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嗨网首页>书籍在线阅读

命运攸关的时刻

  
选择背景色: 黄橙 洋红 淡粉 水蓝 草绿 白色 选择字体: 宋体 黑体 微软雅黑 楷体 选择字体大小: 恢复默认

命运攸关的时刻_斯蒂芬·茨威格
作者序
没有一个艺术家平日一天二十四小时始终是艺术家的,艺术家创造的重要的一切,恒久的一切,总是只在罕有的充满灵感的时刻完成的。我们视为古往今来最伟大的诗人和表演家的历史亦复如此,她绝不是不息的创造者。在这歌德敬畏地称之为“上帝神秘的作坊”的历史里,平淡无奇、无足轻重之事多如牛毛。这里,玄妙莫测、令人难忘的时刻至为罕见,此种情形,在艺术上、生活上也是随处皆然。她往往仅仅作为编年史家,漠然而不懈地罗列一个个事实,一环又一环地套上那纵贯数千年的巨大链条。因为绷紧链条也要有准备的时间,真正的事件均有待于发展。……人世间数百万个闲暇的小时流逝过去,方始出现一个真正历史性的时刻,人类星光璀璨的时辰。

倘若艺术界出现一位天才,此人必千载不朽;倘若出现这样一个决定命运的历史性时刻,这一时刻必将影响数十年乃至数百年。此时,无比丰富的事件集中发生在极短的时间里,一如整个太空的电聚集于避雷针的尖端。平素缓慢地先后或平行发生的事件,凝聚到决定性的惟一的瞬间:……它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一个民族的存亡,甚至于全人类的命运。

一个影响至为深远的决定系于惟一的一个日期,惟一的一个小时,常常还只系于一分钟,这样一些戏剧性的时刻,命运攸关的时刻,在个人的生活上,在历史的演进中,都是极为罕见的。这里,我试图描述极不同的时代、极不同的地域的若干这类星光璀璨的时辰,我之所以这样称呼它们,乃是因为它们有如星辰放射光芒,而且永恒不变,照亮空幻的暗夜。对书中描述的事件与人物心理的真实性,绝无一处企图借笔者的臆想予以冲淡或加强,因为历史在她从事完美塑造的那些玄妙的瞬间,是无需乎他人辅助的。历史作为诗人、作为戏剧家在行事,任何诗人都不应企图超越她。

潘子立译

拜占庭的陷落
一四五三年五月二十九日

认识到危险

一四五一年二月五日,一名密使来到小亚细亚,给穆拉德苏丹的长子,二十一岁的马霍梅特注送来其父辞世的消息。狡黠而精力充沛的君侯闻讯之后,不同他的大臣和幕僚打声招呼便飞身跃上骏马,狠命鞭打胯下纯种良驹,疾驰一百二十英里直抵博斯普鲁斯海峡,随即渡过海峡在加里波利半岛踏上欧洲海岸。到了那里,他才向他的亲信透露其父的死讯。为了将任何觊觎王位的图谋粉碎在萌芽状态,他率领一支精兵前往亚德里亚堡注。他果然被尊为奥斯曼的国君,并无人表示异议。马霍梅特即位后的第一个行动就显示出他极其果断残忍。为了消灭同血缘的对手,免除后患,他命人将未成年的胞弟溺死在浴池里,随即又叫被他收买来干这桩勾当的凶手紧跟被害者之后一命归阴——这也证明他事有预谋,狡诈野蛮。

这个年纪轻轻、性情暴烈又有名望欲的马霍梅特嗣继比较小心谨慎的穆拉德,当上了土耳其苏丹,这消息使拜占庭惊恐万分。由于有成百个暗探,人们知道这个虚荣心很重的人曾经发誓要占领一度成为世界中心的拜占庭,又知道他虽年轻,却为其平生宏图日夜思虑谋略;同时,所有报告一致称这位新君具有卓越的军事和外交才能。马霍梅特集两种类型的品格于一身:既虔诚又残暴;既热情又阴险;既有教养,酷爱艺术,能阅读用拉丁文写的恺撤和其他古罗马人物的传记,同时又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野蛮人。此人长着一对忧郁的细眼睛,尖尖的线条分明的鹦鹉鼻子。他证明自己一身而三任:不知疲倦的工人,凶悍勇猛的战士,厚颜无耻的外交家。所有这一切危险的力量全都为了实现一个思而集中在一起:他的祖父巴亚采特和他的父亲穆拉德曾经让欧洲领教过新土耳其民族的军事优势,马霍梅特决心远远超过他先祖的功业。人们知道,人们感觉到,他的第—个打击目标必将是君士坦丁注和查士丁尼注皇冠上硕果仅存的璀璨宝石——拜占庭。

对一只坚定的手来说,这颗宝石确实是没有保护的,近在咫尺,伸手可及,拜占庭帝国,也就是东罗马帝国,它的疆域一度宽广无垠,从波斯直至阿尔卑斯山,又延伸到亚洲的荒野。那是一个费时数月也难以从一端到达另一端的世界帝国,如今步行三小时,便可横越全境:可怜盛极一时的拜占庭帝国,只剩下个没有身躯的脑袋,没有国土的首都;甚至君士坦丁堡这个古老的拜占庭帝国的京城本身,属于巴西列乌斯皇帝注的也就只有今天斯坦波尔注这弹丸之地,加拉太注已落入热那亚人之手,城墙外面的土地尽属土耳其人所有;末代皇帝的帝国只有一个小碟子那么大,正好有一座环形大墙,把教堂、宫殿和杂乱无章的住宅围在里面,人们就管这叫拜占庭。从前,该城一度被十字军士兵洗劫一空,瘟疫肆虐,十室九空,为抵御诺曼民族的不断侵扰疲于奔命,又因民族不和,宗教纠纷而陷于四分五裂,因而该城既不能组建军队,又缺乏依靠自己力量抗击敌人的英勇气概。敌人早已将它团团围困;拜占庭末代皇帝君士坦丁·德拉加塞斯的紫袍无非是一袭清风织就的大衣,他的皇冠不过是命运的戏弄。然而,恰恰因为拜占庭业已陷入土耳其人的重围,又由于它与西方世界有千年之久的共同文化而被视为神圣,因而对欧洲来说,拜占庭乃是欧洲荣誉的象征;只有罗马天主教国家同心协力保护这个业已倒塌的东方最后堡垒,圣索非亚——东罗马教的最后、又是最美丽的大教堂才能继续成为信仰的殿堂。

君士坦丁立即认识到这一危险。尽管马霍梅特侈谈和平,他却怀着不难理解的恐惧接连遣使前往意大利,或觐见教皇,或赴威尼斯、热那亚,要求他们派遣大型木战舰,出兵相助。但罗马犹豫不决,威尼斯同样如此。因为东西方信仰之间古老的神学鸿沟注,依然未能弥合。希腊教会憎恶罗马教会,希腊教会大主教拒不承认教皇为至高无上的大主教。鉴于土耳其人的威胁,虽然在费尔拉拉和佛罗伦萨的两次教法会议上通过了两大教会重新联合的决定,保证在反抗土耳其人的斗争中向拜占庭提供援助,然而拜占庭一感到自己并非危在旦夕,希腊教的高级教会会议便拒绝使条约生效;直到这时,马霍梅特当上了苏丹,危难才折服正统观念的偏执:拜占庭在遣使赴罗马求救的同时,带去了让步的信息。于是士兵和军需运上了木制大型战舰,教皇特使另乘一船同时起航,以便举行西方两大教会和解的庄严仪式,并向世界宣告:谁进攻拜占庭,就是向联合起来的教挑战。i和解的弥撒

十二月的那一天,在富丽的长方形教堂举行庆祝和解的盛典,场面确很壮观。在今天的清真寺里,我们决难想象那里昔日华美的大理石、豪华的镶嵌艺术、稀世奇珍、珠光宝气是何等气派!君士坦丁皇帝巴西列乌斯在帝国全体显贵簇拥下亲临教堂,以他的皇冠为永恒的和睦充当至高无上的佐证。巨大的厅堂人头涌涌,无数烛光将大厅照耀通明;罗马教皇的特使伊西多鲁斯和希腊教大主教格雷戈里乌斯亲如兄弟,一起在祭坛前做弥撒;在这座教堂里,祈祷词中第一次出现了教皇的名字,拉丁语和希腊语同时吟唱的虔诚歌声第一次升上不朽的大教堂的圆形穹窿,斯皮里迪翁的圣体由言归于好的两大教会神职人员庄严地抬进来。东方和西方,一种信仰和另一种信仰似乎永远结合在一起,经过多年罪恶的争吵,欧洲的思想,西方的意识,终于再度占了上风。

然而历史上理智与和解的瞬间总是短暂而易逝的。就在教堂里不同语言的声音在共同的祈祷中虔诚结合的当儿,博学的教士盖纳迪奥斯已在修道院外面一间房间里激烈攻讦操拉丁语的人,抨击对真正信仰的背叛;没等理智织就和平的纽带,它已被狂热撕得粉碎。说希腊语的教士不愿真正俯首臣服,同样,地中海彼岸的朋友们也他们许诺的援助遗忘殆尽,只派来几条木制战舰,几百士兵。这座孤城最终还得听凭命运摆布。战争开始

世上的暴君,若准备打一场战争,不到万事俱备,总是要侈谈和平的。马霍梅特登基之时,也正是以最娓娓动听、令人宽慰的词句接待君士坦丁皇帝的使节;他以神和先知的名义,以天使和《可兰经》的名义在大庭广众之前信誓旦旦,表示决心恪守和巴西列乌斯签订的和约。同时,诡计多端的苏丹又同匈牙利人和塞尔维亚人签订双边中立协议,为期三年——这正是他要不受干扰地攻占拜占庭所需的那三年。马霍梅特允诺、发誓要维持和平的话说够了,便背信弃义;挑起战争。

直到这时,土耳其人只占有博斯普鲁斯海峡的亚洲海岸,拜占庭的海船可以自由通过海峡,进入它的谷仓——黑海。此时马霍梅特不说明任何理由便下令在欧洲岸边鲁米里·希萨尔附近建造一座要塞,扼守这一海上通道。那里正是海峡最窄的地段,当年波斯人统治时期,英勇的薛克斯注就在这里渡过海峡。一夜之间,几千几万掘土工人登上条约规定不许建造要塞的欧洲岸边(但对迷信暴力者一纸空文算得了什么?),他们以掠夺周围地里的庄稼为生。为了取得强行修建要塞所需的石料,他们不但拆毁民房,还拆毁古老闻名的圣米哈埃尔斯教堂;苏丹亲自指挥修建工程,昼夜不停施工,拜占庭无可奈何地眼睁睁看着人家违约卡死它通向黑海的自由通道。首批船舶要通过迄今自由航行的海面,未经宣战即遭袭击,初次武力试验既已成功,不久,一切伪装自属多余。一四五二年八月,马霍梅特召集文官武将,公开宣布进击并占领拜占庭的意图。宣布不久,暴力行动便告开始;传令官被派往土耳其帝国各地征集兵丁,一四五三年四月五日,望不到尽头的奥斯曼军队犹如猝然袭来的大海怒潮,铺天盖地向拜占庭平原压过来,直抵拜占庭城下。

苏丹装束华丽,策马奔驰在部队前列,以便在吕卡斯城门对面架设帐篷。他命人在地上铺开祈祷用的地毯,然后在大本营前面升起君主旗。他跣足上前,面向麦加行三鞠躬,额头触地,在他后面,数万大军朝同一个方向,一齐深深鞠躬,以同一个节奏向安拉诵出同一祷词,祈求他赐予他们力量和胜利。这场面确实是够壮观的。祈祷完毕,苏丹站起。卑恭者重又成为挑战者,上帝的仆人重又成为统帅和士兵,他的传令使匆匆穿越整个营盘,在鼓声和长号声伴随下反复宣告:“围城开始了!”l城墙与大炮

此时的拜占庭只拥有一种力量,这就是它的城墙。它那一度囊括世界的往昔,一个比较伟大、比较幸福的时代留给它的就只有这么点儿遗产。这座城市呈三角形,有三重铁甲护卫。它南临马尔马拉海,北濒金角湾,掩护南北两侧翼的围墙虽不甚高,却很坚固;与此相反,面对开阔陆地的泰奥多西城墙巍然耸立。昔日君士坦丁皇帝由于认识到未来的危险,用方石块绕拜占庭砌了一道围墙,尤斯蒂尼安继续扩建、加固;但直到泰奥多西乌斯方才这长达七公里的大墙建成为名副其实的要塞。时至今日,爬满长春藤的大墙遗迹尚可为其方石的威力作证。这座环形大墙雄伟壮观,上有城垛、枪眼,外有护城壕沟,高高的四方形瞭望塔昼夜瞭望,两三道城墙并列,干余年来,历代皇帝一再加固、重修,当时堪称固若金汤,实是尽善尽美的象征。这些方石曾经嘲笑过放肆地蜂拥而来的野蛮人游牧民族,嘲笑过土耳其军队,今天也还在嘲至今发明的一切战争工具,古代破城器、攻城车的石弹,甚至十六世纪的野战重炮和臼炮的炮弹也无力地从挺直的城墙反弹回去,泰奥多西大墙护卫下的君士坦丁堡比任何欧洲城市都更坚不可摧。

马霍梅特比谁都了解这几堵城墙和它们的威力。几个月来,无论梦中或是夜半醒来,他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有一事:攻占这几道不可攻克的城墙,摧毁这几道坚不可摧的城墙。他的案头有成堆的敌方堡垒的图样、尺寸、平面图,他对大墙前后每一块高坡、每一处洼地、每一条河流走向,全都了如指掌,他的工程人员同他一道细致地考虑了每一个细节。然而令人失望:他们都计算过了,迄今使用的大炮无法摧毁泰奥多西城墙。

这就是说,必须建造威力更大的大炮!比战争艺术迄今所知的更长、射程更远、打击力更强的大炮!要用更坚硬的石料做炮弹,要比已经造成的一切炮弹更沉重,更有毁灭性,更有破坏力!必须组建一支新的炮兵来对付这堵难以靠近的城墙,舍此而外,别无他法,马霍梅特表示不惜任何代价,一定要得到这种新的攻击手段。

不惜一切代价——这类口号往往能够唤醒创造力和推动力。于是,在苏丹宣战后不久,创造才能与丰富经验都够得上举世无双的大炮铸造师,匈牙利人乌尔巴斯应运而至。此人虽说是个教徒,不久前还在为君士坦丁皇帝效力;他料想凭借自己的技艺,可以接受更艰巨的任务,博取马霍梅特重金酬谢,于是声称倘若拥有无限的手段,他便能铸造一尊世人从未见过的极大的大炮。他的预期正确无误。就像那些只被某件事迷住心窍的人一样,无论花费多少钱财,苏丹都不认为代价过高。他立即下令拨给工匠人等,要多少人给多少人,成千辆手推车将矿砂运往亚得里亚堡;铸炮匠费时三月,艰苦备尝,准备好一个粘土模型,用一种秘法使粘土硬化,然后便是炽热的金属熔液令人激动的浇铸。铸造成功了。敲掉泥模,露出世人迄今见所未见的硕大无朋的炮筒,使之冷却。试炮前,马霍梅特派出传令兵晓谕全城孕妇。随着轰雷似的震天巨响,火光闪耀的炮口吐出巨大石弹,仅仅试炮一发,便轰破城墙。马霍梅特当即下令照此特大尺寸铸造装备一支炮队的全数大炮。

希腊作家惊恐地称之为第一台巨型“投石机”的这尊大炮将近顺利竣工了。但还有更难办的问题:如何将这龙形金属怪物拖过整个色雷斯,直抵拜占庭城下呢?无比艰辛的途程开始了。一整支民伕,一整支军队拖着这个僵硬的长颈庞然大物跋涉两个月之久。几队骑兵在前开路,不断巡逻,以防这宝贝遭到袭击。在他们后面,几百也许几千挖土工为运输这个超重怪物日夜不停整修道路,路修好才几个月,这怪物走过又坏了。用一百头公牛拉车,巨大金属管的重量均匀分布在车轴上,如同奥伯里斯克从埃及向罗马的漫游;二百个大汉在两边小心扶持这根因自身重量而左右摇摆的金属管,同时,五十名车侠和木匠不停忙碌着倒换圆滚木,给滚木涂油,加固支柱,铺垫路面;不难设想,这支运输队只能用水牛走路那样缓慢的速度一步一步为自己开辟道路,穿过草原,越过山冈。村民大为惊奇,纷纷在这金属怪物面前画起十字,它像战神由它的仆人和祭司从一个国度运往另一国度;过了不久,用同样的泥模子、同样的方法浇铸成的兄弟又被运往前线;人的意志又一次使不可能的事情成为可能。已经有二三十只这样的庞然大物冲着拜占庭张开它们乌黑浑圆的大口;重炮载入了战争史,东罗马皇帝的千年古城墙和新苏丹的新大炮之间的决战开始了。又一次希望

古代巨炮闪光的咬啮缓慢地,顽强地,但又不可抗拒地摧毁拜占庭的城墙。起先一门巨炮只能打六七发炮弹,但苏丹的新炮与日俱增,每次炮轰,总在将塌的石墙上打开新的缺口,硝烟弥漫,碎石横飞,缺口虽然在夜里又被困守者用越来越可怜的木栅、土块堵上了,但他们守卫的已非昔日牢不可破的城墙。大墙后面的八千人恐怖地默想穆罕默德二世的十五万大军向这岌岌可危的堡垒发起决定性攻击的决定性时刻。是时候了,欧洲、教该记起它的承诺了;一群群妇女带着孩子从早到晚跪在教堂里收藏圣徒遗物的柜子前面,瞭望塔上的哨兵日夜瞭望,但愿布满土耳其舰只的马尔马拉海上终于出现教皇和威尼斯答应派出的后续舰队。

一个信号终于在四月二十日凌晨三时许闪现了。有人望见远处的帆影。不是魂牵梦萦的教国家的强大舰队,不,但总归是舰只:三艘热那亚大船凭借风力缓缓驶来,第四艘是一条小一些的拜占庭运粮船,夹在三条大船中间受它们护卫。整个君士坦丁堡欢欣鼓舞,人们立即聚集到临海的壁垒,欢迎援军到来。就在这时,马霍梅特跃上马背,从他的帅帐风驰电掣般向土耳其舰队停泊的海港狂奔而去,下令不惜任何代价,务必阻拦热那亚船只,不使进入拜占庭海港金角湾。

土耳其舰队有一百五十艘战船,都是比较小的,数千只船桨立即伸进大海,哗啦哗啦划水前进。这一百五十艘中古时期的帆船在钩爪锚、投火器、射石机掩护下,奋力接近四艘意大利战斗帆船。风大船快,四条大船超越了矢石齐发、喊声大作的土耳其小船。它们不把这些攻击者放在眼里,扯满风帆,堂堂皇皇地驶向安全的金角湾,那里从斯坦波尔直至加拉太的著名铁链将长期保护它们不受任何攻击。此时,这四条战斗帆船离它们的目的地已经很近:大墙上的数千人已能看清船上人员的面目,男男女女已跪倒在地,为光荣的拯救感谢上帝和圣徒,为了迎接前来解围的援军船只,海港已响起铁链的丁当声。

这时忽然发生一件可怕的事情,风突然停了。在距离安全的海港只有百米之遥的地方,四条帆船像被磁铁吸住,一动也不动。敌军的小船发出狂野的欢呼声,全体蜂拥而上,向四条大船猛扑过来,这几条船犹如四座塔楼瘫在海面,无法动弹。十六桨艇犹如猎犬紧紧咬住大船,人们用钩爪锚钩住大船的船帮,用利斧砍船,要把它凿沉,一队队士兵抓着船锚链索向上攀援,朝船帆投掷火炬和着火物,使它烧毁。土耳其无敌舰队的司令驾着他自己的旗舰猛冲过来,要从侧面撞沉运粮船;两艘舰只很快就像两个拳击手一样扭打在一起。头顶铁盔的热那亚水兵起初从高高的船舷还能抵挡攀登上的敌兵,用钩、石块和火击退进攻者。但这场搏斗注定要很快结束。众寡悬殊。热那亚船只危在旦夕。

对作壁上观的几千人来说,这是多么惊心动魄的一幕啊!从前民众在竞技场从很近的距离兴致勃勃地观看血腥搏斗,如今他们痛苦万分地从近距离亲眼观察一场海战,观看他们一方的人似乎不可避免的结局。因为至多只需两个小时,四条大船就要在海上竞技场屈服于敌手。援救者来了也没用,没用!君士坦丁堡城墙上绝望的希腊人离他们的兄弟也就只有扔一块石头能达到的那么远,他们站着,攥紧拳头,高声呼喊,怒火满腔而无能为力,对前来拯救他们的人不能有所帮助。有些人作出种种狂野的姿态,激励战斗中的朋友们。另外一些入朝天上举起双手,向和大天使米哈埃尔,向数百年来庇佑他们的所有教会和修道院的圣徒祈祷,祈求他们显示神功。但在对岸加拉太附近,土耳其人也在等候,呐喊,以同样的祈祷胜利:海洋已经成为比武场,一场海战已经成了古罗马斗士的角斗。苏丹策马亲临督战。他在一群高级将领簇拥下催马直下海滩,海水打湿了他的上衣,他双手围成传声筒,愤怒叫喊,向他的将士下达命令:不惜任何代价攻占这几条罗马天主教的船只。若有一只大桡战舰被击退,他总要怒骂不止,挥舞弯刀,威胁他的舰队司令:“打不胜不要活着回。”

四艘援军海船仍然坚持战斗。但是战斗已近尾声,用以击退土耳其大桡战舰的投石弹即将告罄,水兵们同比自己强大五十倍的敌人苦战数小时,都已手臂酸软无力。白昼将尽,地平线上,红日西沉。再过一个钟头,这几条船必将丧失抵抗力,到那时候,即便不沦入土耳其人之手,也会被海潮冲到加拉太后面土耳其人占领的岸边。完了,完了,完了!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点什么。号啕大哭、怨天尤人、心中绝望的拜占庭人感到仿佛出现了奇迹。忽然,响起轻微的飒飒声,一下子起风了。四艘大船疲软的船帆顿时鼓得又圆又大。风,人们渴念的风,祈求的风,又再苏醒了!木战舰的船头凯旋式地向上昂起,蓦然起动,一个猛冲,把包围它的小船甩在后面。它们自由了,它们得救了。这时,城墙上的数千人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第一艘大船,第二艘大船,第三艘,第四艘次第驶进安全的海港。降下的障碍铁链又再升高,以防敌船闯入。在他们后面,土耳其人的小船无可奈何地星散在海面;希望的欢呼声有如一团紫云,又一次飘浮在这阴郁而绝望的孤城上空。舰队翻山越岭

困守者一夜欢欣若狂。诚然,黑夜总是激起官感丰富的想象,以梦幻甜蜜的毒汁使希望紊乱。被围困的人们有一夜之久以为自己业已获救,安全无忧。他们梦想此后每个星期都会有新的船舶来到,像这四艘海船一样幸运地卸下粮食,运来士兵。欧洲没有忘记他们,他们怀着过于匆忙的期望,似乎见拜占庭业已解围,敌师败绩,士无斗志。

然而马霍梅特也是一个梦想家,自然是另一种类型的、更为罕见的梦想家,这种人懂得通过意志使梦变为现实。就在那几艘木制战舰已经安抵金角湾的当口,他拟定一个极富象力的大胆计划,足以媲美战争史上汉尼拔和拿破仑最勇敢的行动。拜占庭在他面前犹如金色的果实,可他就是抓不到手:他攫取、攻击的主要障碍是深深凹进去的海湾,保障君士坦丁堡一翼安全的状若盲肠的金角海湾。入侵海湾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因为马霍梅特已订约保证位于海湾入口处的热那亚据点加拉太的中立地位,从那里有一条大铁链横贯海面,与敌城相接。因此,舰队若从正面攻击,无法进入海湾,只有从邻近热那亚领地的内港出击,或许有可能捕获教的战舰。但如何造就一支用于内海湾的舰队呢?不错,可以造军舰。但这要费几个月时间,而性情暴躁的马霍梅特是不愿等待这么久的。

于是马霍梅特拟定出这个天才计划,把他的舰队从无用武之地的外海经由岬角运到金角湾内港。携带数百舰只翻越嶙峋的岬角,这一极其大胆的狂想从一开始就显得如此荒谬,无法实施,以致拜占庭人和加拉太的热那亚人根本没有从战略上考虑到有这个可能性,犹如此前的罗马人和此后的奥地利人不曾想到汉尼拔和拿破仑会经由险峻陡峭的山道翻越阿尔卑斯山。根据人世间的全部经验,船舶只能在水中航行,舰队翻山越岭乃是旷古奇闻。然而,将无法实现之事付诸实现正是非凡毅力的真正标志;人们历来只把在战争中无视一般的战争规律,在特定的瞬间不沿用屡试不爽的方法,而使出临期想到的绝招的人视为军事天才。历史年鉴中无可比拟的巨大行动开始了。马霍梅特命人悄悄备办无数圆木,由木匠制成巨橇,然后把从海里拖出来的船舶固定在上面,就像放在一座活动的干船坞里。在这时候,已有数千名挖土工平整路面,使越过培拉小山的狭窄小道尽可能适于运输。为了不使敌人对突然征集这么多工匠有所察觉,苏丹下令越过中立城加拉太上空用臼炮昼夜不断进行猛烈炮击。炮击本身并没有意义,它惟一的目的是吸引敌人的注意力,掩护船队翻山越岭,从一个水域运到另一水域。拜占庭人一心以为敌军只能从陆路发起攻击,加紧防备。正在此时,无数圆滚木涂上厚厚的油脂滚动起来,大圆滚木上安放巨橇,无数水牛在前拉,水手们帮着从后面推,把一艘艘船舶运过山去。夜幕低垂,视线模糊,这次不可思议的漫游便开始了。像一切伟大事业一样默默无闻,像一切办得聪明的事情一样深思熟虑,奇迹中的奇迹完成了:一支舰队越过了山冈。

出其不意的突袭时机一向是一切重大军事行动的决定性因素。在这里,马霍梅特卓越地证明了自己具有非凡才能。谁都不可能预感到他将采取什么行动——“我这把胡子里头若有哪一根胡须知道我在想些什么,我就把它拔掉一——在大炮轰击城墙的隆隆炮声中,他的命令有条不紊地在实施。七十艘船舶在四月二十二日一夜之间翻山越岭,穿过葡萄园,穿过田野和森林,从一个海域运到另一个海域。次日清晨,拜占庭人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一支敌军舰队仿佛从天而降,满载士兵,扬帆行驶在他们原以为无法进入的海湾的心脏,桅旗迎风飘扬;他们揉揉眼睛,没等弄明白这奇迹从何而来,迄今在港湾屏护下的石墙上已传来一片欢呼声,长号、铙钹、战鼓齐鸣。苏丹妙计大获成功,除了罗马天主教舰队扼守的加拉太那一小块狭小的中立地区,整个金角湾都已落入苏丹及其军队之手。现在苏丹的军队可以通过浮桥向守备薄弱的城墙长驱直入,威胁薄弱的侧翼,迫使拜占庭方面原已不足的守城兵力分散在更加广阔的战线。卡在牺牲者喉咙上的铁拳收得越来越紧了。救救吧,欧洲!

围城中的人们十分清楚自己的险恶处境。他们明白:侧翼已经出现缺口,如果援兵不能及时赶到,以八千兵力对十五万大军,他们是无法凭借颓垣残壁长期固守的,威尼斯的高级官吏不是已庄严允诺派船相助吗?西方最富丽堂皇的圣索非亚大教堂一旦面临沦为不信上帝的清真寺的危险,教皇难道能够泰然处之?囿于歧见,又因百十重卑劣的妒忌而陷于四分五裂的欧洲,难道还不明白西方文化的危险所在?或许——困守孤城的人们这么自我安慰——援军舰队早已集结待命,只因情况不明,迁延而未启碇,只要让他们意识到这致命的耽误的重大责任,也就够了。

可是如何告知威尼斯舰队呢?土耳其舰只遍布马尔马拉海面;整个舰队突围,无异葬送舰队,使城防减少数百兵力,而守城是一个人要顶一个人用的。因此决定只派少数几人乘一只小船去冒险。总共十二人冒险从事这桩英雄事业——倘若史书公正,他们当如阿哥船上远游的人物一样著名,可是我们却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为避免惹人注目,十二个人一式土耳其人打扮,戴上回教徒头巾。五月三日午夜时分,悄悄放松海港的障碍铁链,勇敢的小船在夜幕掩护下轻划船桨,驶出港湾。瞧,奇迹发生了,这一叶扁舟神不知鬼不觉,穿过达达尼尔海峡,进入爱琴海。使敌人麻痹大意的,正是过人的大勇。马霍梅特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会出现这种难以想象的事情:十二名勇士,一片孤帆,竟敢闯过他的舰队作一次阿哥船式的远游。

然而令人失望的是,爱琴海上并未闪现威尼斯船队的风帆。没有舰队候命待发。威尼斯和教皇全都冷落拜占庭,忘却拜占庭,他们热衷于玩弄无足轻重的教会,指天誓日,沽名钓誉。正当各方面力量亟待联合起来,集中起来保护欧洲文化的时候,各国和诸王侯却片刻也按捺不下彼此间无关宏旨的竞争与对抗。这种铸成悲剧的瞬间,在历史上屡见不鲜。热那亚和威尼斯都把排挤对方看得比联合几小时抗击共同的敌人更为重要。海面上空空荡荡,勇士们心中绝望,小船从一个岛屿划到另一个岛屿。所有的海港都被敌军占领了,没有一艘友好船只敢于进入战区。

怎么办?十二勇士中有几位感到气馁了,这不是毫无道理的。为什么要再一趟危险的路程返回君士坦丁堡呢?他们没能带回希望。也许该城已经陷落;如果他们返回,等待他们的,不是被俘,就是死亡。但是,这些无名英雄都是好样的!多数人毅然决定返回。既然任务交给了他们,就必须完成这项任务。他们是被派去送信的,必须带回消’息,哪怕是最令人担忧的消息也罢。于是这一叶孤舟再度取道达达尼尔海峡,穿过马尔马拉海和敌军舰只归来。他们出海二十天后,君士坦丁堡的人们早以为这条小船报销了,谁都不以为会有什么消息传来,会有船只归来。五月二十三日,城墙上几名哨兵忽然摇动小旗,因为有一只小船急速划桨朝金角湾疾驶而来。困守城中的人们雷鸣似的欢呼声惊动了土耳其人,他们发现这条悬挂土耳其旗、驶过他们水域的双桅小帆船原是条敌船,很是吃惊,从四面八方驾船朝它冲来,企图在小船驶进安全港之前将它捕获。一瞬间,数千人的欢呼声使拜占庭陶醉于幸福的希望,以为欧洲没忘记它,这条船只是先派来送信的。一直到晚上,严重的真实情况才传播开来。罗马天主教国家把拜占庭忘了。围城中的人们孤立无援,如果他们不能自救,他们就要完蛋。l总攻前夕

六个星期过去了,几乎天天都有战斗,苏丹变得焦躁难耐。他的大炮轰毁了多处城墙,但至今部署的历次强攻,均被击退。作为军事统帅,他只剩下两种抉择,或者撤兵,或者在无数次进攻之后,组织大规模的决定性总攻。马霍梅特召集将领举行军事会议,他的狂热意志战胜了一切犹豫顾虑。决定在五月二十九日发起大规模的决定性总攻。苏丹一向行事果断,这一次还是以他习惯的这种作风进行各项准备工作。他下令举行节日盛典,十五万大军从最高统帅到普通一兵,都必须按照伊斯兰教规定的节庆礼仪,一天洗七次,做三次隆重祈祷。剩下的所有火药、炮弹统统用作炮火强攻,以便为攻城铺平道路。他分派各部队攻击任务。从清晨到深夜,马霍梅特没有休息一个钟头。从金角湾到马尔马拉海,他策马走遍全军广阔的驻地,从一个帐篷到另一个帐篷,所到之处,无不亲自激励将士斗志。他是精明的心理学家,懂得如何最有效地煽起十五万大军疯狂的战斗热情。他许下可怕的诺言,这诺言后他确是毫厘不爽地履行了,使他因此既获美誉,又声名狼藉。他的宣令使在鼓声和长号声中向四面八方高声宣读他的许诺:“马霍梅特以安拉的名义发誓,以穆罕默德和四千先知的名义发誓,以他的父王穆拉德苏丹的灵魂,以他的孩子的脑袋和他的战刀发誓,破城之后,他的将士有权任意劫掠三天。城墙里面的一切,无论家具财物,金银首饰,珍珠宝石,男人、妇女、儿童,统统属于胜利的士兵。除了攻克东罗马帝国这座最后堡垒的光荣,他本人放弃分享任何战果。”

士兵们用疯狂的欢呼接受这野蛮的宣告。千万人的欢呼声和“安拉——伊尔——安拉”的狂喊声汇成巨响轰鸣,犹如风暴袭向惊惶不安的小城。“jagma,jagma”,“劫掠!劫掠j”这一个词变成了战斗口号,随着鼓声敲打出来,随着铙钹和长号声吹奏出来,土耳其兵营夜晚变成一片喜庆的光海。被围者心惊胆战,从大墙上但见无数灯光和火炬在平原和山丘燃烧,敌人吹着喇叭、笛子,敲打战鼓和小手鼓,在胜利之前庆祝胜利;这种场面很像异教祭司在献祭之前举行的残忍喧闹的仪式。但到午夜时分,遵从马霍梅特之命,所有灯火忽然一齐熄灭,千千万万人的热烈闹腾忽然消失。但这突如其来的沉寂和沉重的黑暗,带着决然的威胁,比闹嚷嚷的灯火狂热的欢呼使那些心慌意乱侧耳谛听的人们感到更加可怕。圣索非亚大教堂里的最后一次弥撒

不需要报信人和倒戈者,被围困的人们也明白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他们知道总攻令已经下达。肩负巨大义务,面临巨大危险的不祥预感,如同暴风雨的云团压在整个城市的上空。在这最后几小时,往常因宗教争端陷于分裂的该城居民聚集到一起来了——往往待到大难临头,尘世才出现无比团结一致的场面。为了使所有人作好精神准备,奋起捍卫他们的信仰,伟大的过去和共同的文化,巴西列乌斯皇帝下令举行一次感人至深的仪式。全城百姓,无论正教徒还是天主教徒,神职人员还是世俗人士,白发苍苍的老人和孩子,全都集合起来,举行一次空前绝后的。谁都不许呆在家里,谁也不愿呆在家里,从富豪到赤贫,全都虔诚地参加到庄严的队伍中来,队伍先在内城,后来才走到外墙。队伍前面是从教堂取来的神圣的圣像和圣人遗物。哪儿墙上打开一个缺口,就在哪儿挂上一帧圣像,他们认为圣像比尘世的武器能更有效地抵挡不信神的人的冲击。同时,君士坦丁皇帝召集元老、贵族和军事指挥官,向他们作最后训示,鼓舞他们的斗志。确实,他无法像马霍梅特那样许诺他们无穷尽的掳获物。但他向他们描述抵挡住这决定性的最后总攻,他们将为罗马天主教和整个西方世界赢得何等光荣;如果屈服于这伙杀人放火的野蛮人,又会有什么样的危险。马霍梅特和君士坦丁两人都很清楚:这一天将决定几百年的历史。

然后,最后一幕开始了,这是欧洲最感人肺腑的几幕中的一幕,沉沦之难忘的极度兴奋。命中注定必有一死的人们集合在当时举世最富丽堂皇的圣索非亚大教堂,自从那天两大教重修旧好以来,两大教的教徒都很少到这里来过。宫廷的全体臣僚、贵族,希腊与罗马神职人员,热那亚和威尼斯的士兵和水手,一律顶盔披甲,佩带武器,齐集在皇帝周围;成千上万口中喃喃的黑影——深感恐惧、忧心如焚的民众默默而敬畏地跪在他们后面;与弥漫在穹窿下的黑暗艰难抗争的烛光照着在祈祷中一致俯伏的群众,犹如照着一具具尸体。这是拜占庭的灵魂在向上帝祈祷。大主教威严地、发出号召似地提高嗓音,众人齐声回答,在这殿堂再次响起神圣的音乐,西方永恒的声音。接着以皇帝为首鱼贯走到祭坛前面,领受信仰的安慰话语,不间断的祈祷声有如澎湃的波涛在巨大的厅堂震响、回旋,上升到高高的拱顶。东罗马帝国最后一次追悼亡魂的弥撒祭开始了。因为在查士丁尼的这座大教堂里,这是教信仰的最后一次存在了。

这次震撼人心的仪式结束之后,皇帝匆匆回宫,请求全体臣仆原谅他平生可能对他们作出的不公处置。接着他翻身上马——同他的大敌手马霍梅特一样,在同一个小时——从城墙这一头跑到那一头,鼓舞战士斗志。时已夜深。没有人说话,没有兵器撞击声。但围墙内的几千人心情激动,他们等待着白昼,等待着死亡。凯卡波尔塔,被遗忘的小门

凌晨一点钟,苏丹发出攻击信号。巨大的君主旗展开了,十万人口呼“安拉’’,手执武器、云梯、绳索、挠钩向城墙猛冲过来。战鼓齐鸣,长号劲吹,大鼓、铙钹、笛子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杀声震耳,炮声如雷,汇成一场绝无仅有的大风暴。尚不熟练的非正规军首先被无情地驱去攻城——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批半裸的身躯在苏丹的进攻方案中只是某种缓冲器而已,为的是使守敌疲劳不堪并受到削弱,然后他再投入精锐部队,发起决定性攻击。被驱使者抬着成百架云梯在黑暗中奔跑,攀爬上城垛,被击落,再冲上前去,又被打退,如此几度反复,因为他们实在是后退无路:这批毫无价值的“人肉材料”只是派来作牺牲的,精锐部队在他们后面,一再驱赶他们奔赴几乎肯定无疑的死地。守军还占着上风,他们身穿网眼铁甲,矢石如雨,也没有伤害他们。但马霍梅特算计得不差,他们真正的危险是疲乏。他们身穿铠甲,不停迎战一批又一批势如潮涌的轻装敌军,老是从一个受到攻击的地方跳跃到另一个受到攻击的地方,这种被动防御消耗掉他们一大部分体力。激战开始两小时后,东方开始发白,此时亚细亚人组成的第二突击梯队开始出击,战局变得更危险了。这些亚细亚兵纪律严明,训练有紊,同样身围网眼铁甲,此外,他们人数上占优势,又是经过充分休息的,而守城士兵却不得不忽此忽彼地去抗击入侵者。不过不管在什么地方,攻城部队都没能得手,苏丹只好动用他最后的后备部队,奥斯曼大军的精锐卫队——御林军。他亲自率领两万名精选的年轻士兵,他们是当时欧洲公认的最优秀战士,一声呐喊,向精疲力竭的敌人猛扑过去。是时候了,现在城里钟声齐鸣,召唤最后一批还有点儿战斗力的人们去守城,把船上的水兵调过来,因为真正的决定性战斗展开了。不幸一块石头击中英勇的热那亚将领孔多蒂拉·吉乌斯蒂尼安尼,他身负重伤,被送到船上,他的阵亡使守军的斗志发生片刻动摇。皇帝很快亲自赶到,阻止危险的突破,攻城云梯又一次被推下墙头:果断对最后的果断,呼吸之间,拜占庭似乎得救了,巨大苦难战胜最野蛮的进攻。这时,一个悲剧性的意外事件,往往对历史作出奥秘莫测的裁决的那种神秘的一秒钟,一下子决定了拜占庭的命运。

出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情况。几个土耳其人通过外墙缺口侵入到距离攻击点不远的地方。他们不敢攻打内墙,就在第一道城墙和第二道城墙之间随便来回转悠,却内城墙的小门中有一个,就是人称凯卡波尔塔的小门,出于难以理解的疏忽,完全敞开着。这只是一个小门而已,和平时期大门紧闭的那几个钟头,行人可以由此出入;正因它不具有军事意义,最后一夜人们普遍情绪激动,显然忘却了它的存在。御林军发现坚固的堡垒中间此门敞开,可以从容进入,十分惊异。他们起初以为这是一种诡计,因为堡垒的每一处缺口,每一个天窗,每一座大门前,死者数以千计,尸积如山,熊熊燃烧的油脂、投枪呼啸着掷下城墙,而这里凯卡波尔塔小门却如过节一般,一片升平景象,敞开直通城中心,如此荒唐之事,他们难以置信。他们立即召来增援部队,丝毫未受抵抗,整个部队突入内城,出其不意地从背后突袭还蒙在鼓里的守军。几个战士发觉自己队伍后面出现土耳其人。这时响起了比每一场血战中所有大炮还要可怕的那种致命的喊声,虚假谣言的喊声:“占领城市了!”土耳其人继续欢呼:“占领城市了!”声音越来越响亮,喊声瓦解了抵抗。雇佣军感到自己已被出卖,便撤离守地,好及时奔回港湾上船,保全自己。君士坦丁皇帝率少数亲随迎战入侵敌兵,死于乱军之中。直到次日在乱尸堆中发现一双饰有金莺的紫鞋,这才断定东罗马的末代皇帝已同他的帝国同归于尽。以罗马人的观念论,这是光荣的死。一个微不足道的偶然事件,凯卡波尔塔,被遗忘的小门,决定了世界的历史。十字架倒下了

有时候历史是在作数字游戏。因为正好在汪达尔人如此值得纪念地劫掠罗马一千年之后,拜占庭开始被劫掠.胜利者马霍梅特忠于他的誓言,可怕地履行了他的诺言。在第一场大之后,他听任麾下将士肆意掳掠全城的屋舍殿宇、教堂、修道院,男人、妇人、儿童,成千上万人像地狱里的魔鬼在大街小巷狂奔,每个人都想抢在别人前面。冲锋的目标第一是教堂,那里金器熠熠耀眼,珠宝毫光四射。他们冲进哪一家,立刻在门前竖起旗子,使后来者知道此处的战利品已有所属;战利品不仅包括宝石、衣料、钱币和可动产,妇女也是卖给土耳其后宫的商品,男人和儿童则在奴隶市场上出售。逃进教堂避难的苦命人被鞭打驱赶出来,老年人被当作浪费粮食的废物、卖不出去的累赘惨遭杀害,年轻人像牲畜一样被捆绑拉走。抢劫之外,又肆行毫无意义的破坏。经过十字军或许同样可怕的劫掠之后幸而保存下来的宝贵圣物,艺术珍品,都被疯狂的胜利者捣毁、撕碎,名贵图画、精美雕塑,悉遭破坏,数百年智慧结晶的典籍文书,希腊人思想和创作的不朽财富,本应妥为保存,流传久远,却被付诸一炬,或漫不经心地随意抛掷。人类永远无法完全知悉在那个命运注定的时辰通过敞开的凯卡波尔塔小门侵入的是何等深重的灾难,对罗马、亚历山大里亚和拜占庭的洗劫又使精神世界丧失几多宝贵财富!

土军大获全胜,直到当天下午巷战结束之后,马霍梅特才进入这座被占领的城市。他跨着漂亮的坐骑,一脸骄矜与严峻的神色,沿途抢劫掳掠的野蛮场面他都视若无睹。他信守诺言,不干预为他赢得胜利的士兵所干的令人发指的勾当。但他首先察看的不是战利品,因他已赢得一切,他傲然策马前往大教堂,察看拜占庭金碧辉煌的冠冕。五十多天来他从帐篷翘望圣索非亚大教堂光芒四射却无法企及的半球形圆屋顶;如今他可以用胜利者的姿态跨过它的青铜大门了。但马霍梅特又一次克制住自己的焦躁心情:他要先感谢安拉,然后将这座教堂永远永远地奉献给他。苏丹卑恭地下马,深深低头祈祷。他从地上抓起一把土撒在头上,这是为了提醒自己:他本人也是一个凡人,切不可妄自炫耀胜利。对神祗表示过恭顺谦卑,安拉的首席仆人苏丹这才昂首挺胸迈步跨进查士丁尼大帝修建的神圣智慧的殿堂圣索非亚大教堂。

苏丹观看这座豪华的屋宇,高高的拱顶在大理石和镶嵌图案映衬下微光闪烁,柔和的弧形线条从昏暗中向明亮处延伸,苏丹心中又是好奇,又是感动;他觉得这座祈祷的崇高殿宇不属于他,而属于他的尊神。他随即派人唤来一个伊马姆,登上布道坛宣告穆罕默德的信仰,同时,土耳其君王面向麦加,在这教的大教堂向三界的主宰者安拉作首次祈祷。次日,工匠奉命清除原信仰的一切标志;拆毁祭坛,粉刷掉虔诚的镶嵌图案,一千年来伸展双臂,欲图包容尘世万般苦难的圣索非亚大教堂无比崇高的十字架掉到地上,发出轰然巨响。

巨石坠毁的声音在教堂,在教堂外的远方回荡。整个西方为它的倒塌而震颤。惊耗在罗马,在热那亚,在威尼斯发出回响,有如告警的隆隆雷声,传往法国和德国。欧洲悚然认识到,由于它的麻木不仁,命运注定的一股破坏的暴力从不祥的凯卡波尔塔这被遗忘的小门突然冲了进来,这股势力将束缚欧洲达数百年之久,使其无从发挥自己的力量。然而历史好比人生,业已失去的一瞬不因抱憾的心情而重返,绝无仅有的一小时所贻误的,千载难以赎回。
因逃亡而名垂千古
太平洋的发现一五一三年九月二十五日

船队整装待发

哥伦布从新发现的美洲第一次胜利归来,在他的凯旋行列经过塞维利亚城和巴塞罗那城的拥挤街道时,展出了无数奇珍异宝:一个迄今不为人知的红种人,从未见过的动物,惯学人语的五彩鹦鹉,拙态毕露的貘,还有不久将在欧洲安家落户的奇异植物和瓜果——一印度注谷种、烟草和椰子等。欢庆凯旋的人群新奇地观赏着这一切。但最受国王和王后及其枢密大臣们赞赏的则是几只小箱小篮,里面装着哥伦布从新印度带回来的少量黄金,是哥伦布同土著居民交换或掠夺来的几件装饰品、几只小金锭、几把零散的金粒以及比前者多些的金粉——全部虏获物充其量只够铸造几百个杜卡特注。可是天才的幻想家哥伦布总是狂热地相信他所相信的事业。他准确地记住通向“印度”的海路,他信口雌黄地大肆吹嘘,把事情说得天花乱坠,说什么这只是他首次小小的尝试,他得到了关于这些新岛屿上有无数金矿的确切消息。许多田野里矿藏很浅,在薄薄的地层下面埋藏着珍贵的黄金,用一把普通的铁锹便可轻易地挖到。王国的疆域又得以进一步向南扩张,今后国王可用金器来宴饮,在西班牙黄金将比铅还要便宜。这位财迷心窍的国王对他得到这个新俄斐如痴如狂,没有识破哥伦布的冠冕堂皇的谎言,也没有怀疑他的诺言。一支庞大的船队立刻整装待发去作第二次航行,现在已不再需要招募人和吹鼓手去征招船员。关于在新发现的俄斐垂手可以拾到黄金的消息使整个西班牙都疯狂了起来,人们成百上千地蜂拥而来,要求到黄金国去旅行。

从全国各个城乡涌出来一股什么样的浊流,什么样的贪婪的欲望啊!不仅是想光耀门楣的正直贵族,也不仅是大胆的冒险家和勇敢的士兵报了名,而且西班牙的一切社会渣滓和污泥浊水都一齐冲向帕洛斯城和加的斯城。想去黄金国找个赚钱手艺的面烙金印的小偷、强盗和土匪,想躲避债主的欠债人,想抛弃自己好吵嘴妻子的丈夫,所有绝望的人和心灰意懒的人,面烙金印并为通缉的逃犯都涌到舰队上报了名,这伙疯狂汇集拢来的一事无成者想由此而大发横财,为此不惜使用一切暴力和作奸犯科。他们相互竭力劝导别人相信哥伦布荒诞的想象,说在那些地方只要用铁锹向地下挖,便可挖出一块块金光灿灿的金子。有钱的移民还带了仆人和骡马,好去驮运大量珍贵的黄金。没能参加探险队的人,不得不另寻出路。放荡残暴的冒险家为了能尽快渡海去掠夺多多益善的黄金,在没有征得国王恩准的情况下,都擅自去武装自己的船只。西班牙一下子清除了许多不安分守己的人和最危险的犯罪分子。

新西班牙(即后来的圣多明各或海地)的总督眼睁睁地望着这些不速之客淹没了他所管辖的岛屿。船舶年年运来新的货物和无数凶神恶煞。但是这些外来人都痛苦失望,因为这里根本没有遍地的黄金,从遭到这群恶魔侵袭的不幸土著居民身上再也榨不出一粒粮食。于是这群匪徒像强盗似地到处瞎窜乱闯,这引起了不幸的印第安人的恐慌,引起了总督的恐慌。他想方设法使他们成为拓荒者,他分配给他们土地,分给他们牲畜,甚至于相当多的人畜,即给每一个人分配六十至七十个土著居民作奴隶,但全都白费。无论是世袭名门的骑士,还是昔日的盗匪对经营农场都一窍不通。他们既不会耕种,又不会放牧。他们不关心播种和收成,只知道残酷地折磨不幸的印第安人——不多几年,他们便灭绝了全部土著居民。他们躲在赌窟里鬼混。不久,大多数人都负债累累,于是他们不得不自己的衣帽,甚至连最后一件衬衫都典卖精光,最后只好去敲商人和高利贷者的竹杠。

因此,新西班牙岛上所有这些堕落的人都欢迎这样一个消息,即岛上来了一个德高望重的法学家马丁·费尔南德斯·德·恩西索“学士”,他于一五一零年装备了一艘船,以帮助殖民地上新来的人到大陆上去。两个著名的冒险家阿龙苏·德·奥赫达和迭戈·德·尼库萨于一五零九年奉国王斐迪南的特旨,在巴拿马海峡和委内瑞拉海岸附近的大陆上建立了一个新的殖民地,他们过于仓促地把它称为黄金城堡。这位世界上并不出名的法学家受到蛊惑,同时也为了沽名钓誉,不惜捐出全部家财来这里从事冒险,但从新建立在乌拉巴湾圣塞瓦斯蒂安的殖民地并没能得到黄金,得到的只是凄楚的呼救声。他的一半人死于同土著居民的战斗,一半则濒临于饿死。恩西索为了挽回投资,又用他剩下的财产去装备了一支救援队。新西班牙岛上所有的盗匪,所有无业游民到恩西索需要人的消息,都想利用这个机会出逃。要逃走,只要逃过债主和严厉总督的警戒就行。但债主也很警惕,他们发现他们最大的债户要逃之天天,于是恳求总督,未经他的特许,任何人都不得放行。总督同意他们的请求,进行了严密的监视,恩西索的船只得停泊在港外,政府的巡逻船在巡逻,以防潜逃者偷渡。当恩西索的船没能带上他们扬帆出海去冒险时,所有这些绝望的人只好无限愤怒地干瞪着眼,他们倒不是怕死,而是怕繁重的劳动、债务或监狱。箱中人

恩西索的船从新西班牙岛扬帆向美洲大陆驶去,新西班牙岛的轮廓在蓝色的水平线上渐渐消失。这是一次平安的航行,起先并没有发生任何异常情况,至多只有一条凶猛的猎狗——它是有名的贝塞里科种猎狗的后代,被冠之以莱昂西科而闻名——在甲板上来去跑个不停,到处嗅嗅闻闻。没有一个人知道,这条凶猛的猎狗主人是谁,又是怎样登上船的。使人感到奇怪的是,这条狗从不离开那只在最后几天装上船的特大的食品箱。

这只箱子突然自动打开,从里面爬出一个宛若黄金城堡的圣徒圣地亚哥一样的人。他头戴钢盔、身佩宝剑、手执盾牌,35岁光景,他就是巴斯科·努涅斯·德·巴尔博亚。他用这种方式来尝试尝试他那惊人的胆略和智慧。他出生于赫雷斯德洛斯卡巴莱勒斯的一个贵族家庭,是以一个普通士兵的身份同罗德里戈·德·巴斯蒂达一起漂洋过海来到这个新世界的。他乘的船多次迷航,最终在新西班牙岛靠岸。总督企图使巴尔博亚成为一个勤劳能干的拓荒者,但也枉然。几个月后,他荒芜了分给他的田产,穷得无法躲避自己的债主。正当别的债主攥紧拳头从岸上注视着执行反偷渡任务的政府巡逻船时,巴尔博亚已勇敢地闯过了哥伦布的警戒线,躲上了恩西索的船。他藏在一只空食品箱里由其同伙搬上甲板,在启航的忙乱中,谁也没有注意到这种大胆的诡计。当他知道船已航行到离岸很远,无法再为他返航时,这位躲藏起来的旅客才露了面。现在他就呆在船上。

恩西索“学士”是一位精通法律的人,他通常像许多法学家一样,不懂得富于浪漫色彩的事情。他作为市长,作为新殖民地的局长不允许这里有逃账的酒客和形迹可疑的人。因此,他粗暴地对巴尔博亚说,他不想带他走,但可以让他在他们经过的最近一个岛屿上岸,至于他是否留居在岛上,他就不管了。

当船向黄金城堡驶出不远时,遇到了一条载满了人的小船——这在当时是个奇迹。当时总共只有二三十条船在这不知名的海洋中航行——这条小船是由一个不久就扬名于世的人弗朗西斯科·皮萨罗率领的。他的乘客都是从恩西索的殖民地圣塞瓦斯蒂安来的。起初,他们被看作是擅离自己岗位的叛逆者,但他们向恩西索报告了悲惨的情况:圣塞瓦斯蒂安已不复存在,他们自己就是这个前殖民地的最后一批人,司令官奥赫达已乘船逃走,其余的人只有两条双桅帆船,他们必须等待着,直至死到剩下七十个人时,才能在这两条小船中找到个位置。这两条双桅帆船中又坏了一条,皮萨罗的三十四个人是黄金城堡的最后幸存者。现在向何处去?恩西索的人在听了皮萨罗叙述以后,已没有兴趣再去领略那荒芜的村落、令人生畏的沼泽气候和土著居民的毒箭。他们唯一的希望是回到新西班牙岛去。就在这危险的时刻,巴尔博亚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他解释说,同巴斯蒂达的第一次旅行他还记忆犹新,他知道中美洲的全部海岸,他记得他们当时在一条含金的河岸边找到一个名叫达里安的地方,那里住着友好的土著居民,人们应在那里,而不是在这不幸的地方建立新的殖民地。

所有的人立刻声明同意巴尔博亚的意见。按照他的建议,他们向巴拿马地峡的达里安航行。他们抵达那里就首先在土著居民中进行,从掠夺的财产中他们发现了黄金。于是这伙绝望的人决定在这里定居,后来为了表示衷心的感谢而将这座新的城堡称之为达里安阿根廷圣玛丽亚。i冒险攀登

殖民地的这位不幸的金融家——恩西索学士非常后悔,当时没有及时将躲着巴尔博亚的箱子抛到海里去,因为几个星期以后,这个亡命之徒便篡夺了一切权力。恩西索是由遵纪守法思想培育起来的法学家,他为了西班牙王国的利益,想以当时已失踪的总督的市长身份管理殖民地。他在那简陋破烂的印第安人的茅屋里,仍像坐在塞维利亚自己法学家房子里一样,秉公发布自己的命令,禁止士兵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向土著居民购买黄金。因为这是王朝的特权,他试图迫使这群亡命之徒奉公守法,但这些冒险家都是些天生的兵痞,他们一致起来反对这位文弱书生。不久,巴尔博亚成了殖民地的真正主人。恩西索为了保命,不得不逃走。当国王钦命的大陆总督之一尼奎萨整顿秩序时,巴尔博亚根本不让他登陆。这位不幸的尼奎萨从国王给他的封地逃走时,在归途中被大海吞没。

现在箱中人巴尔博亚成了殖民地的主人。他虽成就显赫,但并不舒心。因他公开背叛了国王,使钦命的总督因他的过错而葬身鱼腹,他很少有希望能获得赦免。他知道,逃走的恩西索正在去西班牙的途中,他将控告他,法庭迟早要审判他的叛逆罪行。但西班牙毕竟路途遥远,待船往返横渡大洋,他仍有足够的时间。他机智勇敢地玩弄各种手腕,尽可能长久地保持他所篡夺的权力。他知道,那时成就可使每一条罪行都洗刷干净,向王室大量贿赂黄金可以延缓或平息每一件刑事诉讼案件。首先要筹集黄金,因为黄金就是权力!他同弗朗西斯科·皮萨罗一起奴役和掠夺邻近的土著居民,他在这场大中取得了决定性的成就。他粗暴地破坏了殷勤好客的传统,阴险地袭击了一个名叫卡雷塔的酋长,并决定处死他。但酋长向他建议,希望他最好不要把印第安人当成敌人,而与他的种族订立同盟,并愿将自己的女儿奉献给他以示忠心。巴尔博亚立即认识到在土著居民中有一个可靠的有权势朋友的重要性。他接受了卡雷塔的建议。更令人感到惊奇的是他对那个印第安姑娘至死都表现得无限多情。他同卡雷塔酋长一起去征服附近所有的印第安人,并在他们中间赢得了威信,以至受到最强大的酋长科马格雷的恭敬邀请。

这次对最强大酋长的访问是巴尔博亚一生中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决定。他现在已不再是一个强盗和背叛朝廷的罪大恶极的叛逆者,也不会再被城堡法庭判处杀头或绞刑。科马格雷酋长在一间雄伟壮丽的石屋中接见了他,屋内陈设的财宝使巴尔博亚感到极度震惊。酋长自动赏赐给这位贵宾四千盎斯黄金,但现在却轮到这位酋长感到震惊了。因为他如此虔诚接待的天之骄子,像神一样威武的外来人,一发现黄金,他们的尊严便消失得千干净净。他们像群去掉链条的疯狗一般相互嘶咬,他们剑拔弩张,挥拳相向,相互叫骂,一片喧嚣,每个人都想要他一份特殊的黄金。这位酋长惊讶而轻蔑地注视着这片吵闹:这是地球上各处自然人对文明人的永恒惊讶。对文明人来讲,一把黄金竟比他们的一切文化精神和技术成就更加宝贵。

酋长终于对他们谈了一席话,这些西班牙人听到译员译出时都感到极其惊讶。科马格雷说,多么奇怪,你们竟为了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而相互争吵,你们为了这样一种普通金属竟将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在那边,在那些山脉的后边有一个大海,所有通向这个海的河流都含有黄金。那里居住着一个民族,这个民族像你们一样,都乘着配备有帆和桨的船航行,他们的国王在宴饮时都用金器。你们在那里可以找到这种黄色金属,你们想要多少就有多少。这是一条艰险的道路,因为酋长们肯定不会让你们通行。但是只有几天的路程。

巴尔博亚听得心花怒放,终于发现了他们多少年来梦寐以求的传说中的黄金国踪迹,从南到北到处都有他的先行者在探寻踪迹。如果酋长所说的是真的话,那末只有几天的路程,同时终于证实了另一个海洋的存在。哥伦布、卡博特、科雷列尔等所有这些伟大著名的航海家都没能找到通向这个海洋的道路——这实际上是发现了一条环绕地球的路线。谁要是第一个发现,并为其祖国占有这个新海的话,谁便将名垂千古。巴尔博亚认识到他必须要做的事,以便尽赎前愆,永垂不朽:他是第一个渡过地峡抵达通向印度的南海,并为西班牙王国征服新俄斐的人。他的命运在这一小时里便在科马格雷酋长家里决定了。从这一时刻起,这位意外冒险家的一生便具有了一种崇高的、永恒的意义。因逃亡而名垂千古

一个人的命运再也没有比在中年,即在一个人最富创造性的年岁里,发现了自己人生目的更加幸福了。巴尔博亚知道,在这场游戏中等待他的将是什么——是绞架上的惨死,或是名垂千古。要使他的篡权罪行合法合理,首先要贿赂得到王国赦免!因此,昨天的叛逆者变成最最忠诚的臣仆,不仅从科马格雷的财礼中向驻新西班牙岛的王国司库帕塞蒙特奉献了按法律应该属于王国的五分之一财礼,而且他也像瘦削的法学家恩西索一样,深知世上的阴谋诡计,他在公开的奉献之外,私下里又给司库加上一份厚礼,以求他任命自己为殖民地的队长。金库司库帕塞蒙特虽然无权这样做,但为了这金光灿灿的黄金,他交给巴尔博亚一份临时的、实际上毫无价值的公文。巴尔博亚为了在各个方面都保证万无一失,同时又向西班牙派出两个心腹,叫他们向宫廷报告他对王国效劳的功绩和从一个酋长那里骗到的重要消息。他希望让他率领一支一千人的队伍到塞尔维亚去,他同这支队伍愿比他以前的任何一个西班牙人为城堡承担更多的责任:发现新的海洋,去占领终于被发现的黄金国。这个黄金国,哥伦布仅空口作了许诺,而他,巴尔博亚则将去占领。

现在这些堕落的人,即叛逆者和强盗认为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变化。但最近从西班牙来的一条船则带来一个坏消息——当初他为了反驳被剥夺了一切的恩西索向宫廷的控告,派了叛乱的帮手去西班牙,其中一个帮手报告说,事态对他不利,甚至有生命的危险。这位受骗的“学士”终于成功地向西班牙法庭控告了篡夺他权力的人,巴尔博亚被判处赔偿他的损失。相反地,那可以拯救他的关于南海在望的消息似乎还没来得及呈递上去。总之,一位法官将随下一条船到达,要巴尔博亚为其叛乱承担责任,不是就地处决,就是押回西班牙判刑。

巴尔博亚知道自己输了。人们在知道他的关于南海和黄金海岸在望的消息之前,已对他作了判决,不言而喻,当他的头在沙土上滚动时,人们将会利用这个消息。任何一个人都会完成他的事业,即他梦寐以求的事业,他别再想从西班牙得到什么。众所周知,他逼死了国王的合法总督,他擅自赶跑了市长——由于这犯上作乱,如果他不被判处绞刑,而只被判处监禁的话,那他必然要称颂这次判决的慈悲了。他不可能把希望寄托在有势力的朋友身上,因为他自己已失去权力,他的最好的辩护人——黄金也不足以保证他得到宽宥。

现在只有一件事才能使他由于自己的越轨行为——较大的越轨行为而免受惩处:在执法人到达及密探抓住他并给他铐上手铐以前,如果他发现另一个海洋和新的俄斐,他才能得救。在这尘世的边远地区,他只有逃亡,去从事伟大的事业,向着名垂千古的方向逃去。

于是,巴尔博亚决定不再等他向西班牙请求派一千名士兵去占领这个陌生的海洋,也不等执法人到来。这个作恶多端的人宁愿下决心去冒险,宁愿永远作为一个胆大妄为的冒险家去牺牲,而不愿可耻地束手就擒被处以绞刑。巴尔博亚召集起全体侨民,毫不隐瞒困难地向大家说明了他横渡地峡的目的,并问谁愿意跟他去。他的勇气鼓舞了别人。一百九十名士兵,殖民地上差不多所有有战斗能力的人都声明乐意跟从。装备也不用担心,因为这些人反正是靠连年的战争为生。一五一三年九月一日,英雄兼强盗、冒险家兼叛逆者巴尔博亚为了逃避绞刑和监禁,开始向名垂千古进军。不朽的时刻

横渡巴拿马地峡是从科伊巴省,即卡雷塔酋长的小王国开始的,卡雷塔酋长的女儿是巴尔博亚的妻子。正如后来所证实的那样,巴尔博亚没有选择最狭窄的地方,他对这条危险的通道不了解,因而延误了几天。对他特别重要的是,在勇敢进入未知世界时,在补给和撤退方面要能得到友好的印第安人的保证。从达里安的士兵,即一百九十名配备有矛剑、前膛火枪和弩的士兵同一群数目可观的凶猛猎狗,分乘十条大独木舟向科伊巴省进发。这位联盟酋长派了些印第安人当驮畜和向导。于是在九月六日开始了横渡地峡的光荣进军,这次进军本身对勇敢而有经验的冒险家们的意志提出了极高的要求。在赤道炎热窒人的气候条件下,西班牙人必须首先穿过一片洼地,该地的沼泽和瘴疠一百年后在建设巴拿马运河时曾使成千上万的人丧生。他们从第一个小时起就用斧和剑来开辟一条通向人迹罕至、荆棘遍地、热带有毒丛林的道路。先头部队为后续部队开出了一条穿过密林的狭窄通道,如同穿过绿色矿山一样,西班牙征服者的队伍一人接一人地以无限漫长的行列穿过这条狭窄的通道,他们在穿越时总是日夜手执武器,警惕地注视着一切,以防土著居民的突然袭击。无情的烈日在上空燃烧,参天古树结成一个拱顶,丛林里一片漆黑,烟雾漫漫,密不通风,暑气窒人。人们全身汗湿,口焦唇裂,背着沉重的装备,一一英里一英里地蹒跚前进。后来突然降下一阵暴雨,小溪转眼变成了湍急的河流,他们不是蹚水过河,便是从印第安人临时用韧树皮迅速搭成的便桥上过去。西班牙人在路上只能以玉米充饥。他们往往通宵不睡,饥渴交加,又受到无数吸血的蚊虫困扰,衣服都被勾破,双脚伤痕累累,两眼发红,双颊被蚊子叮得红肿,日不安宁,夜不能寐,不久个个都精疲力竭。行军一个星期以后,大部分士兵已经受不住艰苦。巴尔博亚知道,真正的危险在等待着他们,他命令所有的热病患者和过度疲劳的人宁可留下,他只同他军队中经过挑选的人去作决定性的冒险。

地势终于开始缓缓上升,丛林逐渐稀疏,热带丛林只有在低洼沼泽地带才能充分显示其热带的茂盛。现在当丛林不能再他们遮荫时,赤道的炎阳当空,发射出耀眼的光辉,直射在他们沉重的装备上。这些极度疲乏的人在短短的一段路程中一段一段地慢慢爬上一座山冈,那座山冈像条石脊一样将两个海洋隔开一段狭窄的距离。视线逐渐开阔,空气渐渐凉爽。经过十八天英勇艰苦奋斗之后,最严重的困难看来已被克服;他们眼前出现了一座山脊。按照印第安人向导的说法,从山脊的顶峰可以看到两个海洋,即大西洋和另一个还不知道的、还没命名的太平洋。刚刚战胜了自然界凶猛顽强的对抗,他们在半路上又遇到了新的敌人,即该省的酋长,他率领数百名武士来阻止这些外来人通行。巴尔博亚同印第安人斗争有丰富的经验。用前膛火枪来一次齐射就够了,人工的雷电对土著居民产生了有效的魔力。这些惊慌失措的土著居民惊叫着四散奔逃,遭到尾追着的西班牙人和猎犬的残杀。但巴尔博亚像所有西班牙的征服者一样,对这种轻易获得的胜利没有感到满足。卑鄙的残暴行为损坏了他的名声,他让一群饿狗活活地咬死、撕裂、扯碎一群无抵抗能力的、被捆绑起来的俘虏——以代替斗牛和格斗游戏。这场敌对的大玷污了巴尔博亚名垂千古日子之前的最后一夜。

这些西班牙征服者的性格和行为中掺杂着某种奇妙的、无法说明的混合物。他们在任何时候都像教徒那样虔诚地笃信上帝,衷心地祈求上帝保祜,同时又借上帝的名义犯下历史上最可耻的暴行。他们可以作出英勇无畏、自我牺牲、经受苦难等壮丽的业绩,同时又以最无耻的手段互相明争暗斗,在他们鄙薄一切的态度中还有一种明显的荣誉感,对其伟大的历史任务有一种惊人的、真正值得赞赏的爱好。巴尔博亚前一夜曾将无辜的、被绑住的俘虏任意抛给猎狗去吃,或许他曾心满意足地抚摸过那沾满了鲜红人血的狗嘴。正是这个巴尔博亚坚信自己事业在人类历史上的意义,并在决定性的时刻完成了~件名垂千古的英雄业绩。他知道这九月二十五日将是一个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日子。当他充分理解了自己超时间使命的意义时,这位顽强果敢的冒险家便显示出了西班牙人的惊人的。

巴尔博亚的英雄业绩是:晚上,在大以后,一个土著居民直接向他报告和证实了附近的一个山峰,从山顶上可以看到一个海,即那陌生的南海。巴尔博亚立即下达了命令。他让伤病员留在惨遭抢掠的村庄里,命令那些还能行军的士兵——以前同他一起从达里安开始行军的一百九十名中只剩下了六十七名——登上那座山顶。他们大约在早上十点钟接近了山顶。还需爬一个小小的光秃的圆形山顶,然后视线便可一览无遗。

这时,巴尔博亚命令士兵们停下。任何人都不许跟着他前进,因为他不愿同任何人分享对这陌生海洋的最初的一瞥。他要永远独一无二地成为在横渡我们世界上一个大洋——大西洋以后,现在又发现另一个大洋,即尚未命名的太平洋的第一个西班牙人,第一个欧洲人,第一个教徒。他左手拿旗,右手执剑,孤身只影地向那圆形巨顶缓缓攀登,他的心在激烈跳动,他深刻地体验这一时刻的意义。他不慌不忙地缓缓攀登,因为他在完成一件真正伟大的事业。只有几步了,不多几步,越来越少的几步。真的,现在他已到达顶点,他的视线一览无遗。在那缓缓下降的山峦后边,即在森林覆盖、苍色莽莽的低矮的山冈后面出现了一只一望无际的、晶莹夺目的金属大盘——海。这是一个新的、不知名的、至今还在梦寐以求的、从没见过的海洋,这是哥伦布及其所有后继者多少年来一直没有找到的、流经美洲、印度和中国的传说中的海洋。巴尔博亚在观看、眺望、欣赏,他感到骄傲和幸福,他的眼睛成了第一个反映出这浩瀚无垠、蓝色海洋的欧洲人的眼睛。

巴尔博亚极度兴奋地久久望着这辽阔的海洋。随后他便召唤自己的同伴、自己的朋友来分享他的骄傲。他们兴奋、激动、喘着气、呼喊着爬山,向上攀登,一直爬到山顶。他们伫望着大海,感到无限惊讶,这一切都从那兴奋的目光中表现了出来。他的同伴彼得·安德烈·德·巴拉开始唱起了《天主呀,我们赞颂您》之歌,吵闹声和叫喊声立刻静了下来。这些士兵、冒险家和强盗的所有粗犷刺耳的声音汇合成一首虔诚的赞美诗。

印第安人在一旁都惊奇地看着他们如何按照神父的话,砍倒了‘一棵树做十字架,他们在十字架的木头上刻上西班牙国王名字开头的大写字母。现在当这个十字架竖立起来时,十字架的两条木臂好像要将两个海洋,即大西洋和太平洋连同所有它所不见的远方都紧紧地抱在怀里一样。

巴尔博亚在这可怕的沉默中向前走了一步,对士兵们作了一次讲话。他们衷心感谢赐予他们这种荣誉和恩惠的上帝,并祈祷上帝能够帮助他们占领这个海洋和所有这些土地。如果他们今后仍一如既往继续忠实地追随他的话,那么他们从这新“印度”返回家园时便会成为最富有的西班牙人。他庄严地按照四个风向挥舞着旗帜,以便为西班牙占领所有这些风所吹到的地方。后来,他叫文书安德列斯·德巴尔德拉巴诺草拟一份文件,这份文件歪曲了这一壮举。安德列斯·德巴尔德拉巴诺展开一张羊皮纸,他曾把这张羊皮纸连同墨水瓶和羽毛笔一起放在上了锁的木箱里带过原始森林。所有贵族、骑士和士兵都要求证实“卓越的、尊敬的巴斯科·努涅斯·德·巴尔搏亚队长——总督阁下——发现南海时他们在场,这位巴斯科·努涅斯先生是第一个看见这海洋,并向其追随者指出这海洋的人”。

随后,这六十七个人便从山上下来,人类于一五一三年九月二十五日便知道了地球上最后一个迄今还不知道的海洋。黄金和珍珠

毋庸置疑,他们看到了海洋。现在他们正从山上走向海滨。他们已感到了潮气弥漫的海水,他们抚摸、感受、嗅闻,收集纪念品!下山的路持续走了两天,为了了解从山上到海边的捷径,巴尔博亚将自己的士兵分成几个小组。由阿隆索·马丁率领的第三小组首先到达海滨,甚至连这冒险家小组的普通士兵都充满了虚荣心,都渴望名垂千古,一个普通人阿隆索·马丁立刻让文书用白纸黑字证明,他是第一个在这无名海洋里洗了自己手和脚的人。在他向自己的小我里加入一点不朽的灰烬之后,他才向巴尔博亚报告说,他已到过海边,亲手接触过海水。巴尔博亚立即准备去完成新的、激动人心的壮举。第二天,即圣迈克尔教历一昼夜以后,他仅仅由二十二个同伙陪同出现在海滩上,他自己像圣迈克尔一样,全副武装,身佩绶带,在隆重的仪式中占领这个新海。他没有立即迈步走到潮水中去,他像潮水的主人和主宰一样,站在一棵树下休息,傲慢地等待着,直到涨潮的波浪打到他为止,潮水像条驯服的狗一样用舌头舐他的脚。后来,他站起来,背上盾,盾像面镜子一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一手执剑,一手拿着绣有圣母像的城堡旗帜,迈步向海里走去。当海水齐腰深时,他把自己整个身子浸没在这巨大而陌生的海洋里,以前的反叛者和强盗,现在国王最忠实的仆人和凯旋者巴尔博亚向四面八方挥舞着旗帜,同时大声宣誓:“西班牙各城堡、各省市的至高无上的君主斐迪南和约翰娜万岁!我以伟大君主的名义,为了城堡王国的利益,将真正身体力行永久占领所有这些海洋、土地、海岸、港口和岛屿。要是有哪一位君主或别的队长,无论是教徒,还是某种信仰或地位的异教徒对这些土地和海洋提出某种权利,那我发誓将以城堡各位君主的名义来保卫它们,它们将永远是各位君主的财产,直到天久地长。”

所有西班牙人都重复宣读了誓词,他们的宣誓声刹那间淹没了潮水的咆哮声。每个人用海水湿了湿嘴唇。文书安德列斯·德巴尔德拉巴诺再次记下了这次占有的仪式,用下列一段话来结束自己的文件:“这二十二个人,还有文书安德列斯·德巴尔德拉巴诺,是第一批走进南海的教徒,他们所有的人都用手去试了试海水,并用水来湿了湿嘴,试试这咸的海水是否像别的海水一样。感谢上帝,他们发现,完全一样。”

伟大的事业完成了。现在从英勇的冒险行为中已得到一些尘世的好处。西班牙人从土著居民那里掠夺或骗得了一些金子。在他们辉煌成就中又有新的意外礼物等待着他们,因为印第安人奉献给他们许许多多附近岛屿上所出产的珍贵珍珠,其中有一颗称之为“佩列格里纳”珠,该珠曾受到塞万提斯和洛佩·德维加的赞扬,因为它是作为所有珍珠中最美丽的一颗珍珠装饰在西班牙和英国国王的王冠上的。西班牙人将所有的衣袋和麻袋都装满了珍珠,珍珠在这里像贝壳和沙子一样不值钱。当他们继续追问地球上最重要的东西一~黄金时,一个酋长指向了南方,那里的山峦隐约地消失在地平线上。他解释说,那里有一个有无数宝藏的国家,那里的统治者都用金器来宴饮,大的四腿动物——这是酋长所指的美洲驼——将最好的宝物都驮运给国王。他说·出了那个位之南,山峦后边的国家的名字。名字听起来像叫“比鲁”,既悦耳又陌生。

巴尔博亚沿着酋长向前伸出的手注视着远方,远方的山峦隐隐约约地消失在天边。“比鲁”这一诱人、动听的词立即深深印入他的脑海。他的心在激烈地跳动。他一生中又要第二次意外地庄重宣誓。第一个消息,即科马格雷关于附近海洋的消息已经证实,他找到了珍珠海岸和南海。他或许还会成功地作第二次发现,即占领印加国,占领地球上的黄金国。上帝难以同意……

巴尔博亚总是用渴望的目光注视着远方。“比鲁”、“比鲁”一词像只金铃一样在他的脑海里叮当作响,但是要令人痛心地放弃!——他这次不敢再进一步打听。二三十个极度疲惫的士兵是不可能征服一个国家的。首先要回到达里安,然后再集中力量,在现在已的道路上向新的俄斐进军。但回程也很艰难。西班牙人必须再一次为穿过热带丛林而斗争,必须再一次经受住土著居民的袭击。这已不是一支部队,只是一群热病患者,是一群只靠最后一点力量在摇摇晃晃走路的士兵——巴尔博亚自己也气息奄奄,他由印第安人用吊床抬着走。他在历经了四个月之久的艰苦历程之后,于一五一四年一月十九日又回到达里安。历史上最伟大的一项事业已经完成,巴尔博亚实现了他的使每一个敢于同他一起进入陌生世界的参加者都成为富人的诺言。他的士兵从南海之滨带回许多珍宝,而决不像哥伦布和别的征服者,以及所有其他殖义者那样,只获得他们自己的一份。五分之一财宝将献给王国,也没人责怪这位胜利者在分配时,也给自己的猎狗莱昂西科,即凶残地将不幸的土著居民撕成肉块的狗分了独特的一份,就像用五百个金比索来酬谢任何一个参战的战士一样。按照他的业绩,殖民地没人再会否认他作为总督的威信。这位冒险家和叛逆者像上帝一样受到赞美,他可以骄傲地向西班牙报告说,他自哥伦布以来为王国完成了最伟大的事业。他的幸福太阳正穿过至今仍笼罩着他一生的乌云冉冉上升,现正处于红日中天。

但巴尔博亚好景不常。几个月以后,在一个光辉灿烂的六月天,达里安人都惊讶地拥向海滨,一张帆在水平面上闪闪发光,在这被遗忘的世界角落里这是一个奇迹。可以看到,在旁边相继出现了第二张帆,第三张帆,第四张帆,第五张帆,不久便出现了十张帆。不是十五张,不是二十张,而是朝港口驶来的整整一支舰队。他们不久便知道:这全是由巴尔博亚的信引起的,而不是他的胜利消息所引起的——胜利的消息还没有到达西班牙——是那较早的信所引起的,在那封信中他首先报告了酋长关于附近的南海和黄金国的消息,并请求派一支千人的军队去征服这些国家。西班牙王国毫不犹豫地配备了一支庞大的舰队来作这次远征。但塞维利亚人和巴塞罗那人绝不想把这样一个重要任务委托给像巴尔博亚这样一个声名狼藉的冒险家和叛逆者,而是派遣一个非常认真的总督,即出身高贵、受人尊敬、年已花甲的老人佩德罗·阿里亚斯·达维亚(大多数人称之为佩德拉里亚斯)作为国王的总督来维持殖民地秩序,审判一切至今所犯的罪行,寻找南海,并占领所许诺的黄金国。

现在产生了一个使佩德拉里亚斯感到恼火的情形。一方面,他的任务是要使叛逆者巴尔博亚为其以前赶走总督负责,如果他的罪证确凿,就要判他监禁;另一方面,他又有发现南海的任务。他的船刚靠岸,他便知道,他要控告的这位巴尔博亚擅自完成了伟大的事业,这位叛逆者已庆祝过他所取得的胜利,自美洲被发现以来他为西班牙王国建立了最大的功勋。当然,他现在不能把这样一个人像个普通罪犯那样吊死,他必须有礼貌地向他致敬,真诚地向他祝贺。从这时起,巴尔博亚已经输了。佩德拉里亚斯绝不会原谅这位竞争者独自去完成应该由他去完成的、并保证他永享光荣的事业。为了不要过早地激怒这些拓荒者,他必须隐藏起对英雄们的仇恨,调查延期,甚至建立起一种虚伪的和平。与此同时,佩德拉里亚斯令其仍呆在西班牙的女儿同巴尔博亚订了婚。但他对巴尔博亚的仇恨和嫉妒丝毫没有减少,相反只有加深。现在从终于知道巴尔博亚事业的西班牙传来了一道圣旨,追认这位以前的叛逆者擅自取得的称号,同时将巴尔博亚封为贵族。给佩德拉里亚斯的任务是要他在每项大事上都要与他共同商量。这块土地对两个总督来讲显得太小,一个必须离开,两人中必须有一个要灭亡。巴尔博亚感到随时有生命危险,因为佩德拉里亚斯手里掌握着军权和司法。于是他想第二次逃亡,他第一次逃亡成功,因逃亡而名垂千古。他请求佩德拉里亚斯允许他组织一支探险队去侦察南海海岸和占领其周围广大地区。但这老叛逆者的私下打算是在海的另一边不受任何监督地建立一支舰队,并成为他自己地盘的主人。如果可能的话,便去占领这个传说中的“比鲁”,这个新世界的俄斐。

佩德拉里亚斯阴险地同意了。要是巴尔博亚在冒险中遭难更好;要是他的事业成功,那么总会有时间除掉这个沽名钓誉的人。

于是巴尔博亚开始了他的新的逃亡,向名垂千古逃去。他的第二次行动也许比第一次更伟大,即使历史上未赋予第二次行动以同样的荣誉,但历史总是歌颂成功的人,这一次,巴尔博亚不仅率领自己的士兵穿过地峡,而且还让数干名土著居民将建造四条双桅帆船用的木料、木板、帆、锚、绞盘等都运过崇山峻岭。因为他若在那里有了舰队,往后便能占领所有海岸,征服所有珍珠岛和传说中的比鲁。但这次命运是反对敢于冒险的人的,他不断遭到新的抵抗,在穿过潮湿的热带丛林的行军路上,蛀虫蛀坏了木头,木板都烂得无法使用。巴尔博亚毫不气馁地在巴拿马湾又砍伐了一些新的木材,制作了一些新的木板。他的干劲创造了真正的奇迹——一切似乎都很顺利,太平洋的第一批双桅帆船也已造好。这时,一场龙卷风突然把停泊着已造好的双桅帆船的河水全部卷走。已造好的船只都被撞毁在海里。必须第三次从头开始。现在终于又造好了两条双桅帆船。巴尔博亚还需要两条、三条、以至更多,才能出发去征服一个国家——自从那个酋长当时用那宽大的手指向南方和他第一次听到那诱人的“比鲁”一词以来,他梦寐以求的国家。虽然几个胆大的军官来要求发给士兵们较好的补给品,他还是能建立起自己的国家!虽然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但幸亏有了这种内在的大无畏的精神,世界历史才没有将皮萨罗,而是将巴尔博亚称为印加入的战胜者,秘鲁的占领者。死亡

巴尔博亚用一种钢铁般的意志来准备自己的伟大事业。正是这种大胆的成就造成了他的危险,因为佩德拉里亚斯猜疑的目光一直忐忑不安地注视着自己部下的意图。或许由于告密,他听到了关于巴尔博亚追名逐利、幻想统治的消息,或许他只是由于嫉妒而害怕这个老叛逆者的第二次获得成功。总之,他突然送给巴尔博亚一封热情洋溢的信,信中说,他希望在巴尔博亚开始进军之前,能回到达里安附近的小城阿克拉来商议一下。巴尔博亚希望佩德拉里亚斯继续支援兵力,于是他接受了这一邀请,并立即赶了回去。在城门前迎面走来一小队士兵,表面上好像是欢迎他。他满怀喜悦地迎着他们走去,以便拥抱他们的队长——他多年的战友,发现南海时的伙伴,他的可信赖的朋友,弗朗西斯科·皮萨罗。

但弗朗西斯科·皮萨罗把手重重地放在他的肩上,宣布他被捕了。皮萨罗也想名垂青史,也想去占领黄金国,或许他也高兴除掉这样一个勇敢的人。总督佩德拉里亚斯以所谓叛乱罪对他提出诉讼,很快举行了不公正的审判。几天以后,巴尔博亚及其最忠实的伙伴们都被送上了断台头。刽子手的刀光一闪,刹时间,在那滚落下来的人头上永远睁着一只眼睛,这是人类同时看到包围着我们地球的两个海洋的第一只眼睛。

郑开琪译
亨德尔的复活
一七四一年八月二十一日

一七三七年四月十三日下午,格奥尔格·弗里德里希·亨德尔的男仆坐在布鲁克街寓所楼下窗前,干着很奇特的事。他发现烟叶抽完了,十分恼火。其实只要走过两条街,就能在他的女友多莉的小货摊上买到新收获的劣质烟草。但主人狂怒未息,他不敢擅自离家外出。格奥尔格·弗里德里希·亨德尔排练完毕回家,怒气冲冲,热血激荡,满脸通红,太阳穴上青筋隆起,砰地一声关上大门。此刻他正在二楼走来走去,仆人听得见主人的脚步如此猛烈,以致楼板微微震颤:在主人这般暴怒的日子,还是小心周到地侍候为好。

男仆不能从他那陶制短烟斗吐出一环环美丽的蓝色烟圈,就想法吹肥皂泡消遣。他泡好一小碗肥皂水放在身边,快活地把五彩缤纷的肥皂泡吹到街上。行人停下脚步,开心地拿手杖戳破一个又一个彩色小圆球。他们挥手,欢笑,但并不感到惊奇。因为人们知道在布鲁克街这幢房子里什么事情都会发生;这里,深夜会突然响起羽翼琴注震耳的琴声;这里,人们会听到女歌唱家号啕大哭或低声抽泣。她们若把一个八分之二音符唱得太高或太低,那个性情暴躁的德国人狂怒之下,就要吓唬她们。对格罗斯文诺尔街区的邻人来说,布鲁克街二十五号早就是一座疯人院了。

男仆一声不吭,不住地吹他的彩色肥皂泡。过一会儿,他的技术大有长进,类似大理石花纹的肥皂泡球越吹越大,越薄,越来越轻,飘得越来越高,有个肥皂泡甚至于飘过对面房屋低矮的屋脊。就在这时,突然砰的一声响动,把他吓了一跳,沉闷的拍打声震动了整个房屋。窗玻璃颤动作响,窗帘晃动;准是楼上什么又大又沉的东西摔倒在地上了。男仆一跃而起,飞步上楼,径奔工作室。

大师工作时坐的圈椅上没有人,房间里空无人影,仆人正要奔向卧室,忽然发现亨德尔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睁着两只眼睛,目光呆滞。仆人一惊之下,呆呆站着,只听主人喉咙里发出沉闷吃力的哮喘声。这个壮汉仰面朝天躺着喘气,或者毋宁说:从他嘴里发出一声声短促的、越来越微弱的。

仆人大惊失色,以为亨德尔就要死了,急忙跪下去救助处于半昏迷状态的主人。他尽力要扶他起来,把他抱到沙发上,可是亨德尔异常魁伟,他的身体实在太重,无法挪动。仆人于是解开紧紧束着亨德尔脖颈的蝴蝶结,这么一来,他喉头的哮喘声也就随着停止了。

这时,大师的助理克里斯托夫·施密特已经从楼下赶来。

他是为了抄几首咏叹调到这里来的,方才一声沉闷的巨响也使他大吃一惊。现在他俩合力抬起这沉重的大汉——他的胳膊像死人一般疲软下垂——他安放好,头部垫高。“把他的衣服脱下,”施密特用命令的口气对仆人说,“我去请医生。给他喷冷水,直到他苏醒。”

时间紧迫。克里斯托夫·施密特没顾上穿外衣就走了。他穿过布鲁克街向榜德街匆匆走去,见一辆马车就挥手招呼,可是威武华贵的马车全都疾驰而过,对这个只穿衬衣,气喘吁吁的胖子谁都不屑一顾。终于有一辆马车停了下来,钱多斯公爵的马车夫认得施密特。施密特忘了一切礼仪,一把拉开马车的车门。“亨德尔快死了!”他朝公爵喊道,他知道公爵极欣赏他敬爱的大师的音乐,又是大师的恩人。“我得去请大夫。”公爵马上邀他上车,鞭子无情地抽打奔马。就这样,他们接走正在舰队街的一间小屋里紧张地化验小便样品的詹金斯大夫。大夫当即同施密特登上他那辆漂亮的轻便马车,驰赴布鲁克街。“这是时常发怒造成的,”助理在途中绝望地埋怨说,“是他们把他折磨死的,这些该死的歌唱家、骟马、滑头、蹩脚的评论家,统统都是害人虫!他为拯救歌剧院,今年写了四部歌剧,别人却躲在女人和庭院后面,那个意大利人还让他们都发疯了,这个蹩脚的评论家,这只抽搐的吼猴。啊,他们叫咱们善良的亨德尔受多大罪!他拿出自己的全部储蓄,十万英镑,他们还拿着债券向他逼债,往死里逼他。从来没有一个人取得这么辉煌的成就,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他那么呕心沥血,全神贯注。像他这么干,就是巨人也要累垮的。啊,多么高尚的男子!多么辉煌的天才!”詹金斯大夫冷静地侧耳倾听,一言不发。进屋前,他又吸一口烟,敲掉烟斗里的烟灰。“他多大年纪?”

“五十二岁。”施密特回答。

“危险的年龄。他像牛一样拼命干,他的体魄也像牛一样强壮。好吧,我们很快就会知道能够做些什么。”

仆人捧着碗,克里斯托夫·施密特抬起亨德尔的手臂,现在大夫对准血管扎下针去。血液喷射出来,淡红的,温热的鲜血,病人紧闭的双唇随即吐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亨德尔深深吸一口气,睁开双眼。这双眼睛依然疲乏,异样,没有意识。往日眼里的光辉业已熄灭。

大夫包扎手臂。没有多少事情可做了。他正要站起来,却见亨德尔双唇微动。他凑近前去。很轻很轻地,简直像是呼吸声,亨德尔费劲地喘着气说:“完了……我完了……没有力量……没有力量,我不活了……”詹金斯大夫把腰弯得更低,俯身注视病人。他发现亨德尔右眼呆滞直视,左眼却依旧有神。他试着提起他的右臂。一撒手,右臂就垂落下去,似乎毫无知觉。又提起左臂。左臂能保持住新的姿势。现在詹金斯大夫心里完全明白了。

大夫走出房间,施密特紧紧尾随在后,向楼梯口走去,胆怯地、惶惑地问:“怎么样?”

“中风。右侧瘫痪。”

“那——”——施密特一时说不出话来——“好得了吗?”

詹金斯大夫慢条斯理地捏出一小撮鼻烟。他不爱听这一类问题。

“也许吧。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他会永远瘫痪吗?”

“很可能,如果不出现奇迹的话。”

施密特仍然不肯罢休,他已发誓为了大师不惜牺牲一切。

“将来他,将来他至少还可以工作吧?他不创作是不可想象的。”

詹金斯大夫已经站在楼梯口。

“创作是永远休想了。”他说这话的声音很轻、很轻。“也许我们能够保全他的生命,至于这位音乐家,我们已经失去了。他是脑中风。’’

施密特呆呆望着他。他那万分绝望的目光使大夫深感惊诧。“刚才我说过,’’他又把无法恢复工作的话说了一遍,“除非出现奇迹。自然啰,我还没见过这种奇迹。”

格奥尔格·弗里德里希·亨德尔疲软无力地活过四个月,而力量一向就是他的生命。他的右半身毫无知觉。他走不了路,写不了字,无法用右手按下琴键,让它发出音响。他说不了话。可怕的裂痕贯穿他的躯体,裂痕一侧,嘴唇歪斜耷拉着。口中流出的字音含混不清。友人为他演奏乐曲,他的眼里便流动些许光辉,接着,沉重的不驯顺的身体扭动起来,像一个睡梦中的病人。他想和着音乐的节拍动作,但四肢之中像有一股冷气,一种骇人的僵硬,意念与肌肉均已不再听从指挥;从前的伟丈夫感到自己被禁锢在无形的墓穴之中,无能为力。一曲终了,眼皮又沉重地垂下,他又像一具死尸一般僵卧不动。医生进退维谷——大师显然无法治愈——最后只好建议把他送去阿亨注那里的温泉浴场对他恢复健康也许不无裨益。

犹如地f神秘的热泉,在僵硬的躯壳中尚有难以捉摸的活力在,那是亨德尔的意志,他那尚未被毁灭性的一击触动过的原始的生命力,在濒临死亡的肉体中依然不肯放弃对“不朽”的追求。伟男子还不心甘情愿低头认输。他还要生活,他还要创作。这种意志终于战胜自然规律而创造出奇迹。在阿亨,大夫极力告诫他在地热泉水中沐浴不得超过三小时,否则心脏可能无法支持,甚至可能致命。然而为了生命,为了狂野的生之欢乐,为了恢复健康,他决意甘冒死亡的风险。亨德尔每天泡在热浪蒸腾的浴池长达九小时之久,可把大夫们给吓坏了。但他的力气与意志力与日俱增。一星期后,他又能艰难移步,又过一个星期,他已能活动手臂。这是意志和信心的巨大胜利。他又一次挣脱死神致人瘫痪的桎梏,以大病初愈者独具的那种非言语所能形容的幸福感,怀着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激越、更炽烈的感情去拥抱生活。

亨德尔已能完全主宰自己的身体,临离开阿亨的最后一天,他在教堂前停下脚步。他一向不是特别虔诚的人,可是现在,当他有幸康复,自由地迈步登上放着大风琴的教堂高座,心中深感世事难测。他试着用左手触按琴键。大风琴鸣响了,琴音清亮、纯净,流过若有所待的大厅。犹犹豫豫地,久已僵硬、久已不用的右手也来试一试。瞧,右手弹出的琴音也如银白清泉叮当喷涌。渐渐地,他开始即兴弹奏起来,琴声也把他带到奔腾的浩川大河。音响的方块奇妙地自行建造,堆高,直抵目力不及的处所,他那天才的缥缈的楼阁愈升愈高,光华灿烂,纤影皆无,这是空灵而明丽的音乐之光。台下,不知名的修女和虔诚的教徒侧耳聆听。他们有生以来从未听过尘寰中人奏出这等音乐。亨德尔卑恭地俯首弹奏。他又找到向上帝、向永恒、向人类倾诉心曲的语言。他又能奏乐,又能创作了。此时此刻,他才感觉自己真正康复了。

“我从地狱归来了,”格奥尔格·弗里德里希·亨德尔挺起宽阔的胸膛,伸开结实的手臂,骄傲地对他的伦敦医生说。大夫对这医学上的奇迹不胜惊讶。他怀着无法抑止的工作热忱和初愈者加倍强烈的欲望,立即精力充沛地重新投入创作。昔日的战斗豪情再度在这五十三岁的音乐家胸中奔腾激荡。康愈的手活动灵巧,随心所欲,他写作一部歌剧,又一部歌剧,第三部歌剧,又创作大型清唱剧注《以色列王扫罗》《在埃及的以色列入》和《欢乐与忧思》注;他的创作兴致如久被堵塞的泉水喷涌而出,源源不尽。然而时世偏偏和他作对。演出因女王逝世而中断,西班牙战争接踵而来,广场上人群麇集,呐喊、歌唱,歌剧院却无人问津,亨德尔债台高筑。这时已经到了严峻的冬天。严寒笼罩着伦敦。泰晤士河冰封雪冻;铃儿叮当,雪橇驶过光洁可鉴的河面;在这倒霉的季节,一切厅堂尽皆闭门大吉,因为无论什么美妙的音乐也敌不过大厅里的彻骨严寒。歌唱演员也病倒了,一场场演出只好告吹;亨德尔的境况原已欠佳,这一更加不妙。债主逼债,评论家讪笑,观众漠然无动于衷,噤若寒蝉;绝望苦斗的亨德尔渐渐失去勇气。举行一次募捐义演可望偿还若干债务,然而靠乞讨度日,简直是奇耻大辱!亨德尔愈来愈深居简出,心境愈来愈阴郁。先前的半身不遂,比起眼下的心如槁木,不是还略胜一筹?早在一七四零年,亨德尔便又觉得自己是被征服的人,是战败者,是他一度煊赫荣名的熔渣与灰烬。他费力地从自己早先的作品中拼凑些断简残篇,偶尔也写点小玩意儿。但是滔滔滚滚的奔流已经干涸,他康复的体内原始的生命力业已消失;这个魁梧的壮汉破题儿第一遭感到自己筋疲力尽,英勇的斗士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已被击败,他心中创作兴致的圣河初次干涸枯竭,这是五十三年来流过一个世界的创造之河啊。完了,又一次完了。他明白,或者说,这个绝望的人自以为明了:永远完了。他仰天长叹:既然世人重新将我埋葬,上帝又何必让我从病中复活?与其在这寒冷空虚的尘世无声无息地苟延残喘,不如一死了之。盛怒之下,他常嘟囔着被钉在十字架上的那个人说过的这句话:“上帝啊,我的上帝,你为什么将我抛弃?”

那几个月,亨德尔惘然若失,灰心绝望,晚间常在伦敦四处徘徊,对自己感到厌倦,不相信自己的力量,兴许也不相信上帝。他要等到天晚了才敢出门,因为白天持有债券的债主们守在门口要抓他,他讨厌街上行人冷漠、轻蔑的目光。有时候他想,是不是该逃到爱尔兰,那里人们还相信他的荣誉——啊,他们万万没有料到他的精力已经消耗殆尽——或是逃往德国,逃往意大利;或许到了那里,心灵的冰冻会再次消融,在甘美的南风吹拂之下,旋律会再次冲破心灵荒芜的岩层喷薄而出。不,不能创作,不能活动,这是他无法忍受的,格奥尔格·弗里德里希·亨德尔被征服,这是他无法忍受的。他有时在教堂前驻足停立。但他明白,言语不能使他得到慰藉。有时他到小酒店稍坐片刻;然而对劣等烧酒感到恶心的人们,又有谁能领略创作的纯洁而近乎陶醉的欢欣?有时候他从泰晤上河桥上凝眸俯视暗夜中黝黑静默的河水,心想不如断然一跃,一切尽皆付诸东流!只要不再背负这虚空的重压,只要能驱除被上帝、被人群遗弃的可怖的孤独感,那就好了!

他近来又常独自踯躅徘徊。一七四一年八月二十一日,这一天,天气灼热。伦敦上空,云蒸雾绕,天幕低垂,有如熔融的金属;直到夜间,亨德尔才步出家门,到绿园呼吸点儿清新空气。在那谁也看不见他,谁也没法去折磨他的幽深的树荫里,他倦然坐下。倦意犹如疾患,成为他的千钧重负,他已倦于说话,倦于书写、弹奏、思索,倦于感受,倦于生活。究竟为了什么,为了谁,要作这一切呢?然后他像一个醉汉,沿着波尔林荫路,沿着圣詹姆斯大街走回家去,心中念念不忘的惟有一件事情:睡觉去,睡觉去,什么也不想知道,只要休息,安静,最好是永远安息。到了布鲁克大街他的家里,人们都已沉入梦乡。他缓慢地——啊,他多么劳累,这些人逼得他多么劳累啊!——一级一级爬上楼梯,每迈出沉重的一步,楼梯木板都震得吱吱嘎嘎响。终于到了自己房间。他打火点亮写字台上的蜡烛:他只是机械地,不动脑子地做这些动作,多年来他要坐下工作的时候都是这么做的。从前——他的唇间不由嘘出一声悲叹——散步回来,脑海里总浮现一段旋律,一个主题,每次他都匆匆写下,以免一觉醒来,想好的乐句又遗忘了。可现在桌上空空如也。一张乐谱纸也没有。神圣的磨坊水车在冰封的河上停止转动。没有什么可以开始,没有什么可以完成。桌上空空如也。

否,不是空无一物!那儿,淡颜色的四方形里,不是有纸一类白色的什么东西在闪亮吗?亨德尔伸手一把抓了过来。这是一件包裹,他感觉到里面有书写品。他迅速打开包裹。最上面是一封信,《以色列王扫罗》和《在埃及的以色列入》的词作者,诗人詹南斯写他的一封信。信上说,寄上一部新的神剧脚本,但愿音乐的崇高的守护神phonenixmusicae垂怜作者贫乏的语汇,用她的翅膀载着这部歌词在“不朽”的天空翱翔。

亨德尔像触到什么令人恶心的东西,霍然跳起来。难道他这个瘫痪过的人,垂死之际,还要受詹南斯一番羞辱?他把信扯碎,揉成一团,扔到地上,再踩上一脚。“流氓!无赖!”他咆哮着;不太机灵的诗人捅到了亨德尔内心深处灼痛的伤疤,撕开新的伤口,令他心中痛楚无以复加。他愤然吹灭烛火,浑浑噩噩地摸黑进了卧室,一头栽倒在床上:两行热泪骤然夺眶而出,浑身战栗,怒火中烧而无可奈何。被掠夺者还要被嘲笑,受难者又得受折磨,如此世界,何其可悲!在他心如死灰、精疲力竭之际,为什么还要呼唤他?在他灵魂麻木、理智无力之时,为什么还要求他谱写一部新的作品?眼下只要睡觉,像动物一般鲁钝,只要遗忘,只要什么都不是!他沉重地躺在卧榻上,精神恍惚,惘然若失。

但他睡不着觉。愤怒激起他内心的不安,一种神秘的,恶毒的不安,有如风暴激起大海的怒涛。他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反而愈来愈少睡意。是不是起来看一看歌词好?不,他已行将就木,歌词于他又有何用?!不,上帝让他坠入深渊,让他游离于生活的圣河之外,人间于他已不复有慰藉可言!然而在他心中,仍有一种异常好奇的力量在搏动,在催促他,而他对此却无力抗拒。亨德尔站起来,回到工作间,激动得发抖的双手又一次点燃烛火。不是已经出现一次奇迹,使他从半身不遂的桎梏中获得解放?也许上帝还救治灵魂的良方,能给心灵以慰藉。亨德尔将烛台移近文稿。第一页上写着:“themessiah注!”啊,又一部神剧!最近这几部都失败了。他带着不安的心情翻过扉页,开始读起来。


他一页一页翻过去,双手微微颤抖。是的,他被召唤、被呼唤,字字句句以万钧之力深入他的肺腑。“thussaiththelord!”(“上帝这样说!")这不是对他,对他一个人说的吗?这不是将他击倒在地,现在又慈爱地把他从地上扶起来的同一只手吗?“andheshallpurify.”(“他将使你纯净”)——是的,这在他身上已经应验;黑暗从他心头一扫而尽,光明骤然降临,音响之光,水晶般晶莹剔透。只有他才熟知他的艰难困顿,不是他又有谁能促使柯伯索尔的三流诗人,可怜的詹南斯写出如此气势雄浑的词句?“thattheymayofferuntothelord.”(“以使他们向上帝奉献祭品”)——是的,从燃烧的心中点燃起牺牲的火焰,烈焰猝然上升直抵霄汉,对这庄严的召唤给予回答。“你雄健的词句传达的呼唤”是对他说的,只对他一人,——啊,大声宣布这件事,用隆隆的长号宣示,用震耳的合唱的威力,用大风琴雷鸣般的音响宣示,让这句话,让这神圣的理智又一次如太初时那样唤醒所有其他犹在黑暗中绝望行走的芸芸众生,因为,确实,“behold,darknessshallcovertheearth.”注黑暗还笼罩大地,他们尚不知此时向他昭示的解脱的极大幸福。刚一读完“wonderful,counsellor,themightygod.”注这感激的呼声便以完成式在他胸中激荡。——是的,如此赞美他,这有良策、善实行的绝妙者,是他给恍惚的心带来安宁!“上帝的天使趋近他们,”——是的,天使抖动银白的翅膀飞进屋里,抚摸了他,解脱了他。怎能不衷心感激,欢呼歌唱,用千百种不同的声音汇成巨大的声音,赞美“光荣属于我主!”

亨德尔俯首读稿,犹如置身于大风暴之下。他从来不曾这么感受过他的力量,从来不曾感受过类似的创作的快感流贯他的整个身心。语句依旧如同温暖的、令人心旷神怡的光流,向他源源倾泻过来,一句句一字字,全都说到他的心坎上,全都拥有驱魔辟邪、解除桎梏的力量!“rejoice”(“欢欣吧”)——随着这一合唱的华丽展现,他不由抬起头,伸展开双臂。“他是真正的拯救者”——是的,他决心证明这一点,尘世上的人们谁都没有这样做过,但他要在世人的头顶上高高举起他的证据,犹如一块闪亮的牌子。惟有饱经忧患的人真正懂得欢乐,惟有备受磨难的人能预感赦免的最后恩惠,他的职责是在人类面前证明他曾亲历死而复活。当亨德尔读“hewasdespised”(“他受歧视”),沉痛的回忆迅即化为忧伤、沉重的音响。他们以为已经将他征服,把他活活埋葬,对他嘲讽讥诮——“andtheythatseehim,laugh.”(“看见他,他们都笑了。”)“无一人给忍气吞声者以安慰。”没有人帮助他,在他软弱无力的时候,没有人安慰他,然而,奇异的力量,“hetrustedingod.butthoudidstnotleavehissoulinhell.”(“他信赖主,看吧,你没让他在墓中安息。”)不,上帝没有让他这个桎梏中的人,已消失的人的灵魂留在他那绝望的墓穴,无力的地狱,不,他再一次号召他把欢乐的信息送给人类。“liftupyourheads”(“抬起你们的头”)——这时,这句话从他心胸中化为音响迸发出来,这道庄严宣布的伟大命令!他猝然惊呆了,因为可怜的詹南斯写下的是“thelordgavetheword.”注

他屏住呼吸。这里,借偶然选中的凡人之口道出了真理:上帝向他传话,从天上传话给他。“thelordgavetheword”:话语是从他那儿传来的,音响是从他那儿发出的,恩惠是他赐予的!这话语必须回归到他身旁,由激涨的心潮载到他身旁,赞美我主乃是每一个创作者的最大欢欣,最大义务。啊,对这句话要理解它,把握它,举起它,挥动它,使它扩大伸张,广阔一如世界,使它包容世间一切欢呼,使它如同说出这句话的上帝一样伟大!啊,要让这句平凡的话,易朽的话,因美与无穷的而回归天上,化为永恒!看吧,它已经写下了,它发出音响,是可以无限重复,可以转化的,这就是:“阿里路亚注!阿里路亚!阿里路亚!”是的,要让这个词包容尘世上的一切声音,嘹亮的和低沉的声音,刚毅的男声和柔顺的女声,充盈,升高,变化,在节奏鲜明的合唱中让它们有合有分,登上又下雅各注梦中的音响之梯,用小提琴甘美的琴声系住它,用长号激越的吹奏赋予它火一样的热情,用大风琴奏出雷鸣般的咆哮:阿里路亚!阿里路亚!阿里路亚!——用这个词语,这样的感谢之情,创造一阵欢呼声,从尘寰发出隆隆巨响,复又回归到宇宙的创造者身旁!

泪水模糊了亨德尔的眼睛,热情在他心中燃烧。还有没读完的诗稿,神剧的第三篇。但在这“阿里路亚,阿里路亚”之后他已无法继续读下去。这欢呼声的字音充满他的整个心灵,它扩大,伸展,已如流体火焰令人灼痛难耐,它要倾泻,它要奔流而去。啊,多么憋闷,多么挤迫,因为它仿佛要从他心中脱颖而出,飞腾云天。亨德尔匆匆抓起鹅毛笔,写下乐谱,一个个音符如被神灵驱使,极迅速地奔赴笔端。他无法停下,犹如被暴风中鼓帆疾驰的小舟负载着遥遥而去。周遭是万籁俱寂的静夜,这座大城市的上空,潮湿昏暗,渊默无声。然而在他心中,光明在奔涌,在这间斗室轰然鸣响着别人不见的宇宙之音乐。

次日清晨仆人蹑手蹑脚走进房间的时候,亨德尔还坐在书桌旁写作。他的助理克里斯托夫·施密特怯生生地问他要不要帮他誊抄,他不答话,只用低沉的声音不满地嘟囔着,样子很吓人。谁都不敢再近他身边,这三个星期他寸步不离工作室。给他端饭来,他就用左手急匆匆掰下点儿面包塞进嘴里,右手继续挥笔疾书,就像酩酊大醉,身不由己似的,停不下来。有时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边大声唱,一边打拍子,这时他的眼神与平日的判若两人;有人跟他说话,他会忽然吓一大跳,糊里糊涂,答非所问。那些天,仆人的日子真不好过。有来逼兑债券的债主,有来恳求参加节庆合唱的歌唱家,还有奉命传邀亨德尔进宫的使臣;所有这些人,都得由仆人婉言谢绝,因为只要他想跟聚精会神在创作的亨德尔哪怕只说一句话,亨德尔也会大发雷霆。那几星期,格奥尔格·弗里德里希·亨德尔不再知道时间是什么,分不清白昼与黑夜,在他全神贯注于其中的领域,衡量时间的惟有节奏与节拍。他心潮起伏,他的身心被从心中奔涌而出的激流席卷而去,作品愈近尾声,愈接近神圣的流速,激流便愈见狂野、愈见急骤。他成了自身的俘虏。他用有力的脚步踏着拍子,丈量他自设的囚室面积,他歌唱,他弹羽翼琴,又再坐下来挥笔疾书,直至手指发疼;他平生还不曾感受过这样炽烈的创作欲,还不曾这样生活过,从来还不曾在音乐中尝受过这么大的苦楚。

过了不到三个星期——即使在今天也是不可理解的,永远不可理解!——,在九月十四日,这部作品终于完成了。不久前还是干巴巴的词句,如今已经变成音乐,鸣响着,如同永不凋谢的鲜花。被点燃的灵魂又一次成就了意志的奇迹,一如先前瘫痪的躯体成就了复活的奇迹。一切都已写了,创作了,塑造了,在旋律中,在中展开了——只差一个词,这部作品的最后一个词:“阿门”。可是,亨德尔要用这只有两个音节的“阿门”来建造一座直达上苍的阶梯。在变化不定的合唱中,他把它们分配给不同的声部,使这两个音节延展,一再拉开距离,而后又倍加炽热地融合在一起。他的热情有如上帝的嘘息,流贯他这部伟大的祷词的结束语,使它像世界一样广阔无垠,一样饱满丰富。这最后一个词不让他罢手,他也不将它轻轻一带而过。他用第一个字母,响亮的a,鸿蒙初辟时最早发出的声音,以壮丽的赋格曲式建造这“阿门”,直至它成为一座大教堂,轰然鸣响,又丰富充实。大教堂的顶端高耸云霄,还在不断地升高、下降,又升高,终于被大风琴的风暴攫住,被联合一致的人声的伟力一次又一次地掷向高处,充满所有空间,直至这感谢的赞歌声中似乎也有天使在同声歌唱,桁架被永不止息的“阿门!阿门!阿门!”所震撼,裂成碎片,纷纷坠落。

亨德尔疲惫地站起身。笔从他手里掉下来。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看不见,听不见,只感觉疲乏困顿,深不可测的困倦。他步履踉跄,站不住脚,不得不倚着墙壁。他的力量已经消耗殆尽,身体疲惫万分,感觉迟钝混乱。他像盲人一样一步一步扶着墙走,随后便一头栽倒在床上,睡得像个死人。

上午,仆人轻轻按了三次门铃。大师酣睡未醒;他深沉的面孔一动也不动,宛如白石雕成。中午,仆人第四次来唤醒他。他大声咳嗽,门敲得很响,但什么声音都打不破他那深深的熟睡,什么话都到不了他耳朵里。下午,克里斯托夫·施密特前来帮忙,亨德尔依然僵卧着,纹丝不动。他俯身望着睡梦中的亨德尔:像赢得胜利之后战死疆场的英雄,他躺在那儿,在完成了不可言说的壮举之后死于过度疲劳。但克里斯托夫和仆人对英雄伟业和胜利全都毫无所知;他们只感到害怕,因为他们见他长时间一动不动地躺着,心中不安;他们担心又一次中风会把他彻底整垮。到了晚上,怎么摇晃也没把亨德尔叫醒——他已经像死尸一样毫无知觉地躺了十七个小时了——克里斯托夫·施密特又跑去请医生了。他没能马上找到他,詹金斯大夫利用温和的晚上去泰晤士河岸边钓鱼。终于找到了,大夫对这不受欢迎的打搅喃喃抱怨几句。直到听见请他给亨德尔看病,他才收拾绳索钓具,取了外科手术器械——这已费去很长时间——以备万一需要放血时使用。轻便马车终于载着他俩奔向布鲁克大街。

到了那里,仆人已经举起双臂冲着他们招手。“他起床了,”他隔街向他们喊道。“他现在吃得有六个搬运工人那么多,狼吞虎咽,吃了半条约克夏种白猪做的火腿,我不得不给他倒了四品脱啤酒,他还要吃。”

确实,亨德尔坐在摆得满满的餐桌前,俨然主显节的豆王注。如同他一昼夜补了三星期睡眠,此刻他以他那魁伟的体格的全部兴致和力量又吃又喝,仿佛想把几星期来消耗在创作上的精力一下子全都攫取回来似的。一见大夫,他就了,渐渐变成一阵响亮、震耳、夸张的大笑;施密特回忆说,在那几星期,他始终没见亨德尔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见到的只有紧张和愤怒的神情;可现在,他的天性中被抑制的欢快心绪显露出来,有如春潮撞击岩石发出震耳轰鸣,泛起泡沫,咆哮而去——亨德尔毕生没有像现在这样纵情欢笑,因为此刻他确知自己健康无恙,生之欢乐流遍身心,令他陶然若醉。他高举啤酒杯,迎上前去,向身穿黑礼服的大夫表示欢迎。“是哪一位要我看病?”詹金斯大夫愕然问道。“您这是怎么啦?刚才您喝的是什么补酒?您的日子过得满惬意啊!您这是怎么回事?”

亨德尔望着他笑,眼里闪耀着光辉。他渐渐恢复严肃的神情,慢慢站起来,走到羽翼琴前坐下。双手先在琴键上方掠过,然后回头异样地微微一笑,轻轻地,半半唱地开始了宣叙调“听吧,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的旋律——这是《弥赛亚》中的歌词,开头诙谐戏谑。可是他的手指一伸进温和的空气,便不能自已。演奏中亨德尔忘却旁人,也忘却自我,滚滚心潮将他席卷而去。猝然,他又进入创作。他且歌且奏全曲最后几段合唱,那乐句他迄今只如在梦中塑造的,而今初次听到它业已苏醒:“ohdeathwhereisthysting”(“何处是你的利刺,啊,死神?”),他感觉生之热望充盈五内,更有力地提高嗓音,自己既是合唱,又是欢呼、喝彩者,他继续边弹边唱,直至“阿门,阿门,阿门”,他投入音乐的力量如此强大有力,巨大的音响几乎震塌房间。

詹金斯大夫站在那儿,如醉如痴。亨德尔终于站起身来的时候,大夫简直不知如何表达自己景仰的心情,但总得说句话,他只:“这样的音乐我从来没听过。您真是巧夺天工啊。”

亨德尔脸色突然变得阴沉。他自己也为这部作品大吃一惊,为像在睡梦中降临到他头上的恩惠大吃一惊。同时,他心中羞愧,背过身子,用旁人几乎听不见的很低很低的声音说:“不,我倒相信它是上帝同我一起创作的。”

数月之后,两位衣冠楚楚的先生来到来自伦敦的音乐大师亨德尔在都柏林租赁的寓所前敲门。他们诚惶诚恐地提出要求:亨德尔数月之中以当地听众从未欣赏过的如此辉煌的音乐作品令爱尔兰首都为之倾倒。他们听说大师还将在这里首次演出他的又一部神剧新作《弥赛亚》,恰恰是这座城市,甚至在伦敦之前,得以聆听他的这一近作,实属莫大荣幸。鉴于这首协奏曲非同寻常,可望获致特丰收益。大师一向慷慨乐施乃人所共知,他们此次前来,意在探询大师是否愿将首场演出的全部收入捐赠给他们所代表的慈善机构。

亨德尔亲切地望着他们。他爱这座城市,因为它给了他爱,他的心扉已经敞开。他微笑,欣然首肯,要求他们说明捐赠这笔收入拟作何用。“接济几个监狱的囚犯,”和蔼的白发男子首先答道。“还有慈惠医院的病人,”另一人补充说。不言而喻,慷慨捐赠的数目只限于首场演出的收入,其余悉归大师所有。

然而亨德尔一口拒绝。“不,”他轻声说,“不要这部作品的钱。我永远不要这部作品一文钱,永远不要,我还欠另一人的债。无论什么时候,它都属于病人,属于犯人。我自己曾经是个病人,因它而得以康复。我曾是个囚徒,是它解救了我。”

两位先生不无惊愕地抬起头。他们虽然不完全明白,但是深深道谢,鞠躬,离去,在都柏林传播这令人愉快的消息。

一七四二年四月七日,最后一次彩排终于来到。只允许两个大教堂的合唱队员的少数亲戚进去听,为了节省开支,费沙姆伯尔大街上音乐厅的大厅只有微弱的灯光照明。人们这里一两个,那里三五个,稀稀落落,分散在长条椅上,准备听一听来自伦敦的音乐大师新的清唱剧。大厅又冷又暗,朦朦胧胧。但合唱歌声一开始如飞流瀑布奔腾倾泻,就出了一件怪事。分散坐在长条椅上的人们不由自主地凑集拢来,渐渐聚集成为黑压压的聆听与惊讶的一群,因为人人觉得他们平生从未听到过的这音乐的重量,对于单独的个人来说仿佛太大,仿佛要把他冲走、拽开似的。他们愈来愈紧地挤在一起,仿佛要一起用一颗心脏来聆听,作为唯一虔诚的宗教团体接受“信心”这个词;它向他们呼啸而来,交织着种种声音,每次出现的形式各各不同。在这异乎寻常的强大力量面前,人人感到自己脆弱,然而又都欣欣然愿被它所把握,所负载,所有的人们都像一个人一样感受着欢快的战栗。第一次响起雷鸣般的“阿里路亚”的时候,其中一人蓦然站了起来,其他人不约而同也一下子随他一齐起立;他们觉得被这么宏伟的力量攫住,人们是不能够粘着在地面上的,他们站起来,要让他们的声音更接近上帝一寸,并且恭顺地向他呈献自己的敬畏之感。嗣后他们离去,挨家挨户诉说一部旷世未闻的音响作品已经问世。为能聆听这部杰作,全城怀着紧张的心情,快乐得战栗了。

六天以后,四月十三日晚上,音乐厅门庭若市。为使大厅容纳更多听众,女士不穿有箍环扩撑的衣裙,骑士不佩剑;七百人——空前的数字——蜂拥而来,作品尚未公演,美誉已迅速传扬;乐曲开始时,大厅里肃静无哗,连呼吸声也听不到,人们愈来愈肃穆地侧耳聆听。接着迸发出合唱的歌声,拥有暴风雨般的力量,人们的心开始颤抖了。亨德尔站在大风琴旁边。本来他是要亲自监督、亲自指挥这部作品演出的,但它挣脱他的控制,他自己迷失在这作品中,感到它变得陌生了,仿佛自己从未听过、从未创作过这部作品似的,他又一次被心中奔腾的波涛负载而去。到了最后开始唱“阿门”,他的双唇不自觉地张开,同合唱队员齐声歌唱,像这样唱法在他一生中是绝无仅有的。但当其他人的欢呼声闹嚷嚷充塞大厅之时,他迅即从边上悄悄离去,为了不向要向他致谢的人群,而向赐予他这部作品的神灵表示感谢。

闸门已经打开。音响之河又年复一年奔流不息。从此以后,无论什么都不能使亨德尔低头屈服,无论什么都不能使复活者再度失去生活的勇气。他在伦敦创建的歌剧院再次破产,持有债券的债权人再次对他催逼:但他昂首挺立,经受住了一切令人不快的事件,年已六旬的老人沿着他的作品的里程碑无忧无虑,毫不在乎地走他自己的路。有人给他制造麻烦,但他懂得如何体面地战胜它们。他日渐年迈力衰,双臂瘫痪,两腿风湿痉挛,但他依旧以不知疲倦的心从事创作,永不中断。最后,视力也不行了;在写作《耶弗塔》的过程中,他失明了。犹如失聪后的贝多芬,他虽双目俱眇,依然不知疲倦地、不可战胜地创作不已;然而他在人世间的胜利愈辉煌,他在上帝面前便愈谦卑。

如同一切真正的严谨的艺术家,亨德尔从不称道自己的作品。但有一部作品是他由衷地挚爱的,这就是《弥赛亚》。他满怀感激之情爱这部作品,因为它把他从自身的深渊中拯救出来,因为他在这作品中得到了解脱。他在伦敦年复一年演奏《弥赛亚》,每次演出的收入(一次演出五百英镑)全部捐医院。这是康愈者对病人,已获解放的人对身陷囹圄的人的捐助。他曾带着这部作品走出阴曹地府,他也要以这部作品告别人世。一七五九年四月六日,已经病重的七十四岁老翁让人把自己领到考文特花园的讲坛。忠诚的朋友——音乐家、歌唱家们,围拥着魁伟的盲者:他那空虚的、失去光辉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他们。但当音响的巨浪有如海涛汹涌澎湃,数百人朝向他发出风暴似的确信的欢呼声,此时疲惫的面孔顿时容光焕发。他挥动手臂打拍子,严肃而虔诚地歌唱,仿佛他是牧师,正站在自己和众人棺木前,同大家一道,为自己、为众人的解脱祈祷。只有一次,他哆嗦了一下,那时,随着“要吹响长号”的呼喊声响起了激越的长号声,他抬起呆滞的双眼仰望上苍,仿佛此时他已面临末日审判;他知道,他工作得不错。他可以昂首走到上帝面前。

朋友们深受感动,把老盲人送回家去。他们同样觉得:这是一次告别。他在床上还嘴唇微动,喃喃自语,想在耶稣受难日那一天死去。大夫惊讶不置,不能理解,因为他们不知道那年的耶稣受难日是四月十三日,从前那只沉重的手注正是在这一天将他击倒在地的,他的《弥赛亚》又是在这一天第一次奏响问世。在万念俱灰的那一天,他复活了。他要死在复活的那一天,以获取为永生而复活的确信。

果然,同主宰生一样,这唯一的意志也主宰死。四月十三日,亨德尔精力耗尽了。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庞大的身躯一动不动地躺在床褥上,已是一具空虚、沉重的躯壳。一如空贝壳发出大海喧嚣的涛声,他的心里响起无法听见的音乐,比他平生听过的都更奇异,更瑰丽。催促的渐强音使灵魂缓缓脱离疲瘪的躯壳,将它送上失重之境。涛声阵阵,永恒的音响飘上永恒之境。翌日,复活节的钟声还没敲响,格奥尔格·弗里德里希·亨德尔终有一死的东西终于逝去了。

一夜天才
马赛曲

一七九二年四月二十五日

一七九二年,法国国民会议对皇帝和国王联盟是“战”还是“和”的问题犹豫不决地拖了两三个月之久。路易十六也拿不定主意,他既担心党人获得胜利的危险,又担心他们失败的危险。各政党的态度也不明朗。吉伦特党人为了维持政权,急于要进行战争,而罗伯斯比尔和雅各宾党人为了夺取政权力主和平。局势日趋紧张,报刊沸沸扬扬,俱乐部在热烈争论,谣言四起,激起了的恐慌。四月二十日,法国国王终于对奥国皇帝和普鲁士国王宣战,这一决定对上述情况倒是一种解放。

近几个星期来,巴黎上空的电压强大,人心惶惶。边境城市里的恐慌气氛更加令人压抑和惊怕。军队已在营地集中待命,每座城市和乡村里的志愿人员和国卫队都被武装了起来,各处要塞也得到了加强。特别在阿尔萨斯地区,人人都知道,战争将在法国和德国之间的这块土地上爆发。莱茵河对岸就是敌人。这里不像在巴黎,敌人是一个模糊的、修辞上慷慨激昂的概念,而是一个可以看得见、感觉得到的现实,因为人们在加固的桥头堡旁,从大教堂的塔楼上用肉眼就可以看到逼近的普鲁士军队。夜间,晚风将敌人炮轮的滚动声、武器碰撞的叮当声、号角声送过在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河流这边来。大家知道,只要一声令下,普鲁士大炮沉默的炮口将喷射出隆隆炮声和阵阵火光,德法两国之间经历过的千百年战斗将再次开始——这次一方是以新自由的名义,而另一方则以旧秩序的名义。

在一七九二年四月二十五日这一空前的日子里,信使从巴黎给施特拉斯堡带来了宣战的消息。人群立即从各个胡同和家里拥向广场,整个驻军为了备战在作最后的检阅,一个团接着一个团地在前进。在中央广场上检阅驻军的是市长迪特里希,他身披三色绶带,挥动着缀着帽徽的帽子向士兵们致敬,嘹亮的军号和频催的战鼓提醒大家安静。迪特里希用法语和德语向这个广场和市内所有其他广场大声宣读宣战书的全文。在他讲完话之后,军乐队的队员奏起了第一支临时的战歌《前进吧!》。这实际上是一支刺激性感的、纵情的、具有讽刺意味的舞曲,但出征军人却以雷鸣般震动大地的脚步声发出了他们勇猛的节奏。随后,人群四散,将被激起的热情带至各个胡同和家庭。咖啡馆、俱乐部里,人们都在发表激昂的演说,散发声明。“公民们,武装起!树起战旗,警钟响了!”人们开始发出诸如此类的呼声。一切讲演,所有报纸,各种广告,到处都异口同声重复这种有战斗力的、有节奏的呼声:“公民们,武装起来,让那些加冕的暴君们发抖吧!前进!自由的孩子们!”群众每每都为这些激烈的话欢呼。

大批人群在街道和广场上不停地为宣战而欢呼。在满街人群欢呼的时刻,也传来了一些不同的嗡嗡声。宣战也引起了恐惧和忧虑,人们只是私下在屋子里窃窃私语,老人都沉默不语。遍天下的母亲都会自我宽慰说:外国兵不会杀害我们的孩子,各国都有关心他们自己的财产、自己的土地、自己的茅屋、自己的家畜和自己收成的农民。他们的庄稼会不会遭到践踏?他们的农舍会不会遭到暴徒的抢劫?他们劳动的土地会不会遭到血洗?可是出身于贵族的施特拉斯堡市长弗里德里希·巴龙·迪特里希,就像当时法国最进步的贵族阶层献身于新的自由事业一样,一心要用洪亮的声音表示出战斗的信念;他有意识地将宣战日变为公开的节日,他胸前斜披着绶带,从一个集会赶到另一个集会去鼓励人民。他向出征的士兵犒劳酒食,晚上他邀请社会各界名流、军官和最重要的官员来到他那坐落在德·布罗格利广场上的宽敞官邸,参加在这里举行的欢送会,从一开始就使欢送会具有一种胜利节日的性质。将军们,通常对胜利充满信心的将军们成了会上的主角,认为战争使自己的生命充满了意义的青年军官们都在自由交谈。有的在鼓励别人,有的在挥舞军刀,有的在相互拥抱,有的在祝酒,有的举着美酒在作慷慨激昂的讲演。所有的讲演都一再重复报刊和宣言上那些鼓舞人心的话:“公民们,武装起来!前进!拯救我们的祖国!让那些加冕的暴君们发抖吧!现在,将胜利的旗帜展开,三色旗插遍世界的日子已经来临!现在,每个人都应该为了国王,为了旗帜,为了自由而尽力!”在这个时刻,全体人民,整个国家要充满胜利的信心和对自由事业的热情,以实现神圣的团结。

在讲演和祝酒的过程中,市长迪特里希突然转向坐在自己身旁的要塞部队年轻的上尉鲁日。他记得这位仪表堂堂、不怎样漂亮、但却富有同情心的军官,半年前在宪法公布之际,写过一支相当优美的自由颂歌。军乐队的音乐家普莱叶立即给这支颂歌谱了曲。这支朴质的作品音调和谐,军乐队将它练熟,并在广场上演奏和合唱。现在,宣战和出征不是也需要进行类似的庆祝吗?当市长迪特里希请求好友鲁日上尉(他完全无权自封贵族而取名为鲁日·德·李尔)的帮助时,很随便地问他,愿不愿意利用这种爱国主义的热情,为出征的队伍谱写些什么,为明天将要出发去征讨敌人的莱茵军写首战歌。

鲁日是一位谦虚而质朴的人。他从来没有自诩是一位伟大的作曲家——他的诗从来没有刊印过,他的歌剧也被拒绝上演。他知道自己善于写即兴诗歌。他为了博得显贵和好友们的赏识,表示愿意试试。啊,他愿意试试。“好啊,鲁日!”坐在对面的一位将军一面向他祝酒,一面提醒说,他应该立即把战歌送到战场上去;莱茵军确实需要一支加快步伐的爱国主义的进行曲。同时,另一个人又开始讲话。又是祝酒,又是喧闹,又是饮酒。对这次偶然的无关紧要对话的普遍热情像一片激浪似的扩散开去。酒宴变得更加热闹,更加喧哗,更加疯狂,时已深夜,客人们才渐渐散去。

时已深夜,施特拉斯堡激动人心的宣战日一一四月二十五日——已经结束,实际上四月二十六日已经来临。夜幕笼罩着千家万户,但这夜幕只是种假象,因为全城由于激动仍在沸腾。兵营里士兵在准备出征,许多躲在紧闭着的店门后面的胆小鬼或许私下已在准备逃命。大街上一队队步兵在进军,其中夹杂着通信骑兵的嗒嗒马蹄声,接着是炮兵沉重炮车的嘎嘎声,时而单调地回响着各站哨兵发出的口令声。敌人太近了,太不安全了,全城的人都激动得无法在这决定性的时刻入睡。

此刻,鲁日正在大街一百二十六号他自己简朴的小房里走上一座旋形楼梯,他觉得特别激动。他没有忘记自己要尽快为莱茵军写一支进行曲,即一支战歌的诺言。他在自己狭小的房里不安地重步跑上跑下。怎样开头?怎样开头?宣言、演讲、祝酒等所有那些激动人心的呼声杂乱地在他脑子里一幕幕闪现。“公民们,武装起来!……前进!自由的孩子们!……消灭!树起战旗!……”他还想起其他一些顺便听到的话,想起为自己的子女忧心忡仲的妇女们的呼声,想起农民们对法国的土地可能会遭到外队的践踏和血洗的忧虑。他近于下意识地写下头两行,这头两行只是那些呼声的反响、回声和重复:前进,前进,祖国的儿郎,那光荣的时刻已临!

接着,他突然停下笔愣怔起来。就这样定了。开端是好的。现在只是要马上找到适当的节奏,找到配合歌词的旋律。他从橱上拿下自己的小提琴,试了试。绝妙的奇迹:节奏在头几拍上立即与歌词完全适配。他急忙继续写下去,这时乐曲显得平缓庄严,感到有一股力量从全身流过。所有的一切:所有这时爆发出来的感情,所有那些他在大街上、在宴会上听到的话以及对暴君的仇恨、对国土的忧虑、对胜利的信念、对自由的热爱等等一下子都涌上了心头。鲁日一点也不需要创作,一点也不需要编造,他只需押上韵,只需将歌词配上,他那具有迷人魅力的旋律节奏就行了。这些歌词在今天,在这几天里都异口同声地在被歌唱。它表达了、说出了和唱出了国民在其内心深处所感受到的一切。他无须作曲,因为大街上的节奏,时间的节奏,这种在士兵们的行军步伐声中、号角高奏声中、大炮的嘎嘎声中反映出来的反抗和挑战的节奏,钻进了紧闭的百叶窗。也许他甚至没有听到这种节奏,不是他自己灵敏的耳朵,而是在这唯一的夜晚寄居在他那必死躯体里的时间之神听到了这种节奏。旋律更加和谐地合乎强有力欢呼的节拍,这种节拍正是全国人民心脏的跳动。鲁日如同在别人的口授下越来越匆忙地听写歌词、乐谱,涌上了心头,但从没充实他那狭隘的资产阶级灵魂。一种过度兴奋,一种不是自己力量,而是具有神奇威力的热情在这特别紧张的刹那间聚集了起来,以千百倍强大的力量推出了这个可怜的门外汉,把他像枚火箭一样——刹那间的光芒和耀眼的火焰一一射向群星。一个夜晚使海军上尉鲁日·德·李尔成了不朽者的同伴:从街头、报刊上吸收来的最初呼声构成了他那创造性的歌词,并像不朽的旋律一样升华为一段为用诗歌形式的表现出来的不朽的诗节:我们在神圣的祖国面前,立誓向敌人复仇!我们渴望珍贵的自由,决心要为它而战斗!

接着是第五行诗,直到最后一行,他出于一气呵成,并把歌词和旋律完美地结合了起来。终于在破晓之前完成了这支不朽的歌曲。鲁日吹熄了烛光,躺到自己床上。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燃起了他从未感觉到的思想的光辉,不知是什么东西现在又使他陷入一种极度的疲劳,他死一般地昏沉睡去。作家、诗人和天才在他身上确已死去,可是台子上仍放着这件已完成的作品,作品已离开了睡着的人,在神圣的醉意中,奇迹突然确确实实地来到了他的身上。在各国人民的历史上,几乎从来没有一支歌曲的词和曲像这支歌一样,如此迅速、同时又如此完美地结合在一起。

教堂相同的钟声照样宣告新的一天开始。阵风从莱茵河上送来了已开始的、初期小规模冲突的枪声。鲁日惊醒了,他从沉睡中费力地用手摸索。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他模模糊糊地记起他所经历的事。接着,他首先注意到台子上这张刚写好的纸。诗,我什么时候写的?音乐,是我自己的笔迹?我什么时候为这支歌配的曲?哎呀!果然不错!这是朋友迪特里希昨天要求的歌——莱茵军进行曲!鲁日读着自己的诗,同时哼着旋律,但他的神情就像一个作者对刚写好的作品总是感到不完全满意那样。一个团里的同事住在隔壁,他把这支歌拿给他看,并唱给他听,这位朋友显得非常满意,只是建议作些小小的改动。鲁日对这种最初的同意表示了某种信任。他为自己能迅速实现诺言而感到自豪。他驾着一辆飞驰的汽车,立刻赶到市长迪特里希家里。市长早上正在花园里散步,并全神贯注地在思考一篇新的演讲。鲁日,怎样?已经完成了?现在我们立即来试试。两个人从花园走进一间客厅,迪特里希坐到钢琴边上去伴奏,鲁日在唱着歌词。市长夫人被这意外的早晨的音乐吸引到这客厅里来了,并希望抄下这首新歌。她作为一位受过专门训练的音乐家立即精心创作了伴奏曲,为的是在今晚的晚会上可以为家里的朋友们在演唱各种其他歌曲之中试唱这支歌。市长迪特里希为其优美的男高音感到自豪,他现在仔细地研究着这支歌。在四月二十六日凌晨,这支歌刚写好,歌词刚配好曲,同一天晚上就将首次在市长沙龙里为偶然选择的上流社会演唱。

听众都友好地鼓掌表示欢迎,这可能是向在场的作者致以一种极有礼貌的敬意。当然,坐落在施特拉斯堡大广场上的德·布罗格利旅馆的客人们丝毫也没有预感到,一支不朽的旋律将振动它那无形的双翅飞向人类的现代。同时代的人也很少有人一眼就能识出一个人的伟大或一部作品的伟大,正如市长夫人也很少意识到那惊人的时刻一样,一一她给自己兄弟的一封信就是证明——她在信中将一件奇迹庸俗地说成是一个社会事件。“你知道,我们在家里接待了许多人,大家都要编些什么来作消遣。我的丈夫出了个主意,让人为一支即兴歌词配曲。工程兵团的上尉鲁日·德·李尔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诗人和作曲家,他很快地创作了一支军歌的音乐。我的丈夫是一位优秀的男高音,他立即演唱了这支歌曲,歌曲很吸引入,显示出某种特色。这是一个较大的成功,歌曲颇为生动活泼。我为了将歌曲改编成管弦乐曲而运用了自己的才能,并改编了总谱使之适合于钢琴和其他乐器演奏,所以我要许多工作。我们将演奏这支乐曲,这会使整个社会感到极大的满意。”

“这会使整个社会感到极大的满意”,——这句话在我们今天看来是非常冷漠的。可是这种纯粹友好的印象,这种纯粹半心半意的赞词是可以理解的,因为马赛曲在第一次演出时还没能真正显示出自己的力量。马赛曲不是一支为悦耳的男高音创作的演唱乐曲,也没规定要在小资产阶级的沙龙里用介乎浪漫曲和意大利咏叹调的一种独特的歌唱嗓音来演唱。这支响着刚烈、抑扬和挑战式节拍的歌曲“公民们,武装起来!”是面向群众、面向许多人的。歌曲真正的管弦乐是有声的武器,是响亮的号角,是出征的团队,这乐曲不是众,不是为了那些坐享其成的人创作的,而是为了出征的军人,为了战友。这支典型的进行曲,胜利的凯歌,死亡之曲,祖国颂歌,全国人民的国歌,不是为个别女高音歌唱家和为一个男高音歌唱家创作的,而是为千百万放声高歌的群众创作的。正是当初产生这支歌曲的热情给鲁日的歌曲增添了鼓舞力量。这支歌还没有燃烧起来,歌词还没有引起神奇的共鸣,旋律还没有获得整个民族的灵魂。军队还没有认识自己的进行曲,自己胜利的凯歌,还没认识自己永恒的战歌。

在一夜之间产生了这种奇迹的鲁日·德·李尔自己也像别人一样,没有预料到他在那一夜会由于一种虚假的创造力,像个梦游人那样进行什么创作。他,这位勇敢而可爱的门外汉,当然由衷地感到高兴,因为应邀的来宾都在用力鼓掌,大家都彬彬有礼地向他这位作者致敬。他力图在省内自己的小圈子中以一个小人物的小小的虚荣心来利用这种微不足道的成就。他在咖啡馆里为自己的同伴演唱这支新曲,他让人抄了许多复本,分送给莱茵军的将军们。与此同时,施特拉斯堡的乐队根据市长的命令和军事当局的建议练熟了这支《莱茵军战歌》。四天后,在军队出征时,施特拉斯堡国卫队的军乐队在大广场上演奏了这支新的进行曲。施特拉斯堡的出版者声明,准备用一种爱国主义的方式来印刷《莱茵军战歌》。吕克内将军的军事部下将这支歌敬献给了吕克内将军。但莱茵军军中这位唯一的将军并不想让人在进军时真正演奏或演唱这支新曲,就像鲁日迄今为止的一切努力一样,“前进,前进,祖国的儿郎!”的沙龙成就仍是只具有一天生命力的成就,一件没有超越本省的事件,随之而被人们遗忘。

但一件作品的固有力量从来不会被长期地埋没或禁锢。一件艺术品可能被时间遗忘,可能遭到查禁,可能被埋进棺材,但威力强大的东西总要战胜没有远大前途的东西。一个月,两个月,人们对莱茵军战歌毫无所闻,印刷的和手抄的复本总在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的手里流传。要是一件作品哪怕只能真正感动一个人,那也就满足了,因为每种真正的热情本身都是创造性的。在法国的另一端,在马赛,宪法之友俱乐部于六月二十二日为出征的志愿人员举行了宴会。长桌旁坐着五百名穿着国卫队新的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在这群人中恰好也爆发出如四月二十五日在施特拉斯堡爆发出的同样的情绪,只是由于南方马赛人的性格活跃而变得更加热情,更加激烈,更加冲动,并且不再像宣战头几个小时那样,虚夸对胜利稳操胜券。与将军们的高谈阔论不同,的法队立即向莱茵河进军,到处都受到人们的热烈欢迎。与此相反,敌人正向法国本土纵深推进,自由遭到威胁,自由的事业正处于危险之中。

在宴会进行中间,一个人——他叫米勒,是蒙特利埃大学医学院的学生——突然将他的玻璃杯用力往桌子上一放,站了起来。大家安静下来,向他望去,等着他演讲或致词。但这个青年没作演讲,而是挥舞右手,唱起了一支歌,一支他们大家都不的新歌。他们谁也不知道。这支歌是怎么到他手里的。“前进,前进,祖国的儿郎!”现在,当火星落入火药桶的时候,火星燃烧起来了。感情与感情,永恒的两极,息息相通。所有这些明天将要出发,要为自由而战,准备为祖国献身的青年人都从这些歌词中感受到了他们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愿望,这些歌词表达了他们自己固有的思想。音乐的节奏使他们无法抗拒地产生了一种异口同声的狂热的热情,每个诗节都受到了热烈的欢呼,歌曲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歌唱,旋律已成了他们自己的旋律。他们激动得突然跳了起,高举起玻璃杯,一起雷鸣般地唱起了副歌。“公民们,武装起来!公民们,投入战斗!”街上的人都好奇地挤了过来,听这里如此热情地唱些什么,甚至自己也一起跟着唱了起来,接连几天,成千上万的人都异口同声地高唱。他们散发了重印的歌曲。当五百名志愿人员七月二日出征时,这支歌随着他们一起传播。当他们在公路上感到疲倦时,当他们的脚步显得软弱无力时,一个人只要开始唱起圣歌,迷人的节奏就赋予他们一种充沛的力量。当他们行军经过村庄时,农民们都感到惊讶不已,居民们也好奇地集合拢来,开始合唱这支歌。这支歌成了他们的歌。他们不知道这支歌是为莱茵军写的,不知道这支歌是由谁写的和什么时候写的,他们将这支圣歌看作是他们营队的圣歌,看作是他们生和死的信条。这支歌像旗帜一样属于他们,他们要在热情的进军中把这支歌传遍全世界。

马赛曲——鲁日的圣歌不久将得到这一名称——第一次伟大的胜利是在巴黎。队伍于七月三十日到达巴黎市郊时,就是以旗帜和这支歌为前导的。成千上万的人站在街上等着隆重地迎接他们。当马赛人,五百名年轻人的队伍踏着有节奏的脚步,一遍接着一遍地唱着这支歌开进来时,许多人都在谛听,马赛人唱的是一支什么样的美妙动人的圣歌?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激动所有人心的军号声呀!这声音并伴有咚咚鼓点,这就是“公民们,武装起来j”两三个小时以后,副歌部分在大街小巷里都发出回声。《前进吧!》这支歌被人遗忘了,旧的进行曲,旧的讽刺歌曲都被人遗忘了,辨别出了自己的声音,找到了自己的歌曲。

现在歌声雪崩似地传播开去,凯旋之势不可阻挡。宴会上,剧院和俱乐部里,都在唱着圣歌,后来甚至教堂里在感恩赞美诗之后,也唱起了这支歌,不久又代替了感恩赞美诗。马赛曲在一两个月里就成了人民的歌曲,全军的歌曲。共和国第一任军事部长赛尔旺以聪慧的眼光认识到这支优秀民族战歌具有高昂的、鼓舞人心的力量。他在一道紧急命令中要求向所有的部队分发十万份歌曲。这位陌生人的歌曲在两三夜之间传播得比莫里哀、拉西纳和伏尔泰的所有著作还要快。没有一个节日不是用马赛曲来结束的,没有一次战斗不是军乐队首先演奏这支自由的军歌的。军队在热马普和内尔万当时,大家列好队,齐声高唱着军歌去作决定性的进攻。那些只会用加倍烧酒量的老方法去刺激自己士兵的敌军将领们也惊奇地发现,如果成千上万的人齐声高唱这支军歌的话,那就像一道汹涌澎湃、咆哮不停的海浪冲向自己队伍一样,毫无办法对付这支“可怕”圣歌的爆炸力量。无数伴随着热情和死亡的马赛曲歌声,像生着双翅的胜利女神奈基一样,在法国所有战斗上空翱翔。

与此同时,一个极不著名的要塞上尉鲁日坐在于南冈小城驻地里,正在规规矩矩地作加强要塞堡垒和构筑防御工事的方案。他或许已将他在一七九二年四月二十六日那已消逝的夜晚所创作的《莱茵军战歌》遗忘了。要是他从报纸上读到了那首在风暴中征服了巴黎的圣歌,即那首军歌的话,他完全不敢想象,这支对胜利充满信心的“马赛人之歌”逐字逐节都只不过是那夜在他身上和在他身旁发生的奇迹而已。乐曲响彻天空,气贯长虹,由于命运的残酷戏弄,一个无比出众的人,即创作了这支歌曲的人并未因此而享有盛名。全法国没有一个人关心鲁日·德·李尔上尉,歌曲所获得的极大荣誉仍属于歌曲本身,没有一丝影子落到它的作者鲁日身上。他的名字没同歌词印在一起,他自己也被时间的主人完全遗忘,甚至他本人也没有什么恼人的回忆。因为——天才的悖论,就像它只会创造历史那样——圣歌的作者并不是一个者;正相反,他不同于别人,他是通过他那不朽的歌曲来进行的,而他现在又想用全力来阻止。当马赛人和巴黎群众——唱着他的歌——猛攻杜尹勒里宫,并推翻了国王的时候,鲁日·德·李尔对已感到厌倦。他拒绝为共和国宣誓,他宁愿辞去他的职务,不为雅各宾党人服务。他那圣歌中关于珍贵的自由“libertecherie”一词对这位正直的人来讲并不是一句空话:他对国民会议上的新暴君和者的憎恨要超过他对边界那边加冕的国王和君主的憎恨。当他的朋友,马赛曲的教父,市长迪特里希,当被奉献马赛曲的吕克内将军,当所有那些在那一天晚上曾是马赛曲第一批听众的军官和贵族们被推上断头台时,他常常对救国委员会表示愤懑。不久又发生了一种奇怪的情况,即诗人被当作反逮捕了,人们控告他,控告他背叛了自己的祖国。只是推翻了罗伯斯比尔、并打开监狱大门的热月九日,才使法国免遭将最不朽歌曲的诗人引渡给“国民剃刀”的耻辱。

纵然如此,这毕竟是英雄就义,而不像鲁日所蒙受的那样,是一种可叹的不白之冤。不幸的鲁日一生四十多年来,在成千上万的日子里只过了几天真正创造性的日子。他被赶出了军队,被取消了年金;他写的诗歌、戏剧、文章不再印刷,不再演出。命运并没有原谅这位门外汉可以任意闯进不朽者的行列。这个小人物干着各种并非总是干净的小生意,困苦地度过他那渺小的一生。卡尔诺以及后来的波拿巴出于同情想帮助他,却都是枉费心机。鲁日的性格不可救药地中了某种毒,并由于那偶然事件的残酷性而变得更加怪僻。那偶然事件使他当了三个小时之久的上帝和守护神,接着又轻蔑地把他变成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他咒骂和怨恨一切政权,他给想帮助他的波拿巴写了一些慷慨激昂和狂妄无礼的信,他公然为在全民投票表决时投票反对他而感到自豪。他的生意导致他参与了一些暧昧的活动,他甚至为了一张没有付清的期票而不得不进了圣佩拉尔热债务监狱。他在一切地方都不受人欢迎,到处都受到债主的追寻,经常受到的侦查,他终于躲到省内的某一个地方去了。他从那里,像从一座被人遗忘的、与世隔绝的坟墓里一样,来偷听他那不朽歌曲的命运;他还探听到马赛曲随着常胜的军队征服了欧洲所有的国家,接着又探听到拿破仑一登上了皇帝的宝座,就把马赛曲作为歌曲从所有节目单中勾划掉了,以致波旁王朝的后裔完全禁止了这支歌。不过使痛苦的老入感到惊讶的是:三十年后,一八三零年的七月又使他的歌词、他的旋律在巴黎的街垒中恢复了旧有的力量,资产阶级国王路易·菲力普则给予他这位诗人一笔为数很少的养老金。这位与世隔绝、被人遗忘的老人看来就像是在做梦一样,人们一般还记得他,但只不过是一种微不足道的回忆而已。他终于在一八三六年以七十六岁的高龄在舒瓦齐勒罗瓦逝世了。没有人再叫得出和知道他的名字。人的一生时间再度消逝了:直到在世界大战中,由于马赛曲早已成了国歌,在法国各条战线又响起了枪炮声,因此规定,小上尉鲁日的遗体像小少尉波拿巴的遗体一样被安葬在荣誉军人院的同一个地方,一支不朽歌曲的极不著名的作者终于如此失望地在自己祖国荣誉教堂地下室中安息了,只不过是作为惟一的一夜诗人而已。
滑铁卢具有世界意义的一瞬间
拿破仑

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

命运推崇的人。多少年来,它奴颜婢膝地屈从于个别人:恺撒,亚历山大,拿破仑等。因为它喜欢同它自己,即难以捉摸的大自然威力相似的伟人。

但命运有时——向来极少发生——在奇特的变幻中会拜倒在任何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面前。有时——这是世界史上最惊人的时刻——命运之线在匆忙的刹那间会落入一个非常渺小的人物的手里。在这种情况下,这种人面对把他们推入英勇的世界游戏的责任狂飙总是感到害怕,而不是感到高兴。他们几乎总是胆战心惊地从手里放走这个降落下来的命运,极少有人会有力地抓住时机,和它紧密相联,因为伟大的事业只是刹那间才降落到小人物身上。谁错过这刹那间,它便绝对不会再次赋予那个人。

格鲁希

拿破仑——这头被囚禁的雄狮——挣脱了他在厄尔巴岛兽笼的消息,像枚呼啸的炮弹在维也纳的翩翩舞会、谈情说爱、议会的明争暗斗之间飞行。其他信使随即把消息赶送到各地;拿破仑已占领了里昂,赶走了国王,军队举着起义的旗帜纷纷倒戈归顺,他已到了巴黎,到了杜伊勒里宫,莱比锡大会战和二十年人们相互残杀的战争变得白费。正在喋喋争吵不休的大臣们,像被一只利爪抓住一样,惊跳了起来。一支英国、普鲁士、奥地利和的军队再次被匆匆忙忙集聚起来,以彻底篡权者;这个皇帝和国王的合法欧洲从来还没有比在这最初惊骇的时刻更为团结。威灵顿从北方向法国推进,布吕歇尔率领的普鲁士军队向威灵顿侧翼靠拢,施瓦尔岑贝格在莱茵河畔整装待发,作为后备力量的部队则缓慢而艰难地横越德国在进军。

拿破仑立即洞察到这一致命的危险。他知道,时不我待,不能坐等这伙人集聚起来,他必须把普鲁士人、英国人、奥地利人分割开来,必须在他们结成欧洲联军来灭亡他的帝国之前,把他们各个击破。他必须赶紧行动,否则自己国内的不满分子就要觉醒。在共和党人壮大起来,并和保皇党人联合之前,在富歇这个两面派和权变多诈的家伙同其对手和影子塔列朗结成联盟,并从背后搞垮他之前,他必须打赢这场战争。他必须利用军队高涨的士气,一鼓作气向敌人发起进攻;耽搁一天就是失利,耽搁一个小时就是危险。所以,他匆匆忙忙将叮当作响的骰子投入比利时——欧洲这一浴血的战场。六月十五日凌晨三点,拿破仑大军一一现在也是他仅有的军队——的尖刀部队已越过边界。十六日,他们在里尼村向普鲁士军队发起冲锋,并把他们击退。这是挣脱牢笼的雄狮的首次出击,一次可怕的、但不是致命的出击。普鲁士军队遭到了打击——并非毁灭性的——便向布鲁塞尔撤退。

现在拿破仑准备乘势第二次出击,即攻打威灵顿。他不喘息地、一鼓作气前进,因为敌手每天都在增援,而在他后面的国家,即流尽鲜血、不安的法国人民不得不用胜利捷报的烈性烧酒来自我陶醉。十七日,他率领全军到达奈特——布拉高地。威灵顿这位头脑冷静、意志刚强的敌手已在那里修筑好防御工事。拿破仑的作战部署从来没有比这天更为周密,他的军令从来没有比这天更为清楚:他不仅考虑进攻,而且也考虑到自己的危险,即遭到打击、但尚未被消灭的布吕歇尔的军队可能同威灵顿的军队会合。为了防备这一着,他分出自己部分兵力跟踪追击普鲁士军队,阻止他们同英国人会合。

他将这项尾追敌军的命令交给了格鲁希元帅。格鲁希是一个平庸的人,他为人老实、正直、强悍、可靠,是个骑兵将帅,历经考验,但他仅仅是个骑兵将帅,别无其他了。他不是缪拉那样的英勇无畏的猛帅,不是圣西尔和贝尔蒂埃那样的战略家,不是内伊那样的英雄。没有威武的铠甲装饰他的胸膛,没有神话般的传说修饰他的形象,没有显著的特征使他在拿破仑传奇的英雄人物中赋有荣誉和地位;只是他的不幸,只是他的厄运才使他成了名。他转战了二十年,从西班牙到,从荷兰到意大利。他在等级阶梯上缓慢地爬到元帅的军阶,虽非不配,但没有特殊的业绩。奥地利人的子弹,埃及的太阳,阿拉伯人的匕首,的严寒为他清除掉了前任——德塞克斯死于马伦歌村,克莱贝尔死于开罗城,拉纳死于瓦格拉姆一一扫清了通向最高军阶的道路。他不是在征战中打开了这条道路,而是二十年的战争为他开通了这条道路。

拿破仑清楚地知道,格鲁希不是英雄,不是战略家,只是个可靠、忠诚、平庸的老实人。但是他的元帅一半已经长眠地下,另一些也已解甲归田,他们对于长期风餐露宿感到厌倦。出于无奈,他才将这一决定性的行动委任给一个平庸的人。

六月十七日上午十一点钟,在里尼获胜后的一天,在滑铁卢战役的前一天,拿破仑头一回授予格鲁希元帅以独立指挥权。一瞬间,一日间,这位平庸的格鲁希跳出了军阶制而载入世界史。只是一瞬间,但是怎样的一瞬间呀!拿破仑的命令是清楚的,在他自己向英国人出击时,格鲁希应该率领三分之一的军队去追击普鲁士军队。看起来这是一个简单的任务,是明确无误的,但也是可灵活的,就像利剑一般应是双刃的,因为格鲁希在追击的同时,又被要求经常同主力部队保持联系。

元帅迟疑不决地接受了这一命令,全不习惯于独立行动,只在皇帝的天才目光指派他行动时,他那缺乏主动性的审慎才觉得有了保证。此外,他还感到背地里自己将领们的不满,也许还感到那看不见的命运之神双翼在扑扇。只有靠近大本营才使他安定:好歹他的军队离开皇帝的军队只有三小时的急行军的路程。

格鲁希在倾盆大雨中告别。他的士兵在那软如海绵的泥泞土地上缓缓地追赶着普鲁士人,或者至少朝着他们估计的布吕歇尔及其人马所去方向移动。

卡卢之夜

北方的大雨哗哗下个不停。拿破仑的部队在夜色苍茫中像群落汤鸡似地缓慢前进,每个人鞋底上的烂泥约有两磅重。无处宿营,没有房屋,没有隐蔽处。海绵般的湿草使士兵无法在上面休息——只好总是十个或十二个士兵挤在一起,背靠背地坐在倾盆大雨中睡觉。皇帝自己也不得休息,他焦躁不安地去。由于能见度差,侦察失灵,侦察兵的报告极其混乱。他还不知道威灵顿是否应战,也没有从格鲁希那里得到关于普鲁士人的消息。于是他自己不顾风雨大作,在深夜一点钟,沿着前哨阵地向在雨雾中透出光线依稀而朦胧的英军营地走去,直至大炮射程之内。他在拟定进攻计划。直到曙光初露时,他才回到卡卢小茅屋,回到他那可怜的大本营;在屋里他发现了格鲁希发来的头几份急件,关于普鲁士人撤退的消息含糊不清,但毕竟有一些追踪普鲁士人的宽人心绪的诺言。雨渐渐地停了。皇帝在房间里焦躁地来回踱步,注视着微露晨曦的地平线,看看天日最终是否愿意显露出来,以便做出决定。

清晨五点——雨已停止一一做出决定的内心疑云已经消散。命令已经下达,全军要在九点钟做好进攻的准备,传令兵向各个方向飞驰而去。不久响起了集合的擂鼓声。直到这时,拿破仑才躺到自己的行军床上睡了两个小时。滑铁卢的早晨

早晨九点,部队还没有完全集合起来。三天大雨浸透的泥泞土地增加了每次运动的困难,妨碍了炮兵的转移。太阳渐渐露头,在刺骨的寒风下发出亮光,但这不是光芒四射、预示幸福的奥斯德立兹的阳光,这种北方的光线只是阴沉沉地显得一片昏黄。部队终于准备就绪,在战役开始之前的现场,拿破仑再次骑上他的白马巡视整个战线。旗帜上的雄鹰像在狂风中作低空飞翔,骑兵勇敢地挥舞着自己的军刀,步兵将自己的熊皮帽挑在刺刀尖上致敬。所有战鼓擂得震天价响,号手向统帅吹起响亮的欢快乐曲,可是所有这些嘹亮的声音都被声震全军、由七万士兵异口同声发出的低沉洪亮的欢呼声“皇帝万岁!”所淹没。

拿破仑二十年来的任何一次检阅都没有他这最后一次的检阅壮观和热烈。欢呼声好容易才逐渐地停了下来,十一点整——比预定的迟了两小时,迟了致命的两小时!——他才向炮手发布了向山冈上穿红色军服的人开炮的命令。随后“勇敢者中最勇敢的人”内伊率领步兵部队向前推进,拿破仑的决定性时刻开始了。这次战役曾得到无数次的描述,可是人们仍不厌其烦地去阅读瓦尔特·司各特对激动人心的战役变化的壮观场面的描述和司汤达对其细节的描述。战役是伟大的,而且无论从远处和近处来看,就像从统帅的山冈和从胸甲骑兵的马鞍上来看一样,都是多种多样的。它是一部紧张和戏剧性的艺术品,它充满了恐惧和希望不断交替的变化,这种变化在最危急的灾难性时刻戛然而止,战役成了一种真正悲剧的样板,因为这一个人的命运决定了欧洲的命运,拿破仑生存的幻想焰火像枚火箭一样,再次壮丽地升上天空,后来又颤抖着掉了下来,永远熄灭。

法队从十一点至一点向高地发起了冲锋,占领了一些村庄和阵地,一被击退,就又发起进攻,成千上万具尸体布满了这座空旷泥泞的山冈,这边和那边都筋疲力尽而毫无进展。双方军队都已疲惫不堪,两个统帅都深感不安。两人都知道,胜利将属于首先得到增援的人,是威灵顿从布吕歇尔那里得到增援,还是拿破仑从格鲁希那里得到增援。拿破仑一再神经质地拿起望远镜,向那边频频派出新的传令兵;如果他的元帅及时赶到,那么奥斯德立兹的太阳将再次普照着法国大地。i格鲁希失误

与此同时,无意识地掌握了拿破仑命运的格鲁希已按照命令于六月十七日晚出发,正在按照规定的方向追击普鲁士人。雨已停止。昨天第一次尝到火药味的年轻的连队士兵在那里像在法国一样无忧无虑地前进,他们还没有看见敌人,始终没有发现遭受打击的普鲁士军队的踪影。

正当元帅在一户农家匆匆吃早餐时,他们脚下的土地突然轻轻抖动了起来。大家都在注意倾听。一再传来低沉的隆隆响声,声音传到这里即消逝:这是炮声,是从远处(并不太远,至多三个小时的路程)传来的炮声。几名军官接照印第安人的方法伏在地上,倾听声音的方向。这种来自远方的隆隆炮声持久而低沉。这是来自圣·让的炮声,是滑铁卢战幕揭开了。格鲁希召集了会议。他的副司令热拉尔激烈地要求:“必须迎着炮火方向前进!”另一名军官表示同意:到那边去,快些到那边去!他们所有的人都认为皇帝遭遇上了英国人,一场艰苦的战役已经开始。格鲁希拿不定主意,他已习惯于服从,胆怯地坚持一纸手令,即皇帝规定的跟踪追击普鲁士人的命令。热拉尔看到他犹豫不决,便更加激动。“迎着炮火前进!”这位副司令的要求在二十位军官和文职人员面前听起来像道命令而不像是请求,这激怒了格鲁希。他更加强硬和严厉地说,只要没有接到皇帝变更的命令,就决不允许背弃自己的职责。军官们非常失望,只有隆隆炮声划破这片可怕的寂静。

热拉尔作了最后的尝试:他恳求至少准许他率领自己的师和一些骑兵奔赴战场,并保证按时赶到约定的地点。格鲁希思量着。他考虑了一秒钟。一瞬间的世界史

格鲁希考虑了一秒钟,这一秒钟决定了他自己的命运,拿破仑的命运,世界的命运。一秒钟,在瓦尔埃姆一户农家的这一秒钟决定了整个十九世纪,这一秒钟不朽地系于一个颇为正直、但又颇为平庸的人的嘴里,这一秒钟明显地掌握在一个用手指将皇帝灾难性的命令神经质地夹得沙沙作响的人的手里。如果此刻格鲁希鼓起勇气,相信自己,相信明显的征兆,而果断地违拗命令的话,那么法国便得救了。可是这个惟命是听的人总是遵从规定的命令,决不听从命运的召唤。

于是格鲁希坚决拒绝了。不,把这么少的兵力再分散,委实是不负责任。他的任务是跟踪追击普鲁士人,而不是别的。他拒绝违反皇帝命令的行动。军官们都悒悒不乐地一声不吭。他周围一片寂静。这决定性的一秒钟已不容变更地飘然而去,再也无法把握住它。威灵顿胜利了。

于是他们又继续行军,热拉尔·旺达姆气得攥紧拳头,格鲁希不久便感到不安,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越来越无把握,奇怪的总是不见普鲁士人的踪影,他们显然已离开了去布鲁塞尔的方向。不久,侦察兵报告了可疑的迹象,普鲁士人的撤退已变为从侧翼奔赴战场。现在赶紧去救援皇帝也许还是时候,可是格鲁希仍然在焦急地等候消息,等候回军的命令。但毫无音信,只有炮弹——滑铁卢的铁骰子——从那边发出的沉沉轰击声飞越颤抖的大地,炮声越来越远。滑铁卢的下午

时已下午一点。四次进攻虽被击退,但它们已重创了威灵顿的中路军;拿破仑已准备好作决定性的冲击。他命令加强贝尔一阿莱昂斯正面的炮兵连。当炮战还未把烟幕引到山冈之间以前,拿破仑向战场投去了最后的一瞥。

这时,他东北方向有一片隐隐向前推移的阴影,它好像是从森林里涌出来似的:那是新的部队!每一架望远镜立刻都转向那边。这是果敢地违拗命令,现在奇迹般地及时赶来的格鲁希吗?不,一个被抓来的俘虏报告说,那是布吕歇尔将军军队的先头部队,是普鲁士的军队。皇帝第一次预感到,那支遭受打击的普鲁士军队可能已摆脱了跟踪,提前同英国人会合,而他自己却有三分之一部队在空旷的原野作无益的演习。他立即给格鲁希写了一个手谕,要他千方百计地保持联系,阻止普鲁士人参加这次战役。

与此同时,内伊元帅接到了进攻的命令。在普鲁士人到达之前,必须把威灵顿消灭:在成功的机会突然减少的情况下,再不投入战斗看来太冒险。现在,整个下午,新投入的步兵向高地发起了可怕的攻击。他们占领了一些遭到破坏的村庄,可是又被打退,进攻的梯队又一次高举起迎风飘扬的旗帜向遭受严重打击的方阵冲去。但威灵顿仍在坚守。格鲁希仍旧没有消息。当皇帝看到普鲁士的先头部队逐渐投入战斗时,他神经质似地喃喃自语道:“格鲁希在哪里?格鲁希呆在哪里?”他手下的将领们也都焦急起来了。内伊元帅像格鲁希一样,有勇无谋,而行动又太迟缓(他已有三匹坐骑被打死,他决心强行结束战斗,孤注一掷地将全部法国骑兵投入最后一次进攻)上万名骠骑兵和轻骑兵参与了这次可怕的殊死的战斗,冲破了方阵,砍倒了炮手,冲垮了第一线的队伍。虽然他们自己又被打退,但英军的力量也在耗损,包围每座山冈的突击部队已开始松动。现在,当遭受重大损失的法国骑兵在炮火之下退却时,拿破仑的最后一支后备队,即那些久经考验的老近卫军正迈着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开上来,向山冈发起进攻,占领这些山冈便保证了欧洲的命运。决定

从中午起,双方四百门大炮的炮声便隆隆响个不停。在前线,骑兵队的骑兵铃声叮当地向着开火的方阵猛冲,频催的战鼓擂得震天价响,大地被各种各样声音震得发抖。但在上面,在两座山冈上,两个统帅透过嘈杂的人声在倾听,他们两人在倾听一种更轻微的声音。

他们手里两只表像鸟的心脏一样在轻轻嘀嗒作响,它的声音盖过了嘈杂的人声。拿破仑和威灵顿两人不停地握着标准表,计算着那可能给他们带来最后决定性援兵的分分秒秒。威灵顿知道布吕歇尔已在附近,拿破仑在盼望格鲁希。双方都已没有后备队。谁先到达,谁就决定这次战役。他们两人都用望远镜向林边观望,普鲁士的先头部队现在就像朵浮云一样开始在那里出现。但这只是在格鲁希前面逃窜的散兵游勇,还是军队本身?英国人只能作最后的抵抗,而法队也已筋疲力尽。他们像两个摔跤运动员一样在喘气,他们垂着那已软弱无力的双臂相互面对面地站着吸气,准备最后一次抓住对方:不可更改的决定性回合已经来临。

这时普鲁士人的侧翼响起了枪声:发生了小冲突,是轻武器的射击!拿破仑深深地舒了口气说:“格鲁希终于了!”他相信侧翼现在已有了保障,便集中自己最后一些兵力,再次进攻威灵顿的中路军,以便砸断横在布鲁塞尔前面的英国门闩,强行打开欧洲的大门。

可是那种轻武器的射击只不过是一次发生误会的小冲突,这是向前推进的普鲁士人由于军服的混淆而向汉诺威人开了火。他们很快便停止了误射,现在黑压压一生力军从树林里毫无阻挡地涌了出来。不,这不是格鲁希率领自己军队靠拢过来,而是布吕歇尔,这真是劫数。消息在皇帝的军队中迅速传开,他们开始有秩序地退却。但威灵顿抓住这个重要战机,他骑马来到胜利保卫住的山冈边上,脱下了帽子,将它举过头顶,朝着退却的敌人挥动。他的部下立即理解这种胜利的手势。英军所剩人马猛然奋起,扑向那撤退的人群。普鲁士的骑兵同时从侧面冲进这疲惫的、被击溃了的法军,四周响起了撕人心肺的呼喊声:“各自逃命吧!”只有几分钟,一支威武的军队就变成了一股一泻千里的恐惧的洪流。这股洪流将一切,也包括拿破仑自己在内,都一起冲走。那些跃马扬鞭的骑兵就像是在没有抵抗力、没有感情的水流中追击着这股流水般迅速后撤的人流。他们散开队伍,在恐惧和惊骇的嘶叫声中捕捉拿破仑的御用车、军中财宝、全部炮兵。只是垂降的夜幕才挽救了皇帝的生命和自由。可是后来,午夜时分,这位身心麻木、满身污泥、蜷缩在一家低矮的农村客栈躺椅上的人已不再是皇帝。他的帝国,他的王朝,他的命运已经结束: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胆怯毁了这位最勇敢和最有远见的人在二十个英雄岁月中所建树的一切。跌回到平凡中来

英国的进攻刚打垮了拿破仑,一个当时几乎还不出名的人乘了一辆特快马车向布鲁塞尔赶路,又从布鲁塞尔赶到海滨,那里有条船在等着他。他急忙扬帆向伦敦驶去,以便赶在政府信使之前到达。他靠了大家还不知道的消息,成功地炸开了交易所:这就是罗特席尔德,他以这天才的一着建立了另一个帝国,一个新的王朝。第二天,英国知道了胜利,而富歇这个老牌的叛徒在巴黎知道了失败:布鲁塞尔和德国已响起了胜利的钟声。

到第二天早晨,只有一个人——不幸的格鲁希——仍然对滑铁卢的事态一无所知,虽然离那决定命运的地点只有四个小时的路程。他仍按照命令,坚持不懈、按部就班地追击普鲁士人。但奇怪的是,他没有发现一个普鲁士人。这使他感到心神不定。附近发出的隆隆炮声仍然响个不停,越来越响,仿佛它们是在呼救。他们觉得大地在发抖,觉得每一枪都射在自己心上。现在大家都明白,这已不是小冲突,而是一次大规模的战役——决定性的战役——开始了。

格鲁希神情不安地骑着马走在自己的军官中间。他们避免同他争论,因为他们的建议已被拒绝。

他们终于在瓦佛与一支普鲁士部队——布吕歇尔的后卫部队——遭遇,他们以为得救了。他们像狂入一样向防御工事猛冲。热拉尔一马当先,仿佛他被忧郁的预感所驱使正在寻找死神,一颗子弹将他了:进谏者中声音最大的人现在沉默了。夜幕降临时,他们对村庄发起了进攻,可是他们觉得,这种对后卫部队打个小胜仗已没有意义,因为那边战场现在已变得非常平静。令人焦虑的平静,令人恐惧的宁静,一种可怕的、死一般的寂静。他们觉得,隆隆炮声总比这种恼人的情况不明要好一些。这个战役,滑铁卢战役可能已经决定。格鲁希终于(太迟了!)接到了拿破仑从滑铁卢给他送来的救援的命令。这次战役,伟大的战役可能已经决定,但究竟谁胜呢?他们等了一整夜,但白费时间。那边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仿佛大军已将他们遗忘,他们毫无意义地空呆在这阴沉昏暗的旷野里。早晨,他们收起帐篷,又继续行军,他们都筋疲力尽。他们早就意识到,他们的一切军事行动都没有了目的性。终于在上午十点钟,总部的一个军官冲了过来,他们扶他下了马,向他提出一连串问题。但他神色惊慌,鬓发汗湿,紧张得浑身发抖,只是结结巴巴地说了些令人难以理解的话,即他们不懂,不可能听懂,也不愿听懂的话。当他说皇帝没有了,皇帝的军队没有了,法国输了时,他们认为他疯了,是个醉鬼。但他们让他慢慢说出了全部,那令人沮丧的、万般折磨人的消息。格鲁希脸色苍白地站着,身子撑在自己军刀上发抖:他知道,他现在为国捐躯的时候到了。他决然承担起这倒霉任务的全部罪责。这位惟命是听、胆怯的部下——他没有看清决定性的重要时刻,令人失望——面对着一场临近的危险,现在他又成了一个大丈夫,几乎又成了一个英雄。他立刻召集所有的军官一一两眼噙着愤怒和悲伤的泪水——作了个简短的讲话,他在讲话中为自己的迟疑辩解而叹惜。那些昨天还在抱怨他的军官们默不作声地着他讲话。每个人都可以控诉他,并为曾提出过较好的建议而自豪,可是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做,也不愿这样做。他们都一声不响,保持沉默。极度的悲伤使他们大家都保持了沉默。

格鲁希正是在他被耽误的一瞬间之后的那个小时里,才表现出一-现在太迟了——他的全部军事才能。自从他又恢复了自信,不再相信书面命令以,他的一切伟大品德、审慎、干练、谨慎和认真等都明显地显示出来了。他受到五倍优势敌人的包围。他率领自己的军队没有损失一炮一人地从敌人中间撤了回来——这是一项杰出的战术成就——他拯救了法国,拯救了帝国最后一支军队。但在他返回时,国内已没有皇帝来向他表示感谢,已没有敌人需要他的部队去对付。他得太迟了,永远太迟了。即使他吉星高照,被任命为总司令,并成为法国贵族,而且在每个岗位上都被证明是精明能干的,也无可赎回那使他成了命运的主人,但他未能胜任的一瞬间。

于是,这极少降临到凡人生活中来的伟大的~瞬间就如此可怕地对那不善于利用它而被错误地召唤来的人进行报复。一切资产阶级的品德、谨慎、服从、热情和细心,所有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地消融在伟大的决定命运的一瞬间的里。这决定命运的一瞬间总是要求有创造精神,并把它铸成一幅永久的肖像。它轻蔑地把胆小鬼撞了回去。它,地球上的另一位神,用火热的双臂只把果敢者举到英雄们的天国去。
玛丽温泉的哀歌
从卡尔温泉到魏玛沿途上的歌德

一八二三年九月五日

一八二三年九月五日,一辆旅行马车从卡尔温泉启程,沿着大路向艾格尔缓缓驶去。清晨,秋寒已初袭行人,萧瑟秋风掠过已收割完的农田,蔚蓝色的天幕下是伸向远方的、无边无际的原野。在四轮轻马车里坐着三个男人,萨克森一魏玛公国的枢密顾问封·歌德(卡尔温泉的旅客登记表上就是这样尊称的)和他的两个忠诚的随从:年老的仆人斯塔德尔曼和秘书约亨——在这个新世纪里,歌德的新著几乎全部都是经过他的手首次记录下来的。这两个人沉默着,因为从卡尔温泉启程以来,这个衰老了的人就没有张过嘴。在温泉时,、少女们簇拥着他,用致意和亲吻送别这位长者。这时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马车里,只有那思索的、自我克制的目光透露出他内心的波澜。到达第一个驿站时,他下了车,那两个随从看到,他急速地用铅制蘸水笔把句子写到随手碰到的纸头上。在去魏玛的旅途中,每当休息时,他总是这样重复着写下去。将到茨沃特时,第二天在哈腾堡宫殿,在艾格尔,然后是在波涅克,每到一处,他急切要做的事便是飞速地写下他在滚滚向前的马车里所构思好的诗句。而在日记本上只做了几行简略的记载:“九月六日修改一首诗。”“九月七日星期日,继续写作该诗。”“九月十二日,在旅途中对该诗再三斟酌推敲。”当他到达目的地魏玛时,这首诗已经脱稿。没有任何别的作品可以和这首《玛丽温泉的哀歌》相提并论,这是他晚年的一首最重要、最亲切自然、也是他最钟爱的诗。这首诗象征着他勇敢的告别,同时也是勇敢的新生。

歌德在一次谈话中曾称这首诗为“内心纪程”,是记录歌德最内在情感的一份饱含感慨、伴着喟叹的提问式文献。在他一生的日记本上,也许没有哪一页能在感情的萌发和形成方面像这首诗那样真率、那样明朗地袒露在我们的面前。他在翩翩少年时,笔下曾溢漾出许许多多的抒情诗篇,但是从没有一首是如此直接从造化赐予的艳遇中迸射出来。这是“为我们谱写的一首美妙的歌”,最深沉、最成熟的歌,是这一位七十四岁的老人以夕阳西下前才具有的瑰丽光焰和热力所谱写的暮年绝唱。没有别的作品能像这首诗那样让我们逐句、逐行、逐节地窥见情感的深化过程。他曾经当面对爱克曼说,这首诗是“热情在最高峰状态下的产物”,当然也包含着驾驭诗歌形式的卓越才能:能把生命中最炽热的时刻既醒豁又隐秘地凝聚为艺术形象。一百年后的今天,他那枝繁叶茂、澎湃喧嚣的一生中的这最壮丽的一页还没有凋谢,也没有褪色,而在未来的世纪中,世世代代的德国人都会把九月五日这个值得纪念的一天,永远保存在自己的记忆和感情之中。

一颗罕见的、象征着新生的吉星光芒四射,高高地照耀着这一页、这一首诗、这一个人、这一个时刻。一八二二年二月,歌德战胜了一场重病。可怕的高烧袭击着他的躯体,有时使他失去知觉,他自知病情严重。医生们找不出明显的病灶,只感觉到情况不妙。他们一筹莫展,但他就像突然发病那样,又突然痊愈了。六月份,当歌德动身去玛丽温泉疗养时,他竟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看来,似乎这场暴病只是心灵年轻化、一种“新青春期”的征兆。这个沉稳、生硬又满身学究气的人,在诗歌领域的造诣已经炉火纯青,并且结晶为渊博的学识。几十年后他却又一次完全屈服于感情,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音乐“使他心绪不宁”。在欣赏钢琴演奏时,特别是像斯茨玛诺夫斯卡这样美丽的女人弹奏时,他总是情不自禁地热泪盈眶。出于最本能的原因,他混迹于年轻人之间。同代人惊异地发现这个七十四岁的老人深夜里还和女人们宴饮作乐。他们还发现,最近几年他又开始了舞会生涯。他不无自豪地说:“在女人变换位置时,大群的漂亮姑娘向我身前涌来。”在这个夏天里,他那呆板的性格神奇地消失了,心扉洞开,他的灵魂中了古老的妖法,为永恒的魔幻力量所主宰。他的日记透露了真情,他正做着“惬意的梦”,那个“旧维特’’在他的身上复活了:就像半个世纪前他邂逅丽丽·煦勒曼那样,与女人们的交往激发了他,使他写出了优美精致的小诗、妙趣横生的戏剧以及一些谐谑小品。对女性的选择仍然犹豫不决:起初是一个美丽的波兰女子,然后是十九岁的乌尔丽克·封·列维佐夫。他那复苏的感情全都倾注在她的身上。十五年前,他曾爱慕过她的母亲。半年前,他还仅仅用父辈的口吻亲昵地称她为“小女儿”。但是,这种倾向却在顷刻之间化为一种热情,呈现出另一种病态,改变了他的整个性格。他被感情火山的爆发惊醒了。多少年来,他从未经历过如此强烈的震撼,如此炽热的烧灼。这个七十四岁的老人,像男孩子那样沉溺于幻想之中:刚听到林上的笑声,他就放下手中的工作,顾不得戴上帽子,拿上手杖,便急匆匆地跑下台阶,去迎接那快乐爽朗的女孩子;而且他也能像少年人,像男子汉那样地追逐着,做出那最荒诞不经的表演,颇像那可悲的希腊山林之神。歌德和医生密谈之后,向他最老的朋友、大公爵陈述了他的想法,他切望列维佐夫夫人能允许他向她的女儿求婚。大公爵回想起五十年前他们共同和女人们一起寻欢作乐的那些疯狂的夜晚,也许还会幸灾乐祸地窃笑这个被德国和整个欧洲都誉为本世纪最智慧的智者,最成熟、最明智的哲人。大公爵庄重地佩带上星章和勋章,为这位七十四岁老人的婚事走访那个十九岁姑娘的母亲,并请求她的许诺。她答复的详细内容不为外人所知——她采取了拖延的办法,歌德成了无把握的追求者。当他越来越强烈地渴望着再度占有那如此温柔的入儿的艳丽青春时,却只有虚与委蛇的接吻和爱的巧妙辞令慰藉他焦渴的心。这个永远焦躁的人再次抓住最为有利的时刻,从玛丽温泉赶往卡尔温泉,他虔诚地追踪着心爱的人。在这里,那位姑娘仍然态度暧昧地回答他那火烧火燎的渴望。他的痛苦随着夏日的消逝而与日俱增。终于到了应当离去的时刻了,没有许诺,也无所期待。当车轮转动时,他敏锐地预感到,他生命中的一些无比珍贵的东西已经成为往事。但是,在最黯淡无光的时刻里,上帝这个最古老的安慰者永远是最巨大痛苦的永恒伴侣。这个天才的人物向巨大的创痕垂下了头。在尘世上他无法找到安慰,便祈求和呼唤上帝。以往歌德经常从他生活的现实中逃向诗歌世界,现在他再一次,然而是最后一次逃遁了。这位七十四岁的老人,对造化最后恩赐的幸福怀着奇异的感激心情,为了重新体验这奇特的感觉,他把这一切写入诗章,写成四十年前他曾经写过的那种塔索注韵文:假如人在痛苦中沉默不语,上帝让我倾诉,我受的是什么磨难。

这位年迈的老人沉思着坐在向前滚动的车子里,内心极度不宁,飘忽不定的情思使他灰心丧气。清晨,在送行的喧闹声中她和妹妹一起赶来送别,她那年轻娇艳的嘴唇曾经吻过他,难道这个吻是温柔的?是一个女儿所给的亲吻吗?她会爱他吗?她会记着他吗?儿子、儿媳妇正急不可耐地等候着这份巨大的遗产,难道他们会容忍这件婚事?世人不会嘲他吗?明年,他在她眼里不会更加衰老吗?纵使他们再相见,他能指望什么呢?

他不安地再三估量着这些问题。突然间,一个问题,而且是最本质的问题化成一行行诗句、一节节诗歌,一切忧烦痛苦都成了诗,上帝让他“倾诉,我受的是什么磨难”。直截了当地、赤裸裸地把心灵的呐喊注入诗中,这是内心活动的最强有力的冲击:这一天,蓓蕾闭合,无意绽开它美丽的花朵,再相逢,我能有什么希望?

天堂、地狱都向你敞开大门;

心潮起伏,没有片刻安宁!

此刻,痛苦涌进水晶般清澈明净的诗节,它奇迹般地被自己纷繁紊乱的思绪所净化。诗人在心乱情迷,感到一种“沉闷和压抑”时,也偶然举目远眺,从滚动着的马车里,可以望见晨曦笼罩下波希米亚的寂寥风光。上苍赐予的宁静和他内心的骚动形成一种对比,刚刚奔入眼帘的图像顷刻间就成了诗句:这个世界是多余的吗?峭壁悬崖上,不再笼罩着圣洁的暗影?要收获,它成熟了吗?绿色的原野啊,越过丛林,牧场是伸向河边吗?它不是膨胀得硕大无朋,形象丰美,顷刻间又全无形态吗?

但是这个世界对他说来却毫无生气,在热恋的时刻,他的一切都凝聚在这个无限珍爱的倩影上,青春重现的记忆让他魂牵梦萦,心旌摇荡:轻盈与秀美,明净与温柔凝聚于一身,像萨拉弗天使,从浓云深处降临,又仿佛在蔚蓝色的天穹下,馨香的花丛中,一个轻灵的潜影冉冉升起;你看她,这般欢乐自如地舞着,跳着,她妩媚,迷人,是最可爱的人儿。

你只能和她瞬间相亲,

拥抱的只是一片幻影,而不是她。

到内心深处去!你在那里才能找到,

在那里,她的形象飘忽不定,变幻无穷,

一个接一个,十个,百个,千个,

无尽无休,越越可爱。

刚刚发过誓,乌尔丽克的倩影又那样性感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他描绘出,她如何亲近他,一步步地让他沉浸在幸福中,在最后的吻以后,她又如何在他的双唇上再印下一次“最后的”吻。他陶醉地回忆着那迷人的快乐,这位年迈的诗圣,现在运用最庄严的艺术形式把这种对爱情的虔诚谱写成最纯洁的诗篇,德语和别的语言都曾经有过这类作品:一种追求,激荡在我们纯净的心田上,由于感激,甘心情愿为高贵的人,纯洁的人和陌生的人献身,也分明是为永存的无名者献身一我们把这些称作“虔诚”!灵魂的高峰啊,假如我伫立在它面前,也沾润着它的圣洁。

这个被遗弃的人恰恰在回味幸福的同时,要忍受眼前诀别的悲哀。一种痛苦迸发了,它几乎破坏了这首杰作肃穆的哀歌意境。这是内心实感的坦率宣泄,多少年来,惟有这次直经历才自发地完成了它的艺术外化。他的悲叹感人至深:

现在我已远走他方!这一瞬间

该往何处?

她使我善良、完美,

这使我感到沉重,要挣脱它。

思念在我心中,它油然而生,

除了无尽的泪水,还能有什么?

接踵而来的是忧愤的最后呐喊,越来越激昂,几乎到了不能再强烈的地步:忠诚的旅伴,把我留在这儿,让我孤独地留在悬崖边,沼泽里,苔藓上。就这样吧!世界之门已向你敞开,大地广阔无垠,天穹圣洁深邃,去观察,去研究,去归纳,自然的奥秘就会步步揭开。宇宙万物纷纭挥霍,我怎能不在其中迷失?我还是众神的宠儿。他们考验我,赐予我潘多拉之箱注,那里面有无数珍宝,也藏有许多危险。他们逼我亲近那令人羡慕的红唇,他们使我心碎,——带我沉沦。

这个平素十分克制的人,心中从未腾起过类似的诗句。当他还是个翩翩少年的时候,就懂得隐藏自己的感情,成长为男子汉以后,他也能克制检点,几乎只有在作品的自绘像、隐语和象征性的比照中,才流露出自己内心最深处的隐情。而在他已是白发苍苍的老翁时,却第一次将自己的感情一泄无余地注入诗章。五十年来,这个多情善感的人,这个伟大的抒情诗人在内心中也许从未有过像在这一难忘的时刻那样地充满和青春活力,这是他生命史中值得纪念的转折。

歌德把这首诗也看得十分神秘,认为是命运的特殊恩赐。刚刚回到魏玛家中,着手做其他工作以及处理家庭事务之前,他首先亲自动手誊录这一艺术杰作《哀歌》的副本。他用了三天的时间,在精选的纸上用端正的大字体,像修道士在他的静修室中所做的那样,它抄写完毕。他对这首诗严守秘密,甚至不让至亲的家属和最值得信赖的友人知道,就把诗稿当作秘密深藏起来。这件事很容易引起外界的非议,为了使消息不被随随便便地传播开去,他甚至自己动手把诗稿装订成册,然后用一根丝带把它捆在羊皮护封里(后来他又改用精美的蓝色亚麻布,今天在歌德一席勒档案馆里还能看到它)。这些日子里,他烦躁易怒,郁郁寡欢。他的结婚计划在家里成了嘲讽的对象,他的儿子对父亲怒气冲天,公开表示反对。他只有在自己的诗句中,才能伫立在心爱的人儿身边。后,那位美丽的波兰女子斯茨玛诺夫斯卡又来看望他,使他重温了在玛丽温泉那些晴朗日子里所曾唤起的感情,到这时,他才愿意开怀畅谈。十月二十七日,他终于把爱克曼请到家中,用庄重严肃的语调向他朗读了这首诗。异常庄重肃穆的气氛说明,他对这首诗有特殊的偏爱。他让仆人在书桌上放两只蜡台,这时爱克曼才恭谨地在烛光前落位,开始读这首《哀歌》。后来有些人,当然只是最亲密的人,对这首诗才逐渐有所耳闻,因为正如爱克曼所形容的,歌德像守护圣物那样守护着它。随后几个月的时间表明,这首《哀歌》在歌德的一生中都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本来这个重返青春的老人的健康状况已日胜一日,但不久后却出现了总崩溃的征象。看上去,他又要再度濒临死亡。他心神不宁地从床上艰难地移步到安乐椅上,又从安乐椅挪回床上。这时儿媳妇正出门旅行,而儿子又满怀愤恨。没有人照顾他,也没有人替这个被抛弃的身染重病的老人出主意、想办法。显然由于得到朋友的通知,歌德最知心的密友策尔特从柏林兼程赶到,他立刻觉察到,歌德的内心在燃烧。他不无惊讶地写道:“我想,他是在热恋,而这场恋爱使他的身心都淹没在青春的所有苦闷和忧烦之中。”为了医治歌德的创伤,他“怀着真切的同情”,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朗读这首独特的诗歌,歌德全无倦怠地听着。“这真是奇怪得很,”歌德在健康完全恢复以后写道,“你那充满感情,柔情脉脉的声音,使我几番领悟到,我爱得多么深沉,虽然我并不甘心承认这一点。”他接着又写道:“我对这首诗真是爱不释手,而我们又恰好在一起,所以你只得不停地朗读,一直到你完全背会为止。”

事情就像策尔特所形容的那样,“爱情之矛刺中了他,而他又自己治愈了创伤。”人们完全可以这样认为:歌德正是通过这首诗拯救了自己。他终于战胜了痛苦,强压下最后的可悲期待,和心爱的“小女儿”一起过恩爱夫妻生活的幻梦破灭了。他知道他永远不会再去玛丽温泉,也不会再去卡尔温泉,永远不会再在那些无忧无虑的人们游玩嬉戏的场所流连忘返了。这位经受了巨大考验的人断然拒绝了命运的新安排,而在他的生活领域中出现了一个含义深远的词:自我完善。他认真地重新投身到他的文学创作上去——这部作品虽已经历了六十个寒暑,却仍然显得破碎、松散。他眼前无力构思新的作品,但是他想至少还可以做些自己旧作的收集和整理工作,于是签订了《文集》的合同,争取到了版权专利。刚刚挣脱了一位十九岁少女的情网,他就刻不容缓地把爱情再度奉献给他青年时代的两个最老的伙伴——《威廉·麦易斯特》和《浮士德》。他精神抖擞地进行写作。在发黄的纸上重温上个世纪订下的写作计划。未满八十岁,《威廉·麦易斯特的漫游时代》就已脱稿,八十一岁高龄时,他又以罕见的勇气开始了他毕生的“主要事业”——《浮士德》的写作。《哀歌》是命运的产物,在那些痛苦的日子过去七年以后,他完成了《浮士德》这部巨著。他怀着与对待《哀歌》同样的令人肃然起敬的虔诚,也把这部诗稿盖印封存起来,秘而不宣。

九月五日这一天,他告别了卡尔温泉,告别了爱情。在两种感情领域之间,在最后的追求和最后的舍弃之间,在新生和“自我完善”之间,九月五日是制高点,是难以忘怀的内心巨变的时刻:经过震撼灵魂的倾诉进入永恒的胜境。我们应当纪念这一天,因为从此以后德国诗歌中在情感的官能感受上再也没有如此壮丽、崇高的时刻,可以与歌德这次原发性感情爆发的时刻相提并论,它像一股巨浪,奔腾激荡着冲进这首雄伟的长诗中。
黄金国的发现
约·奥·祖特尔,加利福尼亚

一八四八年一月

厌倦欧洲生活的人

一八三四年,一艘美国轮船从法国勒阿弗尔驶向纽约。在数百个绝望者中间,有一个名叫约翰·奥古斯特·祖特尔的人。他生于瑞士巴塞尔附近的纽伦堡,年方三十一岁,却已与自己国家和欧洲的法庭打过无数次交道。他是个破产者、小偷、期票伪造者。他轻率地抛弃了自己的妻子和三个孩子,在巴黎设法弄了点钱和一张假身份证,现在正在寻求新的生计。七月七日,他到达了纽约,在那里干了两年各种力所能及的和力不能胜任的工作。他当过打包工、药材商、牙医、卖药者、旅店老板。他终于在一家旅馆里勉勉强强住了下来,做些买卖。随着奇异的时代列车,他又出发到了密苏里,在那里当了农民,短期内积攒了小小一笔财产,可以过平平安安的生活了。许多人,如毛皮商、猎人、冒险家和士兵等都成了他家里的匆匆过客。他们从西部来,又到西部去。西部这个词渐渐变成一个奇妙的声音。大家知道,那里当初是一片大草原,是水牛成群的大草原,往往几天、几个星期不见人影,偶尔只有红皮肤的人疾驰而过。过了草原是一片逶迤的崇山峻岭,再过去便是那块传说十分富饶但无人详知的土地,即还没有考察过的加利福尼亚。这块牛奶和蜂蜜到处流淌的土地对每一个想要得到它的人都是敞开的,只是路途遥远,无限遥远,要到达那里则有生命危险。

可是约翰·奥古斯特·祖特尔身上流着冒险家的血液,他不贪图清闲和上好的农田。一八三七年的一天,他变卖掉自己的财产,装备了一支配备有车马和牛群的远征队,从因德彭登斯堡向未知的世界进军。

向加利福尼亚进军

一八三八年,祖特尔同两个军官、五个传教士、三个妇女乘着牛车向空旷的原野进发。他们穿过一片片草原,终于越过高山,迎向太平洋。他们行进了三个月之久,于十月底到达范库弗堡。两个军官首先离开了祖特尔,传教士们也不愿继续前进,三位妇女已在途中死于饥饿。

祖特尔孤身只影,有人想把他留在范库弗堡,给他找个工作,他谢绝了。莫名的使他血液沸腾。他乘着一艘简陋的帆船横渡太平洋,首先到达桑威奇群岛,再历尽艰险,终于抵达阿拉斯加海岸,在一个偏僻之乡,即名叫旧金山的地方登陆。旧金山不是现在的城市,而一个地震以后升高起来的地方。它原只是一个贫穷的渔村,在圣芳济派教士来此传教以后才起了这个名字,更不用说是那不为人知的墨西哥的加利福尼亚州首府了。加利福尼亚州一片荒凉,既无花草,又无树木,在这新大陆最富饶的地带渺无人烟。

由于没有权威和,由于缺少牲口和人力,由于没有可资利用的能源,这里呈现出一片西班牙式的紊乱。祖特尔租了一匹马,奔向那土地肥沃的萨克拉曼托河谷。仅用一天时间他就一清二楚:这块肥沃的土地不仅可办农场,办个大农场,而且还是建立一个王国的好地方。第二天,他策马奔往可叹的首府蒙特里,求见总督阿尔维拉多,向他陈述自己垦荒的打算。他从岛上带来了一批卡拿卡人,还准备定期从那里补充这些勤劳肯干的有色人种,建立居民点,建立一个小王国,即新赫尔维特注,并对此承担责任。

总督问:“为什么要叫新赫尔维特?”祖特尔答道:“我是瑞士人,而且是个共和主义者。”

“好,您去做您愿做的事吧!我把这块地方租给您十年。”

可以看到:手续很快办好。在离文明社会有千里之遥的地方,单个人的能量具有另一种价值。

新赫尔维特

一八三九年,一支商队沿着萨克拉曼托河用手推车缓慢地向前输送货物。祖特尔身佩枪支,骑马走在前面,身后有两三个欧洲人,接着是一百五十个穿短衫的卡拿卡人,再后面是三十辆装着食物、种子和弹药的牛车,五十匹马,七十五头骡子,母牛和羊,最后是一支人数较少的后卫部队——这就是要去占领新赫尔维特的全部人马。

一烧荒的火浪在他们面前滚滚向前推进。他们放火烧林,这是消灭森林的较简便的方法。整个土地上燃烧起熊熊火焰。树干还在燃烧冒烟,他们已经开始了自己的工作。他们建造了仓库,挖掘了水井。处女地上都播了种,为大批牲口造了厩栏。人们从邻近各个偏僻的殖民地源源涌来。

成果辉煌。产量很快就提高了四倍。粮食满仓,牲口满栏。尽管农事困难重重,尽管要讨伐那些胆敢不断袭扰这日益繁荣的殖民地的土著居民,新赫尔维特还是发展成热带著名的城镇。磨坊和商店相继兴办起来,船舶在新开凿的运河里来往航行。祖特尔不仅给范库弗堡和桑威奇群岛供应粮食,而且给在加利福尼亚停泊的所有船只供应食品。他还种植至今仍令人赞赏的加利福尼亚的著名水果。真是一派繁荣景象。他种植引自法国和莱茵河的葡萄,不多几年,葡萄就覆盖了地带。他建造了许多房屋,办起了一些兴旺的农场。一架普莱叶牌钢琴从巴黎经过了一百八十天的旅程运到这里,一台六十马力的蒸汽机从纽约横越过整个大陆到达。他同英国和法国的大银行都有信贷关系。眼下他四十五岁,正处在胜利的顶峰。此刻,他想起了十四年前被遗弃在世界上某个角落里的妻子和三个孩子。他给他们写信,让他们到他这里来,到他的王国里来。因为他现在生活丰裕了,他是新赫尔维特的主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之一,事实就是这样。美利坚合众国终于从墨西哥人手里夺取了这块荒芜的殖民地。现在一切都有了保证,并得到了保护。没几年,祖特尔成了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引起祸患的一铲

一八四八年一月。他的木工詹姆斯.w.马歇尔突然到来,他非常激动地冲进约翰·奥古斯特·祖特尔的家,一定要同他面谈。祖特尔感到非常惊讶,昨天他刚打发马歇尔到科洛玛他的农场去建一个锯木厂,现在此人未经他的允许擅自回来,站在他的面前激动得直发抖。他把祖特尔推到他的房间里去,锁上门,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含有一粒粒金子的黄沙。昨天,他在挖掘时发现了这种特殊的金属,他认为是金子,别人则嘲笑他。祖特尔认真地拿起一粒粒的金属,试了试:这是金子。这个木匠第一个被那种不久就震撼了全世界的狂热所驱使,他在确证以后,便急不可待地连夜冒着暴风雨骑马赶了回来。祖特尔决定第二天立刻同马歇尔一起骑马到农场去。

翌晨,祖特尔到了科洛玛。他们拦河淘沙。只需把沙子放到筛子里来回筛选,一粒粒金子便在黑色筛网上闪闪发光。祖特尔将几个白人召集拢,叫他们发誓守口如瓶,直到锯木厂建成。然后他严肃而果断地骑上马回到他自己的农场。他心潮澎湃:在他的记忆里,黄金从来还没有这样容易找到,这样露于地面,地球上的这块宝地是他的,是他——祖特尔的财产。一夜之间似乎赛过了十年,他成了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蜂拥而来

他是最富有的人吗?不,他是这个地球上最贫穷、最可怜、最绝望的乞丐。八天以后,这桩秘密给泄露了出去。一个女人——总是女人!——将这件事讲给一个过路人听并给了他几粒黄金。于是出现了空前的情景。祖特尔的全部人马立即抛弃了自己的工作,锁匠从锻工房里跑掉了,牧羊人抛弃了畜群,葡萄种植工人离开了葡萄园,士兵们放下了自己的武器,大家都像着了魔似地带着匆匆做起来的筛子和锅子跑到锯木厂去淘金。一夜之间,所有的土地都被抛弃,无人挤奶的乳牛在痛苦地号叫和死亡,牛群冲破牛栏,踏坏田地,田里庄稼上结着的果实在腐烂,干酪厂停了工,粮仓倒塌,工厂里的机器无人开动。电报把人们对黄金的展望传送至四面八方。人们从各个城市和码头赶来,水手离开自己的舰只,政府官员擅离自己的岗位。淘金者像群蝗虫似地从东方、从西方蜂拥而来,有的步行,有的骑马,有的乘车,形成一条条漫无尽头的行列。一大帮肆无忌惮、残酷无情的人群都涌向这欣欣向荣的移民区,他们认为法律不外是拳头的法律,准则不外是手枪的准则。在他们看来,这里的一切都是没有主人的,谁也不敢反对这些强盗。他们宰了祖特尔的牛,拆掉了他的粮仓去造房子。他们踩坏了他的耕地,偷走了他的机器——一夜之间,约翰·奥古斯特·祖特尔变成了赤贫,他像国王米达斯一样,在自己的黄金里窒息。

这股史无前例的淘金风暴越刮越猛。消息传遍了全世界。单单从纽约就开出一百条船。一八四八年、一八四九年、一八五〇年、一八五一年,从德国、英国、法国、西班牙等国涌来大批冒险的人群。有些人绕霍恩海岬而来,但这条航线对那些最性急的人来讲是太长了,于是他们选择穿越巴拿马地峡这条更为危险的道路。一个善于钻营的公司在地峡上迅速建起了一条铁路,从而为那些性急的人节省三四个星期的路程,便于他们早些获得黄金,可是在筑路时却有数千名工人死于热病。规模巨大的商队,各色人种和操着各种语言的人穿越整个大陆源源而来。他们都在约翰·奥古斯特·祖特尔的财产上(因为政府签署的公文证明旧金山是他的土地),像在自己的土地上一样到处挖掘,在这块土地上以神话般的速度出现了一座城市。外来人在相互买卖他的土地,新赫尔维特的名字,他的王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代替它的是一个奇异的名词:黄金国,即加利福尼亚。

又一次破产的约翰·奥古斯特·祖特尔像个呆子似地望着这大批不近情理的人。起初,他想同他们一起挖,甚至想同自己的仆人和同伙一起利用这些财富,但大家都抛弃了他。于是他从金矿区回到位于山脚下的一个偏僻的农场隐居,那可诅咒的河流和的沙子就是从山上流下来的。他的妻子和三个已长大成人的儿子终于到了他这里。但由于旅途劳累,他的妻子几乎刚到就去世了。现在三个儿子成了他的好帮手,约翰·奥古斯特·祖特尔开始同他们一起经营农业。他同自己三个儿子利用地球上这块极肥沃的土地悄悄地顽强奋斗,又一次隐秘着一项宏大的计划。

诉讼

一八五零年,加利福尼亚被接纳为美利坚合众国的联邦。在联邦严格纪律约束下,秩序终于跟着财富的增长在这块黄金之国的土地上恢复了。.无政府状态得到了克服,法律又具有了自己的权威。

现在约翰·奥古斯特·祖特尔突然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他声称,建造起旧金山市的整个土地理当是属于他的,由于遭到抢劫,他的财产蒙受损失,国家有责任赔偿。他坚决要求收回从他的土地上开采出来的全部黄金中属于他的部分。诉讼开始时的场面,那些站在他面前的人都从来没有见过。约翰·奥古斯特·祖特尔控告了定居在他种植区里的一万七干二百二十一个农场主。要求他们迁出所强占的土地。他要求国家拨给加利福尼亚两千五百万美元,来赔偿由他建造的道路、运河、桥梁、水厂、磨坊等产业。他要求联邦把这两千五百万美元用来抵偿他被毁的财产和开采的黄金中他应得的一份。为了进行诉讼,他让自己的大儿子艾米尔到华盛顿去学习法律,他拿自己新农场的巨额收入来支持这场花费巨大的诉讼。他向各级法院申诉,时间长达四年之久。

一八五五年三月十五日终于作出了判决。加利福尼亚的最高行政长官,廉洁奉公的法官汤普逊承认了约翰·奥古斯特·祖特尔对土地具有完全合法的、不可侵犯的权利。

约翰·奥古斯特·祖特尔在这一天达到了目的,他成了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结局

他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吗?不,不,他再一次成了最贫穷的乞丐,最不幸的落难人。命运又对他进行了最残酷的捉弄,一次永远置他于死地的捉弄。判决的消息在旧金山以至在全国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成千上万的人——所有受到威胁的业主、街道上的流氓、抢掠成性的暴徒都汇集拢,他们冲击并烧毁了法院,到处寻找法官,要用私刑来处死他。他们一大群人去抢了约翰·奥古斯特·祖特尔的全部家产。他的大儿子被强盗们逼得自戕,二儿子遭杀害,三儿子逃了出去,但淹死在回国途中。一场大火席卷了整个新赫尔维特,祖特尔的农场被烧得一干二净,他的葡萄树荡然无存,他的家具,他的收藏品,他的钱财被抢劫一空。在群情盛怒之下,他的巨大财产都被毁坏殆尽。只有祖特尔本人幸免于难。

约翰·奥古斯特·祖特尔经此浩劫便一蹶不振。他的工厂毁了,妻子和孩子死了,他的神经错乱了,只有一种思想还在他那抑郁的脑子里错乱地闪烁:权利,诉讼。

其后,一个神情痴呆、衣衫褴褛的老人在华盛顿法院的周围徘徊了二十五年。那里各个机构里的人都认识这个穿着肮脏大衣、拖着破鞋、要求十亿美元的“将军”。那些骗他拿出自己最后一点养老金和怂恿他重新起诉的律师、冒险家和骗子一再出现。他一文不名,他仇恨使他穷困、并杀死了他的三个孩子、毁了他一生的黄金。他只要求得到自己的权利,他那好打官司的妄想狂的痛苦越来越强烈。他向参议院要求赔偿,他向国会要求赔偿。他信赖那些形形色色的帮手。而他们则将事情大肆渲染,他们用一套滑稽可的将军服i给他打扮起来,将这个不幸的人像个稻草人似地从一个机关拖到另一个机关,从一个议员那里拖到另一个议员那里。从一八六〇年到一八八〇年,这个可怜的乞丐如此度过了他二十个春秋。他日复一日地在议会大厦周围徘徊,受尽了所有官员的嘲和街头流浪儿的戏弄。世界上最富庶的土地是属于他的,在他的土地上耸立起一个大国的第二座大都市,而且这个大城市随时都在成长。事情终于发生了,这个不受欢迎的人终于在一八八〇年七月十七日下午倒毙在国会大厦的楼梯上一一人们抬走了一个死了的乞丐。在他的口袋里装着一篇论争文章,这篇文章根据一切尘世的权利保证他和他的继承人有权对世界历史上最大的一笔财产提出要求。

至今没有一个人对祖特尔的遗产提出过要求,也没有一个后裔提出过他的要求。旧金山仍旧耸立着,整个国家仍旧耸立在那陌生的土地上。这里再也没有人谈到权利,只有一位艺术家——布莱斯·逊德拉斯稍微赋予这位已被人遗忘的约翰·奥古斯特·祖特尔以伟大命运的唯一权利,即让后代人去作惊人思考的权利。
壮丽的瞬间
陀思妥耶夫斯基,彼得堡,塞门诺夫斯克广场

一八四九年十二月二十三日黑夜,他们将他拽出睡梦,地下掩蔽室里军刀丁当响,几个声音发号施令;朦胧中恐怖的黑影幽灵似地闪动。他们推他朝前走,深深的走廊,又长又暗,又暗又长。门闩吱吱叫,小门嘎嘎响;于是他感觉到天空和冰冷空气,一辆车等候着,一座会滚动的墓穴,他被急匆匆推了进去。他旁边有九个同志,带着沉重的镣铐,脸色苍白,默默无语;

谁也不开口,

大家都清楚,

这辆车要送他们去哪里,

脚底下车轮滚滚,

轮辐间就是他们的生命。嘎啦嘎啦响的车子停了下来,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一角昏暗的世界向他们凝望,透过打开的栅栏,带着浑浊惺忪的目光。房屋围成正方形,屋顶低矮,披戴肮脏的霜,当中是阴暗积雪的广场。雾茫茫笼罩法场只金色教堂周遭有一抹血红的寒光。囚犯默默排成行。一名少尉来宣判:犯叛逆罪处以死刑——枪毙!死刑!这字眼犹如巨石落在“寂静”冰冻的水面,发出粗厉的声音,仿佛什么东西碎成两半,

空洞的响声

坠入黎明冰冷的寂静

无声的坟茔。他依稀感觉这一切似在梦中,只知自己即将告别人世。有人出列,默默为他匆匆披上一件飘动的白色寿衣。伙伴们用热烈的目光,无声的呐喊,道出最后的问候,他亲吻十字架上的救世主,那是牧师严肃地捧给他,催促他做的,然后他们十人,每三人一组被绑在各自的木柱。转眼间哥萨克士兵已快步上前,给他蒙上对着步枪的双眼。此时——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在他失明之前的最后一瞬,他的目光贪婪地攫取天空展示给他的那一小角世界:晨曦中他见教堂烈焰腾空,一如为了永生的最后晚餐

神圣的朝霞布满教堂,

霞光把它映照得一片通红。

他带着骤然涌起的幸福感去捕捉它,

一如捕捉死神后面上帝的生命……这时他们用黑夜蒙住他的目光。然而在他体内热血开始奔流,色彩缤纷。从明镜似的潮水从鲜血中升腾起形象的人生,他感觉,在这受刑前的一秒钟,如烟往事一一涌上心胸:他的毕生重又苏醒,浮现心中历历如画:失去了的童年,苍白而又灰色,父亲和母亲,兄弟,妻子,三段友情,两杯欢乐,一场荣华梦,一束羞辱;失去的青春的画卷沿脉管火热地展开,他又一次在深心之中感受到他的整个存在,一直到他们将他绑上行刑柱上的

那一秒钟。

随后一种忧思

乌黑而沉重地

把它的阴影罩上他的灵魂。这时候他觉得有人向他走来乌黑的缄默的脚步,近了,很近了,那人的手摸着他心脏,心越跳……越无力……最后完全不再跳了——再过一分钟——便万事皆休。哥萨克兵在那边排成射击队形……挥动皮带,拉开扳机……鼓声咚咚几乎震裂空气。这一秒钟长如一千年。这时有人大喝一声:住手!军官跨步上前,挥舞一纸文书,声音嘹亮清晰,打破等候的沉寂:沙皇

圣意宽仁

撤销原判,

从轻发落。这些话乍一听还很陌生:其含义一时难明,但他脉管里的血液又再度变得鲜红,升起并开始低声歌吟。死神犹豫地爬出僵硬的关节,两眼虽仍一团漆黑,却感觉到了永恒之光的问候。联队宪兵默默为他松绑,双手从他灼痛的太阳穴撕下白绷带,像削掉烂梨皮。他两眼不自在地离开坟墓笨拙地摸索着,目眩而微弱地重新进入已与他决绝的存在。这时他看见那座教堂的金色屋顶在上升的朝霞映照下

神秘地红光四射。朝霞成熟的玫瑰像用虔诚的祷告拥抱教堂屋顶,塔尖上的圆球光芒四射,钉在十字架上的手是一把神圣的剑,高高直指欢乐鲜艳的红云边缘。那里,在灿烂的晨光中,教堂上方升起上帝的大教堂。一条光的河流把它那灼热燃烧的波浪抛上乐音缭绕的诸天。茫茫雾霭如烟腾起,似承载尘寰全部黑暗的重压溶入神祗黎明的灵辉,深渊之中,人声鼎沸,仿佛成千人在齐声呼唤。于是他破天荒第一次听到,人间至深至重的苦难尘世的诸般痛楚化为的呼声响彻大地。他听见弱小者的声音,徒然委身的妇女的声音,

自嘲的妓女的声音,

他听到恒被伤害者的阴沉恼怒,

忘却微笑的孤独者的悲哀,

他听见孩子们的抽咽,哭诉,

被偷偷诱拐的女人无可奈何的怨艾。他听见这一切受苦受难的人们,被遗弃的、麻木不仁的、受嘲弄的人们,大街小巷平凡无奇的无冕烈士,他听见他们的声音,听见他们以极强有力的旋律升上寥廓的天宇。他看见惟有苦难向上帝翱翔而去,其余人则附着于地面沉重地生活,带着铅一样沉重的幸福。然而尘世的苦难一连串的齐声呼号上冲霄汉,天上的光明因之扩大无垠;他知道,他们的呼声上帝都会倾听,他的天堂响彻怜悯的声音!上帝是不会审判穷人的,

无限同情

以永恒的光照耀他的殿堂。

启示录的骑士星散,

九死一生的他

苦恼变成快乐,幸福化为痛苦。

热情似火的天使

已向地面飞来,

把神圣的、产生于痛苦的爱的光辉

深深地,光彩夺目地

送进他的心扉。于是他跌倒似地跪下双膝。他猛然真切地感到全世界苦难无边。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白沫冲刷他的牙齿,面孔因痉挛而扭曲,然而幸福的泪水浸湿了他的寿衣。因为他觉得,只是在触到死神苦涩的嘴唇,他的心才感受到生活的甜蜜。他的灵魂渴望酷刑和创伤,他明白,在这一秒钟里

他成了另一个人,

成了一千多年前钉在十字架上的那个人,

他同他一样,

自从死神灼热的一吻

便须为苦难而热爱生活。士兵把他从木柱拉开。他的脸死灰一般苍白。他们粗暴地推搡他回到其他囚犯身旁。他的目光异样而且完全内向,抽搐的唇际挂着卡拉马佐夫注黄色的笑。
飞越大洋的第一句话
居鲁士.w.菲尔特

一八五八年七月二十八日

新的节律

自从称为人的特殊生物溜上地球以来,在几千年或几十万年的长时期内,尘世间的运动速度高不过马的奔腾、滚滚的车轮和荡桨扬帆的船只。在我们称之为世界历史的那个充满人类意识的狭小空间里,技术上的长足进步却没有明显地加速运动的节律。华伦斯坦军队的进军并不比恺撒军团的进军来得快,拿破仑军队的行军速度并不比成吉思汗游牧部队的行军速度更为迅速,纳尔逊的三桅战舰横渡大海只比诺尔曼人的海盗船和腓尼基人的商船略快一点。洛特·拜伦在他从蔡尔德到哈罗德的旅行时一天所行的里数并不比奥维达斯去黑海流放地一天所行的里数更多。歌德在十八世纪的旅行不比使徒保罗在公元初期的旅行更舒适、更迅速。各个国家在空间和时间上相互隔离的状况,拿破仑时代如同罗马帝国统治时期一样,没有发生什么大的变化。物质的反抗仍然战胜人类的意志。

只是到了十九世纪,尘世间的速度和节律才有了重要的变化。在十九世纪一二十年代,各族人民、各个国家之间进行交往比过去几千年都要快。从前需要一整天或很长时间的旅行,现在由于有了铁路和轮船,几刻钟或几分钟便可完成。诚然,那个时代的人对铁路和轮船的新速度感到欢欣鼓舞,但是这些发明毕竟容易为人理解,因为这些运输工具只使那迄今所知的速度增加五倍、十倍、二十倍,人们在观感上仍能跟得上这种速度,而且对这种表面的奇迹能够解释得通。而电在初期所显出的作用就完全出人意外。电,即一个已诞生在摇篮里的大力士,冲破了一切现有的法则,突破了一切有效的范畴。我们这些后来人绝不可能同样体验到那一时代的人对电报的最初功效所表现出来的无限振奋人心的惊讶——昨天从莱顿瓶还只能产生指节骨那样一英寸长的、几乎觉察不出的小小电火花,现在突然像获得魔力一样,能够越过国界,跨过山冈,传至四面八方。那种几乎还没有想完的思想,那些墨迹未干的字迹,可以在同一秒钟内被在几千里路之外的人所接收、阅读和理解;在极小的伏特电棒两极之间振动的看不见的电流可以从地球的一头传到另一头。物理实验室里的玩具似的仪器昨天还只能通过摩擦玻璃片来吸住几片小纸,今天却可以使人类肌肉的力量和速度成几百万倍和几十亿倍地增长,可以用来传递信息,变更轨道,照亮街道和房屋,就像看不见的气流在空气中流动一样。只有这一发现才使空间和时间的关系发生了自创世以来最有决定意义的变化。

一八三七年是具有世界意义的一年,因为这一年,电报第一次进入了迄今人类孤寂的生活。关于这一年我们的教科书里也很少提及。遗憾的是,教科书总认为,叙述一些个别统帅和民族的战争与胜利要比叙述人类真正共同的胜利更为重要。在对人们的心理影响方面,近代史上没有一个日期可以同这个时间价值的变革相比拟。自从在巴黎可以同时知道同一分钟内在阿姆斯特丹、莫斯科、那不勒斯和里斯本发生什么事情以来,世界已经变了样。还须再走最后一步,那时世界的其他部分才能加入那种伟大的联系,从而创造出全人类的共同意识。

可是大自然与这种最后的联系作对,设置了一道屏障,大海两岸的所有国家仍被相互阻隔了达二十年之久。因为电线杆上有绝缘瓷瓶,电火花可以自由地传导,可是海水却要吸收电流。在没有发明使铜线和铁线在液体中完全绝缘的方法之前,便不可能在海中铺设一条电缆。

幸好现在正是技术进步的时代,一种发明会对其他的发明有所裨益。在陆地电报推广运用之后没有几年,人们发现马来亚树胶是一种适合在水中使用的电绝缘材料。现在可以开始把大陆对岸的最重要的国家一一英国同欧洲的电报网连结起来。一位名叫布雷特的工程师在布莱里奥特的地方铺设了第一条电缆,几天以后,他在同~个地方乘飞机第一个飞越英法海峡。一桩愚蠢的意外事故使即将成功的事业化为泡影,因为法国布洛涅地方的一位渔夫以为捉住了一条特别肥大的鳗鱼而把已经铺设好的电缆拖出水面。一八五一年十一月十三日,第二次铺设终于成功。从此英国就被连接了起来,欧洲因此才真正成为欧洲,即成为同时用一个大脑、一颗心脏来体验时代所发生一切事件的生物。

不言而喻,短短的几年内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就,必然会在同时代人中产生无限的勇气——因为十年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不正是短暂的一瞬吗?人们试验的一切都得到成功,一切都进行得像梦幻一样的神速。仅仅几年,英格兰同爱尔兰,丹麦同瑞典,科西嘉岛同欧洲大陆便都用电报连接了起来,有人已在探索把埃及以及印度同欧洲电报网连接起来。但有一块大陆,恰恰是最重要的大陆——美洲似乎注定要被长期排除在这个伸向全世界的电报网之外。因为单独用一根电缆如何穿越大西洋或太平洋呢?这两个大洋在其广阔无垠的海洋中也无法建立中转站。在电的童年时期,一切因素还不了解:海的深度还没有测出,人们还只能大致了解大洋的地质构造,还没完全试过一条铺设得这么深的电缆是否能经受得起海水中无限地堆积起来的物质的压力。即使技术上可以在这么深的海底安全地铺设一条如此漫长的电缆的话,那么哪里又有艘能够装得下长达两千英里的铁线和铜线的大船呢?哪里又有这样大马力的发电机能不间断地远距离输送电流呢?这段距离乘轮船航行至少也要两三个星期哪!所有的条件都不具备。现在还不清楚在这世界海洋的深处是否有会使电流发生偏移的磁流在旋,人们还没有足够的绝缘体,没有准确的测量仪器。人们只能认识电的一些早期规律,正是这些早期规律把他们从千百年的昏睡中唤醒。只要一有人提到大洋铺设计划,科学家们便激烈反对说:“荒谬!不可能!”技术人员中最勇敢的人也认为“以后或许可以”,甚至为电报事业作出丰功伟绩的莫尔斯也这个计划太冒险。不过他预言般地补充说,要是横渡大西洋的电缆铺设成功的话,这将是“本世纪最伟大的功绩”。

要完成一项奇迹或一桩奇事,先决条件是一个人要相信这种奇迹。一个平凡人的真正勇气恰恰表现在科学家们犹豫不决、不敢创新的地方。正如大多数情况一样,这里也是一个简单的偶然事件推动了这项壮丽的事业。一个名叫吉斯博恩的英国工程师于一八五四年想铺设一条从纽约到美洲最东部纽芬兰的电缆,以便能够早几天收到来自船上的消息。因为他的资金用尽,工程不得不中途停顿。于是他便到纽约去寻找财主。他在那里由于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邂逅了一位许多荣誉事业之父,一个牧师的儿子,名叫居鲁士.w.菲尔特的年轻人。菲尔特的事业兴旺,财运不错,年纪轻轻,便拥有大量财富,过起隐居生活。但他正青春年少,精力旺盛,难以长期过那无所事事的生活。吉斯博恩为了完成从纽约到纽芬兰的电缆铺设工程,去找这位隐士。居鲁士.w.菲尔特不是专家,不懂技术——真幸运!——他对电一窍不通,也从未见过电缆,可是这位牧师之子生性极端轻信,又是个富于冒险精神的美国人。专业工程师吉斯博恩只看到把纽约同纽芬兰连接起来的直接目标,可是热情奔放的年轻人却看得更远:为什么不用海底电缆把纽芬兰同爱尔兰连接起来呢?居鲁士.w.菲尔特立即干劲十足地开始行动,他从这时起毅然决然地把自己及周围所有的一切都投入到这一事业中去。他——这些年来,横渡两个大陆之间的世界海洋达三十一次之多——决心克服每一个困难。决定性的火花已经点燃,一种思想真正获得了爆炸性的力量。新的、功效神奇的电力同生活中另一个最强有力的能动因素——人的意志结合了起来。一个人找到了终身为之奋斗的任务,而任务也找到了完成它的人。准备

居鲁士.w.菲尔特以空前旺盛的精力开始行动。他同所有的专家取得了联系,向各国政府申请特许,在两个大陆发动了一场筹集必要资金的运动。从这位完全不出名的人身上迸发出来的冲击力是如此强大,信心是如此坚定,对作为新神奇力量的电的信念是如此强烈,以至在英国短短几天就筹集到三十五万英镑的基金。这已足够用来邀集最有钱的商人,在利物浦、曼彻斯特和伦敦成立电报建设和维修公司。资金源源而来。人们从认购者的名单中还萨克雷和拜伦夫人的名字,他们不是为了商业目的,仅仅因为怀着道义上的热情来支持这一事业。人们对一切技术和机器都表现得非常乐观,这种乐观主义的情绪使得史蒂文森、布鲁涅和其他伟大的工程师时代的英国显出一片生气勃勃的景象,因此不难理解,一项号召就足以为这一完全幻的冒险事业筹集到一大笔资金。

铺设电缆的大致费用差不多是开始阶段惟一可靠的依据,在实际技术实施上没有先例可以遵循。在十九世纪,人们还从来没有设想和计划过类似规模的工程。在英国多佛和法国加莱之间狭窄的海峡中铺设电缆又怎能同这次横越整个大洋的铺设电缆相提并论呢?前者只需从一艘普通轮船的光甲板上将电缆缓缓地从绞线盘上放下三十或四十英里就行了,就像铁锚从绞盘上缓缓放下一样。在海峡中铺设电缆时,可以耐心等待一个特别风平浪静的日子,也能够准确地海底的深度,肉眼随时可以到海峡两岸,因此可以避免发生任何意外的危险,连接工作一天之内便可顺利完成。但横渡大洋至少需要持续航行三个星期,而且往往气候恶劣。光甲板上也放不下一百倍长、一百倍重的线盘。此外,当时没有一艘大船能在自己船舱里装得下这种用铁、铜和马来亚树胶制成的巨大线盘,没有一艘船大得能够承受得住这种负荷。至少需要两艘大船,而且需要有其他的船只护航,以便准确地保持最短航线,在发生意外事故时能够进行救援。英国政府为此目的提供了英国最大的一艘军舰“阿伽门农号’’,该舰在塞瓦斯托波尔战役中曾当过旗舰;美国政府则提供了一艘五千吨重(这在当时是最大的吨位)的三桅军舰“尼亚加拉号”。但这两艘舰首先要加以改装,使每一艘舰都能吞得下用来连接两个大陆的漫长的电缆的一半数量。不言而喻,主要问题仍然是电缆本身。对连接这两个大陆的漫长的脐带提出了难以想象的要求:这种电缆一方面必须像钢缆那样坚固和不易折断,同时又要富于弹性,易于安放。它必须经受得住任何压力,承受得起任何负重,还要像丝线一样易于铺放。它必须是实心的,但又不能太粗,一方面要坚固,另一方面又要非常精细,能使最微弱的电波传过两千多英里宽的海底。这条巨缆上任何一处只要有一条最小的裂缝,稍微有点粗糙不平就会影响这种“十四天路程”的传送。

但人是敢想敢干的!工厂日夜开工,这个年轻人魔鬼般的意志把所有的轮子都推向前进。整座整座的铁矿和铜矿被开采来生产这根电缆,整片整片的橡胶树林被砍伐来生产用以制造这样漫长的绝缘外皮的橡胶。工程规模之浩大在感性上简直无法理解,人们所知道的只是:这根电缆的单线总长长达三十六万七千英里,足够绕地球十三圈,足够将地球和月球直线连接起来。自从巴比伦钟楼建筑以来,人类在技术上还从来没有做过更为壮观的创举。开端

各种机器持续轰鸣了一年之久,电缆像一根流动的细线从工厂不停地流进这两艘船的船舱。经过成千上万次转动以后,每一艘船的线盘上终于各自绕起了一半的电缆。这些装有刹车和倒车装置的机器现在一口气只需一周、二周和三周的时间就可以把电缆铺设到世界海洋的海底。最好的电学家和技术人员,其中包括莫尔斯本人,都汇集在甲板上,他们在整个铺设过程中不停地用仪器来检查电流是否中断。记者和画家都蜂拥到舰队上来,竞相报道自哥伦布和麦哲伦以来这次最激动人心的航行。

起航的一切工作终于准备就绪。迄今怀疑论者还占着上风,但全英国的公众则对这一壮举表现出热情和兴趣。一八五七年八月五日,几百艘大大小小的船只在爱尔兰瓦伦西亚岛小港团团围住铺设电缆的舰队,以便亲自经历这一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时刻:电缆的一端是如何用小船拖上海岸,牢固地系在欧洲大陆上。舰队的告别仪式无形中成了一场隆重的庆祝典礼。政府派出了代表,许多人在会上致了祝词。神父在一篇激动人心的祝词中祈求天主为这次大胆、勇敢的行为赐福——“啊j永恒的主呀!惟有您开创了天国,惟有您统治着海洋,风浪都听从您的指挥,祈求您,可怜可怜您的奴仆……祈求您下令清除一切障碍,消除妨碍我们完成这一重大工作的任何反抗。”随后从海滨和海上举起了成千上万只手和帽子,在相互挥动致意。陆地慢慢地消失,人类最大胆的梦想之一正在尝试变成现实。失败

按原来计划,各自装载一半电缆的两艘大船“阿伽门农号”和“尼亚加拉号”要一起驶向大洋中部的一个预先选好的地点,先在那里将两个半根电缆接好,然后一条船向西驶往纽芬兰,另一条船向东驶往苏格兰。但在第一次试验时便冒险动用整根贵重的电缆似乎太鲁莽了。只要人们还不,这么长距离的海底电报是否能有效传送之前,最好还是从大陆开始先铺设一半。

两只船中,从大陆开始把电缆铺设到海洋中心的任务落到“尼亚加拉号”舰上。这艘美国三桅军舰缓慢而小心地向大洋中心驶去,就像一只蜘蛛不断在自己巨大的躯体后面分泌出细丝那样,甲板上的铺线机缓慢而有规律地发出嘎嘎声,这声响如同从绞盘上放下锚链时发出的声音,每个海员都听习惯了。几小时以后,甲板上的人对这种有节奏的嘎嘎声就像对自己心脏的跳动一样,已不再注意了。

舰只向海洋越驶越远,船的龙骨后面不断地放下电缆。这种冒险行动似乎一点也不冒险。电学家们只是坐在一间特别的小房间里不停地倾听同爱尔兰陆地上交换的信号。奇怪的是:虽然早已看不到海岸,但海底电缆传递的信息却十分清晰,就像人们从欧洲一座城市向另一座城市通话一样。船只驶过浅水区,进入位于爱尔兰后面的海岭,金属电缆如同沙子从漏沙计时器里漏出来一般,均匀地从龙骨后面流入水底,同时在收发信息。

电缆已铺设了三百三十五英里,长度已超过从多佛到加莱之间距离的十多倍,开头令人忐忑不安的五天五夜已经过去,第六天(八月十一日)晚上,居鲁士.w.菲尔特在一连许多小时的工作和激动之后,躺上床去稍事休息。突然——发生了什么事?一,一机器的嘎嘎声中断了。就像火车猛地停下,一个睡着的旅客突然站起来一样,像磨坊水车轮突然停止,磨坊主在床上惊醒一样,舰上的人一下子都惊醒了,大家冲上了甲板。一眼就可以看出:出口处是空的。电缆突然从绞盘上滑脱了,没能及时抓住滑脱的一头,现在已不可能在大海深处找到并打捞起脱落了的一头。可怕的事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技术性差错毁掉了多年的工作。大胆出航的人像战败者一样回到了英国。在英国,一切信息的突然消失已使人们对坏消息有了准备。i又一次失败

惟有居鲁士.w.菲尔特没有动摇。他既是英雄,又是商人,他算了算账,损失了些什么呢?三百英里电缆,大约十万英镑股金。但更使他感到痛心的是损失了整整一年的时光,这是无法补偿的,因为工程只有在夏季最好的天气才能进行,可是这个夏季早已过去。不过从另一方面说也有所获。人们从这首次尝试中获得了一些实际经验。电缆本身被证明是适用的,可以用线盘绕起来供下一次使用。只有铺设机需要改造,大家把这次不幸的断裂归咎于这架机器。

在等待和筹备工作中,又一年过去了。一八五八年六月十日,原来的两艘船装着原有的电缆重新鼓起勇气再一次出航。由于第一次出航时电讯号的传递功能良好,所以这次人们按原来计划从大洋中部开始向两岸铺设电缆。新航行的头几天平安地过去了。到第七天,铺设电缆的工程就要在预定的地点开始。在这之前,航行像是在游览一样,铺缆机闲置着,水手们悠闲地休息,欣赏着明媚的风光。晴空万里,碧海无浪。

但第三天,“阿伽门农号”舰长心里隐隐感到一阵不安。他扫了一眼气压计,发现水银柱正以惊人的速度下降,特别恶劣的天气正在酝酿。第四天果真刮起了一场风暴,这场风暴甚至连在大西洋中久经考验的海员也极少遇到过。最不幸的是,英国电缆铺设舰“阿伽门农号”正好遇上这场风暴。一条在各大海洋、甚至在战争中经过最严峻考验的卓越战舰,这条英国海军的旗舰本可以经受得住这种坏天气。但不幸的是,为了铺设电缆,它被全部进行了改装,以便能装得下大量电缆。它不像货船那样,可以把重量向各个方向均匀地装到货舱里,那巨大线盘的全部重量都压在了船的中央,船前部的负荷不重,从而引起了不良后果,使船身颠簸起来加倍地摇晃。恶劣天气就是这样同它的牺牲品开着最危险的玩笑。船只被波涛或左或右、或前或后地掀成四十五度角。汹涌的波涛拍打着甲板,毁坏了一切。一次新的厄运——风浪每一次最可怕的冲击都使船只从龙骨到桅杆发生剧烈的震动,甲板上推煤挡板倾倒下来,煤堆像碎石、像黑色冰雹一样向已血肉模糊和精疲力竭的水手砸击。一些人被煤砸伤.另一些人在厨房里被翻倒的锅炉烫伤。一名水手在十天的风暴中发了疯。有人甚至作了最坏的打算:从甲板上抛掉一部分引起灾祸的电缆。幸亏船长不愿负起这种责任,他是对的。“阿伽门农号”经历了无法形容的考验以后,终于战胜了历时十天的风暴,虽然耽误很久,还是在应该铺设电缆的世界海洋的约定地点找到了其他船只。

可是现在才看出那些由干根金属丝织成的、贵重而又容易损坏的重物,由于不断地颠簸震动而受到多么重大的损伤。电缆好多处已紊乱不堪,马来亚树胶外皮被磨破或扯断。人们信心不足地进行了几次铺设试验,结果在海洋中白白地损失了大约二百英里的电缆。第二次就这样偃旗息鼓,无声无息而回。l第三次航行

伦敦的股东们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都脸色苍白地等着他们的领头人和引诱者居鲁士.w.菲尔特,一半股金已在这两次航行中白白浪费掉,一无所获,什么也没能证明。现在大多数人都说:够了!这是可以理解的。主席建议应该挽救还可挽救的东西。他赞成从船上取下还没使用过的剩余电缆,必要时可以亏本出售,然后取消这个妄想跨洋铺设电缆的计划。副主席赞同他的意见,并提出书面辞呈,以此证明他不愿再同这荒谬的企业有任何牵连。可是居鲁士.w.菲尔特的顽强性格和理想没有动摇。他解释说,丝毫没有什么损失,电缆本身出色地经受住了考验,甲板上的电缆还足够用来进行一次试验,而且船队已经集中,船员也已招募齐全。上次航行碰到的异常恶劣天气正表明现在会有一段风平浪静的美好天气。现在需要的是勇气,需要再次鼓起勇气。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要勇于坚持到底。

股东们毫无把握地面面相觑,他们是否应该把剩下的最后一点资金托付给这个傻子?但是,意志坚强的人最后总是带领犹疑不决的人前进。居鲁士.w.菲尔特以顽强的努力达到了重新出航。一八五七年七月十七日,在第二次航行失败以后的五个星期,船队第三次离开英国海港。

现在又一次证实了一条老经验:具有决定意义的事情几乎总是悄悄获得成功的。这天出航完全是在不引人注目的情况下进行的。舰队周围没有船只环绕来表示祝贺,海滨也没有集合起人群,没有举行盛大的告别宴会,没有人祝词,甚至没有神父祈求主的保佑。舰队像去进行一次海盗活动似的,胆怯而又悄悄地驶向外洋。可是大海友好地接待了他们。“阿伽门农号”和“尼亚加拉号”两只舰船在驶离昆士顿后十一天,在预先约定的一天,即七月二十八日,在大洋中部的约定地点开始了这项伟大的工程。

真是奇景壮观:两条舰船船尾对着船尾,两条舰的电缆两头被了起来。在没举行任何仪式,甚至连甲板上的人对此都没引起很大兴趣(他们对多次无效试验已感到厌倦)的情况下,铁和铜制成的电缆在两条舰之间下沉到还没有测锤测量过深度的大洋最底层。然后,甲板上的人挥动旗帜相互致敬,英国舰向英国方向驶去,美国舰向美国方向驶去。当两艘舰,即在浩瀚无垠的大洋中两个移动的点,背向离开的时候,电缆却一直把它们连接在一起——这是自古以第一回,两条船得以越过风浪,超越空间,在目不能及的远距离上达到相互了解。每隔几个小时,一艘舰用电信号从大洋深处报告驶过的英里数,而另一艘舰每次都证实,它同样由于天气晴朗行驶了相同的路程。就这样一天过去了,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过去了。八月五日“尼亚加拉号”终于报告说,它在纽芬兰的特里尼蒂海湾已看到美洲海岸,至此它已铺设了一根一千零三十多英里的电缆。“阿伽门农号’’同样也获得了胜利,它也在海底安全地铺设了一千英里的电缆,它在自己一边也看到了爱尔兰海岸。人类所说的话现在第一次可以从一个大陆传到另一个大陆,从美洲传到欧洲。但还只有这两条船,即船舱里的几百个人知道,这项事业已经完成。世人还不得而知,他们早已忘记这项冒险行动,无论在纽芬兰,还是爱尔兰,海岸上都没有人迎候他们。当新的海底电缆同大陆电缆连接起时,全人类在一秒钟里就会知道他们伟大的共同胜利。伟大的和散哪

由于欢乐像晴天霹雳一般突然来临,它就显得分外热烈。在八月的头几天,新旧大陆差不多在同一个小时里得知大功告成的消息。反应特别热烈。一向以谨慎出名的英国泰晤士报发表社论:“自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以来,无论从哪方面说,再没有什么能比得上这一使人类活动范围大大扩大的壮举了。”整个伦敦市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气氛里。而英国这种值得骄傲的欢乐气氛同消息传到美国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暴风骤雨般的狂热情绪相比,简直像是小巫见大巫。在美国,商店立即全部打烊,街上潮水般地挤满了好奇、喧哗和争论的人群。一个完全默默无闻的人居鲁士.w.菲尔特一夜之间成了全国人民的民族英雄。他使弗兰克林和哥伦布都黯然失色,全纽约和其他几百座城市都群情沸腾,欢声雷动,都在等待一睹这位以自己的坚定性使“美洲新大陆同旧世界联姻”的人。但大家的热情还没达到最,因为这时传来的只是“电缆已铺设”的一条简讯而已。电缆也能说话吗?原来的计划能成功吗?一幅壮丽的场面——全城、全国都在等待和倾听飞越大洋的第一句话。人们知道,英国女王一定会首先传来她的音信,传来她的祝贺。大家急不可待地等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日复一日。因为通向纽芬兰的电缆正好由于一个偶然情况受到了干扰,维多利亚女王的音信一直延至八月十六日晚才传到纽约。

盼望已久的消息终于来到,但太晚了,报纸已经来不及作正式报道,只好在各电报局和编辑部里张贴出来。人群立即万人空巷地拥向街头。报童在人群中由于秩序混乱被推来挤去,衣服全被扯破。各个剧场和饭店宣布了这条消息。成千上万的人还不知道电报比最快的船只要快好几天,他们都涌向布鲁克林港,去欢迎“尼亚加拉号”这艘在宁静中得胜的英雄舰。第二天,即八月十七日,各报都以拳头大的大字标题庆祝:“电缆工作正常”,“每个人都高兴得发狂”,“全城轰动”,“现在正是普天同庆的时候”。胜利的欢乐情绪无比高涨:自从尘世间开始有思想以来,一种思想以其特有的速度越过了世界海洋。炮队鸣礼炮一百响,表示美利坚合众国总统已给女王作了回答。现在没有人再怀疑了。入夜,纽约市和所有其他的城市,万家灯火和火炬争相辉映。每家窗口灯火通明,甚至连市政厅的半圆形屋顶失火也没影响这种欢乐的气氛。第二天又掀起了新的庆祝活动。“尼亚加拉号”抵达纽约,伟大的英雄居鲁士.w.菲尔特随船到达!在庆祝活动中,人们把剩余的电缆带进城,全体人员受到殷勤的款待。从太平洋到墨西哥湾的每一座城市相继举行了大规模集会,好像美洲在第二次庆祝发现新大陆的节日。

但这还远远不够!庆祝规模应该再大些,应该是新大陆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准备工作就进行了两周。八月三十一日,全城都在向居鲁士.w-菲尔特一个人表示热烈祝贺。自从罗马帝国时代以来,还没有一个胜利者被他的人民这么热烈欢迎过。这一天,秋高气爽,庆祝的队伍长得从一头走到另一头,就需要六个小时。军队高举各色旗帜为前导,随后是乐队、男子合唱团、歌咏队、、学生、老兵,组成一条漫长的队伍,穿过挂满旗帜的街道。所有能够行军的人都参加了队伍,每个会唱歌的人都在纵声歌唱,每个能欢呼的人都纵情欢呼。居鲁士.w.菲尔特像古代凯旋的将军一样坐在一辆四驾马车里,另一辆马车中坐着“尼亚加拉号”舰长,美利坚合众国的总统则坐在第三辆马车内;市长、政府官员、教授们跟在后面。接着便不断举行演讲、宴会、火炬。教堂钟声齐鸣,礼炮隆隆震响,人们围着新的哥伦布,两个世界的连者,战胜空间的人,美洲此刻最光荣和最受崇敬的人一一居鲁士.w.菲尔特一次又一次地欢呼。极大的不幸

这一天,千百万人齐声欢呼,喊叫。在这次庆祝活动中,令人奇怪的只是:一个无比重要的东西——电报仍毫无消息。或许居鲁士.w.菲尔特在欢呼声中已预感到这种可怕的事实。这确实使他感到害怕,因为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大西洋电缆最近几天只传来一些混乱的、无法辨别的信号,它在痛苦中挣扎,奄奄一息,终于恰好在今天失灵。全美洲除了几个在纽芬兰检查接收电报的人外,还没有人知道或预感到电缆在逐渐失灵。而且这几个人面对着这种狂欢的热潮,日日犹豫不决,不敢把这令人痛苦的消息告诉兴高采烈的人们。但是不久人们发现,传来的消息越来越少。美洲原来期望,现在消息会时时从大洋彼岸传来,可是与此相反,只是时而传来一些不确切的、无法辨别的信息。时隔不久,谣言四起,人们在焦急不安之中。为使信息传递得到改善,大大加强了电荷,使得本来就有毛病的电缆完全报废了。大家仍抱希望排除干扰。但无可辩驳的事实表明,信息越来越断断续续,越来越难以辨别。九月一日,在那空欢喜的节日之后的早晨,没有一点清晰的声音传来,没有一点纯粹的振幅越过海洋。

人们一旦从诚挚的感情冲动中清醒过来以后,很难原谅一个原先对其抱着极大希望、现在却对之非常失望的人。关于备受赞美的电报已经失灵的谣言一经证实,暴风雨般的呼声立即一百八十度转弯,变成对居鲁士-w.菲尔特这个无罪的罪人满怀恶意的痛恨,说他欺骗了这个城市、这个国家和整个世界。纽约市的人甚至断言,他早就知道电报失灵,但他出于自私的目的,而让别人围着他欢呼,以便利用这个时机抛售他个人的股票,捞取巨额利润。甚至于还出现更加恶毒的诽谤,其中最引入注目的是说:大西洋电缆根本没有正常工作过,所有的报道都是骗人的假话;英国女王的电报事先早已编好,绝不是通过大洋电缆传来的。谣言还说,在这整个期间,没有一条消息是真正从大洋彼岸传来的,电报局长们只是用想象和不连贯的信号编造出虚构的电报来。于是发生了一场真正的轩然大波。昨天欢呼得最响的人现在也叫嚷得最厉害。全城、全国都为自己过分轻率的热情而感到羞愧。居鲁士.w.菲尔特成了这一愤怒的牺牲品。昨天还被看作是民族英雄和勇士的人,被看作是弗兰克林的兄弟和哥伦布的后继者的人,今天却像个罪犯一样,躲开他以前的朋友和尊敬他的人。真是成于一旦,也毁于一旦。失败已经肯定,资金已经耗尽,信用已经丧失,无用的电缆像传说中的环绕地球的巨型水蛇那样,躺在大洋深不可测的海底。六年沉寂

被人遗忘的电缆在大洋深处闲躺了六年。两个大陆脉搏相通只维持了一个小时,两个大陆之间多年无情的沉默又持续了六年之久;美洲和欧洲曾因通过几百句话而相互接近,现在两个大陆又像数千年来一样,由于不可克服的遥远距离而分开。十九世纪最大胆的计划在昨天几乎成为现实,如今又变成神话和传说。当然无人想恢复已成功一半的事业。可怕的失败使大家丧失了信心,扼杀了全部热情。在美国,由于南北战争,人们对此已无兴趣。在英国,各种委员会有时虽然召开会议,但这些会议却花了两年时间来确定一种显然的观点,即海底电缆在原则上是可行的。而且,从学术上的认可到真正行动还有一段谁也不想走的路程。各项工作都像那根被人遗忘的海底电缆一样,完全停顿达六年之久。六年,虽然在历史的长河中只是匆匆的一瞥,但在电这门年轻的科学中却具有上千年的意义。在这一领域中,每一年、每一月都有新的。发电机的功率越来越大,精密度越来越高,使用范围越来越广,仪器也越来越精密。各个大陆的内部空间都已密布电报网,电报网已横渡地中海,将非洲同欧洲连接了起来。年复一年,铺设横渡大西洋电缆的计划已越来越失去其振奋人心的意义,不为人们所重视。重新试验的时刻必然会来临。现在就缺少一个给旧计划输入新鲜力量的人。

于是这样一个人便突然出现。瞧,正是那抱有同样的信仰和信心的故人居鲁士.w.菲尔特——他已从沉默的放逐中,从众人幸灾乐祸的蔑视中苏醒。他第三十次横渡大洋,又一次出现在伦敦,他成功地用六十万英镑的新资本来执行旧的特许。现在终于出现了长期梦寐以求的、能够装载大量货物的巨轮,即由伊沙姆巴·勃鲁耐尔建造的四只烟囱、两万二干吨级的“伟大的东方人号”巨轮。奇迹一个接着一个出现:这艘大船在一八六五年这一年还没有正式投入使用,因为它也过于勇敢地超越了时代。在短短两天之内,这艘巨轮已被买下,并被装备好去作远航。

以前极难办到的事,现在一蹴而就。一八六五年七月二十三日这艘巨轮载着新的电缆驶离泰晤士河。当铺设工程进展到距终点仅需两天时,由于电缆断裂,贪得无厌的海洋又吞噬了六十万英镑。虽然第一次尝试归于失败,但技术已可确保不会使人绝望。当“伟大的东方人号”于一八六六年七月十三日第二次出航时,航行终于成功,电缆这次把话语清晰明白地传到r欧洲。几天以后,又找到了那条滑脱了的旧电缆。现在两条电缆把新旧世界连接在一起了。昨天的奇迹今天已成为理所当然的事。地球从这一时刻起,好像只有一颗心脏在跳动。人类通过自己的创造力,可以从地球的一端同时到、看到、了解到地球另一端发生的事情。要是人类现在由于自己能战胜空间和时间而永远很好团结起来,人类便不会一再被那种常常引起不幸的幻觉所困扰,这种幻觉会不断地破坏人类的这种伟大团结,并用给人类以支配自然因素权力的同样手段来毁灭人类自身。
走向天国
一九一o年十月末

为列夫·托尔斯泰未完成的

剧本《在黑暗中发光》所续尾声

前言

一o年,列夫·托尔斯泰着手创作一部自传性质的剧本。后来人们在他的遗稿中找出这部未完成稿,以《在黑暗中发光》为名出版并搬上了舞台。这一部没有完成的剧本(从第一场起就可以看出)并没有说明什么别的问题,仅仅是极为真切地表现了他的家庭悲剧。显然,他是在为深思熟虑过的出走行动作自我辩护,同时也是对他妻子的宽恕,这是表现一个人在深刻的精神危机中保持完美的道德平衡的一部作品。

尼古拉·米竭拉也维奇·萨棱错夫这个形象显而易见正是托尔斯泰本人的化身,而且这部悲剧中只有极少的地方可以被认为是杜撰的’毫无疑问,列夫·托尔斯泰构思这样的一部悲剧,目的就是把自己生活的必然结局事先写出来。但是,不论是在这部作品中,还是在真实生活中,不论是一o年那个时候,还是在十年后的一九oo年,托尔斯泰都没有找到下定最后决心结束这一切的勇气和方式。

正是由于这种意志不坚的将就态度,使这个剧本的创作中途搁笔,成为残稿。在最后的那个片断中,主人公完全无能为力了,只是哀求着,把双手伸向苍天,祈求上帝帮助他结束这自相矛盾的生活。

这部悲剧的最后一幕空阙着,托尔斯泰后来也没有将它补写完,但是更重要的是:他身体力行地实践了这最后的一幕。一九一o年十月下旬,历经四分之一世纪之久的犹豫徘徊终结了,最终摆脱了危机:经过几番激烈而富于戏剧性的争吵之后,托尔斯泰出走了。他挣脱出来,正是为了寻找那种壮丽的、楷模式的死亡,这样的死亡赋予他的人生历程以完美的形式和神圣的庄严。

对我说来,没有什么比这样做更为自然,那就是把托尔斯泰生活的最后结局补充进这个没有完成的悲剧残稿之中。我以尽可能忠实于历史真实的态度,怀着对事实和文献的崇敬,尝试着把结局——仅仅是出走和死亡写出来。为了使列夫.托尔‘斯泰的言行畅达、真实地补充进作品,我不敢有丝毫冒昧和自作主张的地方,我并不是在续写这部作品,我只是要为原著服务。因此,我在这里所做的,不能看成是对剧本的完成,而应当看成是一部未完成作品和一个未解决的冲突的独立尾声,仅仅是要使那个未完成悲剧有一个庄严的收尾。这样做想必就能体现这一尾声部分的真实意蕴,我的崇高努力也就不至于落空。

假如上演的话务请注意,这一尾声部分和《在黑暗中发光》在时间上相距十六年之久,因此列夫·托尔斯泰出场时,在外形上必须能看得出时间的推移。在这一点上,托尔斯泰最后几年的一些很完美的肖像可资仿效,特别是他在沙马尔丁诺修道院看望他妹妹时的那一张,还有灵床上的遗像。他的工作室是无可比拟的简朴,应当恭恭敬敬地去再现这一历史真实。从纯舞台技术来看,我希望在原剧《在黑暗中发光》的第四幕演完后,要间隔一个较长的时间再接着演这一幕尾声(这一幕中要用托尔斯泰这个真实的名字)。我不希望单独演出这幕尾声。尾声中的人物

列夫·尼古拉也维奇·托尔斯泰(他生命中的第八十三个年头)

索菲亚·安德列也夫娜·托尔斯泰他的夫人

亚历克山德拉·日沃芙娜(剧中称萨沙)他的女儿

秘书

杜尚·彼得洛维奇家庭医生和托尔斯泰的朋友

伊万·伊万诺维奇·奥索林阿斯塔波沃火车站站长

基里尔·格里高洛维奇阿斯塔波沃警官

第一个大学生

第二个大学生

三个旅客

第一二两场的时间为一九一o年十月底,地点为雅斯纳亚·波良纳的书房。最后一场发生在一九一o年十月三十一日,在阿斯塔波沃火车站的候车室里。第一场

一九一o年十月底在雅斯纳亚·波良纳

(托尔斯泰的书房简朴,毫无修饰,完全像那张著名的照片上所显示的一样。)

(秘书领进两个大学生来。他们穿着式的高领黑色上衣。两个人都很年轻,表情严肃,举止从容,桀骜不驯中又略带几分腼腆胆怯。)

秘书:列夫·托尔斯泰不会让你们久等的,请稍坐。我只想请求你们一点,要考虑到他的高龄!列夫·托尔斯泰是那么喜欢谈话,以至常常忘记他会疲劳的。

第一个大学生:我们要向列夫·托尔斯泰提的问题是很少的——仅仅只有一个问题,自然是一个对我们,以及对他说来都是关键性的问题。我向您保证,一定会很简短——不过,应当允许我们自由谈话。

秘书:非常赞成。越少客套越好。而且重要的是,你们别称呼他伯爵——他不喜欢这样。

两个学生:(笑着)不必担心,我们也许会称什么别的,就是不可能称呼他这个。

秘书:他已经上楼了。

(托尔斯泰步履轻捷地走进房间,虽然年迈,动作却显得轻快,并有些神经质。当他说话时,常常在手中动着一支铅笔或者把一张纸撕成碎片。有时由于焦躁不安甚至会抢先说话。他快步走向两位大学生和他们握手,并用严肃和洞察一切的目光把他们逐个打量一番,然后在他们对面的蜡皮靠背椅上落座。)

托尔斯泰:你们两位,是否就是那个委员会派到我这里……

(他在一封信中找)请原谅,我把你们的名字忘了……

第一个大学生:我们的名字是无关紧要的,您不必注意。我们只是要来拜访您的成千上万个人中的两个。

托尔斯泰:(严肃地盯着他)您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

第一个大学生:有一个问题。

托尔斯泰:(转向第二个大学生)那么您呢?

第二个大学生:同样的问题。没有什么别的,列夫·托尔斯泰,我们大家,也就是整个的青年只有一个问题要问您:为什么您不和我们站在一起?

托尔斯泰:(十分平静地)关于这方面,我想,在我的著作以及一些书信中已经说清楚了。目前这些书信已经公开发表了。——我不知道,您本人是否读过我的书?

第一个大学生:(激动地)我们是否读过您的书,列夫·托尔斯泰?您现在问我们的话真是怪极了。读过——这未免太不够了。从我们的童年时候起,我们就生活在您的书中,我们成年后,是您在我们的血肉之躯里唤醒了一颗心,假如不是您,还会有谁能教导我们去正视所有财富分配的不平等现象?-是您的书.只有这些书才把我们的心同一个国家、一个教会和一个统治者分离开来。统治者不保护人类,而去支持对人的不公正的行为。是您,只有您才促使我们把全身心都投入战斗,直至最后彻底地摧毁这个制度……

托尔斯泰:(想要打断他,于是插话说)但是不是通过暴力……第一个大学生:(控制不住,对着他脱口而出)自从我们会说话以来,我们对任何人没有像对您这样信赖过。假如我们问自己,谁将排除这不仁不义的现状,那么我们就对自己说:是他!假如我们问,谁能起来推翻这些无耻之徒,那么我们会说:他,列夫·托尔斯泰会这么做。我们曾是您的学生,您的仆人,您的奴隶。我相信,当时,只要您一招手我会为您而献身,要是几年前我能来到这所房子里,那么我俯身向您深深地鞠躬要超过向任何一位圣人。列夫·托尔斯泰,这就是直到几年以前您对我们的价值,对我们中的千百万人,对整个青年的价值——我感到痛心,我们大家感到惋惜的是,自那以后,您疏远了我们,几乎成了我们的对立面。

托尔斯泰:(有些心软地)照你们的看法,我必须和你们结盟,是吗?

第一个大学生:我并不是狂妄地想要教训您。您自己知道,什么问题使您和我们,同整个青年疏远了。

第二个大学生:何必顾及这一类客套呢?我们的事业与之相比是太重要了,那么不妨就谈谈我们的看法:由于政府对人民犯下的滔天大罪,按理您总得睁开眼睛,不再无动于衷。您该从书桌旁站起来,公开、明朗、无所顾忌地站到的一边来。列夫·托尔斯泰,您知道,他们是怎样残酷地我们的运动。现在,杀在监狱里的人要远远超过您花园里的纷纷落叶。而您,您亲眼看着所发生的一切,就像人们说的那样,您也许不时在某个英文版的报纸上写那么一篇文章,谈论神圣的人生。但是您自己,今天用言语是无法帮助我们和这些血腥的暴行作斗争的。您像我们一样清楚,现在只有彻底推翻他们,进行才是有效的。只凭您的号召,就可以为造就一支军队。是您我们锻造成者,现在已经成熟,您却小心翼翼地走开了,并以此默认了暴力的。

托尔斯泰:我从来没有赞同过暴力行为,从来没有!三十年来,我放下了我的工作,仅仅是为了和一切权势者的罪恶进行斗争。三十年来——你们还没有出生呢,——我始终呼吁,而且比你们更彻底,呼吁不仅要改善,而是要完全彻底地重新建立各种社会关系。

第二个大学生:(打断他的话)还有什么呢?三十年来他们给了您一些什么许诺,又给了我们什么呢?给予执行您的使命的东正教徒们的却是皮鞭和射穿胸膛的六颗子弹。通过您温和的感化,通过您的书和宣传品,在哪一点上有所改进呢?您难道看不见吗?在您向人民宣传谦让和容忍,用千年帝国来宽慰人民的时候,您就是在帮助那些压迫者。不,列夫·托尔斯泰,以爱的名义恳求这些肆无忌惮的败类是毫无用处的,纵使您用的是天使般的金玉良言。在我们给予他们以致命的打击以前,这些沙皇的奴才们决不会因您的精神而慷慨解囊。人民对您的兄弟之爱的等待已经够长久了。现在我们不再等待了,行动的时刻已经到来!

托尔斯泰:(几乎是激烈地)我知道所谓“神圣的行动”,在你们的宣言中甚至声称“神圣的行动”就是要“呼唤复仇”。但是我不懂得恨,也不愿意去懂得它,甚至不去憎恨那些对人民犯下罪行的人。因为制造罪孽的人,在灵魂深处要比忍受罪孽的人更为不幸——我怜悯他们,但是我不恨他们。

第一个大学生:(愤怒地)我却憎恨所有那些对人类犯下罪行的人——毫不留情地,像憎恶嗜血禽兽那样地憎恨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不,列夫·托尔斯泰,您千万别教我们怜悯这些罪人。

托尔斯泰:连这些有罪之人都是我的弟兄。

第一个大学生:即使这些人是我的兄弟,是我母亲生下的孩子,但是,只要他给人类带来苦难,那么我也会像痛打疯狗那样,把他们送上西天。不,不能同情那些丧尽天良的人!在沙皇和男爵们的尸体还没有入土以前,俄罗斯的土地上绝不会有片刻的平静。在我们强使他们就范以前,也不会有符合人性和德行的秩序。

托尔斯泰:用暴力是无法强行建立一个富于德行的秩序的,因为任何一种暴力都不可避免地又会产生出另一种暴力。只要你们一旦拿起武器,你们就会制造出新的主义。到那时候,只会把它保存下去,而不是摧毁它!

第一个大学生:但是,除了摧毁这个政权以外,没有什么别的办法足以对付这些有权有势的人。

托尔斯泰:我同意。但是,千万不要采用一种连自己都要反对的方法。请您相信我,反抗的真正强有力的办法并不是暴力,要通过谦让削弱它。在《福音书》里写着……

第二个大学生:(打断他)啊,您别提《福音书》。为了让人民懦弱愚昧,东正教的教士们早已把《福音书》当作醉人的烧酒了。两千年前的情况就已经这样了,《福音书》在当时就不能帮助任何人,否则,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这无边无岸的苦难和血污。不,列夫.托尔斯泰,在今天,《圣经》上的格言无法填平剥削者和被剥削者、主人和奴仆之间的鸿沟:在这两岸之间淤积着太多的苦难。今天成千成万有信仰和有献身精神的人,正在西伯利亚、在铁窗后面受尽折磨,明天还会有几万几十万的人遭受同样的命运。我想问您:难道这几百万无辜者都要为这一小撮罪恶滔天的人继续受苦受难吗?

托尔斯泰:(自我克制地)他们的忍受要比再次流血好得多;正是由于这种无辜受难才有助于抵制罪行。

第二个大学生:(粗暴地)您把苦难,这种人民忍受了干百年的苦难说得很好听,是吗?那么就请您到监狱里走走,列夫·托尔斯泰,您去问问那些受过鞭笞刑的人,问问我们广大城乡中啼饥号寒的人们,问问他们,这一切,这种受难是不是件好事。

托尔斯泰:(气愤地)肯定要比你们的暴力行为好。你们果信,用你们的炸弹和手枪就能把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灭吗?不,这样做在你们自身中也会产生,我再重复告诉你们,为着一种信念去忍受苦难,要比为了一种信念去杀人要好上一百倍。

第一个大学生:(同样愤怒地)那么,假如受苦受难是这么美好,这么有益,那么,列夫·托尔斯泰——为什么您不身体力行呢?为什么您总是赞美别人的殉道精神,而自己却暖暖和和地坐在自家的寓所里,用银餐具进膳,而您的农民——我所见到的——却是衣衫褴褛,步履蹒跚,他们半饥半饿地在茅屋里挨冻呢?为什么您自己不去代替您的东正教徒们受鞭笞刑呢?他们正是因为您的学说而备受折磨的。为什么您不离开伯爵府邸,走到大街上去,在凄风苦雨里,在严寒中去体验一下那种所谓可贵的贫困呢?为什么您总是喋喋不休地宣讲,而不能亲自去实践您的学说呢?为什么您自己不出榜样呢?

托尔斯泰:(他退缩了一下。秘书站起来,冲向这位大学生。愤怒地斥责他,但是托尔斯泰已经克制住了自己,他轻轻地把秘书推向一边)您让他说下去,这位年轻人向我的良心提出的问题好得很……一个很好的、非常了不起的、真正必要的问题。我要尽量真诚地回答它。(他走近了一小步,犹豫了一下又振作了起来。他的声音变得沙哑、深沉委婉)您质问我,为什么我不遵照自己的学说和占论去承受苦难?我非常惭愧地回答您说:假如到现在为止,我一直在逃避我最神圣的义务,那么这是……这是……因为我……太胆怯、太软弱,或是太不正直了,我是一个低级的、微不足道的、有罪的人……因为直到今天这个日子,主还没有赐给我足够的力量,去做那些不能再迟误的事。陌生的年轻人,您真是说到我的良心上去了。我知道,必须做的事我连千分之一也没有做到,我惭愧地承认,早就应该,我很早就有义务离开这豪华的寓所,摆脱我那可鄙的生活方式,我认为我的生活是一种罪孽。我应当完全照您所说的,像一个朝圣者那样走到大街上去。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才好,我在灵魂的最深处感到羞愧,我为自己的卑劣深深内疚。(两个大学生后退了一步,霎时沉寂下。过了一会儿托尔斯泰更加轻声地接着说)也许,……也许我还是受苦的……由于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和诚实当众实践自己的主张,我也一样备受折磨。也许因此我在良心上所受到的折磨要超过肉体上的苦楚,也许主给我铸造的恰恰就是这个十字架,还有这座使我遭受无穷痛苦的府邸。我好像是被禁锢在监狱中,戴着沉重的脚镣……但是,您是对的,我徒劳地在受苦,因为这个苦难只是针对我个人的,我还要夸耀它,未免太自负了。

第二个大学生:(有点惭愧地)请您原谅,列夫·托尔斯泰,由于心情迫切,假如我侮辱了您的话……

托尔斯泰:不,不,正相反,我很感激您!谁要是能震撼我们的良心,即使用的是拳头也是为我们做了件好事。(沉默了片刻,托尔斯泰又用平静的声调问)你们两位还有别的问题要问我吗?

第一个大学生:没有了,这是我们惟一的问题。您不肯支持我们,我相信,这是的不幸,也是全人类的不幸。因为没有人能够再度阻止这次造反,这次了。我想,这次会非常激烈,要比世界上任何都更加激烈。坚决地进行这场的人,将会锻炼成铮铮铁汉,成为坚强不屈、抛弃了一切温情的伟男子。假如您能站在我们队伍的最前列,那么千百万人都会以您为榜样,从而将减少牺牲。

托尔斯泰:纵使只有一条性命因为我的罪过而死亡,在良心面前我都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府邸里的钟声在楼下响起了。)

秘书:(为了要打断谈话,他对托尔斯泰说)中午的钟声响了。

托尔斯泰:(尖刻地)是的,吃饭,闲聊,吃饭,睡觉,休息,闲聊——我们就是这样百无聊赖地生活着,而别的人此时正在劳动,工作,并用这些为主效劳。(他转过身来,又面对着年轻人)

第二个大学生:那么,除了您的拒绝以外,我们就没有什么可以向我们的朋友们汇报的了吗?难道您对我们连一句鼓励的话都没有吗?

托尔斯泰:(严峻地望着他,思考着)请以我的名义转告你的朋友们:我爱你们,尊敬你们这些的青年,因为你们如此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兄弟们的苦难,愿意为改善他们的处境而献出你们的生命。(他的声音变得生硬、激烈而且严厉)在其他方面我不能同意你们,而且,只要你们不肯承认对任何人都应当怀着人性的、兄弟般的爱,我就拒绝和你们站在一起。

(大学生们沉默着。接着第二个大学生坚决地向前了几步,生硬地说道——

第二个大学生:感谢您接待我们,感谢您的诚恳和坦率。我永远也不会再站在您的面前了——那么也请允许我这个微不足道的陌生人,在告别时说一句坦率的话。我想对您说,列夫·托尔斯泰,您错了。您认为,惟有通过爱才能改善人与人的关系。但是,只有阔老和无忧无虑者才欢迎这种说教,但是,那些从孩提时代起就饥肠辘辘,一辈子都在他们主子的淫威下备受饥渴的人,是没有耐心再继续等待从天上把这种兄弟之爱普降到人间了,他们宁可相信自己的拳头。列夫·尼古拉也维奇·托尔斯泰,您已到垂暮之年,但是我要对您:这个世界将继续淹没在血泊之中,不仅主子,连同他们的子女都会被打死,被撕成碎块,这是为着让这块土地上的人民不必担心他们再干什么坏事,但愿您能幸免亲眼看到您的错误——这是我真心诚意的祝愿!愿主赏赐给您安详平静的死亡!

(托尔斯泰后退了一步,年轻人的强烈愤慨使他十分惊愕。他控制住自己,走到他面前,非常简单地说道——

托尔斯泰:我感谢您,特别是您最后的那句话。您所希望于我的,也正是我三十年来所向往的——愿主赐予我安详平静的死亡。(两位大学生鞠躬后离开了;托尔斯泰久久地凝视着他们的背影,然后激动地回踱步,他激动地对秘书说)这是何等了不起的青年啊!这些俄罗斯的青年人,他们勇敢、自豪、坚强。妙极了,这些有信仰的、热情的年轻人!我在塞瓦斯托波尔要塞前见过,那是六十年前的事了;带着同样无所顾忌的野性日光,面对死亡和一次又一次的危难,他们临危不惧,面带笑容,毫无目的地死去。为了一桩无足轻重的事,为了一些无稽之谈或者荒谬的思想,仅仅出于献身的快感,他们就肯舍弃自己无比年轻的生命。妙得很,这些不朽的俄罗斯青年!他们倾注全部的热情和力量,像从事神圣的事业那样,去仇恨,去杀戮!真的,他们为我做了件大好事!他们唤醒了我。确实,这两个人说得对,至关重要,我终究要战胜自己的软弱,维护自己的主张!我的一条腿已经踏进了棺材,岂能还老是犹豫不决!千真万确,真正的东西只能向青年入学,只能在青年人那里才能学到真正的东西。

(门被打开了,伯爵夫人像一股强劲的穿堂风冲了进来。一望而知,她既神经质又心慌意乱。她举止失措,目光飘忽不定地从一件东西移到另一件东西上。她说话时心里还想着别的事,一种内在的、无法抑制的不安折磨着她。她故意不正眼看秘书,好像他是一团空气,根本不值得重视,她只和她的丈夫说话。在她后面,女儿萨沙急匆匆地赶来,给人的印象似乎她是为了监视母亲才尾随着进门来的。)

伯爵夫人:午时的钟声响过了。为了你那篇反对死刑判决的文章,《每日电讯》报的编辑已经在楼下等候半个小时了,而你为了这些毛头小伙子却让他白白站在那里。这些粗俗之徒!在楼下时,仆人问他们,是不是已经和伯爵约好了,其中一个回答说:没有,没有和任何伯爵打招呼,是列夫·托尔斯泰约请我们的。你竟然和这些好出风头的浪荡子厮混,他们非得要把这个世界搅得和他们自己的脑袋瓜一样的混乱不可!(她不安地环视着这个房间)这里什么东西都乱摆乱放,书放在地上,一切都乱七八糟,到处是尘土。要是有什么像样的人来,那简直是罪孽。(她走向靠背椅,用手抓着椅背)蜡皮都破烂不堪了,应当感到不好意思,不,这里已没有什么体面可言了。幸亏明天家具修理匠要从图拉来我们家,他得首先修理这张圈手椅了。(没有人回答她,她不安地左右顾盼着)那么请你来吧!不能让他再久等了。

托尔斯泰:(突然脸色苍白而且非常不安地)我马上就来,我这里还……要整理一下……萨沙来帮助我……您再和这位先生周旋一会儿,原谅我,我马上就。(伯爵夫人又以闪烁不安的目光看了看这整个房间,然后走了出去。她刚出屋托尔斯泰就扑到门旁,迅速地门锁上。)

萨沙:(被他匆忙的动作惊呆了)你要干什么?

托尔斯泰:(无比激动地把手贴到心口上,结结巴巴地说。)明天家具修理匠,要……主保佑……现在还有时间……主保佑。

萨沙:到底怎么回事……

托尔斯泰:(激动地)刀子,快拿把刀来,或是剪子……(秘书以异样的神情看着他,从书桌上递过去一把裁纸刀。在破损的圈手椅上,托尔斯泰以神经质的迅速动作,用力把那破口越捣越大,不时胆怯地看看锁着的门,然后他的双手伸进鼓鼓囊囊的马毛里摸索着,终于从中取出了一个封着口的信封)就在这里——不是吗?这很可笑……可笑而且难以置信,就像法国劣等的写实小说中所描写的……厚颜无耻至极……所以我这个神志清醒的男人,在自己家里,在八十岁的高龄还要把我自己最重要的文字隐藏起来,因为会搜查我的一切东西,他们在背后监视我,窥探我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秘密!啊,这是什么样的罪孽啊!我在这所房子里过的是地狱般的生活,一个彻头彻尾的大!(他略微平静了一些,打开信封读了起来;接着对萨沙说)十三年前我写了这封信,当时我本来想离开你的母亲,从这座地狱般的房子里出走。我本想和她诀别,而又缺乏这种诀别的勇气。(颤抖的双手捧着信,纸张发出了沙沙的声音。他用较弱的声音自言自语般地念道)“……十六年来,我所过的生活就是,一方面要和你们斗争,另一方面又要唤醒你们。现在我已经无法再继续这样生活了。因此我决定,做一件我早就应该做的事,那就是要出走了……假如我公开地这样做,后果势必不堪设想。当我应当执行我的决定时,我也许又会变得软弱无能,又下不了决心。我请求你们,假如我迈出这一步使你们痛苦的话,那么请你们原谅我!特别是你,索尼亚,真心实意地把我从你的心中放走吧!不要寻找我,不要埋怨我,不要谴责我。”(沉重地喘着气)啊!十三年过去了,我为此整整苦恼了十三年,现在每一句话都还像当年那么真切,我今天还依旧胆怯、软弱地苟活着。我一直……一直没有出走,始终是在等待,等待,也不知道我还在等待着什么。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一切,却又总是一错再错。我总是过于软弱,始终下不了决心反抗她!我把这封信保存在这里,就像一个中学生瞒着教师偷看下流书籍那样。当时我在遗嘱中请求她,把我的著作献给全人类,仅仅为了家庭的和睦,就牺牲了我的良知,没有把遗嘱交到她手里。

(停顿。)

秘书:事情是那么地意外,列夫·尼古拉也维奇·托尔斯泰,请您允许我提一个问题,您认为……假如……假如要主召唤您……您认为……您最后的、最迫切的愿望就是要放弃您著作的版权,并且要付诸实现,是吗?

托尔斯泰:(惊骇地)当然……也就是……(不安地)不,不,我真的不知道……萨沙,你说呢?

萨沙:(转过身去,沉默着)

托尔斯泰:我的主,我没有想过这一点。或许不是的——又已经,我又已经变得不诚实了——不,我只是不想去考虑这一点,我又回避了,就我历来回避作出任何明确、果断的决定那样。(他严峻地看着秘书)不,不,我知道,我深深地懂得,我的夫人和儿女们,他们今天不肯尊重我的信仰和我内心的义务感,将来他们也不会尊重我的最后意愿。他们将把我的著作当成可居的奇货进行讨价还价。在我死后,我在公众面前会成为背叛自己言论的伪君子。(他做了一个很坚决的动作)但是不应该,也不允许这样!终于该明白了!那个大学生,那个诚实、正直的人今天是怎么说的?全世界都要求我采取行动,终于该有一个诚实、明确而又纯洁的决定性行动了——这已经是一种预兆!一个八十三岁高龄的人不能对死亡视而不见,必须审视死神的尊容,并且作出相应的决定。是的,这两个陌生人给了我极好的提醒:无所作为的原因来自于灵魂的怯懦。不能含含糊糊,不能真真假假,我终于要这样做了,现在就开始,乘我还有最后一口气,就在我八十三岁的老耄之年这样做。(他转身向着秘书及女儿)萨沙,弗拉基米尔·格奥尔哥维奇,明天我要坚定而明确地立下遗嘱,我要使遗嘱有约束力,今后不致被任意否决。我要在遗嘱中明确规定:我的所有著作,利用我的著作所赢得的肮脏的钱,我将通通赠送给大家,赠送给全人类,决不允许把我出于爱人民和为良心驱使所写的文字、所说的话用来做种种交易。请您明天上午来一下,并再带一位公证人来,我不能再犹豫了,否则死神也许会妨碍我办完这件事。

萨沙:父亲,再等一些时候吧,我不是要劝阻您,但是,假如母亲看见我们四个人在这里,恐怕这件事就难办了。她马上就会怀疑的,在这最后关头,她会动摇您的意志。

托尔斯泰:(沉思着)你说得对!不,在这所房子里我不可能有什么纯洁、正直可言,在这里整个生活都是欺骗。(对秘书说)请您安排一下,你们明天上午十一点在格鲁蒙特和我碰头,就是在黑麦地后面的那棵大树的左边。我装成平日骑马散步那样。请你们作好一切准备,我希望在那里,主能给我力量,使我能摆脱这最后的桎梏。

(午时的钟声急促地响了第二遍。)

秘书:您现在别让伯爵夫人觉察出来,否则会前功尽弃。

托尔斯泰:(艰难地喘着气)可怕极了,老是要伪装自己,老是要东躲。在世人面前要真实,在主面前要真实,对待自己也要真实,在自己的妻子儿女面前也不应该弄虚作假啊!不,这样没法生活,这样绝对没法生活下去!

萨沙:(惊慌地)妈妈来了!

(秘书赶快拧开门上的锁。为了强压下自己的激动,托尔斯泰向书桌走去,止步后转过身去,背对着进屋的人。)

托尔斯泰:(叹息着)这所宅子里的欺骗行径毒害了我——啊,哪怕只有一次能诚实也好,至少在临死之前要诚实j

伯爵夫人:(急匆匆地走进屋来)你们为什么不来?你老是这么磨时间。

托尔斯泰:(转过身来面向着她。他的面部表情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他慢吞吞地,用使其他人能听明白的加重语气说)是的,你说得对,我总是磨磨蹭蹭地拖时间。但是重要的一点在于:还留有时间,能够及时地做应该做的事。第二场

同一个房间第二天深夜秘书:您今天必须早点就寝,列夫·托尔斯泰,您今天骑马时间很长,又很激动,您一定很累了。

托尔斯泰:不,我一点也不累。只有一件事可以让人累,那就是犹豫不决,毫无主见。只要行动,就是解脱。纵使是不高明的行动,也比无所作为要好得多。(他在屋里来回踱着)我不知道,今天是否做得对,这首先必须问自己的良心。我把自己的著作归还人民,这使我的心灵感到宽慰,但是我想,我立下的这个遗嘱还是不要秘而不宣为好。应当向大家公开,而且还要有说服他们的勇气。也许我做得不得体,为了维护真理应当正大光明……但是,谢天谢地!这件事总算办了,在人生中,每跨出一步,离死亡也就近了一步。眼前是最困难的时刻,最后的结局是:像动物那样,及时地爬进灌木丛,等待死亡,因为在这所房子里,我无法真减地死去,就像我无法真诚地生活一样。我已经八十三岁了,我还一直,一直没有力量挣脱这尘世的羁绊,也许我会坐失良机。

秘书:谁也不知道自己的最后时刻!要是知道,那事情就好办了。

托尔斯泰:不,弗拉基米尔·格奥尔哥维奇,这样并不好。您还记得那古老的传说吗?是一个农夫讲给我听的。说的是怎样执意不肯让人知道自己的死期。从前,人人都预先知道自己离开人世的时间,有一次耶稣来到人间,看到有些农民不种地,像犯人那样混日子。批评了其中的一个人,批评他们懒散、漫不经心。这小子却抱怨说:他反正活不到收获的那一天,何苦还要去浇灌禾苗呢?认识到,让人预先知道自己的死期是件很糟糕的事,因此他就不再让他们知道了。从此以后,农夫们似乎像会长生不老那样,一直耕田种地,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这样做是对的,因为只有通过劳动才能永存。所以我现在也要这样,(他指着他的日记本)每天耕耘我的田地。

(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声,伯爵夫人进来了,已经换上了睡衣,她不怀好意地看了秘书一眼。)

伯爵夫人:原来这样……我以为,我以为你这里终于没有别人……我想和你谈谈……

秘书:(鞠躬)我这就走。

托尔斯泰:愿您安好,再见,亲爱的弗拉基米尔·格奥尔哥维奇。

伯爵夫人:(刚刚关上门,就迫不及待地说)他老是围着你转,纠缠不休……而他就是恨我,恨我,这个阴险的坏蛋,他使你和我离心离德。

托尔斯泰:索尼亚,你对他是不公平的。

伯爵夫人:我不想公平!他硬要挤进你我之间的关系中来,他把你从我身边偷走了,使你和孩子们也疏远了。自从他来到这里以后,我就不起作用了。这个宅子,你本人,现在属于全世界,只是不属于我们这些你最亲近的人。

托尔斯泰:假如我真是这样的话,该多好啊!这正是上帝的旨意,人们都要属于大家,不要为自己和亲人保留什么东西。

伯爵夫人:是的,我知道,这都是他灌输给你的。我知道,他是我孩子身边的窃贼,他鼓动你反对我们大家,我因此不能容忍他呆在这座房子里,这个挑拨离间的家伙,我不要他。

托尔斯泰:但是,索尼亚,你是知道的,为了工作,我需要他。

伯爵夫人:你可以找到上百个这样的人!(决不让步地)只要他呆在你身边,我就无法忍受,我不希望这样的人横在你我之间。

托尔斯泰:索尼亚,我的好人,我请求你,别激动。来,坐在这儿,我们心平气和地谈淡——就像从前那样,像我们刚开始共同生活那样——想一想,索尼亚,我们没有多少好话可,也没有多少日子可过了!(伯爵夫人不安地环顾着四周,哆哆嗦嗦地坐了下来)你瞧,索尼亚,我需要这个人——我需要他,也许仅仅因为我在信仰方面太软弱了。索尼亚,我不是我自己所希望的那样坚强,虽然每天都在向我证明,在世界各地有干百万人正在接受我的信仰。理解这一点,我们就有一颗和世人一样的心。要使一个人有自信心,至少必须从他人那里得到一种亲切的、活生生的、可以感受到的爱。也许圣徒们可以在没有人辅助的情况下独自在净修室里恪尽圣职,没有人督促也不会松懈。但是,索尼亚,你看看,我不是圣徒——我仅仅是一个十分软弱而且已经衰老的人。因此,我需要有一个接近我的人,一个能分享我的信仰的人,现在信仰是我晚年寂寞生活中最可宝贵的东西。四十八年来,我始终是感激你的,假如你能,假如你自己能体谅我的宗教意识,那自然是我的最大幸福。但是,索尼亚,你没有一次肯这样做。在我的心灵中视若瑰宝的思想,你不珍爱。我怕,你恐怕是怀着憎恨看待它。(伯爵夫人移动了一子)不,索尼亚,别误解我,这并非是埋怨或控诉你。你给我和这个世界以你所能给予的一切,巨大的母爱,不倦的操劳;你怎能为一个你的心灵无法分享的信念而献身呢?我怎能怪你不了解我最内在的思想呢?一一假如一个人的精神生活,他最后的思想还一直和天主之间隔着一道墙。但是,你瞧,我的家里终于来了这么一个人,他曾经为了他的信念在西伯利亚饱经苦难,他现在分享我的信仰,是我的左右手,是我的贵客。他帮助我,强化了我的内心生活——你为什么不肯把这个人留给我呢?

伯爵夫人:他使你和我离心离德,对这个我无法忍受,我无法忍受!这些逼得我发狂,使我失去常态,因为我清楚地感觉到,你们两个人所做的,全都与我针锋相对。今天又是如此,中午让我撞着了,他赶紧把一张纸藏了起,你们谁也不敢正眼看我;他不敢,你也不敢,还有萨沙!你们准有什么瞒着我的。是的,我知道,我,你们干了些什么反对我的不怀好意的事。

托尔斯泰:我希望,在我离死亡只有一掌之遥时,主会保佑我,不蓄意去做什么坏事。

伯爵夫人:(激动地)那么你不否认,你们偷偷地干过……干过什么反对我的事。啊,你知道,你在我面前,或是在别人面前都不能撒谎。

托尔斯泰:(非常恼火地)我在别人面前撒谎?你对我说这样的话,你,那么我在众人面前成了骗子j(他强制着满腔的怒火)不,我向上帝发誓,我并非有意犯欺骗之罪。也许像我这样软弱的人永远不能说真话。但是,我仍然相信,正因为如此他不是撒谎者,不是骗子手。

伯爵夫人:那么你告诉我,你们干了些什么事——那是一封什么信?什么纸?……再也别折磨我了……

托尔斯泰:(走近她,非常柔和地)索菲亚·安德列也夫娜,不是我在折磨你,而是你自己折磨自己,因为你不爱我了。假如你还爱的话,你就会信任我——甚至信任我身上那些你所不理解的地方。索菲亚·安德列也夫娜,我请求你,你自己的内心,我们共同生活了四十八个年头了!也许你还能从这些年中的某个被遗忘的时刻里,从你的天性的某个褶纹里找到一点点对我的爱,我请求你,拿出你的热情,点燃它。试一试,像过去你一直做的那样:用爱,用信任,用温情和献身精神;因为索尼亚,有时我很惊讶,你现在怎么会这样对待我。

伯爵夫人:(震惊和激动地)我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样的人了。是的,你对了,我变得丑恶、凶狠了。但是谁受得了,眼睁睁地看着你在折磨自己,这不是普通人所能忍受的——就是这点使我愤愤不平,也就成了我的罪过。你是异乎寻常地笃信天主的。是的,罪孽就是我傲慢,自负,没有低三下四地去信奉天主,去寻求我们所缺少的真理。从前,从前一切都好办,都清清楚楚,所有的人都同样地生活着,诚实,纯洁,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幸福,子女们长大了,他们也就愉快地活到自己的暮年。十三年前,这些突然间降临到你的身上,这个可怕的疯狂,这个信仰使你和我们大家都很不幸。我能说什么呢?到今天我也不理解,你自己擦炉子,挑水,修补破靴子,这些都有什么意义呢?你这个人,世界把你尊称为它最伟大的艺术家。不,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们明朗的生活,勤劳而又节俭、宁静而又简朴的生活,会对别人是一种罪孽。不!我不理解,我无法理解这一切。

托尔斯泰:(非常温和地)看着我,索尼亚,我正想把这些都告诉你:对我们所不理解的东西,正应当从我们的爱的力量出发去信任它。对人应当这样,对主也应当如此。你觉得,我对人生真谛的追求是荒唐无稽的吗?不,我只相信一点:人们真诚的行动以及为此所遭受的苦难,无论是对于天主还是对于众人,都不会是毫无意义和毫无价值的。那么你也试试看,索尼亚,稍微对我信任点,在你不信任我的地方,至少应当信任我那想做一个正派人的愿望,那么一切,一切都会又好起来的。

伯爵夫人:(不安地)那么你就把一切都告诉我……你们今天做了些什么,快把一切都告诉我。

托尔斯泰:(非常平静地)我把一切都告诉你,我不想再隐瞒什么,在我的极其有限的余生里,我不想偷偷摸摸地做什么。等谢尔哥斯卡和安德列回来以后,我就要在你们大家面前坦然地宣布我在这些日子里所做出的决定。这是个很短的期限了,索尼亚,你别再猜疑,别再侦察跟踪我。这是我惟一的、最真心的恳求,索菲亚·安德列也夫娜,你愿意这么做吗?

伯爵夫人:是的……是的……一定……一定。

托尔斯泰:我谢谢你。你看,坦率和信心使一切事都好办多了j我们这种心平气和的友好谈话有多么好啊!你又温暖了我的心。你瞧,你进门时脸上挂着猜疑的阴影,你的不安和嫌恶,这些我都觉得陌生,使我认不出往日的你了。现在你的额头又舒展明亮了,我又认出你的眼神来了,索菲亚·安德列也夫娜,认出了你从前的那双少女的眼睛,那样美好地望着我的眼睛。那么你休息吧,亲爱的,已经夜深了!我全心全意地感激你。(他吻了她的前额。伯爵夫人走了,在门口她又激动地转过身来)

伯爵夫人:那么你会把一切都告诉我吗?一切?

托尔斯泰:(还一直很平静地)一切,索尼亚。而你要记着你的诺言。

(伯爵夫人慢慢地走了,同时还用不安的目光看了看书桌。)

托尔斯泰:(在屋子里来回踱着,然后坐在书桌旁,在日记本上写了几句,过了片刻站了起来,又来回踱步。再次走到书桌旁,沉思着翻了翻日记本,小声地读着刚刚写下的文字——)“在索菲亚·安德列也夫娜面前,我尽量使自己平静、坚强起来。我相信,使她安静下来的目的,或多或少是可达到的……今天我已经初次看到这种可能性,可以让她怀着善良、博爱的心作出让步……啊,假如真能……”(他放下日记本,艰难地呼吸着,终于走到对面的房间里去并把灯点亮了。然后又回来,费劲地把笨重的农民鞋从脚上脱下来,把上衣也放好。熄了灯以后就退了出去。在舞台一侧他的寝室里只能看见他那穿着肥大裤子和工作服的身影。)

(一段时间之内,房内空无一人,灯光暗淡。毫无动静,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突然间,工作室入口的那扇门小心地、偷偷摸摸地被打开了。一个光着脚的人在漆黑的屋子里摸索着,手里拿着一盏提灯,灯光被遮挡着,只见圆锥体的光柱投射在地板上。原来是伯爵夫人。她胆怯地看着周围,先是在寝室的门旁偷听了一会儿,然后看得出是放心了,就蹑手蹑脚地溜到对面的书桌旁去了。提灯安放的位置正好只照亮着在黑暗中的书桌。在光圈里人们只能看得见伯爵夫人颤动着的两只手。她先是伸手抓那放在桌子上的文稿,在神经质的不安中开始读日记,最后又小心地一个接一个地打开写字台的抽屉,越来越急速地乱翻纸张,结果什么也没有找到。她耸耸肩,伸手拿起提灯又轻轻地走了出去。她的表情极度恍惚不安,就像一个梦游者。房门在她身后刚刚关上,托尔斯泰就把卧室的门往自己这边猛力拉开。他手上拿着蜡烛,烛光晃动着,老人激动得难以抑制,他刚才暗暗地监视着夫人的行动,他想马上去追伯爵夫人,在已经抓住门柄的一刹那却又突然有力地转过身来,安详而又坚决地把蜡烛放在桌子上,走到边上的那个门旁,很小心地轻轻敲着)。

托尔斯泰:(小声地)杜尚……杜尚……

杜尚的声音:(从旁边那个屋里传来)是您吗,列夫·尼古拉也维奇……

托尔斯泰:小声点儿,小声点儿,杜尚!你马上出来……

杜尚:(从旁边的屋里出来,衣服还没有穿整齐)

托尔斯泰:把我的女儿亚力克山德拉·日沃芙娜叫醒,让她马上到我这里来。然后你赶快下楼,到马厩去,传话给格里高里,让他套马,但必须悄悄地进行,别让家里任何人发现。而且你也要像我一样地轻手轻脚!别穿鞋,要注意别把门碰响。我们必须离开。决不能迟疑——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杜尚赶紧出去了。托尔斯泰坐下来,果断地穿上靴子,接着拿起上衣,很快地穿上,然后找了几张纸,迅速地把它折起来。他的动作表现了内心的刚毅,坚决,但是有时不免很冲动。当他在写字台旁往一张纸上写几个字时,双肩抽搐着。)

萨沙:(轻轻地进来了)发生什么事了,父亲?

托尔斯泰:我要出走,我要决裂……终于……终于下决心了。一个小时前她向我发誓,要彼此信任,而刚才夜里三点钟,她偷偷地到我屋里来,乱翻这些纸……这样更好,这样更好……这不是她的意志,这是别人的意志。我经常向主祷告,请求他,在我的死亡时刻来临时给予我一个启示——现在他终于给了我这个启示。现在我有权把她一个人丢下,因为她抛弃了我的灵魂。

萨沙:但是你要到哪里去呢,父亲?

托尔斯泰: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随便到哪儿去都行,但必须离开这个充满虚伪和谎言的现实环境……随便到哪儿去……大地上道路纵横,肯定在某个地方已经铺好麦秸,要不就是预备好了一张床,等待着一位老人躺在上面,让他宁静地死去。

萨沙:我陪着你…”

托尔斯泰:不,你必须留下来,去安慰她……她会追的,……啊,她会很痛苦,这个可怜的人!……我就是那个使她痛苦的人……但是我没有办法,我无法再……否则我将在这里憋死,闷死。你留在这儿,直到安德列和谢尔哥斯卡回到家中为止,然后你再追上我。我先去沙马尔丁诺修道院,向我的妹妹告别。我预感到,我离开人间的时刻已经到来。

杜尚:(匆忙地回来了)马车夫已经套完马了。

托尔斯泰:那么你自己赶快收拾一下,杜尚,有几张纸放在你那里……

萨沙:父亲,你必须带上皮大衣,夜里冷极了。我很快就给你收拾一些暖和的衣服……

托尔斯泰:不,不,什么也不需要了。主啊,我们不能再耽搁了……我不想等了……二十六年来,我都在等待这一时刻,等待着这个启示……快点,杜尚……很可能还有人会动摇、阻止我们的行动。这里,把这几张纸拿上,还有日记,铅笔……

萨沙:火车上要用钱,我去拿……

托尔斯泰:不,别拿钱!我不想再沾钱的边,铁路上的人认识我,会给我票子的,其他的事主会安排的。杜尚快收拾好就来。(对着萨沙)你这封信给她。这是我的诀别书。她应当宽恕我的不辞而别!你要写信告诉我,她是怎样忍受这一切的。

萨沙:但是,父亲,我怎么给你写信呢?假如我在邮件上写了你的名字和你所停留的地点,那么他们马上就会知道的,立即就会追赶你。你必须用一个假的名字。

托尔斯泰:啊,老是撒谎l老是撒谎,老是瞒着什么会使灵魂堕落……但是你说得对……来吧,杜尚!……你想叫什么名字呢,萨沙……这样做也是善意的……那么我该叫什么名字呢?

萨沙:(想了一下后说)在所有的快信下面,我签上伏洛洛娃这个名字,你就用t.尼古拉也夫这个名字吧!

托尔斯泰:(由于时间紧迫,他已十分冲动)t.尼古拉也夫……好……好……那么祝愿一切安好,再见!(他拥抱了她)t.尼古拉也夫,你说的,我就叫这个名字。又是一次撒谎,又一次j那么——天主保佑,这该是我在众人面前的最后一次的不诚实了。

(他匆匆地走了。)i第三场

三天以后,一九一o年十月三十一日

阿斯塔波沃火车站楼房的候车室里

(候车室右边一扇镶有玻璃的大门通向月台,左边一扇较小的门通向站长伊万·伊万诺维奇·奥索林的卧室。候车室里,在木头长椅上,在一张桌子周围坐着寥寥的几个旅客,他们等候着从丹洛夫开来的快车。旅客中的农妇裹着大围巾睡觉,小商贩则裹着羊皮大衣打盹,此外还有几个从大城市里来的人,显然他们是官吏或者商人。)

第一个旅客:(正看着报纸,突然大声说道)他干得真妙!

这个老头子真逗乐!这是谁也料想不到的事。

第二个旅客:发生什么事情了?

第一个旅客:他溜走了,列夫·托尔斯泰,谁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事先并没有做出门的准备,只穿着靴子,带着皮大衣,没有行李,也不辞行,就从家中出走了,只有他的私人医生杜尚·彼得洛维奇陪着他。

第二个旅客:他把老太婆扔在家里,这下子对索菲亚·安德列也夫娜是件非同小可的事。他现在该有八十三岁了,谁能想得到他会这么干。你说说,能到什么地方去?

第一个旅客:他的家人和报社都想知道这一点。他们现在向世界各处发电报。有人说在保加利亚的边界上见过他,另外的人说在西伯利亚。谁也说不准真实的情况。他干得好,这个老头子!

第三个旅客(年轻的大学生):你们说什么呢?列夫·托尔斯泰从家中逃走了,请你们把报纸借给我,让我自己读一下。(浏览着报纸)啊,这好极了,好极了,他终于振作起来,挣脱了。

第一个旅客:这有什么可好的?

第三个旅客:因为他所过的生活已经玷污了自己的言论。长期以来,他们强迫他扮演伯爵的角色,用阿谀奉承使他的声音窒息。现在他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从灵魂深处向人们讲话了。但愿通过他世界各地能够知道,在这里,在人民中将会发生什么事件。是的,这是件好事,这位神圣的人终于自己解救了自己。对说来这真是天赐良机。

第二个旅客:也许这些都是不真实的,这张报上所胡诌的。也许(他左右顾盼,看看是否有人在听着,接着低声地说)也许他们为了制造错觉和假象才把这些登在报纸上,实际上是要逮捕,或者驱逐他……

第一个旅客:谁有兴趣要把列夫·托尔斯泰撵出去?……

第二个旅客:他们……他是教团、和军队的眼中钉,他们这些人惧怕他。有几个人就是这样消失的——“出国”,他们干完就这么说。但是我们知道,他们所谓的“出国”意味着什么……

第一个旅客:(也低声地)这可能意味……

第三个旅客:不,他们不敢这么做。这个人,仅他一个人的言论的力量就胜过所有他们这些人。不,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们知道,是我们用拳头把他轰出家门的。

第一个旅客:(急忙地)小心……注意……基里尔·格里高洛维奇来了……快报纸藏起来……

(警官基里尔·格里高洛维奇身着全套,从玻璃门后的月台上往这里走来。出场后马上转身走向站长室,敲着门。)

伊万·伊万诺维奇·奥索林:(正从他的屋子里出来,头上戴着铁路便帽)噢,是您啊,基里尔·格里高洛维奇……

警官:我必须马上和您谈谈。尊夫人在屋里吗?

站长:是的。

警官:那么宁可在这里谈了!(用严厉的、发号施令的腔调对旅客们说)从丹洛夫来的快车马上就要到站了,请马上离开候车室到月台上去。(大家都站起来,急急忙忙地挤了出去。警官对站长说)刚才接到重要的机密电报。已经确证,列夫·托尔斯泰出走以后,前天到达他妹妹所在的地方,沙马尔丁诺修道院。某些迹象表明,他打算从那儿继续往外走,从沙马尔丁诺开往各处的火车,前天起已由局的侦探们监视了。

站长:但是给我讲讲吧,基里尔·格里高洛维奇老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列犬·托尔斯泰绝对不会是教唆造反的人,这个伟大的人物是我们的光荣,是我们国家的瑰宝。

警官:但是他所造成的不安和危机比所有的党徒都可怕。顺便提提,上司派我监视每列火车,真叫我操心。莫斯科的上司要求我们偷偷地去监视,不要明着干。伊万·伊万诺维奇,因为所有的人都能从上认出我来,所以我请您代替我到月台上去。火车一到站,马上就会有一名秘密下车来,向您报告他在这一段行程中所看到的情况,然后我马上就将这消息向上汇报。

站长:尽力照办。

(火车进站了,传了信号钟声。)

警官:您和侦探打招呼时,要不引人注意,像见到老熟人一样,懂吗?不要让过路人发觉有人在监视。如果我们把这一切都办得很巧妙,对我们两人都会有好处,因为每个报告都要送到彼得堡,直到最高当局的手里。也许像我们这样的人,也能捞到一枚格奥尔格十字勋章。

(火车轰隆隆地响着,倒着车进入车站。站长马上冲出玻璃门。几分钟后第一批旅客——一些农民和村妇带着沉甸甸的筐子、网篮,吵吵嚷嚷地挤迸了玻璃门。有几个人在候车室里坐了下来,想休息一下或者是煮杯茶喝。)

站长:(突然间进门来了。激动地向坐着的旅客喊道)马上离开房间!所有的人!马上出去!……

在场的旅客:(惊异不满地埋怨着)这是为什么……我们给钱了……为啥候车室里不让人坐坐……我们只是要等客车嘛。

站长:(喊着)马上,我告诉大家,马上都出去!(他把门开得很大,急急忙忙地把这些人都撵走了,然后又赶到门口)这里,请您把伯爵先生请进来!

托尔斯泰:(由杜尚搀着右手,他的女儿萨沙搀着左手,疲惫不堪地走进来。皮大衣的领子竖得很高,脖子上围了条围巾,但是人们一眼即可出,他那裹得严实的身躯冷得直发抖。在他的后面有五六个人嚷着也要挤进来。)

站长:(对拥挤在后面的那几个人说)不许进!

那几个人的声音:您还是让我们进……我们只是想帮助列夫·尼古拉也维奇……也许可以给他一点法国白兰地或者热茶

站长:(勃然大怒)这里谁也不许进!(他粗暴地使劲把他们挡了回去并关上了通往月台的玻璃门;但是在以后的时间里,依然得见一些好奇的面孔从玻璃门后经过或是往里面窥探。站长很快拉过一张安乐椅。放到桌子旁边)殿下,您是否要略事休息和坐坐呢?

托尔斯泰:我不是什么殿下……感谢天主,不会再有了……永远不会有了,这个已经结束了。(他激动地看着四周,发现了玻璃门后面的人群)走开……让这些人都走……我要单独一个人……总是有这么多人……也要有一次让我一个人….一

萨沙:(赶紧走到玻璃门旁边,急急忙忙地用两件大衣把玻璃门遮挡住了).

杜尚:(此刻他小声地对站长说)我们必须马上让他躺到床上去。在火车上他突然发烧了,四十度以上。我看,他的情况很不好。这附近是否有旅馆?能找到几间像样的房间吗?

站长:不,绝对没有!整个阿斯塔波沃都没有旅馆。

杜尚:但是他必须马上卧床。您可以看到,他发高烧,可能会有危险。

站长:当然我会认为这足无上光荣,如果旁边我这间屋子可以供列夫·托尔斯泰……但是请你原谅……房间非常寒酸、简陋……一间值班室,又矮又窄……我怎敢请列夫·托尔斯泰在此下榻呢?

杜尚:这毫无关系,无论如何我们首先要让他上床躺一下。(托尔斯泰寒冷不堪地坐在桌旁,突如其来的寒颤发作了,杜尚对他说)站长先生诚心诚意要将他的房间供我们使用。您现在必须马上休息,明天您又会很有精神的,那样我们还可以继续旅行。

托尔斯泰:继续旅行……不,不,我想,我不会再继续旅行了……这是我最后一站了,我已经到达目的地了。

杜尚:(鼓励地)千万不必为这几度烧就担忧,这没有什么关系。您有点感冒——明天您的感觉就会很好的。

托尔斯泰:我现在的感觉就很好……极其良好……只是今天夜里却非常糟糕,当时我突然感到,他们可能从家里跑来追我,追上我就把我弄回到那个地狱般……这时我站起来,还把你们都叫醒了,我真是吓了一大跳。一路上我都怀有这个恐惧。牙齿在打颤,是发烧了……但是现在,从我到这儿以后……我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我没有见过这个地方……现在突然完全两样了……现在我一点也不害怕了……他们追不上我了。

杜尚:肯定不会的,肯定追不上,您可以安心地躺到床上去,没有人会来这里找您。

(杜尚和萨沙两人把托尔斯泰扶起来。)

站长:(向他迎了上去)我很抱歉!……我只有这间陋室可供……这是我唯一的房间……而且我的床也不好……只是一张铁床……但是我想把这些向上司一下,打电报要他们立即由下一趟火车另外运来一张床……

托尔斯泰:不,不,不要任何别的……实在太长了,长时间里,我用的东西比别人都好!现在对我说来越坏的就越好!农民是怎样死去的?……他们也都是好好地死去……

萨沙:(继续搀扶帮助他)来,父亲,,你累了。

托尔斯泰:(再次停下脚步)我知道……你们说得对,我累了,全身都往下沉,我累极了,但是我却还在等待着什么……就好像一个人已经睡意朦胧,又似醒非醒,因为他正在等候着什么近在眼前的好事,所以还不想就此草草入睡……好极了,我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也许这就是死亡前的某些……多年来,长年累月,你们是知道的,我总是很怕死,害怕我不能躺在自己的床上,怕我会像野兽那样乱喊、乱叫、乱爬。死神,也许他现在已降临到这间屋子里了,他等候着我呢。真的,我毫无恐惧地向他迎面走去。(萨沙和杜尚一直他搀扶到门口)

托尔斯泰:(在门旁止步,同时往里看了看)这里很好,很好。很小,很窄,又矮,又穷……对我说来,好像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就这样的一张陌生的床,随便什么地方的一间陌生的屋子里,放上一张床,上面躺着一个人……一个衰老疲癃的人……等待着,他叫什么?我前些年写过的,那个老人,他叫什么名字?……他曾经是富有的,后一贫如洗地回来了,没有一个人认得他。他爬到靠近炉子的一张床上去……啊,我的脑子,我的脑子太笨了!他叫什么名字?这个老人……他,他曾经是富有的,后来身上只剩下一件衬衣了……妻子折磨他,妻子没有和他在一起。他怎么死的?……是的,是的,我记起来了,我知道,这个老人叫柯尔涅依·瓦西里也夫,我当时在一个短篇小说里给他起了这个名字。一个夜晚,他死去了。这时主唤醒了他妻子的良心,妻子玛尔法来了,为了再看看他……但是她来得太晚了,他已经直挺挺地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紧紧地闭上了双眼。妻子无法知道,他是否还怨恨她,或是已经宽恕了她。她不知道,索菲亚·安德列也夫娜……(像是苏醒过来那样)不,她叫玛尔法……我搞错了……是的,我想躺一躺了。(萨沙和站长继续扶着他走。托尔斯泰对站长)我谢谢你,不相识的人。你让我在你的屋子里投宿,你给予我的是动物在森林里所有的……主把我,柯尔涅依·瓦西里也夫送到这座森林里去……(突然惊恐万状地)你们把门关上,别让任何人进来,我不想再见任何人,只想独自一人和他在一起,要比以往的生活更加虔诚,更好地……(萨沙和杜尚扶着他进入卧室。站长在他们进去后,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呆杲地站在门外)

(玻璃门外面有人使劲地敲门。站长打开门,警官急急忙忙地走进候车室。)

警官:他和您说了些什么?我必须马上报告一切情况,一切!他到底要在这里呆多久?

站长:关于这一点,不但他而且别的人也说不准。只有主知道。

警官:您怎么可以让他在国家的房子里借宿呢?这可是您的公务用房,您怎么可以转借给一个陌生人呢!

站长:列夫-托尔斯泰在我的心目中并不是陌生人,我把他看得比兄弟还要亲。

警官:但是您事先应该请示,这是您的职责。

站长:我已经问过我的良心了。

警官:那么这件事由您负责。我马上去报告……真可怕,突然间要负起这么大的责任!要是能摸到最高当局对托尔斯泰的态度就好了……

站长:(很平静地)我相信真正的最高当局对列夫·托尔斯泰永远会怀有好意的……

警官:(惊愕地看着他)

(杜尚和萨沙走出房来,一面小心地把门拉上。)

警官:(赶紧走开)

站长:你们怎么能离开伯爵先生呢?

杜尚:他非常平静地躺着——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的面容如此平静。在这里,他终于找到了人们不肯给予他的东西:安宁与平静。他平生第一次和主在一起了。

站长:请您原谅我这个简单的人,但是我的心在哆嗦,在颤抖,我无法理解这些。主怎么能把这么多的痛苦都堆到他一个人身上,逼迫列夫·托尔斯泰从家里逃走,到这里来,死在我这张贫寒、不像样的床上……人们,人啊,除了崇敬和爱戴他以外,怎么可以去打搅一个如此纯洁的灵魂….

杜尚:他们正是因为爱一个伟大的人物,才常常站立在伟人和他的使命之间,出现在他的至亲者的面前。这样,他就必须逃脱,逃到遥远遥远的地方去。这件事来得正是时候:这样死去,才能使他的生命纯洁庄严。

站长:但……我的心不可能,也不想理解,这样一个人,这个俄罗斯的国宝,要为我们这些人受尽折磨,而这些人自己却无忧无虑地打发日子……他们应当感到羞愧……

杜尚:您是位善良、可亲的人,您不必为他命运的艰辛而难过,不必惋惜这平民般的死亡与他的伟大不相称。如果他不为我们大众去经受磨难,那么他今天就不会成为属于全世界的列夫.托尔斯泰了。
南极探险
司各脱舰长,纬度九十度

一九一二年一月十六日

考察地球脊椎的斗争

二十世纪的人们酷爱神秘的世界。所有的土地都得到了考察,最远的海洋也被查遍。三十年前刚刚苏醒的无名地区已经卑躬屈膝地在为欧洲的需求服务,轮船力求驶近长期寻求的尼罗河之源。半个世纪前才被第一个欧洲人看到的维多利亚大瀑布已经驯服地发了电,亚马逊河流域的最后一片野林都被砍光……老的地图和地球仪上“未知世界”一词往往被专家们夸大,二十世纪的人已认识到自己生活的命运。求知欲在探索新的道路,它向下可以穷尽深海奇异的动物世界,向上可以追溯浩瀚无际的苍天。因为自从地球满足了人类的好奇心和不再有秘密以后,尚未走过的道路只有从天上去找寻,金属制飞燕在竞赛中扶摇直上,飞向新的高度和新的远方。

但到本世纪,最后一个谜在众目睽睽之下还掩盖着自己的羞怯。地球备受折磨和痛苦的躯体上两个极小的地点逃脱了人类的贪婪。南极和北极,即地球躯体上的脊椎,这两个几乎没有生气、没有感觉的地点,数千年来绕着自己的轴在旋转,它们纯粹是在保护、而不是在侮辱地球。它们把冰块堆在这最后秘密地点的前方,将永久的冬天作为反对贪得无厌者的卫士。严寒和暴风雪肆虐地包围住通向这个地点的道路,恐惧和危险用死亡的威胁来吓退勇敢的人。甚至太阳对这封闭的地点只给以匆匆的一瞥,而人类从来连一眼也没有瞧见。

数十年来,探险队纷至沓来,但没有一个达到目的。现在人们在一处地方发现勇敢者中最勇敢的人——安德烈的尸体在玻璃似的冰棺材里已静静地躺了三十三年。他曾想乘气球飞越极点,但一去没有复返。每次进攻都在晶莹灿烂的冰墙上碰得粉碎。数千年直至今天,这里的地球仍隐藏起自己的面貌,最后一次成功地抵抗住人类的贪婪。地球的羞怯像少女贞洁般地抵制住世人的好奇。

但年轻的二十世纪急不可待地伸出自己的双手。实验室在设计新式武器,发明了新坦克来对付危险,一切反抗只会增强人类的贪婪。所有的事实说明,二十世纪的头十年已获得了以前数千年所未能获得的东西。民族的竞争与个人的勇敢精神结合在一起。他们不再是作为个人去争夺极点,而是首先要为在新土地上高高飘扬的旗帜而斗争。各族人民对那渴望已久的神圣土地开始了十字军远征。各大陆掀起新的进军。人类已在急不可耐地等待,他们知道,这是我们生存空间的最后秘密。“佩利号”和“库克号”准备从美洲驶往北极,还有两艘船则驶向南方;一艘船由挪威人阿门德逊指挥,另一艘船则由英国人司各脱舰长指挥。司各脱

司各脱是英国海军的一位舰长。他的经历同军衔花名册上完全一样。他深受自己上司的赏识,后来参加了沙克尔顿的探险队。当时没有专门报道过这位英雄。他那印在照片上的、成千上万英国人所熟悉的面孔显得冷静、坚定;肌肉纹丝不动,显得充满了毅力;双眼铁灰,嘴角紧闭,脸上没有一丝浪漫主义的线条,也没有那种出于欲念和实际世俗观念的欢乐。他写的英文字一点也不花哨,就像塔西佗写的拉丁文,好似未经加工的方块石头。他写得迅速而准确;他的笔调清新、得体、切合实际,像报道文一样没有丝毫虚情假意。人们看到一位注重实际的人,一位热衷于求实精神的人,一位真正的英国人。在真正的英国人身上,甚至聪明才智都是以高度履行自己义务的纯洁形式表现出来的。这位司各脱成百次地出现在英国历史上,他始终以同样不屈不挠的毅力,同样集体的意识,同样冷静和沉着的表情征服过印度,占领过爱琴海上的无名岛屿,开发过非洲,参加过征服世界的战役。

他的意志像钢铁一样坚强:人们在事实面前已感觉到这一点。司各脱要完成沙克尔顿所开创的事业。他组织了一支探险队,但缺少资金。这没有难倒他,他捐家借债以保证事业的成功。他年轻的妻子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他一一另一个赫克托耳注——却毫无犹豫地离开了安德洛玛赫注。他不久便找到了朋友和同伴,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改变他的意志。将要把他们带到极海之滨去的那只奇特的船称为“新大陆号”。它之所以奇特是因为船上的装备是双重的:诺亚方舟中一半装着活的动物,一半是有上千件仪器和书籍的现代实验室,因为必须把人的身心所需要的一切都带到这空旷的、荒无人烟的世界上去。在那里,原始人的原始防卫武器、兽皮和皮大衣、活的动物和现代复杂仪器的最新精华奇特地结合在一起。整个事业的双重性也像这艘船一样离奇:一方面是像做生意一样需要加以计算的冒险,另一方面是富有谨慎小心艺术的大无畏精神,即为了防止发生许多意外事件而需精心计议的大无畏精神。

一九一六年六月一日,他们离开了英国。近几天来,盎格鲁萨克逊的岛国到处喜气洋洋,绿草如茵,百花盛开,温暖灿烂的阳光普照着这无雾的世界。他们兴叹海岸的远逝,他们知道,他们要同温暖和阳光告别几年,有的或许要永别。船头上飘扬着英国国旗,当他们想到,这一世界性标志随着他们飘往那将被征服的地球惟一无主的地区时,他们便感到欣慰。丰富的极地生活

他们在位于永久冰层边缘的新西兰埃文斯岬附近作了短期休息以后,于一月登上了南极大陆,并建成了一幢房子准备过冬。十二月和一月在那里称为夏季,因为惟有这段时间太阳才在那灰白色的、金属般的天空中照射几个小时。他们的房子完全像早期探险队那样,房壁是木制的,可是人们在里面仍感到时代的进步。当年,他们的前人坐在用幽暗而发臭的鲸油灯照明的昏暗房子里,终日过着不见阳光的生活,显得面容憔悴。而今,这些二十世纪的人在自己的房子里却能了解整个世界和整个科学。一盏乙炔灯放射出柔和的白光,电影机像变魔术似地为他们映出远方的奇景、热带明媚风光。一架自动钢琴在演奏音乐,唱机在歌唱,图书馆在传播当代的知识。打字机在一个房间里嗒嗒作响,第二个房间用作冲洗电影胶片和彩色胶片的暗室。地质学家在检查岩石的放射性,动物学家从捕获的企鹅身上寻找新的寄生虫,天文气象台在进行物理实验。每个人在那黑暗的月份里都分配到了工作,孤立的研究按照共同的计划构成一个灵巧的体系。因为这三十个人每晚都坚持作报告,坚持学习大学的关于重叠浮冰和北极严寒的课程,每个人都努力把自己的科学介绍给别人,他们在积极交换意见过程中丰富了自己对世界的认识。在这里,研究的专业化扫去了他们的自负,他们在共同的事业中寻求相互了解。这三十个人在一个最原始的、长期以来极其孤寂的世界中,相互交换着二十世纪的最新成就。在这房间里,大家不仅感觉到世界时钟的时时刻刻,而且也感觉到世界时钟的分分秒秒。特别令人感动的是:这些严肃的人在此期间会对他们的圣诞节感到高兴,会对他们出版的滑稽报纸《南极泰晤士报》上的小幽默感到高兴;在这里,小事——突然出现的一条鲸鱼,突然跌倒的一匹矮马——会引起他们的兴趣,而对大事——闪耀的极光,可怕的严寒,空前的孤寂——却已习以为常。

在此期间,他们没敢前进,他们试验自己的自动雪橇,学习滑雪,训练猎犬。他们为长途旅行建立了一个补给站。日历非常缓慢地撕到了夏天(十二月份)。夏天,船舶可通过极地浮冰给他们带来家信。各个小组现在已敢于在严寒中进行锻炼性的昼日旅行,帐篷经历了考验,经验丰富了。并非一切顺利,恰恰是困难给他们增添了新的勇气。他们探险回来,全身冻僵,人很疲惫,他们受到热烈的欢呼,并沐浴在温暖的炉火光焰里。在他们经历了几天艰难困苦的生活之后,位于南纬七十七度线上的这间舒适的小屋似乎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处所。

但有一次,一个探险队从西面回来,他们带来的消息使得小屋里一片沉寂。他们在徒步旅行时发现了阿门德逊的冬季营地。司各脱现在突然明白,除了严寒和危险以外,还有另一个人在同他争夺荣誉:挪威人阿门德逊已抢先揭开这倔强地球的秘密。他反复量度了地图。当他发现阿门德逊的冬季营地离极点要比他的营地近一百一十公里时,人们感到他的一举一动都流露出一种惊讶的心情。他感到吃惊,但并不因此而气馁。他骄傲地在自己的日记上写道:“为了我国的荣誉,前进!”

阿门德逊这个名字在他的日记上只出现过一次。后来没有再出现。但大家感到:自从那天以后,一个恐惧的阴影一直笼罩着那幢孤独的、四周冰封的小屋。从此以后,他已没有时间去为曾使他日夜不安的名字担忧了。向极点前进

在离小屋一英里的、作观察用的山冈上,人们不时地换岗。

陡峭的山冈上孤零零地安装着一台仪器,好似一门抵抗无形敌人的大炮,这台仪器是用来测量日益临近的太阳初升时发出的热量的。他们等了几天,太阳尚未从地平线升起,天空已映满了霞光。这片映满了太阳奇异光辉的天空鼓舞了性急的人们。山顶上终于给这些幸福的人打来了电话:太阳出来了,几个月来,太阳在这冬夜里第一次把它的头抬起了一个小时。阳光非常微弱、苍白,微弱的阳光几乎没能使冰冷的空气恢复生气,太阳的光波几乎没能使仪器上灵敏的指针移动一下,仅仅这点景象已使他们感到高兴。探险队紧张地进行准备,以便充分利用这短暂的亮光。这短暂的亮光分不出春、夏、秋三季,对我们温暖的生命概念来讲,始终是一个严寒的冬天。自动雪橇在向前飞驰。紧跟在它后面的是用西伯利亚矮种马和狗拉的雪橇。路径事先分为一段一段,每走两天路程便建立一个补给站,为返回的人们保存新的衣服、食物和最重要的石油——酷寒中的浓缩热源。全队一起出发,好使各小组陆续返回,并给最后一个小组,即给那些经过挑选的极点征服者留下最大数量的物资,最健壮的牲畜和最好的雪橇。

他们精心地制定了计划,甚至对不幸事故也作了周密的防范。但不幸还是发生了。经过了两天的行进,自动雪橇突然折断了,再也开不动,成了无用的负担。马匹的情况也不像人们所期望的那样好。但是,在这里牲口要比技术工具优越,因为那些中途被宰的牲口可以给狗作可口的热血食物,使狗的力量增强。

一九一一年十一月一日,他们分组出发,从照片上可以到一支奇怪的旅行队伍在荒无人烟的原始世界的白色原野上移动。这支队伍开始是三十人,后来是二十人,再后来十人,最后只有五个人。始终走在前面的是一个披着兽皮、裹着头巾、只把胡须和眼睛露在外面的男人,煞像一只野兽。一只裹着兽皮的手牵着一匹拖着重载雪橇的马,跟在他后面是另一个同样装束、同样姿式的人,再后面又是另一个人,二十个黑点在那广袤耀眼的白色世界中形成一条流动线。夜里,他们躲在帐篷里,迎风的一面筑起一堵雪墙来保护马匹。第二天早晨又开始单调而绝望的进军,穿破那数千年来人类第—次所呼吸到的冰冷空气。

由于天公不作美,不安的情绪在不断地增长。他们有时只能走三十公里,而不是四十公里。自从他们得知另一个人在这孤寂的世界中从另一条路线向同一个目标悄悄前进后,他们每天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这里每一件小事都会导致危险,一条狗跑掉,一匹马不进食——凡此等等,都令人不安,因为价值在这荒凉的世界上发生了可怕的变化。每头牲口在这里价值千金,甚至于无法补偿。一匹马的四只马蹄也许系着不朽的名字,满天乌云和狂风怒号可能阻碍一项永恒的事业。人们的健康状况开始恶化,有的患了雪盲症,有的四肢冻僵。人们不得不缩减马料,马的体质越来越弱,勉强挨到比尔德摩尔冰川时,终于全部倒下。他们不得不承担起杀死这些勇敢动物的不幸责任。这些勇敢的动物在两年孤寂的共同生活中成了他们的朋友,每个人都知道它们的名字,并在它们身上倾注了无限的感情。他们把这伤心的地方称为“屠宰场”。一部分探险队员在这血迹斑斑的地方分手撤退,其余队员则准备作最后的努力——踏上冰川,横越那危险冰崖的艰辛道路。冰崖环绕在极点四周,只有人类强烈意志的热情才能把它炸开。

他们行军的成绩越来越小,因为雪在这里结成了坚硬的冰碴,他们无法再乘雪橇,只好艰难地徒步前进。坚冰割坏了划橇,双脚在行军时被坚冰擦破,但他们并没有退缩。他们于十二月三十日到达南纬八十七度,即沙克尔顿的终极点。最后一批分手的人必须从这里返回。只有五个经过挑选的人可以继续向极点前进。司各脱淘汰了一些人,要他们从接近目标的地方撤回,并将首先到极点的荣誉让给别人。他们不敢反对,但他们心中闷闷不乐,事已决定,无可商议。他们再次相互握手告别,并以男子汉特有的克制力来竭力掩盖自己的感情。接着该小组便分成两个小队,一队向南出发前往那未知的世界,一队向北返回祖国。他们双方相互频频举目眺望,以追寻亲人最后的身影。不久,最后的身影消失了。他们,这一事业经过挑选的五个人——司各脱、鲍沃斯、奥茨、威尔逊和埃文斯,继续向着那未知世界孤军迸发。i南极

最后几天的记录越来越令人不安,他们就像罗盘上的蓝色指针一样,开始在极点附近抖动。“身影在我们周围慢慢爬行,从我们右边爬到前边,接着又从前边悄悄爬到右边,时间真是无限长呀!’’在这期间总是闪烁着越来越大的希望。司各脱始终热情地记录下已走过的路程:“离极点只有一百五十公里了,但愿我们继续这样走下去,不滞留。”疲劳终于显示出来了。两天以后他写道,“离极点还有一百三十七公里,但这一百三十七公里对我们来讲变得极度困难。”接着又突然出现一种清新的、对胜利充满信心的语气:“离极点只有九十四公里了!虽然我们还没有到达,但已得很近了”。一月十四日,希望变得有把握了:“只有七十公里了,目的地就在我们前面!”第二天爆发出热烈的欢呼,记录中也出现了欢快的语句:“只有短短的五十公里了,我们必须前进,要不惜任何代价前进!”从那潦草的字里行间可以深深感到,他们是抱着多么深切的希望呀!他们焦急地期待着,根根神经都在抖动。胜利就在眼前。他们伸手便可触及地球的最后秘密。只需一次最后的冲刺,便可到达目的地。一月十六日

日记描写了“兴高采烈”的情景。清晨,迫不及待的心情早已使他们从睡袋中爬了出,他们比往常更早地出发,以便尽早去揭开极其奥妙的秘密。到下午,这五个百折不挠的人已走了十四公里路,他们热情高涨地在这毫无生气的白色原野上前进,现在目的地就要到达,人类的决定性事业即将完成。突然一个同伴鲍沃斯显得有些不安,他的双眼紧紧盯着这一望无际的白雪原野上的一个小黑点。他不敢说出自己的猜想,但大家的心头都掠过一阵同样可怕的念头:可能已有人在这里树立了路标。他们竭力装得很镇静,就像鲁滨逊把孤岛上自己的脚印错看成是别人的脚印一样,他们自言自语地说,这可能是冰上的一条裂缝或阴影。他们神情紧张地越走越近,仍然想相互欺骗,但一切都已十分明了:挪威人阿门德逊已走在他们前头。

雪橇架上高高地插着一面黑旗,确凿事实很快打破了他们最后的怀疑,在一处被遗弃的陌生营地遗址上有许多划橇的印迹和狗的脚印:阿门德逊曾在这里扎过营。人类史上发生了一件令人震惊的大事:地球的极点,数千年来一直荒无人烟,数千年来,或许从原始洪荒以来从来没有受到过世人的青睐,现在在短暂的时间里,即在十五天之内被人发现了两次。他们是第二批人——在千百万年中一个月只是短暂的一瞬——是人类史上的第二批人。从人类的历史上来讲,第一个人就有一切,第二个人则一无所有。一切努力全都白费,一切艰难困苦都变得毫无意义,几个星期,几个月,几年的希望也变得荒诞不经。“一切艰难,一切困苦,一切烦恼为了什么?”司各脱在自己的日记中写道:“只是为了现在已经完蛋的梦想。”他们双眼噙满泪水,身体尽管极度疲劳,夜里还是不能入睡。他们像罪犯一样闷闷不乐地、绝望地开始向极点作最后的进军,他们曾幻想占领极点时要热烈庆贺,可谁也不想去安慰别人,他们一声不响地拖着疲惫的双脚蹒跚前进。一月十六日,司各脱舰长和他的四个同伴到达了极点。因为他确信第一个人已到过极点,他只以迟钝的目光注视着这一片荒景。“这里一无所见,同最后一天可憎的孤寂毫无二致。”——这就是罗伯特.f.司各脱对南极所作的全部描述。他们在那里的唯一罕见景象不是大自然赋予的,而是由对手成就的:阿门德逊的帐篷上面插着一面挪威国旗,它满怀胜利喜悦地在人类所占领的壁垒上空高高飘扬。征服者在这里放置了一封信,等待继自己之后第二个可能到达的陌生人,并请求把它寄给挪威国王哈肯。司各脱忠实地担起了这个最艰巨的义务:为他人的事业向全世界作证,他热情地把他人的事业看作是自己的事业。

他们哀伤地把英国国旗——“迟到的英国国旗”插在阿门德逊的胜利标志旁边,然后离开了“背弃他们荣誉之心的场所”。冰冷的风从他们身后阵阵吹来,司各脱在他的日记中预感不测地写道:“我对归途感到害怕。”遇难

归途行军的危险倍增。在去极点的路上,有指南针给他们指路。现在在归途中,他们必须注意不要失去自己的脚印,几个星期中一次也不能丢失,不使偏离补给站,补给站存放着他们的食物、衣服和几加仑石油的浓缩热能。当暴风雪遮住他们的视线时,每走一步心中都会感到一阵不安,因为任何走偏方向必然会走向死亡。第一次进军时他们的那种朝气现已消失殆尽。那时,他们身上有着丰富的食物化学能量和南极之家温暖住所给予的热能。

后来,意志的弹簧在他们的胸中松开。但是体现整个人类好奇心和渴念的神奇愿望却推动着他们奋力前进,不朽事业的意识使他们产生一种超人的力量。现在,他们只是在为完整的躯体,为他们躯体的存在,为他们必死躯体的存在,为一种没有荣誉的归返而奋斗。在他们的内心深处与其说是盼望,不如说是害怕这种归返。

阅读那些日子的日记简直令人心惊胆战。天公老不作美,冬天比往常来得更早,松软的白雪在他们的靴底上厚厚地粘了一层又一层,严寒折磨着他们疲惫的身体。每当他们历经了几天的迷路和恐惧到达一个补给站时,常常有一场小小的欢呼和一席充满信心的话语。研究工作者威尔逊濒临死亡的边缘还在继续进行自己的科学考察,在自己雪橇上还装载着六十公斤各种必不可少的稀有岩石样品,没有什么比这更能雄辩地证明这几个人在极度孤寂的世界中所表现出来的英雄主义精神了。

可是人类战胜大自然的勇气在逐渐消失,大自然在这里以数千年所铸成的力量无情地施展它的淫威来反对这五个勇敢的人,寒冷、冰冻、风雪一起袭来,他们的脚早已冻坏,一顿热餐不足以供给全身的热量。由于食物减少身体越来越衰弱,躯体开始失常。一天,同伴们惊奇地发现,他们当中最健壮的埃文斯突然做起了怪事。一路上他落在别人后面,不停地抱怨所受到的和想象中的痛苦;他们惊奇地猜测他那奇怪的饶舌,这位不幸的人可能由于跌跤或可怕的折磨而神经错乱。对他怎么办?把他留在这冰雪荒野上吗?他们必须毫不迟缓地赶到补给站,否则……司各脱犹豫不决。二月十七日夜一点钟,这位不幸的军官去世了,离那“屠宰场”仅有一天的路程,到了那里他们将第一次又吃到丰盛的食品——上个月屠宰的马匹。

现在走在归途上的只有他们四人了。真倒霉!最近的一个补给站又使他们大大地失望。这里只剩下一点儿石油,这就是说,他们不得不节省最必不可少的燃料,节省防御严寒的惟一武器——热能。在那寒冷的风雪之夜只有绝望的清醒,他们几乎已没有力量穿上毡靴。他们继续拖着疲惫的双脚蹒跚前进,他们中间的奥茨用冻僵的足趾行走着。风越刮越猛。三月二日,到达下一个补给站时又使他们大大失望:只有很少一点儿燃料。

现在句句话语都充满了焦虑不安的情绪。大家感到,司各脱在竭力掩饰自己的恐惧,一种绝望的呼声显然打破了他那故作的镇静。“不能再这样继续走了,”或“上帝和我们同在!我们再也无能为力了,”或“我们的游戏悲惨地结束了。”最后是可怕的判决:“上帝来救救我们吧!我们现在已不再期望尘世的人们了。”可是他们仍咬紧牙关,绝望地继续拖着双脚前进。奥茨行走越来越困难,他越来越成为自己朋友们的负担,而不是帮手。他们在中午零下四十二度的气温下不得不减慢行进的速度,这位不幸者已感到,他给自己的朋友们带来了灾难。他们都为自己准备了后事,他们让研究工作者威尔逊给每人发了十片吗啡,以便在必要时加速结束自己的生命。他们带着病人又艰难地行进了一天。后来,这位不幸者自己要求他们把他留在他的睡袋里听便死神来召唤。他们坚决不同意这个建议,虽然他们都很清楚,他是为了减轻大家的负担。病人用自己冻僵的双脚踉踉跄跄走了好几公里路,一直走到宿营地。他同大家一起睡到翌日凌晨。他们朝外望去,外面正凶猛地刮着暴风雪。

奥茨突然站起来对朋友们说:“我要出去一下,”“我或许在外面兜一会儿。”别人都很担心。每个人都知道兜一会儿意味着什么。但没有人敢说一句话来挽留他,没人敢伸手同他告别,因为他们都怀着崇敬的心情感到,龙骑兵上尉劳伦斯.j.c.奥茨英雄般地去迎接死亡。

三个疲惫赢弱的人拖着双脚艰难地穿过坚如钢铁的广袤原野,他们已筋疲力尽,濒临绝望,只有自我保存的低级本能推着他们蹒跚前进。天气越来越坏,他们每到一个补给站都受到新的失望的嘲弄,石油越来越少,热量也越来越低。三月二十一日,他们离下一个补给站还有二十公里,但风暴以一种可怕的力量在狂吼,以致他们无法离开自己的帐篷,他们每晚都希望第二天早晨到达目的地,可是他们的食粮已经吃完,最后的一线希望也已消失,他们的燃料已经用尽,温度表上显示了零下四十度。任何希望都已破灭,他们现在只有在饿死或冻死之间进行选择。这三个人在这白色原始世界上的一个小小帐篷里同这不可避免的死亡斗争了八天。三月二十九日,他们知道不会再有任何奇迹来拯救他们,因此,决定不再向厄运迈出一步,自豪地等待着不幸的死亡。他们钻进自己的睡袋,在这最后的痛苦中他们没有在人世间留下丝毫的叹息。一个垂死者的信

这时,当外面飓风像疯子_样在疯狂地撞击那单薄的帐篷墙壁时,司各脱舰长独自面对着无形的死神,想起了自己遇到过的所有的人。这里,人的呼吸声从来没有如此静寂,在这寒峭的寂静中,唯有他勇敢地意识到对自己民族、对整个人类的兄弟情谊。心灵的幻影将那些曾由于爱情、信义和友谊同他有过联系的所有的人影召唤进这白色的荒野,他要同他们说话。司各脱舰长在临死之前用那僵硬的手给他所热爱的所有活着的人写信。

信写得好极了。在凶恶的死神降临之前,他已将一切细微小事都写到信上,字里行间仿佛也吹进了一股这宁静天空的清澈的空气。信是写给某些人的,但却是对整个人类讲的;信是写给一个时代的,但却永远留传后世。

他给自己妻子写信。他提醒妻子要抚养好最宝贵的遗产——他的儿子,提醒她首先要使儿子意志坚强。在世界史上一项最伟大成就终了之际,他甚至承认:“如你所知,我不得不迫使自己勤奋,因为我有惰性。”他在临死之前,还在颂扬,而不是抱怨自己的决定:“我可以把这次旅行的一切都你。这次旅行远远胜于在家里坐享其成!”

他还以最诚挚的友谊给同他一起赴难的难友们的妻子和母亲写信,为他们的英勇精神作证。他,甚至一个垂死的人还怀着强烈的超人感情,为这一伟大的时刻和难忘的死亡去安慰别人的亲人。

他给朋友们写信。他为人谦虚,但为整个民族感到无比自豪。这时刻,他为能作为整个民族的儿子和受人尊敬的儿子而感到高兴。“我不知道我是否算是一个伟大的发现者,”他承认:“但我们的结局将证明,我们民族还没有丧失耐力和英勇精神。”男子汉的倔强性格、纯洁的心灵使他耻于多谈生活,现在死神剥夺了他对友谊的表白。他在给自己好友的一封信中写道:“我一生中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像您这样我所敬爱的人,但我从来没有能向您表示过,您的友谊对我意味着什么,因为您赋予我的太多,而我对您则一无奉献。”

他还给英国民族写了最后一封信,这是所有信中最好的一封信。他感到必须再作一些说明,即他在这场为英国荣誉的斗争中输掉并不是自己的责任。他列举了同他作对的一个个偶然情况,他呼吁所有的英国人不要抛弃他的亲人,死神的回响使这种声音具有一种惊人的。他最后考虑的不是自己的命运,他最后谈的不是自己的死亡,而是别人的生活:“请看在上帝的面上,关怀我们的亲人!”后面纸张都空着。

司各脱舰长的日记写到最后一刻,写到他的手指发僵,铅笔从他僵硬的手中滑掉。他希望人们从他的尸体上会找到一些可资证明他和英国民族英勇精神的纸片,这种希望也支持他做出了如此超人的努力。已经冻僵的手指最后颤抖着写出这样一种愿望:“请把这本日记交给我的妻子!’’接着他的手又严酷而确切地把“我的妻子”一词划去,而代之以可怕的“我的寡妇”一词。回音

伙伴们在小屋里等了几个星期。起初充满了信心,接着稍感忧虑,最后则日益不安。他们两次派出探险队去营救,但险恶的天气又将他们挡回。这些失去领导的人在整个漫长的冬季都茫然不知所措地躲在小屋里,但他们的心头都深深地笼罩着一层灾难的阴影。这几个月来,罗伯特·司各脱舰长的命运和活动都被封锁在这茫茫白雪和沉寂的世界之中。冰已他们封闭在玻璃棺材里。直到十月二十九日,即到极地春天的时候,一个探险队才动身去探寻他们的消息,至少要找到英雄们的尸体。他们于十一月十二日抵达帐篷,他们发现了冻死在睡袋里的英雄们的尸体,司各脱临死时还兄弟般地搂着威尔逊,他们发现了这些信、文件,他们为这些不幸的英雄们堆起了一座坟墓。现在一副简单的黑十字架孤独地高高耸立在这白色世界的小雪山上,它下面永远埋藏着人类英雄业绩的见证。

不,他们的事业又非常意外地复活了:真是我们现代科技领域的辉煌奇迹!朋友们把底片和影片带回家。化学槽里便显出一幅幅图景,人们再次看到司各脱及其同伴们在徒步旅行,看到了极地风光,这种极地风光除了他以外,只有另一个人——阿门德逊看到过。关于他的话和信件的消息由电线传向全世界。国王在帝国大教堂里为英雄们祈祷。看来似乎白费的事业会再次结出丰硕的果实,不向人类大声疾呼,便不可能把他们的力量引导到难以实现的事业上去。在严峻的对抗中,会由于一个崇高生命的英勇牺牲而使沉沦的意志变得永生。只有在偶然获得成就和轻易成功的情况下才会点燃起贪图功名的虚荣心,而在反对不可战胜的命运之神的斗争中,个人的死亡却能使人们的心灵得到巨大的鼓舞,这正是诗人讴歌的所有悲剧中最为壮烈的悲剧。
被封闭的列车
列宁

一九一七年四月九日鞋匠家的房客

在瑞士周围,烈焰腾空,烽烟滚滚,世界大战正在进行着。一九一五年、一九一六年、一九一七年和一九一八年这四个年头里,在瑞士这块和平的绿洲上,侦探小说里那种惊心动魄的场面层出不穷。在奢侈豪华的旅馆里,交战国双方的使节们,像素不相识的人一样,冷冰冰地擦肩而过,虽然一年前他们还曾和和气气地坐在一起打桥牌,竞相邀请对方参加自己的家宴。一批批身份不明、高深莫测的人,悄悄地溜出他们的房间。议员、秘书、武官、商人、戴面纱的和不戴面纱的妇人们,每个人都负有秘密使命。插有外交豁免权小国旗的轿车驶到这些旅馆门前,从车里走出来的是工业家、记者、文化界名流以及假借游山玩水之名而突然出现的冒牌旅游者。但是几乎人人都负有这样的使命:要探听什么,侦察什么。引见来客的门房、打扫房间的女仆,他们全都着去干偷听、偷看的勾当。这些人无孔不入,在旅馆、包饭公寓、邮局、咖啡馆里,到处都有人在互相摸底。所谓宣传工作,实际上大半是间谍活动;标榜什么,就是出卖什么。这些来去匆匆的过客们进行的每件公开交易的背后,都隐藏着两三个目的。一切都有人汇报,一切都有人监视。无论什么级别的德国人,刚刚踏进苏黎世,设在伯尔尼的敌方大使馆就知道了,一个小时后巴黎就会接到情报。大大小小的特务们日复一日将一本本真实的和捏造的报告送交使馆随员,这些报告又一级级往上递送。墙是透风的,电话被窃听,用字纸篓、吸墨纸里的材料编造情报。终于这些兴风作浪的厉鬼荒唐到如此地步,许多人连自己也搞不清是何许人也。猎手和狩猎对象,间谍分子和反间谍分子,出卖人的和被出卖的,这些人都混杂在一起。

在那些日子里,有一个人,关于他的报告材料却少得可怜。也许他太不值得重视,他不在高雅的旅馆里下榻,也不去咖啡馆里闲坐,更没有光临宣传演出会,他只和妻子一起深深地隐居在一个鞋匠家里。在利马堤河岸的后面,有一条古老的、崎岖不平的窄巷,这里的房子都像旧城里的那样,建造得相当结实,房顶高高地耸立着,他就住在这样一所房子里的三楼上。房子已经被熏得很黑了,其原因一半由于岁月的流逝,一半也由于楼下庭院里有个煮香肠的小作坊。他的邻居一个是女面包师,一个是意大利人,一个是奥地利演员。由于他很不健谈,邻居们只知道他是一个人,他的俄语名字的发音很难。他们还知道,他是几年前才从故乡逃亡来的,他没有什么财产,也不做什么有利可图的交易。女房东最清楚,他们夫妇俩衣食十分简朴。搬来的时候,他们携带的所有家用杂物还装不满一个小筐。

这个矮小结实的人是如此地不显眼,他尽可能生活得不引入注意。他谢绝社交生活,楼里的邻居们很少碰到他那从眯缝着的双眼里射出的深沉锐利的目光。他的客人也很少。日复一日,他按严格的规律生活,每天清晨九点钟必去图书馆,在那里一直坐到十二点关门为止,十二点十分准时回到家中。下午十二点五十分他又离开家,又像早晨那样成为第一个来图书馆的人,然后在那里一直坐到晚上六点钟。情报人员历来只注意说话多、爱嚼舌头的人,殊不知那些沉默不语、埋头书堆、好学不倦的人,往往就是煽动世界的头等危险的人物。就这样,情报人员并没有注意到这位不引人注目的、鞋匠家的房客,也没有写过关于他的报告。可是,在社会主义者的圈子里,人们却知道:在伦敦,他曾经是一家者办的激进的小型杂志的编辑;在彼得堡,他是某个名字不易发音的特殊党派的领袖;但是由于他轻蔑地谈论了社会主义政党里有声望的人物,并宣称他们的方法是错误的,还由于他表现得难以接近,又丝毫不会拉交情.所以并没有多少人理睬他。有时候他在无产者出没的咖啡馆里召集会议,到会者只有寥寥的十五至二十人,而且大多是年轻人。因此,当局就像对待其他高谈阔论、头脑发热的者那样,把这个遁世者收容下来了。没有人重视这位矮小而严峻的男人。在苏黎世只有二三十人认为:这位住在鞋匠家里名字叫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的人是值得注意的。当时,假如有一辆飞快地穿梭在各个使馆之间的豪华汽车,偶然把这个人撞死在大街上,那么,不论是乌里扬诺夫,还是列宁这个名字,都不会为世人所熟知……

实现

一九一七年三月十五日这一天,苏黎世图书馆管理员深感奇怪。时针已指到九点了,那个最准时的读者还没来,他每天都坐着的位子还空着。快九点半了,快十点了,那个孜孜不倦的人不来了,他不会再来了。因为在去图书馆的路上,有个朋友和他谈了些什么,或者更加可能的是,发生的传闻使他大为震惊。

开始时,列宁还不敢相信,他被这个消息惊呆了,接着他以急促、坚定的步伐赶往湖畔的售报亭。一小时又一小时,一天又一天,他在报亭旁和报馆前等待着消息。事情是真的,这消息千真万确,而且对他来说一天比一天更加真实动人。起初只是一次宫廷政变的谣传,看来只是内阁大臣的更迭而已;然后是沙皇的被推翻,临时政府的产生,杜马,自由了,大赦犯——所有这一切,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他二十年来在秘密组织里,在监狱,在西伯利亚,在流放生活中为之奋斗的一切,都实现了。这时他突然觉得:战争造成了千百万人的死亡,但他们的鲜血并没有白流。在他看来,这些人已不是毫无意义的牺牲品了,而是一个自由、平等和持久和平王国的殉道者。这样的王国已经诞生,这个平时是那么清醒、冷静的梦想家现在陶醉在兴奋之中。千百个者困守在日内瓦、洛桑、伯尔尼自己的陋室里,这时他们的欢呼声震撼着大地,因为这个消息使他们深感欣慰:可以回去了!不必用假护照,不必隐姓埋名,不必冒着被判处死刑的风险就可以回到沙皇的帝国中去了,可以作为自由的公民,回到自由的土地上去了!他们收拾好少得可怜的行装,因为报纸上刊载了高尔基的言简意赅的电报:“你们回家吧!”从四面八方飞来了信件和电报:回家,回家吧!集合起来!团结起来!再次投入生活,为着他们从懂事以来就为之献身的事业!

失望

几天以后,人们惊愕地认识到:的消息虽然使他们想入非非、欣喜若狂,但是这个并不是他们所梦想的那种,根本不是的。这是一次颠覆沙皇的宫廷政变,是由英国和法国的外交官们策动的,目的无非是阻止沙皇与德国的单独媾和。这决不是人民的,人民所要的是和平和权利。这决不是他们曾经为之而生并准备为之而死的,而是好战的党派、帝国主义分子和将军们的阴谋。这些人不想让自己的计划付诸东流。

不久之后,列宁和他的同志们还认识到:让大家都回家的允诺决不包括那些进行真正彻底的、宣传卡尔·马克思主义的人。米留可夫和其他自由主义者们已经授意禁止这些人回国。他们一方面把温和派以及有利于延续战争的社会主义者迎接回国,例如普列汉诺夫就是在高级人员的陪同下,体面地乘着鱼雷快艇从英国回到彼得堡的;另一方面他们又把托洛茨基拦阻在哈利法克斯,其他的激进分子们也都被截留在国境线外。所有的协约国边界哨所都有第三国际齐默尔瓦尔德会议参加者的黑名单。列宁在失望中还不断地往彼得堡拍发出一封封电报,但这些电报不是被扣留就是不予受理。在苏黎世人们不了解他,在欧洲也没什么人注意到他,但是在,人们却知道得很清楚: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对于他的对立面说来,是多么强有力,多么富有远见,多么危险可怕。

这些无能为力的隐居者们大失所望。多年来,他们在伦敦、巴黎、维也纳开过无数次讨论会,从战略上规划过,每项组织工作的细节问题都曾经再三斟酌、反复探讨和仔细研究过。在漫长的几十年里,他们在自己的杂志上从理论和实践两方面对诸如此类的困难、危险以及可能性都做过通盘的考虑。这个人的一生中总是不断审慎地酝酿着一个思想总体,最终这些思想变成了规划。现在仅仅因为他被困在瑞士,他的这个就要被那些温和派冲淡,甚至被糟蹋掉。那些人表面上提出解放人民的口号,实际上却在为外国人服务,为外国谋利益。平时一向那么顽强不屈,那么实事求是的列宁,这个时候也做着最不切合实际的幻梦。难道不能租用一架飞机,穿越德奥领土回家吗?然而第一个上门来的效劳者却是个特务。夺路而去的想法,越来越强烈和难以遏制。他写信到瑞典,要人们给他弄一张瑞典护照。他甚至想装成哑巴,为了可以不受盘问。当然,当度过梦幻的夜晚在清晨醒来的时候,列宁自己也知道,这一切都只是幻想,是无法实现的。但是在白天,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必须回到去,进行他自己的,以取代别人的什么,用正确的、诚实的去取代那种侈谈的。他必须回去,尽快地回到去!回去!不惜一切代价!取道德国:行还是不行?

瑞士位于意大利、法国、德国和奥地利诸国的环抱之中。像列宁这样的者要取道协约国是行不通的,同样,作为臣民、交战国的公民,取道德国和奥地利也是不行的。但是反常的情况就在于:列宁要是和威廉皇帝的德国打交道,其成功的可能性要超过和米留可夫的以及拜恩卡雷的法国。德国要是不惜一切代价,在美国宣战之前与媾和,那么,一个在那里能给英国和法国的公使们制造麻烦的者,对德国说来当然是备受欢迎的帮手。

他曾在自己的文章中成百次地谴责和威胁过这个皇帝统治下的德国,如今却突然要和这个国家接触并开始磋商。迈出这一步就意味着要承担不同寻常的责任,因为两国正处于交战状态之中,从迄今为止所公认的道义观点看来,谁要是在敌国参谋部的许诺下,踏上并穿越敌国领土,显然就是一种背叛行为。列宁自然也知道,这件事会使他的党和自己开创的事业威信扫地,他将因此受到猜疑,将被当成受德国政府收买而被派到去的奸细看待;而一旦他提出的立即实现和平的纲领得以实现的话,他也会被当成阻碍通过打赢战争取得真正和平的千秋罪人载入史册。当列宁宣布说,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将走这条最危险、最足以毁名败誉的道路时,不仅温和的者,就连和列宁志同道合的同志们也为之震惊。他们在惊愕和不知所措中指出:瑞士的社会党人早就着手谈判,争取把者通过交换战俘的合法、折中的途径送回去。但是列宁知道,这条路是何等漫长,因为政府会百般刁难,把他们重返家园的问题拖延得遥遥无期。然而他更深知:每一天,每一个小时都事关重大。从现行的一切法则和观念来看,采取这一行动无异是一种叛变行径,因此当那些有点玩世不恭、又颇鲁莽冒失的人也不敢问津时,列宁就已看准了目标。那时他就已经暗下决心,为使他的同志们重返家园,他愿承担责任,开始和德国政府谈判。

协议

列宁知道,他们的这一举动会引起轰动,也会受到攻讦,所以他们的行动要尽可能地公开化。受他的委托,瑞士工会书记弗里茨·普拉登前去和德国公使接洽。此人早先就已和者谈判过,现在他把列宁的条件提交德方,似乎像是已经预料到自己未来的威望那样,这位矮小的、不知名的者并没有向德国政府提出任何请求,只向对方提出几个条件。据说只有在这些条件下,旅客才能接受德国政府的协助:承认车厢的治外法权;上下车时不得检查护照和人员;按正常票价自付车费;不允许强令离车,也不允许擅自离车。罗姆贝尔格把这消息逐级上报,一直呈送到鲁登道夫手里,毫无疑问得到了他的赞同。虽然在鲁登道夫的回忆录中,找不到有关此事的任何记载,但是这却是他一生中所的有世界历史意义的重要决定。在某些条款上德国公使还想作一番讨价还价,因为列宁故意协议书写得模棱两可,使得不仅人,还有同车的奥地利人拉德克也可以免受检查。但是德国政府也像列宁一样感到时间的紧迫。因为四月五日这一天美利坚合众国已经向德国宣战了。

就这样,四月六日中午,弗里茨·普拉登接到了值得纪念的通知:“诸事按预期要求进行安排。”一九一七年四月九日下午两点半钟,一小群提着箱子、衣着寒酸的人,从车林格豪夫旅馆向苏黎世车站出发。这队人马总共只有二十人,其中还包括妇女和儿童。在男人中只有列宁、季诺维也夫和拉德克的名字日后为世人所知。他们在一起吃了顿简单的午饭,一起签署了一份文件,因为从《小巴黎人》报上的新闻报道中,他们了解到,临时政府蓄意把取道德国的旅行者当作叛国分子对待。他们用粗犷、欠流畅的大字体签名,宣称他们对此次旅行承担全部责任并接受所有的条件。他们沉静而坚决地准备好了这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旅程。

他们到达车站时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没有记者,没有拍照片。在瑞士没有人知道乌里扬诺夫先生,他戴着揉皱了的帽子,穿着旧上衣和笨重到可笑地步的矿工鞋(他把这双鞋一直穿到瑞典),夹杂在这一群提箱挎篮的男男女女之中,默默地、不引入注目地在车厢里找了一个座位。这群人看上去与南斯拉夫、小俄罗斯、罗马尼亚来的无数移民并无两样。这些移民在被送往法国海岸,从那里远渡重洋之前,常常在苏黎世坐在自己的木箱子上休息,几个钟头。瑞士工人党不赞成这次旅行,他们没有派代表送行,只来了几个人。为的是给故乡的人捎去一点食品和他们的问候,还有几个人想利用最后几分钟的时间劝阻列宁放弃这“胡闹的、罪恶的旅行’’。但是决心已下,三点十分列车员发出信号,接着列车滚滚地驶向德国边界哥特马丁根。三点十分,自这个时刻起,世界时钟的走法变了样。

被封闭的列车

世界大战中发射了几百万发毁灭性的炮弹。规模最大、威力最强、射程最远的发射物,是由工程师设计出来的。但是,在近代史上没有哪一发炮弹能像这趟列车那样射得遥远,而且一弹命中。这趟列车上载着本世纪最危险、最坚决的者,正从瑞士边境急驰过德国领土,要在彼得堡下车,然后就在那里把这个时代的旧秩序炸毁。

在哥特马丁根,这一车不寻常的发射物停在铁轨上,这是一节二等和三等的车厢,女人和孩子占了二等席位,男人们占三等席位。在地板上画了一道粉笔线,这就是人的领土和两个德官用的车厢之间的中立地带的分界线。这两个军官是来陪送这批有生命的烈性炸药的。列车平安地行驶了一夜。只在到达法兰克福时涌上来几个德国士兵,还有一些德国社会党人,他们听说者要从这里过境,试图服这批旅行者,但都被拒绝了。列宁明白,假如他在德国的领土上和德国人哪怕只说一句话,也会受到巨大的怀疑。在瑞典,他们受到热烈的欢迎。

他们扑向早餐桌,桌上的点心对他们说来简直像是难以置信的奇迹。到这时列宁才买了一双新鞋。换下了他那笨重的矿工鞋,他还买了几件衣服,终于到达国境了。

射击开始了

列宁在踏上祖国土地后的第一个举动是最典型不过的举动了:他并没有先看看哪一个人,而是首先扑到报纸上去。离开十四个年头了,在这么漫长的时间里没有看见过它的土地、国旗和士兵的军服。但他不像别人那样把坚如铁石的思爆发为盈眶的泪水。也不像妇女们那样去拥抱那些惊讶得不知所措的士兵们。报纸,首先要看看报纸,特别是《真理报》。要看这份报纸,看看他的这份报纸是不是坚定地站在国际的立场上。他愤怒地把报纸揉成一团。不够,不够!这里还老是充斥着关于“祖国”的陈词滥调,还是“爱国主义”那一套梦呓,这里没有多少他所认为的纯正的。他感到,此刻正是他应该归来的时候,要用猛力来扭转舵轮,要力挽狂澜,不论是成功还是失败,都要把他平生的理付诸行动。但是,他能做到这一点吗?他还有些不安,还有一些紧张。到了彼得堡——这个城市现在还叫这个名字。但是这长不了——米留可夫会派人逮捕他吗?朋友们驱车前来迎接他。除了他们,还有加米涅夫和斯大林来到光线很坏的三等车厢里,昏暗朦胧的灯光有气无力地照射在他们的脸上,一种神秘的微笑仍明显可见。他们没有回答什么,或者是不想回答。

但是存在的现实做了无声的回答。当列车轰隆轰隆地开进芬兰车站时,车站前的广场上已经挤满了成千上万的工人、各兵种的仪仗队,他们正等候着那位从中归来的人。《国际歌》的歌声骤起。当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走出车站时,这个前天还住在鞋匠家的人已经被几百双手抓住并把他高举到一辆装甲车上。探照灯从楼房和碉堡里射出来,光线集中在他的身上,他就站在这辆装甲车上向人民发表了第一篇演说。大街小巷都在震颤着,不久之后就开始了“震撼世界的十天”。射击开始了!要摧毁一个帝国!要粉碎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