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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克·亚当斯故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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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克·亚当斯故事集_海明威
三下枪声
尼克正在帐篷里脱衣服。他看见火光在帐幕上投下他父亲和乔治叔叔的影子,不由感到好生不安和羞愧,尽快脱下衣服,整整齐齐叠好。他感到羞愧的是因为脱衣服竟使他想起上一晚的事。整天来他都把这事抛之脑后了。

  他父亲和叔叔吃过晚饭就走了,带着盏手提灯过湖去钓鱼。他们撑开小船之前,他父亲吩咐他,他们不在时,万一出了什么紧急情况,他只要开三下枪,他们就会马上回来。尼克从湖边穿过林子回到营地。他听得见暗处的船桨声。他父亲在划桨,他叔叔坐在船尾拉饵钓鱼。他父亲把小船撑开时,他叔叔已经拿着钓竿预先坐好了。尼克留神听他们在湖面上的动静,到再也听不见桨声才罢。

  尼克穿过林子走回去,路上倒害怕了起来。夜间他对林子总不免有点害怕。他掀开帐篷门帘,脱了衣服,摸黑悄悄钻进毯子里躺着。帐篷外的篝火烧剩一堆木炭了。尼克躺着一动不动,想法入睡。到处都没动静。尼克感到只要自己听得见一声狐狸叫,或是猫头鹰啼啊什么的,他就放心了。到目前为止还没什么明确的东西让他害怕过呢。可是眼下他却大大害怕了起来。蓦地他怕死了。才两三个礼拜前,他们在本地教堂里,刚唱过一首赞美诗,“生命总有一天会断送”。①他们唱这首赞美诗时尼克明白了自己总有一天必定会死。这使他感到非常难受。这是他头一回明白自己迟早难逃一死。

  那天晚上,他坐在过道夜明灯下看《鲁滨孙漂流记》,想②借此忘却生命总有一天会断送这一事实。保姆看见他在过道上,吓唬他说要是他不去睡觉,就要去告诉他父亲了。他进房去睡了,但等保姆一进房,他又出来,在过道夜明灯下看书,看到天亮。

  昨晚他在帐篷里就有过同样的恐惧。他只是到了晚上才有这种恐惧。开头倒不是恐惧,而是一种体会。但总是面临着恐惧,而且一旦开了头,一下子就害怕起来了。他心里真吓了,马上拿起枪,把枪口从帐篷前面伸出去,开了三枪。枪杆朝他反冲得够呛。他听见枪子在林间摧枯拉朽,一掠而过。他开了枪就放心了。

  他躺下来等他父亲回来,他父亲和叔叔在湖对面还没吹灭手提灯,他就已经睡着了。

  “那混小子,”他们往回划时,乔治叔叔说。“你干吗吩咐他叫咱们回去啊?他没准儿是大惊小怪罢了。”

  乔治叔叔是他父亲的弟弟,一个钓鱼迷。

  “啊,得了。他还小呢,”他父亲说。

  “凭什么要带他跟咱们一起到林子里来啊?”

  “我知道他胆子特小,”他父亲说,“可咱们在他那年龄胆子都小。”

  “我真受不了他,”乔治说。“他鬼话特多。”

  “啊,得了,别提了。反正今后你钓鱼的机会多的是。”

  他们走进帐篷,乔治叔叔拿手电筒照进尼克的眼睛。

  “怎么啦,尼基?”他父亲说。尼克在床上坐起身。

  “听上去既象狐狸,又象狼,就在帐篷四下转悠,”尼克说。“有点儿象狐狸,但更象狼。”当天他刚从叔叔那儿学会“既啊又啊”这词儿。

  “他没准儿听到了猫头鹰啼叫吧,”乔治叔叔说。

  早上,他父亲看见两棵大椴树枝桠交叉,所以迎风摩擦发声。

  “你看是这声响吗,尼克?”他父亲问。

  “兴许是吧,”尼克说。他不愿再想这事了。

  “今后你在林子里可不要害怕了,尼克。没一样伤得了你。”

  “连闪电也伤不了?”尼克问。

  “对,连闪电也伤不了。碰上大雷雨就到空地上去。躲在山毛榉树下面也行。雷电绝对打不中。”

  “绝对打不中?”尼克问。

  “我从没听说过有人给打中,”他父亲说。

  “哎呀,听你说山毛榉树能行,我真高兴,”尼克说。

  这会儿他又在帐篷里脱衣服。虽然他没在看他们,可是他觉察到帐幕上有两个人影。随即他听到小船给拖到湖滨,两个人影没了。他听见父亲跟什么人在说话。

  接下来他父亲大喝一声道,“穿上衣服,尼克。”

  他赶快穿好衣服。他父亲进帐篷,在野营行李袋里翻来找去。“穿上外衣,尼克。”他父亲说。

  陈良廷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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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生命总有一天会断送”是赞美诗《靠恩得救歌》中的第一句,原汉译本译为“有日银链将要折断”,典出《圣经·传道书》第12章,按“银链”指的就是“生命线”。这首赞美诗是基督教丧葬追思等活动中所用。

  ②《鲁滨孙漂流记》是英国作家笛福(1660?-1731)的代表作。
印第安人营地
又一条划船拉上了湖岸。两个印第安人站在湖边等待着。

  尼克和他的父亲跨进了船梢,两个印第安人把船推下水去,其中一个跳上船去划桨。乔治大叔坐在营船的尾部。那年轻的一个把营船推下了水,随即跳进去给乔治大叔划船。

  两条船在黑暗中划出去。在浓雾里,尼克听到远远地在前面传来另一条船的桨架的声响。两个印第安人一桨接一桨,不停地划着,掀起了一阵阵水波。尼克躺倒下去,偎在父亲的胳膊里。湖面上很冷。给他们划船的那个印第安人使出了大劲,但是另一条船在雾里始终划在前面,而且越来越赶到前面去了。

  “上哪儿去呀,爸爸?”尼克问道。

  “上那边印第安人营地去。有一位印第安妇女病势很重。”

  “噢,”尼克应道。

  划到海湾的对岸,他们发现那另一条船已靠岸了。乔治大叔正在黑暗中抽雪茄烟。那年轻的印第安人把船推上了沙滩。乔治大叔给两个印第安人每人一支雪茄烟。

  他们从沙滩走上去,穿过一片露水浸湿的草坪,跟着那个年轻的印第安人走,他手里拿一盏提灯。接着他们进入了林子,沿着一条羊肠小道走去,小道的尽头就是一条伐木的大路。这条路向小山那边折去,到了这里就明亮得多,因为两旁的树木都已砍掉了。年轻的印第安人立停了,吹灭了提灯,他们一起沿着伐木大路往前走去。

  他们绕过了一道弯,有一只狗汪汪地叫着,奔出来。前面,从剥树皮的印第安人住的棚屋里,有灯光透出来,又有几只狗向他们扑过来了。两个印第安人把这几只狗都打发回棚屋去。最靠近路边的棚屋有灯光从窗口透射出来。一个老婆子提着灯站在门口。

  屋里,木板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印第安妇女。她正在生孩子,已经两天了,孩子还生不下来。营里的老年妇女都来帮助她、照应她。男人们跑到了路上,直跑到再听不见她叫喊的地方,在黑暗中坐下来抽烟。尼克,还有两个印第安人,跟着他爸爸和乔治大叔走进棚屋时,她正好又尖声直叫起来。她躺在双层床的下铺,盖着被子,肚子鼓得高高的。她的头侧向一边。上铺躺着她的丈夫。三天以前,他把自己的腿给砍伤了,是斧头砍的,伤势很不轻。他正在抽板烟,屋子里一股烟味。

  尼克的父亲叫人放些水在炉子上烧,在烧水时,他就跟尼克说话。

  “这位太太快生孩子了,尼克,”他说。

  “我知道,”尼克说。

  “你并不知道,”父亲说。“听我说吧。她现在正在忍受的叫阵痛。婴孩要生下来,她要把婴孩生下来。她全身肌肉都在用劲要把婴孩生下来。方才她大声直叫就是这么回事。”

  “我明白了,”尼克说道。

  正在这时候,产妇又叫了起来。

  “噢,爸爸,你不能给她吃点什么,好让她不这么直叫吗?”尼克问道。

  “不行,我没有带麻药,”他的父亲说道。“不过让她去叫吧,没关系。我听不见,反正她叫不叫没关系。”

  那做丈夫的在上铺翻了个身面向着墙壁。

  厨房间里那个妇女向大夫做了个手势,表示水热了。尼克的父亲走进厨房,把大壶里的水倒了一半光景在盆里。然后他解开手帕,拿出一点药来放在壶里剩下的水里。

  “这半壶水要烧开,”他说着,就用营里带来的肥皂在一盆热水里把手洗擦了一番。尼克望着父亲的满是肥皂的双手互相擦了又擦。他父亲一面小心地把双手洗得干干净净,一面说道:

  “你瞧,尼克,按理说,小孩出生时头先出来,但有时却并不这样。不是头先出来。那就要给大家添不少麻烦了。说不定我要给这位女士动手术呢。等会儿就可以知道了。”

  大夫认为自己的一双手已经洗干净了,于是他进去准备接生了。

  “把被子掀开好吗,乔治?”他说。“我最好不碰它。”

  过一会儿,他要动手术了。乔治大叔和三个印第安男人按住了产妇,不让她动。她咬了乔治大叔的手臂,乔治大叔说:“该死的臭婆娘!”那个给乔治大叔划船的年轻的印第安人听了就笑他。尼克给他父亲端着盆,手术做了好长一段时间。

  他父亲拎起了孩子,拍拍他,让他透过气来,然后把他递给了那个老妇人。

  “瞧,是个男孩,尼克,”他说道。“做个实习大夫,你觉得怎么样?”

  尼克说,“还行。”他把头转过去,不敢看他父亲在干什么。

  “好吧,这就可以啦,”他父亲说着,把什么东西放进了盆里。

  尼克看也不去看一下。

  “现在,”他父亲说,“要缝上几针,看不看随便你,尼克。我要把切开的口子缝起来。”

  尼克没有看。他的好奇心早就没有了。

  他父亲做完手术,站起身来。乔治大叔和那三个印第安男人也站立起来。尼克把盆端到厨房去。

  乔治大叔看看自己的手臂。那个年轻的印第安人想起什么,笑了起来。

  “我要在你那伤口上放些过氧化物,乔治,”大夫说。

  他弯下腰去看看印第安产妇,这会儿她安静下来了,她眼睛紧闭,脸色灰白。孩子怎么样,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一清早我就回去,”大夫站起身来说。“到中午时分会有护士从圣依格那斯来,我们需要些什么东西她都会带来。”

  这当儿,他的劲头来了,喜欢说话了,就象一场比赛后足球运动员在更衣室里的那股得意劲儿。

  “这个手术真可以上医药杂志了,乔治,”他说。“用一把大折刀做剖腹产手术,再用九英尺长的细肠线缝起来。”

  乔治大叔靠墙站着,看着自己的手臂。

  “噢,你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没错的。”他说道。

  “该去看看那个洋洋得意的爸爸了。在这些小事情上做爸爸的往往最痛苦,”大夫说。“我得说,他倒是真能沉得住气。”

  他把蒙着那个印第安人的头的毯子揭开来。他这么往上一揭,手湿漉漉的。他踏着下铺的床边,一只手提着灯,往上铺一看,只见那印第安人脸朝墙躺着。他的脖子贴两个耳根割开了一道大口子。鲜血直冒,使躺在床铺上的尸体全汪在血泊里。

  他的头枕在左臂上。一把剃刀打开着,锋口朝上,掉在毯子上。

  “快把尼克带出棚屋去,乔治,”大夫说。

  其实用不到多此一举了。尼克正好在厨房门口,把上铺看得清清楚楚,那时他父亲正一手提着灯,一手把那个印第安人的脑袋轻轻推过去。

  父子两个沿着伐木道走回湖边的时候,天刚刚有点亮。

  “这次我真不该带你来,尼克,”父亲说,他做了手术后的那种得意的劲儿全没了。”真是糟透了--拖你来从头看到底。”

  “女人生孩子都得受这么大罪吗?”尼克问道。

  “不,这是很少、很少见的例外。”

  “他干吗要自杀呀,爸爸?”

  “我说不出,尼克。他这人受不了一点什么的,我猜想。”

  “自杀的男人有很多吗,爸爸?”

  “不太多,尼克。”

  “女人呢,多不多?”

  “难得有。”

  “有没有呢?”

  “噢,有的。有时候也有。”

  “爸爸?”

  “是呀。”

  “乔治大叔上哪儿去呀?”

  “他会来的,没关系。”

  “死,难不难?爸爸?”

  “不,我想死是很容易的吧。尼克。要看情况。”

  他们上了船,坐了下来,尼克在船梢,他父亲划桨。太阳正从山那边升起来。一条鲈鱼跳出水面,在水面上弄出一个水圈。尼克把手伸进水里,让手跟船一起在水里滑过去。清早,真是冷飕飕的,水里倒是很温暖。

  清早,在湖面上,尼克坐在船梢,他父亲划着船,他满有把握地相信他永远不会死。

  玉 澄译
医生夫妇
迪克·博尔顿从印第安营地来替尼克的父亲锯木材。他随带儿子埃迪和另一个叫比利·泰布肖的印第安人。他们走出林子,从后门进来,埃迪扛着长长的横锯。他走路时锯子就在肩上啪嗒啪嗒发出乐声。比利·泰布肖带着两把活动大铁钩。①迪克挟着三把斧子。

  他转身关上院门。那三个径自走在他头里,直奔湖岸而去,木头就掩埋在岸边沙滩里。

  这些木头原是“魔法”号轮船拖运到湖边工厂里来,②从大筏堰口气失的。木头漂流到沙滩上来,要是没碰上什么事,“魔法”号上的水手迟早会乘一条划子,顺着湖岸划来,找到木头,用带环的铁钉钉住每根木头的端头,然后把木头拖到湖面上,做一个新的筏堰。不过伐木工兴许不会来找木头,因为区区几根木头犯不着出动水手来捞取。要是没人来捞,这些木头就会泡足水,在沙滩里烂掉。

  尼克的父亲一直以为总会这么着,才雇了印第安人从营地来替他用横锯锯断木头,再用楔子把木头劈开做木材和敞口壁炉用的柴禾。迪克·博尔顿绕过小屋,向湖边走去。有四大根山毛榉木头几乎掩埋在沙滩里。埃迪将锯子一个把手挂在一棵树的树叉上。迪克在小小的码头上把三把斧子放下。迪克是个混血儿,湖边一带不少庄稼人都认为他其实是个白人。他很懒,不过一干起活来,还是一把好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嚼烟来,嚼了一口,就用奥杰布华③语对埃迪和比利·泰布肖说话。

  他们用活动铁钩扎进一根木头,使劲转动,想把木头从沙滩里松开。他们把浑身力量都压在铁钩杆上。木头在沙滩里松动了。迪克·博尔顿对尼克的父亲回过头来。

  “我说啊,医生,”他说,“你偷了好大一批木材啊。”

  “别那么说,迪克,”医生说,“这是冲上岸来的木头。”

  埃迪和比利·泰布肖把木头从湿沙里摇出来,滚到水里去。

  “把木头放在水里,”迪克·博尔顿大喝一声道。

  “你干吗这样?”医生问道。

  “洗一洗。把沙土洗掉才好锯呢。我倒要看看这木头是谁的,”迪克说。

  木头就在湖水里飘荡。迪克和比利·泰布肖身子靠着活动铁钩,在日头底下直淌汗。迪克跪在沙地里,瞧着木头顶端上过秤人的锤印。

  “原来是怀特-麦克纳利的,”他说着站起身,掸掉裤膝上的沙土。

  医生很不安。

  “那你最好别锯了,迪克,”他不耐烦地说。

  “别发火啊,医生,”迪克说。“别发火。我可不管你偷谁的。这不关我的事。”

  “你要是认为木头是偷来的,就让它去,带着你的工具回营地去吧,”医生说。他的脸红了。

  “别急啊,医生,”迪克说。他把烟草汁唾在木头上,烟草汁一滑,滑在水里冲淡了。“你我都清楚这是偷来的。跟我不相干。”

  “得了。你要是认为木头是偷来的,那就拿着家伙滚吧。”

  “喂喂,医生——”

  “拿着家伙滚吧。”

  “听我说,医生。”

  “你要是再叫我一声医生,我就敲断你的狗牙,叫你咽下去。”

  “啊,不,谅你不敢,医生。”

  迪克·博尔顿瞧着医生。迪克是个大个儿。他知道自己个儿多大。他乐意打架。他高兴。埃迪和比利·泰布肖身子靠在活动铁钩上面,瞧着医生。医生嚼着下唇的胡子,瞧着迪克·博尔顿。然后他转身就朝山上小屋走去。他们看他背影就知道他多火了。他们全都目送他上山,走进小屋里去。

  迪克说了一句奥杰布华语,埃迪笑了,可是比利·泰布肖神色非常严肃。他不懂英语,但吵架时他一直在卖力干活。他身子肥胖,只有几根胡子,像个中国佬。他操起两把活动铁钩。迪克捡起斧子,埃迪从树上摘下锯子。他们动身了,走过小屋,走出后门,进了树林。迪克让院门开着。比利·泰布肖回身把门拴住。他们穿过树林走掉了。

  医生在小屋里,坐在房里床上,看见大书桌旁地板上有一堆医学杂志。这些杂志还包着没拆封。他一看就火了。

  “你不是回来工作吧,亲爱的?”医生太太房里拉上百叶窗,她正躺着,顺口问道。

  “不!”

  “出什么事了?”

  “我跟迪克·博尔顿吵了一架。”

  “哦,”太太说。“但愿你没动肝火,亨利。”

  “没,”医生说。

  “记住,克己的人胜过克城的人,④”他太太说。她是个基督教科学派。⑤她的《圣经》,她那本《科学与健康》和《季刊》就放在暗洞洞的房里床边桌上。

  她丈夫不答腔。这会儿他正坐在床上,擦着猎枪。他推上装满沉甸甸、黄澄澄子弹的弹夹,再抽了出来,子弹都撒在床上。

  “亨利,”他太太喊道。停顿了片刻。“亨利!”

  “嗯,”医生说。

  “你没说过什么惹博尔顿生气的话吧?”

  “没有,”医生说。

  “那有什么烦心的事,亲爱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

  “跟我说说,亨利。请你别瞒住我什么事。究竟烦什么?”

  “说起来,我治好迪克老婆的肺炎,他欠了我一大笔钱,我想他存心吵上一架,这样就用不着干活来抵债了。”

  他太太不作声。医生用一块破布仔细擦着枪。他把子弹推回去,顶住弹夹的弹簧。他把枪搁在膝上坐着。他很喜欢这支枪。一会儿他听到太太在暗洞洞的房里的说话声。

  “亲爱的,我倒认为,我真的认为,谁也不会真的做出那种事。”

  “是吗?”医生说。

  “是的。我真的不信哪个人会存心做出那种事。”

  医生站起身,把猎枪放在镜台后面的墙角里。

  “你出去吗,亲爱的?”他太太说。

  “我想去走走,”医生说。

  “亲爱的,你要是看见尼克,请你跟他说妈妈要找他,行吗?”他太太说。

  医生出去,走到门廊上。顺手砰的关上身后的纱门。关上门时他听见太太倒抽口气。

  “对不起,”他在拉上百叶窗的窗户外说。

  “没事儿,亲爱的,”她说。

  他冒着暑热,走出院门,沿着小径,走进铁杉树林子里。甚至在这么个大热天里,林子里也是荫凉的。他看见尼克背靠一棵树坐着在看书。

  “你妈要你去看看她,”医生说。

  “我要跟你一起去,”尼克说。

  他父亲低头看着他。

  “行啊。那就快走吧,”他父亲说。“把书给我。我把它放在口袋里。”

  “我知道黑松鼠在哪儿了,爹,”尼克说。

  “好吧,”他父亲说。“咱们就到那儿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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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端装有活动钩的木杆,用来钩住木头使其翻转。

  ②横栏于河面上或港口的大铁链,或一大批浮木,用来防止由水上拖运来的木头漂走。

  ③奥杰布华:居住在北美苏必利湖地方的一支印第安人。

  ④典出《圣经·旧约全书·箴言》第16章第32节,引文据新译本《圣经》,此句强调有自制能力之重要。

  ⑤基督教科学派是玛丽·贝克·埃迪于1866年首创的一种医疗方法,将基督教与科学相结合,以精神力量战胜疾病。
十个印第安人
有一年过了独立纪念日,尼克同乔·加纳一家子坐了大篷车,很晚才从镇上赶回家来,一路上碰到九个喝醉的印第安人。他记得有九个,因为乔·加纳在暮色中赶车时勒住了马,跳到路中,把一个印第安人拖出车辙。那印第安人脸朝下,趴在沙地上睡着了。乔把他拖到矮树丛里就回到车厢上。

  “光从镇子边到这里,”乔说,“算起来一共碰到九个人了。”

  “那些印第安人哪,”加纳太太说。

  尼克跟加纳家两个小子坐在后座上。他从后座上往外看看乔拖到路边的那个印第安人。

  “这人是比利·泰布肖吗?”卡尔问。

  “不是。”

  “看他的裤子,怪象比利的。”

  “所有的印第安人都穿一模一样的裤子。”

  “我根本没看见他,”弗兰克说。“我一样东西也没看见,爸已经跳到路上又回来了。我还以为他在打蛇呢。”

  “我看,今晚不少印第安人都打蛇呢,”乔·加纳说。

  “那些印第安人哪,”加纳太太说。

  他们一路赶着车。从公路干道上拐入上山的坡道。马拉车爬坡很费劲,小伙子们就下车步行。路面全是沙土。尼克从校舍旁的小山顶回头看看,只见普托斯基的灯火闪闪,隔着小特拉弗斯湾,对岸斯普林斯港也是灯火闪闪。他们又爬上大篷车。

  “他们应当在那段路面上铺些石子才是,”乔·加纳说。大篷车沿着林间那条路跑着。乔和太太紧靠着坐在前座。尼克坐在两个小伙子当中。那条路出了林子,进入一平空地。

  “爸就是在这儿压死臭鼬的。”

  “还要往前呢。”

  “在哪儿都一样,”乔头也不回地说,“在这儿压死臭鼬跟在那儿压死臭鼬还不都是一码事?”

  “昨晚我看见两只臭鼬,”尼克说。

  “哪儿?”

  “湖那边。它们正沿着湖滨寻找死鱼呢。”

  “没准儿是浣熊吧,”卡尔说。

  “是臭鼬。我想,我总认得出臭鼬吧。”

  “你应当认得出,”卡尔说,“你有个印第安女朋友嘛。”

  “别那样说话,卡尔,”加纳太太说。

  “唉,闻上去都一个味呢。”

  乔·加纳哈哈大笑了。

  “你别笑了,乔,”加纳太太说。“我决不准卡尔那样说话。”

  “你有没有印第安女朋友啊,尼基①?”乔问。

  “没有。”

  “他有的,爸,”弗兰克说。“他的女朋友是普罗登斯·米切尔。”

  “她不是的。”

  “他天天都去看她。”

  “我没。”尼克坐在暗处里,夹在两个小伙子中间,听人家拿普罗登斯·米切尔打趣,心里感到大大高兴。”她不是我女朋友,”他说。

  “听他说的,”卡尔说。“我天天都看见他们在一块儿。”

  “卡尔找不到女朋友,”他母亲说。“连个印第安姊儿都没有。”

  卡尔一声不吭。

  “卡尔碰到姑娘就不行了,”弗兰克说。

  “你闭嘴。”

  “你这样满好,卡尔,”乔·加纳说。“女朋友对男人可没一点好处,瞧你爸。”

  “是啊,你就会这么说,“大篷车一颠,加纳太太顺势挨紧乔。“得了,你一生有过不少女朋友啦。”

  “我敢打赌,爸决不会有印第安女朋友。”

  “你可别这么想,”乔说。“你最好还是留神看着普罗迪,②尼克。”

  他妻子同他说了句悄悄话,他哈哈大笑。

  “你在笑什么啊?”弗兰克问。

  “你可别说,加纳,”他妻子警告说。乔又笑了。

  “尼克尽管跟普罗登斯做朋友好了,”乔·加纳说,“我就娶了个好姑娘。”

  “那才象话,”加纳太太说。

  马在沙地里费劲地拉着车。乔在黑暗中伸出手扬扬鞭子。

  “走啊,好好拉车。明天你得拉更重的车呢。”

  大篷车一路颠簸不停,跑下长坡。到了农舍,大家都下了车。加纳太太打开门,到了屋里,手里拿着盏灯出来。卡尔和尼克把大篷车后面的货物卸下来。弗兰克坐在前座上,把车赶回牲口棚,归置好马。尼克走到台阶上,打开厨房门,加纳太太正在生炉子。她正往木柴上倒煤油,不由回过头来。

  “再见,加纳太太,”尼克说。“谢谢你们让我搭车。”

  “哎,什么话,尼基。”

  “我玩得很痛快。”

  “我们欢迎你来。你不留下吃饭吗?”

  “我还是走吧。我想爹大概在等着我呢。”

  “好吧,那就请便。请你把卡尔叫来好吗?”

  “好。”

  “明天见,尼基。”

  “明天见,加纳太太。”

  尼克走出院子就直奔牲口棚。乔和弗兰克正在挤奶。

  “明天见,”尼克说。“我玩得痛快极了。”

  “明天见,尼克,”乔·加纳大声说。“你不留下吃饭吗?”

  “对,我不能留下了。请你转告卡尔,他妈妈叫他去。”

  “好,明天见。尼基。”

  尼克光着脚,在牲口棚下面草地间那条小路上走着。小路溜滑,光脚沾到露水凉丝丝的。他在草地尽头那边爬过篱笆,穿过一条峡谷,脚在沼泽泥浆里泡湿了,接着他就攀越过干燥的山毛榉树林,终于看见自己小屋里的灯光。他翻过篱笆,绕到前门廊上。他从窗口看见父亲正坐在桌前大灯光下看书。尼克开门进屋。

  “嘿,尼基,”父亲说。“今天玩得开心吗?”

  “我玩得痛快极了,爹。今年独立纪念日真带劲。”

  “你饿了吧?”

  “可不。”

  “你的鞋呢?”

  “我把鞋落在加纳家的大篷车上了。”

  “快到厨房里来。”

  尼克的父亲拿着灯走在头里。他站住揭开冰箱盖。尼克径自走进厨房。他父亲端来一个盘子,里面盛了一块冻鸡,再拿来一壶牛奶,把这些都放在他桌上,再放下灯。

  “还有些馅饼,”他说,“够了吗?”

  “妙极了。”

  他父亲在铺着油布的饭桌前一张椅子上坐下,厨房墙壁上就此映出他的巨大身影。

  “球赛哪队赢了?”

  “普托斯基队。五比三。”

  他父亲坐着看他吃,提着壶替他在杯里倒牛奶。尼克喝了奶,在餐巾上擦擦嘴。他父亲伸手到搁板上拿馅饼。他给尼克切了一大块。原来是越橘馅饼。

  “你干了些什么来着,爹?”

  “我早上去钓鱼。”

  “你钓到了什么?”

  “只有鲈鱼。”

  他父亲坐着看尼克吃饼。

  “你今天下午干了些什么?”尼克问。

  “我在印第安人营地附近散散步。”

  “你看见过什么人吗?”

  “印第安人全在镇上喝得烂醉。”

  “你一个人也没见到?”

  “我看见你朋友普罗迪了。”

  “她在哪儿?”

  “她跟弗兰克·沃希伯恩在林子里。我撞见他们。他们在一块儿好一阵子了。”

  他父亲没看着他。

  “他们在干什么?”

  “我没停下来细看。”

  “跟我说说他们在干什么?”

  “我不知道,”他父亲说。“我只听见他们在拚命扭动。”

  “你怎么知道是他们?”

  “我看见他们了。”

  “我还以为你说没看见他们呢。”

  “哎,对了,我看见他们了。”

  “是谁跟她在一块儿啊?”尼克问。

  “弗兰克·沃希伯恩。”

  “他们可--他们可——”

  “他们可什么啊?”

  “他们可开心?”

  “我想总开心吧。”

  他父亲戚身离开桌边,走出厨房纱门。他回来一看,只见尼克眼巴巴看着盘子。原来他刚才在哭呢。

  “再吃些?”他父亲拿起刀来切馅饼。

  “不了,”尼克说。

  “你最好再吃一块。”

  “不了,我一点也不要了。”

  他父亲收拾了饭桌。

  “他们在树林里什么地方?”尼克问。

  “在营地后面。”尼克看着盘子。他父亲又说,“你最好去睡睡吧,尼克。”

  “好。”

  尼克进了房,脱了衣服,上了床。他听见父亲在起居室里走来走去。尼克躺在床上把脸蒙在枕头里。

  “我的心都碎了,”他想。“如果我这么难受,我的心一定碎了。”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父亲吹灭了灯,走进自己房里。他听见外面树林间刮起一阵风,感到这阵风凉飕飕地透过纱窗吹进屋来。他把脸蒙在枕头里躺了老半天,过了一会儿就忘了去想普罗登斯,终于睡着了。半夜醒来,听到屋外铁杉树林间的风声,湖里湖水的拍岸声,他又入睡了。早上,风大了,湖水高涨,漫到湖滨,他醒来老半天才想起自己的心碎了。

  刘文澜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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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尼基是尼克的爱称。

  ②普罗迪是普罗登斯的昵称。
印第安人搬走了
普托斯基路从培根爷爷的农场直通山上。农场在路终端。可是,看上去这条路总象从农场开头,通往普托斯基似的,一路顺着树林边,直上陡峭多沙的长坡,进入林间不见了,长平地就是到此碰上一片阔叶树林突然中止的。

  这条路进了林子后就阴凉了,脚下沙地湿得发硬。路面在林间山坡上上下下,两边都是浆果树和山毛榉树苗,不得不定期修剪,免得枝桠完全挡住路面。到了夏天,印第安人就沿路采集野莓子,带到山下小屋出售,红艳艳的野山莓叠在桶里,沉甸甸的,都压碎了,上面盖着椴木叶保持阴凉;后来卖黑莓,一桶一桶的,都结实鲜亮。印第安人带着货,穿过林子到湖滨小屋来。根本听不见他们来的声息,他们就到了,带着堆满野莓子的铁皮桶,站在厨房门口。有时尼克躺在吊床上看书,闻到了印第安人进大门,走过木柴堆,绕过了屋子。凡是印第安人都是一个味儿。印第安人都有这股甜腻腻的气味。当初培根爷爷把湖岬畔的窝棚租给印第安人,他们走后,他踏进窝棚,里面全是这股味儿,那时是他头一回闻到这味儿。从此培根爷爷再也不能把窝棚租给白人了,也没印第安人来租过,因为住过这窝棚的印第安人在独立节那天到起托斯基去喝了个烂醉,回来时,躺在马奎特神父①铁路轨道上睡大觉,给半夜开过的火车压死了。那个印第安人很高大,给尼克做过一把白蜡木桨。他单身在窝棚里住过,喝了烈酒夜间独自在林间转。不少印第安人都是这样。

  印第安人没有一个发的。先前倒有过——置办农场的老一辈印第安人,到了儿孙成群,人也老了,胖了。象住在霍顿斯湾的西蒙·格林这种印第安人,有过一个大农场。可是西蒙·格林死了,他的子女把农场卖了,分掉钱财,奔别处去了。

  尼克记得西蒙·格林坐在霍顿斯湾铁匠铺面前一张椅子上,顶着太阳直冒汗,里面正在给他的马钉蹄铁。尼克在棚屋檐下铲起阴湿的泥土,用手指在土里挖虫子,只听得不断传来锤铁的当当声。他把泥土筛进装虫子的罐头里,把刚才铲过的地面再填满,拿铲子拍拍平。西蒙·格林在外面太阳下,坐在椅子上。

  “喂,尼克,”尼克一出来他就说。

  “喂,格林先生。”

  “去钓鱼?”

  “是啊。”

  “天好热,”西蒙笑道。“跟你爹说今年秋天我们会有不少鸟呢。”

  尼克一直走过铁匠铺后面那片田野,到屋里去拿钓鱼竿和鱼篮。到小河去的路上,西蒙·格林坐着双轮马车沿路走过。尼克正走进灌木林,西蒙没看见他。那是他最后一回看到西蒙·格林。那年冬天西蒙就死了,第二年夏天他的农场也卖掉了。除了农场他什么也没留下,他把一切都重新投进农场里了。有一个儿子本想继续种田,可是另外两个儿子作了主,把农场卖了。不料,到手的钱还不满想要的一半。

  格林那个本想继续种田的儿子埃迪,在春溪后面买了一块地。另外两个儿子在佩尔斯顿买下一个赌场。他们亏了本又把赌场卖了。印第安人就是这副样子。

  陈良廷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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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雅各·马奎特神父(1637-1975):法国天主教耶稣会传教士,探险家,曾与佐里埃一同沿密西西比河航行,到过阿肯色河口,返航到密歇根湖,在印第安人居住区筹建过传教据点,修造铁路。
世上的光
酒保看见我们进门,抬眼望望,不由伸出手去把玻璃罩子盖在两盆免费菜②上面。

  “给我来杯啤酒,”我说。他放了一杯酒,用把刮铲把杯子上面那一层泡沫顺手刮掉了,手里却握着杯子不放。我在柜台上放下五分镍币,他才把啤酒往我这儿一塞。

  “你要什么?”他问汤姆道。

  “啤酒。”

  他放了一杯酒,刮掉泡沫,看见了钱才把那杯酒推过来给汤姆。

  “怎么啦?”汤姆问道。

  酒保没答理他,径自朝我们脑袋上面看过去,冲着进门的一个人说:“你要什么?”

  “黑麦酒,”那人说道。酒保摆出酒瓶和杯子,还有一杯水。

  汤姆伸出手去揭开免费菜上面的玻璃罩。这是一盆腌猪腿,盆里搁着一把象剪子似的木头家伙,头上有两个木叉,让人叉肉。

  “不成,”酒保说着就把玻璃罩重新盖在盆上。汤姆手里还拿着木叉。”放回去,”酒保说道。

  “不必多说了,”汤姆说。

  酒保在酒柜下伸出一只手来,眼睁睁看着我们俩。我在酒柜上放了五毛钱,他才挺起身。

  “你要什么?”他说。

  “啤酒,”我说,他先揭开两个盆上的罩子再去放酒。

  “你们店的混帐猪腿是臭的,”汤姆说着把一口东西全吐在地上。酒保不言语。喝黑麦酒的那人付了帐,头也不回就走了。

  “你们自己才臭呐,你们这帮阿飞都是臭货,”酒保说道。

  “他说咱们是阿飞,”汤米跟我说。

  “听我说,咱们还是走吧,”我说道。

  “你们这帮阿飞快给我滚蛋,”酒保说道。

  “我说过我们要走,可不是你叫了我们才走,”我说道。

  “回头我们还来,”汤米说道。

  “最好你们不要来,”酒保对他说。

  “教训他一下,让他明白自己的不是,”汤姆回过头来跟我说。

  “走吧,”我说道。

  外面漆黑一团。

  “这是什么鬼地方啊?”汤米说道。

  “我不知道,咱们还是上车站去吧,”我说道。

  我们从这一头进城,从那一头出城。城里一皮革和鞣树皮的臭味,还有一大堆一大堆的木屑发出的味儿。我们进城时天刚黑,这时刻天又黑又冷,道上水坑都快结冰了。

  车站上有五个窑姐儿在等火车进站,还有六个白人,四个印第安人。车站很挤,火炉烧得烫人,烟雾腾腾,一股混浊的气味。我们进去时没人在讲话,票房的窗口关着。

  “关上门,行不?”有人说。

  我看看说这话的是谁。原来是个白人。他穿着截短的长裤,套着伐木工人的胶皮靴,花格子衬衫,跟另外几个一样穿着,就是没戴帽,脸色发白,两手也发白,瘦瘦的。

  “你到底关不关啊?”

  “关,关,”我说着就把门关上。

  “劳驾了,”他说道。另外有个人嘿嘿笑着。

  “跟厨子开过玩笑吗?”他跟我说道。

  “没。”

  “你不妨跟这位开一下玩笑,他可喜欢呐。”他瞧着那个叫厨子的。

  厨子眼光避开他,把嘴唇闭得紧紧的。

  “他手上抹香油呢,”这人说道。“他死也不肯泡在洗碗水里。瞧这双手多白。”

  有个窑姐儿放声大笑。我生气还是头一回看到个头这么大的窑姐儿和娘们儿。她穿着一种会变色的绸子衣服。另外两个窑姐儿个头跟她差不离,不过这大个儿准有三百五十磅。你瞧着她的时候还不信她是真的人呢。这三个身上都穿着会变色的绸子衣服。她们并肩坐在长凳上。个头都特大。另外两个窑姐儿模样就跟一般窑姐儿差不多,头发染成金黄色。

  “瞧他的手,”那人说着朝厨子那儿点点头。那窑姐儿又笑了,笑得浑身颤动。

  厨子回过头去,连忙冲着她说:“你这个一身肥肉的臭婆娘。”

  她兀自哈哈大笑,身子直打颤。

  “噢,我的天哪,”她说道。嗓子怪甜的。”噢,我的老天哪。”

  另外两个窑姐儿,一对大个儿,装得安安分分,非常文静,仿佛没什么感觉似的,不过个头都很大,跟个头最大的一个差不离。两个都足足超过两百五十磅。还有两个都一本正经。

  男人中除了厨子和说话的那个,还有两个伐木工人,一个在听着,虽然感到有趣,却红着脸儿,另一个似乎打算说些什么,还有两个瑞典人。两个印第安人坐在长凳那一端,另一个靠墙站着。

  打算说话的那个悄没声儿地跟我说:“包管象躺在干草堆上。”

  我听了不由大笑,把这话说给汤米听。

  “凭良心说,象那种地方我还从没见识过呢,”他说道。“瞧这三个。”这时厨子开腔了:

  “你们哥儿俩多大啦?”

  “我九十六,他六十九,”汤米说。

  “嗬!嗬!嗬!”那大个儿窑姐儿笑得直打颤。她嗓门的确甜。另外几个窑姐儿可没笑。

  “噢,你嘴里没句正经话吗?我问你算是对你友好的呢。”厨子说道。

  “我们一个十七,一个十九,”我说道。

  “你这是怎么啦?”汤姆冲我说。

  “好了,好了。”

  “你叫我艾丽斯好了,”大个儿窑姐儿说着身子又打着颤了。

  “这是你名字?”汤米问道。

  “可不,”她说,“艾丽斯。对不?”她回过头来看着坐在厨子身边的人。

  “一点不错。叫艾丽斯。”

  “这是你们另外取的那种名字,”厨子说道。

  “这是我的真名字,”艾丽斯说道。

  “另外几位姑娘叫什么啊?”汤姆问道。

  “黑兹儿和埃塞尔,”艾丽斯说道。黑兹儿和埃塞尔微微一笑。她们不大高兴。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一个金发娘们道。

  “弗朗西丝,”她说。

  “弗朗西丝什么?”

  “弗朗西丝·威尔逊。你问这干吗?”

  “你叫什么?”我问另一个道。

  “噢,别放肆了!”她说。

  “他无非想跟咱们大伙交个朋友罢了。难道你不想交个朋友吗?”头里说话的那人说道。

  “不想。不跟你交朋友。”头发染成金黄色的娘们说道。

  “她真是个泼辣货。一个地道的小泼妇,”那人说道。

  一个金发娘们瞧着另一个,摇摇头。

  “讨厌的乡巴佬,”她说道。

  艾丽斯又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浑身直打颤。

  “有什么可笑的,”厨子说,“你们大伙都笑,可没什么可笑的。你们两个小伙子,上哪儿去啊?”

  “你自个儿上哪儿?”汤姆问他道。

  “我要上凯迪拉克。你们去过那儿吗?我妹子住在那儿。”厨子说道。

  “他自己也是个妹子,”穿截短的长裤的那人说道。

  “你别说这种话行不行?咱们不能说说正经话吗?”厨子说道。

  “凯迪拉克是史蒂夫·凯切尔的故乡,艾达·沃盖斯特也是那儿的人。”害臊的那人说道。

  “史蒂夫·凯切尔,”一个金发娘们尖声说道,仿佛这名字象枪子儿似的打中了她。”他的亲老子开枪杀了他。咳,天哪,亲老子。再也找不到史蒂夫·凯切尔这号人了。”

  “他不是叫史坦利·凯切尔吗?”厨子问道。

  “噢,少废话!你对史蒂夫了解个啥?史坦利。他才不叫史坦利呢。史蒂夫·凯切尔是空前未有的大好人、美男子。我从没见过象史蒂夫·凯切尔这么干净、这么纯洁、这么漂亮的男人。天下找不出第二个来。他行动象老虎,真是空前未有的大好人,花钱最豪爽,”金发娘们说道。

  “你认识他吗?”一个男人问道。

  “我认识他吗?我认识他吗?我爱他吗?你问我这个吗?我跟他可熟呢,就象你跟无名小鬼那样熟,我爱他,就象你爱上帝那样深。史蒂夫·凯切尔哪,他是空前未有的大伟人、大好人、正人君子、美男子,可他的亲老子竟把他当条狗似的一枪打死。”

  “你陪着他到沿岸各地去了吗?”

  “没。在这以前我就认识他了。他是我唯一的心上人。”

  头发染成金黄色的娘们把这些事说得象演戏似的,人人听了都对她肃然起敬,但艾丽斯又打着颤了。我坐在她身边感觉得到。

  “可惜你没嫁给他,”厨子说道。

  “我不愿害他的前程。我不愿拖他后腿。他要的不是老婆。唉,我的上帝呀,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呐!”头发染成金黄色的娘们说道。

  “这样看倒也不错。可杰克·约翰逊③不是把他打倒了吗?”厨子说道。

  “这是耍诡计。那大个儿黑人偷打了一下冷拳。本来他已经把杰克·约翰逊这大个儿黑王八打倒在地。那黑鬼碰巧才得胜的,”头发染成金黄色的娘们说道。

  票房窗口开了,三个印第安人走到窗口。

  “史蒂夫把他打倒了。他还冲着我笑呢,”染金头发的娘们说道。

  “刚才你好象说过你没陪着他到沿岸各地去,”有人说道。

  “我就是为了这场拳赛才出门的。史蒂夫冲着我笑,那个该死的黑狗崽子跳起身来,给他一下冷拳。按说这号黑杂种一百个也敌不过史蒂夫。”

  “他是个拳击大王,”伐木工人说道。

  “他确实是个拳击大王。如今确实找不到他这样好的拳手。他就象位神明,真的。那么纯洁,那么漂亮,就象头猛虎或闪电那样出手迅速,干净利落,”染金头发的娘们说道。

  “我在拳赛电影中看到过他,”汤姆说道。我们全都听得很感动。艾丽斯浑身直打颤,我一瞧,只见她在哭。几个印第安人已经走到月台上去了。

  “天底下哪个做丈夫的都抵不上他,”染金头发的娘们说。“我们当着上帝的面结了婚,我顿时就成了他的人啦,往后一辈子都是他的了,我整个儿都是他的。我不在乎我的身子。人家可以糟蹋我的身子。可我的灵魂是史蒂夫·凯切尔的。天呐,他真是条好汉。”

  人人都感到不是味儿。叫人听了又伤心又不安。当下那个还在打颤的艾丽斯开口说话了,嗓门低低的。”你闭着眼睛说瞎话,你这辈子根本没跟史蒂夫·凯切尔睡过,你自己有数。”

  “亏你说得出这种话来!”染金头发的娘们神气活现地说。

  “我说这话就因为这是事实。”艾丽斯说道。“这里只有我一个人认识史蒂夫·凯切尔,我是从曼斯洛纳来的,在当地认识了他,这是事实,你明明也知道这是事实,我要有半句假话就叫天打死我。”

  “叫天打死我也行,”染金头发的娘们说道。

  “这是千真万确的,千真万确的,这个你明明知道。不是瞎编的,他跟我说的话我句句都清楚。”

  “他说些什么来着?”染金头发的娘们得意洋洋说。

  艾丽斯哭得泪人儿似的,身子颤动得连话也说不出。“他说:‘你真是可爱的小宝贝,艾丽斯。’这就是他亲口说的。”

  “这是鬼话,”染金头发的娘们说道。

  “这是真话。他的确是这么说的,”艾丽斯说道。

  “这是鬼话,”染金头发的娘们神气活现地说道。

  “不,这是真的,千真万确,一点不假的。”

  “史蒂夫决不会说出这话来。这不是他朴素说的话,”染金头发的娘们高高兴兴地说道。

  “这是真的,”艾丽斯嗓门怪甜地说道。“随便你爱信不信。”她不再哭了,总算平静了下来。

  “史蒂夫不可能说出这种话,”染金头发的娘们扬言说。

  “他说了,”艾丽斯说着,露出了笑容。“记得当初他说这话时,我确实象他说的那样,是个可爱的小宝贝,哪怕眼下我还是比你强得多,你这个旧热水袋干得没有一滴水啦。”

  “你休想侮辱我。你这个大脓包。我记性可好呢,”染金头发的娘们说道。

  “哼。你记得的事有哪一点是真的?要么记得你光腚和几时吸上可卡因跟吗啡。其他什么事你都是从报上刚看来的。我做人清白,这点你也知道,即使我个头大,男人还是喜欢我,这点你也知道,我决不说假话,这点你也知道,”艾丽斯嗓门甜得可爱地说道。

  “你管我记得哪些事?反正我记得的净是些真事,美事,”染金头发的娘们说道。

  艾丽斯瞧着她,再瞧着我们,她脸上忧伤的神情消失了,她笑了一笑,一张脸蛋漂亮得真是少见。她有一张漂亮的脸蛋,一身细嫩的皮肤,一条动人的嗓子,她真是好得没说的,而且的确很友好。可是天呐,她个头真大。她的身个真有三个娘们儿那样大。汤姆看见我正瞧着她就说:“快来,咱们走吧。”

  “再见,”艾丽斯说。她确实有条好嗓子。

  “再见,”我说道。

  “你们哥儿俩往哪条道走啊?”厨子问道。

  “反正跟你走的不是一条道,”汤姆对他说道。

  陈良廷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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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典出《新约全书·约翰福音》第9章第5节,耶稣说:“我在世上的时候,是世上的光。”

  ②西方酒吧间在三、四十年代往往摆出所谓“免费菜”以招徕顾客。

  ③杰克·约翰逊(1878-1946):美国第一个重量级黑人拳王。
拳击家
尼克一骨碌站起身。居然一点没事。他抬头望着路轨,目送末节货车拐过弯,开得看不见灯光。路轨两边都是水,落叶松全浸在水中。

  他摸摸膝盖。裤子划破了,皮肤也擦破了。两手都擦伤了,指甲里都嵌着沙子和煤碴。他走到路轨另一边,沿着小草来到水边洗洗手。他在凉水里仔细洗着,把指甲里的污垢洗净。他蹲了下来,洗洗膝盖。

  这个扳闸工真是混帐东西。他早晚总有一天要找到那家伙。叫那家伙再领教领教他的厉害。那家伙的办法好妙啊。

  “来啊,小子,”那家伙说道。“我给你看样东西。”他上当了。这玩笑开得实在够呛。下回他们休想再这样其他。

  “来啊,小子,我给你看样东西。”正说着訇的一下,他双手双膝就磕在路轨旁边了。

  尼克揉揉眼睛。肿起了一个大疙瘩。眼圈准保发青了,已经感到痛了。扳闸工那个混帐小子!

  他用手指摸摸眼睛上的肿块。哦,还好,只不过一只眼圈发青罢了。他总共就受这么点伤。这代价还算便宜。他希望能看到自己的眼睛。可是水里照不出来。天又黑,又是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他在裤子上擦擦手,站起身来,爬上路堤,走到铁轨上来。

  他顺着路轨走去。道碴铺得匀整,走道倒也方便,枕木间铺满黄沙和小石子,路面结实。平滑的路基象条穿越水洼地的堤道通向前。尼克一路向前走着。他得找个落脚点才好。

  刚才货车减速开往沃尔顿交叉站外面的调车场时,尼克就吊到了车上。天刚擦黑,尼克搭的这列货车才开过卡尔卡斯卡。这会儿他一定快到曼斯洛纳了。要在水洼地走三四英里。他就继续踩在枕木间的道碴上,顺着路轨一直走去,水洼地在升起的薄雾里朦朦胧胧。他眼睛又痛,肚子又饿,他不停走着,一直走了好几英里。路轨两旁的水洼地还是一个样。

  前面有座桥。尼克过了桥,靴子踩在铁桥上发出空洞的声音。桥下流水在枕木的缝隙间显得黑糊糊的。尼克踢着一枚松落的道钉,道钉就此滚到水里去了。桥外是群山,耸立在路轨两旁,黑咕隆咚的。在路轨那头,尼克看见有堆火。

  他顺着路轨小心地向火堆走去。这堆火在路轨的一侧,铁道路堤下面。他只看到了火光。路轨穿过一条开凿出来的山路,火光亮处出现一平空地,给树林子遮住了。尼克小心顺着路堤下来,走进树林,穿过树木向火堆走去。这是个山毛榉林子,他穿过林间时,鞋底把掉在地上的坚果踩得嘎吱嘎吱响。火堆就在林边,这会儿很明亮。有个人坐在火堆旁。尼克在树后等着,眼睁睁瞧着。看上去只有一个人。他坐在那儿,双手捧着脑袋,望着火。尼克一步跨了出来,走进火光。

  坐着的那人盯着火。尼克走近他身旁,他还是一动不动。

  “喂!”尼克说道。

  那人抬眼看看。

  “你哪儿弄来个黑眼圈?”他问道。

  “一个扳闸工揍了我一拳。”

  “从直达货车上下来吗?”

  “不错。”

  “我瞧见那孬种来着。大约一个半小时以前他刚路过这儿。他在车平顶上走着,一边甩着胳膊,一边唱歌。”那人说。

  “这个孬种!”

  “他揍你准保感到很舒服,”那人正色道。

  “我早晚要揍他一顿。”

  “多咱等他经过,对他扔石头就得了,”那人劝道。

  “我要找他算帐。”

  “你是条硬汉子吧?”

  “不是,”尼克答道。

  “你们这些小伙子全都是硬汉。”

  “不硬不行啊,”尼克说道。

  “我就是这么说来着。”

  那人瞧着尼克,笑了。在火光下尼克看到他的脸变了相。鼻子是塌下去的,眼睛成了两条细缝,两片嘴唇奇形怪状。尼克没有一下子把这些全看清,他只是看到这人的脸庞长得怪,又毁了形。就象个大花脸。在火光下神色同死尸一样。

  “你不喜欢我这副嘴脸吗?”那人问道。

  尼克不好意思了。

  “哪儿的话,”他说。

  “瞧!”那人脱了帽。

  他只有一个耳朵,牢牢贴在脑袋半边。另一个耳朵只剩下个耳根。

  “看见过这样的长相吗?”

  “没见过,”尼克说道。他看了有点恶心。

  “我受得了。难道你以为我受不了,小伙子?”那人说道。

  “没的事!”

  “他们的拳头落在我身上都开了花,可谁也伤不了我,”那小个儿说道。

  他瞧着尼克。”坐下,”他说道。“想要吃吗?”

  “别麻烦了,”尼克说道。“我要上城里去。”

  “听着!叫我阿德好了,”那人说道。

  “好!”

  “听着。我这人不大对劲,”那小个儿说道。

  “怎么啦?”

  “我是疯子。”

  他戴上帽。尼克忍不住想笑出声来。

  “你很正常嘛?”他说道。

  “不,我不好。我是疯子。呃,你发过疯吗?”

  “没。你怎会发疯的?”尼克说道。

  “我不知道,”阿德说。“你一旦得了疯病自己是不知道的。你认识我吗?”

  “不认识。”

  “我就是阿德·弗朗西斯。”

  “不骗人?”

  “你不信?”

  “信。”

  尼克知道这管保错不了。

  “你知道我怎么打败他们的吗?”

  “不知道,”尼克说道。

  “我心脏跳得慢。一分钟只跳四十下。按按脉。”

  尼克拿不定主意。

  “来啊,”那小个儿抓住了他的手。”抓住我手腕子。手指按在脉上。”

  这小个儿的手腕很粗,骨头上的肌肉鼓鼓的。尼克指尖下感到他脉搏跳动很慢。

  “有表吗?”

  “没。”

  “我也没。没个表真不方便,”阿德说道。

  尼克放下他的手腕子。

  “听着。再按一下脉。你数脉搏,我数到六十,”阿德·弗朗西斯说道。

  尼克指尖摸到缓慢有力的搏动就开始数了。他听到这小个儿大声慢慢数着,一,二,三,四,五……

  “六十,”阿德数完了。”正好一分钟。你听出是几下?”

  “四十下,”尼克说道。

  “一点不错,就是跳不快,”阿德高高兴兴说。

  有个人顺着铁道路堤下来,穿过空地走到火堆边。

  “喂,柏格斯!”阿德说道。

  “喂!”柏格斯应道。这是个黑人的声音。瞧他走路的样子尼克就知道他是个黑人。他正弯着腰在烤火,背对他们站着。他不由直起身子。

  “这是我老朋友柏格斯,他也疯了,”阿德说道。

  “幸会,幸会。你打哪儿来?”柏格斯说道。

  “芝加哥,”尼克说道。

  “那城市好哇。我还没请教你大名呐,”那黑人说。

  “亚当斯。尼克·亚当斯。”

  “他说他从没发过疯,柏格斯,”阿德说道。

  “他运气好,”黑人说。他在火堆旁打开一包东西。

  “柏格斯,咱们多咱才吃饭?”那个职业拳击家问道。

  “马上就吃。”

  “尼克,你饿吗?”

  “饿坏了。”

  “听到吗,柏格斯?”

  “你们说的话我大半都听到。”

  “我问你的不是这话。”

  “嗳。我听到这位先生说的话了。”

  他正往一个平底锅里搁着火腿片。锅烫了,油嗞嗞直响,柏格斯弯下黑人天生的两条长腿,蹲在火边,翻弄火腿,在锅里打了几个鸡蛋,不时翻着面,让蛋浸着热油,免得煎糊了。

  “亚当斯先生,请你把那袋子里的面包切几片下来吧,”柏格斯从火边回过头来说道。

  “好咧!”

  尼克把手伸进袋子里,掏出一只面包。他切了六片。阿德眼巴巴看着他,探过身去。

  “尼克,把你的刀子给我,”他说道。

  “别,别给。亚当斯先生,攥住刀子,”黑人说道。

  那个职业拳击家坐着不动了。

  “亚当斯先生,请你把面包给我,行吗?”柏格斯要求道。尼克就把面包递给他。

  “你喜欢面包蘸火腿油吗?”黑人问道。

  “那还用说!”

  “咱们还是等会儿再说吧。最好等到快吃完了。给!”

  黑人捡起一片火腿,搁在一片面包上,上面再盖个煎蛋。

  “请你把三明治夹好,给弗朗西斯先生吧。”

  阿德接过三明治,张口就吃。

  “留神别让鸡蛋淌下,”黑人警告了一声。”这个给你,亚当斯先生。剩下的归我。”

  尼克咬了一口三明治。黑人挨着阿德坐在他对面。热呼呼的火腿煎蛋味道真美。

  “亚当斯先生真饿了,”黑人说道。那小个儿不吱声,尼克对他慕名已久,知道他是过去的拳击冠军。打从黑人说起刀子的事他还没开过口呢。

  “我给你来一片蘸热火腿油的面包好吗?”柏格斯说道。

  “多谢,多谢。”

  那小个儿白人瞧着尼克。

  “阿道夫·弗朗西斯先生,你也来点吗?”柏格斯从平底锅取出面包给他道。

  阿德不答他的碴,兀自瞧着尼克。

  “弗朗西斯先生?”黑人柔声说。

  阿德不答他的碴,兀自瞧着尼克。

  “我跟你说话来着,弗朗西斯先生,”黑人柔声说。

  阿德一个劲地瞧着尼克。他拉下了帽檐,罩住了眼睛。尼克感到紧张不安。

  “你怎么胆敢这样?”他从压低的帽檐下厉声喝问尼克道。

  “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人来着?你这个神气活现的杂种。人家没请你,你自己找上门来了,还吃了人家的东西,人家问你借刀子,你倒神气啦。”

  他狠狠瞪着尼克,脸色煞白,眼睛给帽檐罩得差点看不出来。

  “你倒真是个怪人。到底是谁请你上这儿来多管闲事的?”

  “没人。”

  “你说得对极了,没人请你来。也没人请你呆在这儿。你上这儿来,当着我面神气活现的,抽我的雪茄,喝我的酒,说话神气活现。你当我们能容忍你到什么地步?”

  尼克一声不吭。阿德站起身来。

  “老实跟你说,你这个胆小的芝加哥杂种。小心你的脑袋就要开花啦。你听明白了?”

  尼克退后一步。小个儿慢慢向他步步紧逼,拖着脚步走向前去,左脚迈出一步,右脚就紧跟上去。

  “揍我啊。试试看,敢揍吗?”他晃着脑袋。

  “我不想揍你。”

  “你休想就这样脱身。回头就叫你挨顿打,明白吗?来啊,先对我打一拳。”

  “别胡闹了!”尼克说道。

  “行啊,你这个杂种。”

  小个儿两眼望着尼克的脚。刚才他离开火堆的时候,黑人就一直跟着他,这会儿趁他低头望着,黑人稳住身子,照着他后脑勺啪的一下。他扑倒在地,柏格斯赶紧把裹着布的棍子扔在草地上。小个儿躺着,脸埋在草堆里。黑人抱其他,把他抱到火边。他耷拉着脑袋,脸色怕人,眼睛睁着。柏格斯轻轻把他放下。

  “亚当斯先生,请你把桶里的水给我弄来。恐怕我下手重了点儿,”他说道。

  黑人用手往他脸上扑水,又轻轻拉他耳朵。他眼睛才闭上。

  柏格斯站起身来。

  “他没事了。用不着操心。真对不起,亚当斯先生,”他说道。

  “没关系。”尼克低头望着小个儿。他看见草地上的棍子,顺手捡了起来。棍子有个柔韧的把儿,抓在手上倒是得心应手。这是拿旧的黑皮革做的,重的一头裹着手绢。

  “这是鲸骨把儿。如今没人再做这玩意儿了,”黑人笑道。“我不知道你自卫的能耐怎么样,不管怎么着,我不希望你把他打伤,或是打中他要害,也不希望他打伤你。”

  黑人又笑了。

  “你自己倒把他打伤了。”

  “我知道怎么办。他一点都记不得的。每当他这样发作,我总是只好给他来一下,叫他换换脑筋。”

  尼克兀自低头望着躺在地上的那小个儿,在火光中只见他闭着眼。柏格斯往火里添了些柴禾。

  “亚当斯先生,你不必再为他操心啦。他这模样我以前见得多了。”

  “他怎会发疯的?”尼克问道。

  “噢,原因可多着呐,”黑人在火边答道。“亚当斯先生,来杯咖啡怎么样?”

  他递给尼克一杯咖啡,又把刚才给那个昏迷不醒的人铺在脑袋下的衣服捋捋平。

  “一则,他挨打的次数太多啦。不过挨打只是使他变得头脑有些简单罢了,”黑人呷着咖啡道。“再则,当时他妹妹是他经纪人,人家在报纸上老是登载什么哥哥啊,妹妹啊这一套,还有她多爱她哥哥,他多爱他妹妹啊什么的,后来他们就在纽约结了婚,这下子就惹出不少麻烦来了。”

  “这事我倒记得。”

  “可不。其实他们哪里是什么兄妹啊,根本没影的事,可是就有不少人横竖都看不顺眼,他们纷纷嘀嘀咕咕的,有一天,她就此出走,一去不回了。”

  他喝了咖啡,用淡红色的掌心抹抹嘴。

  “他就这样发疯了。亚当斯先生,你要不要再来点咖啡?”

  “不了,谢谢。”

  “我见过她几回,”黑人接着说道。“她是个很好看的女人。看上去简直跟他象双胞胎。要不是他的脸给揍扁了,他也不难看。”

  他不说了。看来故事讲完了。

  “你在哪儿认识他的?”尼克问道。

  “我在牢里认识他的。打她出走以后,他老是揍人,人家就把他关进牢里。我因为砍伤一个人也坐了牢,”黑人说道。

  他笑了笑,低声说下去:

  “我一见他就喜欢上了,我出了牢,就去看望他。他偏要拿我当疯子,我不在乎。我愿意陪着他,我喜欢见见世面,我再也用不着去偷了。我希望过个体面人的生活。”

  “那你们都干些什么来着?”尼克问道。

  “噢,什么也不干。就是到处流浪。他可有钱呐。”

  “他准保挣了不少钱吧。”

  “可不。不过,他的钱全花光了。要不就是全给人夺走了。她给他寄钱呢。”

  他拨旺火堆。

  “她这个女人真是好极了。”他说。“看上去简直跟他象双胞胎。”

  黑人对这个躺着直喘大片的小个儿细细看着。他一头金发披散在脑门上。那张被打得变相的脸看上去象孩子那样恬静。

  “亚当斯先生,我随时都可以马上叫醒他。不在意的话请你还是趁早走吧。倒不是我不想好好招待你,实在是怕他见到你又惊动了。我又不愿意敲他脑袋,可是碰到他犯病,也只好这么办。我只有尽量别让他见人。亚当斯先生,你不介意吧?得了,别谢我,亚当斯先生。我早就该叫你对他留神了,不过他看上去还喜欢你,我心想这下可太怕了呢。你沿着路轨走两英里就看到城了。人家都管它叫曼斯洛纳。再见吧。我真想留你过夜,可是实在办不到。你要不要带着点火腿面包?不要?你最好带一份三明治吧。”黑人这一番话说得彬彬有礼,声音低沉、柔和。

  “好。那么再见吧,亚当斯先生。再见,一路顺风!”

  尼克离开火堆走了,穿过空地走到铁道路轨上去。一走出火堆范围,他就竖起耳朵听着。只听得黑人低沉柔和的嗓门在说话,就是听不出说些什么。后来又听得小个儿说:“柏格斯,我脑袋好痛啊。”

  “弗朗西斯先生,回头就会好的。你只消喝上这么一杯热咖啡就好了,”黑人的声音在劝慰道。

  尼克爬上路堤,走上路轨。没想到手里还拿着一份三明治,就放进了口袋。趁着路轨没拐进山间,他站在逐渐高起的斜坡上回头望着,还看得见空地上那片火光。

  陈良廷译
杀人者
亨利那家供应快餐的小饭馆的门一开,就进来了两个人。他们挨着柜台坐下。

  “你们要吃什么?”乔治问他们。

  “我不知道,”其中一个人说。“你要吃什么,艾尔?”

  “我不知道,”艾尔说。“我不知道我要吃什么。”

  外边,天快断黑了。街灯光打窗外漏进来。坐在柜台边那两个人在看菜单。尼克·亚当斯打柜台另一端瞅着他们。刚才他们两人进来的时候,尼克正在同乔治谈天。

  “我要一客烤猪里脊加苹果酱和马铃薯泥,”头一个人说。

  “烤猪里脊还没准备好。”

  “那你干吗把它写上菜单呢?”

  “那是晚餐的菜,”乔治解释说,“六点钟有得吃。”

  乔治瞄一眼挂在柜台后面墙上的那只钟。

  “五点啦。”

  “钟面上是五点二十分,”第二个人说。

  “它快二十分钟。”

  “浑蛋钟,”头一个人说。“那么,你们有些什么吃的?”

  “我可以供应你们随便哪一种三明治,”乔治说。“你们可以要火腿蛋,熏肉蛋,肝加熏肉,或者牛排。”

  “给我来客炸仔鸡饼,配上青豆,奶油生菜和马铃薯泥。”

  “那是晚餐的菜。”

  “我们要的,样样都是晚餐的菜,是吗?你们就是这么做生意的。”

  “我可以供应你们火腿蛋,熏肉蛋,肝——”

  “我要火腿蛋,”那个叫做艾尔的人说。他戴顶常礼帽,穿一件横排钮扣的黑大衣。他那张脸又小又白,绷紧着嘴,围一条丝围巾,戴着手套。

  “给我熏肉蛋,”另一个人说。他身材同艾尔差不多。他们的面孔不一样,穿得却象是一对双胞胎。两人都穿着绷得紧紧的大衣。他们坐在那儿,身子前倾,胳膊肘搁在柜台上。

  “有啥可喝的?”艾尔问道。

  “啤酒,葡萄酒,姜汁酒,”乔治说。

  “我是说你有啥好喝的?”

  “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些。”

  “这是个买卖私货的城市,”另一个人说。“人们管它叫什么来着?”

  “山高皇帝远--管勿着。”

  “可听到这说法吗?”艾尔问他的朋友。

  “没有,”那个朋友说。

  “你们这儿晚上干什么?”艾尔问道。

  “人们来吃晚饭,”他的朋友说,“人们全都到这里来吃正餐。”

  “对,”乔治说。

  “你也认为对吗?”艾尔问乔治。

  “当然。”

  “你是个相当聪明的小伙子,可不是吗?”

  “当然,”乔治说。

  “唔,你不是,”另一个小个子说,“他是吗,艾尔?”

  “他是个哑子,”艾尔说。他转身向尼克说。“你叫什么名字?”

  “亚当斯。”

  “又是个聪明小伙子,”艾尔说,“难道他不是个聪明小伙子吗,麦克斯?”

  “这个城尽是些聪明小伙子,”麦克斯说。

  乔治把两盆东西放在柜台上,一盆是火腿蛋,另一盆是熏肉蛋。他又放下两碟装着炸马铃薯的添菜,然后关上通向厨房那扇便门。

  “哪一盆是你的?”他问艾尔。

  “你不记得吗?”

  “火腿蛋。”

  “真是个聪明小伙子,”麦克斯说,他探身向前拿了火腿蛋。两个人都戴着手套吃饭。乔治在一旁瞅着他们吃。

  “你在看什么?”麦克斯望着乔治说。

  “不看什么。”

  “浑蛋,你是在看我。”

  “也许这小伙子是闹看玩的,麦克斯,”艾尔说。

  乔治哈哈一笑。

  “你不用笑,”麦克斯对他说。“你根本就不用笑,懂吗?”

  “懂,懂,”乔治说。

  “他认为懂了,”麦克斯对艾尔说,“他认为懂了。好样的。”

  “啊,他是个思想家,”艾尔说。他们继续在吃。

  “柜台那头那个聪明小伙子叫什么名字?”艾尔问麦克斯。

  “嗨,聪明小伙子,”麦克斯对尼克说,“你同你那个朋友一起到柜台另一边去。”

  “什么意思?”尼克说。

  “没啥意思。”

  “你还是过去吧,聪明小伙子,”艾尔说。尼克走到柜台后面去。

  “什么意思?”乔治问道。

  “别管闲事,”艾尔说。“谁在厨房里头?”

  “一个黑鬼。”

  “黑鬼是干什么的?”

  “那个黑鬼是厨子。”

  “要他进来。”

  “什么意思?”

  “要他进来。”

  “你们以为你们是在哪儿呀?”

  “我们在哪儿,我们最清楚不过,”那个叫做麦克斯的人说,“我们看来象傻瓜蛋吗?”

  “你说傻话,”艾尔对他说。“你干吗要同这小子争辩?听着,”他对乔治说,“要那个黑鬼出来,到这里来。”

  “你们打算要怎么对待他?”

  “没事儿。聪明小伙子,你想一想。我们会怎么对待一个黑鬼?”

  乔治打开通向后边厨房的小门。“萨姆,”他叫道,“进来一会儿。”

  通向厨房那扇门一开,那个黑鬼进来了。“什么事?”他问道。柜台边那两个人朝他一看。

  “好,黑鬼。你就站在那儿,”艾尔说。

  那个黑鬼萨姆,没有解掉围单就站在那里,眼睛盯着坐在柜台边那两个人看。”是,先生,”他说。艾尔从凳子上下来。

  “我同这黑鬼和聪明小伙子一起回到厨房里去,”他说。“回厨房里去,黑鬼。你同他一起走,聪明小伙子。”那个小个子走在尼克和厨子萨姆后面,回到厨房里去。他随手关上门。那个叫做麦克斯的人则和乔治隔着柜台面对面坐在那儿。他眼睛并不看着乔治,而是对着镶在柜台后面那排镜子看。亨利这家快餐小饭馆是由一间酒吧改装起来的。

  “唔,聪明小伙子,”麦克斯一边说,一边眼睛望着镜子,”你为什么不开开口?”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嗨,艾尔,”麦克斯高声说,“聪明小伙子要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干吗不告诉他?”艾尔的声音打厨房里传来。

  “你认为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你觉得怎样?”

  麦克斯在说话的时候,一直望着镜子。

  “我说不上来。”

  “嗨,艾尔,聪明小伙子说他说不上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听到了,行,”艾尔从厨房里说。他用一只番茄汁瓶子把那个小洞口撑开,这个小洞洞是用来递盆子进厨房的。”听着,聪明小伙子,”他打厨房里对乔治说。“站过去点,站到卖酒柜台那边去。你往左边移一移,麦克斯。”他象个摄影师在准备拍团体照那样。

  “同我谈谈呀,聪明小伙子,”麦克斯说,“你以为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啦?”

  乔治一言不发。

  “我来告诉你,”麦克斯说。“我们准备杀一个瑞典佬。你可认识一个大个子瑞典佬,叫做奥利·安德烈森的?”

  “认识。”

  “他每天晚上都到这儿来吃晚饭,可不是吗?”

  “他有时候到这儿来。”

  “他是在六点钟到这儿来的,可不是吗?”

  “如果他来的话,是这时间。”

  “我们全都知道,聪明小伙子,”麦克斯说。“谈点别的事儿吧。去看过电影吗?”

  “偶尔去一趟。”

  “你应该多去看看电影。对象你这样一个聪明小伙子说来,看电影真快活。”

  “你们干吗要杀奥利·安德烈森?他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地方?”

  “他从来没有机会对我们怎样过。他连见也从来没有见到过我们。”

  “他只是要和我们见一次面,”艾尔从厨房里说。

  “那你们为什么要杀他呢?”乔治问道。

  “我们是替一个朋友杀他的。只是受一个朋友之托,聪明小伙子。”

  “住口,”艾尔从厨房里说。“你他妈的话太多了。”

  “唔,我得教聪明小伙子乐一乐。可不是吗,聪明小伙子?”

  “你他妈的话太多啦,”艾尔说。“这个黑鬼和我这个聪明小伙子就会自得其乐。我把他们捆得象修道院里一对女朋友那样。”

  “我还以为你真是在修道院里呢。”

  “你懂个屁。”

  “你是在一个清静的修道院里,你就是待在那儿。”

  乔治抬头看看时钟。

  “如果有什么人进来,你就对他们说,厨子出去啦,如果他们还是赖着不走,你就告诉他们,你可以进去亲自烧给他们吃。懂吗,聪明小伙子?”

  “懂,”乔治说,“那么,过后你打算怎么处置我们呢?”

  “那得看情况喽,”麦克斯说。“这是你们一时间决不会知道的许多事情之一。”

  乔治抬头看看时钟。六点一刻。临街那扇门开开来了。一个市内电车司机进来。

  “喂,乔治,”他说。“有晚饭吃吗?”

  “萨姆出去啦,”乔治说。“他大约要半个钟头才回来。”

  “那我还是上别的地方去吧,”那个司机说。乔治看看时钟。六点二十分。

  “真是个呱呱叫的聪明小伙子,”麦克斯说。“你真是个地道的小绅士。”

  “他知道我会要他的脑袋瓜子,”艾尔从厨房里说。

  “不,”麦克斯说。“不是这么回事。聪明小伙子呱呱叫。他是个呱呱叫的小伙子。我喜欢他。”

  到了六点五十五分的时候,乔治说:“他不会来了。”

  这期间,小饭馆里已经来过另外两个人。其中一个人要买一客"袋装"的火腿蛋三明治随手带走,乔治曾到厨房里去一会儿,为他准备。他在厨房里看到把常礼帽戴在后脑勺的艾尔坐在便门旁边一只凳子上,一支锯断了的散弹枪枪口搁在架子上。尼克和那厨子背靠背待在角落里,嘴里各塞着一条毛巾。乔治做好了三明治,用油纸包好,放进一只纸袋里,拿了进来,那人付了钱后就走。

  “聪明小伙子样样事情都会做,”麦克斯说。“他能烧能煮,样样都行。你一定会使一个姑娘变成个贤妻良母,聪明小伙子。”

  “是吗?”乔治说。“你们那个朋友奥利·安德烈森不打算来了。”

  “我们再等他十分钟,”麦克斯说。

  麦克斯看看镜子,又看看时钟。钟面是七点钟,接着是七点零五分。

  “出来,艾尔,”麦克斯说。“我们还是走吧。他不来了。”

  “还是再等他五分钟吧,”艾尔打厨房里说。

  到了五分钟的时候,有个人进来,乔治说,厨子生病了。

  “那你干吗不另找一个厨子?”那人问道。“你不是在开快餐小饭馆吗?”他走了出去。

  “出来,艾尔,”麦克斯说。

  “这两个聪明小伙子和这个黑鬼怎么样啦?”

  “他们没问题。”

  “是吗?”

  “当然。咱们这就好啦。”

  “我不喜欢这玩意儿,”艾尔说。“不干脆。你话太多了。”

  “啊,有啥道理,”麦克斯说。“我们总得乐一乐嘛,可不是吗?”

  “总之,你话太多了,”艾尔说。他打厨房里出来。那支锯掉了枪筒的散弹枪在他那件太紧的大衣腰部显得有点鼓鼓囊囊的。他用套着手套的手把上衣拉拉挺。

  “再见,聪明小伙子,”他对乔治说,“你运气大大的好。”

  “这倒是实话,”麦克斯说。“你应该去赌赌赛马,聪明小伙子。”

  他们俩走出门去。乔治透过窗门瞅着他们从弧光灯下面走过去,穿过大街。他们穿着那么包紧的大衣,戴着常礼帽,样子真象两个耍杂技的。乔治回身穿过转门,走进厨房,为尼克和那个厨子解绑。

  “我可再也不要这玩意儿了,”厨子萨姆说。“我可再也不要这玩意儿了。”

  尼克站了起来,他以前嘴里从来没有塞进过毛巾。

  “哼,”他说,“啥个道理?”他正想把这事情用豪言壮语打发了。

  “他们打算杀死奥利·安德烈森,”乔治说。“他们准备趁他进来吃饭的时候,把他枪杀了。”

  “奥利·安德烈森?”

  “当然。”

  那个厨子用两只拇指摸摸嘴角。

  “他们都走啦?”他问道。

  “走啦,”乔治说。“他们这会儿都走啦。”

  “我可不喜欢这事儿,”那个厨子说。“我可完全不喜欢这事儿。”

  “你听好,”乔治对尼克说,“你最好还是去看一下奥利·安德烈森吧。”

  “行。”

  “你对这事情还是一点也别去插手为好,”厨子萨姆说,

  “你最好还是别卷进去。”

  “如果你不想去,就别去,”乔治说。

  “同这种事情搅在一起,对你并没有什么好处,”那个厨子说,“你别卷进去。”

  “我去看他,”尼克对乔治说。“他住在哪儿?”

  那个厨子转身就走。

  “小孩子也总会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说。

  “他住在赫希的小公寓里,”乔治对尼克说。

  “我上他那儿去。”

  外面的弧光灯黑过光秃秃的树枝。尼克沿着车轨向街上走去,在另一支弧光灯下拐弯,向一条小街走去。走到街上的第三幢房子就是赫希的小公寓。尼克走上两个踏级,揿一揿铃。一个妇女来开门。

  “奥利·安德烈森住在这儿吗?”

  “你要看他吗?”

  “是呀,如果他在的话。”

  尼克跟着那妇女登上楼梯,又折回到走廊的尽头。她敲敲门。

  “谁呀?”

  “有人要看你,安德烈森先生,”那个妇女说。

  “我是尼克·亚当斯。”

  “进来。”

  尼克打开门,走进房里。奥利·安德烈森和衣躺在床上。他本来是个重量级职业拳击家,他个子长,床太短。他头枕着两只枕头。他并没有朝尼克看。

  “怎么啦?”他问道。

  “我在亨利小饭铺那儿,”尼克说,“有两个人进来,把我和那个厨子捆了起来,他们说准备杀死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听起来有点儿傻里傻气。奥利·安德烈森一言不发。

  “他们把我们弄到了厨房里,”尼克继续说下去。“他们打算趁你走进去吃饭的时候,打死你。”

  奥利·安德烈森望着墙壁,什么也不说。

  “乔治认为还是让我来把这番情况告诉你。”

  “这种事情,叫我有什么办法,”奥利·安德烈森说。

  “我来说给你听,他们是啥个样子。”

  “我不想知道他们是啥个样子,”奥利·安德烈森说。他望着墙壁。“谢谢你来告诉我这番情况。”

  “没什么,没什么。”

  尼克望着躺在床上的那个大汉。

  “你要我去警察局跑一趟吗?”

  “不,”奥利·安德烈森说。“去了也没什么用。”

  “没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吗?”

  “是呀,没啥好帮的。”

  “那也许只是一种恐吓吧。”

  “不,那不光光是恐吓。”

  奥利·安德烈森翻过身去,面对着墙壁。

  “唯一的事情是,”他向着墙壁说。“我就是不能拿定主意出去一下。我整天躺在这儿。”

  “你不能离开这个城吗?”

  “不能,”奥利·安德烈森说。“这样奔来赶去,我已经跑够了。”

  他望着墙壁。

  “现在没有什么办法。”

  “你不能想个办法,把这事情了结掉吗?”

  “不,我已经叫人家不高兴啦。”他用同样起板的声音说。“没有什么办法。再过一会,我会打定主意出去一下。”

  “我还是回去看看乔治,”尼克说。

  “再见,”奥利·安德烈森说,他眼睛并没有朝尼克那边看,“感谢你跑来一趟。”

  尼克出去了。他关门时,看到奥利·安德烈森和衣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墙壁。

  “他整天待在房里,”女房东在楼下说。“我想他身体不大舒服。我跟他说:‘奥利·安德烈森先生,象这样秋高起爽的日子,你应该出去散散步。’可是,他不喜欢这样做。”

  “他不想出去。”

  “他身体不大舒服,真叫人难过,”那妇女说,“他是个极好的人。他是吃拳击饭的,你知道。“

  “我知道。“

  “你除了从他脸上的样子看得出以外,你是决不会知道的,”那个妇女说。他们就站在临街的门廊里谈话。”他实在真和气。”

  “好吧,晚安,赫希太太,”尼克说。

  “我不是赫希太太,”那妇女说。“这地方是她的。我不过是替她照看房子。我是贝尔太太。”

  “啊,晚安,贝尔太太,”尼克说。

  “晚安,”那妇女说。

  尼克打暗黑的大街走到弧光灯下面的拐角处,然后沿着车轨走到亨利那家小饭馆。乔治在里头,在柜台后面。

  “你看到奥利啦?”

  “看到了,”尼克说。“他在屋子里,他不愿意出去。”

  那个厨子一听到尼克的声音,就打开厨房那扇门。

  “这种话我连听也不要听,”他说道,又把门关上了。

  “你可把情况都告诉他了吗?”乔治问道。

  “当然。我告诉他了,可是,他什么情况都知道了。”

  “他打算怎么办?”

  “他什么打算也没有。”

  “他们要杀他呀。”

  “我想是这样。”

  “他一定是在芝加哥搅上了什么事情。”

  “我也这样想,”尼克说。

  “这真是糟糕的事情。”

  “这是桩可怕的事情,”尼克说。

  他们不再说什么。乔治伸手到下面取了一条毛巾,揩揩柜台。

  “我不知道他干了些什么?”尼克说。

  “出卖了什么人。因此他们要杀死他。”

  “我准备离开这个城市,”尼克说。

  “好呀,”乔治说,“这是一桩值得干的好事情。”

  “他这样等在屋子里,同时知道自己眼看就要碰上什么事情,我可真不忍心想象这事。这太他妈的可怕了。”

  “唔,”乔治说,“你还是别想这事情为好。”

  曹 庸译
最后一方清净地①
x“尼基,”妹妹对他说,“听我说哪,尼基。”

  “我不想听。”

  他只顾看着那口清泉,泉眼里水噗噗地往外直冒,水里有小股小股的沙子跟着喷出来。泉边的小石子里插着一根带杈的干树枝,上面挂着一只铁皮水杯。尼克·亚当斯瞧了瞧水杯又看起泉水来,涌出的泉水汇成一道清澈的水流,在路旁的小石子地上流去。

  路的两头他都一眼看得见,他抬眼望了望山冈,又向下看了看码头和湖上,湖湾对面是林木葱茏的尖角地,碎浪翻白的湖岸外是开阔的湖面。他背靠着一棵大杉树,后面是一漆黑沉沉的杉林沼泽地。妹妹坐在旁边的青苔上,拿胳膊搂着他的肩头。

  “他们在等你回家吃晚饭呢,”妹妹说。“一共来了两个人。是坐一辆马车来的,他们问你上哪儿去了。”

  “有谁告诉他们了吗?”

  “谁也不知道你在哪儿呀,就我一个人晓得。你钓到的鱼多吗,尼基?”

  “钓到二十六条。”

  “都是大鱼吗?”

  “给人家做菜正合适。”

  “喔,尼基,你可别卖了呀。”

  “那老板娘肯出我一块钱一磅,”尼克·亚当斯说。

  妹妹晒成了一身的褐色,她的眼睛又是深褐色的,头发也是深褐色的,夹着晒得发了黄的一绺绺。兄妹俩相亲相爱,别人根本不在话下。家里的其他成员在他们眼里都是“别人”。

  “他们什么都知道了,尼基,”妹妹完全是一副绝望的口气。”他们说要拿你做个样子叫人家看看,说是要把你送教养院呢。”

  “他们只有一件事抓到了证据,”尼克说。“不过我看我还是得暂时去避避风头。”

  “我一块儿去好吗?”

  “不行。我很抱歉,小妹。我们还有多少钱?”

  “十四块六毛五。我都带来了。”

  “他们还说了什么别的没有?”

  “没有。就说不见你回家他们就不走。”

  “妈妈还得弄吃的招待他们,一定弄得头都疼了。”

  “已经请他们吃过一顿午饭了。”

  “他们都干了些什么呢?”

  “就在纱窗阳台上坐着没事干。他们要向妈妈讨你的猎枪看,可我刚才一见他们出现在栅栏前,把枪早藏在柴棚里了。”

  “你料到他们要来?”

  “是啊。你不也料到他们要来吗?”

  “就是。这些混蛋!”

  “我也觉得他们挺混蛋的,”妹妹说。“我都这么大了,还不让我一块儿去吗?我把枪都藏好了。钱也都带来了。”

  “带上你我不放心,”尼克·亚当斯对她说。“我连自己要去哪儿,心中都还没一点数呢。”

  “你怎么会没数呢。”

  “我们要是两个人一块儿去,人家该更注目了。一个小伙子一个小姑娘,多显眼哪。”

  “我扮个男孩子好了,”她说。“反正我也一直很想做个男孩子。我只要把头发剪短了,谁还看得出我是个姑娘家呢。”

  “对,”尼克·亚当斯说。“这倒是真的。”

  “我们还是得考虑得周到一些,”她说。“求求你了,尼克,求求你了。我一块儿去可以帮你很多忙呢,再说没有了我你会感到冷清清的。你说是不?”

  “我现在一想起要离开你,就已经感到冷清清了。”

  “你看这不是?再说这一走说不定就得几年。谁说得定呢?带上我吧,尼基。求求你带上我吧。”她把他亲了亲,两条胳膊紧紧搂住了他。尼克·亚当斯望着她,拼命想把自己的思路理理清楚。事情难办哪。可他没有别的办法。

  “论理我是不该带你去的。不过话要说回来,论理我就根本不该闯这个祸,”他说。“好,我就带你去。不过,恐怕至多只能带你两三天。”

  “这没关系,”妹妹对他说。“什么时候你不要我了,我就马上回家。要是你觉得我麻烦,觉得我讨厌,觉得我费钱,我一定回家就是。”

  “我们得好好合计一下,”尼克·亚当斯对她说。他瞧了瞧路的两头,又抬眼望了望天,天空中飘浮着大团大团下午的高层云,再看看尖角地外的湖上,湖上尽是一片片白色的浪花。

  “我得穿过树林子上尖角地那边的小旅馆去,把鲑鱼卖给老板娘,”他对妹妹说。“这鱼是她定好了的,今天要做菜供应夜市。眼下馆子里吃鲑鱼的比吃鸡的多。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这些鲑鱼是挺不错的。我已经掏洗干净,用干酪包布包好,所以准能保持新鲜,不会变味。我打算告诉她,本地的猎监员跟我有些过不去,他们正在到处找我,我得到外地去躲上一阵。我打算问她讨一只平底小锅,问她要一些盐和胡椒粉,另外再要些咸肉,要些瓶酥油,要些玉米粉。我还要问她讨一只布袋,好装东西,我还打算去弄些杏干、李干,弄些茶叶,多带些火柴,再带把小斧头。不过毯子我只能弄上一条。她会帮我忙的,因为卖鲑鱼犯法,买鲑鱼也一样犯法。”

  “我可以去弄条毯子,”妹妹说。“我就把枪裹在毯子里,把你我的鹿皮鞋都带上,我再去换一条其他样式的工装裤,换一件衬衫,把身上的换下来藏藏好,让他们以为我还是穿的这身衣裤。还要带肥皂,梳子,剪刀,针线包,一本《洛纳·杜恩》②,一本《瑞士家庭鲁滨逊》③。”

  “有点二二口径的子弹找到多少带多少,”尼克·亚当斯正说着,话音忽然匆匆一转:“快过来!躲一躲!”他看见路上来了一辆马车。

  他们就在杉树后面贴着软绵绵的青苔坡面趴下,听见了沙土路上轻轻的马蹄得得,夹着细微的轮声咿哑。车上的人谁也没说话,但是车过时尼克·亚当斯闻到了他们身上的气味,还闻到了马的汗臭。他当他们会停下车来,到泉水跟前饮饮马、喝点水什么的,所以急得一身是汗,直到车子往码头的方向去远了,这才放了心。

  “就是他们吧,小妹?”他问。

  “没错,”她说。

  “来,爬到后面去,”尼克·亚当斯说。他拖着他那袋鱼爬到了后面的沼泽地里。这一带的沼泽地长满了青苔,却并不泥泞。他这才站起身来,把口袋藏在一棵杉树的树干背后,做个手势让妹妹再往里走。他们脚步轻得像鹿一样,钻进了这片尽是杉树的沼泽地里。

  “内中有一个我认识,”尼克·亚当斯说。“这王八蛋可是个坏种。”

  “他说他已经盯了你四年了。”

  “我知道。“

  “那另外一个,穿一身青、脸皮颜色像烟草渣儿的大个子,是从本州的南边来的。”

  “好,”尼克说。“人都看到了,我还是快些走吧。你回家不会出岔子吧?”

  “不会。我抄近路翻山走,不走大路。晚上我在哪儿跟你碰头,尼基?”

  “我看你实在不应该去,小妹。”

  “我一定得去。你不知道,这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可以留一张条子给妈妈,说我跟着你去了,说你会好好照应我的。”

  “好吧,”尼克·亚当斯说。“我就在遭过雷击的那棵大青松旁边等你。从树林口一直往里走,看见倒在地上的那一棵便是。你知道那棵树吗?抄近路去大路,总得过那棵树的。”

  “那离我们家近得很呢。”

  “我不想让你带着那么些东西跑太多的路。”

  “我听你的就是。可你千万别去冒险啊。”

  “我真恨不得手里有把枪,这就赶到树林边,趁那两个坏蛋还在码头上,就把他们两个全崩了,再到老磨坊去弄块铁芯来,用铁丝在他们身上一系,把他们沉到深水里去。”

  “这以后呢,你又准备怎么样?”妹妹问。”他们可是上面派来的。”

  “那第一个王八蛋谁也没派他来。”

  “可你打死了驼鹿,你还卖鲑鱼,他们在你小船上查到的那许多东西都是你打死的。”

  “打这种东西不算犯法。”

  他不想提起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因为那就是他们所掌握的证据。

  “我明白。可你总不能去杀人吧,我要跟着你去也就是为了这个缘故。”

  “我们不提这个。不过那两个王八蛋我真恨不得宰了他们。”

  “我明白,”她说。“我的心情也跟你一样。可我们总不能去杀人呀,尼基。你就答应我不干,成吧?”

  “不成。这么一说,给老板娘送鲑鱼去恐怕也不大保险呢。”

  “我给你送去。”

  “不。太重了。我带着货色穿沼泽地,绕到旅馆后面的树林子里。你径直去旅馆,看老板娘在不在,有没有情况。没有情况的话,你就到树林子里来,我在那棵大椴树下等你。”

  “穿沼泽地绕过去,路可远呢,尼基。”

  “这样离教养院也远些。”

  “我跟你一块儿穿沼泽地过去不行吗?到了那儿你先别进去,让我去找她,回头等我出来,再跟你一块儿把货色送进去。”

  “好是好,”尼克说。“不过我倒希望你还是照我的办法做。”

  “为什么,尼基?”

  “因为那样你也许可以在路上看见他们,那你就可以告诉我他们去哪儿了。我在旅馆后边二茬林子里的大椴树下面等你就是。”

  尼克在二茬林子里等了一个多钟头,妹妹还是没来。后来总算来了,尼克见她那副亢奋的样子,知道她一定很累了。

  “他们在我们家里呢,”她说。“就坐在纱窗阳台上喝威士忌加姜汁汽水,马也卸了下来,牵进棚里去了。他们说他们好歹一定得等你回家。是妈妈告诉他们,说你到小溪里钓鱼去了。我看她这倒不是有意的。反正她总不见得是有意的吧。”

  “帕卡德太太那边怎么样?”

  “我在旅馆的厨房里见到她了,她问我有没有看见你,我说没有。她说她在等你给她送鱼去,晚市等着用呢。她急死了。你还是快送去吧。”

  “好,”他说。“鱼还挺新鲜的。我换上了凤尾草给垫着。”

  “我跟你一块儿去好吗?”

  “行,”尼克说。

  那旅馆是一座长长的木头房子,有个阳台面向湖上。宽阔的木头台阶向下直通到码头上,码头远远的直伸到湖中。台阶两边有杉木白坯的栏杆,阳台周围也有杉木白坯的栏杆。阳台上摆着杉木白坯的椅子,椅子里坐的都是些穿白衣服的中年人。草坪上装有三根水管,水管里噗噗地冒着泉水,几条小径直通到水管跟前。水味儿好像臭蛋,因为那是矿泉,尼克兄妹过去常来这里喝水,只当是一种强身的锻炼。不过此刻他们却是向旅馆背面的厨房而来,旅馆旁边有条小溪流入湖中,小溪上有座木板桥,他们过了木板桥,就悄悄溜进了厨房。

  “把鱼洗一洗放在冰箱里好了,尼基,”帕卡德太太说。

  “我回头再来过秤。”

  “帕卡德太太,”尼克说。“我可以跟你说两句话吗?”

  “只管说吧,”她说。“你不看见我正忙着吗?”

  “不知你可不可以这就把钱给我。”

  帕卡德太太围一条方格围裙,她是个相当大方的女人,容貌也很美丽,不过此刻正忙得很,再说她厨房里的帮手也都在。

  “你总不见得是想把鲑鱼卖给我吧。你不知道那是违法的吗?”

  “我知道,”尼克说。“这鱼是我送给你的。我问你要的是劈柴堆柴的工钱。”

  “我去取来,”她说。“在外屋里呢,得上那边去取。”

  尼克兄妹就跟着她来到外边。到了由厨房去冷藏室的木板通道上,她忽然站住了,把手伸进围裙口袋里,掏出个皮夹子来。

  “你快离开这儿,”她慈祥地急忙忙说道。“得赶快离开这儿。你需要多少钱?”

  “我该得十六块,”尼克说。

  “拿二十块去,”她对他说。“小妹妹可不能跟着受累啊。让她回家去看着他们点儿,等你去远了就没她的事了。”

  “他们的事你什么时候听说的?”

  她对他摇摇头。

  “卖鱼犯法,买鱼也一样犯法,也许罪名更大,”她说。“你且到外乡去躲避一时,等风头过了再说。尼基,不管人家怎么说你,你可终究还是个好孩子。情况真要是不好,你可以去找帕卡德。需要什么的话,夜里到我这儿来好了。我是很容易惊醒的。只要敲敲窗就行。”

  “你今儿夜市该不会上鲑鱼了吧,帕卡德太太?你该不会再上这道菜了吧?”

  “不上了,”她说。“不过这鱼也不会浪费的。帕卡德一个人就能吃上个六七条,我的朋友里这样能吃的也有的是。你可要小心哪,尼基,等风头过了就好。去躲一躲吧。”

  “小妹想跟我一块儿走。”

  “你怎么能带她去呢,”帕卡德太太说。“你今儿夜里再来一趟,我准备些东西给你带走。”

  “能给我一只平底小锅吗?”

  “你用得着的东西我都会给你准备下的。你用得着什么东西帕卡德有数的。钱,我另外就不给你了,免得你招来麻烦。”

  “我很想见见帕卡德先生,问他要一些东西。”

  “只要你需要,他什么都会给你的。可你千万别到他店里去找他。”

  “我写个条子让小妹送去好了。”

  “那你需要什么就随时写条子去,”帕卡德太太说。“你不用担心。帕卡德会替你想主意的。”

  “再见了,哈利大妈。”

  “再见了,”她说着亲了亲他。他觉得她来亲他的时候身上有股味道挺好闻的。厨房里烤面包的时候就是这么股味道。帕卡德太太身上的那股味道跟她的厨房一个样,她的厨房里总是挺好闻的。

  “不用担心,也千万别做坏事。”

  “我不会做坏事的。”

  “那当然,”她说。“帕卡德总会给你想办法的。”

  兄妹俩后来又会合在自己家背后小山上的那片大青松林子里。当时已是黄昏,太阳已经落到了湖那边的山后。

  “东西都找齐了,”妹妹说。“打起包来这个包还挺大的咧,尼基。”

  “我知道。那两个人在干什么?”

  “饱饱的吃了一顿晚饭,这会儿正坐在阳台上喝酒呢。两个人在相对吹牛,尽夸自己有多聪明。”

  “就眼前来看他们还算不得怎么聪明。”

  “他们就打算叫你挨饿,饿到你受不了,”妹妹说。“说是只消在树林子里待上个两三夜,你就得乖乖的回来。只要肚子饿得两耳乱鸣,你就得乖乖的回来。”

  “晚饭妈妈给他们吃了什么?”

  “蹩脚透了,”妹妹说。

  “好。”

  “单子上的东西我都找齐了。妈妈怕头痛犯了,已经去睡了。她还给爸爸写了封信。”

  “你看了信没有?”

  “没有。信在她房间里呢,跟明天要买的东西清单放在一起。等明天一早发现家里东西都不见了,这清单她又得重新开过了。”

  “他们喝了多少酒?”

  “大概喝了七把吧。”

  “要是能在酒里放上点蒙汗药才痛快呢。”

  “你告诉我怎么个放法,我去放好了。直接加在酒起里吗?”

  “不。加在酒杯里。可我们没有蒙汗药。”

  “药箱里会不会有?”

  “不会。”

  “我在酒瓶里加点拔力高④好了。他们还有一瓶酒呢。要不就加上点甘汞⑤。这我知道我们家有。”

  “不好,”尼克说。“你等他们睡着了,就想法把那一瓶酒倒半瓶给我。找只旧药品,倒在药品里。”

  “我还是去看着他们点儿,”妹妹说。“哎呀,我们要是有蒙汗药就好了。这种玩意儿我可连听都没听说过。”

  “其实那也没有什么太神的,”尼克对她说。“这是一种叫水合氯醛的药。有些窑姐儿要打伐木工人口袋里钞票的主意,常在酒里下这种药给他们喝。”

  “这么说这种药有点邪门,”妹妹说。“不过我们恐怕还是应该备一点,以防万一。”

  “让我亲亲你,”做哥哥的说。“这也是以防万一。我们下去看他们喝酒去吧。我倒想听听他们坐在我们的家里怎样说三道四。”

  “你答应我决不发火,也决不干坏事,好吗?”

  “好。”

  “也不要去伤害马。这事跟马不相干。”

  “不去伤害马。”

  “我们要是有蒙汗药就好了,”妹妹显示出一片忠诚。

  “可我们就是没有,”尼克对她说。“我看在这波依恩城外是哪儿也不会有的。”

  兄妹俩坐在柴棚里,在那儿观察纱窗阳台上据桌而坐的那两个家伙的动静。月亮还没有出来,天色很黑,但是这两个家伙背后是一派湖光,所以人的轮廓看得很清楚。这会儿他们没在说话,却都探出了身子,俯在桌子上。随后尼克就听见了冰桶里的冰块声。

  “姜汁汽水没有了,”其中一个说。

  “我说过这点姜汁汽水不够我们喝的,”那另一个说。“可你却偏说够了够了。”

  “去弄点水吧。厨房里提桶勺子都有。”

  “我的酒够了。我要睡觉去了。”

  “你不等那个娃娃了吗?”

  “不等了。我要去睡会儿。你守着吧。”

  “你看他今儿晚上会来吗?”

  “难说。我要去睡会儿。你觉得困了就来叫醒我。”

  “我一夜不睡也没关系,”那个本地的猎监员说。“为了要抓晚上打猎捕鱼的,我守上一个通宵是家常便饭,连眼皮都从来不合一下。”

  “我也一样,”那个南边来的人说。“可我现在得去稍稍合会儿眼了。”

  尼克兄妹俩看他进了门。妈妈对那两个家伙说过,他们要睡的话可以睡在起坐间隔壁的卧室里。尼克他们看见他擦了根火柴。接着窗子里便又是一片漆黑了。再看那另一个猎监员,先还在桌子前坐着,后来也盘起了胳膊,把头扑倒了。一会儿连呼噜声都听见了。

  “我们再等他会儿,看他当真睡熟了,再进去取东西,”尼克说。

  “你还是在栅栏外等着,”妹妹说。“我在屋里走动没关系。万一他醒来,看见了你就不好了。”

  “好吧,”尼克说。“我就先把这里的东西都拿走。好在东西多半是在这里。”

  “黑灯瞎火的,你能都找到吗?”

  “没问题。猎枪在哪儿?”

  “平搁在后棚顶高处的人字木上边。小心别掉下来,也别碰倒了木柴,尼克。”

  “放心好了。”

  从屋里出来,她就来到另一头的栅栏角上,尼克正在那边一棵倒伏的大青松后面打他的包。这棵大青松上年夏天中了雷击,同年秋天就在暴风雨中倒下了。此刻月亮刚刚从远山背后露出脸来,月光透过树隙筛落下一大片,尼克打包尽可看得清清楚楚。妹妹放下了手里的口袋,说:“他们睡得就像死猪一样,尼基。”

  “那就好。”

  “南边来的那个也跟阳台上的这个一样打起呼噜来了。要找的东西我想我都找齐了。”

  “真有你的,小妹。”

  “我给妈妈写了个条子,告诉她我跟你一块儿去了,也好看着你点,免得你去闯祸,我要她谁也别告诉,还说你会好好照应我的。我把条子塞在她的房门下面。她把房门锁上了。”

  “唉,真见鬼!”尼克话一出口,就赶紧道歉:“对不起,小妹。”

  “这也不能怪你,反正我总不能来帮你的倒忙吧。”

  “你真厉害。”

  “我们这该可以痛快一下了吧?”

  “行。”

  “我把威士忌带来了,”她兴冲冲地说。“原来的酒瓶里我还留了点儿。让他们都只猜是给对方喝掉的吧。反正他们那儿还有一瓶呢。”

  “你自己的毯子带了吗?”

  “那还用说。”

  “那我们还是走吧。”

  “我来猜猜我们朝哪儿走:叫我猜中,一路顺风。别的倒没啥,就是加上了我的毯子,这包更大了。枪我来背吧。”

  “好吧。你穿了什么鞋子?”

  “穿了鹿皮工作鞋。”

  “带上什么书了?”

  “《洛纳·杜恩》,《诱拐》⑥,还有《呼啸山庄》。”

  “只有《诱拐》你还可以看看,别的都是大人看的。”

  “《洛纳·杜恩》才不是给大人看的呢。”

  “我们就朗读好了,”尼克说。“朗读的话一本书可以多读几天。不过,小妹呀,你这一来,事情就有点不好办了,所以我们还是快走。那两个混蛋,别看他们一副蠢样,其实他们才不会那么蠢呢。蠢事,也许是因为喝了酒才干出来的。”

  尼克这时已经打好了包,收紧了背带,于是就往后一靠,把鹿皮鞋穿上。他拿胳膊搂着妹妹:“你真的要去?”

  “我非去不可,尼基。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别再婆婆妈妈的拿不定主意了。我连条子都留下了。”

  “好吧,”尼克说。“我们走吧。枪你先背着,背不动了就交给我。”

  “我都好了,只等出发了,”妹妹说。“我来帮你把包背起来。”

  “你连眼皮都没合过一下,可我们就得马上赶路,这你想过吗?”

  “我知道。趴在桌上打呼噜的那个家伙吹牛说他可以一夜不睡,其实我才真可以一夜不睡呢。”

  “说不定他原先倒也真有那个本事呢,”尼克说。“不过有一点你一定得注意,那就是脚可千万不能出毛病。你的鹿皮鞋挤脚吗?”

  “不挤。我一个夏天一直光着脚板走路,脚板都练硬啦。”

  “我也有一副铁脚板,”尼克说。“来,我们走吧。”

  他们就踩着满地软软的青松针出发了,这里的树木都长得很高,大树之间没有什么小树丛。他们顺着山坡往上走去,月亮在树梢间露出脸来,照出了兄妹俩的身影:尼克背着好大一个包,妹妹背着点二二口径的长枪。到了小山顶上,他们回过头去,看到了月光下的湖。清清楚楚,连那黑糊糊的尖角地都看得见,尖角地后边就是对岸高高的山峦了。

  “我们还是在这儿向湖告别了吧,”尼克·亚当斯说。

  “再见了,湖呵,”小妹说。“我是永远爱你的。”

  他们下了山冈,越过连绵的旷野,穿过果园,翻过一道栅栏,来到了一片麦茬累累的地里。穿过麦茬地时,向右边望去,看见了山谷里的屠宰场和大谷仓,还看见了临湖另一块高地上的那座农家老木屋。月光下只见一条钻天杨夹道的长长的路,直通到湖边。

  “在这个地上走你的脚痛吗,小妹?”尼克问。

  “不痛,”妹妹说。

  “我是因为要避开狗,所以才走这条路的,”尼克说。“那些狗只要一明白来的是我们,马上就会不叫的。可是即使只叫几声,也说不定就会让人听见。”

  “我知道,”她说。“人家听见狗叫了几声又马上不叫,就会知道来的是我们了。”

  向前望去,看得见在路的那边黑糊糊的有山峦隆起的轮廓。走完了仅有的一片除过了茬的麦田,越过了通往水上冷藏所的低洼小溪,顺着渐渐高起的地势穿过了又一片麦茬累累的田地,面前便又是一道栅栏,栅栏外横着沙土大路,过了大路就都是密密层层的二茬林子了。

  “等我爬了过去,我再来搀你一把,”尼克说。“我得先把这条路好好看一下。”

  一到栅栏顶上,那绵延起伏的辽阔土地、那老家旁边黑压压的树林、那月光下亮晶晶的湖面,就尽收眼底。过了会儿,他这才回头察看起大路来。

  “他们顺我们的来路追来是不可能的,这大路上沙土厚,我看留下脚印也不大会引起注意,”他对妹妹说。“如果沙子不太硌脚的话,我们就尽量靠路边走好了。”

  “尼基,说实在的,我看他们都是没有多少脑子的,根本不会想到要追。你只要看他们得了:就知道死等你回家,晚饭还没吃就已经有几分醉了,后来就更别提了。”

  “他们还是到码头去找过我的,”尼克说。“我不是正好在那儿吗。要不是你先告诉了我,我早就给他们逮住了。”

  “他们虽说没有多少脑子,可是听妈妈说你大概钓鱼去了,他们当然也会想到你准是在那条大点的小溪上。我走了以后,他们肯定去查过船了,看船一条不缺,当然就会想到你准是在溪上钓鱼。谁不知道你钓鱼的地方一般总是在磨坊和榨房⑦的下游一带。他们就是考虑起问题来反应挺迟钝的。”

  “好,算你说得对,”尼克说。“可他们判断得还是差不离的。”

  妹妹把枪托朝前从栅栏缝里递给了哥哥,然后自己也从横档中间爬了过去。她挨着哥哥一起站在沙土路上,尼克手按着她的头,轻轻抚摸。

  “你累透了吧,小妹?”

  “不,没什么。我太开心了,一点也不觉得累。”

  “你要是还不觉得太累,那你就沿着这边沙厚的路走。沙上有他们马蹄踩出的窟窿,而且沙子又松又干,留下脚印也不大看得出来。那边的路面硬,我走那边。”

  “我在那边走也行。”

  “不。我不能让你把脚擦破了。”

  顺着路向两湖之间的高地走去,一路都是上坡,时而也有短短的几段下坡。路的两边都是密密层层的二茬林子,从路边到林子之间也长满了灌木,尽是黑莓紫莓之类。朝前望去,从树林子里看得见一个个山头,像一排锯齿。这时月亮已快要下山了。

  “觉得怎么样,小妹?”尼克问妹妹。

  “有劲极了。尼基,你每次离家出走,都这么带劲吗?”

  “哪儿呀。总觉得很寂寞。”

  “怎么个寂寞法呀?”

  “只觉得苦恼,憋闷。真不是滋味。”

  “有我在一起,你看你还会觉得寂寞吗?”

  “那不会。”

  “你这回没有去找特萝迪⑧,却跟我在一起,是不是有些不高兴了?”

  “你干吗老是要提起她?”

  “我也没有老是提起她呀。你大概老是在想她吧,所以总以为我在说她。”

  “你真是个精灵鬼,”尼克说。“我是因为你告诉了我她在哪儿,所以才想起了她。既然知道了她在哪儿,当然就要想想也不知她这会儿在干些什么,反正总是这一类的事吧。”

  “我看我真不应该来。”

  “我早就跟你说过你不应该来。”

  “唉,算了吧,”妹妹说。“我们这算什么呢,总不见得去学人家的坏样吵架吧?我这就回去。你也不是少了我就不行。”

  “住口!”尼克说。

  “请你别这样训人,尼基。我回去,还是留下,反正由你决定吧。你什么时候叫我回去我就回去。可我不想吵架。自家亲人吵架的人家,我们见得还少么?”

  “就是,”尼克说。

  “我知道,你是叫我逼得没办法,才带我走的。可我也是处处为你着想,只想替你避祸。不是吗,你没给他们逮住,还不都是亏了我。”

  说话之间他们已经到了高地上,在这里又望得见湖了,不过从这里看去湖面似乎一下子变狭了,简直像条大河了。

  “到了这儿我们就得抄近路穿田野里过去了,”尼克说。“到那边再走伐木古道。如果你要回去,该在这儿转身往回走了。”

  他卸下背包,拿到树林子深处一放,妹妹把枪也靠在背包上。

  “坐下歇歇吧,小妹,”他说。“大家都累了。”

  尼克头枕背包躺了下来,妹妹也在他身边躺下,把脑袋靠在他肩头上。

  “我才不回去呢,尼基,除非你叫我走,”她说。“我可不愿意跟你吵架。答应我咱们决不吵架,好吗?”

  “好,答应你。”

  “我再也不提特萝迪了。”

  “去她的特萝迪!”

  “我要尽量帮着你,给你做个好伙伴。”

  “你本来就是个好伙伴嘛。我有时心里烦躁,又加感到寂寞,因此火气很大,你不会见怪吧?”

  “哪儿的话呢。我们只要好好相互照应,找些乐儿,可以过得快快活活的。”

  “好。从现在起,就快快活活地过。”

  “我本来就一直很快活嘛。”

  “前面是一段相当难走的路,接着还有一段路更是难走到极点,过了这两段路我们就到了。我们倒不如等天亮了再走吧。你就睡好了,小妹。身上不觉得冷吗?”

  “一点也不冷,尼基。我穿着套衫呢。”

  她挨着尼克蜷拢了身子,转眼就睡熟了。不一会儿尼克也睡着了。他睡了两个钟头,曙光一露,就把他惊醒了。

  尼克在二茬林子里兜够了圈子,这才带着妹妹踏上了伐木古道。

  “我们可不能留下离了大路改走古道的足迹,”他对妹妹说。

  古道上杂树丛生,他只好一再低头哈腰,免得撞上枝桠。

  “真像个隧道,”妹妹说。

  “走上一阵就开阔了。”

  “这个地方我以前来过吗?”

  “肯定没来过。我以前带你打猎,可从来没有到过这么远的地方。”

  “从这儿出去,是不是就到那个秘密点了?”

  “不,小妹。这一路走下去,要经过几处乱木地,都是好大一片,挺够呛的。我们去的地方是没人去的。”

  他们顺着古道一路走去,后来又拐上了另一条道儿,那儿就更草木芜杂了。过了这条道儿才见一平空地。空地上有一些烧荒后长出来的野草灌丛,还有几座伐木人住过的旧木屋。小木屋都非常破旧了,有一些连屋顶都塌陷了。可是道儿边上却有一泓清泉,兄妹俩就去喝了点水。太阳还没有升起,走了一夜,这一大清早就觉得肚子空空、饿得直叫了。

  “这儿四外一带原先都是青松林子,”尼克说。“当年砍伐这里的青松树,只是为了要剥取树皮,树材他们可是从来不要的。”⑨

  “可这道儿又怎么啦?”

  “他们一定是先从远处砍起,把树皮拖来堆在道旁,好拉到林子外头去。这样一路砍过来,最后砍到了道儿边上,于是又把树皮堆在这儿,再给拉出去。”

  “要过了这一大片乱木地才能到那个秘密点?”

  “是的。过了这片乱木地,再走上一程,又是一片乱木地,过了那儿就是原始林了。”

  “既然这么一大片林子全砍了,怎么又留着那么一片林子没砍呢?”

  “我也不知道。大概那边的林子是有主的,不肯卖吧。靠边上一带还是给偷伐了不少,少不了要向林主赔一笔采伐费。不过林子的绝大部分都还没有动过,要进去连条勉强可走的路都没有。”

  “可人家为什么不打小溪里走呢?那条小溪总该有个来处吧?”

  趁这会儿歇着,还没有动身去闯面前那片难闯的乱木地,尼克倒也很想给妹妹讲讲其中的道理。

  “是这么回事,小妹。那条小溪穿过了我们刚才走的那条大路以后,要流过一个庄稼人的地。那个庄稼人把他的地都围上了栅栏,作了牧场,有想在小溪里钓鱼的,他都要撵走。所以到了他地界里的那座桥下,人家就再也过不去了。就是有人想在他的屋后穿过牧场,那也总得在小溪上过,他就在这一段小溪前特意放上一头公牛。这头牛可凶了,简直见了谁都要来赶他跑。我从来也没见过有这样凶的牛,它就一直守在那儿,总是那么杀起腾腾的,只等有人来好撒野。那庄稼人的地盘是到此为止了,可往前又是一片杉林沼泽地,到处都有深水窟窿,地形不熟的根本就过不去。即使是熟悉地形的,走起来也够呛的。从那儿再往前就是那个秘密点了。我们呢,是翻山走的,所以不免绕了点远路。过了那个秘密点,前面的沼泽地那才真叫沼泽地呢。那简直是个绝地,谁也别想过得去。好了,我们这就来走面前这段难走的路吧。”

  难走的路已经走过了,更难走的路也已经甩在背后了。尼克一路里不知爬过了多少木头堆,高的比他的头还高,低的也要其他的腰。他总是先接过枪,放在木头堆顶上,然后把妹妹一把拉上来,让她爬到那一头滑下去,要不就自己先下,接过了枪,再搭把手让妹妹下来。碰到一堆堆的树枝乱丛,他们不是从上面踩过,就是打旁边绕过,乱木地里热烘烘的,各色杂草花粉扬扬,小姑娘头发上沾满了不算,还给呛得直打喷嚏。

  “这乱木地真要命,”她对尼克说。他们当时正坐在一根剥去了皮的大原木上面休息,坐处是在剥皮人落斧砍树的那头。去了皮的地方是灰溜溜的,其实那日益朽烂的木头整个儿都是灰溜溜的,四外满地的高大树干没有不是灰溜溜的,枝枝丛丛也没有不是灰溜溜的,只有野花野草长得一片茂盛。

  “过了这一处前面就再没有乱木地了,”尼克说。

  “真讨厌透了,”妹妹说。“还有那要命的野草,看去就像种满了树的墓地没人看管,地上长了花一样。”

  “你这该明白我为什么不想摸黑赶路了吧?”

  “这一带摸黑过不了。”

  “就是。不过从这一带过也不用怕后面会有人追来。到了这儿,前面的路就好走了。”

  他们出了烈日炎炎的乱木地,进入了绿荫如盖的大树老林。乱木地一直延伸到了一道山梁的顶上,过了山梁顶不多远,往前便尽是森林了。森林里地上是一层褐色的覆被,脚踩上去有弹性,挺阴凉的。林下没有矮树灌丛,树都长到六十英尺开外才分出枝桠来。林荫里真是凉快,尼克听得见高高的树梢头渐渐起了微微的风声。一路走去,见不到一丝阳光。尼克知道,不到中午时分阳光是绝对透不进那枝桠交错的高高的树梢的。妹妹拉着他的手,紧靠着他走。

  “我怕倒是不怕,尼基。不过到了这儿总觉得不大自在。”

  “我也是,”尼克说。“每次都是这样。”

  “这样的森林我以前可从来没有到过。”

  “这附近一带也就只剩下这么一平原始森林了。”

  “我们要在这林子里走很久吗?”

  “路相当长。”

  “我要是一个人走的话非害怕不可。”

  “我只觉得不大自在。怕倒一点也不怕。”

  “这话我刚才就说了。”

  “我知道。恐怕我们正是因为心里害怕,所以嘴上才这么说吧。”

  “不。我因为跟你在一起,所以一点也不怕。可我知道我要是独自一人的话,就准得害怕。你以前有没有跟别人一起来过这儿?”

  “没有。都是一个人来的。”

  “你不怕吗?”

  “不怕。不过我总觉得不大自在。我想在教堂做礼拜该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尼基,我们要去落脚的地方,是不是也这样一派森严?”"不会的。你不用担心。那儿是个愉快的地方。可眼前的这种气氛你倒大可以好好玩味玩味,小妹。这种气氛对你可有好处哩。过去的森林就都是这样的。这片森林恐怕也是眼前还留下的最后一方清净地了。这儿是从来没有人来的。”

  “我喜欢过去的年代。可是这样森严的气氛我可不大欣赏。”

  “也不是都这样一派森严的。不过青松林就是这样。”

  “在这儿走真有劲。我本来总以为我们家后面的林子里就够有劲的了。可哪里比得上这儿哟。尼基,你信不信上帝?你要是不愿意回答,就不一定要回答我。”

  “我可说不上。”

  “好吧。你不一定要告诉我。可我晚上做祷告,你不会反对吧?”

  “那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你要是忘记了,我一定提醒你就是。”

  “谢谢你。因为我到了这样的森林里,觉得自己心里就只想信奉上帝。”

  “所以大教堂都造得有这样的气氛。”

  “你从来没见过大教堂吧?”

  “没见过。不过在书里看到过描写,想象得出来。这座森林就是我们这儿最好的一座大教堂。”

  “你看我们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可以到欧洲去看看大教堂?”

  “当然行啦。不过我首先得摆脱眼前的麻烦,还得学会挣俩钱儿。”

  “你看你写文章能挣得了钱吗?”

  “只要我写得出色。”

  “你要是能写些比较轻快的作品,是不是倒就有可能会获得成功呢?这不是我的意见,妈妈说你写的东西总是太忧伤。”

  “是《圣诞老人》杂志嫌我写的东西太忧伤,”尼克说。

  “他们话是没这么说,可就是不喜欢我的作品。”

  “可《圣诞老人》是我们最喜爱的杂志啊。”

  “我知道,”尼克说。“可他们就已经嫌我太忧伤了。其实我还根本不好算个大人呢。”

  “怎么才算个大人呢?结了婚就算个大人了?”

  “不这么算。反正,还不是个大人的话,要送便只能送教养院。成了个大人,送监狱就够格了。”

  “这么说幸亏你还不算个大人。”

  “他们哪儿也别想送我去,”尼克说。“尽管我的作品写得忧伤,我们可别再尽说忧伤的话了。”

  “我可没说你的作品写得忧伤啊。”

  “我知道。可人家都这么说呀。”

  “我们得快活点儿才好,尼基,”妹妹说。“到了这起森林里,我们都变得没有一点笑脸了。”

  “我们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走出森林了,”尼克对她说。“那时你就可以看到我们要去落脚的地方了。你饿了吗,小妹?”

  “有点饿了。”

  “肯定饿透了,”尼克说。“我们吃两个苹果吧。”

  走下一座坡面长长的小山,他们看到前面的树干之间出现了阳光。到了森林的边缘,见四下都长起了白珠树以及一些蔓虎刺,地上已是一派草木茂盛了。从树干之间望去,看到有一片开阔的草地,顺着坡势一直伸展到水边的那一行白桦树下。过了草地和那一行白桦树,再往下是绿得黑黝黝的一片杉林沼泽地,沼泽地外的远方是一带黛色的山峦。沼泽地和山峦之间伸进来一弯湖水。不过他们在这儿是看不见的。只是觉得中间间隔很大,这伸进来的一弯湖水准在那儿。

  “这是泉水,”尼克指给妹妹看。”这垒起的石头就是我以前露宿的地方。”

  “尼基呀,这儿真是太美了,太美了,”妹妹说。“还能望到湖,是吗?”

  “是有个地方能望到湖。不过作住处还是这儿好。我去捡些柴枝,一起来做早饭。”

  “这几块耐火石可是好长久以前的东西了。”

  “这儿住人本来就是好长久以前的事了,”尼克说。“这几块耐火石还是印第安人的呢。”

  “森林里一没有小径,二不见树上有白楂指路,⑩你怎么会把路认得那么准呢?”

  “你不看见三道山梁上都竖有指路杆吗?”

  “没看见呀。”

  “以后我指给你看。”

  “是你竖在那儿的吗?”

  “不。是早就有了的。”

  “那你为什么早不指给我看呢?”

  “这我倒也说不上,”尼克说。“大概我是只想显一手给你看吧。”

  “尼基,在这儿他们永远也别想找到我们。”

  “但愿如此,”尼克说。

  大约也就在尼克兄妹踏进第一片乱木地的时候,睡在他们家纱窗阳台上的那个猎监员被阳光刺醒了。住宅坐落在临湖高处的绿树掩映中,太阳从屋后开阔的山坡上探起头来,正好直射在他的脸上。

  这个猎监员夜里起来去喝过水,从厨房里回来就干脆往地上一躺,拿个椅垫来当了枕头。此刻醒来才知道自己竟是睡在地上,于是连忙爬了起来。他原本是向右侧睡的,因为他左边腋下挎了只手枪皮袋,里面插着一支点三八口径的史密斯韦森转轮枪。如今脑子清醒了过来,他赶紧先摸了摸枪,这才觉得阳光刺眼,便避过脸去,然后去到厨房里,从切菜桌旁边的水桶里舀了一勺水喝。女佣人正在炉膛里生火,那猎监员就对她说:“弄些早饭来吃,好不好?”

  “早饭没有,”女佣人说。她是睡在宅后的小屋里的,半个钟头前才来到厨房里。一进来看见猎监员躺在纱窗阳台的地上,桌上的一瓶威士忌已差不多只剩了空气,她先是吓了一跳,心里只觉得反感。后来就禁不住忿忿然起来。

  “早饭没有,你这是什么意思?”猎监员说,手里的勺子还没有放下。

  “就是没有早饭。”

  “怎么会没有早饭?”

  “没有东西吃呗。”

  “那咖啡呢?”

  “咖啡也没有。”

  “茶呢?”

  “茶也没有。没有咸肉,没有麦片,没有盐,没有胡椒粉,没有咖啡,没有博登牌罐头奶油,没有珍妮大婶牌荞麦粉,什么也没有。”

  “你在胡扯些什么呀?昨天晚上吃的东西明明还很多嘛。”

  “现在都没啦。准是让‘五道眉儿’⑾给叼走啦。”

  南边来的那个猎监员听见他们说话就起来了,这时已经来到了厨房里。

  “你早上好?”女佣人跟他打了个招呼。

  那个猎监员却没有答理,只顾对另一个猎监员说:“怎么回事,埃文斯?”

  “那小王八蛋昨天夜里来过了,拿走了好多吃的,足足有一驮。”

  “在我的厨房里不准骂人,”女佣人说。

  “我们到外边去,”那个南边来的猎监员说。两个人一起走到纱窗阳台上,随手关上了厨房门。

  “这是怎么回事?”南边来的人指了指那片"老格林河"。一夸脱装的原啤酒,剩下还不到四分之一了。”看你醉成了什么样子!”

  “我可没比你多喝呀。我一直打起了精神在桌子跟前坐着呢……”

  “坐在那里干什么?”

  “在等亚当斯家的王八兔崽子露面呀。”

  “少不了还喝了点酒。”

  “我可没喝。后来到四点半左右,我起来到厨房里去喝了点水,回来就在这门前躺下歇会儿。”

  “要歇会儿为什么不可以躺在厨房的门前呢?”

  “他要来的话,从这里看去更容易发现。”

  “后来呢?”

  “他八成儿是扒窗进来的,反正是溜进了厨房,把那么多的东西装走了。”

  “胡说!”

  “那你倒是在干什么?”本地的猎监员问。

  “跟你一样在睡觉。”

  “这不结了!我们何必还要争吵呢。争吵能顶个屁。”

  “你去叫那女佣人到阳台上来。”

  女佣人来到了阳台上,那个南边来的人对她说:“你去对亚当斯太太说,我们有话要跟她讲。”

  女佣人没有应声,不过她还是到里宅去了,随手关上了门。

  “你把没开的、喝空的酒瓶子都收拾一下,”那个南边来的人说。“这个瓶里还剩下一点酒,反正也派不了用场了。你要不要喝一杯?”

  “谢谢,我不喝了。我今天有事情得办。”

  “那我来喝一杯,”那个南边来的人说。“你已经喝得比我多了。”

  “你走了以后我可连一口都没有喝过,”本地的猎监员还是不肯罢休。

  “你怎么老是这么胡说个没完?”

  “我这可不是胡说。”

  那个南边来的人放下了酒瓶。见女佣人开门进来,又随手关上了门,他就冲着女佣人说:“好吧。太太怎么说?”"太太偏头痛又犯了,不能见你们。说你们既然有搜查证,那要搜就请搜,搜完了就请走。”

  “她儿子的事她怎么说?”

  “她没看到过哥儿,哥儿的事她什么也不知道。“

  “别的孩子呢?”

  “到沙勒瓦做客人去了。”

  “去谁家做客人?”

  “不知道。太太也不知道。反正他们是跳舞去的,住在朋友家要过了星期天才回来。”

  “昨天在这儿转悠的那个孩子是谁?”

  “昨天我没看见有孩子在这儿转悠呀。”

  “明明有的。”

  “也许是哪个小朋友来找这里的孩子玩儿的。也说不定是哪个外地游客的孩子。是男的还是女的?”

  “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褐色头发,褐色眼睛。一脸雀斑。皮肤晒得黑黝黝的。穿工装裤、男衬衫。光着脚板。”

  “这倒说不准了,”女佣人说。“你说有十一二岁了?”

  “呸,算了吧,”那个南边来的人说。“从这种乡巴佬嘴里问得出什么名堂!”

  “你说我是乡巴佬,那他又算什么?”女佣人说着对本地的猎监员瞟了一眼。”埃文斯先生又算什么?他的孩子跟我还是一所学校里念的书呢。”

  “那个小姑娘是什么人?”埃文斯问她。”快说吧,苏珊。你就是不说,我反正也查得出来的。”

  “我怎么会知道,”那个叫苏珊的女佣人说。“眼下上这儿来串门的简直什么样的人都有。我真觉得像是住在个大城市里一样。”

  “你该不是要自找麻烦吧,苏珊?”埃文斯说。

  “这我哪儿能呢,先生。”

  “我不跟你说笑话。”

  “你自己呢,该也不是要自找麻烦吧?”苏珊问他。

  他们到马棚外套好了车,那个南边来的人说:“我们的事办得不大顺当呢,是不是?”

  “他这下子可以远走高飞了,”埃文斯说。“吃的都有了,枪一定也拿到手了。不过他眼下还跑不出这一带。我准能逮住他。你辨认足迹在行吗?”

  “不行。说实在的我不行。你呢?”

  “雪地里还行,”那另一个猎监员说得笑了起来。

  “不过我们也不一定非得找到他的足迹不可。我们只要仔细研究一下,算准了他去哪儿就行。”

  “他带上了那么多的东西,不会到南边去的。去南边的话只要稍微带上些吃的,到铁路线上就有火车可搭了。”

  “我也说不准那柴棚里到底给拿走了些什么东西。不过厨房里的东西他肯定拿走了一大堆。他出逃一定有个目的地。我得去调查一下他平日都有哪些习惯,都有哪些朋友,常去什么地方。沙勒瓦、佩托斯基、圣伊格内斯、席博伊根,⑿要堵住他就到这几个地方去堵。你倒说说,你要是他的话你会去哪儿呢?”

  “我会去西北半岛。”

  “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那一带地方他以前都是去过的。到渡口去抓他最方便了。否则很麻烦,从这儿到席博伊根地域辽阔,在他又都是熟门熟路。”

  “我们还是去看看帕卡德吧。今天不妨就去查看这一路。”

  “他会搭东约旦-大特腊沃斯线⒀的列车去吗?”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不过那就离他的家乡远了。估计他多半会去熟悉的地方。”

  他们正打开栅栏门要出去,苏珊从屋里出来了。

  “可以搭你们的车子上铺子里去吗?我得去采办些食品杂货。”

  “你怎么看得出我们要上铺子里去?”

  “你们昨天不是在商量要去找帕卡德先生吗?”

  “你买了东西怎么运回来呢?”

  “我想搭个便车该没问题,少不了有人要出外旅行,或者到湖边来玩儿的。今天是星期六啊。”

  “好吧。上车吧,”本地的猎监员说。

  “谢谢你了,埃文斯先生,”苏珊说。

  到了杂货铺子兼邮局,埃文斯把牲口拴在马槽前,他跟南边来的那个人没有就进店,他们站在那里商量了几句。

  “这个苏珊讨厌透了,我真不想跟她说一句话。”

  “就是。”

  “帕卡德倒是个好人。在这一带像他这样人缘好的再找不到第二个了。所以这买鲑鱼的事,你千万不能说成他有什么不是。吓,是吓不倒他的,我们可不能招得他跟我们对立。”

  “你看他会跟我们合作吗?”

  “你要是态度不好就准得坏事。”

  “我们去会会他吧。”

  这时苏珊早已进了铺子,她径直穿过店堂,走过玻璃陈列柜,走过开了盖的货桶,走过成排的纸盒,走过满架的罐头,却什么东西也没看在眼里,什么人也没看在眼里。她一直走到里边的邮局,邮局里有许多专用信箱,有个领邮件、卖邮票的窗口。见窗口关着,她就直往后屋走去。帕卡德先生正用一把铁撬在那里开一箱货。他对苏珊瞧了一眼,微微一笑。

  “约翰先生,”女佣人的话说得快极了。”有两个猎监员到店里来了,他们要抓尼克。尼克昨儿晚上走了,他的小妹妹也跟他一起去了。这事你可千万别走漏风声。他妈妈也知道了,他妈妈那头估计问题不大。她至少该不会说出去吧。”

  “他把家里吃的东西都带走了是不是?”

  “大半都带走了。”

  “你需要些什么只管去挑,开张清单,回头我再跟你一样样核对。”

  “他们就快要进来啦。”

  “你从后门出去,再打正门进来。我去招呼他们。”

  苏珊就绕过这长长的木板房,重又登上正门的台阶。这一回她一踏进店门,就什么都看在眼里了。送篮子来的那几个印第安人她认识,站在左边第一排玻璃陈列柜前看柜内钓具的那两个印第安小伙子她也认识。旁边一只玻璃柜里摆的是些什么成药她全有数,还知道常来买药的都是谁。一年夏天她在这铺子里当过售货员,因此知道那些纸盒上铅笔写的字母代号和数字表示的都是什么意思,鞋子、冬天用的罩靴、羊毛袜子、手套、帽子、套衫,在这些纸盒里什么都有。她知道这几个印第安人送来的篮子能卖多少钱,眼下时令已过,篮子已经卖不起好价钱了。

  “你怎么到这个时候才把篮子送来呀,塔贝肖太太?”她问。

  “七月四日玩得一开心,就没顾上送来,”那印第安女人笑着说。

  “比利好吗?”苏珊问。

  “我也不知道呢,苏珊。我已经有四个星期没见到他了。”

  “你干吗不把篮子拿到旅馆去,想法兜卖给那里的游客呢?”苏珊说。

  “那当然也可以,”塔贝肖太太说。“我去过一次了。”

  “你应该天天拿去卖。”

  “可路远着哪,”塔贝肖太太说。

  就在苏珊一边跟熟人说话儿,一边开单子替东家采购货物时,那两个猎监员在店堂后边见到了约翰·帕卡德先生。

  约翰先生长着一对青灰色的眼睛,黑头发,黑色八字须,看他的样子总叫人觉得好像这位先生是走错了地方,才撞进了一家杂货店似的。年轻的时候他离开密执安北部出外,一去就是十八年,他的模样儿根本不像个店老板,倒像个治安官员,或者说像个豪爽的赌徒。他早年开过几家酒馆,经营得满不错。可是后来这一带的林木采伐完了,他于是就买了农田,依然留在当地。再后来本县行使地方自决权决定禁酒,他又买下了这家铺子。当时他已经开了一家旅馆。可是他说,一家旅馆而没有酒吧不成格局,所以那旅馆里他简直从来不去。旅馆就由他太太经营。太太的劲头比先生还大,先生说他可不愿意在这些顾客身上浪费时间,这些顾客有的是钱,想去哪儿度假就尽可以去哪儿度假,可他们却偏要来住一家没有酒吧的旅馆,在阳台上的摇椅里一坐,一晃一摇的打发光阴。他把这些游客叫做“换茬的”⒁,跟太太一谈起来,就要拿他们挖苦上一顿,好在太太是极受自己先生的,先生再揶揄她她也从不计较。

  “你要叫他们‘换茬的’你就叫吧,”太太一天晚上在枕头边对他说。“我虽说有那么两下子,可世上却就唯独我这个女人得服你的管教,不是吗?”

  太太欢迎这些游客,是因为游客里有些人带来了文化修养的气息。先生说,太太爱文化修养就像伐木工最爱嚼"无敌牌"烟丝一样。其实,对太太的这种爱好他倒并无不敬之意,因为太太自己就说过,她之爱文化修养正好比先生之爱上等陈年威士忌,她还说来着:“帕卡德,文化修养不修养的,你也不必去多操这份心。反正我是不会要求你这样那样的。可我觉得有文化修养就是高。”

  先生说,她要欣赏文化修养就尽量去欣赏好了,天塌下来他也不管,只要别叫他去参加肖托夸⒂或什么成人进修班就行。他以前参加过野营布道会,还参加过一个所谓“奋兴”布道会,可是肖托夸他从来没有去参加过。他说,野营布道会和“奋兴”布道会虽然都无聊得很,可至少还有人当真给鼓动得来了劲,会后会有些男女相悦之事,尽管野营布道会也罢,”奋兴"布道会也罢,他可从来没有见过会后有谁肯付参会费的。他告诉尼克·亚当斯说,他太太每次参加过著名传道师“吉卜赛人”史密斯⒃那样的大人物主持的“奋兴”布道大会以后,总要担心上一阵,就怕先生的灵魂不能获救,将来难得永生,不过好在他帕卡德长得极像史密斯,所以结果总能云消雾散,照旧心安理得。可是肖托夸这玩意儿如何,他就心中没底了。约翰先生心想:文化修养大概总要比宗教信仰斯文些吧。不过这按说是一个应该冷静对待的题目,而人们对此却迷得如痴如狂。他看得出来,这可决不仅仅是一个赶时髦的问题。

  “这玩意儿对人们确实有吸引力,”他这么告诉过尼克·亚当斯。“性质想必有点近乎‘摇喊’教派⒄只是表现于思想方面。这个问题你以后不妨研究一下,把看法说给我听听。你既然要当个作家,就应该早些去熟悉一下。晚了就跟不上形势了。”

  约翰先生喜欢尼克·亚当斯,说是因为他身上带有“原罪”。尼克并不理解这话的意思,不过听了却感到挺自豪的。

  “你难免要干出些事情来,将来得为此而忏悔,小伙子,”约翰先生当时对尼克这么说来着。”事情呢,倒可说是人世间的一大美事。忏悔不忏悔,反正将来再去思想斗争吧。问题是,这种事你总难免要干出来。”

  “我可不想干坏事,”尼克当下说。

  “我也不希望你去干坏事,”约翰先生说。“可是人活着总会干出这样那样的事来。做人不可说假话,不可偷盗。可说假话却又是人人难免的。那你就得凭眼光认定,对什么人决不可说假话。”

  “我就认定对你决不可说假话。”

  “好。你不管碰到什么事,决不要对我说一句假话,我也决不拿假话骗你。”

  “我一定尽力做到,”尼克当时说。

  “不是尽力做到,”约翰先生说。“是绝对要做到。”

  “好吧,”尼克说。“我决不对你说假话。”

  “你那个姑娘怎么样了?”

  “有人说她在北边的苏河⒅工作。”

  “这姑娘长得挺美的,我一直很喜欢她,”约翰先生还说来着。

  “我也一样,”尼克说。

  “想开些,不要太难受了。”

  “我也由不得自己,”尼克说。“其实这事一点也不能怪她。她生来就是那样的性子。我要是再碰到她,我想我还会跟她好上的。”

  “也许不会了吧。”

  “恐怕还是会的。我只能尽量克制自己就是了。”

  约翰先生心里惦记着尼克,来到了店堂后边的柜台里,见那两个人就在柜台跟前等着他。他站在那里把两个人上下一打量,只觉得一个也看不顺眼。对那个本地人埃文斯他向来没有好感,压根儿就看不起,可是看到南边来的那个家伙,他更意识到这是个危险人物。这一点他还没有来得及加以研究分析,而是单看那人的脸相:一副眼神莫测高深,嘴巴抿得好紧,一般嚼烟草的人也用不到把嘴抿得这么紧啊。他的表链上还串着一枚真品的驼鹿牙。这枚鹿牙确属精品,估计取自一头五岁左右的雄鹿。好漂亮的鹿牙,约翰先生禁不住又看了一眼,然后又看了看此人上装里鼓出来的好大一块,那是他腋下的手枪皮袋。

  “这头雄鹿就是你用随身带着的那把大枪打死的吗?”约翰先生问那个南边来的人。

  那个南边来的人大不以为然地瞅了瞅约翰先生。

  “不,”他说。“那是我用一把温切斯特45-70型长枪在怀俄明的开放区打的。”

  “这么说你还会用长枪,挺了不起咧?”约翰先生说。他探头朝柜台下望了望。”一双脚也不小。你出来追捕娃娃们,也用得着这么大的枪?”

  “你说‘娃娃’还带个‘们’字,什么意思?”那个南边来的人说。他来了个先下手为强。

  “我指的就是你要找的那个娃娃。”

  “你明明还带了个'们'字,”那个南边来的人说。

  约翰先生发动了反击。不反击是不行的。”埃文斯带上了什么枪去追捕那娃娃呢?他自己的孩子可是叫那娃娃揍过两顿的。你一定带着大家伙吧,埃文斯。小心那娃娃也能揍你一顿呢。”

  “你为什么不把他交出来,让我们来试试看呢?”埃文斯说。

  “你明明还带了个'们'字,杰克逊先生,”那个南边来的人说。“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看到你这个混蛋我就要这样说,“约翰先生说。“你这个八字脚走路的狗杂种。”

  “你真要是有种用这种腔调说话,干吗还缩在柜台后边不走出来呢?”那个南边来的人说。

  “放明白点,你是在跟合众国的邮政局长说话,”约翰先生说。“你说什么话,除了粪团脸埃文斯以外再没有第二个人给你作证啊。你大概也知道人家为什么要叫他粪团脸吧。你去好好想想。你是个吃侦探饭的嘛。”

  他现在高兴了。他击退了对方的进攻,打了个平手,他已经多少年没有眼下这样的心情了,想当初他就是这样高兴,哪里像后来,为了谋生得侍候游客吃饭睡觉,让他们坐了粗木摇椅前一摇后一晃的,在旅馆前面的阳台上望湖景。

  “你听着,八字脚,我想起你是谁了,全想起来了。你不记得我了吗,摆八字脚的?”

  那个南边来的人直瞅着他,就是记不起来。

  “我记得汤姆·霍恩⒆被绞死的那天,你就在夏延⒇,”约翰先生索性给他当面抖了出来。”当时大老板答应给好处,就有一帮子人出来诬陷他,那里边就有你。现在想起来了吧。就在你帮着人家谋害汤姆的那时候,你可还记得那梅迪辛鲍⒈的酒馆是谁开的?你人都老了还干这样的事,是不是根子就在那里呢?你的记性难道真是这么不济?”

  “你是什么时候离开了西部来到这儿的?”

  “汤姆的案子结案两年以后。”

  “真是活见鬼。”

  “你还记得我们带上了行李临离开格雷布尔⒉时,我把那枚鹿牙送给了你吗?”

  “记得。听我说,吉姆,这个娃娃我非逮住他不可。”

  “我的名字叫约翰,”约翰先生说。“叫约翰·帕卡德。来,一起到后面喝一杯去。那一位先生你也得熟悉一下。他叫‘疙瘩脸'埃文斯。原来我们大家叫他'粪团脸'埃文斯。为了照顾他的脸面我现在给他改了个名。”

  “约翰先生,”埃文斯先生说。“你友好一点,帮帮我们的忙,好不好?”

  “我把你不好听的名字都改了,不是吗?”约翰先生说。“请问两位老弟还要我帮你们什么忙?”

  到了后屋,约翰先生从角落里货架下格取出一啤酒,交给南边来的那个人。

  “放开喉咙喝吧,八字脚,”他说。“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得喝两杯了。”

  等他们每人一杯下了肚,约翰先生这才又问:“你们去抓这个娃娃,为了什么呀?”

  “因为他违犯了渔猎法,”南边来的那个人说。

  “怎么个违犯法呢?”

  “上月十二号他打死了一头雄鹿。”

  “两个堂堂男子汉带枪追捕一个小孩子,原来就为小孩子上月十二号打死了一头鹿,”约翰先生说。

  “他的违法行为决不止这一件。”

  “不过这一件你们掌握了证据。”

  “差不离吧。”

  “他还有什么样的违法行为呢?”

  “多着哪。”

  “可你们都没有掌握证据。”

  “我可没那么说,“埃文斯说。“但是这一件铁证如山。”

  “日期是十二号?”

  “对,”埃文斯说。

  “你怎么也不向他提些问题,倒老让他牵着鼻子问你?”南边来的那人提醒他的搭档说。约翰先生一听笑了起来。”别跟他打搅,摆八字脚的,”他说。“我想让他那颗出色的脑袋好好发挥作用。”

  “你跟这孩子熟不熟?”南边来的那人问。

  “相当熟。”

  “跟他有过买卖上的往来吗?”

  “他有时到我店里来买点东西。总是现款付清的。”

  “你知不知道他可能会去哪儿?”

  “他在俄克拉何马有亲戚。”

  “你最近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的事?”埃文斯问。

  “得了,埃文斯,”南边来的那人说。“你这是在白白浪费我们的时间。谢谢你的酒啊,吉姆。”

  “是约翰,”约翰先生说。“你的名字呢,摆八字脚的?”

  “波特。亨利·杰·波特。”

  “摆八字脚的,你可千万不能向那孩子开枪啊。”

  “我的任务是去把他逮回来。”

  “你可一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

  “走吧,埃文斯,”南边来的那人说。“在这儿简直是白白浪费时间。”

  “记住我的话,千万不能开枪,”约翰先生把声音压得低低地说。

  “听见啦,”南边来的那人说。

  两个人穿过店堂,出了店门,牵过牲口套上轻便马车,驱车走了。约翰先生眼送他们直向大路的那头驰去。赶车的是埃文斯,南边来的那人在跟他说什么话。

  “怎么叫亨利·杰·波特呢,”约翰先生心想。”我只记得他的名字叫'摆八字脚的'什么。他的脚大,靴子都得定做。大家都叫他八字脚。后来又变成了'摆八字脚的'。内斯特家的那个小伙子被枪杀了,在现场附近的泉水旁边据说是他找到了足迹,这才害得汤姆挨了绞。'摆八字脚的'。'摆八字脚的'什么呢?也许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他姓什么。可也总不见得叫'摆八字脚的'八字脚吧。会不会叫'摆八字脚的'波特呢?不,肯定不叫波特。”

  “对不起,我不能收你这些篮子,塔贝肖太太,”他说。“你送来太晚了,现在已经不是时令了,这又不能留到明年再卖。不过你要是能拿到旅馆里去耐着性子兜卖给游客,脱手是没有问题的。”

  “你就买下来再拿到旅馆里去卖吧,”塔贝肖太太出了个点子。

  “不。你直接兜卖给他们好销些,”约翰先生对她说。“你长得讨人喜欢。”

  “那可都是陈年老帐了,”塔贝肖太太说。

  “苏珊,我有话要跟你说,“约翰先生说。

  一到后屋,他就说:“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我不是早告诉你了吗?他们来抓尼基,想等他一回家就好把他逮住。他的小妹妹去报了信,尼基知道家里有埋伏,就趁他们醉得呼呼大睡的时候,拿了些吃的东西悄悄溜走了。他带去的东西吃两个星期是不成问题的,枪他也带上了,小妹也跟他一起去了。”

  “小妹为什么要去?”

  “我也不知道,约翰先生。我看她大概是想照应照应哥哥,一方面也可以看着点儿,不让他干出什么坏事来。尼基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你的老家就在埃文斯家附近。依你看尼克常去哪儿他心里有没有底?”

  “能打听的他都打听到了。至于他心里有没有底,我就不知道了。”

  “你看他们兄妹俩到哪儿去了呢?”

  “这我就没法儿知道了,约翰先生。尼基去过的地方可多了。”

  “跟埃文斯一起的那个家伙可不是个东西。那可是个十足的坏蛋。”

  “这人不怎么精明嘛。”

  “别看他样子不怎么样,其实这人可精了。他是酒喝多了,才那么蔫不唧的。可其实这人才精哩,而且心坏。我以前是了解他的。”

  “你有什么事要我办的?”

  “没什么事,苏珊。有什么情况快来告诉我。”

  “约翰先生,等我把货款结好了,请你复核一下。”

  “你怎么回家呢?”

  “我可以搭船到亨利家的码头,再从东家屋里划一条小船出来,到码头上把东西接回去。约翰先生,他们打算拿尼基怎么样啊?”

  “我也正为这事担心呢。”

  “听他们说,好像打算把他送教养院什么的。”

  “他要是没打死那头鹿就好了。”

  “他自己也后悔了。他告诉我他刚刚在书里看到,说是打野兽只要枪开得准,子弹可以只擦伤点皮,而伤不了命。可以只打昏过去,而伤不了命,所以尼基就很想试试。他说他明知道这是干傻事,可是很想试试。于是他就打了那头鹿,结果把鹿的脖子都打断了。他觉得难过极了。什么只擦伤不打死,他觉得这种事他根本就不应该去试。”

  “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把鹿肉挂在原先的水上冷藏所里,后来一定是让埃文斯给发现了。反正是让人给拿走了。”

  “又有谁会去报告埃文斯呢?”

  “我想问题就出在埃文斯的那个儿子身上。这小子老是盯尼克的梢。他跟在背后你却看不见他。很可能连尼克打死那头鹿他都看见了。这小子可不是个东西,约翰先生。不过他盯梢的本领真是没得说的。说不定这会儿他就在这屋里躲着呢。”

  “那不可能,”约翰先生说。“不过躲在屋子外边偷听倒是有可能的。”

  “我看他准是追赶尼克去了,”那女佣人说。

  “你听见他们在你东家屋里谈起过他吗?”

  “一句话都没有提起过他,”苏珊说。

  “埃文斯肯定把他留在家里干活儿。我看对这小子我们倒暂且不必放在心上,就有什么事也得等那两个家伙回到埃文斯家里才会有动静。”

  “我今天下午划船过湖回家一趟,派个娃娃去探听一下埃文斯家里有没有雇人来干活。有人的话,就表示他让那小子出外去了。”

  “那两个家伙年纪大了,干跟踪的事是不行了。”

  “可那小子厉害得很呢,约翰先生,他对尼基的情况了解得太清楚了,尼基常去哪儿他都有数。他会找到了兄妹俩,再带大人去抓他们。”

  “来,到邮局里面去谈,”约翰先生说。

  来到了那许多插信格子、专用信箱、大张大张摆得井井有序的原封邮票,以及挂号登记簿、盖销邮戳、印台等等的后面,领邮件的窗口一关,苏珊又感受到了当初在铺子里帮工时坐进邮局的那份自豪。一到里边约翰先生就说:“依你看他们到哪儿去了,苏珊?”

  “这我就没法儿知道了,真的。我看不会走得太远的,要不他就不会带小妹去。而且那一定是个极好的去处,要不他也不会带小妹去。钓鲑鱼给旅馆做菜的事他们也知道了,约翰先生。”

  “也是让那小子知道的?”

  “就是。”

  “埃文斯家那小子,我们恐怕得想个对付他的办法。”

  “我真恨不得杀了他。小妹要跟着她哥哥去,我相信也一定就是为了这个缘故。免得尼基把他杀了。”

  “你想想办法,我们可不能断了他们的消息啊。”

  “好的。可你也得想想办法呀,约翰先生。亚当斯太太已经完全垮了。她偏头痛的老毛病又犯了。喏,这儿有封信,你拿去吧。”

  “你投在邮筒里,”约翰先生说。“这是向邮局交寄的。”

  “昨儿晚上看他们俩睡着了,我真想杀了他们。”

  “那可不行,”约翰先生对她说。“这话可千万说不得,这种念头也千万岂不得。”

  “你难道就从来不曾有过恨不得想要杀谁的想头,约翰先生?”

  “也有过。不过这种想法是要不得的,也是行不通的。”

  “我爸爸就杀过一个人。”

  “这对他有害无益。”

  “他实在忍不住了。”

  “得学会沉住气,”约翰先生说。“你该走了,苏珊。”

  “我今儿晚上或者明天早上再来看你,”苏珊说。“我要是还能在这儿工作该有多好啊,约翰先生。”

  “我也巴不得你能在这儿工作,苏珊。可是帕卡德太太却不是这样想的。”

  “我明白,”苏珊说。“天下的事都是这样的。”

  尼克兄妹躺在嫩草铺成的地铺上,上面有个斜斜的棚顶,是兄妹俩一同搭起来的。地点就在青松林的边上,前面隔着山坡是杉林沼泽地,沼泽地外就是远处的青山了。

  “要是你觉得这还不够舒服的话,小妹,那青松树上的软树脂我们还可以再剥些下来垫在下面。今儿晚上很累了,就这么将就过一宵吧。明天再好好拾掇一下,总要弄到称心为止。”

  “已经够惬意的了,”妹妹说。“手一摊脚一伸,还能怎么惬意呢,尼基。”

  “这个地方过夜相当不错,”尼基说。“而且一点也不显眼。我们的火堆得尽量烧小些。”

  “这里烧个火堆对面山上也看得见吗?”

  “可能看得见,”尼克说。“夜里火光惹眼,老远以外都看得见。不过我可以张条毯子把火光挡住。这样就不会让人看见了。”

  “尼基,要是我们背后没有追兵,到这儿来只是为了好玩,那该有多好啊。”

  “别过早抱这样的幻想,”尼克说。“我们这还不过是开了个头呢。再说,只是为了好玩的话,我们也不会到这儿来了。”

  “真对不起,尼基。”

  “这也没什么,”尼克对她说。“我说,小妹,我到下面去钓几条鲑鱼来做晚饭吃。”

  “我一块儿去好吗?”

  “别。你还是留在这儿歇息。劳累了这一天,也难为你了。你就看会儿书,要不就安安静静歇会儿。”

  “那乱木地可是够呛的,是不是?我看那才真叫不好对付呢。我干得还可以吧?”

  “你干得很了不起,搭棚建营地你也确实有一手。不过现在你还是得好好休息休息。”

  “我们这个营地起了名字没有?”

  “就叫一号营地吧,”尼克说。

  他顺坡而下,向小溪走去,快到溪边时,便站下来砍了一根四英尺来长的柳枝,把枝条修得光光的,皮却并不削去。这里就望得见那清澈而湍急的溪流。小溪不宽,却很深,岸边长满了青苔,由此往前,一直流到沼泽地里。清湛湛的溪水淌得飞快,急处可见一朵朵水花涌起在水面。尼克并没有走到岸边,因为他知道岸边的地下也是水流,他可不想踩上去惊了鱼。

  他心想:眼下溪流中央的鱼就肯定不会少。时令已经进入残夏了。

  他衬衫的左胸袋里带着个烟草袋,他就从烟草袋里掏出一卷丝线,大致比照柳条的长短剪了一段,系住在柳枝尖端事先开好的一个浅浅的槽口里。然后又从烟草袋里取出一只钩子系上,还捏住钩子试了试钓线的拉力和柳枝的弯度。他这才搁下钓竿,又回到跟溪边杉木林子毗连的那个小白桦林里,那里有一棵已经枯死多年的小白桦树,树身横倒在地上。他翻开枯树,见树身下有几条蚯蚓。蚯蚓不大,却遍体鲜红,活蹦乱跳,他就都捡起来放在一只原先装哥本哈根鼻烟的扁圆听子里,听子盖上特意钻得有一些小孔。他还撒了些泥土在蚯蚓身上,然后就把枯树搬回原处。在这个地方他每次来总能找到鱼饵,算来已是接连第三年了;把枯树翻开过以后,他也每次总要照原先的样子重新搬好。

  他心想:这条溪流的基底也真不知有多大呢。上游那头还另有一片沼泽地,那才叫厉害呢,沼泽地里大量的水都是通过这条溪流外泄的。他朝小溪的两头看了看,又抬头望了望山上青松林下他们准备宿夜的所在。然后回去拿起钓竿,钓线钓钩都已装好,于是又在钩子上用心穿上点饵料,还啐了口唾沫求个吉利。他右手提着装好饵料的钓竿钓线,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向着那水面虽窄而流量奇大的小溪岸边走去。

  这一段的水面又特别窄,他的柳条竿只要轻轻一挥,钓线就准能甩到对岸。快到岸边时,只听见湍急的溪流水声汹涌。为了不让自己的身影落在溪水里,他在岸边远远站住,从烟草袋里取出两颗边上开缝的铅丸,嵌在钓线上距钩子约一英尺处,用牙齿一咬,铅丸就钳住在钓线上了。

  鱼钩上穿着两条蜷曲的蚯蚓,他一挥手把鱼钩甩到了水面上,轻轻放下,鱼钩在湍急的水流中打了个旋,沉了下去,他把柳条竿的尖头往下低了低,由着水流把钓线和鱼钩连饵料一起拖到了溪岸下的暗水道里。他感觉到钓线扯直了,又突然被使劲拉紧了。他就把钓竿往上一提,钓竿却在手里弯着身子直不起腰来。他只觉得扯紧的钓线在那里又抽又拉,他用力往上提,那钓线却就是不松劲。后来劲终于松了,那家伙随着钓线一起在水里上来了。只见那窄窄的深深的溪流里一阵狂蹦乱跳,鲑鱼被拉出了水面,悬空打着扑腾,一荡荡到了尼克的背后,落在后面的溪岸上。鱼映着阳光,一派耀眼,尼克定了下神才看清鱼正在凤尾草里翻跳打滚呢。尼克捧起鱼来,好壮实的鱼,沉甸甸的,一股鱼香真是诱人,仔细一看,鱼背好深的皮色,遍体的斑点是那么乌黑透亮,鱼鳍的边上更是一派色彩鲜明。那鱼鳍的边缘是白晃晃的,靠里边镶着一道黑线,到鱼腹部分是一片可爱的金色,宛如晚霞一般。尼克把鱼拿在右手里,勉勉强强一把攥住。

  他心想:这鱼大了点,平底小锅里容不下呢。可是既然让我伤着了,也只好索性把它宰了。

  他就用猎刀的刀把猛砸鲑鱼的脑袋,然后把鱼靠在一棵白杨树的树干上。

  “唉,真可惜,”他自言自语说。“这么大小的鱼,给帕卡德太太的旅馆里做菜是再合适也没有了。可让我和小妹吃起来就嫌大了。”

  他心想:我还是到上游去,找一个水浅的地方钓两条小些的吧。可也真是的,这鱼让我从钩子上硬拉下来,难道会不觉得有一点痛?有人说逗上钩的鱼好玩得很,他们爱这么说当然也只好由他们说去,可是没有把上钩的鱼取下过的人,决不会知道这一拉要给鱼造成多大的痛苦。就算只是那么一刹那的痛苦吧,还不一样是痛苦?本来风平浪静,逍遥自在,却忽然就来了叫你上钩的人,再说让人从水里提起来,吊起在空中,你说这滋味是好受的么?

  他暗自寻思:这条小溪也真是稀奇。钓鱼反而要去找小些的鱼钓,这可不是怪么!

  他捡起了刚才撂下的钓竿。鱼钩曲了,他用手扳直。然后把那条大鱼一提,就向上游走去。

  他心想:小溪出了上游的那片沼泽地不多远,有一处卵石滩,溪水很浅。我可以到那儿去钓上两条小鲑鱼。这条大鱼说不定小妹不喜欢呢。她要是想家的话,我还是得送她回去。也不知那两个老家伙此刻又在干些什么?我这个地方,埃文斯家那个混蛋小子估计也不见得会知道。那个王八狗崽子!我看这里除了印第安人,谁也不会来钓鱼的。做个印第安人该有多好呢--他想。做个印第安人可以免去许多麻烦。

  他就顺着小溪向上游走去,他尽量不靠河边走,可有一回还是踩上了一处下有暗流的空心地。只见呼的一下猛地窜出一条大鲑鱼来,在溪水里划出了一道水花。这样大的鲑鱼,在这溪流里要转个身怕都转不过来呢。

  那鲑鱼逃到上游,又钻进了溪岸下的暗流里,尼克冲着鱼儿的后影说:“你是什么时候上这儿来的?好家伙,那么大的鲑鱼!”

  在满是卵石的那段浅水滩上,他钓到了两条小蛙鱼。鱼虽小,倒也挺好看,挺结实,他把三条鱼都掏去了内脏,内脏扔在小溪里,鱼则用冷水洗净了,从口袋里取出一只褪色的小糖袋包了起来。

  他心想:幸亏小妹爱吃鱼呢。要是还能采到些浆果就好了。不过我知道哪儿有,好歹总能采到一些。他就转身上了山坡,向他们的宿营地走去。太阳已经下山,天气极好。他举目远望,一直望到沼泽地外,看到那边的天空里有一只鱼鹰在翱翔,按方位推算,下面该就是那一弯湖水了。

  他悄悄来到棚前,妹妹一点都没听见。她侧身躺着,在看书呢。为了免得吓她一跳,见了她他把话说得很轻。

  “小捣蛋,你干什么了?”

  妹妹一回头,对他瞧了瞧,微微一笑,把头摇摇。

  “我把头发剪了,”她说。

  “怎么剪的?”

  “用把剪子呀。你说还能怎么剪?”

  “你又没镜子,怎么剪呢?”

  “我就一只手拉住头发,一只手剪。这还不容易。看我的样子像不像个小子?”

  “像个婆罗洲的蛮小子。”

  “要我剪得像主日学校的学童一样整整齐齐这哪儿能呢。我是不是剪得像个十足的野蛮人了?”

  “那倒也不是。”

  “太有劲了,”她说。“我现在既是你的妹妹,可又是个小子了。你说我能不能从此就变成个小子?”

  “那哪儿能呢。”

  “要能就好了。”

  “你尽说傻话,小妹。”

  “恐怕是有那么点儿。你看我像不像个傻小子?”

  “有点像。”

  “你帮我修修平吧。你可以拿把梳子边看边剪。”

  “我总得帮你修得稍微像样些,可真要修得怎么好,我也没这本事。你饿了吗,傻兄弟?”

  “我就不能做你不傻的兄弟吗?”

  “我压根儿就不愿意拿你这个妹妹去换个兄弟。”

  “可你现在不换不行啊,尼基,你难道还看不出来?我们不这么办是不行的。我按说应该先问一问你,可一想到我们不这么办不行,我就索性一声不响先干了再说。”

  “你干得好,”尼克说。“怕什么!你干得好极了。”

  “谢谢你,尼基,太谢谢你了。我刚才就照你的嘱咐,躺在这儿打算好好歇息歇息。可脑子里却尽自胡思乱想,总想该为你做些什么。比如我刚才就在想,我要拿上一只烟草听子,到席博伊根那样的大地方去找一家大酒馆,给你弄上一听子的蒙汗药。”

  “你去问谁要呀?”

  尼克这时已经坐了下来,妹妹坐在他的膝头上,拿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一头短发在他的脸蛋上偎偎擦擦。

  “问窑姐儿里的那个女王娘娘要呗,”她说。“你知道那家酒馆叫什么名儿吗?”

  “不知道。“

  “叫‘皇家十元金币旅馆商场’。”

  “你在那儿干什么呢?”

  “当窑姐儿的随从。”

  “窑姐儿的随从又是干什么的?”

  “喏,窑姐儿来来去去,给她在后面提长裙;她要上马车,替她开车门;她该去哪个房间,给她带个路免得走错。大概跟女王身边的侍从女官差不多吧。”

  “当随从对窑姐儿怎么说话呢?”

  “只要不是失礼的话,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你且说个样子我听听,兄弟。”

  “比如说吧:‘哎呀,小姐,像今儿这样的大热天,哪怕就是做只鸟儿待在描金笼子里,也肯定是累得够受的。’就是这一类的话。”

  “那窑姐儿怎么说呢?”

  “她会说:‘话是不错。不过那也自有一种乐趣。’因为我给她当随从的这个窑姐儿,她的出身是很卑微的。”

  “那你又是什么出身呢?”

  “我是一位忧伤的作家的妹妹,不,是弟弟,我有良好的教养。所以我很受那女王娘娘的欢迎,那帮窑姐儿也都很欢迎我。”

  “蒙汗药你弄到了没有呢?”

  “当然弄到啦。她说:‘小甜甜,这灵丹妙药你就拿去吧。’我还说了‘谢谢’呢!她还说:‘请代我向你那位忧伤的哥哥问好,他什么时候要是到席博伊根来,可要请他上我们的商场里来看看哟。’”

  “你给我下来吧,”尼克说。

  “那商场里的人说起话来就是这个腔调的,”小妹说。

  “我得做晚饭了。你不饿吗?”

  “晚饭我来做。”

  “不,”尼克说。“你管你说下去。”

  “你看我们会过得愉快吗,尼基?”

  “我们这不就过得挺愉快的吗?”

  “我为你做的事还有一件呢,要不要我说给你听听?”

  “那是在你决心剪掉头发、干点实际的事情以前咯?”

  “这件事也是挺实际的。你听我一说就明白了。你做晚饭的时候我亲亲你不碍事吧?”

  “我待会儿再告诉你。你到底还要为我做件什么事?”

  “可我昨儿晚上偷了威士忌,我真担心我这是道德堕落了。你倒说说,就干了这么一件事,能不能算是道德堕落?”

  “不好算。反正那啤酒是已经开了的。”

  “这话也是。可我把空了的小酒瓶连同有酒的大酒瓶一起拿到厨房里,给小酒瓶满满的灌了一瓶,手上不小心溅到了一些酒,我就用舌头把酒舔了,当时我就想这一舔我八成儿是道德堕落了。”

  “你觉得酒的味道怎么样呢?”

  “凶透啦,而且怪得很,还有点叫人恶心。”

  “这就说明你并没有道德堕落。”

  “哎,那可好,因为我要是道德堕落了的话,对你又怎么起得了有益的作用呢?”

  “这我也说不来,”尼克说。“你到底还要为我做件什么事?”

  他已经把火生好,平底小锅也已搁在火堆上,熏肉片正一片片往锅子里放。妹妹双手合拢抱住了膝头,在一边看着。尼克看她放开了手,一条胳膊往下伸去,使劲一撑,两条腿就直伸了出去。要做个小子,她什么都得学起来。

  “我还得学这两只手该怎么放。”

  “只要别去拢头发什么的就行。”

  “这我知道。不过要是眼前有个跟我同样年纪的男孩子能让我照式模仿,那就好办多了。”

  “模仿我好了。”

  “能模仿你当然是再合适不过了,是不是?可你该不会笑话我吧。”

  “那可说不定。”

  “哎呀,但愿我别在路上一不留神露出姑娘家的样子来。”

  “不会的。”

  “我们的肩膀长得一个样,腿也长得差不多。”

  “你另外到底还要为我做件什么事?”

  尼克这时已经在煎鲑鱼了。他们是从倒地的枯树上现砍了一段木头当柴烧的,熏肉片已经熬得焦黄卷起,熬出的肉油煎鲑鱼,他们都闻到了一股香味。尼克拿油尽往鱼身上淋,一会儿又把鱼翻了个身,再继续不断拿油去淋。天色渐渐黑下来了,小小的火堆背后早已张起了一方帆布,免得让人看见火光。

  “你到底还要为我做件什么事?”他又问。小妹身子往前一探,冲着火堆啐了口唾沫。

  “我这口唾沫啐得像不像样?”

  “反正总还够不到锅子。”

  “哎呀,我那一手可厉害着哪。那是我从《圣经》里学来的。⒊我要拿上三颗大铁钉,叫那两个老家伙加上那个坏小子每人挨一颗,我要趁他们睡熟的时候,把大铁钉敲进他们的太阳穴。”

  “这钉子你打算用什么来敲呢?”

  “无声锤子。”

  “这锤子你怎么使它不出声呢?”

  “我自有办法包得它不出声。”

  “这敲钉子的事可不大好办哪。”

  “嗨,《圣经》里的那个女人就是这么干的。我呢,我看到带枪的大男人喝得醉倒了,我就趁着黑夜在他们中间转了一圈,偷走了他们的威士忌,我既然这些都干了,为什么就不能索性干个彻底呢?何况我这是从《圣经》里学来的。”

  “《圣经》里可没有无声锤子。”

  “我大概弄错了,无声船桨该是有的吧。”

  “也许有。不过我们可不能去杀人啊。你跟我一块儿来,不也就是为了这个缘故吗?”

  “我知道。不过你和我的脾性儿是很容易犯罪的,尼基。我们跟人家不一样。再说,我想我既然道德堕落了,那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了。”

  “你疯了,小妹,”他说。“我问你,你喝了茶会不会睡不着觉?”

  “我也不知道。我晚上从来不喝茶。至多只喝薄荷茶。”

  “我把茶沏得淡些,再冲上罐头炼乳。”

  “要是我们带得不多,尼基,我就别喝了吧。”

  “你喝喝看,牛奶加了茶别有一种淡淡的风味。”

  他们这时已经在吃晚饭了。尼克给自己和妹妹各切了两漆黑面包,先一人一片在锅内的肉油里浸一下。吃油浸面包的时候就一边吃鲑鱼,鲑鱼外脆而内里极嫩,煎得真好极了。吃完后就把鱼骨投在火里,再拿另一片面包夹熏肉片吃,小妹还喝了加炼乳的淡茶。尼克又找了两段细木片,把炼乳罐头上的洞眼塞住。

  “你吃得够不够?”

  “够了。这鲑鱼真好吃,熏肉也不赖。家里居然还有黑面包,你看我们走运不走运?”

  “再吃个苹果吧,”"他说。“明天我们也许就有好吃的了。这顿晚饭恐怕不大够吃吧,小妹。”

  “哪儿呀。我吃得尽够了。”

  “你真的不饿?”

  “不饿,肚子吃得饱着呢。我还带着些巧克力,你要不要来一点?”

  “你哪儿来的巧克力?”

  “我的藏宝袋里有。”

  “你说哪儿?”

  “我的藏宝袋。我积攒的东西都藏在那儿。”

  “噢。”

  “这块是新鲜的。另外还有些是从厨房里拿的,不大新鲜了。我们先吃新鲜的,把不新鲜的留着等万一需要的时候再吃吧。你瞧,我的藏宝袋袋口上还有根绳子可以收紧,跟烟草袋一样。我们要是能捡到天然的金块什么的,放在这袋里正合适。尼基,你说我们这次往外跑,能不能索性跑到西部去?”

  “我还没有想好呢。”

  “我真希望我这藏宝袋里能装满了天然的金块,那可要值到十六块钱一盎司哩。”

  尼克把平底锅洗干净了,把背包拿进棚里,放在靠头的一边。一条毯子铺在嫩草上,做地铺用,另一条毯子他拿来盖在上面,在小妹那一头折了一道边在底下塞好。他把刚才沏茶用的小铁皮桶掏洗干净了,去泉水边打了满满一桶的冷水。打了水回来,看见妹妹已经在地铺上睡熟,把蓝色牛仔裤裹着鹿皮鞋当了枕头。他把妹妹亲了一下,妹妹却没有醒,他就把他那件穿旧的格子花呢上装往身上一披,在背包里掏摸了一阵,终于把那一小瓶威士忌找到了。

  他打开铺盖闻了闻,酒味好香。他从小铁皮桶里把刚打来的泉水舀了半杯,倒上一点威士忌。于是就坐在那儿慢慢地喝,每一口都要在舌头底下含上好一会儿,才慢慢倒腾到舌头上来咽下去。

  他的眼光落在那一小堆木炭火儿上:轻轻的晚风吹来,火光就一亮。嘴里品着掺冷水的威士忌,眼睛望着炭火,他想起心思来。后来杯里的酒喝完了,他又舀了点冷水喝,喝完了才睡。枪放在左腿下,鹿皮鞋裹上裤子也作了枕头,靠上去硬邦邦的倒也不错,他把这一头的毯子边紧紧裹住了自己的身子,做完祷告就睡着了。

  半夜里他觉得冷,就把格子花呢上装盖在妹妹的身上,自己转过身来把背朝她那边挪过些,好把这一头的毯子多匀些出来压在身下。他用手摸了摸,把枪拿来重又在左腿下放好。夜晚的空气冷得刺鼻,他还闻到了新砍的青松味儿和松枝上的树脂味儿。他直到这会儿冻醒了过来,才理会到自己原来竟已是这样筋疲力尽。过了一会他才又觉得舒服了些,背上暖烘烘的是妹妹的身子,他心里想:我一定要把她照顾好,要让她过得快快活活,要平平安安送她回家。听着她的呼吸,听着这夜的静谧,一会儿就又睡着了。

  他醒来的时候,天才蒙蒙亮,沼泽地外的远山还只勉强看得清。他躺在那儿不出一声,只是把僵硬的身子舒展舒展。过了会儿才坐起身来,套上卡奇裤子,穿上鹿皮鞋。他看妹妹睡得很熟,暖和的格子花呢上装早已给拉起来把领子垫在下巴底下,高高的颧骨和黑黝黝雀斑点点的脸皮在黝黑中透出了淡淡的玫瑰红,剪得短短的头发越发衬出小脸蛋儿眉清目秀,特别是那鼻梁显得特别直,一对耳朵显得特别靠近。他只恨不能把她这时的模样儿画下来,那长长的睫毛垂在脸上是那样好看,引得他直瞅。

  他心想:看她这样子真像一头小野兽,她的睡相也正像一头小野兽。他又想:那么你说她这一头短发又像什么呢?依我看,最贴近的比喻应该说是好像有人把她的头发在砧板上一斧头给斩断了似的。看上去总似乎有一种雕像般的感觉。他是挺爱妹妹的,妹妹爱他却似乎过了头。不过,他想:这种事情我看总不会有什么的。至少我希望不会有什么。

  他又想:把人叫醒可不好。连我都这样筋疲力尽,她肯定是累坏了。我们在这儿要是能平安无事,那就说明我们这样做是做对了:我们就是应该躲得远远的,等事态平息,等南边来的那个猎监员自己滚蛋。不过我还是应该让小妹吃得好些。遗憾的是,真正像样的东西我实在拿不出什么来。

  东西,当然还是有一些的。那背包里装的就够重的了。不过今天我们实在应该去弄些浆果。打得到的话最好能打上一两只松鸡。还可以去采些鲜美的蘑菇。熏肉当然得节省点儿用,不过我们也不至于就不够用,因为我们还有瓶酥油。昨儿晚上我恐怕给她吃得太少了。而且她惯常要喝很多牛奶,还挺爱吃甜食。不过也不用发愁。我们自有好东西吃。好在她挺喜欢吃鲑鱼。昨天那几条鲑鱼实在好吃。所以用不到为她发愁。她会吃得满意的。可尼克老弟啊,你昨儿晚上肯定没有让她吃饱喝够。现在还是别去叫醒她,就由她去睡吧。眼前的活儿就有得你干的。

  他小心在意地从背包里取出些东西来,这时妹妹却在睡梦中微微一笑。这一笑,颧骨上黑黝黝的脸皮就绷紧了,显出了原来的底色。她并没有醒,尼克就管他去准备做早饭,把火先生气来。砍好的柴还有不少,他却只生了一堆小小的火,先期茶,一会儿再做早饭。他喝的是清茶,还吃了三颗杏子干,又拿起《洛纳·杜恩》来想看上一段。可是这本书他早已看过,现在重读觉得已经没有一点吸引力,心想:此次外出,这倒是个损失。

  昨天傍晚建好营地以后他拿出几个李子干放在一只铁皮桶里浸泡,这会儿就把泡透了的李子干放在火上慢慢儿煮。在背包里他看到有精荞麦粉,他就把麦粉连同一只搪瓷锅、一只铁皮杯一起拿了出来,在麦粉里和上水,调成糊状。那听植物油做的酥油已经取出。他又从一只空面粉袋底上剪下一块,裹在一根砍下的枝条上,用一段钓鱼绳子紧紧扎住。小妹总共带来了四只旧面粉袋,能有这样一个妹妹他真感到自豪。

  调好了面糊,把平底锅放到火上,这一回锅子里加的是酥油,抹油就用蒙着块布的那根枝条。平底锅里先是泛起了一层乌光,继而嗤嗤有声,还毕剥作响,他又加了一次油,然后才把面糊倒下去摊平,看着面饼起了泡,不一会儿周边渐渐生出了硬皮。他看着面饼膨发起来,生出了纹理,成了灰白色。他用一块新削的干净木片把饼从锅底上铲下,翻了个个儿再盛起来,煎得金黄脆亮的一面在上,另一面还在嗤嗤作响。在锅子里明明看到面饼一个劲儿往上膨胀,提在手里却还是觉得挺重的。

  “早上好,”妹妹说。“我睡了个大懒觉了,是不是?”

  “没有的事,小鬼。”

  她站起身来,衬衫下摆挂下来罩住了黑黝黝的大腿。

  “你把活儿全都干好了。”

  “还没有呢。我刚开始在煎饼。”

  “这个饼一股味儿真香极了,是不是?我到泉水边去洗个澡再来帮你干。”

  “别在泉水里洗澡。”

  “我可不是那种高等人,”她说完,就在棚子后边消失了。

  “你把肥皂放在哪儿啦?”她说。

  “在泉水边。那儿还有只空的猪油桶。请你把里边的黄油给我拿来。放在泉水里凉着的就是。”

  “我一会儿就回来。”

  黄油足有半磅,她连空桶一起拿了回来,桶里用油纸包着的就是黄油。

  他们拿黄油和"木屋"牌糖浆涂在荞麦饼上吃。”木屋"牌糖浆是铁皮罐头原装的,罐头上有个烟囱状的口子,旋开盖子就可以从口子里倒出糖浆来。兄妹俩都饿极了,荞麦饼加上黄油糖浆,味道也好极了,黄油一涂到饼上就化,跟糖浆一起尽往沟沟洼洼里流。煮好的李子盛在两只铁皮杯子里,他们吃了李子又喝汁。吃完了又用原杯沏茶喝。

  “这样好吃的李子只有在过节的时候才吃得到,”小妹说。“味道真叫绝了!你晚上睡得好吗,尼基?”

  “好极了。”

  “谢谢你替我盖了件衣服。不过这一夜还是过得挺愉快的,是不是?”

  “是啊。你半夜里没有醒吧?”

  “我到这会儿还没有醒呢。尼基,我们就一辈子待在这儿,好吗?”

  “那怎么行。你长大了还得嫁人。”

  “我反正就嫁给你得了。我就跟你同居算你的妻子好了。我在报上的一篇文章里看到过有这么回事。”

  “是在一篇讲不成文法的文章里看到的吧。”

  “对。我就根据不成文法跟你同居算你的妻子。这可不可以呀,尼基?”

  “不可以。”

  “我就是要这么办。我就是要瞒着你去办。这种事情好办得很,只要过上一段时间的夫平生活就行。我要叫他们算起时间来就从现在算起。那跟垦地占地的规定是一样的。”

  “我不让你去提出申请。”

  “那可由不得你作主了。这就叫不成文法。我琢磨来琢磨去,也不知琢磨过多少回了。我要去印些名片,上面这样写:尼克·亚当斯太太,住密执安州十字村--目前尚在同居阶段。我要把这样的名片每年公开向人散发一批,直到规定期满。”

  “我看你这办法行不通。”

  “我还另外有一套方案呢。我要趁我还未成年,先给你生几个娃娃。到那时,根据不成文法你就不能不跟我结婚了。”

  “那就不是不成文法了。”

  “我也都搞糊涂了。”

  “这种事行得通行不通,反正现在谁也说不准。”

  “肯定行得通,”她说。“索先生⒋就指望着这一招哪。”

  “索先生也许弄错了呢。”

  “怎么会呢,尼基,这不成文法的玩意儿实际上就是索先生想出来的。”

  “我看是他的律师吧。”

  “哎,反正这场官司总是索先生打的。”

  “对索先生这个人我是不大喜欢的,”尼克·亚当斯说。

  “好呀。索先生有些地方我也不大喜欢。不过他这么一来,报纸就有看头多了,是吧?”

  “他这么一来,也有人对他就更反感了。”

  “人家对斯坦福·怀特先生也很有反感。”

  “我看人家是妒忌他们俩。”

  “我相信事情就是这样,尼基。就好比人家妒忌我们一样。”

  “你看现在还有没有谁妒忌我们?”

  “这会儿大概不会有人妒忌了吧。只怕连妈妈都会认为我们是逃避法律制裁的亡命之徒,浑身都是罪孽。幸亏她不知道我还给你拿了那瓶威士忌。”

  “我昨儿晚上尝过味道了。这威士忌很不错。”

  “啊,那就好。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偷酒。偷到的居然是好酒,你说妙不妙?我还以为跟那两个家伙沾了边的就不会有好东西呢。”

  “老是要叫我想到那两个家伙,讨厌死了。我们不要再提他们了,”尼克说。

  “好吧。我们今天干什么呢?”

  “按你的意思呢?”

  “按我的意思我倒想上约翰先生的起子里去,我们还缺少些什么,统统给买来。”

  “那怎么行呢。”

  “我知道这不行。那你到底有些什么打算?”

  “我们该去采些浆果,我再去打一只松鸡,能多打几只更好。鲑鱼倒是不愁钓不到的。可我不想叫你老吃鲑鱼,吃得都腻了。”

  “你吃鲑鱼吃腻过?”

  “没有。不过听说有人多吃就腻了。”

  “鲑鱼我是吃不腻的,”小妹说。“不比狗鱼,一吃就腻。鲑鱼,还有鲈鱼,那是再吃也吃不厌的。这我有数,尼基。不骗你的。”

  “还有大眼狮鲈也是吃不厌的,”尼克说。“只有铲鲟不行。

  老弟,这种鱼管保你吃多了就腻。”

  “我不爱吃'草耙骨',”妹妹说。“这种鱼一吃就倒胃口。”

  “我们先把这儿打扫一下,我再去找个地方把弹药藏好,一会儿我们就一起去采浆果,有野禽打就打上几只野禽。”

  “我带上两只猪油桶,再带上两个面粉袋,”妹妹说。

  “小妹,”尼克说。“请别忘了'上厕所'啊。”

  “对。”

  “这可是马虎不得的。”

  “我知道。你自己也别忘了。”

  “我忘不了。”

  尼克回到树林里,把一盒点二二口径的步枪长弹和几盒散装的点二二口径步枪短弹埋在一棵大青松根部满地腐熟的松针下。埋好以后,把刚才用小刀掘开的结了块的松针又照旧盖上,然后高高地伸起手来,在那棵大青松厚厚的树皮上削下了一小块。他把树的方位记清楚了,这才出了树林来到山坡上,顺坡而下走到棚前。

  如今已是一派灿烂的晨光了。天空是高高的,一片清澈的蓝,云还没有一点踪影。尼克跟妹妹在一起,觉得真是愉快。他心想:这件事管它将来是怎样的结果,眼前我们还是应该愉愉快快地过。他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做人只能过一天算一天,只有当天才能作数。只要天还没黑,就还是今天,到了明天,就是又一个今天了。这一辈子来他懂得的道理,就数这一条最重要了。

  今天天气晴朗,他背着枪来到营地,心里一片高兴,不过罩在他们头上的烦恼事儿就像口袋里藏着只鱼钩,一路上不时还会把他扎痛。他们把背包留在棚里,大白天估计不大可能有狗熊来掏包里的东西,因为这儿就是有狗熊的话,也只会在山下沼泽地一带找浆果吃。不过尼克还是把那瓶威士忌在泉水背后埋了起来。小妹还没有回来,尼克便在那棵倒伏的枯树上一坐,把枪检查一下,他们烧火用的木柴就都是从这棵枯树上砍的。他们这会儿准备去打的是松鸡,因此他就退出了枪里的弹盒,把里面的长弹倒在手里,都放进一只麂皮袋,然后再在弹盒里装上点二二口径的短弹。短弹打起来没有那么响,打松鸡即使不能命中头部,也不至于会把肉打烂。

  他一切都已准备停当,打算出发了。心里想:这丫头到底上哪儿去啦?可是再一想:别冒火嘛。不是你让她慢点儿的吗。你急什么呢。可是心里还是直发急,为此他生气自己的气来。

  “来了来了,”妹妹说。“对不起,我去了那么久。我大概走得太远了。”

  “没什么,”尼克说。“我们走吧。猪油桶你带上啦?”

  “嗯,连盖子都带上了。”

  他们顺着山坡向下走去,来到了小溪边。尼克朝溪流上游仔细观察了一阵,又把山坡上下一打量。妹妹只顾瞧着他。她把桶子都放在一个面粉袋里,拿另一只面粉袋一系,搭在肩上。

  “你不带一根钓竿吗,尼基?”她问他。

  “不带。要钓鱼的话我就现砍一根。”

  他手里提着枪,走在妹妹的前头,跟小溪始终保持着一段小小的距离。这架势就是在打猎了。

  “这条小溪真怪,”妹妹说。

  “我见到过的小溪就数这一条最大了,”尼克对她说。

  “说是小溪却又这样深得吓人。”

  “这条小溪不断有新的水源,”尼克说。“而且还通着岸下,通得可深哩。水也怪冷的,小妹。不信你碰一碰试试。”

  “咦,可不,”她说。冷得指头直发麻。

  “太阳一照才暖和一点,”尼克说。“可也暖和不了很多。我们就慢慢儿一路走一路找东西打吧。再往下走有个地方就有浆果采。”

  他们沿着小溪走去。尼克一路端详着沿岸的地面。他看到了一只水貂的足迹,指给妹妹看了。他们还看见几只小小的红冠戴菊莺在杉树林里捕食昆虫,一纵一跳,敏捷灵巧,见兄妹俩走过去也不躲开。他们看到雪松太平鸟是那么文静娴雅、气度高贵,行走的姿势是那么优美动人,翅膀上和尾巴上覆羽处那火气般的星星点点更是迷人。小妹见了还说来着:“这种鸟儿真是美到了极点了,尼基。这世界上绝对不会再有更美的鸟儿了。”

  “长得就跟你的相貌一个样,”他说。

  “得了吧,尼基。别开玩笑了。我看到雪松太平鸟,心里只觉得又激动、又高兴,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这种鸟儿打个盘旋轻轻落下,走上几步,那个姿态可真是又气派,又文雅,又友好,”尼克说。

  他们又继续往前走,突然尼克把枪一举,妹妹还没有来得及看清哥哥的目标是什么,枪声已经响了。随即就听见了一只大飞禽掉在地上拍着翅膀乱扑腾的声音。她看见尼克接连按动枪机,又打出来两发子弹,每次枪响之后总能听见柳林里又是一阵翅膀乱扑的响动。紧接着只听见扑棱棱哄的一下子,从柳林里突然窜起一群褐色的大飞禽,其中有一只飞出了才不多远,就在柳树上落下,歪起了那有羽冠的脑袋,弯下了脖子里的那一圈羽毛,瞧着这边地下那几个还在折腾的同伴。在红柳树上居高下望的那只飞禽长得又美丽又丰满,个头又特别大,朝下探出了脑袋,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尼克就又慢慢举起枪来,妹妹却悄声说:“得了,尼基。别打了。我们这就够了。”

  “好吧,”尼克说。“这一只你打好吗?”

  “不要,尼基。我不想打。”

  尼克走进柳林里,捡起那三只松鸡,拿枪托把它们的脑袋一一砸过,拿去摊在青苔上。妹妹用手摸了摸,还挺暖和的,只只都是胸脯丰满、羽毛美丽。

  “你就等着吃吧,”尼克说。他心里快活极了。

  “我现在倒为它们觉得难过呢,”妹妹说。“它们本来也跟我们一样,早上过得快快活活的。”

  她仰头看了看还歇在柳树上的那只松鸡。

  “瞧它的样子的确有点傻乎乎的,这会儿还在往下直瞪眼呢,”她说。

  “每年这个季节的松鸡,印第安人管它们叫笨鸡。它们总要尝过了挨打的滋味,才会学得乖一点。这种松鸡其实还不算真的笨鸡。有的松鸡就怎么也学不乖。那叫柳树松鸡。⒌眼前的这种松鸡叫披肩松鸡。”

  “我们可别学不乖才好哇,”妹妹说。“你去把它赶走了吧,尼基。”

  “你来赶。”

  “走吧走吧,松鸡。”

  那松鸡一动也不动。

  尼基举起枪来,那松鸡却还是对着他瞧。尼克知道他要是把这松鸡打死的话,妹妹免不了要难过,因此他就舌头一弹,尖起了嘴唇一呼啸,做出个松鸡从暗处一窜而出的声音,可是那松鸡却就是呆呆地对着他瞧。

  “我们就别去招惹它了吧,”尼克说。

  “真对不起,尼基,”妹妹说。“这只松鸡果然笨透了。”

  “等着吃松鸡肉吧,”尼克对她说。“你吃了就明白我们为什么要打松鸡了。”

  “眼下松鸡也是不准打的吗?”

  “是的。不过现在松鸡长得正壮,这样的松鸡除了我们还有谁打得到?被我打死的大角可多了,大角只要捉得到松鸡,每天都要吃一只。这种大角老是捕鸟吃,好鸟都给它们吃光了。”

  “大角要吃这只笨松鸡还不容易,”妹妹说。“这么一说我倒就不觉得难受了。你要不要拿个面粉袋装起来?”

  “让我掏去了内脏,包上些凤尾草再装在袋里。从这儿到浆果地里就没有多少路了。”

  他们背靠一棵杉树一坐,尼克把松鸡开了膛,掏出尚未冷却的内脏,托在右手里还觉得热乎乎的,拣出了可吃的脾肝之类,把其他的去掉,然后就拿到溪流里去洗干净。把松鸡拾掇干净以后,他理了理鸡毛,拿凤尾草一包,一起放在面粉袋里。他把面粉袋的袋口和两角用钓鱼绳子扎好,往肩上一搭,又回到小溪边,把不能吃的肚肠之类都扔了,他特意拣了几个鲜红的松鸡肺投出去,看鲑鱼在又急又猛的水流中浮上水面来。

  “本来这作鱼饵倒是挺好的,可惜我们现在用不到鱼饵,”他说。“我们的鲑鱼就都暂时存在这小溪里吧,需要的话再随时来取。”

  “这条小溪要是就在我们家附近的话,我们可以靠它发财了,”妹妹说。

  “要是那样的话鱼也早就给捕完了。像这样真正的原始小溪,眼下也只剩这么一条了。过了湖弯,那儿倒是也有一条,只是那个地方实在太难去了。这儿我可从来没有带人来钓过鱼。”

  “这小溪里有谁来钓鱼?”

  “肯定不会有人。”

  “这么说这小溪里就从来没有人来钓过鱼咯?”

  “那倒也不是。原先是常有印第安人来打鱼的。不过自从他们剥青松皮的买卖不干以后,他们就撤了营地,再也不来了。”

  “埃文斯家那小子知道吗吗?”

  “他不会知道,”尼克说。可是话出了口,又想了想,他心里却想得不安起来。埃文斯家的小子恍惚就在眼前。

  “你在想什么,尼基?”

  “我没想什么。”

  “你明明在想什么。告诉我嘛。我们可是伙伴呀。”

  “他说不定会知道,”尼克说。“真要命!他说不定会知道!”

  “可你也不能吃准他一定知道,是吧?”

  “吃不准!问题也就在这儿。要是吃准了的话我就到别处去了。”

  “说不定他这会儿已经摸到我们的营地上去了呢,”妹妹说。

  “别说这样的晦气话。你真想把他招来吗?”

  “哪儿的话呢,”她说。“真对不起,尼基,我不应该提起这个话头。”

  “我倒觉得不是这样,”尼克说。“我很感激你的提醒。这事我早就想到了。只是一时忘了,就没有去想。今后我还真得多用脑子想想,一辈子也别忘记。”

  “你的脑子老是在想事。”

  “就是没有在想这样的事。”

  “得了,我们还是下山去采浆果吧,”小妹说。“现在就是要补救也已经没办法了,不是吗?”

  “是啊,”尼克说。“我们采了浆果就回营地去吧。”

  不过尼克现在总觉得这事不能不防,他一路都在想这个问题该怎么解决。惊慌是千万不可惊慌的。情况并没有什么变化。他决定来这儿避风头的时候是那么个局面,现在还是那么个局面。说埃文斯家的小子以前跟踪他到这儿来过,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但是可能性不大。一次他走霍奇斯家的那条路到这儿来,那倒有可能被这小子盯过梢,但是想来却也未必。这条小溪里根本没有人来钓过鱼。这一点他完全可以肯定。不过,埃文斯家的那小子可是不喜欢钓鱼的。

  “那杂种小子就爱盯我的梢,”他说。

  “这我知道,尼基。”

  “他找我的麻烦已经有三次了。”

  “这我知道,尼基。可你千万别杀死他呀。”

  尼克心想:她就是防着这一点,才跟我一块儿来的。她就是防着这一点,才跟我来到了这么个地方。有她在身边,这种事我不能干。

  “我知道我不能杀死他,”他说。“现在反正也没法可想了。我们就别再提这件事了吧。”

  “只要你不杀死他,”妹妹说,“我们就没有解不开的难题,没有避不过的风头。”

  “我们回营地去吧,”尼克说。

  “不采浆果了?”

  “改天再去采吧。”

  “你有点不放心了吗,尼基?”

  “是的。真对不起。”

  “可回营地去又能怎么样呢?”

  “有没有情况可以早些知道。“

  “还照原来的打算走下去不行吗?”

  “今天就算了吧。我不是害怕,小妹。你也不用害怕。可我不知怎么总有点不放心。”

  尼克早已急忙忙离了小溪,走到了树林子里,他们就沿着树林边缘在荫头里走。这样可以绕到山上,再居高临下往营她上走。

  他们从树林子里小心翼翼向营地上走过去。尼克提着枪走在前头。营地上显然没有人来过。

  “你留在这儿,”尼克对妹妹说。“我走远些去看看。”他把装松鸡的面粉袋和打算装浆果的桶子都交给了小妹,自己向小溪上游走了好大一段路。一出妹妹的视线,他就把枪里的点二二口径短弹换上了长弹。心想:我不想打死他,可这子弹好歹还是应该换的。他在田野里仔细搜索了一遍,看不到有什么人迹,于是就下山到小溪边,又朝下游方向走了一程,这才回到营地上。

  “对不起,小妹,我神经过敏了,”他说。“我们还是午饭饱饱地吃一顿吧,免得晚上做饭提心吊胆,生怕漏出了火光。”

  “可我现在真是担心哪,”她说。

  “你担什么心呀。没有出现什么新的情况嘛。”

  “可这小子人还没来,就已经吓得我们连浆果都不敢去采了。”

  “我知道。可这小子并没有来。他也许从来就没有到这小溪一带来过。说不定我们这辈子也不会再见到他了。”

  “尼基,他不在比在还叫我害怕。”

  “我知道。可害怕也不是个办法呀。”

  “我们怎么办呢?”

  “这么办吧,我们等天黑了再做饭。”"你怎么改变主意啦?”

  “天黑以后他就来不了了。他要摸黑穿过沼泽地上这儿来是不可能的。清早,黄昏,还有深夜里,这三个时间是用不到担心他来的。我们得学着鹿的样子,就在这三个时间里出来活动。白天只好睡大觉。”

  “很可能他根本就不会来。”

  “是啊。很可能。”

  “那我还是留下,好吗?”

  “我应该送你回家。”

  “别。请别送我回家,尼基。我不在的话,你要杀他还有谁能来拦着你呀?”

  “你听我说,小妹,你再也别提这个杀字了。记住,我可从来没有说过要杀谁。我不杀人,也永远不会杀人。”

  “真的?”

  “真的。”

  “我真是太高兴了。”

  “连高兴都不必。根本谁也没有说过要杀人。”

  “好吧。那我就算从来没有想过,也从来没有说过。”

  “我也一样。”

  “那当然。”

  “我根本连想都没有想过。”

  他心想:好啊,你说你根本连想都没有想过。其实你从早到晚无时不在想。只是在她跟前你是千万不能想的,因为你一想她就能觉察,她可毕竟是你的妹妹,兄妹之间的感情是很深的啊。

  “你饿了吗,小妹?”

  “还好。”

  “那就啃一点硬巧克力吧,我去打些清凉的泉水来。”

  “我不吃什么也不要紧。”

  他们望着对面沼泽地外的青山上空,十一点钟照例起了风,青山上空渐渐涌起了大朵大朵的白云。天空是一片高远澄澈的蓝,涌起的云都是朵朵纯白,随着风力渐渐强劲,云都从山后腾空而起,升入了高高的中天,云影掠过了沼泽地,也掠过了山坡。这时树林子里也来了风,他们躺在树荫里,觉得凉风习习。铁皮桶里打来的泉水清凉爽口,巧克力虽然不是很苦,却是够硬的,嚼起来嘎吱嘎吱直响。

  “这里的泉水还是不错的,比我们昨天第一次尝到的那一处泉水也差不了,”妹妹说。“吃了巧克力再喝,越发觉得这水可口了。”

  “你饿了的话,我们就做饭吧。”

  “你不饿我也不饿。”

  “我就老是要闹肚子饿。我真傻,怎么会半路打住了,没有去采浆果呢。”

  “你不是傻。你是要回来查看查看。”

  “我告诉你说,小妹。在我们走过的乱木地附近有个好地方,我去过那儿,那儿也有浆果采。等我把东西都藏好了,我们就一路穿树林子上那儿去,采上满满的两桶,这样连明天吃的都有了。这一趟包你走得不冤枉。”

  “好吧。不过我倒还走得动。”

  “你不饿?”

  “不饿。吃了巧克力就一点都不觉得饿了。我倒很想就留在这儿看会儿书。我们去打松鸡那会儿,走得就蛮够劲了。”

  “也好,”尼克说。“你昨儿走了那么多路,现在还累吗?”

  “恐怕还有点儿。”

  “我们就歇会儿吧。我来念《呼啸山庄》。”

  “我都这么大了,还你念我听?”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那就请你念吧。”

  “好。”

  蔡 慧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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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是海明威未完成的一篇短篇小说。

  ②英国小说家布莱克默(1825-1900)所著的一部历史小说。

  ③瑞士人魏斯(1781-1830)用德文写的一部小说,写一个家庭遭遇海难流落在荒岛上的故事。曾译成多种文字出版。

  ④含鸦片的复方樟脑酊,作用为止痛、镇咳、止泻。

  ⑤一种泻药。

  ⑥英国作家史蒂文生的一部小说。

  ⑦榨苹果汁的作坊。

  ⑧一个印第安姑娘,尼克的恋人。参见海明威的另一篇小说《两代父子》。

  ⑨这里的他们指印第安人。印第安人剥下了青松皮,卖给波依恩城的皮厂。海明威的其他作品中也提到过此事。

  ⑩森林中行路,常相隔一定距离在树上削去一块树皮,露出白楂,作为指路标志。

  ⑾一种松鼠,即金花鼠。

  ⑿沙勒瓦、佩托斯基、席博伊根,三地均在密执安西北半岛北端。圣伊格内斯则在半岛对岸,隔水相望。

  ⒀东约旦在佩托斯基附近。大特腊沃斯湾则在西北半岛的西部。

  ⒁原文为change of lifers,一语双关,既有“来换换生活情趣的人”之意,又有“处于更年期(绝经期)的人”之意。

  ⒂流行于美国的一种类似暑期学校的文娱教育活动,常在野外举行,因始创于纽约的肖托夸而得名。

  ⒃“吉卜赛人”罗德尼·史密斯(1860-1947):英国的“奋兴派”传道师,吉卜赛人血统,曾多次周游世界到处布道。

  ⒄耶稣教中的一个派别,特点是在做礼拜时以叫喊和乱动来表示虔诚。

  ⒅苏河:即连接苏必利尔湖和休伦湖的苏圣马里运河(共有三条,两条在美国,一条在加拿大)。

  ⒆按汤姆·霍恩实有其人。他本来在骑兵部队当侦察兵,离开军队后给牧场干活,遭人陷害,终至被绞死。1979年华纳电影公司曾根据据说是他的自传拍成电影《汤姆·霍恩》放映。

  ⒇怀俄明州的首府。

  ⒈怀俄明州的一个小镇,位于梅迪辛鲍河(意译为魔弓河)畔,距夏延不远。

  ⒉怀俄明州北部的一个小镇,附近有格雷布尔河。

  ⒊此处所说系指《旧约·士师记》4章21节:“西西拉疲乏沉睡,希百的齐雅亿,取了帐棚的橛子,手里拿着锤子,轻悄悄的到他旁边,将橛子从他鬓边钉进去,钉入地里,西西拉就死了。”

  ⒋这里和下文提到的索先生和斯坦福·怀特先生,牵涉到本世纪初美国一件轰动一时的凶杀案。斯坦福·怀特(1853-1906)是美国著名建筑设计师,是个有钱、有地位的人物。他追求一个美丽风骚的歌舞女演员内斯比特(1885-1969),而内斯比特后来却嫁给了铁路巨头哈里·索(1871-1947)。婚后过了一年多,索得知内斯比特婚前与怀特有恋情,于1906年6月25日枪杀了怀特。索声称他此举是为了保卫他妻子的名誉。这个案子闹得举国哗然。第一次审理时因陪审团意见不一致而未作出裁定,第二次审理时以被告精神不正常为由,将索开释。

  ⒌学名叫雷鸟。
过密西西比河
斯城列车停在一条岔道上,正好在密西西比河东岸,尼克往外瞧着那条积了半英尺厚尘土的公路。眼前除了这条公路和三两棵蒙着尘土变成灰色的树木之外,什么也没有。一辆大车晃晃悠悠,顺着车辙走过,赶车的给弹簧座垫颠得垂头歪脑,听任缰绳松弛地搭落在马背上。

  尼克瞧着大车,不知它上哪儿去,也不知赶车的是不是住在密西西比河附近,是不是去钓过鱼。大车晃晃悠悠,在路上走得不见踪影了,尼克不由想起在纽约举行的世界职业棒球锦标赛。他想起在白短袜棒球场观看过的首场比赛中,哈比·费尔奇那回本垒打①,斯利姆·索利身子一转,冲出老远,膝盖差点挨到地面,白如流星的球对准中外垒的绿护栏远远飞去,费尔奇正低着头,朝一垒那白色的方软垫拼命跑去,球落在露天看台一小堆争来夺去的球迷当中,这时观众发出一阵欢呼。

  列车起动时,蒙着尘土的树木和褐色的路面开始后退,叫卖书报的从过道上摇摇摆摆过来。

  “有什么锦标赛的消息?”尼克问他。

  “决赛中白短袜队②获胜了,”卖书报的答道,说着在特等客车的过道上一路走去,步子踉跄,倒也行走自如。尼克听了他的回答感到一阵欣慰。白短袜队打败他们了。真令人精神大振。尼克打开《星期六晚邮报》③,看了起来,偶尔往窗外瞧瞧,想瞧一眼密西西比河。他心想,过密西西比河可是件大事,倒要分秒必争看个痛快。

  窗外景色象流水一晃而过,只见一溜公路,电线杆,偶有几栋屋子,还有平展的褐色田野。尼克原以为看得见密西西比河的峭壁,谁知好容易等一条似乎望不到头的长沼流过窗下,只看得见窗外机车头蜿蜒而出,开上一座长桥,桥面俯临一大片褐色的泥浆水。这时尼克只看得见远处是荒山野岭,近处是一溜平展的泥泞河堤。大河似乎浑然一体地往下游移动,不是流动,而是象一座浑然一体的湖泊在移动,碰到桥墩突出处才稍为打旋。尼克眼望着一片缓缓移动的褐色水面,脑海里一一浮现马克·吐温④、哈克·费恩⑤、汤姆·索耶⑥和拉萨尔⑦这些名字。他欣然暗想,反正我见识过密西西比河了。

  陈良廷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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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本垒打:棒球手在打出一球后,安全从一垒跑一圈,回到本垒。

  ②白短袜队是美国三十年代棒球界一支强队,代表芝加哥。

  ③《星期六晚邮报》是美国一份大型通俗周刊。

  ④马克·吐温(1835-1910):美国作家,当过密西西比河上的船舵手,写过《在密西西比河上》。

  ⑤哈克·费恩是马克·吐温著名小说《哈克贝里·费恩历险记》的主人公。

  ⑥汤姆·索耶是马克·吐温著名小说《汤姆·索耶历险记》的主人公。

  ⑦指罗贝尔·卡韦利埃·拉萨尔(1643-1687):法国探险家,曾沿密西西比河而下,直达出海口,并声称整个流域为法国领土。
上岸前夕
尼克在一片漆黑的甲板上散步,走过坐在一排甲板躺椅上的波兰军官。有人在弹曼陀林。里昂·乔治亚诺维奇把脚伸出在暗处。

  “嗨,尼克,”他说,“哪儿去?”

  “不去哪儿。只是走走。”

  “这儿坐。有张椅子。”

  尼克坐在空椅上,趁着海上的夜色,望着人来人往。六月夜,天好热。尼克背靠着椅子。

  “明天咱们就进港了,”里昂说。“我听无线电报务员说的。”

  “我听理发师说的,”尼克说。

  里昂哈哈笑了,用波兰话跟身边躺椅上那人说话。他探身过去,对尼克一笑。

  “他说不来英语,”里昂说。“他说是听盖比说的。”

  “盖比在哪儿?”

  “跟什么人在上面救生艇里。”

  “加林斯基在哪儿?”

  “不定跟盖比在一起。”

  “不,”尼克说,“她跟我说过她受不了他。”

  盖比是船上唯一的姑娘。她长着一头金发,总是披散着,笑声爽朗,身材健美,只是有股臭味。她一个姑妈正送她回巴黎投亲,开船以来,她姑妈就没离开房舱过。她父亲同法国航运公司有点儿关系,所以她同船长共餐。

  “她干吗不喜欢加林斯基?”里昂问。

  “她说他看上去象海豚。”

  里昂又笑了。”快,”他说,“咱们去找他,跟他说说。”

  他们站起身,走到栏杆边。救生艇在高处晃晃荡荡,准备放下了。船身倾斜,甲板歪向一边,救生艇也歪吊着,拼命晃荡。海水轻柔地悄悄流动,水下大片大片磷光闪闪的海藻翻滚、冒泡。

  “船走得好快啊,”尼克俯视着水面说。

  “咱们在比斯开湾①里,”里昂说。“明天咱们该见到陆地了。”

  他们在甲板上转悠,走下舷梯,又到船尾去看看磷光闪闪的尾波,放眼望去,一路上象犁平的土地似的在翻滚。他们上面是炮台,两个水手在炮边走来走去,衬着海水蒙蒙的泛光,黑糊糊的。

  “船正曲折行进,”里昂望着尾波说。

  “一整天了。”

  “据说这些船运送德国邮件,所以绝对不会被打沉。”

  “不见得,”尼克说。“我不信。”

  “我也不信。不过这想法不错。咱们去找加林斯基吧。”

  他们发现加林斯基在他的舱里,他拿着瓶干邑白兰地,正用漱口杯喝着。

  “嗨,安东。”

  “嗨,尼克。嗨,里昂。来一口吧。”

  “你跟他说,尼克。”

  “听着,安东。我们替一位美人儿捎个信给你。”

  “我知道你们那位美人儿。你去要那美人儿,上烟囱去跟她鬼混吧。”

  他仰躺着,双脚顶着上铺的弹簧床垫,往上使劲。

  “挑刺儿佬!”他大声喊道。“嗨,挑刺儿佬!醒醒,起来喝酒吧。”

  上铺边上露出一张脸。圆滚滚的脸,戴了副钢边眼镜。

  “我醉了,可别叫我喝酒。”

  “下来喝吧,”加林斯基吼叫道。

  “不,”上铺的人说。“把酒递上来给我。”

  他转过身去,又靠着墙了。

  “他醉了两星期啦,”加林斯基说。

  “对不起,”上铺的人说。“我才认识你十天,你这么说并不正确。”

  “难道你不是醉了两星期吗,挑刺儿佬?”尼克说。

  “那当然,”挑刺儿佬面对墙壁说话。“可是加林斯基没权利这么说。”

  加林斯基用双脚顶得他上下晃动。

  “我把话收回,挑刺儿佬,”他说。“我看你没醉。”

  “别逗了,”挑刺儿佬有气无力地说。

  “你在干什么?安东!”里昂问。

  “想我那个在尼亚加拉瀑布的女朋友呗。”

  “得了,尼克,”里昂说。“咱们别管这只海豚了。”

  “她跟你们说我是只海豚吗?”加林斯基问。“她对我说我是只海豚。你们知道我用法语怎么跟她说来着?‘盖比小姐,你身上没一点儿叫我动心的。’喝一口吧,尼克。”

  他递过酒瓶,尼克喝了几口白兰地。

  “里昂?”

  “不。走吧,尼克。咱们离开他。”

  “我半夜里跟大伙儿值班,”加林斯基说。

  “别喝醉了,”尼克说。

  “我从来没喝醉过。”

  挑刺儿佬在上铺嘀咕着什么。

  “你说什么,挑刺儿佬?”

  “我在请求上帝打他呢。”

  “我从来没喝醉过,”加林斯基又说了一遍,斟了半杯干邑白兰地。

  “快,上帝啊,打他吧,”挑刺儿佬说。

  “我从来没喝醉过。我从来没跟女人睡过觉。”

  “来吧。上帝,动手吧。打他啊。”

  “来吧,尼克。咱们走。”

  加林斯基把酒瓶递给尼克。他喝了一口就跟那高个子波兰佬出去了。

  他们在门外听见加林斯基的嗓门在叫。“我从来没喝醉过。我从来没跟女人睡过觉。我从来没说过谎。”

  “打他啊,”传来挑刺儿佬的细嗓门。“别信他那一套鬼话,上帝。打他啊。”

  “他们倒是一对宝,”尼克说。

  “这个挑刺儿佬呢?他打哪儿来的?”

  “他在救护队里干过两年。人家打发他回国了。他给大学开除了,现在他又回去了。”

  “他喝得太多了。”

  “他不顺心。”

  “咱们去弄瓶葡萄酒,睡到救生艇里去。”

  “快走。”

  他们在吸烟室的酒柜边歇脚,尼克买了一瓶红葡萄酒。里昂站在酒柜边,一身军装,更见身材高大。吸烟室里有两场大牌局。要不是这是在船上的最后一夜,尼克准会一起去玩的。大家都在打牌,舷窗全都紧闭,还拉上百叶窗,弄得烟雾腾腾,热浪滚滚,尼克瞧瞧里昂。“要打牌吗?”

  “不。咱们还是边喝边聊吧。”

  “那就来两瓶吧。”

  他们拿着两啤酒,从热烘烘的吸烟室里出来,踏上甲板。爬到外面吊艇架上时虽然尼克吓得不敢往下看水面,不过要爬上一条救生艇去倒也不难。他们在艇里,系上救生圈,仰天躺在坐板上,倒也逍遥自在。有一种置身于海天之间的感觉。不象乘在大船里感到阵阵震动。

  “这儿挺不错,”尼克说。

  “我每夜都睡在其中一条救生艇里。”

  “我就怕发梦游症,”尼克说。他拔开瓶塞。“我睡在甲板上。”

  他把酒瓶递给里昂。“这瓶留着吧,替我打开那一瓶,”波兰佬说。

  “你拿着,”尼克说。他拔开第二瓶的瓶塞,摸黑跟里昂碰碰酒瓶。两人喝了。

  “在法国就喝得到更好的酒,”里昂说。

  “我可不会在法国。”

  “我忘了。真希望咱们能一起当兵。”

  “我一点也不中用了,”尼克说。他打小艇舷边往下瞧着漆黑的水面。刚才他爬到船外吊艇架上已经吓坏了。

  “不知我会不会害怕,”他说。

  “不会,”里昂说。“我想不会。”

  “看看所有那些飞机这一类玩意儿准好玩。”

  “是啊,”里昂说。“我只要能调动,马上就去开飞机。”

  “我可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不知道。“

  “你可千万别想着心里害怕。”

  “我没。我真的没。这我倒决不担心。因为刚才爬到外面救生艇里,我才这么想。”

  里昂侧卧着,酒瓶竖直放在脑袋旁。

  “咱们不必想着心里害怕,”他说。“咱们不是那种人。”

  “挑刺儿佬害怕了,”尼克说。

  “是啊。加林斯基跟我说过。”

  “所以他才被遣送回去。所以才一直喝得醉醺醺。”

  “他可不象咱们,”里昂说。“听着,尼克。你我都是有点儿胆量的。”

  “我知道。我也那样想。别人可能送命,可我不会。那点我绝对相信。”

  “对极了。咱们就是有那么股劲儿。”

  “我想加入加拿大部队,可是人家不肯收我。”

  “我知道。你跟我说过。”

  他们都喝着酒。尼克仰天躺着,瞧着天上飘过烟囱里冒的烟。天色亮起来了。不定月亮快出来了。

  “你有过女朋友吗,里昂?”

  “没。”

  “一个也没有?”

  “对。”

  “我有一个,”尼克说。

  “你跟她同居。”

  “我们订了婚。”

  “我从来没跟女人睡过觉。”

  “我在窑子里跟女人睡过。”

  里昂喝了一通。衬着天色,只见黑糊糊的酒瓶在他嘴边斜着移动。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那事我也干过。我不喜欢。我意思是说,跟你心爱的人整夜睡在一起。”

  “我女朋友本来就愿意跟我睡。”

  “可不。她爱你的话就会跟你睡。”

  “我们就快结婚了。”

  陈良廷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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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比斯开湾:在伊比利亚半岛和布列塔尼亚半岛之间。
“尼克靠墙坐着……”
尼克靠着教堂的墙坐着。他们把他拖到那儿,使他不受街上机关枪火力的威胁。他的两条腿很困难地伸着。他的脊椎中弹了。他满脸大汗,肮脏龌龊。阳光照在他脸上。天气非常热。肩膀宽的雷纳尔弟,脸朝下趴在地上,头也靠在墙上,他的装备横七竖八地散在地上。尼克打起精神向前看。对面那座房子的粉红色墙垣已经倾圯,但房顶并没有塌下来,一张歪歪扭扭的铁床垂在街中。房子背阴的一面的瓦砾堆里躺着两个战死的奥地利人。沿街前面还可以看到一些死尸。市里各事有所好转,情况还不错。担架队员随时都可能赶到。尼克转过头来,俯视着雷纳尔弟。“请你听着,雷纳尔弟,听着。你跟我,我们已经单独讲和了。”雷纳尔弟静静地躺在阳光下,呼吸困难。“我们并不是爱国者。”尼克转过头去,脸上出着污但有一丝微笑。他的话,雷纳尔弟听不进去,使尼克感到失望。

  张 健译
我躺下 ①
那天夜间,我们躺在房间地板上,我听着蚕在吃桑叶。蚕就养在桑叶架上,整夜你都听得见蚕在吃桑叶,还有蚕粪在桑叶间掉落的声音。我本人并不想要睡觉,因为长期来我一直知道如果我在暗处闭上眼,忘乎所以,我的灵魂就会出窍。自从夜间挨了炸以来,我那样已经好久了,只感到灵魂出了窍,走掉了再回来。我尽量不去想这事,可是从此每到夜间,就在我快要睡着那时刻,灵魂就开始出窍了。我只有花好大的功夫才制止得了。尽管如今我深信灵魂决不会真的出窍了,然而那年夏天,我是不愿做这实验的。

  我躺着睡不着的时候自有种种消遣的方法。我脑子里会想到小时候一直去钓鳟鱼的一条小河,我还会在心里想象出我仔仔细细沿河一路钓鱼的情景;凡是大木头底下,凡是河畔的每个湾口,深潭和清澈的浅滩,我都一一钓个明白,有时钓到鳟鱼,有时钓不到。晌午我就不钓鱼,吃午饭了;有时在小河对过一根木头上吃;有时在高坡的一棵树下吃,我一向吃得很慢,边吃边看着身子下面的河流。我的鱼饵往往用光,因为我出发时总是只在一个香烟罐里带上十条蚯蚓。每当我用光了,就得再找些蚯蚓,在雪松遮住太阳的河坡上有时很难挖,坡上没有草,只有光秃秃的湿土,我常常找不到蚯蚓。虽然我总是找到一些当鱼饵的,可是有一回我在沼泽地就偏偏找不到鱼饵,只好把钓到的一条鳟鱼切碎当鱼饵。

  有时我在沼泽草地里,草丛间,羊齿植物下找到些虫子,就用来当鱼饵。其中有甲虫,有腿如草茎的虫子,有躲在旧烂木头里的金龟子幼虫,白色金龟子幼虫长着瘦削的棕色脑袋,钓钩上挂不住,一到凉水里就不见影儿了;有藏在木头底下的扁虱,有时我在木头底下找到蚯蚓,可一掀开木头,蚯蚓就溜到地里去了。有一回我用过一根旧木头底下的蝾螈当鱼饵。这条蝾螈很小,轻巧灵活,颜色可爱。纤小的脚竭力想抓住钓钩,打这一回以后,我虽常找到蝾螈,但我再也没用过。我也不用蟋蟀当鱼饵,就因为蟋蟀在钓钩上老蹦跳。

  有时小河流经一平空旷的草地,我在干燥的草丛里会逮到蚁蜢,就用来当鱼饵,有时我逮到蚁蜢就会扔到河里去,看着蚁蜢随波逐流,一会儿在水里游,一会儿在水面上打转,待到一条鳟鱼跃其它才不见影踪。有时,夜间我会在四五条河上钓鱼;尽量先到源头开始钓,然后顺流而下,一路钓下去。碰到钓得太快,时间还没过完,我就会在这条河上再钓一遍,先从小河流入大湖处开始,再溯流而上,想法把顺流时漏钓的鳟鱼一一钓上。有几个晚上我脑子里也编造几条河流,有几条非常带劲儿,就象醒着做梦一般。那些河流有几条我至今还记得,以为自己在那里钓过鱼,而且跟我真正认得的河流搅混了。我给这些河流一一起上名字,有时乘火车到那儿去,有时还徒步走上好几英里路到那儿去呢。

  不过有几天夜间我没法钓鱼,在那几天夜间我完全清醒,就反复祈祷,想法为我所有认识的人祈祷。如果你尽量回想你所有认识的人的话,这样的祈祷就要花好多时间。你要回溯到你记得最早的事--对我来说,记得起来的是我出世的那个屋子顶楼,还有从其中一根椽子上吊下的一个铁皮匣,里面放着我父母的结婚蛋糕,在顶楼里还有我父亲小时候收集的一瓶蛇和其他动物标本,都浸泡在酒精里,酒精在瓶里蒸发掉了,有些蛇和动物标本都露出背来,发了白--如果你想得那么远,自然记得一大批人了。如果你为他们个个人都做祈祷,为每个人念上一句"万福马利亚"和一句"天父",就要花上好长时间,闹到头来天亮了,如果你是在一个白天能睡觉的地方,就能睡上一觉了。

  在那些夜晚,我总尽量回想自己经历过的事,先从我去打仗之前开始,一件件事情回想过去。我发现自己只能回想到我祖父住房的那个顶楼。于是我再从这里开始照此思路想下去,想到我打仗为止。

  我记得,祖父死后我们就搬出那幢住房,搬到母亲设计建造的新住房。有许多搬不走的东西都在后院里烧毁,记得顶楼上那些瓶子扔进火堆里,受了热爆裂了,烧着酒精,火焰窜上了。还记得那些蛇标本在后院火堆里焚烧。不过后院里没人,只有东西。我连烧东西的是什么人都不记得了。我就再一直想下去,想到什么人才不想,并为他们祈祷。

  新住房的事我就记得母亲经常大扫除,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有一回父亲出门打猎,她就在地下室来个彻底大扫除,把凡是不该留者的东西统统烧掉。等父亲回到家里,下了轻便马车,拴上马,那堆火还在屋外路上烧着。我出去迎接他。他把猎枪递给我,瞧着火堆。“怎么回事?”他问。

  “亲爱的,我在地下室里大扫除呢,”母亲在门廊上说。她站在那儿,对他笑脸相迎。父亲瞧着火堆,对着什么东西踢了一脚。接着弯下腰,从灰烬里捡出什么东西。“尼克,拿个火拨来。”他跟我说。我到地下室拿来了一个火拨,父亲就仔仔细细地在灰烬里扒。他扒出了石斧,剥兽皮的石刀,做箭头的工具,还有陶品和不少箭头。这些东西全烧焦了,残缺了。父亲仔仔细细地把这些东西全扒出来,摊在路边草地上。他那把装在皮套里的猎枪和狩猎袋也在草地上,刚才他下马车时就扔在那儿了。

  “把枪和袋子拿到屋里去,尼克,再给我一张纸,”他说。这时母亲早已进了屋。我拿了猎枪,枪太沉,在我腿上磕磕绊绊,另外还拿了两个狩猎袋,就朝屋里走了。“一回拿一件,”父亲说。“别想一口气就拿得那么多。”我放下狩猎袋,把猎枪先拿进屋去,还从父亲诊所那堆报纸里拿了一份。父亲就把所有烧焦和残缺的石起摊在报纸上,然后包了起来。“最好的箭头全都粉碎了,”他说。他拿了纸包走进屋里,我留在屋外草地上守着两个狩猎袋。过了一会儿,我就把狩猎袋拿进屋去。一想到这件事,只记得两个人,所以我就为他们俩祈祷。

  可是,有几天夜间,我连祷告词都忘了。我想来想去只想到“在地上如同天上”半句,②于是只好从头想起,完全没法记住。我只得承认自己记不得了,放弃做祈祷,试试想些别的事。所以有几天夜间我就尽量回想世界上一切走兽的名称,想完了再想飞禽,想完了再想鱼类,再想国名,城市名和各种各样食品名,以及我所记得的芝加哥街名,等到我根本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这时我就光听着。我不记得有哪一夜一点听不到什么声音。如果我能够有亮光就不怕睡觉了,因为我知道只有碰到乌漆麻黑时我的灵魂才会出窍。所以,好多天夜间我当然都躺在有亮光的地方,这样才入睡,因为我几乎老是觉得累,经常很困。我相信好多回我都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但是我有知有觉时从没入睡过,在这一夜,我就听蚕吃桑叶了。夜间蚕吃桑叶你能听得一清二楚,我就睁着眼睛躺着,听蚕吃桑叶了。

  屋里另外只有一个人,他也醒着。我听他没睡着有好一会儿了。他不能象我这样安安静静躺着,因为,也许,他没有那么多睡不着的经验。我们都躺在垫着稻草的毯子上面,他一动稻草就希希唢唢响,不过蚕倒不受我们弄出的声音惊动,照样吃着。屋外,离前线七公里的后方虽然也有夜间的声响,但是跟屋里暗处细小的声响不同。屋里另外那个人尽量安安静静躺着。后来他又动了。我也动了,所以他知道我也醒着。他在芝加哥住了十年。1914年他回家探亲时,他们把他当成兵,拨给我做勤务兵,因为他会讲英语。我听见他在听,就在毯子里又动了动。

  “你睡不着吗,中尉先生?”他问。

  “是啊。”

  “我也睡不着。”

  “怎么回事啊?”

  “我不知道。我睡不着。”

  “你身体舒服吗?”

  “当然。我没事。就是睡不着觉。”

  “你想要聊一会儿吗?”我问。

  “好哇。可在这鬼地方有什么好谈的呢?”

  “这地方挺不错嘛,”我说。

  “当然,”他说。“真是没说的。”

  “跟我谈谈芝加哥的事吧,”我说。

  “啊呀,”他说,“我都跟你谈过一回了。”

  “跟我谈谈你结婚的经过吧。”

  “这事我跟你谈过了。”

  “星期一你收到的信是--她的吗?”

  “当然。她一直给我写信。她那地方可赚大钱呢。”

  “那你回去倒有个好去处了。”

  “当然。她经营得不错。她赚了一大笔钱呢。”

  “你看咱们谈话会把大家吵醒吗?”我问。

  “不会。他们听不见。反正他们睡得象猪。我就不同,”他说,“我太紧张。”

  “悄声说吧,”我说。“要抽口烟吗?”

  我们熟练地在暗处抽烟。

  “你烟抽得不多,中尉先生。”

  “不多。我快要戒掉了。”

  “说起来,”他说,“烟对你可没什么好处,我看你戒了烟也就不想着抽了。你有没有听说过瞎子不抽烟是因为他看不见香烟冒烟?”

  “我不信。”

  “我本人也觉得这全是扯淡,”他说。“我也是从别处听来的。你也知道,听说总是听说。”

  我们俩都默不作声,我听着蚕在吃桑叶。

  “你听见那些该死的蚕了?”他问。”你听得见它们在吃。”

  “真有趣,”我说。

  “我说,中尉先生,有什么心事让你睡不着吗?我从没见过你睡觉。自从我跟了你以来,你夜里就没睡过。”

  “我不知道,约翰,”我说。“今年开春以来,我健康状况就一直不妙,一到夜里就让我心烦。”

  “就跟我一样,”他说。“我本来就不该卷入这场战争。我太紧张了。”

  “也许会好转的。”

  “我说,中尉先生,无论如何,你干吗也卷进这场战争啊?”

  “我不知道,约翰。当时,我要吧。”

  “要,”他说。“那理由太不象话了。”

  “咱们不该大声说话,”我说。

  “他们睡得象猪,”他说。“反正,他们也不懂英语。他们屁也不懂。等仗打完了,咱们回国,你打算干什么?”

  “我要在报馆里找份工作。”

  “在芝加哥?”

  “没准。”

  “你看过布里斯班③这家伙写的东西吗?我妻子把它剪下来寄给我。”

  “当然看过。”

  “你跟他见过面吗?”

  “不,可我看见过他。”

  “我倒想会会那家伙。他是个好作家。我妻子看不懂英语报纸,可她还象我在家时那样照旧订报,她把社论和体育版剪下来寄给我。”

  “你孩子怎么样?”

  “孩子都很乖。有一个女儿现在念四年级了,不瞒你说,中尉先生,要是我没孩子现在也不会当你的勤务兵了。那他们就要把我一直留在前线了。”

  “你有孩子,我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孩子都很乖,可我要个儿子。三个女儿,没有儿子。这件事真太遗憾了。”

  “你干吗不想法睡一觉?”

  “不,我现在睡不着。我现在毫无睡意,中尉先生。我说,我倒担心你不睡觉。”

  “没事儿,约翰。”

  “想想看,你这么年轻的小伙子不睡觉,真是。”

  “我会睡的。一会儿就行了。”

  “你一定要睡。一个人不睡觉挺不住啊。你犯什么愁吧?你有什么心事吗?”

  “没有,约翰,我想自己没有心事。”

  “你应当结婚,中尉先生。结了婚就不会犯愁了。”

  “我不知道。“

  “你应当结婚。你干吗不挑个有很多钱的意大利好姑娘呢?你要挑谁都能弄到手嘛。你又年轻,又得过几枚勋章,人又帅。你还挂过两三次彩呢。”

  “我的意大利话说不好。”

  “你说得不错了。真见鬼,要说得来这种话干什么?你又用不着跟她们说话。是跟她们结婚啊。”

  “这事我要考虑考虑。”

  “你认识些姑娘吧?”

  “当然认识。”

  “那好,你就娶最有钱的一个。在这里,凭她们受的教养,都可以做你的好妻子。”

  “这事我要考虑考虑。”

  “不要考虑了,中尉先生。结婚吧。”

  “行。”

  “男人应当结婚。你决不会后悔的。人人都应当结婚。”

  “行,”我说。“咱们想法睡一会儿吧。”

  “行,中尉先生。我再试试。可你别忘了我说的话。”

  “我不会忘记,”我说。“现在咱们睡一会儿吧,约翰。”

  “行,”他说。“希望你也睡,中尉先生。”

  我听见他在垫着稻草的毯子里翻身,后来就不出声了,我听着他呼吸均匀。接着他就打起呼噜来了。我听他打了好一阵子呼噜才不再听他,一心听着蚕在吃桑叶了。蚕不停吃着,蚕粪在桑叶间掉落。我又有一件新鲜事好想了,我躺在暗处睁大眼睛,回想一下我平生所认识的姑娘,她们会做什么类型的妻子。这件事想想倒很有味儿,一时间钓鳟鱼的事也丢光了,做祈祷的事也搁开了。可是,到头来,我还是回到钓鳟鱼的事上,因为我发现我能记住所有的河流,而且条条河流都总有些新鲜事好想想,可是姑娘呢,我想了她们两三回以后就印象模糊了,脑子里记不清了,终于都模模糊糊,变成差不多一个模样,我索性一下子统统不去想她们了。不过祈祷我还是不断在做,夜间我常常为约翰做祈祷,十月攻势前,跟他同年入伍的士兵都调离了现役。他不在身边我倒很高兴,因为他在的话就成了我一大心事。过了几个月,他到米兰的医院来探望我,看见我依然没结婚大失所望,我知道他要是得知我至今还不结婚会很难受。他回到美国去了,他对结婚深信不疑,相信一结了婚就万事大吉了。

  陈良廷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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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引自《圣经·旧约全书·诗篇》第3篇第5节《晨祷》,全句为:“我躺下酣睡,我睡醒起来,主都在扶持我。”

  ②据《圣经·旧约全书·路加福音》旧译本第11章第2节,主训人的祷告全句为“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而现行《圣经》英译本、中译本都无“愿你的旨意……”此句。

  ③阿瑟·布里斯班(1864-1936),美国报纸编辑,曾任纽约《太阳报》记者。1918年在芝加哥《先驱报》当编辑。
你们决不会这样
部队攻过了田野,在这低洼的公路和那一带农舍的前方曾遭到过机枪火力的阻击,进了镇子可就没有再遇到抵抗,一直攻到了河边。尼古拉斯·亚当斯骑了辆自行车顺着公路一路过来(碰到路面实在坎坷难行的地方就只好下车推着走),根据地上遗尸的位置,他揣摩出了战斗的经过情景。①

  尸体有单个的,也有成堆的,茂密的野草里有,沿路也有,口袋都给兜底翻了出来,身上叮满了苍蝇,无论单个的还是成堆的,尸体的四周总是纸片狼藉。

  路旁的野草和庄稼地里还丢着许多物资,有的地方连公路上都狼藉满地:看到有一个野外炊事场,那一定是仗打得顺利的时候从后方运上来的;还有许多小牛铺盖的挎包,手榴弹,钢盔,步枪,有时还看到有步枪枪托朝天,刺刀插在泥土里——看来他们最后还在这里掘过好些壕沟;除了手榴弹、钢盔、步枪,还有挖壕沟用的家伙,弹药箱,信号枪,散落一地的信号弹,药品箱,防毒面具,装防毒面具用的空筒,一挺三脚架架得低低的机枪,机枪下一大堆空弹壳,子弹箱里还露出了夹得满满的子弹带,加冷水用的水壶倒翻在地,水都干了,后膛早已炸坏,机枪手东歪西倒,前后左右的野草里,照例又是纸片狼藉。

  乱纸堆里有弥撒经;有印着合影照的明信片,照片里正就是这个机枪组的成员,都红光满面,高高兴兴地站好了队,好象一个足球队照个像准备登上大学年刊一样,如今他们都歪歪扭扭的倒在野草里,浑身肿胀;还有印着宣传画的明信片,画的是一个穿奥地利军装的士兵正把一个女人按倒在床上,人物形象大有印象画派的味道,论画倒也画得满动人,只是和现实情况完全不符,其实那些强奸妇女的都要把裙子掀起来蒙住妇女的头,使她喊不出声来,有时候还有个同伙骑在她的头上。这种煽动性的画起为数不少,显然都是在进攻前不久发出来的。如今就跟那些弄得污黑的照相明信片一起散得到处都是。此外,还有乡下照相馆里拍的乡下姑娘的小相片,偶尔还有些儿童照,还有就是家信,家信之外还是家信。总之,有尸体的地方就一定有大量乱纸,这次进攻留下的遗迹也不例外。

  这些阵亡者才死未久,所以除了腰包以外,还无人过问。尼克一路注意到,我方的阵亡将士(至少在他心目中认为是我方的阵亡将士)倒是少得有点出乎意料。他们的外套也给解开了,口袋也给兜底翻过来了,根据他们的位置,还可以看出这次进攻采用什么方式,什么战术。炎热的天气可是不管你的国籍的,所以他们也都一样烤得浑身肿胀。

  镇上的奥军最后显然就是沿着这条低洼的公路设防死守的,退下来的可说绝无仅有。街上总共只见三具尸体,看来都是在逃跑的时候给打死的。镇上的房屋都给炮火打坏了,街上尽是零零落落的墙粉屑、灰泥块,还有断梁,碎瓦,以及许多弹坑,有的弹坑给芥子皮熏得边上都发了黄。地下弹片累累,瓦砾堆里到处可见开花弹的弹丸。镇上根本没有半个人影。

  尼克·亚当斯自从离开福尔纳普以来,还没有看到过一个人。不过他沿着公路一路而来,经过树木茂盛的地带,曾经看到公路左侧桑叶顶上腾起一阵阵热浪,这说明密匝匝的桑叶后面分明有大炮隐蔽在那里,炮筒都给太阳晒得发烫了。如今看见镇上竟空无一人,他感到意外,于是就穿镇而过,来到紧靠河边、低于堤岸的那一段公路上。镇口有一片光秃秃的空地,公路就从这里顺坡而下,在坡上他看到了平静的河面,对岸曲折的矮堤,还有奥军战壕前垒起的泥土,都晒得发白了。多时未见,这一带已是那么郁郁葱葱,绿得刺眼,尽管如今已成了个历史性的地点,这一段浅浅的河可依旧是浅浅的。

  部队部署在河的左岸。堤岸顶上有一排坑,坑里有些士兵。尼克看到有的地方架着机枪,焰火信号弹也上了发射架。堤坡上坑里的士兵则都在睡大觉。谁也没来向他查问口令。他只管往前走,刚随着土堤拐了个弯,不防闪出来一个胡子拉碴、眼皮红肿、满眼都是血丝的年轻少尉,拿手枪对住了他。

  “你是什么人?”

  尼克告诉了他。

  “有什么证明?”

  尼克出示了通行证,证件上有他的照片,有他的姓名身份,还盖上了第三集团军的大印。少尉一把抓在手里。

  “放在我这儿吧。”

  “那可不行,”尼克说。“证件得还给我,手枪快收起来。放到枪套里去。”

  “我怎么知道你是什么人呢?”

  “证件上不写着吗?”

  “万一证件是假的呢?这证件得交给我。”

  “别胡闹啦,”尼克乐呵呵地说:“快带我去见你们连长吧。”

  “我得送你到营部去。”

  “行啊,”尼克说。“嗳,你认识帕拉维普尼上尉吗?就是那个留小胡子的高个子,以前当过建筑师,会说英国话的。”

  “你认识他?”

  “有点认识。”

  “他指挥几连?”

  “二连。”

  “现在他是营长。”

  “那可好,”尼克说。听说帕拉安然无恙,他心里觉得一宽。“咱们到营部去吧。”

  刚才尼克出镜口的时候,右边一所破房子的上空爆炸过三颗开花弹,此后就一直没有打过炮。可是这军官的脸色却老象在挨排炮一样。不但脸色那样紧张,连声音听起来都不大自然。他的手枪使尼克很不自在。

  “快把枪收起来,”他说。“敌人跟你还隔着这么大一条河呢。”

  “我要真当你奸细的话,这就一枪毙了你啦,”少尉说。

  “得啦,”尼克说。“咱们到营部去吧。”这个军官弄得他非常不自在。

  营部设在一掩蔽部里,代营长帕拉维普尼上尉坐在桌子后边,比从前更消瘦了,那英国旗派也更足了。尼克一个敬礼,他马上从桌子后边站了起来。

  “好哇,”他说。“乍一看,简直认不出你了。你穿了这身军装在干什么呀?”

  “是他们叫我穿的。”

  “见到你太高兴了,尼古洛。”

  “真太高兴了。你面色不错呢。仗打得怎么样啊?”

  “我们这场进攻战打得漂亮极了。真的,漂亮极了。我给你讲讲,你来看。”

  他就在地图上比划着,讲了进攻的过程。

  “我是从福尔纳普来的,”尼克说。“一路上也看得出一些情况。的确打得很不错。”

  “了不起。实在了不起。你现在调在团部?”

  “不。我的任务就是到处走走,让大家看看我这一身军装。”

  “有这样的怪事。”

  “要是看到有这么一个身穿美军制服的人,大家就会相信美国军队快要大批开到了。”

  “可怎么让他们知道这是美国军队的制服呢?”

  “你告诉他们嘛。”

  “啊,明白了,我明白了。那我就派一名班长给你带路,陪你到各处部队里去转一转。”

  “象个臭政客似的,”尼克说。

  “你要是穿了便服,那就要引人注目多了。在这儿穿了便服才真叫万众瞩目呢。”

  “还要戴一顶洪堡帽,”尼克说。

  “或者戴一顶毛茸茸的费陀拉②也行。”

  “照规矩呢,我口袋里应该装满了香烟啦,明信片啦这一类的东西,”尼克说。“还应该背上一满袋巧克力。逢人分发,捎带着慰问几句,还要拍拍背脊。可现在一没有香烟、明信片,二没有巧克力。所以他们叫我随便走上一圈就行。”

  “不过我相信你这一来对部队总是个很大的鼓励。”

  “你可别那么想才好,”尼克说。“老实说我心里实在觉得腻味透了。其实按我的一贯宗旨,我倒巴不得给你带一瓶白兰地来。”

  “按你的一贯宗旨,”帕拉说着,这才第一次笑了笑,露出了发黄的牙齿。“这话真说得妙极了。你要不要喝点土白兰地?”

  “不喝了,谢谢,”尼克说。

  “酒里没有乙醚呢。”

  “我至今还觉得嘴里有股乙醚味儿。”尼克一下子全想起来了。

  “你知道,要不是那次一起坐卡车回来,在路上听你胡说一气,我还根本不知道你喝醉了呢。”

  “我每次进攻前都要灌个醉,”尼克说。

  “我就受不了,”帕拉说。“我第一次打仗尝过这个滋味,那是我生气打的第一仗,一喝醉反而觉得难过极了,到后来又渴得要命。”

  “这么说你用不到靠酒来帮忙。”

  “可你打起仗来比我勇敢多了。”

  “哪里哟,”尼克说。“我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还是喝醉为好。我倒不觉得这有什么难为情的。”

  “我可从来没有看见你喝醉过。”

  “没见过?”尼克说。“会没见过?你难道不记得了,那天晚上我们从梅斯特雷乘卡车到波托格朗台,路上我想要睡觉,把自行车当作了毯子,打算拉过来起胸盖好?”

  “那可不是在火线上。”

  “我这个人是好是孬,咱们也别谈了,”尼克说。“这个问题我自己心里太清楚了,我都不愿意再想了。”

  “那你还是先在这儿待会儿吧,”帕拉维普尼说。“要打盹只管请便。这个洞子打几炮也还经得起。这会儿天还热,出去走走还早。”

  “我看反正也不忙。”

  “你的身体真的好了吗?”

  “满好。完全正常。”

  “不,要实事求是说。”

  “是完全正常。不过没有个灯睡不着觉。就是还有这么点小毛病。”

  “我早就说过你应该动个开颅手术。别看我不是个医生,我看得可准了。”

  “不过,医生认为还是让它自己吸收的好,那也只好如此。怎么啦?难道你看我的神经不大正常?”

  “哪里,绝对正常。”

  “谁只要一旦给医生下了个神经失常的诊断,那就够你受的,”尼克说。“从此就再也没有人相信你了。”

  “我说还是打个盹好,尼古洛,”帕拉维普尼说。“不过这个地方跟我们以前见惯的营部可不能比。我们就等着转移呢。这会儿天气还热,你不要出去——犯不上的。还是在床铺上躺一会儿。”

  “那我就躺一会儿吧,”尼克说。

  尼克躺在床铺上。他身上不大对劲,心里本来就很不痛快,何况这都叫帕拉维普尼上尉一眼看出来了,所以越发感到灰心丧气。这个地下掩蔽部可不及从前的那一个大,记得当初他带的那一个排,都是1899年出生的士兵,刚上前线,碰上进攻前的炮轰,在掩蔽部里吓得发起歇斯底里来,帕拉命令他带他们每两人一批,出洞去走走,好叫他们明白不会有什么危险,他呢,拿钢盔皮带紧紧的扣住了下巴,不让嘴唇动一动。心里明知道这种毛病一发作就别想止得住。明知道这种办法根本是胡说八道。——他要是哭闹个没完,那就揍他个鼻子开花,看他还有心思哭闹。我倒想枪毙一个,可现在来不及了。怕他们会愈闹愈凶。还是去揍他个鼻子开花吧。进攻的时间改在五点二十分了。咱们只剩下四分钟了。还有那一个窝囊废,也得把他揍个鼻子开花,揍完就屁股上一脚把他踢出去。你看这样一来他们会去了吗?要是再不肯去,就枪毙两个,把余下的人好歹都一起轰出去。班长,你要在后面押队哪。你自己走在头里,后面没有一个人跟上来,那有屁用。你自己走了,要把他们也带出去啊。真是胡闹一气。好了。这就对了。于是他看了看表,才以平静的口气——才以那种极有分量的平静的口气,说了声:“真是萨伏依人。”他没有酒喝也只好去了,来不及弄酒喝了。地洞倒塌,洞子的一头整个儿坍了,他自己的酒哪还找得到呢。一切都是由此而起的。他没喝酒就往那山坡上去了,就只这一回他没有喝醉就去了。回来以后,好象那做了医院的架空索道站就着了火,过了四天,有些伤员就往后方撤了,也有一些却没撤,可我们还是攻上去又退回来,退到山下——总是退到山下。嗬,盖蓓·台里斯来了,奇怪,怎么满身都是羽毛啊。一年前你还叫我好宝贝呢……哒哒哒……你还说你挺喜欢我呢……哒哒哒……有羽毛也好,没羽毛也好,那可永远是我的好盖蓓,我呢,我就叫哈利·皮尔塞,我们俩上山一到陡坡,总要从右手里跳下出租汽车。他每天晚上总会梦见这么一座山,还会梦见圣心堂,③晶莹透亮,象个肥皂泡一样。他的女朋友有时跟他在一起,有时却跟别人作了伴,他也不明白是什么道理,反正逢到她不在的夜晚,河水一定涨得异样的高,水面也一定异样的平静。他总还梦见福萨尔塔镇外有一所黄皮矮屋,四周柳树环绕,旁边还有一间矮矮的马棚,屋前还有一条运河。这个地方他到过千儿八百次了,可从来没见过有那么一所屋子,但是现在每天一到夜里,这所矮屋就会象那座山一样清清楚楚出现在眼前,只是见了这屋子他就害怕。那好象比什么都重要,他每天晚上都会见到。他倒也巴不得每天能看一看,只是他见了就要害怕,特别是有时见到屋前柳下运河岸边还静静的停着一条船,那就怕得更厉害了。不过那运河的河岸跟这里的河岸不一样。运河的河岸更加低平,倒跟波托格朗台那一带差不多,记得当初他们就是在波托格朗台看到那一批人,高高的举着步枪,在水里一步一挣扎,爬上淹没的河滩而来,最后却都连人带枪纷纷倒在水里。那个命令是谁下的?要不是脑子里乱得象一锅粥,他本来是可以想得起来的。他正是为了这个缘故,所以凡事总要看个周详,弄个清楚,心里有了准,临事就可以应付自如,可是偏偏这脑子会无缘无故说胡涂就胡涂,比如现在他就胡涂了——他躺在营部的一张床铺上,帕拉当了个营长,他呢,却穿着一套倒霉的美军制服。他仰起身来四下望望;只见大家都瞅着他。帕拉出去了。他就又躺了下来。

  巴黎的一段经历论时间还要早些,对这一段事他倒不是怎么害怕,就算偶尔有些害怕吧,那也无非是因为她跟着别人走了,要不就是担心他们还会碰上早先照过面的车夫。他所害怕的无非就是这些。对前线的事倒是一点也不怕。他的眼前也不再出现前线的景象了,现在使他心惊胆战、怎么也摆脱不开的,倒是那所长长的黄平矮屋,以及那阔得异乎寻常的河面。他今天又重来这里,到了河边,也去过了镇上,却看到并没有那么一所屋子。看到这里的河也并非如梦中那样。那么他每天晚上去的到底是哪儿呢?那又有什么可怕的呢?为什么他一醒过来就要遍体冷汗,为了一所屋子、一间长长的马棚、一条运河,竟会比受到炮轰还吓得厉害呢?

  他坐了起来,小心地把腿放下;这双腿伸直的时间一长,就要发僵;看到副官、信号兵和门口的两个传令兵都盯着他,他也盯了他们一眼,然后就把他那顶蒙着布罩的钢盔戴上。

  “很抱歉,我没带巧克力来,也没带明信片和香烟,”他说。“不过我还是穿着这身军装来了。”

  “营长马上就回来了,”那副官说。在他们部队里副官不过是个军士,不是个官。

  “这身军装还不完全符合规格,”尼克对他们说。“不过也可以让大家心里有个数。几百万美国大军不久就到。”

  “你说美国人会派到我们这儿来?”那副官问。

  “可不。这些美国人呀,个儿都有我两个那么大,身体健壮,心地纯洁,晚上睡得着觉,从来没有受过伤,挨过炸,也从来没有碰上过地洞倒塌,从来不知道害怕,也不爱喝酒,对家乡的姑娘不会变心,多数从来没有长过虱子——都是些出色的小伙子,回头你们就会看到的。”

  “你是意大利人?”那副官问。

  “不,美洲人。你们看这身军装。是斯帕诺里尼服装公司特地裁制的,不过缝得还不完全合乎规格。”

  “北美,还是南美?”

  “北美,”尼克说。他觉得那股气又上来了。不行,得沉住点气。

  “可你会说意大利话。”

  “那又有什么?难道我说意大利话不好吗?难道我连意大利话都不可以说吗?”

  “你得了意大利勋章呢。”

  “不过拿到了些勋表和证书罢了。勋章是后来补发的。不知是托人保管、人家走了呢,还是连同行李一起都遗失了。反正那在米兰还买得到。要紧的是证书。你们也不要觉得不高兴。你们在前线待久了,也会得几个勋章的。”

  “我是厄立特里亚战役的老兵,”副官口气生硬地说。“我在的黎波里打过仗。”④

  “这真是幸会了,”尼克伸出手去。“那一仗一定打得挺苦吧。我刚才就注意到你的勋表了。你也许还去过了卡索⑤吧?”

  “我是最近才应征入伍参加这次战争的。本来论年纪我已经超龄了。”

  “我原先倒是适龄的,”尼克说。“可现在也退役了。”

  “那你今天还来干什么呢?”

  “我是来让大家看看这一身美军制服的,”尼克说。“挺有意思的,可不是?领口是稍微紧了点,不过不消多久你们就可以看到,穿这种军装的要来好几百万,象蝗虫那样一大片。你们要知道,我们平日所说的蚁蜢——我们美国人平日所说的蚁蜢,其实也就是蝗虫一类。真正的蚁蜢身个小,皮色绿,蹦跳的劲头也没有那么大。不过你们千万不能弄错,我说的是蝗虫,不是蝉——不是知了。⑥蝉会连续不断的发出一种独特的叫声,可惜那种声音我现在一时记不起来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刚刚要想起来,一下子又逃得无影无踪了。对不起,请让我歇一口气。”

  “去把营长找来,”副官对一个传令兵说。“你受过伤了,我看得出来的,”他又回头对尼克说。

  “受过好几处伤啦,”尼克说。“要是你们对伤疤有兴趣,我倒有几个非常有趣的伤疤可以给你们看看,不过,我还是喜欢谈谈蚁蜢。就是我们所说的蚁蜢,其实也就是蝗虫一类啦。这种昆虫,在我的生命史上曾经起过不小的作用。说起来你们也许会感到兴趣,你们不妨一边听我说,一边就看我的军装。”

  副官对另一个传令兵做了个手势,那传令兵也出去了。

  “好好的看着这套军装。要知道,这是斯帕诺里尼服装公司裁制的。你们也请来看一看吧,”这句话尼克是冲着那几个信号兵说的。”我真没有军衔,不骗你们。我们是归美国领事管的。只管请看,不要有什么不好意思。睁大了眼睛看也不要紧。我这就来给你们讲美国的蝗虫。根据我们一向的经验,有一种叫做'茶色中个儿'的,那最好了。浸在水里不容易泡烂,鱼也最喜欢吃。还有一种个儿大些的,飞起来会发出响声,很有点象响尾蛇甩响了尾巴似的,刺耳得很,翅膀的色彩都很鲜艳,有一色鲜红的,有黄底黑条的,但是这种虫子翅膀着水就糊,做鱼饵嫌太烂,而'茶色中个儿'却肉头肥,汁水足,又结实,尽管各位也许永远也不会跟这种玩意儿打交道,不过假如可以冒昧推荐一下的话,我倒觉得这是非常值得向各位推荐的。只是有一点我还应该着重说一下,就是这种虫子你要是平空手去捉,或者拿个网拍去扑,那是捉上一辈子也不够你做一天鱼饵的。那种捉法简直是胡闹,是白白的浪费时间。我再说一遍,各位,那种捉法是绝对行不通的。正确的办法,是使用捕鱼用的拉网,或者拿普通的蚊帐纱做一张网。假如我可以发表点意见的话(说不定有一天我真会提个建议呢),我认为军校里上轻武器课,应该把这个办法也都教给每个青年军官。两个军官把这样长短的一张网子对角拉好,或者也可以一人拿一头,躬着身子,一手捏住网的上端,一手捏住网的下端,就这样迎着风快跑。蚁蜢顺风飞来,一头扎在网上,就都兜住了,逃不掉了。这样不费多少工夫就可以捕到好大一堆,所以依我说,每个军官都应该随身带上一大块蚊帐纱,需要时就可以做上这么一只捕蚁蜢的拉网。各位大概都听懂我的意思了吧。有什么问题吗?如果对这一课还有什么不明了的地方,请提出来。请只管提出来。没有问题吗?那么临了我还想附带讲个意见。我要借用那位伟大的军人兼绅士亨利·威尔逊爵士⑦的一句话:各位,你们不做统治者,那就得被统治。让我再说一遍。各位,有一句话我想请你们记住。希望你们走出本讲堂的时候都能牢牢的记在心上。各位,你们不做统治者——那就得被统治。我的话完了,各位。再见。”

  他脱下了那蒙着布罩的钢盔,随即又重新戴上,一弯腰从掩蔽部的矮门里走了出去。帕拉维普尼跟着那两个传令兵,正从低洼的公路上远远的走来。阳光下热极了,尼克把钢盔脱了下来。

  “这里真应该搞个冷水设备,也好让人家把这劳什子用水冲冲,”他说。“我就到河里去浸一浸吧。”他就举步往堤岸上走"尼古洛,”帕拉维普尼喊道。“尼古洛,你到哪儿去呀?”

  “其实去浸一浸也没多大意思,”尼克捧着钢盔,又从堤岸上走了下来。“干也罢,湿也罢,反正戴着总是讨厌。难道你们的钢盔就从来不脱?”

  “从来不脱,”帕拉说。“我戴得都快变成秃顶啦。快进去吧。”

  一到里边,帕拉就让他坐下。

  “你也知道,这玩意儿根本起用也没有,”尼克说。“我记得我们刚拿到手的时候,戴在头上倒也胆子一壮,可后来脑浆四溢的场面也见得多了。”

  “尼古洛,”帕拉说,“我看你应该回去。依我看你要是没有什么慰劳品的话,到前线来反而不好。在这里你也干不了什么事。就算你有些东西可以发发吧,你要是到前边去一走,弟兄们势必都要拥到一块儿,那不招来炮弹才怪呢。这可不行。”

  “我也知道这都是胡闹,”尼克说。“这本来也不是我的主意。我听说我们的部队在这儿,就想趁此来看看你,看看我的一些老相识。不然的话我也就到增宗或者圣唐那去了。我真想再到圣唐那去看看那座桥呢。”

  “我不能让你毫无意义的在这里东走西走,”帕拉维普尼上尉说。

  “好吧,”尼克说。他觉得那股气又上来了。

  “你能谅解我吧?”

  “当然,”尼克说。他极力想把气按下去。

  “这一类的行动是应当在晚上进行的。”

  “是啊,”尼克说。他觉得他已经按捺不住了。

  “你瞧,我现在是这里的营长了,”帕拉说。

  “这又有什么不该的呢?”尼克说。这一下可全爆发了。“你不是能读书、会写字吗?”

  “对,”帕拉的口气挺温和。

  “可惜你手下的这个营人马少得也真可怜。等将来一旦兵员补足了,他们还会叫你回去当你的连长。他们为什么不把那些尸体埋一埋呢?我刚才算是领教过了。我实在不想再看了。他们要不忙埋那是他们的事,跟我没什么相干,不过早些埋掉对你们可有好处。再这样下去你们都要受不了的。”

  “你把自行车停在哪儿啦?”

  “在末了一幢房子里。”

  “你看停在那儿妥当吗?”

  “不要紧,”尼克说。“我一会儿就去。”

  “你还是躺一会儿吧,尼古洛。”

  “好吧。”

  他合上了眼。出现在他眼前的,并不是个大胡子端起步枪瞄准了他,沉住了气,一扣枪机,一道白光,恍惚一个闷棍打在身上,两膝一软跪了下去,一股又热又甜的东西顿时堵住在喉咙口,呛得他都喷在石头上,身旁涌过千军万马——不,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所黄墙长屋,旁边有一间矮马棚,屋前的河阔得异样,也平静得异样。“天哪,”他说,“我还是走吧。”

  他站了起来。

  “我要走了,帕拉,”他说。“现在天还不晚,我还是早些汽车回去。回去看要是有什么慰劳品到了,今儿晚上我就给你们送来。要是还没有,等哪天有了东西,天黑以后我就送来。”

  “这会儿还热得很呢,你汽车不行吧,”帕拉维普尼上尉说。

  “你用不到担心,”尼克说。“我这一阵子已经好多了。刚才是有点不对劲,不过并不厉害。现在就是发作品来也比以前轻多了。一发作我自己心里就有数,只要看说话一唠叨,那就是毛病来了。”

  “我派个传令兵送你。”

  “不用了吧。我认识路的。”

  “那么你就来,好吧?”

  “一定。”

  “我还是派——”

  “别派了,”尼克说。“算是表示对我的信任吧。”

  “好吧,那就ciaou⑧了。”

  “ciaou,”尼克说。他就回身顺着低洼的公路向他放自行车的地方走去。下午只要过了运河,公路上就是一派浓荫。在那一带,两边的树木一点也没有受到炮火的破坏。也就是在那一段路上,记得他们有一次行军路过,正好遇上第三萨伏依骑兵团,举着长矛,踏雪奔驰而过。在凛冽的空气里战马喷出的鼻息宛如一缕缕白烟。不,不是在那儿遇到的吧。那么是在哪儿遇到的呢?

  “还是赶快去找我那辆鬼车子吧,”尼克自言自语说。“可别迷了路到不了福尔纳普啊。”

  蔡 慧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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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故事的背景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期(1918年),地点在意奥前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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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费陀拉,一种软呢浅顶帽,首次出现在法国戏剧家萨尔杜(1831-1908)的戏剧《费陀拉》(1888)中,故名。

  ③圣心堂:巴黎的一座教堂。

  ④指1911-1912年的意土战争。

  ⑤卡索,即喀斯特,是伊斯的利亚半岛东北一高地。1917年在此发生过激战。

  ⑥在英文中,蝗虫和蝉是一个字(locust)。

  ⑦亨利·休士·威尔逊爵士(1864-1922):英国陆军将领,曾在海外殖民军队中任要职。后任陆军参谋学院院长。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任西线的英国派遣军参谋长。1918年任英军总参谋长。

  ⑧意大利语:回头见。
在异乡
秋天,战争不断进行着,但我们再也不去打仗了。米兰①的深秋冷飕飕的,天黑得很早。转眼间华灯初上,沿街看看橱窗很惬意。店门外挂着许多野味:雪花洒在狐狸的卷毛上,寒风吹起蓬松的尾巴;掏空内脏的僵硬的鹿沉甸甸地吊着;一串串小鸟在风中飘摇,羽毛翻舞着。这是一个很冷的秋天,风从山岗上吹来。

  每天下午,我们都上医院去。薄暮时分穿过市区,有三条通往医院的路。两条沿着运河,可是太长,所以人们总是走过横跨运河的桥,到医院去。河上有三座桥,都可以走,随你挑选。其中一座上面有个卖炒栗子的女人。站在她的炭火前周身暖和,炒栗子放在口袋里,好一会都是热乎乎的。医院很古老,也很幽美。一进大门就是个庭院,穿过去,对面又有一扇门,出去就到医院了。葬礼的仪式时常从院子里开始。老医院对面有几幢新造的砖砌房屋。每天下午,我们在那里相聚,坐在将为我们治好病的手术椅里,大家彬彬有礼,互相关心地问是什么病。

  医生走到我的手术椅旁说:“战前,你最喜欢什么?玩球吗?”

  “不错,踢足球,”我说。

  “好,”他说,“你会重新踢足球的,肯定比以前踢得更好。”

  我的膝关节有病,从膝盖到踝节之间的小腿僵直,没有腿肚子似的。医疗器能使膝关节弯曲得象骑三轮自行车那样灵活。可是眼下还不能弯,医疗器转到膝关节时便倾斜,不灵了。医生说:“一切都会顺利的。小伙子,你是个幸运儿。你会重新踢足球的,象个锦标选手。”

  旁边的手术椅中坐着一位少校。他的一只手小得象个娃娃的手。上下翻动的牵引带夹着那只小手,拍打着僵硬的手指。轮到检查他时,少校对我眨眨眼,一面问医生:“我也能重新踢足球吗,主任大夫?”他的剑术非常高超,战前是意大利最优秀的剑术家。

  医生回到后面的诊所里,拿来一张照片,上面拍着一只萎缩的手,几乎同少校的一样小,那是整形之前照的,经过治疗后就显得大一点了。少校用一只好手拿着照片,十分仔细地瞧着,问道:“是枪伤吗?”

  “工伤,”医生回答。

  “很有意思,很有意思,”少校说着便把照片递还给医生。

  “你该有信心了吧?”

  “不,”少校答道。

  每天,还有三个同我年龄相仿的小伙子到医院来。他们都是米兰人。一个想当律师,一个要做画家,另一个立志当兵。有时,一天的疗程完毕,我们一起步行回去,到斯卡拉②隔壁的柯华咖啡馆去。因为四人结伴同行,就敢于抄捷径,经过共产党人聚居区。那里的人恨我们这些军官。我们走过时。一家酒店里有人喊叫:“abassogliuiciali!”③另外有个年轻人,有时跟我们同路,凑成五个伙伴。那时,他的鼻子毁了,有待于整形,脸上暂时蒙着一块黑丝绢。他从军校径直上前线,一小时后便负了伤。大夫们给他整了形,可是,因为他出身于一个非常古老的世家,医生怎么也没法使他的鼻子端正。他到过南美洲,在一家银行里工作。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们谁都不知道战事将如何发展,只知道仗还在打,一直在打,不过,我们再也不用上前线了。

  我们都佩着同样的勋章,除了脸上包着黑丝绢的小伙子;他在前线待得不长,所以没有得到勋章。那个想当律师、脸色苍白的高个子得了三枚勋章,而我们各自只有一枚,因为他是意大利突击队上尉,在前线待过好久,九死一生,故而有些超然物外。其实,我们都有些超脱。除了每天下午在医院里相遇外,没什么更深的交情了。然而,每当我们穿过城里的"禁区",到柯华咖啡馆去时,或在黑夜中并肩而行,酒店里灯光闪烁、歌声不绝之际,或者,当人行道上男男女女熙来攘往,我们不得不推开众人,挤到街上去的时候,便感到由于某种类似的遭遇而息息相通,这是那些讨厌我们的人无法理解的。

  我们几个都很熟悉柯华咖啡馆,那儿富丽,温暖,灯光不太眩目,每天总有一段时间人声鼎沸,烟雾弥漫。姑娘们经常坐在桌边,壁架上摆着几份有插图的报纸。柯华的姑娘们很有爱国心。我发现,在意大利最爱国的是咖啡馆的姑娘

  --我想,她们现在还是爱国的。

  起初,因为我佩着勋章,那些伙伴对我颇有礼貌,问我是怎样获得勋章的。我便拿出奖状给他们看,上面尽是些冠冕堂皇的词语,诸如“ratellanza”,“abnegazione”,④等等。但是,透过这些辞令,可以看出真正的涵意:我的受奖仅仅由于我是个美国人。打那以后,伙伴们对我的态度有点变了。尽管跟外人相比,我还是他们的朋友。不错,我是他们的朋友。然而,自从看过奖状上的评语后,他们不再把我当成知心人了,因为经历不同,他们是历尽艰险才得到勋章的。诚然,我负了伤,可大伙儿明白,战时负伤只是偶然不幸而已。不过,我从未感到受奖有愧。有时,在黄昏时分,喝得醉醺醺以后,我会想象自己也经历过伙伴们为得到勋章而干的一切。可是,在秋风飒飒的夜晚,路边店门都关上了,一个人在空荡荡的街上踽踽而行,尽量挨着街灯走,这时便感到自己决不可能冒过那种险,我是多么怕死啊!时常,夜间独自躺在床上,想到死就害怕,担心重返前线后的光景如何。

  然而,佩勋章的三个却象三只勇猛的猎鹰。虽然从未打过猎的人可能把我也看作兀鹰,但我不是。这一点,他们三个很清楚,于是跟我分道扬镳了。不过,那个在前线第一天就挂彩的小伙子同我仍是好朋友,因为他现在根本不会明白他会变成一个怎样的人了。我喜欢他,因为我想他也不会变成鹰的。这一来,别人也决不会把他看作知己的。

  至于那位少校,杰出的剑术家,他可不相信人是勇敢的。每当我们坐在手术椅中,他总要不厌其烦地纠正我的意大利语法。不过,他却夸奖我口语流畅。我们轻松自如地用意大利语闲聊。有一天,我对他说,意大利语一学就通,说起来挺容易,我不太有兴趣了。”喂,不错,”少校说,“那你为什么不研究一下语法呢?”于是他就教我语法。不久,我感到意大利文完全变了样,以致当我脑子里语法概念模糊时,不敢同他交谈了。

  我可以肯定,少校不相信机械治疗,可他总是按时上医院,从不错过一天。在一段时间内,我们谁都不信这玩艺儿。有一天,少校甚至说,这些东西全是胡闹。那时,那种医疗器刚问世,我们正好去做试验品。这真是白痴想出的花样,他说,“纸上谈兵,跟任何理论一样。”当我学不好意大利语法时,他骂我是个丢人的大笨蛋,并且说,他自己也是个傻瓜,煞费心思来教我。少校长得矮小,却笔挺地坐在手术椅中,将右手伸入机器,让牵引带夹着手指翻动,眼睛直盯着墙壁。

  “要是战争结束了,要是真有那么一天的话,你打算干些什么?”少校问我,”注意,语法要正确!”

  “回美国。”

  “结婚了吗?”

  “没有,但很想。”

  “你太蠢了。”他看上去很恼火。“一个男人决不能结婚。”

  “为什么,少校先生?”

  “别叫我少校先生。”

  “为什么男人不应该结婚?”

  “不该,就是不该,”他怒气冲冲地说。“即便一个人注定要失去一切,至少不该使自己落到要失掉那一切的地步。他不该使自己陷入那种境地。他应当去找不会丧失的东西。”

  他说着,眼睛直瞪着前面,显得非常恼怒、痛苦。

  “可为什么一定会失掉呢?”

  “肯定会失掉,”他望着墙壁说,然后,低下头看着整形器,吱吱咯咯地把小手从牵引带里抽出来,在大腿上狠狠拍几下。“肯定会失掉,”他几乎大吼了,“别跟我争辩!”接着他对看管机器的护理员叫道:“来,把这该死的东西关掉!”

  他回到另一间诊室去接受光疗和按摩了。一会儿,我听见他向医生请求借用电话,后来,门关上了。他重新回到这间房间时,我正坐在另一只手术椅中。他披着斗篷,戴着帽子,径直朝我坐的地方走来,把一条胳膊搁在我的肩上。”真对不起,”他说,一面用那只好手拍拍我的肩膀,”刚才我太失礼了。我妻子刚去世。请原谅。”

  “噢……”我惋惜地说,“非常遗憾。”

  他站在那儿,咬着下嘴唇。”忘掉痛苦,”他说,“难哪!”

  他的目光越过我,望着窗外。接着他哭了。”我简直忘不掉悲痛,”他边说边哽咽着。然后他失声痛哭,又抬起头,茫然呆视着,咬紧嘴唇,泪流满面,接着,挺起腰,带着军人的姿态,迈过一排排手术椅,昂然而去。

  医生告诉我,少校的妻子很年轻,死于肺炎;少校直到残废不能再打仗后,才同她结婚。她只病了几天。谁也没料到她会死的。她过世后三天内,少校没上医院。之后,当他照常来就诊时,军服的袖子上多了一块黑纱。那时,医院的墙上已经挂起镶着大镜框的照片,拍着各种病例在治疗前后的不同形状。在少校坐的手术椅的对面墙上,挂着三张照片,都是类似他的病例,但已整形,完全是正常的手了。我不知道医生打哪儿弄来这些照片的。我一向以为,我们这些人是第一批来试验医疗器的。不过,少校对那些照片却很淡漠,他只是向着窗外,凝望着。

  宗 白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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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米兰:意大利西北部城市。

  ②斯卡拉:米兰著名的歌剧院。

  ③意大利语:“打倒军官!”

  ④意大利语:意为“友爱”,“克己”。
大双心河(第一部) ①
火车顺着轨道继续驶去,绕过树木被烧的小丘中的一座,失去了踪影。尼克在行李员从行李车门内扔出的那捆帐篷和铺盖上坐下来。这里已没有镇子,什么也没有,只有铁轨和火烧过的土地。沿着森奈镇唯一的街道曾有十三家酒馆,现在已经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广厦旅馆的屋基撅出在地面上。基石被火烧得破碎而迸裂了。森奈镇就剩下这些了。连土地的表层也给烧毁了。

  尼克望着被火烧毁的那截山坡,原指望能看到该镇的那些房屋散布在上面,然后他顺着铁路轨道走到河上的桥边。河还在那里。河水在桥墩的圆木桩上激起旋涡。尼克俯视着由于河底的卵石而呈褐色的清澈的河水,观看鳟鱼抖动着鳍在激流中稳住身子。他看着看着,它们倏的拐弯,变换了位置,结果又在急水中稳定下来。尼克对它们看了好半晌。

  他看它们把鼻子探进激流,稳定了身子,这许多在飞速流动的深水中的鳟鱼显得稍微有些变形,因为他是穿过水潭那凸透镜般的水面一直望到深处的,水潭表面的流水拍打在阻住去路的圆木桩组成的桥墩上,滑溜地激起波浪。②水潭底部藏着大鳟鱼。尼克起初没有看到它们。后来他才看见它们在潭底,这些大鳟鱼指望在潭底的砾石层上稳住身子,正处在流水激起的一股股象游移不定的迷雾般的砾石和沙子中。

  尼克从桥上俯视水潭。这是个大热天。一只翠鸟朝上游飞去。尼克好久没有观望过小溪,没有见过鳟鱼了。它们叫人非常满意。随着那翠鸟在水面上的影子朝上游掠去,一条大鳟鱼朝上游窜去,构成一道长长的弧线,不过仅仅是它在水中的身影勾勒出了这道弧线,跟着它跃出水面,被阳光照着,这就失去了身影,跟着,它穿过水面回到水里,它的身影仿佛随着水流一路飘去,毫无阻碍地直漂到它在桥底下常待的地方,在那里绷紧着身子,脸冲着流水。

  随着鳟鱼的动作,尼克的心抽紧了。过去的感受全部兜上了心头。

  他转身朝下游望去。河流一路伸展开去,卵石打底,有些浅滩和大片石,在它流到一处峭壁脚下拐弯的地方,有个深水潭。

  尼克踩着一根根枕木回头走,走到铁轨边一堆灰烬前,那儿放着他的包裹。他很愉快。他把包裹上的挽带绕绕好,抽抽紧背带,把包裹挎上背去,两臂穿进背带圈,前额顶在宽阔的背物带上,减少一些把肩膀朝后拉的分量。然而包裹还是太沉。实在太沉。他一手拿着皮制钓竿袋,身子朝前冲,使包裹的分量压在肩膀的上部,就撇下那处在热空气中的已焚毁的镇子,顺着和铁轨平行的大路走,然后在两旁各有一座被火烧焦的高山的小丘边拐弯,走上直通内地的大路。他顺着这条路走,感到沉重的包裹勒在肩上的痛楚。大路不断地上坡。登山真是艰苦的事儿。尼克肌肉发痛,天气又热,但他感到愉快。他感到已把一切都抛在脑后了,不需要思索,不需要写作,不需要干其他的事了。全都抛在脑后了。

  自从他下了火车。行李员把他的包裹从敞开的车门内扔出以来,情况就不同了。森奈镇被焚毁了,那一带土地被烧遍了,换了模样,可是这没有关系。不可能什么都被烧毁的。他明白这一点。他顺着大路步行,在阳光里冒着汗,一路爬坡,准备跨过那道把铁路和一片松树覆盖的平原分隔开的山脉。

  大路一直往前,偶尔有段下坡路,但始终是在向高处攀登。尼克继续朝上走。大路和那被火烧过的山坡平行伸展了一程,终于到了山顶。尼克倒身靠在一截树桩上,从背带圈中溜出身子。他面前,极目所见,就是那片松树覆盖的平原。被焚烧的土地到左面的山脉前为止了。前面,平原上撅起一个个小岛似的黝黑的松林。左面远方是那道河流。尼克用目光顺着它望去,看见河水在阳光中闪烁。

  他前面只有这篇松树覆盖的平原了,直到远方的那抹青山,它标志着苏必利尔湖③边的高地。他简直看不大清楚这抹青山,隔着平原上的一片热浪,它显得又模糊又遥远。如果他过分地定睛望着,它就不见了。可若是随便一望,这抹高地上的远山就明明在那儿。

  尼克背靠着烧焦的树桩坐下,抽起香烟来。他的包裹搁在这树桩上,随时可以套上背脊,它的正面有一个被他的背部压出的凹处。尼克坐着抽烟,眺望着山野。他用不着把地图掏出来。他根据河流的位置,知道自己正在什么地方。

  他抽着烟,两腿伸展在前面,看到一只蚁蜢正沿着地面爬,爬上他的羊毛短袜。这只蚁蜢是黑色的。他刚才顺着大路走,一路登山,曾惊动了尘土里的不少蚁蜢。它们全是黑色的。它们不是那种大蚁蜢,起飞时会从黑色的翅鞘中伸出黄黑两色或红黑两色的翅膀来呼呼地振动。这些仅仅是一般的蚁蜢,不过颜色都是烟灰般黑的。尼克一路走时,曾经感到纳闷,但并没有好好地思量过它们。此刻,他打量着这只正在用它那分成四爿的嘴唇啃着他羊毛袜上的毛线的黑蚁蜢,认识到它们是因为生活在这片被烧遍的土地上才全都变成黑色的。他看出这场火灾该是在上一年发生的,但是这些蚁蜢如今已都变成黑色的了。他想,不知道它们能保持这样子多久。

  他小心地伸下手去,抓住了这只蚁蜢的翅膀。他把它翻过身来,让它所有的腿儿在空中划动,看它的有环节的肚皮。看啊,这肚皮也是黑色的,而它的背脊和脑袋却是灰暗的,闪着虹彩。

  “继续飞吧,蚁蜢,”尼克说,第一次出声说话了。”飞到别处去吧。”

  他把蚁蜢抛向空中,看它飞到大路对面一个已烧成炭的树桩上。

  尼克站起身来。他倒身靠着竖放在树桩上的包裹,把两臂穿进背带圈。他挎起包裹站在山顶上,目光越过山野,眺望远方的河流,然后撇开大路,走下山坡。脚下的平地很好走。下坡两百码的地方,火烧的范围到此为止了。接着得穿过一片高齐脚踝的香蕨木,还有一簇簇短叶松;好长一平时常有起有伏的山野,脚下是沙地,四下又是一平生气了。

  尼克凭太阳定他的方向。他知道要走到河边的什么地方,就继续穿过这松树覆盖的平原走,登上小山包,一看前面还有其他小山包,有时候,从一个小山包顶上望见右方或左方有密密层层的一大片松树。他折下几小枝石南似的香蕨木,插在包裹的带子下。它们被磨碎了,他一路走一路闻着这香味。

  他跨过这高低不平、没有树荫的平原,感到疲乏,很热。他知道随时都可以朝左手拐弯,走到河边。至多一英里地。可是他只顾朝北走,要在一天的步行中尽可能到达河的更上游。

  尼克走着走着,有一段时间望得见一个耸立在他正在跨越的丘陵地上的大松林。他走下坡去,随后慢慢地上坡走到桥头,转身朝松林走去。

  在这片松林中没有矮灌木丛。树身一直朝上长,或者彼此倾斜。树身笔直,呈棕褐色,没有枝丫。枝丫在高高的树顶。有些交缠在一起,在褐色的林地上投射下浓密的阴影。树林四周有一道空地。它是褐色的,尼克踩在上面,觉得软绵绵的。这是松针累积而成的,一直伸展到树顶那些枝丫的宽度以外。树长高了,枝丫移到了高处,把这道它们曾用影子遮盖过的空地让给阳光来普照了。在这道林地延长地带的边缘,香蕨木地带线条分明地开始了。

  尼克卸下包裹,在树荫中躺下。他朝天躺着,抬眼望着松树的高处。他伸展在地上,脖子、背脊和腰部都觉得舒坦。背部贴在地上,感到很惬意。他抬眼穿过枝丫,望望天空,然后闭上眼睛。他张开眼睛,又抬眼望着。在高处的枝丫间刮着风。他又闭上眼睛,就此入睡了。

  尼克醒过来,觉得身子僵硬、麻痹。太阳差不多下山了。他的包裹很沉,背在背上,带子勒得很痛。他背着包裹弯下身子,拎起皮钓竿袋,从松林出发,跨过香蕨木洼地,朝河走去。他知道路程不会超过一英里。

  他走下一道布满树桩的山坡,走上一片草场。草场边流着那条河。尼克很高兴走到了河边。他穿过草场朝上游走去。他走着走着,裤腿被露水弄得湿透了。炎热的白天一过,露水就很快凝成,很浓很浓。河流没有一丝声响。它流得又急又平稳。尼克走完草场,还没登上一其他打算在上面宿营的高地,就朝下游望去,看鳟鱼跃出水面。它们是跳起来捕食日落后河道对面沼地上飞来的虫子的。鳟鱼跳出水面捕捉它们。尼克穿过河边这一小段草场时,鳟鱼就在高高地跃出水面了。他此刻朝下游望去时,虫子大概都栖息在水面上了,因为一路朝下游都有鳟鱼在一个劲地捕食。他一直望到这一长截河道的尽头,只见鳟鱼都在跳跃,在水面上弄出不少圆形水纹,好象在开始下雨了。

  地势越来越高了,上有树木,下有沙地,直到高得可以俯瞰草场、那截河道和沼地。尼克放下包裹和钓竿袋,寻找一块平坦的地方。他饿得慌,但是要先搭了帐篷才做饭。在两棵短叶松之间,土地很平坦。他从包裹里拿出斧子,砍掉两个撅出的根条。这一来弄平了一块大得可供睡觉的地方。他伸手摩平沙地,把所有的香蕨木连根拔掉。他的双手被香蕨木弄得很好闻。他摩平拔掉了香蕨水的泥土。他不希望铺上毯子后底下有什么隆起的东西。等他摩平了泥土,他打开三条毯子。他把一条对折起来,铺在地上。另外两条摊在上面。

  他用斧子从一个树桩上劈下一爿闪亮的松木,把它劈成些用来固定帐篷的木钉。他要做得又长又坚实,可以牢牢地敲进地面。帐篷从包裹里取出了,摊在地上,使这靠在一棵短叶松上的包裹看来小得多了。尼克把那根用作帐篷横梁的绳子的一端系在一棵松树的树身上,握着另一端把帐篷从地上拉起来,系在另一棵松树上。帐篷从这绳子上挂下来,象晒衣绳上晾着的大帆布匹儿。尼克把他砍下的一根树干撑起这块帆布的后部,然后把四边用木钉固定在地上,搭成一座帐篷。他用木钉把四边绷得紧紧的,用斧子平坦的一面把它们深深地敲进地面,直到绳圈被埋进泥里,帆布帐篷绷得象铜鼓一般紧。

  在帐篷的开口处,尼克安上一块薄纱来挡蚊子。他拿了包裹中的一些东西,从这挡蚊布下爬进帐篷,把东西放在帆布帐篷斜面下的床头。在帐篷里,天光通过棕色帆布渗透进来。有一股好闻的帆布气味。已经带有一些神秘而象家的气氛了。尼克爬进帐篷时,心里很快活。这一整天,他也并不是始终不快的。然而这下子情况不同了。现在事情办好了。这是要办的事。现在办好了。这次旅行很辛苦。他十分疲乏。这事情办好了。他搭好了野营。他安顿了下来。什么东西都不会来侵犯他。这是个扎营的好地方。他就在这儿,在这个好地方。他正在自己搭起的家里。眼下他饿了。

  他从纱布下爬出来。外面相当黑了。帐篷里倒亮些。

  尼克走到包裹前,用手指从包裹底部一纸包钉子中掏出一枚长钉。他紧紧捏住了,用斧子平坦的一面把它轻轻地敲进一棵松树。他把包裹挂在这钉子上。他带的用品全在这包裹里。它们现在离开了地面,受到保护了。

  尼克觉得饿。他认为自己从来没有这样饿过。他开了一听黄豆猪肉和一听意大利式实心面条,倒在平底煎锅内。

  “既然我愿意把这牢什子带来,我就有权利来吃它,”尼克说。他的声音在这越来越黑的林子里听上去很怪。他不再说话了。

  他用斧子从一个树桩上砍下几大片松木,生了一堆火。在火上,他安上一个铁丝烤架,用品靴跟把它的四条腿敲进地面。尼克把煎锅搁在烤架上,就在火焰的上面。他更饿了。豆子和面条热了。尼克把它们搅和在一起。它们开始沸腾了,使一些小气泡困难地冒到面上来。有一股好闻的味儿。尼克拿出一瓶番茄酱,切了四片面包。这会儿小气泡冒得快些了。尼克在火边坐下来,从火上端起煎锅。他把锅中大约一半的食物倒在白铁盘子里。食物在盘子里慢慢地扩散。尼克知道还太烫。他倒了些番茄酱在上面。他知道豆子和面条还是太烫。他望望火,然后望望帐篷,他可不想烫坏了舌头,把这番享受全破坏掉。多少年来,他从没好好享受过煎香蕉,因为始终等不及让它冷却了才吃。他的舌头非常敏感。他饿得慌。他看见河对面的沼地在几乎断黑的夜色中升起一片薄雾。他再望了一眼帐篷。一切都好。他从盘子里吃了满满一匙。

  “奇(基)督啊,”尼克说。“也(耶)稣奇(基)督啊,”他高兴地说。他把一盘东西吃完了才想起面包。尼克把第二盘和面包一起吃了,把盘子抹得亮光光的。自从在圣伊格内斯④一家车站食堂喝了杯咖啡、吃了客火腿三明治以来,他还没吃过东西。这是段非常美好的经历。他曾经这样饿过,但当时没法满足食欲。他原可以随他高兴,几小时前就扎营的。这条河边多的是宿营的好地点。不过这样才美啊。

  尼克在烤架下面塞进两大片松木。火头窜上来了。他刚才忘了舀煮咖啡用的水。他从包裹里取出一只折叠式帆布提桶,一路下山,跨过草场的边缘,来到河边。对岸给蒙在一片白雾中。他在岸边跪下,把帆布提桶浸在河里,觉得草又湿又冷。提桶鼓起了,被流水着力地拖动着。水冷得象冰。尼克把提桶漂洗了一下,装满了水拎到宿营地。离开了河流,水不那么冷了。

  尼克又敲进一枚大钉,把装满水的提桶挂在上面。他把咖啡壶舀了半壶水,又加了一些木片在烤架下的火上,然后放上咖啡壶。他不记得自己是用什么方法煮咖啡的了。他只记得曾为此跟霍普金斯争辩过,但是不记得自己到底赞成用哪种方法了。他决定让咖啡煮沸。他想起来了,这正是霍普金斯的办法。他过去跟霍普金斯什么事情都要争论。他等咖啡煮沸的当儿,开了一小听糖水杏子。他喜欢开听子。他把听中的杏子全倒在一只白铁杯里。他注视着火上的咖啡,喝着杏子的甜汁,起先小心地喝,免得溢出杯来,然后若有所思地喝着,吮吸着杏子,然后咽下肚去。它们比新鲜杏子好吃。

  他望着望着,咖啡煮开了。壶盖被项起来,咖啡和渣子从壶边淌下来。尼克把壶从烤架上取下。这是霍普金斯的胜利。他把糖放在刚才吃杏子用的空杯子里,倒了一些咖啡在里面,让它冷却。咖啡壶太烫,不好倒,他就用他的帽子来包住壶柄。他根本不想让帽子浸在壶里。反正倒第一杯时不能这样。应该一直到底采用霍普金斯的办法。霍普⑤应该得到尊重。他是个十分认真的咖啡爱好者。他是尼克认识的最最认真的人。不是庄重,是认真。这是好久以前的事。霍普金斯讲起话来嘴唇不动。他当年打马球来着。他在得克萨斯州赚到了几百万元。他当初借了车钱上芝加哥,那时电报来了,说他的第一口大油井出油了。他原可以拍电报去要求汇钱的,但这样就太慢了。他们管霍普的女朋友叫金发维纳斯。霍岂不在意,因为她并不真正是他的女朋友。霍普金斯十分自负地说过,谁也不能拿他的真正的女朋友开玩笑。他是有理的。电报来到时,霍普金斯已经走了。他在黑河边。过了八天,电报才送到他手里。霍普金斯把他的二二口径的科尔特牌自动手枪送给了尼克。他把照相机送给比尔。这是作为对他的永久纪念的。他们打算下一个夏天再一起去钓鱼。这个吸毒鬼⑥发了财。他要买一条游艇,大家一起沿着苏必利尔湖的北岸航行。他容易冲动,但很认真。他们彼此说了再见,大家都感到不是滋味。这次旅行给打消了。他们没有再见过霍普金斯。这是好久以前在黑河边发生的事。

  尼克喝了咖啡,这按照霍普金斯的方式意的咖啡。这咖啡很苦。尼克笑了。这样来结束这段故事倒很好。他的思想活动起来了。他知道可以把这思路切断,因为他相当累了。他扑掉壶中的咖啡,把壶抖抖,让咖啡渣掉在火里。他点上一支香烟,走进帐篷。他脱掉鞋子和长裤,坐在毯子上,把鞋子卷在长裤中当枕头,钻进毯子下。

  穿过帐篷的开口处,他注视着火堆的光,这时夜风正朝火堆在吹。夜很宁静。沼地寂静无声。尼克在毯子下舒适地伸展身子。一只蚊子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尼克坐起身,划了一根火柴。蚊子躲有他头顶的帆布帐篷上。尼克把火柴刷的朝上伸到它身上。蚊子在火中发出嘶的一声,叫人听来满意。火柴熄了。尼克又盖上毯子躺下来。他翻身侧睡,闭上眼睛。他昏昏欲睡。他觉得睡意来了。他在毯子下蜷起身子,就入睡了。

  吴 劳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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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是海明威于1924年初重访巴黎后写的九个短篇小说中的末篇,也是最长的一篇,写尼克在参加大战后,身心受到损伤,回到密执安州北部少年时代常去的钓鱼之地。通篇详细描述宿营及垂钓的经过,没有提到战争创伤。作者是有意这样写的。后来在回忆录《不固定的圣节》中“饥饿是有益的磨练”一节中写道:“该故事写的是战后还乡的事,但全篇中没有一字提到战争。”

  ②海明威写本平时沉浸在得心应手的创作热情中。在《不固定的圣节》那一节中同样的地方,他写道:“我坐在(丁香园咖啡馆的)一角,午后的阳光越过我的肩头照进来:我在笔记本上写着。……等我停了笔,我还是不想离开那条河,在那里我能看到水潭里的鳟鱼,水潭表面的流水拍打在阻住去路的圆木桩组成的桥墩上,滑溜地激起波浪。……到了明天早晨,这条河还会出现,我必须写它和那一带地方和一切行将发生的事。日子还长,每天都可以这样写作。别的事都无关紧要。”

  ③美国东北部的密执安州处于美国和加拿大交界处的五大湖地带。该州北部为一东西向的大半岛,北面以苏必利尔湖与加拿大为界,南面为密执安湖及休伦湖。

  ④位于密执安州北部那大半岛的东南端,处于密执安湖和休伦湖之间的狭窄水道的北面。

  ⑤霍普金斯的简称。

  ⑥原文为hop head,按hophead为美国俚语,意为“吸毒鬼”,作者故意把它分开写成两个字,并把首字母大写,看上去象是霍普的姓名。
大双心河(第二部)
早上,太阳出来了,帐篷里开始热气来。尼克从张在帐篷开口处的蚊帐纱下爬出来,观看晨光。他爬出来时,摸到小草湿漉漉的。他手里拿着长裤和鞋子。太阳刚从小山后爬上来。面前是草场、河流和沼地。河对面沼地边的绿草地上长者些白桦树。

  河水在清晨显得清澈,滑溜地飞速流着。下游约莫两百码的地方,有三根圆木横搁在流水上,从这岸一直到彼岸。它们使被拦住在后面的河水又清又深。尼克看着的当儿,有只水貂从圆木上跨过河去,钻进沼地。尼克很兴奋。他被这清晨和河流弄得很兴奋。他心情实在太慌忙,不想吃早饭,但他知道必须吃。他生了一小堆火,放上咖啡壶。

  水在壶中煮着,他拿了一只空气,从高地边下坡走到草场上。草场被露水弄湿了,尼克想趁太阳尚未把草晒干前捉些蚁蜢当鱼饵。他找到了许许多多好蚁蜢。它们躲在草茎下面。有时候它们依附在草茎上。它们很冷,被露水弄湿了,要等太阳晒热了身子才能蹦跳。尼克把它们捡起来,专门挑中等大小的褐色蚁蜢,放在瓶子里。他把一根圆木翻过来,就在它一边的底下有几百只蚁蜢。那是个蚁蜢的寓所。尼克把约莫五十只中等大小的褐色蚁蜢放在瓶子里。他一只只捡起时,其他的蚁蜢给阳光晒热了,开始跳走。它们边跳边飞。它们先飞了一段路,就平息下来,保持了僵直的姿势,仿佛死去了。

  尼克知道,等他吃罢早饭,它们就会和平时一般活跃。如果草上没有露水,他得花上一整天工夫才能抓到一满瓶好蚁蜢,而且用他的帽子猛扑上去,免不了会压死好多。他在河里洗了手。跑近河边使他兴奋。然后他走到帐篷前。蚁蜢已经在草丛间僵直地蹦跳了。瓶子给阳光晒热了,它们在里面一起蹦着。尼克塞上一截松枝,当作品塞。它正好塞住了瓶口,这样蚁蜢没法跳出来,同时有足够的空气流通。

  他曾把圆木翻回原处,知道每天早晨可以在那儿抓到蚁蜢。

  尼克把装满了蹦跳着的蚁蜢的瓶子放在一棵松树的树身前。他迅速地用水和着一些荞麦面,搅得很均匀,用量是一杯面加一杯水。他放了一把咖啡在壶里,从罐子里舀出一块牛油,轻轻放在滚烫的煎锅里,弄得毕剥作响。他把荞麦糊滑溜地倒进这冒烟的煎锅。它象岩浆般扩散开来,牛油清脆地卜卜发响。荞麦饼的四周变得硬起来,然后发黄,然后发脆。表面上慢慢起泡,出现气孔。尼克拿一瓶干净的松木插进这饼子被烤成棕色的底面。他把煎锅朝横里一甩,饼子就脱离了锅面。我不想用锅子把它翻身,他想。他把这干净木瓶直插在整个饼子的下面,把它翻了一个身。它在锅面上毕剥作响。

  烤好了饼,尼克在煎锅上重新涂上牛油。他把剩下的面糊全倒上去。又做成了一块大煎饼,还有一块小一点儿的。

  尼克吃了一块大煎饼和那块小一点儿的,上面涂了起果酱。他把第三块饼也涂上了苹果酱,对折了两次,用油纸包好,塞在衬衫口袋里。他把那瓶苹果酱放回在包裹内,切了做两块三明治的面包。

  他从包裹里找出一只大球葱。他把它一切为二,剥去有光泽的外皮。然后他把半只切成一片片,做成了球葱三明治。他把它们用油纸包好,放进卡其衬衫的另一只口袋,扣上钮扣。他把煎锅翻转,搁在烤架上,把加了炼乳而变甜的黄褐色咖啡喝了,然后收拾起宿营的家什。这是个很好的宿营地。

  尼克从皮钓竿袋中取出他的假蝇钓竿,把一节节连接起来,把钓竿袋塞进帐篷。他装上卷轴,把钓丝穿过系线环。在穿的时候,他不得不用两手轮流地握住钓丝,要不然它会靠自身的重量往回溜去。这是根很粗的双股钓丝。尼克好久前花八块钱买来的。它做得很粗,为了可以在空中朝后甩,再笔直而有分量地朝前甩,这样才能把简直没有分量的蝇饵甩进水里。尼克打开放接钩绳的铝匣。接钩绳卷起了嵌在湿漉漉的法兰绒衬垫之间。尼克是在朝圣伊格内斯开的火车上,用饮用水冷却瓶里的水把衬垫弄湿的。这些嵌在湿衬垫之间的羊肠接钩绳变得柔软了,尼克解开一根,用一圈细线把它扎在粗钓丝的末梢上。他在接钩绳的另一端安上一个钓钩。这是个小钓钩,很细,富有弹性。

  尼克是把钓竿横在膝上坐着,从钓钩匣中取出这个钓钩的。他把钩丝拉紧,试试那个结打得牢不牢,试试钓竿的弹性。他感到很惬意。他小心从事,不让钓钩钩住他的手指。

  他拔脚朝小河走去,握着钓竿,脖子上挂着那瓶蚁蜢,那是用一根皮带打了个活结系在瓶颈上的。他的抄网挂在腰带的一个钩子上。他肩上搭着只很长的面粉袋,每只角上挽了个结。用绳子挂在肩上。面粉袋拍击着他的大腿。

  身上挂着这么些家什,尼克感到走路有些不便,但是象个行家,感到乐滋滋的。那瓶蚁蜢撞击着他的胸膛。他衬衫口袋里塞满了午餐的吃食和放假蝇的小匣,饱鼓鼓地顶在他身上。

  他跨进小河。他打了一个冷战。他的裤腿紧贴在腿儿上。他感到鞋底踩在砂砾上。冷水使他连连打冷战。

  河水奔流,吮吸着他的腿儿。他跨进去的地方,水没到膝盖以上。他顺着流水涉水而行。砂砾在他鞋底擦过。他低头看看在每条腿下打旋的流水,倒转玻璃瓶,打算捉一只蚁蜢。

  第一只蚁蜢从瓶口一跃,跳到水里。它被在尼克右腿边打旋的水吸了下去,在下游过去一点儿的地方冒出水面。它飞快地扑去,腿儿踢动着。它倏的转了一圈,打破了平滑的水面,就不见了。一条鳟鱼把它吞下了。

  另一只蚁蜢从瓶口探出头来。它的触须抖动着。它正把两只前脚伸出瓶来,准备跳跃。尼克一把抓住它的头,捏着它,把细钓钩穿过它的下巴,一直刺透咽喉直到它肚子最下部的那几个环节。蚁蜢用前脚攥住了钓钩,朝它吐烟草般的汁液。尼克把蚁蜢抛进水里。

  右手握着钓竿,他顺着蚁蜢在流水中的拉力放出钓丝。他用左手从卷轴上解开钓丝,让它没阻挡地溜出去。他还看得见那蚁蜢在流水的细小波浪中。后来就不见了。

  钓丝抽动了一下。尼克把这绷紧的钓丝往回拉。这是第一次上钩的东西。他把这时正在弹跳的钓竿横在流水上,用左手回收钓丝。钓竿被急速地一次次拉弯,那条鳟鱼逆着水流冲击着。尼克知道这是条小东西。他把钓竿一直朝上拉到空中。鱼拉得钓竿朝前弯曲。

  他看见鳟鱼在水中用头和身子猛烈地抽动着,来对抗在河水中不时移动着的钓丝。

  尼克用左手握住钓丝,把正在疲乏地逆着流水撞击的鳟鱼拉到水面上。它的背部斑斑驳驳,颜色象透过清澈的水望见的水底砂砾,它的胁腹在阳光中闪亮。尼克用右胳臂挟住了钓竿,弯下身子,把右手伸进流水。他用湿漉漉的右手抓住了始终在扭动的鳟鱼,解下它嘴里的倒钩,然后把它抛回河里。

  它摇晃不定地停在流水中,然后掉到河底一块石头边。尼克伸手到水里去摸它,胳臂一直浸到起手拐儿。鳟鱼一动不动地待在流动的河水中,躺在河底砂砾上的一块石头边。尼克的手指一碰到它,感到它在水下又滑又凉,它就溜走了,溜到了河底另一边的阴影里。

  它没问题,尼克想。它不过是疲乏罢了。

  他刚才先弄湿了手才去摸那鳟鱼,这样才不致抹掉那一薄层覆盖在鱼身上的黏液。如果用干手去摸鳟鱼,那摊被弄掉黏液的地方就会被一种白色真菌所感染。好多年前,尼克曾到人头济济的小溪边钓鱼,前前后后都是用假蝇钓鱼的人,他曾一再看到身上长满毛茸茸的白色真菌的死鳟鱼,被水冲到石头边,或者肚子朝天,浮在水潭里。尼克不喜欢跟别人在河边一起钓鱼。除非同你自己是一伙中的,他们总使人扫兴。

  他朝下游涉水前进,流水没过他的膝盖,他穿过在小河上那几根圆木上游的五十码浅水。他没有在钓钩上重新安上鱼饵,一边嗐水,一边把钓钩握在手里。他明知道在浅水里可以钓到小鳟鱼,但他不想要。一天的这个时候,浅水里根本没有大鳟鱼。

  这时冷冷的河水陡的深得没上了他的大腿。前面就是被圆木拦住的平坦的水面。水又平坦又乌黑;左面是那起草场的下缘;右面是沼地。

  尼克在流水中把身子向后仰,从起里取出一只蚁蜢。他把蚁蜢穿上钓钩,为了求得好运,朝它唾了一口。跟着他从卷轴上拉出几码钓丝,把蚁蜢抛在面前湍急、乌黑的水面上。蚁蜢朝圆木起去,接着钓丝的分量把这钓饵拉到了水面下。尼克右手握住钓竿,从手指间放出钓丝。

  钓丝给拉出了一大截。尼克猛拉了一下钓丝,钓竿动荡起来,出现了险象,几乎弯成了九十度,钓丝绷紧了,露出在水面上,绷紧了,给沉重、危险而持续地扯紧了。如果拉力越来越大,接钩绳就会断裂,尼克感到这时刻快到来了,就放松了钓丝。

  钓丝飞速地朝外溜,卷轴上的棘轮吱吱的响。太快了。尼克没法控制这钓丝,它飞速地往外溜,随着钓丝朝外滑去,卷轴的声音越发尖利了。

  卷轴的轴心露出来了,尼克紧张得心跳都快停止了,在没上大腿的冰冷的水里朝后仰着身子,用左手使劲卡住了卷轴。把大拇指伸进这卷轴的外壳,真不对劲儿。

  随着他用力一揿,钓丝陡的给拉得硬邦邦的,于是在圆木的另一边,一条大鳟鱼高高地跳出水来。等它一跳起来,尼克就把钓竿的末梢朝下一沉。随着他放低末梢来减少紧张程度,他感到拉力最大的时刻来到了;绷得太紧啦。当然,那段接钩绳断了。当钓丝完全失去了弹性,离开了水面,变得硬邦邦的时候,这种感觉是错不了的。跟着它变得松弛了。

  尼克嘴里发干,心情消沉,把钓丝收绕在卷轴上。他从没见过这样大的鳟鱼,分量很沉,力气大得拉不住,再说,它跳起来时露出的个头多大啊。它看上去象鲑鱼般宽阔。

  尼克的手发着抖。他慢慢地收绕着钓丝。刺激性实在太大了。他依稀感到有点恶心,好象还是坐下来的好。

  接钩绳在系钓钩的地方断了。尼克把它握在手里。他想到那条鳟鱼在河底某处地方,正在砂砾上稳住了身子,在天光达不到的深处,那些圆木的下面,嘴里叼着钓钩。尼克知道这鳟鱼的牙齿会咬断钓钩上的那段系线。钓钩本身会嵌进它的颌部。他可以打赌,这鳟鱼一定起昏了。凡是这样大小的鱼都会起昏。这是条鳟鱼啊。它给牢牢地钓住啦。象石头般牢固。它逃走以前,拉上去就象拉着一块石头。上帝啊,这是条大鱼。上帝啊,它是我听说过的最大的鱼了。

  尼克攀登到草场上,站住了,水从他裤腿上和鞋子里淌下来,他的鞋子格喳格喳地响。他走到圆木边坐下来。他绝对不想急于思考眼下的感受。

  他把脚趾在鞋中的水里扭动着,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支烟。他点上了烟,把火柴扔在圆木下湍急的流水中。火柴在急流中旋转着,一条小鳟鱼冒出水面来啄它。尼克哈哈大笑。他要抽完这支烟再说。

  他坐在圆木上,抽着烟,在阳光里晒干裤腿,太阳晒得他背脊很暖和,前面的河边浅滩钻进树林,弯弯曲曲地进入树林,望着这些浅滩,闪闪发亮的阳光,被水冲得很光滑的大石块,河边的雪松和白桦树,被阳光晒暖的圆木,光滑可坐,没有树起,摸上去很古老;失望的感觉慢慢儿从他心头消失了。这种失望之感是在使他肩膀发痛的刺激袭来之后猛地出现的,现在慢慢儿消失了。眼下没问题了。钓竿起搁在圆木上,尼克在接钩绳上重新系上一个钓钩,把那截羊肠抽紧,使它缩成一个硬结。

  他穿上钓饵,然后捡起钓竿,走到圆木的另一端,准备跨进水中,那儿水并不太深。圆木的下面和另一面是一个深水潭。尼克绕过沼地附近的浅滩,一直走到浅水河床上。

  左面,草场尽头而树林开始的地方,有棵给连根拔了起来的大榆树。它是在一场暴风雨中倒下的,是朝树林倒下的,树根上凝结着泥土,根株之间长着草,象是河边的一段坚实的岸。河水直冲刷到这棵给拔起的树边。尼克从站着的地方,可以看见流水在浅水河床上冲出的一道道深槽,就象车辙一样。他站着的地方起满了卵石,再过去一点的地方也起满了卵石,还有不少起石;在河流在树根边拐弯的地方,河床是泥灰岩的,而在深水下那一道道槽之间,有绿色的水藻在流水中摇摆。

  尼克把钓竿甩到肩后,再朝前甩,钓丝就朝前一弯,把蚁蜢投在一道深槽的水藻间。一条鳟鱼咬住了饵,尼克把它钓住了。

  尼克把钓竿远远地伸向被拔起的树,在流水里起溅着朝后退,那鳟鱼上下颠簸着,钓竿灵活地一次次朝下弯,他一步步地把鳟鱼从水藻间安全地拉到开阔的湖面上。握住了逆着流水上下灵活晃动的钓竿,尼克把鳟鱼往回拉。他性急慌忙地拉着,不过总是有成效,这有弹性的钓竿顺从着这一次次的猛拉,有时候在水里弹跳着,但是始终在把鱼往回拉。尼克一面猛拉,一面轻巧地朝下游走。他把钓竿举到头顶上,让鳟鱼悬在抄网上面,然后抬起网来。

  鳟鱼沉甸甸地竖在抄网中,网眼间露出了斑驳的背部和银色的胁腹。尼克把它从钓钩上解下来;厚实的胁腹很容易握得住,大下腭突出着,他让这喘息着的鱼滑落到从他肩上直垂到水里的长布袋中。

  尼克逆着水流张开布袋,它灌满了水,很沉。他把它提起来,让底部留在水里,于是水从布袋的两边流出来。在它的底部,那条大鳟鱼在水里活动着。

  尼克朝下游走去。挂在他面前的布袋沉甸甸地浸在水里,拉扯着他的肩膀。

  天气越来越热了,太阳热辣辣地晒在他的脖颈上。

  尼克钓到了一条好鳟鱼。他可不想钓到很多鳟鱼。这里的河道又浅又宽。两岸都长着树木。在午前的阳光中,左岸的树木在流水上投射下很短的阴影。尼克知道每摊阴影中都有鳟鱼。等到下午,太阳朝群山移去后,鳟鱼会待在河道另一边的荫凉的阴影中。

  最最大的鱼会待在靠近河岸的地方。在黑河上你是总能钓到大鱼的。等太阳下了山,它们全都游到外面激流中去。太阳下山前使河水射出一起耀眼的反光,就在此时,你可能在激流中的任何地方使一条大鳟鱼上钩。但是那时简直无法钓鱼,水面耀眼得就象阳光下的一面镜子。当然啦,你可以到上游去钓,可是在黑河或这条河那样的河道上,你不得不逆水吃力地走,而在水深的地方,水会朝你身上直涌。这样大的激流,到上游去钓鱼可并不有趣。

  尼克穿过这起浅滩一路朝前走,留意着沿岸可有深水潭。紧靠河边长着一棵山毛榉,所以它的枝桠直垂到河水里。河水回流到树叶下面。这种地方总是有鳟鱼的。

  尼克不大想在那个水潭中垂钓。他肯定知道钓钩会让枝桠钩住。

  水潭看来相当深。他投下蚁蜢,让流水把它送到水下,朝后直送到伸出在水面上的树枝下面。钓丝绷紧了,尼克猛地一拉。鳟鱼着力地折腾着,在树叶和枝桠之间半露出在水面上。钓丝给钩住了。尼克使劲一拉,鳟鱼脱钩了。他把钓钩卷收回来,握在手里,朝河的下游走去。

  前面,紧靠着左岸,有一根大圆木。尼克看出它是空心的;它朝着上游,流水滑溜地灌进去,仅仅在它的两边有一小起涟漪。水越来越深了。空心圆木的顶面是灰色和干燥的。它部分在阴影里。

  尼克拔出装蚁蜢的起子的起塞,有一只蚁蜢附着在上面。他把它捡起,穿在钓钩上,然后甩出去。他把钓竿远远地伸出去,这一来,这只在水面上的蚁蜢就起到流进空心圆木的那股水流中去了。尼克把钓竿放低,蚁蜢起进去了。钓钩给重重地咬住了。尼克甩动钓竿来对抗这股拉力。他感到好象钩住了圆木本身,只是有一点不同,钓竿上有着在弹跳的感觉。

  他竭力强迫这鱼进入水流中。它沉甸甸地顺从了。

  钓丝松弛下来,尼克以为这鳟鱼逃掉了。随后他看见了它,很近,正在水流中,摇晃着脑袋,想甩掉钓钩。它的嘴给钳住了。它正在清澈的水流中使劲挣脱钓钩。

  尼克用左手把钓丝绕成一圈圈往回收,挥起钓竿使钓丝绷紧,想法把鳟鱼朝那抄网拉,可是它好象跑了,看不见了,钓丝上下抖动着。尼克逆着流水跟它搏斗,让它随着钓竿的弹跳在水中砰砰地撞击着。他把钓竿移到左手,朝上游缓缓地拉那鳟鱼,把它提起在空中,让它在钓竿下挣扎着,然后把它朝下放进抄网。他从水里提起抄网,它沉重地待在滴着水的网里,弯成个半圆形,他把它从钓钩上解下来,轻轻放进布袋。

  他张开袋口,低头看这两条大鳟鱼鲜龙活跳地待在袋中的水里。

  尼克穿过越来越深的河水,嗐水走到那根空心圆木前。他从头上褪下布袋,底部从水里给提上来时,鳟鱼拍打着,他接着把布袋挂在身上,让鳟鱼深深地待在水里。然后他爬上圆木,坐下了,水从他裤腿和起靴上淌到河里。他搁下钓竿,把身子移到圆木背阴的那一端,从口袋里拿出三明治。他把三明治浸在冷水内。流水把一些面包屑带走了。他吃掉了三明治,拿帽子舀满了水来喝,水从他喝的地方的旁边溢出来。

  坐在阴影里的圆木上,很是凉快。他掏出一支香烟,划了一根火柴要点。火柴掉在灰色的圆木上,烧出一小道凹痕。尼克探身到圆木的一边,找到一块坚硬的地方,划着了火柴。他坐着抽烟,注视着河流。

  前面的河道变得窄了,伸进一起沼地。河水变得又起又深,沼地里长着雪松,看上去很严实,它们的树干靠拢在一起,枝桠密密层层。要步行穿过这样一片沼地是不可能的。枝桠长得真低啊。你简直得起伏在地上才能挪动身子。你没法在树枝之间硬冲过去。这该是为什么住在沼地里的动物都生来就在地上爬行的原因吧,尼克想。

  他想,但愿自己带了些书报来。他很想读些东西。他不想继续向前走进沼地。他朝河的下游望去。一棵大雪松斜跨着河面,从这岸一直到彼岸。再过去,河道流进了沼地。

  尼克不想眼下就走进沼地。两面腋窝下的水越来越深了,他不主张涉这深水前进,走到钓到了大鳟鱼也没法拿上岸的地方。在沼地里,两岸光秃秃的,巨大的雪松在头顶上会聚在一起,阳光照不进来,只有一些斑驳的光点;在湍急的深水里,在半明不暗的光线中,钓鱼会是可悲的。在沼地里钓鱼,是桩可悲的冒险行动。尼克不想这样干。他今天不想再朝下游走了。

  他掏出折刀,打开了插在圆木上。跟着他提起布袋,伸手进去,拿出一条鳟鱼。它在他手里鲜龙活跳的,很难握住,但他捏住了近尾巴的地方,朝圆木啪的打去。鳟鱼抖了一下,就不动了。尼克把它搁在圆木上的阴影里,用同样方法甩断了另一条鱼的脖子。他把它们并排放在圆木上。它们是很好的鳟鱼。

  尼克把它们开膛,从肛门一直起开到下腭。全部内脏、鱼鳃和舌头被整个儿取出了。两条都是雄的;灰白色的长条生殖腺,又光滑又洁净。全部内脏又洁净又完整地被挖出来了。尼克把这下脚抛在岸上,让水貂来觅食。

  他把鳟鱼在河水中洗干净。他把它们背脊朝上放在水中,它们看上去很象是活鱼。它们的血色尚未消失。他洗净了双手,在圆木上擦干。他然后把鳟鱼摊在起在圆木上的布袋上,把它们卷在里面,扎好,放进抄网。他的折刀还竖立着,刀刃插进了圆木。他把它在木头上擦干净,放进口袋。

  尼克在圆木上站起身,攥着钓竿,把沉甸甸的抄网挂在肩上,然后跨进水里,起溅着水朝岸边走。他爬上河岸,穿进树林,朝高地走去。他在回宿营地去。他回头望望。河流在林子里隐约可见。往后到沼地去钓鱼的日子多着呢。

  吴 劳译
尼克·亚当斯故事集写作
天气越来越热了,太阳热辣辣地晒在他的脖颈上。

  尼克钓到了一条好鳟鱼。他可不想钓到很多鳟鱼。这里的河道又浅又宽。两岸都长着树木。在午前的阳光中,左岸的树木在流水上投射下很短的阴影。尼克知道每摊阴影中都有鳟鱼。他和比尔·史密斯②有个炎热的日子在黑河边发现了这一点。等到下午,太阳朝群山移去后,鳟鱼会待在河道另一边的荫凉的阴影中。

  最最大的鱼会待在靠近河岸的地方。在黑河上你是总能钓到大鱼的。比尔和他曾经发现这一点。等太阳下了山,它们全都游到外面激流中去。太阳下山前使河水射出一片耀眼的反光,就在此时,你可能在激流中的任何地方使一条大鳟鱼上钩。但是那时简直无法钓鱼,水面耀眼得就象阳光下的一面镜子。当然啦,你可以到上游去钓,可是在黑河或这条河那样的河道上,你不得不逆水吃力地走,而在水深的地方,水会朝你身上直涌。到上游去钓鱼可并不有趣,尽管所有的书本上都说这是唯一的办法。

  所有的书本。他和比尔在过去的日子里看书看得可有劲儿哪。这些书都是以一个虚假的前题做出发点的。就象猎狐活动一样。比尔·伯德③在巴黎的牙医生说过,甩假蝇钓鱼时,你把自己的智力跟鱼的智力作较量。我一向是这样看的,埃兹拉④说。这话能引人发笑。能引人发笑的事儿多着呢。在美国,人们以为斗牛是个笑柄。埃兹拉认为钓鱼是个笑柄。许多人认为诗是个笑柄。英国人是个笑柄。

  还记得在潘普洛纳,⑤人家当我们是法国人,把我们从板墙后推到场子里的公牛面前吗?比尔的牙医生从另一方面来看待钓鱼,也同样的糟糕。这是说比尔·伯德。从前,比尔是指比尔·史密斯。现在是指比尔·伯德。比尔·伯德眼下正在巴黎。

  他结了婚,就此失去了比尔·史密斯、⑥奥德加、吉⑦和过去的那一帮子。这是因为他们都是处男的关系吗?吉肯定不是处男。不,他所以失去他们,是因为他用结婚的行动来承认还有比钓鱼更重要的事儿。

  这是他一手培养的。他和比尔认识以前,比尔从没钓过鱼。他们到处都打伙在一起。黑河、斯特金河、松树荒原、⑧明尼苏达河上游,还有那么许多小河。关于钓鱼的事儿大都是他和比尔一道发现的。他们在农场里干活,从六月到十月钓鱼,并到树林里去远足。比尔每年春天总是辞去他的工作。他也这样。埃兹拉认为钓鱼是个笑柄。

  比尔原谅了他在他们俩认识前的钓鱼活动。他原谅他曾到过那么许多河上。他确实为它们感到骄傲。这就象一个姑娘对其他姑娘的看法。如果她们是你过去搞的,那就无所谓。可是你后来再搞就不同了。

  这就是为什么他失去他们的原因,他想。

  他们全都和钓鱼结了婚。埃兹拉把钓鱼看作笑柄。其他人大都也这样想。他在和海伦结婚前就和钓鱼结了婚。确实和它结了婚。这绝对不是笑柄。

  所以他失去了他们大伙儿。海伦认为是因为他们不喜欢她。

  尼克在一块背阴的平石上坐下来,把布袋垂在河里。河水在平石的两边打漩。背阴的地方很凉快。河边树木下,河滩是沙质的。沙滩上有水貂的脚迹。

  他还是避开日头的好。平石又干燥又凉快。他坐着,让水从靴子里流出来,顺着平石的一边往下淌。

  海伦认为是因为他们不喜欢她。她当真这么想。乖乖,他想起了自己当初对人们结婚总怀着恐惧。真是可笑。或许是因为他一向跟上了年纪的不主张结婚的人来往才这样的。

  奥德加老是想跟凯特⑨结婚。凯特说什么也不想跟人结婚。她和奥德加老是为了这个吵嘴,可是奥德加不要别人,而凯特却什么人都不要。她只要求彼此做好朋友,奥德加也愿意做好朋友,他们俩一直很苦恼,竭力做好朋友,并且争吵。

  这一套禁欲主义思想是夫人⑩灌输给人的。吉跟克利夫兰几家窑子的姑娘们来往,但他也有这种想法。尼克也有过这种想法。这一套全是虚假的玩意。你让这种虚假的理想在心里扎下根,你就要身体力行了。

  一切爱好全都放在钓鱼和过夏上了。

  他爱好钓鱼甚于一切。他爱好跟比尔在秋天里刨土豆,乘汽车长途旅行,在海湾中钓鱼,炎热的日子里躺在吊床上看书,在码头边游水,在查勒伏瓦和彼托斯基⑾打棒球,在海湾边生活,吃夫人做的饭菜,看到她和蔼地对待仆人们,在餐厅中吃饭,眺望窗外长条田地和地岬对面的大湖,跟她交谈,和比尔的老爹一起喝酒,离开农场出去钓鱼,光是闲着无所事事。

  他爱好漫长的夏季。从前,每当八月一日来临,他想到仅仅只有四个礼拜钓鳟鱼的季节就要过去时,总觉得不是味儿。如今,他有时在梦里会有这种感觉。他会梦到夏季就快过去,而他还没有钓过鱼。这使他在梦里觉得不是味儿,仿佛在坐牢似的。

  瓦隆湖边的山丘,在湖上驾汽艇驶来时遇到的暴风雨,在引擎上张着一把伞不让冲上船来的波浪弄湿火花塞,用唧筒排出船内的积水,在大暴雨中驾着船沿湖滨送蔬菜,爬上浪峰,溜下波谷,浪涛紧跟在后方,带着用油布盖住的伙食、邮件和芝加哥报纸从大湖⑿的南端北来,坐在这些东西上面不让弄湿,浪大得无法登陆,在火堆前烤干身子,光着脚去取牛奶时,风在铁杉的枝间刮着,脚下是湿漉漉的松针。天亮时期床划船过湖,雨后徒步翻过山丘上霍顿斯溪去钓鱼。

  霍顿斯溪一向需要雨水。歇尔兹溪碰到下雨就不行了,泥水奔流,泛滥起来,流到草地上。一条小溪这么样,打哪儿去找鳟鱼啊?

  这就是有条公牛把他追得翻过板墙的地方,他弄丢了钱包,钓钩全在里头呢。⒀

  要是他当初就象现在这样了解公牛就好了。马埃拉⒁和阿尔加凡诺如今在哪儿?八月,巴伦西亚和桑坦德⒂的周日,在圣塞瓦斯蒂安⒃的那几场糟糕的斗牛赛。桑切斯·梅希阿斯杀了六头公牛。斗牛报纸上的那些词句自始至终老是浮现在他脑中,弄得他到头来只得不再看报。用米乌拉公牛的斗牛赛。尽管他的"自然挥巾"⒄动作做得缺点昭然若揭。安达卢西亚⒅的精华。”痞子"奇克林。胡安·特雷莫托。贝尔蒙蒂·布埃尔凡怎么样?

  马埃拉的小弟弟如今也是个斗牛士了。事情就是这样发展的。

  整整一年,他的内心世界全给斗牛占去了。钦克⒆看到马被牛扎伤,脸色煞白,可怜巴巴。⒇唐⒈对这却无所谓,他说。“于是我恍然大悟,我会爱上斗牛的。”这准是看马埃拉时的事。⒉马埃拉是他知道的最了不起的一个。钦克也这样认为。他在把公牛赶进牛栏时目光跟着他转。

  他,尼克,是马埃拉的朋友,所以马埃垃从他们在出入口上方第一排座位上面的87号包厢对他们挥手,等海伦看到了他,再挥挥手,而海伦很崇拜他,当时包厢里还有三名长矛手,而所有其他长矛手正在包厢前面的场子里干他们的活儿,他们抬眼望着,事前事后都挥挥手,于是他对海伦说,长矛手们只替彼此干,这一点当然是事实罗。这正是他看到过的最出色的长矛功夫,包厢里那三名头戴科尔多瓦帽的长矛手,每看到长矛出色地扎中一次就点点头,其他的长矛手对上面的那三位挥挥手,然后干他们的活儿。就象那些葡萄牙长矛手上场的那一回,那名老长矛手把帽子丢进场子,自己趴在板墙上观看那小伙子达·凡依加表演。这是他曾见过的最伤心的场面。这就是那名胖长矛手想当的角色,当一名斗牛场上的起手。上帝啊,这小子达·凡依加骑马功夫多棒。这才叫骑马功夫。拍成电影可不怎么样。

  电影把什么都给毁了。就象谈论什么好的事物一样。正是这一点使战争成为不真实。话讲得太多了。

  不管谈论什么事儿都不好。不管写什么真实的事儿也都不好。这一来总不免把它给破坏了。

  唯一多少有点优点的作品是你虚构出来的,你想象出来的。这样使什么事物都变得逼真了。就象他写《我的老头儿》时,⒊他从没见过一名片师摔死,但第二个礼拜,乔治·帕弗雷芒就在跳那一个栏时摔死了,而情况果然如此。他曾经写过的所有好作品都是他虚构的。没有一桩事曾真正发生过。其他事倒发生过。说不定是更好的事吧。这正是家里人无法理解的地方。他们以为全是根据经验写的。

  这就是乔伊斯的弱点。《尤利西斯》中的戴德勒斯就是乔伊斯本人,所以他糟透了。乔伊斯对待他真太富有浪漫色彩而理智了。他虚构了布卢姆这一人物,布卢姆真了不起。他虚构了布卢姆太太。她是全世界最伟大的角色。⒋

  这就是麦克⒌的写作方式。麦克写得太接近生活了。你必须领悟了生活,然后创作出你自己的人物。不过麦克是有能耐的。

  尼克在他写的故事中从来不写他本人。他都是虚构的。当然啦,他从没见过一个印第安妇女生孩子。这是使那个故事⒍出色的原因。谁也不知道这底细。他曾在上卡拉加起的路上看见过一个女人生孩子。就是这么回事。⒎

  他希望能始终这样写作。他有时候这样写。他想当个伟大的作家。他肯定相信能当成。他从好多方面看出这一点。他无论如何要当成。不过这是烦难的。

  如果你爱好这个世界,爱好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爱好某些人物,要当一个伟大的作家是烦难的。如果你爱好许许多多地方,那么也是烦难的。那样的话,你就身体健康,心情舒畅,过着愉快的日子,别的就都不在乎了。

  每当海伦不舒服的时候,他总是能工作得最出色。就靠那么多的不满和摩擦。再说,还有些你不得不写作的时候。不是出于良心。仅仅是两传导体间蠕动式的运动而已。再说,你有时候感到不可能再写作了,可是隔了不久,你就知道早晚你能再写出一个好故事来。

  这实在比什么都有趣儿。这才确实是你为什么写作的原因。他过去从没体会到这一点。这不是出于良心。仅仅是因为这是最大的乐趣。它比任何事都更有劲。然而要写得出色真难死了。

  诀窍可真多啊。

  如果你用诀窍来写,那就容易了。人人都用诀窍来着。乔伊斯想出了几百个新的诀窍。光其它们是新的,并不使它们更出色。它们全都会变成陈词滥调。

  他想望象塞尚绘画那样来写作。

  塞尚开始时什么诀窍都用到了。后来他打破了这一切,创作出真崭实货的玩艺。这样做难得够呛。他是最伟大的一个。永远是最伟大的。但没有成为人们崇拜的偶像。他,尼克,希望写乡野,这样可以象塞尚在绘画方面那样永存于世。你必须从自己的内心出发来干。根本没有任何诀窍可言。谁也没有这样写过乡野。他为此简直感到神圣。这是严肃得要命的事儿。如果你为了它奋斗到底,你就能成功。如果你充分用你的双眼来生活的话。

  这是桩你没法谈论的事儿。他打算一直写作下去,直到成功为止。也许永远不会成功,但是等他接近了目标,他是会知道的。这是桩艰巨的工作。也许要他干上一辈子。

  写人物是很容易的。所有这一套时髦的玩艺是容易的。在这个时代背景下,有那些顶天立地的原始派艺术家,如卡明斯,⒏当他思想机敏的时候,写作就象是自动化的,《巨大的房间》可不是这样,那是一部著作,伟大的作品之一。卡明斯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写成的。

  还有别的作家吗?年轻的阿希⒐有点能耐,可是你还说不准。犹太人很快就退化。他们开始时都很好。麦克有点能耐。唐·斯图尔特仅次于卡明斯,是最有能耐的。比如说他笔下的哈多克夫妇。⒑也许林·拉德纳⒒也是如此。非常可能。舍伍德⒓这样的老家伙。德莱塞这样的更老一点的家伙。还有什么别的人吗?也许有些年轻的家伙。伟大的无名作家。然而无名作家是从来没有的。

  他们追求的目标跟他追求的不同。

  他看得到塞尚的作品。格特鲁德·斯坦因⒔家的那幅画像。如果他画得对头,她是看得出来的。卢森堡宫⒕的那两幅好作品,他每天在伯恩海姆博物馆那展出借来展品的画展上看到的那些。士兵们脱掉衣服准备游水,树木间的房屋,其中一棵树后面有座屋子,不是胭脂红的那棵,而是另一棵胭脂红的。男孩子的画像。塞尚也能画人物。然而这是比较容易的,他用从乡间取得的经验来画人物。尼克也能够这样做。人物是容易写的。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底细。如果读起来很好,人家就信得过你的话了。人家信得过乔伊斯。

  他确切知道塞尚会怎样来画这一段河流。上帝啊,要是有他在这儿来画多好啊。他们死了,这真是糟透了。他们工作了一辈子,然后上了年纪,死了。

  尼克看清了塞尚会怎样画这一段河流和沼地,站起身来,朝下跨进河水。水很冷,是实际存在的。他淌过流水,在这幅画面上移动着。他在河边砂砾地上跪下,把手伸进盛鳟鱼的布袋。它搁在流水里,就在他把它通过浅滩一路拖过来的地方。这老伙计还活着。尼克打开布袋口,把鳟鱼放在浅水里,看它越过浅滩游走,背脊露出在水面上,穿过石块之间游向那深深的水流。

  “它太大了,不好吃,”尼克说。“我到宿营地前面去钓两条小的当晚饭。”

  他爬上河岸,把钓丝绕在卷轴上,动身穿过灌木丛。他吃了一块三明治。他忙着赶路,钓竿很碍事。他不再思索。他把一些想法存放在头脑里。他要赶回宿营地,动手干起来。

  他把钓竿紧挟在身边,穿过灌木丛。钓丝钩住了一根树枝。尼克站住了,割断钓钩上的接钩绳,把钓丝卷好。他把钓竿朝前伸着,现在穿过灌木丛可轻松了。

  他看见前方有只兔子,平躺在小道上。他站住了,心里很不愿。兔子差一点断气了。兔子脑袋上叮着两只扁虱,每只耳朵后面一只。它们是灰色的,吸饱了血,有一颗葡萄那么大。尼克把它们摘下,它们的头小而硬,几对脚动弹着。他把它们放在小道上,一脚踩下去。

  尼克拎起这钮扣般的眼睛呆滞无神的软绵绵的兔子,把它放在小道边一丛香蕨木下。他放下时,感到它的心在跳。兔子在树丛下静静地躺着。它也许会醒过来的,尼克想。也许是当它蹲伏在草丛中时,扁虱叮上了它。也许是它在开阔地上欢跳之后发生的。他说不准。

  他继续上坡顺着小道走向宿营地。他头脑里存放着一些想法。

  吴 劳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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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是海明威原来附加在《大双心河》文末的,也可说是另一个结尾,因为它的开头三段和本书第一集中的三段重复(见本书第一集第257页第1行至第15行)。1924年底把包括本篇在内的短篇小说集《在我们的时代里》送美国出版商时,于最后时刻决定删去这最后九页,因为这段自传性的内心独白把本文中所着意刻划的战争创伤的效果给破坏了。卡洛斯·贝克在《海明威生气故事》(1969)中写道:“这主要是一段尼克·亚当斯的内心独白,充满了对他那些在密执安州的老朋友和在欧洲的新朋友的回忆。文中还发表了一些对美学的见解。”(见原书132页)

  ②即前文中提到过的比尔,指海明威早年在密执安州度夏时的至友之一,小威廉·b·史密斯。海明威在这段结尾中完全把自己和尼克等同起来了。

  ③指美国新闻工作者威廉·伯德(1888-1963)。他于1920年创办联合新闻社,赴巴黎任驻法分社负责人。1922年4月,去意大利热那亚采访国际经济会议时结识海明威。他爱好用十八世纪的手工操作的印刷机亲自印刷珍本书籍,在巴黎办了一个三山出版社,于1924年3月出版海明威的速写集《在我们的时代里》。

  ④指美国意象派诗人埃兹拉·庞德(1885-1973),海明威在巴黎开始写作生涯时的启蒙者之一。

  ⑤在西班牙东北部,为古巴斯克王国的首都,有十五世纪的哥特式大教堂。每年7月初圣福明节期间,居民通宵狂欢,并举行斗牛赛。海明威于1923年和友人同去参加,迷恋上了斗牛赛。后来在《太阳照常升起》中详细描绘了1925年那次盛大的狂欢节及斗牛赛。

  ⑥海明威和第一个妻子哈德莱·理查逊(在尼克·亚当斯的故事中名为海伦)于1921年9月结了婚,年底即赴巴黎定居,开始文学生涯,所以和早年那些钓鱼朋友就此疏远了。

  ⑦奥德加和吉分别为海明威称呼他早年游侣卡尔·埃德加和杰克·彭特科斯特的外号,后者是海明威中学时的同学。

  ⑧黑河和斯特金河分别在密执安州中部及北部。松树荒原在新泽西州东南部,面积达七千多平方公里,原为成片的松、柏、橡树林,直至十九世纪六十年代被砍伐殆尽,成为一片由砂质土地、沼地、溪流、灌木丛等组成的荒原,只有些零星的松林,故名。

  ⑨这是威廉(“比尔”)·b·史密斯妹妹凯瑟琳的爱称。她后来于1929年和美国小说家约翰·多斯·帕索斯结婚,于1947年去世。

  ⑩指圣路易市约瑟夫·威廉·查尔斯大夫的夫人,她是比尔和凯特的姑妈,在他们的母亲患肺结核于1899年去世后,把他们从小扶养成人。

  ⑾海明威的父亲常带孩子们在密执安州中部的瓦隆湖畔的别墅中度夏,使海明威从小爱上了钓鱼。查勒伏瓦位于瓦隆湖西,滨密执安湖,彼托斯基在瓦隆潮东,滨小特拉弗斯湾,是那一带的两大城市。

  ⑿指密执安湖,芝加哥位于该湖的西南端。

  ⒀海明威常趁到潘普洛纳看斗牛之便,和友人赴该城东北比利牛斯山脉南麓的布尔戈特小镇去钓鱼。

  ⒁海明威和许多著名的斗牛士交朋友,曼努埃尔·加尔西亚·马埃拉是他第一次去潘普洛纳时就结识的。他曾在速写“第十四章”中想象马埃拉在场上被公牛扎死的情景。

  ⒂巴伦西亚在西班牙东北部,滨地中海,桑坦德在西班牙北部,滨比斯开湾。

  ⒃位于西班牙北部,滨比斯开湾,为巴斯克地区的中心。

  ⒄斗牛的一种动作:斗牛士左手握着有柄红巾,引诱公牛朝他的身子冲过来,紧挨他的左侧擦过。

  ⒅古地区名,包括今西班牙南部八个行省。

  ⒆海明威于1918年7月在米兰医院养伤时,结识爱尔兰军官埃里克·爱德华·多尔曼-史密斯,成为终身好友。钦克是他的外号。他给海明威讲了不少大战中的经历,海明威后来写在小说中。1922年5月,海明威夫妇和钦克重访意大利,到了在大战中到过的那些地方。

  ⒇斗牛赛的第一阶段,由两名片着马的长矛手把长矛扎公牛颈部隆起的肌肉,公牛被激,朝马冲击,常常把马挑伤,情景可怖,初看斗牛赛者往往受不住。

  ⒈指美国讽刺作家唐纳德·奥格登·斯图尔特(1894-1980)。他与海明威于1923年在巴黎相识,第二年7月第一次去潘普洛纳看斗牛。他后来进戏剧界,登台演出并写剧本,在好莱坞任电影编剧多年,1940年以《费城故事》获编剧金像奖。

  ⒉海明威在1926年写的短篇小说《陈腐的故事》中写马埃拉得了肺炎在特里安纳的家中死去,并且写到那次重大的葬礼,由一百四十七名斗牛士送他上坟场,把他葬在著名斗牛士何塞利托(1895-1920)的墓旁。

  ⒊海明威在这里把自己和尼克完全等同起来了。

  ⒋爱尔兰小说家詹姆斯·乔伊斯(1882-1941)的代表作,长篇小说《尤利西斯》(1922)主要写三个都柏林人在1904年6月16日那一天从早到晚的活动。

  ⒌指美国诗人、作家罗伯特·孟席斯·麦克阿尔蒙(1896-1956)。他于1921年春到巴黎,于1923年创办出版公司,那年秋,出版海明威的第一部作品《三篇故事与十首诗》。

  ⒍指海明威的早期短篇小说《印第安人营地》。

  ⒎见海明威早年写的速写"第二章"。

  ⒏爱·埃·卡明斯(1894-1962)于1917年参加美国志愿救护车队赴法,因友人家信中有亲德文字受牵连而被关进法国集中营,1922年发表自传体小说《巨大的房间》,用超现实主义手法描述这几个月狱中生活的感受。后来成为在诗歌语言及形式上创新的著名现代派诗人。

  ⒐指出生于波兰的著名犹太小说家肖伦·阿希(1880-1957)的长子内森(1902-1964),当时在巴黎的《大西洋彼岸评论》上发表了一些短篇小说。

  ⒑斯图尔特刚在1924年发表幽默小说《哈多克先生和夫人出国记》。

  ⒒美国讽刺作家林·拉德纳(1885-1933)善于用口语体写棒球运动员、理发师等社会上九流三教的小人物的故事,1916年以书信体小说《你是知道我的,艾尔》而成名。

  ⒓指美国小说家舍伍德·安德森(1876-1941),其代表作为描写俄亥俄州一假想小镇上形形色色人物的短篇集《小城畸人》(1919)。他开创了美国文学中的现代文体,海明威曾受其影响。

  ⒔格特鲁德·斯坦因(1874-1946)于1902年起定居于巴黎,从事实验性写作,并提倡支持巴黎的先锋派艺术运动,收藏不少塞尚、毕加索等的作品。海明威第一次到巴黎后不久即参加她家的文艺沙龙,在写作上受到她的启发及影响。

  ⒕在巴黎塞纳河左岸,巴黎大学文理学院的附近。当时常年展出大量当代美术家的作品。后来迁移至附近的一所建筑中,称为卢森堡博物馆。
了却一段情
早先霍顿斯湾是座木材业城市。住在城里的人没一个听不见湖边木材厂里大锯子的声音。后来有一年再也没有木头可做木材了。运木材的双桅帆船一艘艘开进湖湾,把原来堆放在场地上那些厂里锯好的木材装上船。全部木材堆都搬走了。大厂房里凡是能搬动的机械都搬出来,由原先在厂里干过活的工人搬上其中一艘双桅帆船。那艘双桅帆船出了湖湾,驶向开阔的湖面,装载着两把大锯子、往旋转圆锯口里抛木料的滑车,还把全部滚轴、轮子、皮带和铁皮都堆在一船木材上。露天货舱盖着帆布,系得紧紧的,船帆鼓满了风,驶进开阔的湖面,船上装载着一切曾把工厂弄得像座工厂,把霍顿斯湾弄得像座城市的东西。

  一座座平房工棚、食堂、公司找房、工厂办公室和大厂房都空无一人,留在湖湾岸边草地上遍地锯木屑堆里。

  十年以后,尼克和玛乔丽沿岸划着船来,这里除了厂基那断裂的白灰石露出在沼泽地的二茬草木之外,工厂已荡然无存。他们正沿着航道岸边用轮转线钓鱼,①那边的水底已从浅沙滩陡地下降为十二英尺的深水处。他们正一路划到准备投放夜钓丝②钓虹鳟鱼的岬角。

  “那就是咱们老厂的废墟,尼克,”玛乔丽说。

  尼克一边划着船,一边看着绿树丛里的白石。

  “就在这儿,”他说。

  “你还记得当初这是个工厂的情景吗?”玛乔丽问。

  “我当然记得,”尼克说。

  “看上去更象座城堡,”玛乔丽说。

  尼克一言不发。他们沿岸划着,划得看不见工厂了。尼克才抄近路穿过湖湾。

  “鱼儿没咬钩,”他说。

  “是啊,”玛乔丽说。他们钓鱼时,她始终一心扑在钓鱼竿上,即使嘴里说话时也这样。她就爱钓鱼。她爱跟尼克一起钓鱼。

  靠近船边,有条大蹲鱼跃出了水面。尼克使劲划单桨,好让小船转身,远远在船尾后飞速移动的鱼饵就会掠过鳟鱼觅食的地方。鳟鱼背露出水面的时候,鯽e鱼跳得正欢。跳得水面浪花四溅,象一梭枪弹射进水里似的。另一条鳟鱼破水而出,在小船另一边觅食。

  “在吃呢,”玛乔丽说。

  “可是鱼儿不会上钩,”尼克说。

  他把船划了一圈,让拖着的钓丝掠过这两条觅食的鳟鱼,然后把船径直朝岬角划去。等到船靠岸,玛乔丽才收线。

  他们把船拖上湖滩,尼克拎起一桶活鲈鱼。鲈鱼在水桶里游。尼克双手抓了三条,去头去鳍,玛乔丽双手还在桶里摸鱼,终于抓住一条,去头去鳍。尼克瞧着她手里的鱼。

  “你不用把腹鳍去掉,”他说。“去掉鳍做鱼饵固然也行,不过最好留着鳍。”

  他把鱼钩穿进每条去掉皮的鲈鱼尾。每根钓竿的蚊钩上都挂着两个钩子。于是玛乔丽把船划到航道的岸对面,一边用牙齿咬住钓丝,两眼朝尼克望去,尼克正站在岸边,拿着钓竿,让卷轴里的钓丝放出来。

  “差不多行了,”他喊道。

  “要我放下钓丝吗?”玛乔丽手里拿着钓丝,回他一声道。

  “当然,放吧。”玛乔丽把钓丝放到船外,眼望着鱼饵沉入水中。

  她把船划过来,用同样的方法放下第二根钓丝。每一回尼克都把一大块冲来的木头放在钓竿柄上压压严实,再用一小块木片斜支着钓竿。他收起松弛的钓丝,把钓丝绷紧,让鱼饵落在航道水底沙土上,再在卷轴上安好闸。要是鳟鱼在水底觅食,咬了鱼饵,就会拖动它,猛一下子从卷轴里抽出钓丝,卷轴上了闸就会发出鸣响。

  玛乔丽把船朝岬角那边划过去一段,免得妨碍钓丝。她使劲划桨,船靠了沙滩。船尾激起一阵小浪花。玛乔丽下了船,尼克把船拖上了岸。

  “怎么啦,尼克?”玛乔丽问。

  “我不知道,”尼克说,一边拿了木头生堆火。

  他们用冲上岸来的木头生了火。玛乔丽上船取了条毯子。夜风把烟吹向岬角,玛乔丽就把毯子铺在火堆和湖之间。

  玛乔丽背向火,坐在毯子上,等着尼克。他过来了,在她身边毯子上坐下。他们背后是岬角密密麻麻的二茬树木,前面是霍顿斯河的湾口。天色还没完全黑。火光一直照到水面。他们都看得见两根钢钓竿斜支在黑黝黝的水面上。火光在卷轴上闪闪发亮。

  玛乔丽打开饭篮。

  “我不想吃,”尼克说。

  “快来吃吧,尼克。”

  “好吧。”

  他们默默吃着,眼睁睁看着两根钓竿和水面上的火光。

  “今晚会有月亮,”尼克说。他望着湖湾对面的山丘,山丘在天色的衬托下渐渐轮廓鲜明了。他知道月亮在山那边升起来了。

  “我知道了,”玛乔丽兴高采烈地说。

  “你什么都知道,”尼克说。

  “哎呀,尼克,请别说啦,请别那样!”

  “我没法不说,“尼克说。“你的确这样。你什么都知道。毛病就出在这儿。你知道自己的确这样。”

  玛乔丽一言不发。

  “我什么都教过你了。你知道自己的确这样。不管怎么说,你有什么不知道的?”

  “哎呀,住口,”玛乔丽说。“月亮出来了。”

  他们坐在毯子上,谁也不挨谁,眼望着月亮出来。

  “你不用胡说,“玛乔丽说。“究竟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你当然知道。“

  “不,我不知道。“

  “得了吧,说出来。”

  尼克看着月亮从山丘上面升起。

  “没劲儿了。”

  他不敢看着玛乔丽。过会儿才看着她。她背朝他,坐在那儿。他看着她背影。“没劲儿了。一点劲儿也没。”

  她一言不发。他径自说下去。“我感到心里万念俱灰。我不知道,玛吉。③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看着她的背影。

  “爱情也没劲儿?”玛乔丽说。

  “是啊,”尼克说。玛乔丽站起身。尼克坐着,双手蒙头。

  “我去划船,”玛乔丽对他叫道。“你可以绕着岬角走回去。”

  “行,”尼克说。“我来帮你把船推下河去。”

  “你不用忙了,”她说。她趁着月光上了水上的船。尼克回来,在火边躺下,拿毯子蒙住脸。他听得见玛乔丽在水上划着船。

  他躺了老半天。他听到比尔在林子里四下走动,走到空地里,这时他还躺着。他感到比尔走近火边。比尔也没碰他。

  “她走了吗?”比尔说。

  “走了,”尼克躺着说,脸碰在毯子上。

  “吵了一场?”

  “没,没吵过架。”

  “你觉得怎么样?”

  “唉,走开吧,比尔!走开一会儿。”

  比尔在饭篮里挑了一份三明治就走过去看钓竿了。

  陈良廷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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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在缓行的船尾后拖着钓丝钓鱼。

  ②夜钓丝是连同安下钓饵的鱼钩留在水中过夜的钓丝。

  ③玛吉是玛乔丽的爱称。
三天大风
尼克拐进穿过果园那条路时,雨停了。果子都摘了,秋风吹过光秃秃的果树。路边枯黄的野草里有只瓦格纳苹果,给雨水淋得透亮,尼克停步捡起了苹果。他把苹果放进厚呢短大衣的口袋里。

  那条路出了果园,直达山顶。山顶有小屋,门廊空荡荡的,烟囱里冒着烟。屋后是车库,鸡棚,二茬树象堵树篱,挨着后面的林子。他放眼望去,上空的树给风刮得远远倒向一边。今年秋天还是头一遭刮大风呢。

  尼克走过果园上面那块空地时,小屋的门打开了,比尔出来了。他站在门廊上往外看。

  “哎呀,威米奇,”他说。

  “嗨,比尔,”尼克说着走上台阶。

  他们站在一起,眺望着原野对面,俯视着果园、路那边、低处田野和突出湖面那岬角的林子那边。大风正直扫湖面。他们看得见十里岬沿岸的浪花。

  “在刮风呢,”尼克说。

  “这样刮要连刮三天呢,”比尔说。

  “你爹在吗?”尼克说。

  “不在。他拿着枪出去了。进来吧。”

  尼克进了屋。壁炉里生着堆熊熊烈火。风刮得炉火呼啦啦响。比尔关上门。

  “喝一杯?”他说。

  他到厨房里,拿来两个玻璃杯和一壶水。尼克伸手到壁炉架上去拿瓶威士忌。

  “行吗?”他说。

  “行,”比尔说。

  他们坐在火堆前,喝着兑水的爱尔兰威士忌。

  “有股冲鼻的烟味,”尼克说,两眼透过玻璃杯看着火。

  “是泥炭,”比尔说。

  “酒里不会放泥炭的,”尼克说。

  “那没什么关系,”比尔说。

  “你见过泥炭吗?”尼克问。

  “没,”比尔说。

  “我也没,”尼克说。

  他伸出腿,搁在炉边,鞋子在火堆前冒起水气来了。

  “最好把你的鞋脱了,”比尔说。

  “我没穿袜子。”

  “把鞋脱了,烤烤干,我去给你找找看,”比尔说。他上阁楼去了,尼克听见头顶上有他的走动声。楼上房间敞开,就在屋顶下,比尔父子和他,尼克,有时就在楼上睡觉。后面是一间梳妆室。他们把床铺往后挪到雨淋不到的地方,上面盖着橡皮毯。

  比尔拿了一双厚羊毛袜下来。

  “天晚了,不穿袜子不能到处走动,”他说。

  “我真不愿再穿上,”尼克说。他套上袜子,又倒在椅子里,把腿搁在炉火前的屏风上。

  “你要把屏风搁坏了,”比尔说。尼克把两腿一翘,搁到炉边。

  “有什么好看的吗?”他问。

  “只有报纸。”

  “卡斯队①打得怎么样?”

  “一天连续两场比赛都输给巨人队。”②

  “他们应当稳赢的。”

  “这两场球是白送的,”比尔说。“只要麦克劳③在球队俱乐部联合会中能收买每一个球员,那就没什么问题。”

  “他不能把大家全买通啊,”尼克说。

  “凡是他用得着的人,他都买通了,”比尔说。“不行的话,他就弄得大家都不满,只好同他做买卖。”

  “比如海尼·奇姆,”尼克附和道。

  “那个笨蛋对他可大有好处呢。”

  比尔站起身。

  “他能得分,”尼克提出道。炉火的热气把他腿烤热了。

  “他也是个出色的外野手,”比尔说。“不过他也输过球。”

  “说不定是麦克劳要他输的,”尼克提出道。

  “说不定,”比尔附和说。

  “事情背后往往大有文章,”尼克说。

  “那当然。不过咱们虽然隔得那么远,内幕消息倒不少。”

  “就象你虽然没有看见赛马,照样大有选马眼力。”

  “一点不错。”

  比尔伸手去拿威士忌酒瓶。他的大手伸出老远去斟酒,把威士忌倒在尼克端在手里的酒杯里。

  “兑多少水?”

  “照旧。”

  他在尼克椅子旁边的地板上坐下。

  “秋风一起真不坏吧?”尼克说。

  “是不赖。”

  “这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尼克说。

  “城里会不会闹翻了天?”比尔说。

  “我就喜欢看世界职业棒球锦标赛,④”尼克说。

  “得了,如今锦标赛总是在纽约或费城举行,”比尔说。

  “对咱们一点好处都没有。”

  “不知卡斯队会不会夺标?”

  “这辈子休想看到了,”比尔说。

  “哎呀,他们要气疯了,”尼克说。

  “你还记得他们碰到火车出事之前那回的情况吗?”

  “当然!”尼克想起来说。

  比尔伸出手去拿那本扣在窗下桌上的书,刚才他到门口时顺手就放在那儿了。他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拿着书,背靠着尼克的椅子。

  “你在看什么书?”

  “《理查德·菲弗里尔》。”⑤

  “我对这书可不感兴趣。”

  “这本书不错,”比尔说。“不是坏书,威米奇。”

  “你还有什么我没看过的书?”尼克问。

  “你看过《森林情侣》⑥吗?”

  “看过。就是那本书里写他们每晚上床,都在两人中间放把出鞘的剑。”

  “是本好书,威米奇。”

  “是本不赖的书。我始终搞不懂这把剑有什么用处。这把剑得一直剑锋朝上,因为翻倒的话,你就滚得过去,也不会出什么事。”

  “这是象征,”比尔说。

  “当然,”尼克说,“可这不符合实际。”

  “你看过《坚忍不拔》吗?”

  “好书,”尼克说。“倒是本真实的书。那书里写他老爹一直在找他。你还有沃尔波尔⑦的作品吗?”

  “《黑森林》,”比尔说。“写俄国的。”

  “他对俄国懂得什么啊?”尼克问。

  “我不知道。那些家伙可说不清。也许他小时候在那儿。他有不少有关俄国的内幕消息呢。”

  “我倒想见见他,”尼克说。

  “我倒想见见切斯特顿,⑧”比尔说。

  “我真希望他眼下就在这儿,”尼克说。“咱们明天就可以带他上夏勒伏瓦去钓鱼了。”

  “不知他想不想去钓鱼,”比尔说。

  “当然去,”尼克说。“他一定是钓鱼老手。你还记得《短暂的客栈》⑨吗?”

  “‘天使下凡尘,

  赐你一杯羹,

  受宠先谢恩,

  倒进污水盆。’”

  “一点不错,”尼克说。“我看他这人比沃尔波尔强。”

  “哦,没错儿,他是强一些,”比尔说。

  “不过沃尔波尔写文章比他强。”

  “我不知道,”尼克说。“切斯特顿是个文豪。”

  “沃尔波尔也是个文豪,”比尔坚持道。

  “但愿他们两个都在这儿,”尼克说。“咱们明天就可以带他们到夏勒伏瓦去钓鱼了。”

  “咱们来个一醉方休吧,”比尔说。

  “行啊。”尼克附和道。

  “我老子才不管呢,”比尔说。

  “真的吗?”尼克说。

  “我有数,”比尔说。

  “我现在就有点醉了,”尼克说。

  “你没醉,”比尔说。

  他从地板上站起身,伸手去拿那瓶威士忌。尼克将酒杯伸过来。比尔斟酒时,他两眼直盯着。

  比尔在杯里斟了半杯威士忌。

  “自己兑水,”他说,“只有一小杯了。”

  “还有吗?”尼克问。

  “酒可多的是,可爹只肯让我喝已经起封的。”

  “那当然,”尼克说。

  “他说喝新启封的酒会成为酒鬼,”比尔解释说。

  “一点不错,”尼克说。他听了印象很深。他以前倒从没想到这点。他一向总是认为只有独自喝闷酒才会成为酒鬼呢。

  “你爹怎么样?”他肃然起敬问。

  “他挺好,”比尔说。“有时有点儿胡来。”

  “他人倒是不坏,”尼克说。他从壶里往自己杯里加水。水慢慢就同酒混在一起了。酒多水少。

  “他人确实不坏,”比尔说。

  “我老子也不错,”尼克说。

  “对极了,”比尔说。

  “他说自己一生滴酒不沾,”尼克说,仿佛在发表一项科学事实似的。

  “说起来,他是个大夫呢。我老子是个画家。那可不一样。”

  “他错失不少良机,”尼克忧伤地说。

  “这倒难说,“比尔说。“万事有失必有所得。”

  “他说自己错失不少良机,”尼克直说道。

  “说起来,爹也有一段日子很倒霉,”比尔说。

  “全都彼此彼此,”尼克说。

  他们坐着,一边望着炉火里边,一边想着这深刻的真理。

  “我到后门廊去拿块柴火,”尼克说。他望着炉火里边时注意到火快熄灭了。同时他也希望表示一下自己酒量大,头脑还管用。尽管他父亲一生滴酒不沾,但是比尔自己还没醉就休想灌醉他。

  “拿块大的山毛榉木头来,”比尔说。他也存心摆出一副头脑还管用的样子。

  尼克拿了柴火,穿过厨房进屋来,走过时把一个锅子从厨房桌上碰翻了。他放下柴火,捡起锅子。锅里有浸在水中的杏干。他仔细把杏干一一从地板上捡起来,有几颗已经滚到炉灶下面了,他把杏干放回锅里。他从桌边桶里取些水来泡在杏干上。他感到自己十分得意。他的头脑完全管用呢。

  他搬了柴火进来,比尔起身离座,帮他把柴火放进炉火里。

  “那块柴真不赖,”尼克说。

  “我一直留着等天气坏才用,”比尔说。“这样一大块柴好烧整整一夜呢。”

  “到了早晨烧剩木炭又好生火了,”尼克说。

  “对啊,”比尔附和道。他们的谈话水平可高呢。

  “咱们再喝一杯,”尼克说。

  “我想柜子里还有一瓶已经启封的,”比尔说。

  他在墙角柜前跪下,取出一瓶廉价烈酒。

  “这是苏格兰威士忌,”他说。

  “我会多兑些水,”尼克说,他又出去,走到厨房里。他用勺子从桶里舀出阴凉的泉水,灌满水壶,回起居室时,走过饭厅里一面镜子,照了照。他的脸看上去真怪,他对着镜中的脸笑笑,镜中的脸也咧嘴回他一笑。他对着那脸眨眨眼睛就往前走了。这不是他的脸,不过这没多大关系。

  比尔斟了酒。

  “这一大杯真够呛的,”尼克说。

  “咱们才不当一回事呢,威米奇,”比尔说。

  “咱们为什么干杯?”尼克举杯问。

  “咱们为钓鱼干杯吧,”比尔说。

  “好极了,”尼克说,“诸位先生,我提议为钓鱼干杯。”

  “就为钓鱼,”比尔说。“到处钓鱼。”

  “钓鱼,”尼克说,“咱们就为钓鱼干杯。”

  “这比棒球强,”比尔说。

  “这扯不上一块,”尼克说。“咱们怎么扯上棒球来了?”

  “错了,”比尔说,“棒球是大老粗玩的。”

  他们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现在咱们为切斯特顿干杯。”

  “还有沃尔波尔呢,”尼克插嘴说。

  尼克斟酒。比尔倒水。他们相对一看。大家感觉良好。

  “诸位先生,”比尔说,“我提议为切斯特顿和沃尔波尔干杯。”

  “说得对,诸位先生,”尼克说。

  他们干了杯。比尔把杯子斟满。他们在炉火前两张大椅子里坐下。

  “你非常聪明,威米奇,”比尔说。

  “你什么意思?”尼克问。

  “同玛吉那档子事吹了,”比尔说。⑩

  “我想是吧,”尼克说。

  “只有这么办了。要是你没吹,这会儿你就要回家去干活,想法攒足钱结婚。”

  尼克一言不发。

  “男人一旦结婚就彻底完蛋,”比尔继续说。“他什么都没有了。一无所有。钱也没有。他玩儿完了。你见过结了婚的男人。”

  尼克一言不发。

  “你一看他们就知道,”比尔说。“他们都有这种结过婚的傻样儿。他们玩儿完了。”

  “那当然,”尼克说。

  “吹了兴许很可惜,”比尔说。“不过你这人总是爱上别的人就没事了。爱上她们可没什么,就是别让她们毁了你啊。”

  “是,”尼克说。

  “要是你娶了她啊,那就得娶她一家子。别忘了还有她母亲和她嫁的那家伙。”

  尼克点点头。

  “想想看,一天到晚只见他们围着屋子转,星期天还得上他们家去吃饭,还要请他们来吃饭,听她母亲老是叫玛吉去做什么,怎么做。”

  尼克默默坐着。

  “你既然脱了身,那可太好了,”比尔说。“现在她可以嫁给象她自己那样的人,成个家,开开心心过日子了。油跟水不能掺和在一起,那种事也不能掺和在一起,正如我不能娶为斯特拉顿家干活的艾达一样。艾达大概也很想这样。”

  尼克一言不发。酒意全消,任他逍遥自在。比尔不在那儿。他不坐在炉火前,明天也不跟比尔和他爹去钓鱼啊什么的。他并不醉。这都过去了。他只知道自己从前有过玛乔丽,又失去了她。她走了,他打发她走的。那是关键。他没准儿再也见不到她了。大概永远不会见到她了。一切全过去了,全完了。

  “咱们再喝一杯,”尼克说。

  比尔斟酒,尼克拼了一点水进去。

  “要是你走了那条路,那咱们现在就不会在这儿了,”比尔说。

  这话倒不错。他原来的计划是回家去找份活儿。然后计划整个冬天都留在夏勒伏瓦,这样就可以亲近玛吉。现在他可不知自己打算做什么了。

  “大概咱们明天连鱼也钓不成了,”比尔说。“你那一着走得对,没错儿。”

  “我是没法子,”尼克说。

  “我知道。只有这样才行,”比尔说。

  “忽然一下子,一切都结束了,”尼克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道理。我没法子。正象眼下连刮三天大风,把树叶全都刮光一样。”

  “得了,都结束了。不必多说了,”比尔说。

  “这是我的错,”尼克说。

  “是谁的错都没关系,”比尔说。

  “不,我认为不是这样,”尼克说。

  玛乔丽走了,大概他永远也不会再见到她了,那才是大事。他跟她谈过他们一起到意大利去,两个人该有多开心。谈过他们一起要去的地方。如今全过去了。

  “只要这事了结了,那就万事大吉,”比尔说。“说真的,威米奇,这事拖下去我还真担心呢。你做得对。我听说她母亲戚得要命。她告诉好多人说你们订了婚。”

  “我们没订婚,”尼克说。

  “都在传说你们订了婚。”

  “那我没法说了,”尼克说。“我们没订婚。”

  “你们原来不是打算结婚吗?”比尔问。

  “是啊。可我们没有订婚,”尼克说。

  “那有什么区别?”比尔象法官似的问。

  “我不知道。总有区别吧。”

  “我看不出来,”比尔说。

  “那好,”尼克说。“咱们喝个醉吧。”

  “那好,”比尔说。“咱们就喝它个真正大醉。”

  “咱们喝醉了就去游泳,”尼克说。

  他一口气喝干。

  “我对她深感内疚,可我有什么法子呢?”他说。“你也知道她母亲那德行!”

  “她真厉害,”比尔说。

  “忽然一下子全了结了,”尼克说。“我不该谈起这事。”

  “不是你谈起的,”比尔说。“是我谈起的,现在我不谈了。咱们再也不会谈起这事了。你不该想起这事。一想又会陷进去了。”

  尼克原来并没有想到过这事。这事似乎早成定局了。那只是个想法而已。想想倒让他感到好受些。

  “当然,”他说。“总是有那种危险的。”

  他现在感到高兴了。决没有什么无可挽回的事。他星期六晚上可以进城了。今天是星期四。

  “总有一个机会的,”他说。

  “你可得自己留神,”比尔说。

  “我自己会留神的,”他说。

  他感到高兴了。什么事都没有完结。什么都没有失去过。星期六他要进城去。他的心情轻松些了,跟比尔没开头提起这事的时候那样。总有一条出路的。

  “咱们拿枪到岬角那儿找你爹去吧,”尼克说。

  “好吧。”

  比尔从墙壁架上取下两支猎枪。他打开子弹匣。尼克穿上厚呢短大衣和鞋子。他的鞋烤得硬邦邦的。他还醉醺醺的,可是头脑清楚。

  “你感觉怎么样?”尼克问。

  “不赖。我只是刚有点儿醉意罢了。”比尔正扣上毛衣的钮扣。

  “喝醉了也没好处。”

  “是啊,咱们该上户外去。”

  他们走出门。正在刮大风。

  “刮风天鸟儿会躲在草地里,”尼克说。

  他们朝山下果园走去。

  “我今天早上看见一只山鹬,”比尔说。

  “也许咱们会惊动它,”尼克说。

  “这么大的风没法开枪,”比尔说。

  到了外边,玛吉那档子事再也没那么惨了。那事甚至没什么了不得。大风把一切都那样刮跑了。

  “风是一直从大湖那边刮来的,”尼克说。

  他们顶着风听到一声枪响。

  “是爹,”比尔说。“他在沼泽地。”

  “咱们就顺那条路穿下去吧,”尼克说。

  “咱们就穿过下面草地,看看是不是会惊奇什么,”比尔说。

  “好吧,”尼克说。

  现在没什么了不得的事了。大风把它从他头脑里刮走了。

  他照旧可以在星期六晚上经常进城去。幸亏有备无患啊。

  刘文澜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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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卡斯队指美国圣路易市的卡迪纳尔棒球队。

  ②巨人队是美国纽约市的棒球队。

  ③指美国球星约翰·麦克劳(1875-1934),1902-1932年担任巨人队教练。

  ④指美国两大职业棒球协会中胜队之间的年度冠军棒球决赛,定于每年秋季举行,为轰动全国甚至全世界的体坛大事,所以比尔说起秋天就想到城里会闹翻天。

  ⑤全名为《理查德·菲弗里尔的磨难》,是英国作家乔治·梅瑞狄斯(1828-1909)于1859年发表的长篇小说。

  ⑥这是英国作家莫里斯·休利特(1861-1923)最著名的长篇小说,写一则中世纪的浪漫故事。

  ⑦指休·沃尔波尔(1884-1941),英国作家,著有小说多部。《坚忍不拔》(1913)、《黑森林》(1916)都是他的主要作品。

  ⑧指吉尔伯特·切斯特顿(1874-1936),英国作家,著有诗集《白马谣》、《黑骑士》,小说《布朗神父的纯朴》、《布朗神父的丑行》等。

  ⑨《短暂的客栈》是切斯特顿1914年出版的小说,诗句引自小说正文。

  ⑩此事参见《了却一段情》,两篇小说可以说是姐妹篇。
度夏的人们
从霍顿斯湾镜去湖边的小石子路上,中途有一口清泉。水是从埋在路边的一个瓦沟里冒起来的,漫过瓦沟边上的裂口不断往外淌,一路穿过密密丛丛的薄荷,直流到沼泽地里。黑咕隆咚中尼克把胳膊伸进泉水里,可是水冷得胳膊简直搁不住。水底的泉眼里还有沙子喷出来,打在指头上觉得好像羽毛轻轻拂过。尼克心想:我要是能全身都浸在里边该有多好呢。那肯定是挺过瘾的。他缩回胳膊,就在路边坐下。今天晚上是够热的。

  路的那头,林木丛中,看得见比恩家那一色全白的住宅,屋下有脚桩支着,临水而立。他真不想到码头上去。大伙儿都在那儿游泳呢。有奥德加钉在凯特身边,他就觉得没意思。他看得见的,那汽车就在仓库旁边的路上停着呢。说明奥德加和凯特在那儿。这个奥德加,两道目光只要朝凯特一瞟,看那眼神就活像是一条煎熟了的鱼。奥德加难道真这么不晓事?凯特是绝不会嫁给他的。凯特绝不会嫁给一个跟她“好”不起来的人。这种人要是想来跟她“好”的话,她心里先就恶心,一无热情,只想脱身。奥德加倒是能打动她的,成其好事该没问题。她该就不会恶心,不会一无热情、只想溜走了,她会和谐地敞开心怀,舒展自在,乐乐意意。奥德加以为那是爱情的力量起了作用,眼睛睁得好大,眼角胀得血红。这一来她还怎么受得了?于是连碰都不叫他碰了。事情就全坏在他的眼睛上。不过奥德加还是希望他们俩能跟以前一样做朋友。在沙滩上玩儿。做做泥人。有时坐条小船一起作竟日游。凯特总是只穿游泳衣。奥德加就老是拿眼去瞅。

  奥德加三十二岁,由于精索静脉曲张,动过两次手术。他模样儿难看,大家都爱当希罕看。奥德加始终没能尝到那味儿,在他看来这可比什么都要紧。因此每到夏天,他的心境就一年坏似一年。也真是怪可怜的。奥德加为人还是挺不错的。尼克觉得自己还从来没有碰到过待自己这么好的人。如今呢,倒是尼克想要尝尝那味儿的话就尽可以尝尝了。尼克想:这要是让奥德加知道了,他会起得自杀的。可他会怎么个自杀法呢?尼克总觉得奥德加跟死似乎连不到一块儿。他也许是根本不想干那活儿。不过人家都是那么干的。那可不光是爱情的事。奥德加以为那只要有了爱情就行。其实上天有眼,奥德加对她爱得难道还不够?这事就是要动心,对肉体动心,而且开场还得有个过程,得多说好话,得冒些风险,得体贴对方,可不能吓了人家,当取即取不必先问,总之动心之外还得有一份温存,要让对方也动了心,感到幸福,何妨用调笑来消除对方的害怕。这以后事情也就顺当了。那可不是光起爱情的。光起爱情是叫人害怕的。比如他尼古拉斯·亚当斯,就可以如愿以偿,因为他身上自有一种什么力量。这种力量也许是并不长久的。也许不定哪天他就会失去。要是他能匀点儿给奥德加该有多好呢,要不,就是能说给奥德加听听也好嘛。可也别忘了,对人不能无话不谈啊。对奥德加尤譬如此。不,不光是对奥德加。对谁都是这样,跑遍天下都是这样。话说得太多,这向来是他最大的毛病。他就是因为话说得太多,才坏了那么多事的。当然,对普林斯顿、耶鲁和哈佛这些大学里的童男子,还是应该尽力相助的。为什么一些州立大学里就没有一个童男子呢?也许男女同学是个原因吧。他们有缘遇上了一心想要嫁人的姑娘,这些姑娘可帮了他们的大忙,后来也就嫁给了他们。至于奥德加、哈维、迈克以及其他许多这样的哥们,他们将来又会怎么样呢?这他就不知道了。他到底还年纪轻、见得少。他只知他们是世上最好的人。他们的结果怎么样,他怎么能知道!他懂事才不过十来年,哪能像哈代和汉姆生①写得出那么多呢。他可没这本事。等他到了五十岁再看吧。

  他在黑咕隆咚中跪下,捧起泉水来喝了一大口。他觉得精神一振。他相信自己将来准能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他懂事,这一点人家都比不上他。谁也比不上他。只是他懂的事还不够多。将来可自会多起来的。这他有信心。好冷的水,激得他眼睛都痛了。这一口水喝得太猛了。真像吃了冰淇淋一样。喝水的时候鼻子没在水里总会有这种感觉的。还是游泳去吧。胡思乱想没意思。一想就没有个完。他就顺着路走去,过了汽车和左手里的大仓库(一到秋天这里就有大批评果和土豆装船运走),又过了皮恩家那片成白色的住宅(大伙儿有时就点起了提灯在宅子里的硬木地板上跳舞),一直走上码头,来到了大伙儿游泳的地方。

  他们都在码头尽头处的水里游泳。尼克沿着那高架于水面上的粗木条码头走去时,听见长长的跳板不服气似的迸出了登登两响,接着是水里普通一声。码头底下的木桩间顿时一片水声激荡。他想:那一定是老“吉”②了。不想却是凯特,像只海豹似的冒出了水面,攀着梯子上岸来了。

  “是韦姆奇③来了,”她朝大伙儿喊道。“一块儿来吧,韦姆奇。可好玩儿着哪。”

  “嗨,韦姆奇,”奥德加说。“老兄哎,真有劲极了。”

  “韦姆奇在哪儿?”那是老“吉”的声音,他已经游得很远了。

  “韦姆奇这家伙是不会游泳的吧?”水面上飘过来比尔好不深沉的男低音。

  尼克来了劲儿。人家冲你这么嚷嚷,还会不来劲吗。他蹭掉了帆布鞋,撩起衬衫往头上一拉,三踹两踹脱掉了长裤。光着脚板,感觉到码头的木板条上还沾着沙子。他飞快地跑上软弯弯的跳板,脚趾头在跳板上一蹬,猛一使劲,就顺顺溜溜到了深水里,入水下潜在他已是个无意识的动作了。临跳前他深深地吸过一大口气,所以如今到了水里他就一个劲儿往前,弓起了背,拖着直挺挺的脚。一会儿冒出了水面,面孔朝下在水上漂浮了一阵,这才一翻身,睁开眼来。对游泳他不感兴趣他只想跳水,只要扎到水里就行。

  “怎么样,韦姆奇?”原来老“吉”就在他的背后。

  “这才叫有劲呢,”尼克说。

  他吸了一大口气,两手抱住脚脖子,膝头弯在下巴下,缓缓下沉到水里。水的上层是暖和的,可是一路往下去,很快就变凉了,再下去便有点冷了。接近水底时简直就相当冷了。尼克漂呀漂的慢慢漂到了水底。湖底是泥灰土的,他一伸腿,使劲在湖底上一蹬,好上去换气,脚趾头触上那泥灰土却觉得很不是味儿。乍一出水来到黑沉沉的夜色中,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尼克就浮在水面上歇了口气,有一脚没一脚的踩踩水,觉得好不自在。奥德加和凯特两个人正在码头上说话呢。

  “有的海里会发磷光,那种水里你去游过没有,卡尔?”

  “没有。”奥德加只要一跟凯特说话,那声音就不自然。

  尼克心想:要是那样的话我们的身上可不是到处都可以擦火柴了吗。他吸了一大口气,屈起膝头,两手紧紧一夹,就沉了下去,这一回可没有闭上眼睛。他慢慢下沉,先还有点漂,后来就一头笔直下去了。可是不行。天黑了水里什么也看不见。刚才他第一次下水的时候闭着眼是干对了。也真稀奇,人的反应就有这么灵!不过也不总都是那么灵的。这一回他并没有一直沉到底,到中途他就打开身子往前游了,游到上面的凉水层里,紧靠着湖面的暖水层。在水下潜泳就是这么有趣,照通常那样在水面上游便是那么乏味,这可不是稀奇么。不过在大海的海面上游泳却又是有趣的。那是因为海水浮力大的缘故。只是水里有股盐卤味,而且在海水里游泳口渴得厉害。还是在淡水里游好些。就像今天,晚上天热,这样游游水有多好呢。他上来换气,出水一看正好是在码头边上的突出部分底下,于是就攀着梯子爬了上来。

  “哎,韦姆奇,来个跳水表演好不好?”凯特说。“跳一个漂亮的。”他们正背靠着一个大木桩,一起坐在码头上。

  “跳一个不溅水花的,韦姆奇,”奥德加说。

  “好吧。”

  尼克就水淋淋的走到跳板上,想了想这个跳水动作该怎么做。奥德加和凯特看他站在跳板头上,夜色中只见一个黑黑的身影,摆好了姿势一跃而下,那是他看海獭跳水看会了的。在水里尼克一转身往上浮去,心想:哎,要是凯特能跟我一起在这儿该有多好呢。他一下窜出了水面,觉得眼睛里、耳朵里都是水。他一定是还没出水就透了气了。

  “太精彩了。简直太精彩了,”凯特在码头上喊道。

  尼克攀着梯子上来了。

  “那两个家伙哪儿去了?”

  “都老远的游到湾里去了,”奥德加说。

  尼克就挨着凯特和奥德加在码头上躺下。他听得见老“吉”和比尔在远处的黑暗里划水。

  “你真是个顶呱呱的跳水运动员,韦姆奇,”凯特说着拿脚触了触他的背。被她这么一触,尼克觉得浑身一抽。

  “哪儿的话呢,”他说。

  “你跳得真叫绝了,韦姆奇,”奥德加说。

  “哪儿呀,”尼克说。他在想他的心思,他在想是不是可能带上个人一起伏在水下。踩着这湖底的沙子他能够屏上三分钟的气,两个人还可以一起浮上去换口气再回下来,只要懂得窍门要下去是很容易的。一次为了要露一手,他曾经在水下喝过一频牛奶,还现剥现吃吃下过一只香蕉,不过想要克服浮力留在水下总还得借重点儿外力,比如湖底要是有个圆环,能让他用胳膊勾住,那就没问题了。哎哟,怎么行呢!那样的姑娘先就没处找,一个姑娘家怎么干得了这个呢,她会不灌一肚子的水才怪呢,是凯特的话准得给淹死,凯特根本没有一点水下功夫,他真希望世上能有那样的姑娘,那样的姑娘他也许能找到,不过更可能永远也找不到,像他这样的水下功夫除了他还有谁有?哼,会游泳有什么,会游泳算什么本事,这样的好水性除了他还有谁有?在伊万斯顿④倒有个家伙,偏偏可以屏到六分钟,可是这人神经有毛病。尼克真恨不得能做条鱼,不不,那有什么好。他自己笑了出来。”什么事这样好笑,韦姆奇?”奥德加沙哑着嗓子说,要表示跟凯特亲近他总是那样的声音。

  “我真恨不得能做条鱼,”尼克说。

  “亏你想得出来,”奥德加说。

  “可不是,”尼克说。

  “别说蠢话了,韦姆奇,”凯特说。

  “你不想做条鱼吗,布特斯坦?”他头枕着木板、脸背着他们说。

  “不想,”凯特说。“今儿晚上不想。”

  尼克把背紧紧顶住了她的脚。

  “奥德加,要是让你变个动物的话你愿意变做什么?”尼克说。

  “变做约·普·摩根,⑤”奥德加说。

  “真有你的,奥德加,”凯特说。尼克感觉到奥德加是一脸得意。

  “我倒想变做韦姆奇,”凯特说。

  “你即使变不了,做韦姆奇太太总还是可以的,”奥德加说。

  “韦姆奇不会有太太,”尼克说。他鼓了鼓背部的肌肉。凯特伸出了两条腿,都抵在他背上,就像搁在火堆前的木头上烤火似的。

  “别把话说得太绝了,”奥德加说。

  “我是铁了心的,”尼克说。“我要娶一条美人鱼。”

  “那不就成了韦姆奇太太了吗,”凯特说。

  “不,成不了,”尼克说。“我不会让她做我太太的。”

  “你怎么能不让她做呢?”

  “我就是不让她做。我量她也不敢。”

  “美人鱼是不嫁人的,”凯特说。

  “那我再称心也没有了,”尼克说。

  “小心触犯了曼恩法,⑥”奥德加说。

  “反正我们不踏进四英里的领海范围就是,”尼克说。“吃的东西可以让私酒贩子给弄来。你只要搞一套潜水服就可以来看我们,奥德加。布特斯坦要是想来,你就带她一块儿来。我们星期日下午总在家的。”

  “我们明天干什么?”奥德加说,又沙哑着嗓子,是那种表示跟凯特亲近的声音了。

  “得了得了,不谈明天的事,”尼克说。“还是谈谈我的美人鱼吧。”

  “你的美人鱼已经谈够了。”

  “那好,”尼克说。“你跟奥德加就谈你们的吧。我可要想想她哩。”

  “你好没正经,韦姆奇。没正没经的,惹人讨厌。”

  “你瞎说,我才老实呢。”他于是就闭上了眼睛,说:“别打搅我啊。我在想她呢。”

  他就躺在那儿想他的美人鱼,凯特的足背还顶在他背上,她和奥德加在说他们的话。

  奥德加和凯特只管在说他们的话,不过他们的话他听不清。他这时候已经什么都不想了,就躺在那儿,好不快活。

  比尔和老“吉”已经在前边上了岸,他们顺着湖滩走到停汽车的地方,把车子倒到了码头上。尼克就爬起来穿好衣服。比尔和老“吉”坐在前座,因为游了这么长久,都很累了。尼克跟凯特、奥德加就一起在后排坐。大家都把身子往后一靠。比尔把车子呼地驶上了坡,拐到大路上。到了这公路干线上,尼克就看得见前面车子的灯光了,每当自己的车一上起,灯光便消失了,于是成了两眼一抹黑,一会儿赶了上去,灯光便又直眨眼了,到比尔超车而过的一刹那,眼前便只觉得模糊一片。公路是跟湖岸并行的,地势很高。来自沙勒瓦⑦的大轿车,司机背后坐着俗不可耐的大阔佬,一辆辆迎面而来,擦肩而过,他们的车子开得横冲直撞,连车头灯都不减光。轰地一大串开过,好像铁路上的列车一样。比尔打起了反光灯,灯光照亮了停在路边树下的汽车,弄得车上的人躲闪不迭。比尔没有碰上一辆超车的,只是一次有辆车子亮起了反光灯,在他们的脑后直晃,比尔便加快速度,把那辆车甩下了。后来比尔减慢了车速,猛地拐上了一条黄沙路,那黄沙路是穿过果园,通到园内的宅子里去的。汽车以低速在果园里一路驶去。凯特把嘴凑在尼克的耳边。

  “记住,过个把钟头,韦姆奇,”她说。尼克拿大腿朝她腿上使劲顶了顶。汽车在果园高处的小山顶上绕了一圈,到宅子前停下。

  “姑妈睡了。我们得轻点儿,”凯特说。

  “明天见,各位老兄,”比尔悄声说道。“我们明儿早上再过来。”

  “明天见,史密斯,”老“吉”也悄声说道。“明天见,布特斯坦。”

  “明天见,老'吉',”凯特说。

  奥德加眼下也住在这宅子里。

  “明天见,各位老兄,”尼克说。“再见啦,摩根。”

  “明天见,韦姆奇,”奥德加在门廊上说。

  尼克和老“吉”顺着道路走到果园里。尼克探起手来,从一棵“公爵夫人”的枝头摘下了一个苹果。苹果还青,不过他还是咬了下去,吮出了酸酸的汁水吐了渣。

  “你跟'飞鸟'今天游得够长久的,老‘吉’,”他说。

  “也不算太长久,韦姆奇,”老“吉”答道。

  过了信箱,出了果园,他们来到了路面结实的州公路上。在公路跨过小溪处,溪谷里弥漫着一片冷雾。尼克到桥上站住了。

  “走呀,韦姆奇,”老“吉”说。

  “好吧,”尼克应了一声。

  他们顺着公路重又上了山坡,到教堂附近,公路就拐入了一片小林子。一路所过的人家没有一家有灯光的。霍顿斯湾镇已经入了睡乡。连一辆过路的汽车都没有。

  “我还不想睡呢,”尼克说。

  “要不要我陪你再走走?”

  “不用了,老'吉'。别费事了。”

  “好吧。”苹果的一个品种,红纹,椭圆形。

  “我就跟你走到我家的‘小宅子’⑧为止,”尼克说。他们拨开搭钩,推开纱门,进了厨房。尼克打开冷藏柜,在里边东找西找。

  “要不要来一些,老‘吉’?”他说。

  “我来块馅饼,”老“吉”说。

  “我也来一块,”尼克说。他从冰箱顶上取了张油纸,包了几块油炸鸡和两块樱桃酱馅饼。

  “我可要带着走的,”他说。老“吉”吃了馅饼,又从水桶里满满地舀了一勺水喝了。

  “老‘吉’呀,你要看书的话,只管到我房里去拿好了,”尼克说。老“吉”盯着尼克的那包点心直瞅。

  “可别干蠢事啊,韦姆奇。”

  “没事,老‘吉’。”

  “那好。只是千万别干蠢事啊,”老“吉”说。他开了纱门,穿过草地到“小宅子”里去了。尼克关了灯也走了,随手关好纱门,搭上钩子。点心外边又包了张报纸,他这就穿过湿漉漉的草地,翻过栅栏,顺着大榆树下的路穿过小镇,过了十字路口的最后一批“农村免费投递”信箱,来到了通沙勒瓦的公路上。一过小溪,他就抄近路穿过一片旷野,到了那头便紧靠地边,绕着果园的围栏走,走到一处就翻过栅栏,一头钻进了林地。林地中央有四棵青松树挨得紧紧的长在一起。地上软乎乎的尽是松针,一点露水也没有。这里的林木从不大事砍伐,树下是一层覆被,踩上去又干燥又暖和,没有一点矮树乱丛。尼克把那包点心在一棵青松的树根旁放好,就躺下来等。黑咕隆咚中他看见凯特从树林子里走来了,但是他一动没动。凯特没有看见他,抱着两条毯子,半晌没走一步。黑暗中看去,就像个孕妇挺着个奇大的肚子。尼克不觉一愣。转而一想,倒也滑稽。

  “喂,布特斯坦,”他一声招呼,凯特连毯子都掉了。

  “哎哟,韦姆奇,你这个缺德的,看把我吓的。我还当你没来呢。”

  “布特斯坦亲爱的,”尼克说。他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只觉得她的身子都贴在自己身上了,那娇柔可爱的身子整个儿都贴在自己身上了。她只顾紧紧偎在他胸前。

  “我太爱你了,韦姆奇。”

  “布特斯坦我亲爱的,我亲爱的,”尼克说。

  他们铺开了毯子,凯特把毯子抚抚平。

  “拿这毯子来冒了好大的风险呵,”凯特说。

  “我知道,”尼克说。“我们把衣服脱了吧。”

  “喔,韦姆奇。”

  “那样更有趣。”他们就坐在毯子上脱衣服。脱了衣服坐在毯子上,尼克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你喜欢我不穿衣服吗,韦姆奇?”

  “哎,我们快钻毯子里去吧,”尼克说。他们于是就躺在毛糙的毯子里。贴上她冰凉的肌肤,他觉得浑身火热,他要的就是这个,过了会儿就觉得挺惬意了。

  “惬意吗?”

  凯特一个劲儿硬是逼着要他回答。

  “你看这不是挺有趣的吗?”

  “喔,韦姆奇。我喜欢的就是这样。我想要的就是这样。”

  他们就一起躺在毯子里。韦姆奇鼻子贴着她的脖子,把头一路顺着往下移。

  “你身上好一股清凉味儿,”他说。

  尼克又拼命吻她的背。凯特朝前低倒了头。

  “这样有劲吗?”他问。

  “我喜欢!喜欢!太喜欢了!喔,来吧,韦姆奇。求求你,来吧。来吧,来吧。求求你,韦姆奇。求求你,我求求你,韦姆奇。”

  “这不来了吗,”尼克说。

  他忽然感觉到赤条条的身子碰上毯子很不好受。

  “你嫌我不好吗,韦姆奇?”凯特说。

  “不,你挺好的,”尼克说。他此刻脑子转得飞快,清醒极了。看事情也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饿了,”他说。

  “我们要是能在这儿睡到天亮该有多好啊。”凯特紧紧依偎着他。

  “那当然再好也没有了,”尼克说。“可是不行啊。你还得回屋里去。”

  “我不想去,”凯特说。

  尼克爬起身来,一阵微风吹在身上。他赶快穿起衬衫,穿上了就觉得好了。他把裤子鞋子也穿上了。

  “你得穿衣服了,斯塔特,⑨”他说。她却把毯子蒙住了头,只管躺在那儿。

  “等会儿嘛,”她说。尼克从青松树下拿来了点心,打开包来。

  “快,把衣服穿好,斯塔特,”他说。

  “我不高兴,”凯特说。“我要在这儿睡到天亮。”她在毯子里坐了起来。“把那堆衣服给我,韦姆奇。”

  尼克把衣服给了她。

  “对,我想起来了,”凯特说。“我就是在这儿露天睡觉的话,他们也只会当我是发了傻,带上毯子睡到外边来了,那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

  “在外边你睡不舒服的,”尼克说。

  “不舒服我会进去的。”

  “我们吃点东西吧,吃完我得走了,”尼克说。

  “我得穿件衣服,”凯特说。

  他们就一起坐着吃油炸鸡,还各吃了一块樱桃酱馅饼。

  后来他穿过湿漉漉的草地,回到了“小宅子”里,他的房间在楼上,他上楼走得小心翼翼,免得踩出声来。睡在床上才惬意呢,被褥齐全,尽可以把手脚一摊,把头往枕头里一埋。睡在床上才惬意呢,又舒服,又快活,明天要去钓鱼了,他只要不忘记,睡前照例总还要作一次祈祷,为家人,为自己(但愿自己能成为一个大作家),为凯特,为哥们儿,为奥德加,还暗暗祝愿明天钓鱼能大丰收。可奥德加这可怜的老兄,睡在那边“小宅子”里的这位可怜的老兄,他明天恐怕钓不了鱼了,他今儿晚上恐怕是睡不着觉的了。可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蔡 慧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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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哈代(1840-1928):英国作家,《德伯家的苔丝》的作者。汉姆生(1859-1952):挪威作家,《大地的成长》的作者。

  ②“吉”是个外号,原意为印度液体奶油。

  ③尼克的外号。

  ④芝加哥以北的一个城市。

  ⑤约翰·普尔庞特·摩根(1837-1913):美国大金融家、铁路巨头。其子同名(1867-1943),也是金融家。

  ⑥由美国国会议员曼恩(1856-1922)提出,并于1910年6月在美国国会获得通过的一项法案。法案规定各州之间禁止贩运妇女。

  ⑦沙勒瓦在密执安州北部,系一避暑胜地。

  ⑧所谓“小宅子”,即乡间的小型避暑别墅。

  ⑨凯特的外号布特斯坦的变体。
新婚之日
他刚才游过泳,走上山以后就在盆里洗脚。屋里热,德奇和卢曼两个都站在一边,神色紧张。尼克从衣柜抽屉里拿出一套干净内衣,干净袜子,新吊袜带,白衬衫和衣领,一一穿上。他站在镜子前打领带。德奇和卢曼使他想起拳击赛和橄榄球赛前的更衣室。他喜欢他们那副紧张相。他真想知道要是自己临刑,他们是不是也这模样。八成是吧。万事都是事到临头才能明白的。德奇去拿瓶塞起子,进屋打开酒瓶。

  “好好来一口,德奇。”

  “你先喝,斯坦。”

  “不。有什么关系?尽管喝。”

  德奇足足喝了一大口。尼克嫌这一口喝得太多了。毕竟只有这么一瓶威士忌呢。德奇把酒瓶递给他。他递给卢曼。卢曼喝了一口,可没德奇喝得那么多。

  “行了,斯坦老弟,”他把酒瓶递给尼克。

  尼克灌了两口。他爱喝威士忌。尼克穿上长裤。他根本不在想什么。霍尼·比尔,阿特·梅耶和"酥油"都在楼上穿衣服。他们应当喝上一口酒。天哪,为什么只有一啤酒呢?

  婚礼结束后,他们就上了约翰·科特斯基那辆福特车,开过山路,到湖边去。尼克付给约翰·科特斯基五美元,科特斯基帮他把行李袋搬到小船上去。他们俩跟科特斯基握握手,于是福特车顺老路开回去了。久久还听得见车子声。尼克的父亲在冰窖后面的李树丛里替他藏着船桨,可他找来找去找不到,海伦在下面船里等着他。最后他总算找到了,就把桨带到下面湖岸去。

  摸黑划过湖面路程倒很长。夜里又热又闷。两个人话都不多。两三个人闹过了婚礼。快靠岸时尼克使劲划桨,飕的把小船划到沙滩上。他停下船,海伦一步跨了出来。尼克吻了她。她按他教过她的方式,火辣辣地回吻他,嘴唇微开,这样两个人的舌头就可以舔来舔去。他们紧紧抱住,然后走到小屋去。路又黑又长。尼克打开门,又回到小船上取来行李。他点上灯,两人一起把屋子仔细看了一下。

  陈良廷译
阿尔卑斯山牧歌
哪怕是一清早就下山,走进山谷也很热。太阳把我们随身带着的滑雪屐上的积雪融化了,把木头也晒干了。春天来到了山谷,但是,太阳十分热。我们沿着大道来到加耳都尔,随身带着滑雪屐和帆布背包。我们经过教堂墓地时,那儿刚刚举行过一场葬礼。一个神甫从教堂墓地出来,经过我们身旁,我对他说“感谢主”。神甫哈一哈腰。

  “奇怪,神甫总是不跟人说话,”约翰说。

  “你以为他会说‘感谢主’吧。”

  “他们从来不答腔,”约翰说。

  我们在路上停了下来,瞅着教堂司事在铲新土。一个农民站在墓穴旁边,他有一部黑黑的络腮胡子,脚登高统皮靴。教堂司事歇一歇,伸伸腰。那个穿高统靴的农民把教堂司事手里的铲子拿了过来,继续把土填进墓穴--象在菜园里扑洒肥料那样,把土铺得很均匀。在这个阳光灿烂的五月早晨,这桩填墓穴的事儿,看来好象是不真实的。我简直不能想象会有什么人死亡。

  “你倒想想看,象今天这样的日子,竟然会有人入土,”我对约翰说。

  “我不喜欢这档子事。”

  “唔,”我说,“我们才不要这么做。”

  我们继续沿大道走去,经过镇上许多房屋,到客店去。我们已经在西耳夫雷塔滑了一个月的雪,这会儿能够下山,来到山谷,真是不错。在西耳夫雷塔滑雪固然很好,可是,那是春天滑雪,雪只在清晨和黄昏才顶事。其余的时间,雪都让太阳给糟蹋了。我们两人都对太阳感到厌烦了。你没法逃开太阳。唯一的阴影就是岩石和一间茅舍投下的,茅舍就在冰川旁边,靠一块岩石的庇护造了起来。可是,在这阴凉的地方,汗水却在你的衬衣裤里冻结了。你不戴上墨镜,就无法坐到茅舍外面去。面孔晒得黧黑本来是件乐事,无奈太阳一直令人觉得十分疲累。你不能在太阳底下休息。能够离开雪,下山来,我真快活。春天上西耳夫雷塔山,时间太迟了。我对滑雪也有点儿感到厌烦了。我们呆得时间太长了。我嘴里还有我们一直在喝的雪水的一股味道,那是茅舍的铅皮屋顶上融化的雪水。这股味道也是我对于滑雪的感受的一个组成部分。我真高兴,除了滑雪,还有其他一些事情。我很高兴,能够下山,能够离开高山上那种反常的春天天气,置身在山谷里这种五月早晨的天其中。

  客店老板坐在门廊那儿,他的坐椅向后翘起,抵着墙壁。厨师坐在他身旁。

  “滑雪,嗨!”客店老板说。

  “嗨!”我们说着,把滑雪屐倚在墙根,拿下我们的帆布背包。

  “山上怎样啦?”客店老板问道。

  “很好。太阳稍嫌多了一点。”

  “是呀。今年这时候太阳太多了。”

  厨师仍是坐在椅子里。客店老板陪我们进去,打开他的办公室,取出我们的邮件。有一捆信和一些报纸。

  “来点啤酒吧,”约翰说。

  “行。我们到里头去喝。”

  客店老板拿来两啤酒,我们边喝酒边看信。

  “最好再来些啤酒,”约翰说。这回送酒来的是个姑娘。她脸呈笑容,打开铺盖。

  “许多信,”她说。

  “是呀,许多。”

  “恭喜,恭喜,”她说着,拿了空瓶出去。

  “我已经忘记啤酒是啥味道了。”

  “我没有忘记,”约翰说。“在山上茅舍里,我总是大想特想啤酒。”

  “唔,”我说,“这会儿我们终究喝到啦。”

  “任何事情都决不应该干得时间太长。”

  “是呀。我们在山上呆得时间太长了。”

  “真他妈的太长了,”约翰说。“把事情干得时间太长,没有好处。”

  太阳打敞开的窗户进来,透过啤酒瓶,照在桌上。瓶子里都还有一半酒。瓶子里的啤酒上都有一些浮沫,沫子不很多,因为天气还十分冷。你把啤酒倒进高脚杯子里,沫子就浮上来。我打敞开的窗户望出去,看着白色的大道。道旁的树木都满是尘埃,远处是碧绿的田野和一条小溪。溪边一溜树木,还有一个利用水力的磨坊。通过磨坊的空旷的一边,我看到一根长长的木头,一把锯子不断地在木头里上下起落。似乎没有人在旁边照料。四只老鸦在绿野里走来走去。一只老鸦蹲在树上监视着。在门廊外面,厨师离开他的坐椅,经过门厅,走进后面的厨房。里边,阳光透过空玻璃杯,落在桌上。约翰头靠在双臂上,身子往前冲。

  透过窗户,我看到两个人走上门前的踏级。他们走进饮酒室。一个是脚登高统靴、长着络腮胡子的农民。另一个是教堂司事。他们在窗下的桌边坐下。那个姑娘进来,站在他们的桌边。那个农民好象并不朝她看。他双手放在桌上,坐在那儿。他穿着一套旧军服。肘腕上有补丁。

  “怎么样啦?”教堂司事问道。那个农民却一理不理。

  “你喝什么?”

  “烧酒,”农民说。

  “再来四分之一升红葡萄酒,”教堂司事对那个姑娘说。

  姑娘取来了酒,农民把烧酒喝了。他望着窗外。教堂司事瞅着他。约翰已经把头完全靠在桌上。他睡着了。

  客店老板进来,跑到那只桌子那儿去。他用方言说话,教堂司事也用方言回答。那个农民望着窗外。客店老板走出了房间。农民站了起来。他打皮夹子里取出一张折叠的一万克罗宁①的钞票,把它打开来。那个姑娘走上去。

  “一起算?”她问道。

  “一起算,”他说。

  “葡萄酒我来会钞,”教堂司事说。

  “一起算,”那个农民又对姑娘再说一遍。她把手探进她的围单口袋,拿出许多硬币来,数出了找头。农民走出门去。等他一走,客店老板又进来同教堂司事谈话。他在桌旁坐下,他们用方言谈话。教堂司事显得很有趣。客店老板则一派厌恶的神情。教堂司事打桌旁站了起来。他是个留着一撮小胡子的小个儿。他探身伸出窗外,望着大道。

  “他进去啦,”他说。

  “到‘狮子’去啦?”

  “是。”

  他们又谈了一阵子话,接着,客店老板向我们桌子这边走来。客店老板是高个子的老头儿。他看着约翰睡着了。

  “他很累。”

  “是呀,我们起得早。”

  “你们要马上吃东西吗?”

  “随便,”我说。“有什么吃的?”

  “你要什么有什么。那姑娘会拿菜单卡来。”

  姑娘拿来了菜单。约翰醒了。菜单是用墨水写在卡片上,然后把卡片嵌在一块木板上。

  “菜单来了,”我对约翰说。他看看菜单,人还是瞌眊懵懂的。

  “你同我们来喝一杯好吗?”我问客店老板。他坐下来。

  “那些个农民真不是人,”客店老板说。

  “我们进镇来的时候,看到那个农民在举行葬礼。”

  “那是他妻子入土。”

  “啊。”

  “他不是人。所有这些农民都不是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简直不会相信。你简直不会相信刚才那个人是怎么一种情况。”

  “你说说看。”

  “说了你也不会相信。”客店老板对教堂司事说。“弗朗兹,你过来。”教堂司事来了,手里拿着他那小啤酒和酒杯。

  “这两位先生是刚从威斯巴登茅舍下来的,”客店老板说。我们握握手。

  “你要喝什么?”我问道。

  “什么也不要,”弗朗兹晃晃手指头。

  “再来四分之一升怎样?”

  “行呀。”

  “你懂得方言吗?”客店老板问。

  “不懂。”

  “究竟是怎么回事?”约翰问道。

  “他就要把我们进镇来的时候看到的那个在填墓穴的农民的情况告诉我们。”

  “不过,我听不懂,”约翰说。“说得太快了。”

  “那个农民,”客店老板说,“今天送他的妻子来入土。她是去年十一月里死的。”

  “十二月,”教堂司事说。

  “这没多大关系。那么,她是去年十二月死的,他报告过村社。”

  “十二月十八日,”教堂司事说。

  “总之,雪不化,他就不能送她来入土。”

  “他住在巴兹瑙那边,”教堂司事说,“不过,他属于这个教区。”

  “他根本就不能送她出来?”我问道。

  “是呀。得等到雪融化了,他才能从他住的地方坐雪橇来。所以他今天送她来入土,神甫看了看她的脸,不肯掩埋她。你接下去讲吧,”他对教堂司事说。“说德国话,别说方言。”

  “神甫觉得很稀奇,”教堂司事说。“给村社的报告是说她因心脏病死的。我们也知道她患心脏病。她有时候会在教堂里昏厥了。她已经好久没上教堂了。她没有力气爬山。神甫揭开毯子,看了她的脸,就问奥耳兹,‘你老婆病得很厉害吧?’‘不,’奥耳兹说。‘我回到家,她已经横在床上死了。’

  “神甫又看了她一下。他并不喜欢看她。

  “‘她脸上怎么弄成那个样子?’

  “‘我不知道,’奥耳兹说。

  “‘你还是去弄弄清楚吧,’神甫一边说,一边又把毯子盖上去。奥耳兹什么也没说。神甫望望他。奥耳兹也望望神甫。‘你要知道吗?’

  “‘我一定要知道,’神甫说。”

  “精彩的地方就在这儿,”客店老板说,“你听着。弗朗兹,往下说吧。”

  “‘唔,’奥耳兹说,‘她死的时候,我报告过村社,我把她放在柴间里,搁在一块大木头上面。后来我要用那块大木头,她已经绷绷硬了,我便把她挨着墙竖起来。她嘴巴张开,每逢我晚上走进柴间去劈那块大木头时,我就把灯笼挂在她嘴上。’”

  “‘你干吗要那样做?’神甫问道。

  “‘我不知道,’奥耳兹说。

  “‘你那样挂过许多回啦?’

  “‘每当我晚上到柴间去干活时都挂过。’

  “‘这真是大错待错的事,’神甫说。‘你爱你的妻子吗?’

  “‘对,我爱她,’奥耳兹说。‘我真爱她。’”

  “你全都明白了吧?”客店老板问道。“你对他妻子的情况都明白了吧?”

  “知道了。”

  “吃东西了,好吗?”约翰说。

  “你点菜吧,”我说。“你认为这是真的吗?”我问客店老板。

  “当然是真的,”他说。“这些个农民真不是人。”

  “他这会儿到哪里去啦?”

  “他到我的同行'狮子'那儿去喝酒了。”

  “他不愿意跟我一起喝酒,”教堂司事说。

  “打从他知道他妻子的情况以后,他就不愿意同我一起喝酒,”客店老板说。

  “喂,”约翰说,“吃东西了,好吗?”

  “好,好,”我说。

  曹 庸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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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国货币,一克罗宁约等于四个半马克。
越野滑雪
缆车又颠了一下就停了。开不过去啦,大雪给风刮得严严实实地积在车道上。冲刷高山裸露表层的狂风把面上的雪刮成一层坚硬的雪壳。尼克正在行李车厢里给滑雪板上蜡,他把靴子塞进靴尖铁夹里,牢牢扣住夹子。他从车厢边跳下,跳在硬邦邦的雪壳上,来一个弹跳旋转就蹲下身子,撑着滑雪杖,一溜烟滑下山坡。

  乔治在下面白雪上时期时落,转眼就落得不见人影了。尼克顺着陡起陡伏的山坡滑下去时,这股冲势加上猛然下滑,把他弄得浑然忘却一切,只觉得身子有一股飞翔、下坠的奇妙感。他挺起身,稍稍来个上滑姿势,一下子他又往下滑,往下滑,冲下最后一个陡峭的长坡,越滑越快,越滑越快,积雪似乎从他脚下纷纷掉落。他一边蹲下身子,几乎坐到滑雪板上,一边尽量把重心放低,只见飞雪犹如沙暴,扑面而来,他知道速度太猛了。但他稳住了。他决不失手摔下来。随即一团被大风刮进坑里的柔软的雪把他绊倒了,滑雪板磕磕绊绊,他接连翻了几个筋斗就动弹不得了,觉得活象只挨了枪子的兔子,两腿交叉,滑雪板朝天翘起,鼻子耳朵里都是雪。

  乔治站在坡下稍远的地方,噼噼啪啪的掸去风衣上的雪。

  “你的姿势真美妙,尼克,”他对尼克大声叫道。“那堆烂糟糟的雪真该死。把我也这样绊了一交。”

  “在峡谷滑雪不知什么生味儿?”尼克仰天躺着,乱踢滑雪板,挣扎站起来。

  “你得靠左滑。因为谷底有堵栅栏,所以飞速冲下去得来个大旋身。”①

  “等等再说吧,咱们一起去滑。”

  “不,你赶快先去吧。我想看你滑下峡谷。”

  尼克·亚当斯赶过了乔治,宽阔的背部和金黄的头发上还隐隐有点雪,他的滑雪板开始先侧滑,再一下子猛冲下去,把晶莹的雪糁儿擦得嘶嘶响,随着他在起伏不定的峡谷里时上时下,看起来象浮上来又沉下去。他坚持靠左滑,末了,正当他冲向栅栏时,就紧紧并拢双膝,象拧紧螺旋似的旋转身子,滑雪板向右来个急转弯,扬起滚滚白雪,然后才慢慢减速,跟山坡和铁丝栅栏平行滑驶。

  他抬头看看山上。乔治正屈膝,用外旋身②姿势滑下山来;一条腿在前面弯着,另一条腿在后面拖着;滑雪板象虫子的细腿那样荡着,杖尖触到地面,掀起阵阵白雪,最后,他一腿下跪,一腿拖随,整个身子就来个漂亮的右转弯绕了过来,蹲着滑行,双腿一前一后,飞快移动,身子探出,防止旋转,两支滑雪杖象两个光点,把弧线衬托得更突出,一切都笼罩在漫天飞舞的白雪中。

  “我就怕大转身,”乔治说,“雪太深了。你做的姿势真美妙。”

  “我的腿也做不来外旋身,”尼克说。

  尼克用滑雪板把铁丝栅栏最高一股铁丝压低了,乔治就滑了过去。尼克跟他来到大路上。他们沿路屈膝滑行,冲进一片松林。路面结着光亮的冰层,给拖运木料的骡马队弄脏了,染得一片橙红,一片烟黄的。两个人一直沿着路边那片雪地滑行。大路陡的往下倾斜通往小河,然后又笔直上坡。他们在林子里看得见一长排饱经风吹雨打,屋檐低矮的房子。从林子里看,这房子泛黄了。走近一看,窗框漆成绿色。油漆在剥落。尼克用一支滑雪杖把滑雪板的夹子敲松,踢掉滑雪板。

  “咱们还是随身带着滑雪板上去好,”他说。

  他扛着滑雪板,爬上陡峭的山路,边爬边把靴跟的铁钉扎进冰封的立脚点。他听见乔治紧跟在后,一边喘息,一边跺掉靴跟上的雪。他们把滑雪板堆放在客栈墙边,相互掸掉各人裤子上的雪,把靴子蹬蹬干净才走进去。

  客栈里黑古隆咚的。一只大瓷炉在屋角亮着火光。天花板低矮。屋子四边酒渍斑斑的暗黑色桌子后面都摆着光溜溜的长椅。两个瑞士人坐在炉边,一边抽着烟斗,一边喝着两杯混浊的新酒。尼克和乔治脱去茄克衫,在炉子另一边靠墙坐下。隔壁房里的歌声停了,一个围着蓝围裙的姑娘走出门来看看他们想要什么。

  “一瓶西昂③酒,”尼克说,“行不行,吉奇?”④

  “行啊,”乔治说。“你对酒比我内行。我什么酒都爱喝。”

  那姑娘出去了。

  “没一项玩意儿真正比得上滑雪的吧,”尼克说。“你滑了老长一段路头一回歇下来的时候就有这么个感觉。”

  “嘿,”乔治说。“真是妙不可言。”

  那姑娘拿酒进来,他们开来开去打不开瓶塞。最后还是尼克打开了。那姑娘出去,他们听见她在隔壁房里唱德语歌。

  “酒里那些瓶塞渣子没关系,”尼克说。

  “不知她有没有糕点。”

  “咱们问问看。”

  那姑娘进屋,尼克看见她围裙鼓鼓地遮着大肚子。不知她先头进来时我怎么没看见,他心想。

  “你唱什么?”他问她。

  “歌剧,德国歌剧。”她不愿谈论这话题。“你们要吃的话,我们有苹果馅奶酪卷。”

  “她不大客气啊,是不?”乔治说。

  “啊,算了。她不认识咱们,没准儿当咱们拿她唱歌开玩笑呢。她大概是从讲德语的地区来的,呆在这里脾气躁,后来没结婚肚子里就有了孩子,她脾气才躁了。”

  “你怎么知道她没结婚?”

  “没戒指啊。见鬼,这一带的姑娘都是弄大了肚子才结婚的。”

  门开了,一帮子从大路那头来的伐木工人进了屋,在屋里把靴子上的雪跺掉,身上直冒水气。女招待给这帮人送来了三升新酒,他们分坐两桌,抽着烟,不作声,脱了帽,有的背靠着墙,有的趴在桌上。屋外,运木雪橇的马偶尔一仰脖子,铃铛就清脆地丁丁当当响。

  乔治和尼克都高高兴兴。他们两人合得来。他们知道回去还有一大段路程呢。

  “你几时得回学校去?”尼克问。

  “今晚,”乔治答。“我得赶十点四十分从蒙特罗⑤开出的车。”

  “我真希望你能留下,明天咱们就能去滑雪了。”

  “我得上学啊,”乔治说。“哎呀,尼克,难道你不希望咱们能在一起闲逛吗?带上滑雪板,乘上火车,到哪儿滑个痛快,滑好上路,找客栈投宿,再一直穿过奥伯兰,⑥直奔瓦莱,⑦跑遍恩加丁,⑧随身背包里只带修理工具和替换内衣和睡衣,学校啊什么的,统统管他妈的。”

  “对,就那样走遍施瓦兹瓦德。⑨哎呀,好地方啊。”

  “就是你今年夏天钓鱼的地方吧?”

  “是啊。”

  他们吃着苹果馅奶酪卷,喝光了剩酒。

  乔治仰身靠着墙,闭上眼。

  “喝了酒我总是这样感觉,”他说。

  “感觉不好?”尼克问。

  “不。感觉好,只是怪。”

  “我明白,”尼克说。

  “当然,”乔治说。

  “咱们再来一瓶好吗?”尼克问。

  “我不喝了,”乔治说。

  他们坐在那儿,尼克双肘撑在桌上,乔治往墙上颓然一靠。

  “海伦快生孩子了吧?”乔治说,身子离开墙凑到桌上。

  “是啊。”

  “几时?”

  “明年夏末。”

  “你高兴吗?”

  “是啊。眼前。”

  “你打算回美国去吗?”

  “八成要回去吧。”

  “你想要回去吗?”

  “不。”

  “海伦呢?”

  “不。”

  乔治默默坐着。他瞧瞧空酒瓶和空酒杯。

  “真要命不是?”他说。

  “不。还说不上,”尼克说。

  “为什么?”

  “我不知道,”尼克说。

  “你们今后在美国要一块儿滑雪吗?”乔治说。

  “我不知道,”尼克说。

  “山不多,”乔治说。

  “不,”尼克说,“岩石太多。树木也太多,而且都太远。”

  “是啊,”乔治说,“加利福尼亚就是这样。”

  “是啊,”尼克说,“我到过的地方处处都这样。”

  “是啊,”乔治说,“都是这样。”

  瑞士人站起身,付了帐,走出去了。

  “咱们是瑞士人就好了,”乔治说。

  “他们都有大脖子的毛病,”尼克说。

  “我不信,”乔治说。

  “我也不信,”尼克说。

  两人哈哈大笑。

  “也许咱们再也没机会滑雪了,尼克,”乔治说。

  “咱们一定得滑,”尼克说,“要是不能滑就没意义了。”

  “咱们要去滑,没错儿,”乔治说。

  “咱们一定得滑,”尼克附和说。

  “希望咱们能就此说定了,”乔治说。

  尼克站起身,他把风衣扣紧。他朝乔治弯下身子,拿起靠墙放着的两支滑雪杖。他把一支滑雪杖戳在地上。

  “说定了没什么好处,”他说。

  他们开了门出去了。天气很冷。雪结得硬邦邦。大路一直从山上通到松林里。

  他们把刚才搁在客栈墙跟前的滑雪板拿起来。尼克戴上手套。乔治已经扛看滑雪板上路了。这下子他们可要一起跑回家了。

  陈良廷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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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滑雪时大旋身用以掉转下坡方向,在高速滑行时通常靠改变身体前倾重量,滑雪板平行转弯刹住。

  ②外旋身是滑雪中一种姿势,外档滑雪板在前。内转弯时逐步扩大角度,然后顺势绕过去。

  ③西昂是瑞士西南部城市,瓦莱州首府,盛产名酒。

  ④吉奇是乔治的爱称。

  ⑤蒙特罗:瑞士日内瓦湖东北岸的疗养胜地。

  ⑥奥伯兰:瑞士地名,属伯尔尼州。

  ⑦瓦莱:瑞士州名,首府西昂,有许多山峰,为疗养胜地。

  ⑧恩加丁:瑞士旅游胜地,在英河上游。

  ⑨施瓦兹瓦德:即黑森林山,在德国西南部。
等了一整天
我们还睡在床上的时候,他走进屋来关上窗户,我就看出他象是病了。他浑身哆嗦,脸色煞白,走起路来慢吞吞,似乎动一动都痛。

  “怎么啦,沙茨?”

  “我头痛。”

  “你最好回到床上去。”

  “不,没事儿。”

  “你回床上去。等我穿好衣服就来看你。”

  可是等我下楼来,他已经穿好衣服,坐在火炉边,一看就是个病得不轻,可怜巴巴的九岁男孩。我把手搁在他脑门上,就知道他在发烧。

  “你上楼去睡觉吧,”我说。“你病了。”

  “我没事儿,”他说。

  医生来了,他给孩子量了量体温。

  “几度?”我问他。

  “一百零二度。”

  在楼下,医生留下三种药,是三种不同颜色的药丸,还吩咐了服用方法。一种是退热的,另一种是泻药,第三种是控制酸的。他解释说,流感的病菌只能存在于酸性状态中。他似乎对流感无所不知,还说只要体温不高过一百零四度就不用担心。这是轻度流感,假如不并发肺炎就没有危险。

  回屋后我把孩子的体温记下来,还记下吃各种药丸的时间。

  “你要我念书给你听吗?”

  “好吧,你要念就念吧,”孩子说。他脸色煞白,眼睛下面有黑圈。他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似乎超然物外。

  我大声念着霍华德·派尔的《海盗集》;但我看得出他①不在听我念书。

  “你感觉怎么样,沙茨?”我问他。

  “到目前为止,还是老样子,”他说。

  我坐在他床脚边看书,等着到时候给他吃另一种药。本来他睡觉是轻而易举的,但我抬眼一看,只见他正望着床脚,神情十分古怪。

  “你干吗不想法睡一会儿?要吃药我会叫醒你的。”

  “我情愿醒着。”

  过了一会儿,他对我说,“要是你心烦就不用在这儿陪我,爸爸。”

  “我没心烦。”

  “不,我是说如果叫你心烦的话,就不用在这儿陪。”

  我以为他也许有点头晕,到了十一点我给他吃了医生开的药丸后就到外面去了一会儿。

  那天天气晴朗寒冷,地面上盖着一层雨夹雪都结成冰了,因此看上去所有光秃秃的树木,灌木,修剪过的灌木,全部草地和空地上面都涂上层冰。我带了一条爱尔兰长毛小猎狗顺那条路,沿着一条结冰的小溪散散步,但在光滑的路面上站也好,走也好,都不容易,那条红毛狗跳一下滑倒了,我也重重摔了两交,有一次我的枪都掉下来,在冰上滑掉了。

  一群鹌鹑躲在悬垂着灌木的高高土堤下,被我们惊起了,它们从土堤顶上飞开时我打死了两只。有些鹌鹑栖息在树上,但大多数都分散在一丛丛灌木林间,必须在长着灌木丛那结冰的土墩上蹦几下,它们才会惊起呢。你还在覆盖着冰的、富有弹性的灌木丛中东倒西歪,想保持身体重心时,它们就飞出来了,这时要打可真不容易,我打中了两只,五只没打中,动身回来时,发现靠近屋子的地方也有一群鹌鹑,心里很高兴,开心的是第二天还可以找到好多呢。

  到家后,家里人说孩子不让任何人上他屋里去。

  “你们不能进来,”他说,“你们千万不能拿走我的东西。”

  我上楼去看他,发现他还是我离开他时那个姿势,脸色煞白,不过由于发烧脸蛋绯红,象先前那样怔怔望着床脚。

  我给他量体温。

  “几度?”

  “好象是一百度,”我说。其实是一百零二度四分。

  “是一百零二度,”他说。

  “谁说的?”

  “医生说的。”

  “你的体温还好,”我说,“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不担心,”他说,“不过我没法不想。”

  “别想了,”我说,“别急。”

  “我不急,”他说着一直朝前看。显然他心里藏着什么事情。

  “把这药和水一起吞下去。”

  “你看吃了有什么用吗?”

  “当然有啦。”

  我坐下,打开那本《海盗集》,开始念了,但我看得出他没在听,所以我就不念了。

  “你看我几时会死?”他问。

  “什么?”

  “我还能活多久才死?”

  “你不会死的。你怎么啦?”

  “哦,是的,我要死了。我听见他说一百零二度的。”

  “发烧到一百零二度可死不了。你这么说可真傻。”

  “我知道会死的。在法国学校时同学告诉过我,到了四十四度你就活不成了。可我已经一百零二度了。”

  原来从早上九点钟起,他就一直在等死,都等了一整天了。

  “可怜的沙茨,”我说,“可怜的沙茨宝贝儿,这好比英里和公里。你不会死的。那是两种体温表啊。那种表上三十七度算正常。这种表要九十八度才算正常。”

  “这话当真?”

  “绝对错不了,”我说,“好比英里和公里。你知道我们开车时车速七十英里合多少公里吗?”

  “哦,”他说。

  可他盯住床脚的眼光慢慢轻松了,他内心的紧张也终于轻松了,第二天一点也不紧张了,为了一点小事,动不动就哭了。

  刘文澜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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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霍华德·派尔(1853-1911):美国作家、画家、插图家,为杂志工作多年,作品大多取材美国殖民地时期及内战时期史实及传说,除撰文外,并亲自作画。
两代父子
城里大街的中心地段,有一块命令车辆绕道行驶的牌子,可是车辆到此却都公然直穿而过;尼古拉斯·亚当斯心想那大概是修路工程已经完工,所以也就只管顺着那空落落的砖起的大街往前驶去。星期天来往车辆稀少,红绿灯却变来换去,弄得他还要停车,明年要是公家无力筹措这笔电费的话,这些红绿灯也就要亮不起来了。再往前去,是两排浓荫大树,这是标准的小城风光,假如你是当地人,常在树下散步,一定会从心底里喜爱这些大树的;只是在外乡人看来总觉得枝叶未免过于繁密,底下的房子不见天日,潮气太重。过了最后一幢住宅,便是那高低起伏、笔直向前的公路,红土的路堤修得平平整整,两旁都是第二代新长的幼树。这里虽不是他的家乡,但是仲秋时节驱车行驶在这一带,看看远近景色,也确实赏心悦目。棉花铃子早已摘完,垦地上已经翻种了一片片玉米,有的地方还间种着一道道红高粱。一路来车子倒也好开,儿子早已在身旁睡熟,一天的路程已经赶完,今晚过夜的那个城市又是他熟悉的,所以尼克现在满有心思看看玉米地里哪儿还种有黄豆,哪儿还种有豌豆,隔开多少树林子有一起垦地,宅子和杂用小屋离田地和林子有多远。他一路过去,心里还在琢磨在这儿打猎该如何下手。他每过一片空地都要打量一下飞禽野鸟会在哪儿觅食,会在哪儿找窝,暗暗估计到哪儿去找准能找到一大窝,鸟窜起来又会朝哪儿飞。

  要是打鹌鹑的话,一旦猎狗找到了鹌鹑,那你千万不能去把鹌鹑逃回老窝的路给堵住,要不然鹌鹑哄的一窜而起,会一股脑儿向你扑来,有的马上冲天直飞,有的从你耳边擦过,呼的一声掠过你眼前时,那身影之大可是你从来也没有见过的。要打的话只有一个好办法,那就是背过身子,等餉e鹑从你肩头上飞过,在停住翅膀快要斜掠入林的将下未下之际,瞄准开枪。这种打鹌鹑的窍门都是父亲教给他的,尼古拉斯·亚当斯不禁又怀念起父亲来了。一想起父亲,首先出现在眼前的总是那双眼睛。魁伟的身躯,敏捷的动作,宽阔的肩膀,弯弯的鹰钩鼻子,那老好人式的下巴底下的一把胡子,这些都还在其次——他最先想到的总是那双眼睛。两道眉毛摆好阵势,在前面构成了一道屏障,眼睛就深深的嵌在头颅里,仿佛是什么无比贵重的仪器,需得加以特殊的保护似的。父亲眼睛尖,看得远,比平常人来都要胜过许多,这一点是父亲的得天独厚之处。父亲的眼光之好,可以说不下于巨角野羊,不下于雄鹰。

  当年他常常跟父亲一起站在湖边(那时他自己的眼力也还极好),父亲有时会对他说:“对岸升旗了。”尼克却怎么也瞧不见旗子,更瞧不见旗杆。父亲接着又会说:“瞧,那是你妹妹多萝西。旗子就是她升上去的,这会儿她走上码头来了。”

  尼克隔湖望去,看见了对面那林木蓊郁的一长溜儿湖岸,那背后耸起的大树,那突出在里湖口的尖角地,那牧场一带的光洁的山冈,那绿树掩映下的他们家的白色的小宅子,可就是瞧不见旗杆,也瞧不见码头,看到的只是一弯湖岸,白茫茫的浅滩。

  “靠近尖角地那面的山坡上有一群羊,你看得见吗?”

  “看见了。”

  他只看见青灰色的山上有一块淡淡的白斑。

  “我还数得上来呢,”父亲说。

  父亲非常神经质,人只要有某一方面的官能超过了常人的需要,那就难免会有这种毛病。而且他还很感情用事,感情用事的人也往往总是这样,心肠虽狠,却常常受气。此外,他的倒霉事儿也挺多,这可不都是他自己招来的。人家做了个圈套,他去稍稍帮了点忙,结果倒反而落在这个圈套里送了命--其实在他生前他早就受够这帮子人形形色色的陷害了。感情用事的人就是这样,老是要受到人家的陷害。尼克现在还没法把父亲的事情写出来,那只能待之将来了,不过眼前这片打鹌鹑的好地方,倒使他又想起了他小时候心目中的父亲。那时有两件事他很感激父亲,这就是父亲教了他钓鱼,教了他打猎。在这两件事上父亲的见解是颇为精到的,虽然在有的问题上,比如在两性问题上,他的看法就没啥道理了,不过尼克觉得幸亏有道理的是前者而没道理的是后者,因为你的第一把猎枪总得有个来路,或是有人给你,或是有人帮你搞来让你使用,再说,要学打猎钓鱼也总得住在个有游鱼、有鸟兽的地方啊;他今年三十八岁了,爱钓鱼、爱打猎的劲头,至今还不下于当年第一次跟随父亲出猎的时候。他这股热情从不曾有过丝毫的衰减,他真感激父亲培养起了他这股热情。

  至于另一个问题,即父亲不在行的那个问题,那就不同了,此事无需他求,一切都是生而有之,人人都是无师自通,住在哪里也都是一个样。他记得很清楚,在这个问题上父亲给过他的知识总共只有两条。一次他们一起出去打猎,尼克在一棵青松上打中了一只红松鼠。松鼠着了伤,摔了下来,尼克过去一把抓住,没想到那小东西竟把他的拇指球咬了个对穿。

  “这下流的小狗日的!”尼克一边骂一边就把松鼠的脑袋啪的一声往树上砸去。“咬得我真够呛。”

  父亲看了一下说:“快用嘴吸吸,连血吐掉,回头到了家里再涂点碘酊。”

  “这小狗日的!”尼克又骂了一声。

  “你可知道狗日的是什么意思?”父亲问他。

  “一句平常的骂人话呗,”尼克说。

  “狗日的这个意思就是说人跟畜生乱交。”

  “人干吗要这样呢?”尼克说。

  “我也不知道,”父亲说。“反正这种坏事伤天害理。”那引起了尼克的胡思乱想,愈想愈觉得汗毛直竖,他一种种畜生想过来,觉得全不逗人喜爱,好象都不可能。父亲传给他的直截明白的性知识除此以外还有一桩。有一天早上,他看到报上刊载一条消息,说是恩立科·卡罗索①因犯诱奸罪②已被逮捕。

  “诱奸是怎么回事?”

  “这是种最最伤天害理的坏事,”父亲回答说。尼克便只好发挥他的想象,设想这位男高音名歌唱家见到一位女士,花容月貌大似雪茄烟盒子里画上的安娜·海尔德③,于是就手里拿了个捣土豆的家伙,对她做出了什么稀奇古怪、伤天害理的事来。尼克尽管心里相当害怕,不过还是暗暗打定主意,等自己年纪大了,至少也要这么来一下试试。

  在这方面父亲后来还补充了两点,一是手淫要引起眼睛失明、精神错乱,甚至危及生命,而宿娼则要染上见不得人的花柳病,二是要抱定宗旨,人家的事切不可去干预。不过话说回来,父亲的眼睛之好,确实是尼克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尼克非常爱他,从小就非常爱他。可是现在前后经过都看到了,他就是想起家运衰败前的那早年的岁月,心里也高兴不起来了。要是能写出来的话,倒也可以排遣开了。许多事情他一写出来,就都排遣开了。可是写这件事还为时过早。好多人都还在世。所以他决定还是换点别的事情想想。父亲的事情是无可挽回的了,他早已翻来复去想过多少回了。那殡仪馆老板在父亲脸上怎么化的妆,他都还历历在目,其他的种种光景也都记忆犹新,连遗下多少债务都还没有忘记。他恭维了殡仪馆老板几句。那老板相当得意,一副沾沾自喜的样子。其实父亲的最后遗容并不决定于殡仪馆老板的手艺。殡仪馆老板不过是看见有什么破绽败笔,便妙笔一挥把缺陷弥补了过去。父亲的相貌是长时期来在内外两方面因素的影响下逐步形成的,特别是到最后三年,就完全定了型了。此事说起来倒是很有意思,可是牵涉到在世的人太多,眼下还不便写出来。

  至于那种年轻人的事儿,那尼克还是在印第安人营地后面的青松林里自己开蒙的。他们的小宅子背后有一条小径,穿过树林可以直抵牧场,从牧场再转上一条蜿蜒曲折的路,穿过林中空地,便到了印第安人的营地。他真巴不得还能光着两只脚到那林间小径上去走上一回。小宅子背后也是起青松林,一进林子便是遍地腐熟的松针,倒地的老树都成了堆堆木屑,雷击劈开的长长的枝条儿象标枪一样挂在树梢。小溪上架着根独木桥,你要是踩一个空,桥下等着你的便是黑糊糊的淤泥。翻过一道栅栏,就出了树林子,这里阳光下的田野小道就是硬硬的了,田野里只剩些草茬,有的地方长着些小酸模草和天蕊花,左边有个泥水塘,那就是小溪的尽头,是个水鸟觅食的所在。牧场的水上冷藏所就盖在这小溪里。牲口棚下边有些新鲜的畜粪,另外还有一堆陈粪,顶上已经干结。再翻过一道栅栏,走过了从牲口棚到牧场房子的又硬又烫的小道,就是一条烫脚的沙土大路,一直通到树林边,中途又要跨过小溪,这回小溪上倒有一座桥,桥下一带长着些香莆,你晚上用鱼叉去捕鱼,就是用这种香莆浸透了火油,点着了做篝灯的。

  大路到了树林边就向左一拐,绕过林子上山而去,这时就得另走一条宽阔的粘土碎石子路进入林子。上有树荫,路踩上去是凉凉的,而且路也特别开阔,因为印第安人剥下的青松皮得往外拖运。青松皮叠得整整齐齐,一长排一长排堆在那儿,顶上另外再盖上树皮,看去真象房子一样。砍倒了树剥去了皮,剩下那粗大的黄色的树身,就都扔在原处,任凭在树林子里枯烂,连树梢头的枝叶都不砍掉,也不烧掉。他们要的就是树皮,剥下来好卖给波依恩城的厂;一等冬天湖上封冻,就都拉到冰上,一直拖到对岸。所以树林就一年稀似一年,那种光秃秃、火辣辣、不见绿荫、但见满地杂草的林间空地,地盘却愈来愈大了。

  不过在当时那里的树林还挺茂密,而且都还是原始林,树干都长到老高才分出枝丫来,你在林子里走,脚下尽是一片褐色的松软的松针,干干净净,没有一些乱丛杂树,外边天气再热,那里也是一片阴凉。那天他们三个就靠在一棵青松的树干上,那树干之粗,超过了两张床的长度。微风在树顶上拂过,漏下来斑驳荫凉的天光。比利说了:

  “你还要特萝迪吗?”

  “特萝迪你说呢?”

  “嗯哈。”

  “那咱们去吧。”

  “不,这儿好。”

  “可比利在……”

  “那有什么。比利是我哥哥。”

  后来他们三个就又坐在那里,静静的听,枝头高处有一只黑松鼠,却看不见。他们就等着这小东西再叫一声,只要它一叫,一竖尾巴,尼克看见哪儿有动静,就可以朝哪儿开枪。他打一天猎,父亲只给他三发子弹,他那把猎枪是二十号单筒枪,枪筒挺长。

  “这王八蛋一动也不动,”比利说。

  “你打一枪,尼盖。吓吓它。等它往外一逃,你就再来一枪,”特萝迪说。她难得能说上这样几句连贯的话。

  “我只有两发子弹了,”尼克说。

  “这王八蛋,”比利说。

  他们就背靠大树坐在那儿,不作声了。尼克觉得肚子饿了,心里却挺快活。

  “埃迪说他总有一天晚上要跑来跟你妹妹多萝西睡上一觉。”

  “什么?”

  “他是这么说的。”

  特萝迪点了点头。

  “他就想来这一手,”她说。埃迪是他们的异母哥哥,今年十七岁。

  “要是埃迪·吉尔贝晚上敢来,胆敢来跟多萝西说一句话,你们知道我要拿他怎么着?我就这样宰了他。”尼克把枪机一扳,简直连瞄也不瞄,就是叭的一枪,把那个杂种小子埃迪·吉尔贝不是脑袋上就是肚子上打了个巴掌大的窟窿。

  “就这样。就这样宰了他。”

  “那就劝他别来,”特萝迪说。她把手伸进了尼克的口袋。

  “得劝他多小心点,”比利说。

  “他是个吹牛大王。”特萝迪的手在尼克的口袋里摸了个遍。”可你也别杀他。杀了他要惹大祸的。”

  “我就要这样宰了他,”尼克说。埃迪·吉尔贝躺在地上,胸口打了个大开膛。尼克还神气活现地踏上了一只脚。

  “我还要剥他的头皮,”他兴高采烈地说。

  “那不行,”特萝迪说。“那太恶心了。”

  “我要剥下他的头皮给他妈送去。”

  “他妈早就死了,”特萝迪说。“你可别杀他,尼盖。看在我的份上,别杀他了。”

  “剥下了头皮以后,就把他扔给狗吃。”

  比利可上了心事。“得劝他小心点,”他闷闷不乐地说。

  “叫狗把他撕得粉碎,”尼克说。他想起这个情景,得意极了。把那个无赖杂种剥掉了头起以后,他就站在一旁,看那家伙被狗撕得粉碎,他连眉头都没皱一皱,正看着,忽然一个踉跄往后倒去,靠在树上,脖子被紧紧勾住了--原来是特萝迪搂住了他,搂得他气都透不过来了,一边还在那里嚷嚷:“别杀他呀!别杀他呀!别杀他呀!别杀!别杀!别杀!尼盖!尼盖!尼盖!”

  “你怎么啦?”

  “别杀他呀。”

  “非杀了他不可。”

  “他是吹吹牛罢了。”

  “好吧,”尼盖说。“只要他不上门来,我就不杀他。快放开我。”

  “这就对了,”特萝迪说。“你现在有没有意思?我现在倒觉得可以。”

  “只要比利肯走开点儿。”尼克杀了埃迪·吉尔贝,后来又饶他不死,自以为男子汉大丈夫不过如此。

  “你走开点儿,比利。你怎么老是死缠在这儿。走吧走吧。”

  “王八蛋,”比利骂了一声。“真把我烦死了。咱们到底算来干啥?是来打猎还是怎么着?”

  “你把枪拿去吧。还有一发子弹。”

  “好吧。我管保打上一只又大又黑的。”

  “一会儿我叫你,”尼克说。

  过了好大半天,比利还没有回来。

  “你看我们会生个孩子出来吗?”特萝迪快活地盘起了她那双黝黑的腿,挨挨擦擦地偎在尼克身边。尼克却不知有什么心思牵挂在老远以外。

  “不会吧,”他说。

  “不会?不会才怪呢。”

  他们听见比利一声枪响。

  “不知他打到了没有。”

  “管他呢,”特萝迪说。

  比利从树行子里走过来了,枪挎在肩上,手里提着只黑松鼠,抓住了两只前脚。

  “瞧,”他说。“比只猫还大。你们完啦?”

  “你在哪儿打到的?”

  “那边。看见它逃出来,就打着了。”

  “该回家啦,”尼克说。

  “还早哪,”特萝迪说。

  “我得回去吃晚饭。”

  “那好吧。”

  “明天还打猎吗?”

  “行。”

  “松鼠你们就拿去吧。”

  “好。”

  “吃过晚饭还出来吗?”

  “不了。”

  “觉得没什么吧?”

  “没什么。”

  “那好。”

  “在我脸上亲亲,”特萝迪说。

  这会儿尼克开着汽车行驶在公路上,天色快就要黑了来了,他还一直在那里想父亲的事。一到黄昏,他可就不会再想父亲了。每天一到黄昏,尼克就不许别人来打搅了,他要是不能清清静静过上一晚;就会觉得浑身不对劲儿。他每年一到秋天或者初春,就常常会怀念父亲,或是因为看见大草原上飞来了小鹬,看见地里架起了玉米堆,或是因为看见了一泓湖水,有时哪怕只要看见了一辆马车,或是因为看见了雁阵,听见了雁声,或是因为隐蔽在水塘边上打野鸭,想起了有一次大雪纷飞,一头老鹰从空而降来抓布篷里的野鸭仔子,拍了拍翅膀正要窜上天去,却不防让布篷勾住了爪子。他只要走进荒芜的果园,踏上新耕的田地,到了树丛里,到了小山上,他只要踩过满地黄叶,只要一劈柴,一提水,一走过磨坊、榨房、④水坝,特别是只要一看见野外烧起了篝火,父亲的影子总会猛一下子出现在他眼前。不过他住过的一些城市,父亲却没有见识过。从十五岁其他就跟父亲完全分开了。

  寒冬天气父亲胡须里结着霜花,一到热天却又汗出如浆。他喜欢顶着太阳在地里干活,因为这本不是他的份内事,他就是爱干些力气活儿--那尼克可就不爱。尼克热爱父亲,却讨厌父亲身上的那股气味。一次父亲有一套衬衣缩得自己不能再穿了,就叫他穿,他穿着觉得直恶心,就脱下来扔在小溪里,上面用两块石头压住遮好,只说是弄丢了。父亲叫他穿上的时候,他对父亲说过那有股味儿,可父亲说衣服才洗过。衣服也确实是才洗过。尼克请他闻闻看,父亲生了气,拿起来一闻,说满干净,满清香。等到尼克钓鱼回来,身上的衬衣已经没了,说是给他弄丢了--就为撒了这个谎,结果挨了一顿鞭子。

  事后,他就把猎枪上了子弹,扳起枪机,坐在小柴间里,柴间的门开着,从门里可以看见父亲坐在门廊的纱窗下看报,他心里想:“我一枪可以送他去见阎王。我打得死他。”到最后他的气终于消了,可想起这把猎枪是父亲给的,还是觉得有点恶心。于是他就摸黑走到印第安人的营地上,去散散这股气味。家里只有一个人的气味他不讨厌,那就是妹妹。跟别人他就压根儿避不接触。等到他抽上了香烟,他那个鼻子可就不那么尖了。这倒是件好事。捕鸟猎犬的鼻子愈尖愈好,可是人的鼻子太尖就未必有什么好。

  “爸爸,你小时候常常跟印第安人一块儿去打猎,你们是怎么打的呀?”

  “这怎么说呢。”尼克倒吃了一惊。他没有注意到孩子已经醒了。他看了看坐在身边的孩子。他已经进入了独自一人的境界,其实这孩子却睁大了眼在他身边。也不知道孩子醒了有多久了。”我们常常去打黑松鼠,一打就是一天,”他说。“父亲一天只给我三发子弹,他说要这样才能把打猎的功夫学精,小孩子拿了枪噼噼啪啪到处乱放,是学不到本领的。我就跟一个叫比利·吉尔贝的小伙子,还有他的妹妹特萝迪,一块儿去打。有一年夏天,我们差不多天天都去。”

  “真怪,印第安人也有叫这种名字的。”

  “可不,”尼克说。

  “跟我说说,他们是什么样儿的?”

  “他们是奥杰布华族人,”尼克说。“人都是挺好的。”

  “跟他们做伴,有趣儿吗?”

  “这怎么跟你说呢,”尼克·亚当斯说。难道能跟孩子说就是她第一个给了他从未有过的乐趣?难道能对孩子提起那丰满黝黑的大腿,那平滑的肌肤,那结实的小小的奶子,那搂得紧紧的胳臂,那活灵的舌尖,那迷离的双眼,那嘴里的一股美妙的味儿?难道能讲随后的那种不安,那种亲热,那种甜蜜,那种滋润,那种温存,那种体贴,那种刺激?能讲那种无限圆满、无限完美的境界,那种没有穷尽的、永远没有穷尽的、永远永远也不会有穷尽的境界?可是这些突然一下子都结束了,眼看一只大鸟就象暮色苍茫中的猫头鹰一样飞走了--只是树林子里还是一派天光,留下了许多松针还粘在肚子上。真是刻骨难忘啊,以后你每到一个地方,只要那儿住过印第安人,你就嗅得出他们留下过踪迹,空药品的气味再浓,嗡嗡的苍蝇再多,也压不倒那种香草的气息,那种烟火的气息,还有那另外一种新剥貂皮似的气息。即便听到了挖苦印第安人的玩笑话,看到了苍老干枯的印第安老婆子,这种感觉也不会改变。也不怕他们身上渐渐带上了一股令人作呕的香味。也不管他们最后干上了什么营生。他们的归宿如何并不重要。反正他们的结局全都是一样。当年还不错。眼下可不行了。

  再拿打猎来说吧。打下一只飞鸟,跟打遍天上的飞鸟其实还不是一回事?鸟儿虽然有形形色色,飞翔的姿态也各各不同,可是打鸟的快乐是一样的,打头一只鸟好,打末一只鸟又何尝不好。他能够懂得这一点,实在应该感谢父亲。

  “你也许不会喜欢他们,”尼克对儿子说。“不过我觉得他们是挺惹人喜爱的。”

  “爷爷小时候也跟他们在一块儿住过,是吗?”

  “是的。那时我也问过他印第安人是什么样儿的,他说印第安人有好多是他的朋友。”

  “我将来也可以去跟他们一块儿住吗?”

  “这我就说不上了,”尼克说。“这是应该由你来决定的。”

  “我到几岁上才可以拿到一把猎枪,独自个儿去打猎呀?”

  “十二岁吧,如果到那时我看你做事小心的话。”

  “我要是现在就有十二岁,该有多好啊。”

  “反正那也快了。”

  “我爷爷是什么样儿的?我对他已经没啥印象了,就还记得那一年我从法国来,他送了一把气枪和一面美国国旗给我。他是什么样儿的?”

  “他这个人可怎么说呢?打猎的本领了不起,捕鱼的本领也了不起,还有一双好眼睛。”

  “比你还了不起吗?”

  “他的枪法要比我强得多了,他的父亲也是一个打飞鸟的神枪手。”

  “我就不信他会比你还强。”

  “喔,他可强着哩。他出手快,打得准。看他打猎,比看谁打猎都过瘾。他对我的枪法是很不满意的。”

  “咱们怎么从来也不到爷爷坟上去祷告祷告?”

  “咱们的家乡不在这一带。离这儿远着哪。”

  “在法国可就没有这样的事情。要是在法国咱们就可以去。我想我总应该到爷爷坟上去祷告祷告。”

  “改天去吧。”

  “以后咱们可别住得那么远才好,要不,将来我到不了你的坟上去祷告,那怎么行呢。”

  “那以后再瞧着办吧。”

  “你说咱们大家都葬在一个方便的地方行不行?咱们都葬在法国吧。葬在法国好。”

  “我可不想葬在法国,”尼克说。

  “那也总得在美国找个比较方便的地方。咱们就都葬在牧场上,行不行?”

  “这个主意倒不坏。”

  “这样,我在去牧场的路上,也可以在爷爷坟前顺便停一停,祷告一下。”

  “你倒想得挺周到的。”

  “唉,爷爷坟上连一次也没去过,我心上总觉得不大舒坦啊。”

  “咱们总要去一次的,”尼克说。“放心吧,咱们总要去一次的。”

  蔡 慧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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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恩立科·卡罗索(1873-1921):意大利著名男高音歌剧演员,纽约大都会歌剧院的“明星”。

  ②原文mashing,在土语中作“诱奸”解,在普通英语中则是“将(土豆)捣成泥”的意思,所以尼克有下面的联想。

  ③安娜·海尔德(1873-1918):出生在法国的女歌唱家、歌剧演员,长期在美国演出,以容貌美丽著称。

  ④榨苹果汁的作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