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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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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城堡_奥尔罕·帕慕克
白色城堡
内容简介
200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尔罕·帕慕克第一部历史小说。
一群海盗,一位奥斯曼国的帕夏,一个东方文明中的占星师,共同演绎一则东西方认同的寓言。
年轻的威尼斯学者被俘虏到伊斯坦布尔,成为土耳其人霍加的奴隶。二人竟然外貌神似。时间久了,他们甚至比对方更熟悉对方的生命历程和生活习惯。他们联手对付了席卷土耳其本土的一场瘟疫,霍加晋升为皇宫的占星师,威尼斯人则成了苏丹的倾诉对象。他们还为苏丹发明了一件用来对抗波兰与其西方盟军的战争武器。武器在围攻“白色城堡”时上阵,当然,他们不可避免地失败了。此时,两人在城堡的身影底下,浓浓大雾中,霍加选择了逃离,奔向他的想像城市威尼斯,威尼斯人则作为替身留了下来继续霍加的生活……
《白色城堡》是一本充满想象力的著作,探讨了身分认同与文化差异的观念,东方与西方的接触,以及土耳其在世界版图上有时显然未知的部分。
作者简介
奥尔罕·帕慕克(orhanpamuk)(1952-)
帕慕克被认为是当代欧洲最杰出的小说家之一,是享誉国际的土耳其文学巨擘。出生于伊斯坦布尔,曾在伊斯坦布尔科技大学主修建筑。于2005年荣获德国书业和平奖,2006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他的作品已经被译成40多种语言出版。其中,《白色城堡》是帕慕克1985年出版第一本历史小说,这本小说让他享誉全球。本书荣获1990年美国外国小说独立奖。
相关评论
一部恰如其分且充满异国情调的作品。它卓越地调和了帕慕克先生认为的太有主见的西方与太过随俗的中东。一瞬间,双方相遇。
——《纽约时报》
《白色城堡》是一部杰作,不是因为它唤起时代,而是对个人神话的探究,还因为帕慕克以如此简单的故事含括了这样的深思。
——《卫报》
天空中冷空气跟热空气交融会合的地方,必然会降下雨露;海洋里寒流和暖流交汇的地方会繁衍鱼类;人类社会中多种文化碰撞,总是能产生出优秀的作家和优秀的作品。因此可以说,先有了伊斯坦布尔这座城市,然后才有了帕慕克的小说。
——莫言
“与卡尔维诺、艾柯、博尔赫斯、马尔克斯一样出色。”
——《观察家报》
“《白色城堡》是一部杰作,不是因为它唤起时代,而是对个人神话的探究,还因为帕慕克以如此简单的故事含括了这样的深思。”
——《卫报》
“探讨自省的痛楚,一部恰如其分且充满异国情调的作品。而就一部小说的篇幅来说,它卓越地调和了帕慕克先生认为的太有主见的西方与太过随俗的中东。一瞬间,双方相遇。”
——《纽约时报》
“奥罕·帕慕克探讨外国影响的一部杰出小说……针对文化融合的结果,提供我们一种冷静而优雅的角度。对卡尔维诺有所仿效,但以技巧和观点来说,他最接近的作家是石黑一雄。”
——《独立报》
“东方崛起了一颗新星—奥罕·帕慕克。《白色城堡》是少数臻至完整与自给自足的世界,并洋溢独特才华的小说……〔他〕是个拥有如同《一千零一夜》雪赫拉莎德般机智和叙述活力的说故事能手。”
——《纽约时报》
“优雅且具影响力……与卡夫卡、卡尔维诺相提并论也不为过;他们的严肃、优雅和敏锐,处处明显可见。”
——《独立报》
白色城堡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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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夏天,我总会到附属于盖布泽县长办公室的那间被人遗忘的“档案室”,花上一星期时间翻寻文件。一九八二年时,在一只塞满大量皇室法令、地契、庭审纪录与税务卷宗的尘封柜子底部,我发现了这份手稿。它梦幻般的蓝色精致大理石纹封面与清晰可辨的字迹,在褪色的政府文件中闪耀,因而立刻吸引了我的目光。仿佛要更进一步激起我的兴趣似地,别人又在书本的扉页题上了书名《被褥匠的继子》。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标题。书页的边缘与空白处满是小孩画的人物画,头儿小小,身着钉上钮扣的服装。我带着无限喜悦,立刻读起了这本书。我很欣喜,但又懒得缮写这份手稿,所以从这间连年轻县长都不敢称之为“档案室”的储藏室偷了它。守卫对我非常恭敬而未在旁监看,我利用了这样的信任,一眨眼将它顺势放进了我的手提箱。
刚开始,除了反复阅读之外,我不是很清楚如何处理这本书。那时,我对历史仍有深深的怀疑,只想单纯专注于故事本身,而不是手稿中的科学、文化、人类学或是“历史”价值。这也就使我深受作者本身的吸引。自从被迫和友人离开大学,我便从事祖父的工作,担任百科全书编纂者。也就在此时,我有了一个想法,要在负责的名人百科全书历史部分,加入该作家的条目。
就这样,我把编纂百科全书与饮酒之外的空闲时间,都用在了这项任务上。当我查阅那段时期的基本原始资料时,立刻发现故事描述的一些事件和史实不太相符:例如,柯普鲁吕担任大宰相那五年期间,伊斯坦布尔曾遭大火蹂躏,却根本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当时曾爆发值得一提的疾病,更别说书中所提的那种瘟疫流行。一些那段时期的高官名字也拼错了,有些是彼此混淆,有些则根本就是换了名字。而那些皇室星相家的名字也不符合皇家纪录,但我认为这种矛盾在这个故事中有特别的作用,所以并未多予追究。另一方面,我们的历史“知识”大多证实了该书所讲述的事件。有时,我甚至在小细节上看到了这种“真实”:例如,皇室星相家侯赛因大人被处死的情形,以及穆罕默德四世在米拉贺宫的狩兔,都和历史学家奈伊玛的描述相似。可以看出,这名作家显然喜爱阅读与幻想。于是,我想到,他可能相当熟悉这类资料及其他许多书籍并从中拾穗,写成了他的故事。他声称认识艾夫利亚·却勒比,但可能只是看过他的书。想到可能如其他例子所示,与此相反的情况也可能属实,我便努力使自己不要失望,继续追查故事作者的踪迹。但是,在伊斯坦布尔各图书馆作的调查探究,粉碎了我大部分的希望。不管是在托普卡匹宫的图书馆,或者其它我觉得可能从那儿流落散佚的公、私立图书馆,我都找不到任何文中所提到的那些在一六五二年至一六八○年间,呈交穆罕默德四世的文章和书籍。我只找到了一个线索:这些图书馆收藏了书中所提“左撇子誊写员”的其他作品。我搜寻翻看了一段时间,但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我曾给意大利大学的诸多大学写了无数的信,而此时,他们也给我寄来了令人失望的答复。我徘徊在盖布泽、占尼特希萨尔和于斯库达尔墓园的墓石间,希望找到作者的名字(虽然书名页未提,书中却曾提及),仍徒劳无功。我放弃了依循可能的线索,仅根据故事本身写下百科全书的条目。如同我所担心的那样,他们并未刊出这个条目内容,不是因为它缺乏科学证据,而是他们认为这个人物不够有名。
或许是这个缘故,更加深了我对这个故事的着迷。我甚至想过辞职抗议,但我喜欢这份工作和朋友。有一段时间,我逢人就说这个故事,热烈得仿佛那是我写的,而不是我发现的。为了让故事听起来更有意思,我谈及它的象征价值、与当代事实的基本关联、我如何经由这个故事来理解我们这个时代,如此等等。当我说出这些主张,那些关注政治、暴力、东西方关系或民主等主题的好奇的年轻人对此颇有兴趣,但他们和我的酒友们一样,很快就忘了我的故事。在我的坚持下,一名教授友人翻阅了这份手稿。归还文稿时,他说伊斯坦布尔街巷的木房子里,有着数以万计充斥这类故事的手稿。住在这些屋子里的无知的人们,不是把这此书当成《古兰经》而将它们放在碗橱顶端的神圣位置,就是把它们一页页撕下来点燃炉火了。
所以,在一位戴眼镜且烟不离手的女孩鼓励下,我决定出版这个我一次又一次重新阅读的故事。读者们会发现,我把这本书修订为现代土耳其文时,并未刻意去追求行文的风格:看了几句这份放在桌上的手稿后,我会来到另一个房间的桌前,努力以当今的文字来描述心中体悟的文稿意含。选择这个书名的人不是我,而是同意印刷出版的出版社。看到前面献词的读者可能会问,其中是否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存在。我想,把一切看作与其他事物有关联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癖好。因此,我也屈从这个通病,出版了这个故事。
法鲁克·达尔温奥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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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城堡》 1
《白色城堡》 1(1)
我们正从威尼斯航向那不勒斯,土耳其舰队截住了我们的去路。我们总共才三艘船,而对方从雾中浮现的木船纵列,似乎不见止境。我们心里发慌,船上立即涌现出一阵恐惧与混乱,大多是土耳其人和摩洛哥人的划浆手却发出了欢喜的尖叫。像其他两艘一样,我们的船桨也往陆地划去,朝西前行,但无法像他们那样加快速度。船长害怕被抓后会遭受处罚,因而无力下达鞭打执桨奴隶的命令。后来几年,我常想,我整个的人生就因为此时船长的怯懦而改变了。
而现在我却认为,如果我们的船长没有突然被恐惧征服,我的人生就会从那一刻开始转变。许多人相信,没有注定的人生,所有故事基本上是一连串的巧合。然而,即使抱持如是信念的人也会有这样的结论:在生命中的某一段时期,当他们回头审视,发现多年来视为巧合的事,其实是不可避免的。我也有了这样的一段时期:现在,坐在一张老旧的桌子旁写作,回想着在雾中鬼魅般现身的土耳其舰队的色彩时,我已进入了这个时期。我想这应该是说故事的最佳时机。
看见其他两艘船逃离土耳其舰队,并消失在雾中后,船长重新振作了起来,终于敢于鞭打执桨手,只是,为时晚矣。当奴隶受到获得自由的激情鼓舞,即使鞭子也不能让他们顺从。十多艘土耳其船只划过令人胆怯的浓雾屏障,猝然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我们的船长现在终于决定放手一搏,而我相信,他努力克服的不是敌人,而是自身的恐惧与羞愧。他命人无情地鞭打奴隶,下令备妥大炮,但奋战的热情燃起得太慢,而且很快就熄灭了。我们遭受到了猛烈的舷炮齐射,如果不马上投降,船就要被打沉,我们决定竖白旗。
我们停在宁静的海面上,等着土耳其船只靠近船侧。我回到自己的舱房,把东西归位,仿佛不是在等待将改变整个人生的敌人,而是等候前来探访的友人。接着,我打开小行李箱,翻寻书本,沉浸在了思绪里。打开一本我在佛罗伦萨花费了大价钱购买的书时,我的眼眶盈满了泪水。我听到了外边传来的哀号声,以及来来往往的急促脚步声。我脑子里想着的是一会就会有人从手中把这本书夺走,但不愿想这件事,只是思考书里的内容。仿佛书中的思想、文句及方程式中有着我所害怕失去的所有过往人生。我轻声念着随意看到的文句,仿佛在吟诵祈祷文。我拼命想把整本书铭记在记忆中,这样当他们真的来了,就不会想到他们,也不会想到他们将带给我怎样的苦难,而是记起自己过去的模样,有如回想我欣喜诵记的书中隽言。
那些日子里,我是一个全然不同的人,甚至母亲、未婚妻和朋友称呼我的名字也不一样。有一段时间,我仍时不时会梦见那个曾经是我的男子,或者说我现在相信是我的男子,然后汗流浃背地醒来。记忆中的那个人已经褪色,就像早已不存在的国度,或者像从未存在过的动物,又或者像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武器一样,其色彩梦幻般的虚无飘渺。当时,他二十三岁,在佛罗伦萨及威尼斯研读过“科学与艺术”,自认懂得一些天文学、数学、物理和绘画。当然,他是自负的:对于在他之前别人所做过的一切,他都不放他眼里,对这一切都嗤之以鼻;他毫不怀疑自己会有更好的成就;他无人能敌;他认为自己比任何人都更聪明、更具创造力。简单地来说,他是个普通的年轻人。当我必须为自己编造一个过去,而思及这个与挚爱的人谈论他的激情、他的计划,以及这个世界和科学,并把未婚妻崇敬自己视为理所当然的年轻人,其实就是我时,让我感到痛苦。但是,我这样来安慰自己:有朝一日会有一些人耐心地看完我现在所写的一切,他们会了解那个年轻人不是我。而且,或许这些耐心的读者会像我现在所想的那样,认为这位读着他的珍贵书籍之际放弃自己人生的年轻人,他的故事会从它中断的地方继续。
土耳其水手登上我们的船时,我把书放进了行李箱,走了出去。船上爆发了大混乱。他们把所有人都赶到了甲板上,将大家剥得精光。我心中一度闪过可以趁乱跳船的念头,但猜想他们可能会在我身后射箭,或是抓我回来立刻处死,况且我也不知道我们离陆地还有多远。起初没人找我麻烦。穆斯林奴隶解开了锁链,欣喜呼喊,一群人立刻对曾鞭打他们的人展开报复。他们很快就在舱房找到了我,冲进来把我的财物抢了个精光,翻找行李箱搜寻黄金。当他们拿走一些书和我所有的衣服,而我苦恼地翻着遗下的几本书时,有人抓住了我,将我带到其中一名船长面前。
我后来得知,这位待我不错的船长,是改变宗教信仰的热那亚人。他问我是做什么的。为了避免被抓去划桨,我马上声称自己具有天文学和夜间航行的知识,但没什么效果。接着,凭靠他们没拿走的解剖书,我宣称自己是医生。当他们带来一名断了手臂的男子时,我说自己不是外科医生。这让他们大为不快,正当他们要把我送去划桨时,船长看到了我的书,问我是否懂得化验尿和号脉。我告诉他们我懂,因此我既避免了去划桨,也拯救了我的一两本书。
《白色城堡》 1(2)
但这项特权让我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其他被带去划船的基督徒,马上恨我入骨。如果可以的话,他们夜里会在囚禁我们的牢房杀掉我,但他们不敢,因为我非常迅速地和土耳其人建立了关系。我们懦弱的船长刚遭火刑处死,而且对曾鞭打奴隶的水手,他们先是割下其耳鼻,然后放上木筏任其漂流,作为一种警告。在我用常识而非解剖学知识治疗的几名土耳其人,他们的伤自行复元之后,大家都相信我是医生。即使那些因嫉妒心而告诉土耳其人我根本不是医生的人,晚上也在牢房要我治伤。
我们以壮观的仪式开进了伊斯坦布尔。据说,年幼的苏丹也在看着我们。他们在每支桅杆上升起了自己的旗帜,并在下面倒挂上我们的旗子、圣母玛利亚的肖像及十字架,让地痞流氓们射箭。接着,大炮射向天际。和日后那些年我怀着哀伤、厌恶及欢欣的复杂心情,从陆地上观看的许多仪式一样,这个典礼持续了很长时间,甚至有人都被晒昏过去了。接近傍晚时分,我们才在卡瑟姆帕夏下了锚。被带往皇宫来到苏丹面前之前,他们用链条铐住了我们,让我们的士兵可笑地前后反穿盔甲,把铁箍套在了我们船长和军官们的脖子上,并且耀武扬威、喧嚣地大吹从我们船上拿走的号角和喇叭。城里的人成列站在街巷,兴致勃勃好奇地看着我们。苏丹隐身在我们目光未及之处,挑出他的奴隶,并把这些苏丹奴隶与其他人隔开。他们把我们送到加拉塔,关进了沙德克帕夏的监狱。
这个监狱是个悲惨的地方。在低矮、狭小、潮湿的牢房中,数百名俘虏在肮脏之中腐烂。我在那里遇到了许多人,得以实习我的新职业,而且真的治愈了其中一些人,还为守卫开立了治背痛或腿疼的处方。所以,我在这里受到与其他人不同的待遇,获得了一个有阳光的牢房。看到其他人的遭遇,我试着对自己的境遇心怀感谢。但一天早晨,他们把我和其他犯人一起叫醒,要我外出劳动。当我抗议说自己是医生,有医药及科学知识,却换来一顿讪笑:帕夏的庭园要增高围墙,需要人手。每天清晨,太阳还未升起,我们就被链在一起带出城。搬运了一整天的石头之后,傍晚我们依旧彼此相链地跋涉返回监狱。我心想,伊斯坦布尔的确是美丽的城市,但是人在这里必须是主人,而不是奴隶。
然而,我仍然不是寻常的奴隶。现在我不只照料狱中衰弱的奴隶,也给其他一些听说我是医生的人们看病。我必须从行医所得中拿出一大部分,交给把我夹带到外面的奴隶管事和守卫。借由逃过他们眼睛的那些钱,我得以学习土耳其语。我的老师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人家,掌理帕夏的琐事。看到我的土耳其语学得很快,他非常高兴,还说我很快就会成为穆斯林。每次收学费他都扭扭捏捏地。我还给他钱,让他替我买食物,因为我决心好好照顾自己。
一个雾气弥漫的夜晚,一位管事来到我的牢房,说帕夏想见见我。怀着惊讶与兴奋的心情,我立即打理好了自己。我心想是家乡的宽裕亲戚,可能是父亲,或者未来的岳父,为我送来了赎金。穿过大雾,沿着蜿蜒狭窄的街道行走时,我觉得仿佛会突然回到自己的家,或者如大梦初醒,见到我的家人。或许,他们还设法找人来当中介让我获释;或许,就在今夜,同样的浓雾中,我会被带上船送回家。但进入帕夏的宅邸后,我明白了自己不可能如此轻易获救。那里的人走路都是蹑手蹑脚的。
他们先把我带进一处长廊等待,然后引领我进入其中一个房间。一个和善的瘦小男子盖着毛毯,舒展着身子躺在一张小睡椅上。一个孔武有力的魁梧男子站在他的旁边。躺着的男人就是帕夏,他招手示意我近身。我们谈了话。他问了一些问题。我说自己学过天文学、数学,还有一点工程学,也有医学知识,并且治疗了许多病人。他不断问我问题,当我正打算告诉他更多的事时,他说,我能这么快学会土耳其语必定是个聪明人。他提及自己有个健康上的问题,其他医生束手无策,听到关于我的传闻后,希望让我试试。
他开始描述自己的问题,我不由得认为这是一种只会侵袭世上惟一一位帕夏的罕见疾病,因为他的敌人以流言欺骗了神。但是,他的抱怨听来只像呼吸急促。我仔细询问,听了听他的咳嗽声,然后去厨房用在这里找到的材料,制作了薄荷口味的绿含片。我也准备了咳嗽糖浆。由于帕夏害怕被人下毒,所以我先在他面前啜饮一小口糖浆,吞下了一粒含片。他告诉我,我必须悄悄离开宅邸返回监狱,小心不要被人看见。后来管事解释说,帕夏不希望引起其他医生的嫉妒。第二天我又去了帕夏宅邸,听了听他的咳嗽声,并给了同样的药。看到我留在他掌心的那些色彩鲜艳的含片,他高兴得像个孩子。走回牢房时,我祈祷他能够尽快康复。翌日吹起了北风,温和凉爽,我想即使自己没有意愿,这样的天气仍将使健康改善,但却没有人来找我。
一个月后,我再次被召唤,同样正值午夜。帕夏精神奕奕地自行站起。我很宽慰地听见,他在斥责一些人时呼吸仍旧顺畅。见到我,他很高兴,说自己的病已经痊愈,我是个良医。我想要什么回报?我知道他不会马上放我回家。因此,我抱怨自己的牢房,还有狱中的处境。我解释说,如果是从事天文学、医学或者科学,我对他们会更有用处,但是沉重的劳役让我精疲力竭,无法发挥。我不知道他听进去了多少。他给了我一个装满钱的荷包,但大部分都被守卫们拿走了。
一星期后一个晚上,一名管事来到我的牢房,要我发誓不企图逃跑后,解开了我的锁链。我仍被叫出去工作,但是奴隶工头现在给了我较好的待遇。三天后,那名管事给我带来了新衣服,我知道我已得到了帕夏的保护。
我仍会在夜间被召至不同宅邸。我替老海盗的风湿症、年轻水手的胃痛开药,还替身体发痒、脸色苍白或头痛的人放血。有一次,我给一个苦于口吃的仆人之子一些糖浆,一周后他就开始张口说话了,还朗诵了一首诗给我听。
冬天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过去了。春天到来时,我听说数月没有召见我的帕夏,现在正和舰队在地中海。夏季炎热的日子里,注意到我的绝望与沮丧的人对我说,我实在没有理由抱怨,因为我靠行医赚了不少钱。一名多年前改信伊斯兰教并结了婚的前奴隶劝我不要逃跑。就像留着我一样,他们总会留下对他们有用的奴隶,始终不会允许他们回国的。如果我跟他一样,改信伊斯兰教,可能会为自己换来自由,但也仅此而已。我觉得他说这些只是想试探我,所以告诉他,我无意逃跑。我不是没有这个心,而是缺乏勇气。所有逃跑的人都未能逃得太远,就被抓了回来。这些不幸的家伙遭受鞭打后,夜间在牢房替他们的伤口涂药膏的人,就是我。
随着秋天的脚步接近,帕夏和舰队一道回来了。他发射大炮向苏丹致敬,努力想像前一年一样鼓舞这座城市,但他们这一季显然不如人意,只带回了极少的奴隶关到监狱。后来我们得知,威尼斯人烧了六艘船。我找寻机会和这些大多是西班牙人的奴隶说话,希望得到一些家乡的讯息,但他们沉默寡言、无知又胆怯,除了乞求帮助或食物,无意开口说话。只有一个人引起了我的兴趣:他断了一只手臂,却乐观地说,他有一位祖先发生了同样的灾难却存活了下来,用仅存的手臂写下了骑士传奇。他相信自己会获救去做同样的事情。后来的日子,当我编写着生存的故事时,忆起这个梦想活着写故事的男子。不久,狱中爆发了传染病,这个不吉利的疾病最后夺去了逾半数奴隶的性命。这段期间,我靠着买通守卫保护住了自己。
存活下来的人开始被带出去干新的活。我并未加入。晚上他们谈论着如何一路赶去金角湾顶,在木匠、裁缝与漆匠的监督下,干着各种手工活:他们制作包括船只、城堡及高塔的纸模。我们后来得知,原来是帕夏要为他儿子娶大宰相的女儿举行一场壮观的婚礼。
一天早晨,我被传唤至帕夏的宅邸。我到了大宅,想着是他呼吸急促的老毛病复发。他们说帕夏有事正忙,把我带到一个房间坐下等待。过了一会儿,另一扇门打开,一个约比我大五、六岁的男子走了进来。我震惊地看着他的脸——立刻感到恐惧不已。
《白色城堡》 2
《白色城堡》 2(1)
我和进屋男子的相似程度令人难以置信!我竟然在那里……这是我跃入心中的第一个想法。就好像有人在戏弄我,从我方才进来的门对面的那扇门里,再次带我入内,然后说,听着,你应该像这样,你应该像这样进门,手和胳膊应该这样摆动,应该这样看着坐在屋里的另一个你。当眼神交会,我们彼此致意。但是,他看来一点也不惊讶。因此,我判定他其实不是那么像我,他留着胡子,而且我似乎已经忘记自己的脸长啥样了。当他坐下来面对着我时,我想起自己有一年没照镜子了。
过了一会儿,我刚才走过的那扇门又开了,他被叫了进去。等待期间,我想这必定只是出自混乱心智的想像,而不是一个精心设计的玩笑。因为那些日子里我一直在幻想:我回家了,受到了大家的欢迎,他们将立刻释放我;或是我其实仍睡在船上的舱房里,所有这一切只是一场梦——类似这类慰藉人心的想法。我几乎要认定这也是其中一个白日梦,只是栩栩如生,或说是个一切将突然改变、重回原来状态的讯号。就在这时,门开了,我被传召入内。
帕夏起身,站在模样和我相似的男子身边,让我亲吻了他的衣衫下摆。当他向我表示问候时,我想要说说自己在狱中的苦难,以及希望回国的想法,但他连听都没听。帕夏似乎记得我对他说过,我有科学、天文学及工程学的知识——那么,我是否知道关于射向天空的烟火及火药的事?我马上回答知道。但当我看着另一名男子的眼神时,刹那间,我怀疑他们为我准备好了陷阱。
帕夏说,他筹划的婚礼将无与伦比,会让人准备一场烟火表演,但它必须相当与众不同。以前苏丹诞生时,一名已经去世的马耳他人和玩火魔术师们一起准备了一场表演,那位面貌和我相似的人--帕夏只简单地称他为“霍加”,意指“大师”--也和他们一起干过,对这些事务略知一二。帕夏认为我可以协助他,说我们能彼此互补。如果展示出优秀的表演,帕夏会给我们奖励。我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便大胆地提出我希望回国。帕夏问我,来到这里之后,是否和女人睡过觉。听到我的回答后,他说,如果连那种事都不做,那自由对我又有何用?他说着守卫用的粗俗言语,而我看起来必定很傻乎乎的,因为他爆出了笑声。然后,他转向他称为“霍加”的我的相象人:责任归他。我们随之离开了。
上午时分,当我走向与我相似之人的家时,我以为自己没有什么可以教他的。但是,他的知识显然不比我强。此外,我们的看法都一样:调配出好的樟脑混合物是整个问题所在。因此,我们所要做的就是仔细备妥依比例与分量调配的实验性混合物,在苏尔迪比的高大城墙附近向夜空发射,再观察推衍出结论。当工人点燃我们准备的火箭时,孩子们带着敬畏的眼神观看着,我们则站在阴暗的树下,焦虑地等待着结果;而数年后,我们在白天测试那个不可思议的武器时,也是这样的情景。后来有些实验是在月光下进行,有些则在漆黑的夜里,我用一本小册子记下观察结果。天亮前,我们会回到霍加面朝金角湾的房子,仔细讨论实验结果。
他的屋子既小又有压迫感,平凡乏味。房子大门在一条弯曲的街道上,这条街被一道肮脏的水流弄得泥泞不堪,而我一直未能找到这道水流的源头。屋内几乎没有家具,但每次进屋,我总有一种紧迫的感觉,并被奇怪的忧虑感淹没。或许,这种感觉是源自这名男子:他在监视我,似乎想从我这里学到点什么,但还不确定那是什么。他要我叫他“霍加”,因为他不喜欢和祖父有同样的名字。由于我不习惯坐在沿墙排列的低睡椅上,所以站着和他讨论我们的实验,有时烦躁地在屋内来回踱步。我相信霍加享受这个情景。只需借由油灯的微弱光芒,他便能尽情地坐着观察我。
当我感受到他看着我的目光时,对于他并未察觉我们的相象,我感到更加不自在。我曾数度认为,他其实发现了,只是假装没有。就好像他正在玩弄我,正在我身上从事一个小小的实验,获取我不明白的一些讯息。因为开始几天,他总是那样端详着我:仿佛在学些什么,而他学得愈多,就愈好奇。但是,他似乎有点犹豫是否要采取下一步行动,进一步深究这种奇怪的知识。就是这种悬而未决让我感到压迫,使这栋房子如此令人窒息!确实,我从他的迟疑得到些许信心,但是这并未让我安心。有一次,我们讨论实验时,另一次他问我为何仍未改信伊斯兰教时,我发觉他正悄悄地试着把我引进某种争论之中,所以我忍住了。他察觉到了我的压抑,我知道他因此看不起我,这种想法让我生气。那段日子,我们两个达成一致的问题可能就是:我们互相轻视。我克制住自己,心想如果我们能毫无意外地成功交出烟火表演,他们或许会准许我返乡。
一天晚上,受到一支烟火成功飞升到不寻常高度的鼓舞,霍加说,有一天他会制造出可以飞到像月亮那么高的烟火;惟一的问题是找出必要的火药比例,并且铸造出能容纳这个混合物的匣子。我说,月亮可是非常远。他却打断我说,他和我一样清楚这件事,但它不也是离地球最近的星球吗?当我承认他说的没错时,他并没有如我预期的那样放松心情,反倒变得更加激动,只是没再说什么。
两天后的午夜,他重提这个问题:我怎么能这么确定月亮是最近的星球?或许,我们都被某种视力的错觉给欺骗了。那是我第一次和他谈及我学过的天文学,并且简单地向他解释托勒密的宇宙志原理。我发现他很感兴趣地听着,却不愿说出任何可能显现好奇心的话。我谈完不久,他说,他对巴特拉姆尤斯也略有所知,只是那并未改变他认为可能有一个星球比月球还近的想法。直到凌晨,他都谈着这样一个星球,仿佛已取得其存在的证据。
第二天,他把一份翻译得很糟糕的手稿塞进了我的手里。尽管我的土耳其语不好,但还是能看明白:我认为它并不是《天文学大成》一书中的内容摘要,而是根据该内容摘要改写成的内容摘要;只有星球的阿拉伯名字引起了我的兴趣,但当时实在没有心情为此感到兴奋。见我反应冷淡,而且很快把书放到了一旁,霍加觉得很生气。他为这本书花了七枚金币,他说我惟一该做的就是抛却我的自大,翻开书埋首研读。我像个听话的学生,再度打开这本书,耐心翻阅了起来。这时我看到一幅简略的图表。图中的星球是粗糙绘制的球体,依照与地球的关系来安排位置。虽然球体的位置正确,绘制者对众星球的顺序却一无所知。接着,我注意到了月球与地球之间的一颗小星球。略微仔细检视,从它颇为清晰的墨汁,可以看出它是后来才加进手稿的。看完整份手稿后,我把它还给了霍加。他告诉我,他会找到这颗星球的:神情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我一言不发,随即产生了沉默,这种沉默让他和我都感到烦躁。由于我们再也没能制造出高飞到足以引出天文学对话的另一支烟火,也就没有再重提这个话题。我们小小的成功仍只是一个巧合,对于它的神秘,我们没能作出解答。
《白色城堡》 2(2)
但是,就光亮及火焰的炽烈与明亮程度来说,我们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而且也明白了这项成功的秘诀:霍加在伊斯坦布尔众药草店中逐一搜寻,在其中的一家找到了一种连店家也不知道名字的药粉;我们认为这种可以产生超高亮度的微黄粉末,是硫磺与硫酸铜的混合物。后来,我们把任何认为可能增强亮度的物质,与这种粉末混合,却顶多得出一种咖啡色调的棕色,以及几乎无法区分的淡绿色。根据霍加的说法,这样就已经非常好了,已经是伊斯坦布尔前所末见的了。
我们在庆典第二晚进行的表演也是如此,大家都说非常好,甚至包括背着我们密谋的对手。得知苏丹从金角湾远岸抵达观看时,我非常激动、紧张,害怕出差错,导致必须再等许多年才能回家。接令开始演出时,我作了祷告。首先,为了欢迎来宾并宣布表演开始,我们发射了直入天际的无色烟火;随后立即展开我与霍加称为“磨坊”的圆圈表演。伴随惊人的轰隆爆炸声浪,天空旋即变成红色、黄色和绿色。它甚至较我们预期的更美丽。烟火飞着飞着就划起了圆圈,旋转再旋转,骤然静止地悬浮在空中,把附近地区照得亮如白昼。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威尼斯,是那个第一次观看烟火的八岁男孩,只为自己新的红外套被哥哥穿走而不开心。哥哥的外套在前一天的打架中被撕破,他穿着我当晚不能穿也发誓永远不会再穿的排扣红外套,天空的烟火与外套的颜色一样红,也跟外套上搭配的钮扣一样鲜红。对哥哥来说,这件外套太紧了点。
接着,我们展开称为“喷泉”的演出。火焰从五人高的架台开口喷涌而出,站在远岸的人们应该有观赏喷流火焰的好景色。当烟火自“喷泉”口发射而出,他们一定和我们一样兴奋,而且我们无意让他们的兴奋之情消退:金角湾上的木筏开始移动,先是纸模的城楼和要塞在烟火穿过城垛之后起火,燃起熊熊火焰——他们说这是用来象征前几年的胜利。当他们放出我被俘虏那年的船只模型时,其他船只以倾泄的烟火攻击我们的船。我再次领略了一下自己成为奴隶的那个日子。船只着火沉没时,两岸响起“真主,哦,真主!”的呼声。接着,我们逐一放出火龙。火焰从它们巨大的鼻孔、血盆大口及尖突的耳朵喷出。我们让火龙彼此战斗,跟我们计划的一样,刚开始它们都无法打倒对方,我们自岸边发射火箭,把天空染得更红。待天空略微转暗,木筏上的人员转动绞盘,火龙开始缓缓升上天际。此刻大家敬畏地尖叫着,就在火龙展开激烈战斗彼此攻击时,木筏上所有的烟火齐射。我们置于火龙内部的灯芯必定同时引燃,因为整个场景如同我们期望的,变成了一个燃烧的地狱。听见附近一个孩子的尖叫与哭泣声后,我知道我们成功了;他的父亲目瞪口呆地望着慑人的天空,忘了男孩的存在。我想,我终于可以获准返乡了。就在这时,我称为“恶魔”的怪物乘着一艘清晰可见的黑色木筏,滑行进了地狱。我们在上面绑了许多烟火,让人担忧整个木筏会不会连同我们的人员一起飞上天空,但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战斗的火龙燃烧歹尽消失于天际之时,“恶魔”突然随着燃放的烟火飞扑空中。火球从爆炸身躯的各部分散落,在空中隆隆作响。想到我们使整个伊斯坦布尔都陷入了恐怖之中,我兴高采烈。我同样也感到害怕,因为我似乎终于找到勇气,开始做人生中真正想做的事。在那个时刻,身处哪个城市好像不再重要。我希望那个恶魔飘浮空中,彻夜对人群洒下火焰。它开始左右摇摆,最后伴随着两岸狂喜的呼喊,飘落在金角湾中,没有危及任何人。沉入水里时,它仍能喷涌出火花。
第二天上午,就和童话中一样,帕夏通过霍加送来了一代袋黄金。他对表演非常满意,但觉得“恶魔”的胜利有点奇怪。我们又表演了十个晚上。白天我们修复烧坏了的模型,策划新的表演,并让人带来狱中的俘虏装填火箭。十袋火药在一名奴隶脸上爆开,他的双眼都瞎了。
婚礼庆典结束后,我没有再见到霍加。远离这个不断观察我的古怪男子的探究眼神,着实让我自在许多,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会想着和他一起共度的兴奋时光。回国后,我会告诉所有人关于这个和我长得极为相像、却从不提及这种相似的人。我待在牢房里,看护病人打发时间。听到帕夏召见时,我感到一股近乎快乐的战栗,急速赶往。他先是敷衍地夸奖我,说大家都很满意这次的烟火秀,大家也都非常开心,说我很有才华,等等。突然间,他说,如果我成为穆斯林,他马上会让我自由。我大为震惊,变傻了,说自己想回国,甚至傻乎乎、结结巴巴地提到母亲和未婚妻的事。帕夏仿佛没有听见我的话,只是重复刚刚说的语句。我沉默了一会儿。不知为何,我想起了小时候认识的一些懒惰的窝囊男孩,那些仇恨父亲、反抗父亲的孩子们。当我说我不会放弃自己的信仰时,帕夏大发雷霆。我回到了监狱。
三天后,帕夏再次召见了我。这次他心情很愉快。我还没作出决定,因为无法确定改变信仰是否能有助于我逃脱。帕夏问了问我的想法,并说会亲自安排我和当地的美丽女子成婚。趁着一时的勇气,我表示自己不会改变信仰。帕夏稍稍有些惊讶,说我是笨蛋。毕竟,我身边没有什么人士,会让我耻于说出自己改变了信仰。接着,他介绍了一下伊斯兰教。说完之后,他又送我回了狱中。
第三次造访时,我并未被带到帕夏面前。一名管家询问我的决定。或许我会改变主意,但不会是因为一名管家问我!我说还没准备好放弃自己的信仰。这名管家抓住我的手臂,带我下楼交给了另外一个人。那是一个高大的男子,瘦得有如我经常梦见的人。他架起了我的胳膊,就像在温柔地帮助一位衰弱的病人。他把我带到了庭园一角,又有人来到了我们身边,这个人有着庞大的身躯,真实到不像会出现在梦中的人一样。两人在一处墙边停下,捆住了我的双手,其中一人还带着一把不太大的斧头。他们说,帕夏已下令,如果我不成为穆斯林,就要立即斩首。我呆住了。
我想,或许没那么快。他们同情地看着我。我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正当我对自己说,千万别再问我时,他们真的又问了。突然间,我的宗教似乎成了一种可以轻易为之献身的东西。我很看重自己,也像那两名一再强迫我改变信仰的男子那样怜悯起自己来了。试着思考别的事情时,眼前浮现出了我从我家面朝后花园的窗子所看到的景色:桌上一只镶嵌珍珠母贝的盘子中放着桃子与樱桃,桌子后方有一张垫着稻席的睡椅,上面放着与绿色窗框同样颜色的羽毛枕头;更远处,我看见有一只麻雀栖息在橄榄与樱桃林间的井边。一个秋千以长索挂在胡桃树高枝底下,随着几乎无法察觉的微风轻轻摆荡。当他们再次询问我时,我说,我不会改变信仰。那里有一个树椿,他们要我跪下,把脑袋搁在上头。我闭上了眼睛,但然后又睁开了。其中一人举起了斧头。另一人说,或许我已后悔自己的决定;他们把我拉了起来,说我应该再想想。
《白色城堡》 2(3)
他们一边让我重新考虑,一边在树椿旁边的地上挖坑。我心想,他们可能马上就要把我埋在这里;除了惧怕死亡,我还感受到被埋葬的恐惧。我告诉自己,等他们挖好墓穴朝我走来,我就会决定心意。但他们只挖了一个浅坑。那一刻,我觉得丧命于此是一件极其愚蠢的事。我觉得自己可以变成穆斯林,但我没有时间下决定。如果能回到监狱,回到终于开始习惯了的可爱的牢房,我可以彻夜不眠地思考,天亮前就可以作出改信伊斯兰教的决定,但不是现在这样,不是马上。
他们突然抓住我,推我跪下。把头放上树椿前,我看见有人飞快地穿过了树林,吓了一跳:我,蓄着胡子,脚不着地地在那儿悄悄地走着。我想喊这个穿过林子的我自己的影子,但头被压放在树椿上,喊不出来。我心想,这与睡觉并无不同,于是放松自己,等待着。背上与颈背传来一阵寒颤,我不想思考,但颈子上的凉意让我继续思索。接着,他们拉我起身,嘟嚷着帕夏一定会很生气。解开我的双手时,他们斥责我说:我是真主和穆罕默德的敌人。他们把我带回了官邸。
帕夏让我亲吻了他的衣服下摆后,对我进行了一番安慰。他说,因为我不为求生而放弃信仰,所以他开始喜欢我了,但没过多久却开始叫嚷咆哮,说我的顽固毫无道理,而且伊斯兰教是更优秀的宗教等等。他愈骂愈气,说原已决定要处罚我。接着他说,他对某人有承诺,我明白是这个承诺让我免于原本可能遭受的灾难。从他所说的话中,我觉得他承诺的对象是个怪人,而最终我才明白那个人就是霍加。接着,帕夏突然说,他已经把我当成礼物送给了霍加。我茫然地看着他。帕夏解释道,我现在是霍加的奴隶。他给了霍加一份文件,现在霍加有权决定要不要给我自由,从此刻起,他可以任意处置我。帕夏离开房间走了。
他们告诉我,霍加也在官邸,在楼下等着我。于是我明白了,在庭园林间看到的人就是他。我们走着回到了他家。他说,他一开始就知道我不会放弃信仰。他甚至已在家中为我准备好了一个房间。他问我饿不饿。死亡的恐惧仍留驻在我身上,我吃不下任何东西。但是,我还是咽下了几口他放在我面前的面包及酸乳。在我嚼面包时,霍加开心地看着我。他看着我的愉快表情,犹如农夫喂着自己刚从市集买下的好马,一边想着未来它会为自己做的所有事情。直到他忘记了我的存在,埋首自己宇宙志理论的细节,以及设计打算送给帕夏的时钟之前,我常常想起这样的神情。
后来他说,我以后要教导他一切;为此他才请求帕夏把我送给他,而且只有这样,他才会还我自由。几个月之后,我才了解到这所谓的“一切”是什么。这“一切”就是所有我在社会学校和宗教学校里学到的一切,也就是在我的国家所教授的所有天文学、医学、工程学,科学!包括隔天他要仆人去我的牢房取回的书本中记载的一切,所有我曾经听闻与见识的事,所有我对于河流、桥梁、湖泊、洞穴、云、海的看法,地震及雷电成因…… 午夜时,他又补充说,星辰与行星才是他最感兴趣的东西。月光从敞开的窗户流泄进来,他说,我们起码必须找到关于在月球与地球间那个行星是否存在的确切证据。当我不禁以一个整天在死亡边缘打转的男子的疲惫眼神,再次注意到我们令人胆怯的相似时,霍加逐渐不再使用“教”这个字眼:我们将一起探索,一起发现,一起进步。
就这样,像两个有责任感的学生,即使没有大人在家透过龟裂的门聆听,仍能认真做功课。我们坐下来开始研习,宛如两个好兄弟。刚开始,我觉得自己像是愿意复习旧的功课以帮助懒惰小弟赶上进度的好心兄长;而霍加则表现得像个努力证明兄长其实并没比自己多懂多少的聪明男孩。对他而言,我们之间知识的差距,不过就是他从我牢房搬来并排放在一个书架上的书本数量,以及我所记得的书籍内容。借由惊人的勤奋与聪慧的心智,六个月内他就对意大利语有了基本的领悟,后来更继续精进。这段时间,他还读完了我所有的书,并且要我向他复述了我所记得的一切。此时,我再也不比他优秀了。可是,他表现得就像自己早就有比书本更自然、更深奥的知识,他自己也认为书里的知识大多不足取。六个月之后,我们不再是一起念书、一起进步的同伴。提出想法的人是他,我只会提醒某些细节来协助他,或是帮助他复习他已经知道的东西。
《白色城堡》 2(4)
他常常在晚上发现这些我大多已经忘怀的“想法”,那时距离我们吃完随意凑合的晚餐已经很久,街区里所有的灯火已经熄灭,周遭一切事物都已沉浸在寂静之中。每天早上他会到两个街区外的清真寺附属小学教书,另外每星期有两天前往我不曾去过的遥远地区,造访一处清真寺计算礼拜时间的计时室。其余时间,我们不是为晚间的“想法”做准备,就是追寻这些想法。当时,我仍抱有希望,相信自己可以很快回国。此外,对于那些兴趣不大的“想法”,我认为与他争论细节只会延缓回家的时间,所以从未直接和霍加唱反调。
我们就这样度过第一年,埋首于天文学,努力为那个想像中的行星,找出它存在或不存在的证据。霍加花了大价钱从佛兰芒进口镜片制作了望远镜,但当他用望远镜、观测仪与图表工作时,却忘了这个行星的问题,而涉入更深奥的难题。他说他要探讨一下巴特拉姆尤斯对于星球的排列问题,但我们并未为此进行讨论。他说着,而我只是听着:他说,相信行星悬挂在透明的天体上是很愚蠢的,也许有某种东西在那里支撑着它们,比如说一种无形的力量,或许是一种引力。接着,他提出地球可能像太阳一样,也是绕着某种东西转动,而所有星球或许都绕着我们对其存在一无所知的天际中心在转动。后来,他宣称自己的思想会比巴特拉姆尤斯更包罗万象,为了创造出更广泛的宇宙志理论,他研究了一堆新观察到的星星,提出了许多新的概念用以排列出新的天体体系:或许月球是绕着地球转动,地球绕着太阳转动,或许那个中心是金星。但他很快就厌倦了这些理论。后来,他说,现在的问题不在于提出这些新的理论,而是要让这里的人们了解星球及其运动,这件事他会从帕夏开始,但我们却得知萨德克帕夏已被流放到了艾尔祖鲁姆。人们都在说他卷进了一个失败的阴谋。
等待帕夏结束流亡返回的那几年里,我们进行了一项学术论文研究,霍加要撰写博斯普鲁斯海峡潮流的成因。为此我们花了数月观察潮汐,顶着刺骨的冷风,漫步在眺望海峡的悬崖上。两人带着各种容器走下山谷,测量流入海峡的水流温度及流向。
我们曾在帕夏的要求下,前往离伊斯坦布尔不远的城镇盖布泽三个月,替他关照一些事。此时,盖布泽各清真寺不一致的礼拜时间引发了霍加的新想法:他要制造一个可精准显示礼拜时间的时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教给了他什么才是真正的桌子。当我把这张木匠根据我指示的尺寸制造出来的家具带回家时,一开始霍加并不高兴。他把它比喻成四只脚的棺材,说它不吉利,后来却开始习惯这些桌椅。他说这使他更好地进行思考与书写。我们必须回伊斯坦布尔,为铸成与落日弧度一致的椭圆形祈祷钟找寻装备。回程时,我们的桌子就放在驴背上,一路跟着我们回到了家。
在我们面对面坐在桌旁工作的前几个月,霍加试着找出计算北方寒冷的国度里礼拜与斋戒时间的方法。由于地球是个球体,因此这些地方日夜长短变动极大。另一个问题是,除了麦加之外,地球上是否有这样的地方,让人们无论转向哪里都可以面向克尔白。他愈是了解到我对这些问题的漠不关心,态度便愈加鄙视。但我当时认为,他了解我的“优秀和不同”,而且或许他的急躁是来自相信我也清楚这一点:就像讨论科学一样,他也谈论智慧;帕夏回返之后,他要用他的计划、用他加以发展的宇宙志理论及新时钟去影响帕夏,其宇宙志理论会以模型的方式展现,这样就能更好进行理解;在这里,他内心燃烧的求知欲与热情将会感染所有人,并洒下引发新复兴的种子:我们两人都在等待着。
《白色城堡》 3
《白色城堡》 3(1)
那些日子里,他思考着如何才能研发出一种较大的齿轮机械结构,让时钟只需一个月调整与校准一次,而非一星期一次。研究出了这项齿轮装置之后,他又想设计只需一年调校一次祷告时间的时钟。最后他认为,问题的关键在于能找到足够的动力,以推动这座伟大计时器的嵌齿轮,因为嵌齿轮的数量及重量必须依据调校的时间总计增加。也就在那天,他自清真寺计时室的朋友口中得知,帕夏已从艾尔祖鲁姆回来了。
第二天上午霍加前往祝贺。众多访客中,帕夏专门和他聊了聊,对他的发明表示感兴趣,甚至还问到了我。当天晚上,我们一再拆开重装那个时钟,在宇宙模型各处加了一些东西,并用刷子为星球上了色。霍加向我朗诵辛苦写出并背下的演讲稿内容,希望以华丽而又富有诗意的语言去打动听众。到了早上,为了平息紧张情绪,他再次对我背诵这篇关于行星转动逻辑的华丽文章。但这次仿佛念咒语一般,他倒着背诵。把我们的装置放上一辆借来的马车后,他出发前往帕夏的宅邸。看到几个月间堆满屋子的时钟与模型,在一匹马拉着的货车上居然显得如此渺小时,我吃了一惊。当天晚上,他很晚才回来。
霍加在官邸庭院卸下这些装置后,帕夏以一种无心玩笑且脾气暴躁老人的冷漠态度,看了看这些奇怪的物品。霍加接着对他背诵了自己熟记的演说。据他说帕夏又想起了我,对霍加说了一句多年后苏丹也说的话:“是他教你这些玩意儿的吗?”这是他刚开始惟一的反应。霍加的回答让帕夏更惊讶:“谁?”他问道,随即明白帕夏指的是我。霍加告诉他,我是个博览群书的笨蛋。当他向我讲述这件事时,并没有想到我,他所有心思仍在想着在帕夏宅邸发生的事。之后,他坚持说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发明,但帕夏并不相信。帕夏似乎想找个人来怪罪,而他的心却怎么不想怪罪他所非常钟爱的霍加。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没有谈论星辰,反倒谈起了我。我可以想见,霍加不太喜欢讨论这个话题。就这样他们陷入沉默,而帕夏的注意力随之就被周遭其他的宾客吸引了。晚餐时,当霍加再度尝试谈起天文学及关于他的发明的话题时,帕夏却说,他曾试着想起我的面孔,但想到的却是霍加的面孔。在座的还有其他人,他们开始闲聊人类如何成双成对被创造出来的话题,有关这个话题还提及了一些夸张的例子,像是连亲生母亲都无法分辨的双胞胎;相像的人士看到对方大感惊讶,却着魔似地再也无法分离;或是歹徒盗用无辜人士的名字,过着他们的人生。晚餐结束后访客们渐次离去,帕夏要霍加留步。
当霍加再度发表言论时,起先帕夏显得并不那么感兴趣,甚至为自己的好心情再次受到一堆混杂且看起来难以理解的知识破坏而大感不快。但后来,第三次听了霍加背诵的演说,同时看到我们太阳系仪的地球与星辰在眼前呼呼转动几次后,他似乎理解了一点,至少开始专心听霍加说话,显现出了些微好奇心。当时,霍加激动地再次解释说星辰并不是像大家所认为的那样转动,而是像太阳系仪上显示的这么转动的。“很好,”最后帕夏说道:“我明白了,这毕竟也有可能。为什么不呢?”这时,霍加缄默了。
我想,当时必定出现了一段漫长的沉默。霍加望着窗外,看向金角湾上的黑暗,自言自语地说着。至于“为什么他停了下来,为什么他不再说点什么?”这一问题,和他一样,我也不知道答案:虽然我怀疑霍加对于未来会去的地方这个问题有想法,但他什么都没说。他好像因为没有人分享他的梦想而感到不快。后来帕夏对时钟起了兴趣,要他打开钟,解释嵌齿、机械结构与平衡锤的作用。接着,他就像伸手探一个令人害怕的黑暗蛇穴一样,心惊胆颤地把一根手指伸进这个嘎嘎作响的装置,又迅速缩回。就在霍加提及钟楼,颂扬所有人精准地于同一时间进行的那种礼拜的力量时,帕夏突然爆发了。“摆脱他!”他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毒死他;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给他自由。这样你就会比较自在了。”我肯定是怀着恐惧与期望看了霍加一眼。他说,在“他们”注意到这一事情之前,他不会还我自由。
我没有问“他们”必须注意到的是什么事情。或许我害怕会发现其实就连霍加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我有这种预感。后来,他们谈了其他事,帕夏蹙眉而鄙夷地看着面前的仪器。霍加虽然明白自己不再受欢迎,却仍在宫邸一直待到深夜,满怀期望地等待帕夏的兴趣重燃。后来,他让人把仪器装置装上了马车。我心中描绘出了一个景象,漆黑寂静的回家的路上,一间屋子里有人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他听到了辘辘车轮声中夹杂着的巨大时钟滴答声而感到大惑不解。
霍加一直站到了天破晓。其间我想更换燃尽的蜡烛,却被他制止了。由于知道他希望我说点什么,所以我说了句:“帕夏会了解的。”说这句话的时候,天色仍暗,或许他和我一样明白,我其实并不这么想。但没多久,他大声说,问题的关键是要解开帕夏当时为什么停止谈话这一谜团。
为了尽快找出答案,一有机会他就去见了帕夏。这次帕夏很高兴地欢迎了他。他说,他已知道了所发生的一切,或说已了解了霍加的目的。安抚了霍加的感受之后,他建议霍加从事对武器的研究:“一种把世界变成我们敌人牢狱的武器!”这就是他说的话,但他并未指出这种武器是什么样的东西。如果霍加把自己对科学的热情转向这个领域,那么帕夏就会支持他。当然,对于我们期望的捐助,他什么都没说。他只是给了霍加一只装满银币的钱包。我们在家里打开钱包,清点了里面的钱:有十七枚银币——真是一个奇怪的数字!给了这只钱包后,他说会说服年幼的苏丹给霍加一个谒见的机会。他解释说,小苏丹对“这种事”感兴趣。不管是我,还是比较容易陷入狂热的霍加,都没有太认真看待这项承诺,但是一周后却传来了清息。晚间开斋后,帕夏将把我们——对,包括我——引见给苏丹。
《白色城堡》 3(2)
为了让一个九岁孩童理解所讲的内容,霍加作好了准备,把对帕夏背诵的演说进行了修改并且熟记在心。但不知为何,他的心思仍在帕夏身上,而不是在苏丹身上,他仍在琢磨帕夏那时为何突然陷入了沉默。他说,总有一天他会找出其中的秘密。帕夏想制造的那种武器会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呢?我没有什么可以说的,霍加现在是独立工作。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直待到午夜,而我则失神地坐在窗边,甚至不去想何时能够回家,而是像个蠢孩子一样作着白日梦:在桌边工作、可以随时自由前往任何地方的人不是霍加,而是我!
傍晚时分,我们把仪器装上了马车,出发前往皇宫。我已经开始喜欢走在伊斯坦布尔的街道上,感觉自己像是隐形人,在他们之间、在高大洋梧桐、栗树与紫荆林间移动的幽灵。在其他人的帮助下,我们把仪器架设在了他们指定的第二进庭院之中。
苏丹是有着红润脸颊的可爱孩子,身材与其小小的年龄相仿。他操作着仪器,把它们当作自己的玩具。现在我怎么也想不清楚,我是否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希望成为他的伙伴与朋友;还是在过了许久的另一个时刻,当十五年后我们再度相遇之时?但是,马上觉得自己必须好好待他。苏丹身边的人群在一旁好奇地等待着,这时,霍加有点紧张。最后,他终于可以开始了。他在报告中加入了许多新的东西,谈论星辰时就好像它们是具有智慧的生物,把它们比喻成懂得算术和几何学的神秘迷人生物,根据其知识作旋转。看见小苏丹开始受感染并不时抬头惊奇地看看天空,霍加变得更加热切。瞧,模型这里代表悬挂在透明旋转天体的星球;那里是金星,它这样转动;悬挂在那里的大球是月亮,也就是说,它遵循的轨道是不同的。当霍加转动星辰,附在模型上的铃铛发出悦耳的叮当声,小苏丹吓了一跳而后退了一步。接着,他又鼓起勇气,像是靠近一个魔盒一样接近这部铃铃作响的机器,努力地想要去了解它。
现在,当我重新整理记忆,试图为自己编写一个过去时,发现这个快乐的景象,完全就像是我在孩童时期听到的神话,也完全像是画家在那些童话故事中绘制的图画。只是缺少一些像蛋糕一样的红顶房和那些翻过来就会下雪的玻璃球。之后,这孩子开始问霍加问题,而霍加则为这些问题找出答案。
这些星星是如何这样停留在空中的?它们挂在透明的天体上!这些天体是什么做的?是一种透明的东西做成的!它们不会相撞吗?不会,它们各有自己的区域,就像模型这样各自分层!有这么多星星,为什么没有这么多球体?因为它们非常遥远!多远?非常、非常远!其他星星转动时,铃铛也会响吗?不会,这些铃铛是我们加上去的,是为了让人明白星星转的是整圈!打雷和这个有关吗?没有!那它和什么有关?雨!明天会下雨吗?从天空的状况来看应该不会!对于苏丹生病的狮子,天空说了些什么?它会痊愈,但必须有耐心,等等,等等。
在谈论生病的狮子的时候,霍加仍像谈论星辰时那样,继续看着天空。回家后,他轻描淡写地谈到了这一细节。他说,重要的不是要小苏丹辨别科学与谬论的差异,而是要他“注意到”一些事。他又用了同样的字眼,仿佛我已经明白了他所指的“要注意到”的事情是什么。而其实我正在想,自己是否应该改当穆斯林。离开皇宫时,他们给了我们一个钱包,里面装着五枚金币。霍加说,苏丹已领悟到了星辰的运作是有逻辑的。哦,我的苏丹!后来,很久以后的后来,我真的认识了他!我惊讶地看着我们的窗外出现同样的月亮,我想当个孩子!霍加忍不住又回到了同样的话题:狮子的问题不重要,那个孩子喜爱动物,仅此而已。
第二天,他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开始工作:几天后,他再次将时钟与星球仪装上了马车,在格子窗后的好奇眼神注视下,这次他到小学去了。傍晚回来时,他显得有点沮丧,但还不到沉默的地步:“我以为那些孩子会像苏丹那样能够听明白,但我错了。”他说。他们只是吓了一跳。当霍加上完课,开始问问题时,一个孩子回答天空的另一边是地狱,然后哭了起来。
接下来一星期,他都用来提振自己对君王智慧的信心。他一再和我重温我们在第二进庭院发生的每一件事,寻求我声援他的判断:这个孩子很聪明,是的;他已经知道如何思考了,是的;他已有足够的毅力承受宫廷人士施予的压力,是的!因此,早在苏丹因为我们而开始做梦以前,我们便已因他而开始做梦了。霍加同时也在制作那个时钟;我相信,他也有点在思考武器的事。获召晋见帕夏时,他是这么对帕夏说的。但我感觉到,他已经放弃了对帕夏的希望。“他变得和其他人一样了,”他说:“他已不再希望了解自己不明白的事情了。”一周后,苏丹再度宣见霍加,他又去了皇宫。
苏丹兴高采烈地接见了霍加。“我的狮子病好了,”他说:“就像你说的那样。”随后,在苏丹侍从的伴随下,他们走到中庭。苏丹指着池里的鱼,问他有什么看法。“它们是红的。”对我讲述这件事时,霍加说他是这么回答的。“我想不出还能说什么。”接着,他注意到这些鱼有个行进模式。那情景就好像它们其实正彼此讨论这个模式,并努力让它尽善尽美。霍加说,他发现这些鱼很聪明。听到霍加的话,一名站在后宫太监旁的侏儒笑了出来,受到苏丹斥责。苏丹身边跟着一群后宫太监,负责不断提醒这位君王其母后的训诫。为了惩罚这名红发侏儒,苏丹上轿时,没把他带在身边。
他们坐着轿子前往赛马场的狮舍。苏丹一一向霍加展示了用铁链锁在一座古老教堂的柱子上的狮子、豹子和美洲豹。众人停在霍加预测会痊愈的狮子前面。苏丹对它说话,为霍加介绍这头狮子。然后,他们走到躺在角落的另一头狮子旁边。这头狮子怀着小狮,不像其他狮子有肮脏的气味。苏丹闪耀着眼睛问道:“这头狮子会生多少头小狮子?有几头公的,几头母的?”
心烦意乱的霍加做了一件事,他告诉苏丹,自己拥有天文学知识,却不是星相家。他后来对讲述的时候说:“我做错了。”“但你比皇室星相家侯赛因大人知道得还多!”这个孩子说道。霍加担心左近的人听到,传入侯赛因耳中,所以没有回答。不耐烦的苏丹又追问道:难道霍加一无所知吗,难道他看星辰是白看的吗?
《白色城堡》 3(3)
为了回应苏丹的疑问,霍加只好提出原本打算过些时日才作的说明:他答道,自己从星辰学到了许多东西,并且根据所学,作出了很多有用的结论。苏丹瞪大眼睛聆听,而霍加觉得君王的沉默是件好事,便说有兴建星辰观测台的必要。就像九十年前,苏丹祖父阿梅特一世的祖父穆拉特三世让塔基亚丁大人建造的那种观测台。这座观测台后来因年久失修而荒废了。或者是,比这种观测台更先进的东西:科学院。这个学院不只可以让学者观测星辰,还能协助他们观察整个世界,观察所有的河流、海洋、云、山、花草,当然,还有动物。让这些学者会聚一堂讨论观察心得,促进知识的发展,提高我们的智慧。
苏丹有如听着令人愉悦的神话,聆听霍加谈论这项我也是首度听闻的计划。坐着马车返回宫殿时,他再度问道:“你说那头狮子的产子状况会是如何呢?”霍加已思考过这个问题,于是回答说:“生下的小狮子中公狮与母狮的比例会是均衡的。”在家时,他对我说这种说法很安全。“那个笨小孩将完全在我的掌握之中。”他说:“我比皇室星相家侯赛因大人更有本事!”听到他用这样的字眼形容苏丹,让我大吃一惊;不知为何,我甚至有点生气。那段时间,我让自己忙于家务事以排解心烦。
后来,他开始使用这个词汇,仿佛它是一把神奇的万能钥匙,可以开启每一把锁:因为“笨”,他们看到了头顶上方的星辰却不去思考;因为“笨”,对于要学习的事物,他们会先问有什么用;因为“笨”,他们感兴趣的不是细节,而是大概;因为“笨”,他们都一个样,诸如此类。虽然几年前还在自己的国家时,我也喜欢这样批评人,但我没对霍加说什么。事实上,当时他整个心思都放在那些“笨蛋”身上,而不是我的身上。他说,我的“笨”是另外一种类型。那段日子里,我曾欠考虑地告诉了他一个自己做过的梦:他以我的身份去了我的祖国,和我的未婚妻结了婚,婚礼上没人发现他不是我。而我则穿着土耳其人的服装,在角落里观看庆祝活动,遇到母亲及未婚妻时,尽管我流着泪,但两人却没有认出我,都转过身离我而去了。最后泪水终于让我从这个梦中惊醒了。
那段日子里,他两度前往帕夏的宅邸。帕夏大概并不乐于见到霍加在远离他监视的情况下与苏丹建立关系。他曾询问霍加,探问我,调查我,但直到很久之后,帕夏被逐出伊斯坦布尔,霍加才告诉了我这件事。他担心如果我知道,可能会在遭人下毒的恐惧中度日。但是,我感觉,相较于对霍加,帕夏对我更加感兴趣。霍加与我的相似,困扰帕夏比困扰我更甚,这让我感到骄傲。当时,这种相似仿佛是霍加永远不想知道的秘密,而且他的存在给了我一种奇怪的勇气:有时我认为,纯粹是因为这种相像,所以只要霍加还活着,我就会远离危险。或许这就是当霍加说帕夏也是笨蛋之一时,我会反驳他的原因,他对此感到恼怒。我感觉到他既不愿意放弃我,同时又在我面前感到惭愧,这使得我产生了一种不常有的厚颜无耻:我不断问及帕夏的事,询问他对我们两人的看法,这让霍加大怒,而我相信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愤怒的原因。接着,他一再说:他们也会很快除掉帕夏,禁卫军很快就会采取某种行动,他感觉到皇宫里正在酝酿着某种事情。因此,如果要接受帕夏的建议,从事武器研发,他就不该为可能昙花一现的大臣制作,而是应该为了苏丹。
有一阵子,我觉得他的心思只放在模糊的武器设想上。我告诉自己,他在干着,却并没有什么进展。因为如果有进展,我确信他会与我分享,哪怕是借此来令我相形见绌。他会告诉我他的设计,听听我的看法。每隔两、三周,我们会去阿克萨拉依的妓院听音乐并和女人厮混。一天晚上,在我们从那里回家的路上,霍加说他打算工作到天亮,然后问我有关女人的事——这是我们从未谈及过的话题——接着又突然说:“我在想……”然而这时,我们进了家门,他随即把自己关在房里,没有说在想些什么。他留下我与书本独处,但我现在连翻都不想翻这些书,只是想着他的事:想着不管他有什么样的计划或想法,我确信都不会有进展;想着他把自己关在房里,坐在还没有完全适应的桌子旁,瞪着眼前空白的纸页,一事无成地坐上数小时,既羞愧又气愤……。
子夜过后好一会儿,他从房里出来,像是一个无法解决一些小问题、需要协助的困窘学生。他腼腆地把我叫到他的桌子旁边。“帮帮我,”他突然说道:“让我们一起思考,我自己没法有任何进展。”我沉默了一会儿,以为这件事和女人有关。看到我茫然的样子,他严肃地说:“我在想那些笨蛋。他们为什么这么蠢?”接着,仿佛知道我会怎么回答,他又说:“好吧,就算他们不笨,但他们的脑袋里少了点东西。”我没问“他们”是谁。“他们的脑袋里难道没有储存这种知识的地方吗?”他说,一边环顾四周,像在找寻什么字眼。“他们的头脑里应该有个小隔间,就像这个柜子的抽屉,一个可以放置各种东西的地方,但看来他们并没有这样的空间。你明白吗?”我想让自己相信自己懂得了一二,但却不是很成功。我们保持沉默,面对面坐了很长一段时间。“到底谁能够明白一个人为何会是这样或是那样呢?”他终于说道。“嗨,如果你是真正的医生,可以来教我就好了。”他继续说着:“教我有关我们的身体,以及身体与头脑的内部。”他似乎有点难为情。我认为,为了避免吓坏我,他试图以一种佯装的幽默气氛宣示说,他不打算放弃,会一直坚持到最后。这不只因为他对可能发生的事感到好奇,也由于没有其他事可做。我什么都不懂,但想到他要从我身上学习这一切,就觉得很开心。
后来,他经常重复那时说的话,仿佛我们两人都了解那些话的意思。但尽管装作很有决心,他却仍有那种爱做白日梦的学生问问题时的态度。每当他说会坚持到最后,我就觉得自己目睹了一个不幸的恋人,他哀戚且愤怒地抱怨,这一切怎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那段日子里,他非常频繁地说着那句话。得知禁卫军正在策划叛乱时,他会这样说;告诉我初级学校的学生对天使的兴趣大过星辰后,也会这么说;以及,又花了一大笔钱购买了一份手稿,却连一半都没看完,便愤怒地扔到一旁之后;离开现在只是出于习惯而来往的清真寺计时室友人之后;洗完不够热的澡,身体着凉之后;喜爱的书籍散放在花纹床罩上,伸展四肢躺在床上之后;听到清真寺庭院中做着净礼的人们愚蠢的对话之后;得知舰队败给威尼斯人之后;耐心听完前来拜访的邻居说,他已经年纪不小,应该结婚之后,他都会复述这句话:他会坚持到最后。
现在,我不禁好奇:凡是看完我所写的这些东西,或者耐心观察我加以想像并能够叙述出来的一切的人当中,有哪个会说,霍加并没有遵守他的诺言?
《白色城堡》 4
《白色城堡》 4(1)
接近夏季尾声的一天,我们听到了皇室星相家侯赛因大人的尸体被发现漂浮在伊斯廷耶岸边的消息。帕夏终于得到了他的处决令:这位星相家不老老实实地呆在他的藏身之处,却到处传送信件说,星相显示沙迪克帕夏很快就会死亡,因而泄漏了自己的藏身处。当他企图逃往安纳多鲁时,死刑执行者追上他的船,淹死了他。一听说这名死者的财产已被没收,霍加便急忙赶去把他那些纸、本和书籍弄到手;为此把所有的积蓄都用来买通贿赂。一天晚上,他带回一只装满数千张书页的大箱子。而在只用了一星期时间读了这些文字后,他生气地说,自己可以做得更好。
我协助他努力实践自己说过的话。他决定为苏丹撰写两篇文章,名为《野兽的古怪行为》及《神造万物的奇迹》。我对他描述了过去在恩波里我家的宽敞庭园中及草地上看到的骏马、驴子、兔子和蜥蜴。当霍加指出我的想像力实在不怎么样时,我想起我们睡莲池里有着触须的法国瞻星鱼、带着西西里口音的蓝鹦鹉,以及交配前会面对面坐着互相清理毛皮的松鼠。我们为探讨蚂蚁行为的一个章节,付出了许多时间及精力,这是苏丹为之着迷的主题,但他却没有多少机会了解,因为皇宫第一进庭院总是不断有人在打扫。
撰写蚂蚁那井然有序且具逻辑的生活方式时,霍加幻想着我们或许可以教育小苏丹。他觉得本土的黑蚂蚁不足以达到这项目的,便系统地描写了美洲的红蚂蚁。这让他产生了一个想法,他要撰写一本寓教于乐的书,主题是关于一群住在名为“美国”这个国度的懒惰原住民。这是一个为蛇所苦的地方,从未改变过生活方式。我认为他不敢依他所说的内容完成这本书,因为他曾详细对我描述书中亦会提及如下情节:一位喜欢动物和狩猎的年幼国王因为不注重科学,最后被西班牙异端钉上了火刑柱。我们雇用了一位细密画家,希望他为有翼水牛、六脚公牛及双头蛇赋予栩栩如生的面貌,但我们两人都不满意他的画作。“或许真实的东西以前是这样子的,”霍加说:“但是现在,任何东西都是三维的。你不明白吗?真实的东西是有影子的;就连最普通的蚂蚁,也把影子像双胞胎般耐心勤奋地携带在身后。”
苏丹并未派人来找霍加,所以霍加决定请帕夏替他呈交这两份文章,但他后来对此感到后悔。帕夏训了他一顿,说星相学是谬论;皇室星相家侯赛因大人便是自不量力搞起了政治阴谋;他怀疑霍加现在是不是盯着这个职缺;他相信所谓的科学,但那指的是武器,而不是星星;以及就事实来看,皇室星相家明显是个不祥的职位,所有担任这项职务的人迟早会遭人谋害,或是更可怕地,因为遭灭口而消失得无影无踪,因此他不希望自己仰赖其科学知识且挚爱的霍加来接替这个职务;而且无论如何,新任皇室星相家都会是瑟特克先生,其愚蠢及单纯足以胜任此一职位;他并且听说霍加得到了前任星相家的书籍,希望他不要掺和这件事。霍加回答说,他本身只关心科学,不关心其它事,然后把希望呈交给苏丹的文章留给了帕夏。那天晚上在家时,他说自己真的只在乎科学,但为了让它付诸实践,会做出一切必要的举动。而首先,他诅咒了帕夏。
接下来那个月,我们试着猜测小苏丹对于我们想像出来的形形色色的动物会有什么反应,同时霍加还在想着皇宫里为何还不派人来传召。终于,我们被宣召去参加狩猎。我们前往卡尔特哈内河岸旁的米拉贺宫。他站在苏丹身边,我则从远处观看,这里的人很多。侍卫队长作好了一切准备:他们把兔子和狐狸放了出来,随后就放出了灵提猎犬。我们在一旁观看: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一只甩开了同伴的兔子身上。它跳进了河里,发狂似地游上了对岸。侍卫们请求往那里也放出猎犬时,即使站在远处的我们,都可以听见苏丹制止了他们:“放了那只兔子。”但是,对岸有一只野狗,那只兔子再度跳进了水里,但野狗追上前去逮住了它。侍卫们急忙拥上前去从狗嘴里救下这只兔子,把它带到了苏丹面前。小苏丹立刻仔细看了看这只动物,很高兴地发现它没受什么重伤,下令把这只兔子带到山顶放生。接着,我看到包括霍加及那位红发侏儒在内的一群人,聚集到了苏丹身旁。
那天晚上,霍加向我讲述了事情的经过:苏丹问该怎么来看这件事。大家都说完之后,轮到霍加,他说,这件事意指会有敌人从苏丹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现身,但他将毫发无损地躲过这一劫。当包括新任皇室星相家瑟特克先生在内的人群七嘴八舌地批评这一解析,指责其中居然提及苏丹的敌人和死亡的危险,甚至将君王与兔子相提并论时,苏丹要他们全部住嘴,并表示会把霍加的话放在心上。后来,他们观看了一只被一群猎鹰攻击的黑鹰惨烈地叫着为生存而搏斗,还看了一只狐狸可怜地被凶狠的猎犬撕成碎片,这期间苏丹说,他的狮子生下了两头小狮,一头是公的,一头是母的,如霍加预言的那样比例均衡。此外,苏丹还说他很喜欢霍加写的动物寓言集,问到了关于栖息在尼罗河附近草原的蓝翼公牛及粉红猫。霍加陶醉在了胜利与恐惧交织的奇怪心情之中。
从这天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才听闻了宫中发生的事情:苏丹的祖母柯珊苏丹与禁卫队首领们密谋杀害苏丹及其母亲,打算让苏莱曼亲王取而代之,但计谋没有成功。柯珊苏丹被绞死了,死前被绞得口鼻都流血了。霍加从清真寺计时室那些笨蛋的闲聊中,获悉了事情的经过。他继续在学校教书,除此就不去别的地方了。
秋天时,他一度想再次研究其宇宙志理论,却失去了信念:这需要观测所,而且就像这里的笨蛋们不在乎星辰一样,星辰也不在乎他们。冬天来临,天空阴沉了起来,一天我们得知帕夏也被革了职。原本他也要被判绞刑,但皇太后不同意,于是改为放逐到艾尔辛疆,财产充公。除了他的死讯,我们没再听到过他的其它任何消息。霍加说,他现在不怕任何人,也不亏欠谁了。我不知道他这么说的时候,对于自己从我身上学没学到些东西这件事,到底是怎么考虑的。他宣称,他再也不怕那个小孩或是他的母亲了。他一副孤注一掷的样子。但是,我们却还在家里如羔羊般静静地坐在书堆中,谈着美洲红蚂蚁,构思着关于这个主题的新论文。
就像过去许多年,以及未来很多年一样,我们在家里度过了那个冬天,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在那些寒冷的夜晚,北风吹进烟囱与门缝,我们常常坐在楼下一直谈到天明。他已不再轻视我,或该说是懒得费心再装作如此。我想,不管是皇宫方面,还是宫廷圈人士都没有人找他出去,这才使他产生了这种亲近感。有时,我觉得就像我一样,他也察觉到了我们之间不可思议的相似。我担心现在看着我时,他其实是在看自己:他在想什么?我们已完成了另一篇以动物为主题的长篇论文,但自从帕夏被放逐,这篇论文一直就放在桌子上。霍加说,他还没准备好能够容忍皇宫周遭人士的反覆无常。这些日子我无所事事,闲得无聊,偶尔会翻翻这篇论文,看着我画的蓝紫色蚱蜢和飞鱼,好奇地想着苏丹看到这篇文章会有些什么想法。
《白色城堡》 4(2)
直到春天来临,霍加才被宣见。那孩子看到他很高兴。根据霍加的说法,苏丹的每一个动作与每一句话都明显透露出一直想念着他,却迫于宫里白痴们的阻挠而没能召见。苏丹谈及祖母的谋反,说霍加早就预见到了这项威胁,而且预料他会平安度过。那个晚上,听到宫中传来意图谋杀他的人的叫声时,他一点都不害怕,因为他记得那只凶猛的猎犬并未伤害嘴里的兔子。称赞完之后,他下令授予霍加一块合适土地的收入。还没来得及谈起下一个预言,霍加就不得不告退了;有人告诉他,可望在夏末得到这项赐予。
在等待着这项赐予的同时,霍加基于这笔土地的收入,拟定了计划,准备在院子里盖一间小观测所。他计算了需要挖掘的地基大小,以及所需仪器的价钱,但这次很快就失去了兴致。就是这个时候,他在旧书摊找到了一份缮写得十分糟糕的手稿,上面记录了塔基亚丁的观察结果。他花了两个月时间核查这些观察的准确度,最后气恼地放弃了。因为他无法确定哪个错误是来源于粗劣的仪器,哪一个又是塔基亚丁本身的错误,或是何者来自抄写员的粗心大意。使他更为气恼的是,这本书的前任主人之一在六十度的三角柱之间,潦草写下了诗作。这本书的前主人利用字母的数值及其他方法,对未来世界提出了低俗的观察结果:生下四名女孩之后,最后他会得到一个男孩;将爆发一场区分无罪者与罪孽深重者的瘟疫;而他的邻居巴哈丁先生会死亡。虽然刚开始,这些预言让霍加觉得好笑,但后来他愈来愈感到沮丧。现在,他用一种奇怪与可怕的信念,一再谈论我们头脑的内在:仿佛他谈论的是我们可以打开盖子来观看其内部的皮箱,或是屋里的柜子。
苏丹承诺的赠予并未在夏末到来,冬季脚步快要接近时,也还不见踪影。第二年春天,霍加被告知一项新的契约登记正在准备中,他必须再等待。这段时间,虽然不是非常频繁,他偶尔也还被邀请到宫中,对一些现象提供解释。例如,对于破裂的一面镜子、打在雅瑟岛附近空旷海面上的一道绿色闪电、在置放处无缘无故裂成碎片的装满冰咸樱桃汁的血红色水晶瓶应该怎么解释,以及回答苏丹对我们撰写的最后那篇论文中的动物所提出的问题。回家后,他常常会说,苏丹已进入了青春期;这是男人一生中最容易受影响的阶段,他会掌控住这男孩。
抱着这个目的,他重新着手写一本全新的书。他已从我这里了解了阿兹特克的衰败与寇蒂兹的回忆录,并且脑袋中早就有了因不关心科学而被钉上火刑柱的悲惨孩子国王的故事。他经常谈论那些恶棍,他们凭恃大炮与战争机械、骗人故事及武器,趁好人们睡着时,突然袭击,迫使对方顺从他们的秩序。但是,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未向我透露独自埋首苦写的东西。我感觉到,他起先期盼着我表现出兴趣,但在那段强烈思乡的日子里,我突然陷入了不寻常的忧郁,对他的憎恶也越来越强。我压抑住了自己的好奇心,假装蔑视他以具创造力的思考能力从那些廉价购得而装订破损的陈旧书籍以及我所教授的内容中推衍出的结论。就这样,他先是对自己,接着是对他所尝试撰写的东西慢慢地失去了信心,而我则带着报复性的快感,冷眼旁观。
这段时间他经常上楼到充作私人书房的小房间,坐在那张我打造的桌子前面思考。但是,我可以感觉到甚至可以说我就知道他写不出来。我知道,没有听到我对他想法的意见之前,他没有勇气去写。让他对自己失去信心的真正原因,不是因为缺少我那些被他佯装蔑视的卑微看法。他真正想要的是,知道“他们”怎么想,就是那些像我这样的人,以及曾教导我相关科学知识,并把那些装满学识的隔间和抽屉放进我脑袋里的“其他人”。如果置身与他相同的情况下,他们会怎么想?这才是他真正迫切想问,却又问不出口的问题。为了等他咽下自尊,找到勇气来问我这件事,我不知等了多久!但是,他没问。他很快就放弃了这本书,我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写完。接着,他又重新展开了关于“笨蛋”的老话题。他不再认为值得实践的基础科学就是可以分析这些笨蛋为何会如此愚昧的东西,也不再想去了解为什么他们的头脑内部就是这个样子!我相信这些沉重的想法源于绝望,因为他期盼来自皇宫支持的征兆迟迟未能出现。时间徒然流逝,苏丹的青春期毕竟没有太大的帮助。
但到了夏天,柯普鲁吕帕夏还没有成为大宰相之前,霍加终于得到了他的赐予,而且还是他自己可以挑选的地方:他被授予的收入来自盖布泽附近两座磨坊,以及距离城镇一小时路程的两座村庄。我们在收割季节前往盖布泽,凑巧租下了我们以前住过、现在刚好空置的旧房子。但是霍加已经忘记了我们在这里度过的那几个月,忘记了那些他厌恶地看着我从木匠那里搬回家的那张桌子的那些日子。他的记忆力似乎随着这栋屋子一起陈旧变丑了:事实上,他有着一种急躁的情绪,无法再关注过去的任何事。他去村子里视察了几次,了解了前几年这些地方的收入。另外,他受到的影响,宣称自己找到了一种较简单且迅速易懂的方式来记录账册。而关于塔尔浑珠·阿赫梅特帕夏,他则是与清真寺计时室友人闲聊时听来的。
虽然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这项改革的创新与实用性,但他还不满足于此:因为在他坐在老屋后的庭院里看着天空虚度的那些夜晚里,重新燃起了对天文学的热情。有一阵我也鼓励他,以为他会把自己的理论再往前推进一步。然而,他的心思不在观察,也不在运用心智:他从村里和盖布泽把自己所认识的最聪明的年轻人叫到家中,表示将教导他们最高等的科学。他派我为他们回伊斯坦布尔取来了太阳系仪,安置在后院,并修了修上面的铃铛,为它上了油。一天晚上,他以一种我不知道从何萌生的热情与活力,毫无遗漏与错误,激情地重复多年来先后向帕夏及苏丹讲解的天体理论。但是,隔天早上我们在门阶上发现了一个羊心,上面写着咒语,仍留有余温且血淋淋。这就足以让他对那些未问一词便在午夜离开的年轻人,以及天文学放弃了所有希望。
然而,他没有过分地看重这次挫折:要了解地球及星星转动的人当然不是他们,他们现在也没有必要了解这些事;应该了解的人,是即将度过青春期的那位,而且或许我们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他还找过我们,而我们为了收割季节后可以从这里拿到那么三五个库鲁士,却错过了机会。我们安顿好了一切,雇用了那些伶俐年轻人中看起来最聪明的一位当管家,然后返回了伊斯坦布尔。
接下来三年是我们过得最糟的日子。每一天、每一个月皆与之前没有两样,每一季都重复着我们曾度过的令人厌烦、焦躁的季节:就好像我们痛苦且绝望地看着同样的事再度发生,白费力气地等待着我们无以名之的挫折。他偶尔仍被召唤入宫,宫里指望他提供不涉及敏感问题的解析;每周四下午,仍然和清真寺计时室科学领域的友人聚会;每天上午仍去看看学生,偶尔还给些处罚,只是不像以前那么有规律了;仍然拒绝那些偶尔来提亲的人士,只是不像以前那么坚决;仍然强迫自己听着自己说过不再喜欢的音乐,以便与女人厮混;有时仍然像是对他所谓的笨蛋感到厌烦得要死;仍然会把自己关在房里,躺在铺好的床上,气恼地翻翻堆在四周的手稿和书籍,然后好几个小时盯着天花板,等待着。
《白色城堡》 4(3)
令他感到更加不痛快的是,他从清真寺计时室友人那里得知了柯普鲁吕帕夏的胜利。当他告诉我舰队击溃了威尼斯人,或是收复了波兹加岛和利姆尼,制伏了叛党阿巴札·哈桑帕夏等消息时,都会加上一句说,这不过是他们最后一次短暂的成功,是跛子最后的挣扎,他很快就会陷入愚笨与无能为力的泥沼:他像是在等待某种灾难,以改变这些不断重复、令我们更加精疲力竭的单调日子。更糟的是,由于不再有耐心和信心专注在他执拗称为“科学”的事物上,使他难以转移对这些日子的注意力:他无法对一个新想法保持超过一星期的热情,很快就会想起那些笨蛋而忘了一切。难道迄今为止在他们身上花费的心思还不够吗?值得为他们费脑子吗?值得这么生气吗?而且或许,因为他才刚学会让自己不要成为他们,所以无法鼓起仔细研究科学的力量与欲望。但不管怎么说,他都已开始相信自己和他们不是一类人。
第一个刺激直接来源于他内心的烦躁,这对于我来说则标志着光明的未来。由于至今仍无法专注在任何课题上,那些日子里他完全就像是一个不会自己玩耍的自私愚笨的孩子,在屋里从一个房间游走到另一个房间,不断地上楼又下楼,茫然地看着窗外。木造房屋的地板在这种无止境、令人发疯的来回游荡之中,发出抗议的呻吟与吱嘎声。当他经过我身旁时,我知道他希望我说出一些笑话、新奇的想法或鼓励的言语。尽管我很胆怯,但我对他的怒气和憎恨却丝毫没有减弱,因此没有说出他所期待的话语。即使他放弃自尊,谦卑地用一些亲切字眼迎合我的倔强,我也不说出他渴望听到的话语。当我听到他从宫中得到的好消息,或是他的一些新的想法————如果他能按照这些想法坚持下去其结果便值得一提————我不是假装没听见,就是找出他话中最乏味的一面,浇熄他的热情。我喜欢看着他在自己心灵的空洞状态和绝望中兀自挣扎的样子。
但后来,即使是在这种非常空虚的情况下,他也还找到了打发时间的新想法。或许是因为终于能够独处,也或许是因为他那无法专注于任何事情的心思没能逃出这种急躁情绪。这个时候,我给了他一个答覆,因为我想鼓励他,他想到的事情也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想,或许这个时候,他会在乎我。一天晚上,霍加吱嘎吱嘎逛进了我的房间,仿佛在问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问题般说:“为什么我是现在这样的我?”我想鼓励他,因而就给了他答复。
我告诉他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是现在这样的他,还说“他们”经常问到这个问题,一天比一天问得多。当我这么说的时候,并无任何东西可以支持这样的说法,内心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想如他所愿回答问题,或许因为我本能地意识到他会喜欢这个游戏。他很惊讶,满是好奇地看着我,希望我接着说下去。看见我保持沉默,他忍受不了了,要我重复刚才的话:也就是说他们在问这个问题?看到我面露赞同的微笑,他马上变得非常生气:不是因为“他们”问了这个问题,他才这么问,而是在不知道他们问这个问题的情况下问的,他完全不在乎他们做了什么。然后,他以一种奇怪的声调说:“好像有一个声音一直在我耳中吟唱。”这个神秘的声音让他想起了他已故的父亲,父亲死前也曾听到像这样的声音,但曲调不同。“我听到的都是同样的付歌叠句。”他说,然后突然有点困窘地补充:“我就是现在这样的我,我就是现在这样的我,唉!”
我几乎大笑出声,但抑制了这样的冲动。如果这是无伤大雅的笑话,他应该也会发笑;但他没有笑,却也知道自己的模样几近可笑。而我所要做的,就是表现出自己既知道他的可笑模样,也知道付歌叠句的含意,因为这次我希望他继续说下去。我说,应该认真看待这个付歌叠句;当然,在他耳中唱歌的人一定就是他自己。他应该是从我的话中感受到了一些嘲弄的意味,因而生气起来:他也知道我这一点;他想要知道的是,为什么那个声音一直在不停地重复这句话!
那是因为他的忧郁,当然我没有说出来,但说真的,我就是这么想的:我不仅由本身的经验得知,也从兄弟姐妹们的经历中知道,自私自利的孩子们身上所看到的忧郁要么产出丰硕的成果,要么带来荒谬的东西。我说,他应该思索的不是这个付歌叠句的来由,而是它的意义。或许当时我也想到,他可能因为这种空虚而发疯;我可以借由观察他,逃离自身因绝望和怯懦而带来的忧郁。或许,这次我还会真正地崇拜起他来。如果他办到这一点,我们两人的人生可能都会出现某种真实的东西。“那么,我该怎么办?”他终于无助地问道。我告诉他,他应该思考自己之所以是现在这样的他的原因,还有,我不是因为放肆给他建议才这么说;我没法帮助他,这是他必须自己解决的事。“那么,我该怎么办?要我照着镜子看吗?”他讽刺地说,但看起来还是一样地苦恼。我没说什么,给他时间思考。“要我照着镜子看吗?”他又说了一遍。我突然觉得很生气,感觉霍加永远无法独立完成任何事。我突然想要当面告诉他:没有我,他根本不会思考。但是我不敢。我以一种冷淡的态度对他说,想做就做,去照镜子。不,我不是没有勇气,而是没有气力。他生气了,怒气冲冲地快步摔门而去,离开时大喊:你是笨蛋。
三天后,当我提起这个话题时,发现他仍想谈论“他们”,这让我开心地想要继续这个游戏。因为,无论如何,那时候只要他的心思在这件事上,就会给我希望。我说,“他们”真的会照镜子,而且事实上比这里的人更常照。不只在国王、王子和贵族的宫殿,平民百姓家中墙上也挂满了特意加框的镜子。除了这个原因,也因为“他们”经常反省自己,认为“他们”在这方面已有所进展。“在哪方面?”他以一种令我惊讶的渴望与天真问道。我以为他相信了我说的每一句话,但最后他却笑了:“那就是说,他们从早到晚都在照镜子啰!”这是他第一次嘲弄我留在祖国的东西。我愤怒地找寻一些可以伤害他的话。出其不意地,我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自己并不相信的话:人只有自己才能探索自己是谁,但霍加却没有做这种事的勇气。看到他的脸如我所愿因痛苦而扭曲,我高兴了起来。
但是,这份快感让我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不是因为他威胁要毒死我,而是几天后,他要求我展现我所说的那种他所缺乏的勇气。刚开始,我试着让他把这件事当作玩笑:和照镜子的事一样,人可以自己发现自己是谁也是玩笑话,是我想要激怒他才说的话。但他似乎不相信我:他威胁说,如果我不证明自己的勇气,他就要减少我的食物,甚至要把我关在房里。我必须找出我是谁,并且写下来。他要看看这什事是怎么做的,要看看我有多少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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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城堡》 5
《白色城堡》 5(1)
刚开始,我写了几页关于在恩波里农庄度过的快乐童年,与兄弟姐妹、母亲和祖母在一起度过的日子。我不知道为什么特别选择写下这些回忆,作为探索我之所以是这样的我的途径。也许是出于我对已逝人生的快乐时光应该感到的思念。当我在盛怒之下说出那些话后,霍加一直逼迫我,使我不得不跟现在一样,杜撰一些读者会觉得可信的事,而且努力让人感觉内容有趣。但是,一开始霍加并不喜欢我写的东西,说这种东西任何人都写得出来。他不相信那会是人们看着镜子沉思时所想的事,因为这不可能是我说的他所缺乏的那种勇气。我又写道:一次与父亲和兄弟们一起去狩猎的过程中,我突然和一只阿尔卑斯熊面对面地站着相互瞪视了好一阵子;我们目睹了我们亲爱的车夫被自己的马儿踩死,以及他临终时我的感受。他读了这些之后,反应却依旧如此:这种东西任何人都写得出来。
对此,我说,在那里,每个人所做的不过就是这些;我以前说的太夸张,当时我满心愤怒,他不该期望太多。但霍加没听进去。我害怕被关在房里,于是继续写下心中所做的幻想。就这样,我用了两个月时间,时苦时乐地唤起和重温了许多这样的回忆,全是一些小事,但令人回味无穷。我想像并重新体验了成为奴隶前经历的好事及坏事,最后发现自己对这件事竟然乐在其中。现在,我已不用霍加再强迫我写了。每当他说他所想要的不是这些的时候,我就会继续写下另一个早就准备好了的回忆和故事。
过了好一阵子,注意到霍加喜欢读我写的东西之后,我开始找寻机会拉他参与同样的活动。为了铺陈说服的理由,我谈到了一些童年的经历:我有一位非常亲密的友人,他让我养成同一时间思考同一件事的习惯。这位友人去世的那个无尽的无眠夜晚,我感到一阵恐惧。我多么害怕自己被认为已经死亡,遭人活埋与他葬在一起。我知道他会喜欢这些东西!很快地,我便大胆地告诉了他自己作过的一个梦:我的躯体离我而去,联合一个长得像我但脸孔被阴影遮盖的人,两人共谋对我不利。那些天里,霍加也一直说,他又听见那个荒谬的付歌叠句,而且次数比以前更多了。如愿地看到他深受这个梦境影响时,我一再跟他说他也应该尝试这样的写作。这既会让他不再执着于永无止境的等待,又会让他找到他和那些笨蛋们之间的真正分界线。偶尔他仍被召唤入宫,但没有令人鼓舞的发展。刚开始他扭扭捏捏地不愿接受这个写作的提议,经我极力劝说,他带着好奇、扭捏的复杂情绪说会试试看。他害怕别人会觉得可笑,甚至还开了个玩笑:我们一起书写,是否也要一起照镜子?
当他说要一起写时,我一点也没想到他真的是要我们坐在同一张桌子写。我原本以为,等他开始撰写,我就可以重新拥有作为一名懒惰奴隶那种无所事事的自由了。我错了。他说我们必须坐在同一张桌子的两头,面对面地进行写作:面对这些危险的事情时,只有以这种方式,我们想要偷懒的脑子才会走上正路;只有以这种方式,我们才能彼此给对方以工作和有秩序的感觉。但是,这些都是借口。我知道他害怕独处,害怕思考时感受到自己的孤寂。我也可以从他望着空白书页喃喃低语、声音刚好大到让我听见的情景中,明白了这一点。他在等我对他将要写下的事先表达赞同之意。潦草写下几句话后,他就以孩子般的天真谦卑与热切态度拿给我看:这些事值得一写吗?无疑地,我表示支持。
就这样,关于他的人生,我在过去十一年中没能了解到的,却在这两个月期间内了解到了。他的家族原本居于埃迪尔奈,后来我们曾和苏丹造访这座城市。他的父亲早逝。他模模糊糊地还记得父亲的样子。母亲是个勤劳的女人,后来又结了婚。她和第一任丈夫育有一男一女,与第二任丈夫则生了四个儿子。她的第二任丈夫是做床上用品的。几个兄弟当中最喜欢学习的,当然是他自己。同时,我也得知他是几个兄弟当中最聪明、最有能力、最勤奋与最强壮的;此外,还是最正直的。除了妹妹之外,他对兄弟的记忆只有厌恶,不确定这一切是否值得写下来。我给了他鼓励,或许那时已经意识到,将来我会把他的风格与人生故事变成自己的。他的用语和心性中,有一种我喜爱并希望学到手的东西。人应该充分喜欢他所选择的人生,我就很喜欢自己所选择的人生。当然,他认为他的兄弟们都是笨蛋。只有要钱时,他们才会来找他。然而,他让自己更致力于研究学习。他进入了塞里米耶学院,但他却在毕业前夕,受到了诬告。之后,他未再提及这个事件及有关女人的话题。刚开始,他曾写到自己差点就结了婚,接着又愤怒地撕毁了所写的一切。那天晚上下着倾盆大雨。这是我后来将经历的许多恐怖夜晚中的第一夜。他侮辱了我,说他写的全都是谎言,然后又试图重新开始写。自从他强迫我坐在对面写,我有两天没有睡觉。对于我写的东西,他已看都不看一眼了。我坐在桌子的另一头,不再费心去想像,只是写写过去写过的东西,然后用眼角余光观察着他。
几天后,每天早晨他都开始在让人从东方买来的昂贵的白纸上,撰写“我之所以是这样的我”的文章。但在这个标题下,他写的都是为什么“他们”是如此地低劣和愚蠢,却写不出其它的东西来。不过,我还是了解到,母亲死后,他受到了虐待,后来带着自己所得到的钱来到了伊斯坦布尔,有一阵子经常出入于一家苦行僧修道院,但看到那里的人既下流又虚伪就又离开了。我想让他多讲讲在苦行僧修道院的经历,我想,对他来说,能够摆脱他们是个真正的成功:他做到了不和他们同流合污。当我告诉他我的这种想法时,他生起气来了,说我想听这些卑下的事,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利用这些事来对付他。他说,事实上,我知道的事已经太多,还想了解这一类——他在这里用了一种粗俗的性措辞——细节,让他不禁产生了怀疑。接着,他讲了许多关于妹妹塞姆拉的事。她是多么地好,而她的丈夫又是多么地坏,因多年没能见到她也感到很伤心,但当我对此事也表现得很好奇时,他又有了怀疑,便转移到了另一个话题:因为买书花光了自己所有的钱后,好一段时间,他什么都没做,只是看书;后来他在各地零星做抄写员的工作,而人们却都是如此地不知羞耻。就在这话语之中,他又想起了萨德克帕夏,他死亡的消息刚从艾尔辛疆传来。就是在那段时间,霍加认识了他,他对科学的热爱立刻引起了帕夏的注意。初级学校的教学工作就是他替霍加找的,但他也只是另一个笨蛋。这次写作活动持续了一个月,最后在一个夜晚,他感到无比后悔而把写的一切都撕成了碎片。因为这样,当我试图重现他所写的与我自己本身的经历时,只能仰赖自己的想像力。我一点儿都不害怕会拘泥于如此令我心醉神迷的情节。他在最后一次热情涌现时,以“我所熟识的笨蛋”为题,写了些东西,分了分类,但又发起了脾气:这些写作对他毫无益处;他没学到任何的新东西,而且仍然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是现在的自己;我欺骗了他,让他毫无意义地想起了自己所不想回忆的事;他要惩罚我。
《白色城堡》 5(2)
我不知道那些日子里他为何总是想起“惩罚”这个词,这个词让我们想起了两人最初共度的日子。我有时认为,我怯懦的顺从让他变得大胆了。然而,当他第一次提到惩罚时,我就决定要勇敢地抗拒他。霍加彻底厌倦写出过去的事之后,在屋里来来回回地逛了好一段时间。然后他又跟我说,我们应该写下的是思想本身:如同人可以从镜子里审视其外表,他也能由自身的思想,看到其本质。
这项类比的灵巧对称鼓舞了我。我们立刻坐在了桌旁。虽然半带讥讽,这次我也在页面上方写下“我之所以是这样的我”标题。我立刻写下了自己儿时很害羞的回忆,因为回想起这一点,觉得它像是我重要的人格特质。后来,看到霍加写的是关于他人的卑鄙行为时,我产生了一种那时认为很重要的想法,并且大胆地说了出来:霍加也应该写下自己不好的方面。看完我写的东西后,霍加说自己不是懦夫。我反驳说,是的,他不是懦夫,但就像所有人一样,他自身当然也有负面的一些东西,而如果挖掘这些事,他就会发现真实的自我。我就是这么做的,而他也想跟我一样,我可以从他身上感受到这一点。我发现当我这样说时,他非常生气,但仍控制住自己,努力保持理智地指出,行为不端的是其他人;当然不是所有人,但因为大部分的人不完美且消极,所以世间的一切都出了问题。对此,我说,他身上也有许多惹人厌、甚至恶劣的地方,他自己也应该知道这一点。我挑衅地加上一句,他比我还要坏。
那些荒谬、骇人、不幸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他把我绑在桌边的椅子上,面对着我坐下,命令我写下他想知道的事,但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想要知道的是什么。他心中想的只有那个类比:如同人可以从镜子审视外表,人也应该能够通过思考去观察思想的内在。他说我知道怎么做这件事,却对他隐藏这个秘密。当霍加坐在面前,等着我写下这个秘密时,我在面前的纸上写满了夸大自己过失的故事:我愉快地写出儿时卑劣的偷窃行为、嫉妒的谎言、为了让自己比兄弟姐妹更受喜爱所设计的伎俩,以及年少轻率的两性关系,愈写愈铺陈更多事实。我非常讶异霍加阅读这些故事时,表现出了不知厌足的好奇,并且好像从中得到了古怪的乐趣。看完后,他却变得对我更加恼怒,对我加强了本来已经失去了分寸的虐待。或许,这是因为他已意识到未来将把这些当成自己的过去,而他无法忍受这般的罪恶往事,因而无法忍受。他开始打起我来了。看完我其中一件罪行后,他会大叫:“你这恶棍!”然后半开玩笑地朝我背后用力挥拳。也曾经因为无法克制住自己而直接打了我巴掌。他会这么做,或许是由于皇宫愈来愈少召唤他;又或者现在他说服自己,除了我们两人之外,找不到任何可以关心的事;同时或许也是完全出自他内心的忧郁。但是,他愈是阅读我写下的自我罪行,并且增加卑劣幼稚的处罚,我愈是置身于一种奇特的安全感之中:我第一次出现了这样的想法——我已把他抓在了我的手心里。
有一次,当他严重伤害了我之后,我发现他在可怜我。但那是一种恶意的情绪,掺杂着觉得与某人不再平等的反感:他终于可以不带憎恨地看待我,而我也感受到了这一点。“我们不要再写了。”他说。“我不希望你再继续写了。”随后他更正了说法,因为几个星期来,我在写着自己的罪过时,他则在袖手旁观。他说,我们应该离开这栋房子,把过去的每一个日子深深埋藏在阴暗中,然后去旅行,或许就去盖布泽。他打算回到天文学的研究工作,并且考虑撰写一份更精确讨论蚂蚁行为的文章。看到他即将失去对我的所有敬意,让我感到不安。为了维持他的兴趣,我再度捏造了一个极度贬低自己的故事。霍加津津有味地读着这个故事,甚至看完后也没有生气。我知道,他只是好奇我如何能容忍自己成为如此邪恶的人。又或许,看到如此卑劣的事迹,他不想再模仿我,非常满足于做自己直到生命的最后。当然,他也非常清楚,这一切可说是一种游戏。那天我和他说话的样子,就像一个知道自己不被当成人看的宫中小丑,努力进一步引发他的好奇心:动身前往盖布泽之前,如果他再试最后一次写下自己的过错,以便了解“我之所以是我”,又有什么损失呢?他甚至不需要写出真话,也不需要别人相信它。如果这么做,他就可以了解我,以及像我这样的人,有朝一日,这样的知识对他会有所帮助!终于,他禁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与我的胡言乱语,说第二天要试试。当然,他没忘记补充,这么做只是因为他想做,而不是被我可笑的游戏所骗。
第二天是我身为奴隶的日子中,最快活的一天。虽然他没把我绑在椅子上,我还是整天都坐在他的对面,以便享受看着他变成别人的模样。刚开始,他是如此深信自己所做的事,甚至懒得在页面上方写下那可笑的标题:“我之所以是这样的我”。后来,他摆出一副淘气孩子在脑子里搜索有趣谎言的自信态度,我可以瞥见他仍留在自己安全的世界里。但是,这种得意洋洋的安全感并没有持续太久;他对我装出的那种假惺惺的罪恶感也一样。很快,他佯装的嘲弄变成了焦虑,游戏成为了现实。尽管只是假装,但扮演这个自责的角色,已经让他仓皇失措,也令他惊骇不已。他马上把自己写的东西涂抹掉,没拿给我看。但他的好奇心已被挑起,而且我认为他在我面前也觉得羞愧。他继续往下写。如果他依照脑子中的第一反应立刻离开桌子,可能就不会失去内心的平静。
接下来几个小时,我看着他慢慢理出头绪:他写下一些自责的东西,之后,不给我看就直接撕掉。每一次都让他丧失更多的自信和自尊心,但随后他又重新开始,希望找回自己失去的东西。本来他要把那些自白拿给我看;但到了傍晚,对那些迫切想要看到的内容,我还是没见到半个字,他都撕毁扔掉了,精力也耗尽了。当他大吼大叫地辱骂我,说这是个令人作呕的异端游戏时,他的自信心已降到了最低点。我甚至厚着脸皮回答说,他不要这么伤心,对于自己的变坏会习惯的。或许因为无法忍受我的目光,他起身出了门。深夜他才回来,从渗透在他身上的香水味,我知道,正如我所猜测的那样,他去和那些下贱的女人睡觉了。
隔天下午,为了激发霍加继续写下去,我对他说,他当然够坚强,不会从这种无伤大雅的游戏中受到伤害。况且,我们做这件事是要学得一些东西,而非只是打发时间,最后他会了解到他称为笨蛋的人为何是那个样子。我们两人之间可以真正地互相了解不是一件很吸引人的事吗?我提出,人会像喜欢噩梦一样迷恋一个自己对其了如指掌的人。
他对这些话就像对宫中侏儒的谄媚言词一样漫不经心。因此,促使他再次坐在桌边的不是我的言语,而是阳光带来的安全感。那天晚上当他自桌边起身时,对自己的信心比前一天更少了。看到那晚他再次出门去找妓女寻欢,我怜悯起他来了。
《白色城堡》 5(3)
就这样,每天早上他都会坐在桌边,相信自己可以超脱出当天即将写下的邪恶,而且希望重新取得前一天失去的东西。但是每到晚上,他都在这张桌子上留下更多残余的自信。现在既然发现了自己的卑劣,他就无法再鄙视我了。我想自己终于找到了平等的感觉,而以前,刚开始和他一起共度的那些日子里的那种平等的感觉却是一种错觉。这让我非常开心。我在场,他会感到不安,所以他表示我不必再跟他一起坐在桌边。这也是个好现象,但经过多年的情绪积聚,我的怒气现在已难以控制。我想报复,企图攻击。和他一样,我也失去了平静。我觉得,如果可以让霍加多怀疑自己一点,如果能看到一些他小心不让我看到的自白,并且巧妙地让他出丑,那么这屋里的奴隶及罪人会是他,而不是我。无论如何,这些都已经有了征兆:我感觉到他想要确定我是否在嘲笑他;像那些没有自信的弱者一样,他开始等待我的认同;现在对于日常琐事,他也更多地开始询问我的意见:他的服装合适吗?他对某人的回答是否正确?我喜欢他的笔迹吗?我在想什么?不想让他彻底绝望到放弃这个游戏,有时我贬低自己,以便振奋他的士气。他会对我投以“你这家伙!”的眼神,但不再用拳头打我了。我相信,这是因为他认为自己也活该挨一顿毒打。
我对那些让他感到如此自我嫌恶的自白极度好奇。但既然习惯把他当成劣等人——即使只是私下这么想——我认为那些自白必定是一些微不足道与琐碎的坏事。现在,当我为了给自己的过去赋予一些真实性而想要仔细想像出一、两件这些从未看到的自白时,不知为何,就是无法找出霍加可能会犯下哪些过失——那些会破坏我的故事和我想像出来的人生的一致性的过失。但是,我猜想,像置身于我这样处境的人,是会再次找回自信的:我肯定说过,我让霍加在不知不觉中有所发现,尽管不是很明确,但也使他找出他自己以及像他那样的人的缺点;我大概也想过,离我和他及其他人算账的日子已经不远了;我可以证明他们有多么地邪恶,借此来摧毁他们。我相信阅读我的故事的人,现在已经明白了,霍加从我身上学到了东西,而我应该从霍加身上学到了同样多的东西!或许,我现在这么想,是因为我们年纪增长时会寻求对称,而在小说当中会寻求更多的对称。我必定已因多年来累积起来的憎恨而失去了控制。在让霍加彻底地贬低自己之后,我会让他接受我的优越,或至少让他同意我独立,然后厚颜无耻地要回我的自由书。我梦想着他会不带任何牢骚地还我自由,并想着回国后如何写出自己的冒险经历以及关于土耳其人的书。对我来说,我是多么容易不自量力呀!一天早上,他告诉了我一个消息,而这个消息突然改变了这一切。
城里爆发了瘟疫!由于他说的时候好像不是在说伊斯坦布尔,而是另外一个遥远的地方,所以刚开始我并不相信。我问他是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我想要知道所有的细节。因为猝死的人数在无明显理由的情况下激增,人们才明白是出现了某种疾病。我想这也许根本就不是瘟疫,所以我问他疾病的症状。霍加嘲笑我:说我用不着担心,如果我得了病我就一定会知道,人如果发烧三天就可以断定是得了这种病。有人的耳后会肿大,有人则是在腋下或腹部出现淋巴肿块,接着就发烧;有时疮疖会破裂,有时从肺部咳出血,还有人像肺病患者一样激烈咳嗽至死。霍加还说,各街区都有三五个人死了。我忧虑地问及我们周遭的情况。我没听说过吗?因为孩子们偷吃他园子里的苹果以及因为邻居家的鸡越墙进了他的家而和所有邻居都吵过架的一名砖瓦匠,一个星期前他在高烧中喊叫着死了。直到现在,大家才知道他是死于这次瘟疫。
不过,我仍然不愿意相信这件事。外面的一切看来都一如往常,行经窗外的人们也是那么地平静,如果真要相信有瘟疫发生,我似乎得找到一个与我一起分享这份恐慌的人。第二天上午,趁霍加到学校去的时候,我跑到了街上。我找寻那些改信了伊斯兰教的意大利人,这些是我在这十一年间所能够结识的人。其中改名为穆斯塔法·雷依斯的那位去了造船所;而另一位叫奥斯曼先生的人刚开始不让我进家门,尽管我仿佛要用拳头把门敲开似地奋力敲着他的门。他要仆人说他不在家,但还是忍不住在我身后把我叫住了。我怎么还在问这场疾病是不是真的,难道一点也没看到街上搬运的那些棺木吗?接着,他说可以从我的脸上看出我害怕了,而我之所以会害怕是因为仍然信仰基督教!他教训我,说在这里要想过得快乐就得成为穆斯林。但是,隐身回到他那湿冷黑暗的屋子里之前,他既没有和我握手,也没有伸手碰我一下。那时已是祈祷时间,看到清真寺天井里的人群时,我感到了一阵恐慌,于是快步回到了家。我身上有着那种人在面临灾难时会出现的呆傻和惊慌。我仿佛忘记了自己的过去,记忆一片空白,无法动弹。看到街区里的人群抬着棺木,我的精神彻底地垮了。
霍加已从学校回到了家,我感觉他看见了我这个样子却很高兴。我发现我的恐惧增强了他的自信,这让我感到很烦躁。我希望他抛开觉得自己无惧无畏的这种自负骄傲:我努力抑制住自己激动心情,把我所知道的所有医学与文学知识都倒了出来。我讲述了记忆中的希波克拉底、修昔底的斯及薄伽丘作品中的瘟疫场景,说人们相信这种疾病是会传染的。这些话却只让他的态度更加轻蔑,对他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他说他不怕瘟疫,因为疾病是真主的旨意,如果一个人命中注定要死,那他就会死。因此,我所说的那些怯懦、愚蠢的做法——像是足不出户,断绝与外界的联系,或是试图逃离伊斯坦布尔——都毫无用处。如果这是命中注定,即使我们逃到了别的地方,死亡也会来找到我们。我为什么害怕?是因为我几天来写下的那些自身罪行吗?他说话时面露微笑,眼睛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直到我们失去彼此的那一天,我仍无法确定他是否真的相信自己所说的话。看到他如此勇敢,我一度感到害怕,但后来回想起我们在桌边讨论的话题,以及那些可怕的游戏,我又不禁心生怀疑。他在兜圈子,把话题引向我们曾一块儿写下的罪恶,以一种几欲让我发狂的自大态度重申同样的想法:看我这么害怕死亡,我就根本没有从我假装勇敢而写下的那些恶事中解脱出来。借由坦承自己罪行所显示出来的勇气,只不过是源于我的厚颜无耻?然而,他是这般费心专注于最微小的过失,使他一时有所迟疑。现在他轻松下来了,面对瘟疫时所感受到的强烈的无所畏惧,让他心中再也没有怀疑,确信自己必然是纯洁无邪的。
这个我愚蠢地信以为真的说法让我很反感,决心与他争辩一番。我天真地指出,他的信心不是来自于问心无愧,而是因为不知道与死亡是如此地相近。我解释了我们可以如何来避免死亡。我说不能碰触感染了瘟疫的人,尸体必须埋在撒有石灰的坑洞里,同时应该尽可能减少与他人接触,而霍加不该再前往那拥挤的学校。
我最后提到的那件事,竟然使他产生了比瘟疫还可怕的主意!第二天中午,他说自己触摸过学校里的每一个孩子,之后向我伸出了双手。看见我退缩,见我害怕接触,他兴高采烈地上前搂住了我。我想大喊,但如同做梦一样,喊不出声来。至于霍加,他以一种很久之后我才了解的嘲弄语气说,他会教我什么是无畏无惧。
《白色城堡》 6
《白色城堡》 6(1)
瘟疫蔓延得很快,但我怎么也学不会霍加所说的无畏无惧。同时,我也不像刚开始时那样小心谨慎。我再也无法忍受像个生病的老妇人一样被关在一个房间里,成天只能看着窗外。有时,我像喝醉了酒似地冲上街头,看着那些在市场购物的妇女、在店里忙碌的商人,以及埋葬了亲人后聚集在咖啡馆里人们,努力去适应瘟疫肆虐的环境。我原本可能会稍稍有所适应,但霍加却一再地吓唬我。
每天晚上,他都会向我伸出双手,并宣称他这双手一整天都在触摸别人。而我则一动也不动地屏息以待。就像你一觉醒来,突然发现一只蝎子在你身上爬,而你就会僵直不动一样,每到此时,我就会这样!他的手指和我的不一样。霍加一边冷漠地用手指在我身上游走,一边问道:“你害怕吗?”我没有动。“你害怕。你在怕什么?”有时,我有一股推开他并且和他打上一架的冲动,但我知道这只会使他更加气恼而狂热。“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你会觉得害怕。你是因为有罪才感到害怕。你是因为满身的罪恶才害怕。你是因为你相信我远胜于我相信你才害怕。”
也是他坚持说我们必须坐在桌子两头,一起写些东西。现在是写下我们之所以是我们的时候了。不过,他最后仍然只是再次写出了“其他人”为何是这个样子。他第一次骄傲地把自己写的东西拿给我看。想到他多么期望我看到这些文字后会变得谦卑,我就无法掩饰自己的反感。我告诉他,他和他写的笨蛋没有两样,而且他会比我先死。
也就从这个时候起,我认定这句话即是我最有效的武器。接着,我提醒他十年来的辛勤,说起了那些他为宇宙志理论投入的岁月,为观察天空而赔上的视力,以及目不离书的那些日子。这一次,轮到我来吓唬他了。我说,在有希望避开瘟疫继续活下去的情况下,却白白去送死,这是多么荒唐愚昧的事。我的这些话,不只增强了他的怀疑,也增加了他对我的处罚。而且我注意到,当他看着他写的东西时,他似乎心不甘情不愿地重新找到了对我已然消失了的敬意。
所以,为了忘掉我的不幸,那些日子里我一张又一张地在纸上写下夜晚和午睡时经常做的美梦。为了忘怀一切,我一醒来,就会努力用诗一般的语言写下这些情景与意义都相一致的梦境:我梦到有人住在我们屋子附近的森林里,他们知道多年来我们所想要了解的秘密,如果你有胆量进入那片黑压压的森林,你就能成为他们的朋友;我们的影子不再随着日落而消逝;当我们安详地睡在干净凉爽的床上时,我们会发现我们正在不知疲倦地检查着成千上万件我们必须学会而且也必须经历的琐事;那些我梦中所画的画中的人们,不仅仅是些三维立体的人像,他们走出了画框,和我们融合在了一起;母亲、父亲和我一起在后花园里安装钢制机器,让它们为我们出力……。
霍加不是不知道这些梦境是魔鬼的陷阱,他不是不知道这些梦境会把他拖进不朽科学的黑暗里,但他在明知每问一个问题就会多失去一点自信的情况下,还是继续问我问题:这些荒唐的梦是什么意思呢,我真的梦到这些了吗?就这样,多年后我们一起对苏丹所做的事,第一次由我先对他做了,从我们的梦境推衍出关于我们两人未来的终局:人一旦染上癖好,像瘟疫一样,显然就逃不开科学了;不难发现霍加已染上了这一癖好,但人还是会好奇霍加的梦!他一边倾听,一边公然嘲弄我。然而,由于提问伤了他的自尊,他也就无法过多地问我问题;此外,我发现我讲的东西更加引发了他的好奇心。看到霍加面对瘟疫装出的镇定态度开始动摇,并没有减轻我对死亡的恐惧,但至少在自身的恐惧中,我不再感到孤单。当然,我也为此付出代价,每晚都要承受他的折磨,但现在我明白自己的抗争没有白费:当霍加把双手伸向我,我再次告诉他,他会比我早死,并提醒他,那些不怕的人是无知者,况且他的文章才完成一半,而我当天写给他看的梦则充满幸福。
不过,让他忍无可忍的并非我的言词,而是其它事。有一天,一名学生的父亲前来家中拜访他。他看起来像是个与世无争的人,自称和我们住在同一个区。我如一只懒洋洋的家猫,蜷缩在角落里听着。他们拉拉杂杂地谈了好一阵子。然后,我们的客人终于忍不住说出了一直想说的话:他姑姑的女儿,丈夫去年夏天重新为屋顶铺瓦时摔死了,成了寡妇。她现在有很多求婚者上门,而我们的访客想到了霍加,因为他从邻人口中得知,霍加正打算结婚。霍加的反应比我想像的更粗暴:他说他不想结婚,而且就算想结婚,也不会娶个寡妇。对于霍加的回应,客人提醒我们,先知穆罕默德并不介意哈蒂杰的寡妇身分,还纳其作为了第一任妻子。霍加说,他听过那位寡妇的事,她甚至连尊敬的哈蒂杰的一根小指头也比不上。针对这点,我们骄傲得出奇的邻居想让霍加明白,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说,虽然他并不相信,但街坊邻居们都说霍加已经彻底疯了,没人把他观测星辰、摆弄镜片与制造奇怪时钟当成什么好事。带着一种商人故意贬低他所想买的货物的语气,我们的客人又补充说道:邻居们都说霍加像个异教徒一样不是盘腿坐在地上,而是坐在桌上吃东西;花了一笔又一笔的钱买了书后,他把它们丢弃在地板上,践踏着写有先知名字的书页;同时霍加无法借由长久凝视天空平息内心的恶魔,只能大白天躺在床上瞪着肮脏的天花板,并且不从女人身上而是自年轻男孩那里找寻欢愉;我是他的双胞胎兄弟;他在斋月期间没有戒斋;也是因为他真主才降下了瘟疫。
打发走访客之后,霍加大发雷霆。我认为,他由于和其他人拥有同样的感觉或者故意装出这么一种样子而感到的安宁已不复存在了。为了给他最后一击,我说,那些不怕瘟疫的人和这家伙一样蠢。他开始担心了,却还称自己也不怕瘟疫。无论理由是什么,我认为他是衷心这么说的。他极度烦躁,手足无措,并且不断重复最近被他遗忘的“笨蛋”这一口头语。黑夜来临后,他点亮灯火,把灯放在桌子中央,要我和他一起坐下。我们必须写点什么。
就像为度过无尽无止的冬夜而看着相的两个单身汉一样,我们面对面坐在桌旁,在面前的白纸上划拉着一些东西。我觉得我们真是可笑!早上,读着霍加所写的他的“梦”时,我发现他甚至比我还可笑。他仿照我的梦也写了一个,但从他隐藏的每一件事中都可以看出,这是一个杜撰出来的梦:他说我们是兄弟!他把自己打扮成了哥哥的角色,而我则乖乖地听着他的科学演说。隔天早上我们吃着早餐时,他问我如何看待街坊邻居们说我们是双胞胎的闲话。这个问题让我高兴,却并没有满足我的自尊心。我没说什么。两天后,他在半夜叫醒我,告诉我刚才真的做了他写过的那个梦。或许是真的,但不知为何,我并没在意。隔天晚上,他向我坦承,他害怕死于瘟疫。
因成天关在屋子里而感到枯燥乏味,黄昏时我便出门到了街上:在一个花园里,孩子们都爬上了树,把五颜六色的鞋子都脱在了地上;在水泉边排队打水的长舌妇们不再因为我经过而闭口不语了;市场、集市满是购物的人;街上有推搡打架的,有些人忙着劝架,有些人则在一旁看好戏。我试着说服自己,说传染病已自行消失,但一看见自贝亚泽特清真寺院落里一具接着一具抬出的棺木,我的神经立刻就绷紧了,心急慌忙地迅速返回了家中。刚走进自己的房间,霍加便喊道:“你过来看一下这个。”他衣衫的扣子都开着,指着肚脐下方一个红色小肿块说:“这里到处都是蚊虫。”我上前端详。那是个略微肿起的小红点,像大蚊虫的叮咬痕迹。但他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我不敢再靠近了。“是蚊虫咬伤,”霍加说:“不是吗?”他用指尖摸了摸这个肿块。“要不是跳蚤咬的?”我沉默不语,没有说自己从未见过这样的跳蚤咬痕。
《白色城堡》 6(2)
我找借口在花园里待到了日落。我知道自己不该再呆在这个家里,但想不出有什么其他地方可去。而且那个斑点看起来真的很像蚊虫咬伤,不像瘟疫的淋巴肿块那么明显和大面积。但是不久,我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可能因为正漫步在园里迅速变绿的草丛之间,让我觉得那个红斑似乎会在两天内肿起,像花朵一样绽放,胀裂流脓,使霍加痛苦地死去。我想这应该是出没在夜间的一种热带昆虫,但却怎么也记不起这种幽灵般的生物叫什么名字。
坐下吃晚餐时,霍加努力装作情绪高昂,开开玩笑,戏弄戏弄我,但这种情绪没能维持多久。我们安安静静地吃完了晚餐,夜幕在无风的宁静中降临了。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霍加说:“我烦死了,太郁闷了,我们坐在桌边写点啥吧。”显然唯有如此他才能打发时间。
但是,他写不出来。当我舒心畅怀地写着时,他只是无所事事坐着,用眼角看着我。“你在写什么?”我把自己写下的东西念给他听,那是结束第一年的工程学学习后的一段往事:一放假,我就归心似箭,搭上一匹马拉着的马车急匆匆地返回了家乡;但是,我也非常喜欢我的学校和我的同学,假期中,当我独自坐在河边看着带回家的书时,我是那么地想念他们。经过短暂的沉默,霍加突然像吐露秘密般地悄声问道:“在那里,人们是否总是生活得这样快乐?”我以为他一问出口就会后侮,可是他仍带着一种孩子般的好奇心看着我。我也和他一样悄声回答说:“我那时是很快乐!”他的脸庞闪过一抹羡慕的神采,但却不是令人害怕的那种。他扭扭捏捏地说出了自己的故事。
他说当他住在埃迪尔奈时,他才十二岁,有一段时间他经常和母亲、妹妹一起到贝亚泽特清真寺的医院去探望患有胃病的外祖父。早上,他的母亲将还不会走路的弟弟托给邻居,带着霍加、他的妹妹,拿着事先准备好的一锅布丁,一起出门。他们沿着有白杨树遮荫的路走着,路途不远,但却有趣。外祖父常常讲故事给他们听。霍加喜欢这些故事,更喜欢医院,因此他常常会跑开,在医院里四处遛达。有一次,他在灯笼光照射下的大拱形门下,听着为精神病患者演奏的音乐;那里还有水声——流水的声音。然后,他又漫步走进其他房间,里面有着奇形怪状、五颜六色、闪耀着光芒的瓶瓶罐罐。有一次,他迷了路,就放声哭了起来。于是人们带着他走遍了医院的每一个房间,直到找到他的外祖父阿布杜拉先生。他的母亲有时会哭泣,有时则和女儿一起听父亲讲故事。然后,他们带着外祖父交还的空锅,离开医院。回家的路上,母亲会给他们买哈尔瓦糕,并小声说:“趁别人还没看见,我们赶快吃掉它吧。”他们三人会去河边白杨树底下的一个秘密地方,趁别人没看见,一边在水里晃着脚丫子,一边吃甜点。
说完这些事后,我们都陷入了一阵沉默,让我们两人很不自在;同时,一种说不上来的兄弟情谊之感,也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有好一会儿,霍加沉入了这种紧张气氛。之后,附近一户人家不管不顾地将屋子粗糙的大门猛力关上后,他又说道:也就在那个时候,他第一次对科学萌发了兴趣,就是因为病人及那些让他们康复的形形色色的瓶瓶罐罐和与天秤。不过,外祖父死后,他们就再也没去过那里。霍加则一直梦想长大后自己一个人重回那里,但有一年,顿加河泛滥成灾,把病人都冲离了病床,肮脏混浊的泥水溢满了医院所有的病房,很长时间没有退去。洪水终于退去后,由于无法清理,这座美丽的医院也就经年累月地掩埋在了恶臭污泥这中。
当霍加再度陷入静默,我们之间的距离就不再那么近了。他从桌旁站了起来,我从眼角可以看到他在房里踱步的影子。接着,他拿起桌子中央的灯,走到了我身后。我看不到霍加,也看不到他的影子。我想转身看他,但却不敢看;似乎我在担心,担心他会对我使什么坏。不一会儿,我听见脱衣的窸窣声,心惊胆颤地转过了身。他站在镜子前面,上身赤裸,借着灯光仔细检视胸膛和腹部。“天哪,”他说:“这是什么样的脓包?”我没有吭声。“过来看看好吗?”我动也不敢动。他咆哮道:“我叫你快过来!”我像准备接受他处罚的学生一样,提心吊胆地靠近了他。
我从未如此接近他赤裸的身子;我不喜欢这样。刚开始,我想相信是这个原因让我无法靠近他,但心里知道自己其实是在害怕那个脓包。他也明白这一点。然而,为了隐藏自身的恐惧,我以一种医生的姿态倾身靠近,嘴里念念有词,眼睛盯着那个肿块,盯着那个发炎的部位。“你在害怕,是吧?”霍加终于说道。为了证明自己不怕,我将头靠得更近了。“你害怕它是瘟疫的淋巴肿块。”我假装没听到那个词,并准备说那是蚊虫咬伤,可能就是不知在哪里叮咬过我的那种奇怪蚊虫,但总想不出这个东西的名字。“摸摸它看!”霍加说:“不摸你怎么会知道?摸摸看!”
见我停在那儿没有动,他显得很高兴。他把刚摸过肿块的手指伸向了我的脸。看见我厌恶地退后,他大声笑了出来,取笑我害怕一个寻常的蚊虫咬伤。但这种高兴没有持续太久。“我现在很怕死。”他突然说道。仿佛说的不是关于死亡的事,他的愤怒多于羞愧,那是一种觉得受到不公正对待的愤怒。“你没有这样的脓包吗?你确定吗?把你的衣服脱掉,马上!”在他的坚持下,我像痛恨被抓去洗澡的孩子一样,脱掉了衬衫。房间里很热,窗户紧闭,但有一阵不知从哪儿吹来的冷风;我不知道,或许是镜子的冷冽让我起了鸡皮疙瘩。我对自己这个样子感到不好意思,迈了一步,站到了镜子的映像之外。现在,当霍加把头靠近我的身体,我从侧面看见了他映在镜子里的脸。那个人都说长得很像我的大脑袋,朝我的身体弯了下来。我突然觉得,他这么做是要毒害我的精神;相反地,我从未对他做过这样的事。这些年来,我都以当他的老师而自豪。就连想到这一点都很荒谬至极,但我有片刻认为这颗留着胡子、在灯光影响下显得奇形怪状的脑袋,即将要吸我的血!显然我深受儿时爱听的恐怖故事影响。想到这里,我察觉到他的手指放在了我的肚子上。我想跑开,拿东西敲他的头。“你身上没有。”他说。他走到了我的身后,检查我的腋窝、脖子及耳后。“这里也没有,你似乎还没被这种蚊虫叮咬。”
他把双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上前站在了我的身边,好像我是他的一个分担忧愁的儿时伙伴。他从两侧抓住我的脖梗儿,把我拉了过去。“来,我们一起来照照镜子。”我看着镜子,在让人无所遁形的灯光下,再次看见我们是多么地相似。我回想起在沙迪克帕夏的官邸等候,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这种相似是那么地让我不知所措。那时候,我看到了应该是我的一个人;而现在,我认为他应该是一个和我一样的人。我们两人就是一个人!现在,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很明显的事实。犹如我被牢牢束缚,绑着双手,无法动弹。仿佛要证实我就是我本人一样,我做了一个动作来拯救自己。我匆匆地用手梳理头发。但他也做了同样的动作,而且做得天衣无缝,完美得没有破坏镜里映象的均衡感。他也模仿我的表情、头部的姿势,仿照着我虽然无法忍受却又因为好奇而无法将视线从镜子移开的惊惧。接着,他像个模仿其言语动作来戏弄伙伴的孩子一样,欢天喜地。他大声喊叫了起来!我们会一起死!真是无稽之谈,我心想。但同时也感到害怕。这是我和他一起共度的夜晚中最可怕的一夜。
《白色城堡》 6(3)
接着,他声称自己自始至终都害怕瘟疫,过去所做的一切是为了考验我。当他看着沙迪克帕夏的刽子手把我带走准备行刑时是如此,人们拿我们互相比照时也是如此。接着,他说他已捕获了我的灵魂:就像刚才模仿我的动作时所做的那样,不管现在我在想什么,他都知道;不管我知道什么,他也都在思考它!之后,他问我,我此刻正在想什么,我说事实上我脑子里除了他之外什么也没想,但是他根本没在听我说话,因为他并不是真的想要了解,而只是想要吓唬我,想要玩弄他本身的恐惧,并且要让我分享这种恐惧的感觉。我意识到,他愈是感受到自己的孤独,就愈是想要伤害我。当他的手指在我们的脸上游移,或试着以这种神奇相似的恐怖来迷惑我时,他自己甚至比我更兴奋和激动,我想他正打算做某件坏事。我告诉自己,他一直让我站在镜子前面,挤捏我的脖梗儿,是因为他的心还无法承受马上做出这样的坏事。但我发现他并不是完全地荒唐,也不是完全地无助。他是对的,我也想说、想做那些他说过与做过的事。我羡慕他,因为他比我先采取了行动,而且可以玩弄瘟疫和镜子中的恐惧。
但是,尽管我是那么地害怕,也尽管我认为自己感觉到了以前从没想过的与自己有关的东西,却还是怎么也无法摆脱这一切只是一场游戏的感觉。他早已松开了掐着我脖梗儿的手指,但我却没有离开镜子前面。“现在,我和你一样了。”他说:“我已经知道你有多么地害怕。我已变成了你!”我明白他在说什么,但仍试图说服自己这个预言是愚蠢且幼稚的,而如今这个预言有一半我已深信不疑。他宣称可以像我这样去看待这个世界;他又再度提及“他们”,现在,他终于明了“他们”是怎么想的,“他们”又有什么样的感觉。他又谈了一会儿,视线游移到了镜子之外,扫视着被灯光照亮了的桌子、玻璃杯、椅子及其它物体。接着他声称自己现在可以说一说某些事情了,而这些事情以前由于一直看不到而无法说,但我认为他错了:话语依旧相同,物体也是。惟一新的东西就是他的恐惧。不,就连那也不是。是他对恐惧的感受形式。但我想,即使是这种就连目前我还是无法确切形容到底是什么的方式,也还是他在镜子前面装出来的一种东西,是他的一个新把戏。他似乎又不情愿地放弃了这个游戏,心思总是围绕着那个红色脓包,不停地问道:这是蚊虫咬伤,还是瘟疫?
有一阵子,他说自己想从我停止的地方继续做起。我们仍半裸着身子站在镜子前面。他想替代我,而我取代他。要做到这一点,对我们来说,只需要交换衣服,同时他把胡子剃掉,而我则把胡子留起来。这个想法让镜中我们的相似程度更为可怕,我的神经着实紧张了起来,我听他说着:到那时我便会还他自由之身。他得意洋洋地说着以我的身份回国后打算做的事。我惊恐地发现,他记得我对他说的童年及少年时代的每一件事,甚至包括最微小的细节,并且从这些细节构建出了一种合他爱好的奇特的幻想国度。我的人生已脱离了我自己的控制,被他拉到他操控下的其他地方。而我,就如同做梦一般,除了远远地消极地看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之外,什么也没法做。但是,他想变成我返国的旅程,以及打算在那里度过的人生中,有种古怪与天真,这让我无法彻底相信这件事。同时,他幻想的细节中的合理逻辑又让我惊讶:我有种冲动想说,这些都是有可能发生的,我的人生原本也可能会如此。此时,我明白自己第一次感受到了霍加人生中更深层的东西,不过还说不出这到底是什么。只不过,听着我多年来在我渴望的旧世界中做了些什么时,却也忘却了对瘟疫的恐惧。
但是,这也没有持续太久。现在霍加要我说说看,如果我换作他,我会想做些什么。一直僵硬地保持这种奇怪的姿势,还努力让自己相信我们长得不像,让自己相信那个肿块只是蚊虫咬伤,这使我几近精神崩溃,心头一片空白。在他的坚持下,我想起曾一度计划归国后撰写回忆录,我告诉他说:如果真是那样,有朝一日我可能会以他的经历写出一个好故事。听了这话,他嫌恶地鄙视起我来了。我不如他了解我那样地了解他——事实上,我对他一点都不了解!他把我推开,独自站在了镜子前面:如果他在我的位置,他要说出我会遭受到的事情!首先,他说,这个肿块是瘟疫的淋巴肿块;我就快死了。接着,他描述了我死前会在痛苦中如何如何地挣扎。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发现这一点,因此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恐惧比死亡本身更难受。当说到我会如何与疾病的痛苦作搏斗时,他已离开了镜子前面。不一会儿,当我再看的时候,他已摊开四肢躺在凌乱铺于地板上的床上,继续描述我将遭受的痛苦与疼痛。他的手放在了肚子上,我想到,这个动作就好像他此刻这承受着这种痛苦。就在此时,他大喊出声。心惊胆颤地走到他身边之后,我立刻后悔了。他又试图用手摸我。不知为何,我现在认为它只是个蚊虫咬伤,但还是觉得害怕。
整个晚上就这样过去了。当他努力想把这种疾病及对它的恐惧传染给我时,他又不停地说着我是他,而他是我。我想,他这么做是因为他喜欢脱离自身来观察自己。而就像努力要从梦中醒来的人一样,我不断地这样对自己说:这是个游戏。因为,他也使用“游戏”这个字眼。但是,他汗水淋漓,像一个身体不好的人,而不像是一个在闷热房间中因害怕那些令人窒息的话语而透不过气来的人。
太阳升起时,他正谈到星辰与死亡,说着他那些虚假的预言、苏丹的愚昧以及比这更糟的忘恩负义,还谈到他爱谈的笨蛋、“我们”与“他们”,以及他多想成为别的什么人!我已经不在听他说话了,迳自走到外面花园。不知为何,以前在一本旧书中读到的永生思想,现在占满了我的思绪。外面没什么动静,只有麻雀发出啾啾声,在椴树林间不停地变换位置。这种寂静真令人迷惑!我想到了伊斯坦布尔其他的家以及那些患有瘟疫的人。我思忖,如果霍加得的是瘟疫,情况将这样继续下去,直到他死去;如果不是,便要等到红肿消失,情形才会改变。事到如今,我明白自己不能再待在这个家了。走回屋内时,我还不知道可以逃去哪里,躲在何处。我梦想着一个远离霍加、远离瘟疫的地方。当我把一些衣物塞进袋子里时,我知道那个地方一定要近到在被抓住之前能到得了,这就足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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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城堡》 7
《白色城堡》 7(1)
我积攒了一些钱,那是利用机会从霍加那里一点一点偷来的,当然也有自己四处赚来的。我把这些钱藏在柜子中一只袜子里,和霍加不再阅读的书放在一起。离开这栋屋子之前,我从柜子里取出了这些钱。受到好奇心驱使,拿了钱之后,我走进霍加的房间。他睡着了,汗流浃背,油灯还亮着。我很惊讶那面镜子居然这么小,它以我始终无法彻底相信的神奇相似,吓了我一整晚。我什么也没碰,飞快地离开了这个家。走上附近空无一人的街道时,一阵微风吹来,我有股想洗手的冲动,我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自己也心满意足了。走在黎明时分宁静的街上,走下通往海边的山坡,在喷泉处停下清洗双手,欣赏金角湾的景色,这些都让我感到心旷神怡。
从一个自黑贝利岛来到伊斯坦布尔的年轻僧侣那里,我第一次听闻了这个岛。我们在加拉塔相遇时,他热情地对我描述了这些岛屿的美丽。我一定对此印象深刻,因为离开住处后,我明白这就是自己要去的地方。和我商讨船资的渡船夫及渔夫,对载我前往该岛开出了天价。我开始沮丧地想着,他们知道了我是逃亡者,他们会出卖我,把我交给霍加派出的追兵!后来我认为,这是因为他们看不起害怕瘟疫的基督徒,因而采取威胁的态度。我努力不引人注意,与第二位谈价的船夫敲定了渡资。他并非一个强壮的人,花在划船上的精力不及用于谈论瘟疫,以及瘟疫降临所要惩罚的罪恶。另外,他还说,想逃到那座岛上避开瘟疫是没有用的。他谈论这些话题时,我明白他一定和我一样害怕。这趟行程历时六小时。
直到后来,我才把在岛上的日子视为快乐时光。我付了一点钱给一位孤身一人的希腊渔夫,作为在他家中住宿的费用。由于觉得还不是很安全,因此我尽量不抛头露面。有时我会想,霍加已经死了;有时则认为,他会派人来抓我。岛上有很多像我这样来躲避瘟疫的基督徒,但我不想让他们见到我。
每天早上,我会和那名渔夫一起出海,傍晚时分返家。有一段时间,我热中于用鱼叉刺捕龙虾及螃蟹。如果天气恶劣无法捕鱼,我就在岛上散步,有时也会到僧院的花园,在葡萄树下安详地睡个觉。那里有一个无花果树撑起的凉亭,天气好的时候,可以从那里远眺圣索菲亚大教堂。我会坐在凉亭的阴影下,凝望伊斯坦布尔,或是连作几小时白日梦。一次,我梦见来这座岛屿的时候,看见了在船边泅游的海豚以及霍加。他和它们交上了朋友,并且问起了我,他追我来了。还有一次,梦到母亲和他们在一起,他们在怪我,问我为什么迟到了。当我因阳光照在脸上而流汗醒来时,我想要重新回到这些梦中,却没法重返梦境。这时,我会强迫自己沉思:有时我想霍加已经死了,能够想到躺在那间被我遗弃的空屋里的尸体,想到来抬尸体的人,想到没有人出席的葬礼的静寂;接着,我会想到他的那些预言,那些他快乐发明的有趣事物,以及那些他厌恶与盛怒之下捏造的事;还有苏丹和他的动物。被我刺穿背部的龙虾及螃蟹,它们挥舞着大螯伴随着这些白日梦。
我努力说服自己,慢慢地我总是能够逃回国的。为此,我只需要从岛上门窗洞开的家中偷钱就足够了。但在此之前,我必须先忘记霍加。因为我不知不觉中了迷咒,沉溺在自己遭遇的事与回忆的诱惑里:我几乎要责备自己在他快要死的时候抛弃了一个与自己如此相像的人。正如现在这样,我热切地想念着他。他是否真如记忆中那般长得像我,抑或是我自己愚弄了自己?接着我认定是因为这十一年来,我从未真正端详过他的脸;然而事实上,我却是经常这样做的。我甚至有股冲动想回伊斯坦布尔,最后去看他的尸体一眼。我认为,如果希望获得自由,我就必须说服自己,我们之间不可思议的相似只是一个错误的记忆,是一个必须要忘怀的痛苦假象,而我必须让自己相信这一点,也必须去适应这一点。
幸好我并未适应它。因为有一天,我突然看到霍加站在了面前!感觉到他的身影时,我才刚在渔夫家的后院舒展身体,闭着眼睛朝着太阳正做着白日梦。他面对着我,微笑着,就好像他不是一个赢得了游戏的人,而是因为他喜欢我。我有一种奇特的安全感,奇怪到让我感到惊恐。或许,我一直在悄悄地等待着这一刻:因为我立即陷入了一种出自懒惰奴隶、谦卑且顺从仆人的罪恶感。收拾行李时,我没有憎恨霍加,而是瞧不起自己。他替我付清了欠渔夫的钱。霍加带了两个人来,他们是划着双桨来的,我们也很快就回来了,黄昏前便到了家。我怀念家的味道。而那面镜子已从墙上取了下来。
隔天早上,霍加把我叫到了面前,说:我犯的罪非常严重,他很想处罚我,不只是因为我逃跑了,还因为我相信那个蚊虫咬伤是瘟疫肿块,在他临终前遗弃了他,只是,现在还不是处罚的时候。他解释说,苏丹终于在上周召见了他,询问这场瘟疫什么时候结束,将夺走多少人命,他的性命是否有危险。霍加非常兴奋,但因为没有准备而圆滑地作出了回答。他请求多给予一些时间,表示需要观察星相。他带着胜利感欢喜雀跃地回到了家,但却不知道该如何巧妙利用苏丹的兴趣。因此,他决定把我找回来。
他很早就知道我在那座岛上。我逃跑之后,他染上了风寒,三天后才开始追我,并从渔夫那里得到了线索。等他拿出一点钱之后,那名爱讲话的船夫便说曾带我到了黑贝利。霍加知道,既然我不可能逃离岛上,也就没再跟着我。当他说这次和苏丹的会面是他人生中的关键机会,我深表同感。他坦白表示,他需要我的知识。
《白色城堡》 7(2)
我们马上开始了工作。霍加有着一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的果敢。我很高兴看到这样坚定的决心,这是以前很少在他身上看到的一种特质。既然知道他隔天会再受召见,我们决定要争取时间。我们立刻商定了原则,那就是不提供太多的资讯,但只要是我们所提供的就要很快去证实。霍加很敏锐,这点是我十分赞赏的,他马上产生了一种看法:“预言是滑稽的行为,但能善加利用来左右笨蛋。”他听我说话时的样子,似乎赞成瘟疫是一个灾难,只能借由加强卫生防御措施来加以遏止。和我一样,他并未否认这个灾难是真主的旨意,但这种关系是间接的;因此,我们凡人面对灾难也可以做一些事,而这并不伤及真主的骄傲。为了使他的军队免于瘟疫,先贤厄梅尔不是也把艾布·于贝德将军从叙利亚召回了麦地那吗?霍加将请求苏丹尽量减少与他人接触,以便保护自己。我们也不是没想过向苏丹散播对死亡的恐惧来迫使苏丹采取这些防护措施,但这种作法很危险。这件事不是单纯到以浮夸的死亡描述便足以吓倒苏丹,因为他并不是独自一人;即使霍加的喋喋不休对他产生了影响,周遭仍有一群笨蛋会帮助他克服他的恐惧感。这些不择手段的笨蛋日后就可以时时刻刻指控霍加的无宗教信仰。因此,凭借我的文学知识,我们虚构了一个故事来告诉苏丹。
对霍加构成最大威胁的事情是判断瘟疫何时可能结束。我感觉我们的工作必须围绕着每天的死亡人数。当我对霍加提及这件事时,他似乎不是很感兴趣。他同意向苏丹要求协助以取得这些数据,但这同样也会包装成另外一个故事。我不是十分相信数学,但我们的手脚已被束缚住了。
隔天早上,他去了皇宫,而我则到了城里,到了瘟疫肆虐的地方。我和以往一样还是害怕瘟疫,日常生活的喧嚣活动以及多少能够控制这个世界的欲望,使我头昏脑胀。这是一个微风轻拂的凉爽夏日,缓步走在死亡与濒死的人们之间时,我思忖自己已有多少年没有如此热爱人生了。我走进清真寺的庭院,在纸上记下棺木的数目,在街区里走着,努力在所见景物与死亡人数之间建立一种关联:要在这些房子、这些人们、这些群众、这些兴高采烈、悲伤与快乐中找到意义,并不容易。而且奇怪的是,我的眼光只关注着一些琐事,关注着他人的生活,关注着人们和亲友一块儿住在自己家中的快乐、无助与冷漠上。
将近中午时,我带着人群与尸体给我的沉醉来到了对岸,来到了加拉塔。我转了转船厂周围的工人咖啡屋,扭扭捏捏地抽着烟,仅仅是出于想了解的渴望,我在一家简陋的小餐馆用了餐,还到市集和商店逛了逛。我想在心中牢记每个细节,以便作出某种结论。黄昏后我回到了家,精疲力竭,听霍加述说着宫中的消息。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我们捏造的故事深深地打动了苏丹。他接受了瘟疫就像魔鬼,试图化作人形来欺骗他的想法。他决定不让陌生人入宫,进进出出都要经过严格的盘查。当问到瘟疫将何时与如何结束时,霍加展开了他那三寸不烂之舌,以至于苏丹听了之后害怕地说,他可以想像死亡天使阿兹拉尔像个醉鬼一样在城中漫步的样子;阿兹拉尔拉起他看中的人的手就把他带走。霍加慌忙提出纠正,说把人们带向死亡的不是阿兹拉尔,而是撒旦——况且也没喝醉,而是诡计多端。如同我们计划的,霍加指出,向撒旦宣战势在必行。要想了解瘟疫何时才能放过这座城市,关键就在于要注意它的动向。虽然有些苏丹的侍从说,向瘟疫宣战无异与真主对立,但苏丹没有在意这些话。后来,苏丹还问到了他的动物:瘟疫魔鬼会不会伤害他的隼、鹰、狮子和猴子?霍加立刻回答说,恶魔以人形接近人,而以老鼠的外貌接近动物。于是苏丹下令从一个未受瘟疫侵扰的遥远城市,送来五百只猫,也给了霍加所想要的人手。
我们立刻将交由我们指挥的十二个人,分派至伊斯坦布尔各地。他们负责巡视每个区域,回报死亡人数及任何观察到的事。我们在桌上摊开了一张我临摹自书本的伊斯坦布尔粗略地图。怀着畏惧又愉悦的心情,晚上我们于图上标示瘟疫散播的地方,准备好要向苏丹禀报的东西。
刚开始,我们并不觉得乐观。瘟疫在城里散播的情况像个漫无目标的流浪汉,而非诡计多端的魔鬼。有一天,它在阿克萨拉依区夺走了四十条人命,之后就放过了这儿;又一天袭击了法蒂赫,并突然出现在对岸,来到了托普哈内、吉罕吉尔,翌日再一看,这天它却几乎没有侵扰这些地方,而去了泽依莱克,又进入我们这眺望金角湾的地区,造成二十人丧命。我们无法从死亡人数中得出什么结论;一天五百人死亡,隔天一百人。当我们明白我们需要知道的不是瘟疫夺命的地方,而是最早出现感染的地区时,我们已经浪费了许多时间。苏丹再度召见了霍加。我们谨慎地想了想,决定他的说法应该是瘟疫散布在人潮拥挤的市场、人们彼此欺诈的市集,以及他们毗邻坐下闲聊的咖啡馆。他去了皇宫,晚上才回到家。
霍加将瘟疫的情况告诉了苏丹。“我们该怎么办?”苏丹问道。霍加建议,应当采取强制性措施对市场、集市及城内的往来活动加以限制。当然君王身旁的那帮蠢蛋们立刻表示了反对:这样一来城市将如何来保障生活?如果商业活动停止,生活也就会停止;瘟疫以人的形体在游荡,这一消息会吓坏所有听闻的人,就会有人相信世界末日已经到来而不听从管束;而且,没有人想被关在瘟疫魔鬼徘徊的地区,他们会起来造反。“他们说的没错。”霍加表示。当下有个蠢蛋问道,哪里能找到足够的人力来对百姓采取这种程度的控制。苏丹闻言大怒,表示他将惩罚任何怀疑他的力量的人。苏丹的话吓坏了所有人。带着这种愤怒的情绪,苏丹下令按霍加的建议去做,不过还是没有忘记征询群臣的意见。皇室星相家瑟特克先生一直在伺机对霍加进行报复,因而他提醒说,霍加仍未说明瘟疫将何时离开伊斯坦布尔。霍加担心苏丹会听从瑟特克先生的话,于是说下次晋见时将带来时间表。
《白色城堡》 7(3)
桌上的地图已被我们画满了记号及数据,但仍然找不出城里瘟疫散播的任何逻辑。现在苏丹的禁制令已经开始实施,而且持续了三天多。禁卫军守在市场的出入口、主干道、码头,拦下行人并询问他们:“叫什么名字?要去哪里?从哪里来?”他们把胆怯、吃惊的旅客及闲逛的人们送回了家,免得这些人染上瘟疫。得知封闭市场和翁卡潘的日常活动趋缓,我们把最近一个月收集到的死亡人数资料写在小纸片上,钉在墙上,思索着。就霍加看来,等着找出瘟疫是依何种逻辑散布,无异白费力气,而如果我们想保住项上人头,必须编出一些东西来应付苏丹,以便争取更多的时间。
许可证制度也就在这个时候出台了。禁卫军首领把许可证分发给了那些被认为有助于维持商业活动及城市供给的人。当我们得知首领从这项许可证制度中赚取了大笔金钱,不愿付费的小商人们已开始准备叛乱时,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死亡数字中的逻辑。霍加正跟我谈到大宰相柯普鲁吕计划与这些小商人结盟共谋时,我打断了他的话,告诉了他死亡数字中的逻辑,并努力让他相信,瘟疫已经慢慢退出了边缘街区及贫苦地区。
他对我的话不是很信服,但仍把准备时间表的工作交给了我。他说,他写了一个转移苏丹注意力的故事,这个故事不带任何意义,所以没有人可以从中作出任何结论。几天后,他问道,人是否可能编造出一个让人乐于听读,却没有什么寓意或意义的故事。“就像音乐?”我说。霍加看来相当惊讶。我们讨论着,认为这个理想的故事应该有一个像童话一样纯真的开场,主要内容又必须如噩梦般惊骇,同时结尾要像未能结合的爱情故事那样是个悲剧。他进宫的前一天晚上,我们愉快地熬夜聊着,紧张地工作着。隔壁房间中,我们的左撇子誊写员朋友正为霍加尚无法安排完成结局的故事,誊写着开场部分的漂亮文稿。到了早上,借由手中有限的数据,我从几天来努力得出的综合因素中作出结论:瘟疫将在市场夺走最后的人命,并于二十天内在城里绝迹。霍加并未询问这项结论的依据,只是说这个解救日太遥远,要我把时间表改为两周,并以其他数据隐藏瘟疫的持续时间。对此我并不那么乐观,但还是按他说的做了。霍加当场就时间表中的某些日期编了几行诗,塞给了就要完成工作的抄写员,同时要我画一些图来说明这些诗句。临近中午,他急急忙忙让人用蓝色大理石纹封面装订好论文,带着它出了门。出门时,他显得抑郁、烦躁,他有点怕。他说,他对那些他塞进故事里的鹈鹕、长翅膀的牛、红蚂蚁和会说话的猴子要比对时间表更有信心。
晚间回到家时,他显得兴高采烈,随后三周也一直洋溢着这种生气勃勃的情绪,因为他彻底说服了苏丹相信他的预言是正确的。刚开始他说:“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第一天,他一点也不抱希望。聆听一位声音优美的年轻人朗诵他的故事时,苏丹身边有些人甚至笑了出来。他们当然是故意这样来贬低霍加,减少君王对他的喜爱,但苏丹让他们肃静并斥责了他们。他只问霍加,根据什么迹象作出了瘟疫会在两周内结束的结论。霍加回答,一切都包含在故事中。而这是个没人能听得懂的故事。接着,为了取悦苏丹,他对充斥着宫中内院与每个房间的各色猫咪表示出了喜爱之情,这些猫是从特拉布宗用船运来的。
《白色城堡》 7(4)
他说,第二天进宫时,宫中已分成了两派:一派希望取消城里实施的各种防疫措施,这派人士包括皇室星相家瑟特克先生;另一派支持霍加的人则说:“就让这座城市屏住呼吸,也别让在城中游荡的瘟疫恶魔呼吸。”看到死亡人数一天天地减少,我充满了希望,但霍加仍非常忧虑。有传言说,第一派人士已与柯普鲁吕达成协议,准备发动政变;他们的目标不是战胜瘟疫,而是要摆脱他们的敌人。
第一周结束时,死亡人数明显减少,但我的计算结果显示,这种传染病不会在一周内消失。我抱怨霍加不该改变我的时间表,不过现在他却满怀希望。他兴奋地告诉我,关于大宰相的传言已经停止。此外,支持霍加的那派人士还散布了柯普鲁吕正与他们合作的消息。至于苏丹,已完全被这些阴谋诡计吓坏了,转而向他的猫咪寻求心灵的平静。
第二周接近尾声时,防疫措施对这座城市的压抑更甚于瘟疫。死亡人数逐日减少,但只有我们及像我们这样追踪死亡人数的人才知道这一点。饥荒的谣言已经爆发,伟大的伊斯坦布尔像座荒城。由于我从未离开这个地区,霍加告诉我:可以感受到在这些紧闭着的窗户与庭院门户的后面与瘟疫进行搏斗的人们的绝望,也可以感受到他们正等待着瘟疫与死亡之外的某种东西。皇宫中也可以感受到这种期待,每当有杯子掉落地板,或是有人大声咳嗽,那帮蠢蛋们便吓得直哆嗦,他们在下面窃窃私语:“看看苏丹今天会作出什么决定。”但就像那些无助的人一样,他们也渴望有事发生,且不管是那会是什么事。霍加受这股骚动波及,努力向苏丹说明瘟疫已逐渐消退,他的预言正确无误。但苏丹却并没有受他太大的影响,无奈之下,最后只好又谈论起了动物。
两天后,霍加从清真寺得到的死亡数中作出结论:这次传染病已经彻底远去。但是,那个星期五让他快乐的却不是这:一群绝望的商人与看守道路的禁卫军发生了冲突;另外,一群不满防疫措施的禁卫军,则联合几位在清真寺讲道的愚蠢伊玛目、一些渴望劫掠的流浪汉以及其他游民,声称瘟疫是真主的旨意,不该加以干涉。不过,情况失控之前,这场骚乱便已平息。取得伊斯兰教长的裁决后,二十人立即被处死,这或许夸大了这些事件。霍加感到心满意足。
隔天晚上,他宣布了自己的胜利。宫中再也没人说要取消这些防疫措施。禁卫军首领被召见时,谈到了宫中的叛乱党羽,苏丹大为恼火。这群人的敌意一度让霍加处境艰辛,现在却作鸟兽散般一哄而散了。一度有传言说,柯普鲁吕会对反叛人士采取严厉手段。霍加兴高采烈地说,就这一点而言,他也成功地对苏丹发挥了影响力。反对叛乱的人一直努力让苏丹相信,瘟疫已经平息。他们说的没错。苏丹用从未称赞过他的话语称赞了霍加。为了向霍加展示他让人从非洲运来的猴子,苏丹带他参观了他特别订制的笼子。这些猴子的肮脏及无礼令霍加厌恶。当他们看着猴子时,苏丹问道,这些猴子是否可以像鹦鹉那样学会说话。然后苏丹转向侍从,宣布希望将来能常看见霍加随侍在旁,他准备的时间表已证明正确无误。
一个月后的星期五,霍加被任命为皇室星相家。他的地位甚至比这更高:苏丹前往圣索菲亚大教堂进行周五礼拜,庆祝瘟疫结束,整座城市的人都参加了这一庆典,而霍加就紧跟在苏丹身后。防疫措施已经解除,我也加入感谢真主与苏丹的欢呼人群。当君王骑在马上经过我们身边时,民众尽情喊叫。他们欣喜若狂,失去了理智,不断挤压推挡,一波波涌上前去,又被禁卫军推挡回来。我一度被身边沸腾的人群挤到了树旁,等奋勇推开人潮挤进前方后,正好面对着霍加。他离我只有四、五步的距离,看起来满足又开心。他的眼睛避开了我的视线,仿佛不认识我。在那可怕的喧嚣声中我突然愚蠢地冲动了起来,我相信霍加没有看见我。我全力对他喊叫,似乎只要他发现我在这里,就会拯救我脱离人群,如此我便能加入掌握胜利与权力的快乐游行!但我并不是想分享胜利,也不是想从自己做的事中得到回报。那时我心中有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我应该在那儿,因为我就是霍加本身!就像我常做的噩梦一样,我和真正的自我分离了开来,从外面看着自己,也就是说我已成了另外一个人。我甚至不想知道这个我身处其内在的另外一个人到底是谁。当我满怀惧怕地看着没认出我就从我面前走过去的自己时,我只想尽快与他团聚。但是,像牲口一样的一个士兵使劲将我推入了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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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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