误会了“转去”两个字,以为是转老家去的意思,更伤心了。
“听我说!”大王略略发怒了,但气旋平了下来。“你看你,哭是哭得了的?我是同你来说正经话,我看你家中一时实在是找不出款来,我们山上近来也不要什么款,所以我想放你回去,就便帮我办桩事情。庆记布庄你熟吗?”
“那是表婶娘——司令是不是说宋老板娘?”
“对了,表婶娘,那我们还是亲戚咧。你下山去,你帮我去告给她说,回信我收到了。我的意思还是上一次信上的意思。我这里现放到好几万块钱,还正愁无使用处,我要她两千块钱做什么?她说得那些话太说得好听了,以为把那类话诉到我面前,我就把心收下,那是她错了!我同她好商好量她不依,定要惹得我气来,一把火烧她个净净干干,我不是不能做的。我同她好说,就是正因为宋老板以前对我的一些好处。但我也总算对得住她家了。就是这次我要做的事,也并不是想害她全家破败。若说我存心是想害她,我口皮动一下,她产业早就完了。现在你转去,就专为我当面报她个信,请她决定一下。日子快要到了,我已遣人下汉口去办应用东西去了。……你记得到我所说的话吗?”
“记得,记得,报她司令的意思还是第一次信上所说的意思,不要她那几个钱,只要她——只要她——”“要她答应那事,”大王笑时,更其和蔼可亲。
“是,只要她答应那事,照所定的日子,司令这方面也不愿同她多谈,说得是本情话,其所以先礼后兵的意思都是为的当年宋老板对司令有些好处——”“并且是有点亲戚关系,”大王又在旁边添了一句。
“是,并且还有,有点亲戚关系,所以才同表婶娘来好商好量。若表婶娘不懂到司令这方面的好处,不体贴司令,那时司令会发怒,发怒的结果,是带领弟兄们!……”少年一口气把大王所嘱咐的使命背完了。
“对了,就是这样。你赶快走——王勇,你拿那支小令引他出司令部,再要个弟兄送他出关隘,说是这人是我要他下山有事的,——听到了吗?”
“听到了。”一声短劲的回答,小啰拉着还想叩一个头的怯少年走了。
第三封信就用怯少年口上传语,意思简单,归拢来是:大妹妹得如他所指定的期内上山,若不遵他所行办理,里耶全地方因此要吃一点亏,不单是庆记布庄。
第四信
怯少年纪小伙子下山后四天,这位年青大王,另外又写了封信送宋伯娘,信中的话,就是嘱咐怯少年口传的一件事,不过附带中把上次那个杨秃子的事也说了点。关于杨秃子这个人,他信上说:……至于上月黄坳杨秃子事,那是因为弟兄们恨他平日无恶不作,为人且是刻薄,吃印子钱,太混账了。有一次你侄男遣派弟兄下山缝制军服,为他所见(认得是山上弟兄的人当然很多,但你侄男对本街人总算对得住,他们也从来不相拖扯)。你侄男平日与秃子一无冤二无仇,谁知鬼弄了他,他竟即刻走到省军营中报告。到事情末了,是那两个被捉去的弟兄,受严刑拷打,把脚杆扳断,悬了半天的半边猪,再才牵去到场头上把脑壳砍下来示众。有别个弟兄亲眼所见,我们被砍的弟兄,首级砍了,还为他们省军开腔破腹,取了胆去。若非杨秃子讨好省军,走去报告,弟兄们哪能受此等惨苦?此外他还屡番屡次,到省军营中去攻讦你侄男,想害你侄男的命。虽说任他去怎么设计挖坑,你侄男是不怕怯。但这狗养的我同他有什么深仇?不是当到老人家面前敢放肆,说句不好听的话,我又不同到他妈相好过!……侥幸你侄男元宵夜里,到三门滩去“请客”,有事归来,在渡口碰到了这野杂种,才把他吊上山来。
弟兄们异口同声的说:“也不要他银钱,也不要他谷米,也不要他妻女——我们所要的是他的命!”他自己正象送到我们手边来了,再放他过去,就是我们的罪过!
的的确确,要寻他是寻不到的,如今正是他自己碰到你侄男处来。如今再不送他一点应得的苦吃,他在别一个时候,别一个地方,会有许多夸张!这夸张就是对你侄男他日见面时的下不去。不好好的整治他一番,他时他会拿你侄男来当成前次那两个进城缝衣的弟兄一样:砍了脑壳不算数,还得取出胆来给他堂客治心气痛。你侄男的胆难道是为堂客们治心气痛的东西?
依其他火性的弟兄们主张,捉他上山第二天,就要拿他来照省军处治我们弟兄的法子办了。还是你侄男不答应,说要审问他一下。到后审问他时,他哭哭啼啼,只是一味磕头。
说是平素就非常钦佩司令为人,还正恨无处进行到手下来做一个小司书,好侍候司令,见一点识面,学习点公文,把楷字也抄好,哪里还敢同司令来做对头。至于从前事情,那是他全不知情,连梦也不梦见。说是因为他的告密,致令弟兄们受刑就义,这必是别一个同他有仇的人诬冤他,而且诬冤他的总不出两个人以外:一个是同庆记布庄隔壁住家的蒋锡匠,因为蒋锡匠曾偷过他家的鸡,被发觉过。另一个是住白石滩的船夫,这人也同他不对。……还一边磕磋头一边诉说怎样怎样的可怜,家中才得个小孩,内人又缺奶,这次到渡口去,就是告知岳丈得了小孩子,好使他放心。并向岳丈借点钱转家去,为他太太买一只鸡吃,补一补空虚。到后为个弟兄把从他身边搜索出的一卷票子同三张借据掷到他面前,他才不分辩了。然而头还在磕。看那三张字据,明写着“立借字人渡口周大,今因缺钱使用,凭中廖表嫂,借到黄村杨秃子先生名下铜元……”一些字,另一张是吴乡约出名,另一张是吴乡约家舅子出名,一总都写得是他做借主。
“这是谁的东西?”问他他不敢说,鼻涕眼泪不知忌惮的只顾流。到末了,且说出极无廉耻的话来,愿意把屋里人收拾收拾,送上出来赎罪,且每月帮助白米十石,盐三十斤,只求全一条活命回家去,好让他自新。
你侄男同诸弟兄见他那副软弱无耻的样子,砍了他虽不难,但问弟兄们,谁都不愿用英雄的刀去砍这样一个不值价的狗!所以如他希望放了他转去,不期望临出营门时,有个火夫心里不平,以为这样,轻松放他过去太便宜他了,一马刀去就砍了他一只左手。这东西就象故意似的倒到地下晕死过去了。弟兄们以为他当真死去,才拖到白狼岩边丢下岩去。
谁知这条狗不晕死也不跌死,醒转来后居然还奔到家里才落气!这狗养的本来是该千门万刀剁碎拿去喂山上老鸹吃,才合乎他应得的报应的,算是他祖宗有德,能奔到家里也罢了。
昨天你侄男派了两弟兄进城探听城里的消息,据弟兄说,这次招安,不能接洽妥贴,就是因为秃子近来死去的事。他的妻竟告到营中,说是你侄男害了他,且请省军将你侄男招安以后再设法诱住法办,以图报仇。这婊子女人果真是这样做事狠心,不知死活的要来同你侄男作对,我有一天是要做个样子给她看的。招安成功不成功,你侄男一点儿都不着急,弟兄们也正同是一个意思。山上有的是油盐米酒猪牛,倘或是省军高兴,定要来到山脚下挑战,热热闹闹一番,你侄男是不必同他们客气的。喜欢理他们,要弟兄搁起劈山炮轰他几下,同他敲几枪;不喜欢他们时,关起寨门睡觉。让他们在山下愿意围几个月就围几个月。三个月也好,两个月也好,把派捐得的粮食吃尽,他们自会打起旗子吹起号转原防去!你侄男这里见样东西都有了预备,不怕他们法宝多!
第五信
大妹妹禀承母亲的意旨,写信给驻耶军营中的书记官太太。这位太太是他的同学。三月二十一日所吃的喜酒,就是这个同学出阁做书记官太太的前一日,如今算来,又是半个多月了。
信很简单。大妹妹用她平素最天真乐观的笔调,写出亲昵的诙谐的话,信如下:四姐:我答应你的话,今天可应验了。我说我妈会念着你请你来我家吃饭的,果不其然呀,她早上要我写信邀你。
客并不多,除了你以外只有我,因为这是妈说的。这次算是她老人家请客,所以她把我也请到里头了——到另一次作为我请你时,我把我妈也做成一个客!
客既这样少,所以也不特别办什么菜。前次有人送来一个金华腿,我们就蒸火腿吃。此外有你我所极喜欢吃的干红曲鱼,同菌油豆腐,酸辣子(小米的)。有我所不喜欢但你偏高兴的黑豆腐乳。不少了,再添一点,就是四盘四碗,待新嫁娘也不算麻絮吧。早来一点,我们午时可以吃各人自己手包的水饺子。
我妈还说有话要问你。我想,总不出“姐夫像貌脸嘴怎么样”,老人家是极关心侄女们姑爷这些事的。
我看到我三舅舅从外面进来,那一脸鬑鬑胡胡,就想到你。你一吃了早饭就快来吧,我想过细看看你的嘴巴,是不是当真印得有姐夫的胡子印记……还要看的都在前一行点点中了,愿一切快活!
你的妹妹宋××四月七日晨
妈妈的意思,是想从书记官太太谈话中,得到些近来山上同省军议和招安的消息。这一点,写信的大妹妹却不知道,可知关于山上要她做押寨夫人的事,还在睡里梦里!
第六信
守备队的副兵送来,从铺上取了个收据回去了。这信封面写“呈宋小姐”字样。此是请了客以后的初九日。
妹妹:我第一句话要说的是为我谢伯妈。前天太快活了,不知不觉酒也逾了量。回去循生说我脸灼热,不久就睡了。
伯妈是请我一次了,妹妹你的主人哪一天才能做?我得时时刻刻厚起脸来问你,免得善忘的妹妹忘记。若是妹妹当真要做一次主人,我请求做主人的总莫把菌油豆腐同火腿忘掉!换别样菜我是不领情的。饺子也得同前天一样。
你报伯妈,她老人家所想知道的事,我去问循生,你姐夫说招安是一定了,但条件来得太苛,省军还要听常德军部消息才能定准。如果是两方拿诚心来商量,你姐夫说总不至再复决裂的。近来营部还有开拔消息,也就是好在招安后要山中人移驻到里耶来的缘故。……请伯妈安心。循生今天到部里去办事,若有更可靠的信息时,再当函告。
……不久,我将为妹妹贺喜了!
你的四姐九日
信后为妹妹贺喜的话,使大妹有点疑惑了。
……招安不成,第一吃亏的是应说全市的人。第二是守备队。第三,第三就算是落到自己家里,但招安以后,又有什么可以对我贺喜的地方?布铺的损失,未必因招安不成而更大。贺喜些什么?……贺喜的事,大妹凭她处女的敏感,猜到一半了,她猜来必是自己的婚姻。凡是一个十六岁以上的女孩儿,你如其对她说贺喜的话时,象是一种本能,她会一想就想到自己婚事上去的,而且脸会为这话灼红。
大妹一个人研究着这“贺喜”两个字的意义,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心上,脸上也觉着在烧了。
极漠茫的,在眼前幻着许多各样不同的面模来。第一个,他曾在四姐的喜事日见过的那个蚕业专门毕业的农会长,长长的瘦瘦的身个儿来在面前动着了。第二个,守备队那位副官,云南毕业的军官生,时常骑匹马到大街上乱冲,一个痞子样的油滑脸庞。第三个,亨记油号的少老板,雅里学校的学生。……还有,三舅舅的儿子,曾做过诗赞美过自己,苍白的小脸,同时也在眼前晃悠。
从婚事上出发,她又想出许多与自己象是切近过或爱慕过的男子来,万没料那个山上的大王是她的未婚夫。
自己搜索是不能得到任何结果的,到后只好把来信读给母亲听了。到最后,母亲叹了口气,又勉强的笑了一回。
大妹妹觉得母亲正用了一种极有意思的眼光在觑着她,大妹妹躲避着母亲的眼光,最后取的手段是把头低下去望自己的脚。
母亲太不体谅人了,将大妹脸灼成两朵山茶花后还在觑!
“妈这是什么意思呢?”话轻到自己亦没有听真着的地步。
意思是问母亲觑她的缘故,也是四姐来信中“贺喜”两个字的用意。
“说什么”?母亲明明看到大妹口动。
大妹又缩住了。
略停,大妹又想着个假道的法子来了,说:“妈,我想此间招安以后,沿河下行必不再怕什么了。节后下长沙去补点功课,我好秋季到北京去考女子高师学校。”
“又不要你当教员,到外面找钱来养我,远远的去做什么?”
“你不是答应过我,河道清平以后,就把家搬到汉口去住吗?”
“知道哪时河道才能清平?”
“四姐的信,不是才说到招安的事?山上的人既全体可以招安,河道如何不会清平?”
“招了安我们就更不能搬走了。”
“怎么招安以后我们倒不能搬走?”这句话大妹并没说出口。把此话说后所产生的恐惧或惊喜权衡了一下,怕此时的母亲同自己都载不住,所以不再开口,把一句已在口边的话咽下了。刚来的四姐那封信,还在大妹手上。
“妈,四姐要我们再请她吃饭,定什么日子?”
“就是明天吧。她欢喜火腿,叫厨房王师傅把明天应吃的留下,剩下那半个都拿去送她。菌油也帮她送一罐去。告诉她,等到有好菌子时我另为她做新鲜的。”
“我想自己去邀她。”
母亲象知道大妹要亲自去邀请四姐的用意似的,且觉得如果大妹要明了这事,由四姐说出,比自己说好多了,就说:“好吧,你自己去,一定要她来,我还有事请她。……”“……”大妹有点意见想申述。
“你有什么话要说,可以同她说,等她来时,她也会告你许多你想知道的话。”
“我没有什么话可说,我看妈意思象心里有——”大妹低低的说。
“心里不快么?不是。不是。妈精神非常好。找四姐来,她会同你说我要说的话。你们姐姐妹妹可以到另一个地方——书房也好,你自己房中也好——你们可以好好谈一回……”“妈你怎么……”大妹见到母亲眼睛红湿了,心极其难过。
“没有。没有。妹你今天就去吧,要你四姐今天来——这时就去也好,免得她又出门到别处去。”
“好,”大妹一出房门,就不能再止住想泻出的眼泪了。
第七信
四月十六,山上有人到城,送来一信,并一个小拜帖匣子。送信的已不是第一次寄信那个喽啰了。这人长袍短褂,一派斯文样子。年纪二十多岁,白白面庞,戴顶极其好看的博士帽。脸上除了嘴巴边留了一小撮胡子外,还于鼻梁上挂了副眼镜。手上一支小方竹手杖,包有铜头,打着地剥剥的响。
后面一个小孩,提了一个小皮包,又拿着一根长长的牙骨烟管。……这是个一切都表示地位尊贵的上等人。三老板一见他进铺,以为守备队的秘书,或别处来此什么委员上门做生意来了,忙立起来。那人一脸极和气的微笑,对着三老板:“阁下想来是三老板了!”同时把信陈列柜台上,另于信旁置了一张小名片。
……主任参谋
陆钰
金玉酉阳
“哦,陆参谋!请,请,请,请到客厅坐……”隔个柜台,那来人伸出一只手来,三老板也懂得是要行外国礼握手了,忙也伸过一只手来,相互捏了一会。
那人并不忙着进客厅,把袖口搂着,对布庄柜台上那个大钟拨动手表时,三老板偷瞧了一下,表是金色崭新的。
姓陆的虽曾听到三老板在谦虚中自己把“草字问珊”提出,但他竟很客气的把三老板称为亲长了。
“请亲长这边凡事预备一下,”那是姓陆的同三老板告别鞠躬时一再说了几次的话。
那日宋伯娘没有在家。来人受过吩咐,若宋伯娘不能出面,则三老板亦可以,所以就把大王所嘱预备同宋老太所谈的一概与三老板说了,那个拜帖匣中聘礼也都点交件数留下。
夜间在宋伯娘的房中,三老板念山上陆参谋捎来的书信。
大妹虽说早已知道此事,但因为对此终有点羞涩,在未念信以前就走开到自己房中去了。
信中口辞变了,开首已把“宋伯妈”三字改称“岳母大人”了。信如下:岳母大人尊鉴,敬禀者:前数函知均达览,复示诲以自新之道,且允于招安之后,将大妹妹于归,备主中馈,尤臻爱怜,实增感激!
近来因岳母大人同大妹故,以是婿将对省方提出之条件已特别减至无可再减的地步,且容纳省方派员将部队枪枝检验之律令。果无临时变化发生,谅招编事已不成问题了。
编收以后,婿之部伍将全队移住耶市,守备队下拔移驻花垣,让出防地归婿负责。
沿河一带治安,亦由婿部担任,以后有劫船情事,由婿察缉,察缉无从,则应由婿部赔偿。此条虽将婿责加重,但为地方安宁,婿固当有所牺牲也。
此后支队部(改为清乡第三支队司令),婿意拟设于天王庙,地势好点,亦可备万一别种事情发生时,退守方便。
……十六至二十,三天中,婿所部全队。即可开进耶市大街,到时再来谒见大人。
大妹喜事,婿拟照先时所约定之日举行。岳母方面,亦不必多事花费,婿知道岳母极爱热闹,到时此间有许多兵士,固能帮助一切也。
前派陆参谋来同省中代表接洽一切,并嘱其将此函并些须聘礼饰物呈达于长者。所有未尽之意,统由陆参谋面呈,此人系婿至友,亦由学校出身,祈大人略加以颜色,婿实幸甚!
谨此恭叩福安小婿道义谨禀
附聘礼饰物单如左
赤金钏镯一对
赤金戒四枚(二枚嵌小宝石)
赤金丝大珍珠耳环一对
赤金簪压发各一件
赤金项链一件
赤金项链一件(有宝石坠子)
净圆珍珠项链一件
金打簧手表一枚
白金结婚戒一枚
白金结婚心形胸饰一枚
白金镶钻石扣针一枚
上等法国香水两瓶(瓶悬小纸签标明每瓶价值,一值二十四元,一值六十元。)法国香粉二盒此即大王在另一函中,曾经提过,说是派人往湖北去办的。那位老太,听着三老板把信同聘礼单念完,看看桌上那一堆各在一个小盒子里的东西,忽然放声大哭了。
这时的泪,不是觉得委屈了女儿,也不是觉得委屈了自己,或是对不住大妹的父亲。她是象把一件压在心上的石头,骤然解除,忽然想到过去的惶恐同将来的欢喜,心里载不住这两种不同的压力,不知不觉从眼眶中挤出泪了。
哭了不久,这老太就走到大妹的房中去送大妹看信。
既不怕抄家,也不怕谁来刨挖大妹父亲的坟山,在这位老太太看来,真是没有什么理由来说不愿意将大妹嫁给一个大王的话了!何况大王如今又已成了正果,所以老太太把信掷到大妹妹面前时,眼中已无些子泪痕。
大妹妹的婚事
热闹,阔绰,出了里耶人经验以外。一切布置的煊赫,也出了宋伯娘在期待中所能猜想的以外。迎亲那日,八个黄色呢制服的人,斜斜佩着红绿绸子,骑在马上,各扛着一面绸国旗,都是副官之类。
一对喇叭,后面一队兵士;一对喇叭,后面一队兵士;……几乎近于是迎接“抚台”样,一直从天王庙支队司令部起,到宋家门前止,新的灰线布制服上佩着一朵红纸花的,是昨日的喽啰(今日的兵士)。军队是这样接接连连。满地红的小爆仗,也是那么接接连连,毫不休息。花轿过路时,喇叭爹爹哒哒吹着各样喜庆的曲子。
宋宅杀了两只猪六只羊犒赏兵士还不够,到后还加了两只肥猪才分得开堂,即此一端,参预此番喜事的人之多可想而知了。
大王彪壮,年青,有钱,里耶市中人尽他们所能夸赞的话拿去应用还总觉得不够,到后只好把类于妒嫉的羡慕落到那宋家母女身上。
第八信
结了婚约两个月,大妹有给驻花垣守备队营中书记官太太的一封信。
四姐:我不知要同你说些什么话,关于我的事,这时想来可笑极了。在以前,我刚知道他要强迫我妈行他所欲行的事时,我想着一切的前途,将葬送到一个满烧着魔鬼的火的窟中,伤心得几乎想自杀了。四姐你是知道的,一个女人,为一点比这小许多的事也会以死做牺牲的。但我当时还想着我妈。我妈已是这么可怜的人,若是我先死,岂不是把悲哀都推给她了吗?我想走,当时我就想走。到后又用做女儿的心再三衡量,恐怕即能走脱,他也会把我妈捉去,所以后来走也不走了。……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拚我死命,等那宣告我刑罚的可咒的五月初五来到,我身不由己的为母亲缘故跳进一个坟坑里。在期待中,想死不能时,我也是同一般为许多力量压着不能挣扎的女人样,背着母亲,在自己的房中去低声的哭,已不知有过多少次了。我那时想象他,一个杀人放火无事不做的大王,必是比书上所形容那类恶人还可怕!必是黑脸或青脸,眼睛绯红,比庙中什么判官还可怕!真是除了哭没有法子。眼泪是女人的无尽宝藏,再多流一点也不会干,所以我在五月五日以前,是只知道终日以泪洗面的。……过去的都是梦样过去:雷霆是当日的雷霆,风雨也是当日的风雨,不必同四姐说了;我只告你近来的情形。
近来要我说,我又不知怎么来说起。我不是怕羞,在四姐跟前,原是不应当再说到害羞的事的。我真不知要怎样的来说一个同我先时所拟想的地狱极相反的一种生活!
你不要笑,我自己觉得是很幸福的人,我是极老实的同你说,我生活是太幸福了。幸福不是别的,是他——我学你说,是你妹夫。你妹夫以前是大王,每日做些事,是撒但派下来的工作,手上终日染着血,吃别人的血与肉,把自己的头用手提着,随时有送给另一个人的恐惧绕在心中。但他和我所猜想的恶处离远了。他不是青脸同黑脸,他没有庙中判官那么凶恶。他样子同我三舅舅的儿子一个面样,我说他是很标致,你不会疑我是夸张。……他什么事都能体贴,用极温柔驯善的颜色侍奉我,听我所说,为我去办一切的事。(他对外是一只虎,谁都怕他;又聪明有学识,谁都爱敬他。)他在我面前却只是一匹羊,知媚它的主人是它的职务。他对我的忠实,超越了我理想中情人的忠实。……前几天,我们俩到他以前占据的山寨看望一次,住了两天。那里还有一连人把守。四姐,你猜那里象个什么样子呢?
比唱戏还可笑,比唱戏还奇怪。一切一切,你看了不会怕,不会战抖,只有笑!不伦不类的一切一切,你从《七侠五义》一类小说上所看到的人物景致,到这里都可见到。我问你妹夫以前是怎么生活来的,他告我,有时手上抱着两支枪打盹。我们那天就到他那间奇奇怪怪的房中睡了一晚。第二天,又到各处去看,又走了半天。
…………
一个女人所能得到的男子的爱,我已得到了。我还得了一些别的人不能得到的爱。若是这时是在四姐面前,我真要抱住你用哭叫来表示我生命的快适了!四姐呵,同姐夫说说,转里耶来住两天吧。我可以要他派几个人来接。我妈还会为你办菌油豆腐吃!
我妈近来也很好,你不要挂念!
你妹同你妹夫照来张相赠你,快制一个木框,好悬挂在墙上,表示你还不忘记你妹妹。你妹妹是无一时能忘记你的,就是他,这时也在我写信桌子的旁边,要我替他问你同姐夫的好。
你的妹七月十日

大妹近来就是这样,同一个年青、彪壮、有钱、聪明、温柔、会体贴她的大王生活着,相互在华贵的生活中,光荣的生活中过着恋的生活,一切如春天,正象她自己信上所说样:雷霆是当日的雷霆,风雨是当日的风雨,都不必再去说了。过去的担心,疑虑,眼泪,都找到比损失更多许多倍数的代价了。
至于那些里耶人呢,凡是在那年五月五日对宋家母女有过妒嫉的心的,无用的妒嫉还是依然存在。
一九二六年三月二十四日毕于西山
在别一个国度里除夕
从街的南头,向左数,第七号,就是那地方。本来门牌号数是不明白的。这里的一切,是属于世界的一部分,平时有人,有言语与行动,有吃,喝,辱骂及纷扰,一切一切,全不是与另一世界有什么分别。这里所有的,是丑陋,平凡,苦恼,灰尘,以至于臭。
许多人,围在一个床边。床是黑木的,小的,旧的床板上面,垫褥上睡了一个男子。男子是快要死去的人了。一个满是乱发的头,枕在一捆报纸模样的物件上面,眼睛无光,脸色惨白,鼻孔上翻,口略张,胸部发着微喘。
房子正中是一盏十五烛电灯高高的悬挂着。房中人虽多,全沉默无语,各自沉在一种思虑中。虽然人俱无言,两人目光相遇时,各人的心上意见,已在这样情形下交换了。
他们一共是六个人,围在病人床边,其中有两个是女子,一个年约二十五岁,一个年纪较幼,不到十六岁。年长的是病人的妻,年幼的则是病人的妹。
病人的妻,见病人头略侧,赶忙把茶杯拿在手里,俯身送到病人脸边去。杯中东西是一种淡红色的药水。病人似乎神志还清,知道女人送药来,把眼睁开,脸上做出一种感谢的表情。他要说一句什么话,但用了力,象也说不出,又把眼闭上,药是不曾吃,人已昏昏沉沉睡了。
过一会,年幼的女人坐到近窗处一张旧藤椅上去了,吁着气,用手掠头上的短发,在这天真的女孩心上,对人生还似乎极其茫然,她并不忘记今夜是除夕!
病人已显然无望了,在生死的边界上徘徊,或者还可以活回来,或者就此死去,无一个人敢断定一小时以后的情形。
远远的,可以听到爆竹声音,象打仗时枪声,断断续续。
同时较近地方却有人掷骰吆喝的声音,有锣鼓笙箫的声音可以听得出。这时已快天明,论时间,除夕应已过去,当为新正一月一日了。从各处传来的爆仗声音,可以想象到一切一切地方,这时候欢喜的空气如何浓厚,一切一切人,是怎样欢乐兴奋度过了这个除夕,眼看着黑夜逃遁,迎接那一年第一天的新的光明。
似乎因为听到鸡叫,那年轻女子,又起身到窗边,把一扇窗子打开。开窗以后,外面的声音就更清楚了。且同时淡淡有煤气硝磺气在空气中混合,吹进房里。女人似乎又觉得从外吹来的风太冷,不适宜于病人,即刻又轻轻把窗关上,走到病人这边来了。
“四嫂,你去休息休息,不要紧,大概……”所谓四嫂者,就是喂病人药的女人,这时正低了头坐在床边,用手捏病人的手。听到劝她休息,却不作声,只把头抬起,对这年轻女人勉强的笑了一笑,接着就问:“天亮了么,五妹?”
“快了。大约有六点了。……白生,请你到楼下裁缝铺去看看钟,几点了。”
“好,我去。”
白生,男子中顶年轻的一个,病人的戚属,应了一声,就下楼梯,将身子消灭在楼梯口边。看钟的人未回以前,房中每个人皆在时间上起了新的注意,因为忙了半夜,各人的心全在病人每一个微弱呼吸上,这时也仿佛才记起除夕已过,新年就开始了,应当把病人暂时抛开,来对新正的空气呼吸一阵似的。不久白生上楼来了,先时橐橐橐在楼梯上响,到后从黑暗处爬出了。这汉子,平时女人似的尖锐声音,这时尽量压低,轻轻的说“小娘娘,才五点。”时间才五点,至少还有一个半小时天开始发白,这些人,就有被“才五点”三字所暗示,打起呵欠的来了。这时那个坐在病床边的女人,幽幽的说请他们去睡睡。又转身向白生,请他到后面房里去取南瓜子给大家剥。
“不要,不要,”一个穿中山服的男子忙止住了白生。他把双眉紧蹙,望着床上的病人,已经有一点钟了,直到这时才说话。
女人先是急昏了,客来时也忘了请客坐,这时才记起客人,就赶忙起身,把白生正坐着的一张小凳子,搬过床边来让客。稍稍谦让一下,客人坐下了。
女人又喊白生拿茶,白生因为找茶杯把抽屉开得很响,年轻的女人就抢过去做事。
客人坐下了以后,说,“他总还可以清醒,我看不怕的。”
“半夜来全是这样,比昨天坏多了,只怕是无望了。”
“医生呢?”
“因为钱已……”
客人用牙齿咬自己的下唇,说不出什么话,只把眼睛看定病人。
到这时,病人又将身体转动了,客人忙站起伏近病人。
“明士,明士,我在这里。”
听到客人的声音,病人似乎稍稍注意了,头略动,叹了一声悠长的气。
“我是万里,来看你……你痛苦吗?你还认识我吗?……你说,能不能说话呢?”客人阴沉沉的望病人,喊着,把自己名字告给病人。病人把头又略动,喉中作微声,象是在说话,但始终却无声音出口。这时女人又把杯中的药水送到病人嘴边了,病人口微动,女人就将胶皮管塞进病人口里去。稍过了一阵,病人又叹气了,接着眼睛睁开了,滞呆的望四方,望到了一些围在床前的人,又望到自己的女人,好象完全不相识,最后眼光便转到了客人的脸上,不动了。
“你是万里吗?”
“是的。明士。这时清醒一点了,你难受吗?”
“我不大难受。我快死了,我不能再在这世界上呆多久了,天使我……”说了又仿佛苦笑。但脸上的筋肉,对于这种表情也不相宜了,在这时病人只鼻中微有笑声,他接着,摇头,忽然又把眼用力一闭,表明苦楚在这个可怜人身上,在死去以前,是还不断抽打着这病身的。
女人把手去摸病人的额角,额上全是汗。病人觉到了,才象知道身旁还有女人在,又幽幽的说道:“谢谢你,谢谢你,为什么你不去睡?”他又望众人,“为什么你们都在这里?”
女人含了泪,象做母亲的声音,说,“天气早,还不到睡的时候。”
“睡了吧,睡了吧,都去睡好了。白生,白生,你在这里陪陪我,让姑姑去睡。我人清醒了,好多了。我也要睡一会会。
女人见病人忽然清醒许多了,又见到另外两个男客已倦得要不得,身子在那里摇,不大好意思要这些人熬夜,所以也顺着病人说,“大家去睡睡好了,睡好了,白生,你照灯,引宋先生伍先生到后楼去睡。”
“不要紧,我们不倦。”说这样话的汉子中之一个,话一说完就打了一个呵欠。
另一个正想说话,却也为一个呵欠打住了。
那穿中山装的年青客人,望到这情形,也就说,“大家休息休息去!人既清醒转来,无妨了,天气还早,不如到床上去靠一下。”
“不要——”说到两个字,却又为呵欠扼着喉头了,这人索性不说了,轻轻咳嗽,似乎这样可以把困乏赶走。
两个女人同那个名叫万里的客人,都不由得不笑了。那年青一点的女人,就嗾白生拿蜡烛,这两个男子见白生在门口等候,只得随了白生到后房去了。
房中到剩四个人时,病人似乎更清楚了一点。他象奇怪今夜的情形,不明白大家来此理由。
“为什么要他们来熬夜耽搁睡眠呢?他们大家白天都有事做,忙,我不要他们陪!”
女人不好说是因为病已近于无望,就说他们来不多久。
病人又望那年青一点的女人,说,“五妹,你为什么又从工厂回来?”
女人说,“今天是礼拜。”这话自然是谎病人,因为病人已烧得糊糊涂涂,且极容易生气,说是礼拜,则不做工也无妨了。
病人就望到他的妹妹,象要在这女人脸上找寻一样东西。
大概是被他找到了,略带了点怨声,又似乎是自言自语,“是礼拜也应当读书,你不读书怎么得了。我要你念那本书念过了没有?”
“念过了!”
“多少呢?”
“念完了,我的笔记也写好了,明天我给你看。”
女人的谎话还没说毕,邻家院子里忽然燃起了爆仗,毕毕剥剥响起来了。声音的骤来,使病人一惊,病人在不断的响声中闭了目想了一会,才从记忆上找回过去的日子,知道今天是除夕了,从除夕上又才记起一件事来,于是他把那穿中山服的男子瞅着了。他想用手去拉那男子,使头就傍近床边来好说说话,手却伸不出。女人见到情形以为是病人要想翻一个身,就忙将病人身上的棉被提起,伸手去扶病人的肩。
“不要你!不要你!万里,……万里,……你来,近一点,我问你。……今晚难道是除夕吗?”
客人不作声,不知如何答应病人。正在这时节,邻院一个子母炮又咚的响了起来。
“今天是除夕!五妹,告我,是不是呢?”
那年幼女人就点点头。然而望到客人的颜色,则又马上明白自己做了错事,悔也悔不及了。
病人又向客人问,“万里,是不是呢?”
客人只好点头,说,“是的,是除夕。”
“除夕!你忘了我们说的那个……”
客人不作声。
“怎么?万里,你忘记了吗?”病人忽然眼睛有了光辉,说话声音也清朗许多了。
客人到此,目击到病人的兴奋,却冷静安详的答道,“明士,我没有忘记。凡是要办的,我们已经办了!”
“当真么?”
“我什么时候谎过朋友?”
“我的天!你真是人!告我怎么办的!”
客人头略回,不让女人见到他的脸,说,“事情成功了。
天意帮助了我们,我们计划做得非常顺手。“
病人见到客人的样子,明白了所说的不是谎话了,忽然象得了一种意外的气力,挣起身来,把客人的头颈抱定,发狂的乱吻。女人忙去解除客人困境,且同客人把病人放倒原来位置后,又给了病人一杯水喝。
病人虽然躺下了,仍然挣扎着要坐起来,询问客人所作的事详细情形。客人则仍然冷静如常,且见到病人如此精神兴奋,反而将眉更聚拢了一点,病人把水喝过,稍稍停顿,人较镇定了,就望客人微笑,“告诉我,是不是当真成功了!我要明白,告诉我!”
客人沉重的说,“是的,成功了。希望的已实现了。”说这话时他望到楼顶椽皮,重重的放了一口气。他将胜利的事告给病人了,但他却保留了另一件因胜利而来的牺牲。
病人非知道详细情形不行,于是这客人,便把三四点钟以前的事完完全全说了。他说到如何的照原定计划办的事,他说在所有的计划进行中一切应得报应的人所得的报应,他说到毁灭的经过。病人是因为得到这类消息,正如同给医生打了若干针以后,忽然全身活泼,俨如顷刻霍然了。
听完了客人报告的病人,脸上透着被心火灼红的颜色,微笑的说。
“万里,你真是勇敢人物!我承认你是英雄。我承认你……”客人不答,把唇咬着,借故移身到窗边,又把窗子打开。
开了窗一会儿,又关上。两个女人听到这事的经过,不知说些什么话为好,所以全沉默无语。
“万里,你做的事真空前!我看你一点不慌张,我佩服你。
你还是到上海躲躲去,那里租界上无妨。不过这样一来,我看你又结不成婚了。为了工作把你的婚事耽搁这样久,真不应该。依我劝,就到上海同雷卿同住,不要那些形式了。为什么这样不行?你一切都解放,只这件事有点顽固。为什么定要结婚呢?别人说结婚是入坟墓,有了爱,何必要结婚。你不早同她住,这是你的错,很不应该。你听我的话,不天亮就走,我明天要五妹劝雷卿到上海去。(各处炮声入耳)听,象打枪!这些该死的人,都在祝贺这新年!明天早上他们的惊讶将把他们的欢喜讨回。……万里,你送的新年礼物太好了。你……“在附近,子母炮先是作微低声音,将小炮冲上半空,旋即在空中爆裂了,大的声音将空气荡动,病人不说话了。
女人见病人反常的清明,以为说话太多过于兴奋不相宜,故在一杯水中放了一点安眠药,强病人把药服下,数分钟后病人熟睡了。
病人安静后,后房客人有了鼾声,一种事啮着了名叫万里的客人的心,客人矜持不语,神情惨然。年长的女人猜量必定还有别的缘故,轻轻的问,“万里,有牺牲的么?”客人点头。于是女人又问,“多少呢?”答说“一个。”
那年青一点的女人说,“是谁?”
客人苦笑不答。他仿佛不知道这个人名字,且仿佛自己纵知道,说来女人也不会知道,所以不说了。
女人明白牺牲的是熟人了,说,“是同你一处去的?”
“……”客人轻轻吹起哨子来了,有意回避不理会。
五妹用脚为客人吹的革命歌按拍,但过了一会又忽然问道,“万里先生,是谁牺牲了呢?”
客人又勉强的笑,且故意从桌上拈了一瓣为病人预备的橘子,送到口里去。橘子吃完后,随即又拈一瓣放到口里,说,“橘子酸,不很好吃。”
年长一点的女人,明白这牺牲者必与客人有关系了,不好再追问,即刻就把话谈到橘子上去了。他们来讨论美国进口橘子每年在上海一个地方所卖的钱数目,又说到广东橘与福州橘的种类。客人不久又走到窗边去开窗,望到天上的大星已渐疏,知道去天亮不远了,同女人说要走,乘早要到青桥去一趟。青桥是客人的爱人雷卿所住的地方,女人以为客人是去他的朋友处告别,就说,“万里,你上海去了,就要雷卿到我这里来吧。这里不会有人注意。明士病到这样子,别人决不能疑心的。去就快去,说我们欢迎她来过年。”
“……”客人想说什么并不曾说出口。
五妹与雷卿,平时极其相得。就说“无论如何要她来,因为还有事情同她说。”这年青人实在不明白夜里的事与雷卿有多少关系,她的事情不外乎请雷卿告给她织袜子与温习法文。
她再三嘱咐万里先生,说是非要雷卿来不行。
客人望到这小女孩天真的脸孔,惨然的笑着,点点头,答应照她希望做,就下了楼梯。女人把他送出大门,虽然一切处之镇定,到最后,同女人点头,告女人好好照料病人时,这汉子,显出一点狼狈的神气,踉踉跄跄去了。
在全城爆仗声中,黑夜终于逃遁,新正是来了。随了日光而来的消息,是城中三个警官在昨夜被人暗杀了,当场将女凶手一名捉获,这女人旋即跳河浜中淹死。女人名字是雷卿,在光明工厂做职员,是经一个同厂工人认识出来的。
作于一九二八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