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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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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之名_翁贝托·艾柯
前言及内容简介
前言
在世界文学的浩瀚银河中,侦探小说无疑是一颗闪亮的星。
侦探小说最早的发源地是英国与美国,后来影响到法国、比利时、德国、加拿大、苏联与东欧一些国家的文坛,逐渐又发展到亚洲,在日本、中国、韩国都出现了“侦探小说热”。其发行量在世界文坛上也是高居其他小说之首。
在中国,侦探小说所拥有的读者群是仅次于武侠小说的,这无疑是因为这两种小说精彩的情节与巧妙的构思,以及悬念迭起和神秘色彩吸引着读者。在我看来,侦探小说不仅是罪犯与侦探的斗智,也是作者与广大读者的斗智。侦探小说的启智性,还表现在一些科学破案的陈述上,通过把物理、化学、地理、历史等知识融入作品,人们在阅读时既获得了各方面的知识,又自觉锻炼了读者的思维能力。这是只有侦探小说才具备的特点,也是武侠小说所无法比肩的,更是《棒槌学堂》系列精校e书制作的初始动力所在。
在此,特别感谢52ebook论坛提供的交流平台,更感谢听风轩、gwjyc及各位书友对这套丛书的制作所提供的无私的帮助!真诚的表示感谢!!而对于本丛书,虽然自称是精校e书,却仍然会存在许多缺点及疏漏,这完全是制作者知识水平所致,也望朋友们海涵!!
【内容简介】
本书是“当代世界大师经典”之一。书名是中世纪用来表明含有象征意义的词汇,故事亦以一所中世纪修道院为背景。原本就已被异端的怀疑和僧侣的个人私欲弄得乌烟瘴气的寺院,却又发生了一连串离奇的死亡事件。一个博学多闻的圣方济格教士负责调查真相,却被卷入恐怖的犯罪中……这是一部不可多得的侦探——哲理——历史小说。除了扑朔迷离、扣人心弦的故事情节外,书中充满了各种学问,涉及神学、政治学、历史学、犯罪学,还涉及亚里士多德、阿奎那、培根等不同的思想。展现了作者渊博的学识和超凡的叙述才能。全书能深深扣住读者的心,所以自出版以来在欧美文坛引起空前的震撼,是既叫好又叫座的经典小说巨作!
 
导读——寻回读小说的真正乐趣
张大春
导因于一宗中世纪修道院谋杀案,这位比福尔摩斯早出生数百年、却晚创造出来的侦探英雄,掀起了欧美文学排行榜的持续热潮。
《玫瑰的名字》没有《好莱坞妻妾》那样的美女、金钱和丑闻,而能置身于畅销书之列,是一个意外,却也实至而名归。
为了追求“被禁制的知识”而遭杀身之祸的僧侣,并不是第一个面对“真理/信仰”难以两全僵局的人,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负责调查发生在神秘修道院之诡异谋杀案的圣方济格修士威廉就曾经这么说:“也许深爱人类的人所负有之任务,就是让人们嘲笑真理,使真理可笑;因为惟一的真理在于使我们自己由追求真理的狂热中解脱。”
这种怀疑的老调并非安伯托·埃柯(umberto eco)设置在《玫瑰的名字》里惟一的“主题”。因为这位记号语言学大师的叙述策略使本书的意旨形成了一部远比书中隐藏“禁制知识”的迷宫图书馆更为复杂的网络,它们相互辩证、颠覆、缠祟。于是当威廉为我们“侦破”了一连串的谋杀案之后(“一连串”显然不免是由于威廉的介入),世故的读者也会因“元凶”的哲学信念而轻微感动或强烈震撼。然而,富于深邃智慧的论述课题,并不会让比较天真的读者感觉索然乏味或枯燥晦涩—即使读者对中世纪欧洲政教纷争、神学议论或文化仪式全无了解之诚意,他仍然可以从《玫瑰的名字》中获取许多“追随福尔摩斯推探线索”的侦伺奇趣。另一方面,沉浸于写实规范的批评家或读者在赞叹作者细腻、准确、翔实的描述和考证功夫时也必须留心:安伯托·埃柯愈是逞弄其写实性修辞,往往就是他对“真实”最加疑虑和嘲消的表现(如:对图书馆设计装满以及圣物陈列之描绘)。
于是,我们才可以根本怀疑作者在序言里对于“梅可的埃森修士手稿”的发现和传抄、移译过程完全出于虚构,从而认识到《玫瑰的名字》非但不是一部古老轶事的考订材料,它甚至也不是“一个故事”、“一本小说”,它只是利用读者对“推理情节”、“历史常识”、“英雄传奇”、“宗教启示”等文本的种种成见所架设出来的相互质疑的符号。我们运用这些成见来阅读,之后便摧毁了这些成见。
一个阅读本书的理想方式是:随便翻到任何一页,读下去,直到困倦为止。经历过几次这样的前戏之后,如果它还不能引起你对侦探、历史、哲理或高度嘲讽艺术的任何兴趣的话,就请你去看电视节目《百战百胜》吧——那是一个最适合无脑力人士产生自我优越感的电视节目。
——录自台湾《中国时报》开卷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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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序
1968年8月6日,我收到了一本书,作者是亚贝·华莱,书名是《梅勒克的阿德索修士手稿》,法文本由丁·马毕隆修士译成(1842年,巴黎泉源修道院印行出版)。这本书所附的史料极少,但声明忠实地复写了一份十四世纪的手稿,而这份手稿是十八世纪一位对圣本尼迪克特教团有相当研究的大学者在梅勒克修道院发现的。这个学术上的发现(我指的是我的发现以年代序来算已是第三个),使我备觉欣喜。当时我正在布拉格等待一个亲密的好友。六天后,苏军侵入那个可悲的都市,我冒着危险设法逃抵奥地利北部林兹的边境,由那里转往维也纳,和我所爱的人会晤,再一起乘船溯多瑙河而上。
我怀着兴奋的心情,着迷地阅读阿德索的故事,同时在极度的沉醉中,几乎是一气呵成地完成了翻译稿,用掉了好几本以鹅毛笔书写极为流利的吉伯特大笔记本。我还在翻译之时,我们行抵梅勒克附近,在河湾的山丘上,那座几世纪以来经过不少次修复的修道院依然巍巍耸立。读者们必然也猜到了,我在修道院的图书馆里,并没有找到有关阿德索手稿的任何记载。
在我们到达萨尔斯堡之前,有一晚我们停歇在蒙德西河河岸的一家小旅馆里,我的旅游情谊猝然中断,和我一起旅行的人愤然离去,把亚贝·华莱的那本著作也带走了……并非由于泄愤,而是因为我们的关系中止得那么突然,又那么纠扯不清。于是我只剩下几本我所写的笔记手稿,以及心中无比的空虚。
几个月后在巴黎,我决定要追根究底。除了自那本法文译本推得的几项资料外,我还有有关手稿出处的参考书目,格外的详细、精确。
在圣吉尼维图书馆,我很快便找到了一本《维特拉轶事》。
但令我惊讶的是,我所找到的那个版本,和参考资料上的记载有两点显著的差异:第一,出版商的名称不同;第二,年代也晚了两年。不用说,在这本书中,并不包含梅勒克的阿德索的手稿。
反之,正如所有感兴趣的人猜想得到的,这不过是一本短篇及中篇故事集,其中有数百页是华莱誊写的。我向著名的中世纪研究家——例如艾丁·吉森——请教,但显然我在圣吉尼维图书馆看到的那本《维特拉轶事》,是独一无二的一本。我又到帕西附近的泉源修道院去走了一趟,和阿尼·莱尼特修士谈过话后,确定了修道院并未印行一位亚贝·华莱的任何著作(甚至于根本没有出版过书籍)。法国学者对于参考书目向来不太重视,资料常常不确实,可是这件事例未免太不合理了。我开始怀疑我所看到的是一本伪造的撰述。我是拿不回那本书了(或者该说,我不敢去找把书拿走的人要回来),剩下的就只有那些手稿,但是对那些稿子我也存疑了。
有些神奇的时刻,当肉体极度疲惫,运动神经异常兴奋之时,会使人们产生属于过去的幻象。后来我从亚贝·华莱的小书中获悉,这些幻象也包括尚未写出的书。
若非后来这件事有了新的进展,至今我仍会对梅勒克的阿德索的故事究竟是谁所创作的感到怀疑;但1970年时,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科里安特街上,离著名的“探戈天井”不远处一家小旧书店里,我在书架之间随意浏览时,无意间翻到了卡斯提尔版本米洛·汤斯华所写的一本作品:《观镜下棋》。那是乔治五世时期(1934)的意大利原文版,现在已经绝版了;在这本书中,我至为意外地读到了阿德索手稿引句,虽然出处既非华莱所写的,也不是引自《维特拉轶事》,而是一位耶丹瑟·柯奇神父的著作(但书名为何却不得而知)。后来有一位学者——姑隐其名——向我保证,据他记忆所及,这个伟大的耶稣会信徒从未提起梅勒克的阿德索其人。但汤斯华的书就摆在我的眼前,而他所引述的插曲和华莱手稿中的完全一样(对迷宫的描写尤其丝毫不差)。
我的结论是,阿德索所叙述的事件,就是他的回忆录:被许多神秘的阴影所遮蔽,以作者的身分为始,以修道院的所在地为终——对于这点,阿德索固执而谨慎地坚不透露。根据臆测,我们可以界定位于庞巴萨和康格士之间一个模糊的区域,很可能这个修道院是在皮得蒙、利朱立安和法国之间亚平宁山的中央山脊处。至于书中描写事件发生的时间,应该是在1327年11月;另一方面,作者撰文的日期却又不得而知。由于作者自述1327年时他还是一个见习僧,又说他写回忆录之时已濒风烛残年,我们可以大致推断那份手稿是在十四世纪最后十年二十年之间写就的。
我再三思索,觉得理应将我译出的那份意大利文手稿付梓。
原作是一位德国修士在十四世纪末期以拉丁文写成,十七世纪时以拉丁文印行出版,而我所根据的是一本来历不明的法文译本。
最重要的是,我该采用什么文体呢?我绝不能用当时的意大利文体:不仅因为阿德索是用拉丁文写的,而且根据整个内文看来,他的文化(或者是显然对他有深刻影响的修道院文化)可溯至更久远的时期;中世纪末期的拉丁传统是几世纪的学问与琢磨文体警句的总和。阿德索是个修道士,他的思想和笔法都没有受到当时文艺复兴方言革命的影响,仍然拘泥于他所述及的那间图书馆中的藏书,念的是初期基督教教父刻版的经典;由这种语文及深博的引句看来,他的故事和十二三世纪的作品并无二致(除了十四世纪的参考资料和事件,阿德索无比困惑地记录下道听途说的事)。
另一方面,华莱将阿德索的拉丁原文译成他自己的新哥德式法文时,必然有自由发挥之处,而且并不只限于文体。举例而言,书中人物有时谈到药草的性质,清楚地提及艾伯特·麦努的草药书;而这本书在多少世纪以来,曾经过无数次的修正。阿德索无疑熟读过这本书,但他从书中引用的几段文字,不管是帕拉塞尔士处方或是自艾伯特草药书都德时期版本显然的篡改,几乎是原封不动的依样画葫芦。不过,后来我发现在华莱抄写阿德索手稿之时,巴黎正流传着十八世纪版本的《大公》和《小爱柏德》,这两本书中谬误百出。不管怎么说,我又怎能确信阿德索所知道的典籍,或被他录下言谈的高僧,并不包含任何将会继续影响后来之学识的注解或附录呢?
最后,我是不是要保留亚贝·华莱或许是为了忠于当时环境,而认为不适宜译出的拉丁文句呢?并没有特别的理由非如此做不可。但我总觉得应该尽可能地忠于原著……最后我把不必要的删除了,但仍然保留了不少。恐怕我是模仿了那些拙劣的小说家,在描述一个法国角色时,会使他喊道:“那当然啦!”和“女人,啊!女人!”
简而言之,我心中是不无疑虑的。我真不知道何以决定鼓起勇气,将阿德索的手稿呈示。不妨说这是一件爱的举动吧,或者可以说是去除我自己许多固执不移观念的方法。
我在翻译这本书时,并未考虑到时宜的问题。在我发现亚贝·华莱译本的那段时期,人人相信写作应文以载道,富有时代意义,以求改善这个世界。现在,十多年之后,舞文弄墨的人(恢复了最高傲的尊严)终于可以再尽情写出他想写的一切了。
因此,现在我觉得可以只为叙述的快感,把阿德索的故事说出来,同时发现这故事的背景时间无比的遥远(此刻理智的苏醒已将在它睡眠之时所产生的所有恶魂都驱逐了),和我们这时代毫不相干,对我们的希望或肯定的观念也毫无影响,更使我感到轻松畅快。
因为这只是一个故事,而不是令人忧烦的琐碎事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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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著者的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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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德索的手稿分为七天,每天又根据做礼拜的时间分成几个阶段。第三人称的说明文字,可能是华莱加上去的,但由于它们有助于导引读者,再加上当时的方言文学也不乏这种写法,所以我认为不必将它们删除。
阿德索参照祈祷礼拜的时间,使我感到相当的困惑,因为礼拜时间常随地方和季节而有所变动;而且,十四世纪圣本尼迪克特教团教规中的指示,极有可能并未得到精确的奉行。
然而,我相信下面的附表对读者而言,是可信的引导。本表部分是由书中内文推论而出,另一部分则以比较原始教规及爱德华·施奈德在《圣本尼迪克特教团》一书中对修道院生活的描述为依据。
晨祷 凌晨两点三十分到三点之间。
晨间赞课 (传统上称之为“晨间礼拜”或晨祷)清早五点到六点,在黎明时分完结。
早课 大约七点三十分,破晓之前。
上午礼拜 大约九点。
第六时祷告 正午(在修道士无需到田里工作的修道院中,也是冬天时的午餐时刻)。
第九时祷告 下午两点到三点之间。
黄昏晚祷 大约四点半,日落时分(教规指示在天黑之前吃晚餐)。
晚祷 大约六点(修道士们在七点之前上床就寝)。
这是根据意大利北部在十一月底时,早晨七点三十分左右日出,下午四点四十分左右日落的实际情况推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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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之名序幕
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神就是道。
在真相坦然揭露之前,
我们所看到的不过是在误解中的片段……
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神就是道。
这件事始于上帝,每一个信仰虔诚的修道士每天以谦卑的赞颂,重复永远不变的责任。但是现在我们透过一层阴暗的玻璃看去,在真相坦然揭露之前,我们所看到的是在误解中的片断,(啊,多么暖昧不明!)因此我们必须忠实地说出它的标志,尽管对我们而言,那些标志是那么幽暗难解,并且仿佛和一种邪恶的意志纠缠混合。
我这罪人的一生已届残年,白发苍苍的我,和这世界一起步上老境,等着沉溺到无底的静默深渊,沐浴在天使的光芒中。现在我拖着多病的孱弱身躯,坐在梅勒克修道院这个小房间内,准备在眼前的羊皮纸上写下我年轻时所目睹,而今一幕幕在我脑海中重现,既不可思议又十分可怖的事实。逐字逐句,原原本本的,仿佛意欲留给那些探究神的遗迹的人(如果假基督没有先出现),好让他们借以解析祷文。
蒙天主恩宠,我成了那件事情的见证人。为了敬神之故,我不能说出那家修道院的名字。当时是1327年年底,路易皇帝亲临意大利,恢复神圣罗马帝国的尊严,遵循上帝的旨意,意欲将在阿维尼翁令使徒圣名蒙羞的篡位者、买卖僧职者和异教创始者驱逐(我所说的是罪恶的雅克,不敬神的人称他约翰二十二世)。
也许,为了使我所卷入的那些事件更易于了解,我该追述在那段时期所发生的史实,就我当时的领悟、经历,及我现在记忆所及,加上我后来所听说的其他故事——只希望我老迈的记忆还能将那么多复杂的事件连缀起来。
在本世纪初,教皇克莱门特五世把教宗所在地移到阿维尼翁,使得罗马受到当地野心君主的荼毒,渐渐地这个基督教圣城变成了一个马戏团,或者该说是妓院,被各领主所瓜分;虽名为共和,实则不然,被武装军队袭击,饱受掠夺。神职人员——包括教区僧——指挥恶徒和盗窃集团,手握刀剑,犯罪并组织邪恶的交易。如何才能阻止卡普·孟狄再度名正言顺地戴上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冠,恢复原属于凯撒所有之世俗领域的尊严呢? ※棒槌学堂&精校e书※
于是1314年时,法兰克福五位日耳曼王公选出巴伐利亚的路易王为最高统治者。但同一天,在主流对岸,莱茵河西部地区的帕拉汀伯爵和科隆的总主教,却也选出奥地利的佛莱德里克拥有同样的最高阶级。两个皇帝想争一个王座,两团中只能有一个教宗。在这种情况下,便形成了极大的骚动、混乱……
两年后,在阿维尼翁,新教皇产生了,卡奥尔的雅克,一个七十二岁的老人,名号为约翰二十二世,天幸没有别的教宗像他那么恶名昭彰了。他是个法国人,效忠法王(这些人只眷顾那块腐朽之地上的臣民,无法将整个世界视为他们精神的寄托),曾支持菲力普四世对抗被国王不公地指控是最可耻罪行的圣堂武士团,以便和变节圣职者狼狈为奸,将武士团的财物据为已有。
1322年,巴伐利亚的路易击败了他的对手佛莱德里克。约翰宁可见两雄相争,也不愿一王独尊,在恐惧之下将路易逐出教会。同一年,圣方济格修会在贝鲁吉尔集会,修道会会长切泽纳的迈克尔,接受主教团(以后我偶尔会提及)的请求,宣告就信仰和教义而言,耶稣是贫穷的,如果它的使徒拥有某物,那只是“实际的需要”。这是一次可敬的革命,意欲保护修会的道德和纯净,却使教皇大为不悦,他或许辨识出在这宣告中有一条原则,会危及他身为教会之首的权益,否定帝国有选出教皇的权利,更进一步地主张教皇可以授权给皇帝。基于这种种理由,1323年时,约翰以cum inter nonnullos教令谴责圣方济格修会的主张。
我想,就是在这个时候,路易看出了成为教皇之敌的圣方济格修会是他极具潜力的同盟。他们声言基督的贫穷,可以说也加强了帝权神学的思想。主张帝权神学的学者有马亚留斯、詹丹的约翰等等。最后,在我所将叙述的事件发生之前几个月,路易和战败的佛莱德里克缔结了协议,入主意大利,在米兰登基。
就在这个情况下,我奉父命离开平静的修道院——当时我是梅勒克修道院圣本尼迪克特教团一个年轻的见习僧——我父亲是路易册封的男爵,厕身行伍。他认为我应该跟着他,以了解意大利的美好事物,并且在皇帝于罗马登上王位之时,将我引荐。但紧接着比萨之围却使他全心贯注于军务。我一个人便在托斯卡纳的各城市间游历,一方面因无事可做,另一方面也想学习各种事物。但是我的父母亲觉得,这种漫无纪律的自由,对一个献身冥思生活的少年而言并不适合。于是他们接受了马亚留斯的建议,将我交付给一个学养俱佳的圣方济格修士,巴斯克维尔的威廉兄弟,他即将承担一项将会引领他到著名城市和古修道院去的任务。就这样我成了威廉的书记和门徒,我从未感到委屈或懊悔,因为跟随着他,我才得以目睹值得传述给后人的事件;这也正是我现在所做的。
当时我并不知道威廉修士所要找寻的是什么,坦白地说,至今我仍不知道,我想他自己也不甚清楚,只是为寻求真理的欲望所驱使,以及——我看得出他总是怀有的——疑心,认为他所看到的表面事物都不是真相。也许在那些年间,世俗的责任使他不得不暂时搁下他所爱的研究。在我们的旅程中,我一直不明了威廉所负的任务,他也从未对我提及过。惟有后来从他和我们沿路拜访的修道院院长的谈话中,我对这次任务的性质才逐渐有了一点概念。但一直到我们抵达目的地后,我才完全了解。我们的目的地是在北方,但我们的旅途却不是遵循直线而行,而是会在许多处修道院停歇。因此我们的最终目标虽在东边,我们却转向西行,几乎是沿着自比萨通往圣地亚哥朝圣之路的山径前进。我们在一个地方停歇时,那里发生了现在我不愿再详加追述的可怖事件。只能说那地方的领主都忠于帝国,而各修道院院长却一致反对腐败、异端的教皇。我们的行径延续了两周,目睹过不少人事的变迁。在这段时间内,我也得以有机会了解我的新导师(至今我仍相信我对他的了解永远不够)。
在接下去的章节中,我不会着力描写人物——除了脸部的表情或某个姿势,显然代表无声的语言之外——因为,正如罗马哲学家波厄休斯所言,外表一向倏忽飞逝,犹如野外的花到了秋季就要凋萎变形。而且当阿博院长及环绕在他左右的人都已归于尘土,他们的躯体都已腐朽为尘土的灰色,今天我再来说他目光严厉,脸颊苍白,又有什么意义呢?(然而他们的灵魂却闪耀着永不会熄灭的光芒)但至少我得描述一下威廉,因为单单他一个人的容貌使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再者,年轻人被一个年纪较长、智慧较高的人所吸引,并不只是由于他的珠玑话语或敏锐心智而已,也包括他表面的形体,如一个父亲般亲密,还有他的姿势,他的皱眉和微笑,都是我所审视、观察的——没有一丝肉欲污染了这种肉体之爱的形式(也许是惟一真正纯洁的)。
过去,男人们既英俊又伟大(现在他们成了孩童和侏儒),但这只是证明一个日益老化之世界的灾难,种种事实中的一项。
年轻人不再想要研究任何事物,整个世界本末倒置,盲人引导其他同样盲目的人,蹈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棒槌学堂&精校e书※
鸟儿还不会飞便想离巢,愚人当权,豺狼当道。玛莉不再爱沉思的生活,玛莎不再爱活跃的日子,利亚不能生育,拉谢尔耽于性欲,卡托流连烟花柳巷,留克利西阿斯变成一个女人。一切都倒行逆施。感谢上帝,在那段时间我从我的导师那里获得了学习的欲望和正直感,即使道路弯曲不平时也得以保持平稳。
威廉修士的外型在当时足以让最不专注的路人也为之侧目。
他的个子比一般人要高,加上他很瘦,使他显得更高。他的目光锐利,仿佛可以洞悉别人的内心。他的鼻梁细直微钩,使得他往往有种警觉的神情,惟有我将要说到的某些时刻免不了迟缓消沉。他的下颌表现了坚定的意志,虽然点缀了雀斑的长脸——爱尔兰至诺森布里亚之间的人往往有这样的脸——偶尔会显现出犹豫和迷惑。不久我就明白了这看似缺乏自信的表情原来只是出于好奇,但最初我对这种执着的热情却一无所知。反之,我相信理性的精神不该纵容这样的激情,只应着重从开始所知的实情。
我们相处的那段时间,生活一直很不正常。就是在修道院里,我们依然是夜晚精神勃勃,白天却昏倦懒散,我们也没有参与修道院的日常作息:不过在旅程中,晚祷之后他往往就上床就寝了。他的习惯更是俭朴。在修道院里,有时他会在菜园子里走来走去,细心观看植物,仿佛那些是绿玉髓或翡翠;我也看过他在地下室里闲逛,望着装有绿玉髓或翡翠的宝箱,就好像那只是一丛山护果。他也会在图书馆里待上一整天,翻阅手稿,似乎无意找寻什么东西,不过是为了消遣取乐(而那当儿,环绕在我们周围的那些被谋杀而死的僧侣尸体与日俱增)。有一天,我发现他漫无目的地在花园里踱步,好像他无需对上帝说明他的工作。
我觉得他的态度教导了我,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去排遣时间。我也把我的想法对他说了。他回答说宇宙之美并不只缘于变化中的和谐,也在于和谐之中的变化。当时我以为这是个理所当然、不足为奇的答案,后来我才知道有许多君主在处理事务时,常常为所欲为,并不在乎理性。
我们在修道院的那段时间,他的双手不时沾着书籍的尘埃,蒙着装饰画的金粉,或者是他在疗养所中所摸到黄色的东西。他似乎必须借他的双手来思考,我认为这是比一个工匠更有价值的特质。但即使当他的手触摸最脆弱的东西,例如缀饰着金粉的古抄本,或者因年代已久,如未发酵面包一样破旧易碎的书页时,也仍会表现出同样的特质。我觉得他似乎拥有一种格外微妙的触摸,一如他处理他的机械一样。事实上,我将会说明这个奇怪的人怎么带了一满袋以前我从未见过的工具,他将那工具称为奇妙的机械。他说,机械是艺术的成果,艺术是自然的倾向,它们所再生的并不是形状,而是本身的运转操作。他据此对我解释时钟、天体对测仪和磁铁的奇妙结构。但最初我很怕那是巫术,在某些个天清气爽的夜晚,当他(手中拿着一个奇怪的三角规)伫立观测群星时,我便假装已经睡着了。在意大利和我的家乡中,我所认识的圣方济格修士都是些单纯的人,甚至多半都不识字,所以我对他的博学感到惊异。但他笑着对我说,在他们那个岛上的圣方济格修士,却完全是另一种典型:“被我尊为导师的罗杰·培根,说神灵的设计有一天将会包含机械科学;科学只是自然而又健康的奇迹。有一天,由于自然力的开发,可能会创造出一种航海工具,使船只可以由单人操作航行,并且比用船帆或桨所推动的快速得多;以后还会有靠自力推进的车子‘和飞行的器具,人只要坐在里面,转动一种设计,便可以拍打人造羽翼,飞上天去。’还有可以举起大重量的小仪器,和可以在海底旅行的交通工具。”
当我问他这些机械都在什么地方时,他告诉我说在古代时便已有人造出了,有些甚至是在我们这个时代造出的:“只有飞行的器具除外,我从未看过任何人造出来,但我知道有个有学问的人曾有过构想。一座桥可以无需柱子或其他梁索支持而跨过河面,各种前所未闻的机械也都是有可能的。但是你不必担心现在它们还不存在,因为这并不表示它们以后不会出现。我告诉你,上帝就是这么希望,它们已存在他的心中,虽然在奥卡姆的友人否定这样的想法;我这么说也并不表示我们可以决定神的性质,而是因为我们不可能限制它。”这并不是我所听他说过的惟一的矛盾论调;但即使直到今天我已年老,见识也比当年长了不少,我还是不完全明了他怎么能够深信他在奥卡姆的朋友,同时却又习以为常地引用培根的话。不过话说回来,在那个黑暗的时代,智者必须相信本身自相矛盾的事物。
我这样描述威廉修士也许有点不成章法,仿佛只是从头收集当时我对他种种支离破碎的印象。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所作所为又是如何,亲爱的读者,或许你将会从我们在修道院中的那段日子里他所表现出来的行动,推断得更清楚。我所要告诉你的并不是一个完成的设计,而是一个充满奇异、可怖事件的故事。
于是,在我逐日了解我的导师,度过漫长的旅程之后,我们抵达了修道院所在的那座山脚下。我的故事也该由此开始了,但愿我的手保持稳定,好让我说出事情的始末。
 
第一章
第一天
在巨匠们动工兴建的那天,
在蛊惑的僧侣将这栋建筑
奉献给神灵之前,
恶兆便已被铭刻在石头上了……
 
第一章
早课
到达修道院的山脚下,威廉显示了过人的洞察力
那是十一月底一个美丽的早晨。前一晚下了一场小雪,地面上覆盖了一层白色的雪毯,不超过三指厚。晨间赞课之后,我们在山谷中的小村子里听到了弥撒曲。旭日初升时,我们便出发上山。
沿着蜿蜒陡峭的山径费力前行之时,我便看到了修道院。围绕在修道院四周的墙垣,和其他基督教寺院相似,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但后来我获知是大教堂的那幢建筑,倒使我为它的壮观感到惊异。这是一幢八角形的建筑物,但由远处看来像是个四方形(完美的外型,表明了上帝之城的固若金汤),朝南的房舍坐落在修道院的高地上,朝北的一侧却突出于险峻的山壁,巍然耸立。由下方某几个地点向上望去,由于颜色和质料与岩石相同,看起来仿佛峭壁向上延伸,直耸云霄,形成堡垒和塔楼(建造这幢教堂的人,必然是深切了解大地和天空的巨匠)。三排窗户表明了三位一体的和谐,在地面上正正方方的外型,耸人天际时却成为圣灵的三角形。距离缩短后,我们看清了这幢四边形建筑的四个角上,都有一栋七边形的塔楼,由外侧看去,可看到五面——也就是大八角形建筑有四边各据一个较小的七角形,而其外观却像是五角形。因此任何人都可看出这许多调和的数目字,每一个数字都有微妙而神圣的意义。
八,每个四角形臻于完美的数字;
四,福音书的数字;
五,代表世界的五大区域;
七,圣灵的才能之数。
大教堂的巍然和外型,和我后来在意大利半岛南端所看到乌西诺城堡及蒙德城堡十分相似,但由于它地处偏僻,使它更具威严,也使得向它走近的旅客不由得凛然敬畏。幸好那个冬季的早晨天气清朗,那幢教堂留给我的第一印象并不像它矗立于暴风雨中的可怖。
不管怎么样,我不会说它带给人愉快的感觉。我觉得畏惧,还有一种微妙的不安。上帝知道这并非是我不成熟的心智作祟,事实证明我的预感是正确的:“在巨匠们动工兴建的那一天,在蛊惑的僧侣将这幢建筑奉献给神灵之前,恶兆便已被铭刻在石头上了。”
我们的小骡子卖力地转过最后一个弯道,山径便一分为二,多了两条小路出来。我的导师驻足观望:注视小路、山道,和道路上方一排形成天然屋顶似的,覆盖着白雪的苍松。 ※棒槌学堂&精校e书※
“一所富有的修道院。”威廉说,“院长喜欢在公共场合炫耀。”
我已习惯于听他说出不寻常的言论,因此未加询问。这也是因为我们又向上走了一小段路后,便听到了议论纷纷的说话声。
绕过一个大弯,我们就看见了一群骚动的僧侣和仆人。其中有个人看到我们,极为热诚地向我们走来。
“欢迎,大人,”他说,“请别讶异我怎么知道您是谁,因为我们已接到了您将莅临的消息。我是瓦拉金的雷米吉奥,修道院的管理员。我想您就是巴斯克维尔的威廉修士吧?我们必须通知院长。你——”——他对一个仆人下令——“快上去告诉他们,说我们的访客就要进去了。”
“谢谢你,管理员兄弟。”我的导师礼貌地回答,“更感激你为了迎接我们,中断了搜寻。不过别担心。那匹马是朝这边走去的,取道右边的小路。它走不远的,因为它一走到堆肥那里就非得停下来不可;它很聪明,不会冒险冲下险峻的斜坡……”
管理员问:“您什么时候看到它的?”
“我们根本没看到它呀,是不是呢,阿德索?”威廉转头望向我,露出愉快的神情,“但如果你们找的是布鲁纳勒斯,那匹马只可能在我所说的那个地方。”
管理员迟疑了,他看看威廉,又看看小径,最后问道:“布鲁纳勒斯?你怎么知道呢?”
“唉唉!”威廉说,“你们显然是在找布鲁纳勒斯,院长最喜爱的马,十五手高,是马厩里跑得最快的一匹牲畜,毛色暗黑,尾巴很长,小圆蹄,但步伐稳定;头很小,一耳朵敏锐,眼睛很大。它往右边去了,我说过,不过你们应该快些追去呀。”
管理员又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便带引那批人往右边的小路去了。我们的骡子也继续再往上爬。我不免感到好奇,正想发问,但他却示意我等一下;事实上,几分钟后我们便听到了欢呼声,再转过一个弯,那群僧侣和仆人又出现了,牵着那匹马的缰绳。
他们从我们旁边经过,全都有点惊异地望着我们,随即领先往修道院走去。我相信威廉也故意放慢了上山的步伐,好让他们有时间把这件事说出来。我的导师是个博学多才的人,但我知道事关夸耀他的洞察力时,他也免不了虚荣心作祟;此外他还具有外交家微妙的天赋。所以我明白,他是想让他博学的名声,在他到达之前先传抵他的目的地。
“现在告诉我吧,”最后我忍不住了,“您是怎么晓得的呢?”
“我的好阿德索,”威廉说,“这一路上,我一直教导你怎样去辨认迹象;因为这世界就像是一本摊开的大书,任我们浏览。因苏里斯的阿拉纳斯说过:
‘万物被灵巧地创造,
如画般自由挥洒,
在镜中照出了永恒。’
“他所指的是上帝透过他所创造的万物,以无穷尽的表象对我们说着永生。但宇宙比阿拉纳斯所想的还要健谈,它所说的也不是只有最终的事物(这是它以较难解的形式说出的),同时也说着离我们较近的一切,而且清楚明晰。要我重复你应该知道的事,我都要感到困窘了。在交叉路口时,干净的雪地上印有明显的马蹄印,往我们左边的小路而去。那些清晰的痕迹说明了马蹄小而圆,步伐相当规则——我由此推测出那匹马的天性,以及它并没有发狂乱跑的事实。在松树形成天然屋顶的地方,有些在五尺高度的枝桠有新折断的痕迹。马儿右转的路口,有一丛越橘,上面挂有一缕黑色的长马毛,必然是马儿甩动尾巴时留下来跳……最后,你该不会说你不知道那条小路尽头有堆粪肥吧?因为我们经过下面的转弯处时曾看见南方塔楼陡峭的悬崖下,有一堆粪便污染了雪地;而由叉路的位置看来,那条小路只可能通往那个方向。”
“不错,”我说,“可是你怎么知道它的头很小,耳朵敏锐,眼睛很大……?”
“我并不确知它有那些特征,但显然那些僧侣们坚信如此!正如塞维利亚的伊西多所说的,一匹骏马要有‘较小的头,短而尖的耳朵,大眼睛,喷张的鼻翼,挺直的颈项,丰润的鬃毛和尾巴,圆而坚硬的蹄子。’假如我推论的那匹马不是马厩里最好的马,他们只会派马童出去找它,而不会由管理员亲自负起搜寻的任务。一个僧侣眼中的良马,必定就如伊西多所描述的一样,尤其——”他狡猾地笑了笑——“这个僧侣是念过一点书的圣本尼迪克特修士。”
“好吧。”我说,“但你又怎知道它叫布鲁纳勒斯呢?”
“愿圣灵敏锐你的心智,孩子!”我的导师大声说道,“它怎可能是别的名字呢?告诉你,即使是就要成为巴黎教区长的布立丹想要一匹马时,也会叫它布鲁纳勒斯的。” ※棒槌学堂&精校e书※
威廉就是这样:他不仅知道该如何阅读大自然伟大的诗章,也了解修士们怎样研读《圣经》,以及他们对整本《圣经》的想法。我们将会看到,在接下来的几天内,就会证明这是一项极有用的天赋。当时他的解释使我为自己的鲁钝感到羞惭,但今天我为自己曾参与其事感到与有荣焉,更为自己的洞察力庆幸。“真理”就和“善”一样,是本身的传播者。赞美我们的主耶稣基督,允许我揭示这件奇事。
但我得再说回正题了,因为我这个老僧在题外注解耽搁得太久了。
话说我们到达修道院大门时,院长就在门口,在他两旁各站了一个端着金水盆的见习僧。我们下马后,他先让威廉洗了手,然后便拥抱他,亲吻他,给他一个神圣的欢迎式。
“谢谢你,阿博。”威廉说,“非常高兴在贵院落脚。这里的壮丽,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我以天主之名,以及你所赐予我的荣耀,到此朝圣。但我也奉这片土地的君主之名——在我现在将要给你的信中有详细的说明——以他之名,我要感谢你的热忱欢迎。”
院长接过了印有皇家玉玺的信,回答说他的兄弟们已写信跟他说过威廉即将行抵此处(我骄傲地告诉自己,要让一个圣本尼迪克特教团的修道院院长感到意外,可不是那么容易的)。然后他叫管理员带我们到寄宿的房间去,又叫马夫把我们的骡子牵走。院长说等我们稍事歇息后,他再来探访我们。我们随着管理员走进修道院各幢建筑耸立在四周的中庭。
我必须再一次更详尽地说明修道院的地面区划。进了大门(这是外墙惟一的出入口),有一条两侧绿荫成趣的大道通往修道院礼拜堂。路的左边有一大片菜园,后来我获知,走过这片植物园,就是两幢包括澡堂、疗养所和植物标本室的建筑,沿着修道院弯曲的围墙而建。后侧,在礼拜堂左边,就是巍然的大教堂,和礼拜堂之间隔了一片墓园。礼拜堂朝北的门正对大教堂南边的塔楼,但最先映入访客眼帘的是西边塔楼;再向左望去,大教堂的墙垣陡然落下深渊,北边塔楼似乎有点倾斜般的突出。礼拜堂的右侧还有几幢建筑,都处于背风处:宿舍、院长住所,还有朝圣者招待所,也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走过一片美丽的花园,我们便到达招待所。还有农人区、马厩、工厂、榨油厂、谷仓窖以及见习僧的住处。这里规整平坦的地势,使得古时建造这处圣地的人,得以遵循完美的方位。由当时太阳的位置,我注意到礼拜堂的大门正对西方,因此唱诗班席位和祭坛是朝东的;早晨冉冉上升的旭日,可以直接唤醒宿舍里的僧侣和马厩里的牲畜。
我从未见过比这里更美、方位更适中的修道院,即使后来我曾到过的圣格尔、克鲁尼和丰特内,以及其他较大的修道院,它们的建筑也还比不上这里均衡的比例。这所修道院最大的特色,在于那间格外壮观、占地极广的大教堂。我对建筑虽没有什么深入的认识,却一眼就看出它比环绕在四周的那些房舍都要古老。或许最初建造时,它还有别的用途吧,后来的屋宇才又配合着它而设计,但这样一来这幢大教堂和礼拜堂的位置才会如此谐调。因为在所有的艺术中,建筑最勇于表达出宇宙和谐的秩序,使比例臻于完美。赞美我们的造物主,注定万物的命运,不管是它们的数量、重量或容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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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上午礼拜
威廉和院长有启发性的对话
管理员矮壮结实,外表虽显得粗俗但神情愉悦,满头白发但身子仍健朗,个子矮小但动作敏捷。他带引我们走到朝圣者招待所的房间去——或者我该说,他带引我们走到分配给威廉的房间。又向我允诺明天以前他会再为我腾出一间房来,因为我虽然还是个见习僧,却也是他们的客人,理应受到礼遇的。至于当晚,委屈我在那间房里宽阔的长壁龛里睡一夜,他已在上面铺了一层干净的稻草。
然后修道士们为我们送来了酒、乳酪、橄榄、面包和美味的葡萄干,便离开房间,让我们歇息。我们津津有味地吃了东西,又喝了点酒。我的导师并没有圣本尼迪克特修士的习惯,不喜欢默不作声地进食。关于这一点,他总是说些智慧之语,就仿佛有个僧侣在为我们解说圣徒的生活。
那天我免不了又向他问及那匹马的事。
“话说回来,”我说,“当你看见雪地上的脚印和树枝的证据时,你还不晓得有布鲁纳勒斯这匹马。那些痕迹可能是任何一匹马留下的,至少是和它同品种的马匹。所以,我们是不是得说,大自然的书本对我们所说的就只有精髓,就如许多杰出的神学者所教导的一样?”
“并不尽然,亲爱的阿德索。”我的导师回答道,“不错,那些痕迹对我表明了‘马’的存在,以及我可以在什么地方找到它。但在那个时刻那个地方的足迹,又使我得知至少有一匹马曾经过那里。因此我便介于‘马’的概念及‘一匹马’的认知之间了。而且,那些痕迹所给予我的,是独一无二的。我可以说当时我便处于痕迹的独特性和我的无知之间;我的无知所采取并相信的,就是一种普遍概念的形式。假如你隔着一段距离看一样东西,看不清它究竟是什么时,你会将它大致归为某一类。等你走近些,你便推断那是一匹牲畜,虽然你不知道那是一匹马还是一匹骡子。接着你又更靠近时,就能够肯定那是一匹马了,尽管你还不晓得它是布鲁纳勒斯或尼格尔。直到你到了一个适当的距离,才看出它是布鲁纳勒斯(或者,是那匹马而不是别的马匹,不管你断定它叫什么名字)。这时你对这个个体便完全明了了。
“所以一个钟头前我有了‘马’的概念,并不是因为我广博的思维,而是由于我的一点推论。直到我看见僧侣们牵引的那一匹马时,我智力的追求才得以满足。那时我才真地知道我的推理和事实极为接近,因此我用来想象一匹还未见过的马的念头,只不过是迹象,正如雪地上的蹄印是‘马’的迹象;当我们缺乏事实根据时,我们才会利用迹象,以及迹象中的迹象。”
我曾多次听他以十分怀疑的语气,谈及普遍的概念以及个别的物体;后来,我想他的这种倾向是缘于他同时是个英国人,又是一个圣方济格修士。但那天他没力气再去面对神学的争论了,所以我爬上壁龛,卷上一条毯子,沉沉睡去。
任何人走进房间里,都可能将我误认成一个包裹。快到上午礼拜时,院长来探访威廉,必然就有这样的误解;因此我才能在不为人注意的情况下,倾听了他们第一次的谈话。
阿博院长来了。他先为他的突然来到道歉,重复欢迎之意,又说他必须私下和威廉谈论一件非常严重的事。
他首先对他的客人帮忙找他走失的马匹致谢,并且问威廉对一匹他从未见过的牲畜怎么会那么了解。威廉轻描淡写地对他解释了他的推论。院长听了不免对他的精明赞美一番,他说威廉足智多谋的声誉果然是名不虚传。他说伐尔法修道院的院长写给他的信中,不只谈到威廉奉皇上之命的任务(嗣后几天他们将进一步讨论),也说到在英国及意大利,我的导师曾出任过几场审判的裁判官,他的洞察力及谦逊受到了一致的赞赏。 ※棒槌学堂&精校e书※
“我很高兴获悉在多起案件中你裁定被告是无辜的。”院长继续说道,“我相信,恶魔常现身世间,尤其是在这些可悲的日子里——”他不由自主地环顾四周,仿佛敌人就潜伏在这间房里,“但我也相信他是透过人的劣根性行动的。我知道他可以驱使受害者去做坏事,使得好人受到责怪,当好人蒙冤受罪时,恶魔便得逞了。通常裁判官为了表明他们的热心,总是不惜任何代价要被告招供,以为能找到替罪羔羊,好将审判结束,才是一个好裁判官……”
“一个裁判官也可能被恶魔驱使。”威廉说。
“确实有可能,”院长慎重地同意道,“因为谁也揣测不出上帝的设计,我对这些可敬的人更不敢有一丝怀疑。事实上,今天我正需要你的裁判。在这所修道院里出了一点事情,需要一个像你这么精明审慎的心智费神推敲,精明地去察觉,审慎地(必要的话)加以掩饰。假如有个牧羊人犯了错,就必须让他和其他的牧羊人隔离。但假如羊群已开始不信任牧羊人,那就很可悲了。”
威廉说:“我明白你的论点。”
基于我平日的观察,我已知道他如此迅速又礼貌地表明观点时,通常是隐瞒了他的不以为然或是迷惑不解。
“为了这个缘故,”院长又往下说,“我认为任何涉及牧羊人犯错的案件只能托付给像你这样的人;不仅可以判明善恶,也知道怎么做是合宜的,怎么做又不得当。我想,要你宣判罪刑,必然只有当……”
“……被告有下毒、戕害无辜,或其他我不敢说出口的犯罪行为……”
“……只有当恶魔的存在如此明显,”院长没有留意威廉的插嘴,继续往下说,“使得厚道的处置比罪行更加可耻之时,你才会判刑。”
“只有当一个人犯了极为严重的罪,”威廉解释道,“使我觉得确实必须对他处以世俗的刑罚时,我才会认为他是有罪的。”
院长一时有点迷惘:“为什么你坚持说犯罪行为,而不提及它们的恶魔因素呢?”
“因为要将前因后果说个明白是很困难的,我相信只有上帝可以裁判。一棵烧焦的树和引起它燃烧的闪电之间的关系,已很难建立。所以有时意欲探索因与果之间无尽的锁链,在我看来就有如想要建立一座可以碰到天空的高塔一样愚蠢。
“我们假定一个人被毒死了。这是个既成事实,面对着许多难以否认的迹象,我可能想象得到下毒的人。在这么简单的动机链条下,我的心智可以极有自信地活动。但我怎么能将这个链条弄得复杂,想象造成这项罪行的原因还有一个,不是出于人为的,而是恶魔?我并不是说那是不可能的:以你的马儿布鲁纳勒斯为例,在那些明显的迹象中恶魔也指示了他的路。但我为什么非得找寻这些证明不可呢?知道那个人的罪行为何,将他交给世俗的裁判,不也就够了吗?无论如何他的处罚将会是死亡,上帝原谅他。”
“可是我听说三年前在基尔肯尼一场审判中,某些人被控犯了可耻的罪行,罪人被指出之后,你并没有否认恶魔的干预。”
“但我也没有公开确认啊。不错,我是没有否认。我要对谁说明对恶魔阴谋的评断,尤其是——”他似乎颇为坚持地说道,“在那些促成宗教裁判的人们——主教、治安推事及社会大众,甚至是被告本身——都真心想要感觉恶魔存在的案件中?就那件案子说来,也许证明恶魔存在真正而且惟一的证据,就是当时每个人都急欲知道恶魔在作祟的渴望吧……”
“你的意思是说,”院长以忧虑的语气说,“在许多审判中,恶魔不只是在犯罪的内心活动中,说不定也活跃在裁判中吗?”
“我能够说这种话吗?”威廉问,我注意到他这个模棱的问题使得院长无法肯定他是否能够回答,因此他的静默使威廉得以乘势转变话题,“不过这些毕竟是遥远的事了。我已放弃了那高贵的活动,以前我之所以承担重任,只是因为天主希望……”
“毫无疑问。”院长同意道。 ※棒槌学堂&精校e书※
“……现在,”威廉又说,“我还有别的疑问。我希望听听你困扰的事情,如果你愿意对我说明的话。”
我觉得院长早就巴不得结束讨论,回头谈他的难题了。他谨慎地选择用字,开始说着几天前所发生的一件不寻常的事,以及它怎么使僧侣们感到困扰不安。他说,他之所以对威廉谈及这件事,是因为威廉对人的心灵及恶魔的诡计都有深入的了解,他希望他的客人肯奉献出一点宝贵的时间,为这谜一样的事件带来一线曙光。事情是这样的:奥特朗托的阿德尔莫修士,虽然年纪还很轻,却已以善于为书籍做装饰而享有盛名。他正着力于以最美丽的图案装饰图书馆手稿的工作时,一天早上一个牧羊人却在大教堂下方的悬崖底部发现了他的尸体。由于前一晚晚祷时,别的僧侣还看见过他,但晨祷之时他便没有再参与,他很可能是在夜晚最黑暗的时刻落下山崖的。那一晚有一场暴风雪,在猛烈的南风吹袭下,纷飞的雪片利如刀刃,就像是冰雹一样。尸体被掩埋在峭壁下的冰雪中,被沿路撞击的岩石撕扯得惨不忍睹。可怜的、脆弱的必死之躯啊,真是天可怜见。由于尸体向下坠落时弄得伤痕累累,要决定它跌落的地点并不容易,但显然是由面对深渊那座三层高的塔楼上其中的一扇窗口跌下去的。
威廉问:“你们把那个可怜人埋在哪里呢?”
“自然是在墓园里了。”院长回答,“也许你注意到了,就在礼拜堂北面,大教堂和菜园之间。”
“我明白了。”威廉说,“我想你的难题是这样的吧,假如那个不幸的年轻人是自杀的,第二天你就会发现有一扇窗子是敞开的,然而你却发现窗子都关得好好的,下面也没有水的迹象。”
我说过,院长往往是镇定自持,深藏不露的。但阿博院长闻言却大吃一惊,失去了像他那么威严的人所应具有的仪态:“谁告诉你的?”
“你告诉我的呀。”威廉说,“假如窗子是开的,你立刻就会以为他是自己由窗口跳下的。由外面看来,我知道那些窗子是不透明的大玻璃窗,而在那样大的一幢建筑上,玻璃窗通常不会开在常人的高度能及之处;因此就算有一扇窗子开着,那个不幸的人也不可能是倚向窗口失去平衡才跌落的。所以惟有自杀是可以臆测的解释。这样一来,你就不会允许他被埋在神圣的土地上。
“但既然你为他举行了基督徒的葬礼,窗子必定都是关着的。窗子既是关闭的——因为我从未听说过死人会爬出深渊,将他犯罪的证据揩去,即使是在巫术的审判中亦然——那么很显然地自杀的推测便不能成立,相反地,是被凡人的手或恶魔的力量所取代。
“你想不透的是,谁能够——先不说将他推入深壑吧——将他举高到窗台处;由于一股邪恶的力量,不管它是自然还是超自然的,已侵入了修道院。所以你感到很苦恼。”
“对极了……”院长说,不知道他是确认威廉的推断,或是钦佩地接受威廉的理论,“可是你怎么晓得窗子下面没有水呢?”
“因为你跟我说当晚刮南风,雪水不可能打到朝东开的窗子上。”
“看来他们对你的夸赞绝非溢美之词。”院长称赞道,“你说得对,窗子下是没有水的,现在我总算知道是为什么了。正如你所说的,你也明白我的忧虑了。假如我的一名僧侣被自杀的罪行污染了灵魂,就已经够严重的,但我有理由相信是另一个僧侣以同样可怕的罪恶污染了他自己。如果就是这样……”
“为什么你要说是一名僧侣呢?修道院里还有许多别的人啊;马夫,牧羊人,仆人……”
“确切地说,本修道院小而富有。”院长颇为自傲地说,“共有一百五十名仆人服侍六十名僧侣。可是这件事是在大教堂里发生的。或许你已经知道了,那里的一楼虽是厨房和餐厅,二楼和三楼却是写字间和图书室。吃过晚餐后,大教堂就上锁了,我们还严格规定了禁止任何人再进去。”他猜测到威廉的下一个问题,虽然有点不情愿,却又立刻加了一句,“自然,也包括僧侣在内,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我坚决否定——坚决,你明白吧——一个仆人胆敢在夜晚溜进那里面去的可能性。”他的眼底有一抹挑衅的笑,如火花或流星般一闪即逝,“不妨说他们很害怕吧,你知道……有时候对思想简单的人下命令,必须再加上一个威胁,告诫不服从者可能会遭到不测,以超自然力来加以强调。相反地,一个僧侣……”
“我了解。”
“而且,一个僧侣还会有别的原因冒险进入禁地,我指的是……合理的原因,即使违背了规则……”
威廉注意到院长的不安,便提出了一个问题;他可能是打算改变一下话题,结果却使院长更加不安。
“说到谋杀的可能,你刚才说‘如果就是这样”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那样说过吗?哦,谋杀必然是有动机的,不管那动机多么乖僻错误。想到一个僧侣竟然会有那么邪恶的理由杀害他的同伴,我便觉得不寒而栗。就是这样了。”
“没有别的了吗?”
“我能够告诉你的都已经说了。”
“你是说,有些事情你不能告诉我吗?”
“别这么说,威廉兄弟,威廉兄弟。”院长强调了两次“兄弟”。
威廉蓦地涨红了脸,说道:“愿这位兄弟归于永恒。”
“谢谢你。”院长说。
哦,天主上帝,当时他们两人所说的话真是神秘极了,一个忧心忡忡,一个又被好奇心所驱使。因为,我虽年轻谦逊,只是一个刚接触上帝神职者圣事的见习僧,却也明白院长还知道某些事,却碍于保证过守秘因而不能说出口。他一定亲耳听某人说出过罪恶的细节,和阿德尔莫悲惨的死有所关联的。也许就为了这个原因,他央求威廉修士揭示他自己所怀疑的一个秘密,虽然他不能向任何人揭示——他希望我的导师以高明的知识,将他自己基于仁慈的法则不得不加以掩饰的事实揭露。
“好吧。”威廉说,“我可以向修士们问话吗?”
“可以的。”
“我可以在修道院里自由出入吗?”
“我允许你拥有这个权力。”
“你会在修道士面前公开派给我这个任务吗?”
“就在今晚。”※棒槌学堂&精校e书※
“不过,在修道士们知道你赋予我的使命之前,今天就要开始了。再说,我本来就很想参观贵院的图书馆,基督教国度每一所修道院对那里都赞誉有加呢。”
院长霍地站起身,一脸紧张的神色:“我说过,你可以在整幢修道院里自由行动,可是就只有大教堂顶楼的图书室不能去。”
“为什么?”
“我早该向你解释,但我以为你晓得的。我们的图书室,和别处修道院的并不一样……”
“我知道那里的藏书比教会其他的任何一所图书馆都要丰富。我知道不管是博比奥、庞波萨,克鲁尼或弗勒里的图书馆,和贵院的相比,就如同小巫见大巫。我知道一百多年前诺瓦利萨引以为傲的六千本古籍抄本根本不能和贵院相比,说不定有很多现在就收藏在这里。我知道惟有贵院能够对抗巴格达的三十六所图书馆,对抗阿尔卡米的一万本古籍,贵院的《圣经》典籍绝对不输于开罗引以为傲的两千四百本《可兰经》。多年前异教徒宣称的黎波里图书馆拥有六百万本藏书,并有八万个注释者,两百个抄写员常驻在馆内,但贵院的藏书足可与之相提并论。”
“赞美天主,你说的一点都不错。”
“我知道你们这里有许多修士来自世界各地的其他修道院。有些人只在这里住一阵子,抄写别处所没有的手稿,再将它们带回自己的修道院去,同时他们也会带来其他珍贵的手稿作为交换,让你们抄录下来,使贵院的宝藏与日俱增;另一些人会在这里待上很长的一段时间,偶尔也有人一直住到老死,因为他们只有在这里才找得到和他们的研究有关的书籍。因此贵院的僧侣有来自日耳曼、达卡、西班牙,也有来自法兰西和希腊的。我知道很多年以前,菲德烈大帝曾要求贵院为他编纂一册梅尔林预言的书籍,然后再将它译成阿拉伯文,作为送给埃及苏丹的礼物。最后,我知道在这个可悲的时代中,像穆尔巴赫这样享有盛名的修道院已经没有半个抄写员了,在圣格尔只剩下几个还知道如何编写的僧侣,而在市自治体和同业公会中,在大学里做的都是凡人,只有贵院的地位仍逐日提高,声誉日隆……”
“……我们的地位,”院长深思地接口道,“在工作和祈祷的双重努力下日益提高,全世界人渐渐知晓我们这里是知识的宝库,我们拯救可能因面临失火、战乱和地震的威胁而消失的古代典籍,鼓励新作,增加旧典……哦,你也知道的,我们现在处于非常黑暗的时代。我蜕颜告诉你,才不过几年前,维也纳会议重申每一个修士都有担任神职的义务……两百年前庄严神圣的修道院,现在有多少家成了怠惰者的避难所?圣方济格修会的力量仍然存在,但城市的腐臭侵蚀我们的圣地,上帝的子民现在倾向商业和党派之争;在那片居留地上,圣灵已找不到安身之处,他们不只说着粗鄙的话,而且还以这种语言写作,(对于凡人还能期盼什么呢?)虽然这些典籍绝不会流入我们的墙垣内——它们无可避免地成为煽动异端的工具!由于人类的罪恶,整个世界已处在深渊的边缘,岌岌可危。明天,正如洪诺留斯(译注:西罗马帝国皇帝,384-423)所言,人们的身躯将会比我们现在的小,正如我们的躯体小于以前的人。假如说上帝已赋予我们神职者一项任务,那就是要我们保存、传颂祖先托付给我们的智慧宝藏,借此带引人们脱离深渊。世界肇始之始,尘世的政府是在东方,天神命令他们该随着愈来愈近的行进时间逐渐移向西方,在世界末日即将来临之际警告我们,因为事物的进程已濒于宇宙的极限。但是在千年至福到达之前,在最后的胜利之前,我们必须保卫基督教世界的宝藏,以及上帝的话;那是他亲口告诉先知和使徒的,祖先们只字不改地转述。经院一直试着为这些话加注解;即使是在今天,被骄傲、嫉妒和愚行的毒蛇所盘据的经院。在这个黄昏时期,我们仍是高踞在地平线之上的火把及亮光,只要这些墙垣不倒塌,我们都将是上帝诺言的保护者。”
“阿门。”威廉以虔诚的语气说,“但是这和我不能到图书馆去参观的事又有什么关联呢?”
“是这样的,威廉兄弟,”院长说,“为了完成使得这里的藏书更加丰富的神圣使命——”他由房间的窗户向外望着耸立在礼拜堂旁边的大教堂,点了点头,“几个世纪以来,虔敬的人不辞辛苦地遵守铁的纪律工作着。图书馆的设计就像是个迷宫,经过这么多世纪了,还是没有人摸得清楚,修士们也都不知道。只有图书管理员由前任的管理员那里获知这个秘密,而他在世之时,会把这秘密传给助理管理员,以免他在猝死的情况下把这个秘密也一起带走。他们个人对这秘密可是守口如瓶,绝不泄露的。也只有图书管理员有权在那个书籍的迷宫中走动,知道可以在哪里找到书籍,又该将它们放回何处,书本的保存也是由他一个人负责的。其他的僧侣都在写字间工作,也知道图书馆的藏书名单。
“但光是一张书名是很有限的凭据;只有管理员可以由书籍的排列,由它们的难易程度,知道书里包含了什么内容。只有他能决定如何、何时以及该不该把书借给请求借书的修士;有时他会先和我商量。因为并非所有的真理都适合告诉每一个人,一颗虔诚的心灵也不一定能辨认出所有的虚妄;再者,在写字间工作的僧侣都是为了实践一项任务,所以必须阅读特定的书籍,而不是追求他们每一项愚蠢的好奇,不管是出于知识的需求,或是自尊或是恶魔的诱惑。”
“这么说来,图书馆里也有内容虚妄的书籍了……”
“恶魔是存在的,因为他们是上帝计划的一部分,在这些恶魔可稀的特征中,也显示了造物主的力量。根据上帝的计划,巫师的著作,犹太的秘法,异教诗人的寓言,异教徒的谎言等等,也都存在的。建立修道院,以及将它维持了几个世纪的人,都坚信即使是在虚妄的书中,只要是对贤明的读者而言,也仍会闪耀着神的智慧之光。因此,图书馆内也有这种种藏书。但就为了这个缘故,你明白,它更不能随便就对任何人开放了。而且,”院长仿佛为最后那句不无语病的话感到歉疚,又说道,“书是很脆弱的东西,时间会使它腐朽,老鼠会啃啮它,地、水、火、风四行会腐蚀它,笨拙的手也会侵害它。假如几百年来每个人都可随意翻阅我们的古籍,恐怕这些书本大部分都已不存在了。因此图书管理员保护书籍,不仅不随便借人,还要防范天灾。他要奉献出一生恪尽职守,死后却默默无名。”
“因此除了正、副管理员以外,就没有人可以到大教堂的顶楼去喽……”
院长笑了笑:“没有人应该去、可以去,就算他希望,也没有人会成功的。图书馆的藏书多不可测,又有内容虚妄的书籍可能欺人,本身就构成了防御。它是个精神的迷宫,也是个现世的迷宫,你也许进得去就出不来了。我说了这么多,只希望你能遵守修道院的规则。”
“但你并未排除阿德尔莫或许是从图书室的一扇窗口跌落到山崖下的可能性吧。假如我不能去看可能是造成他死亡的最初地点,叫我怎么推敲他的死呢?”
“威廉兄弟,”院长以抚慰的语气说,“一个从未看过我的马匹布鲁纳勒斯,便能详尽地将它描述出来,几乎一无所知便能叙述阿德尔莫之死的人,想象他没有去过的地方,又会有什么困难呢?”
威廉弯身鞠躬:“你虽然严厉却也很明智。我遵照你的意思就是了。”
“如果我很明智,那是因为我知道该怎么严厉。”院长回答。
“还有一件事,”威廉问道,“乌伯蒂诺呢?”
“他在这儿,他正在等你,你会在礼拜堂找到他。”
“什么时候?”※棒槌学堂&精校e书※
“随时!”院长面带笑容说,“你一定知道,他虽是个博学多闻的人,却不怎么喜欢图书馆。他认为那是俗世的诱惑物……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礼拜堂里,沉思,祈祷……”
“他老了吗?”威廉犹豫地问。
“你有多久没见他了?”
“很多年了。”
“他很虚弱,和世事已相隔遥远。他六十八岁了,但我相信他仍拥有年轻时的精神。”
“我立刻就去找他。谢谢你。”
院长问他愿不愿意在第六时祷告后和修道院里的人一起吃午餐。威廉说他刚刚才吃过,而且吃得很饱,所以他觉得还是立刻去见乌伯蒂诺比较好。院长便告辞离去。
他刚踏出房门,中庭里便传来了一声悲惨的叫声,好像有什么人受了伤似的,接着更有其他同样伤痛的叫声也回应着它。
威廉困惑地问:“那是什么呀?”
院长笑着回答:“没什么。每年这个时候他们都要杀猪的,那是养猪人的工作。你对这事应该不会感兴趣吧。”
他走了出去,却做了一件事,伤害了他是个智者的名声。因为第二天早上……但暂时遏止住你的不耐烦以及我的饶舌吧。因为我现在正在叙述的这一天入夜之前,又发生了许多不得不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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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六时祷告
阿德索赞赏礼拜堂大门,威廉再度与卡萨尔的乌伯蒂诺会晤
礼拜堂比不上后来我在斯特拉斯堡、恰翠斯、班贝格和巴黎所看到的教堂那么庄严堂皇。事实上,它和我在意大利别的地方所见过的礼拜堂没有什么两样,并无高耸入天堂的想望,坚固地建立在地面上,往往占地宽广却相当低矮。但这幢礼拜堂底层围了一圈城垛,就像是个堡垒,在这一层上面又加盖了一楼,不太像是一般礼拜堂的塔楼,上覆涂了松脂的屋顶,楼本身还开了几扇简朴的窗子。这是一幢坚固的修道院礼拜堂,和我们的祖先在普罗旺斯和朗格多克所建的一样,和现代大胆及细纹装饰的风格大相径庭;我知道最近还流行在唱诗班席位上方,建一个耸向天堂的小尖塔。
入口两侧各立一根笔直而毫无修饰的列柱,乍看之下,中间似乎有一条大拱路,但由列柱开始却有两个斜间,形成复式拱路,往里瞧像通向一个无底洞,直到门口。两侧又有拱基,中央有一根雕刻了花纹的梁柱,将门口一分为二,由两扇嵌了金属的橡木门把关。在那个时刻,阳光几乎直射到屋顶,光线斜斜落到表面,但门拱与门楣之间却被阴影遮蔽了;因此由两根列柱之间走过后,我们猝然置身于拱形屋顶下,两排较小的柱子规则地排列,使人有走进森林一般的错觉。等我们的眼睛适应了幽暗之后,美丽的石雕立刻吸引了我们的目光,使我瞠目结舌,想象力为之驰骋,至今仍觉得难以用言词形容。
我看见天空上有一个宝座,宝座上坐了一个人。那人的脸严肃而平静,大而明亮的眼睛凝望着已走到终点的世俗人类;高贵的头发和胡须围着那张脸,像河水般流到胸前,对称地分成两部分。他头上的皇冠镶了璀璨的珠宝,身上的紫袍缀有金、银线织就的镶边和花边,膝盖上方打了络褶。放在膝上的左手拿了一本书,右手举向上,像是祝福,也像是告诫——我分不出来。一个镶嵌了十字架、缀有花饰的光环,发出柔和的光辉,照亮了他的脸,一条闪光的翡翠彩虹环绕在宝座四周。在宝座之前,那个人的脚下,是一大片亮闪闪的水晶,而在宝座旁边及上方,我看见四个可怕的造像——望着他们使我感到敬畏,但他们对宝座上的人却无比的温顺和亲爱,不停地吟唱赞颂的诗篇。
或许不能说他们都长得很“可怕”,因为在我左方(也就是在宝座右侧),拿着一本书的那个人,看起来既英俊又和善。但在另一方却有一只骇人的老鹰,浑身厚毛如同铁甲,两只利爪之间各抓了一本书,它们的身体转离了宝座,但头部却朝向在位者,仿佛在一种强烈的冲动下,肩膀和颈部都猛然扭曲,侧腹的肌肉紧绷,四肢犹如垂死的动物,嘴巴大张,蛇般的尾巴卷成一团不住地扭动,最后,上方还有火焰般的舌头。两头恶魔都长了翅膀,头部都圈有光环;尽管外表狰狞可怖,它们却不是地狱的生物,而是来自天堂。它们之所以显得可怕,是因为它们都高声吼叫,礼赞判决生者和死者的上帝。
在宝座周围,四个造像旁边和在位者的脚下,透过那片透明的水晶海看去,三角形的山墙结构仿佛充满了眼前的空间,底部是七加七,接着是三加三,然后是二加二,排列在大宝座的两侧,一共是二十四个小宝座,上面坐了二十四个穿白袍、戴金冠的老人。有些人手中抱着琵琶,有一个拿着一瓶香水,只有一个人在弹奏乐器,其他人都沉醉其中,面对在位者,唱着颂歌。他们的四肢也和那些生物一样绞扭,所以每个人都看得到在位者,然而并不是以狂野的姿态,而是在一种陶醉的舞姿中——大卫在方舟之前必然也跳着这样的舞——因此不管他们的瞳孔落在什么地方,违反控制身体状态的法则,仍然发出同样的光芒。哦,这样的狂放和冲动是多么的和谐!他们姿态是那么不自然,却又极其优雅,以肢体的神秘语言解脱了肉体的重担,已知的事物注入了新的实体,似乎有一阵狂风吹向这神圣的一群,带给他们生命的气息,喜悦的狂乱,使得美丽的颂歌由声音变成了影像。
圣灵栖息在他们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他们的脸庞因启示而发光,眼睛也因热情而闪亮,脸颊为爱而涨红,瞳孔散发出喜悦。
这个因突然的欢愉而惊愕,那个又兴奋得手舞足蹈,有些人因喜不自胜而变形,有些人在喜乐中返老还童了。他们全都高声赞颂,身披长袍,四肢绷紧扭曲,唱着一首新的颂歌,分开的唇绽出一个微笑。在这些老人们的脚下,还有他们及王座的上方,对称排列;因为这个画家的技巧使得他们两两相对,比例匀称,使得他们在千变万化中仍显得和谐一致,在统一之中仍显得独特,在奇妙的调和中有种甜美的色调,彼此的相异中却又有音韵协调的奇迹。他们就像是一组筝弦,透过内在深沉的力量,达到一致的认同,由单一的乐音组成乐曲,同中求变,变中求同,那是天上和人间的法则结合下,成就的乐章(束缚和安宁、爱、美德、政体、权力、秩序、起源、生命、光芒、荣耀、物种,及形体的连结)。在那种种相称的形体中,闪耀着无数光彩的特质——那里,所有的鲜花、绿叶、藤蔓和树丛都相互纠缠,人间和天堂花园里所有的花草,紫罗兰、百里香、縻香草、百合、水蜡、水仙、芋、锦葵、没药和凤仙,争奇斗艳。 ※棒槌学堂&精校e书※
但是当我的心灵沉迷在这尘世之美与超自然之庄严所造成的和谐,正要爆发喜悦的圣歌时,我的眼眸由老人脚下盛开的玫瑰转向礼拜堂中央大柱上的形体。那是三对交叉排列的猛狮,状似弓形,每一头狮子的后脚都立在地上,前脚搭在同伴的背上,鬃毛纠结,嘴巴大张,似在高声怒吼,被一圈卷须束缚在列柱上。
我猜不透这些形象所要表达的故事。在柱子的两侧有两个人形,和柱子一样高,另外有两个和他们一模一样的人形立在拱基上,和他们相对,形成两扇橡木门的侧柱。由他们随身携带的工具看来,我认出了彼得和保罗,耶利米和以赛亚;他们举高修长而黝黑的手,仿佛也是跳舞般地扭着身子,手指像羽翼般张开,被风刮起的头发和胡子犹如翅膀,长袍的皱褶随着舞动的腿掀着波浪,和狮子相对,但却和狮子一样兴奋。我着迷地自那舞动的肢体和肌肉移开了视线,看见在门旁深邃的拱道上,较小的列柱之间,装饰的斜间上雕刻精美,每根柱子上也都绘有奇花异草,分枝伸向复式拱道圆形的屋顶。其他的图像相当可怖,只因为它们具有比喻或寓言的力量,或传达了道德的训诫,才会被描绘出来。我看见一个耽于肉欲的女人,全身一丝不挂,丑陋的癞蛤蟆啃啮她的肉,大蛇吸吮她的血;旁边有一个半人半兽的森林之神,大腹便便,狮子般的脚上覆有刚硬的毛,扯着喉咙怒吼、诅咒。我看见一个守财奴,僵硬地死在床上,成为一群恶魔的牺牲品,有一个魔鬼化为婴儿的样子由死人的灵魂分裂而出(啊,再也不可能得到永生了);我看见一个骄傲的人,被一个魔鬼趴在他肩上,剑着他的眼睛,有两个暴食者在徒手搏斗中撕扯着彼此。还有其他的生物,羊头狮皮,豹的下颌,被拘禁在烈焰森林中的囚犯,我几乎感觉得到他们逐渐焦萎的气息。在他们的四周,在他们的头上和脚下,还有更多的肢体和脸和他们混在一起: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紧揪着彼此的头发,两条毒蛇咬着其中一人的眼珠子,一个狞笑的男人用带钩的手割开一条九头蛇的咽喉。还有撒旦动物寓言集里所有的动物,聚集在一个宗教法院里,面对着宝座,包括半人神、双性动物、六指怪兽、女妖、马头鱼尾怪兽、蛇发女怪、马尾丑女、梦魔、人身牛头怪、山猫、豹、狮头羊身蛇尾的吐火怪兽、犬头人、鳄鱼、长毛的蟒蛇、长角的毒蛇、乌龟、鹜蛇、背上长有利齿的双头怪物、土海獭、猴子、乌鸦、长有锯齿状长角的疯狗、青蛙、半狮半人怪、秃鹰、黄鼠狼、龙、戴胜鸟、猫头鹰、蝎子、双头蛇、绿晰蝎、蜻鱼、章鱼、海鳗和玳瑁。这属于冥府的一群聚集在一起,仿佛是被废弃的荒地和黑暗森林,处于在位者的幻影中,面对着最后会将生者和死者分开的他。眼前的景象使我感到愕然,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一个友善的地方,或是在一个最后审判的深谷。我惊恐万分,几乎忍不住泪水,我仿佛听到那个声音,(或许我真的听到了?)看见那些景象。那时我还只是个年轻的见习僧,初次阅读神圣的典籍,以及我在梅勒克修道院沉思的夜晚,还有我虚弱生病时错乱的状态中,我听到一个如喇叭般响亮的声音说道:“把你现在所看见的写进一本书里吧。”(这也是我正在做的)。
我看见七支金烛台,在这些烛台中间站着上帝之子,他的胸前系着金带子,他的头发像最纯的羊毛一样白,目光熊熊如火焰,双脚像是最好的铜铸成的,仿佛在火炉中锻铸过。他的声音如同流水声,右手握了七颗星星,嘴上含了一把双刃利剑。我看见天堂开了一扇门,坐在宝座上的他,在我看来就像是一颗碧玉或玛瑙,宝座四周围了一道彩虹,宝座本身更发出了闪电和雷鸣。在位者手中握了一把镰刀,喊道:“挥动镰刀,收割吧,因为收割的时候到了;因为大地的收获已经成熟了。”
他坐在云端上,对着大地挥动镰刀;大地收割了。
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那幻象正是在说着修道院里所发生的事,说着我们从院长谨慎的口中所获悉的事——接下来的几天,我不知有多少次回到礼拜堂的门口沉思默想,确信我正在经历着它所叙述的事件,我知道我们从老远来到了这个修道院,就是为了目睹一次天国的大屠杀。
我仿佛被寒冬冰冷的雨水打湿了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我又听到了另一个声音,但这回却是由我身后传来,而且是个不同的声音,因为它是响自地面,而不是我的幻象。事实上,这声音粉碎了幻影,因为威廉(我又一次意识到他的存在)也迷失在冥想中。一听到这个声音,我们两人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去。
站在我们后面的人显然是个僧侣,虽然他的僧服破旧肮脏,使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流浪汉,他的面容和我刚才在柱头上看到的恶魔也不差多少。我并不像我的许多修士兄弟们,这一辈子从未被魔鬼骚扰过;但假如有一天他要在我面前现形,尽管他化为人形,神灵仍制止他完全将本性隐藏起来,我相信他所幻化出来的外表,必然就像此刻和我们说话的这个僧人。他的没有头发,并非为了潜行苦修才把头发剃掉的,而是因以前某种黏性湿疹的病后留下的结果;他的额头极低,想来他若是有头发的话,必然会和眉头杂在一起(他的眉毛又粗又乱);眼睛圆睁,小小的瞳孔移动不定,我看不出他的目光是无意的还是恶毒的:也许两者都有,交替不明。那鼻子实在称不上是鼻子,只是两眼之间的一根骨头,刚刚自脸上隆起,便立刻又沉下,变成了两个黑洞,宽大的鼻孔里露出了黑毛。被一道疤痕连接到鼻子下方的嘴巴,又大又丑,略向右歪,上唇的中间没有凹陷,下唇丰厚突出,不规则的黑牙如狗齿一般锐利。
那人露出微笑(至少我这么认为),举起一根指头,好像告诫似的,说道:“裴尼坦吉特!注意来自未来的飞龙咬啮你的灵魂啊!死亡是未知数!祈祷圣彼得来解放我们所有的罪吧!哈哈,相信主耶稣基督吧!死亡在前面等着我,随时想揪住我的脚跟。但是萨尔瓦托并不愚蠢!来祈祷吧。其他的都不值得费神。阿门。对吧?”
随着这故事的发展,我必须再记述这个人所说的话。我要坦白承认这是一件困难的工作,因为到现在我还是搞不清楚他所说的是哪一种语言。那不是守旧的僧侣表明意见时所用的拉丁文,也不是当地的方言,或我所曾听过的粗鄙的话语。不过他说话的态度给了我一点概念,所以我现在把第一次听到他所说的话记录下来(就我所记得的)。后来我获悉他的探险生活,以及他曾住过许多地方,却没有在其中一处落脚生根的事实,才晓得萨尔瓦托使用各种语言掺杂在一起说话,而不是一种特定的语言。或者我说,他用他所说过的各种话为自己发明了一种语言——人类所说的是亚当的语言,自世界的起源至巴别塔众口皆同;古巴比伦想要建立与天齐高的塔,上帝为他们的狂妄而责罚他们,使得每个人各操不同的语言,彼此不相了解,以致不能完成该塔——我觉得他的话大概就是其中的一种,不但难以达意,反而令人更加困惑。说起来,萨尔瓦托的话实在称不上是一种语言,因为不管是哪一种语言都是有规则可循的:人们总不能说到“狗”时,一会儿称之为“狗””一会儿又称之为“猫”吧?或者这些人们并未一致认定意义的话语。然而,不管怎么听,我就是不懂萨尔瓦托在说些什么,别人也一样听不懂。我只知道他使用各种语言,但却没有一种说得正确的。后来我也注意到他在提及一件事时可能先用拉丁语,再用普罗旺斯语。而且他实在缺乏发现的天才,所用都是些现成的句子,根据现况及他所要说的事,说出他以前某个时候所听过的话。举例而言,当他要说食物时,他只会用以前和他一起吃过那种东西的人所说过的话语,而他表达喜悦所用的句子,便是某一天和他经历过同样喜悦的人曾发出的欢呼。说起来,他的言论就和他的脸一样,是由别人脸上的一部分一部分拼凑起来的,或者是像我所见过的圣物箱(如果我可以将恶魔之物与神圣之物相提并论),由许多圣物的碎片构造而成。在我初次见到他的那一刻,由于他的脸和说话的方式,我觉得萨尔瓦托和刚才在柱头所看到的半人半兽怪物,简直就相去不远了。后来我才明了他很可能平易善良,而且幽默滑稽。后来……但我们还是顺序往下说吧。他一说完话,我的主人便极为好奇地向他发问。
“你为什么说裴尼坦吉特呢?”他问道。
萨尔瓦托鞠了个躬,回答道:“耶稣冒生命的危险,人们应该忏悔赎罪呀。对吧?”
威廉严厉地望了他一眼:“你是不是从麦诺瑞特的一所修道院来的?”
“我不明白。”※棒槌学堂&精校e书※
“我问你是不是圣方济格修会的修士;我问你是不是知道所谓的假使徒……”
萨尔瓦托被太阳晒黑的那张丑脸变成了灰白。他深深鞠了个躬,咕哝了几句,虔诚地说祝福他自己,然后便溜开了,不时还回头注视我们。
我问威廉:“你刚才问他什么呢?”
他沉思了一会儿:“那不重要,待会儿我再告诉你。现在我们进去吧。我要去找乌伯蒂诺。”
那时第六时祷告刚结束,淡淡的阳光已略微西斜,透过几扇窄窗照进礼拜堂内部。一抹光线漫过大祭坛前面,使得祭坛发出金色的光辉,但本堂两侧却比较幽暗。
靠近祭坛的左方,有一根较细的柱子,上面放置了一尊圣母玛利亚的雕像,雕刻的手法有现代风格。圣母脸上挂了一个飘忽的笑,腹部微微鼓出,穿着一件漂亮的挂纱,怀中抱着圣婴。在圣母像下面,有个穿着僧服的男人跪在那里祈祷。
我们走上前去。那个男人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便抬起了头。
他已上了年纪,秃头,一张脸干干净净的,淡蓝色的大眼睛,嘴唇薄而红润,皮肤白誓,脸颊枯瘦,就像是泡过牛奶的木乃伊。
他的双手也很白,手指尖细修长。他就像是个早夭的少女。他先是迷惘地看了我们一眼,仿佛我们扰乱了他的冥想;然后他的脸便洋溢着喜悦的光芒。
“威廉!”他叫道,“我最亲爱的兄弟!”他费力地站起身,走向我的导师,拥抱他,并亲吻他,“威廉!”他又叫了一声,眼睛被泪水濡湿了,“好久不见了!但我还是认得出你!过了这么久,经过了许多变故,还有天主给我们的许多考验!”他激动地啜泣。
威廉回抱他,显然深受感动。站在我们眼前的,就是卡萨尔的乌伯蒂诺。
在我到意大利来之前,我就已听过不少有关于他的传说,等我在皇宫里,时常和圣方济格教会的修士们聚在一起,便听说了更多他的事迹。有个人告诉我,几年前才过世的当代最伟大的诗人,佛罗伦萨的但丁·艾里吉利曾写过一首诗(由于那是用粗俗的托斯卡纳语写的,所以我看不懂),其中有好几节是由乌伯蒂诺所写的韵文改写成的。这个名人的长处还不止是这一项。为了让读者诸君更了解这次会晤的重要性,我必须试着重述那些年的种种事件;那是我待在意大利中部的那小段时间内所知,以及这一路上由威廉和各修道院院长的许多谈话中听来的。
我试着就我所了解的把这些事说出来,虽然我不敢说自己的解释能够很得当。梅勒克的导师们常对我说,一个北方的人想要对意大利的宗教和政治变迁有明晰的概念,实在是非常困难的。
在意大利半岛上,圣职者的权力比其他国家都要大,财势也更为显赫,两百多年来使得世俗之人过着较贫穷的生活,于是他们便起而反对腐化的僧侣,甚至拒绝接受圣礼仪式。他们组织独立的团体,被封建地主、帝国、城市自治体所憎恨。
最后圣方济格出现了,传播安贫乐道的思想,又不和教会的训令相违背;经过他的努力,教会采行了较古老而严厉的教规,并将潜伏其中的分裂因素清除。接下来有一段温和而神圣的时期,但随着圣方济格修会的扩大,并吸引了最好的人才,它的力量变得太过强大,也插手了太多俗世的事务。许多圣方济格修士都想恢复修会早期的纯净,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因为我在修道院的那个时候,圣方济格修会的会员已超过三万名,遍布世界各地,但正因为如此,许多圣方济格修士都违反了修会所设立的规则,他们说,现在修会已和它最初设立时所要改革的那些教会机构一样腐败了;他们又说,这种情形在圣方济格还未过世之前便已如此,他的话和他的目标都被背叛了。那时有许多人重新发现了一本十二世纪初的著作,作者是个叫约钦姆的西斯特西亚教团僧侣,他天生就有预言的能力。事实上,他预见到新时代的来临,在这个新时代中,因为使徒们错误的行为而崩溃已久的基督教精神,将会再一次复生。他还说出了一些未来的事情,使人们确定他所说的就是圣方济格修会。因此许多圣方济格修士都很高兴,因为在十二世纪中期时,巴黎大学神学院的学者们都谴责约钦姆院长的教义。很显然的,他们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圣方济格修会(和圣多明俄修会)的势力变得太强大,修士们的学识也不可等闲视之;所以巴黎大学神学院的学者们想要诸异端之名将修会消灭。但这个阴谋并未付诸实行,真是教会之幸。紧接着托马斯·阿奎那和博纳文蒂的著作都问世了,那些当然不是什么异端。因此缘故,在巴黎也产生了一种概念的混乱,或者是有人为了他自己的目的,故意让它们混乱的。这便是异教施加在基督教徒身上的邪恶,使得观念变得迷乱不清,并诱使每个人变得以私利为重。当时我在修道院中所看见的(我将一一说出),使我想到宗教裁判官常会创造异端。他们不仅会想象本来并不存在的异端,而且还会激烈地压抑异教的腐化;由于他们过于激烈,许多人对他们产生反感,反而因此加入了异教。这确实是魔鬼所想出的一个圈子。上帝保佑我们。 ※棒槌学堂&精校e书※
但我要说的是约钦姆的异端(如果那算是异端)。在托斯卡纳有个圣方济格修士,波尔戈·圣多尼诺的杰拉德,一再重述约钦姆的预言,使人们对麦诺瑞特(也就是圣方济格修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于是他们之中便有一个教团兴起,支持旧教规,对抗已成为修道会长的博纳文蒂所改组的修会。
在十二世纪的最后三十年,里昂会议将圣方济格修会从想要废除它的敌人手中救出,允许它拥有必要的财产。但英格兰和苏格兰边界的某些僧侣却叛变了,因为他们相信教规的精神已被永远背弃;圣方济格修会必须一无所有,不管是修道士个人或是修道院或是修会。这些叛徒被判终身监禁。我并不觉得他们所宣扬的是违反福音的事,但世俗之物的拥有权一旦有了疑问,人们往往难以公正地下判断。据说许多年后,新的修道会长雷蒙德·哥佛列迪,在安科纳发现了这批囚犯,便将他们开释,说道:“这样的罪过使我们每个人和整个修会蒙羞。”这表示所谓异端的说法并不确实,同时教会中仍有许多道德高洁的人。
在这批被释放的囚犯中,有一个名叫安格鲁斯·克拉列努斯的人,后来遇见了一个来自普罗旺斯的僧侣皮埃尔·奥里埃,听他传述了约钦姆的预言。以后他又认识了卡萨尔的乌伯蒂诺,宗教的行动便以这种方式产生。在那个时代,一个最圣洁的隐士登上了教宗的宝座,穆隆的彼得,即位后成为克里斯蒂安五世;主教们都放心地拥戴他。
“一个圣人将会出现,”人们这么说,“他会遵循基督的教义,他所过的将是天使般的生活;腐败的僧侣们,你们可要发抖了。”
或许克里斯蒂安所过的生活太像天使了,不然就是他周围的高位神职太过腐败,再不就是他受不了皇帝和欧洲其他国王之间无歇无止的冲突所带来的压力;最后克里斯蒂安竟放弃宝座,又回头过起了隐士的生活。但是在他掌权不到一年的短暂期间内,主教们的希望都已实现。他们去找克里斯蒂安,一起建立了一个闻名的教团。另一方面,虽然教皇的任务是在罗马最有权势的枢机主教之间担任仲裁者,但有几个教皇——如一个叫科隆纳和一个叫奥西尼的——却暗中支持新的贫穷行动,对于有权有势,生活在富贵奢侈中的人而言,这实在是个很奇怪的选择。我一直想不通他们究竟只是为了自己的政治目的而利用主教呢,抑或他们觉得必须支持主教的倾向,才能认可他们俗世的生活。就我对意大利事物浅薄的了解看来,说不定这两个原因都有。但为了做个榜样,奥西尼主教任命乌伯蒂诺为礼拜堂的牧师。当时奥西尼已是一位最受敬重的枢机主教,却甘冒被指控为异端的危险。
在阿维尼翁时,他亲自保护乌伯蒂诺。
于是,一方面安格鲁斯和乌伯蒂诺根据教理传教,另一方面,单纯的大众们接受了他们的传教,并传到全国各地。这些提倡贫穷生活,被许多人认为具有危险性的修道士,便侵入了意大利。在这个时候,要区别和教会当局保持联系的主教,和住在修会外靠劳力度日,并未拥有任何财物的僧侣,并不是很容易的。
一般的民众现在称这些单纯过活的僧侣们为“佛拉谛斯黎”,和继承皮埃尔·奥里埃教义的“法兰西巴格德”并无不同。
克里斯蒂安五世弃位后,接任他的教皇是博尼费斯八世,他对主教及佛拉谛斯黎毫不纵容;在十三世纪的最后几年,他颁布了一项敕书,firma cautela,严词谴责圣方济格修会流浪各地的托钵僧,以及脱离修会生活,退休为隐士的主教。
博尼费斯八世去世后,主教们请求他的继任者允诺听任修会自行其是;在这些继任者中,包括克莱门特五世。我相信他们本来会成功的,但约翰二十二世的出现却使他们的希望为之破灭。
他在1316年当选为教皇后,便写信给西西里国王,要他把避难到西西里去的僧侣们全都逐出;接着约翰又将安格鲁斯·克拉列努斯和普罗旺斯的主教逮捕入狱。
事情的发展并不十分顺利,罗马教廷中有许多人起而反抗。
后来乌伯蒂诺和安格鲁斯设法取得脱离修会的许可,前者加入圣本尼迪克特教团,后者被克里斯蒂安教团所接纳。但约翰对那些继续过着自由生活的人却毫不容情,他把他们交付给宗教裁判所处刑,有许多人被指为异端,活活烧死。
不过,他明白要铲除威胁教会当局基础的佛拉谛斯黎杂草,必须谴责他们的信仰的基础观念。他们宣称基督和使徒们没有财产,不管是个人或共有的;教皇便斥责这个说法是异端。这是个令人惊异的做法,因为教皇并没有任何显明的理由可以指责基督贫穷的主张是邪恶的;才不过一年前,圣方济格修会在佩鲁贾的分会才证实了这个论调,教皇谴责这个信念,无可避免地也得谴责别的思想。正如我所说过的,在他和皇帝的对抗中,修会是个极大的逆流,这便是事实。因此在他的非难之后,许多对帝国或佩鲁贾都一无所知的佛拉谛斯黎修士都被焚烧而死。
我望着传奇人物乌伯蒂诺时,这一切思绪便在我脑海中翻腾。我的导师引介我,那个老人便伸出一只暖热的手抚摸我的面颊。那只手的碰触,使我蓦然领悟了有关这个圣徒的许多事;这些事有些是我听说的,有些是我在他的著作中读到的。我明了从他年轻时便在他体内燃烧的神秘之火,当时他虽还在巴黎读书,却摒弃了神学的思维,想象自己变成了忏悔的从良妓女;然后他和福利尼奥的圣安格拉交往,领悟了神秘生活的丰富和对十字架的崇仰;我也明白了何以他的院长有一天会为他传教的热切而惊慌,派他躲避到拉维纳去。
我端详着那张脸,脸上的五官甜美,一如和他交换过深奥精神思想的圣母。我想,在1311年维也纳会议,教皇敕令将反对主教的圣方济格修会院长免职,又命令主教必须在教会中过着平静的生活时,他的表情必然比现在严厉多了。这个反对教令的斗士并未接受这苛刻的妥协,为了一个独立的修会而奋斗,而这个修会以最严格的原则为基础。他虽奋勇对抗,后来却输掉了这场战争,因为在那些年,约翰二十二世拥护一项反对皮埃尔·奥里埃信徒(乌伯蒂诺也是其中一位)的改革运动,谴责纳尔榜和贝齐埃尔的僧侣。但乌伯蒂诺毫不犹豫地为他的故友和教皇对抗。
约翰被他的尊严所慑服,没有非难他(虽然他又宣告许多人犯了罪)。事实上,他还提供乌伯蒂诺一条自救之途,先劝告他,然后命令他进克鲁尼亚克修会。解除了武装而又极其脆弱的乌伯蒂诺,必然也有相当的手段,在罗马教廷中争取到保护者和同盟,后来他虽同意进入佛兰得的格姆布拉赫修道院,但我相信他根本没到那里去过,在奥西尼主教的旗帜下,留在阿维尼翁保卫圣方济格修会的主张。
一直到不久之前(我所听到的传言含混不清),他在教廷中的星辰陨灭了,他才不得不离开阿维尼翁。教皇又追诉这个坚强不屈的人为异端。然后据说他就此失去了踪影。那天下午,由威廉和院长的谈话中,我获悉他就躲藏在这所修道院里。现在我亲眼看见了他。
“威廉,”他说,“他们想要杀死我,你知道。我只有在黑夜中逃走。”
“谁想要杀死你?约翰吗?”
“不是。约翰从未喜欢过我,但他一直都很尊敬我。毕竟十年前他还提供我一条路途,使我避开一次审判;他命令我加入圣本尼迪克特教团,使我的敌人没有话说。他们不断地说着闲言闲语,嘲讽一个贫穷的斗士竟然进入一所富有的修会,受奥西尼主教庇荫的事实……威廉,你知道我鄙视这世间的物质啊!但惟有这样我才能留在阿维尼翁,支持我的兄弟。教皇不敢和奥西尼为敌,他绝不敢动我一根汗毛。三年前他还任命我为他的公使,去晋见阿拉贡国王。”
“那么是谁希望你死呢?”
“他们每一个人。罗马教廷。他们已先后两次想要暗杀我,他们想要叫我缄默。你也知道五年前所发生的事。两年前纳尔榜的巴格德也受到谴责,贝伦加·塔洛尼虽是裁判官之一,却向教皇请诉。那是艰难的时期。约翰已发布过两次敕书指责主教,就连切泽纳的迈克尔也放弃了——对了,他何时会抵达?”
“这两天就会到了。” ※棒槌学堂&精校e书※
“迈克尔……我已经好久没见到他了。现在他总算想通了,明白了我们所要的是什么,佩鲁贾僧会也证实了我们是对的。但是1318年时,他却对教皇屈服,把五名拒绝服从的大教区主教交给约翰。威廉……哦,那真是太可怕了!”他用双手掩住了脸。
威廉问:“但是在塔洛尼的请诉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约翰只有重开争论,你明白吧?他必须这么做,因为在教廷里也有感到疑惑的人,即使是教廷中的圣方济格修士——形式主义者,伪善者,准备为牧师的俸禄出卖自己,但他却心存怀疑。就在那时约翰要求我起草有关贫穷的请愿书。那是一份好著述,威廉,愿上帝原谅我的自傲……”
“我拜读过了。迈克尔拿给我看的。”
“即使是我们自己的人,也有人犹豫不定,阿奎泰因的大教区主教,圣维塔尔的枢机主教,卡法的主教……”
“他是个白痴。”威廉说。
“愿他安息。两年前他已蒙主召唤了。”
“上帝并不那么悲悯。那是由君士坦丁堡传来的错误消息。他仍然健在,我听说他将成为公使团中的一员。天主保佑我们!”
乌伯蒂诺说:“但是他赞成佩鲁贾僧会呀!”
“不错。他正是那种口蜜腹剑的人。”
“说真的,”乌伯蒂诺说,“他从未真正宣扬过教义。结果是前功尽弃,但至少这个观念并未被宣告为异端,这是很重要的。所以,其他人一直没有原谅我,他们想尽各种办法伤害我。他们说三年前路易宣布约翰是个异教徒时,我在萨克森豪森。然而他们明明晓得那年七月我是在阿维尼翁,和奥西尼在一起……他们发现皇帝的那几部分宣告和我的信念不谋而合。简直太疯狂了。”
“并不太疯狂吧。”威廉说,“那些概念是我灌输给他的,而我是由你的阿维尼翁宣言书及奥里埃的著作中归纳出来的。”
“你?”乌伯蒂诺惊喜参半地叫道,“那么你同意我的见解了!”
威廉似乎有点困窘,回避地说:“目前,对皇帝而言那是正确的主张。”
乌伯蒂诺怀疑地望着他:“啊,但是你并不真的相信它们,是不是?”
“告诉我,”威廉顾左右而言他,“告诉我你是怎么躲开那些狗的。”
“的确是狗没错。威廉。我甚至和博格纳拉蒂亚起了冲突,你知道吗?”
“可是博格纳拉蒂亚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呀!”
“现在是了,在我终于和他长谈过之后,他总算被说服了,反对敕令,教皇因此将他监禁一年。”
“我听说现在他和我在教廷的一个朋友,奥卡姆的威利走得很近。”
“我对他不甚了解。我不喜欢他。他是个没有热情的人,一切诉诸理性,只有头,没有心。”
“但是他的头很美呢。”
“也许,但那会使他下地狱的。”
“那么我会在那下面和他再会,我们可以再争论逻辑。”
“别胡说,威廉。”乌伯蒂诺露出友爱的笑容,“你比那些哲学家好多了。只要你想……”
“什么?”
“上一次我们在翁布里亚见面时——记得吧?——我的病刚刚痊愈,多亏了那个神奇的女人……蒙特法尔科的克拉尔……”他喃喃低语着,脸庞闪耀着光彩,“克拉尔——女人的天性是乖僻的,但经过神圣的提升,却变得崇高,是优雅最高贵的表现形式。你知道那最纯正的贞洁怎样启示了我的生命,威廉——”他激动地握住威廉的手臂,“你知道我,强烈的——是的,就是这几个字——强烈的渴求忏悔,所以以折磨自己的肉体苦修,使我自己完全沐浴在耶稣基督的爱中……然而,我这一生却有三个女人是我的天国使者。福利尼奥的安琪拉、西塔卡提洛的玛格丽特(我写到三分之一的地方,她为我揭示了本书的结尾),最后是蒙特法尔科的克拉尔。那是上帝的报酬,是的,所以我该调查她的奇迹,在圣母教堂迁移之前,对众人宣告她的圣迹。当时你就在那里,威廉,你大可帮助我完成这项神圣的使命,而你却没有——”
威廉低声说道:“但是你邀我参与的神圣使命,是将本蒂文加、贾科莫和吉奥凡努丘送上火刑场啊。”
“他们的堕落糟蹋了她的名誉,而你是裁判官啊!”
“所以那时我才要求解除职务。我不喜欢那件事。我也不喜欢——坦白地告诉你吧——你诱使本蒂文加招出他错误行为的方法;你假装要加入他的教派,假如那算得上是教派——让他说出他的秘密,再使他被捕。”
“但那是控诉基督敌人的方式呀!他们是异教,他们是伪使者,他们散发出多尔西诺兄弟的恶臭!”
“他们是克拉尔的朋友。”
“不是的,威廉,你绝不可在克拉尔的名誉上蒙上一丝阴影。”
“可是他们和她有所关联呀。”
“他们是圣方济格修士,自称是主教,事实上不过是教团的僧侣!但你晓得在审判中,本蒂文加说他自己是个使者,他和吉奥凡努丘又诱惑修女,告诉她们地狱并不存在,主教的欲望可以被满足,却不会冒犯上帝。说在一个男人和修女睡过觉后,基督的身体便可被领受,(天主啊,原谅我!)说上帝喜欢抹大拉的玛丽亚更甚于圣女亚格尼斯,又说凡人所说的魔鬼也就是上帝,因为魔鬼是事体,而上帝是事体的定义!但是克拉尔在听说了这些言论后,却看见了幻象;上帝亲口告诉她说他们是邪恶的信徒!”
威廉说:“他们是麦诺瑞特,心里燃烧着克拉尔一样的幻影,恍惚的幻影和罪恶的狂乱之间,通常并没有很大的差距。”
乌伯蒂诺绞扭着双手,眼底再度漾上了泪光:“不要这么说,威廉。你怎么能把以芳香燃烧内脏的神圣之爱,和发出恶臭的感官失调混为一谈呢?本蒂文加怂恿他人碰触赤裸的肢体;他声称只有这样才能解脱感官的支配,‘他们裸体并卧,男人和女人……’”
“但是他们并不交合。”
“谎言!他们是要找乐子,而他们找到了。他们感觉到肉欲的刺激,为了使它满足,便说男人和女人躺在一起,触摸并亲吻对方的每一部位,赤裸的肚子和赤裸的肚子相结合并不是什么罪恶?”
我要承认乌伯蒂诺对这个罪行的责难方式,实在不能使我激发道德的想法。我的导师一定感觉到我的激动了,便打断了这个圣人的话。
“你的精神是热烈的,乌伯蒂诺,不管是对上帝的爱或是对邪恶的憎恨。我的意思是,天使的热情和撒旦的热情之间差异极少,因为它们都是由极端兴奋的意志所产生的。”
“哦,是有差异的,而且我知道!”乌伯蒂诺激切地说,“你是说在好的向往和坏的欲望之间只有一小步,因为那一直是由意志所导引。这话并不假。但这其中的差别就在于对象,而对象却是显而易见的。上帝在这一边,魔鬼却在另一边。”
“我恐怕已不知如何区别了,乌伯蒂诺。你的福利尼奥的安琪拉不是说过,有一天她精神恍惚,发现她自己竟然在基督的圣墓里了吗?她不是说当她看见他合眼躺在那里时,她便先亲吻他的胸,然后亲吻他的嘴,而那两片唇有种说不出的甜美。她停顿了一会儿后,就用她的脸颊贴向基督的脸颊,基督便伸手抚摸她的脸,将她压向他,于是——就如她所说的——她感受到一种崇高的幸福?……”
“这和感官的冲动有什么关系呢?”乌伯蒂诺说,“那是个奥秘的经验,而且那是天主的身体。”
“也许我已习惯于牛津的思想了。”威廉说,“在那里,他们认为即使再奥秘的经验都只不过是另一种……”
“全看怎么想了。”乌伯蒂诺笑笑。 ※棒槌学堂&精校e书※
“以及怎么看。上帝是可以感知的,一如光亮;在太阳的光线中,镜中的影像,万物的颜色,在湿叶子上日光的反射里——这种爱和圣方济格在赞颂上帝创造的万物、花、草、水和空气时的爱岂不相近?我不相信这种爱会产生任何诱惑。反之,我对那种把和上帝肉体接触的震颤形之于言词的爱感到怀疑……”
“你太冒渎了,威廉!那是不一样的。在心灵爱上帝的心醉神迷和蒙特法尔科伪使者卑下、堕落的心醉神迷之间,隔着无底的深渊……”
“他们并不是伪使者,他们是自由圣灵的兄弟;你自己也这么说的。”
“那又有什么不同呢?你并不知道有关那次审判的一切。我自己绝不敢记下某些告白,只怕会将魔鬼的阴影投注在克拉尔在那个地方所创造出来的圣洁气氛中。但我获悉了某些事,某些事,威廉!他们晚上会聚在一个地窖里,弄来一个新生男婴,将他抛来抛去,直到他死掉……在他生前最后抓住他,眼看着他死掉的人,就成了教派的领袖……那孩子的尸体会被撕成碎片,裹上面粉,制成冒渎的圣饼!”
“乌伯蒂诺,”威廉坚定地说,“几世纪前,亚美尼亚的主教就说波利西和波哥密尔兹教派会做这些事了。”
“那又有什么相干呢?魔鬼是固执的,他的陷阱和诱惑都遵循着一个模式,他隔了千年之后也会再重复他的仪式,他总是一样的,所以人们才认得出他!我向你发誓:他们在复活节的夜晚点上蜡烛,把少女们带到地窖里,然后他们把蜡烛吹熄,扑到少女们的身上,尽管这些女孩和他们有血缘关系……假如这样的结合产下了一个婴孩,那地狱的仪式便又开始,所有的人围在一小壶酒四周,他们称那壶酒为‘小桶”他们会喝得醉醺醺的,把那婴孩切成碎片,把他的血倒进酒杯里;他们把还没死掉的孩子抛到火中,再将婴儿的灰烬和他的血混在一起,喝进肚子里!”
“但是三百年前迈克尔·薛勒在谈论魔鬼的书里就已写出这一切了!是谁把这些事告诉你的?”
“他们。本蒂文加和其他人,在受不了苦刑的情况下招供的。”
“只有一样东西比欢乐更能唤起兽性,那就是痛苦。人受到苦刑的折磨时,就好比置身于药草造成的幻象领域中。你所听说过、阅读过的一切,都会涌上你的心头,仿佛你被推向地狱,而非天堂。一个人被拷问之时,不仅会说出裁判官所要你说的话,还会说出他想象可以取悦裁判官的话,因为在他们两人之间建立了一项契约了(这真的是恶魔的契约)……我知道这些事,乌伯蒂诺,我也曾和那群人一样,相信炽烫的铁可以使人说出实话。让我告诉你吧,事实却是来自另一种火焰。本蒂文加受苦刑之时所说的可能是最荒谬的谎言,因为说话的人已不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欲望,是他灵魂的恶魔。”
“欲望?”
“是的,人们有渴求崇拜的欲望,也有渴求痛苦的欲望,甚至还有渴求屈辱的欲望。假如不费什么力气就可以使反叛的天使,把他们的热情由崇拜和谦逊转向骄傲和暴动,我们对一个人还能有什么期盼呢?现在你知道了,当我裁判之时,我所想到的就是这些。所以我才放弃那项职务。我缺乏调查坏人弱点的勇气,因为我发现那些弱点和圣徒的弱点并无不同。”
乌伯蒂诺似乎听不懂威廉的最后一段话。由他一脸友爱的怜悯,我想他大概把威廉看成失当情感的受害者了。但是他原谅我的导师,因为他深爱威廉。乌伯蒂诺打断了威廉的话,以苦涩的声音说:“没有关系。假如那就是你的感觉,你放弃裁判官的职务是对的。我们必须抗拒诱惑。不过,我缺少你的支持,有了你的支持,我们可以走出那个弯路的。结果,你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自己被控姑息养奸,被怀疑是个异教徒。就对抗邪恶而言,你也一样软弱。邪恶,威廉!这个责难难道永不会停止,这个阴影,这团阻止我们到达圣源的泥沼?”他更靠向威廉,好像怕被别人在无意中听到他的话,“这里,即使是在奉献为祈祷之用的墙垣之内,也一样免不了,你知道吧?”
“我知道。院长跟我说过了;事实上,他还请求我帮他查明。”
“那么观测、调查吧,以山猫的利眼由两个方向去看:欲望和骄傲……”
“欲望?”
“是的,欲望。那个死去的年轻人有女性的特质,所以也像魔鬼一般。他那双眼睛,就像一个和梦魔打交道的少女的眼睛。但我也说了‘骄傲”智力的骄傲,在这所为‘骄傲’两个字,为智慧的幻象而奉献的修道院里。”
“假如你知道什么线索,帮助我吧。”
“我一无所知,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心灵感觉得到某些事情。让你的心说话,询问每一张脸,不要听信舌头……但是罢了,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谈这些可悲的事,使我们这位年轻朋友感到惊颤呢?”他用那双淡蓝色的眼眸望着我,用修长白誓的手指抚摸我的脸颊。我几乎本能地退缩,我克制住自己,而且这样做才是对的,因为我会冒犯他,他的动机是纯正的。
“说说你自己给我听吧。”他又转向威廉,说道,“这些年来你做了些什么事呢?已经——”
“十八年了。我回国去了,在牛津复学,研读大自然。”
“大自然是好的,因为她是上帝的女儿。”乌伯蒂诺说。
“上帝必然是好的,因为它产生了大自然。”威廉面带笑容说,“我读书,认识了几个非常聪明的朋友。然后我逐渐熟识马亚留斯(译注:意大利学者,1290-1343),对他关于帝国、人民,及地球王国的新法律等观念感到着迷,所以我又加入了我们那群兄弟,成为皇帝的顾问。但是你知道这些事,我在信上都说过了。在博比奥,他们告诉我你在这里时,我高兴极了。我们原以为你失踪了。但现在有你和我们在一起,过两天等迈克尔也到了,你可就帮得上大忙了。和贝伦加·塔洛尼的这场冲突可不轻松,我相信我们会有些乐趣。”
乌伯蒂诺望着他,脸上浮现一个试探性的微笑:“我真不知道你们英国人什么时候说话才是正经的。这么严重的一个问题,哪里会有什么乐趣。这关乎着修会的存亡,你的修会;在我心里也是我的。但是我要央求迈克尔不要到阿维尼翁去。约翰要他,找他,邀请他,未免太迫切了。不要信任那个法国佬。哦,主啊,你的教会落到怎样的一双手中啊!”他转头望向祭坛,“她变成了妓女,因为奢华而变得软弱,沉溺在欲望中犹如发情的蛇!由伯利恒愈疮木造的马厩变成了金子和宝石,由全然的纯洁变成了狂饮乱舞!看,看这里:你已经看过门口了!所有的影像都没有遗漏,假基督的时代终于来临了,我很害怕,威廉!”——他环顾四周,瞪大眼睛望着黑暗的本堂,仿佛基督之敌随时都会出现,我甚至觉得真会见到他——“他的代理人已经在这里了,就如基督派遣使徒一般,被派遣到世间!他们践踏上帝的城市,透过欺骗、伪善和暴力诱惑世人。到那时上帝才不得不派出它的仆人,伊利贾和埃诺克,他让他们生存在人间天堂,好让他们有一天推翻基督之敌,他们会如预言一般,穿着粗麻布的衣服而来,他们会以言行宣扬忏悔……”
“他们已经来了,乌伯蒂诺。”威廉说着,指指他的圣方济格修士服。
“但他们还未得胜;这是愤怒的假基督下令杀害埃诺克和伊利贾的时刻,然后将他们尸体暴露示众,使得众人不敢效法他们。正如他们想要杀死我一样……”
那一刻,我恐惧地想着,乌伯蒂诺一定是在一种神圣的狂热中,他所说的话也使我害怕。现在,事隔多年,我已知道后来发生的事——简而言之,两年后他在日耳曼的一个城市被神秘地杀害,凶手却一直没有被发现——我觉得更惧怕,因为那一晚乌伯蒂诺所说的显然是预言。
“约钦姆院长所说的实情,你知道。我们已到了人类历史的第六个时代,有两个反基督者会出现,神秘的基督之敌和假基督。就是现在了,第六个时代,在圣方济格出现,在他自己的肉体上接受耶稣基督的五处伤口。博尼费斯就是那个神秘的基督之敌,克里斯蒂安的让位是无效的。博尼费斯就是由海中升起的那头野兽,它的七个头代表七项死罪,十个角就是十诫的罪行,在他四周的红衣主教就是蝗虫,也就是恶魔阿坡里昂之身!但只要你用希腊字母念出那名字,就知道那只野兽叫‘班尼狄特’!”他凝视我,看我是不是听懂了,然后举起一只手指,向我警告,“班尼狄特六世就是假基督,由土中现出的野兽!上帝允许这样一个不法恶魔统治它的教会,这样一来继任者的美德才更显得非凡荣耀!”
“可是,神父,”我鼓起了勇气,茫然地回答道,“他的继任者是约翰啊!”
乌伯蒂诺伸出一只手按着前额,似乎想要驱散一个困扰的噩梦。他困难地呼吸,他累了:“是的,这样的推算是错了,我们仍在等待天堂的教皇……但是目前圣方济格和圣多明俄却已出现了。”他抬眼望天,像是祈祷般地说了一大段话(但我确信他是在背诵他著作中的一页),然后又说,“……是的,这些就是允诺:天堂的教皇一定会来临的。”
“姑且相信吧,乌伯蒂诺。”威廉说,“此刻,我到这里来是要阻止皇帝被废。多尔西诺兄弟也宣扬过你的天堂教皇……”
“再也别说那毒蛇的名字了!”乌伯蒂诺喊着,我第一次看见他的哀伤转为忿怒,“他弄污了约钦姆的话,将那些话说成死亡和脏污!假如基督之敌有使者的话,那就是他了!可是你,威廉,你这么说是因为你并不真的相信基督之敌的降临,你在牛津的导师只教你迷信理论,使你心灵的预言能力枯竭!”
“你错了,乌伯蒂诺。”威廉严肃地回答,“你知道在我的导师之中,我最敬重的是罗杰·培根……”
“胡说些什么飞行机器的人。”乌伯蒂诺尖刻地低声喃喃地说了一句。
“他清楚而且沉着地提到了基督之敌,也明白世界的腐化和学术衰微的重大关系。不过,他说准备对抗他的来临只有一个途径:研读自然的秘密,利用知识改良人类。我们可以借着研究药草的治病效力,石头的本质,甚至计划那些使你发笑的飞行机器,准备和基督之敌战斗。”
“你那位培根先生所说的基督之敌,不过是助长知识骄傲的借口。”
“一个神圣的借口。” ※棒槌学堂&精校e书※
“任何借口都不可能是神圣的。威廉,你知道我爱你,你知道我很信任你。抑制你的知识,学着为主的伤口哭泣,把你的书本抛开吧。”
“我只潜心研究你的书就是了。”威廉不觉微笑。
乌伯蒂诺也笑了,威胁地对他挥动一根手指:“愚蠢的英国人,不要过分嘲笑你的伙伴。对于你不能爱的那些人,你就该惧怕。在这所修道院里,你千万要警觉些。我不喜欢这个地方。”
“事实上,我想要对这地方熟悉些呢。”威廉说着,准备离开,“走吧,阿德索。”
乌伯蒂诺摇着头说:“我告诉你说这里不好,你却回答说你想更熟悉它。啊!”
“对了,”走了好几步后,威廉又说,“那个长得像动物,说着巴别塔语的僧侣是谁呢?”
“萨尔瓦托吗?”乌伯蒂诺已经又一次跪下,听了威廉的话便回过头来,“我相信他是我送给这所修道院的礼物,还有地窖。我脱下圣方济格修士的僧服时,曾回到卡萨尔的老修道院去过,我发现那里的僧侣们都遭到了麻烦,因为教区控告他们是我这个教派的主教……他们就是这么说的。我为了顾全他们费了不少力气,为他们争取到学习我的事例的许可。去年我到达这里时,发现其中两个修士也躲到了这里,萨尔瓦托和雷米吉奥。萨尔瓦托……他长得的确其貌不扬,可是他亲切体贴。”
威廉犹豫了一会儿:“我听他说到裴尼坦吉特。”
乌伯蒂诺没有说话,挥了挥手,似乎想赶走恼人的思绪:“不,我不相信。你知道这些凡人修道士都是怎么样的人,乡下人,也许听了某个流浪传道士的话,却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对于萨尔瓦托,我还有别的非难:他是个贪婪而且贪欲的畜生。但他没有什么违反教义的大缺点,这所修道院的弊病并不在他。去找那些知道太多的人追查,不要找一无所知的人。别将怀疑的城堡建筑在片言只字上。”
“我绝不会这么做的。”威廉回答,“我放弃当裁判官,正是为了避免如此。但我也喜欢聆听别人的话语,然后再仔细思索。”
“你想得太多了。孩子,”他转头对我说,“不要从你的导师那里学到太多坏榜样。到了生命的尽头我才意识到,惟一必须思索的事是死亡。现在让我祷告吧。”
第四章
第九时祷告之前
威廉和草药师塞维里努斯博学的对话
我们走过礼拜堂本堂,由刚才进入的那扇门走了出来。我的脑袋里仍回荡着乌伯蒂诺的话,字字句句。
我斗胆对威廉说:“那个人很……古怪。”
“在许多方面,他是个伟大的人。就因为如此,他才古怪。只有微不足道的人显得正常。乌伯蒂诺可能变成他帮忙烧死的异教徒之一,也可能成为罗马教廷的枢机主教,他和这两种不适当的地位都很接近。我和乌伯蒂诺说话时,总觉得地狱就是由另一面看来的天堂。”
我不太懂他的意思,便间道:“由哪一面呢?”
“啊,是的,”威廉明白我的问题所在,“这件事关系着究竟是否有许多面,还是有一个整体。但是别在意我说的话,也别再望着门口。”他说着,轻轻拍了一下我的颈项,因为我又转头去看入口处的雕刻了,“他们今天已经把你吓够了,所有的人。”
我回过头望向出口时,看见我眼前又站了另一名修士。他的年纪大概和威廉差不多,面露笑容,热诚地向我们致意。他说他是尚文达的塞维里努斯,是草药师修士,负责管理澡堂、疗养所和庭园。假如我们想熟悉修道院内的路径,他很乐意为我们领路。
威廉向他道谢,说我们进修道院时,他已注意到那片茂盛的菜园,在他看来那里所种的不只是食用性植物,还有药用植物,虽然都覆盖了雪。
“春夏天时,种类繁多的各种植物都会开花,这园子就会为造物主唱出更美的诗章。”塞维里努斯有点歉然地说,“但即使是现在,时值冬季,草药师的眼睛仍能看穿将要再发芽长叶的植物枯枝,他可以告诉你们,这个园子比任何植物志的记载都要丰茂,色彩也更繁复,和那些书上的图片一样美。此外,好药草在冬季也会生长的。其他的药草我都已采收,放在实验室的瓶子里了。还有羊蹄大黄树的树根,我用来治疗感冒的;木模根煎出的药汁可制成皮肤病膏药;把蛇木地下茎捣碎研磨,可用来医治痢疾和一些妇人病;胡椒有助于消化;款冬可抑制感冒;还有帮助肠胃吸收的龙胆;我还有可制成好药水的杜松;老树根煎成的药对肝有益;石碱草根在冷水中泡软后,治黏膜炎最有效;还有撷草,它的效能你一定知道。”
“你的药草种类真多,而且适宜不同的气候。你怎么办到的呢?”
“一方面,我要感谢上帝的慈悲,它让我们的高原背山面海,因此温暖的海风从南面吹来,北面则有树林屏障。另一方面,多亏老师们教导我这个不成材的学生,使我学会了不少技巧。植物是可以在气候不佳的地方生长的,只要你利用周围的地势,注意它们的营养及成长。”
我问道:“但你也种了仅供食用的植物吧?”
“啊,年轻的朋友,食用的植物一样可以治疗身体的,只要食量适当,任何东西吃得过量就会使人生病。就拿南瓜来说吧:它的天然性质是湿冷的,可以解渴,可是你如果等它烂了再吃,就会泻肚子,那你就得用盐水调些芥茉糊敷在肚子上。再说洋葱吧,它的性质是温热的,吃一点的话可以增强性交能力(自然这是对没有像我们这样发过誓的人而言的),但吃太多就会使人头重脚轻,喝一杯加醋的牛奶可以使头痛减轻。”他又狡猾地说,“这也是年轻的僧侣总是不吃洋葱的好理由,以大蒜来替代。大蒜的性质干热,可以解毒,但吃过量却会使人心浮气躁。反之,豌豆利尿而且极有养分,很有益处,可是也会使人做噩梦。不过还是比某些药草更温和多了。有几种药草会让人产生可怕的幻象呢。”
“哪些呢?”我问。 ※棒槌学堂&精校e书※
“啊,我们的见习僧想知道的太多了。有些事情只有药草师才能知道:要不然鲁莽的人随便乱吃,后果便不堪设想了。”
“可是你需要一点尊麻。”威廉接口说,“或是雄黄或紫草,好压抑这种幻象。我希望你有这些好药草。”
塞维里努斯瞟了我的导师一眼:“你对药草学很感兴趣?”
“只是有点兴趣。”威廉谦逊地说,“因为我看过乌布伯舍西姆的《健康学》。”
“亚伯·艾山的《药草新志》。”
“或是埃鲁卡西姆·埃利米塔。不知道这里是不是也收藏了一本。”
“最美丽的一本,里面有很多色彩鲜明的插图。”
“赞美上帝。还有普拉蒂亚留斯的《药草志异》。”
“那也是一本巨著。还有亚里斯多德的《植物志》和《蔬菜志》,由萨里谢尔的阿尔弗雷德翻译的。”
“我听说那并不是亚里斯多德写的。”威廉说道,“正如人们已发现他并不是《因果论》的作者。”
“不管怎么说,那是一本伟大的书。”塞维里努斯说。
我的导师理所当然地同意了,也没问他说的是《蔬菜志》还是《因果论》。这两本著作我都一无所知,但由他们的对话,我推论必然都是巨著。
塞维里努斯归结道:“要是能和你尽兴地聊聊药草,可真是一件乐事。”
“我也有同感。”威廉说,“但是我们还是别破坏沉默的规则。我相信你是奉有命令的吧?”
塞维里努斯说:“几世纪以来,各修会顺应不同的需要采用了规则。规则定了神的圣句,但却不值得研究。然而你也知道,我们的修会已发展到必须介入神和人的事务。另外,规则也指示了要住集体宿舍,但有时候让修士们有机会在夜晚沉思也是对的,正如我们这里的修士,他们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寝室。对于沉默这个问题,规则十分严厉,我们这里也是如此,不仅是体力劳动的修士们,就是写字或阅读的人也不能和他们的兄弟们交谈。不过本修道院最注重的就是学术,通常修士们交换学习心得也是很有助益的,所以只要是有关学问的谈话都是合法而且合宜的,只要不是在用餐或祷告的时候交谈就行了。”
威廉突然问:“你和奥特朗托的阿德尔莫是不是曾经谈过不少话?”
塞维里努斯似乎并不感到讶异:“看来院长已经跟你说过了。”他说,“没有。我并不常和他说话。他常待在写字间里装饰书籍。在某些场合我倒听过他和别的修士谈论他的工作;例如萨尔维米克的维南蒂乌斯,或布尔戈斯的佐治。再说,我很少到写字间去的,多半都待在我的实验室里。”他朝着疗养所的房舍点了点头。
“我明白。”威廉说,“那么你并不知道阿德尔莫是否有幻象了?”
“幻象?”
“举例来说,就像你的药草会使人产生的。”
塞维里努斯的身子变得很僵硬:“我跟你说过了,那些有危险性的药草,我都很谨慎地收藏起来了。”
“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威廉急忙澄清,“我所说的只是一般幻象。”
“我不明白。”塞维里努斯坚持道。
“我是在想,一个修士夜晚在大教堂里闲荡,根据院长所言——在禁止时间内进入那里的人……可能会有不测之事发生。哦,正如我所说的,我是在想说不定他有什么恶魔的幻象,因此才会跌落悬崖。”
“我说过了,我很少到写字间去,除非我需要一本书的时候;但依据教规,我自己有一间植物标本室,就在疗养所里面。我只知道阿德尔莫和佐治、维南蒂乌斯比较接近,当然,还有……贝伦加。”
就连我也察觉到塞维里努斯迟疑的语气,我的导师自然没有忽略:“贝伦加?为什么说‘当然’呢?”
“阿伦德尔的贝伦加,图书馆的助理管理员。他们的年纪差不多,又曾一起当见习僧,因此比较谈得来。所以我说‘当然’。”
“啊,是的。”威廉说。 ※棒槌学堂&精校e书※
令我惊讶的是,他竟没有再追究这件事。事实上,他很快地改变了话题:“我想或许我们该去参观一下大教堂了。你愿意当我们的向导吗?”
“乐意之至。”塞维里努斯的放松显而易见。他领头沿着庭园旁边前行,带我们走到大教堂的西侧。
“面对庭园的这扇门通到厨房,”他说,“但是厨房只占了楼下的西半部,另外一半是餐厅。南边的入口,也就是礼拜堂唱诗班席位的后面,有两扇门分别通往厨房和餐厅。但我们可以从这里进去,因为由厨房可以继续走到餐厅去。”
我走进那间大厨房,意识到有一个八角形的天井和整幢大教堂一般高;后来我才晓得这是一个井孔,但没有通路,只是在每一楼都开有宽大的窗子,和教堂外侧的窗子一样。厨房里被烟熏得灰黑,许多仆人已在里面忙着准备晚餐吃的食物。有两个人站在一张大桌子旁,做一种包括青菜、大麦、燕麦、裸麦的馅饼,把芜箐、水芹、白萝卜、红萝卜剁碎。旁边另一个厨子刚把几条鱼浸入酒和水的混合液里,并且在上面撒上鼠尾草、荷兰芹、麝香草、大蒜、胡椒和盐。
西边塔楼下有一座开着的大炉子,准备用来烤面包;炽热的火已冒着火星子。南边塔楼里有个很大的火炉,上面有几口滚得热腾腾的锅子,呼噜呼噜作响。通往礼拜堂后面谷场的门是敞开的,养猪人正好在这一刻走了进来,捧着由刚杀的猪身上割下来的猪肉。
我们由那扇门走出去,便到了谷场。在高原最东边,还有一排靠墙而建的房舍。塞维里努斯对我解释,前面那几间是谷仓,再过去是马厩,然后是牛棚、鸡舍,最后是加盖了屋顶的羊圈。在猪圈外面,养猪人正在搅动一缸猪血,以免它凝固了。只要迅速而且适当的搅拌,猪血可以保持几天的液态,这是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然后他们就可以做猪血肠了。
我们又走进大教堂里,很快地经过餐厅,朝东边的塔楼走去。
餐厅就在东边和北边的塔楼之间,北边塔楼里筑有一个壁炉,东边塔楼却藏着环状阶梯,通向上一层楼的写字间,修士们每天由这里上楼去工作。另外还有两个楼梯也可通行,一个在这里的壁炉后,一个在厨房的炉子旁,都是螺旋形的,虽然比较狭窄,却也暖和多了。
由于正值礼拜天,威廉问写字间里有没有人在那儿。塞维里努斯笑着说,对圣本尼迪克特教团的僧侣而言,工作也就是指祷告。
礼拜天祈祷的时间延长,但是必须研读书籍的修士们仍会在楼上待个几小时,通常是交换学习心得及思索《圣经》的感想。
 
第五章
第九时祷告之后
他们到了写字间,和许多学者、抄写员及标示员会晤,还遇到了一个相信假基督就要降临的瞎眼老人
我们爬上楼时,我看见我的导师观察着楼梯旁的窗子,阳光透过窗玻璃斜射在梯阶上。我大概快变得和他一样聪明了,因为我立刻就注意到窗子开在一般人很难够到的地方。另一方面,餐厅的窗子(在楼下惟一可以俯望悬崖的一面)也不容易够到,更何况窗子下面并未放置任何家具。
我们走到楼梯顶端后,便经由北边的塔楼进入写字间,我忍不住一声惊叹。这一层楼并不像楼下那样分隔成两半,因此使人感到分外宽敞。天花板是圆弧形的,并不太高(比礼拜堂的低些,但仍然高过一般的会堂),有坚实的柱子支撑,包容着一个光线极美的空间。因为较长的那四面墙上,每一面都有三扇很大的窗子,而每个塔楼外围的五边,各有一扇较小的窗子;最后,中央的八角形井孔上,有八扇高而窄的窗子,让光线由天井照了进来。
这许许多多大小不一的窗子,使得这个大房间的光线异常充足,即使是在冬季的午后。玻璃窗并不像礼拜堂的那么色彩缤纷,镶了铅框的方形玻璃,过滤出最纯净的阳光,未经人为技巧的改变,所以为写字、读书照明的目的完全达到了。我曾见过不少地方的写字间,但没有一间像这里这么明亮的,自然的光线倾泻而入,使整个房间明朗灿然;精神的原则更闪亮耀眼,光辉四射,是所有美和学识的来源,有一半要归功于这房间匀称的比例。要创造出美,必须有三样要素同时存在:最重要的是完整无缺,为此原因我们认为所有不完整的东西都是丑的;然后是适当的比例或和谐;最后则是明度和亮度;事实上只要颜色确切,我们便常说那东西很美。由于美丽的景致包含了安宁,同样的我们的欲望也会因安宁、善和美而平静下来。我觉得内心充满了抚慰,想着在这地方工作必定非常愉快。
在这个午夜时刻,我感到这里是个令人喜悦的学习场所。后来我在圣格尔修道院看到一间比例相似的写字间,也和图书室分开(在别所修道院里,修士们都在放书的同一个地方工作),但配置比不上这里完美。在每扇窗子下都有书桌,古物研究者、图书管理员、标示员和学者们,都各自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由于一共有四十扇窗户(这也是个完美的数字,由四角形的十倍推出,仿佛是四德乘以十诫),所以同时可让四十个修士一起工作,虽然有时也许只有三十个。
塞维里努斯对我们解释,在写字间工作的修士们都免除了上午礼拜、第六时和第九时的祷告,这样他们才能利用白天工作,直到日暮他们才停下活动,参加黄昏晚祷。※棒槌学堂&精校e书※
最明亮的地方是让研究古物者、最杰出的图书装饰者、抄写员和标示员坐的。每张书桌上都有装饰和抄写所要用的工具:角质墨水壶、修士们用小刀削尖的鹅毛笔、用来把羊皮纸磨平的轻石、写字之前画线用的直尺。在每个抄写者旁边,或是倾斜的桌面顶端,都有个读经台,被抄录的古籍就放在那上面,书页上盖了一张挖剪了一条格洞的纸,将此刻被抄录的那一行框了出来。
有些书桌上还放了金色和其他许多颜色的墨水。别的修士们则只是在看书,并且随时在私人的笔记本或写字板上,写下自己的注解。
不过,我并没有时间去仔细观察他们的工作,因为图书管理员向我们走来了。我们已经知道他是希尔德谢姆的马拉其。他的脸上露出了欢迎的表情,但看到这样一张奇特的面容,我却不自禁地颤栗。他个子很高,瘦得不得了,四肢大而笨拙。他穿着有兜帽的黑色僧衣,大步前行,外表不知道什么地方令人感到困扰。因为他刚从外面进来,兜帽并未拉下,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了阴影,忧郁的大眼睛也因而显得阴森。他脸上似乎有许多热情的痕迹,但现在已不再激发,便冻结在五官上。悲哀和严厉支配了他脸上的线条,他的眼眸是如许深沉,只要看人一眼,就能洞悉对方的内心,看出秘密的思想;因此要容忍他的眼睛的询问十分困难,谁也不想再一次和它们碰触。
管理员为我们介绍当时在写字间里工作的许多位修士,一一说明他们的作业,我对他们的求知精神感到十分钦佩。因此我得以会晤萨尔维米克的维南蒂乌斯,他从事希腊文和阿拉伯文的翻译,潜心研究亚里斯多德;乌普萨拉的本诺,一个研读修辞学,来自北欧的年轻修士;亚历山大里亚的埃马罗,他到这里才几个月,抄写馆内有关借贷的书籍。另外还有一群图书装饰者,都来自不同的国家:隆美挪的帕特里克,托莱多的拉巴诺,约纳的马格努斯,和赫里福德的瓦尔多。
当然还有许多学有专精的僧侣们,那一大串名字令人感到无比兴奋。但我必须转述我们讨论的主题,因为在谈话中出现了不少有用的线索,表露出僧侣们所感受的微妙不安,以及一些实情。
我的导师开始和管理员马拉其闲谈,赞美写字间的美和勤学的气氛,并且问他在此进行工作的程序,因为他到处都听人谈及这所图书馆,很想要查阅许多书籍。马拉其对他解释院长已说过的话:修士们向管理员借他所要参阅的书,管理员便上楼到图书室去拿,只要他们的请求是正当、虔诚的。威廉问他怎么能知道楼上书柜里有哪些藏书。马拉其便指着用一条小金链系在他桌上的一本厚厚的目录,目录上写了密密麻麻的书名。
威廉把双手插进僧衣内,也就是在他胸前打摺成为内袋的地方,抽出了一样东西,在旅途中我曾在他手中及脸上见过那东西。那是个叉形的扣夹,它的构造使它可以扣在一个人的鼻子上(至少是他那个高耸的鹰钩鼻),就像一个骑士跨在坐骑上,或是一只鸟栖在树梢。在那个叉状物的两边,眼睛前面,有两个鹅卵形的金属框子,中间嵌着杏仁形的玻璃片,和酒杯的杯底一样厚。威廉看书时总喜欢把这玩意儿放在眼睛前,说是这样他的视线会更清楚,尤其是日光消退之时,因为上了年纪的人视力到底减弱了不少。这东西并不是用来帮助他看远方的物体,而是用来看近物的;要说望远,他的眼睛才锐利呢。戴上这透镜,他就能够阅读字迹极浅,连我都不易辨读的手稿。他对我解释道,当一个人过了生命的中点后,就算他的视力还是很好,眼睛却会变硬,瞳孔顽强不易控制,因此许多有学问的人过了第五十个夏天后,便没有办法再阅读、书写了。对于还能够将他们最好的知识成果传播多年的人而言,这实在是很不幸的事。所以,这种仪器的发明及创造,真叫人赞美天主。他对我说这些也是为了支持罗杰·培根的观念,这个伟大的学者说过,学习的目的也在于延长人的生命。
其他的修士们都好奇地望着威廉,却不敢对他发问。我注意到,即使是在这么一个读书和写字的风气如此盛行的地方,那种奇妙的工具也还没传抵。这些以智慧闻名于世的人,为我的导师所拥有的一件东西而目瞪口呆,使我也不觉有几分得意。
威廉戴上那透镜,弯身看着古抄本的目录。我也凑上前去看,我们发现图书馆所拥有的藏书之多,有些书名我们听都没听过,有些却是最有名的。
“赫里福德的罗杰所著的《所罗门王五棱堡》、《语言的修辞及奥秘》和《金属之谜》,艾库瓦密所著,洛博得·安利科译为拉丁文的《代数学》,西利厄·伊大卡的《迎太基》,黎贝纳斯·毛鲁斯的《突破》、《神圣义务的危机》,以及弗拉维·克劳德的《字母解》。”我的导师读道,“辉煌的著作。但这些目录是以什么顺序排列的呢?”他引述一本书中的句子,我虽不知道由什么书中引出,马拉其却必然很清楚:“‘图书管理员一定要有一份所有书籍的目录,仔细照科目及作者的顺序排列。书本排上书架后,并须以数字的指示来分类。’你如何知道每本书的排列呢?”
马拉其指着每一个书名旁边的注解。我读道:“‘第三,韵律辞典第四,希腊诗参考书第五’;‘第二,韵律辞典第五,英国文学第七’。”等等。我明白第一个数字是指书籍在架子上的位置,后面的数字则表明是在哪一个书柜;我也明白还有一些句子指出了图书馆的某个房间或某道走廊。我鼓起勇气问关于这些最后区别的资料。
马拉其严厉地望着我:“也许你不晓得,或者是忘了,只有管理员才能进图书室去,因此只有管理员知道如何解读这些句子。”
“但这份目录上的书籍,是以什么顺序排列的呢?”威廉问,“我看不是依照科目吧。”由字母顺序来看,也不是按照作者排列的;这个体系是我近几年来才学的,当时却不常用到。
“本图书馆建立已久,”马拉其说,“所有的书都是以被本馆收藏的时间先后顺序排列的。”
“那么这些书是很难找了。”威廉说道。
“但管理员记得清清楚楚,所有书籍纳入本馆时间也都知道。至于其他的修士们,可以仰赖管理员的记忆。”他说话的口气仿佛是在谈论别人,而不是他自己。我明白他指的是当时由他所掌握的职务,而在他之前已有一百多个人,将他们的知识一个一个传下来。 ※棒槌学堂&精校e书※
“我懂了。”威廉说,“假如我想要找有关所罗门王五棱堡的资料,你会告诉我刚才我看到书名的书是存在的,而且你知道它在楼上的什么地方。”
“如果你真想知道所罗门王五棱堡的种种。”马拉其说,“但在我把那本书给你之前,你最好先去请示院长。”
“我听说你们这里一位最好的图书装饰员最近死了。”威廉接着说,“院长跟我说过他的才华。我可以看看他死前所装饰的古抄本吗?”
“奥特朗托的阿德尔莫,”马拉其怀疑地望着威廉,“他还年轻,所以只做旁注的装饰。他的想象力十分丰富,可以由已知的推测构想出未知的图样,令人惊讶,就像一个人把人的身体和马脖子连在一起一样。他的书就在这边,还没有人碰过他的书桌。”
我们走到阿德尔莫生前的工作场,书桌上还放着装饰了一半的书页。那些都是最好的对开页——羊皮纸中的皇后——最后一张仍固定在桌上。那张纸已用轻石刮过,用白垩浸软,而且用刨子刨平了,纸的两侧用尖笔钉出了小洞,是艺术家的手要划的线条。前半页已写了不少字,书页的边线也已画上了草图。其他的几页则都已完成了。
我和威廉看着那几页,都不自禁地发出惊叹。画在边缘上的,是描绘一个和我们所感知的完全相反的世界,透过美丽的图书,表现出一个真假颠倒的宇宙:狗看见兔子便拼命奔逃,鹿跟在狮子后面穷追不舍;动物的背上长出了人手,从一团粗毛中生出了双脚,龙身上有斑马的花纹,蛇一般的脖子扭成了上千个结的四脚兽;长了鹿角的猴子,人鱼长了翅膀,没有手的人背上又冒出另一个人,还有满嘴利齿的嘴巴长在肚子上的人;人长了马头,马长了人腿,鱼生了双翼,鸟却背了鱼鳍,单身双头或双身单头的恶魔;明明是牛,却有鸡尾巴和蝴蝶翅膀,女人的头上像鱼类一样布满了鳞片,双头吐火兽和晰蝎嘴的蜻蜓,人首马身怪物,龙、象混在一起。半狮半鹜怪兽的尾巴变成了准备射出的弓箭,拟人化的动物和动物般的侏儒聚在一起;有时在同一页还有田园生活的景色,描绘了田庄的情景,农夫,采水果的人,收割的人,纺织的妇女,播种者在狐狸旁边;貂鼠拿着弓弩爬上由猴子防守的塔楼城墙。在一条龙的下面,弯弯曲曲形成了一个“l”字母:一条缠着身的大蛇自然的一扭身,又形成一个大大的“v”字。
在赞美诗旁边,有一本礼拜时辰的书,精致小巧,和一个人的掌心差不多大,显然是不久前才装饰完成的。上面的字迹极小;空白处的图案乍看之下简直就看不见,必须仔细端详才看得出它们的美(你不禁想着,是什么超人工具,使这个画家可以在那么小的空间上达到那么生动的效果)。整本书的页缘空处都画满了一个接一个极小的形体,仿佛是自然的扩张;美人鱼、飞翔的雄鹿、吐火兽、像蛞蝓一样由书页文字延伸出来的人体。在某个地方,分成三行重复“圣哉,圣哉,圣哉”之处,有三个人头的躯体,其中一个弯身向下,一个仰身向上,彼此亲吻;倘若你不了解这幅画所蕴涵的深刻精神意义,必定会毫不犹豫地指责那是荒淫的画。
我逐页看去,只觉得又敬佩又想笑,因为那些图画使人感到欢愉,虽然它们是画在圣书上。
威廉修士也露出笑容,说道:“在我的国家,我们称这样的图案为babewyno”
“在高卢,他们称之为babouins ”马拉其说,“阿德尔莫是在贵国学到他的技艺的,虽然他也曾在法兰西读书。狒狒,那指非洲的猴子。一个颠倒的世界,房子立在尖塔顶端,天在下地在上。”
我记起了在我的国家里所听到的一首诗,忍不住就读了出来。马拉其接着我的段落,又往下读了一段。
“你很不错,阿德索。”等他读完后,他说道,“事实上,这些图案所说的就是你乘坐一只蓝雁所能到达的国度;在那里,老鹰在河里抓鱼,熊在天空追鹞鹰,龙虾和鸽子一起飞翔,三个巨人被一个陷阱抓住,被一只公鸡啄个半死。”
他的嘴角浮现了一抹淡淡的笑,那些有点畏怯地听着这段谈话的僧侣们也衷心地笑了起来,似乎他们一直在等管理员的认可。其他人还笑着时,马拉其却兀自皱了皱眉。那些修士们竞相赞美可怜的阿德尔莫技艺高超,指着那些奇妙的画。就在这时,我们听到一个严厉而坚决的声音从我们背后传来。
“神圣之处不容哗笑。”
我们回过头。说话的是个年老的修士,年龄使他的背部微驼,他整个人就像雪一样白,不只是皮肤,脸庞和瞳孔也都泛白。我看出他是个瞎子。尽管岁月摧折那具躯体,那声音却依然威严,四肢也仍然健挺。他向前瞪视,仿佛看得见我们似的。自那次之后,我看到他行动说话,总会忘了他是个失去视力的人。
他的声调显示出他拥有预言的天赋。
“你们所看见的人,”马拉其指着这个老僧,对威廉说,“就是年龄和智慧都会令人尊敬的佐治。修道院里除了洛塔费勒的阿利纳多,就数他最年长;阿利纳多是听僧侣们告解,解除他们罪恶重担的修士。”然后他转向那个老人,说道,“站在你面前的是我们的贵客,巴斯克维尔的威廉兄弟。”
“但愿我的话并未触怒你。”那位老者以简明的口气说,“我听见许多人在笑,所以提醒他们别忘了我们的教规原则。正如赞美诗作者所说的,如果修士因为保持沉默的誓言,必须抑制好的言论,那么他更应该避免坏的言论。正因有坏的言论,所以也有坏的影响。那就是那些谎称创造形式,让世人看和过去、现在、未来,直到世界末日每一世纪的事实完全相反的事物。但是你来自另一个修会,我听说在那里即使是最不适宜的欢笑,也是被宽容的。”他所说的,就是圣本尼迪克特教团指责阿西西的圣方济格修会的奇行,或许也指着圣方济格修会每一个言行奇特的兄弟和主教。但是威廉却假装听不懂他的讽刺。
“页缘的图案常会激发人欢笑,但也有教化的作用。”他回答道,“就如在训诫中,要激发群众虔诚的想象力,就必须引介实例,不仅要滑稽,而且也要有具有说服力的影响。在动物寓言集里,每一种美德和每一种罪恶都有图例,而那些动物也就代表人间。”
“啊,是的,”那老者嘲弄地说,却未露出笑容,“任何影像都可激发美德,只要是创造的杰作变成了笑柄。上帝的话语也被画成驴子弹竖琴,猫头鹰用盾牌犁田,牛自己套上轭去耕作,河流由下游往上游流,海洋着了火,野狼变成了隐士!带着牛去猎野兔,叫猫头鹰教你文法,让狗去咬跳蚤,独眼的防卫哑巴,哑巴讨饭,蚂蚁生小牛,烤鸡飞上天,屋顶长蛋糕,鹦鹉上修辞课,母鸡使公鸡受胎,牛车拉着牛走,狗睡在床上,所有的动物都头着地脚悬空地行走!这些胡言乱语的目的是什么?和上帝所创造的完全相反的世界,却借口要教导神圣的概念!”
“但古希腊最高法院的法官也说过,”威廉谦逊地说,“惟有透过最扭曲的事物才能看到上帝。圣维克托的休厄也提醒我们,愈把直喻化为暗喻,愈借着可怖而不合体的形体揭示事实,想象力就愈不会以肉体的欢愉为满足,也因此更能感知隐藏在堕落图案后的圣迹……”
“我知道这一派的说理!而且我惭愧地承认,当克鲁尼亚克修会的修院院长斗争西斯特西亚教团时,这正是我们最主要的争论。但是圣贝尔纳说得对:描绘恶魔和揭示上帝万物前兆的人,最后会以他所创造的怪物本质为乐,在它们之中找到欢愉,结果他眼中所看到的便只有那些。你还有眼睛,你可以看看这所修道院的柱头。”他伸手指向窗外的礼拜堂,“在冥想的僧侣们眼前,那些怪异的图案,那些骇人的形体和恶魔,究竟有什么意义呢?那些肮脏的人猿,那些人首马身的怪物,那些半人的生物,嘴巴长在肚子上,只有一双脚,耳朵像风帆一样大,那些身上有斑点的老虎,那些战斗的勇士,那些吹着号角的猎人,和那些单首多身和多首单身的怪兽?尾巴如蟒蛇般的四角兽,有四角兽面孔的鱼;这边有一只前面看似马,后面看似羊的动物,那边有一匹长了角的马,诸如此类。现在修士们看书边比读本文更觉得有趣,宁愿去赞赏一个人的作品,而不愿去沉思上帝的法律。可耻啊!你们贪欲的眼睛和你们的笑!” ※棒槌学堂&精校e书※
老人气喘吁吁地停住口。我对他鲜明的记忆暗暗钦佩;或许他的眼睛瞎了很多年了,他却仍记得那些他所责难的邪恶图案。
我不禁怀疑当他还看得见时可能曾被那些画所诱惑,不然为什么他要这么声嘶力竭地形容呢?我常常发现,最诱人的罪恶描述,往往出现在道德最祟高的人所写的书页,虽然他们描写的用意是谴责。这是表示这些人被揭发真相的迫切所驱使,出于对上帝之爱,毫不迟疑地把罪恶诱人的外衣一一指出,因此他们把恶魔的伎俩告诉别人。事实上,佐治的话反而使我渴望一睹我还没看到的老虎和猴子图案。但佐治打断了我的思潮,以镇定了许多的语气,又一次开口了。
“我们的天主用不着借这么愚蠢的东西对我们指出难关和窄路。它的寓言不会使人发笑,也不会使人恐惧。相反的,你们为他的猝死而哀悼的阿德尔莫,由他所画的恶魔中感受到欢乐,因而看不见它们应该表明的最终意义。他所遵循的都是魔鬼的途径——”他的声音又变得严厉而不祥,“所以上帝要惩罚他。”
写字间里鸦雀无声,最后打破沉默的是维南蒂乌斯。
“可敬的佐治,”他说,“你的美德使你失之不公了。阿德尔莫死前两天,你也在这写字间里辩论过一场。阿德尔莫的画尽管怪异荒诞,但他画这些图像的本意全是为了表达上帝的荣耀,借它们来说明天国的事物。威廉兄弟刚才提及古希腊最高法院的法官,说上帝透过扭曲的物体而存在。阿德尔莫那天也引述了另一位权威者阿基诺的话,说卑贱的躯体比高贵的躯体更能适当地解说神圣的事物。其一是因为人类的精神更容易自错误中得到解脱;事实上,某些产业很明显地不能被归为神圣之物,假如被描写为有形动产,便变得很不确定。其二,因为这种卑微的叙述更适合我们对上帝在这世间的所知,它在‘否’中比‘是’中更容易显形,因此和上帝最不像的东西更能够引导我们认知它,我们也因此知道它是在我们所说的和所想的之上。第三,借着这个方式,卑劣可耻的人更不能伤害上帝。换句话说吧,那天我们所讨论的问题,是了解真相怎么能透过既激烈又谜样的表现方法显示出来。我还提醒他,说我在亚里斯多德的著作中,发现了对这件事情极为清楚的说法……”
“我不记得了。”佐治尖刻地打断他的话,“我是个上了年纪的人,我不记得了。我也许过分严格了些。现在不早了,我该走了。”
“真奇怪你怎么会不记得。”维南蒂乌斯坚持道,“那是一场很有意义的讨论,本诺和贝伦加也都参与了。我们所讨论的是,暗喻和诗人们为了乐趣所创出的双关话和谜语,是否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新方式引导我们思索许多事物,我还说这也是智者所应有的一项美德……当时马拉其也在场……”
“假使可敬的佐治不记得了,那是因为他的年龄和心智疲惫的缘故……虽然别的时候却是很活跃的。”有一个修士接口说。
最初他的语气颇为激切,但等他意识到他要别人尊敬这位老僧的原意反而使人注意到老人的虚弱,他便压低了声音,变成了近乎道歉的低语。说话的是图书馆的助理管理员,阿伦德尔的贝伦加。他是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望着他,我不由记起了乌伯蒂诺对阿德尔莫的描述:他的眼睛就如一个春情挑动的女人所有。由于现在每个人都看着他,他有点羞怯地绞扭着双手的手指,仿佛想抑制内心的紧张。
维南蒂乌斯的反应很不寻常,他瞥了贝伦加一眼,使得贝伦加垂下了眼眸。
“好吧,兄弟,”他说,“如果记忆是上帝的献礼,那么遗忘的能力可能也是好的,而且也必须被尊重。我敬重年长的兄弟一时的健忘,可是我认为你的记忆应该比较鲜明,当时我们和你的一个好友都在这儿……”
我不敢肯定维南蒂乌斯是否特别强调了“好友”两个字,只觉得在场的人个个都感到困窘。他们每个人都望向不同的方向,而不看涨红了脸的贝伦加。
马拉其迅速以权威的口吻接腔道:“走吧,威廉兄弟,我带你去看看别的有趣的书籍。”
那群人散开了。我看见贝伦加恨恨地望了维南蒂乌斯一眼,维南蒂乌斯也不甘示弱地回瞪他。眼看老佐治就要离去,我被一种尊敬的情感所驱使,鞠躬亲吻他的手。这个老修士接受了这一吻,摸摸我的头,问我是什么人。我报出了姓名后,他的脸色闪耀出光彩。
“你有个伟大而又美丽的名字。”他说,“你知道蒙蒂埃昂德尔的阿德索是谁吗?”我坦白承认我并不知道。他又说,“他是一本巨著《假基督评论》的作者,在那本书中,他预见了将要发生的事情;但并没有很多人留意到他。”
“那本书是在千年至福之前所写的,”威廉说,“书里的预言并未实现……”
“那是对盲目的人而言。”这个瞎眼的老人说,“假基督的途径扭曲,步调缓慢。他在我们出其不意的时候抵达,并非由于使徒的推算错误,而是因为我们还未获知他的奸计。”然后他转头对着大厅,提高声音叫喊,使得写字间的天花板将他的声音折回,“他就要来了!别再浪费最后的日子对尾巴扭曲、皮肤长斑点的小恶魔发笑了!不要浪费最后的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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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黄昏晚祷
探访修道院其余的地区,威廉对阿德尔莫的死推测出一些结论,与负责玻璃工艺的修士谈论帮助阅读的玻璃,及读书太多的人所产生的幻象
就在这里,黄昏晚祷的钟声响了,修士们纷纷起身要离开书桌。马拉其明白地告诉我们,说我们也该走了。他会让他的助手贝伦加留下来收拾一切东西(他就是这么说的),并把书籍整理好。威廉问他是不是要把门锁起来。
“想要到写字间,必须走通往厨房和餐厅的门,要到图书室去,也得先经过写字间。院长的禁令比任何门都要有效。在晚祷之前,修士们必须回到厨房和餐厅,晚祷过后,就不许任何人或动物进入大教堂了。由于动物听不懂禁令,所以我会亲自把通往厨房和餐厅的外门锁上,到时候大教堂里就空无一人了。”
我们下了楼。僧侣们往礼拜堂走去,但我的导师认为天主会原谅我们不参加礼拜仪式(在接下来的几天,可有许多事情必须请天主原谅的了),他建议我和他到处走走,好熟悉一下这个地方。
天气愈变愈坏了,不知何时吹起了寒风,天空也变得灰蒙蒙的,太阳慢慢落到菜园后,但犹有几抹残光。我们绕过礼拜堂侧边朝东而行,到了修道院最后方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连接大教堂东方塔楼,几乎紧依着外墙而建的就是马厩,养猪人正要把那缸猪血盖好。我们注意到马厩后面的外墙比较低,所以可以隔墙眺望。围墙之后的地势陡然落下,新下的雪掩不住陡坡上松软的土。我意识到那是干枯的稻草堆,由这里扔过墙,一直延伸到山径的弯路,也就是布鲁纳勒斯那匹马开始逃亡的地方。
附近的马棚里,马夫牵着马走到槽头去。我们循着小路前行,经过一间间的马棚,左边和礼拜堂相接的房舍,就是修士宿舍和厕所。然后,到了东边围墙折向北的转角处,有一间铸造房,几个铁匠正忙着收拾工具,把炉火熄灭,准备到礼拜堂去。
威廉好奇地走到铸造房内几乎是独立的一个角落,有个修士在那里收东西。在他的桌上有一堆很漂亮的彩色玻璃,但较大片的玻璃都靠墙而放。他前面放了一个尚未完成的圣物箱,只有银的架构,不过他显然已开始在上面镶上切成和珠宝一般大小的玻璃和宝石。
这个人就是修道院内负责玻璃工艺的修士,莫里蒙多的尼科拉斯。他向我们解释,在铸造房的后侧,他们先吹成玻璃,然后再送到前面来装上铅框,做成窗户。他又说,装饰大教堂和礼拜堂的那些彩色玻璃,却是两世纪前的成品了。现在他和其他人所做的是较小的工事,且兼修复因时间而破损的部位。
“这是一件很困难的工作,”他说,“因为现在想要找到和以前一模一样的颜色是不可能的,尤其是礼拜堂里的那种蓝色,非常的清澄,每当太阳升高,阳光透过那层蓝色,就会把天堂的光芒照进礼拜堂内。教堂西侧的玻璃是不久前才修复的,品质就不太一样,夏天时你就看得出来了。真是没办法。”他继续说道,“我们已不再拥有古人的技巧,巨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我们都是侏儒,”威廉同意道,“但是却站在那些巨人的肩上,虽然我们很矮小,有时却可以看得比他们更远。”
“告诉我我们怎么才能做得比他们更好吧。”尼科拉斯说,“只要你到礼拜堂的地下室去,也就是修道院存放宝藏的地方,你就会看到前人精致的遗作。和那些比起来,我现在正在做的这些玩意儿——”他朝着桌上的玻璃点了一下头——“简直就是雕虫小技!” ※棒槌学堂&精校e书※
“玻璃工匠并不一定要继续制造窗子和金匠的圣物箱,因为过去的名匠就可以做出那么美丽的东西,注定要流传后世的。要不然世间就会有过多的圣物箱,而实际上却没有那么多圣人的遗物。”威廉打趣地说,“再说,也不会永远都有那么多窗子可以焊接呀。但是每个世纪都有新的玻璃成品,据我看,这意味着未来的世界,玻璃将不仅只有神圣的用途,而且还有助于改进人类的弱点。我拿一样我们这时代的创作给你看吧,这就是个很实用的例子。”他伸手从僧衣里掏出那个透镜,把我们的朋友看得目瞪口呆。
威廉把那个叉状的仪器递上前,尼科拉斯很感兴趣地接了过去。
“多奇妙啊!”他叫道,“我在比萨遇见一位约尔丹兄弟,曾经听他说过!他说这些东西发明迄今还不到二十年。不过我是在二十多年前和他交谈的。”
“我相信这是在更早的时候就发明了,”威廉说,“但是要制造这种透镜并不简单,而且需要高超的技术,费时又费力。十年前两片这样的玻璃要卖六波隆那银币。我这一对是一位师傅,阿尔马蒂的萨尔维努斯,在十多年前送给我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谨慎地保存着它们,就好像它们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尼科拉斯兴奋地说:“希望你允许我哪天仔细检视它们,我想制做出同样的一副。”
“当然。”威廉同意道,“可是我要提醒你,玻璃的厚度必须依戴用它的眼睛来决定,你必须试验过许多透镜,让那个人试戴,直到找到适宜的厚度。”
“太妙了!”尼科拉斯接口说,“然而有许多人会说这是巫术和魔鬼的阴谋……”
“这项设计确实是神奇的,”威廉说,“但奇术也有两种形式。有一种奇术是魔法,目的要人们在这种巧计中堕落。但是另一种奇术却是神圣的,透过人的知识显现出上帝的知识,它可以改变自然,目的之一在于延长人的生命。而这透镜就是神圣的奇术,人们应该更加潜心研究,不仅是要发现新的事物,同时也再度探寻许多自然的秘密;神的智慧曾对希伯来人、希腊人和其他的古人,甚至是现代的异教徒,显示过这些秘密。(我不能告诉你在异教徒的书中有多少关于视觉和光学的记载!)基督徒应该重获这一切的学识,别让异教徒和无信仰者专美于前。”
“可是那些拥有这种学识的人,为什么不把它传授给上帝所有的子民呢?”
“因为并不是每一个上帝的子民都能够接受这么多秘密的,而且拥有这种学识的人,常被误以为是和魔鬼交往的巫师,当他们希望把他们贮存的知识和别人分享时,却往往付出了自己的性命。我自己在审判有人被控和魔鬼打交道的案子时,便不敢使用这副透镜,只有依赖秘书把我所需要的文件念给我听。否则,在恶魔的存在如此普及的一刻,人人都能闻到硫磺的恶臭味,我很可能会被认为是被告的友人。最后,一如伟大的罗杰·培根所警告的,科学的秘密万不可传入所有人手中,因为有些人会利用他们达到邪恶的目的。有学问的人常常得把看似神奇的书写得并不怎么神奇,而只是很好的科学,以保护自己免遭猜忌。”
尼科拉斯问:“那么,你是怕一般人会利用这些奇迹去做坏事吗?”
“说到一般人,我只怕他们会对这奇迹感到害怕,将它们和牧师经常提及的魔鬼伎俩混为一谈。你瞧,我认识几个医术高超的医生,他们制出了可以迅速治愈某种病症的药,但是当他们为一般人敷用或注入这种药物时,还得说上几句像是祷告的神圣话语或赞美诗句。并非因为这些祷告有治病的力量,而是一般人只相信祷告的神效,非要这样才肯吃药、敷药,继而痊愈,却没想到那药物的功效。而且,信仰的处方也会鼓舞病人的精神,从而使得肉体更能接受医药。但学识的宝藏是必须保护的,不是提防一般人,而是提防其他学者。现在人们已造出奇妙的机械装置,可以预测自然的进程,哪天我再详细说给你听。但假如它们落入那些利用它们来满足私欲,扩张权力的人手中,那可就糟了。我听说中国有个贤者调出了一种粉末,只要一碰到火就会产生震天的声响和火焰,摧毁周围几公尺内的一切东西。这是个神奇的发明,可以用来改变河床,或为开垦耕地将石头炸得粉碎。但如果有人利用这种粉末来伤害他个人的仇敌呢?”
“或许那也不坏,只要那些人是上帝子民的公敌。”尼科拉斯虔诚地说。
“也许吧。”威廉承认道,“然而今天谁是上帝子民的公敌呢?路易皇帝,还是约翰教皇?”
“哦,天主啊!”尼科拉斯惊恐地说,“我真的不想解决这么复杂的问题!”
“你看吧?”威廉说,“有时候某些秘密还是以难解的话语掩饰起来比较好。自然的奥秘并不表现在山羊皮或绵羊皮上。亚里斯多德在有关自然界神秘的书中就曾说过,传达太多自然和艺术的奥秘,会破坏天国的誓约,许多邪恶之事也可能继之而来。这并不是说必须将这些奇迹隐而不宣,而是学者们必须决定以何种方法,在何时说出来。”
“最好是在像这里一样的地方,”尼科拉斯说,“并不是所有的书籍都可随心所欲地取阅。” ※棒槌学堂&精校e书※
“这又是另一个问题了。”威廉说,“好辩的途径可能是一种罪恶,沉默的途径也一样有可能。我并不是说必须要将知识的来源隐藏起来,相反地,我倒认为这是个很大的罪过。我是说,由于这些奥秘可能导致好也可能导致坏,学者们有权利也有责任运用难解的语言,只有他的同伴才能了解。学问的实体是困难的,要由恶中辨出善更不容易。我们这时代的学者们却常常只是站在侏儒肩上的侏儒罢了。”
和我的导师这番真挚的谈话,必然使尼科拉斯感到心有戚戚焉。因为他对威廉眨眨眼(好像是说:你和我彼此了解,我们所说的是同样的事),暗示道:“但是在那边,”他朝大教堂点点头,“学识的奥秘被神奇的手腕防卫得很严密……”
“真的?”威廉好像不太热衷地说,“无非是锁门、严厉地禁令、威胁之类的吧。”
“哦,不,不止如此……”
“例如什么呢?”
“呃,我也不敢肯定。我的职务是玻璃,和书籍没有关系。可是修道院内有谣言……奇怪的谣言……”
“什么谣言?”
“很奇怪的。这样说吧,谣传有个修士决定在夜间冒险进入图书室内,找寻马拉其拒绝借他的书,结果他看到了大蛇、无头人和双头人,他走出迷宫时已经半疯了……”
“为什么你把它们形容成神奇的幻象,而不是恶魔的幻象呢?”
“因为我虽然只是一个玻璃工匠,却不是愚昧无知的。魔鬼(上帝救我们!)不会用大蛇和双头人来诱惑僧侣,他所用的是色欲的幻象,就如他诱惑沙漠中的神父一样。再说,如果阅读某些书本是邪恶的,魔鬼又为何要制止一个修士去作恶呢?”
“这倒是个很好的推论。”我的导师承认道。
“还有,当我在修理疗养所的窗子时,曾经好奇地翻阅塞维里努斯的书。我相信其中有一本圣阿尔伯特·马格鲁(棒槌学堂注:1193- 1280,德国名哲学家,为意大利神学家阿奎奈之师)的著作,里面讲的是自然界的神秘。我被书里一些奇妙的插图吸引了,便看了几页。那是教人怎么在油灯的灯芯上涂脂,冒出使人产生幻象的烟气。你一定注意到了——或者你还没注意到,因为你不曾在修道院住宿过夜——夜幕笼罩后,大教堂楼上却是亮的,在某几个地方,会由窗子里透出一抹幽暗的光线。大伙儿都奇怪那是什么,有人说是鬼火,也有人说是已死的图书管理员灵魂回来探访旧日的领域。很多人都相信这些说法。我却认为那些是用来制造幻象的油灯。你知道,把狗耳朵里挖出来的耳垢涂在灯芯上,任何人闻到了那盏油灯的烟气,都会相信他有个狗头;假如他和另一个人在一起,那个人也会看见他有个狗头。还有另一种迷药会使靠近油灯的人觉得像象一样大。用蝙蝠眼,两种我记不得名字的鱼,和一只野狼的唾液涂在灯芯上,灯芯一燃,就会使你看见那几种动物。用蜥蝎的尾巴涂,可以使人觉得周围的东西都是银的。用黑蛇的油加上一小片寿衣,会使整个房间里都像是爬满了大蛇。我知道这个。图书室里显然有个很聪明的人……”
“可是,不会真是以前的管理员鬼魂在作祟吗?”
尼科拉斯仍然困惑不安:“我从没有这种想法。也许吧。上帝保佑我们。天暗了,黄昏晚祷已经开始了,再会吧。”他说罢,便往礼拜堂走去。
我们继续朝南而行,我们的右边是朝圣者招待所和面对一片花园的修士会会堂,左边是橄榄压榨厂、磨坊、谷仓、地窖和见习僧宿舍。人人都急步走向礼拜堂。
“您对尼科拉斯所说的话有什么看法?”我问。
“我不知道。图书馆里有些不对劲,我也不信有什么管理员的鬼魂。”
“为什么不信呢?” ※棒槌学堂&精校e书※
“因为我想他们都有极高的道德,所以现在都在天堂的国度享福呢。希望你对这个答案满意。至于油灯,假如真有的话,我们就会看见的。再说我们的玻璃工匠提及的迷药,引起幻象有更容易的方法,塞维里努斯很清楚的,你也知道。惟一确定的事情是,在这所修道院,他们不愿让任何人在夜间进入图书馆,而正相反的,有许多人却试图这么做。”
“我们所调查的罪恶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呢?”
“罪恶。我愈想愈觉得阿德尔莫是自杀而死的。”
“怎么说呢?”
“你记不记得今早我注意到那堆脏稻草?我们绕过东边塔楼下方的弯路时,我注意到那一处有些山崩的迹象;或者我该说,塔楼下面堆积废物的地方崩落了些。所以今天傍晚我们从上面俯瞰上方时,稻草堆上只覆了一点雪,那不是前几天所积的雪,而是昨天才下的。院长跟我们说过,阿德尔莫的尸体被岩石划得伤痕累累,面目全非。就在东边塔楼下,那处陡坡长有不少松树。不过,岩石就在墙壁末端下方,形成了石阶,然后才是稻草堆。”
“所以说呢?”
“所以说,我们无妨相信阿德尔莫为了有待证实的原因,自己跳下胸墙,碰到岩石,然后,不管他或死或伤,又落到稻草堆里。接着那一晚的暴风雪,又把稻草和一部分的泥土及那个可怜人的尸体冲到东边塔楼的下面去。这样想我们就——怎么说呢?省得多费思量了。”
“为什么这样想就省得我们多费思量呢?”
“亲爱的阿德索,除非绝对必要,解释和原因是不该相乘的。假如阿德尔莫是由东边塔楼落下的,他必然潜进了图书馆里,某个人也一定先将他打昏,免得他抵抗,然后这个人必定找到一个方法,背着那具失去知觉的身体爬到窗台上,打开窗子,将那个倒霉的修士丢出窗外。但我先前的假设却只涉及阿德尔莫,他的决定和一点地形的改变而已。只要较少的原因便将一切解释清楚了。”
“可是为什么他要自杀呢?”
“可是为什么会有人要杀他呢?不管是自杀或他杀,都必须找到理由,而且毫无疑问的,这些理由也一定存在。在大教堂里有种谨慎沉默的气氛,他们都不敢把心里的话说出来。目前,我们已搜集到一些暗示——说起来是很含糊的——关于阿德尔莫和贝伦加之间奇妙的关系,那就意味着我们得时时注意那个助理管理员。”
我们说话的当儿,黄昏晚祷结束了。仆人们又回去做各人的事,准备稍后休息吃晚餐。修士们都往餐厅走去。天色已经全暗,雪又开始下了,只是一场小雪,软绵绵的雪花。我相信这场雪必然下了整夜,因为次日一早整个地面上一片银白。待会儿我会再详述。
我已感到饥饿,想到待会儿吃饭,便觉得如释重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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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晚祷
威廉和阿德索受到院长殷勤的招待,佐治愤怒的谈话
安置在墙头的火把,将餐厅照得通明。修士们已在一排排的餐桌旁站定。院长的桌子列在最前方,和别的桌子垂直,放在一个宽阔的台上。正对面有个讲道坛,准备在晚餐时念经文的修士也已就位。院长在一座小喷泉旁等我们,依照圣帕科米乌斯的古礼,请我们洗过手后,又拿了一方白布让我们把手擦干。
院长邀威廉和他同桌,又说因为我也是个新客,今晚我也享有同样的特权,尽管我只是圣本尼迪克特教团的见习僧。他慈爱地告诉我说,往后几天我可以和别的修士们一起坐,或者,假如我的导师派了什么任务给我,使我必须提前或延后吃饭的话,我可以径自到厨房去,厨子们会照料我。
站在桌旁的修士们都笔直而立,头巾遮住了脸庞,双手放在肩衣下。院长走近他的桌子,宣布开始“饭前感恩”,站在讲道坛上的领唱人便咏唱了一段圣诗。院长说过感恩词后,大家都坐了下来。
我们的教规规定三餐俭省,但允许院长决定修士们所需要的食量。不过在这所修道院里,显然对食物比较重视。当然,我不是对惯用美食的人而言;但就生活朴素的修士们说来,这些食物已供给足够的营养;另一方面,院长的桌子向来是最受优待的,不只因为贵客常坐在此桌,而且院长总是骄傲地向客人展示他们的收成和厨子的手艺。
依照惯例,修士们用餐时是不能交谈的,只用平常的手势彼此沟通。见习僧和年轻的僧侣们接过由院长那一桌传过来的菜肴,再继续传到别桌去。
和我们共坐在院长这一桌的,还有马拉其、管理员和两个最年长的修士:布尔戈斯的佐治,也就是我在写字间碰到的那个瞎眼老人;以及洛塔费勒的阿利纳多,我觉得他怕不下百岁了,看起来瘦削衰弱,也好像有点老眼昏馈。院长告诉我们,阿利纳多自见习僧时便已住在这所修道院里,记得近八十年来院内发生的大小事情。
起先院长压低了声音对我们说了这些事,但后来他便遵循教规,安静地进食。不过正如我说的,在院长这一桌还是有点特权的,院长夸耀橄榄油的品质及他的酒时,我们便对桌上的菜赞不绝口。事实上,有一次他在倒酒时,还为我们回想到圣本尼迪克特对酒的规定,确切地说,僧侣是不宜饮酒的。但是由于我们这时代的僧侣们无法做到滴酒不沾,他们至少该有所节制,因为即使是最明智的人,喝多了酒也会乱性的,传道书上不也告诫了我们吗?圣本尼迪克特所说的“我们这时代”是他那个时候,离现在又已十分遥远了,你可以想象我们在修道院进餐的时代(我不说我在书写的此刻,只能说在梅勒克这里,对啤酒宽容多了)。简而言之,我们喝得并不过量,但却也心满意足。
我们吃了新鲜的烤猪肉。我意识到他们在烹煮其他食物时并没有用动物的油脂,而是用橄榄油;修道院在面海的山脚下有一片橄榄园,生产品质极佳的橄榄。院长请我们尝尝先前我在厨房里看到他们准备的鸡肉(只有这一桌才有的)。我看见他也拥有一支铁叉子,十分罕见,使我想起威廉的眼镜。我们的主人权高位尊,可不想让食物沾污他的手,而且让我们用他的工具从盘里夹肉。我谢绝了,但威廉却高兴地接受,不以为意地使用那个大人物的叉子,大概是想让院长知道,并不是所有的圣方济格修士都是卑微而缺少教育的土包子。
由于菜肴美味精致(是我们旅游多天以来最好的一餐),我并没有细听伴随着晚餐所诵读的经文。佐治一声表示赞同的咕哝提醒了我,我注意到现在已念及的一段。由于下午我已听过佐治激昂的话,所以我明白何以现在他如此满足。
诵经人念道:“让我们效法先知的榜样,他说:我已决定留意我的道路,以免我的舌头犯罪,我在嘴上放了勒绳,哑口不语,自我谦卑,我制止自己连真实的事也不说。假如先知的这段话教导我们连正当的话都不要多说,我们有多少话都该噤声,以避免这个罪恶的惩戒!”然后他又说道,“我们谴责粗鄙的话,胡言乱语和嘲讽讥笑,更不允许门徒开口说这一类的话。”
“这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讨论的页缘图案。”佐治忍不住评论道,“约翰·克里索斯托姆就曾说过,基督从来不放声大笑。”
“他的人性并不制止笑,”威廉接口说,“正如神学者所言,人是应当笑的。”
“人子可以笑,但《圣经》上可没记载他曾笑过。”佐治引用彼特鲁斯·康托尔的话,尖锐地说。
威廉喃喃说道:“吃吧。因为菜是好的。”
“什么?”佐治问道,以为威廉所指的是他面前的菜。
“根据安布罗斯的著作,圣劳伦斯面对着行刑的刽子手时,就是这么说的。”威廉以虔敬的语气说,“圣劳伦斯是个懂得笑和幽默的人,尽管那是在羞辱他的敌人。”
佐治嗤之以鼻地回答:“这证明了笑是和死亡十分接近的,同时也会使修道院堕落。”
我承认他的话实在不无逻辑。※棒槌学堂&精校e书※
就在这时,院长好脾气地请我们静下来。到底还是吃完了这一餐。院长站起身,对众修士们介绍威廉。他赞美威廉的智慧,细说威廉的来头和声誉,并告诉大家这位访客已受邀调查阿德尔莫的死:他又说修士们应该回答威廉的问题,并且指示全修道院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应该如此。
晚餐结束后,僧侣们准备回礼拜堂去参加晚祷。他们再一次放下头巾,把脸遮住,在门口排成一列,然后他们顺序走出去,经过墓园,从北边的侧门进入礼拜堂内。
我们和院长一起走出。
威廉问道:“这时刻大教堂要锁门了吧?”
“等仆人们把餐厅和厨房清理干净后,图书管理员就会亲自把所有的门都锁上,由里面拉上门闩。”
“由里面?那么他自己怎么出来呢?”
院长凝视威廉好半晌:“很显然他并不睡在厨房里。”他说着,加快了脚步。
“很好,”威廉对我低语道,“原来还有另一条通路,只是我们并不知道。”他的推论使我不觉骄傲地微笑。他立即斥责我,“别笑。你没看见吗,在这所修道院,‘笑’并没有很好的名声。”
我们走进礼拜堂。两个人高的青铜祭坛上,有一盏点燃的孤灯。修士们安静地就位。
院长比了一下手势,领唱人便说道:“tuautem domine miserere nobis。”
院长回答:“adiutorium nostrum in nominee domini。”
所有的人也都应和。然后大家合唱赞美诗:“当我呼唤你,回答我吧,哦,上帝。”“我衷心感谢你。吾主基督。”“天主,保佑你所有的仆人吧。”我们并未坐在唱诗班席位内,而是退到本堂中央。从那里,我们突然看到马拉其由幽暗的侧边走了出来。
“仔细看住那个地点。”威廉对我说,“那里可能有通到大教堂的暗道。”
“在墓园下面吗?” ※棒槌学堂&精校e书※
“有什么不可能?事实上,我想这里一定有什么藏骨堂,那一小片墓园,不可能埋葬了几世纪以来去世的修士。”
我惊恐地问:“可是你真的要在晚上进图书室去吗?”
“到那个有死修士、大蛇和神秘灯光的地方去吗?我的好阿德索?我不去,孩子。我是有过这个念头,但并非出于好奇,而是想解开阿德尔莫的死。现在,正如我说过的,我宁愿接受较合逻辑的解释,而且,思前想后,我想还是尊敬这地方的习惯比较好。”
“那么你为什么想要知道呢?”
“因为学识并不只包括知道我们必须或者能够做什么,也该明白我们可以做而也许又不该做什么。”
 
第八章
第二天
在礼拜堂后,畜栏之前,
放着那个装猪血的大缸,
有件奇怪的东西,
几乎成十字形伸出……
 
第八章
晨祷
血腥的事件破坏了数小时不可言传的愉快
公鸡是最不可靠的动物,有时它是魔鬼的象征,有时又代表着基督。我们的修道院里养了几只懒鸡,日出时从不曾啼叫的。
另一方面,尤其是在冬天时,晨祷通常是在夜仍漆黑、万物仍沉沉昏睡之时举行的,因为僧侣们必须在黑暗中起身,在黑暗中祈祷,以虔诚的火焰照亮阴影,等待天明。因此,有些修士整夜不睡,默诵赞美经文,一边计算时间的消逝,等到其他人的睡眠时间结束时,他们便将所有的人唤醒。
所以那天晚上我们犹在好梦之际,朦朦胧胧地听见那些人在宿舍里和朝圣者招待所来回走动,敲响一只铃。还有一个修士探头到每个房间内喊道:“圣本尼迪克特晨祷了。”房里的修士便会回答:“蒙神恩宠。”
威廉和我遵循圣本尼迪克特教团的规律:不到半个钟头我们便已准备好迎接新的一天,随即下楼进入礼拜堂里。
修士们都跪在地上诵念头十五段赞美诗,并等待见习僧跟着他们的导师入内。然后每个人都坐在自己的席位上,高声合唱:“domine labia men aperies et os meum annuntiabit laudem tuam。”歌声直冲上拜礼堂的拱形天花板,犹如一个孩子的恳求。两个修士爬上讲道坛,高诵第九十四段诗篇:“宣扬慈善的恩惠”,其他人也随着唱起来。我感觉到信心增强的温暖。
修士们坐在合唱席内,六十个穿了一式僧衣戴了一式头巾的人形,难以辨认。六十个被祭坛上的灯火微微照亮的黑影,六十个声音一起赞颂全能的上帝。我听着和谐的曲调,天堂的欢愉,不禁自问,修道院里真的会隐藏了神秘、不法的尝试和可怖的威胁吗?因为现在一切都正好相反,我觉得修道院内所住的是圣洁之人,这里是道德的渊数,学识的集中地,谨慎之舟,智慧之塔,柔顺的领域,力量的堡垒,庄严的香炉。
唱过六节赞美诗后,再开始诵读《圣经》。有些修士禁不住打起了磕睡,一个彻夜未眠的僧侣拿着一盏小灯在席次间来回巡视,把频频点头的人唤醒。假如有个修士困倦不堪,就轮到他持灯巡视,以表示悔罪之意。换下来又是另外六节赞美诗了。然后院长祝祷,领唱人又朗声祷告,每个人都面对祭坛低头默想,在那一刻,人人的内心都感受到芬芳的平静。最后,他们又把头巾盖上脸,坐起身庄严地唱着“te deum”。我也赞颂天主,使我从初抵修道院时满心疑虑和不安中解脱了。我告诉自己,我们是脆弱的生物,即使是在这群博学并虔诚的僧侣间,魔鬼仍散播着猜忌,挑起微妙的敌意。但此时这一切都像是轻烟,被信仰的狂风吹散了,所有的人都念着天父的名字,基督也降临到他们之间。
晨祷结束,晨间赞课尚未开始前,僧侣们并不回房去,虽然天色仍黑暗。见习僧跟着导师走进会堂去研究诗篇,有些修士们仍待在礼拜堂沉思,但大部分的人都在修道院内踱步默想,我和威廉也一样。仆人们还未起床。不久之后我们又回到礼拜堂内,参加晨间赞课。
赞美诗的吟咏又开始了,在这些礼拜一必须朗诵的诗篇中,有一篇又将我再度推入了先前的恐惧:“恶人的罪名记存在我心中,在他眼前没有上帝的惧怕,他所说出的话都是不正当的。” ※棒槌学堂&精校e书※
教规规定这一天必须有这一段告诫,在我看来简直就是不祥之兆。在赞美诗之后,照例念着启示录,但我的不安并未因此减轻,门口那些可怖的图案又涌上我的心头,也就是前一天使我心惊肉跳的那雕刻。所幸在唱和、颂歌之后,开始宣扬福音之时,我瞥见祭坛上方,合唱席后面的窗外,一抹淡淡的光线已照得玻璃窗熠熠生光,在黑暗中隐匿的颜色一一显露。黎明尚未到来,那不过是冬日破晓时的第一线曙光,但那已足够了,教堂内代替了全黑的半明,已足以使我放松下来了。
我们唱着福音,当我们牢记启示的圣言时,仿佛闪亮的晨星侵入了整所殿堂,依然微弱的光线就像在颂诗的语句中闪耀。
“感谢你,天主,为了此刻无比的欢愉。”我默然祈祷,并告诉自己,“愚蠢的心啊,你在怕什么呢?”
突然间由北边的门外传来了一些吵声,我奇怪仆人们怎么会如此喧闹地准备他们的工作。就在这时,三个养猪人走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恐的神情,他们走到院长身旁,对他低声说了几句话。院长先比着手势要他们安静下来,仿佛他不想打断仪式。但又有几个仆人进来了,喊叫声也提高了。
“一个人,一个死人!”
有人叫着。还有人说:“是个修士啊。你看到那双凉鞋了吗?”
祷告停止了,院长急步走出礼拜堂,并示意管理员跟他一起去。威廉跟在他们之后。此时修士们也纷纷离席,快步到外面去。
院长走过来:“威廉兄弟,你也看见了,本修道院有不对劲的事在酝酿着,只有仰赖你的智慧来解决。但是我恳求你:快些行动吧!”
威廉指着尸体问道:“晨祷的时候,他出席了吗?”
“没有。”院长说,“我注意到他的座席空了出来。”
“没有其他人缺席了吗?”
“好像是吧。我没注意到那么多。”
威廉迟疑了一会儿才又提出下一个问题,他的声音压低,小心翼翼地不让别人听到:“贝伦加出席了吗?”
院长惊讶而不安地望着他,仿佛表明我的导师为了更易了解原因,竟说出了他也曾想过的疑问。然后他迅速说道:“他参加了晨祷,就坐在第一排,我的右手边。”
“自然,”威廉说,“这一切并不能证明什么。我不相信任何人由后门溜进礼拜堂里,因为这具尸体可能已被塞进缸里几个钟头了,至少是从每个人都在睡觉之时起。”
“确切地说,仆人们在黎明之时才起床,所以他们直到现在才发现他。”
威廉在尸体旁蹲下来,似乎他惯于处理尸体一般。他拾起地上那块布,沾了桶里的水进一步揩拭维南蒂乌斯的脸。同时,其他僧侣们都挤在四周,惊骇地议论纷纷。院长强迫他们安静下来。负责照料修士们身体健康的塞维里努斯挤到前面来,在我的导师身旁蹲下。我强自压抑自己的恐惧和厌恶,加入他们的行列,一来是为了听他们交谈,二来也是为了帮威廉把沾了猪血的布洗净。
“你见过溺死的人吗?”
“多次,”塞维里努斯说,“我想我明白你的暗示。但溺死的人脸都是肿起来的,不会像他这样。”
“那么这个人是在死后被某个人丢进缸里的。”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棒槌学堂&精校e书※
“他为什么要杀害他呢?我们面对的是个心智扭曲的人。不过现在我们得先看看尸身上是否有伤口或瘀痕。我建议把尸体抬进澡堂里去,脱掉衣服,洗干净,仔细检查一下。我立刻到那里去找你。”
塞维里努斯请示过院长后,叫养猪人把尸体抬走。同时我的导师要求院长令僧侣们由原路回到礼拜堂去,仆人们也都退下,使得这里很快就只剩下我们师徒二人,站在猪血缸旁。暗红色的猪血溅了一地,把雪都染红了。刚才泼出的水在地上形成了好几滩雪水坑,尸体横卧之处则形成一大滩污痕。
“真是乱七八槽。”威廉朝着仆人和僧侣们留在四周的脚印点了点头,“亲爱的阿德索,雪地上是最容易留下痕迹的,但这些脚印把一切迹象都抹去了,所以我们可能看不到任何有趣的东西了。一大群僧侣走过由这里到礼拜堂之间的地面,而这里到谷仓及马厩之间,则有许多仆人陆续践踏过。惟一保持完整的空地就是谷仓和大教堂之间,我们去看看是不是可以找到有趣的东西吧。”
“你期望找到什么呢?”我问。
“假如他不是自己栽进缸里去的,必然是有人把已经死去的他抬到那里去的。一个人驮负着另一个人的身体,会在雪地上留下鲜明的痕迹。所以,你仔细找找,看这附近的地面上,有没有什么有别于那群吵闹的僧侣们破坏了我们的线索的任何痕迹。”
我们仔细搜寻。我要说——上帝原谅我的虚荣——我立刻就在那口缸和大教堂之间的地面上发现了可疑的痕迹。那是人的脚印,深印在没有被别人践踏过的地方。我的导师立刻辨明它们比僧侣和仆人们留下的足迹要浅些,那表示那些脚印是在较早时留下的,后来又下的一点雪将它们掩盖了一些。但更值得令我们注意的是,在那些脚印之间,有一道持续不断的痕迹,似乎是什么物体被拖过雪地之后留下来的。简而言之,这道踪迹由猪血缸旁一直延伸到餐厅门口,也就是在大教堂介于东方塔楼和南方塔楼这一侧的入口。
“餐厅,写字间,图书室。”威廉说,“问题的症结又一次归到图书室了。维南蒂乌斯死于大教堂里,很可能就是在图书室内。”
“为什么是在图书室内呢?”
“我试着将自己设想为凶手。假如维南蒂乌斯是在餐厅、厨房或是写字间内遇害的,为何不将他留在那里呢?但如果他是死在图书室里,就必须将他移到别的地方才行,因为在图书室中尸体永远不会被发现(也许凶手对它被发现特别感兴趣),也因为凶手可能不希望大家把注意力集中到图书室。”
“为什么凶手对尸体被发现会特别感兴趣呢?”
“我不知道,我只能假设。我们怎么知道凶手杀死维南蒂乌斯是因为他憎恨维南蒂乌斯呢?他也许只是为了留下某种别有意义的符号才杀死他的。”
我喃喃说道:“可是,会是什么符号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是你别忘了有些符号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例如狂言妄语。”
“只为了狂妄的言论而杀人,岂不是太残暴了吗?”我说。
威廉接口道:“即使为了证明一个人的无辜而杀人,也太残暴了。”
就在这时,塞维里努斯加入了我们。尸体已被洗清,并详细检查过了,没有伤口,头部也没有瘀痕。我们往疗养所走去时,威廉问道:“你的实验室有毒药吗?”
“什么东西都有。不过那也看你所指的毒药是什么。有些物质吃一点有益于人体,吃太多却会造成死亡。我就和每个药草师一样,保有这些药草,而且十分慎重地使用它们。举例而言,我在园子里栽种了撷草,当心跳不规则时,在其他药草中加入几滴撷草汁,可以使心跳平稳下来,可是药量太重的话就会使人昏迷致死。”
“你注意到尸体并没有中毒的迹象吗?”
“没有。但是有许多毒药是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
我们走到了疗养所。维南蒂乌斯的尸体已在澡堂里洗净,被搬到这里来,躺在塞维里努斯实验室的大桌子上。这里的蒸馏器和其他玻璃器皿,以及钵碗等等,令我想到炼金术士的店铺(虽然我是由间接陈述知道这种事的)。门旁靠墙放着一排排长架子,架子上放了许多瓶瓶罐罐,里面装着不同颜色的东西。
“你收藏的药草可真多。”威廉说,“全是你种的吗?”
“不是。”塞维里努斯说,“有很多药草在这种气候中是不可能或者很难生长的;那都是多年来来自世界各地的修士们带给我的。我有许多罕见的珍贵药材,也有许多极易从本地植物群中获得的草药。像这个……获荃和川芍,是产自中国,一个博学的阿拉伯人送给我的。印度芦荟,疗伤最有效。咸草可以使昏迷不醒的人复苏过来。砒霜是一种很危险的毒药,任何吞食的人都会死。琉璃芭是对肺有益的植物。蕾香可治头部创伤。乳香脂,治疗肺充血和赫膜炎。没药……”
“东方三博士的礼物吗?”我问道。
“是的。但现在用来防止流产,是由一种叫没凤仙的树上采集到的。这是‘木米亚”十分罕见,是木乃伊分解时所产生的,是一种极神奇的药物。药用曼陀罗,可助人入睡……”
“并激起肉体的欲望。”我的导师加了一句。
“是有这种说法,但是在此处它们可不具有这种用途的,你也想象得到。”塞维里努斯笑笑,“再看这个,”他拿起一个小玻璃瓶,说道,“不纯锌华,对眼睛有神效。”
“这又是什么呢?”威廉摸着架子上的一颗石头,朗声问道。
“那个吗?那是我很久以前得到的,显然它也有治病的功效,可是我至今还未发现它的功效何在。你知道吗?”
“是的,”威廉说,“但这可不是药物。”他从僧衣里掏出一把小刀,慢慢将它举近石头。那把刀随着他的手朝石头缓缓靠近,突然间我看到刀刃猛地动了一下,仿佛威廉转动手腕,其实他的手却没有移动丝毫。刀刃敲到了石头,发出金属的响声。
“你瞧,”威廉对我说,“它会吸铁。”
“它有什么用处呢?”我问。
“它的用处可多了,以后我会告诉你。目前我要先知道,这里是不是有什么可以致人于死的东西,塞维里努斯。”
塞维里努斯沉思了好一会儿——和他精简的回答比起来,我要说他想得未免太久:“有许多东西。我说过了,毒药和医药之间的界限是很小的,希腊人对于两者都是说‘药’。”
“没有什么东西最近被移动过吗?”
塞维里努斯又想了一会儿,似乎是要强调他所说的话:“最近没有。”
“过去呢?”※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谁晓得?我记不得了。我进这所修道院已经三十年了,有二十五年就待在疗养所中。”
“对人类记忆而言,确实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威廉同意道,然后他猝然又说,“昨天我们谈到了使人产生幻象的植物,它们在哪儿呢?”
塞维里努斯的行动和脸上的表情都显示出,他急切地想要离开这个话题:“我想一想。你知道,我这里有太多奇妙的药物了。但是我们还是来谈谈维南蒂乌斯的死吧,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呢?”
威廉回答道:“我也得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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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早课
乌普萨拉的本诺和阿伦德尔的贝伦加透露了一些事实,阿德索获知忏悔的真正意义
这可怖的事件破坏了修道院里宁谧的气氛。尸体的发现所引起的骚动,使得礼拜仪式中断了。院长迅即令僧侣们回到礼拜堂去,为他们死去的兄弟亡魂祈祷。
他们的声音沙哑。威廉和我选择了一个可以观察他们的位置。礼拜仪式时是无须遮覆头巾的,我们立刻看到贝伦加的脸:苍白,消沉,而且冒着冷汗。
接着我们注意到马拉其,黝黑,眉头深锁,但十分平静。马拉其旁边是瞎眼佐治同样沉着的脸。另一方面,我们又看到乌普萨拉的本诺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前一天我们曾在写字间和他打过照面,此刻我们又看见他迅速瞥了马拉其一眼。
“本诺很紧张,贝伦加很害怕。”威廉评论道,“我必须立刻询问他们。”
我率直地问:“为什么呢?”
“我们的任务很艰巨。”威廉说,“一件困难的工作,询问者必须找到最软弱的人,而且是他们最软弱的时刻。”
事实上,礼拜仪式一结束,我们便赶上朝图书馆走去的本诺。这个年轻人听到威廉叫他似乎十分焦急,喃喃说着有工作要做的借口,他好像急于要到写字间去。但我的导师提醒本诺,他是在执行院长命令的询问,便带领本诺走进回廊内。我们在两根柱子之间坐了下来。本诺等待威廉发问,不时望着大教堂。
“哦,”威廉问,“那天你和贝伦加、维南蒂乌斯、马拉其和佐治讨论阿德尔莫的页缘装饰画时,说了些什么话呢?”
“你昨天也听到了。佐治说用那种荒谬的图案装饰含有真理的书是不正当的。维南蒂乌斯说亚里斯多德自己也说过俏皮话,将语言作为玩耍的工具,而不只是揭示事实而已,因此要‘笑’能成为传达真理的手段,它并不是一件坏事。佐治说,就他记忆所及,亚里斯多德是在他的《诗论》中谈到暗喻的时候,才说出这些话的。这些话本身就有两个令人困扰的状况,第一,因为《诗论》这本书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是基督教世界所未知的,或许是由于神令,后来经由异教徒摩尔人传到我们手中……”
威廉说:“可是那是由神医阿基诺的一个朋友译成拉丁文的。”
“我就是这么告诉他的。”本诺回答,立即振奋起来,“我不太看得懂希腊文,事实上,只能透过卫理·莫厄北的译文阅读那本巨著。是的,我就是这么说的。可是佐治又说第二个令人困扰的因素是,亚里斯多德在那本书中谈到了诗,而诗里却都是些虚构的事物。维南蒂乌斯就说赞美诗也是诗,而且也用了隐喻。佐治气极了,他说赞美诗是神灵的诗作,借隐喻来表达真理,而异教徒诗人所写的诗却利用暗喻来传达虚妄之事,而且只为了娱乐的目的。我对这番话却大不以为然……”
“为什么?”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因为我是修辞学的学生,我念过许多异教徒诗人所写的诗,我知道……我相信他们的文字也表达了基督徒所标榜的真理。简而言之,如果我记得没错,那时维南蒂乌斯又举了其他的书为例,佐治便非常生气。”
“哪些书呢?”
本诺迟疑了一会儿:“我记不得了。这有什么关系吗?”
“大有关系,因为我要试着了解一切以书本为圭臬,俯仰于书本之间的人们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他们对书籍的看法、批评也是很重要的。”
“不错。”本诺第一次露出微笑,那张脸庞几乎灿然发亮,“我们是为书而活的。在这个堕落腐化的世界中,这是多么美妙的任务。那么也许你会了解那一回所发生的事情。维南蒂乌斯精通……精通希腊文,说亚里斯多德著第二本《诗论》就是为了使人笑的,如果一个这么伟大的哲学家为了一整本书要令读者发笑,‘笑’必然是很重要的。佐治说,许多祖先们都著有罪恶的书,虽然重要,却是邪恶的。维南蒂乌斯就说,据他所知,亚里斯多德说‘笑’是一件好事,也是传播真理的工具。然后佐治就轻蔑地问他,是不是曾读过亚里斯多德的这本著作。韦提南回答没有人读过该书,因为那本书从未被找到过,可能永远失落了,其实,卫理·莫厄北也不曾真正拥有过原著。佐治便说假如那本书从未被人找到,那是因为它根本不存在,上帝不希望虚妄的东西得到荣耀。我只想让每个人都镇定下来,因为佐治很容易被触怒,维南蒂乌斯又故意用话激他,所以我就说我们确实知道在《诗论》中的某一部分,可以找到许多以俏皮话说出的高明见解。维南蒂乌斯也同意了我的说法。当时和我们在一起的,还有蒂沃利的帕西菲库斯,他对异教的诗人有相当的研究,他说谈到俏皮话,没有人能凌驾非洲(译注:本书中所指的‘非洲”是指纪元前一四六年被罗马人所灭的迎太基古国地域而言)的诗人,接着他甚至背了一首描写鱼的打油诗。这时佐治接口道,耶稣只要我们说‘是’或‘否”其他多余的话都是恶魔支使的,提到鱼只要说‘鱼’就够了,用不着拐弯抹角地暗示。他又说,他并不认为引用非洲的诗人为例是明智的……然后……”
“然后呢?”
“然后发生了一件我不了解的事情。贝伦加笑了起来。佐治斥责他。贝伦加说他之所以笑,是由于想到一个人若仔细在非洲的句中搜寻,就会找到更多不同的谜语,而且都没有这首‘鱼’那么容易。在一旁聆听的马拉其也生气了,拉扯着贝伦加的头巾,支使他去做自己的工作……你知道,贝伦加是他的助手……”
“后来呢?”
“后来,佐治转身离开,结束了这场争论。我们也都回头做各人的事了。但是我工作之时,看见维南蒂乌斯和阿德尔莫先后走到贝伦加身旁,问了他几句话。我虽和他们隔了一段距离,却也看得出他对他们的问题避而不答。但没过多久他们两个人又去找他了。那天傍晚,我看见贝伦加和阿德尔莫进餐厅之前在回廊里交谈。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了。”
威廉说:“这么说来,最近离奇死亡的两个人都曾找贝伦加问过话喽。”
本诺不安地答道:“我可没那么说!我只是把当天发生的事告诉你而已,既然你问起了……”他想了一下,又仓促地说,“可是你要是问我的意见,贝伦加是和他们谈到了图书室里的事,所以你该到那里去找才对。”
“你为什么想到图书室呢?贝伦加说在非洲诗句中搜寻是什么意思呢?他不会是表示非洲诗人的诗作应该被广泛地阅读吧?”
“也许,听起来像是这意思。不过马拉其又为什么要生气呢?毕竟只有他能决定要不要把非洲人的诗集借给人阅读的。可是我知道一件事:任何人翻阅图书目录,便会在只有管理员明白的排列中发现一栏‘非洲”我甚至还找到一栏‘非洲之末’。有一次我想借一本那一栏里的书,书名是什么我忘了,只记得那引起了我的好奇。马拉其却告诉我说那一栏书全都丢了。我所知道的就是这回事。所以我才说你不妨去查查贝伦加,当他到图书室去的时候,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发现。”
“一点也不错。”威廉归结说毕,便让本诺离开了。然后他和我在回廊里踱步,评论着——最重要的,贝伦加又一次和他兄弟的死有所关联;其次,本诺似乎急于让我们把箭头指向图书室。
我说或许他希望我们发现他自己也想知道的事。威廉说这当然不无可能,但也有可能他想借着把我们引到图书室去,而让我们避开另一个地方。我问,什么地方呢?威廉说他不知道,也许是写字间,也许是厨房,或礼拜堂,或宿舍,或疗养所。我提醒威廉,前一天他自己对图书室也感到着迷的。他的回答是,他只想对他自己所选择的事物着迷,而不是别人指引他。但是他又说,图书室是该多加观察,在这个节骨眼上想办法溜进去倒不是个坏主意。现在的境况准许他满足他的好奇心,只要是在礼貌的范围内,并且尊重修道院的惯例和规则。
我们离开了回廊。仆人和见习僧在礼拜堂做过弥撒后,三三两两地走过来了。我们沿着礼拜堂的西侧前行时,瞥见贝伦加由礼拜堂外翼的门走了出来,穿过墓园,朝大教堂走去。威廉叫唤他,他停住脚,让我们赶上他。他比我们在礼拜堂里看到时还要困恼。威廉显然决定刺探他此时的精神状态,一如他刚才刺探本诺。
他说:“据我所知,阿德尔莫遇害前,你是最后一个看见他的人。”
贝伦加结结巴巴,好像就要昏倒了:“我?”他的声音软弱无力。
威廉若无其事地提出了问题,或许是由于本诺刚才说过曾看见他们两人在黄昏晚祷后站在回廊里交谈。但这句话可说是歪打正着,显然贝伦加所想的是另一次真正的最后会晤,因为他再开口时声音十分踌躇。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和每个人一样,是在就寝之前见到他的呀!”
这时威廉决定不让他有喘息之机,进一步逼问他,可能是值得的:“不对,后来你又见了他一面。你知道更多的事,但你却不愿承认。现在这里已死了两个人,你不能再缄默了,你很清楚要让一个人说出实情是有很多方法的。”
威廉常对我说,即使当他身为裁判官时,他也总是避免用刑。可是贝伦加误解了他的意思(或者威廉故意被误解)。总之,这一招倒很奏效。
“是的,是的。”贝伦加说着,眼泪夺眶而出,“那晚我是见过阿德尔莫,可是那时他已经死了!”
“怎么个死法?”威廉问,“在山脚下吗?”
“不,不是,我是在墓园这里看到他,他在坟墓之间移动,是个幽灵。我看见他,立刻便意识到眼前的人并不是个活人:他的脸是一张死人的脸,眼眸也已望着永恒的惩罚。自然,直到第二天早上,我听到了他的死讯,才知道我遇见的是个鬼魂。但即使在那时候,我也晓得我一定是有了幻觉,在我眼前的是个亡魂,是个在夜间徘徊的游魂……哦,天主啊,他和我说话时那声音简直像是从坟墓里发出来的呀!”
“他说了什么话呢?”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他对我说:‘我遭到了处罚!你所看见的是我,是个从地狱归来的人,我必须再回地狱去。’这就是他所说的话。我对他叫道:‘阿德尔莫,你真的从地狱来的吗?地狱里的痛苦是什么样的呢?’我不住地颤抖,因为我刚参加了晚祷仪式,听了关于天诛的那几段经文。他又对我说:‘地狱里的痛苦是难以言喻的。你看见了今天之前我披在身上这件诡辩的披肩吧?它压迫着我,使我感到无比沉重,仿佛我背负着巴黎最高的一座塔,或是全世界的高山,而我却绝不可能再将它放下了。这种痛苦是神灵为了我的自负,为了我相信躯体是个享乐的地方,为了想要比别人知道得更多,又凭借我的想象力以怪异的东西为乐,并且创造更多畸形之物,所给予的惩罚——现在我得永远和这些怪物在一起过活了。你看见这件斗篷的衬里了吧?这里面仿佛全是煤炭和烈焰,烧灼着我的身体,这番惩罚是由于肉体不正的罪恶,我明知它的恶行却加以纵容,现在这团火焰永不止熄地烧着我!把你的手给我吧,我亲爱的导师“他又对我说,‘我与你这次的会晤或许是有用的一课,好回报你曾教给我的许多课。你的手,我敬爱的导师!’他摇摇发烫的手指,一小滴汗水滴到我的手上,像要穿透我手掌似的,那个印记在我手上留下了好几天,只是我将它隐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见。然后他消退到坟墓之间。第二天早上我获悉他的尸体在峭壁下被发现,真是把我吓坏了。”
贝伦加喘着气,不住地啜泣。
威廉问他:“他为什么叫你敬爱的导师呢?你们两个人年纪相若。你是不是曾经教过他什么?”
贝伦加拉下头巾,将脸遮住,跪下身来,抱住威廉的腿:“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样称呼我,我从来没教过他什么!”他哭出声来,“我好害怕,神父。我要向你告解,怜悯我吧,一个恶魔在吞噬我的心啊!”
威廉拉开他,又伸出一双手将他扶起:“不,贝伦加,”他说,“别要求我为你告解。别想以张开你的嘴来封住我的唇。我想要知道的,你必须以另一种方式告诉我。假如你不愿告诉我,我自己也会发现的。你尽可以要求我怜悯你,但别想叫我缄默。在这所修道院里,太多人静默不语了。告诉我,在那最黑暗的一夜,你怎么看得到他苍白的脸,在那狂风暴雪的一夜,他怎么能烧灼你的手,你当时又到墓园干什么。快呀——”他剧烈地摇着贝伦加的肩膀,“至少告诉我这些吧!”
贝伦加手脚发抖:“我不知道我在墓园里干吗,我不记得了,我不知道我怎么看得见他的脸,也许我拿了盏灯,不对……是他拿着灯,他拿了一盏灯,也许我是在那火焰的光芒中看到了他的脸……”
“假如当时刮风下雪的,他怎么可能拿着灯呢?”
“那是在晚祷之后,晚祷才刚刚结束,那时还没下雪,雪是后来才下的……我记得我逃回宿舍的途中才开始飘雪。我奔向宿舍,那个鬼魂则往相反方向飘去……那以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求求你,如果你不肯听我告解,请你别再问我了。”
“好吧,”威廉说,“你走吧,到礼拜堂去,去告诉上帝,既然你不愿告诉我,要不然就去找个愿意听你告解的修士吧,因为你要是不为你的罪忏悔,就是到了该受天谴了。去吧,我们将会再见的。”
贝伦加拔脚奔跑,转瞬间便失去了踪影。威廉摩挲着双手,以前我曾多次见过当他感到高兴时,他就会有这个动作。
“好,”他说,“现在有很多事情都澄清了。”
“澄清,老师?”我问他,“包括对阿德尔莫的鬼魂在内?”
“亲爱的阿德索,”威廉说,“在我看来,那个鬼魂可不怎么像鬼魂呢。再说他所引述的那节话,是我曾在为传教士之用所编的某本书中看过的。这些修士大概是看书太多了,当他们激动时就会重新体验他们从书中看来的幻象。我不知道那真是阿德尔莫说的,或是贝伦加只因必须听这些话而以为他真听到了。但这故事的确证实了我的一连串假设。例如:阿德尔莫是自杀而死的。贝伦加的故事又告诉了我们,在他死前,他激动地到处乱走,而且为他以前所做过的某种行为感到懊悔。他为他的罪恶感到惊慌,显然是有人让他害怕,这个人或许还对他说了地狱里的情景,等他遇到贝伦加时他便复述了一遍。他在墓园里游荡,是由于他刚离开礼拜堂,而他曾在礼拜堂内对某个使他怀恐惧和懊悔的人吐实(或告解)。正如贝伦加告诉我们的,他从墓园往宿舍相反的方向而行,也就是大教堂,然而也有可能是走向马厩后面的外侧围墙,也就是我推测他跳下断崖的地方。他是在暴风雨来临之前跳下的,死在围墙的墙基,后来山崩才又把他的尸体带到北边和东边的塔楼之间。”
“可是那滴燃烧的汗水又是怎么回事呢?”
“那是他已经听过并重复的故事一部分,或者是贝伦加见到他的激动和懊悔而激发的想象。因为阿德尔莫的懊悔,使得贝伦加也懊悔了起来,你亲耳听见了。假如阿德尔莫是由礼拜堂走出的,他很可能持着一盏蜡烛,所以滴到他朋友手上的只不过是一滴蜡。但贝伦加觉得它非常的烫,是由于阿德尔莫确实称他为导师。这表示阿德尔莫谴责贝伦加教导他,他现在沮丧至死的事情。贝伦加同时也知道,是他使阿德尔莫做了不该做的事,才使阿德尔莫走上了自杀之途,所以他感到痛苦。我可怜的阿德索啊,在我们听过助理管理员的话后,这一切并不难想象呀!”
“我大概明白他们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了。”我为自己的迟钝而困窘不堪,“但是我们每个人不是都信仰慈悲的上帝吗?你说阿德尔莫可能告解过,他为什么要以更严重,或者至少是同样严重的罪,来寻求惩罚他的第一个罪呢?”
“因为某人对他说了很激烈的话。我刚才也说过了,一个现代传教士须看的一页必定促使某人重复那段话,吓坏了阿德尔莫,而阿德尔莫又以同一段话使贝伦加为之惊骇。最近这几年来,传教士为了使大众信仰虔诚,服从人与神的律法,常会说些令人痛苦的话,甚至死亡的威胁,这是以前从来没有的现象。今日在自答苦修的信仰者行列中,包括神圣的赞课,尽说些基督和圣母的磨难;以前从不曾像现在这样,借着对地狱苦刑的描述,来增强一般人的信仰。”
我说:“或许那是忏悔所必须的。”
“阿德索,以前我从未听过这么多人被召去忏悔的,而事实上在这个时期,不管传教士、主教,甚至是我的教会兄弟们,都已不再能激发真正的悔改了。”
我迷惘地说:“可是第三纪,教皇,佩鲁贾修会……”
“怀旧之情。忏悔的伟大时代已经结束了,为了这个原因,即使是一般的修会也都可以谈论忏悔。一两百年前,有一股革新的狂飙。有一段时间,谈及革新的人都要被烧死,不管他是圣人,或是异教徒。现在人人都谈论它,就连教皇也不例外。假如教廷和宫廷也谈着革新,那人类的革新就不可相信了。”
“可是多尔西诺兄弟呢?”我大胆说了一句,想要知道更多关于这个名字的事;前一天我曾听他们说过许多次。
“他死了,庄严地死了,一如他活着的时候,因为他也来得太迟了。再说,你对他又知道些什么呢?”
“一无所知。所以我才问你……”
“我宁愿永不谈论他。当时我必须与一些所谓的使徒交涉,仔细观察过他们。一个可悲的故事,那会使你困扰的。总而言之,那使我心乱得很,你也会为我无能的判断感到更为混乱。那是一个男人做了不明智的事,因为他把许多圣人所宣扬的付诸实行。我愈想愈弄不清楚那究竟是谁的错,我就像……就像被一种两个相对联营的亲属关系弄得头昏眼花。圣徒传导忏悔,罪人付诸实现,却经常牺牲了别人……可是我说的是另一件事,或许不然。我所说的实际上是这样的:当忏悔的纪元结束了,对悔罪者而言,忏悔的需要就变成了死亡的需要。他们害死了发狂的悔罪者,只能以死亡来偿还死亡,却不明白忏悔的真正涵义;他们以想象的忏悔代替心灵的忏悔,召来了超自然痛苦和血腥的幻象,却称呼那些幻象为真心忏悔的‘镜子’。由于一般人——甚至有时也包括学者——的想象力,那面镜子所映现的是地狱磨难的情景,因此,据说便没有人会犯罪。他们希望透过害怕使心灵免于罪恶,并且相信恐惧可代替背叛。”
“可是他们就真的不会犯罪了吗?”我焦虑地问。
“那得看你所谓的‘犯罪’意义为何了,阿德索。”我的导师说,“我不愿对这个国家的人民不公平,毕竟我在这里生活了许多年。可是在我看来,意大利人还是不能免除惧怕偶像的罪,虽然他们称那些偶像为神。他们对圣塞巴斯蒂安或圣安东尼的惧怕,远胜过对基督的崇仰。假如你希望保持一个地方干干净净的,制止任何意大利人像狗一样随地小便,只要画上一个圣安东尼像,就可以阻止那些想要小便的人了。所以,多亏他们的传教士,意大利人总是冒险恢复古老的迷信;他们已不再相信肉体的复活,只对肉体的伤害和遭到不幸十分惧怕,因为他们虽然怕基督,却更怕圣安东尼。”※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可是贝伦加并不是意大利人。”我指出。
“这没什么不同。我说的是教会和传教所散布在这个半岛上,进而再传播到每个地方的气氛。甚至那些有许多博学僧侣的修道院也受到了感染,就如这一所。”
“但是只要他们没犯罪不就得了。”我坚持道。
“假如这所修道院反映着现世,那你已经得到了答案。”
“是吗?”我狐疑地问。
“为了世界要有一面镜子,这世界必须先有个形态。”威廉归结道。但当时我只是个半知不解的少年,实在不懂得他那高奥的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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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上午礼拜
访客目睹了仆人的一场争吵,亚历山大里亚的埃马罗有所暗示,阿德索思索圣徒及魔鬼的意义。其后威廉和阿德索回到写字间,威廉看见有趣的事物,第三次谈论“笑”是否适当的问题,最后还是无法到他想探寻的地方去
上楼到写字间去之前,我们先在厨房停歇了一会儿,因为自起床之后我们还粒米未进呢。我喝了一碗热牛奶,立刻感到振奋。南边的火炉已火势熊熊,像锻铁炉一样,炉上烤着当天要吃的面包。两个牧羊人把刚宰的羊只放好。我看见萨尔瓦托夹在厨子之间,张开野狼般的大口对我微笑。我也看见他从桌上抓了一片昨晚吃剩的鸡肉,偷偷塞给牧羊人。牧羊人把鸡肉藏到羊皮外衣下,脸上露出快乐的笑容。但是大厨师注意到了,便斥骂萨尔瓦托。
“管理员,管理员,”他说,“你必须看管修道院的物品,而不是将它们随意浪费掉!”
“那有什么。”萨尔瓦托说,“耶稣说过善待这些波利,就是为他做事呀!”
“肮脏的佛拉谛斯黎,麦诺瑞特的屁!”厨子对他吼道,“你不再是那些饱经虱咬的修士之一了!院长的慈悲会照应上帝子民的饮食!”
萨尔瓦托沉下了脸,忿怒地转过身:“我不是麦诺瑞特修士!我是圣本尼迪克特的僧侣!去你的!”
厨子叫道:“你去骂晚上陪你睡觉的那个婊子吧,你这个异教的猪猡!”
萨尔瓦托把牧羊人推出门,靠向我们,担忧地望着我们。
“兄弟,”他对威廉说,“你要为这个修会辩护,告诉他圣方济格修士并不是异教徒!”然后他在威廉耳畔低语道,“他说谎,呸!”他朝地上吐了口口水。
厨子走过来,粗暴地将他推出去,并用力把门关上。
“修士,”他虔敬地对威廉说,“我并不是骂您的修会或是修会里的圣人。我说的是那个假冒麦诺瑞特或班尼狄特修士,非人非兽的家伙!”
“我知道他来自什么地方。”威廉安抚地说,“但现在他和你一样是个修士,你该对他友爱些才对。”
“可是他每次都要在与他不相干的事情插上一脚,只因为他有管理员撑腰,就以为他自己便是管理员了。他把这修道院看成他自己的似的,不分日夜。”
“夜晚怎么样呢?”威廉问。
厨子比了一下手势,似乎是说他不愿谈论那些伤风败德的事。
威廉没有再追问他,安静地喝完他那碗牛奶。
我愈来愈好奇了。和乌伯蒂诺的会晤,谈到萨尔瓦托的过去和他的管理员,愈来愈常听他们提及佛拉谛斯黎和异教的麦诺瑞特,我的导师不肯告诉我多尔西诺兄弟的事……一连串的影像涌上我的心头。
举例而言,在我们的旅途中,我们至少碰过两次自笞派苦修者的行列。一次当地的民众虔敬地注视他们,仿佛他们都是圣徒,另一次人们却议论着这些人都是异教徒。然而他们都是同一种人啊。他们两两成列而行,走过城市的大街小巷,只盖住他们的外阴部,因为他们已不再感到羞辱。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支皮鞭,拼命鞭打自己的肩膀,直到皮肉绽开,鲜血流出;他们不停地流着泪,仿佛亲眼见过基督受难;他们以悲伤的曲调祈求上帝发慈悲,圣母代为说项。不只是白天而已,夜晚亦然。持着点燃的蜡烛,在严寒的冬季,一群人由一所教堂走到另一所教堂,谦卑地跪倒在祭坛前,由拿着蜡烛和旗帜的僧侣在前头带路,随行在后的人有一般的男女平民,也有贵族仕女和商人……
然后便是忏悔的大行动:偷窃过的人把赃物归还,其他人则坦白供出他们的罪行……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可是威廉却淡然地注视他们,告诉我说这并不是真正的忏悔。然后他又说着刚才不久之前,也就是今天早上,他曾说过的那些话,忏悔的伟大时代已经结束了,这些不过是传教士鼓励民众信仰的手段,使他们不致对忏悔的欲望屈服,那才真是异教的,而且也使每个人惊恐。但是我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同——假如真有差异的话。在我看来,两派的行动并无区别,惟有教会在评判这些行动的态度会有不同。
我记起了和乌伯蒂诺的谈论。威廉无疑巧妙地奉承过,试着对他说他那神秘而且正统的信仰和异教徒扭曲的信仰之间,并没有多少差别。乌伯蒂诺却清楚地看出了差异,所以对威廉的话不以为然。我的感想是,他确实是不一样的,因为他能够看出差异何在。威廉由于再也看不出差异,所以放弃了裁判官的职责。为了这个缘故,他不能把那神秘的多尔西诺兄弟说给我听。但这么说来(我告诉自己),威廉显然已失去了天主的协助。天主不只教人如何看出差异,并且因他有识别的能力而将他选出。乌伯蒂诺和蒙特法尔科的克拉尔(她的四周却环绕着罪人)仍然是圣徒,就是因为他们知道如何区别。惟有这一点是神圣的。
可是为什么威廉竟不知道如何区别呢?他的头脑清晰精明,而且他能辨认两件东西之间最微小的差异或仅有的一点相似……
我沉湎在这些思绪中时,威廉也喝完了牛奶,突然间我们听到了某个人向我们寒暄致意。那是亚历山大里亚的埃马罗,我们在写字间见过他,我对他一脸轻蔑的神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仿佛他永不可能顺应人类的贪癫痴狂,却又不认为这个宇宙的悲剧有多么的重要。
“噫,威廉兄弟,你对这个疯人窝已经习惯了吗?”
威廉谨慎地说:“我倒觉得这是个有许多学者和圣徒的地方。”
“是的,院长有院长的威严,图书管理员也恪尽图书管理员的职守。你也看见了,那上面——”他朝着楼上点了一下头,“那个有双瞎子的眼睛,半死的日耳曼人,虔诚地倾听那个有双死人的眼睛,已瞎的西班牙人疯狂地胡言乱语。每天早上,基督之敌都像要降临了。他们一天到晚摩擦羊皮纸,可是却没有什么新的著述……我们在这上面,他们却在下面的城里行动。我们的修道院曾经统治过整个世界。今天的情势你也看见了:皇帝利用我们,派他的朋友到这里来见他的敌人(我对你的任务略有所知,僧侣们喜欢嚼舌根子,他们没有别的事做)。但假如他想控制这个国家的事务,他只好留在城里。我们忙着晒谷子,养家禽,他们在下面拿几丈长的丝绸换几尺长的亚麻,拿几尺长的亚麻换几袋子香料,那些都是可以卖钱的。我们守护我们的宝藏,但是在下面他们的财宝却愈堆愈高。还有书,也比我们的要精美多了。”
“确切地说,在这世界上一切都日新月异。为什么你认为该归咎于院长呢?”
“因为他把图书馆交给外国人,把修道院看成屏蔽图书馆的城堡。在意大利本国境内的圣本尼迪克特修道院,应该是个由意大利人决定意大利问题的地方。如今意大利人甚至没有一个教皇了,他们到底在做些什么呢?他们做买卖,从事制造业,他们比法兰西国王还富有。因此,我们也得这么做。我们知道怎么制精美的书,我们应该制书供给各大学,关心山谷里的事情——我并不是说插手皇帝的事务,包括你的任务,威廉兄弟,我指的是波隆那人和佛罗伦萨人的作为。从这里我们可以控制朝圣者和商人由意大利到普罗旺斯的路径。我们的图书馆应该收纳本国语的著作,以及那些不再以拉丁文写作的作家成品。然而我们却被一群外国人控制了,图书馆和克隆尼的奥多担任院长时没有什么两样……”
“但你们的院长是意大利人。”威廉说。
“这里的院长根本无足轻重。”埃马罗依然轻藐地说,“他的脑袋里有个书架,被虫腐蚀了。他怨恨教皇,所以允许佛拉谛斯黎侵入修道院……兄弟,我指的是异教徒,那些弃绝神圣修会的人……为了取悦皇帝,他邀请北方每一家修道院的僧侣,好像我们这里没有好抄写员,本国内也没有通晓日耳曼文和阿拉伯文的人,仿佛在佛罗伦萨和比萨没有商人之子,富有而慷慨,乐于进入修会,只要修会可能增加其父的声望和权力。但是在这里,世俗事务的恩惠只有当日耳曼人被允许……哦,上帝,制止我的舌头吧,因为我快说出无礼的话了!”
“修道院里有什么不道德的事吗?”威廉心不在焉地问着,又为自己倒了些牛奶。
“修士也是人啊。”埃马罗说,“但是在这里他们比在别的地方更没有人性。对于我所说过的话:请记住我并没有说过。”
“有趣。”威廉说,“这些只是你个人的意见呢,或者有许多人也都有同样的想法呢?”
“许多,许多。许多人为失去了阿德尔莫而悲伤,但如果再有另一个人跌入深渊,某个人就会更勤于在图书室里走动,他们不会不高兴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说得太多了。我们在这里谈得太多了,你必然也已注意到了。一方面,这里已不再有人敬重沉默;另一方面,它又受到过多的敬重。我们应该以行动来替代说话或保持缄默。在我们修会的黄金时代,假如一个院长没有院长的气质,一杯毒酒会为继任者开路。我之对你讲这些话,威廉兄弟,并非说院长或其他兄弟们的闲话。上帝保佑我,幸好我并没有嚼舌根的劣习。但是如果院长要你调查我或其他人,例如蒂沃利的帕西菲库斯或圣塔布诺的彼德,我会很不高兴的。我们对图书馆的事务没有什么话说,可是我们也想说些话。快把这个毒蛇窝揭露吧,你这个烧死过许多异教徒的裁判官。”
“我从未烧死过任何人。”威廉锐利地回答。
“那不过是一种说法罢了。”埃马罗坦然地说着,露出了微笑,“祝你有所收获,威廉兄弟,但到了夜晚可要当心些。”
“白天为什么不必呢?”※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因为在这里,白天有很好的药草照料肉体,但到了夜晚坏的药草会使人心灵迷惘。不要相信阿德尔莫是被某人的手推入深渊的,也不要相信是某人的手将维南蒂乌斯塞入缸里。在这里有个人不希望僧侣们为自己决定该到哪里去,该做什么事。他使用地狱的力量,或者是巫师的力量,让好奇的心智发狂……”
“你说的是草药师傅吗?”
“桑克特文得尔的塞维里努斯是个好人。当然,他也是日耳曼人,就和马拉其一样……”埃马罗再一次表示他憎恨说别人闲话后,便上楼去工作了。
“他到底想对我们说什么呢?”我问道。
“什么都想说,又什么都没说。修道院里的僧侣们常会为了得到控制修会的权力而互相倾轧,在梅勒克也是一样。或许因为你只是个见习僧,所以还不能体会到这一点。但在你的国家,得到控制修道院的权力,便意味着赢得可以和皇帝直接交涉的地位。在这个国度情况却不一样了,天高皇帝远,就算他远道到罗马视察也一样。没有宫廷,现在连罗马教廷也没了,只有各大城市而已。你必然也看到了。”
“当然,而且我对它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意大利的城市和我们国家内的不同……那不仅是生活的地方,也是决定大事的地方,人们总是聚集在广场,对城市行政官的仰赖远胜过对皇帝或教皇。这些城市就像……许多个王国。”
“而商人就是国王,他们的武器是金钱。在意大利,金钱有一种不同的功能,那是在你或我的国家里都没有的。钱流通各处,然而有很多地方的生活仍是被以物易物的贸易制度支配着,鸡或麦秆束,或者是大镰刀,或是一辆篷车,而钱只是用来获得这些物品。相反的,在意大利的城市,你必然注意到物品是用来获取金钱的。就连僧侣、主教、修会,也都很重视钱。所以,理所当然的,反对当权者的暴动总是以贫穷为号召。叛徒们否定和金钱的任何关联,因此每一次贫穷的号召都曾激起紧张和争论,整个城市,由主教到行政官,都将过于传导贫穷的人视为个人的仇敌。有人对魔鬼粪便臭气有所反应的地方,裁判官就会闻到魔鬼的臭味。现在你明白埃马罗的想法了吧。在修会的黄金时代,一所圣本尼迪克特的修道院,是个牧羊人控制信仰虔诚的羊群之处。埃马罗希望恢复传统。只是信徒的生活已经改变了,修道人只有接受信徒的新方式,本身也加以改变,才可能恢复传统(恢复它的荣耀,它以前的权力)。由于今天这里的信徒是由金钱的控制所支配,并不是由武器或教规仪式,所以埃马罗希望整所修道院,以及图书馆本身,都成为工作场,成为一所赚钱的工厂。”
“这和罪行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还不知道。不过现在我想上楼去,走吧。”
修士们都已在工作了,整个写字间里一片静默,但这份沉寂并不是发自每颗心灵用功的安宁。比我们先到一步的贝伦加尴尬地接待我们,其他的僧侣们都抬头注视。他们知道我们到那里去是为了调查维南蒂乌斯之死,他们的目光带引我们的注意力转向一张空着的书桌,那张桌子在中央八角形井孔旁,一扇打开的窗子下。
虽然那天天气很冷,写字间的温度却很温和。设计人最初将它安置在厨房上面并不是没有原因的,厨房的热气会传到上面,再加上西边和南边塔楼两道螺旋形楼梯旁,各有一个大火炉,平添了几分温暖。至于北边塔楼,在这个大房间的正对面,虽然没有楼梯,但有个不小的壁炉整天燃烧着,也带来了不少暖气。此外,地板上又铺了稻草,这样就不会有影响别人研究的脚步声。
换言之,最不暖和的角落就是东边塔楼,事实上我还注意到,虽然空位不多,所有的修士们却仍尽量避免坐在那地区的书桌去。
后来我才晓得东边塔楼的楼梯不仅是惟一向下通到厨房,也是惟一向上通到图书室的楼梯,我不禁想着写字间的暖气配置是不是经过刻意算计的,这样一来僧侣们会更没兴趣探查那个地区,图书管理员便更易于控制图书室的通路了。
维南蒂乌斯的书桌背对大火炉,可能是最令人向往的位置之一。在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太多在写字间度过的经验,不过后来我倒是花了很多时间待在写字间里,我很了解对抄写员、标示员和学者而言,坐在书桌前握过漫长的冬季会有多么痛苦,他们握着铁笔的手指会发麻(即使在正常的气温下,连续书写六个钟头之后,手指也会抽筋,拇指更像被践踏过后的疼痛),这解释了何以我们常在手稿的页缘找到抄写员受苦(以及他的不耐烦)时所留下的句子,例如“谢天谢地,天就快黑了”,或是“哦,要是我有杯美酒就好了”,或是“今天天气很冷,光线幽暗,这张羊皮纸上面有毛,什么事都不对劲”等等。正如一句古谚所云:握笔的只有三只手指,工作的却是全身,发痛的也是全身。但我要说的是维南蒂乌斯的书桌。排放在八角形天井四周的桌子都很小,因为是给学者研读用的,然而外墙窗畔的书桌是专为图书装饰员及抄写员所设计,因此比较大。维南蒂乌斯的书桌旁也有诵经台,或许他也阅读借自修道院的手稿,并将它抄录下来。书桌下方有几排低矮的架子,上面堆放了没有装订的纸张,由于纸上的文字都是拉丁文,我推测那是他最近的翻译稿。那都是匆匆写就的,而且并未注明页码,因为稿子还得再交付给抄写员抄一遍,并让装饰员加上图画。所以,那些字迹潦草得难以辨读。除了那几沓纸张外,还有几本希腊文的书。
诵经台上也放了一本摊开的希腊文书籍,那是维南蒂乌斯过去几天来所翻译的原著。那时我还不懂得希腊文,但我的导师看了标题,说作者名叫卢西安,故事的内容是关于一个人变成了一头驴子。我想起了阿普列伊乌斯(棒槌学堂注:纪元后二世纪,罗马的哲学家及讽刺家)也有一则同样的寓言,通常教会严厉禁止见习僧阅读。
威廉问站在我们旁边的贝伦加:“维南蒂乌斯为什么要译这本书呢?”
“米兰的一位地主请求修道院译的,报酬是修道院对东侧几家农场出产的酒享有优先权。”贝伦加用右手指向远处。但他又迅速接口道,“并非修道院为凡人做收费的工作,只是委托我们做这件事的地主,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从威尼斯总督那里借到这本珍贵的希腊文手稿,而威尼斯总督又是由拜占庭皇帝那里得到的。等维南蒂乌斯翻译完稿后,我们会抄录两份下来,一份交给米兰地主,另一份则收录在我们的图书馆里。”
“这么说来,图书馆并不以收藏异教徒的寓言集为忤了。”威廉说。
“图书馆证实真理,也证实错误。”一个声音从我们背后传来,那是佐治。
我再次为这位老者突如其来的出现感到惊讶(接下来的几天更够我惊讶的了),仿佛刚才我们虽没看见他,他却一直看着我们。我也奇怪一个瞎眼的人到图书室来干吗,后来我才明了佐治可以说是无所不在,随时会出现在修道院的任何一个角落。他经常在写字间里,坐在壁炉旁的一张凳子上,房里的一切动静似乎都逃不过他的耳朵。有一回我听到他由他的位置大声问道:“上楼去的是谁?”同时把头转向正要上图书室去的马拉其,虽然有稻草掩住了他的脚步声。
修士们都很尊敬他,并时常仰赖他,把很难懂的段落念给他听,和他商量该怎么润色,或向他请教该怎么描述一只动物或一个圣人。他会用那双空洞的眼睛瞪着书页,仿佛看着记忆中的文字。他会回答假先知的打扮一如主教,但开口却吐出青蛙,或者会说那种石头是用来装饰圣城耶路撒冷的围墙,抑或阿里马斯皮人就是普列斯特·约翰(译注:传说中一位中世纪的基督徒及僧人,据云曾统治非洲或远东某一个王国)的领域附近——要他们别把插图画得太过诱惑,将它们视为象征,可以辨认,但并不令人向往,或者使人发笑。
有一次我曾听他劝告一个训话学者,如何根据圣奥古斯汀的思想,把蒂康尼乌斯的著作精译出来,避开异教徒的论点。还有一次我听见他说明在评述时该如何区别异教徒和分离教派者。另一回,他告诉一个迷惑的学者在图书目录中找什么书,以及他大致可在哪一页找到书目,并向他保证图书馆管理员一定会把书借给他,因为那是一本由上帝启发的著作。最后,在另一个场合,我听到他说某本书是绝对找不到的,虽然目录中载明了书名,但那本书在五十年前便已被老鼠所毁,现在任何人一碰它,它大概就会化为一堆粉末了。换句话说,他是图书馆的记忆,也是写字间的灵魂。有时候他会训诫低声交谈的僧侣:“快点,快将真理证实吧,时间有限啊!”他所指的是基督之敌的来临。
“图书馆证实真理,也证实错误。”佐治说。
“阿普列伊乌斯和卢西安无疑都被视为魔法师。”威廉说,“但这则寓言,在虚构的纱幕下,也有很好的寓意。它告诉我们犯了错要付出怎样的代价,而且,我相信这个人变了驴子的故事是在暗喻心灵堕入了罪恶。”
“很可能。”佐治说。 ※棒槌学堂&精校e书※
“现在我明白了,在我昨天所听说的那段对话中,为什么维南蒂乌斯对喜剧的问题会这么感兴趣。事实上,这一类的寓言可以说是古代的一种喜剧。故事中的人物都是不存在的,不像悲剧;相反的,正如伊西多尔所言,它们是虚构的……”
最初我不了解威廉何以要提出这个博学的讨论,并且和一个似乎并不喜欢这个主题的人讨论。但佐治的回答,却使我领悟到我的导师用心有多么微妙。
“那天我们所讨论的并不是喜剧,只是笑的正当与否。”佐治皱着眉头。
我记得很清楚,才不过前一天维南蒂乌斯提及那次讨论时,佐治还说他已记不得了。
“啊,”威廉漫不经心地说,“我以为你谈到了说谎并巧立谜题的诗人……”
“我们谈论‘笑’。”佐治尖锐地说,“喜剧是异教徒为了让读者发笑而写的,那是绝对错误的。主耶稣基督从不说喜剧或寓言,只说着清楚的比喻,暗中指示我们如何登上天堂,如此而已。”
威廉说:“我倒奇怪你为何强烈反对耶稣可能笑过的说法。我相信笑是良药,就像沐浴,治疗人的情绪和其他的苦恼,尤其是忧郁症。”
“沐浴是好事,”佐治说,“阿奎纳也说过沐浴可以驱散忧伤,也可以使情绪恢复平衡。笑却使身体震动,使脸上的五官扭曲,把人弄得像猴子一样。”
威廉说:“猴子不会笑。笑对人类是合宜的,是理性行为的一种征象。”
“言谈也是人类理性行为的一种征象,人却可以以言谈来冒渎上帝。对人类合宜的事,并不一定全是好的。发笑的人并不见得相信他所笑的事物,却也不厌恨它。因此,笑邪恶的事并不表示准备要对抗它,笑善良的事也不表示承认善的力量。所以教规说:‘谦逊的第十度并不是要使人发笑的。”
“罗马修辞学家奎因蒂利安说过,”我的导师接腔道,“为了庄严之故,赞词中制止笑,但在其他情况中却应加以鼓励。普林·杨格写道:‘有时候我会笑,会嘲弄,会玩耍,因为我是个人。”
“他们是异教徒。”佐治回答道,“教规严禁这些无聊的话语。”
“可是从前基督的话传扬于世时,昔兰的西尼休斯说神性可以和谐地结合喜剧和悲剧;埃列斯·斯马蒂安努斯也说到哈德里安皇帝——一个行为高傲并有基督徒精神的人——说他可以将欢乐和严肃的时刻混合起来。就连奥索尼乌斯也建议适当地运用严厉和嘲谑呢。”
“可是诺拉的宝林纳和亚历山德利亚的克莱门特却要我们防止这种愚行,苏尔皮休斯·塞维路斯说过,没有人曾看过圣马丁发怒或欢笑。”
“但是他也引述了几句圣徒的回答。”威廉说。
“那些是智慧之语,并不失之荒谬。圣艾弗林写过反对僧侣发笑的一篇训诫,在《僧侣的言行》一书中,更强烈警告应避免猥亵的行为和俏皮话,将它们视为毒蛇猛兽!”
“然而海德柏特极力主张笑是生活欢乐的泉源,索尔兹伯里的约翰也认可谨慎的欢笑。再说,你曾引用传道书上的句子,说笑是愚人的行为,可是你别忘了那上面也写着,在心情宁静时,无声的微笑却是有益的。”
“唯有在沉思真理以及成就善事时,心情才会宁静。而真和善都不是好笑的事,因此基督才不笑。笑会挑起疑惑。”
“但是有时候疑惑并不是坏事。”
“我不以为然。当你心中起疑时,必须向一个权威者求助,听一位神父或学者的话;然后怀疑的原因才会消失。我看你对争论教义十分热衷,和巴黎的那些逻辑学家一样。不过圣贝尔纳明白如何阻挠法国的阉逆阿贝拉;阿贝拉想要把所有的问题都诉诸冷漠、毫无生命、不会被《圣经》启发过的理性,说什么照理而言如何如何的。当然一个接受危险思想的人也可能欣赏一个无知的人对真理的嘲笑。”
“可敬的佐治啊,你称神学家阿贝拉为‘阉逆’是不是很不公平呢?你知道他陷入那种可悲的情况,是由于其他人的软弱……”
“是由于他的罪,由于他信仰人类理性的自负。大众的信仰因而被嘲讽,上帝的奥秘被去除了菁华(至少他们尝试过,那些傻子),和最祟高的事物相关的问题被轻率地回答,神父们受到嘲讽,因为他们认为这些问题应该加以抑止,而不应该提出。”
“我不同意,可敬的佐治。上帝要我们对许多隐晦不明的事物运用理性,那些事物都是《圣经》留给我们自由决定的。当某人建议你相信一个主张时,你必定要先检查它是否可以接受,因为我们的理性是上帝创造出来的,能取悦于我们的理性的,必然也能取悦于神性;至于神性,我们只能借着理性的进程来推论。因此,为了暗中低毁违反理性的荒谬主张,有时‘笑’也是一种很适宜的工具。笑可以使坏人惶恐,使他们的愚蠢变得显明。据说,当异教徒把圣莫路斯投入滚水中时,他还抱怨洗澡水太冷了;异教的行政官还愚蠢地把手伸入水里试探水温,结果烫伤了自己。这个神圣的殉教者以此嘲弄了信仰的敌人。”
佐治哼了一声:“即使是在传教士所说的轶事中,也有很多老太婆的故事。一个圣徒被浸入滚水中,为基督受苦,抑止住自己的喊叫,他不会对那个异教徒耍这种幼稚的花招!”
“你瞧!”威廉说,“你认为这故事违背了常理,控诉它失之无稽!虽然你控制自己的嘴唇,你却暗自嘲笑某件事,而且也不希望我当真。你所嘲笑的虽是‘笑”但你不能否认你是在笑啊!”
佐治愤愤地挥了一下手:“嘲笑‘笑’——你将我引入了无聊的争辩。然而你也知道基督是不笑的。”
“这点我并不确知。当他要法利赛人丢第一颗石子,当他问纳贡的硬币上刻了谁的像,当他说着机巧的话语时,我相信他说的是俏皮话,借以唤醒罪人,并鼓舞门徒的精神。当他对该隐说:‘你已经说过了。’那也是一句诙谐的话。我想你一定也很清楚当克鲁尼亚克和西斯特西亚的冲突到了最炽烈的地步,克鲁尼亚克控诉西斯特西亚没有穿裤子,使他们都显得很滑稽。在《愚人之镜》中,叙述傻子布鲁乐想着,如果夜晚刮风,把毯子吹掀了,僧侣们看见他们自己的外阴部,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情形……”
围在四周的修士们都笑了起来。
佐治怒不可遏:“你是在引诱我的这些兄弟陷入愚人的欢乐。我知道圣方济格修士惯于以这种胡言乱语讨群众的欢喜,但对于这种把戏,我不妨引用你们的一位传教士所说的话来告诉你:恶臭应由肛门排出。”
这句谴责严重了些。威廉是比较鲁莽了,但现在佐治却指控他由嘴巴放屁。我不禁想着这句严厉的回答是不是这位老僧示意要我们离开写字间。然而,刚才还意兴风发的威廉,现在却变得谦恭了。
“请原谅我,可敬的佐治。”他说,“我的嘴泄露了我的思想。我无意对你表示不敬,或许你所说的才是正确的,而我的话是错了。”
佐治面对这段极端谦逊的说词,低哼了一声,不知是表明满意或是原谅;总之,他也只有回到他的座位去。而在辩论的当儿逐渐聚拢过来的修士们也都散开了。威廉再度在维南蒂乌斯的书桌前跪下来,重新搜寻那些纸张。借着那几句温顺的答话,威廉获得了几秒钟的宁静。而他在那几秒钟之间所看到的东西,激发了他在当夜再来查探的想法。※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但是真的就只有几秒钟而已。本诺立即走了过来,假装刚才围过来听辩论时把尖笔忘在桌上了;他低声对威廉说,他必须立刻和他谈谈,约好了在澡堂后面的一个地点碰面。他叫威廉先离开,一会儿之后他再跟出来。
威廉犹豫了一下,然后便叫唤马拉其。马拉其一直坐在图书管理员的桌位后,将一切看在眼底。威廉央求他,鉴于院长的命令(他特别强调这个特权),请他派人看守维南蒂乌斯的书桌;在威廉回来之前,这一整天不可让任何人靠近这个桌位,而且这件事是很重要的。他大声说出这些话,如此,不仅马拉其必须监视修士们,修士们也会监视马拉其。马拉其只有点头同意,威廉和我便转身离开了。
我们穿过庭园,走近与疗养所相邻的澡堂之时,威廉开口道:“好像有很多人怕我在维南蒂乌斯的桌上或桌下找到什么东西。”
“会有什么东西呢?”
“我觉得就连那些害怕的人自己也不知道。”
“这么说来,本诺并不是真的有话要告诉我们,只是要调我们离开写字间了?”
威廉说:“我们很快就会明白了。”
事实上,过不了多久,本诺便朝着我们匆匆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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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六时祷告
本诺说出了一个奇怪的故事,透露了修道院生活中的阴暗面
本诺对我们说的话,实在是令人困惑。很可能他把我们约到那里,真的只是要诱我们离开写字间,但也有可能因为他编造不出一个合理的借口。他对我们所说的是一件真相的片段,而这件事实比他所知的还要重要。
他承认那天早上他过于谨慎,可是现在,经过冷静的思考后,他认为威廉应该知道所有的实情。在关于“笑”的那段著名的谈话中,贝伦加曾提到“非洲之末”。那是什么呢?图书室里充满了秘密,尤其是那些从未借给修士们阅读的书籍。威廉提及理性检视主张的说法,使本诺深有同感。他觉得一个修士——学者有权知道图书室里包含的一切,他喃喃谴责宣告阿贝拉有罪的索瓦松会议。
他说话的当儿,我们意识到这个僧侣依然年轻,他喜欢修辞学,是由于对自由的思慕,对于修道院限制他的求知欲,费了一段艰难的时间才逐渐接受。我知道这种好奇心是不可信赖的,但我也明白这个态度并未使我的导师不悦,他反而很同情本诺,对他添加了几分信任。简而言之,本诺告诉我们他并不知道阿德尔莫、维南蒂乌斯和贝伦加所讨论的是什么秘密,不过假如这可悲的故事会使图书室的管理方法有所改变,他不会感到遗憾。他希望我的导师不管能否解开这团乱结,都能以理晓谕院长,说服他放松压制僧侣的知识戒律——有些僧侣来自遥远的地方——他又说道,像他自己,所以远道而来,无非是想阅读收藏在大图书室里的珍贵书籍,借以滋养心灵。
我相信本诺提出这项请求时是真心诚意的。不管怎么说,也许正如威廉所预见的,他想为自己保留先去翻寻维南蒂乌斯书桌的可能性,以满足他的好奇心,同时为了使我们离开书桌,他也准备供给我们一些消息作为交换。
现在已有许多僧侣都知道,贝伦加对阿德尔莫有种不可理喻的激情;所多姆城和冈莫拉城便是因为相同的激情,被神视为邪恶,降火将两座城市都烧了。所以本诺表明了他自己的看法,或许是顾虑到我的年龄尚轻吧。然而任何在修道院度过少年生活的人,就算他保持纯正贞洁,也会经常听到有关这种情感的传闻,有时候他必须保护自己,免于堕入那些已被这种情感所困的人所设的陷阱。我只是个小见习僧,但是在梅勒克时,便有一个老修士曾写给我一些照理说该是一个凡人献给女人的诗了。禁欲的誓言使我们远离了罪恶的渊蔽,也就是女性的躯体,只是那却反而将我们引向别的错误。即使到了今天我年已老迈,当我在礼拜堂时,偶尔望向一个见习僧柔嫩清纯如少女般的脸,仍会被正午的恶魔所煽动。我只能祈祷自己一直到死时,心性能笃定如一。
我说这些话,并不是对我自己奉献于修道院生活的选择起了怀疑,而是要说明对许多犯了错误的人而言,这个神圣的负担是十分沉重的。也许是为贝伦加可怕的罪行辩护。不过,根据本诺所言,这个僧侣显然以一种更卑鄙的方式放纵他的罪恶,以强求的手段从那些道德和礼仪都规诫他们不可给予的人那里,获得他所要的。
因此僧侣们冷眼旁观贝伦加注视阿德尔莫的温柔眼神,已有一段时候了。然而阿德尔莫却沉醉在他的工作中,似乎只有工作才能得到乐趣,对贝伦加的热情根本就不加注意。但也许——谁晓得呢?——他不明了他的精神暗中也有同样耻辱的倾向吧。事实是,本诺说,他无意中听到了阿德尔莫和贝伦加的一次对话,贝伦加提到阿德尔莫要求他揭示的一个秘密,提出了极为卑劣的交换,即使是最无知的读者也猜想得到的。本诺好像听到阿德尔莫应允了,语气是那么的如释重负。仿佛——本诺大胆地推测——阿德尔莫心里也有同样的欲望,而今他找到了并非是情欲的借口加以应允,所以感到很放心。本诺说,这表示贝伦加的秘密必定是与学识有关,因此阿德尔莫能够怀着对肉体之罪屈服的错误观念,只求满足知识的渴欲。本诺笑笑,又说道,他自己也曾有许多次被强烈的求知欲所折磨,为了满足它们,他也会不惜应允别人情欲的请求,尽管那违背了他的本意。
“难道,”他问威廉,“你就不曾为了能够翻阅你已寻求多年的一本书,而做出可耻的事吗?”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几世纪前,贤明而又高洁的西尔维斯特二世,将一个极其珍贵的浑天仪当成礼物送给别人,以交换罗马诗人斯特蒂乌斯或卢康的手稿。”威廉又谨慎地加了一句,“可是那只是一个浑天仪,而不是他的操守。”
本诺承认他的狂热使他有点不知所云了,接着他又回头说他的故事。阿德尔莫遇害的前一晚,本诺被好奇心所驱使,在晚祷结束后,偷偷跟踪这一对假凤虚凰,看见他们一起走进宿舍。他等了好一阵子,半开着房门(他的房门与他们两人的相隔不远),等到僧侣们都入睡了,宿舍里一片沉寂时,他清楚地看见阿德尔莫溜进贝伦加的房里。本诺难以成眠,睁眼躺在床上,直到他听见贝伦加的房间又开了,阿德尔莫快步地跑了出来,而他的朋友却极力要将他拉住。贝伦加跟在阿德尔莫之后跑到楼下去,本诺小心翼翼地随后跟去,在走廊前,他看见贝伦加浑身发抖,缩在一个角落里,盯视着佐治的房门。本诺猜测阿德尔莫大概是去找这个可敬的老僧忏悔他的罪了。贝伦加知道他的秘密就要被揭穿了,所以不住地颤抖,虽然在神圣的誓约下,他的秘密仍将会隐而不宣。
然后阿德尔莫出来了,脸色惨白,将想要和他说话的贝伦加推开,冲出了宿舍,跑到礼拜堂后方,由北边的门(夜间仍不关闭)进入了礼拜堂。说不定他是想祷告吧。贝伦加跟在他后面,却没有踏进礼拜堂;只是在墓园里走来走去,绞扭着双手。
本诺正想着该怎么办时,突然意识到这附近还有第四个人。
这个人显然也是跟踪那对僧侣来的,而且并未注意到躲在墓园旁一株橡树干后的本诺。这第四个人是维南蒂乌斯。贝伦加一看见他,便在坟墓间蹲了下来。维南蒂乌斯则走进了礼拜堂。到了这时候,本诺怕自己被人发现,便转身回宿舍去了。第二天早上,阿德尔莫的尸体被人在悬崖底下发现。以外的事,本诺就不得而知了。
午餐时刻快到了。本诺离开了我们,我的导师并未进一步追问他。我们在澡堂后又逗留了一会儿,然后在庭园里散步,思索着这番个人的揭示。
“赤素馨,”威廉突然说着,弯身观察一株植物,在那个寒瑟的冬日,他从叶已落尽的枯树丛辨认了出来,“树皮制成的药水,对痔疮最有效了。那是极地桔梗,用它的根制成敷药,可治疗皮肤的瘀痕。”
“您比塞维里努斯懂得还多。”我对他说,“可是现在请告诉我,对于我们刚才所听到的您有什么看法吧!”
“亲爱的阿德索,你该学着用你自己的脑筋去想。本诺对我们说的或许是实情。他的故事和贝伦加今早所说的互相吻合,都有同样的幻觉。贝伦加和阿德尔莫一起做了邪恶的事,这一点我们已经猜测过。贝伦加必定对阿德尔莫揭露了一个秘密,这秘密是什么,我们仍然不知道。阿德尔莫在犯了违反贞洁和自然法则的罪后,只想找一个可以赦免他的人告解,所以他跑去找佐治。佐治的个性十分严厉,我们从经验便已得知了;他必然对阿德尔莫大加谴责,说不定他拒绝赦免,说不定他强制了一次不可能的忏侮式,我们不知道,佐治也不会告诉我们。事实是阿德尔莫冲进了礼拜堂,在祭坛前跪拜,却不曾平息他的侮恨。这时候,维南蒂乌斯来了,我们不知道他们彼此说了什么话。或许阿德尔莫把贝伦加(当做报酬)对他揭露的秘密告诉了维南蒂乌斯;对他而言那已无关紧要了,因为现在他拥有一个更炽烈、更可怖的秘密。至于维南蒂乌斯呢?他和我们的朋友本诺一样,都是被强烈的好奇心所驱使,也许他所听到的使他满足了,所以他离开了懊恼自责的阿德尔莫。阿德尔莫觉得自己已是万劫不复了,便决心要自杀,绝望地走到墓园,又碰见了贝伦加。他对他说了一大段骇人的话,把责任推给他,称他为悖德的导师。我相信,在贝伦加的叙述中,把所有的幻觉都省略了。阿德尔莫对他说的话,一定是从佐治那里听来的。现在,贝伦加惧怕得往一个方向奔逃,阿德尔莫却往相反的方向而行,去自杀。接下来的我们大概都亲眼目睹了。大家都以为阿德尔莫是被谋杀的,所以维南蒂乌斯相信那个图书室的秘密比他原先所想的还要重要,因此他继续独自搜寻。最后,不知道是在他找到他所探查的事物之前或之后,某个人阻止了他。”
“是谁杀了他?贝伦加吗?”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也许,或是看守着大教堂的马拉其,搞不好还会是别的人。贝伦加有嫌疑是因为他很惊恐,而且那时他明白维南蒂乌斯已知道他的秘密。马拉其也有嫌疑,他是图书馆的守卫,当他发现有人侵入图书馆,便把那个人杀了。佐治对任何人的任何事都无所不知,拥有阿德尔莫的秘密,又不希望我发现维南蒂乌斯可能探查到什么……许多事实使他也难脱关系。不过告诉我,一个瞎了眼的人怎么使足全力杀死另一个人呢?而一个老人,即使身强体健,又怎么能够把尸体拖到水缸旁呢?为了不能说出的原因,他可能对我们说了谎。再说,嫌疑者不一定只是曾参与讨论‘笑’的那些人啊,也许凶犯有其他的动机,和图书馆无关。总而言之,我们需要一盏灯,并且要知道如何在夜间潜入图书室。灯就由你想办法吧。晚餐时到厨房里晃一晃,拿它一盏……”
“偷吗?”
“只是借用而已,为了上帝的荣耀。”
“那就包在我身上了。”
“好。至于潜入大教堂,昨晚我们已看到马拉其是从哪里出来的。今天我会到礼拜堂去,特别留意侧面那个附属礼拜堂。一个小时内我们就要吃饭了。饭后,我们要和院长开个会,你可以到场,因为我要求带个秘书去,把我们所说的记录下来。”
 
第十二章
第九时祷告
院长为修道院的财富感到自豪,并说出对异教徒的惧怕。阿德索怀疑自己出外探索世界是否错了
我们在礼拜堂的主祭坛处找到了院长。他正在整理着先前一些见习僧由一个秘密的地方搬出来的圣瓶、圣餐杯、圣体碟、圣体架和一个基督受难像。上午的礼拜仪式时,我并未看到这些圣物,它们令人眩目的美,使我忍不住惊叹了一声。时值正午,光线透过礼拜堂的窗子照射进来,造成了一层层白色的瀑布,仿佛神秘的圣河,在许多个地方交错,把祭坛也吞噬了。
圣瓶、圣餐杯,每一件物品都显示出它珍贵的质料:在黄金之中,嵌有纯白的象牙,还有透明的水晶,各种颜色和大小的宝石闪耀着璀璨的光芒,我看得出有风信子石、黄晶、红宝石、蓝宝石、翡翠、绿玉髓、玛瑙、红玉和碧玉。同时我意识到那天早上在祷告和惊惶中,有许多东西我都没注意到:祭坛的正面和两侧的三块嵌板都是纯金的,因此不管从什么方向看去,整个祭坛都像是纯金打造的。
一院长对我的惊异微微一笑。“你们所看见的这些财富,”他对我和我的导师说:“以及你们稍后将会看见的,都是几世纪以来虔诚和奉献的继承物,证实了本修道院的力量和神圣。世间的王孙贵族,主教和总主教,都曾在这个祭坛献祭过,将代表他们封爵的戒指,象征他们高贵的黄金和宝石,在这里熔铸,使天主和它的所在得到荣耀。今天修道院虽然须受制于他人,但我们却绝不可忘记上帝的力量和权力。圣诞节就要到了,我们开始把这些圣器擦亮,好庆祝救世主的诞生。每件东西都应该显出它最光灿的一面。”——他注视威廉,又往下说。后来我才明白何以他这么骄傲地坚持为他的行动辩护——“因为我们相信那是有用的,而且不该隐藏起来,同时也是在宣告神的慷慨。”
“当然,”威廉礼貌地说,“假如院长觉得必须荣耀天主,那么你的修道院已在这充足的赞美中成为最优秀的。”
“必然是的。”院长说,“如果根据上帝的意愿和先知的命令,照例要用金质双耳瓶或金制小钵,去盛山羊血或小牛血或所罗门王庙中的小牦牛血,那么更应该恭敬而虔诚地用镶嵌了宝石的金瓶,以及最有价值的创造物,来盛接基督的血!假如找们使用祭礼天使的二流创造物,那么这个礼拜仪式是没有价值的……”
“阿门。”我说。
“有许多人抗议说,虔诚的心灵,纯洁的心,被信仰所牵引的意志,应该以这个神圣的功能为满足。我们率先清楚而坚决地宣布这些是必要的东西。但我们认为透过圣器的外在装饰,也必须要恭敬严谨,因为我们必须毫无保留地以一切的东西侍奉我们的救世主。它从来也未拒绝过供给我们一切,完整而毫无保留。”
“贵修会的伟人一向如此认为,”成廉同意道,“我还记得可敬而伟大的休格院长曾将礼拜堂各种美丽的饰物一一描写。”
“是的。”院长说,“你看这个耶稣受难像,它并不很完整……”他虔敬地执着十字像,凝视着它,脸上有种喜悦的光彩,“这里还缺少几颗珍珠,因为我一直没找到大小合适的珠子。圣安德鲁曾说过戈尔格塔(译注:在耶路撒冷附近,基督被钉于十字架之地)的十字架是以基督的肢体而不是以珍珠作装饰的。而这个卑徽的赝品则必须以珍珠装饰。另外,我想在这里,救世主的头部上方,嵌上一颗最美丽的钻石。”他用修长的手指恭敬地抚摸制成这个十字像两臂的象牙。
“我望着这间美丽的殿堂时,各种颜色的宝石会使我忘却外界的事务,引我沉默静思,由有形的物质想到无形的物质,以及道德的变化。然后我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在宇宙一个奇妙的区域中,不再完全陷于人间的泥淖,也并不完全在天堂的纯净中解脱。由于上帝的恩宠,我似乎能够由这个下方的世界升到更高的世界……”
他说着,望向本堂中央。由上面射下的一束光照亮了他的脸庞,他的双手交叉成十字形向前伸去,整个人好像陷于一种狂热的情绪中。“每一个生物,”他说,“不管看得见还是看不见,都是一道光,被光的父赋予了生命。这个象牙,这个玛瑙,以及我们四周围的宝石,都是光。我知道它们是美的,好的,依据它们自己的比例规则而存在。它们有不同的种类,不同的数量,它们顺应常态,根据它们的重量而各有其特定的位置。我凝视着它们,可以感觉到它们本性的珍贵,以及神的创造力。因为假如我必须竭力掌握上帝的庄严,惟有金子和钻石所造成的奇妙效果能使我了解神的因果律。然后,当我在这些宝石中感知如此崇高的道理,我的心灵会哭泣,因喜悦而震动,并不是由于尘世的虚荣或爱好财富,而是对上帝最纯洁的爱,没有原因的原因。”
威廉极其谦逊地说:“这的确是神学中最美妙的一部分。”
我想他是在不知不觉中使用了修辞学家所谓的“反语”,由发音、语调就可表明出来的——威廉以前从未这么说过话。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院长只取他这句话的表面含意,又说道:“这是使我们和上帝接触最直接的途径:神的显现。”
威廉礼貌地咳了两声,说:“呃,呣,”当他想提出一个新话题时,总是这样的。他设法使声音显得优雅,因为他习惯以长长的沉吟作为评论的开场白——我想典型的英国人大概都是如此——仿佛说明一个完整的想法令他费了很大的心力。然而,现在我明白了,他在叙述之前发出的沉吟声愈多,就表示他对即将提出的主张更为确信。
“呃,哦,”威廉又哼了几声,“我们该谈谈这次会议和贫穷的争论。”
“贫穷……”院长仍然沉醉在思绪中,似乎舍不得离开那个宇宙的美丽区域,“啊,是的,会议……”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于是他们开始热烈地讨论一些事情。其中有一部分我已知晓,另一部分我在倾听他们谈话时试着了解它们的涵义。正如我在本书一开始时便已说过的,他们谈到了皇帝和教皇,以及教皇和圣方济格修会之间的双重争吵;圣方济格修会的佩鲁贾僧会曾拥护《圣经》中谓基督贫穷的理论,另外还有圣方济格修会偏袒帝国所造成的混乱;这种三角对立和联盟的局面现在已变成了四角,这全是由于圣本尼迪克特教团的介入,虽然我对此仍一知半解。
我从来不甚明了圣本尼迪克特修会的院长们何以要庇护圣方济格的修士。因为如果《圣经》宣扬放弃所有世间之物,这些院长们所遵循的是一条同样高洁,但却完全相反的道路——在这一天我不是亲自目睹了吗?——不过我相信院长们认为教皇的权力过大,即表示主教和城市的权力过张,而我的修会几世纪以来保持完整的权力,乃是由于反对不属于教派的圣职者和城市商人,将修会视为人世和天堂之间的直接媒介,也是君主的顾问。
我时常听见根据裁言将上帝的子民分为牧羊人(大致指传教士而言)、狗(也就是战士)和羊(大众)的说法。但后来我被告知这个句子另有其他解释。圣本尼迪克特教团所提及的并非三种阶级,而是两大区分,一个涉及人间事务的行政,另一个则是天上事务的行政。就人间事务而言,尚可区分为神职人员、地主和大众,但这三部分却直接和上帝的子民和天堂有所连系,而僧侣和俗世的牧羊人并没有什么关联,神父和主教都已变得无知而且腐败,只关注着城市的利益;而羊群已不再是信仰虔诚的好农民,而是商人及工匠。圣本尼迪克特修会并不遗憾由不属于教派的神父来统驭大众,只要这个政府的规律由僧侣来建立,僧侣直接和所有人世权力的来源——亦即帝国——接触,正如他们和所有天上权力的来源直接沟通。我相信,就是为了这个缘故,许多圣本尼迪克特的修道院院长为了恢复帝国的威严以对抗城市的政府(主教和商人联合),同意保护圣方济格修士;他们并不赞成圣方济格修会的主张,但修会的存在对他们却很有利,使得帝国有很好的推论,对抗权力过大的教皇。
后来我归结出,也就是这些原因使得阿博现在准备和身为皇帝公使的威廉合作,并充任圣方济格修会和罗马教廷之间的调停者。事实上,即使是在危及教会团结的强烈争吵中,切泽纳的迈克尔在约翰教皇几次召唤他到阿维尼翁之后,终于打算接受邀请,因为他不希望他的修会与罗马教廷起了难以化解的冲突。至于圣方济格修士,他希望立刻看到他们的地位确立,获得罗马教宗的认同。据他推测,只有得到了教皇的同意,他才能长久地统领修会。
但有许多人警告他,教皇设下了圈套在法兰西等着他,将要控诉他为异端,把他送到宗教法庭审判。因此,他们劝告迈克尔到阿维尼翁去之前,应该先进行谈判。马亚留斯有个更好的主意:派一个皇帝的公使和迈克尔同往,把皇帝支持者的观点向教皇提出。这或许不能说服老卡奥尔,但却可以增强迈克尔的地位;既然他成为皇帝代表团的一分子,罗马教宗便不能轻易将他杀害。
话说回来,这个主意也有许多不利之处,而且不能立刻实行。于是又有另一项提议,那就是由皇帝代表团和教皇的公使先进行初步会议,表明双方的立场,并为进一步的接触签定一项协议,保证意大利访客的安全。巴斯克维尔的威廉被派定发起这第一次的会议。稍后,他将在阿维尼翁提出帝国神学家的观点,如果他顺利度过了旅途的话。这是一项困难的冒险,因为教皇只想见迈克尔一个人,以便陷害他,所以他很可能会暗中派人到意大利。而这些人所奉有的指示,是使得皇帝公使到教廷去的这趟既定旅程终归失败。到目前为止,威廉此行还算成功。和许多位圣本尼迪克特修道院的院长长谈过后(这也就是我们沿途一路停歇的原因),他选择了我们现在所在的修道院,正因为院长对帝国十分忠心,而且,透过他高明的外交手腕,也很讨教廷的欢心。
因是中立区域,这所修道院便是两群人可能会聚之处。
但是教皇的反对并未衰竭。他知道他的代表团一旦踏上修道院的领域,就得服从院长的管辖。由于他的公使中有几位是非教区的圣职人员,他借口惟恐帝国有什么阴谋,而不愿接受这个控制。由是之故,他提出条件让他的公使安全地受法兰西国王的一队射手保护,听令于教皇所信赖的一个人。我曾模糊地听到威廉在博比奥时和教皇的一位使者讨论这一点:为规定这个团体的责任而定下规则——或者该说,定下保证教廷代表团安全无虞的条文。阿维尼翁方面所提出的定则终于被接受了,因为这个定则看起来颇为合理:武装者和其长官有权制伏“任何试图危害教廷代表团员的性命,或试图以暴力行为影响代表团决定或判断的人”。
当时,这项协定似乎只是为第一要务而缔结的。现在,修道院最近发生的事件使得院长深觉不安,对威廉说出了他的怀疑。假如代表团在两件罪行尚未查明之前抵达修道院(次日院长的忧虑有增无减,因为罪行将增加到三件),他们只有坦白说出,在这个地方,某个人有能力以暴力行为影响教廷公使的决定或判断。
想要隐瞒这些罪行是行不通的,万一要再发生什么事的话,教廷公使会怀疑这是一项暗算他们的阴谋。因此只有两个解答。
威廉必须在代表团到达前找出凶手(说到这里,院长严厉地瞪视威廉,好像是无声地责备他竟然还未解决这件事情),否则就得坦白告知教皇的公使,请求他们的保护者在开会讨论期间严密监视修道院。院长不喜欢第二个解答,因为那无异是放弃他的部分主权,把他自己的僧侣交给法国人控制。可是他不能冒任何险。
事情的转折使得威廉和院长两个人都很焦急,然而他们并没有很多选择。他们决议第二天再做最后的决定。目前,他们只能仰赖上帝的慈悲和威廉的睿智了。
“我会尽我的力量,院长。”威廉说,“但是,另一方面,我实在看不出这件事怎么会危害到会议。就是教廷的公使也会了解一个疯子,或者是一个狂徒,或者是一个迷失心灵者的举动,是不能和心智正常的人会聚讨论严肃的问题相提并论的。”
“你这么想吗?”院长瞪着威廉,说道,“记住:阿维尼翁人只知道他们将要会见麦诺瑞特修士,他们是很危险的人物,接近于佛拉谛斯黎,有些甚至比佛拉谛斯黎更丧心病狂——”说到这里,院长压低了声音,“这里所发生的事件与之相比,虽然恐怖,却和太阳下的薄雾一样轻淡。”
“这并不是同一件事啊!”威廉喊道,“你不能把佩鲁贾修会的麦诺瑞特修士,和误解了福音信息的异教徒团体,放在同样的水平上;把对抗富有的奋斗,说成一连串私人的深仇大恨或是嗜血的愚行……”
“才不过几年前,离这里只有几里路远的地方,你所说的那种团体之一,放火烧了瓦西里教区和诺瓦拉山区的房屋,并屠杀人民。”院长简明地说。
“你说的是多尔西诺兄弟和使徒……”
“假使徒。”院长纠正他。我又一次听到多尔西诺兄弟和假使徒被提及,以同样慎重的语气,夹杂着一丝恐惧。
“假使徒。”威廉立刻同意道,“可是他们和麦诺瑞特修会并没有关联。”
“……他们都同样敬仰卡拉布里亚的约钦姆。”院长说,“你可以去问你的乌伯蒂诺兄弟。”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我必须向院长指出,现在他已经属于你的修会了。”威廉说着,淡淡一笑,鞠了个躬,似乎是为院长的修会接纳了一个这么有声誉的人表示恭贺。
“我知道,我知道。”院长笑着说,“你也知道我们的修会十分照顾惹怒了教皇的僧侣。我并不仅指乌伯蒂诺一个人,还有其他许多人,比较卑微、不为人知的兄弟。或许我们应该更了解他们才对。因为我们曾经接纳过穿着麦诺瑞特僧服,避难到此的人,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以前曾经和多尔西诺信徒十分亲近……”
“这里也有吗?”威廉问道。
“是的,我现在对你揭露的事,坦白说,我知道得也不多,总之是无法提出控诉的。但既然你在调查本修道院的生活,你最好也知道这些事。我会进一步告诉你,基于我所听到或推测的事,我怀疑——只是怀疑——我们的管理员曾经有过一段黑暗的生活,他是在两年前麦诺瑞特僧侣被逐后,才到这里来的。”
“管理员?瓦拉金的雷米吉奥是个多尔西诺信徒?”威廉说,“在我看来,他似乎是个最温和的人,对贫穷的论点毫无兴趣……
“我不是说他有什么不对,而且他尽忠职守,全修道院的人都很感激他。我提及这点只是要让你明白,要找出我们的一位兄弟和一位佛拉谛斯黎之间的关联,有多么容易。”
“你的宽宏大量又误用了一次。”威廉说,“我们是在谈多尔西诺信徒,而不是佛拉谛斯黎。就是不指出特定的一个人,关于多尔西诺信徒也有许多可说的,因为实在有太多类了。不过,他们仍不能被称之为残暴,最多只能指责他们出于对上帝的真爱,不多加思索便把神灵谨慎传导的事付诸实行。我必须同意这两个团体的分界线非常细微……”
“可是佛拉谛斯黎是异教徒啊!”院长尖锐地打断威廉的话,“他们可不愿忍受基督和使徒的贫穷,虽然我不赞同这个信条,但那可能足以对抗阿维尼翁的傲慢。佛拉谛斯黎自这项信条中推衍出一个实际的论点:他们推断出一种革命、掠夺、行为堕落的权利。”
“可是哪一个佛拉谛斯黎呢?”
“全部,大致上说来。你知道他们被不堪出口的罪恶所污染。他们不认可婚姻,否定地狱,犯鸡奸之罪,他们拥抱布格瑞或得莱刚的波各密异端……”
“请你别把彼此分开的事混为一谈!”威廉说,“听你的说法,好像佛拉谛斯黎、培塔利尼、瓦尔登西、卡萨,和这些布格瑞的波各密及德拉哥维萨的异端都没有什么分别了!”
“不错,”院长锐利地说,“他们都是异教徒,危害了文明世界的秩序,以及似乎深为你喜爱的帝国的秩序,所以并没有什么不同。一百多年前,布列西亚的阿诺德信徒,纵火焚烧贵族和红衣主教的房子,这就是培塔利尼的隆巴德异端的果实。”
“阿博,”威廉说,“你住在这个遗世独立的修道院里,远离了世间的邪恶。城市里的生活比你所想的复杂多了,而且错误和邪恶也有不同的程度,你知道。罗得实在算不得是个罪人,比之于他那些对上帝派下的天使怀有肮脏思想的市民们,彼得的背叛和犹大的背叛比起来,根本算不上什么,前者是可以原谅的,后者却不然。你不能把培塔利尼和卡萨相提并论。培塔利尼只是并未超过圣母教会规划的一项改革举动。他们只是想改善神职者的行为。”
“认为不纯洁的神职者不能参加圣礼仪式……”
“他们是错了,但这是他们惟一的教义错误。他们从未在祭坛前提出上帝的法则……”
“可是布列西亚的阿诺德是听了培塔利尼僧侣的传教,两百多年以前,在罗马,驱使乡下的暴民烧掉贵族和主教的房舍。”
“阿诺德只是想使该城的自治官接受他的改革行动。他们反对他,他在贫穷和被驱逐的群众那里找到了支持。他为那个比较不腐败的城市向他们请求,而他们的反应却是激烈的暴力;这不是怪罪于他。”
“城市都是腐败的。”
“今天城市里住的都是上帝的子民,而你我则是他们的牧羊人。那是一个丑陋的地方,富有的神职者对穷人和饥饿的人传扬道德。培塔利尼的混乱便是在这种情况下应运而生的。他们是很可悲的,但并不难明了。卡萨却大不相同了,那是东方的异端,完全是在教会的信条之外。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犯过别人指责他们的种种罪行。我知道他们排斥婚姻,否定地狱。但我怀疑其他的罪恶只是别人基于他们所标榜的思想而胡乱编派的。”
“你的意思是说,卡萨和培塔利尼不能混在一起,而它们两者不只是恶魔无数面目的其中两面而已?”
“我的意思是说,有许多异端,它们所持的教义各不相同,却都能够激起大众的回响,那是因为它们对这些人提出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我时常说一般人对于教义并不很了解,有许多单纯的民众把卡萨和培塔利尼所传扬的搞混了,甚至连神灵的教导也混成一堆。阿博,使我们明智的学识和荣誉感,对大众的生活并无帮助。他们为贫病所苦,无知又使得他们张口结舌。他们许多人之所以加入异教团体,只为了借此叫喊出他们心中的绝望。他们烧掉主教的房子,是想改良神职人员的生活,或者表明他所传扬的地狱并不存在。他们不明白地狱是确实存在的,住在那里的羊群,再不能跟随我们这群牧羊人。然而你很清楚,正如他们分不清楚布格瑞教会和李普兰多信徒,在位者和支持他们的人,也常常分辨不出神灵和异端。帝国的军队常和他们的敌对者格斗,更鼓舞民众倾向于卡萨。我认为他们的行动是错误的。现在我更知道,同一支武力为了要除掉这些不安、危险又太‘单纯’的敌人,经常把异教徒的罪名冠到其中一群人的头上,活活将他们烧死。我曾见过——我向你发誓,阿博,是我亲眼目睹的——品德高尚的人,贫穷和贞洁的忠实信徒,但却是主教的仇敌。主教将他们推到世俗武力的手中,不管是帝国或是自由城市的武力,指控这些人离婚、鸡奸、倒行逆施——或许别人确实有罪,这些人却没有。愚民就是刀姐上的鱼肉,当他们可以对相对的力量造成麻烦时,他们就被利用,当他们已没有利用价值,就被牺牲了。”
“因此,”院长以明显的恶意说,“多尔西诺兄弟和手下的疯子,吉刺铎·施格瑞和那些杀人凶手,邪恶的卡萨和道德的佛拉谛斯黎;鸡奸的波各密和培塔利尼,都是改革者了?告诉我,威廉,你对于异教徒知之甚多,也曾亲眼见过他们,告诉我真理何在呢?”
“有时候,根本没有真理可言。”威廉悲哀地说。
“你瞧,你自己也已不再能分辨出异端与否了。至少我还有规则可循。我知道异教徒会危害教会,污染上帝的子民。我拥护帝国,因为它为我保障这所修道院。我和教皇对抗,因为他把圣灵的力量交给主教和城市,而他们联结了商人和自治体,使得本修会不能继续存在。我们的修会已维系了好几世纪了。至于异教徒,我也有一条规则,那也就是西托主教阿诺德,对问他该如何处置贝齐埃尔市民那些人的回答:‘将他们全都杀了,让上帝自己去辨认吧。”
威廉垂下眼睛,一时默然不语。然后他说:“贝齐埃尔城被陷,我们的军队却不管男女老幼大开杀戒,将近两万人死于刀下。屠杀之后,他们还掠夺那个城市,并放火将它烧毁。”
“圣战仍然是战争呀。” ※棒槌学堂&精校e书※
“为了这个原因,也许不该有什么圣战。不过我说到哪里去了?我到这里来,是要为路易的权利辩护的,他也要把意大利置之于武力。我发现自己陷于一场奇特的联盟游戏中。主教和帝国的联盟是奇特的,帝国和为人民寻求主权的马西留斯结盟也是奇特的。我们两个人的联结更是奇特,我们的思想和传统有那么大的差异。但我们有两个共同任务,使会议成功,并找出凶手。让我们试着和平地进行吧。”
院长伸出双臂:“给我和平之吻吧,威廉兄弟。你的学识渊博,我不能和你无休无止地争辩神学及道德的观点。不过,我们绝不要放弃辩论的乐趣,一如巴黎的导师们。你说得对,眼前还有重要的任务,我们必须一致进行。但我所以说了这么些话,是由于我相信这是有关联的。你明白吗?可能的关联——或者是其他人可能想到的关联——在这里所发生的罪行和你的兄弟的论点。因此我才向你提出警告,也因此我们必须防止阿维尼翁人起疑。”
“院长该不是建议我的调查应该有个界限吧?你相信最近发生的事件,可以追溯到关于一个修士过去持有异端的故事去吗?”
院长噤声不语,望着威廉,脸上漠无表情。好一会儿后他才说道:“在这个可悲的事件中,你是裁判官。你是应该怀疑,并且冒着根据不充分的险。在这里,我只是个神父。我要说,如果我确知我的一个修士的过去,确实有让人起疑的好理由,那么我自己已把这有害于健康的苗子根除了;我所知道的,你全都知道了。我不知道的,你的智慧将它们一一揭发。”他对我们点了点头,便转身走出了礼拜堂。
“故事变得更复杂了,亲爱的阿德索。”威廉皱着眉,说道,“我们追踪一份手稿,我们变得对几个过分好奇的僧侣彼此的诽谤及纵欲的举动感兴趣,现在,又现出了一条完全不同的线索,管理员……还有和管理员一起到达此处的萨尔瓦托。不过,我们还是先去休息一下吧,因为我们计划今晚保持清醒。”
“那么你还是打算今晚潜入图书室去了?你不放弃第一条线索吗?”
“当然不。总之,谁说这两条线索是不相干的呢?而且,管理员的这回事,说不定只是院长的多疑罢了。”他举步往朝圣者招待所走去。走到门槛时,他停住脚,仿佛接续先前的评论似的,又开口说话,“毕竟,院长认为在他的僧侣之间有些什么不健康的事情,才要求我调查阿德尔莫的死。只是现在维南蒂乌斯的死又带出了其他的疑点,或许院长也察觉了秘密的关键是在图书馆,而他并不希望任何人去探查那个地方。所以他对我提出了管理员的事,好将我的注意力自大教堂调开……”
“可是他为什么不希望——”
“别问太多问题。从一开始院长就告诉过我图书室不能碰,他一定有他的充分理由。说不定他牵涉到某一件他认为和阿德尔莫的死无关的事,现在他却意识到丑闻慢慢传开,很可能会涉及他自己。他不希望真相被发现,至少是不希望由我来发现……”
我沮丧地说:“那么我们是住在一个被上帝所弃的地方了。”
“你难道知道有什么上帝时常眷顾的地方吗?”威廉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然后他打发我去休息。我躺在草铺上,心想我父亲真不该要我出来探索世界,这世界可比我想象的复杂得多了,我一下子便学了太多的东西。
当我沉沉入睡之际,我低声默祷:“上帝,拯救我免于被狮子吞噬吧。”
 
第十三章
黄昏晚祷之后
老阿利纳多说出有关迷宫的情形,以及进入迷宫的路径
我一直睡到快要鸣钟吃晚餐的时刻才醒来。我觉得迟钝而困倦,因为昼寝和肉体之罪一样,愈睡愈想睡,然而你又不很快乐,同时既满足又不满足。威廉不在他的房里,显然早就起身了。我到处找了一会儿后,看到他从大教堂里走了出来。他告诉我他到写字间去了,翻翻目录,观察工作的僧侣们,一边继续搜寻维南蒂乌斯的书桌。但是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每个修士都好像想阻止他在那堆纸张中翻找。先是马拉其走过来,拿了一些珍贵的装饰画给他看;接着本诺又找了无聊的借口烦扰他。后来,等他又弯下身体继续检查时,贝伦加又开始在附近徘徊,表示想帮他的忙。
最后,马拉其眼看我的导师是决心非搜查维南蒂乌斯的遗物不可了,干脆直截了当地对他说,在翻寻死者的文件之前,最好先去请示院长。他自己虽是图书管理员,出于敬意和纪律,也不会这么做的,再说,一如威廉所要求的,没有人接近过那张书桌,所以在院长下令之前,任何人都不该接近那儿。威廉明白和马拉其这种人讲理是讲不通的,尽管维南蒂乌斯的文稿所激起的骚动和畏惧使他更想仔细看个究竟。不过他反正已决定那一晚再潜回那里去的——虽然他还不知道怎么进去——所以他觉得还是先别制造出任何事端的好。然而他却怀了报复的想法,若非这想法是被对真相的渴求所激起的,那就未免失之顽固,该受到谴责了。
进入餐厅之前,我们在回廊里踱了几分钟,让冰凉的晚风把残存的睡意吹走。有些僧侣也在那里漫步沉思。回廊的末端通向庭园,我们看见了洛塔费勒的阿利纳多,这位老僧拖着孱弱的身躯,只要不在礼拜堂里祈祷的时刻,多半都徜徉在树林之间。他坐在外侧的走廊,似乎不觉寒冷。
威廉向他问好致意。这个老人好像很高兴有人肯和他聊天。
“宁静的一天。”威廉说。
“上帝保佑。”老人回答道。
“天上宁静,地上却一片愁云惨雾。你和维南蒂乌斯很熟吗?”
“维南蒂乌斯是谁呀?”那老人说罢,眼眸闪现出一丝光芒,“啊,那个死去的孩子。野兽在修道院里徘徊了……”
“什么野兽?”
“来自海底的大野兽……有七个头十只角,角上有十个王冠,头上有三个冒渎的名字。那野兽长得像只豹子,有熊一般的脚,还有狮子的嘴……我看过它。”
“你在哪里看过它的?图书室里吗?”
“图书室?为什么在那儿?我已经有好些年没到写字间去了,根本从没见过图书室。没有人到图书室去的。我知道那些曾去过那里的人……”
“谁?马拉其?贝伦加?”
“哦,不是的……”老人格格笑了起来,“更早。在马拉其之前的图书管理员,很多年前了……”
“那是谁呀?”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我记不得了,马拉其还年轻的时候他就死了。还有在马拉其的导师之前的那一位,那时只是一个年轻的助理管理员啊,我也还很年轻……可是我从没到图书室去过。迷宫……”
“图书室是一座迷宫?”
老人说:“图书室是一座大迷宫啊,全世界迷宫的代表。你一进到里面去,就不知道怎么出来了。绝不可以越过海克力斯的柱子……”
“那么你并不知道大教堂的门关闭之后,怎么样才能进入图书室了?”
“哦,我知道。”老人又笑了,“很多人都知道。要经过藏骨堂,经过藏骨堂就可进入大教堂,可是没人敢走那里的。死去的修士们就在那里看守。”
“那些死去的修士——他们晚上是不是会拿着灯在图书室里走来走去呢?”
“拿着灯?”老人似乎很惊讶,“我从没听过这种说法。死去的修士都在藏骨堂里,骨头在墓园里逐渐干枯,然后便被收到这里来,看守通道。你难道没见过礼拜堂的祭坛通往藏骨堂的吗?”
“那是在礼拜堂外翼,左边第三个,对不对?”
“第三个?大概对吧。那个祭坛上面刻有一千个骸骼骨。右边算来第四个骼镂头,按一下眼睛……你就在藏骨堂里了。可是不要到那里去。我从来就没去过。院长会不高兴的。”
“那头野兽呢?你是在哪里看到它的?”
“野兽?啊,假基督……他就要来了,千年至福过去了,我们等着他……”
“但是千年至福是三百年前,那时他并没有出现啊……”
“假基督不会在一千年刚过便来临的,等一千年过后,正义的统治开始,这时假基督才会来,破坏正义,然后便是最后的决战……”
“但是正义会统治一千年之久。”威廉说,“不然就是从基督死后到第一个一千年结束,所以假基督到那时才会来。或许正义还未开始统治,假基督还在很遥远的地方。”
“千年至福并不是从基督之死算起的,而是从君士坦丁的捐赠开始,那是三世纪之后的事了。到现在正好是一千年……”
“这么说来,正义的统治就要结束了?”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我累了,算不清楚年代了。那是利贝尔纳德的比图斯算出来的;去问佐治吧,他还年轻,记得比较牢……但时机成熟了。你没听说过七声号角吗?”
“为什么是七声号角呢?”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你不知道另一个男孩——那个图书装饰员——死掉的事吗?第一位天使吹号,就会有雹子与火掺着血丢在地上。第二位天使吹号,海的三分之一变成血……第二个男孩不是死在血海中吗?当心第三声号角啊!第三位天使吹号,海中的活物将会死去三分之一。上帝惩罚我们。修道院四周的世界充满了异端,他们告诉我在罗马的宝座上坐了一个乖僻的教皇,他利用圣体练习通灵术,将圣饼拿来喂食他养的海鳗……在我们之间,有人违反了禁令,破坏了迷宫的封缄……”
“谁告诉你的?”
“我听来的。每个人都在窃窃私语,说罪恶已进入了修道院。你有没有埃及豆呀?”
他是对着我发问的,这个问题令我感到惊讶。
“没有,我没有埃及豆。”我困惑地说。
“下次,带些埃及豆给我吧。我将它们含在嘴里——你看过我这张可怜的、没牙的嘴吗?直到它们变软。埃及豆可以刺激唾液的分泌。明天你带些埃及豆给我好吗?”
“明天我会带些埃及豆给你。”我对他说。但他已打起盹儿来了。我们离开他,走进餐厅。
 
第十四章
小.说.t|xt.天+
晚祷
威廉和阿德索潜入大教堂,发现了一个神秘的访客,找到一张写有魔术符号的秘密手稿,还有一本书,但这本书很快又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其后几章都将提到对它的搜寻,威廉珍贵的眼镜也一并被窃
晚餐沉闷而静默。自从维南蒂乌斯的尸体被发现后,才过了十二个小时。其他人都偷偷瞥视他的空位。晚祷的时间一到,依次进礼拜堂去的行列,简直就像是送葬的队伍。我们站在本堂参加了仪式,不时注意第三个小礼拜堂。光线幽暗,当我们看见马拉其由黑暗中出现,走向他的席位时,实在无法肯定他是由哪里出来的。我们移到阴影中,躲在本堂的侧边,以免仪式结束后有人看到我们还留在后面。在我的肩衣下,藏着我在晚餐时从厨房里摸来的油灯,待会儿我们会就着青铜鼎上的火将它点燃。我已换上一条新的灯芯,也加了足够的灯油,这一整夜是不怕没有光亮了。
对于我们眼前的探险,我感到十分兴奋,根本无心听祷告。
就在我毫不注意的情况下,晚祷仪式结束了。僧侣们放下头巾把脸遮住,排队走出礼拜堂,回他们各人的房间去。礼拜堂里一下子变得空无一人,只有铜鼎上的灯发出一点幽光。
“现在,”威廉说,“开始工作。”
我们走到第三个小礼拜堂。祭堂的底部确实像藏骨的地方,一排眼窝深陷的骷髅头放在一堆看来像是胫骨的骨头上,使看着它们的人不免汗毛直竖。威廉低声重复阿利纳多所说的话(右边数来第四个骷髅头,按一下眼睛)。他把手指插进黑洞般的眼窝里,我们立刻便听到了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祭坛动了,随着隐藏的枢轴旋转,露出一个漆黑的缝隙。我拿起灯让光照向那里,看见几级潮湿的梯阶。在争论过是否要将身后的通道关上之后,我们决定走下梯阶。最好不要,威廉说:谁晓得稍后我们能不能再将它打开。至于说被发现的危险,如果任何人在这个时刻跑来操作同一个机关,那就表示他知道怎么进去,就是把通道关上了也不可能对他造成妨碍。
我们走下约莫十几级梯阶后,来到了一条走廊,走廊两侧是平行排列的壁龛,就和我后来在许多地下墓穴中所看见的一样。
不过现在却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进入藏骨堂,所以我免不了心惊肉跳的。这些僧侣们的骨头是几世纪以来所收集的,由泥土中挖出来,再堆到壁龛内,但并未将它们摆成生前的形状。有些壁龛里只有小根的骨头,还有一些只放头骨,堆成金字塔般的一堆,以免它们滚落。那实在是很骇人的景象,尤其是我们前行时摇晃的灯光更把这里照得鬼影憧憧。我看见有个壁龛内只放了手,许许多多的手,枯干的手指互相纠缠。过了一会儿,我突然感觉到黑暗中传来一点响声,还有个什么东西在上面移动,忍不住尖叫了一声。
“是老鼠。”威廉安慰我。
“老鼠在这里干什么呢?”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只是经过,和我们一样。因为藏骨堂通向大教堂,而厨房就在里面。还有图书室里那些好吃的书。现在你明白马拉其的脸为什么会那么严峻了吧。他的职责使他每天要进出这里两次,早上和晚上。那真是没什么好笑的。”
“可是为什么福音上从没说过基督发笑呢?”我适时地问道,“佐治的话是对的吗?”
“有许多学者都在讨论基督笑不笑,我对这问题却不怎么感兴趣。我相信他从没笑过,身为上帝之子,他知道我们基督徒的行为应该怎样才合宜。啊,快到了。”
事实上,走廊已到了尽头,感谢上帝,我们又踏上了另一段梯阶。爬过梯阶后,我们只要推开一扇包了铁皮的木门,就会到达厨房的壁炉后,也就是在通往写字间的螺旋形楼梯下面。我们向上爬时,听见上面传来了一声响声。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我说:“不可能,并没有人在我们之前进来……”
“那是在假设这是进入大教堂惟一一条通道的前提下。几世纪前,这里是个堡垒,所以它必定还有许多我们并不知道的通路。我们慢慢爬上去,但是我们也没什么选择。如果我们把灯捻熄,就会看不见我们所要去的地方;如果我们任它点着,无异于给楼上的任何人一个警告。我们只能希望假如真有人在那里,他会怕我们。”
我们由南边塔楼向上爬到达写字间。维南蒂乌斯的书桌就在正对面。这房间极其宽阔,以至我们前行时,一次只能照亮几公尺的墙面。我们暗地希望此刻没有人在天井透过窗子看到亮光。
那张书桌似乎秩序井然。但威廉立刻弯身检查下面架子上的文稿,随即沮丧地叫了一声。
我问:“什么东西不见了吗?”
“今天我曾在这里看到两本书,其中一本是希腊文写成的,就是那本书不见了。有人把它拿走了,而且是匆匆忙忙的,因为有一页掉在地上了。”
“可是书桌不是一直有人看守着吗?”
“当然。也许没多久前才被人拿走的,也许那个人还在这里。”他转头望向阴影,声音在列柱间回响,“假如你在这儿,注意了!”我想这是个好主意,正如威廉先前所说的,最好让我们害怕的人也怕我们。
威廉把他在桌子下找到的那一页放下,弯身看着。他要我多给他一些光亮。我把灯拿近些,看见一页纸,前半页是空白的,后半页刻满了我不大认得的小字体。
“是希腊文吗?”我问道。
“是的,但是我不怎么了解。”他从僧衣里掏出眼镜,架在鼻梁上,然后又低下头。
“是希腊文,写得很仔细,不过有点零乱,就是戴了眼镜我还看不太清楚。我需要更多光线,再靠近些……”
他拿起那页羊皮纸,凑到眼前。我由原来站在他后侧,把灯高举到他头上的位置,移到他的正前方站好。他要我站到旁边,我照做了,把灯火直移到纸张下。威廉把我推开,问我是不是想把那页手稿烧了。然后他惊喊了一声。我清楚地看见有些模糊的记号,棕黄色的,出现在纸张的上半页。威廉要我把灯给他,持着灯在纸张下方移动,让火焰极靠近纸面烘着,却谨慎地避免让纸着火。慢慢的,仿佛有只隐形的手写出了:“mane,tekel,peres”。我又看见一些符号一个接一个随着移动的灯焰浮现,火焰上升起的烟把纸页熏黑了。那些符号不像字母,倒像是什么魔法的记号。
“太妙了!”威廉说,“愈来愈有趣了!”他环顾四周,“不过最好别让我们神秘的同伴知道这个发现,如果他仍在这里的话……”他摘下眼镜,放在书桌上,小心翼翼地把那页纸卷起来,藏进他的僧衣里。这个意外的发现就像魔术似的,使我感到万分惊愕,我正想要求进一步的解释时,突然一声尖锐的声音引开了我们的注意力。那声音是由通向图书室的东侧楼梯口处传来的。
“我们的朋友在那儿!快追上去!”威廉喊着,我们往那个方向奔去,他跑得较快,我跑得较慢,因为我拿着灯。我听见有个人绊着脚继而跌倒的声音。我跑向前,发现威廉站在楼梯口,看着一本用铁钉子装起来的厚书。就在这时候,我们又听到另一个响声,由我们刚才跑来的方向传了过来。
“我真笨!”威廉叫道,“快点!到维南蒂乌斯的桌位去!”
我明白了,某个躲在我们后面阴影处的人,把那本书丢到楼梯处,耍了一招调虎离山计。
威廉又一次比我快,在我之前到达书桌。我跟在他后面,瞥见了一条奔逃的人影,由柱子之间穿过,冲向西边塔楼的楼梯。
一股作战般的勇气油然而生,我把灯塞给威廉,盲目地往楼梯奔去。那个人已跑下了阶梯。那时我觉得自己就像是基督的士兵,在地狱中奋战,急于逮住那个陌生人,将他交给我的导师。
我几乎一路跌跌撞撞地下了楼,好几次踩到僧衣的衣角差点摔倒(我发誓,这辈子就只有那一次,我后悔进入修会)。但同时,我突然想到我的对手也遭到同样的阻碍。而且,他要是拿走了那本书,一定得用双手紧抱着。我由面包炉后面踏进厨房,在淡弱的星光中,我看见我所追逐的那个人影溜过餐厅门口,然后把门拉上。我奔向那扇门,费了几秒钟才将门打开,走进去,环顾四周,却没看见任何人。通向外面的门仍紧紧拴着。我转过身。黑暗,寂静无声。我注意到有一抹光由厨房透了过来,便紧贴着墙屏息而立。在两个房间之间的通道门槛处,出现了一个人影,被灯光照亮了。我惊叫出声。原来是威廉。
“没人在这里吧?我就知道。他并不是从门出去的吧?他也没有走经过藏骨堂的那条路了?”
“没有,他是从这里跑掉的,可是我不知道是哪个地方!”
“我告诉过你了,这里还有别的通路。我们也不用找了,也许我们的朋友已爬出了另一端出口,而且带着我的眼镜。”
“你的眼镜?”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是的,我们的朋友没办法拿走我藏在僧衣内的这一页纸张,但他冲过书桌时,灵机一动拿走了我的眼镜。”
“为什么呢?”
“因为他很精明。他听见我谈到这些符号,知道它们是很重要的。他想只要我没有眼镜,就没办法解读出来。而且他确知我不会去找任何人求助。事实上,他的推测很正确。”
“但他又怎么晓得你那副眼镜的作用呢?”
“别傻了。除了昨天我们和玻璃师傅谈过眼镜的事实外,今早在写字间里,我在搜寻维南蒂乌斯的文稿时,也戴着它们的,因此有很多人都可能知道那两片透镜对我而言有多么重要。话说回来,没戴眼镜我还是可以看一般的文稿,但这个却不行。”他把那张神秘的羊皮纸又展开来,“希腊文的字迹太小太乱了,上半页的符号又太模糊……”
他把那些在火焰烘烤下,像变魔术般呈现的神秘记号拿给我看:“维南蒂乌斯想要把一件重要的秘密隐藏起来,便用了一种书写时不留痕迹,只有加热时会再度出现的墨水写了下来。不然就是柠檬汁。由于我不知道他所用的是什么,这些记号可能会再度消失的。快点,你的眼睛好,立刻尽你所能地把它们抄写下来,写大一点吧。”
我依他的话做了,却不知道我所抄的究竟是什么。总共有四五行莫名其妙的符号,我在这里只把第一行抄录下来,好让读者明了我所看到的是多么令人难解的谜:

我抄完之后,威廉仔细看着,不幸因没有眼镜,所以把我的写字板拿到距鼻子稍远的地方。
“无疑的这是一种秘密字母,必须加以解读的。”他说,“这些记号本来就写得不怎么清楚,你抄下时说不定又抄错了些。不过这是十二宫的黄道带字母没错。你看,这第一行写的是——”他又把那页纸拿远,眯着眼睛集中视力,“人马宫,太阳,水星,天蝎宫……”
“它们代表什么意义呢?”
“假如维南蒂乌斯直接用最普通的黄道带字母:a等于太阳,b等于木星……那么第一行拼出来的是……你把它抄下来:raiqasvl……”他停住口,“不,这毫无意义,显然维南蒂乌斯并不是直接引用字母,他根据另一个解法把字母重新组过。我必须找出是什么解法。”
我敬畏地问:“可能吗?”
“可能的,只要你懂一点阿拉伯人的学识。对密码解译最好的论述是异教学者的著作,在牛津时,我读过一些。培根说,只有透过语言的知识才能征服学问,真是一点也没错。阿布·巴卡·罕默在几世纪前写过一本《解读古代文字之谜手册》,说明了许多造句和解析神秘字母的规则,对研究魔术的人很有用,而且也可用于两军之间的通信,或国王与特使间的密函。我还看过别的阿拉伯书,载明了一系列精巧的设计。举例来说吧,你可以用一个字母代替另一个字母,你可以倒写一个字,你可以把字母的次序两两对调;你也可以用黄道带的记号代替字母,如眼前这一事例,但在这隐藏的字母中还有数字的价值,然后,根据另一组记号,把数字转成其他的字母……”
“维南蒂乌斯所使用的,会是哪一种系统呢?”
“我们必须一一试验。但解读信息的第一条规则是,猜测它的含义。”
“那岂不就用不着解读了吗!”我笑了起来。
“不见得。由信息的头几个字可以推得几点假设,然后你再看你从它们推出的规律能否适用于下文。例如,维南蒂乌斯必定记下了洞察‘非洲之末’的解法。假如我试着想这信息就是关于这个的,那么我突然间想到了某种旋律……你看看头三个字,不去想字母,只看记号的数字……八、五、七……现在再试着将它们按音节分,至少每两个符号在一起,大声念起来:嗒——嗒——嗒,嗒——嗒,嗒——嗒——嗒……你有没有什么启发呢?”
“没有。”
“我却想到了‘secretum finis africae”非洲之末的秘密……但假如这是正确的,那么最后一个字的第一和第六个字母应该是一样的。事实果然如此:地球的符号出现了两次。而第一个字的第一个字母s,应该和第二个字的最后一个字母一样:果然,处女宫记号重复了。也许这条线索是对的,不过也有可能只是一连串的巧合。必须找到一条通信的规则……”
“从哪里找?”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我们的脑子里。发明一条规则,然后再看看它对或不对。但这样一直试验下去,可能要浪费一整天的时间。最多也就是一天了,因为——记住这点——只要有点耐心,没有任何秘密文字是解读不出来的。但是现在时间不多了,我们还想去图书室瞧瞧呢。尤其我又失去了眼镜,没办法看信息的第二段,你又帮不上。毕竟,在你看来,这些符号……”
我谦卑地说完他的句子:“实在无异于希腊文。”
“不错,所以培根说得可真对极了。多读些书吧!现在我们先把眼前的工作做完。我们把羊皮纸和你的笔记收起来,上楼到图书室去。今晚就算有十个地狱在等着我们,也别想叫我们罢休了。”
我默祷了一声:“可是在我们前面进来的那个人,会是谁呢?本诺吗?”
“本诺非常想要知道维南蒂乌斯的文稿上写了些什么,但我想他不会有夜晚潜进大教堂的勇气。”
“那么,是贝伦加吗?还是马拉其?”
“贝伦加大概有胆量做这种事。再说,毕竟他也负责看管图书室的。他很懊恼泄露了有关图书室的秘密,他以为维南蒂乌斯拿去了那本书,也许他想把它归回原位。现在他没办法上楼去,只能把那本书藏在某个地方。”
“但也有可能是马拉其,为了同样的动机。”
“我想不太可能。马拉其一个人留下来锁门时,尽可以去搜寻维南蒂乌斯的书桌。这一点我早就想到了,可是也避免不了。现在我们知道他并没有那样做。只要你仔细想想,我们没有理由认为马拉其知道维南蒂乌斯曾进入图书室,拿走了什么书。贝伦加和本诺知道这件事,你和我也知道。阿德尔莫告解之后,佐治可能也知道,不过他不会是那么急急忙忙冲下楼梯的人……”
“那么要不是贝伦加就是本诺了……
“难道不可能是蒂沃利的帕西菲库斯,或者今天我们在这里见过的其他僧侣吗?或者是对我那副眼镜知之甚详的玻璃师傅尼科拉斯?或者是那个夜间到处游荡,也不知道负有什么任务的怪人萨尔瓦托?我们不能只为了本诺的揭示将我们引向一个方向,便限制了嫌犯的范围;也许本诺想要将我们导人错误的方向呢。”
“我觉得他对你满真诚的。”
“的确。但别忘了一个好裁判官的第一项职责,就是对那些好像对他很真诚的人尤其要加以怀疑。”
“看来裁判官可真不好当。”
“所以我才放弃呀。正如你所说的,我是被迫重做冯妇。现在我们走吧,到图书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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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夜晚
闯入迷宫后,他们看到了奇异的幻象,而且无可避免地迷了路
我们又上楼回到写字间,这回是由直接通到禁地的东侧楼梯。我把油灯拿高,走在前面,想着阿利纳多说到关于迷宫的一些话,预料将会有什么骇人的东西出现。
我们进入那个不该进入的地方时,我很惊讶地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并不很大的房间里,七面墙上都没有窗子,整楼都弥漫着一股强烈的霉味,空气很闷,却没什么可怕的。
正如我刚才所言,这个房间有七面墙,但只有四面墙上有通路,两侧贴墙嵌着石柱,通路的入口处相当宽,上方形成圆拱形。另外那三面墙都有巨大的书架靠墙而立,书架上堆满了书,摆得十分齐整。每个书架都标了一个数字,每一格分立的架子亦然,显然和我们在目录上所看到的数字相同。房间中央有张桌子,上面也放了满满的一堆书。每一本书上都只有一层薄薄的灰,显示出有人经常清理它们。地上也一尘不染。在一条拱道上方,用花体字在墙上写了“耶稣基督启示录”几个字。尽管字体是老式的,字迹却没有褪色的迹象。后来我们注意到,在其他的房间里,也有类似的花体字刻在石头上,刻得相当深,凹痕里涂满了颜料,一如画家在教堂里作壁画时所采用的方法。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我们选择一条通道往内走,立刻便到了另一个房间,那里有一扇在雪花石膏板中镶有玻璃的窗户,两面死墙和一处通道——和我们刚刚走进来的通路一样。这条通道又通向另一个房间,在这个房间里也有两面死墙,另一面墙上有个窗子,而且也有条通道。在这两个房间里,写在墙上的字体和我们最初看到的一模一样,不过字却不一样。第一个房间写的是:“宝座周围有二十四个座位”;第二个房间则写着:“在众使者面前认他的名”。至于其他的,虽然这两个房间比我们刚踏入图书室的那个房间小一点(事实上,那个大房间有七边形的,这两个房间却是矩形),陈设却没什么两样。
我们走进第三个房间。这里没有书,也没有标明类别的花体字。在窗子下方,有一个石制的祭坛。房里共有三扇门:我们走进来的那一扇,另一扇通向最初那个七边形的房间,最后一扇通到另一个房间。这房间和别的房间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墙上的字写的是:“观察太阳与大气”,显示逐渐转暗的太阳和大气。由这里可通到另一个房间,墙上写着:“骚动与火的事实”,说明骚乱和火灾的可怖。这房间没有别的通路了,一走到这里便不能够再往前进,只能往后退。
“我们想想这个。”威廉说,“五个四边形或有点梯形的房间,每间房里各有一扇窗户,排列在一个没有窗子的七边形房间周围,而这个七边形房间和楼梯相通。这是很基本的结构。我们在东边塔楼里。由外面看来,每个塔楼都有五面墙五扇窗子。这就说得通了。那间空房间是朝东的,和礼拜堂合唱席位的方向相同。旭日照亮祭坛,是正确而且虔敬的。我觉得,惟一称得上是聪明的主意,是雪花石膏板的利用。白天时阳光可以照射进来,到了晚上就连月光也无法渗透。现在我们再瞧瞧七边形房间的另外两扇门通到哪里吧。”
我的导师推算错了,图书室的建筑师比我们所想的还要精明。我无法解释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当我们离开那个塔楼房间时,各房间的顺序变得令人搞不清楚了。有些房间有两扇门,有些有三扇。每间房间都有一扇窗子,尽管走向下一个房间时,总以为是朝大教堂的内部前行。每间房里都有相同的书架和桌子,排列整齐的书看起来毫无不同,仅仅略一瞥视并无助于我们辨认位置,我们只有凭借墙上的字来认路。有一次我们经过一个写着“那些日子”的房间,绕了一会儿后,我们以为又回到那个房间了;可是我们记得正对着窗子,通向另一个房间的门上,写的是“死者的初生”,然而现在我们看见的却又是“耶稣基督启示录”,显然这并不是我们最初进入的那个七边形房间。我们这才知道,有时候在不同的房间里,会重复同样的字。我们连续在两个房间里发现“启示录”的字样,接下来的一间写的是“从天上落下的一颗明星”。
这些句子显而易见地都是出自约翰的启示录——可是为什么将它们写在墙上,以及它们如此安排究竟有何道理,就不得而知了。我们又发现,有些字甚至是漆成红色而不是黑色,使我们更觉得困惑。
过不多久,我们总算又回到了原来那个七边形的房间(很好辨认,因为这里和楼梯相接),我们再度向右前进,试着循直线穿过一进又一进的房间。我们走过三个房间后,却面对着一堵空墙。只有一扇门可以通到另一个房间,所以我们转身走过这个通道,又穿过四个房间后,再一次面对一堵空墙。我们回到前一间房,由两个出口中选了一个以前没有试过的,进到另一个新房间,然后又回到了最初的七边形房间。
“前一个房间,就是我们又回头走的那个房间,叫什么名字?”威廉问。
我竭力回想,觉得有匹白马在脑海中奔驰:“纯白的马。”
“好,我们再找到它吧。”
这并不难。在那里,如果我们不想像前一次那样转身走回头,便只能穿过叫“列国的荣耀尊贵”的房间,那间房的右侧有条通路,似乎是我们还未走过的,它并没有带我们回到原来的地方。事实上,我们又经过“圣灵的恩宠”和“智慧的心”(好像不久前我们才到过嘛),然后才到了一间似乎还未探访过的房间:“火从天降在地上”,但即使我们已获知三分之一个地球都烧毁了,我们还是不知道到底我们所在的位置是在东边塔楼的哪一方。
我拿着油灯,又走进下面的房间。一个张牙舞爪的巨人摇摇晃晃地向我们走来,就像是个鬼魂。
“魔鬼!”我大叫一声,转身投入威廉怀里,差点没把油灯摔掉。他由我手中接过油灯,把我推到一旁,坚决地向前踏进一步,庄严而高傲。他也看见什么东西了,猛然向后退。然后他再度前倾着身,把灯举高,爆出笑声。
“真是高妙。是一面镜子啊!”
“镜子?”※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是的,我勇敢的战士。不久之前在写字间里,你勇敢地冲向真正的敌人,这会儿你却被自己的影像吓个半死。镜子照出的正是你自己的影像,只不过将它扩大变形了。”
他执着我的手,带着我走向正对着房间入口的那面墙。在一片凹凸的玻璃上,我看见我们两个人的影像,形状扭曲,随着我们前进或后退而变幻着高度和外形。
“你一定读过有关光学的著述吧?”威廉颇觉有趣地说,“创建这间图书馆的人必定也读过。阿拉伯人对光学最有研究。阿哈忍写过一本书,叫做《光谱》,在这本书中,他以精确的几何图形,谈到镜子的力量。有些镜子,看它们的表面构造如何,可以把最小的东西放大(我的眼镜便是利用同一个道理);有些镜子却可以把东西照反,或照斜,或在同一个地方照出两样东西;还有些镜子,会把一个侏儒照成巨人,把巨人照成侏儒。”
“老天爷!”我叫道,“那么有些人说图书室里的幻象,就是这些了?”
“也许。一个很聪明的主意。”他念着写在镜子上方墙壁的花体字,“‘二十四个长老坐在位子上’。我们先前看过这句刻文,不过那个房间里并没有镜子。而且,这房间里没有窗户,可是又不是七边形的。我们是在哪里呢?”他左右看了看,走向一个书架,“阿德索,没有眼镜,我看不见这些书上面写了些什么。念几本书名给我听听吧。”
我随手抽出一本书:“老师,这上面没有字!”
“你在说什么呀?我看得见上面有字的,快念呀。”
“我念不出来。这些不是字母,也不是希腊文,看起来像是虫、蛇、飞蛾……”
“啊,是阿拉伯文。还有其他像这样的书吗?”
“有的,有很多本。不过这里有本拉丁文的书,感谢上帝。al……al-kuwarizmi,tabulae’。”
“艾尔库瓦密的天文表,巴兹的艾德拉翻译的,很珍贵的一本书!再念。”
“艾沙·阿里,《视力学》;阿金地,《星象的秘密》……”
“现在看看桌子上。”
我打开桌上的一册大书,《动物志》,我翻到的那一页上面画了很细致的装饰画,有一只美丽的独角兽。
“画得真好。”威廉看得见插图,赞叹道,“那个呢?”
我念道:“《不同系谱的自由标记》,这本书也有很美的图,不过好像有点古老。”
威廉低头瞄着文字:“是爱尔兰的僧侣所画的,至少有五百年了。另一方面,画了独角兽的那本书是近代的作品,在我看来,颇有法国人的风格。”我又一次对威廉的博学感到敬仰。
我们走进下一个房间,接着又经过四个房间,每间房里都有窗户,书架上堆满了外文书籍,还有一些玄学的著述。然后我们又面对一堵墙,只好往回走。因为这五个房间一间间相连,并没有其他通道。
“由墙壁的角度来判断,我猜我们是在另一座塔楼的五角形里。”威廉说,“但是这里没有中央的七边形房间,或许我们弄错了。”
“可是窗子又是怎么回事呢?”我问,“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扇窗子?不可能每个房间都可以俯瞰外面的。”
“你忘了中央天井了。我们所看见的窗子,有很多扇看下去是八角形的天井。如果是白天,我们就可以由不同的光线看出哪些是外侧的窗子,哪些又是内侧的,说不定凭借着太阳的位置,我们还能知道一个房间的方位呢!”
我们回到有镜子的那个房间,朝似乎还未走过的第三扇门走去。向前直走过三四个房间后,我们注意到最后一个房间有一抹亮光。
我僵硬地说:“有人在那儿!”
“真有人在那儿的话,他已经看见我们的灯光了。”威廉说着,却仍然抬起手把亮光遮住。我们犹豫了一会儿,那抹光微微闪动,但既未增强,也未变弱。
“或许只是一盏灯,”威廉说,“放在这里,好让僧侣们相信图书室里住着死人的灵魂。我们只得查个明白。你待在这儿,把灯光遮住,我过去看一看。”
想到刚才被一面镜子吓坏,我仍然觉得很丢脸,想要让威廉恢复对我的观感。
“不,我去。”我说,“你待在这里。我会很小心的。我个子比较小,手脚也轻快些。我谨慎些就是了。”
威廉应允了。我向前走过三个房间,紧贴着墙,脚步轻得像只猫(或者像个溜进厨房偷乳酪的见习僧——这是我在梅勒克最拿手的一招),最后我走到露出亮光那个房间的门槛。我沿墙溜到门口右边的侧柱,偷偷望着房间里。没有人在里面,桌上放有一盏灯,灯焰跳动,冒出轻烟。那盏灯和我们的油灯不一样,它看起来反倒像个被掀开了盖子的香炉。说起来,它并没有什么火焰,只是一点余烬而已,烧着什么东西。我鼓起勇气,踏进房内。在香炉的旁边,有一册彩色鲜明的书摊在桌上。我走上前,在摊开的那一页上看见四种不同的颜色:黄、朱红、碧蓝和褐色。上面有一只可怖的怪兽,像是一条大龙,长了十颗头,用尾巴把拖在它后面的星星从天上扫到地上。突然间,我看见那条龙变成了很多条,背上的鳞片变得闪闪发亮,光芒四射,飞出了书页,绕着我的头飞转。我把头仰向后,看见天花板朝下弯,向我压来。紧接着我听到一种声音,像是一千条蛇一起嘶嘶作响,但并不骇人,几乎是诱惑的。随后一个女人出现了,沐浴在光芒中,把她的脸靠向我,对着我呼气。我伸手将她推开,却好像摸到了对墙书架上的书,仿佛我的手被拉长了许多。我已不晓得身在何方,哪里是地,哪里又是天。我看见贝伦加站在房间中央瞪视着我,脸上有一抹丑恶的笑,掩盖不住情欲。我伸出双手将脸遮住,我的手脚像是蟾蛛的脚,黏搭搭的,而且长了蹼。我相信我一定叫喊了,我的嘴里有种酸酸的味道。我投入无底的黑暗,接下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仿佛过了几世纪之久后,我醒了过来,听见脑海中有轰隆隆的响声。我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威廉正拍打着我的脸颊。我已不在那个房间里了,在我对面的墙上,写着:“愿他们免除俗务,永远安息。”
“醒醒,阿德索,”威廉对我低语道,“并没有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都有……”我仍然感到错乱,说道,“那里,那头野兽……”
“没有野兽。我发现你躺在桌子下胡言乱语,桌上有本阿拉伯的西班牙基督徒启示录,摊开的那页上绘有一条龙。但是从房里的气味我闻得出来,你吸入了很危险的东西,所以我立刻把你拉了出来。我的头也有点痛。”
“可是我看到的是什么呢?” ※棒槌学堂&精校e书※
“你什么也没看到。只不过是那个香炉里烧着一种能引起幻觉的物质。我闻得出那味道,那是一种阿拉伯的迷药,山上的老人派他的刺客出去执行任务之前让他们闻的,可能就是这种迷药。这一来幻觉的秘密也被我们解破了。有人在夜间时燃起这种药草,好让擅自闯入图书室的人相信这里有恶魔看守着。对了,你看到了什么呢?”
我还是有点迷迷糊糊的,只有尽我所能的,回想我的幻觉。威廉不觉大笑:“你所看到的有一半是你在书上看到的;另外一半则是你潜意识里的欲望和恐惧。某些药草便具有这样的作用。明天我们一定要和塞维里努斯谈谈,我相信他知道的比他告诉过我们的还要多。那只是药草,并不是玻璃师傅对我们提及的魔法。药草、镜子……这个禁地被许多最巧妙的设计保护着。利用知识来隐藏,而不启发,我不喜欢。神圣的图书馆被一个乖僻的心灵所统辖。不过今晚我们都够累了,还是先离开这儿吧。你还没完全恢复过来,需要喝点水,呼吸新鲜的空气。想要打开那些窗子是白费力气,太高了,而且说不定已有几十年没开过了。他们怎么会以为阿德尔莫是从这里跳下去的呢?”
威廉说离开,好像很容易似的。我们都知道图书室的出口只有一个,那就是东边塔楼。可是现在我们在哪儿呢?我们已完全失去方向了。我们绕过来绕过去,只怕永远也走不出那个地方了。我的脚步不稳,直想呕吐。威廉一面担心我,一面为他的学识派不上用场而困恼。但这样的游走给了我们——或者该说是给他一个主意。假如我们走得出去,明天我们再回图书室来,拿着一根烧黑的木柴,或者其他可以在墙上留下记号的东西。
“要找出迷宫的出路,”威廉说,“只有一个方法。在第一个新的接合处,以前从未见过的,我们用三种信号在走过的路上留下记号。由于在接合处的通道上已留有记号,如果你看到那个接合处是已经走过的,就在走过的那条通路上只记下一个信号。等所有的出入口都留了个记号,那你就要循着你的来路往回走。假如你碰到一两个尚未做记号的出入口,就在那面留下两个信号。经过只有一个记号的出入口时,你在那里再记下两个,这么一来,这个出入口就有三个记号了。你必须到过迷宫的每一部分,到了一个接合处,你不可以再走已记有三个记号的通路,除非其他的通路也都有记号了。”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的?你是迷宫专家吗?”
“不是,我只是把以前看过的一本古籍里的记载说出来罢了。”
“你用这种方法,就走出迷宫了吗?”
“我从来没试过。但我们还是可以试一试。再说,明天我就会有眼镜,也会有更多的时间看书。或许使我们混淆不清的就是那些花体字,我们可以由图书的安排归纳出一条规则的。”
“你会有眼镜?你要怎么将它找回来呢?”
“我说我会有就会有,我会配制一副新的。我相信尼科拉斯师傅一定渴望有个这样的机会,试试新玩意儿。再说他的工作场里各种尺寸、厚薄不同的玻璃多着呢。”
我们继续徘徊,找寻出路。突然间,在一个房间的中央,我觉得有只隐形的手抚摸我的脸颊;同时,在这个房间和下一个房间里,响起了一声非人非兽的呻吟,好像有个幽灵在这里荡来荡去。到这时,我对图书室的奥秘事物应该已有心理准备了,可是我仍不自禁惊恐万分地向后跳。威廉必定有过和我相同的经验,因为他一边摸着脸颊,并且把油灯举高,环顾四周。
他举起一只手,检查似乎明亮了些的火焰,然后舔舔手指,将它举到眼前。
“没什么。”他说着,指着对面墙上,约莫一个人高的地方,那里开了两个很窄的缝隙,把手伸到那里去,就感觉得到由外面吹进来的风;把耳朵凑上去,便可听到外面呼呼的风声。
“当然,图书室一定要有通风系统的。”威廉说,“不然里面的空气会闷死人,尤其是夏天的时候。此外,那些缝隙也可以送进适当的湿气,免得羊皮纸干裂。建筑师的精明真是处处可见。把那些细缝开在某个角度,这样在多风的夜晚,有强风由那里渗入时,会和别股风相触,在室内形成漩涡,发出我们所听见的声音。除了镜子和药草外,这会使闯进这里来的人更加害怕,就像我们刚才还不甚了解的时候一样。我们有一刹那不是还以为有鬼魂凑在我们的脸旁呼吸吗?等我们感觉到吹进来的风之后,才弄清楚的。所以,这个神秘也解开了。只是我们还是不知道怎么出去呀!”
我们一边说着,又漫无目的地前行,连墙上的花体字也懒得看了。我们走到一个以前没到过的七边形房间,通过附近的房间,却没找到出口。我们往回走,摸索了将近一个钟头,根本不去想究竟位于哪个方向。有一会儿,威廉认定我们是没指望走出去了,只能找个地方歇一歇,捱过这一夜,希望明天马拉其会找到我们。就在我们为这次探险的可悲下场叹息不已时,却突然发现我们又回到了和楼梯口相通的房间里了。我们热切地感谢上帝,精神高昂地下了楼。
一走到厨房,我们立刻冲向壁炉,走进藏骨堂的走廊里,我发誓那些望着我呲牙咧嘴的骷髅头,一个个就像面带微笑的好朋友。我们回到礼拜堂,由北边的门走出,最后高兴地在墓碑上坐了下来。夜间清凉的空气无异于神圣的香油。夜空中群星闪耀,图书室里的幻觉霎时消逝无踪。
我松了一大口气,说道:“这世界多么美啊,迷宫又是何其的丑陋!”
“假如有解开迷宫通路的走法,这世界将会多么美!”我的导师回答。
我们沿着礼拜堂左侧前行,经过大门,(我扭开头,避免去看启示录的长老:“有虹围着的宝座”!)穿过回廊,到达朝圣者招待所。
院长站在招待所门口,严厉地瞪着我们:“我找了你一夜。”他对威廉说,“我在你的房间,在礼拜堂……到处找不到你!”
“我们追踪一条线索去了。”威廉含糊地说,掩不住他的困窘。
院长凝视了他好半晌,然后以低沉而庄严的声音说:“晚祷一结束我就在找你了。贝伦加没有出席。”
“你想跟我说什么呢?”威廉露出愉悦的神色。事实上,现在他已断定躲在写字间里的人是谁了。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晚祷时他没有坐在席位上。”院长又说了一次,“而且到现在还没回他的寝室。晨祷的钟就要响了,我们等着看他会不会再出现。否则我只怕又有什么不幸事件了。”
晨祷时贝伦加依然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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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三天
我的理智警告我离开
那个呻吟的东西,
可是某种欲望却怂恿我前行
似乎正想参与一件神奇的事……
 
第十六章
晨间赞课至早课之间
贝伦加失踪了,在他的房里找到一块染有血迹的白布
在写着这些字时,我感到虚弱无力,一如我在那一晚——应该说是那天早上——的感觉。我该怎么说呢?晨祷之后,院长把惊慌的僧侣们都派了出去,到每个地方去找贝伦加,结果一无所获。
快到晨间赞课时,一个修士在搜索贝伦加的房间之际,找到了一块藏在草铺下染了血迹的白布。他把那块布交给院长。院长觉得这是最不祥的恶兆。佐治也在场,他一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便说道:“血?”仿佛不很相信。他们也对阿利纳多说了。
阿利纳多摇摇头,说道:“不对,不对,第三声号角一响,是水带来死亡的……”
威廉检查过那块布后,说道:“现在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那么贝伦加在哪儿?”他们问他。
“我不知道。”他回答道。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埃马罗听到他的话,仰头望天,喃喃对圣塔布诺的彼德说:“典型的英国人。”
快到早课之时,太阳已升起,仆人们都被派到山崖下去搜寻。
他们在上午礼拜时回来了,什么也没找到。
威廉告诉我说我们已经尽力了,我们必须等待。然后他便到铸造房去找玻璃工匠尼科拉斯去了。
我坐在礼拜堂内,靠近中门之处,听着弥撒曲。后来我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而且睡了很久,因为年轻人所需要的睡眠好像比老年人多;老年人已经睡得过多,准备永久安眠了。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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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礼拜
阿德索在写字间里思索修会的历史及书籍的命运
我走出礼拜堂时精神多少恢复了些,心灵却迷糊困惑,惟有在夜晚,身体才能得到安宁的休息。我上楼到写字间去,获得马拉其的允许后,开始翻阅着目录。事实上,当我心不在焉地瞟着眼前匆匆翻过的书页时,我却在暗中观察修士们。
我为他们的镇静、沉着感到惊讶。他们都专心工作,好像已忘了有一位兄弟到目前仍行踪不明,而另外两位又死于非命。我告诉自己,聚集在这里的,是我们修会中的伟人。多少世纪以来,许多像他们这样的人见过蛮族入侵,掠夺他们的修道院,将赫赫大国付之一炬,然而他们仍孜孜勤读,珍爱着羊皮纸和墨水,说着已传诵久远,而且将被他们继续传诵的话。千年至福快到临之时,他们继续阅读、抄写,现在当然更没有理由停止了。
前一天,本诺曾说过为了获得一本珍贵的书他会不惜犯错误。他没有说谎,也不是开玩笑。一个僧侣应该谦卑地爱着他的书,为书本着想,而不是只求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但是俗人会被女色迷惑。不受修道誓约的神职者会渴慕财富,僧侣们也难免被知识引诱。※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我翻着目录,只见一连串奥秘的书名在我眼前跳跃,甚至也有讲述罪行的。我并不觉得惊愕。对这些矢志写作的人而言,图书馆无异于圣地耶路撒冷,也是一个位于冥府和人间边界处的神秘世界。他们被图书馆所支配,迷醉于它的允诺,服从它的禁令。他们为图书馆而活,以图书馆为生活重心,只希望有一天能将它的秘密完全揭发。所以他们可能冒着生命的危险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或者行凶阻止某人把他们珍藏的秘密据为己有。
诱惑,确切地说,知识的虚荣。我们的神圣创始者可以在不求甚解的情况下抄录,完全遵从上帝的意志,祈祷之时不忘书写,书写之时也不忘祈祷,和今日的抄写修士大不相同。为什么现在已大相径庭了呢?哦,这并不是修会堕落的惟一证据!修会的势力变得过大,修道院院长和国王抗衡。在阿博身上,我不是看到一个独裁君主的化身,想要解决君主的争论吗?修道院所积存的知识现在被用来交换货物,成为骄傲的理由,自夸和威信的动机。我们的院长展示装饰过的手稿,一如武士炫耀他们的甲胃和旗帜……因此现在(简直疯狂之至!)当我们的修道院也失去了学习的领导地位;教会学校、都市自治体和大学所抄录的书籍也许比我们更多更好,而且创造新作,这或许是许多不幸的肇因。
我所在的这家修道院,可能已是最后一家可以以学问的创作及再创作自夸的。但或许就为了这个原因,僧侣们不再以抄写的神圣工作为满足。追求新奇事物的欲望,使他们也想创造新作,却不晓得这么做是自毁长处。而当时我已隐约意识到这一点(如今年龄和经验使我确切地肯定)。因此假如他们所欲创造的新学识可以在外界自由流通,那么那个神圣的地方和教会学校或城市的大学便没有什么不同了。另一方面,修道院保持孤立,维持完整的威信和力量,并未因争论和神学妄想而腐化。我暗自想着,图书馆所以被黑暗所环绕是有原因的:虽然学识因而有所保留,但只有在这种连僧侣们也求之不得的情况下,它才不会受到污染。学识可不像硬币,经过广泛的流通之后还能保持完整;它就像一件华服,会随着穿着次数和夸示逐渐破旧。事实上,一本书不就是如此吗?被太多人摸过之后,书页会摺起发绉,墨水和金饰会褪色。我曾看过蒂沃利的帕西菲库斯翻阅一本书,那本书的书页因为温度所致,全都粘在一起了。他把拇指和食指在舌头上沾了沾,再将书一页页翻开,结果每一页上都留下了口水的痕迹,不但书角摺起,而且书页都有曲折的皱纹,一如过度的纵情美色会使战士软弱无力,这种过度的占有和好奇心,也会使书本染上终会作废的“疾病”。
那么该怎么办呢?不再阅读,只是保存下来吗?我的恐惧是否正确?我的导师会有什么看法呢?※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我的附近坐了一个标示员,约纳的马格努斯,他刚用浮石把皮纸刮干净,现在又用白奎将它弄软,随即用尺把它压平。坐在他旁边的是托莱多的拉巴诺,他已把羊皮纸钉在桌上,在两边钉出小洞,现在正持着尖笔在纸面上划横线。很快的这两页纸上都将会充满颜色和形状,成为一种圣物。那两位修士此刻都仿如置身人间天堂。他们在创作新书,那些会被无情的岁月摧毁的书……因此,图书馆不会被任何世间的势力所威胁,它是一种活的东西……但如果它是活的,为什么不能冒着知识被污染的危险而开放呢?这就是本诺,甚至是维南蒂乌斯所希望的吗?
我觉得困惑,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害怕。一个见习僧或许不该想这么多,往后只要谨慎而谦逊地遵循教规就是——后来我确实如此,不再问自己更多的问题。而在我四周的世界却陷入血腥和疯狂的暴风中,愈陷愈深。
早餐的时刻到了。我下楼到厨房去,现在我已成了厨子们的朋友了,他们让我尝了些最可口的佳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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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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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时祷告
阿德索赢得萨尔瓦托的信任,一言难以蔽之,也引起他漫长而深入的沉思
我吃东西的当儿,看见萨尔瓦托缩在一个角落里,快乐地吃着羊肉馅饼,显然已和厨子讲和了。看他的吃相,好像这辈子没吃过东西似的,连一点肉屑也没掉下来,一副感谢上帝的神情。
他对我眨眨眼,以他那种古怪的语言,说他现在大吃大嚼,是因为挨饿过许多年的缘故。我追问他。他对我说他童年时住在一个贫穷的村子里,那里空气很坏,经常下雨,田地都被破坏,空中充满了致命的沼气。滂沱的大雨一年四季都带来洪水,即使下种后也别想有收成。萨尔瓦托又说,就连地主们也都和穷人一样面黄肌瘦,虽然穷人们大批大批的死亡,或许(他咧嘴一笑)因为他们人数较多的关系……食物的价钱昂贵,传教士宣布世界末日已到。但萨尔瓦托的父母亲和祖父母也都听过同样的说法,因此他们的结论是,每一天都是世界末日。他们把所能找到的鸟尸和下等动物都吃完之后,村里谣传有人开始要把死人挖出来吃。萨尔瓦托以一种戏剧化的腔调解释那些“食尸者”的行为:某人刚刚下葬之后,这些邪恶的人便用手指刨开墓园的泥土。
“哪!”他说着,咬了一口馅饼,模仿吃尸体的人那股狰狞迫切劲儿。接着,有些更凶狠的人不再以吃尸体为满足,便潜伏在森林里,出其不意地拦截旅人。萨尔瓦托就拿出刀子横在他的颈子前,叫了一声“卡!”然后又一声“嚓!”那些人便像吃鸡蛋苹果似的,把旅人吃得一干二净。不过,萨尔瓦托又严肃地解释道,还是先烹煮过才吃的。他说有个人到村里去卖熟肉,索价又不很高,没有人明白怎么会有这样的运气。后来神父说那是人肉,愤怒的群众便把那个人碎尸万段。然而在同一夜,村里有个人又跑到墓地去,把那个受害者挖出来吃,只是由于他的行踪又被发现,结果也被处死了。
但萨尔瓦托不止告诉我这个故事而已。他以我并不十分了解的普罗旺斯和意大利方言,对我说他怎么离开家乡,四处流浪。
在他的故事中,包括了许多我早已认识或是在旅程中邂逅的人,后来我又结识了不少人,因此虽然事隔多年,我还是能够把他的历险说出来。事实上,这是想象的力量,结合了山一般金色的记忆后,便可创造出金山般的概念。
在我们的旅程中,我常听威廉提到“一般人”,这名词不只是指大众而已,而且专指无知无识的愚民。在我看来,这个措词是概括性的,因为在意大利城市中,我遇见过许多工匠和商人,他们虽然没有高深的学问,却也不是没读过书,只不过他们操的是地方话。话说回来,当时统治意大利半岛的独裁君主们,有些对于理论、逻辑和医学根本一无所知,也不会看拉丁文,可是他们并不是“一般人”或蒙昧无知的。所以我相信当我的导师说到“一般人”时,只是指着很普通的概念。但毫无疑问,萨尔瓦托是很单纯的。他的故乡是个几世纪来都臣属于封建地主,并且贫苦不堪的乡村。他很单纯,却不是一个傻子。当他逃出家园时,他渴望一个不同的世界,一个树上长有乳酪和香肠的蓬莱仙岛。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怀着这样的希望,萨尔瓦托离开他的故乡蒙非特,经过许多地方,然后北上经由普罗旺斯省,进入法兰西王国的领域。
萨尔瓦托四处流浪,乞讨,偷窃,装病,在某个领主那里做过一阵工,然后再一次上路。由他告诉我的故事中,我想象得到他和一些浪人混在一起,麻风病患者、跛子、骗子、残废的士兵、由异教徒手中逃出的犹太人、疯子、被放逐的人、被削掉一只耳朵的罪犯、鸡奸者,还有移动性的工匠、织工、锅匠、修理桌椅的人、磨刀匠、织篮工、石匠、铁匠、恶棍、职业赌徒、歹徒、无赖、小人、太保、流氓,和买卖僧职盗用公款的神职者、伪造罗马教皇敕书及玉玺的人、假装中风而躺在教堂前面的人、逃出修道院的流浪汉、出售圣物的人、卖免罪符者、算命师、魔法师、各个种类的通奸者、以欺骗和暴力拐走修女和少女的拐子,以及忧郁型的神经病患者。有些人在身上涂上胶泥,假装他们有不治的溃疡,有些人在嘴里含着鲜红色的液体,假装他们有严重的肺病,还有的假装肢体残缺,拿着拐杖并且模仿淋巴腺肿、疥癣、肿伤,又裹上绷带,涂上番红花的气味,手中拿着铁器,头上缠着纱布,浑身发臭地溜进教堂里,突然间在广场中昏倒,口吐白沫,两眼鼓出,将黑莓汁涂到鼻子下方权充流鼻血,然后从惊恐但慈悲的人手中得到食物和金钱。因为神父常告诫他们,把面包分给饥饿的人,将无家可归的人带到你的炉床前。我们探视基督,在家中供奉基督,为基督着衣,因为正如水可以将火扑熄,仁爱可以涤尽我们的罪恶。
在我现在叙述的事件过了很久之后,我在多瑙河沿岸见到了许多这一类的骗子,成群结队,如同魔鬼。
那就像是一股泥浆,流过我们这世界的巷道,其中还混着信仰虔诚的传教士、寻找受害者的异教徒、煽动冲突变乱的人。约翰教皇最怕的就是传扬并实施贫穷的人可能会有什么行动,所以他痛低托钵僧,说他们高举绘有数目字的旗帜,传教并强夺金钱,借以吸收好奇的群众。教皇虽腐败贪污,但他把宣扬贫穷的托钵僧比做强盗匪徒会不会是对的?在那时候,我只到过意大利半岛上的一些小城市,对这件事无法肯定。我听说过阿尔托帕西奥的僧侣们在传教时,威胁要将教徒逐出教会,并允诺赦免他们,宽宥抢劫并杀害过自己兄妹的人,好得到他们奉献的金钱。
这些僧侣佯称在他们的救济院里每天要做一百次弥撒,把教徒的捐款收好,他们就用这些钱为两百位贫穷的女孩置备嫁妆。我也听说过保洛·左波修士的故事;他隐居在莱提森林中,吹牛说上帝会直接向他显示,说肉欲的行为并非罪恶——因此他引诱良家妇女,称她们“姊妹”,强迫她们赤裸着身子接受鞭笞,排成十字形跪地拜神五次,然后他再将她呈给上帝,宣称对她们赐予了“平安之吻”。但这会是真的吗?这些自喻圣灵的隐士和那些沿门托钵的苦行僧之间,有什么关联呢?
萨尔瓦托的故事和我从经验已经得知的事物交叠在一起,但这些特性并不怎么明显,一切看起来和别的都没什么两样。听着他叙述,有时候我觉得他就像都兰那些跛脚乞丐,在圣马丁的尸体快接近他们时便飞快逃逸,深怕这位圣徒会将他们治愈,因而剥夺了他们的收入来源。然而圣徒却毫不容情地在他们逃抵边界之前救了他们,使他们的四肢复元,借以惩罚他们的罪恶。不过,有时当他跟我说到他和那群坏人混在一起时,每当聆听圣方济格传教士的话,他便了解他所过的穷困生活是一种喜悦的奉献行为,于是他加入了苦行僧行列。那些托钵教团的名称他说不清楚,但也盛赞他们的教义,这时他那张鬼脸往往散发着甜美的光芒。我推测他可能和培塔利尼、瓦尔登西,也许卡萨、阿诺德、乌米拉第等集团在一起过,由于他在世界各地游荡,所以由一个集团换到另一个集团,渐渐地领悟出他的任务,开始虔诚地信仰上帝。
可是,前后经过了多久呢?据我记忆所及,大约三十年前,他曾进入托斯卡纳一所麦诺瑞特修道院,在那里得到了圣方济格的僧衣,却不受教规限制。我相信他一定在那里学到了他那口支离破碎的拉丁语,将它和他无家可归时所听来的各地语言混在一起。他说,他在修道院里过着赎罪的生活(他的眼睛闪闪发亮,说着“裴尼坦吉特”,我再次听到引起威廉好奇心的措词)。但是和他在一起的僧侣们显然也没有什么明晰的概念,因为他们曾对相邻教团的一个会员感到愤怒,指控他是个窃贼,有一天强行进入他的住宅,将他推下阶梯而死,夺占了他的房子。为此主教派出武装的士兵,将那些僧侣驱逐。最后萨尔瓦托和一群佛拉谛斯黎修士——或者麦诺瑞特的托钵僧——在意大利北部流浪。此时这派教团尚无任何教规或纪律。
从那里,他避到法国的土鲁斯附近,开始了一次奇异的历险。因为他听说了宗教改革者的伟大行动,受到了鼓舞。有一天一群牧羊人和许多谦卑的人们聚集在一起,飘洋过海,为信仰而战。他们被称之为“巴斯托庐”——“牧羊人”。事实上,他们想要逃离不幸的家乡。领导这群人的两个人,在他们的脑子里灌输了许多错误的理论:这两个领导者一个是因行为不正被教会逐出的神父,另一个是圣本尼迪克特的叛教僧侣。这两个人煽惑无知的人群,就连十六岁的男孩也违抗父母的劝说,拿着行囊和棍子,一文不名地离开了家园,和那群乌合之众一起追随两个领袖。这时候他们不受任何道理或正义所约束,随心所欲地为所欲为。他们就像一群喝醉酒的人,怀抱着对希望之乡的期待聚在一起,猛烈攻击过许多城市和村庄,掠夺一切东西。假如他们之中有人被捕,他们就会攻打监狱,将他救出来。他们在任何地方遇到犹太人时便将他们全部杀害,再把这些犹太人身上的财物劫走。
我问萨尔瓦托:“为什么要杀害犹太人呢?”
他回答道:“为什么不?”
他对我解释他从小就听传教士说犹太人是基督教王国的敌人,积聚了许多基督教穷人所否定的财物。然而我问他,领主和主教不是也透过什一税制而储积了不少的金钱吗?所以牧羊人并未斗争真正的敌人。他回答说当真正的敌人太强大时,也就只好退而对付较弱的敌人。我想这就是他们被称之为“愚民”的缘故。只有权高势大的人明了他们真正的敌人是谁。领主不希望“牧羊人”危及他们的所有物,说起来他们也实在幸运,因为牧羊人的领袖告诉他们最有钱的人是犹太人。
我问他是谁教这群人去攻击犹太人的。萨尔瓦托说他不记得了。我相信当这样一群人聚成一堆,被一个允诺所诱惑,而且立刻想得到某些东西,想要知道谁率先发言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我想到他们的领袖曾在修道院里和教会学校中受过教育,所说的是贵族的语言,尽管他们所用的是“牧羊人”听得懂的词汇。“牧羊人”不知道教皇在哪里,可是他们知道犹太人在哪里。总之,当一群惊恐的犹太人躲到法兰西国王一座高而宽阔的塔楼里时,他们将这座塔楼包围了起来。犹太人高踞在塔楼上,丢下石头和木头,勇敢地作战。但“牧羊人”却纵火烧塔门,用烟和火阻住犹太人的出路。无法抵御攻击者的犹太人,宁愿自杀身亡,也不愿死于敌人手中,便请求他们之中最勇敢的一个人将他们全都杀死。他同意了,杀死了将近五百个人,然后带着犹太孩童冲出了塔楼,要求“牧羊人”为他施洗。但“牧羊人”对他说:“你屠杀了你的同胞,现在你竟想逃脱死亡吗?”于是他们将他碎尸万段,却放过了那些孩童,为他们施洗。然后,“牧羊人”继续前往卡尔卡松,一路上洗劫了许多村庄。这时法兰西国王警告他们闹得太过分了,命令他们所经过的城市抗拒他们,宣布只要犹太人是国王的臣民,也应受到保护……
为什么国王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变得如此关怀犹太人呢?或许是由于他开始意识到,“牧羊人”可能会荼毒整个王国,他们的人数激增,使他不得不重视这件事。此外,更因为犹太人对国家的贸易有所贡献,“牧羊人”也已到了非毁灭不可的地步,所有的好基督教徒总要有个好理由低毁他们的罪行。但是有许多基督教徒并不服从国王,认为不该保护一向被视为基督教敌人的犹太人。犹太人在不少城市中放高利贷,那些被债务所苦的穷人,都乐于看到“牧羊人”为他们的财富杀害他们。不久之后,国王眼见有不少人失去性命,愤而下令任何人都不许援助“牧羊人”。
他召集大军,攻打“牧羊人”,许多人死于战争中,另一些人虽逃入了森林,却最终因饥寒而死。不久,所有的“牧羊人”都被消灭了。国王的将领将他们俘虏吊死,一次二三十个人,吊在最高的树上,好让每个看到他们尸体的人有所警惕,不敢再起而作乱。
令我感到讶异的是,萨尔瓦托对我说这故事时,好像是在叙述一件最有德行的事。事实上,他依然相信那群所谓的“牧羊人”真是要征服圣墓,将它自异教徒手中抢来。我无法说服他相信在隐士彼得和圣贝尔纳德的时代,法王圣路易便已完成了这项征服。不管怎么说,萨尔瓦托并未到达异教徒之邦,因为他在匆忙间离开了法兰西的领域。他到了意大利西北部的诺瓦拉城,但他对这时候的事记不太清楚了。他告诉我最后他到达卡萨尔,被麦诺瑞特的修道院所接受(我相信他就在此时遇到了雷米吉奥)。
当此之时,许多麦诺瑞特僧侣都受到教皇迫害,换了僧衣到别的修会的修道院去避难,免得被指为异端而死于火场。正如乌伯蒂诺先前对我们说过的。多亏萨尔瓦托对许多手工劳动十分熟悉(他四处流浪时,为了不诚实的目的,及后来出于对基督的爱,为了神圣的目的,都曾多方出力),管理员立刻收留了他,让他做他的私人助手。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在这里待了许多年,对修道院的壮观华美不以为意,却对地窖和食品室的行政极感兴趣,在这里他不用偷窃便可安享食物,也可以赞颂天主而不必被烧死。
我好奇地注视他,并不是为了他的经验显得那么独特,而是由于他所经历过的事,可以说是当时使得意大利令人着迷又难以理解的许多事件及行动的缩影。
在那些故事中蕴含了什么呢?一个曾经流浪、历险过的人,可能杀死他的同伴却不知道他的罪行。虽然那时我认为任何违反教规的人都是一丘之貉,但我已开始了解某些我常听到别人讨论的现象,我也明白了群众在狂热的状态中误以为魔鬼的规则是上帝的律法,因而大肆屠杀,以及一个人经过算计后,冷血而不为人知的犯罪,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依我想来,萨尔瓦托的心灵不可能受到这种罪行的污染。
另一方面,我想发觉院长的暗示有何意义,而多尔西诺兄弟的事更使我感到困扰,过去这几天来我所听过的许多对话中,仿佛都隐浮着他的鬼魂,我对他却几乎一无所知。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因此我直截了当地问萨尔瓦托:“在你的旅途中,你见过多尔西诺兄弟吗?”
他的反应至为奇特。他瞪大眼睛,重复地在胸前画十字,用一种到现在我仍然不懂的语言低声呢喃了几句话。但我觉得那些都是否定的句子。本来他看着我的目光一直是信任而友善的,此刻他却忿然地瞪着我。然后,他编了一个借口,转身离去。
这下子我可克制不住自己了。这个使人一听到他名字便十分惊恐的僧侣究竟是谁呢?我再也不能压抑住急欲获知的欲望了。
我心里涌现了一个主意。乌伯蒂诺!第一天傍晚我们和他会晤时,他首次提出了这个名字,他知道各种变迁,不管是公开或是秘密的,这些年来所有的僧侣、修士所发生的事他一应知晓。这时刻我该到哪里去找他呢?当然是在礼拜堂里了,他一定在那里祷告。由于我的导师不在,我就趁着这个自由的机会到那里去了。
我没有找到他,事实上,直到那天傍晚我才找到他。因此我的好奇心一直没能得到满足,在那当儿又发生了别的事情,现在我将详加叙述。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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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时祷告
威廉对阿德索谈到异端,谈到单纯的人在教会中的作用,他怀疑是否可能得知普遍的规律,并慈爱地说出他如何解读维南蒂乌斯留下的魔术符号
我在锻冶场找到威廉,他和尼科拉斯在一起工作,两个人都十分专心。他们在工作台上摆了许多圆形的玻璃片,本来大概是窗玻璃的一部分吧;他们又用工具将玻璃切成所需的厚度。威廉拿起玻璃片放到眼睛前一一加以试验;尼科拉斯则指示铁匠们制造放置透镜的叉状物。
威廉忿忿地咕哝着,因为到目前为止,最令他满意的透镜是琥珀色的,他说他不希望看羊皮纸时像看着一片草地一样。尼科拉斯到一旁去监督铁匠去了。威廉继续试镜片的当儿,我把和萨尔瓦托的谈话告诉了他。
“那个人的经历十分丰富。”他说,“或许他真的会和多尔西诺信徒在一起。这所修道院真是世界的缩影,等约翰教皇的使者和迈克尔兄弟也抵达了之后,就更完整了。”
“老师,”我对他说,“我真是不懂。”
“关于什么呢,阿德索?”
“第一,是关于异教集团之间的差别。不过这一点以后我再请教您。现在我最感到困惑的是‘差异’本身。当你和乌伯蒂诺交谈时,我觉得您似乎想对他证明异教徒和圣徒都是一样的。可是后来您和院长谈话时,却又极力向他解释异端之间,以及异端和正教之间的不同。换句话说,您指责乌伯蒂诺不该认为基本上相同的东西是有差异的,而又说院长把基本上有差异的东西视为相同。”
威廉把镜片放回桌上:“我的好阿德索,”他说,“现在我们试着说出其中的区别,我们不妨使用巴黎的学校所使用的说法吧,好,他们说所有的人都是相同的实体,对吧?”
“当然啦,”我自傲地说,“人类也是动物,只是具有理性,而人类的特性便是笑的能力。”
“好极了。但是托玛斯和柏纳芬却有差别;托玛斯很胖,伯纳芬很瘦,说不定哈夫很坏,而佛朗西斯很好,阿曼很迟钝,亚其拉很急躁。我说的对吧?”
“对的,毫无疑问的事实便是如此。”
“那么这就表示人类虽是同样的实体,却有不同的特性,在他们的表面形体上是有变化的。”
“一点也不错。”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当我对乌伯蒂诺说,人性是十分复杂的,既爱善也爱恶,我是想劝服乌伯蒂诺相信人性的同一性。然而,当我对院长说卡萨信徒和瓦尔登西信徒是不同的,我所坚持的是事件的多变性。我所以坚持,是因为一个卡萨信徒所做的事可能使一个瓦尔登西信徒被烧死,反之亦然。当你烧死一个人时,你烧的是他个人的实体,对于存在的具体行动并无任何影响,以及这行动之中的‘好”至少是在上帝的眼中是如此。你认为这是不是坚持差异的好理由呢?”
“问题在于,”我说,“我已无法再区别瓦尔登西、卡萨、里昂的穷人、乌米拉第、布格瑞、贝格得、培塔利尼、使徒、穷困的伦巴底人、阿诺德、威里麦特和路西法林之间的偶然差异了。我该怎么办?”
“哦,可怜的阿德索,”威廉笑着拍拍我的颈背,“你实在也没有错!你瞧,近两个世纪以来,甚至更早,我们这世界遭到容忍、希望和绝望等混在一起的风暴的敲击……不,这不是一个很好的类推。想想看一条河流吧,它又宽又大,流程极长,两岸的地面坚固结实。在某个地点,由于河流已流过很远,流过很多地方,纳入许多条小河,即将入海,不再知道它是什么了,失去了它的本来面貌。主流还在,但许多条支流却流向各方,有些又流在一起,汇入另外一条,你也分不清是哪一条产生了哪一条,有时你也看不出哪里仍是条河,而到哪里已成了海……”
“假如我没弄错你的寓意,这河流就是上帝的城市,或者是正义的王国,接近了千年的至福,在这种变易中,它不再是稳固安全的,真假先知一起出世,一切都流入了最后决战的战场……”
“那并不是我的意思。我是想向你解释,多少世纪以来,教会的本体,也就是社会的本体,已变得太富有、太广阔,多少的渣滓随着时间沉淀其中,因此它已失去了本身的纯净。三角洲的分支就像许多尽速奔入海底的河流,也就是说,奔入洁净的一刻。我的寓意只是要告诉你当河流不再完整如初时,异端的分支和革新的行动会难以计数,而且混杂在一起。你也可以想象一个可怜人想要凭借自己的力量重筑河岸,却没有办法做到。有些小支流被淤泥堵塞了,另一些借着人工河道重新流入大河,还有一些仍顺着原来的河道向前奔流。因为想要制止一切是不可能的,让河流失去一部分的水,但保有它的进程,是比较好的。”
“我愈听愈迷糊了。”
“我也是。我不是个善于比喻的人,忘了这个河流的说法吧。试着了解你所提及的行动有许多都是至少两世纪前产生的,至今已经消失了,然而其他的却是近代……”
“可是每次讨论到异端时,却会将它们全都提出来。”
“不错,这也是异端扩展及毁灭的方式之一。”
“我又不懂了。”
“上帝,真是困难极了。好吧。想象你是个道德改革者,你在一座山顶上招募同伴,一起过贫穷的生活。过了一阵子后,有许多人来到你这里,甚至还有从遥远的地方来的,他们认为你是个先知,或者是个新使徒,因此跟随着你。他们到那里去真是为了你这个人或是你的理论吗?”
“我不知道。我希望是的,为什么可能不是呢?”
“因为他们的祖先曾对他们说过其他改革者的故事,以及完美社会的传奇,他们相信就是你那个地方了。”
“这么说来,每个行动都继承了其他行动的结果了?”
“当然了,因为追随改革者的群众,绝大部分都是单纯的人,对于教义一无所知。然而道德可以以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教义来改革行动。举例而言,瓦尔登西信徒和卡萨信徒时常混在一起,但这两个教团之间却有很大的差异。瓦尔登西教团宣扬改良教会内部的道德,卡萨教团所宣扬的却是不同的教会,由上帝和道德的另一个观点着眼。卡萨信徒认为世界分为善与恶两大相对势力,他们创立了一派教会,单纯的信仰者可辨认出完美。他们自有圣礼和仪式,并创建了极严格的阶级制度,和我们的圣母教派差不多,而且他们从未想过要推翻每一个权力实体。由此解释了何以有权势的人、地主、封建君主,也会加入卡萨教团。他们也没想过要改革世界,因为他们认为善恶的对立是永远不可能妥协的。相反的,瓦尔登西教派(还有阿诺德教派,或穷困的伦巴底人),却想以贫穷的理想建立一个不同的世界,因此他们才会被驱逐,住在凭着他们自己的劳力维生的独立社会中。”
“那么,为什么人们将它们混为一谈,而且认为它们都是同样邪恶的呢?”
“我跟你说过了,使他们活下去的目标,也造成了他们的死亡。行动增加,单纯的人愈来愈多,他们是被其他的行动所煽动,并且相信一切行动都有同样的叛乱和希望;他们被裁判官毁灭了,因为裁判官会把一个教派的错误委之于另一派,如果某个分离教派的某个行动犯了罪,每个教派的每个行动都会被视为有罪。按理来说,裁判官错了,他们把互相冲突的教义都混为一谈;根据其他的不合理性而言,他们又是对的,因为通常假如阿诺德教派在某个城市发起某种行动,别的地方的卡萨信徒或瓦尔登西信徒也会起而效尤。多尔西诺兄弟的使徒宣扬传教士和领主的肉体毁灭,并且犯了许多暴行;瓦尔登西教派反对暴力,佛拉谛斯黎也是。但我相信在多尔西诺兄弟那个时代,他的团体中有许多人虔诚地遵循佛拉谛斯黎或瓦尔登西教派的教条。单纯的人无法选择个人的异端;这些异端可能同时弃绝性的享乐和圣餐式,但却是很好的传道技巧,这显示了异教是违反了常识的恶魔矛盾。”
“那么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关系,是恶魔的欺骗使得一个单纯的人想要成为一个约钦姆信徒,或投入卡萨教派的吗?”
“不对,并非是那样的。我们再从头试一次吧,阿德索。不过我要先告诉你,我尝试对你解释的,是我自己也并不确知的事。错误在于相信先有异端,然后愚民们才加入它(自找死路)。事实上,应该是先有愚民存在,继而才有异端。”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对于上帝的子民,你有很清楚的概念吧。一大群羊——也有好的也有坏的——被猛犬看守着;战士,或是世俗的权势者——皇帝和君主;而他们服从圣职人员——也就是牧羊人,解析神论者——的指导。这是个明晰的系统。”
“可是错了。牧羊人和猛犬争战,因为他们互相垂涎对方的权利。”
“对,所以羊群的性情才会迟疑不定。狗和牧羊人只顾相互交战,便不再照顾羊群了。其中一部分羊只便被排挤到外面。”
“所谓的‘外面’是什么意思呢?”
“在边缘地带。农人,他们不算是真正的农人,因为他们没有土地,就算他们有土地吧,也不能享有全部的收成。还有市民,可他们也不算是市民,因为他们并不属于一个公会或一个自治体,他们是少数人,被每个人所排挤。你在乡间见过成群结队的麻风病患者吧?”
“是的,有一次我看见有上百个人在一起。他们的肉都烂了,而且全身发白,拄着拐杖,眼睑肿胀,眼睛流血。他们不会说话也不会喊叫,而是像老鼠一样吱吱叫着。”
“对基督教徒而言,他们是另一种人,留在羊群边缘的人。羊群恨他们,他们也恨羊群,因为基督教徒希望所有像他们那样的麻风病患者全部死掉。”
“是的,我还记得爱尔兰马克王的一个故事;马克王斥责美女艾索姐,要将她活活烧死时,麻风病人来了,他们告诉国王火刑是一种温和的惩罚,最好采取更严厉的方法。他们对他叫道:把艾索姐给我们吧,让她属于我们每一个人,我们的病使我们的欲望高涨,把她给您的麻风病人吧。看看我们的破衣服,都粘在伤口上了。她一向跟在您身旁,享受锦衣玉食的富裕生活,当她看到麻风病人的院子,当她必须进我们的小屋,和我们睡在一起时,她就会真切地体认她的罪,后悔没有死在荆棘堆的火焰里!”
威廉望着我说:“对一个圣本尼迪克特教团的见习僧而言,你看的书倒真是奇怪。”※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我的脸涨红了,因为我知道见习僧是不该阅读传奇故事的,可是在梅勒克修道院里,我们年轻人都偷偷传阅,夜里点上蜡烛偷看的。
“不过那无关紧要,”威廉又说,“你了解我的意思了。被放逐的麻风病患者喜欢拖别人和他们一起毁灭。你愈厌恶他们,他们就变得愈邪恶;你愈将他们描述成一群必须加以消灭的狐猴,他们就愈被一般人所遗弃。圣方济格领悟到这一点,他的第一个决定就是去和麻风病人住在一起。在被逐出的人重返团体之前,上帝的子民是不可能改变的。”
“但是你所说的是其他被逐出的人。进行异教活动的并不是麻风病人。”
“羊群就像一串同心圆,由羊群的最外围一直到它的四周。麻风病人就是被驱逐者的象征。圣方济格了解这一点。他不只是想帮助麻风病人而已,假若真是的话,他的举动不过是可悲而且可笑的善行。他是想借此显示别的事。你听说过他对鸟儿的传教吗?”
“哦,是的,我听说过那个可爱的故事,我十分敬仰和上帝温柔的创造物为伴的圣徒。”我热切地说。
“啊,你所听说的是个错误的故事,那已经被后世的修会修正过了。圣方济格劝诫市民和治安推事,看到他们执迷不悟之后,便到墓园去,开始对乌鸦、鹊、老鹰等食尸的鸟类传教。”
“多可怕的事!”我说,“那么它们并不是什么好的鸟类了!”
“它们是被放逐的鸟,就如同麻风病患者。圣方济格必然想到了使徒们的诗句:‘我看见一个天使站在阳光下,他大声叫喊,对飞翔在天空中的每一只飞禽说:快下来吃上帝为你们准备的晚餐吧,你们可以吃国王的肉,领主的肉,有权有势者的肉,马肉,还有骑马者的肉,以及所有人的肉,不管他们是自由的或者有约束的,是渺小的还是伟大的!”
“所以圣方济格想煽动被放逐的人起而暴动吗?”
“不是的,要说有什么人想这么做,那是多尔西诺兄弟和他的信徒。上帝只想召唤被放逐的人,成为上帝的一部分子民。假使羊群将要再聚集在一起,被逐出的人必须再一次回到他们之中。圣方济格没有成功,我心里是很遗憾的。想救回被驱逐的人,他必须在教会内活动,想在教会内活动,他必须先让他的规则获得认可,然后才能组成一个修会,重改一个圆圈的影像,让被放逐的人不再留在圆圈的边缘。现在你该明了何以佛拉谛斯黎和约钦姆教团的人,又一次将被放逐的人聚集在他们周围了吧?”
“可是我们刚才并不是在谈论圣方济格,我们所谈的是单纯的人和被放逐的人是怎么产生异端的。”
“是的,我们是在谈论那些被排除于羊群之外的人。几世纪以来,教皇和皇帝为了权势而彼此倾轧,这些人便活在边缘地带,例如麻风病人。真正的麻风病人是上帝为了要我们了解这种奇妙的寓意所描述的,因此一说到‘麻风病人”我们便联想到‘被放逐、穷困、单纯、流浪、无法在乡间立足,在城市里又遭到羞辱’。可是我们不了解,麻风病的神秘一直纠缠着我们,因为我们还未认出那象征的本质。他们被逐出了羊群,每个人都想听将会谴责狗和牧羊人,叫他们有朝一日遭到报应的训诫。有权势的人一直都明白这一点。要想找回被逐出的人,有权势者的权威就要相对地减缩,因此被逐出的人便知道他们必须被指责为异教徒才能被放逐,不管他们的教义为何。至于他们呢,又因被放逐而气愤,对任何教义都不感兴趣,这就是异端的错觉。每个人都是异教徒,每个人都信仰正教。信仰的行动不算数,惟有它所提供的希望才算数。所有的异端都是一面真实的、被排除的旗帜。将异端剥开,你就会找到麻风病人。每一场反对异端的战役都只有一个目的:让麻风病人保持现状。至于麻风病患者,你又能向他们要求什么呢?要他们在三位一体论的教义或圣餐的定义中辨别出怎样是正确的,怎样又是错误的吗?罢了,阿德索,这些是我们喝过墨水的人所玩的游戏。单纯的人有别的难题,而他们以错误的方式解决这些难题,所以他们才会被指控为异教徒。”
“可是为什么有些人支持他们呢?”
“因为这些人是有目的的,他们的目的和信仰无甚关联,多半是与权势的征服有关。”
“因此罗马教廷便指控每一个和它敌对的人为异端吗?”
“不错,也就是为了这一点,教廷又会称重新受到它控制的异端和势力已发展到极强,使它不得不接受的异端为‘正教’。但这并没有一定的规则可循,完全看个人和情况而定。这也是世俗君主的写照。有时城市的长官会鼓励异教徒把福音译为方言:现在那些方言已成了都市的语言,而拉丁文是罗马教廷及修道院的语言。有时候自治宫员会支持瓦尔登西教团,因为他们宣称所有的人,不管是男是女,是尊是卑,都可以教授、传教,而一个当了十天学徒的人,只要找到另一个生手,便成为他的老师了……”
“如此一来,就消灭了传教士独一无二的差异了!不过,为什么同一个城市里,又曾有官员们反对异教徒,帮助教会将他们烧死的事呢?”
“因为他们意识到异教徒的滋长也可能危及在位者的权威。在1179年的拉特兰会议中(你看,这些问题要回溯到一百五十年前),渥特·梅普警告如果让瓦尔登西教派那些愚蠢无知的人拥有祭器台,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他说,假如我记得没错,他们并没有固定的居所,赤足游荡各地,未拥有任何财物,认为一切东西都是共有的,效法基督而赤身露体。他们以这种非常谦卑的方式创立教派,因为他们是被放逐的人。但如果你给了他们太多的空间,他们就会把其他的每个人都逐出。因此之故,城市喜欢托钵修道会,尤其是我们圣方济格修会;我们在忏悔的需要和城市生活之间,以及教会和市民之间,培育了一种和谐的平衡,关心他们的贸易……”
“那么在对上帝的爱和贸易的热衷之间,也达到了和谐吗?”
“没有,精神改革的行动受到了阻碍;它们被修会必须经教皇认可的限制抵挡了,但暗中的活动并未受阻。一方面,这道暗流形成了自笞派苦修者的行动,他们不会危及任何人;或者形成了像多尔西诺兄弟的武装团体,或是形成乌伯蒂诺所谈到的蒙特法尔科的巫术仪式……”
“可是谁是对的,谁又是错的呢?”我迷惑地问道。
“他们可以说都是对的,同时也都是错的。”
“您为什么不站定一个立场呢?”我有点反叛似地叫道,“您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理何在呢?”
威廉一时静默不语,拿着透镜对着阳光注视。然后他把镜片放回桌上,让我透过镜片望着一件工具:“看看,”他对我说,“你看到什么了?”
“工具,比较大了些。”
“所以,我们所能做的就是看得更仔细些。”
“但是这工具是永远不变的呀!”
“维南蒂乌斯的手稿也会永远保持原样,等我有了眼镜后,我就可以阅读了。或许在我看完那份手稿后,我对一部分的真相就会更了解了。说不定我们可以使修道院的生活恢复平静。”
我说:“可是那还是不够呀!”※棒槌学堂&精校e书※
“我说的话并非只有表面的意义而已,阿德索。这不是我第一次对你谈及罗杰·培根了。也许他并不是有史以来最聪明的人,但他对学识的热爱所激起的希望却一向使我着迷。培根相信一般人的力量、需要和精神的发明。要是他没有念及穷人、被放逐的人、白痴和文盲,经常引用上帝的话,他就不算是个好圣方济格会员。一般单纯的人比学者更能领悟道理,因为学者们往往会在追求广泛而且一般的法则中迷失自己。一般人有个别感,但仅有这种感觉是不够的。一般人自有真理的概念,也许比教会里的学者更为真实,但他们却又在不假思索的行动中将它毁了。那么应该怎么办呢?让一般人得到学识吗?说得太简单了,做起来却又太困难了。圣方济格的教师们考虑过这个问题。圣博纳文蒂(译注:意大利哲学家、作家及枢机主教,1221——1274)说过,智者必须以一般人行动中蕴含的真理加强明晰的概念……”
“就像佩鲁贾僧会和乌伯蒂诺博学的记忆。”我说,“他们把神学的判定化为要一般人安贫乐道的训诫。”
“是的,但你也亲眼目睹了,这种变化发生得太晚了,等到它发生时,一般人的真理已转变为当权者的真理了,对路易皇帝比对一个过着穷苦生活的修士更有用。我们该怎么和一般人的经历保持密不可分的关系,也就是说,维持他们的道德,以及促成转变并改善世界的工作能力?这就是培根所想的问题。他说:‘一般人的经验有野蛮和难以控制的后果。即使是处理实际的事务,不管是农业、机械,或是治理一个城市,都需要一种理论。’他认为学者们当前的大事业就是新的自然科学,透过自然过程的不同知识,调协同时也呈现在期待中的基本需要,虽然混乱,但却是正确而且真实的。新科学,新的自然魔术,根据培根的说法,这个大事业应该由教会所领导。不过我相信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他那个时代神职者的团体和学者的团体是分开的。今天就不再是如此了,有学识的人生活在修道院和教会外,甚至也不在大学里。因此我想,由于我和我的朋友都相信现今管理人类事务的责任并不在教会身上,而是在人民的手中,那么未来学者们必须提出这个全新而且合乎人道的神学;它是一种自然的哲学,也是不可思议的力量。”
“了不起的事业。”我说,“但是可能实现吗?”
“培根认为可能。”
“您呢?”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我也这么想。但是我们必须确定一般人拥有个别感是正确无误的,才能相信这种说法。不过,如果只有个别感是好的,科学如何透过成为实用的力量改造全世界的法规呢?”
“是的,”我说,“怎么可能呢?”
“我不知道了。在牛津时我曾和我的朋友,奥卡姆的威利——现在住在阿维尼翁——辩论。他在我心里播下了怀疑的种子。因为如果只有个别感是妥当的,相同的原因会造成同样结果的主张就很难证明了。单一的个体可能热或冷,甜或苦,湿或干,随着它所在的地方而有不同的变化。如果我连举起一根手指都会创造无限的新实体,我怎么去发觉命令一切的世界契约呢?
因为仅仅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也会使我的手指和其他一切物体之间的地位关系有所改变。我的心灵就是靠这种关系来感知实体与实体之间的关联,但有什么能够保证这是全球性的,而且十分稳定呢?”
“然而你知道一定厚度的玻璃适应一定的视力,而由于知道这一点,你才能做出和你失去的那一副同样的眼镜,否则你不是就没办法了吗?”
“回答得好,阿德索。事实上,我也想过这个命题:同样的厚度必然适应同样的视力。我肯定这一点,因为我曾在其他场合中,有过同一类的个人洞察力。确切地说,任何试验过药草的人,都知道同一种类的药草会在病人身上造成同样的效果,因此研究者便提出了明确的主张,某一种类的不同药草可治疗发烧,或是某一厚度的不同镜片可以改善视力到同样的程度。培根所提及的科学无疑便是以这些主张为依据的。你明白,阿德索,我必须相信我的命题行得通,因为那是我从经验中得知的,但为了相信这点,我又非得假设有普遍的规则。然而我又不能说到这些,因为普遍规则的概念和某确立秩序的存在,暗示了上帝是它们的囚犯,可是上帝却是绝对自由的,所以只要他想,他的一点意志力就可以使整个世界为之改观。”
“那么,假如我没有误解你的意思,你行动,而且知道你为什么行动,但是你又不知道为什么你会懂得你在做什么,对吧?”
我必须骄傲地说威廉敬佩地看了我一眼:“大概正是如此。总而言之,现在你该明白何以我对自己的真理感到踌躇,尽管我相信它。”
我说:“你简直比乌伯蒂诺还要神秘!”
“也许吧。不过你也知道的,我所探查的是事物的天性。在我们正在进行的调查中,我并不想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而是想知道昨晚在写字间的是谁,谁拿走了眼镜,谁在雪地上留下了拖行一个躯体的痕迹,以及贝伦加在哪里。这些是事实。然后我会试着将它们连接起来——可能的话,毕竟要说清因果关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个天使的介入便足以改变一切,因此无法证明某件事是另一件事的原因也不足为奇。尽管一个人总得试一试的,像我现在这样。”
我说:“你可要绞尽脑汁了。”
“可是我找到了布鲁纳勒斯。”威廉忆及两天前的马匹事件,叫道。
我得意地说:“那么这世间确实有个秩序了!”
威廉回答:“那么我这个可怜的脑袋里也有点秩序了。”
就在这时尼科拉斯拿着一个接近完成的镜架回来了,兴奋地将它举起。
“等这个镜架架到我可怜的鼻梁上,”威廉说,“也许我可怜的脑袋会更有秩序了。”
一个见习僧进来说院长想见威廉,在庭园里等着他。我们正要离开时,威廉拍拍他的前额,好像到这时才想起了一件被他忘掉了的事情。
“对了,”他说,“我已经把维南蒂乌斯的神秘符号解出了。”
“全部吗?什么时候?”
“你睡觉的时候。这得看你所说的‘全部’是何意义了。我解出的是被烟熏出后,你抄录下来的那些符号。那些希腊文笔记就等我有了新眼镜后再说了。”
“哦,是‘非洲之末’的秘密吗?”
“是的,而且解法相当简单。在维南蒂乌斯的配列中,有十二宫和另外八宫:五个行星,太阳和月亮两个发光体,以及地球。一共有二十个记号。正好和拉丁文字母相符合,因为你可以以同一个字母发出‘unum’和‘velut’两个开头字母的音。字母的顺序我们都知道。那么记号的顺序又是什么呢?我想到天象的顺序,把十二宫排到最远。得出的顺序是:地球、月亮、水星、金星、太阳等等,接下来是十二宫的传统顺序,以白羊座为始,双鱼座为末。现在,你来试试这个解法,就可以了解维南蒂乌斯信息中的意义了。”
他递给我一张羊皮纸,上面是他以拉丁文字母译出的信息:
secretum finis africae manus supra ido lum age primum et septimum de quatuor
“看懂了吧?”他问道。
“偶像上的手在四的第一和第七之上运转……”我念着,摇摇头,“一点也不懂!”
“我知道。首先我们必须知道维南蒂乌斯的‘偶像’是指什么。一个影像,一个鬼魂,还是一个人?然后这个有着‘第一’和‘第七’的‘四’又会是什么?所谓运转又是怎么样?将它们移开,还是推动或拉动它们?”
我沮丧地说:“那么我们还是一无所知,仍然在最初的起点了。”
威廉抬头望着我,表情有些严厉:“孩子,”他说,“在你的眼前,是个可怜的圣方济格修士,他的学识浅薄,技能有限,费了几个小时解出这些密码……而你,你这个无知无识的小混蛋,竟敢说我们仍在起点吗?”
我笨拙地道了歉。我伤了威廉的自尊心,然而我明知他为自己迅速而又精确的推论感到十分自豪的。威兼确实完成了一件值得令人佩服的工作,维南蒂乌斯不只用黄道字母隐藏了他的发现,并进一步将它设计成一道难解的谜语,实在怪不得威廉的。
“没关系,没关系,不用道歉了。”威廉打断我的话,说道,“你说的也没错,我们所知道的还是太少了。走吧。”
 
第二十章
黄昏晚祷
院长再度和访客交谈。威廉试着解出迷宫之谜,并以最合理的方法成功地解开了。然后威廉和阿德索吃乳酪饼干
院长等着我们,神色忧虑,手里拿了一张纸。
“我刚接到康克斯院长的来信。”他说,“他说出了那个受约翰所信托,指挥法国士兵,负责代表团安全的人是谁。这个人不是军人,不是教廷里的人,而且他同时是代表团的一员。”
“不同性质的特殊组合。”威廉有点不安地说,“他是谁呢?”
“贝尔纳德·古伊,或者是贝尔纳德·古伊多尼,随你爱怎么称呼他。”
威廉用他的本国语低声诅咒了一句,我听不懂,院长也听不懂,或许对我们两人而言还是听不懂的好,因为威廉的话有种语焉不明的嘶声。
“我不喜欢。”他立刻又说,“多年来,贝尔纳德扫荡土鲁斯一带的异教徒,他还写了一本《裁判异端手册》,说明如何处决并摧毁瓦尔登西、贝戈德、佛拉谛斯黎和多尔西诺等教派的信徒。”
“我知道。我看过这本书,内容丰富。”
“内容丰富。”威廉又接口道,“他效忠约翰。近几年来,约翰曾多次派他去法兰德斯和意大利北部。即使在他被任命为加里西亚主教之后,他还是从未到过他的教区,仍继续当他的裁判官。我以为他已退休了,显然约翰又将他召回,派他到意大利北部这里来。可是为什么在那么多人选中非要找贝尔纳德不可,而且又让他指挥士兵……?”※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答案只有一个,”院长说,“它确定了昨天我已对你表明过的忧惧。就算你不承认吧,你很清楚佩鲁贾僧会所倡导的基督与教会的贫穷地位,和许多异端行动所支持的并无不同,虽然它有丰富的神学论争作为基础,而且比较不那么偏激,想要证实切泽纳的迈克尔和乌伯蒂诺及安吉勒·克雷努的立场相同,并不是难事。到目前为止,两个代表团可望达到一致。但是古伊多尼不是省油的灯,又很有技巧,他会试着坚持佩鲁贾的主张和佛拉谛斯黎及假使徒的说法是一样的。”
“这是可以预见的。我是说:我们知道事情将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就算没有贝尔纳德在场。只是贝尔纳德的行动会更积极,和他之间的辩论自然必须更加谨慎。”
“是的,”院长说,“但此刻我们再回头谈昨天所提出的问题。假如到了明天我们还查不出这两件——也许是三件——凶案的凶手是谁,我只有允许贝尔纳德暂时接管修道院的事务了。由于贝尔纳德所赋有的权力(加上我们双方的协议),我不能向他隐瞒发生在本修道院中的费解事件。要不然,万一再出了什么神秘的事,他有充分的理由指责我们背叛……”
“不错,”威廉担心地低声喃喃着,“可是实在也无法可想。也许那样反倒好,贝尔纳德全心注意刺客,就不可能有太多时间参与辩论了。”
“让贝尔纳德去调查凶手,对我的威信无异是一根芒刺,记住这一点。这件阴沉难解的事使我第一次在本修道院里让出一部分的权力,这在本院的历史,甚至是克鲁尼亚克修会的历史上,都是前所未有的。我只希望尽可能地避免。贝伦加在哪?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了?你又在做什么呢?”
“我只是一个很久以前曾担任裁判官的僧侣,你也知道两天之内不可能查明真相。话说回来,你又赋与了我什么权力呢?我可以进图书室去吗?我可以问我想问的每一个问题,而总是有你的威信支持吗?”
院长生气地说:“我不以为这些罪行和图书室有什么关联。”
“阿德尔莫是个书籍装饰员,维南蒂乌斯是个翻译,贝伦加是图书馆的助理管理员……”威廉耐心地解释。
“要这样说的话,全部六十位僧侣都和图书室有点关联,和礼拜堂也脱不了关系。那么,何不去调查礼拜堂呢?威廉兄弟,你是应我的要求调查这件事的,而且在我所限制的范围之内。至于其他的,在这个地方,我是仅次于上帝的主人,受上帝的庇荫。对贝尔纳德而言也是一样的。”他又以较温和的口气说道,“不管怎么说,说不定贝尔纳德到这里来并不是专为了这次会议。康克斯的院长在信上说,教皇要求波吉托的柏特兰枢机主教由波洛尼亚到这里来引领教廷代表团。也许贝尔纳德来此是为了和枢机主教碰面的。”
“仔细想想,那样反而更糟。柏特兰在意大利中部大肆扫荡异端教徒。这两个对抗异端的战士相遇,可能会在本国造成一股更大的狂潮,最后整个圣方济格修会便难逃一劫了。”
“要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们会立刻告知皇帝,”院长说,“不过就现状看来,不会有什么迫在眉睫的危险。我们提高警觉就是了。再见。”
院长离去后,威廉沉默了半晌,然后才对我说道:“阿德索,最重要的,我们绝不可慌慌张张地自乱阵脚。欲速则不达,何况我们必须把许多个人的小经验凑在一起。我要回实验室去,失去了眼镜,我不但不能阅读手稿,就是今晚再回图书室去也没什么用。”
就在这时,莫里蒙多的尼科拉斯气急败坏地向我们跑来。他想要把最适合威廉的那副镜片磨得更好些,没想到镜片却破了。
另一副勉强可以代替的,又在他试着安到镜架上时裂开了。尼科拉斯烦闷地指了指天际,已经到了黄昏晚祷的时刻,暮色开始笼罩了。那天已无法再做什么工艺了。又失去了一天,威廉阴郁地想着,克制住(后来他坦白告诉我)掐死那个玻璃师傅的冲动,虽然尼科拉斯一脸可怜兮兮的模样。
我们留下兀自懊恼不已的尼科拉斯,去询问搜索贝伦加的结果。自然,没有人找到他。
我们觉得有点走投无路的感觉,在回廊里踱了一会儿,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威廉瞪着半空发呆,视而不见地沉湎在他的思绪中。稍早时,他从僧衣内掏出我在前几个礼拜看过他采集的那种药草,此刻放在嘴里不停地嚼着,仿佛这种草可以使他镇定下来。事实上,他好像心不在焉,但偶尔他的眼睛会闪现光芒,似乎想到什么新主意,然后又一次陷入沉思。他突然说:“当然,我们可以……
“怎么样?”我问道。
“我在想解出迷宫方位的方法。虽然不简单,却会很有效……毕竟,出口是在东边塔楼,这点我们是知道的。现在,假定有个仪器可以告诉我们哪里是北方,会有什么情况呢?”
“那么,我们只要向右转就朝向东方了。不然我们往相对的方向而行,也知道我们是走向南边塔楼。但是,即使真有这样的魔术存在,迷宫到底是迷宫,我们朝东走很快就会碰到墙壁的阻挡,使我们无法直行,结果我们岂不是又迷路了?”我说道。
“是的,可是我所说的仪器一直都会指着北方,尽管我们改变路线,不管走到哪里,它都可以指示我们转向那条路。”
“那就太神奇了。但是我们必须拥有这个仪器,而它在夜间的室内仍能指出北方,因为我们可看不到太阳或星星……我相信就连您的培根也没有这样的仪器吧。”我笑了起来。
“但是你错了。”威廉说,“这样的仪器已经发明了,有些航海家也已使用过。它不需要星星或太阳,因为它所利用的是一种石头的力量,我们在塞维里努斯的实验室里看过这种石头,就是能够吸铁的那一颗。培根和一位皮卡尔的鬼才曾经研究过,这个人是麦立柯的皮埃尔,描述过它的许多用途。”
“可是你能造出这样的仪器吗?”
“这不会太难的。这种石头可以用来制出许多神奇的仪器,包括一种无需借助外力便可永远移动的机械。但最初发现它的是个阿拉伯人。盛一盆水,再把一个软木塞放进水里让它漂浮着,软木塞上插一根铁针。然后拿着磁石在水面上方绕一绕,直到那根针也有了和石头一样的特性。这时,那根针便会弯向北方,不管你怎么移动水盆,它还是指着北方,永远不变。很显然的,只要你记住北方,又在盆子的边缘东、南、西三方的位置上刻上记号,那么你在图书室里怎么转都不会弄错方向,最后必定可以走到东边塔楼。”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真是太妙了!”我叫道,“但是为什么那根针会永远指北呢?那石头会吸铁,我是看见的,我想象是有大量的铁吸着那块石头。这样说来……在北极星的方向,地球最极端,存在着大量的铁矿!”
“事实上,确实有人这样猜测,只不过磁针所指的方向并不是正对着晨星,而是朝向子午线的交点。这现象表明了两极的磁铁倾向是来自天空,而不是地球的两极。这也说明了即使相隔遥远,却还能引发移动的例子;这便是我的朋友詹顿所研究的问题,当时皇帝并未要求他让阿维尼翁沉入地心……”
我兴奋地说:“我们快走吧,去拿塞维里努斯那颗石头,还要一个盆子,一些水,和一个软木塞……”
“等一下。”威廉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未见过一样作用完美的仪器,不管学者们描述得多么好。然而从没有被学者描述过的农人的镰,却很少出什么差错……我恐怕一手拿着灯,一手端着盆水,在迷宫里绕……慢着!我想到另一个主意了。即使我们在迷宫外面,那仪器仍然指着北方,对吧?”
我说:“是的,但在外面它就派不上什么用场了,因为我们可以凭着太阳和星星……”
“我知道,我知道。但如果仪器在室内和室外都有作用,我们的脑袋不是也应该一样吗?”
“我们的脑袋?当然,它们在外面也能运转的,事实上,我们在外面时对大教堂的设计不是很清楚吗?但一到了里面,我们就会搞混方向了!”
“不错。现在我们暂时把那仪器搁下不谈,想想使我想到自然法则和思想法则的关键。结论是:我们必须由外面找到一个描述大教堂内部的途径……”
“可是怎么找呢?”
“我们利用数学科学吧。正如阿维罗埃斯所说,只有在数学中,才会有我们认为的和确知的事物相同的东西。”
“那么你这就承认了普遍的概念了。”
“数学概念是由我们的理解力所建立的命题,它们不管怎么运作,必然都会得出真理,不是由于它们是固有的,就是因为数学是在其他科学之前发明的。建筑图书室的人精通数学,惟有依据数学才能设计迷宫。因此我们必须把我们的数学命题和建筑师的数学命题相比,再由这个比较推出一种以项和条件为基础的科学。不管怎么说,别把我拖入形而上学的讨论了。你今天是怎么搞的?你有一双好眼睛,不妨拿一张羊皮纸,一块写字板,任何你可以写上记号的东西,再加上一支尖笔……好,你有吧?好极了,阿德索。趁着还有一点日光,我们绕着大教堂好好看一看吧。”
于是我们绕着大教堂而行,隔着一段距离观察东、南、西三座塔楼,以及塔楼之间的墙壁。另外一半耸立在峭壁上,虽然由于对称的缘故,那和我们所见到的这一半不可能有太大的差异。
威廉将我们的观察说出来,由我记在笔记本上:每一面墙有两扇窗子,每一座塔楼则有五扇。
“现在,想想看,”我的导师对我说,“我们所看见的每间房间都有一扇窗子……”
“只有七边形的房间没有。”我说。
“自然,它们就是在每座塔楼中央的房间。”
“还有几个房间我们也没看到窗子,但它们并不是七边形的。”
“先别管这几个房间:首先,我们先找出规则,然后我们再试着解释例外的。所以,我们推测出每座塔楼有五个房间可望向外面,每一面直墙则有两间房,这些房间每一间都有一扇窗子。但由有窗子的房间继续往礼拜堂的内部走,我们又会走到另一个有窗子的房间,这显示了除了外侧的窗子外,内部也有窗子。现在,由厨房和写字间都可以看到的,内部的天井是什么形状呢?”
“八边形。”我说。
“好极了。在写字间里,这八边形的每一边都有两扇窗子。这是不是表示八边形的每一边各有两间内部的房间呢?我的推测对吧?”
“对,可是那些没有窗子的房间又怎么说呢?”
“没有窗子的房间共有八间。也就是说,每座塔楼中央的七边形房间,有五面墙通向外侧的五个房间。那么另外两面墙邻接的是什么呢?不是沿外墙而建的房间,不然房里应该会有窗子;也不会是八角形天井旁的房间,除了同样的原因外,这些房间岂不是会成为很长的房间了?试着画出由上方俯瞰图书室的蓝图。每座塔楼必然有两个房间和七边形房间相邻,而又通向沿着内部八角形天井而建的两个房间。”
我试着依照威廉的提示画出平面图,高兴地喊了一声:“现在我们把一切都解开了!我算算看……图书室共有五十六个房间,其中四间是七边形的,另外五十二间近似正方形,其中有八个房间没有窗子,二十八间朝向外,还有十六间朝向内部!”
“四座塔楼各有五个房间有四面墙,和一个七边形房间……图书室是根据一种天体的和谐而设计的,蕴含了许多奇妙的意义……”
“了不起的发现。”我说,“可是为什么我们很难测定方位呢?”
“因为和数学规律不相符合的,就是通道的安排。有些房间可以让你通到其他好几个房间去,有些却只能通向另一间。我们再仔细想想有没有不能让你通到别的地方去的房间。只要你朝这方面想,再加上缺乏光线或任何可能由太阳的位置推得的线索(也许可以再加上幻觉和镜子),你就会明白何以走进迷宫的人总会感到混乱,尤其当他已被一种罪恶所困扰之时。别忘了,昨晚我们找不到路时有多么急切。只有最大的秩序才能造成最大的混乱,这似乎是一种壮观的计算。图书室的建筑师都是可敬的大师。”
“那么我们怎么走呢?”
“到这时应该不难了。你所画的这张图,十之八九就是图书室的平面图。我们一到第一个七边形房间,便立刻走到没有窗子的房间去。然后,保持向右转,走过两三个房间后,我们应该又会置身于一座塔楼内,那只可能是北边塔楼。然后我们走进另一个没有窗子的房间,左边,和七边形的房间相邻,向右走,就会再一次发现我刚才已描述过的同样的路径,直到我们到达西边塔楼。”
“是的,如果每一个房间都可通向其他房间的话……”
“不错。为了这个原因,我们需要你的地图,把没有通路的墙记下来,这样我们才知道我们所绕的路。不过那不会太难的。”
“可是这真的行得通吗?”我迷惑地间,我觉得这简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行得通的。”威廉回答,“但不幸的是,我们还没有解答出一切。我们已推算出如何避免迷失。现在我们必须知道每个房间的书籍分配和管理是不是也有一条规则可循。从《启示录》上摘录的诗句并没有给我们什么线索,不只因为有许多同样的句子在不同的房间里重复了……”
“然而在使徒书中可以引用的诗句远超过五十六句呀!”
“毫无疑问。因此只有某些诗句是可用的。奇怪,这些句子似乎少于五十句:三十或二十……哦,和梅林的算法相似呀!”
“你说谁呀?”
“无关紧要。是我国的一个魔法师……他们使用的诗句是和字母的字数一样多的!当然,这就是关键了!诗句的正文并不重要,我们所要看的是它开头的字母。每个房间都以一个字母标示,合起来形成的文句才是我们必须发现的!”
“就像是一首用十字架或是一条鱼的圆形表示的诗!”
“差不多,也许在建造图书室的时期,正流行这种诗。”
“可是它的本文从哪里开始呢?”
“可能是比别的字体要大的句子,在东边塔楼的七边形房间里……或是……啊,当然了,就是漆成红色的句子!”
“但是有很多的句子都漆成红色啊!”
“因此必然有很多句子,或者是有很多个字。现在把你的地图重画一张更大更清楚的。我们到图书室去时,你就用笔把我们所经过的每个房间记下来,还有门、墙和窗的位置,以及房里每一句诗的第一个字母。你要像个称职的图书装饰员,把漆成红色的字母写大一点。”
“我觉得很奇怪,”我敬佩地说,“为什么你从外面看便解开了图书室的谜,而当你在里面时,却解不开呢?”
“上帝也是因此而明了这世界的,因为它先在心里构想,就像是从外面看去一样,然后才创造了它。我们不知道它的规则,因为我们生活在其中,而它早已形成了。”
“那么一个人可以凭借外界的观察而得知许多事物!”
“人工的创作可以,因为我们在心里探索设计者的运作。但自然的创作则不然,它们并不是我们心灵思索的结果。”
“可是对图书室而言这就足够了,对吧?”
“是的。”威廉说,“但只对图书室而言。现在我们回房间去歇一歇吧。直到明天早上之前我也没办法再做什么事了,希望到时候我会有一副新眼镜。我们不妨好好睡一觉,早点起床。我再好好想一想。”
“那晚餐呢?”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啊,当然,晚餐。晚餐时间已经过了,僧侣们都到礼拜堂晚祷去了。但是厨房说不定还开着,去找点东西去吧。”
“偷吗?”
“问萨尔瓦托要吧,他现在不是你的朋友了吗?”
“可是他会偷的呀!”
“你看守着你的兄弟吗?”威廉引用该隐(译注:亚当与夏娃的长子,杀害其弟亚伯)的话。但我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同时说明上帝是伟大而宽容的。所以我去找萨尔瓦托,发现他在马厩附近。
“一匹好畜生,”我望着布鲁纳勒斯点点头,闲扯道,“但愿我能骑骑它。”
“那可不行,它是院长的马。不过美丽的马不一定跑得快。”
他指着一匹强壮但有点丑陋的马:“那一匹也很好……还有这一匹……”
他想要再指第三匹马给我看。他那几句滑稽的拉丁文使我发笑。
我问他:“你打算怎么照料那匹马呢?”
他对我说了一个奇怪的故事。他说任何一匹马,即使是最老、最弱的,都可以让它跑得和布鲁纳勒斯一样快。只要在它的燕麦里混入一种叫婆罗双树的药草,让它吃下去,再用公牛油涂在它的腿上。然后你跨上马背,将马头转向东,在它的身边低语:“尼坎德,马开沃,和梅其扎。”三次,再踢马腹。那匹马会向前急驰,一小时跑的路可能要布鲁纳勒斯跑上八小时。假如你在马脖子上挂上狼牙,马儿纵情疾奔时,更是轻快自如,毫不费力。
我问他是不是曾试过这种方法。他靠向我,附在我耳边低语,呼气十分难闻。他说那很困难,因为现在种植婆罗双树的只有主教和他们有权势的朋友,利用它来增加他们的力量。然后我不再和他瞎扯了,告诉他说今晚我的导师想在房里看点书,所以希望在房里吃晚餐。
“我会做,”他说,“我会做乳酪饼干。”
“怎么做呢?”
“简单。在乳酪变得太硬之前,你把它切成一块一块或一片一片的。然后你加上一点猪油,在小炭火上面烤一烤。等乳酪变软后,将它们两块两块叠在一起,立刻送上桌去,因为这东西一定要趁着又软又热的时候吃。”
“那么,就吃乳酪饼干吧。”我对他说。
他要我等一会儿,便走进厨房去了,半小时后他回来了,手上端了一个盖了一块白布的盘子,香味令人闻了垂涎三尺。
“拿去。”他说着,把盘子递给我,又拿出一盏装满了油的大油灯给我。
“干什么用的?”我问他。
“我还要问你呢!”他狡猾地说,“今晚你的导师要到什么黑暗的地方去不是就用得着了?”
看来萨尔瓦托知道的事还真不少。我没有再问他话,端着食物去找威廉。我们吃过东西后,我便退回我的房间。至少那是我的借口。我必须找到乌伯蒂诺,所以我偷偷摸摸地又到礼拜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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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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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祷之后
乌伯蒂诺对阿德索说出了多尔西诺兄弟的故事,阿德索回想起其他的故事,并独自潜到图书室里去阅读,他遇到一个少女,美丽而又可怕,如一支严阵以待的军队
我在圣母像前找到了乌伯蒂诺,一语不发地跪在他一旁,假装(我坦白承认)低头默祷。好一会儿后,我才鼓起勇气和他说话。
“神圣的父,”我对他说,“我可以请求您的启发和忠告吗?”
乌伯蒂诺看着我,握住我的手,站起身,领着我走向一张长凳,两人并排坐下。他紧紧拥抱了我一下,我感觉到他的呼气轻拂过我的脸。
“亲爱的孩子,”他说,“我这个可悲的罪人乐于抚慰你的心灵。你有什么困扰呢?渴慕吗?”他关切地问,“对肉体的渴慕?”
“不是的。”我红着脸回答,“我的心灵若有渴慕,是为了想要知道太多的事情……”
“那是不好的。上帝知道万事万物,我们只能敬仰它的知识。”
“但是我们也必须区别善恶,了解人类的情欲。我是个见习僧,但将来我会成为一个修士和神父,有一天我能辨认它时,才能教导别人辨认它。”
“你说得不错,孩子。那么,你想知道什么呢?”
“异端的毒害,神父。”我虔诚地说。然后又一口气说道,“我听到别人说过一个引诱他人堕落的坏人:多尔西诺兄弟。”
乌伯蒂诺沉默了半晌后,才开口说道:“不错,那天傍晚你听威廉兄弟和我谈起过他。可是这是个令人伤痛的故事,我并不怎么愿意说它,因为它会使你——(是的,就这一点而言你是应该知道,借此得到有用的一课)——因为,它会使你明了忏悔的爱和净化世界的希望可能产生流血和杀戮。”他变换了一下位置,松开按着我肩膀的双手,但一只手仍放在我的颈背,仿佛只是要把他的知识或他的激动(我不知道是前者还是后者)传达给我。
“这件事得追溯到多尔西诺兄弟之前,”他说,“大约六十多年前吧,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那是在帕尔玛,一个叫葛拉德·史迎理的人开始传教,奉劝人们过一种忏悔的生活。他会一路走一路叫喊:‘裴尼坦吉特!’那是没受教育的人对‘忏悔赎罪’的说法。他带引他的信徒,模仿十二使徒,称他的教派为使徒教团,他的信徒们都要像穷困的乞丐一样走遍世界,只靠别人的救济维生……”
“就像佛拉谛斯黎。”我说,“这不是上帝的旨意和你们圣方济格修会的宗旨吗?”
“是的。”乌伯蒂诺有点犹疑地承认了,轻轻叹了一口气,“但葛拉德大概太过分了。他和他的信徒被指控否定神职者的权威和弥撒与告解的仪式,而且成为懒惰的流浪者。”
“可是圣方济格修会也受到同样的指控啊。麦诺瑞特修士们不是说当今教皇的权威不该被认可的吗?”
“是的,但不是所有神职的权威。我们麦诺瑞特修士本身就是神职者。孩子,要区别这些事情是很困难的,善恶之间的分界线是很不明显的……就某方面而言,葛拉德是犯了错,而且因异端的行为而有罪……他要求加入麦诺瑞特修会,但我们的兄弟不接受他。白天他逗留在我们的教堂里,看见麦诺瑞特修士的穿着打扮,便学他们蓄长发留胡须,穿上凉鞋,并披上麦诺瑞特的僧袍。因为任何人想要找到新的会众,往往会仿效圣方济格修会的某些形式。”
“那么他的用心是好的……”※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但是在某一点上他又做错了……在白色长袍上披上白色披肩,又留了长发的他,很快地被一般人赞誉为圣人。他卖掉了他的一幢小屋,拿了钱之后,便站在一块古代的地方长官发布消息时所站的岩石上,手里拿了一袋金子,他并没有把金子散发给穷人,却叫来了在附近赌钱的几个流氓,把金子丢给他们,说道:‘谁有本事就拿去吧。’那些流氓拿走了金子,豪赌散尽。他们冒渎了上帝,而把金子给了他们的葛拉德听说了这件事,却丝毫不觉羞耻。”
“但圣方济格不是也抛弃了一切世俗的财物吗?今天我又听威廉说,他到墓地去向兀鹰和乌鸦传教,而且和麻风病患者在一起——也就是说那些被自称是道德之士的人所抛弃的渣滓……”
“是的,但葛拉德却犯了错。圣方济格从未和神圣的教会起冲突,福音上叫人把金钱散发给穷人,而不是恶徒。葛拉德施予,却没有得到任何报偿,因为他施予的对象是坏人。他有了一个坏的开始,一个坏的延续,和一个坏的结果,教皇格雷戈里十世反对他的会众。”
“也许,”我说,“比之于批准了圣方济格修会的教皇,格列哥里十世的心胸比较狭窄吧……”
“也许是的,但葛拉德做错了事,而相反的,圣方济格却明白他自己在做些什么。最后,孩子,这些养猪看牛的人突然间变成假使徒,想要过着快乐的生活,坦然接受别人的救济!但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他又迅速接口说,“葛拉德为了聚集这些仍是犹太信徒的使徒,竟然为自己行了割礼,违反保罗对加拉太人所说的话——你也知道许多圣人都宣称未来基督之敌将来自割过包皮的种族……但葛拉德做了更难以原谅的事:他到处招募单纯的群众,说:‘和我一起到葡萄园去吧。’那些不认识他的人便跟着他进入了别人的葡萄园里,以为是他的园子,进而吃了别人的葡萄……”
我鲁莽地说:“麦诺瑞特教团也不赞成私有财产吧。”
乌伯蒂诺严厉地瞪视我:“麦诺瑞特修士遵循教规过着贫穷的生活,但他们从未要求别人也都一样贫穷。你不能无故地攻击好基督徒的财物;好基督徒会指责你是个盗匪。葛拉德的情况便是如此。他们说最后他为了测试自己的意志力和决心,便和妇女共睡,对她们却没有任何情欲;但当他的信徒想要仿效他时,结果就大不相同了……哦,这些不是血气未定的男孩应该知道的事。女人是魔鬼的器皿……然后他们开始起了内哄,互相争斗,邪恶的事便发生了。然而还是有许多人来加入葛拉德,不仅是乡下人,还有城里的人、同业公会的会员。葛拉德要他们脱光衣服,赤身露体,效法赤裸的基督,又派他们到世界各地去传教,但是他自己却穿着一件白色的无袖长袍,质料坚韧,看起来不像一个僧侣,倒像是个小丑!他们在露天的空旷之处,但有时他们也会爬进教堂的讲道坛里,骚扰虔诚的教徒聚会,把他们的传教士赶走。有一次在意大利东北部的拉温那城圣奥瑟教堂里,他们将一个小孩放到主教的宝座上。他们自称是乔西恩教义的继承人……”
“可是圣方济格修会也是呀!”我叫道,“波尔戈·圣多尼诺的杰拉德,还有你,也都这么宣称的!”
“别激动,孩子。弗洛里斯的乔西恩是个伟大的先知,他也是第一个明了圣方济格将会开始改革教会的人。但是假使徒却利用他的教义来掩护他们的愚行。葛拉德身旁有女使徒,叫特丽琵亚或丽琵亚吧,声称她有预言的天赋。一个女人,你明白吧?”
“可是,神父,”我反驳道,“上一回你自己不也谈到蒙特法尔科的克拉尔和福利尼奥的安琪拉……”
“她们是圣徒!她们过着谦逊的生活,承认教会的力量,她们从未自称有预言的天赋!而假使徒却声言那个女人可以到各地去传教,就和许多异教徒的说法一样。他们不认为结婚和不结婚有什么差别,觉得任何誓言都不是永久性的。简而言之,我也不多说那些你似懂非懂的可悲故事了,最后帕尔玛的欧比若主教决定拘捕葛拉德。但此时发生的一件奇怪的事,使你明白人性是多么软弱,异端的杂草又是多不可疏忽。因为到末了主教释放了葛拉德,并且亲自接待他,对他所说的笑话大笑不已,甚至留下他当逗笑的小丑。”
“为什么呢?”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我不知道——也许我该说,恐怕我知道。主教是个贵族,不喜欢城里的商人和工匠。也许他并不介意葛拉德以他的贫穷论传教反对他们,或者不在乎葛拉德从乞讨救济物变本加厉为抢劫。不过后来教皇出面干涉,主教才又恢复合宜的严酷,葛拉德最终被指控为异教徒而处以火刑。那是在本世纪初的事。”
“这些事和多尔西诺兄弟有什么关联呢?”
“它们是相关的,由此你可以明白异端并不随着异教徒的毁灭而消失。这个多尔西诺是个神父的私生子,住在意大利北部的诺瓦拉教区。他人小心智敏锐,又读书识字,但他从收留他的神父家里偷了东西,向东逃跑,到了特兰特城。他在这里重新传扬葛拉德的教义,但更像个异教徒,自称是上帝惟一真正的使徒,又说一切都应该是在爱中共享的,和所有的女人杂陈并睡是合法的,因此没有人可以被指责为蓄妾,他自己更与一对母女同时交往……”
“他真的宣扬这些主义吗?或者只是有人指控他做这样的宣扬?我听说过有些修士也被控诉同样的罪行,例如蒙特法尔科的那些僧侣……”
“胡说。”乌伯蒂诺尖锐地打断我的话,“他们已不再是僧侣了,他们是异教徒,而且和多尔西诺同流合污。更有甚者,你再听我说,多尔西诺兄弟后来又做了什么事,才会被称为一个邪恶的坏人。我并不知道他是怎么通晓假使徒的教导,说不定是他年少时曾经过帕尔玛,听过葛拉德传教。我们只知道葛拉德死后,他仍和波隆那区的异教徒保持联系,而且他是在特兰特开始传教的。他在那里诱拐了一个出身贵族的美丽少女玛格丽特,或者是她引诱他吧,正如荷露伊斯诱惑阿贝拉,因为——绝不要忘记——魔鬼是通过女人渗入男人心里的!出了那件事后,特兰特的主教将他逐出该教区。但那时多尔西诺已吸收了一千多个信徒,他开始长途跋涉,回到他的出生地。沿途又有许多人被他的话所迷惑,加入了他的宗派,或许有不少瓦尔登西异教徒,也在他途经我们所住的山区时成为他的同伙,也有可能是他自己要加入这地区的瓦尔登西教徒前往北方的。等他抵达诺瓦拉区,多尔西诺发现情况对他的暴动有利,因为以瓦西里主教之名治理盖提内拉城的封臣被民众驱逐了,民众们认为目无法纪的多尔西诺是他们最好的同盟。”
“那个主教的封臣做错了什么事吗?”
“我不知道,那也轮不到我来评判。但你该知道,在许多事例中,异端都是反对领主的,因此异教徒总是以宣扬圣母的贫穷为始,最后无可避免地卷入权力、战争、暴力。在瓦西里城中,有些家族之间有所冲突,假使徒们便乘此机会,这些家族也利用假使徒们所引起的混乱。封建君主雇用外籍佣兵抢劫市民,市民们只有向诺瓦拉主教寻求保护。”
“真是个复杂的故事。但是多尔西诺站在谁那边呢?”
“我不知道。他自成一派。他在这一切骚乱中到达此地,看出这正是借贫穷之名鼓吹卖命的人反对财产私有制的好机会。多尔西诺和他的信徒——现在已超过三千人了——在附近的一座山丘扎营而居。这座山被称之为‘秃山”就在诺瓦拉城外,他们在山上建了简陋的小屋和要塞,由多尔西诺统治那些无耻杂居的男女。他自那里寄信给他的信徒,详述他的异教教义。他说他们的理想是贫穷,他们并不受任何服从外界的誓言所约束。而他,多尔西诺,是上帝派来破除预言的秘密,并重新诠释《旧约》和《新约》的内容。他称不属于教派的神职人员——传教士和麦诺瑞特僧侣——为‘魔鬼的使者”免除了每个人服从他们的义务。
“他又将上帝子民的生存分为四个时期:第一是《旧约》时期,雅各的十二子和先知,在耶稣基督降临之前。当时婚姻是好的,因为上帝的子民必须繁衍、增加。第二个时期是基督徒和使徒的时期,这也是个神圣而且贞洁的时代。接着便是第三个时期,教皇为了管理民众,首次接受了世间的财富。但当时人类开始从上帝的爱中迷失,圣本尼迪克特出现,反对所有世俗的财物。当圣本尼迪克特教团的僧侣们又回头积聚财富时,圣方济格和圣多明俄修会出现了,比圣本尼迪克特更严厉地反对世间的权力和财产。最后到了现在,许多高位神职者的生活又一次和那些训诫相抵触。我们已到了第三时期的末期,必须遵循使徒的教导才行。”
“那么多尔西诺所传扬的,就是圣方济格修士们曾经宣传过的,而你自己,神父,不也是一位圣方济格修士吗?”
“啊,是的。但他又从这些教义中推衍出狡黠的理论!他说,为了结束这堕落的第三个时期,所有的圣职者、僧侣一和修士,都必须接受残酷的死亡;他说教会所有的高位神圣者,所有的神父、修女、信教的男女,每一个属于麦诺瑞特修会的人、隐士,甚至教皇波尼菲斯,都要被他,多尔西诺所选择的皇帝所杀绝,这个皇帝就是西西里的弗莱德里克。”
“但是弗莱德里克不就是在西西里热诚接纳被逐出翁布里亚的主教们,现在已称为路易的皇帝吗?麦诺瑞特修会不是也要求他摧毁教皇和枢机主教的俗世力量吗?”
“那是异端的特点,将最正直的思想扭曲变形。再说它们违反了上帝和人类的法则。麦诺瑞特修会从未要求皇帝杀死其他的僧侣。”
现在我知道他当时是错了。因为几个月后,当那个巴伐利亚人在罗马建立了他自己的修会,马西留斯和其他忠于教皇的勒诺瑞特僧侣,也提出了和多尔西诺同样的要求。我并不是说多尔西诺是对的;只能说马西留斯也是错的。但当时我不免怀疑(尤其是下午和威廉谈过话之后)追随多尔西诺的那些愚民,是否可能分辨出主教和多尔西诺的允诺有什么差别。他以一种神秘的形式,把正教教徒所传扬的付诸实行,所以有罪吗?或者这正是不同之处?我们应该等待上帝把它的圣徒所允诺的赐给我们,而不该尝试借着世间的方法去获得吗?现在我知道这个论点,也知道多尔西诺何以是错的:事物的常态是不可加以改变的,尽管我们必然热切地希望它改变。那天傍晚我的思想矛盾极了。
“而且,”乌伯蒂诺对我说,“异教徒总是大言不惭。1303年,在第二封信中,多尔西诺自命为使徒集会之首,又命玛格丽特——一个女人、贝加莫的龙其涅、诺瓦拉的弗莱德里克、亚伯·卡伦丁和勃乐西的瓦尔德里克为他的副手。他开始叫嚷着关于接续的未来教皇,两个好的,第一个和最后一个;两个坏的,第二个和第三个。第一个是克里斯蒂安,第二个是博尼费斯八世;预言家说他:‘你自负的心使你蒙羞,哦,你这个活在峭壁缝隙间的人。’第三个教皇未被指名,但耶利米说他:‘看,像头猛狮。’而且——败坏廉耻!——多尔西诺认为这头猛狮就是弗莱德里克。多尔西诺还不知道第四个教皇是谁,他将会是约钦姆院长所说的神圣教皇,天使教皇。他是上帝所选的。到那时多尔西诺和他的信徒(这时已增加到四千人)便会一起接受神的恩宠,教会也会更新,直到世界末日。但在他来临之前的三年前,邪恶将会达到极点。多尔西诺便试着这么做,把战争带到各地。第四个教皇——由此可以看出魔鬼如何捉弄他的密友——却是克莱门特五世,宣布要扑灭多尔西诺。一点也不错,因为这时期在多尔西诺的信中有诸多无法和正教调和的理论。他指责罗马教会是邪教,说僧侣没有服从的义务,现在神灵的力量已都传给使徒教团了,只有使徒能够代表新教会,使徒可以宣判婚姻无效,只有加入使徒教团才能得救,教皇不能赦免罪责,教民不该付教区税,没有誓言的生活会比有誓言的生活更完美,一所供神的教堂和马厩没什么两样,在树林里和在教堂里都可以礼拜基督。”
‘他真的说了这些话吗?”
“当然,这是无庸置疑的。他在信中写了这一切理论。但很不幸地他还做了更坏的事。他在秃山定居后,开始劫掠山谷里的村庄,突袭他们以获取财物——简而言之,他公然对附近的乡镇发动战争。”
“那些乡镇都反抗他吗?”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这就不得而知了。也许有些村庄支持他吧。我刚才跟你说过了,他巧妙地利用当地的纷争。同时冬天来了,1305年的冬天,是近几十年间最为严酷的,沟有浮尸,野有饿殍。多尔西诺写了第三封信给他的信徒,更多人加入了他的宗派,但在那山上过活并不好受,他们饥寒交迫,只有吃马肉和其他动物的肉,煮草根和树皮,有许多人饿死了。”
“现在他们所对抗的又是谁呢?”
“瓦西里主教向克莱门特五世求助,消灭异端的运动开始了。任何参与运动的人都可获得大赦,萨瓦的路易、伦巴第的裁判官、米兰的总主教都立刻响应。有许多人背起十字架,援助瓦西里和诺瓦拉的人,甚至来自萨瓦、普罗旺斯、法兰西;瓦西里主教任最高指挥官。两军的前锋经常短兵相接,但多尔西诺的要塞坚固难攻,而且坏人也得到了帮助。”
“谁帮助他们呢?”
“别的坏人。我相信这些人乐于挑起骚乱。然而,到了1305年底,异教首领被迫放弃秃山,留下伤残病弱的人,迁进吉非洛的领域内,固守在一座山上。那座山当时被称为竹北乐山,后来被称为庐北乐山,因为它成为教会叛徒的堡垒。不管怎么说,我无法把所有的事巨细靡遗地全都说给你听。经过可怖的几场屠杀,最后叛徒被迫投降了,多尔西诺和他的信徒被捕,公平地处以火刑。”
“那个美丽的玛格丽特也被烧死了吗?”
乌伯蒂诺注视我:“你原来还记得她是个美女吗?是的,据说她很美,许多当地的君主都想救她免除火刑,娶她为妻。可是她不愿意,和她执迷不悟的爱人一样被烧死了。这可以使你得到一个警惕:提防巴比伦的妓女,即使她以最动人的外形出现。”
“现在请您告诉我吧,神父,我听说修道院的管理员,也许还有萨尔瓦托,曾见过多尔西诺,而且跟他在一起过……”
“嘘!不要说出这种不假思索的话。我是在一所麦诺瑞特的修道院里遇见管理员的。我不知道在那里之前,雷米吉奥曾待过什么地方。我知道他是个好僧侣,至少以正教的立场而言。至于其他的,唉,肉体是脆弱的……”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这些不是你该知道的事。”他将我拉近,再一次拥抱我,并指着圣母的雕像,“你该认知纯净的爱。她是个最纯净的女性,所以你可以说她是美丽的,就像在《歌中之歌》的爱人。”他说着,脸上泛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神采,就像那天院长谈到他那些圣器上的金子和宝石时,“在她身上,即使是身体的优雅也象征着天堂的美,因此雕刻家才在她身上赋予了女人应有的一切优雅,来颂扬她。”他指着圣母纤柔的胸部,裹了一件缀有花边的上衣,被圣婴的小手抚摸着,“你看!正如学者们所说:胸部也是美的,微微隆起,只是微微的,并不是放荡丰满,压抑着但不是萎缩的……在这最甜美的幻影之前,你有什么感觉呢?”
我蓦地涨红了脸,觉得胸膛里有一股火焰燃起。乌伯蒂诺一定体会到这一点了,或是瞥见我红通通的脸颊,因为他迅即接口道:“但是你必须学习扑灭超自然之爱的火。就连圣人也很难做到这一点的。”
我颤抖地问:“怎么才能认出好的爱呢?”
“爱是什么?在这世界上,不管是人或是魔鬼或任何东西,都比不上爱那么令我怀疑,因为惟有它最能穿透心灵。这世间的一切,都没有爱的丰盈,也不像爱那么刻骨铭心。因此,除非你有征服它的武器,被爱所困的灵魂就好像投入了无底的深渊。我相信,没有玛格丽特的诱惑,多尔西诺不会那么胆大妄为;要不是在秃山上那杂交而混乱的生活,也不会有那么多人被他的叛乱所引诱。我要提醒你,我对你说这些事并不只是关于邪恶的爱,这种爱是属于魔鬼的,当然应该闪避;我所说的也包括了上帝和人类之间的爱,以及人类和他的邻居之间的爱,也就是好的爱。两三个人,男人或女人,真诚相爱,彼此喜欢,希望永远亲密过活,这是常见的情景。我承认,我对最贞洁的女人也有过类似的感觉,例如安琪拉和克拉尔。啊,那也是不应该的,尽管那是精神上的,并怀有上帝之名……因为即使是心灵所感觉的爱,先是热切的,然后沉溺,也会造成混乱。哦,爱有许多特质,首先心灵会变得更温柔,继而痛苦……接着它会感受到真爱的温馨,叫喊,呻吟,像被丢入锻铁炉内熔成石灰的石头,碎裂,被火焰所舔舐……”
“这是好的爱吗?” ※棒槌学堂&精校e书※
乌伯蒂诺抚抚我的头。我望着他,看见他眼底漾着泪光。
“是的,这就是好的爱。”他放下了按在我肩上的手,“可是要辨别好的爱和邪恶的爱是多么困难啊。有时当魔鬼诱惑你的灵魂时,你觉得自己就像个颈子被吊住的人,双手绑在身后,眼睛也被蒙了起来,吊在绞首台上,却还活着,没有帮助,没有依赖,没有补偿,在半空中悬荡……”
他的脸上有交错的泪水和汗珠:“你走吧。”他对我说,“我已经把你想要知道的事情告诉你了。这一侧是天使的座席;那一边却是地狱的深渊。去吧,赞美天主。”他又在圣母像前跪了下来,我听见他轻声啜泣,他又开始祷告。
我没有离开礼拜堂。和乌伯蒂诺的这段谈话点燃了我的心,我的五脏六腑间有一股奇怪的火焰和一种难以名状的骚动。也许就为了这个原因,我不想服从命令,决定一个人潜入图书室。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想找什么东西,我只想独自探索一个未知的地方。想到我可以自己行动,不必借助于老师,我便觉得兴奋。一如多尔西诺登上庐北乐山一般,我爬上了楼梯。
我带着油灯,(为什么我会带着它呢——是不是我本来就已怀有这个秘密计划?)走进藏骨堂,不仅目不斜视,眼睛几乎还是全闭的。不一会儿我就到了写字间。
我相信这是个决定性的一晚,因为当我在书桌之间踱步时,我瞥见有一张桌子上放了一本摊开的手稿,必然是一位僧侣正在抄写的《多尔西诺兄弟异端史论》。我想那大概是圣塔布诺的彼德所坐的桌位,我听说他正在写一部异端的历史(在修道院接二连三地出事之后,他便放弃写这本史籍了——不过我们还是别跳到前面去)。所以那本书放在那里是很正常的。另外还有一些相关的论述,例如讨论自笞派苦修者和培塔利尼教团的书。但我却认为这是一种超自然的征象,我不知道是天国的,或是恶魔的,总之我迫切地弯身阅读那部著作。那本书并不很长,我在书中也找到了乌伯蒂诺不曾对我说过的事,作者显然目睹过一切,而且想象力也为那个事件所鼓励。
我读到1307年3月复活节前一天的礼拜六,多尔西诺、玛格丽特和龙其涅终于被捕,如何被带到比埃拉城里,交给了主教,等待教皇的决定。教皇听到这消息后,派人送信给法兰西王菲利普,信上写着:“我们接获最令人高兴的消息,狂喜雀跃,因为恶魔之子,最可怕的异教徒多尔西诺,在费尽千辛万苦,经历过许多危险、屠杀和争战之后,终于和他的手下一起被捕入狱。多亏我们的雷尼尔兄弟,瓦西里主教,在圣餐之日时将他逮捕。许多和他在一起的人,都感染了传染病——也在同一天被杀。”
教皇对犯人毫不怜悯,下令主教将他们处死。同年六月一日,这些异教徒被交付刑场。该城的钟喧闹地响起时,那些异教徒被推进一辆篷车里,四周是执刑的刽子手,后面跟着义勇军,绕行全场,在每一个角落,行刑者拿着烧红的钳子烧烫罪犯。玛格丽特最先被烙。接着是多尔西诺,他脸上的肌肉一丝也不曾移动,当钳子烙到他手脚上时,他也没发出半声呻吟。然后篷车继续前进,执刑者将他们的铁器插进盛满了火炭的炉子里。多尔西诺又受了许多苦刑,仍然一声也不吭,虽然他们把他的鼻子割下时,他曾耸了一下肩膀,而当他们扯下他的阳物时,他长叹了一声,像是不由自主的呻吟。他所说的最后几句话似乎毫无意义,警告众人说他将会在第三天升起。然后他被活活烧死,骨灰被风吹散。
我抖着双手把手稿合上。据乌伯蒂诺所言,多尔西诺犯了许多罪行,可是他也被可怖地烧死了。被绑上火刑柱时,他的行为是那么……怎么样呢?像烈士一样坚定,或是像堕入地狱的人那么傲慢?我拖着步子摇摇晃晃地爬上通往图书室的楼梯时,意识到为何我会如此困扰。我突然忆起了几个月前,我刚到达托斯卡纳不久,所曾目睹的一幕。事实上,我倒奇怪先前怎么会将它忘了,似乎我受苦的心灵想要把这梦魔般的记忆抹除。也许,我并没有将它忘怀,每次我听别人谈起佛拉谛斯黎时,那一幕不就浮现在我的眼前吗?只是我立刻便将它挥开,仿佛目睹那骇人的场面便是一种罪恶。
我在佛罗伦萨时,曾看见一个人被绑在木桩上烧死,也就是那个时候,我第一次听人谈起佛拉谛斯黎。那是我在比萨和威廉兄弟会晤之前不久的事。威廉的行程延误了几天,我父亲便让我先到佛罗伦萨去,参观以美丽享誉于世的教堂。我在托斯卡纳境内游玩,一边练习意大利的话,最后在佛罗伦萨住了一个礼拜,因为这城市是我向往已久的地方,我希望能较深入地探讨它。
我刚抵达之时,便听说有一场惊动全城的大审判。一个异教的佛拉谛斯黎信徒被控犯了反对正教、在主教面前叫嚣等罪行,即将付诸严厉的裁判。我跟着那些告诉我这件事的人,走到举行审判的地方去。有些人说这个叫迈克尔的兄弟,实际上是个很虔诚的修士,他宣扬忏悔和贫穷,重复圣方济格的话,只因为有些恶毒的女人假意求他告解,然后诬赖他有异端的言论,他才被送到裁判官的面前。而且,主教的手下又在那些女人的屋内将他捕获。这事实令我惊讶,因为圣职者无论如何也不该在这种不适当的情况下,到执行圣礼的人家里去的。不过,这大概就是佛拉谛斯黎教团的一个弱点,这种不考虑礼仪的缺欠,所以一般人才会视他们为异教徒,并认为他们有暖昧的行为(正如人们说卡萨信徒是布格瑞和鸡奸者)。
我到达圣萨尔瓦多教堂时,审判正在进行。由于教堂外挤满了人,我无法进去。不过,有些人攀上围有铁栅的窗子,看得见也听得见教堂内的情形,并随时说给下面的群众听。裁判官正在念迈克尔修士前一天的招供,说他宣传基督和他的使徒“没有个人或共同的财物”。但迈克尔抗议公证人在上面加了“许多虚妄的结论”,他大叫(我在外面也听见了):“审判那一天你们将得为自己辩护!”但裁判官继续念他们所写出的招供,最后他们问他愿不愿意谦卑地遵循教会和所有市民的决议。我又听见迈克尔大声喊道:他只愿遵循他所相信的,亦即他“相信基督是贫穷的,而且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教皇约翰二十二世才是异教徒,因为他所说的正好相反”。接着是一场辩论,包括许多位圣方济格修士在内的裁判官,设法要他明白《圣经》里并没有他说的那些话。他却反过来指控他们违反了修会的教规。他们攻击他,问他是不是自认为比他们还要了解《圣经》。顽固的迈克尔兄弟仍和他们争论。于是他们开始拿话激怒他,说些诸如“那么我们要你承认基督拥有财物,而约翰教皇是个天主教徒,也是个圣人”的话。迈克尔却毫不让步,说道:“不,他是个异教徒。”他们说从没看过一个死到临头还这么冥顽不灵的人。但我听见教堂外的群众有许多人将他比做面对法利赛人的基督,我意识到不少人都相信迈克尔兄弟是圣洁的。
最后主教的手下将他带回监牢里去。那天晚上,我听说有许多僧侣,也就是主教的朋友,都去侮辱他,并且命令他取消前言。可是他的回答却异常坚决,他对他们每个人重复道:基督是贫穷的,圣方济格和圣多明俄也都这么说。又说如果他公然声明这个主张就必须被烧死,他也不觉得遗憾,因为不久他就可以亲眼看见《圣经》上所描述的,启示录的二十四位长老、耶稣基督、圣方济格和光荣的殉教者。他说:“假如我们阅读圣徒们的教义时便已十分热切,那么我们渴望加入他们所感到的热切和喜悦,不知更增加了多少倍?”听了他这些话后,裁判官沉着脸离开了监狱,威严地叫道:“他是被魔鬼迷了心窍了!”
第二天我们听到判决已经确定。我到主教的官邸去,看判决文件,并且在我的笔记本上抄一部分下来。
那上面详细描述了迈克尔所犯的罪行;其中有一项是我认为最不可饶怒的,虽然我不知道(考虑审判的过程)他是不是真的承认了这个罪状。简而言之,那上面写着迈克尔声称圣托马斯·阿奎那并不是一个圣人,也未享有永恒的拯救;正相反的,他受到谴责,而且被贬落地狱!判决书上的结论是,由于被告不知悔改,因此罪刑确立。
判决公布后,更多教会的人到监牢去,警告迈克尔将会发生什么事情。我听见他们说:“迈克尔兄弟,法冠和罩袍都已做好了,上面画了佛拉谛斯黎和魔鬼的图样。”恐吓他,并强迫他在最后关头取消前言。但是迈克尔却跪了下来,说道:“我相信在柴火旁边将会站着我们的父圣方济格,我更相信耶稣基督和十二使徒,光荣的殉教者圣巴托罗缪和圣安东尼,也都会在我的身旁。”最后一次拒绝了裁判官的请求。
第二天早上,裁判官聚在主教官邸前的桥上,我也挤到那里去;仍然戴着手铐脚镣的迈克尔兄弟,被带出来面对着裁判官。
他的一个忠诚的信徒在他面前跪了下来,接受他的祝福。这个信徒立刻被武装卫兵拘捕,带到监狱去。然后,裁判官再度对犯人宣读判决,并问他是否愿意忏悔。每念到他是异教徒的句子时,迈克尔就回答:“我不是异教徒。我是个罪人,但却是天主教徒。”
当正文说道:“最可敬而且神圣的教皇约翰二十二世”,迈克尔就会说:“不对,他是个异教徒。”接着主教命令迈克尔上前向他下跪,迈克尔说任何人都不该向异教徒下跪。他喃喃地说道:“上帝宽恕我吧。”然后一项仪式开始了。他的僧衣被一件一件地脱下来,最后只留下一件佛罗伦萨人称之为“修巴”的小裙子。依照惯例,一个神父被剥掉法衣,也就是解除了僧职。紧接着,他们就在他的手指上烙印,又把他的头发剃光。然后他被交给了卫士,他们粗暴地对待他,为他上了镣铐,又将他带回监狱去。他一边前行一边对群众喊道:“拥有财物的便是异教徒!”我听说次日他就将被送上火场。我相信他这样的做法是错误的,这显示了他被培塔利尼的异论腐化了。
最后到了行刑的那一天,一个共和国的长官到牢里去找他,友善地问迈克尔是怎样的一个人,为什么那么固执,坚决不肯确认所有的人所肯定的,并接受圣母教会的主张。但是迈克尔粗暴地说:“我相信耶稣基督是贫穷的,而且钉上了十字架。”那个长官无可奈何地走了。然后卫兵们来了,把迈克尔带到中庭。主教的代理人再一次对他宣读了招供及判决。迈克尔再一次打岔,抗议硬扣到他头上的罪名。那些实在是很难解的罪状,我记不很清楚了,当时也并不十分了解。但很显然的,就是这些罪状决定了迈克尔的死,以及佛拉谛斯黎的迫害。我不明白为什么教会的人和俗世的武力强烈反对主张过贫穷生活,并说基督并不拥有世俗财物的人。我心想,他们应该怕那些生活富裕,从别人那里取得金钱,买卖僧职,使教会蒙上罪恶的人才对呀。我再也忍不住沉默不语,便把我的想法对站在我旁边的人说了。他嘲讽地笑笑,告诉我说一个将贫穷付诸实行的僧侣,无异是为群众设立了坏榜样,因为那样一来,人们就无法接受不实施贫穷的僧侣了。而且他又说,宣扬贫穷是在人们的脑子里灌注了错误的观念,人们将会认为他们的贫穷是一种骄傲的来源,而骄傲的想法会导致许多骄傲的举动。最后,他说我该知道宣扬僧侣过贫穷的生活就是站在皇帝那一边,那会使得教皇不高兴的,虽然这是什么道理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在我看来,那些都是绝佳的理由,尽管是由一个缺少学识的人口中说出来的,只是除了此刻我想不通为什么迈克尔兄弟要以这么可怖的死法来取悦皇帝,或借以平息宗教团体之间的论战。
事实上,有些人说:“他不是圣人,他是路易派来在市民间激起骚动的。佛拉谛斯黎就是托斯卡纳人,但在他们的后面还有皇帝撑腰。”
另一些人说:“他是个疯子,他被魔鬼迷了心窍,充满了自责,自以为是个殉教者;他们让这些僧侣读了太多关于圣人言行的记载了,应该让他们娶太太比较好!”
还有一些人说:“不,所有的基督徒都应该像他一样,在异端充斥的时代,坚守他们的信仰。”
我听着此起彼落的议论,不再知道自己有什么想法了,只是直视前方,望着有时会被群众挡住的迈克尔。我所看见的那张脸并不属于尘世,就像我有时在心醉神驰的幻觉中所看到的圣徒雕像。刹那间我了解了,不管他是个疯子或是个先知,他是真心想要死的,因为他相信他可以以死击败他的敌人,无论他的敌人是谁。我也领悟到他的典范将会引导其他人从容就死。至今我对那些如此坚决不屈的人仍感到惊讶,我不知道是一种对真理的骄傲的爱,将他们导向死亡,抑或是一种对死亡的骄傲的欲望,引导他们维护真理,虽然那只是他们所相信的真理。
我感到既敬佩又恐惧。※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但我们再回头说死刑的执行吧,因为现在所有的人都涌向了迈克尔将被处死的地点。
卫兵们将他带出了大门,他身上只穿了那件“修巴”,后面破了几个洞。他大步前行,低垂着头,喃喃地祷告,看起来确实像个殉教者。
人群难以置信地汹涌,有许多人喊着:“不要死!”
他会回答:“我要为基督而死。”
他们又对他说:“但是你不会为基督而死。”
他说:“那么我为真理而死。”
他们走到一个叫“普罗康瑟角”的地方时,有个人对他喊道:为他们每个人向上帝祷告吧。于是他祝福着群众。
到了侵信教会,他们对他叫道:“救救你自己吧!”
他回答:“死使人免于犯罪!”
在旧市场时,他们喊着:“别死,别死!”
他答道:“拯救你们自己不要堕入地狱。”
到了新市场,他们高喊:“忏悔,忏悔!”
他回答:“为你们的高利贷忏悔吧。”
快走到圣十字大教堂时,他看见和他同一修会的僧侣站在台阶上,便怒斥他们不遵循圣方济格的教规。有些僧侣耸耸肩,但其他的僧侣都羞愧地把头巾拉下,将脸遮盖起来。
往正义门走去时,有许多人对他说:“撤销你的主张吧!别坚持就死啊!”
他的回答是:“基督为我们而死。”
他们说:“可是你并不是基督,万不可为我们而死!”
他说:“但是我要为他而死。”
在正义场中,一个人对他说,他该效法另一位僧侣,放弃他的信仰。然而迈克尔回答他绝不放弃信仰。我看见人群中有许多人点头赞同,并鼓励迈克尔坚强起来。我们意识到那些人就是他的信徒,便离他们远些,免得遭池鱼之殃。
最后我们到了城外,柴堆出现在我们面前,他们称之为“小屋”,因为木柴被堆成一间小屋的形状。四周围了一圈骑士,阻止人们靠得太近。他们把迈克尔兄弟绑在木桩上。
我又听见有人对他叫喊:“可是你究竟为什么而死呢?”
他回答:“为了只有以死才能证明的真理。”
他们在木柴上点了火。迈克尔兄弟开始唱着赞美诗,他唱了约莫八节,然后便弯下头,仿佛要打喷嚏似的,接着整个人倒在地上,因为他的骨头都已烧焦了。他已经死了,在他的身体完全燃烧之前,便已死于使心脏爆裂的高热,和充满了胸膛的浓烟。
这时整间“小屋”都烧起来了,就像一团火炬,灿然炽烈,若非透过烟火还可瞥见迈克尔焦黑的尸体,我真怀疑自己是站在一丛起火的树丛前。我站得相当近(我爬上通往图书室的阶梯时一边回想着),所看见的景象清晰地使我念出了在圣海德嘉的著作中阅读过的一段描述:“火焰包含了灿烂的亮度,不寻常的活力和极端的炽烈,但它拥有的亮度可能照明,炽烈可能燃烧。”
我记起了乌伯蒂诺对“爱”的评论。迈克尔站在火堆中的影像变得和多尔西诺混在一起,多尔西诺的身影又和美丽的玛格丽特重叠。我又一次感到不安,就像我在礼拜堂时一样。
我竭力压抑住这些思绪,大步走进迷宫。
这是我第一次单独造访。映现在地板上的憧憧灯影就如前一夜的幻象般令我触目惊心,每一刻我都害怕自己又撞见另一面镜子,因为镜中的人影实在扭曲得可怕,即使你明知那只是镜子,仍会感到困扰。
另一方面,我并没有谨慎地辨认方向,或是避开那个烧着药草,以浓烟令人产生幻觉的房间。我就像个发热的人一般盲目前进,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儿去。事实上,我并没有离起点太远。
过了不久,我发现我又走回最初的那个七边形房间。这里,在中央的桌子上放了几本书,似乎是我前一晚不曾看见的。我不知道自己离那个点了烟的房间有多远,只觉得有些头晕,但那可能是我刚才的深思所引起的。我打开其中一册装饰精美的书,由它的风格看来,好像来自遥远而神秘的国度。
在马可福音开始的那一页,我被画在页缘的一头狮子吸引住了。我确信那是一头狮子,虽然我没有看过活生生的狮子,而且那个画家忠实地画出它的外形,也许是看到爱尔兰的猛狮而有的灵感吧。我觉得这种动物既可怕又威严,使我同时想到恶魔和耶稣基督。我全身颤抖,一方面是由于恐惧,而且也因为墙上的隙缝吹进来的风。
我看见的这头狮子有一张牙齿锐利的血盆大口,坚固的头型犹如大蟒蛇的头,巨大的身子下是四只大脚,脚上带着利爪,它身上的毛犹如东方地毯,黄中夹杂着红褐,骨架结实刚劲,尾巴也是黄的,由臀部直扭到头部,末端挂着一簇黑中带白的硬毛。
那幅狮子像使我感到非常畏惧(我不止一次环顾四周,就怕有一头这样的猛兽突然出现),然而我还是决定再往下看。一翻开《马太福音》,我的视线就落在一幅人像上。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比狮子更令我害怕。那是一张人脸没错,可是这个人全身裹在一件僵硬的礼服内,直盖到脚底,在这件礼服上,镶嵌了红色和黄色的宝石。由红宝石和黄玉构成的城堡中探出来的那颗头,好像(简直令我恐惧万分!)就是我们追踪的那个神秘凶手的头。这时我意识到何以我会把这狮子和人和迷宫联想到一起。
这两幅图,甚至这本书里的每一幅图,都像是从一种连接的迷宫中冒出来的,玛瑙和琥珀的线条,绿玉髓的细纹,绿柱玉的虹彩,似乎都和房间的角度及我所在的走廊有所关联。我瞪视着那一页,眼光迷失在那灿亮的巷道中,一如我的脚困惑地走过图书室一间又一间的房间,看见我的迷乱游走被描绘在那些羊皮纸上,使我心中惶惑,觉得每本书都在说着我的现状。我不禁想看,在那些书页中,是不是也已包含了我未来的故事。
我打开了另一本书,这本书像是出自西班牙的学校。图书的颜色异常鲜明,红色令人想到血或火的颜色。这是使徒的《启示录》。和前一夜一样,我又一次翻到了淫妇骑在十角兽上的那一页。但这并不是同一本书,书上的装饰画并不一样。这个画家在书页上着意画了一个女人。我将她的脸,她的胸部,她大腿的曲线,和圣母玛利亚的雕像相比,她们的线条不一样,可是我觉得这个女人也很美。我想我不该尽想着这些,便又往后翻了几页。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我又找到另一个女人,但这回画的是巴比伦的妓女。她的形体并不怎么吸引我,但我想到她也是个女人,只不过这一个是邪恶的女人,而前面几页所画的那一个却是贞洁的。不过这两幅人像外形都画得很女性化,愈看愈不觉得有什么差别。我又一次感到内心的激荡,礼拜堂的圣母玛利亚和美丽的玛格丽特形象变得交叠了。
“我真该死!”我咒骂自己,“我疯了。”决定还是离开这里比较好。
幸好楼梯就在我的近处,我冲下楼去,顾不了跌跤摔倒或熄灯的危险。我跑到了写字间,却不敢在那里逗留,又往通向餐厅的楼梯冲去。
一下了楼,我便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透过窗子照进来的月光异常明亮,在图书室里绝不可省的油灯,在这里几乎成了多余的。然而,我并没有把灯吹熄,仿佛是想借灯光得到慰藉。由楼梯一路直冲下来,使我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所以我决定喝口水,使紧张的情绪平息下来,反正厨房就在隔壁而已。我走过餐厅,缓缓打开将大教堂楼下隔成两半的门。
就在这时,我非但没感到放松,反而备觉惊恐。因为我立刻意识到厨房里还有别人在,就在面包炉附近——至少我瞥见那个角落有一道光芒。在恐慌中,我忙把我的油灯吹熄。我不敢动,事实上,另一个人(或一些人)也立刻把灯熄了,不过那也于事无补,厨房里皎洁的月光,依然在我眼前的地板上照出了一些令人困惑的黑影。
我僵立在那儿,既不敢后退,也不敢前进。我听见一个结巴的声响,觉得其中好像杂着一个女人的声音。然后由炉子旁一团模糊的阴影中,有个矮胖黝黑的身躯移开了,溜向微微打开的外门,潜到室外,又把门关上。
我仍站在厨房和餐厅间的门槛上,炉子旁还有一团模糊的影子没有移动。模糊,而且——怎么说呢?——发出了呻吟声。那像是一种压抑的哭泣声,惊恐的啜泣。
能够使一个害怕的人增加勇气的,莫过于另一个人的害怕了。但驱使我走向那个黑影的并不是恐惧,倒不如说,一种如同我有幻觉时所感到的沉醉,迫着我前进。厨房里有一股味道,很像昨晚在图书室内将我熏倒的烟气,也许并不是同样的物质,但对我过度兴奋的感官却有相同的效果。我闻到一股苦辣味儿,像厨子用来增加酒香的紫云英液、明矾或酒石。或者一如后来我所获悉的,那时他们正在酿制啤酒(在半岛北部地区,这可是一件大事),所用的材料和我祖国的差不多,石南、桃舍娘和野生迷迭香。这些香料不只刺激着我的鼻孔,更刺激我的心智。
我的理智警告我离开那个呻吟的东西,那必然是魔鬼为我召来的女妖。可是某种欲望却怂恿我前行,似乎我想参与一件神奇的事。
因此我向那个影子走近,直到在透过高高的窗子照进来的月光中,我看清那是一个女人,浑身颤抖,胸前揣着一个包袱,向后退向炉口,低声哭泣。
愿上帝、圣母、天堂所有的圣灵帮助我说出其后所发生的事。而今我已是个老僧,住在梅勒克这所庄严的修道院里,也是安宁沉谧的避难所。为了我谦逊、崇高的地位,我应该无比的虔敬谨慎,只说有某种邪恶的事发生了,但却不宜详述,如此我的读者和我都不会感到困扰。
可是我既已说着那些遥远的事件,便决心说出一切真相。真相自然是不可遮掩的,不该因我们的兴趣或羞耻而将它分割。问题是,我必须说出当时的所见所觉,而不是现在的看法和回忆(尽管我的记忆仍十分鲜明,我也不知道是事后的追悔,使得这些情况和思想牢牢地嵌在我的脑海中呢,或者是同样的懊悔仍折磨着我,使得我埋藏在心中的耻辱清清楚楚地复苏)。这点我是办得到的,像个编年者一样忠实。因为只要我闭上眼睛,不但可以说出当时我所做的每件事,也能说出我的想法,就像在抄录那时写就的一份文稿。因此我必须这样开始,圣米迪勒保护我,由于我未来读者的启发和我自己鞭笞内心的愧疚,现在我要说出一个年轻人可能怎么向魔鬼的陷阱屈服,让大家明白这些陷阱和诱惑,日后再有人面临之时,便可击败它们。
那是一个女人,或者该说,是一个女孩。到那时为止(以后亦然,感谢上帝),我没有什么和异性相处的经验,所以也说不出她可能是几岁。我只知道她很年轻,是个少女,也经过了十六或十八个春季,也许二十了。最让我惊讶的是,那个形象看起来是那么的真实。那不是幻觉,而且我觉得她是无害的。也许因为她在颤抖,像一只冬天里的小鸟,又在嘤嘤啜泣,而且显然很怕我。
我想,大概是由于我的眼神十分柔和,那女孩逐渐平静下来,也不再向后退了。我猜想说不定她听不懂我的拉丁语,便本能地用日耳曼方言和她交谈。这使她吓坏了,也不知是因为对不懂日耳曼语的人而言,这种语言的腔调粗厉,还是因为这声音使她联想到什么不愉快的经验,我就不得而知了。我只有对她微笑,想着姿势和脸孔的语言往往比言词更通用的。她这才安下心来,也对我笑笑,说了几句话。
我对她所操的方言所知甚少,那和我在比萨所学到的一点并不相同。可是从她的语气我意识到她是在对我说着甜言蜜语,她好像是在说:“你好年轻,你好英俊……”※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对一个从小住在修道院的见习僧而言,听见别人夸赞他的美是很稀罕的。事实上,年老的僧侣总是在告诫我们外在美是稍纵即逝的,而且要将它视为卑下。但恶魔的陷阱是很厉害的,我必须承认这番赞美虽是虚伪的,却听得我十分受用,使我充满一种难压抑的情感。尤其是当那个女孩说话时,她还伸出了手,直到她的指尖触到我当时仍光滑无须的脸颊。我觉得兴奋而狂热,但那时候我却未感觉到心里有一丝罪恶。当魔鬼想要试探我们,把我们心灵的美德驱逐时,就是这样的。
我的感觉如何呢?我又看到了什么?我只记得最初那一刹那的情绪是难以诉诸言词的,因为我的舌头和我的心智都没有受过如何说出这种感觉的训练。直到我记起了别的心灵语言,那是我在别的地方别的时间听到的,说话者的目的显然并不相同,却和我当时的喜悦奇妙地吻合,仿佛那本来就是用来描述那种感觉的。这些深藏在我记忆中的话,浮到了我的唇边,我忘了它们在《圣经》中,或者是在圣徒的福音书中,是用来表达完全不同、更为光灿的事实。但是在圣徒们所说的欢欣,和我骚动的灵魂在那一刻所感觉到的喜悦,真有什么不同吗?在那当儿,我心里已不认为有什么微妙的差异了。我想,这正是地狱深渊里狂喜的迹象。
突然间,我觉得那女孩就是《圣经》《歌中之歌》中所描述的那个黑暗但貌美的处女。她穿着一件线已磨绽的粗布衣裳,前襟不合宜地敞开,颈子上戴了一条颜色极淡的宝石串成的项链,我想那并不是很名贵的东西。但她的头傲然地挺立在白如象牙的颈子上,她的眼睛如潭水般清澈,鼻梁如黎巴嫩塔那么挺,她的头发像是紫色的。是的,在我看来,她的头发丰厚,犹如一群羊。牙齿像刚洗完澡的羊,一对一对走出来,排列得整整齐齐。
我不禁低语道:“看呀,你是多么美,我的爱。看呀,你是美丽的。你的头发就像一群躺在基列山旁的羊,你的唇就像一条红线,你的下巴就像一瓣石榴,你的颈子就像大卫在上面挂了一片小银盾的塔。”我惊恐而焦急地暗想,这个如黎明般站在我眼前,如月亮般柔美,如太阳般耀眼的女人究竟是谁?
这时那女人向我挨近,把她刚才一直按在胸前的包袱丢到一个角落里去。她举起手抚摸我的脸,重复着刚才我已听过的话。
我不知道是该逃开她,还是更靠近她,脑海中震动不已,仿佛约书亚的喇叭就要把耶利哥城的城墙震塌了。我想要碰她,同时又怕触摸她时,她却开心地笑着,发出快乐的母羊般压抑的吟声,把系住衣服的带子解了开来,让衣服从她身上滑落,一如夏娃在伊甸园里出现在亚当前一样的,站在我的面前。我喃喃低语,重复乌伯蒂诺所说的话,因为我觉得她的胸脯就像两只孪生的小鹿,倚在百合花之间,她的肚脐是个绝不盛放劣酒的酒杯,她的小腹是一堆和百合花堆放在一起的麦子。
“o porta clausa,fons hortonim,cella custos unguentomm,ce11a pigmentaria!”我叫着,一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躯体,感觉到它的温暖,并闻到一股以前从未闻过的香味。我想起了这样的话:“孩子,当疯狂的爱来临时,人类是无能为力的!”我领悟到,不管我现在感觉到的是魔鬼的陷阱或是天堂的恩赐,我是没有力量抵抗驱策我的冲动的。我大声喊道:“上帝!赐给我防卫的力量吧!”因为由她的唇呼出了甜美的气息,她那双穿着凉鞋的脚又是那么纤柔,她的腿像列柱般直,两腿交接之处犹如珍宝,只有一个技艺高超的工匠才塑造得出这样的作品。哦,爱,欢乐之女,一个国王被俘虏在你的秀发间了。我喃喃低语,任由她抱住我,两人一起倒在厨房的地板上。也不知是我自己动手的,还是她的诡计使然,我发现我已挣脱了僧衣,但我们对于裸露的躯体却不觉得羞耻。
她用嘴亲吻我,她的爱比酒还要醇,她的肌肤有种甜美的香郁,在珍珠项链和耳环的衬托下,她的须项和脸颊无比的柔美。
看呀,你是美丽的,我的爱,看你是美丽的,你的眼睛就像鸽子(我说),让我看你的脸,让我听你的声音,因为你的声音悦耳,你的脸迷人,你令我销魂,我的姊妹,只要你一回首一顾盼,便令我销魂。你的唇像蜂巢般开启,蜂蜜和牛奶就在你的舌下,你的气息像苹果,你的酥胸是两串葡萄,你的味道是令人迷醉的酒,直流进我的唇和齿间……,一道泉水,甘松和番红花,昌蒲和肉桂,没药和芦荟。我吃了掺有蜂蜜的蜂巢,喝了加了牛奶的酒。她是谁?这个如黎明般升起,如月亮般柔美,如太阳般耀眼,如高举旗帜的军队般可怕的女人是谁?
哦,上帝,当心神恍惚的时候,惟一的效能就是爱你所看到的,(难道那不是真的吗?)至高的快乐就是拥有你所有的,喜悦的人生是在它的泉源喝醉,(不是有人这么说过吗?)我们要在生命的真正风味中过着永恒的道德生活……这就是我所想的。我觉得预言终于实现了,当那个女孩慷慨地赐予我无法形容的甜蜜,我的整个身体仿佛变成了一只眼睛,前方和后方,我突然看得见四周的一切。我意会到,由此,由爱,和谐和温柔一起创造出来,一如善和吻和圆满,就像我已听说过的,想着我必定会再得到别的领悟。当我的喜悦就要达到极点之时,有一刹那我记起了说不定我所经历的,在这深夜里,是正午的魔鬼的化身,他终于对迷惑的心灵现出恶魔的真本性,他知道怎么攫获灵魂,诱惑躯体。可是我立刻又相信我的迟疑才是可怕的,因为我所经历的是至善至圣的,每一秒钟都令人备觉甜蜜。正如被阳光所照透的空气变得光灿清晰,不再像被照亮,而像是光线本身。我觉得自己也在液化中溶解了,我仅存的力气就只够让我喃喃念着赞美诗上的一段:“看我的胸部如密封的新酒盛在新的容器内。”
突然间我看到一道闪亮的光芒,中间是鲜红色的,向上窜出一股火焰,那光芒围住了火焰,那火焰穿透金色的形体,那道灿然的光和那股熊熊的火焰一起烧透了整个身影。
在半昏迷中,我倒在那身体上。在最后的奋力时,我了解了那火焰包含了灿烂的亮度,不寻常的活力和极端的炽烈,但它拥有的亮度亮得可以照明,而那炽烈又可能燃烧。那时才体会到深渊,以及它所现出的更深的深渊。
现在(也许是为了我重述的罪恶所带给我的恐惧,或是由于回想那事件时熟悉的愧疚),我用颤抖的手写着这几行,意识到我在描写那邪恶迷醉的一刻,所用的正是不过几页前,我在描述烧死佛拉谛斯黎信徒迈克尔的那场火时,所使用的字眼。我的手用同样的语词写出这两件完全不同的经验,并不是无意中的巧合,因为当时这两件经历可能使我有相同的感受,直到现在我试着在这羊皮纸上追溯它们时,才了然于心。
这两件迥异的事件中有种类似的神秘现象,可以用相同的名称形容,正如神圣的事也可以用世间的辞汇来界定,借着模棱两可的记号,上帝可以被称为铁或豹子;死亡可以被称为剑;喜悦,火焰;火焰,死亡;死亡,深渊;深渊,地狱;地狱,狂暴。
为什么年轻的我,要以圣徒用来形容“生”之狂喜的话语,来形容殉教者迈克尔令我难忘的“死”之狂喜呢?然而我却不能避免以描写世间欢乐之狂喜同样的话语来叙述,虽然这种欢乐事后立刻使我有种死亡和毁灭的感觉。现在我试着回想这两件相隔数月的事所带给我的感受,以及那晚我在修道院里才刚想到了前一件,几个小时又经历了另一件的情形。还有,现在我写出它们,感到如何的放松,而又怎么用圣徒描写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神圣经验所使用的三个句子,来叙述这件事情。我是不是冒渎了上帝?(当时?还是现在?)迈克尔对死的渴望,我看见烧着他的火焰时所感觉到的恍惚,和那女孩在一起时我对肉体结合的欲望,我所叙述的秘密的羞耻,以及为了得到永生,使得那圣人凛然就死的喜悦——这一切之间有什么相似之处呢?可不可能对如此模棱不明的事物,以明确的意义说出来呢?这似乎就是最伟大的学者,圣汤玛士所留给我们的教海:修辞愈坦然,词藻愈相似,一个比喻所显示的真理便愈丰富。但是,如果对火焰和深渊的爱,也就暗喻着对上帝的爱,它们是否也隐喻对死亡和罪恶的爱呢?
是的,正如狮子代表基督,而蟒蛇代表魔鬼一样。事实是,只有以神父的权威为基础,才能建立正确的解释,在这个折磨着我的事例中,也没有什么权威可以让我的心依从,因此我疑惑不已。
哦,上帝,我的心灵究竟是怎么了?让自己卷入记忆的涡流中,而且将不同的事件串连在一起,仿佛是要改变星球的秩序和天体的运行?这确然是超出我所知的界限了。现在,我还是再回头履行我为自己定的任务吧。我说到那一天,以及我所沉人的迷惑。
我已说出了我记得的情景,让我这支无力的笔,忠实而且真实的记录者,就此打住吧。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我也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那女孩就躺在我的身旁,她伸出手,继续抚摸我已被汗水濡湿的身体。我的内心感到一种狂喜,但却毫不安宁,就像最后一点火星在余烬下慢慢熄灭,而火焰却已消逝了。我会毫不犹豫地说,任何和我有过同样经历的人是有福的(我像是在睡眠中喃喃低语),即使是非常难得(事实上,我就只有那么一次经历)而且仓促,仅仅只有几分钟而已。仿佛他已不存在于世,毫无所觉,或者觉得向下降,几近于毁灭。似乎一个人在一刹那间有过和我一样喜悦的感受后,便会立刻冷眼旁观这个苦难的世界,为日常生活的毒害而困倦,会感觉到躯体之死的重担……这不就是我所受的教诲吗?现在我了解了,那次在喜悦中使我整个心灵失去了记忆,无异是永恒的太阳所发出的光芒。那种喜悦使人扩大,伸展,开放,而一个人内心深处的裂缝已不再容易愈合了,因为那是被爱之剑划伤的伤口,再也没有任何事物比它更甜美也更苦涩的。但这就是太阳的权利,它的光芒使受伤的人迷惑难解,并使伤口裂开。那人揭开一切,舒展四肢,他的血管迸裂了,他已使不出力气,仅凭着欲望而移动,灵魂燃烧了,堕入深渊,看见它自己的欲望,而它仍然活着的事实凌驾了它自己的真相。在哑然无声中,这个人目睹了他自己的狂暴。
在这内心的喜悦所引起的种种感觉中,我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过了不知多久后,我睁开眼睛。或许是一片云影遮住了月亮吧,月光昏暗多了。我伸手往旁边一探,却没再摸到那女孩的躯体。我转过头,她已经走了。
那躯体的消失解除了我的欲望和饥渴,并且使我突然意识到那欲望的空虚和那饥渴的邪恶。我明了我犯了罪。现在,过了许多年之后,我仍为我的错误悲伤之际,却忘不了那一晚我曾感到至大的欢乐,假如我不承认在那两个罪人之间所发生的事,本身是善而美的,那么我对以善和美创造万物的上帝,便是不公平的。但也许是我现在的衰老使我感觉到年轻时一切都是美好的。
这时我该转而想着逐渐逼近的死亡才对,那时候,年纪轻轻的我,并没有想到死亡,只是真心地为我的罪恶痛哭。
我站起身,不住地颤抖,因为我在厨房里冰冷的石头上躺了很久,身体也麻木了。我几乎是发烧地,匆忙穿上衣服。然后我瞥见角落里有个包袱,显然是那女孩逃跑时没有带走的。我弯身检视那包东西,那是一块卷起来的布,里面不知包了什么。我将那包袱打开,起初我没有弄清楚那里面是什么东西,一方面因为光线幽暗,一方面也由于那东西形状怪异。然后我明白了,在血块和松软而发白的肌肉间,在我眼前的,虽已死去却仍微弱跳动,又有一条条青灰色的神经:一颗心脏,一颗相当大的心脏。
一层暗雾降到我的眼睛上,一股发酸的唾液自我的嘴里涌上。我大叫一声,像死人般向后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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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夜晚
心烦意乱的阿德索向威廉忏悔,并思索女人在造物中的作用,然后他发现了一具尸体
我醒来时发现有个人用水洒着我的脸。是威廉兄弟,他拿着一盏灯,已经在我的头部下垫了东西。
“发生什么事了,阿德索?”他问我,“你是不是到厨房来偷东西吃呀?”
威廉简短地告诉我,说他睡到一半醒了过来,为了我已忘记的某个理由,到我房间去找我。当他发现我不在房里时,他怀疑我大概是到图书室探险去了。当他由厨房那一侧走进大教堂时,他看见有个黑影溜出门来,往菜园悄然走去(是那个女孩,可能她听到有人往这边走来的声音,所以仓皇而逃)。他想查出那是谁,便跟踪她,但是她(对他而言,应该说只是个黑影)走向修道院外侧围墙,消失了身影。威廉在附近搜寻了一下后,便进入厨房,发现我昏迷不醒地躺在地上。
我依然惊恐不已地对他提及裹了一颗心的那个包袱,结结巴巴地说恐怕又有一件凶杀发生了。
威廉笑了起来:“阿德索,什么人会有那么大的一颗心啊?那是一颗牛心。事实上,他们今天是宰了一头牛。不过告诉我,它怎么会落到你手中的?”
听到他的问话,深刻的懊悔加上未退的恐惧,使我流下泪来,并请求他为我进行告解的仪式。他应允了,于是我把一切经过都告诉了他,毫无隐瞒。
威廉修士真挚地听着我倾吐,但却包含了一丝纵容。等我说完后,他沉下脸,说道:“阿德索,你犯了罪,那是确定的,违反了不准通奸的诫律,也违反了你身为一个见习僧的职责。在你的辩白中,你发现自己处于一种即使连沙漠中的神父也会沉沦的情况。《圣经》上说得够清楚了,女人是诱惑的来源;传道书上说,女人的话就像是烧汤的火;哉言书上说她会夺去男人珍贵的灵魂,即使最强壮的男人也会被她所毁。传道书上又说:‘女人比死更加难堪,她的心是陷阱和网,她的手是铁箍。’另外几章书上说她是魔鬼的器皿。确定了这一点之后,亲爱的阿德索,我自己也不能相信上帝会创造这样恶毒的生物,而不赋予它一些美德。我也不禁想着他许了她许多特权和威信的动因,其中有三项确实是很伟大的。事实上,他在这个卑污的世界上,用泥土造了男人;女人却是他后来在天堂用人类高贵的一部分造的。他并没有以亚当的脚和内脏为模型来塑造她,而是用他的肋骨。其次,全能的上帝可以直接以某种神奇的方式化为人形,然而他却选择了居住在女人的子宫,这表示女人毕竟并不十分恶毒的。当他在复活之后出现时,他是对一个女人现身的。最后,在天国的荣耀中,任何男人都不可能成为那个国度的王,但是王后却会是一个从未犯过罪的女人。所以,如果上帝那么钟爱夏娃和她的女儿,我们被那个性别的优雅和高贵所吸引,难道就不正常了吗?我所,要告诉你的是,阿德索,你绝不可以再犯了,当然,当你被诱那么做也并不是万劫不复的。话说回来,一个僧侣一生至少该有一次肉欲激情的经验,这样有一天他在宽慰并劝慰罪人时,才能纵容而且谅解……亲爱的阿德索,这种事在没有发生之前是不发生希望的,但一旦发生后也没有必要责骂得厉害。所以让它随着上帝去吧,以后我们再也不要提起了。事实上,可能的话还是忘了最好——”说到这里时,他的声音似乎因某种私人的情感而消退了些——“我们不妨想想今晚发生的事情有何意义吧。这个女孩是谁?她到这里来又是和谁碰面的呢?”
我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没有看见和她在一起的那个男人。”
“好吧,不过我们可以由许多肯定的线索推测那是谁。首先,那个人一定又老又丑,一个不能让那女孩心甘情愿和他在一起的人,尤其如果她又像你所说的那么美的话,虽然我想,我亲爱的小狼呀,你大概看到什么食物都觉得很美味。”
“为什么说他又老又丑呢?”
“因为那女孩不是为了爱才跟他走的,而是为了那包东西。她一定是村里的女孩,由于饥饿情愿施惠给某个淫荡的僧侣,换得她和她的家人果腹的食物作为报酬,说不定这不是第一次了。”
“一个妓女!”我惊恐地说。※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一个可怜的乡村姑娘,阿德索。也许有一大群等着喂饱的弟弟。可能的话,她也愿为了爱而奉献自己,而不为金钱。正如她昨晚所做的。事实上,你自己告诉我说她发现你年轻英俊,出于爱慕白白和你在一起,换了别人她就要索一颗牛心或一点牛肺。她为自己所得的礼物而高兴、珍视,所以她什么东西也没拿就离开了。因此我才认为另一个人,和你相比之下,既不年轻也不英俊。”
虽然我深深懊悔,我承认那解释使我不无一点得意。但我没有说话,让我的导师继续往下说。
“这个丑陋的老人必定有机会可以到村子去和农人交易,可能是为了与他职位有关的目的。他一定晓得怎么让外人进出修道院,也知道厨房里会有颗牛心(也许明天大家会以为是厨房门没有关上,所以某只狗入内把内脏吃了)。最后一点,他必然有些经济头脑,并且不愿让厨房有较贵重的损失,要不然他会给她一块牛排或是精肉。现在我们这位陌生人的形象已被描绘得很清楚了,这一切特性都和一个人吻合,我敢无愧无畏地说,这个人就是我们的管理员,瓦拉金的雷米吉奥。或者,假如我弄错了,那就是神秘的萨尔瓦托无疑了——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和本地人交谈,也知道如何劝服一个女孩做他想要她做的事,要不是你碰巧撞见了。”
“您猜得很对,”我信服地说,“可是我们现在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没有,没什么太大的用。”威廉说,“这件事不一定和我们所调查的罪行有关。另一方面,如果管理员是个多尔西诺信徒,那就可以解释这一切了。现在我们晓得,入夜后,这所修道院里有许多怪异的事件。谁能说我们的管理员和在黑暗中行动自如的萨尔瓦托,所知道的事不比他们说出来的更要多得多呢?”
“可是他们会告诉我们吗?”
“不会。假如我们态度宽容,不追究他们的罪恶,他们就不会说。但是如果我们真想知道什么事情,我们会有办法说服他们说出来的。换句话说,必要的话,管理员和萨尔瓦托就是我们的了。愿上帝原谅我们的欺瞒,既然他对其他许多事情也都加以原谅。”他说着,狡猾地注视我。我没心情对他这些俏皮话表示什么意见。
“现在我们应该再去睡一会儿,再过一个小时就是晨祷的时间。不过我看你还是很不安,可怜的阿德索,仍然为你的罪感到害怕……再没有什么比得上教堂的一道好符咒更能使人精神镇定了。我已经赦免了你,可是谁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得到了真正的赦免。去问问天主吧。”他拍了我一下头,也许是表示他的父爱,也许意味着宽容,或者也许(那时我竟然这么想着)是一种温和的嫉妒,因为他是个渴望各种体验的男人。
我们前往礼拜堂,走的是平常那条秘密通道。我闭着眼睛仓促地跟在后面,因为那一堆堆枯骨不断地提醒我昨晚是多么愚蠢,竟为我的肉体感到骄傲。
到达本堂时,我们看见主祭坛前有个人影,我以为那大概又是乌伯蒂诺,结果却是阿利纳多。最初他也没认出我们,他说他睡不着,所以整夜在这里为那个失踪的年轻僧侣祈祷(他甚至记不得那个名字)。如果那年轻人死了,他为他的灵魂祈祷;如果他只是一个人病倒在什么地方,那他就为他的身体祈祷。
“死了太多人了。”他说,“死了太多人了……可是《启示录》上写得明明白白的,第一声号响就会有雹子,第二声号响海的三分之一变成血;你们在雹子中找到一具尸体,另一具浸在血中……第三声号响警告会有一颗燃烧的星星落入江河的三分之一和众水的泉源里。所以我告诉你,我们的第三位兄弟失踪了。只怕还会有第四个,因为太阳、月亮和星夜的三分之一将被击打,以至日月星的三分之一黑暗了……”
我们由教堂外翼走出时,威廉思索着那老人的话是不是有几分真实性。
“但是,”我对他指出,“这是假设有一个被恶魔迷惑的人,用《启示录》作为导引,安排了三个人的消失,同时也认定贝伦加已经死了。然而正相反的,我们知道阿德尔莫是自杀而死的……”
“不错,”威廉说,“但那可能是同一个邪恶或病态的心灵被阿德尔莫的死所启发,以象征的方式安排另外两个人的死。果真如此的话,贝伦加的尸体应该是在河流或泉源中。修道院没有河流或泉源,至少没有能够溺死人的……”
我灵机一动说:“只有澡堂吧。”
“阿德索!”威廉说,“你知道,这可能是对的——澡堂!”
“可是一定有人查看过那里了。”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今早我看见仆人在搜寻,他们只是打开澡堂的门,往里面随意看了一眼,并未深入调查。他们没料到会有什么东西被藏在那里,他们找的是个躺在某个戏剧性地点的尸体,就像维南蒂乌斯的尸体在那缸猪血里……我们去看看吧,反正天还没亮,我们的灯也好像仍快乐地燃着。”
于是我们走至紧临着疗养所的澡堂,轻而易举地将门打开。
第二十三章
第四天
是她,
是我所相信的那个女孩,
她也看见我而且认出我,
迫切而央求的一眼,
让我有股上前拯救她的冲动……
 
第二十三章
晨间赞课
威廉和塞维里努斯检查贝伦加的尸体,发现舌头发黑,不是溺死者的正常现象,然后他们讨论剧毒的毒药及失窃的可能
我不再详述我们怎么通知院长,整幢修道院的人怎么在礼拜时刻前醒来,惊恐的叫声,每张脸上流露出的恐惧及悲伤,以及这消息怎么传遍整所修道院。仆人们喃喃默祷,深怕被恶魔所扰。我不知道那天早上的第一节礼拜仪式是不是照例进行,又有哪些人参加了。塞维里努斯叫仆人把贝伦加的尸体裹起来,放到疗养所的一张诊疗台上。我就跟在威廉和塞维里努斯身旁。
院长和别的僧侣都离开之后,那个草药师傅和我的导师才有机会检视尸体,像医师那么冷静漠然。
“毫无疑问,他是淹死的。”塞维里努斯说,“他的脸发涨,腹部绷紧……”
“可是并非别人把他溺死的。”威廉观察道,“因为在那种情况下,他会反抗凶手的暴力,然而每件东西都干净而且整齐,似乎贝伦加先烧了热水,把水倒进澡盆,自己再躺进里面去的。”
“我并不惊讶。”塞维里努斯说,“贝伦加有痉挛的症状,我经常告诉他说热水澡能够使人身心舒缓。有好几次他都要求我别把澡堂的炉火熄灭。所以,很可能昨晚……”
“前晚。”威廉打岔道,“因为这具尸体——你也看出来——在水里至少浸了一天了。”威廉对他说了前一晚的一些事情,但他并未告诉塞维里努斯说我们曾偷偷潜进写字间,并且隐瞒了不少细节,只是说我们追逐一个神秘的人影,而那个人从我们这里拿走了一本书。塞维里努斯知道威廉只对他说出部分真相,但并未进一步追问。他只说如果贝伦加就是那个神秘的窃贼,那么他可能因心神紧张所以想借沐浴使自己平静下来。他说贝伦加生性敏感,有时心一乱或情绪变化时,他就会浑身颤抖,冷汗直冒,眼睛鼓出,然后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不管怎么说,”威廉说,“他到这里来以前,一定先到别的地方去了,因为我在澡堂里并没有看见被他偷走的那本书。因此,我们假设他先到别处去,然后,为了平缓情绪,也许也为了避开我们的追寻,他便溜进澡堂,浸到澡盆里。塞维里努斯,你想他的病会不会使他失去知觉,因而溺毙呢?”
塞维里努斯怀疑地说:“这是可能的。”他又检查了尸体的双手,半晌后又开口道,“有一件奇怪的事……”
“什么事?”※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那一天维南蒂乌斯的尸体礼洗净后,我也检查了他的双手,注意到维南蒂乌斯右手有两根指头的指尖发黑,好像是某种黑色的物质弄黑的。你看见没有?——就像贝伦加的这两个指尖。事实上,现在在第三根手指上还有点痕迹。本来我以为维南蒂乌斯是在写字间里沾到了墨水……”
“很有趣。”威廉深思地说,更仔细地检视了贝伦加的手指。
快破晓了,室内的光线仍幽暗,我的导师显然为缺少眼镜而苦恼:“很有趣。”他重复了一次,“但在他左手上也有一点痕迹,至少是在拇指和食指上。”
“如果只有右手,那么就是握着某件东西的手指,这东西体积不大,或许长长细细的……”
“例如尖笔,或者某种食物,或是一只虱,或一条蛇,一个圣体架,一根手杖。东西太多了。但既然另一只手也有迹象,那很可能是个酒杯,右手稳稳地拿着,左手辅助,力量用得较轻……”
塞维里努斯轻轻搓死者的手指,但那黑色痕迹并未消褪。我注意到他戴上了一双手套,那很可能是他在处理有毒物时才戴的。他嗅了嗅,却没闻出什么:“我可以对你列举出许多会留下这种痕迹的蔬菜和矿物。有些是致命的,有些却不然。图书装饰员的手指上有时会有些金粉……
“阿德尔莫是个图书装饰员。”威廉接口说,“我想,由于他的尸体摔得伤痕累累,你大概没想过要检查他的手指。但这两人说不定碰过阿德尔莫生前所有的某件东西。”
“我真的不知道。”塞维里努斯说,“两个死人,手指都发黑。你由此推测出什么呢?”
“一无所有。这两件案例必然顺应同一条规则。例如,一件存在的物体,谁摸了它就会弄黑手指……”
我抢着完成他的推论:“……维南蒂乌斯和贝伦加的手指都发黑,因此他们都摸过这件物体?”
“很好,阿德索,”威廉说,“只可惜你的推论并不成立,因为在这个推论中,中项并非概括性的。那是我们的主要前提并未选好的迹象。我不该说所有摸过那件物体的人都会弄黑手指,因为可能有人没摸过那东西,但手指却是黑的。我应该说所有而且只有那些有黑色手指的人,必然摸过一件既定的物体,维南蒂乌斯和贝伦加等人。由此我们对第一个论点就会得到极佳的第三论式。”
我高兴地说:“那我们就有答案了。”
“ 啊,阿德索,你太相信理论了!我们所有的,只不过是个问题而已。那就是,我们提出维南蒂乌斯和贝伦加摸过同一件东西的假设,而这个假设无疑是很合理的。然而我们虽已认定有个物体存在,造成这个结果(这仍有待确证),我们仍然不知道它是什么,他们又是在哪里找到它的,以及他们何以要触摸它。而且,你别忘了,我们甚至不知道是不是他们所摸过的这件物体造成他们死亡的。想象有个疯子想杀掉所有摸过金粉的人吧,我们能说杀人的就是金粉吗?”
我很困惑。我一直都相信逻辑是一种通行全球的武器,现在我才明白它的有效性还得看它所适用的方式。甚且,自从我和我的导师在一起之后,我愈来愈认清逻辑在你已提出它而又撇下它的情况下,格外地有效。
塞维里努斯可不是什么逻辑学家,他以自己的经验为基础而思索着。
“毒药领域正如自然界的奥秘一般纷繁。”他指着整齐放置在靠墙架子上的瓶瓶罐罐,说道,“我先前就说过了,这些药草中有许多只要用量或调配不当,就会成为致命的毒药。那边,颠茄、毒胡萝卜,它们可以造成昏倦,兴奋,或两种作用都有。只要谨慎服用,它们都是良药,但服用过量就会造成死亡。”
“不过这些物质都不会使手指留下什么印记吧?”
“我相信都不会的。有些物质只有摄取之后才会造成危险,然而也有些却是敷在皮肤上才会起作用。一个拔起黎芦的人,会因触摸它而呕吐。白藓和薄荷开花时,会使摸到它们的园丁产生麻醉现象,仿佛喝醉酒似的。黑黎芦,光是碰到它,就会引起下痢。有些植物造成心悸亢进,有些使人头痛,还有的会令人变成哑巴。看见有人把毒蛇液涂在狗的大腿内侧,靠近生殖器的地方,不久那条狗便痉挛而死,四肢逐渐僵硬……”
“你对毒药的所知真是丰富。”威廉的声音好像流露出一丝敬佩。
塞维里努斯直视他的眼眸好一会儿:“我所知道的都是一个医生,一个药草师,一个学人类健康科学的学生必须知道的。”
威廉沉思了半晌。然后他请求塞维里努斯打开死者的嘴,看看他的舌头。塞维里努斯的好奇心大增,他拿了一根细长的压舌片,遵照威廉的话撬开尸体的嘴,他惊异地喊了一句:“舌头是黑色的!”
“那么,”威廉低声说道,“他用手指握住某件东西,并将它吞下……这就消除了刚才你所说的那些涂在皮肤上就能致死的毒药了。但这并不会使我们的推论更为容易,因为现在我们必须假定他和维南蒂乌斯都是自愿的行为。他们握住某件东西,再将它放进嘴里,知道他们自己在做什么……”
“是可以吃的东西吗?还是可以喝的?”
“也许。也说不定——谁晓得呢?是一件乐器,譬如一根笛子……”
“太荒谬了。”塞维里努斯说。
“当然是很荒谬。但我们绝不可轻易否决任何假设,不管这假设有多么牵强。现在我们再回头谈有毒的物质吧。假如有个和你一样对毒药十分了解的人闯进这里来,用了你的某些药草,他可不可能制出一种致命的膏药,会在手指和舌头上留下那些记号呢?可不可能把这毒药混入食物或饮料中,涂在一根汤匙上,或某种会使人放进嘴里去的物品?”
“是的。”塞维里努斯承认道,“可是会是谁呢?再说,就算我们接受这项假设,这个人又是怎么把毒药施用在我们这两个可怜的兄弟身上的?”
坦白说,我自己也难以想象维南蒂乌斯或贝伦加肯接受某个人给他们的神秘物质,而且不疑有他地吞食下去。但是威廉似乎并不为此而困扰。
“待会儿我们再来想这一点吧。”他说,“现在我希望你先试着想有没有什么先前你没有记起来的事。例如,某个人曾问过你关于药草方面的问题;某个人可以很容易地进入疗养所……”
“等一下。”塞维里努斯说,“很久以前,有好几年了,我在那其中的一个架子上放了一瓶极有威力的物质,那是一个曾到遥远的地方游历过的兄弟送给我的。他也没法告诉我那是什么做的,很多种药草,不过都是很少听说的。隔着瓶子看,它有点黏糊,带点黄色。可是那个兄弟警告我不要去摸它,因为那东西要是触到了我的唇,不用多久我就会没命。那兄弟告诉我,即使只摄取了一点点,不到半个小时它就会引起极度的虚弱无力,接着四肢麻痹,最后就是死亡。他不想带着那东西,所以就把它送给我了。我将它保存了很久,总想找个时间好好研究它。然后有一天这里受了一场大风暴的侵袭。我的一个助手,一个见习僧,忘了把疗养所的门锁上。于是飓风扫过我们现在所站的这个房间,把这里肆虐得惨不忍睹。瓶子破了,液体倾到地上,药草和药粉撒了一地。我费了一整天才把东西收拾好,全是我一个人整理的,只叫我的助手把破瓶子扫掉。后来我才想到刚才我对你提起的那个小玻璃瓶子不见了。起初我很担心,后来我认定那瓶子一定是摔破,混在别的垃圾里了。我仔细清洗过疗养所的地板,还有架子……”
“在暴风来袭之前,你还看到那个药瓶吗?”
“是的……哦,想起来也不尽然。它是放在一排瓶子后面,小心地藏了起来,我并没有每天来查它……”
“因此,据你所知,它可能在暴风来袭前被偷走,而你却没发现?”
“仔细想想,是的,毫无疑问。”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你那个见习僧可能偷了它,然后抓住暴风的机会,故意让门开着,制造一场混乱吧?”
塞维里努斯显得很兴奋:“是的,当然。不止如此,现在我回想当时的情形,那场风暴虽然猛烈,但它会把整个实验室弄得一团糟仍令我感到讶异。很可能是有人借了这场风暴之便,弄乱房间,造成损害,实际上和飓风根本毫无关系!”
“那个见习僧是谁?”
“他的名字叫奥古斯汀。但是他去年死了,他和别的僧侣及仆人擦拭礼拜堂外表的雕像时,从台架上跌下来。我现在想起来了,当时他指天指地地发誓说他并没有在暴风来袭前忘了锁门。是我在暴怒中,指责他该为这场意外负责的。也许他真的是无辜的。”
“这么说来一定有个第三者,也许比一个见习僧所知更多,也晓得你有一瓶罕有的毒药。你曾跟谁提起过呢?”
“这我就不记得了。院长,当然,我必须得到他的允许才能保存这么危险的药物。还有几个人,也许是在图书室里,因为我去找可能有相关记载的草药书。”
“但是你不是跟我说过,你把最用得着的书都放在这里吗?”
“是的,而且很多本。”他说着,指着另一个角落的书架,“但那时我找的是我不能放在这里的书,马拉其甚至不大愿意借我看的。事实上,我还先去请院长下令呢。”他沉下声音,几乎为让我听到他的话感到羞涩,“你知道,在图书室某个秘密的地方,藏有关于魔法、巫术,还有恶魔春药秘方的书籍。院长允许我必要时可以借阅这一类的书。我当时是想在书中找到关于那种毒药及其功用的记载,结果徒劳无功。”
“那么你曾对马拉其提起过了。”
“当然了,也许也和他的助手贝伦加说过。但是你绝不可邃下结论,我记不清楚了,我说出那个玻璃瓶的事时,也许还有别的僧侣在场,有时写字间里人很多的,你知道……”
“我并没有怀疑任何人,只是试着了解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管怎么说,你说这是好几年前发生的事了,任何人偷了毒药,却等到这么久才使用它,实在是很奇怪。这无异是说一个邪恶的心灵早已在黑暗中思索一个杀人的计划了。”
塞维里努斯祷告了几句,脸上有种恐惧的神情:“上帝赦免我们大家!”他说。
没有更进一步的判断了。我们又将贝伦加的尸体盖起来,就等着看他下葬了。
 
第二十四章
早课
威廉先后诱使萨尔瓦托和管理员坦白了他们的过去。塞维里努斯找到了被窃的眼镜,尼科拉斯也做好了一副新的,现在有了六只眼睛的威廉,开始解读维南蒂乌斯的手稿
我们正要走出去时,马拉其来了。
一看见我们在那里,他露出困恼的神色,又想掉头离开。塞维里努斯在里面看见了他,说道:“你找我吗?是不是为了——”他顿住口,向我们望着。马拉其暗中对他比了一下手势,好像是说:“我们待会儿再谈吧……”由于他正要进来时,我们正要出去,所以我们三个人都堵在门口。马拉其有点多余地开口道:“我找药草师兄弟……我……我的头有点痛。”
“一定是图书室的空气太闷了。”威廉以相当同情的语气对他说,“你该吸点新鲜空气。”
马拉其撇撇唇,好像还想说什么话,但想想又作罢,点了一下头,走进实验室内。我们也径自走出了。
“他找塞维里努斯干吗?”我问道。
“阿德索,”我的导师不耐烦地对我说,“学着用你的脑筋想想吧。”然后他改变了话题,“现在我们要去找几个人问话,至少,”他环顾四周,又说道,“趁他们还活着的时候。对了,从现在开始,我们对于饮食一定要多加小心,吃东西要吃盛放在普通盘子里的,喝水时也要确定有别人喝过的同一壶水。贝伦加一死,知道最多事情的人就是我们了。当然,除了凶手之外。”
“现在你想找谁问话呢?”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阿德索,”威廉说,“你必然注意到了在这里最有趣的事都是在夜晚发生的。僧侣们在夜晚死去,有人在夜晚溜进写字间,还有女人在夜晚被带进修道院来……这所修道院在日夜之间有两种完全不同的面貌,而夜晚的那一面,虽然不那么美妙,却有趣得多了。所以,每个在夜晚游荡的人都使我们感兴趣,包括——举例来说——昨晚你看见和那个女孩在一起的人。也许那女孩的事和下毒事件并不相干,但也许有什么关联。总而言之,我对昨晚那个男人多少有些概念,而且他对这个圣地的夜间生活一定比别人清楚。哈,你看,他往这边走来了。”
他指指迎面而来的萨尔瓦托,那个丑陋的人也看见了我们。
我注意到他的脚步有点迟疑,似乎想避开我们。但只有一刹那而已,很显然的,他意识到他是逃避不了这次会晤了,于是继续向我们走过来。他咧嘴一笑,嘟嚷了两句不清不楚的问候,算是向我们打过了招呼。我的导师等不及听他说完话,便锐利地向他开口。
“你知道宗教法庭明天就到达这里了吗?”他问萨尔瓦托。
这消息似乎并不使萨尔瓦托感到兴奋,他低声说:“我么?”
“你最好对我说出实话——我是你的朋友,而且也是麦诺瑞特修士——免得明天你得对那些人招供。”
在这种措手不及的攻击下,萨尔瓦托好像放弃了所有的抵抗,他畏怯地看看威廉,似乎已准备说出被问及的一切。
“昨晚厨房里有个女人。和她在一起的人是谁?”
“哦,一个出卖自己的女人一定不是什么纯洁的好女人。”萨尔瓦托答非所问。
“我并不想知道那女孩纯不纯洁,我只要知道谁和她在一起!”
“哼,这些邪恶的女人都很聪明!她们以为她们知道怎么诱惑男人……”
威廉粗暴地揪住他的前襟:“谁和她在一起,是你还是管理员?”
萨尔瓦托明白他再闪避也没用了,他说出一个奇怪的故事,我们费了很大的劲才听清楚。
据他说:为了取悦管理员,他为他在村子里找到女孩,入夜后带她们走小路进入修道院里。他不肯告诉我们那条小路在哪里,但是他发誓他那样做完全是出于好心,又滑稽地忏悔他找不到娱乐自己的方法,只盼着那女孩在满足了管理员之后,也会给他一点甜头尝尝。说出这些事的时候,他脸上一直带着一个油滑的笑容,又不停地眨着眼,好像是在和习惯于这种勾当的俗人说话。他偷偷瞟着我,我也无法像以前一样坦然注视他,因为我觉得和他被同一个秘密束缚了,是他的共犯,及罪恶的伙伴。
在这当儿,威廉决定孤注一掷,他猝然问萨尔瓦托:“你认识雷米吉奥,是在和多尔西诺在一起之前,还是在以后呢?”
萨尔瓦托“扑通”跪下,一边哭一边求威廉不要毁了他,千万别把他交给裁判法庭。威廉正色发誓他绝不会把这些事告诉别人。于是萨尔瓦托毫不犹豫地供出了管理员的一切。他们是在秃山认识的,两个人都是多尔西诺的信徒。萨尔瓦托和管理员一起逃走,进了卡萨尔修道院,然后又一起加入克鲁尼亚克修会。等他结结巴巴地请求宽恕时,显然已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了。威廉决定出其不意地进攻雷米吉奥,便离开萨尔瓦托,听任他进礼拜堂忏悔去了。
管理员在修道院的另一侧,也就是谷仓的前方,和几个谷底来的农人讨价还价。他焦虑地望了我们一眼,假装很忙碌的样子,但是威廉坚持要和他说话。
“我相信,为了和你的职位有关的原因,当别人入睡后,你显然还得在修道院走动吧?”威廉说。
“那要看情形。”雷米吉奥回答道,“有时候有些事情必须处理,我就只好牺牲几小时的睡眠了。”
“在这些忙碌的时刻,你从没看过还有别人在厨房和图书室之间徘徊的迹象吗?”
“要是我看见了什么,我会向院长报告的。”
“当然了。”威廉点点头,猛不防地改变了话题,“下面山谷里那个村子并不怎么富足,是吧?”
“可以说是,却也不尽然。”雷米吉奥答道,“有些受俸者住在那儿,依赖修道院,收成好的时候,他们也分我们一杯羹。例如,圣约翰节时,他们可以分到十二蒲式耳的麦芽、一匹马、七头阉牛、一头公牛、四头小牝牛、五头小牛、二十只绵羊、五十只猪、五十只鸡和十箱蜜蜂。另外再加二十只熏猪、二十七桶猪油、半桶蜂蜜、三箱肥皂、一张鱼网……”
“我明白,我明白。”威廉打断他的话,“但你必须承认这并没有让我进一步了解村子的情形,例如,有多少个村民是领有俸禄的,没有俸禄的人又拥有多少土地,可以让他们自己耕作……”
“哦,关于这点,”雷米吉奥说,“那里一户正常的人家有五十板地。”
“一板是多少?”
“当然是四平方塔布西了。”
“四平方塔布西?那又有多大呢?” ※棒槌学堂&精校e书※
“一平方塔布西就等于三十六平方英尺。或者,八百塔布西等于一英里。照这样算来,一户人家——在靠北方的土地上——所耕作的橄榄树至少可榨半袋油。”
“半袋?”
“是的,一袋等于五厄姆,一厄姆就是八杯。”
“我明白了。”我的导师泄气地说,“每个地方都有它自己的度量单位。举例来说,你们用‘坦卡’来量酒吗?”
“或是用‘路比’。六路比就是一百布伦塔,八百布伦塔就是一桶。你也可以说,一路比就是两坦卡的六品脱。”
威廉认命地说:“我想我现在清楚些了。”
雷米吉奥问:“你还想知道些别的事吗?”我觉得他的口气似乎有些轻蔑。
“是的,我所以问你村民的生活情形,是因为今天我在图书室里想到了罗曼士的杭博特对妇人的训诫,尤其是《贫穷的女人》这一章。他在这一章里说,她们比别人更容易因贫穷而受到肉体之罪的诱惑。他又说当她们和俗人一起犯罪时,她们所犯的是道德的罪,但是当和她们共犯的是圣职者时,这个罪孽就更深了。最严重的罪是共犯者为僧侣,他们应该已与尘世隔绝了。你比我还清楚,即使是在像修道院这么圣洁的地方,魔鬼的诱惑也是从不缺乏的。我在想,你和村里的人接触时,是不是曾听说过有些僧侣诱惑少女通奸呢?”
虽然我的导师是以轻忽的语调说出这些事的,但读者们仍可想见这些话使那个可怜的管理员如何地坐立不安了。我不能说他的脸色蓦地发白,只能说我本来就料到他会变得苍白,所以我觉得他看起来更白了。
“你问我的这些事,如果我知道的话,我早就告诉院长了。”他卑怯地说,“不管怎么说,假如这件事有助于你的调查,我若有所知是绝不会隐瞒的。事实上,你倒提醒我了,关于你的第一个问题……可怜的阿德尔莫死去的那一晚,我在院子里思索一个问题……是关于母鸡的问题,你知道……我听到谣言说有个铁匠夜晚总是到鸡舍去偷鸡……是的,那一晚我正巧看见——隔着一段距离,我也不敢十分肯定——贝伦加回宿舍去,沿着礼拜堂边缘前行,似乎是从大教堂走出的……我并不惊讶,僧侣们窃窃谈论贝伦加已有一些日子了。也许你也已经听说过……
“没有。告诉我吧。”
“呃……我该怎么说呢?大家都怀疑贝伦加怀有一种激情,对一个僧侣而言是不很适宜的……”
“你是不是想告诉我说他和村里的姑娘有关系,正如我问你的?”
管理员尴尬地咳了一声,脸上掠过一个有点暖昧的笑:“哦,不是的……是更不适宜的激情……”
“照你这么说来,一个僧侣和一个村姑享有肉欲的满足,便是一种比较适宜的激情了吗?”
“我并没有那么说,但是我同意堕落的行为就和道德一样,也是有等级之分的吧……肉体被诱惑的情形有两种,一种是根据自然,一种是……违反自然。”
“你的意思是,贝伦加被对同性者的肉欲所驱使吗?”
“我要说的是,那是大家私下议论的……我所以把这些事告诉你,是要表明我的真诚和好意……”
“那我要谢谢你了。我也同意鸡奸的罪恶远比其他形式的欲望更可鄙,坦白说,我无意调查这些肉欲行为……”
“真是可悲又可怜的事,即使真的发生过。”管理员摇头晃脑地说。
“是的,雷米吉奥。我们都是可悲的罪人。我绝不会在一个兄弟的眼中寻找微尘,因为我怕自己的眼里有巨大的梁木。但日后你如果能对我提及任何梁木的话,我会很感激你。因此,我们来谈谈坚固的大树干,让微尘就随风散去吧。你说一平方塔布西是多少呢?”
“三十六平方英尺。但是你的时间很宝贵,千万别轻易浪费了。你想知道什么特定的事情时,就来问我吧。把我看做一个忠实的朋友。”
“我是把你看做一个好友的。”威廉温和地说,“乌伯蒂诺告诉,你曾经和我同一个修会,我绝不会出卖一个以前的兄弟,尤其这几天我们又在等待教廷代表团的到达,引导他们的是个大裁判官,因为曾烧死过许多多尔西诺信徒而著名。你说一平方塔布西等于三十六平方英尺吗?”
管理员可不笨。他决定再玩猫捉老鼠是没有什么用了,尤其他意识到自己正是那只老鼠。
“威廉兄弟,”他说,“我想你所知道的事情比我想象的还要多。帮助我,那我就会帮助你。是的,我是个可怜的肉体之躯,我向肉体的诱惑屈服。萨尔瓦托告诉我说你或是你的见习僧昨晚在厨房撞见他们。你见识广博,威廉,你知道就算是阿维尼翁的红衣主教也不是道德的典范。我知道你并不是为了这些可悲的小罪询问我的。但我也意会到你已获知了有关我过去的某些事情。就和我们许多位麦诺瑞特僧侣一样,我有过一段怪异的生活。多年前我信仰贫穷的理想,所以我放弃了修道院的生活,成为一个流浪者。我和许多像我的人一样,相信多尔西诺的传教。我没受过什么教育,我已经被授予神职,可是我连做弥撒也几乎不会说。我对神学毫无概念,也许我并不是真的被什么思想所吸引的。你知道,我曾经试过反叛君主,现在我却为他们服务,而且为了这些土地的领主之故,对像我这样的人们下令。出卖或背叛:我们这些思想单纯的人实在没有什么选择。”
“有时候单纯的人对某些事情比博学的人更加了解。”威廉说。
“也许吧。”管理员耸耸肩说,“但是我甚至不晓得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做。就萨尔瓦托而言,是很容易明了的,他的双亲是农奴,他的童年艰苦困乏……多尔西诺代表反叛,领主的毁灭。对我而言却是不同的,我出身城市,我并不是因为饥饿而逃出家。那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愚人的节庆,壮观的嘉年华会……和多尔西诺同在山上,在我们被迫以死在战场的同伴尸体为食之前,在因困苦而死的人多得我们吃不完,结果被丢到卢北乐山的斜坡给鸟儿和动物吃食之前……或许连那些时刻亦然……有一种自由的气氛。以前我不知道什么叫自由,传教士对我们说:‘真理会使你自由。’我们觉得自由,我们认为那就是真理。我们以为我们所做的每件事情都是对的……”
“在那里……你可以随意和女人结合吗?”我问道。我甚至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但自前一晚以来,乌伯蒂诺的话便缠绕着我的心,加上我在写字间所读到的描述,以及我所遇到的事件,都使我心神不宁。
威廉好奇地注视我,他大概没料到我会这么坦率无讳。管理员瞪着我,仿佛我是一只奇怪的动物。※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在卢北乐山上,”他说,“有许多人从小就和十几个人一起挤在一个几英尺大的小房间里睡觉——兄弟姊妹,父亲和女儿。你以为这种新情势对他们有什么意义呢?以前他们这么做是出于必要,现在他们这么做是出于自己的选择。而且,在夜晚,当你惧怕敌人的军队到达,你躺在地上,便紧紧抱着你的邻人,以免感到寒冷……异教徒,你们这些来自城堡,在修道院里度过一生的可怜僧侣,认为那是一种由魔鬼所启发的信仰形式。但那是一种生活方式,那也是一种新的经验……再也没有什么主人了,而且他们说,上帝与我们同在。我并不是说我们那样是对的,威廉,事实上你在这里见到我,便是因为我在很久以前便摒弃了那种生活。但是我永远也不会了解我们那些关于基督的贫穷和所有权和权利的辩论……我跟你说过了,那是个盛大的嘉年华会,而在嘉年华会的时候,一切事情都是逆向的。随着年纪渐长,你不会变得更聪明,只会变得贪婪。而今我就是这样一个暴食者……你可以谴责一个异教徒,甚至将他处死,但是,你会谴责一个暴食者吗?”
“够了,雷米吉奥。”威廉说,“我并不是要问你以前的种种,而是要问你最近所发生的事。坦白告诉我,我不会陷你于罪的,我既不能也不会裁判你。但是你一定要把你对修道院所知的一切都告诉我,你日夜都常在院里各处走动,不可能一无所知。是谁杀了维南蒂乌斯?”
“我不知道,我可以向你发誓。我只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死的,而且死在哪里。”
“什么时候?在哪里?”
“我会一五一十告诉你。那一晚,晚祷之后,我进厨房去……”
“你怎么进得去的?又是为了什么缘故?”
“我从菜园旁边的门进去的,我有一把钥匙,是锁匠很久以前为我打造的。至于我的理由……那并不重要,你刚才自己说你不愿为了肉体的弱点谴责我。”他困窘地笑笑,“但是我也不希望你以为我一天到晚都在通奸……那一晚我是去找点食物,准备给萨尔瓦托将带到厨房去的女孩……”
“从哪里进来的?”
“噢,修道院围墙在大门两侧还有别的入口,院长知道这些通路,我也知道……但是那一夜那女孩并没有进来,为了我所发现的事,也就是我现在将要告诉你的事,我打发她回去了,因此我才叫她昨晚再来的。假如你晚一点到,那么你所看到的人就会是我,而不是萨尔瓦托,是他警告我大教堂里有人的。所以我又回房去了……”
“我们再回头说礼拜天和礼拜一之间的那一夜吧。”
“是的,好。我走进厨房,看见维南蒂乌斯躺在地上,已经死了。”
“在厨房里吗?”
“是的,就在水槽旁边。也许他刚从写字间下来。”
“没有挣扎的迹象?”
“没有。只是尸体旁有一只碎掉的杯子,地上还有一点水的痕迹。”
“你怎么知道那是水呢?”
“我不知道。我猜想那是水,不然还会是什么呢?”
后来威廉对我指出,那个杯子可能意味两件不同的事情。要不是有人就在厨房里给维南蒂乌斯一杯毒液让他喝下去,就是那可怜的年轻人已经吃了毒药,(但是在何处?何时?)到那里去喝水,好缓和内脏或舌头突然的一种燃烧、痉挛和痛苦(他的舌头必然也和贝伦加的一样,成为黑色了)。
无论如何,目前我们就只能获知这些了。雷米吉奥看见尸体,惊恐地自问他应该怎么办,最后决定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假如他去求助,他就得承认他在夜间潜进大教堂,再说那对他已死去的兄弟也无济于事了。因此他决心让那一切保留原状,等明天早上门开了以后再让另一个人去发现尸体。他冲出去找萨尔瓦托,萨尔瓦托已经把那女孩带进修道院来了,他们把那女孩送走之后,两个人便回房去睡觉了——实际上他们都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在晨祷之时,当养猪人慌慌张张地跑进去找院长时,雷米吉奥以为尸体就在他前一夜留下的地方,等他发现死尸已被移到猪血缸里后,他感到十分惊骇。是谁把那具尸体移出厨房的呢?
对于这一点,雷米吉奥也提不出解释。
“惟一一个可以自由进出大教堂的人,就是马拉其。”威廉说。
管理员的反应是激烈的:“不,不会是马拉其。我是说,我不相信……无论如何,我并没有说出任何对马拉其不利的话……”
“别紧张,不管你对马拉其有什么亏欠。他知道你的事情吗?”
“是的。”管理员涨红了脸,“他认为那是人所选择的行动自由,不愿加以干涉。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会留意本诺。他和贝伦加及维南蒂乌斯有奇怪的关联……但是我向你发誓,我所看到的就只有这些了。要是我再获知任何事情,我会告诉你的。”
“目前这样就够了。我需要你的时候会再找你出来的。”
管理员显然松了一大口气,又回头去进行他的交易了,大声斥责乘机偷摸了几袋谷子的农夫。
就在这时,塞维里努斯来了。他手里拿着威廉的眼镜——就是前天晚上被偷走的那一副。
“我在贝伦加的僧衣旁找到的。”他说,“那天在图书馆时,我曾看见你把这东西架在鼻梁上。这是你的吧,对不对?”
“赞美上帝,”威廉欢欣地说,“我们一下子解决了两个问题!我得回我的眼镜,而且我终于确知那一晚在写字室里抢了我们的人就是贝伦加!”
他的话声刚落,莫里蒙多的尼科拉斯便向我们跑了过来,甚至比威廉还要高兴。他手里拿了一副刚完成的眼镜,镜片已安到叉架上去了。
“威廉!”他喊道,“我自己一个人做的,我完成了!我相信它们一定可以用的!”然后他看见威廉鼻梁上已经架了另一副眼镜,不觉目瞪口呆。
威廉不想泄他的气,他摘下旧眼镜,戴上新的那一副。
“这一副比旧的更好。”他说,“所以我可以把旧的那一副当做备用,平常就戴你这一副吧。”然后他转向我,“阿德索,现在我要回房里去阅读你知道的那些文件了。好不容易!随便到什么地方去等我吧。谢谢你,谢谢你们,亲爱的兄弟。”
上午礼拜的钟声响了,我走进礼拜堂里,和别人一起唱赞美诗。别的人都在为贝伦加的灵魂祷告,我却感谢上帝让我们找到一副眼镜,又得到另一副眼镜。
在那安宁的气氛中,忘了我所见到及听到的一切丑陋的事,我打起了盹儿,直等到礼拜仪式结束才醒了过来。我意识到前一夜我根本没睡,想到我消耗了多少体力,更觉得十分气馁。这时候,走到户外新鲜的空气里,我的思绪开始被那女孩的记忆所侵占。
为了使自己分心,我跨着大步走来走去。我觉得有点头昏,用力拍着麻痹的双手,双脚更是重重地踏在地上。我仍然困倦,然而我却觉得清醒而充满了活力。我也不明白究竟我是怎么回事。
 
第二十五章
上午礼拜
阿德索饱受爱的折磨。威廉拿着维南蒂乌斯的手稿来了,虽然他已解译出手稿的内容,却仍不知其意
说真的,在我和那女子罪恶的邂逅之后,所发生的其他可怖的事件,使我几乎忘了那回事了。而且在我对威廉修士忏悔之后,我在堕落之后清醒过来所感觉到的懊丧,也已不再折磨我的心灵,就好像,那沉重的负担已经随着我的话交托给威廉了。假如告解不能解脱一个人的罪恶重担,以及它所引起的懊悔,转移到上帝轻灵而宽宏的胸襟,使我们忘记身体因软弱所受的磨难,那么这种神圣的澄清,还有什么目的呢?但是我并没有完全解脱。现在,我走在那个冬季早晨淡然而冰冷的阳光中,四周尽是人和动物的热气,我开始以另一种不同的方式回想着我的经历。
似乎在回忆中,我的忏悔及悔罪的告解都已不存在了,只有人体和人类四肢的影像。我炽热的心里,突然浮现了贝伦加的鬼魂,一张脸被水泡得肿胀,使我不禁因厌恶和怜悯而颤栗。然而,仿佛是要将那可怕的景象驱逐似的,我的思绪转向刚加入记忆不久的其他影像,无可避免地,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在我眼前(心灵的眼睛,但几乎就像是呈现在我肉体的眼睛前),那女孩的影子,如严阵以待的军队一样,美丽而又可怖。
我发过誓(到现在为止,我这个年老的抄写员还没把这誓言写出,虽然几十年来我一直谨记于心),要当一个忠实的记录者,不止出于对事实的爱,或是指引我未来读者的希望,也由于我想要解脱我的一切记忆,让困扰了我一生的影像变得淡弱、消褪。
因此,我必须说出一切,庄严的,但不觉羞愧。现在,我必须说出我当时的思绪。我在园里踱着步,有时奔跑起来,好让我把突然的心跳的原因归于身体,或是停下来观赏农奴的成果,欺骗自己说我已被另一种思想分神了,将冰冷的空气深深地吸入肺里,就像一个人想喝酒忘掉恐惧或忧愁一样。
徒然无益。我想的是那个女孩。我的肉体已经忘了和她结合时所感到的罪恶和飞逝的欢乐,但是我的心灵并没有忘记她的脸,也无法叫自己感觉这个记忆是卑劣的,反之,那张脸庞却好像闪耀着创造的无上喜悦。
在困惑中,我觉得那个可怜、脏污、不知耻,向其他人出卖自己(谁知道有多么的频繁)的生物,那个夏娃的女儿,和她所有的姐妹一样虚弱,经常以她的灵肉与人交易,却也是灿丽而神奇的。我的知识告诉我,她是罪恶的诱因;我的感官却又认知她是各种优雅的象征。将我的感觉形诸言词是很困难的,我只能写着,我仍陷在罪恶的陷阱中,竟然渴望她在任何一刻出现,不管是在茅屋的转角或是在谷仓的暗处,都诱惑我期盼我所想望的突然显现。但是我不能写出事实,或者该说,我试着在事实上面覆盖一层薄纱,以减弱它的力量和清晰。因为事实是我“看见”那个女孩。当一只昏眩的麻雀飞上光秃秃的树上寻求庇护时,我就在轻颤的树梗间看见了她;我在走出谷仓的小牝牛眼底看到了她;我在经过我前方小路的羊群咩咩叫声中听到了她。就好像天地万物都对我说着她。我渴望再见到她,是的,但是我也预备接受再也见不到她,和她躺在一起的事实。即使她永远与我相隔遥远,我却愿保有那天早晨充满在我心中的喜悦,并感觉她一直就在我的附近。那就好像——正如整个世界就像上帝亲手所写成的一本书,书里每件事物都对我们说着创造者的无限慈爱,每样生物都是生命和死亡的描述及镜子,最卑微的玫瑰变成了尘世进展的装饰——换言之,万事万物都蕴含着我曾在厨房的阴影中惊鸿一瞥的那张脸。我怀着这些幻想,因为我告诉自己(其实也称不上“告诉”,那时我的种种思绪根本无法化为言词),如果整个世界注定对我说着造物者的力量、慈爱和智慧,如果那个早晨整个世界对我说着那个女孩,她(虽然是个罪人)是创造典籍中的一章,是宇宙赞美诗中的一篇——我告诉自己(现在我说得出口了),如果真是如此,那只可能是神灵伟大设计的一部分,排列成七弦琴般,共鸣与和谐的奇迹。我就像喝醉了酒似的,在我所看到的东西中设想她的存在,在想象中得到喜悦与满足。
然而我又感到有点忧愁,虽然我为许多幻影的存在而快乐,却也为某种缺憾而痛苦。我很难解释这种神秘的矛盾,由此可见人类的心灵是脆弱的,从未直直顺着神圣的道路前行。这些道路以完美的演绎法构筑这个世界,但是在孤立而不连贯的设计中,我们却经常被魔鬼欺骗。那天早晨,使我那么心醉神驰的,会是魔鬼的欺瞒吗?而今我想必然是的,因为当时我只是个见习僧,但是我却认为那在我心中骚荡的人类情感本身并不坏,只是与我的状态有关。那是一种使男人趋向女人的感情,正如异教的使徒所要的,男女便结为一对对的夫妻,一起生下新的人类,并且从年轻到老彼此依存救助。只不过使徒们这么说是为了那些为欲望寻求补偿,以及不希望被烧死的人。然而,相形之下,贞节的状况才是最好的,而那正是我献身为僧的条件。因此我那天早晨的感受是邪恶的,但对别人而言或许是美好、最甜美的事。现在我了解我的苦恼并不是由于思想的堕落——这些思想本身是甜蜜的——而是由于我的思想和我所立下的誓言之间的鸿沟。所以我所怀有的情绪在某种情况下是好的,在另一种情况下却是坏的。我的错误在于想要使自然的欲望和理性的指令调和。现在我知道我的痛苦是来自理智和感官的冲突,理智的喜好以意志为规则,感宫的欲望则以人类的热情为条件。事实上,正如阿奎纳所言,感官欲望的行动之所以被称为激情,是因为它们牵涉到身体的变化。而我的欲求引起全身的震动,使我有种想要狂喊出声,在地上翻滚的冲动。
阿奎纳又说,激情本身并不是邪恶的,但是它们一定要受理性的意志引导。但那天早晨我的理智却软弱乏力,被狂暴的欲望所凌驾,认为善恶不过是征服的条件,而不是已知的实体。为了为我当时不负责任的鲁莽辩解,我会说那时我无疑是陷在“爱”中,因为我身体的重担确是自然的爱。我受到这种热情的诱惑,领悟了阿奎纳的话。
他说:“爱比知识更能令我们体认事物。”事实上,现在那女孩的形象反而比前一夜更分明了,而我了解她,因为透过她我了解自己,而由我自己我又体会了她的感觉。而今我不禁想着当时所感受的究竟是一种友爱,只想着并爱着对方的好,或是情欲的爱,只想着自己的好及使它完整的需求。我相信那一夜的爱是情欲的,因为我希望从那女孩身上得到我从未拥有过的。然而那天早晨我对那女孩却一无所求,而且我只想着她的好,希望她被拯救出来,不再为了一点食物而出卖自己,希望她快乐。我也不想再对她要求什么,只是想着她,在羊群、小牛、枝桠,在修道院所浸浴的宁谧光线中看见她。
现在我知道美好是爱的肇因,而什么是美好的则由知识来界定,你所爱的必然是过去你已得知那是美好的。然而我所获知的却是那女孩固然合于情欲的渴求,却与理性的意志相悖。但是我沉溺在种种冲突的情感中,因为我所感觉的就像是学者们所描述的最神圣的爱,使我产生了一种情侣们所有的心醉神驰(由于神秘的启发,不管那女孩是谁,我知道她所要的和我自己想要的是一样的东西),我对她感到嫉妒,但并不是恶意的,像保罗在《科林斯书》中所谴责的,而是迪昂尼休斯在《神圣之名》中所言;上帝对所有创造物所感觉的大爱,也被称为嫉妒(我爱那女孩正因为她是存在的,我为她的存在感到高兴,而非嫉妒)。那是一种友爱的嫉妒,激发我们反抗对我们所爱者的一切伤害(那一刻我只梦想能使那女孩解脱出来,那个人正在买她的肉体,以他无耻的情欲沾污她的肉体)。
现在我知道,正如学者们所言,过度的爱会使爱人受到伤害。我的爱便是过度的。我已试着解释我当时的感受,而没有为我的感觉辩解。我所说的是我年轻时罪恶的热情,那是不好的,但我必须说当时我却觉得那是最美好的。希望这能指引任何可能坠入诱惑之网的人。今天,我已老迈,知道千百种避开这种诱惑的方法。我该为这些方法感到自豪吗?虽然我能免除魔鬼的诱惑,对其他的诱惑却不一定抗拒得了。我不免自问,现在我所做的事,是不是对尘世的回忆激情屈服,愚蠢地尝试逃避时间的流逝和死亡。
然后,我又似乎凭借了神奇的本能,拯救了自己。那女孩在环绕我四周的大自然及人类的工程中出现。感谢我心灵快乐的直觉,我在思索着那些工程的冥想中放松了自己。我观察着放牛童把牛牵出了畜舍,养猪人提着食物去喂猪,牧羊人叫唤牧羊犬赶羊,农夫扛着麦和谷走进磨坊,又扛着一袋一袋的好食物出来。
在自然的沉思中我迷失了自己,试着忘掉我的思绪,注视那些单纯的事物,在眼前的一片景色中,愉悦地忘了自己。
没有被人类错误智慧碰触过的自然景象是多么美丽呀!
我看见小羔羊——这名字仿佛正代表着纯洁和善良。事实上,小羊“agnus”这个字,正是源自这种动物的属性——认知“agnoscit”。它认得出它的母亲,即使有一大群羊在一起,也听得出母亲的声音,而母羊也可以从一群一模一样的小羊中认出它的孩子,哺育它。很久以前,羊被用来当做祭祀的牲礼。冬天来临时,在草场蒙上严霜前,羊总是贪婪地觅寻青草,饱吃不厌。看守羊群的牧羊犬是最出色的动物,非常聪明,认得出它的主人,受过训练后可以在林中猎捕野兽,保护羊群免于受野狼侵袭,它也会看顾主人的房子和小孩,有时它甚至为了尽职而牺牲生命。
我往牛栏走去。放牛人正把一大群的牛赶出来。在我看来,它们一直是友善亲切的象征,因为每一头牛在工作时都会回头看它耕犁后的伙伴,假如那个伙伴当时正好不在,那头牛就会低声呼叫他。牛群学会在下雨时自动回谷仓去,当它们在畜舍里躲雨时,它们时常伸长颈子望着外面,看看天气是否转好了,因为它们都急于再回去工作。走出谷仓的牛群中,包括许多小牛,拉丁文的小牛“vituli”是源自朝气“viriditas”或是处女“virgo”,它们还幼嫩、清新、纯洁。而同样年轻的我却已做了错事,而且仍然是错的,因为在它们优雅的行动中,我又看到了那个女子的影像。我看着早晨辛勤但快乐的忙碌,想着这些事情,心里又一次感到平静。我不再想那个女孩,把我对她的爱慕转为内心的喜悦和虔敬的安宁。
我告诉自己:世界是美好而奇妙的;上帝的慈爱,也显现在最可怕的野兽身上。不错,这世上有巨大的蟒蛇,吞食牛并在海中潜游;还有一种怪兽,骡身、羊角,前胸如狮子,脚像马,蹄子却像牛一样分趾,由嘴角到两耳有一道大裂缝,声音像人,在应该长牙的地方却只有一大块坚硬的骨头;还有人面怪物,有一张人脸,三排牙齿,狮身、蝎尾,眼睛和血都是蓝绿色的,发出蛇一般的嘶声,贪噬人肉;有一种怪兽有八只脚趾、狼嘴、钩爪、身披羊毛、背如猛犬,寿命极长,但老了以后颜色由白转黑。我知道有种生物眼睛长在肩上,胸膛上有两个洞代替鼻子,因为它们没有头;在恒河岸住着一种生物,一定要靠某种苹果的气味维特生存,一离开那里它们就死了。但是这些可怖的野兽也以不同的形态赞美造物主和它的智慧,正如狗和牛、羊、小羔羊和山猫。我想起了文森特·贝洛瓦所说的话:这世间最卑微的美是多么伟大,万物的模式、数目和秩序是那么和谐而又蕴含了理性,时间的周期在延续和变化中循环,生死相序不断。我承认,虽然我是个罪人,我的灵魂在那个早晨仍是肉体的囚犯,但造物主及这个世界的通则却令我感到一种精神的美。我怀着喜悦的崇敬,赞叹宇宙的伟大及安定。
当我的导师向我走来时,我的心情已恢复了平静。在不知不觉中,我竟已绕了修道院一圈,又走回我们在两个小时前分手的地方。威廉比我先到了一步,听到他对我说的话之后,我的情绪又动荡不安,再度想到了修道院隐晦的秘密。
威廉好像很高兴。他手里拿着维南蒂乌斯的文稿,而且他已经解读出来了。由于他的房间比较隐秘,我随着他到那里去以后,他便把他所译出的念给我听。在黄道字母所记出的句子(secretum finis africae manus supraido lum primum et sep timum de quatuor)之后,希腊文正文的内容如下:
使人净化的烈性毒药……
摧毁敌人的最佳武器……
利用卑贱的人,丑陋而卑下,由他们的缺陷得到满足……绝不能让他们死……不在权高位尊的人家中,而是来自农庄,在丰足的食物和美酒之后……矮胖的身材,不成形的脸。
他们强暴处女,和娼妓上床,不愧不惧。
一个不同的真理,一个不同的真理形像……
神圣的无花果。
无耻的石头滚过平原……当着众人眼前。
欺骗是必要的,借欺骗使人惊讶,说反话,说这件事却指着那件事。
蝉将会自地底为他们歌唱。
就是这些了。我觉得好像太少了,几近于一无所有。这些句子像是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我把我的意见对威廉说了。
“也许是吧。经过我翻译后就显得更不可理喻了。我的希腊文并不是很好的。然而,即使我们假定维南蒂乌斯疯了,或者这本书的作者疯了,也不能因而得知为什么有那么多不见得发狂的人,要费那么大的劲儿,先把这本书藏起来,然后又找到它……”
“但是这一段神秘的文字真是从那本神秘的书节出的吗?”
“毫无疑问,这是维南蒂乌斯所写的。你自己也看得出来,这又不是一张古代的羊皮纸。这些必然是他在看那本书时所记下的笔记,要不然维南蒂乌斯不会用希腊文写的。他必然是把他在书中找到的一些句子摘要抄录下来。他从‘非洲之末’的书架上偷到这本书,把它带到写字间,开始阅读,记下他认为值得记的文句,然后便出事了。不是他吃下的毒药发作,使他感到不舒服,就是他听到有人上楼的声音。所以他把书和笔记都收到书桌下,也许打算第二天晚上再拿出来看。总而言之,这一页是我们猜测那本神秘的书惟一的依据,惟有凭借这本书的内容,我们才能推想凶手的本性。因为在每件拥有一样物体的罪行中,那样物体的本质可以给我们一点启示,不管多么微小,知道刺客的本质。假如某人为了一把金子杀人,他就是个贪婪的人;假如为了一本书,他一定是急着想保有那本书的秘密,不愿为别人所知。因此我们必须查出那本书的内容。”
“从这几行字,你能够领悟那是本什么书吗?”
“亲爱的阿德索,这几行字像是《圣经》的文句,它的意义绝不只限于表面。今早我们和管理员谈过话后,我念着这些句子,对于这里竟然也提到单纯的人和农人所知道的真理和智者不同,感到十分诧异。管理员暗示过某种奇特的共谋使他对马拉其负有义务。会不会是雷米吉奥把某本危险的异教徒著作,交给马拉其收藏起来了?那么维南蒂乌斯所阅读的便是关于一所修道院,里面尽是粗暴而卑贱的人,反对所有的人和事。但是……”
“但是什么?”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但是我的假设与两点事实不合。第一点是维南蒂乌斯不像会对这种问题感兴趣,他是个希腊书籍的翻译者,不是异端的传教士。另一点是关于无花果、石头和蝉的文句,无法用这个假设解释……”
“说不定那是另一种含意的谜语。”我猜测道,“或者你还有别的解释?”
“有是有,但是还很模糊。我看着这页稿件时,觉得我以前好像看过这些句子,有些文字差不多完全一样。事实上,我觉得这一页说到了最近这几天来所谈论的事……但是我记不起是什么事了。我得再仔细想想,说不定我必须看看别的书。”
“为什么?你得看别的书才能知道一本书的内容吗?”
“有时候可能是如此的。许多书里常会提到别的书。通常一本无害的书就像一颗种子,会在一本危险的书里萌芽开花,不然就是另一种情形,它是苦根结的甜果。我阅读阿尔伯特的书,不是可能获知汤玛士说过什么话?或者阅读汤玛士的著述,便知道阿维罗埃斯的说法?”
我惊讶地说:“不错。”以前我总以为每一本书所讲的都是书本以外的东西,不管是人类或神圣的事;现在我才意识到书籍的内容经常在探讨别的书籍。想到这里,我对图书室更觉困扰。这么说来,图书室里充满了文籍之间无声的对话,它虽然古老,却是个活的东西,一个许多心灵的秘密宝藏,千古长存。
“可是,”我说,“如果从书本里便能探讨到别本书的内容,那把书藏起来又有什么用呢?”
“时间长久当然是没用的,在几年或几天之内却还是有用的。你看我们现在不就摸不着头绪了吗?”
我笨拙地问:“那么图书室并不是传播真理的工具,反而耽误真理的发觉了?”
“不尽然也不见得。就这件事例而言可以说是的。”
 
第二十六章
第六时祷告
阿德索去找块菌时,看见麦诺瑞特僧团到达。后来他们和威廉及乌伯蒂诺详谈,得知关于约翰二十二世的事
讨论过一阵子后,我的导师决定休息一下。我已说过有时候他会完全静止下来,就像循环不止的星球停止了,而他就随着它们停下。那天早上便是如此。他躺在他的草铺上,瞪着半空,双手交叠在胸前,嘴唇几乎动也不动,仿佛在默祷,但间间歇歇地,而且并不虔诚。
我想他是在沉思,便决定尊重他的冥想。我回到庭院,看见阳光变得昏暗了。那天早晨原是那么晴朗美丽的,这会儿(快到中午了)却变得潮湿多雾。北方的天际浮现厚沉沉的云朵,积在山顶上,在山上投下了一层蒙胧的雾气。好像已经起雾了,但是在这个高度,很难辨认得出这雾气是由地面升起,还是由上空降下的。距离较远的建筑物已经模糊难辨了。
我看见塞维里努斯愉快地聚集了几个养猪人和他们所养的几头猪。他告诉我,他要沿着山坡,一路直到山到谷底去,寻找块菌。块菌又叫木菇,长在丛数之间,产于意大利半岛,尤其是在圣本尼迪克特的领域内。在诺西亚的多半是黑色,在这附近的则色白而香味更浓郁。塞维里努斯对我解释了块菌的形状及味道,他又说这东西因为藏在地下,比香菇更隐密,所以十分难找。惟一可以挖出它们的动物就是猪,它闻得出块菌的味道。但是这些猪一找到块菌后就会自己吃掉,所以你必须在它们找到后,立刻将它们赶开,上前挖取。后来我又听说有许多领主甚至亲身加入这种搜寻,跟在猪的后面,好像那些猪是最高贵的猎狗,殿后的则是带着锄头或镐的仆人。事实上,几年前我国的一位领主知道我很熟悉意大利,问我为什么他到那里去时,看到许多意大利的领主都带猪出去吃草。我大笑失声,因为我知道他们其实是出去找块菌的。但是当我告诉他这些领主是出去找块菌吃的,他以为我说他们去找“der teufel”魔鬼,讶异地瞪着我,喃喃祷告了几声。等我对他解释清楚了后,我们都笑了起来。人类的语言就是这么有趣,同样的字音常会有不同的字义。
塞维里努斯的种种准备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决心跟他一起去,一方面也因为我知道他是想借这次搜寻忘了压迫着每个人的可悲事件。我想,借着帮他忘掉他的烦恼,或许我也能压抑我的思绪。既然我决心写出所有的事实,我也不否认私底下我暗中想着到了山谷后,说不定我会碰到萦绕在我心底的那个人。但我却又大声告诉自己,由于当天两个代表团将会抵达,我也许会看到他们其中一个团。
我们慢慢地沿着山路走下之际,空气也变得愈来愈清明了,倒不是太阳又现出了,因为天际仍压着厚云,但尽管雾气未散,景色却相当分明。不过,等我们走了一段距离之后,我转头回望山顶,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山顶、高原、耸立的大教堂——一切都已消失在云雾中。
我们到达的那个早上,到了山区时,在某些弯处还看得到十英里路外的海面。我们的旅程处处充满了惊奇,因为我们会突然走到山区的台地,俯瞰美丽的海湾;一会儿之后我们又走进山与山相接的鞍部,高山的屏蔽使人看不见远方的海岸,就连阳光也几乎难以照进深谷。在我到达意大利的这个地区之前,我从未见过山与海间的隙地如此狭窄而又突兀的地方,绵延的山与海岸紧紧毗邻,在峡谷间呼啸的风,不但有海洋咸湿的气味,也有山区刺人的冰冷。
然而,那天早上一切都灰蒙蒙的,即使是在敞向远方海岸的谷地上,也看不见地平线。但是我应该回想与我们的故事有关的事情,我耐心的读者,所以我不赘述在山道上来回搜寻块菌的情形,只说麦诺瑞特修会代表团的到达。我是第一个看见他们的,立刻跑回修道院去通知威廉。
我的导师直等到代表团进了修道院,根据礼仪接受了院长的接待后,才前去会见他们,免不了又是一番友爱的拥抱和寒暄。
吃饭时间已经过了,但院长特别为客人准备了一桌盛筵,并周到地留我们和他们共餐。有威廉同桌,他们便免去了教规的义务,一边吃东西一边自由畅谈。毕竟——上帝原谅我这不愉快的比喻——那就像是战争会议,在敌方到达之前愈快举行愈好,而我们的“敌方”也就是阿维尼翁代表团。
不用说,新客人们也很快便见到了乌伯蒂诺,他们惊讶、喜悦,而且对他十分尊敬,不仅因为他匿迹已久以及他失踪的背景,并且为了他是个勇敢的战士,几十年在这同一场战役中奋战不懈。
至于代表团的成员,稍后我说到次日的会议时,将会再详述。说起来,最初我和他们几乎没说上几句话,只顾听着威廉、乌伯蒂诺和切泽纳的迈克尔迅即成立的三人会议。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迈克尔必然是个很奇怪的人,对圣方济格修会的热情无人能及(偶尔在他较为激动的时刻,他的声调和姿态与乌伯蒂诺有几分类似),很有人情味,而且生性愉悦,和朋友在一起时便感到快乐。他也细心而敏感,突然间可能变得像孤狸一样狡猾聪明,像鼹鼠一样无从捉摸。他的笑声爽朗,活力充沛,不说话时也具有说服力,别人问了他不愿回答的问题时,他便似乎心不在焉地避开视线,拒绝作答。
在前面的章节中,我已约略提过他这个人,那些都是我听别人说起的事。他矛盾的态度及近几年来突然改变的政治策略,使他的朋友和门徒也都为之惊异。现在我却有些了解了。他是麦诺瑞特修会的总神父,也是圣方济格修会的主要继承人;他必须和前任者博纳文蒂的智慧和圣洁竞争,他必须保护修会的财产,确保门徒遵守教规;他必须监视教廷和城市长官,它们是繁盛和财富的来源,常以救济品之名,致赠礼物给修会;同时他还得确保忏悔的需要,不至使较狂热的主教离弃修会,成为异教徒的首领;他必须取悦教皇、皇帝、生活朴实的修士,以及在天上看着他的圣方济格,和在地上看着他的基督徒。当约翰谴责所有的主教都是异教徒时,迈克尔毫不犹豫地把普罗旺斯五个最难以驾驭的兄弟交给他,让罗马教宗将他们处以火刑。但迈克尔明白修会里有很多人同情崇尚简单生活的信徒(乌伯蒂诺大概也有同感),所以在四年之后,他又让佩鲁贾僧会保护被指控为异教徒的人,一方面是妥协,一方面也是试着调解修会和教皇的需求。然而,由于没有教皇的同意,迈克尔便无法继续进行,因此他一旁竭力劝服教皇,同时接受皇帝和帝国神学家的协助。在我见到他那一天的两年前,他还在里昂的总修会里命令修士们谈及教皇时必须谦逊而且尊敬(那是在教皇提到麦诺瑞特修会,抱怨过“他们的叫嚣,他们的错误,他们的疯狂”之后没几个月的事)。但是此刻他却满面笑容,和并不怎么尊敬教皇的人共坐一桌。
我已说过详细情形了。约翰要他到阿维尼翁去,他自己想去,却又不能去。次日的会议便是为了决定这趟行程的形式,要使他居于不卑不亢的地位,并保证他的安全。我想迈克尔以前并未和约翰本人见过面,至少是在约翰当了教皇之后。不管怎么说,他们已有很久没见过面了,迈克尔的朋友急于以最黑暗的色调描绘这个买卖僧职者的肖像。
“有一件事你必须晓得,”威廉告诉他,“那就是绝不要相信他的允诺,他一向是光说不练的。”
“每个人都知道,”乌伯蒂诺说,“他选举时所发生的事……”
“那根本不能称为选举,那是诈欺!”同桌有个人叫道。后来我听到别人称这个人为新堡的哈夫,他说话的口音和威廉差不多,“说起来,克莱门特五世的死就是一个谜团。他在博尼费斯死后才答应审判他,然后又竭尽所能地把他和博尼费斯的关系推得一干二净,国王因此一直不愿原谅他。在卡朋萃斯,没有人清楚克莱门特是怎么死的。事实上,当枢机主教在卡彭特拉斯召开教皇选举会议时,新教皇并未产生,因为他们在阿维尼翁和罗马之间难以取舍。我不十分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只听说,那是一次大屠杀——已故教皇的侄子威胁枢机主教,他们的仆人展开屠杀,宫殿遭人放火。枢机主教向国王求救,国王说他从不希望教皇放弃罗马,我们应该耐心些,做一个正确的选择……然后菲力普又莫名其妙地死了,只有上帝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或者是魔鬼知道。”乌伯蒂诺说罢,低声默祷,别人也都仿效他。
“或者魔鬼知道。”哈夫冷笑了一声,同意道,“总而言之,另一个国王继位了,在位不过十八个月便又死去。新产生的国王不幸在继位数天后便告夭折。摄政王,也就是他的哥哥,顺理成章地登上王座……”
“这就是菲力普五世。”迈克尔接口道,“当他还是普瓦蒂埃的伯爵时,也就是他阻止枢机主教逃出卡彭特拉斯的。”
“是的。”哈夫继续说,“他又让他们在里昂的圣多明俄修道院中开选举会议,发誓说他会保障他们的安全,绝不会将他们拘捕入狱。但是等到他们又置身于他的权力范围之内时,他不但将他们拘禁起来(毕竟,这已是惯例了),而且每天逐日减少他们的食物,直到他们有所决定。每个人都答应支持他所提出的人登基。那时枢机主教们已当了两年的犯人,虚弱疲惫,而且都很害怕会被拘留在那里一辈子,三餐不继,所以他们答应了一切,让那个矮子登上了彼得的宝座。想想看他已经七十多岁了……”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他是很矮没错。”乌伯蒂诺笑了起来,“而且看起来像是个肺痨鬼,但却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还要有力,还要精明。”
“一个补鞋师的儿子。”有个代表团员嘟嚷道。
“耶稣基督也是个木匠的儿子呀。”乌伯蒂诺斥责他,“那并不重要。他受过相当的教育。他在蒙彼利埃研习了法律,又在巴黎念过医学;他工于心计,广结善缘,抓住适当的时机登上了枢机主教的地位。在那不勒斯担任智者罗勃特的顾问时,他的敏锐使得许多人为之惊异。在阿维尼翁任主教时,他又献计给菲力普,教他怎么摧毁圣堂武士。他当选之后,又阴谋陷害曾想要杀死他的枢机主教……但我所要谈的并不是这个,我要说的是他背叛誓言,却有不会被指控发假誓的能力。为了要当选,他答应奥西尼主教说他会把教廷迁回罗马。等他当选了以后,他又对奥西尼发誓,假如他不实践诺言,他就再也不骑马或骑驴了。嗯,你们知道那只老狐狸怎么样吗?他让自己在里昂加冕了之后(这违反了国王的意愿,国王希望加冕典礼在阿维尼翁举行),便乘船由里昂到阿维尼翁去了!”
所有的僧侣们都笑了起来。教皇是个伪誓者,可是谁也不能否认他并没有违信。
“他真不知耻。”威廉说,“哈夫不是说过约翰无意隐瞒他的信仰吗?乌伯蒂诺,你有没有把当他到达阿维尼翁那天,对奥西尼所说的话,告诉过他们呢?”
乌伯蒂诺说:“他告诉奥西尼说,法兰西的天空十分美丽,他觉得没有理由把教廷设在像罗马这样一个充满了废墟的城市。由于教皇也和彼得一样,拥有束缚和放松的权力,他现在便运用着这种权力,他决定留在那里,也是他喜欢待的地方。当奥西尼试着提醒他,他有义务住在梵蒂冈山上时,他却厉声叫他别忘了服从的教规,中断了讨论。但是我还没有把誓言的故事说完。约翰下船之后,根据传说,他应该骑上一匹白马,而枢机主教们则骑着黑马跟在后面。结果他却舍弃马匹,徒步走到圣殿。以后我也没听说他曾再骑过马。迈克尔,像他这样的一个人,你竟期待他会遵守他所给你的保证吗?”
迈克尔沉默了好半晌,然后他说:“我能了解教皇想留在阿维尼翁的希望,我不愿为此争辩。但是他不能驳斥我们对贫穷的想望,以及我们对基督立下的榜样所做的解释。”
“别太天真了,迈克尔。”威廉开口道,“和你的希望——我们的——比起来,他的希望显得多么邪恶。你要知道,他是几世纪以来最贪婪的一个教皇。巴比伦妓女反对我们的乌伯蒂诺曾厉声谴责的人,也就是贵国诗人曾经描述过的堕落、腐败的教皇,但他们比之于约翰,都只是怯懦的小羔羊而已。约翰是一只善偷又善唱的鹊,是个放高利贷的犹太人,阿维尼翁的买卖交易比佛罗伦萨可要加倍得多了!我听说过关于克莱门特的侄子——高兹的伯特兰——卑鄙的交易,他就是卡彭特拉斯的屠杀者(在那次屠杀中,枢机主教们所有的珠宝都被抢走了)。他偷他叔父的财宝,数目可不少。约翰可没有遗漏白特仑偷走的任何东西,他详细地列了一张清单,写明了有多少金币、金银器皿、书、地毯、宝石、装饰品……不过,约翰对白特仑在卡彭特拉斯之乱中所掠夺的一两百万佛罗伦萨金币却佯装不知,他只质问另外三千金币,白特仑承认那是他叔父为了‘虔诚的因素”也就是一次改革运动,才给他的。后来他们协定白特仑留下半数金币作为改革之用,另外半数金币捐献给教皇。然而白特仑却没有进行过任何改革,至少是到目前为止,教皇也从未见过一个金币……”
“那么,他也并不很精明了。”迈克尔说。
“这是他在金钱上惟一失算的一次。”乌伯蒂诺说,“你必须明白将和你打交道的是怎样一个生意人。在其他所有的情况中,他都以恶魔的技巧搜刮金钱。他是个迈达斯,他所碰过的每样东西都变成金子,流入阿维尼翁的银柜里。每次我到他办公室去,都会碰到银行家、兑钱商,桌上堆满了金子,传教士忙着数金币,将它们堆成好几堆……你将会看见他为自己建造的宫殿,富丽堂皇的气象,惟有以前拜占庭皇帝或鞋靶大可汗的皇宫可以比拟。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他要颁布那些敕书,反对贫穷的理想了。但你可知道他驱使痛恨我们修会的圣多明俄教团雕刻基督像时,在基督身上加上皇冠,紫色镶金的长袍和奢华的凉鞋吗?在阿维尼翁,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基督像只有一手被钉住,另一手则摸着它腰带上的皮包,表示他认为为了宗教的目的使用金钱是正当的……”
“哦,真无耻!”迈克尔叫道,“可是这不就是公然的冒渎了吗?”
威廉又说:“他又为罗马教宗加了第三顶王冠。对吧?乌伯蒂诺?”
“是的,在千年至福之始,希尔德布兰德教皇首先戴用了一顶;恶名昭彰的博尼费斯后来又加了第二顶;约翰使这个象征更加完全;三重王冠,精神、现世和教会的权力。这无异于波斯王的象征,异教徒的象征……”
有个僧侣直到此刻为止尚未发表过任何意见,只是虔诚而津津有味地吃着院长送到桌上的好菜。他以并不专心的目光注视众人谈话,偶尔在听到教皇的奢华时冷笑几声,或对其他僧侣不敬的言论轻哼一声表示赞成,别的时候只是忙着揩掉下领上的果汁,及由他无齿却贪吃的嘴中掉出的肉屑,惟有一次他对他的邻座低语了几声,却是赞颂食物的可口。后来我获悉他是卡法的主教杰罗姆,几天前乌伯蒂诺还以为他已经死了(我必须说他两年前的死讯继续在基督教国度以讹传讹地流传了很久,因为后来我又听人说起过。事实上,他是在那次会议之后又过了几个月才去世的,我仍认为他是死于次日的会议所带给他的暴怒,我想他是立刻便发作的,虽然他的身体赢弱,脾气却大得要命)。
这时他加入了讨论,满嘴的食物还没下咽便开口道:“然后,你知道,这个恶人又颁布了宪法,利用宗教的罪恶榨取更多的金钱。如果一个神职者犯了肉欲之罪,和一个修女,一个亲戚,或甚至和一个普通的妇女(因为也有这种情形),他只要付六十七金币十二便士便可得到赦免。假如他犯了兽行,就得付两百金币。但如果他所鞭挞的是年轻人或动物,而不是妇女,罚金便被减少到一百。一个曾把自己给过许多男人的修女,不管是一次或先后许多次,在修道院内还是修道院外,然后她想成为院长,那就得付出一百三十一金币十五便士……”
“得了,得了,杰罗姆,”乌伯蒂诺抗议道,“你知道我并不喜欢教皇,但关于这一点我却要为他辩护!那是在阿维尼翁流传的中伤。我就从没见过这部宪法!”
“它是存在的。”杰罗姆坚决地说,“我也没见过,但它是存在的。”
乌伯蒂诺摇摇头,其他人都静默下来。我意识到他们已习惯于对杰罗姆的话不加留心,那天威廉不是也说过他是个傻子吗?
威廉试着恢复谈话:“不管怎么说,是真的也好假的也好,这谣言使我们得知阿维尼翁的道德气氛,利用人的和被利用的,都知道他们并不是生活在基督教区的宫廷中,而是住在一个市场里。约翰刚即位时,人们说他的银柜里有七万金币,现在据说他的财富已增加到一千万以上。”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千真万确。”乌伯蒂诺说,“啊,迈克尔,迈克尔,你对于我在阿维尼翁所看到的万般可耻之事,真是一点也不知道啊!”
“我们还是开诚布公吧。”迈克尔说,“我们都知道,就是我们的人也有胡作非为的时候。我听说一些圣方济格修士曾攻打圣多明俄修道院,掠夺僧侣的财物,强迫他们过贫穷的生活……这也是我在普罗旺斯事件时不敢反对约翰的原因……我要和他达成协议,我不会羞辱他的骄傲,只要求他不要羞辱我们的谦逊。我不要和他谈到金钱,只要求他同意对《圣经》的特定解释。明天我们对他的公使也就是要这么办。毕竟,他们都是精通神学的人,而且并不是每个人都像约翰一样贪婪的。当一些明智的人决心解释《圣经》时,他不可能会——”
“他?”乌伯蒂诺打断他的话,“怎么,你根本还不知道他在神学方面的愚行吗?他只想控制一切,不管是尘世的或天上的。我们已见过他在尘世的作为了。至于天上……呃,他还未公然说出任何难以入耳的话,但是我确知他私下对他的党羽说过。他正在计划某些疯狂的主张,将会改变教义的本质,剥夺我们传教的权力!”
“什么主张呢?”有许多人纷纷问道。
“问伯伦加吧。他知道,是他告诉我的。”乌伯蒂诺转向贝伦加·塔洛尼。他虽是教廷的人,过去几年来却一直是教皇最有力的敌对者。他来自阿维尼翁,在两天前加入这群圣方济格代表团,和他们一起抵达修道院。
“那是一件黑暗而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伯伦加说,“约翰似乎打算宣布正义的意愿惟有经过裁判之后才享有欢快的景象。他思索《启示录》第六章的第九节诗句已有一阵子了,那一节讨论第五个封印被揭开,祭坛底下,有为上帝的道,并为作见证而被杀之人的灵魂。他们每人都被赐予一件白袍,又有话对他们说,要再耐心地等一会儿……约翰说,这是表示直到最后的审判完结之后,他们才能看见上帝的本体。”
迈克尔惊恐地说:“这些话他是对谁说的?”
“到目前为止只对他的几个亲信说过,但话已经传开了。他们说他正准备要公开宣布,不是立刻,也许再过两年。他正在和他的神学家商议……”
“哈哈!”杰罗姆边吃着东西,忍不住冷笑两声。
“而且,他似乎想更进一步,主张在那天之前连地狱也不会开放……甚至不为魔鬼而开放!”
“耶稣基督,帮助我们吧!”杰罗姆喊道,“如果我们不能以他们死后立刻会被送入地狱来威胁犯人,那么我们怎么对他们说呢?”
“我们都受制于一个疯子。”乌伯蒂诺说,“可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主张……”
“整个宽容的教义都要随烟雾飘逝了。”杰罗姆抱怨道,“以后就连他也别想做生意了。一个犯了兽欲之罪的僧侣,为什么要付那么多的金币来逃避这么遥远的惩罚呢?”
“并不那么遥远。”乌伯蒂诺坚决地说,“那时刻就快到了!”
“你知道,亲爱的兄弟,但是一般人并不知道。事情就是这样!”杰罗姆似乎已不再享用食物了,叫喊道,“多么邪恶的想法,那些传教的兄弟却必须牢记在心……啊!”他摇了摇头。
“可是为什么呢?”迈克尔又问道。
“我想不出有什么原因。”威廉说,“那是对他自己的试验,一个高傲的举动。他只想成为决定天上及尘世事物的人。我知道这些议论——奥卡姆的威利写信跟我说过。我们就等着看到最后是教皇得遂其愿,或是神学家的理论驳斥了他,毕竟那是整个教会的主张,是上帝子民的愿望,主教们……”
“哦,在教义的事情上,他甚至可以让神学家附和他的意愿。”迈克尔悲哀地说。※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不尽然。”威廉回答,“我们这时代,研究神圣事物的学者们并不怕指责教皇是个异教徒。那些神圣的学者就是基督徒的代表。现在就连教皇也不敢和他们对抗。”
“那反而更糟了。”迈克尔惊悸地低喃道,“一边是疯狂的教皇,另一边是上帝的子民,即使透过神学者的话,他们只怕很快就会任意解释《圣经》了……”
威廉问道:“为什么?你在佩鲁贾的人有什么不同的主张吗?”
迈克尔好像被刺了一下似的惊跳起来:“正因为如此我才要和教皇会面,假如他不妥协,我们根本无能为力。”
“我们等着瞧吧。”威廉的语调令人费解。
次日早上,礼拜天,他躺在一张长椅上接见枢机主教们,主教们吻过他的手后,他便死了。
但我又一次离了本题,说着我不该说的事情了。不过话说回来,餐桌上的谈话并不能使读者更加了解我正在叙述的事件。麦诺瑞特修士们商妥了第二天所要站的立场,他们一个个地评估他们的敌手。听到威廉宣布贝尔纳德·古伊也将到达的消息,他们都很关切。对波吉托的伯特兰主教将带领阿维尼翁代表团的消息,他们更评论不休。两个裁判官未免太多了,这显示他们计划以异端的争论和麦诺瑞特修会对抗。
“那真不妙。”威廉说,“我们只有把他们当异教徒一样对待了。”
“不,不行,”迈克尔说,“我们还是要慎重进行,绝不能危及任何可能的协议。”
“就我所见,”威廉说,“虽然我也希望这次会议会有圆满的结果,你也知道,迈克尔,但我不相信那些阿维尼翁人老远到这里来是为了达成任何肯定的结论。约翰要你只身到阿维尼翁去,而且没有任何保证。但是会议至少有一项作用,使你明白这一点。假如你在得到这次经验之前便贸然前往,那就更不堪设想了。”
迈克尔苦涩地说:“这么说来,你辛辛苦苦地工作了几个月,只是为了要促成你认为是徒劳无功的一件事而已了。”
“我是奉了皇帝和你的请求。”威廉说,“再说,使你对敌人有多几分的了解,也不算是徒劳无功的事。”
这时他们来告诉我们,说第二个代表团也已到达修道院了。
麦诺瑞特修士们都起身走出餐厅,去会见教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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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第九时祷告
波吉托的枢机主教和贝尔纳德·古伊及阿维尼翁的其他人到达修道院,然后每个人都做了不同的事
彼此认识已有一段时间的人,彼此不认识却听过对方大名的人,在庭院里和善地互相寒暄致意。波吉托的伯特兰主教站在院长身侧,行动犹如一个习惯于权势的人,仿佛他自己就是第二个教皇,对每个人——尤其是麦诺瑞特修士——展露真挚的微笑,争论第二天会议的程序,并表明了约翰二十二世对安宁和和善的希望(他故意借这个声明,和圣方济格修士表示亲近)。
当威廉和善地介绍我是他的抄写员和学生时,他对我说:“好极了。”然后他问我知不知道波隆那,对我盛赞它的美丽,它可口的食物和它闻名于世的大学,并邀我到那个城市去探访,免得有一天满脑子空空地回日耳曼,和“使我们的教皇饱受痛苦的日耳曼”在一起。然后他伸出手让我亲吻他的戒指,又展现他那个千篇一律的微笑。
我的注意力立刻又转向最近时常听他们说起的人:贝尔纳德·古伊;法国人这么叫他,别的地方的人称他贝尔纳德·古伊罗尼。
他是圣多明俄修士,年纪已七十了,瘦削挺立。他的灰眼目光炯炯,我觉得它们常常闪出一种暖昧的光芒,精明的隐藏思想和热情,却又故意表露出来。
在大家寒暄问候的当儿,他并不像别人那么热情,只是淡淡的谨守着礼貌。当他看见他已认识的乌伯蒂诺时,他十分谦敬,但他的目光却使我感到一阵不安的震颤。当他向切泽纳的迈克尔致意时,他的笑容神秘难解,冷淡地说:“你已经等了好一阵了吧。”我听不出他这句话中有渴望的暗示或嘲讽的阴影,若不是命令,就是一点兴趣的表露。他会见威廉,当他知道他是什么人了,便以礼貌的敌意注视他,我确信并不是他的表情泄露了隐密的情绪,而是他故意要让威廉感觉他的敌意。威廉以夸张的热诚和微笑回报他的敌意,说道:“你的大名我已久仰,你的名声是我的训诫,同时也影响了我一生中许多重要的决定。”对不知内情的人而言,这诚然是一种赞美,甚至是阿谀。可是贝尔纳德很清楚威廉一生中重要的决定之一,就是放弃裁判官的职务。根据我的推测,如果威廉乐于见到贝尔纳德锒铛入狱,贝尔纳德必然乐于见到威廉惨遭意外而死。由于那时贝尔纳德负责指挥武装的卫兵,我实在有点为威廉的性命担忧。
院长一定已把修道院里这几天的罪行对贝尔纳德说过了。事实上,贝尔纳德假装并未听出威廉话中的尖刺,说道:“由于院长的请求,也为了履行我对圆满达成这次协议所负有的任务,看起来我势必介入某些显然含有魔鬼恶臭味的可悲事件了。我对你提及这件事,是因为我知道在不久之前,当你和我地位较相近时,你也曾和我一样,在善恶势力相对的领域中奋战。”
“不错,”威廉沉着地说,“但是后来我加入了另外一边。”
贝尔纳德接下了这一击:“对于这些罪行,你能否告诉我一些有所助益的事实?”
“不幸的,不能。”威廉谦恭地回答,“我不像你在罪行方面有那么丰富的经验。”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从那一刻起,我便和每个人都失去了接触。威廉和迈克尔及乌伯蒂诺又说了几句话后,便退回写字间去了。他请马拉其去替他找些书,但我没听清楚书名。马拉其怪异地望着他,却不能拒绝他的请求。奇怪,那些书却用不着到图书室里去搜寻,它们都已放在维南蒂乌斯的书桌上,一本也不缺。我的导师立刻浸润在阅读中,我决定不在一旁打扰他。
所以我下楼到厨房去,却在那里看见了贝尔纳德·古伊。他可能是想了解修道院的地面区划,到处走走逛逛吧。我听见他以当地的方言询问厨子和别的仆人(别忘了他曾在意大利北部当过裁判官)。他似乎是在问收成的消息,以及修道院里的工作组织。
但即使是在询问最平常的问题时,他也是以凌厉的眼神注视对方,然后猝然提出另一个问题,使得他的受害者脸色发白,支吾其词。我推论他是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在进行一项调查,利用每个裁判官所拥有的武器,他人的害怕——来推展他的工作。因为每个人受到询问时,由于害怕受到怀疑的缘故,通常会把他们所知的一切告诉质询者,好让他去怀疑别人。
那天下午,我在修道院闲逛时,就看着贝尔纳德以这种方式着手进行调查,不管是在磨坊里或在回廊中,但他几乎从不质问僧侣,只找仆人或农夫。到目前为止,这是和威廉正好相反的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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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黄昏晚祷
阿利纳多似乎提出了极有价值的情报,威廉显示他经由一连串无可置疑的错误,得到一个可能揭开事实真相的方法
后来威廉从写字间下楼来时,心情很愉快。我们等待晚餐的当儿,在回廊碰到了阿利纳多。我还记得他的请求,前一天曾在厨房里抓了一把埃及豆,见到他便拿给他了。他向我道谢,把豆子塞进无牙、淌着口水的嘴里:“你瞧,孩子!”他说,“又有一具尸体躺在书里所说的地方了……现在就等第四声号了!”
我问他何以会认为这一连串罪行的关键是在《启示录》中。
他望着我,惊讶地说:“约翰书里包含了每件事的关键呀!”他又皱眉说道,“我早就知道了,从很久以前我就这么说了……你知道,是我建议院长……那时的院长……尽可能搜集许多《启示录》的评论。我本来是要接任图书管理员的……但是后来另一个人选设法让自己被派到赛洛斯去,他在那里找到最好的手稿,带着那些非凡的战利品回来……哦,他知道到哪儿去找,也会说异教徒的语言……所以图书室便交给他管理,而不是交给我了。但是上帝惩罚他,使他提早沉入了黑暗的领域。哈哈……”他大笑几声,失去了老人的安详沉着,就像个天真的孩子。
威廉问道:“你所说的僧侣是谁呀?”
他茫然若失地望着我们:“我说的是谁?我记不得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是上帝处罚他,使他变得毫无价值,上帝甚至使人遗忘他。许多骄傲的行为都是在图书室里发生的,尤其是在它落入外国人的手中之后,上帝仍在惩罚……”
我们问不出更多话了,于是便离开他,留下他一个人去胡言乱语。
威廉说他对这次谈话很感兴趣:“阿利纳多的话是值得一听的,每次他说话时都会说出有趣的事情。”
“这一次他说了什么呢?”※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阿德索,”威廉说,“解开一件神秘的事,和由最初的原则推论是不同的。那也不是只要收集一些特定的资料,便可以推得一般性的规律。事实上,那是面对几项表面上看来毫不相关的资料,试着想象它们是否可能代表一个一般性规律的许多例证,而这个规律是你还不知道,也许也从未发表过的。确切地说,正如哲学家所说的,如果你知道人和马和骡子都没有胆汁而又很长寿,那你就可以提出没有胆汁的动物都很长寿的原则。但是以有角的动物这个例子而言,为什么它们有角呢?突然间你意识到,所有长角的动物上颌都没有牙齿。这是个很好的发现,只是你又想到,有些上颌没有牙齿的动物却不长角,例如骆驼。最后你知道,所有上颌没有牙齿的动物都有四个胃。嗯,然后你可以假设,不能将食物咀嚼很烂的动物一定需要四个胃,好帮助它消化食物。可是角又怎么说呢?你再试着为角想象一个具体的原因,例如,缺少牙齿使得动物的骨质过剩,必须在别的地方显现。可是这是个充分的解释吗?不是,因为骆驼上颌没有牙齿,有四个胃,却不长角。所以你必须再想出最后的原因。骨质以角的形态出现的,只有在那些没有其他防御方法的动物身上。但是骆驼的后腿十分有力,并不需要有角。所以这个规律可能是……”
“可是角和这一切事情又扯得上什么关系呢?”我不耐烦地问道,“为什么你会关切有角的动物呢?”
“我从来没有关切过它们,但林康的主教对它们很感兴趣,研究亚里斯多德的一项概念。坦白说,我不知道他的结论是不是对的,我也没有检查过骆驼的牙齿,以及它有几个胃。我只是想告诉你,在自然的事实中找寻解释性的法则,往往是很不容易的。面对一些难以解释的事实,你必须试着想象许多一般性原则,和你的事实串连起来。然后突如其来的,在意外产生的一个结果,一个特定情况和一个原则中,你认出一条合理的线,似乎比其他的更令人信服。你试着将它运用到所有类似的事例,利用它来预测,发现你的直觉是对的。但在你推到最后的结论时,你才会知道哪项预测是合理的,哪项则必须推翻。这就是我现在所做的。我列出许多不相关的因素,并提出一些假设。我所提出的假设中,有许多都是非常荒谬的,我甚至羞于告诉你。你瞧,在布鲁纳勒斯这匹马的事例中,当我看见那些线索时,我猜测过许多补充及矛盾的假设:那可能是一匹逃跑的马,可能是院长骑着那匹骏马下了山坡,可能在雪地上留下足迹的是一匹马,布鲁纳勒斯,在矮树丛上留下鬃毛的是另一匹马,法维勒斯,树枝说不定是某个人折断的。我不知道哪个假设是正确的,直到我看见急着找寻马儿的管理员和仆人,我才晓得惟有布鲁纳勒斯那个假设是对的。我又对那些僧侣说话,试着证明我是对的。我赢了,但我也有可能输。其他人之所以认为我很聪明是由于我赢了,可是他们并不知道我也曾在许多事例中出过丑,他们也不知道在我获胜之前的几秒钟,我自己也不确知是否会输。现在,我对修道院的事件已有许多假设了,但并没有明显的事实可以让我认定哪一项是最好的。所以,为了避免出丑,现在我还是不要自作聪明。今天我不愿再想了,等到明天再说吧。”
那时我才明了老师的推理方法,和哲学家先找出原则,再寻求解释的方法比起来,显得很奇怪。我只知道,当威廉找不到答案时,他就提出许多假设,每一个都各不相同。我还是困惑不解。
“可是……”我说,“你还是没有得到什么解答……”
“我隐约有个解答,”威廉说,“可是我不知道是哪一个。”
“因此对于你的问题,你并没有一个特定的答案了?”
“阿德索,如果我有的话,我就在巴黎教神学了。”
“巴黎,他们总是有真正的答案吗?”
“没有。”威廉说,“可是他们对他们的错误十分确定。”
我幼稚而鲁莽地说:“你从来没出过错吗?”
“经常。”他回答,“但我的假设不止一个,而是有很多个,所以太多的错就等于没有。”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我觉得威廉对真相好像一点也不感兴趣似的,认为真相只是事物和智力之间的调节而已。相反的,想象有多少可能性是可能的反而能使他自得其乐。
在那时候,我承认,我对老师感到失望,甚至想着:“幸好裁判官来了。”我也和贝尔纳德·古伊一样,急于知道真相。
怀着这种有罪的心情,我和威廉一起走进餐厅去吃晚餐。
 
第二十九章
晚祷
萨尔瓦托说出一个惊人的符咒
招待代表团的这一顿晚餐真是精致可口。院长对于人性的弱点及教廷的习惯必然十分熟悉(我必须说,迈克尔兄弟的麦诺瑞特教团也不以为忤)。厨子告诉我们,刚宰的猪所流的血本来是要用来制猪血布丁的,可是维南蒂乌斯可怖的死却使他们宁可在宰了猪之后,把所有的猪血都丢掉。我相信,在那时候每个人都憎恶杀害上帝创造物的想法。然而,我们有蔬菜炖鸽肉、当地盛产的葡萄酒,以及烤兔肉、圣克拉尔的馅饼、加了山地杏仁的米饭——当天的点心——还有琉璃首饼、橄榄、油炸乳酪、加了生胡椒的羊肉、白色的大豆子和精巧的甜点、圣贝尔纳蛋糕、圣尼古拉斯派、圣卢西布丁,还有美酒和使每个人心情放松的利口酒(就连平时十分严厉的贝尔纳德·古伊也显得很愉快)。这很像是个丰盛的餐会,只是每喝一口酒或吃一口菜时,都有虔敬的诵读相伴。
餐毕,所有的人都愉快地站起身,有些人借口身体不太舒服而避免到礼拜堂去参加晚祷。但院长是说什么也得去的。
僧侣们离去后,我的好奇心使我逗留在厨房里。他们已准备要将它锁上了。我看见萨尔瓦托溜到庭院去,腋下夹了一捆东西。我更加好奇了,跟在他后面,并出声叫唤他。他想要躲开我,但是当我问他包裹内装了什么东西(在里面动来动去)时,他回答说那是一条怪蛇。
“穴居的怪蛇!蟒蛇之王,毒性很强的!就是它身上的臭味也会使人闻了之后便被呛死!很毒哪……背上有黑色斑点,头像狐狸,半个身子挺起来,半个身子缠在地上,和别的蛇一样。它会咬死贝卢拉……”
“贝卢拉?”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对呀!一种啮齿类动物,比老鼠大一点,也叫做麝香鼠。跟蛇和波塔一样。当它们咬它时,贝卢拉就会跑到费尼屈拉去,咬它,然后又回到贝塔几利。他们说它会放出一种味道,可是他们所说的大部分都错了。”
我突然感到一股燥热,在我脸上,或是内脏,或是全身。我低声问萨尔瓦托,当晚是不是还要把那女孩带进修道院里。他大笑起来,讥消说我已陷在情欲中了(我说我才没有,不过是出于好奇,随口问问而已)。然后他说村里有很多女人,他会带另一个上来,甚至比我喜欢的那一个更漂亮。我想他大概是骗我,想将我打发走。反正我又能怎么样呢?威廉等着我进行另一桩行动,我又怎能跟踪他一整夜呢?我可以见那个我十分想望,事实上却不该再见的女孩吗?当然不可以。所以我劝服自己相信萨尔瓦托所说的是实情,至少是关于女人的那一部分。不然他所说的便全是谎话,他所描述的符咒只是他愚蠢的幻想,迷信的心灵,他什么也不会做的。
我觉得有点恼怒,粗暴地对待他,告诉他说那晚他最好还是上床睡觉去,因为修道院里有弓箭手在巡逻。他回答说他比弓箭手更熟悉修道院,加上那一夜迷蒙的雾气,谁也看不见谁。事实上,他又说,现在我跑走了,你就再也看不见我,就算我在两英尺之外和你想望的那个女孩取乐。他是用不同的话说出的,但大意就是如此。我愤愤地离开了,像我这样一个高贵的见习僧,犯不着和像他这么粗鄙的人计较。
我找到威廉,依照计划行事。我们准备到本堂后侧去参加晚祷,等礼拜结束后,我们便二度(对我而言则是第三次了)进入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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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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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祷之后
他们二探迷宫,到达“非洲之末”的门槛,却进不去,因为不知道“四的第一和第七”是什么意思。阿德索患了相思病
探访图书室是一件费时的工作,用文字来描写,我们的查证固然很简单,但是借着微弱的灯光阅读铭刻,在地图上记下通道和空墙的位置,并把第一个字母写下来,经过无数的通道和障碍,来来回回地绕来绕去,实在是累坏人了。
天气冷得很。那晚风不大,我们并没有听见第一夜使我们颇为困扰的轻呼声,可是冰冷而潮湿的空气却由那狭窄的缝隙直钻进来。我们戴了羊毛手套,这样才不至在摸过太多书后,使双手变得麻痹。但这种手套是冬天写字时戴的,指尖都露了出来,有时候我们必须把手放到火焰旁,或者紧按在胸前,或者双手交握,同时冻得半僵地走来走去。
为了这个缘故,我们并没有一鼓作气地完成整件工作。我们时而停下来看看书架,现在威廉——鼻梁上架着他的新眼镜——已可以到处徘徊,阅读书籍了,每看到一本书名,他就快活地喊叫一声,不是因为他知道那本著作,就是由于他已找了那本书很久,再不然就是为了他从未听别人提过那本书,所以兴奋难当。
简而言之,对他而言,每一本书都像是他在陌生的土地上所看见的珍禽异兽。他翻阅一本手稿时,就叫我找寻别本。
“看看那个书架上有什么吧!”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我就一本一本地念着:“比德的《历史的证言》,也是比德写的《天堂的建筑》、《选择之地》《东方的诞生》、《圣库特伯利》、《理性的缪思》……”
“自然了,罗马教会完整的作品……看看这几本!《修辞学的关系》、《修辞的辨认》。这里还有很多文法学家的作品,普瑞西安、霍诺雷特、杜那托、韦多利那、梅特罗列、尤提佳、施维士、佛卡斯、亚士培……奇怪,起初我以为这里都是英格利亚作家的著作……我们看看下面吧……”
“hisperica……famina。这是什么呀?”
“一首希伯利亚的诗。你听:
“‘hoc spurnans mundanas obvallat pelagus oras terrestres amniosis fluctibus cuditvmargines. saxeas undosis molibus irruit avionias.
infima bomboso vertice miscet glareas asprifero spergit spumas sulco,sonoreis frequenter quatiur flabrs……’”
我不明白诗文的含义,但威廉高声朗读,使人觉得好像听到海浪和海波的翻滚声。
“这个呢?梅麦斯伯里的奥尔德海姆。你听听这一页:‘primitus pantomm procerum poematorum pio postissimum paternoque pressertim privilegio poematague passim prosatori sub polo promulgatas’……每个字的开头都是同一个字母!”
“我们那个岛上的人都有点疯狂。”威廉骄傲地说,“我们再看看另一个书架吧。”
“维吉尔。”※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怎么会有维吉尔的书呢?哪一本?《农事诗》吗?”
“不是,是《典型》。我从来没听说过。”
“这是图卢兹的维吉尔呀!他是个修辞学家,六世纪的人。人们认为他是个伟大的哲人……”
“他说艺术是诗、修辞、文法、魅力、方言、几何……但他是用哪种语文写作的呢?
“拉丁文。他自己所创的一种拉丁文。不过,他认为那是一种更为美丽的语文。你看这里,他说天文学是研究黄道带的信号,包括……”
“他疯了吗?”
“我不知道。他不是英国人。你再听这个,他说有十二种方式可以为火命名:火、大火、火焰、营火、火炬、闪电、亮光、葬礼的火堆、象征之火、怒火、雷火、炭火。”
“可是没有人这样说话的呀!”
“可不是!不过在那个时代,文法学家为了忘掉邪恶的世界,便以深奥难解的问题自娱。我听说在那个时期,修辞学家加班杜斯和泰伦修,为了‘自我’这一词的呼格,争论了整整十五天十五夜,到最后他们彼此攻击——拿着武器。”
“还有这个,您听……”我拿起了一本书,那上面画了树丛围成的迷宫,猴子和蛇由里面探出头来:“听这些字:cantamen collamen,gongelamen,stemiamen,plasmemen,sonerus,alboreus,gaudifluus,glaucicumus……”
“我的同胞。”威廉轻柔地说,“不要对那些爱尔兰的僧侣太过严苛了。说起来,这所修道院的存在,以及我们仍谈论着神圣罗马帝国,可能都要归功于他们的。在那个时代,欧洲其余的地方都已成为废墟了。一天他们宣称由高卢地区某些神父所施的洗礼一概无效,因为他们‘以无知而异端的方式’施洗——并不是由于他们实施新的异端,或者以为耶稣是个女人,而是由于他们对拉丁文已一无所知了。”
“就像萨尔瓦托吗?”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差不多。北方来的维京人沿河而下,劫掠罗马。异教徒的寺庙成为一片废墟,基督徒的教堂当时还不存在。只有爱尔兰的僧侣们,他们本来在修道院里,写字阅读,阅读写字,并装饰书籍,到那时,他们便跳上小船,航向这些土地,使他们信仰基督教,仿佛你的同胞是无信仰者。明白吗?你到过博比奥,那里正是由这些爱尔兰僧侣之中的一位,圣哥伦巴所建立的。所以不要见怪他们发明一种新的拉丁文,因为那时欧洲已没有人懂得旧的拉丁文了。他们都是伟人。圣布伦丹到达神圣诸岛,沿着地狱的海岸航行,他看见犹大被锁在地狱里的一块岩石上。有一天他在一个岛屿登陆,上岸之后却遇见一只海怪。自然他们都有点疯狂。”他满足地重复了一句。
“这些图案是……我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有这么多颜色!”我惊喜地叫道。
“来自一个并没有很多颜色的土地,那里只有一点蓝,和一大片的绿。不过我们没时间再站在这里讨论爱尔兰僧侣的书了。我只想知道为什么它们会和英国人的著作及其他国家文法家的论述一起放在这里。看看你的图吧,现在我们在哪里?”
“在西边塔楼的房间里。我已记下了墙上的字了。所以,我们离开没有窗子的房间,进入七边形的房间,只有一条通道可到塔楼中的某一个房间,房间的字母是红色的‘h。然后我们由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环着塔楼前行,又回到了没有窗子的房间。这一系列的字母拼起来是……你的推断正确!是hiberni——爱尔兰!”
“hibernia,由没有窗子的房间再走回七边形的房间里,就多了一个‘a,字,爱尔兰的正确拼法。和别的七边形房间一样,‘a’就代表‘apocalypsis ,《启示录》。所以这里有最北方作家们的著作,也有修辞学家和文法学家,因为设计图书室的人认为文法家应该和爱尔兰文法家列在一处,尽管他来自图卢兹。这是一种标准。你瞧,我们开始有所了解了。”
“可是在东边塔楼的房间,我们进来的地方,拼出的是fons……那是什么意思呢?”
“仔细看看你的地图。以前进的秩序,把每个相连房间的字母念出来。”
“eons adaeu……”
“不对,是fons adae。‘ u’是东边第二个没有窗子的房间,我还记得。也许那是另一组字的开始。foes adae,意思是人间天堂,我们在那里看到的是什么书呢(记得有面对旭日祭坛的那个房间吗)?”
“那里有很多《圣经》,还有《圣经》的注解——只有与《圣经》有关的书。”
“所以,你看,上帝的话符合了人间天堂,而人们都说人间天堂是在遥远的东方。而这里,到西方,就是爱尔兰。”
“那么图书室的区划和世界地图相吻合了?”
“有可能。而书籍的排列是根据它们的起源国家,或者作者的出生地。图书管理员代代传述。文法家维吉尔生于图卢兹,其实是错的,他应该出生在西方岛屿上。他们纠正了自然的错误。”
我们继续前进,经过一组房间,其中一间便是我曾产生幻象的地方。事实上,我们老远便又看到了火光。威廉捏着鼻子跑上前去,把火熄了。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快步通过那个房间,但我想起了在那里我曾看过涂了许多颜色的《启示录》,书上还有美丽的独角兽和龙。我们又把这些房间的字母串连了起来,由我们最后进入的那个房间开始,那里写的是个红色的“y”字,由此倒回去念,得到了“yspania”西班牙这个字。但结尾的“a”字,也就是“hibernia”的最后一个字母。
威廉说,有些房间里放着性质混合的书籍。
不管怎么说,“yspania”的区域似乎放了许多《启示录》的古抄本,都是精巧绝伦之作,威廉认出其中甚至包括西班牙的艺术。我们推测图书室可能收藏了许多基督教国度的使徒信经,以及大量关于《启示录》的评注。有不少本颂扬《启示录》的著作,都是黎本那的比图斯所写的。书里的内容大同小异,但书上的插画却富有变化,而且非常生动,威廉看出有些画是西班牙阿斯图里亚斯领域内,最伟大的图书装饰家的手笔:梅济厄、费康德和其他人。
我们一边推敲的当儿,不知不觉走到了南边塔楼,前一晚我们已到过这里了。yspania里写了“s”的房间——没有窗子——通向一间写了“e”的房间。接着我们逐渐绕过该塔楼的五个房间,到达最后一间没有其他通道的房间,它的字母是红色的“l”。我们又绕回去读,得出了“leones”。
“leones:南。在我们的地图上是在非洲,hic sunt leones。这解释了何以我们发现许多由异教作者所写的书籍。”
“还有更多呢。”我在书架上翻寻,说道,“亚威西那的‘正典’这本抄本上面有美丽的书法,我认不出来……”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由它的装饰看来,我想那是一本《古兰经》,但很不幸的我不懂阿拉伯文。”
“《古兰经》,异教徒的经典,一本异教的书……”
“一本智慧的书,虽然内容与我们的不同。但你要了解何以他们将它放在这里,和狮子们放在一处。所以我们才会在那本书上看到那些可怕的动物,包括你看到的独角兽。这个叫leones的地区所放置的书籍,是图书管理员认为虚妄的书。那边有什么呢?”
“这些也是拉丁文写成的,但来自阿拉伯。阿尤布阿尔·哈鲁威,狂犬病的论述,这本书讲的是宝藏。这本是哈桑的《眼界》……”
“你看,怪物及虚妄的书中,他们也放了科学的著作待基督徒们研读的。图书室建立之初,他们便是这么想的,是有待基督徒们研读的。图书馆建立之初,他们就是这么想的……”
“可是为什么他们也在虚妄的书中放一本画有独角兽的书呢?”我问道。
“显然图书室的创立人有很奇怪的想法。他们必然相信这本讲述遥远之地珍禽异兽的书,是异教徒散播妄语的一部分目录……”
“但独角兽也算妄语吗?它是最可爱的动物,也是高贵的象征啊。它代表基督,还有贞洁,只有将一个处女放在森林里才能抓到它,当它闻到她最纯真的香味时,它就会走上前去,把头搁在她的膝上,自甘落入猎人的陷阱中。”
“传说是如此,不错,阿德索。但有许多人宁愿相信那是个寓言,是异教徒的发明。”
“真令人失望。”我说,“我还一直希望在穿过森林时,正巧让我碰到一只呢。要不然穿越森林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呢?”
“没有人敢断言这种动物并不存在。也许它只是和这些书上所画的图不大相同吧。有个威尼斯的旅行者到很远的地方去,靠近地图上所写的‘天堂泉’之处,他就看见了独角兽。但是他发现它们粗鲁而笨拙,又丑又黑。那可能就是古代的贤者们忠实描写过的那种动物。他们绝不会完全弄错的,而且上帝给他们机会看见我们不曾见过的事物。然后他们的描述,经过一代一代的流传,因为许多过度的想象力而变形,于是独角兽便成为幻想中的动物,色白而又温和。所以假如你听说某个森林里有独角兽,千万别带着一个处女到那里去,那种动物可能比较接近那个威尼斯人的叙述,而不像这本书上的描写。”
“那么上帝曾对古代的贤者们显示独角兽真正的本性吗?”
“不是显示,是经验。他们比较幸运,生于有独角兽的地方,或者是在他们那个时代,独角兽就生长在我们这片土地上。”
“假如古人的智慧在经过一代一代传述时会被虚构或夸大,那我们怎么能放心呢?”
“著述书籍本来就不是要人相信,而是要引起询问的。我们估量一本书,不该看它的内容,而该看它的意义。《圣经》的注释者就很清楚这个概念。在这些书中所提及的独角兽,所代表的是一种道德或寓意或类似的真相,但只要有一项是真实的,贞洁是美德的想法也是真实的。至于证明另外三项事实字面的真实性,我们还得看那是由什么原始经验产生的。字义当然得加以讨论,即使它更高一层的意义也是好的。有一本书上写着,只有用雄山羊的血才能切割钻石。我的老师罗杰·培根说那不是真的,因为他亲自尝试过,却失败了。但如果钻石与山羊血之间的关系有更高贵的意义,这意义仍是完整的。”
“那么当字面的意思是假的时,仍然可以表达更高一层的真理了。”我说,“不过,想到这独角兽并不存在,或许从来就不曾存在过,我还是觉得很难过。”
“你不该随便对全能的神定下界限,如果真有神旨,独角兽也有可能存在的。你不妨这么想,既然它们会出现在书上,就算那并不代表真正的存在,至少也表示可能的存在。”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那么我们看书时,不该存有神学道德的信仰了?”
“神学道德还有另外两种,对于可能所存在的希望,以及对信仰这种可能之人的宽容。”
“可是如果你的知识并不相信独角兽,那独角兽又有什么用呢?”
“当然是有用的,正如维南蒂乌斯被拖到猪舍后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迹一样有用。书里的独角兽恰像痕迹,假如痕迹是存在的,留下痕迹的物体必然也存在。”
“但却和痕迹不同,你说的。”
“那当然。痕迹和留下痕迹的物体不一定会有相同的外形,而且那也不见得总是由于物体的压力留下的。有时候它会重现一件物体在我们心中留下的印象,那是一种概念的痕迹。概念就是事物的符号,影像就是概念的符号,一个符号的符号,但由我重塑的影像中,就含有物体的概念了。”
“这样就够了吗?”
“不够,因为真正的学识绝不能以概念为满足,而是必须发现事物个别的真相。所以我愿意从这个痕迹推溯到站立在锁链之始的那只独角兽。正如我希望由谋害维南蒂乌斯的凶手留下的模糊信号,往回推溯到一个单独的个体,凶手本人。但有时那在短期内难以达成,而且还得借助于其他迹象。”
“那么我所谈论的事情,便都含有别的意义了。但最后的真相——难道就从未存在过吗?”
“也许是存在的,那就是那只独角兽。别担心,总有一天你会遇到它的,不管它可能有多黑多丑了。”
“独角兽、狮子、阿拉伯作家,还有摩尔人,”我说,“毫无疑问的,这就是僧侣们所谈及的非洲了。”
“毫无疑问。如果真是的话,我们该找出蒂沃利的帕西菲库斯所提及的非洲诗人。”
事实上,我们又往回走到“l”的房间后,在一个书架上找到了弗洛罗、弗龙托、阿普列尤斯、马蒂安努斯·卡佩拉和福尔根蒂乌斯等人的著作。
我说:“这就是贝伦加所说的,一个秘密该有的解释了。”
“差不多是这里。他所用的措辞是‘非洲之末”,因此使马拉其十分恼怒。‘末’可能是指这最后一个房间,除非……”他叫了出来,“克隆马诺的七所教堂旁!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迹象?”
“什么?”
“我们再回到最初那个‘s’的房间去吧!”
我们走回第一个没有窗子的房间。房里共有四处通道,一道通往“y”房,那里有扇开向内侧天井的窗子;另一道通往“r”房,沿着外侧,接续“yspaivia”;面向塔楼的通路通到“e”房,也就是我们刚刚走过的房间;接着是一堵空墙,最后的通路则通向第二个没有窗子的房间,开头字母为“u”。“s”就是挂有镜子的那个房间——幸好那面墙在我的右侧,不然我免不了又心跳一场。
我仔细看着地图,意识到这房间的独特性。它和其他三座塔楼没有窗子的房间一样,应该通往中央的七角形房间。如或不然,那么进入七角形房间的通路应该是在相邻的“u”房里。但“e”房除了和“s”房相通之外,另一个开口是通向天井旁的“t”房,另外那三面墙便没有通道了,全都放着装满了书的书柜。我们环顾四周,肯定了地图上显示的事实,为了逻辑及均衡的原因,这座塔楼应该有个七角形房间,实则却没有。
“没有。”我说,“没有这样的房间。”
“不,并非如此。假使没有中央的七角形,其他房间的面积应该会增大,然而这一组房间和别座塔楼里的房间却差不多大小。那个房间是存在的,只是没有通路。”
“七面都被墙堵死了吗?”
“可能。那就是‘非洲之末’是现在都已死去的那几个僧侣怀着无比的好奇心,生前徘徊的地方。它被墙堵死,但那并不表示没有暗道。事实上,确实有个暗道,而且被维南蒂乌斯发现了,或者是由贝伦加那里获知秘密的阿德尔莫曾对他描述过。我们再看看他的笔记吧。”
他从僧衣里掏出维南蒂乌斯的文稿,又一次念道:“偶像上的手在四的第一和第七之上运转。”他左顾右盼,“啊,当然了!‘偶像’指的是镜子里的影像!维南蒂乌斯是个希腊文翻译者,在希腊文中,‘偶像”指鬼,也指影像,而镜子照出了我们扭曲的影像,那一晚连我们自己都误以为那是鬼呀!不过,四‘supraidolum’会有什么呢?在映像表面上的东西吗?那么我们必须站在某个特定的角度,才能看出反射在镜子里的某件事物是否符合维南蒂乌斯的描述……”
我们试了每个位置,却没有得到结果。除了我们的影像外,镜子上只照出那个房间模糊的轮廓,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幽暗阴森。
“那么,”威廉思索着,“所谓‘supraidolum’可能是指镜子后面……可以使我们进入下一个房间,显然这面镜子就是一扇门了……”
那面镜子比一个普通的人的身高还要高,用结实的橡木框牢牢钉在墙上。我们摸着橡木框,试着把手指伸进去,我们的指甲夹在木框和墙壁之间,可是镜子却牢固不动,仿佛它是墙壁的一部分,是嵌在石壁中的一颗石头。
“不是在镜子后,可能是指在镜子上面。”威廉喃喃说着,举起手臂,踞起脚尖,用手摸过镜框的上缘。除了灰尘之外,他什么也没摸到。
“其实,”威廉闷闷地沉思道,“就算后面真有个房间,我们所找的那本书也已不在房里了,因为它已经被拿走了,先是维南蒂乌斯,然后是贝伦加——天晓得现在已拿到哪里去了。”
“可是说不定贝伦加又把它拿回这里来了。”
“不会,那天晚上我们在图书室里,一切迹象显示他是在偷书不久之后便死了,同一晚,要不然次日早上我们就该在澡堂里再看到他的。不要紧……目前我们已确定了‘非洲之末’在哪里,而且几乎有了所有必要的资料,可以把图书室的地图画好。你必须承认关于迷宫的许多迷团现在都已澄清了。”
我们循着地图上所有的新发现,走过其他房间。有些房间仅放置数学和天文学的论述,有些则收藏了阿拉米语的作品,我们两个人都看不懂。还有些房间内的书籍更是无从辨认,可能是用印度的梵文写成的。我们走过两组重叠的房间,“iudaea”和“aegyptus”,为了不让读者诸君为我们的解读冗长沉闷的过程而备受拆磨,简而言之,最后我们完成了地图时,确信图书室的区划及分配的确是根据地球的水陆分布。在北边,我们找到了“anglla”英格兰和“german”日耳曼,再沿着西边的墙壁,连接了“gallla”高卢,到最西边便进入“hibernia”希伯尼亚。然后向南经过“ roma”罗马(拉丁古籍的天堂!)和“yspaiyia”西班牙。最南方就是“leones”南方,“aegypcus”埃及,东边是“ndaea”印度和“fonsadae”人间乐园,在东边和北边之间,沿墙为“acaia”亚克伊,威廉说这是借喻希腊。
在那最后的四个房间里,收藏了许多异教诗人和哲学家的作品。
这些字的组织实在很奇怪。有时候顺序往前读就对了,有时候却要倒着念,还有一些则是绕着圈念。我也说过了,同样一个字母常会被嵌进两个不同的字里(在这种情况中,那个房间的书架上往往收藏了两类不同的书籍)。但显然要在这种排列中找到一个黄金原则不可能的。图书管理员纯粹要凭着记忆去找寻某一本书。如果说某本书是在“acaiae第四”找到的,表示这本书是在由字母“a”那个房间算起的第四个房间内。为了要辨识这个房间,图书管理员必然默记了路径,不管是绕圈或直行,因为“acaia”是成方形分布的一组房间。因此我们很快地便解出了空墙的关键。举例而言,由东边走向“acaia”,你会发现没有一个房间通向接续的房间。这里是迷宫的终点,想要到北边的塔楼去,就只好倒回走过另外三座塔楼。不过图书管理员自然是由“eons”进入图书室的,假如说他要到“anglia”去,就得经过“aegypius”、“yspania”、“gait1a”和“german”。
有了这种种发现,我们觉得这次再探图书室可真是不虚此行了。但在我说我们心满意足地准备离开(结果又卷入了其他事件,稍后我将再详述)之前,我必须向我的读者表白。我说过,此次我们探索图书室的原意是在寻求这个迷宫的关键,但是,我们沿着各个房间前行,记下各种记号的同时,也翻阅着各种书籍,似乎是在探查一个神秘的大陆。通常这个次要的查勘是在一致的行动下进行的,威廉和我翻寻着同样的书,我向他指出最奇特的,他则把我不明了的许多事解释给我听。
但在某个地点,就在我们于南边塔楼那一组“leones”的房间移动时,我的导师在一个房间停下来,翻阅绘有光学彩图的阿拉伯文书籍。由于那天晚上我们一人带了一盏灯,所以我好奇地走向下一个房间。这房间所藏的书显然是不随便借阅的,因为它们的内容是关于人体的各种疾病及精神的症状,而且几乎全是异教的学者所写的。我的视线落在一本书上,不大,但上面绘有瑰丽的装饰画:花、藤蔓、成双成对的动物,还有一些药草。书名是《爱之镜》,波洛尼亚的马克西穆斯所编纂,里面引述了许多其他书籍的文句,全都关于为爱所困的毛病。读者诸君想必也了解,我的心灵自早晨以来便麻痹不觉了,此刻在一刹那间便又闪动着火焰,又一次充满了那女孩的影子。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一整天我都强迫自己将早晨的思绪驱除,告诉自己那不是一个好见习僧该有的思想,而且,由于当天的事件已够繁复,足以使我分神,我的欲望也就潜伏了起来,因而我以为我已挣脱了那一时的不安情绪了。然而,才看那本书一眼,我便发现我的相思病比我所想象的还要严重。后来我知道,当你阅读医学书籍时,总会觉得自己于书上所讲述的部位有些疼痛。因此,仅仅阅读那几页,迅速翻过,深怕威廉随时会进来问我在看什么书,我便已相信我害的正是那种病。它的症状被描述得十分生动,使我一方面虽为发现自己害病而苦恼,一方面却也为看到自己的境况被描写得如此鲜明而高兴。我相信,尽管我病了,我的病大概也是很正常的,因为有无数的人也都感受到和我一样的痛苦,而那些被引述了文句的作者简直就是以我为典范而描写的。
我为伊本-哈兹姆的叙述而感动。他界定爱是一种难缠的病,惟有靠它本身才能疗治,因为病人不愿被治愈,更不想康复(上帝知道这真是一点也不错)。我也明白了何以那天早上我会被我所看见的一切事物骚乱,正如安西拉的贝瑟所言,透过病人的眼睛,爱会潜入万物之中,显现一个过度的欢愉。病人同时又想一人独处,不为所动(就像我早上时的情形),却又被其他的现象所影响,感到极度的不安和畏惧,难以形诸言词……他又写着,真正陷入爱里的人,否定他所爱之物的形象时,必定会堕入一种消蚀的状态,使他最终卧床不起,有时候病症侵入脑部,便使他心神丧失,胡言乱语(显然我还未到达那个阶段,因为我在探索图书室时仍保持细心警觉)。但我看着那些描述,却感到十分优虑,只怕病况转剧的话,会导致死亡。我问自己思念那女孩所给予我的欢乐,是否值得躯体做这种至高的牺牲?
由圣希尔德加的描述中,我又进一步获知,那天我所感觉到的忧郁,因为见不到那女孩而感到的一种甜蜜的痛苦,就和一个离开天堂和谐、完美状态的人,所体验过的感觉相若,而且这种忧郁是由蟒蛇的气息及魔鬼的影响力所引起的。接着是异教的智者,阿布-巴克尔·穆罕默德的描写,他说爱的忧郁是一种精神病,就像使患者自以为是一匹狼的“狼狂”。他写道,被爱所困的人最初的改变就是外表,他们的目光变得迟缓,眼神空洞,流不出泪水,他们的舌头慢慢干涩,舌上会出现脓疮,不停的饥渴使他们全身都虚脱。到了这一阶段,他们白天便会面朝下躺卧在床,脸上和胫骨出现了像是被狗咬了的痕迹,最后患者就像野狼一样,夜晚一到便在墓园里逛来逛去。
最后,当我念到阿维斯纳的文句时,我对自己严重的情况已毫不怀疑了。他说,爱是一种本质忧郁的思绪,是一个人反复想着某个异性的脸庞、姿态或行为而产生的结果。(这不正是我的写照吗?)
最初它并不是一种病,后来变成了一种病,等到病人仍不满足时,又进一步成为执迷不悟的魔障,(上帝原谅我,我已感到很满足了,为何也如此执迷不悟呢?或者是由于前一晚所发生的事并不是对爱情的满足吗?那么怎么才能使这种病满足呢?)因此患者的眼睑会不停地扇动,不规则地冒汗,时而发笑,时而淌泪,脉搏更剧烈地跳动(我的脉搏可不是真跳得疯狂嘛!看着这些描述,我都快屏息了)!亚威思那又提出了一种绝对正确的方法,发觉患者所爱的人,抓住患者的手腕,念出一大串异性的名字,直到你发现是哪个名字促使脉搏加速。我真怕我的导师会突然走进来,握住我的手腕,发现我脉搏悸动的秘密,那我就要羞愧死了……唉,亚威恩那竟然建议补救之计惟有让两个相爱的人结婚,那就可以使这种病症不药而愈了。他可真是个异教徒,虽然十分精明,因为他没有考虑到圣本尼迪克特见习僧的立场,他们既已做了选择(或是他们的亲人所做的决定),献身教会,就绝不可患这种病。所幸,亚威思那虽未思及克鲁尼亚克修会,到底还想到了那些无法和所爱之人结合的人,劝告他们时常洗热水澡的基本治疗法。(贝伦加是不是想以热水澡治疗他对阿德尔莫的相思病呢?我所度过的那一夜也许并不完全像野兽般放纵情欲吧?不,当然不,我立刻告诉自己,那是最甜美的——但我随即又想着,不,你错了,阿德索,那是魔鬼的幻象,那是最可鄙的,如果说当时你像野兽般犯了罪,现在你的罪孽更严重了,因为你拒绝认知它!)但是亚威思那又写到还有别的补救方法,举例而言,向多嘴多舌的老妇求助,她们会玷辱被爱之人——老妇人似乎比男人更擅长这件工作。也许这是一种解脱吧。可是在修道院里我哪找得到什么老妇人(就是年轻的姑娘也没有呀),所以得去找个僧侣对我说说那女孩的坏话,但我能找谁呢?再者,一个僧侣又怎比得上三姑六婆对女人的了解呢?最后一个办法就更不像话了,因为他建议那个害相思病的男人去找许多女奴发泄,对一个僧侣而言那是极不适宜的。所以,最后我自问,一个见习僧的相思病怎可能治疗呢?他真的没救了吗?我该不该去找塞维里努斯和他的药草救助一下?维朗诺瓦的阿诺德(我曾听威廉尊敬地提起过)在他的著述中写道,相思病是因过度的体液和呼吸所产生的,当人类的组织体过度潮湿且炽热,血液(制造精子的地方)产生过多精子,便会极度渴望男人和女人的结合。阿诺德所建议的治疗方法,是让患者失去和所爱之人见面的保证和希望,这样一来他的相思和欲望自然就会消逝了。
我心里暗想,这么说来,我不是已经痊愈——或差不多痊愈了吗?因为我本来就不抱着希望能再见到我脑海里的人影的;就算我看到她,也没希望接近她;就算我接近她,也没希望再度拥有她;就算我再度拥有她,也不能保有她——我是个见习僧,对我家庭的名声更负有责任……我得救了,我告诉自己,合上了书,振作起来。
而威廉也在此刻走了进来。
 
第三十一章
夜晚
萨尔瓦托的行踪被贝尔纳德·古伊发现,阿德索所爱的女孩被指控为女巫,所有的人都怏怏不乐地上床就寝,比先前更加忧心忡忡了
我们下楼走回餐厅时,听见吵闹的声音,又看见模糊的光线由厨房的方向传出。威廉迅速把他的灯吹熄。我们紧贴着墙挨近通往厨房的门,意识到吵闹声是从外面传来的,但通向菜园的门却是敞开的。然后声音和灯光都移开了,有个人用力把门关上。
外面一片骚动,显然是有什么不偷快的事发生了。我们快步走过藏骨堂,进入空无一人的礼拜堂,从南边的门走出去,瞥见回廊里有火把的光芒闪动。
我们向那边走去,在混乱之中匆匆忙忙的,想必其他已经在场的许多僧侣也是一样,不是由宿舍,就是由朝圣者招待所跑了过来。我们看见弓箭手紧紧抓住萨尔瓦托,萨尔瓦托的脸和眼睛一样白,还有一个女人,正嘶声哭泣。我的心不觉皱缩:是她,是我所想念的那个女孩。她也看见了我,而且认出我,迫切而央求地瞅了我一眼。我有股上前拯救她的冲动,但威廉制止了我,低声斥责了几句。僧侣们和客人都由各个方向赶了过来。
院长到了,还有贝尔纳德·古伊。弓箭手的队长立刻向他报告。事情的经过大致是这样的:
由于裁判官的命令,他们夜间在整幢修道院内巡逻,特别注意由大门到礼拜堂的主要通路、花园,以及大教堂四周(为什么呢?我不禁想着)。然后我明白了:显然是贝尔纳德由仆人或厨子口中,听说了夜里外侧围墙到厨房之间有所动静的谣传,也许并不知道主事者是谁。也许是愚蠢的萨尔瓦托除了对我透露之外,曾经把他的计划在厨房里或谷仓里对别的人说过,而当天下午在贝尔纳德的逼问下,那个人就把这件事情说出来了。弓箭手们在黑夜中谨慎地来回巡逻,最后在厨房门口逮到萨尔瓦托和那个女子。
“在这个神圣的地方竟然会有女人!而且和一个僧侣在一起!”贝尔纳德严厉地对院长说,“院长,如果这件事只涉及违背贞洁的誓言,这个人便交由你处置。但是现在我们还不能确定这两个恶人的行为是不是和所有客人的安宁有关,所以必须先查清这件事。现在,你这个恶徒!”他由萨尔瓦托胸前揪出了那个可怜人想要藏起来的包裹,“你藏的这是什么?”
我已经知道了,一把刀、一只黑猫——包袱一解开它便狂叫一声,飞也似地跑了;两个已经破了的蛋,黏糊糊的一团。萨尔瓦托正想进厨房去,把猫杀了,抠出它的眼睛,谁晓得他又允诺了什么,诱使那女孩跟着他来。我很快就明白是什么允诺了。弓箭手搜那女孩的身,一边阴森狡笑,口出秽语,在她身上找到一只已死的小公鸡,还未拔毛。更倒霉的是,在雾气沉沉的夜里,所有的猫看起来都灰扑扑的,连那只公鸡也好像是黑色的。不过,我心想,就这么一只鸡的代价实在太少了,可怜的女孩,前一夜(为了对我的爱)她还把那颗珍贵的牛心丢了……
“啊!”贝尔纳德以严重的语调叫道,“黑猫和公鸡……我知道这些道具,”他望向威廉,“你也认得吧,威廉兄弟?三年前在肯尔肯尼你也是裁判官之一,有个女孩与化身为黑猫的魔鬼沟通的事,你还记得吧?”
我觉得我的导师保持缄默像是出于怯懦。我拉扯他的袖子,摇着他,绝望地低声央求他:“告诉他,告诉他那公鸡是要宰来吃的……”
他挣脱我的手,礼貌地对贝尔纳德说:“我相信你无需借助我过去的经验来下结论。”※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哦,是的,我们还有更有权威的证人。”贝尔纳德露出笑容,“波旁的斯蒂芬,在他对圣灵七礼的论述中,提及圣多明俄在芳佳传教反对异教徒后,对一些女人宣布,她们将会看到她们到那时为止所礼拜的主人。突然间在她们之间跳出一只吓人的猫,体型和狗差不多大,眼睛闪闪发亮,血红的舌头直垂到肚脐,短短的尾巴直翘到半空,因此不管那只动物转向那一方,都会显露它那邪恶的后部,比任何动物都要臭。许多献身撒旦的人,还有圣堂武士,在聚会时都习惯亲吻发出恶臭的肛门。那只猫在妇女群中绕行了大约一个钟头后,便跳上了钟绳,往上爬去,拉了一团屎。猫不是卡萨信徒宠爱的动物吗?根据英苏利的阿拉纳所言,‘猫’这个字源自‘catus”因为这种动物就是魔鬼的化身。拉佛那的威连在《魔鬼的戏法》一书中不是也证实了这种恶心的仪式吗?我可敬的兄弟雅克·傅尼埃不是也回述过杰弗里裁判官临死以前,有两只黑猫在他的病床旁边出现,那就是魔鬼来嘲笑未死的人吗?”
僧侣们惊恐地交相低语,有许多人在胸前画十字。
“院长啊,院长,”贝尔纳德又转身对院长说,“也许你不知道哪些罪人习惯用这些道具吧!但是我可清楚得很,上帝助我!我曾见过最邪恶的人,在夜晚最黑暗的时刻,和他的伙伴,用黑猫完成他们永不能否认的邪术:跨坐在某些动物身上,在黑夜的掩护下飞过天空,拖着他们的奴隶,化为色欲的梦魔……他们坚决相信,魔鬼会向他们现身,以公鸡的外型,或是别的黑色动物,他们甚至还和他躺在一块儿——别问我怎么办到的。我还知道,不久之前在阿维尼翁,甚至有人用这种施过魔法的药物在我们教皇的食物里下毒,想要谋害他。教皇之所以能认出毒物,没有遭到不幸,是因为他有许多制成蟒蛇舌头形状的珠宝,上面缀有翡翠和红宝石,透过神圣的力量,可以使食物中的毒性显现出来。法兰西国王赠予他十一根这种最宝贵的舌头,谢天谢地,因此我们的教皇才逃过这一劫!是的,罗马教宗的敌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每个人都知道异教徒伯纳·德利舍的事;他在十年前被捕,由他家中搜到了魔法书,许多页上都记有笔记,包括制造蜡人像用以加害敌人的指示。你相信吗?在他家里还找到了教皇的蜡人像,做得和真人十分相似,只是在身上致命的部位加画了红色的小圆圈。大家都知道,只要用一根绳子把这个人像吊在镜子前,再拿针刺那些致命的部位,然后……哦,但我为什么要说这些令人作呕的仪式呢?教皇本人也曾谈及,描述,并加以谴责,就在他去年完成的那本书中!我希望贵院的图书室也抄录了一本,可以让僧侣们仔细研读深思……”
苦恼的院长急忙确认道:“我们有,我们有。”
“很好。”贝尔纳德归结道,“现在我觉得这件事已经很清楚了。一个受到诱惑的僧侣,一个女巫,和某种幸好尚未举行的仪式。目的是什么呢?我们将会知道的,我已准备了牺牲几个钟头的睡眠来查明了。请院长为我安排一个可以让我自由使用的地方拘禁这个人吧?”
“在铸造房的地下室里有几个房间。”院长说,“很幸运的那里很少派上用场,已经空了好几年了。”
“幸运,也是不幸。”贝尔纳德评论道。他命令弓箭手找个人领路,带两个犯人去关在两个不同的房间里,然后利用嵌于墙上的几个环孔将萨尔瓦托牢牢绑紧,待会儿贝尔纳德将亲自到那里去询问他,仔细看清他的脸。至于那个女孩,他说她的身分是显而易见的,用不着在夜晚询问她。在她因女巫的罪名被烧死之前,她还要面对很多场审判。假如她真是女巫,她也不会轻易说出的。但那个修士说不定后悔了(他瞪着发抖的萨尔瓦托,似乎要萨尔瓦托明白这是他所提供的最后一个机会),会说出实情,供出共犯。
他们两个人被拖走了,一个颓然丧气,默默无语,似乎已发昏了;另一个又哭又叫,拼命踢打,像是一只要被带到屠宰场去的动物。但是贝尔纳德和弓箭手,还有我,都听不懂她的乡下方言。因此尽管她大吼大叫,还是和闭口不语没有两样。有些话语有慑人的力量,有些话语却只会使人更无所适从——那就是愚民粗鄙的语言,上帝没有赐予他们自我表达的恩惠,一如学者和有权势的人那样。
我又一次想要跟上她,但威廉又一次皱着眉头制止了我。
“别轻举妄动,傻子。”他说,“那女孩完了,她已是被火化的肉体了。”
我恐惧地望着那一幕,瞪视那女孩,脑海里思绪奔腾的当儿,觉得有人碰碰我的肩膀。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不用回头我也认得出那是乌伯蒂诺。
“你在看那个女巫,是不是?”他问我。我知道他不可能晓得我的事,所以他这么说,只是因为明察秋毫的他,洞悉了我焦虑的眼神。
“不是,”我辩解道,“我并没有在看她……或者,我是在看她,可是她并不是女巫……我们并不确知,说不定她是无辜的。”
“你看她是因为她很美。她很美,是不是?”他以不寻常的亲切口吻问我,按按我的臂膀,“如果你看她是因为她长得漂亮,而且你又被她所困扰(我知道你很困扰,因为她被怀疑的罪恶反而使她更令你着迷),如果你望着她便感到渴求,光是这一点她便算得上是个女巫了。提高警觉,孩子……躯壳的美只是表面的。假如男人能看透表面,他们一见到女人就会颤栗的。在那些优雅中包含了黏液和血,体液和胆汁。只要你想想鼻孔里、喉咙里和肚子里都藏了些什么吧——全都是秽物。假使你觉得用指尖摸黏液和粪便使你感到恶心,我们怎么能渴想拥抱装满了粪便的囊袋呢?”
我有种作呕的感觉。我不想再听下去了。我的导师也听到了他的话,及时过来拯救我,他猝然走向乌伯蒂诺,握住他的臂膀,使他松开我的手。
“够了,乌伯蒂诺。”威廉说,“那女孩很快会受到苦刑,然后被烧死。她将会变成你所说的,黏液、血、体液和胆汁。但是从她的皮肤下挖出上帝想受到保护并以皮肤作为装饰的一切,便是我们这些男人。讲到最根本的灵魂,你也不见得比她好。别再扰乱那孩子了。”
乌伯蒂诺有些狼狈:“也许我犯过罪。”他喃喃说道,“我确实犯过罪,一个罪人还能怎么办呢?”
每个人都已回房去了,对这个事件纷纷置评。威廉和迈克尔又逗留了一会儿,还有几个问他有何看法的麦诺瑞特僧侣。
“贝尔纳德已有了一项论证,虽然暖昧不清。在修道院里有魔法师,做着像在阿维尼翁毒害教皇之类的事。首先,这个论证并未得到证实,不能作为妨碍明天会议的借口。今晚他会设法从那个可怜的恶徒口中逼取别的线索,但我相信他不会在明天早晨立刻便利用这个线索。他会保留它,以后再提出来干扰讨论的过程,如果讨论的方向使他不悦的话。”
迈克尔问道:“他会不会强迫那修士说可以用来攻评我们的话呢?”
威廉犹豫地说:“但愿不会。”※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我意识到,如果萨尔瓦托把自己曾对我们说过的事——关于他和管理员的过去,或者他们和乌伯蒂诺短暂的关系——和盘托出,很可能会造成一种非常尴尬的局面。
“不管怎么说,我们等着瞧就是了。”威廉平静地说,“关于这件事,迈克尔,一切都已在事先便决定了。可是你还是要试一试。”
“是的,”迈克尔说,“而且天主会帮助我。愿圣方济格为我们全体向他求情。”
“阿门。”所有的人都应和着。
“但那并不一定可能。”威廉语出惊人,“圣方济格也许到某个地方去等待审判日了,而没有面对面见到上帝。”
“诅咒那个异端的约翰!”我听见杰罗姆主教低喃道,“要是他现在剥夺了圣徒给我们的帮助,我们这些可怜的罪人将会变成怎么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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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小.说.t|xt.天+
第五天
我羞愧万分,
忍不住呜咽啜泣,
这是我毕生惟一一次世俗的爱,
而自那时起直至现在,我始终叫不出那女孩的名字……
 
第三十二章
早课
一场关于耶稣贫穷的友善辩论
前一夜的事件使我的心里万般焦虑,第五天早上早课的钟都已响过了,威廉才把我摇醒,警告我说两个代表团就快聚合了。
我由房间的窗子向外望去,却什么也看不见。前一天迷蒙的轻雾现在已变成厚软的毯子,把整个高原都盖住了。
我步出房门,眼前的修道院呈现一种新的景色。几幢主要的建筑物——礼拜堂、大教堂、会堂——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还能辨认,虽然模模糊糊的,阴影套着阴影;至于其他的景物惟有隔几步远才看得见。形状——动物和物体——似乎是突然从虚空中浮现,人们在雾中显形,先是灰黑如鬼的影子,然后慢慢地现出,却仍不易辨认。
我生长在北方,对于这样氤氲的迷蒙是很熟悉的,换了另一个时间,可能还会使我联想到家乡的平原和城堡呢。但那天早上的浓雾却使我觉得与我的心情互相吻合,我慢步走向会堂时,昨夜使我彻夜难眠的哀伤有增无减。
离会堂还有几步远时,我看见贝尔纳德·古伊正和另一个人分手,那个人我一时没认出来,然后,当他经过我旁边时,我才看清是马拉其。他像个犯罪的人不愿被人看见似的,畏畏缩缩地东张西望。
他没认出我,一下子便走远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跟在贝尔纳德之后,瞧见他翻阅着一些文件,显然是马拉其拿给他的。在会堂门口,他挥手招来站在附近的弓箭队队长,对他低声说了几句话后,便径自进了会堂。我也跟了进去。
那是我第一次踏进这个地方。由它平实的设计看来,我猜想这里曾在最近重建过,原始的会堂虽保留了一部分,但另一部分可能是被火烧毁了。
由外面走入,会经过一个新式的门,上方是尖顶的圆拱形,没有装饰,只围着玫瑰窗格。但一到里面便是一个旧风格的玄关,还有一个雕刻细致的半月形门楣,这一定是以前那座旧会堂的入口。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门楣的雕刻虽然漂亮,却比不上新建部分的生动。这里的门拱上方,仍绘着坐在王座上的基督,但在他两侧的十二使徒,手里都拿着不同的东西,以不同的姿势站着,已经接受了他的指命,要出发去向所有的人传教。在基督的头部上方,一个分成十二块嵌板的弧形下,还有基督的脚下,画的是世界上形形色色的人,都注定要听福音的。由他们的服装,我认得出希伯来人、阿拉伯人、印度人、弗里几亚人、拜占庭人、亚美尼亚人、西徐亚人和罗马人。但是在十二嵌板弧形上方,还有一道三十个圆框造成的弧形,画着未知世界的居民。有许多我十分陌生,另一些我却认得出来。例如,每只手都长有六根手指的怪人;生下来是虫,在树皮和果肉之间发育的半人半羊怪物;诱惑海员的人鱼;衣索匹亚人,全身都是黑的,挖坑穴居屏蔽火热的太阳;人首骡身怪物,前半截是人,后半截是骡子;独眼巨人,仅有的一只眼睛大如盾牌;石妖,头与胸俨然是个女子,腹部如母狼,还有海豚的尾巴;毛茸茸的印度人,住在沼泽及亚北河畔;狗头怪,说话如吠的;独脚人,单凭一只脚却能跑得很快,当他们要遮挡阳光时,只要躺下来,举起伞一般的大脚板即可;希腊的无嘴人,没有嘴巴,仅靠鼻子呼吸空气而活;亚美尼亚留胡子的女人;矮黑人;无头人,天生无头,嘴巴长在肚子上,眼睛长在肩上;红海的魔女,高十二英尺,发长及脚踝,脊柱后拖了一条牛尾,还有骆驼蹄;以及脚板长反的人,因此,如果顺着他们的足迹而行,只会走到他们来的地方,绝不会走到他们去的地方;还有三头怪人,眼睛闪亮如灯火的怪物;塞斯岛的恶魔;人身却有各种动物头的怪物……
这些便是刻在门口处的图案。但是它们并不会使人感到不安,因为它们并不代表这世间的恶魔或地狱的苦刑,而是福音传达全世界并延伸到未知世界的见证人。因此门口无异是个和谐而欢愉的允诺,是基督篇言达成的统一,壮观的基督教世界。
我暗想,这是个好兆头,将在门槛内举行的会议,为了福音冲突的解释而互相敌视的人,或许会在今天平息争论。我又斥责自己是个软弱的罪人,在基督教史上如此重大的事件就要发生之际,竟然还为个人的问题悲叹。与刻在门拱上方那安宁、和谐的伟大允诺比起来,我的痛苦简直太渺小了。我请求上帝原谅我的脆弱,怀着新的平静,跨过门槛。
一进门,我便看见两个代表团的人员都已到齐了,坐在排成半圆形的长凳上,彼此面对,中间隔着一张桌子,桌首坐了院长和伯特兰主教。
我是以记录的名义跟威廉一起来的,威廉将我安置在麦诺瑞特僧侣之间,和迈克尔及他的信徒和其他阿维尼翁宫廷的圣方济格修士同座。这次会议并不是意大利人和法国人之间的争斗,而是圣方济格教徒和忠于罗马教廷的天主教徒将要展开的一场辩论。
和切泽纳的迈克尔共坐的是阿基坦的阿诺尔德兄弟、新堡的哈夫兄弟,和参与佩鲁贾僧会的卫林·安威克兄弟,还有卡法主教和贝伦加·塔洛尼、贝加莫的波那雷提,以及阿维尼翁宫廷的麦诺瑞特修士。对面坐的是阿维尼翁的学士——劳伦斯·狄肯、帕多阿的主教,及巴黎神学博士——强恩·叶诺。在贝尔纳德·古伊旁边,坐着沉默而深思的圣多明俄修士乔万尼·德贝那。威廉告诉我,许多年前,他曾是拿波尼的裁判官,审判过许多贝格德信徒;但当他在一项关于基督贫穷的主张中发现异端时,在该城修道院研读书籍的贝伦加·塔洛尼便起而反对他,并向教皇求助。
当时约翰对这个问题仍不确定,因此他将两人都召到他的宫廷去,辩论了一场,却未获致任何结论。不久之后,我已叙述过了,圣方济格修士们便在佩鲁贾僧会表明了立场。最后,阿维尼翁方面还有几位代表,包括阿尔波里的主教。
阿博院长率先发言,以简述近年来的事件作为开场白。他回忆1322年时,在切泽纳的迈克尔领导下,麦诺瑞特修士聚集在佩鲁贾僧会,创造了完美生活的典范。基督和他的使徒从未拥有任何东西,不管是财产或是封地,而这个事实便是天主教的信仰和教义,由教会书籍中的许多段落推出的。因此,弃绝所有财物的拥有权,是可敬而神圣的,教会早期的神父便遵循这个神圣的规则。 1312年的维也纳会议也重申了这项事实。而约翰教皇本人,在1317年宪法中关于麦诺瑞特修士的条文,也提及那次会议的协议是虔敬、清晰、稳固、成熟的。由是之故,佩鲁贾僧会认为使徒所见便是稳固的教义,理应列举遵守,便又确认了会议的决定,许多神学大家也都签名附议,包括英格兰的威廉兄弟、日耳曼的亨利兄弟、阿基坦的阿诺尔德兄弟、大主教和神职者,还有法兰西神父尼古拉斯、学士伟立·布洛克兄弟、四大教区的神父和主教、波洛尼亚的汤玛斯兄弟、圣法兰西斯行省的彼得兄弟、卡斯提拉的斐迪南兄弟,及都兰的西蒙兄弟等人的章印。然而,院长又说,次年教皇却颁发敕书,反对贝加莫的波那雷提兄弟之请,认为那与教会的利益背道而驰。然后教皇又拆下阿维尼翁教堂门上的教令,修改了许多处。但实际上他是将教令改得更严厉了,波那雷提因而立刻被捕入狱一年。教宗的严厉是无可置疑的,因为同年他又颁布了现在已非常著名的敕书,对佩鲁贾僧会大加谴责。
这时,伯特兰主教礼貌地打断阿博的话,起身发言,说我们应该记得,1324年时,巴伐利亚的路易曾经干涉萨克森宣言,使事情更加复杂,并且激怒了教皇。不知为了什么缘故,路易确认了佩鲁贾的命题(伯特兰面带浅笑说,皇帝如此热切地称扬他自己并不实践的贫穷,也实在令人费解),和教皇对抗,指责他,说他挑起丑闻和倾轧,最后又骂他是个异教徒,是煽动异端的人。
“不尽然是这样的。”阿博试着调停,说道。
“就实质上而言便是如此。”伯特兰尖锐地回答。他又说皇帝不该干涉教皇颁布敕书,最后教皇才命令迈克尔到教廷去。迈克尔写信推辞,说他病了——没有人怀疑他的话——又派佩鲁贾的杰安。费丹兄弟和安麦·卡斯托迪前往。但是,伯特兰又继续说,佩鲁贾的教皇党员却通告教皇,说迈克尔兄弟不仅健康无恙而且和巴伐利亚的路易交往。无论如何,过去的事就算了,现在迈克尔兄弟气色不错,应该可以到阿维尼翁去了。不过,主教承认道,事先考虑迈克尔见到教皇时将说些什么话总是比较好的,那也正是此刻双方人员所做的事,因为没有必要将每个人的目标恶化,而且应该化解一个慈爱的父亲和他忠心的儿子之间,没有理由存在的争论,只为了一个世俗之人的介入,才会使这争论变得如此炽烈;更何况不管这个人是皇帝还是总督,和圣母教会存在的问题根本没有丝毫瓜葛。
阿博又接口发言,说虽然他献身教会,又是一所修道院的院长,他并不觉得皇帝对这些问题应该保持不闻不问,至于理由何在,巴斯克维尔的威廉兄弟稍后将详加说明。但是,院长又说,第一部分的辩论在教廷代表及圣方济格子民代表之间的地域进行,是十分合宜的。圣方济格修士们参与这次会议,便表明了他们是教皇最忠心的臣民。然后他请迈克尔兄弟或他的同伴,说明他在阿维尼翁所要坚持的地位。
迈克尔说,他感到十分高兴,卡萨尔的乌伯蒂诺也能参与今早的会议。1322年时,教皇曾请乌伯蒂诺就贫穷的问题提出一份完整的报告。乌伯蒂诺是个博学而且信仰虔诚的人,由他来归结而今圣方济格修会所遵行的信念,应该是再理想不过了。
乌伯蒂诺站起身,他一开口说话,我便明白了何以他在为传教士及廷臣之时,会激发那么多人狂热的情绪。他的姿态热情,声音具有说服力,笑容迷人,说理清晰而详尽,当他说话时,听众会被他紧紧扣住。他开始极有条理地探讨支持佩鲁贾命题的理由。他说,最重要的,大家应该认清基督和使徒的地位是双重的,因为他们是新约教会的高位神职者,就这一方面而言,他们拥有分配和施与的权威,布施穷人和教会的神职人员,在《使徒行传》的第四章中写得很清楚,这一点无人争辩。但其次,基督和使徒也是独立的个人,是每一种宗教完备的基督,也是世界的渺视者。
以此而言,“拥有”有两种论定的方式,其中之一是世俗的,由皇帝的法律界定“我们的”一词,因为我们称在我们防御下的东西为“我们的”,假如有别人想将那东西拿走,我们有权声明所有权。因此,就世俗的意义而言,提出所有权对抗想拿走该物的人,并向皇帝的法官诉请,是一回事;(为了确定基督和使徒就此意义而言拥有财物纯粹是异端的说法,他又列举《马太福音》第五章里所言:“有人想要告你,要拿你的里衣,连外衣也由他拿去。”《路加福音》第六章里也有相同的说法,耶稣为自己解除了所有的权力和君权,对他的使徒亦然。另外,在《马太福音》第十九章里,彼得对上帝说,为了跟从它,他们已舍弃了一切东西。)
但在另一方面,为了仁爱的目的,世俗之物仍是可以拥有的,如此一来,基督和他的门徒因与生俱来的权利而拥有财物,这种权利称之为“ius poli”,意即天上的法律,在自然的情况下,不牵涉到人为的干涉,然而“ius fori”则是指由人类契约产生的权力。就所有权而言,在最初区分之前,财物就像是那些并不属于任何人所有,却允许他去取得的东西,是属于所有的人所共有的,然而直到原始的罪恶之后,我们的祖先才开始区分财物的所有权,于是便是有了世俗的管辖。这是我们现在都很清楚的。但是基督和使徒仍以最初的方式保有财物,因此他们有衣服、面包和鱼,正如保罗在《提摩太前书》中所言:“只要有衣有食,就当知足。”因此基督和他的门徒并不是为了“拥有”而据有这些东西,而是为了要用它们,他们仍是绝对贫穷的。教皇尼古拉二世在敕书中也已认明了。
这时另一方的强恩·叶诺站起来,说他觉得乌伯蒂诺的主张既不合于正当的理由,也不是《圣经》正确的解释。然而“用”会腐朽的物品,例如面包和各种食物,是一种单纯的使用权利,不该被列入考虑,那不能作为论断,只是误用。在原始的教会中信仰者所共有的一切东西,如《使徒行传》第二和第三章所言,他们是以在对话之前同样的所有权为基础而据有的,在圣灵下降之后,使徒在迎帝尔拥有农庄。在世者没有财物的誓言,并不包括为了生存所需之物,当彼得说他撇下了一切时,并不表示他放弃了财物;亚当有所有权,也拥有财物,由主人那里得到金钱的仆人,不只是要利用它或妄用它而已。麦诺瑞特修士时常提起,并据之建立他们仅只“使用”物品。而没有控制权或拥有权的教皇尼古拉二世敕书,所指的是不会因使用而消耗的物品;事实上,假如敕书上所言包括了会腐朽之物,那无异是支持不可能的理论,司法上的控制不可能排除实际的使用。以拥有物质的基础而言,每一个人的权利都包含在国王的法律中。基督是个会死的凡人时,拥有各种世俗的物品。等他成为上帝,他由天父手中继承了控制宇宙各种事物的权力,他拥有衣服、食物、奉献的钱和信徒的献礼。如果说他是贫穷的,那并不因为他没有财产,而是因为他不接受财产的收益;简单的司法控制和利益的收取是分离的,并不能使拥有者富足。最后,就算尼古拉二世的敕书有别种说法,在关于道德及信仰的一切事务上,罗马教廷也可以废止前任者的决定,甚至提出相反的主张。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他说到这里时,卡法的主教杰罗姆兄弟蓦地站起身来,脸上的胡子因愤怒而颤颤摇动,虽然他竭力以怀柔的语气发言。我觉得他的争辩相当含糊:“我将对天父所说的话,并祈望他的修正,因为我真的相信约翰是基督的代理人,为了这样坦率直言,我还被与十字军对垒的回教徒抓过。我要先提及一位伟大的学者所记录的一件事,关于某一天僧侣们突然争论梅尔基泽德克的父亲是谁。后来柯普斯院长被问及这件事,摇摇头说:你真可悲啊,柯普斯,因为你只寻求上帝并未命令你去寻求的事物,却把他命令你去寻求的忽略了。由我的例证可以推论,很明显的基督和圣母和使徒并未据有任何财物,不管是个人所有或是共有。认知耶稣同时是人和上帝的事实比较不容易,然而任何人想要否定前者的证据,也就是否定后者!”
他洋洋得意地说着,我看见威廉抬眼望天。我怀疑他大概觉得杰罗姆的推论太不完全了。我不能说他是错的,但依我听来,乔万尼接续的争辩更有缺欠。他说他肯定基督的贫穷,肯定亲眼所见(甚至未见)的事物,然而要界定基督并存的人性和神性,牵涉到信仰问题,所以这两种主张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杰罗姆的回答比他的对手尖锐:“哦,当然不能,亲爱的兄弟。我想反过来说才是真的,因为所有的福音都宣称基督是个人,要有食物、饮水,但在他所显示最明显的奇迹中,他也是上帝,这一切都是显而易见的!”
乔万尼自以为是地说:“魔法师和占卜者也都会使奇迹。”
“不错,”杰罗姆回答,“但是却透过魔术。你能把基督的奇迹比作魔术吗?”——在座的人都愤怒地说,他们绝不会这么想——“还有,”杰罗姆自觉已接近胜利,又说,“当基督贫穷的信仰成为像圣方济格这样一所修会的教规基础,波吉托的伯特兰主教,你还会将它视为异端吗?圣方济格的修士们不惜流血流汗到各地去传教,由摩洛哥到印度,遍及全世界呀!”
“西班牙的彼得圣灵,”威廉喃喃地说道,“保护我们吧!”
“我最亲爱的兄弟,”乔万尼踏向前一步,叫道,“尽管为你的僧侣说话吧,但是别忘了,那些贡物也有其他修会所奉献的……”
“我的主教,”杰罗姆叫道,“从没有圣多明俄修士死在异地,然而仅仅在我成为主教之后,便已有九个麦诺瑞特修士英勇殉教了!”
圣多明俄的阿尔波里主教涨红了脸站起身来:“我能够证明,在任何麦诺瑞特修士到糙鞍里之前,英诺森教皇便已派过三名圣多明俄修士到那里去了!”
“是吗?”杰罗姆嗤之以鼻地说,“嗯,我只晓得麦诺瑞特修士到挞靶里去已经有八年了,他们在那里建了四十所教堂,遍及各地,然而圣多明俄修会却只有五所教堂,全都在海岸,总共大概只有十五个僧侣而已。这不就说明了问题了!”
“那可不然,”阿尔波里的主教喊道,“因为这些麦诺瑞特修士就像泼妇制造木偶一样地制造异端,把什么东西都据为已有。他们夸口自己是烈士,却有华丽的僧服,稳固的教堂,而且像其他修道会员一样,买卖物品!”
“你说错了,主教,”杰罗姆打岔道,‘他们并不是自己买卖物品的,而是通过由罗马教廷管辖的行政官。那些地方行政官都拥有财物,麦诺瑞特修士却不据有,只是使用它们而已。”
“是吗?”主教轻蔑地说,“那么,你有多少次不经由行政官出售货物呢?我知道有许多农庄——”
“假如我曾那么说过,我承认我做错了。”杰罗姆急忙打断他的话,“不把买卖交给修会,是我个人的一个弱点!”
“可敬的兄弟,”阿博院长调解道,“我们所争论的重点并不在于麦诺瑞特修士是否贫穷,而是我们的主是否贫穷……”
“那么,”杰罗姆立刻又提高了声音,“关于这个问题,我有一个像剑一般锐利的论证……”
“圣弗朗西斯,保佑你的子民吧……”威廉不太有信心地说。
“这个论点是,”杰罗姆又继续说,“比我们更熟悉圣父教义的东方人和希腊人,都相信基督的贫穷。如果那些异教徒都那么坚决地支持这么明显的一项真理,我们难道要比他们更大逆不道地加以否定吗?这些东方人要是听说我们有些人传教反对这个真理,只怕会对他们丢石头了!”
“你在说什么?”阿尔波里的主教道,“照你这么说来,为什么他们不拿石头扔圣多明俄修士呢?”
“圣多明俄修士?哦,根本没人见过他们到那里去传教呀!”
脸色已涨成紫色的阿尔波里主教大声说,杰罗姆也许在希腊待过十五年,可是他自己从小就在那里了。杰罗姆回答或许阿尔波里这位圣多明俄修士曾经到过希腊,却在主教的宫殿里,过于耽于逸乐的生活。而他,一个圣方济格修士,曾在那里待过不止十五年,而是二十二年,而且在君士坦丁堡的皇帝面前传过教。
然后阿尔波里主教一时找不到辩驳的话了,便大步走到杰罗姆面前,大声叱骂。我不敢重复他的话,反正大意是说他怀疑卡法主教的男人气概,为了报复,他要拉掉杰罗姆那一大把胡子,塞到某个地方去。
其他的麦诺瑞特僧侣忙冲向前去,护卫他们的兄弟。阿维尼翁人也觉得必须帮那个圣多明俄修士一手,于是(主啊,怜悯你的子民吧!)一场争吵开始了,院长和枢机主教夹在中间忙着劝解。在接下来的混乱中,麦诺瑞特僧侣和圣多明俄修士彼此诘骂,仿佛每个人都是和回教徒奋战的基督徒,这一群人中惟一按兵不动的是威廉和另外一方的贝尔纳德·古伊。威廉好像很悲哀。贝尔纳德却怡然自得,嘴角甚至浮现了一丝微笑。
阿尔波里主教拉扯卡法主教的胡子时,我问威廉:“难道没有别的更好的论点,可以证明或驳斥基督的贫穷吗?”
“嗯,这两种主张都是可以确定的,阿德索。”威廉说,“然而却永远不可能建立在福音的基础上。基督或许将他身上的衣袍视为他的财物,但等衣袍被穿破了之后,也许他就把它扔掉了。说起来,阿奎纳对财物的教义比我们麦诺瑞特修会的看法更有胆识。我们说:我们并不据有任何财物,只是利用它们。他说:把你自己也视为拥有者,当任何人缺乏你所拥有的东西时,你就让给他用,而且是出于义务,不是恩惠。但问题并不在于基督是否贫穷,而是教会是否必须贫穷。‘贫穷”并不只是意味着是否拥有一座宫殿,而是意味保有或放弃使世俗财物合法的权利。”
“所以,”我说,“皇帝对麦诺瑞特修会对贫穷的见解才会这么感兴趣。”
“是的。麦诺瑞特修会正好替皇帝对抗教皇。不过马西留斯和我都认为这是相互利用。我们希望皇帝支持我们的观点,采行我们对人类规则的概念。”
“你被叫起来发言时,会不会说这些呢?”
“只要我说了,便履行了我的任务,也就是解说帝国神学家的意见。但如果我这么说了,我的任务也将会失败,因为我应该促成阿维尼翁的二度会议才对。然而我不相信约翰会同意让我到那里去说这些话。”
“那么——”※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因此我现在陷于两个相对势力之间,就像一头有两袋干草可吃,却不知道吃哪一袋好的骡子。时机还不成熟。马西留斯立刻叫嚷着一种不可能的变形;路易也不比他的前任者好,尽管目前他还是对抗约翰的惟一壁垒。也许我是该发言,除非他们愈吵愈烈,把人都先杀死了。总而言之,阿德索,把这一切记下来吧,至少让今天发生的事留下一点痕迹。”
我们说话的当儿——我真不知道怎么我们还听得到彼此的声音——争吵达到了最高峰。在贝尔纳德·古伊的指示下,弓箭手介入了,挡在中间让两团人分开。但就像围城者及被围者,在一个堡垒的城墙两侧,他们互相辱骂、回嘴,我分辨不清哪句话是哪个人说的,哪句话又比哪句话先说,只是随意记录。在我国发生争吵时情形也差不多,但却可归为“地中海型”,一句叠上一句,就像怒海卷起的波浪。
“福音上说基督有皮包!”
“闭嘴!你们甚至在受难像上也画了那个皮包!那么对于我们的主进入耶路撒冷,每晚却都回到贝塔尼的事实,人们又怎么说呢?”
“如果我们的主选择回贝塔尼去睡觉,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询问他的决定?”
“你错了,老笨蛋,我们的主回贝塔尼去,是因为他没钱可以在耶路撒冷的旅馆住宿!”
“波那雷提,你才是笨蛋!我们的主在耶路撒冷吃些什么呢?”
“难道你要说,一匹马接受主人喂食的燕麦以求生存,就是燕麦的拥有者吗?”
“你看!你竟把基督比作一匹马……”
“我才没有,是你把基督比作你们教廷里买卖僧职的神职者,装满了粪的粪桶!”
“是吗?有多少法律诉讼案件都是为了保护你们的财产而引发的?”
“那是教会的财产,不是我们的!我们只是用它而已!”
“用它来花弗,来建造有金雕像的美丽教堂,你们都是伪善者,粉饰的坟墓!你们明明知道完美生活的原则是仁爱,而不是贫穷!”
“那是你们那个贪得无厌的汤玛士说的!”
“你小心用词些,混蛋!被你骂为‘贪得无厌’的人是神圣马教会的一个圣徒啊!”
“圣徒,狗屁!是约翰奉他为圣徒,好对抗圣方济格修会的!你们的教皇不能创造圣徒的,因为他是个异教徒!不对,是个异教领袖!”
“我们以前也听过这个说法!是巴伐利亚设在萨克森豪森的傀儡所说的,你们的乌伯蒂诺曾重复讲述过!”
“留意你的话,猪!巴比伦妓女和别的妓女的儿子!你明知那一年乌伯蒂诺并没有追随皇帝,他就在阿维尼翁,在枢机主教奥西尼手下,教皇还派他出使亚勒岗呢!”
“我知道,我知道,他是在枢机主教的桌子旁发誓遵守贫穷的,正如他现在住在半岛上最富有的修道院里一样!乌伯蒂诺,如果当时你不在那里,是谁怂恿路易来用你的著述呢?”
“路易看我的著述难道是我的错吗?当然他是没法看你的,你这个文盲!”
“我?文盲?那么你们的圣弗朗西斯也是个文盲了——他不是用希腊语说话?”
“你冒渎!”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你才冒渎;你知道小桶的仪式!”
“我从没见过那种仪式,你却知道!”
“你见过,你和你的小兄弟,当你们溜到蒙特法尔科的克拉尔床上去时!”
“上帝惩罚你!那时我是裁判官,而且克拉尔已死在神圣的香味中了!”
“是克拉尔散发神圣的香味的,可是当你对修女晨祷时,你嗅的却是另一种香味!”
“说吧,再说吧,上帝不会放过你的,也不会放过你的主人,他竟然对两个异教徒,还有你们称为白伦瑟敦的英国魔法师表示欢迎之意!”
“可敬的兄弟们,可敬的兄弟们!”伯特兰枢机主教和院长叫得嗓子都快哑了。
 
第三十三章
上午礼拜
塞维里努斯对威廉提到一本奇怪的书,威廉对使者们谈到一个与俗世政府有关的奇特概念
当一个看门的见习僧走进来时,争吵还没有减弱的迹象。他走过那混乱的场面,犹如某个人走过一片下着冰雹的田野般。他走到威廉身旁,低声告诉他塞维里努斯急着要和他说话。我们走出门,踏到走廊上,有许多好奇的僧侣都挤在那儿,想从那些叫嚷和吵闹声中,弄清楚里面出了什么事。亚历山大里亚的埃马罗也挤在第一排人之间,一见到我们,他便照例以他对世间愚蠢的人那种既轻蔑又怜悯的姿态欢迎我们:“说起来,自从托钵修道会兴起之后,基督教世界已变得比较高洁了。”他说。
威廉有点粗鲁地将他推到一旁,向在角落等着我们的塞维里努斯走去。他显得很困扰,希望和我们私下谈谈,但在这个混乱的局面中根本不可能找到一个安静的地点。我们想到外面去,可是切泽纳的迈克尔由会堂的门口探出头来,叫威廉快进去,他说,争吵就快平息了,立刻又要开始一连串的辩论。
望着两袋干草左右为难的威廉,催促塞维里努斯快说出他想说的话。那个药草师只有尽可能地避免让别人听到。
他说:“贝伦加到澡堂去之前,确实到过疗养所。”
“你怎么知道?”有些僧侣靠了过来,被我们的交谈引起了好奇心。塞维里努斯左右张望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了。
“你跟我说过他……必定带了某件东西……呃,我在我的实验室里找到了某件东西,和别的书混在一起,一本并不属于我的书,一本奇怪的书……”
“一定就是那本没错。”威廉高兴地说,“快把它拿给我吧。”
“我不能。”塞维里努斯说,“待会儿我再向你解释。我发现了……我相信我发现了有趣的事……你必须到那里去,我得让你看那本书,很谨慎地……”他蓦地停住口。我们意识到一向来无踪去无影的佐治,像变魔术般出现在我们身旁。他两手伸向前,似乎是由于他不习惯在这地区走动,所以试着感觉他的方向。一个正常人不会注意到塞维里努斯的低语,但我们几天前便已获知佐治就和所有的盲人一样,听觉特别敏锐。
然而,那老人好像没听见什么。事实上,他自我们身旁移开,碰碰一个僧侣,低声问了他几句话。那个僧侣轻轻握住他的肩膀,带引他走到外面去。这时迈克尔又出现了,再度召唤威廉。我的导师下了个决定,他对塞维里努斯说:“请你立刻回到你来的地方去。把你自己锁在里面,等我。你——”他对我说——“跟踪佐治。就算他真听到了什么,我想他也不会让别人带引他到疗养所去。总而言之,等一下你再告诉我他到哪里去了。”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他转身要进入会堂时,注意到(我也注意到了)埃马罗在骚动的群众中拥挤着,想要跟着佐治到外面去。这时威廉的行动却很不智,因为他由走廊的另一端大声叫道:“千万要注意那些文件……别让它们回到……原来的地方!”我正准备跟踪佐治时,看见管理员雷米吉奥靠在外侧大门的门把上,他听见了威廉的警告,看看我的导师,又看看塞维里努斯,一张脸恐惧地绷紧。他跟在塞维里努斯后面走了出去。我站在门槛上,深怕会失去佐治的踪影,他就快被浓雾吞噬了,可是朝另一个方向而行的药草师和管理员两个人,也已快消失在迷雾中了。我很快地算计着我该怎么办。威廉命我跟踪那个瞎眼的老人,是怕他会到疗养所去。
可是,那个僧侣却导引他朝另一个方向走,他正穿过回廊,不是要到礼拜堂,就是要去大教堂。另一方面,雷米吉奥却显然是在跟踪塞维里努斯,而且威廉担心实验室可能会出什么事。所以我决定跟踪管理员和药草师,同时我又不禁想着埃马罗到哪儿去了,除非他是为了与我们完全不同的目的才出来的。
我和管理员保持一段适当的距离,却不敢丢了他的踪影。他放慢了脚步,显然知道我在跟他。他不能确信跟在他后面的那个人影是不是我,当然,就像我不敢肯定我所跟的那个人影是不是他。但我毫无疑问认定是他,他却摸不清我。
我迫使他留意我,因此他没法太靠近塞维里努斯。所以等到疗养所的门出现在茫雾中时,它是关着的。塞维里努斯已经进去了。感谢上帝。管理员又一次回头注视我,我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就像花园里的一棵树。然后他好像做了决定,朝厨房的方向走去。我觉得我已完成了任务,所以该回去向威廉报告。也许我犯了个错:如果我留在那里监视,其他的许多不幸可能都能免除了。但现在我知道,当时我却不知道。
我又走向会堂去。我觉得,那忙碌的一群人,实在不像代表一个极大的危险。我又走到威廉身旁,简短地向他报告。他点点头,随即示意我别再说话。混乱的局面已经和缓了,双方的代表团员交换着和平之吻。阿尔波里主教赞美麦诺瑞特的信仰,杰罗姆称扬传教士的慈善,每个人都表明希望教会不会再发生内部的冲突。有些人赞扬一个团体的力量,另一些人称颂对方的节制,所有的人都祈求公平,协议慎重。我从未见过这么多人如此真心地关切道德的实践。
现在波吉托的伯特兰邀威廉解释帝国的神学家了。威廉勉强地站起身,他已意识到这次会议实在是徒然无益的,而且他急于离开,因为此刻对他而言那本神秘的书比会议的结果更要紧。可是他显然不能推避他的职务。
他开始发言,发出许多“呃”或“噢”的声音,可能比平常还多,而且多得有些不太合宜了,仿佛是说明他对自己将要说的话一点也不确定。一开始他说他十分了解在他之前那些发言者的观点,其他人所谓帝国神学家的“教义”,事实上只不过是不能形成文字的分散意见罢了。
他又说,上帝在创造它的子民之时,灌注了无比的慈爱,毫无区别地爱他们全体,回溯尚未提及神职者和国王的《创世纪》,认为上帝也把驾驭万物的权力赐给了亚当和他的子孙,只要他们服从神圣的法则。据此我们可以推论上帝也不反对对于世间的事物,人民当先立法,并遵行法律的概念。他说,“人民”一词,应该被界定为所有的市民,但由于市民中也包括孩童,以及白痴、残废者和妇女,或许“人民”合理的定义应该是较好的部分市民,虽然他自己也不敢断言究竟什么人才属于那一部分。
他清清喉咙,向他的听众道歉,说空气相当潮湿。接着说,人民表达意愿的方式,就是透过代表的集会。他觉得这样的集会被赋予解释、改变扩张法律的权力,是很明智的,因为如果法律单由一个人制定,他可能因无知或恶意而造成伤害。威廉又说他没有必要再向在场的人提及许多近年来的例证。我注意到对他前面的话感到迷惑的观众,只能同意他最后的几句话。他们显然都想到了不同的某个人,并认为他所想的人非常坏。
威廉继续说,那么,如果一个人制定出的法律可能很糟,许多人所制定的法律难道不会比较好吗?自然,他所说的是尘世的法律,关于民事的管理。上帝曾告诉亚当,不要吃善与恶的果实,那就是神的法则;但他又鼓励亚当为万物命名,并允许他的尘世臣民自由发挥。事实上,《创世纪》上对这一点写得很清楚。
上帝把所有的动物都带到亚当面前,看他会怎么叫它们。亚当对‘每种生物的称呼,也就是沿用至今的名字。虽然第一个人类有足够的智慧命名,以他自己的语言,根据万物的天性,然而他在设想名字之时,便已运用了一种主权。因为现在大家都知道,人类为不同的概念安上各种名称,虽然只是概念,事物的迹象,却仍是一样的。因此“nomen”这个字是源自“nomos”,也就是“法律”。
听众们对这个博学的例证不敢提出异议。
威廉归结,因此,那显然赋予了世间万物的合法性。于是在城市和王国的事物上,便有神职的阶级制度存在,和圣言的保护与管理无关。但是,威廉又说,异教徒却没有相同的权威,可以为他们解释圣言(每个人都为异教徒难过)。然而我们是不是因此可以说异教徒没有制定法律的倾向,透过政府、国王、皇帝、或苏丹、哈利发等等的权威者来管理他们的事务呢?而且我们能否定有许多罗马皇帝——例如,图雷真——以智慧运用他们的尘世权力吗?是谁把这种立法及在政治团体中的自然能力,赋予异教徒及无神论者的呢?是不是他们的假神——那些并不必要存在的神抵呢?当然不是。那只可能是万人之主,以色列的上帝,我们的主耶稣基督之父,所给予的。上帝竟把评判政治事物的能力也赐给那些否定罗马教廷权威,并且不信仰基督教人民所敬仰之甜蜜、神圣事物的异教徒,正是他慈爱的证据啊!但是还有比这个更好的明证,那就是世俗法规和尘世的司法制度,与教会及耶稣基督的法则毫无关联,并且经上帝制定,超越所有神职者的确认,甚至在我们神圣的宗教创立之前的事实。
他又咳了几声,但这回并不是只是他一个人。在场的许多人都在座位上不安地蠕动,并清着喉咙。我看见枢机主教用舌头舔舔嘴唇,又比了一下手势,虽然焦虑但颇有礼貌,催促威廉把重点说出。于是威廉便为他无可争论的说理提出结论——就所有的人而言,这结论可能不是很愉悦的。威廉说:他的推论可以说是由基督本身的例子所支持。基督到这世上来,并不是要来指挥下令的,而是屈从他在这世间所发现的情况,至少是就凯撒的法律而言。他不要使徒们下令和统驭,因此继任者也应该解除任何世俗或强制的权力才对。如果教皇、主教和神职者,不遵从君王的世俗及强制权力,君王的权威便受到挑战,于是,一项命令也会受到挑战,而这项命令,先前已证实过了,是上帝所命定的。确切地说,有些微妙的事例必须加以考虑,例如异教徒的异端论点惟有教会——真理的监护者——可以宣判,虽然只有世俗的武力可以行动。当教会辨明了某些异教徒,他就得向君王指出他们,由君王把这种情况通告人民。但君王对异教徒应该怎么办呢?以教会所指控的罪名谴责他吗?假如那个异教徒的行为伤害到团体,也就是说,为了宣扬异端,这个异教徒杀害或妨碍那些并不信仰异端的人,那么君王可以且必须谴责他。但这样一来那个君王的权力便终止了,因为世上没有一个人可以透过苦刑而被迫遵循福音的告诫,否则我们在下一个世界才被评判的自由意志行为又怎么说呢?教会可以也必须警告那个异教徒,他是在弃绝信仰者的团体,但它不能在世间评判他,并迫使他违反他的意志。假如基督要他的神职者拥有强制的权力,他会留下特定的训诫,犹如摩西十诫一般。他没有这么做,所以他并不希望如此。或者有人想建议他是希望的,只是缺乏时间和能力在三年的传教期间中说出来?但是他是不该希望的,因为如果他有那样的想法,那么教皇就可以强迫国王接受他的意愿,基督教信仰便不再是一种自由的法则,而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奴役了。
威廉又以愉悦的表情说,这一切都不是要限定教廷的权力,而是赞扬它的任务:因为上帝臣仆的仆人就在这世上侍奉而不被侍候。最后,如果教皇对罗马帝国的事务有司法管辖权,对世上其他王国却无权力,那不是很奇怪吗?每个人都知道,教皇对神圣问题的解答,就是法兰西国王和英格兰国王的臣民也必须遵守,但是对异教的大可汗或苏丹臣民也应该有效,他们之所以被称为异教徒,正是因为他们并不相信这个美丽的真理。所以,如果教皇认为他对帝国的事务有世俗的管辖权,同理可证他对萨拉逊人、塔特斯人,甚至英格兰人、法兰西人,都没有精神的管辖权——这是一件罪恶的冒渎。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威廉归结道,也就是为了这个原因,他觉得阿维尼翁教会主张它对被选为罗马皇帝的人有批准或停职的权力,无异是伤害所有的人类。教皇对帝国的权力,并不比他对王国的权力大,既然法兰西国王或苏丹王都不需经过教皇认可,日耳曼和意大利的皇帝似乎也没有理由向他称臣。这种臣服也不是神圣的权利,因为《圣经》并未提及。它也未经过人民的权利核准,理由先前已解释过了。至于贫穷的争论,威廉又说,他个人谦卑的意见导致下列的结论:假如圣方济格修士意欲保持贫穷,教皇不能也不该反对这么有道德的一个希望。确切地说,如果基督贫穷的假设经过证实,这不仅有助于麦诺瑞特修会,也加强了耶稣并不希望任何世间管辖权的概念。然而那天早上他,威廉,却听到极为明智的人说,基督曾经贫穷是不可能被证明的。因此他认为反对这个结论将会更合宜。因为没有人能够断言耶稣曾为他或他的使徒寻求过任何世俗的管辖权。这个耶稣对世俗事物冷淡远离的事实,便足以证明他是宁可贫穷的。
威廉的语调温和,不疾不徐地说出他的看法,以致在场的人没有一个可以站起来反驳,当然这并不表示所有的人都相信他的话。阿维尼翁代表骚动皱眉,低声交谈,就连院长也似乎不以为然,好像是在想这并不是他的修道院与帝国之间的关系。至于麦诺瑞特代表,切泽纳的迈克尔困惑,杰罗姆惊愕,乌伯蒂诺则默然沉思。
打破沉默的是伯特兰枢机主教,他面带微笑,问威廉是不是要到阿维尼翁去,对教皇本人说这番话。威廉反问他的意见。他说教皇这一生已听过许多争论不决的陈述,是个最慈爱的父亲,爱他所有的儿子,但这些主张无疑会使他感到很难过。
先前一直不曾开口的贝尔纳德·古伊,到这时才说道:“威廉兄弟的辩才令人佩服,我乐于见他把这些概念同教宗提出,交予教宗评判……”
“你使我知罪了,贝尔纳德裁判官,”威廉说,“我不会去的。”然后他又以近乎歉然的口吻,对枢机主教说,“你知道,我的胸腔有充血的毛病,只怕无法在这个季节承受如此漫长的旅程……”
伯特兰问:“那你为什么可以长篇大论,说这么久的话呢?”
“那是为了揭示真理。”威廉谦逊地说,“真理使我们自由。”
“啊,不!”乔万尼冲口说道,“我们所要讨论的并不是使我们自由的真理,而是过度的自由想要托词借真理之名!”
“这也是可能的。”威廉和悦地承认。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我的直觉突然警告我,另一阵心与舌的风暴又要爆发了,比上一次更加激烈。但什么也没发生。乔万尼还在说话之际,弓箭手的队长走了进来,附在贝尔纳德的耳畔低语了几句。贝尔纳德蓦地站起身,举起一只手发言。
“各位兄弟,”他说,“这次有裨益的讨论可在稍后继续,但目前有件非常严重的事情使我们不得不把会议暂时延搁,请院长允许。外头出了些事情……”他指了指外面,然后便大步走出了会堂。许多人也跟着他走出,威廉和我也都加快了脚步。
我的导师看看我,说道:“恐怕塞维里努斯出事了。”
 
第三十四章
第六时祷告
塞维里努斯遇害,已被找到的那本书再度失落
我们快步穿过庭院,心里十分焦虑。弓箭手队长引导大家朝疗养所走去。我们到达那里时,在厚沉沉的灰暗中已有骚动的人影,僧侣和仆人急匆匆地走动,弓箭手站在门外,阻止不相干的人入内。
“是我派那些卫兵来的。”贝尔纳德说,“来找一个可为许多神秘事件带来曙光的人。”
院长愕然问道:“药草师兄弟吗?”
“不是。你就会明白了。”贝尔纳德说过完,踏步入内。
卫兵队长走到贝尔纳德身旁,经过他的允许后,当着每个人提出报告。卫兵们奉令找到管理员,将他逮捕,他们在整幢修道院里找了他两个钟头。我心想,这必定就是贝尔纳德进入会堂之前对他下达的命令了。卫兵们对这里并不熟悉,可能找错了地方,却不知道对自己的命运毫无所知的雷米吉奥,就和别的僧侣挤在走廊里。浓雾使他们的搜寻更形困难。总而言之,根据队长的报告,雷米吉奥——在我离开他之后——走向厨房,某个人看见他,便向卫兵通告,等他们到达大教堂时,雷米吉奥又已离开了,失之交臂。佐治在厨房里,说他刚和管理员说过话。弓箭手立刻在庭院里搜寻,在那里,他们找到了阿利纳多,像鬼魂一样地在雾中浮现,好像是迷了路。阿利纳多说他在不久之前,看见管理员走进疗养所去。弓箭手立刻到疗养所去,发现门是开的。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一走进里面,他们便看见塞维里努斯已经断了气,管理员则疯狂的搜寻架子,把每件物品都扫到地上去,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队长归结道,事实就摆在眼前,显然雷米吉奥潜进实验室,攻击药草师,将他杀了,然后便找寻着他因而杀人的那件东西。
一个弓箭手从地上捡起了地球仪,交给贝尔纳德。那上面围绕了铜和银的圆圈线,中间是一环较坚固的铜环,连到三脚台上。凶手便是用这个地球仪敲击死者的脑壳的,在那阵冲击下,有许多条圆圈线都歪了。敲击塞维里努斯的那一面,沾了血迹和发丝,甚至还有可怖的脑髓。
威廉弯身检查塞维里努斯。那可怜人的眼睛被头上流下的血沾住了。我不禁想着在那僵硬的瞳孔中是否可能看见凶手的影子,不是有些案件有过这种传说吗?那是受害者最后一次感知的痕迹。我看见威廉翻寻死者的手,看他的手指是否有黑色的污迹,尽管这回造成死亡的原因显然是不同的。不过,塞维里努斯戴着一双皮手套,我知道那是他在处理危险的药草、晰蝎或不熟悉的昆虫时才戴的。
同时,贝尔纳德对管理员说道:“瓦拉金的雷米吉奥——那是你的名字,对吧?我派我的手下抓你,是为了别的控诉,并且为了证实其他的嫌疑。现在我知道我的行动是正确的,虽然令人遗憾的,也慢了些。院长,”他又转头对院长说,“我要为这最后一桩罪行负责,因为我今早便已知道必须将这个人拘捕,在我听了昨晚逮捕的另一个罪徒告白之后。但你也明白,早上我还有别的职责在身,而我的手下也都尽了力……”
他大声说着,因此在场的人都听得到(此刻房里已挤满了人,注视撒了一地的东西,指着死尸,低声谈论这件罪行)。当他说话之际,我瞥见马拉其也挤在人群中,整着眉头观望眼前这一幕。就要被拖走的管理员也看见他了。雷米吉奥挣脱弓箭手的手臂,扑向马拉其,抓住他的僧衣,迫切地和他说了几句话,直到卫兵又一次将他揪住。但是,当他被带走之时,他又转过头,对马拉其叫喊着:“你发誓,我也发誓!”
马拉其没有立刻回答,似乎是在找寻最适当的话。然后,当管理员被拖过门槛时,他说:“我不会做对你有害的事情。”
威廉和我对望了一眼,弄不清这一幕的意义。贝尔纳德也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但却不显得困扰,反而对马拉其笑笑,似乎是证实他的话,向他保证绝不会说出一项邪恶的交易。接着他宣布用过餐后将在会堂第一次开庭,公开这项调查。他走出去,下令把管理员带到锻冶场地下室去关起来,不准他和萨尔瓦托交谈。
就在这时,我们听到本诺在后面叫唤我们:“我在你后面进来的。”他低声说道,“那时房里还没挤满人,马拉其并不在这里。”
威廉说:“他一定是后来才进来的。”
“不是。”本诺坚称,“我就在门畔,看得见进来的人。我告诉你,马拉其本来就在里面了……更早之前。”
“多早?”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在管理员进来之前。我不能发誓,但是我相信他是等到房里已经有了许多人后,才从那帘幕后溜出来的。”他朝着遮住诊疗台的布幕点了点头。通常到这里来取药的人,塞维里努斯都会叫他先在诊疗台上躺下休息一下。
威廉问道:“你是暗示他杀死了塞维里努斯后,躲在那里,然后管理员才进来的?”
“要不然就是他躲在帘幕后目睹了一切经过。否则,管理员为什么要央求他别伤害他,并允诺他也不会伤害他呢?”
“这倒不无可能。”威廉说,“不管怎么说,这里有一本书,它应该还在这里才对,因为管理员和马拉其手中都没有拿什么东西。”由于我的报告,威廉晓得本诺知道这件事,而且此刻他需要帮助。院长悲哀地注视塞维里努斯的尸体,威廉走向他,要求他下令让所有的人离开,好让他更仔细地检查那个地方。院长同意了,在他离开之前,他怀疑地看了威廉一眼,好像是谴责他总是迟了一步。马拉其编造了种种微不足道的借口,想要留下来。
威廉指出这里并不是图书室,他并不享有任何特权。威廉礼貌而坚决,为马拉其那次不许他检查维南蒂乌斯的书桌报了一箭之仇。
等到剩下我们三个人时,威廉把一张桌子上的碎石头和文件清理掉,叫我把塞维里努斯的藏书一本一本地递给他。和迷宫的收藏比起来,这里的书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不过总共也有上百本,厚薄不一,本来在架子上排放得整整齐齐的,在管理员狂乱的翻寻下,这会儿都零乱地散在地上,有些甚至破了,似乎他所要找的并不是一本书,而是某件可以夹在书页中的物品。有几本书都散开了,要将它们收集好,辨认它们的主题,再将它们堆在书桌上,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院长给我们的时间有限,我们只有匆匆忙忙的。僧侣们必须进来收拾塞维里努斯的尸体,准备下葬。我们还得走遍各个角落,找寻桌子下面、书架后面,还有橱柜里,看看第一次的检查是否曾漏掉了什么。威廉不愿让本诺帮我,只叫他守在门口。尽管院长下了命令,有许多人还是想挤进来,为这个消息感到惊恐的仆人、哀悼他们兄弟的僧侣、带着干净的衣物和水盆,准备为死者清洗并穿戴整齐的见习僧……
因此我们必须尽快行动。我抓起书本,交给威廉,威廉检查过后,再将它们放到桌上。然后我们意识到这样太费时了,便改变为一起进行,我捡起一本书,将它被翻乱的地方弄平,念出书名,再把它放好。有很多书都已散成一页一页了。
“《药用植物志》,不是这本。”威廉说着,把书扔到桌上。
“《药用之宝》。”我念道。
威廉不耐烦地说:“别看了,我们要找的是一本希腊文的书!”
“是这本吗?”我问道,将一本上面写满了怪异字母的书拿给他看。
威廉说:“不是,那是阿拉伯文,笨蛋!培根说得对,学者的第一项职务就是学习语文!”
我有点恼怒地回答:“可是你也不懂阿拉伯文呀!”
威廉说:“至少我知道那是阿拉伯文!”
我的脸不觉涨红,因为我听得见本诺在我身后吃吃窃笑。
这里的书真不少,还有更多笔记、绘有苍育的纸轴、奇树异卉的目录,还有塞维里努斯写在书页上的感想、心得。我们找了半天,搜过实验室的每个角落。威廉十分冷静,甚至还搬动尸体,看是否有什么东西被压在下面,又搜寻塞维里努斯的僧衣。
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这就奇怪了。”威廉说,“塞维里努斯把他自己和一本书锁在这里,管理员并没有拿……”
“会不会藏在他的僧衣里呢?”我问道。
“不会的,那天早上我在维南蒂乌斯的书桌下所看到的那本书相当厚,他要是藏在僧衣里,我们看得出来的。”
我问:“那本书的装订如何?”
“我不知道。它是摊开的,我只看了几秒钟,认出那是希腊文写的,其他的我就不记得了。我们再继续找。管理员没有拿,我相信马拉其也没拿。”
“绝对没有,”本诺确证道,“管理员曾揪住他的前襟,在他的僧衣下显然未藏有任何东西。”
“好。或者,反而更糟了。假如那本书不在这间房里,那么除了马拉其和管理员外,必定还有另一个人先到过这里。”
“那么,是这第三个人杀了塞维里努斯?”
“人太多了。”威廉说。
“可是话说回来,”我说,“谁又知道那本书在这儿呢?”
“佐治可能知道,如果他无意间听到了我们的谈话。”
“是的,”我说,“但佐治不可能以那样的蛮力,杀死像塞维里努斯这么强健的一个人。”
“不错,是不可能。再说,你看见他往大教堂走去的,而且弓箭手先在厨房里遇到他后,才找到管理员。所以他不会有时间先到这儿来,然后又回到厨房去。”
“让我用脑筋仔细想想吧。”我想要和老师比比高下,说道,“阿利纳多当时也在这附近徘徊,不过,他连站都站不稳,不可能制伏塞维里努斯。管理员是在这里没错,但自他离开厨房,到弓箭手抵达实验室的这段时间太短暂了,他要让塞维里努斯开门,再攻击他、杀死他,然后造成这一片紊乱,未免太难了。马拉其可能是在他们之前到达的。佐治在走廊里听见了我们的谈话,他到写字间去,告诉马拉其说图书室里有一本书在塞维里努斯的实验室里,马拉其便跑到这里来,说服塞维里努斯开了门,将他杀了——天晓得是为了什么。但如果他是来找那本书的,他应该认得出它,而不用这么乱翻乱搜,因为他是图书管理员!所以,还有谁有嫌疑呢?”
“本诺。”威廉说。※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本诺用力摇头否认:“不,威廉兄弟,你知道我是受了好奇心的驱使。假如我先到了这里,并且把那本书拿走,现在我就不会留下来帮你的忙,我会在别的地方检查我的宝藏……”
“这个论点颇有说服力。”威廉笑笑,说道,“不过,你也不知道那本书是什么样子。你可能杀了塞维里努斯,现在又留在这里,想辨认那本书。”
本诺的脸涨得通红:“我不是杀人凶手!”他抗议道。
“在犯下第一个罪行之前,谁也不是。”威廉有哲理地说,“总之,那本书不见了,这足以证明你并没有把它留在这儿。”
然后他转身注视尸首,似乎直到这一刻,他才为他朋友的死感到哀伤。
“可怜的塞维里努斯,”他说,“我甚至还怀疑你和你的毒药。你大概正在弄你的毒药吧,不然你不会戴手套的。你怕尘世的危险,结果这危险却来自天上……”他又拿起那个地球仪,仔细地观察,“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用这件武器……”
“那东西就放在门旁而已。”
“不错。但这里还有别的东西呀,瓶子、罐子、园艺的工具……这是一件很精巧的天文学仪器。现在却毁了……老天爷!”他叫了起来。
“怎么了?”
“‘日头的三分之一,月亮的三分之一,星辰的三分之一,都被击打……”’他引述《启示录》上的文句。
“那是第四声号角!”我叫道。
“对。先是雹子,然后是血,然后是水,现在又是星球……假若真是如此,那么一切都得重新思虑过。凶手并不是任意行凶的,他遵循着周密的计划……但是一个如此邪恶的心灵,会按照《启示录》上的文句,在可能之时才动手杀人吗?”
我恐惧地问:“第五声号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呢?”我试着背诵,“‘我看见一颗星从天落到地上,有一把无底洞的钥匙赐给他……’会不会有个人溺死在井里呢?”
“第五声号还有许多允诺。”威廉说,“‘有烟从坑里往上冒,好像大火炉的烟,有蝗虫从烟中出来飞到地上,有能力赐给它们,好像地上蝎子的能力一样……蝗虫的形状好像预备出战的马一样,头上戴的好像金冠冕,牙齿像狮子的牙齿……’凶手可以取任何一种意思来实践《启示录》的话。但我们不可追寻幻象。还是试着回想一下,塞维里努斯告诉我们说他找到那本书时,说了些什么话吧……”
“你叫他把书给你,他说他不能……”
“是的,然后我们的谈话被打断了。他为什么不能呢?书是可以拿来拿去的呀。他又为什么要戴手套呢?是不是书的装订和害死贝伦加及维南蒂乌斯的毒药有关呢?一个神秘的陷阱,有毒的秘密……”
“一条蛇!”我说。
“为什么不说一条鲸鱼呢?不对,我们又在探索幻象了。我们都看过了,那种毒药必须吃进嘴里。再说,塞维里努斯也并不是说他不能把那本书带来,他只说出他宁愿让我在这里看它。然后他戴上手套……所以我们知道这本书一定要戴上手套后才能翻阅。你也要记住这点,本诺,如果你找到它,如你所愿的。既然你帮得上忙,那你就再进一步帮我的忙吧。你到图书室去,监视马拉其,别让他离开你的视线。”
“好的!”本诺说罢便走了出去,好像为他的任务感到兴奋。
我们再也挡不住其他僧侣了,他们都挤进房里来。午餐时刻已经过了,贝尔纳德可能已在会堂召集他的法庭。
威廉说:“这里该查的都已经查过了。”
我们走出疗养所,穿过茶园之时,我问威廉是否真的信任本诺。
“不完全信任,”威廉说,“但是我们对他说的,都是他已经知道的事,而且我们使他对那本书感到害怕。最后,我们要他去监视马拉其,也就等于让马拉其监视他。马拉其显然也在找那本书。”
“那么,雷米吉奥想要找什么呢?”
“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他是在找一件东西,而且希望很快找到它,以避免使他害怕的危险。这个东西马拉其必然也知道,不然雷米吉奥那么迫切地请求他就没有解释了……”
“总之,那本书不见了……”
“这是最不幸的事。”——威廉说话的当儿,我们已抵达会堂——“假使它曾在疗养所内,一如塞维里努斯所言,那么它不是还在那儿就是有人把它拿走了。”
我归结道:“既然它不在那儿,那就是有人把它拿走了。”
“或许这个论点应该由另一个次要的前提来进行。由于每件事都证实了没有人可能把它拿走的事实……”
“那么它应该还在那里。可是它却不在那里。”
“等一下。我们说它不在那里,是因为我们没有找到它。但是也许我们没有找到它,是因为我们并没有看到它。”
“可是我们每个角落都看过了呀!”
“我们看了,但是没有看到。或者我们看到了,可是我们辨认不出……阿德索,塞维里努斯是怎么对我们描述那本书的呢?他用的是什么字眼?”
“他说他找到一本并不属于他的书,是用希腊文写成的……”
“不对!现在我想起来了。他说是一本‘奇怪’的书,塞维里努斯是个有学问的人,对一个有学问的人而言,一本希腊文的书并不奇怪,就算哪个学者不懂得希腊文,至少他认得希腊字母。一个学者也不会说一本阿拉伯文的书是奇怪的,尽管他不识阿拉伯文……”他顿了一下,“塞维里努斯的实验室里怎么会有一本阿拉伯文的书呢?”
“可是他为什么要说阿拉伯文的书很奇怪呢?”
“这就是问题症结。假如他说一本书奇怪,那是因为它有不寻常的外表,至少对他而言是不寻常的,他是个药草师,不是图书管理员……在图书室里,许多古代的手稿订在一起,成为一册,并不是很不寻常的,这样的一本书可能包含许多不同的内容,一部分以希腊文写成,一部分是阿拉米文——”
“……部分是阿拉伯文。”我兴奋地叫着。 ※棒槌学堂&精校e书※
威廉粗鲁地将我拖出了走廊,拉着我往疗养所跑:“你这个笨蛋,糊涂虫!你这个无知识的白痴!你只看前面的几页,却不翻翻后面!”
“可是,老师,”我喘着气说,“我把那本书拿给你看,是你自己翻过以后,说那是阿拉伯文不是希腊文的!”
“不错,阿德索,不错,是我糊涂。现在快点!跑呀!”
我们回到实验室,正好碰上见习僧要把尸体搬出来,好不容易才挤了进去。其他好奇的访客还徘徊在房里。威廉冲向桌子,在书堆中翻寻那要命的一本,把书一本一本丢开,使得在场的人困惑不解。可叹啊,那本阿拉伯文手稿已经不见了。我还模糊地记得它,因为它的封面古老,相当破旧,用金属线装订。
威廉问一个僧侣:“我走了之后,谁到这里来过?”
那僧侣耸耸肩。每个人都来过,就跟没人来过意义是一样的。
我们思索着各种可能性。马拉其?那是可能的,他知道他要找的是什么,也许一直监视我们,看见我们空手离开后,他又转身走回,把书拿走。本诺?我记得当威廉和我为了阿拉伯文彼此嘲弄时,他曾失声而笑,那时我以为他是在笑我们的无知,但说不定他是笑威廉的无知;他很清楚古代的手稿会有多少不同的面貌,也许也想到了当时我们没有立刻想到的事——亦即,塞维里努斯不识阿拉伯文,他的书里竟包括一本他看不懂的书,实在是很奇怪的。或者,还有第三个人呢?
威廉非常沮丧。我试着安慰他。我说这三天来他所要找的一直是一本希腊文的书,所以在他检查的过程中,他自然会把不是希腊文的书都丢掉。他回答人固然都会犯错,但是有些人犯的错比别人还多,这些人就被称为傻子,而他自己便是其中之一。他甚至怀疑他费了那么大的苦心在巴黎及牛津研读是否值得,假如他连手稿常被订在一起的事实也想不到——这是连见习僧也都知道的,除了像我一样愚蠢的人之外。像我们两个人这样的一对小丑在集市里一定很受欢迎,也许我们应该改行,而不该耗在这里想要解开谜团,尤其是与我们对抗的人又比我们聪明多了。
“但是怨天尤人是没用的。”他归结道,“假如书是马拉其拿的,他已经把它放回图书室了。除非我们知道怎么进入‘非洲之末’的,不然我们别想找到它。假如是本诺拿的,他一定会想到我迟早会起疑心,再回实验室去,否则他不必那么急匆匆的。所以他必然躲了起来,而他绝对不会躲的地方,也就是我们会立刻去找他的地方,他的房间。因此,我们回会堂去,看看在质询时雷米吉奥是不是说了什么有用的话。因为我还是搞不清楚贝尔纳德的计划,在塞维里努斯遇害之前,他就在找管理员了,为了别的原因。”
我们走回会堂。我们应该到本诺的房间去才对,因为,后来我们知悉,本诺并没有威廉所想的那么聪明,他也没想到威廉会那么快便转身回实验室去,所以他认为那时还不会有人找他,便直接回他的房间去,把书藏了起来。
但这件事我稍后再提。这当儿发生了许多极戏剧化的事情,足以让任何人把那本神秘的书暂忘。虽然我们没有忘记,我们却还有其他急迫的差事在身,毕竟,威廉此行负有有待履行的任务。
 
第三十五章
第九时祷告
审判开始,而在审判中却造成了人人都有错的困窘场面
贝尔纳德·古伊煞有介事地坐在会堂胡桃木大桌子后的正中央。在他旁边坐了一个圣多明俄修士,充当公证人。另外,两个教廷代表团的神职人员坐在他的两侧,出任法官。雷米吉奥站在桌子前,被两个卫兵挟持着。
院长转头对威廉低语道:“我不知道这个程序是否合法。1215年拉特兰会议,教会法规第三十七条规定,一个人在离居留地两天行程之外的地方,不得被视为人犯,由当地法官审判。这次的情况或许并不相同,是法官打从老远而来的,但是……”
“任何正常的司法体制都不适用于裁判官。”威廉说,“裁判官也不必遵循一般法律的程序,他享有特权,甚至无须听取律师的意见。”
我注视管理员。他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像只受惊的动物似的环顾四周,仿佛认得出那些姿态和举动正是他所害怕的仪式。
现在我知道他有两个理由害怕,而且同样令人惊恐:其一是,他因不能宽容的罪名而被捕;其二是,前一天贝尔纳德开始进行调查,搜集了许多谣言和暗示,雷米吉奥便已十分害怕他的过去会被抖出来,等他看见萨尔瓦托被他们逮捕后,他便更加惊慌了。
如果说无助的雷米吉奥已经够害怕了,身为裁判官的贝尔纳德·古伊,尤其清楚该如何使人犯的害怕转为惊恐。在所有的人都等待他开始质讯的此际,他却一语不发,双手按在他身前的文件上,假装整理着文件,却又心不在焉。他的目光胶着在被告身上,眼神混合了伪善的宽容(仿佛是说:别怕,你是在一个友善的集会中,只会为你的好处着想),冰冷的嘲讽(仿佛是说:你还不知道你的好处是什么,我马上就会告诉你),以及无情的严厉(仿佛是说:但无论如何我是你的法官,你必须听令于我)。
这一切都是管理员早已知晓的,但法官的沉默和延搁,却使他更有所觉,因此,他变得愈来愈卑怯,他的不安转为激烈,而非放松,他将会完全属于法官,像任他揉捏的一块蜡。
最后贝尔纳德打破了沉默。他先照例念了一些信条,告诉法官说他们现在就开始对被告进行讯问,关于两件同样丑恶的罪行,一件大家都已知道,但比另一件更可悲,因为当被告已因异端的罪而被搜寻时,竟又卷入了谋杀的罪行。
雷米吉奥举起双手掩住他的脸,他的手因为被铁链链住,所以移动困难。贝尔纳德开始质询。
他问道:“你是什么人?”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瓦拉金的雷米吉奥。我是在五十二年前出生的,年幼时便进入瓦拉金的麦诺瑞特修道院。”
“为什么你今天会在圣本尼迪克特的修会里呢?”
“许多年前,当教皇颁布圣罗马敕令时,我因为怕被佛拉谛斯黎的异端牵连……虽然我从未信仰过他们的信条……我想我这个犯罪的灵魂最好还是逃开充满诱惑的环境,所以便申请加入这所修道院,并且被接受了。八年多来,我一直在这里当管理员。”
“你逃避异端的诱惑,”贝尔纳德嘲讽道,“倒不如说,你逃避发现异端并将它们根除的人吧?好心的克鲁尼亚克僧侣收留你和那些和你一样的人,认为那是仁爱之举。但是,更换僧衣并不足以将异端堕落的邪恶自灵魂抹除,所以我们现在要探询你那不知悔改的灵魂究竟潜藏了什么,以及在你到达这处圣地之前曾做过什么。”
管理员谨慎地说:“我的灵魂是无辜的,我不知道你说异端堕落的邪恶是指什么而言。”
“你们看!”贝尔纳德对其他的法官大声说道,“他们都是一样的!当他们被捕时,总是镇静地面对审判,似乎他们的良心平静而毫不懊悔。他们并不知道这正是罪恶最明显的征象,因为一个正直的人受到审判时是会不安的!问他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下令拘捕他的原因吧。你知道吗,雷米吉奥?”
“大人,”管理员回答,“我乐意听您说出来。”
我感到很惊讶,因为看起来管理员似乎是以同样正式的话来回答正式的发问,好像他对讯问的规则和陷阱十分熟悉,而且曾受过训练面对这样的不测事件。
“看!”贝尔纳德喊道,“这是执迷不悟的异教徒典型的回答呀!他们像狐狸一样掩藏踪迹,想要将他们抓出来是很不容易的,因为他们的信仰允许他们有为规避惩罚而说谎的权利。他们会重复不诚实的答复,想要欺骗裁判官,天晓得裁判官和这些可恶的人接触已是万般忍耐了。那么,雷米吉奥,你和所谓的佛拉谛斯黎或贫穷生活兄弟会,或是贝戈德,从来就没扯上什么关系吗?”
“当‘贫穷’受到长期的争议时,我经历了麦诺瑞特修会的种种变迁,但是我从来不曾属于过贝格德教派啊!”
“你们瞧!”贝尔纳德说,“他否认曾经是个贝格德信徒,因为贝格德虽接受佛拉谛斯黎的异论,却认为佛拉谛斯黎只是圣方济格修会一个废除的分支,而他们自己是更纯正、更完美的。但是这两个团体的行为并没有什么差异。雷米吉奥,你能否认,你曾被人见到在教室里,脸贴着墙壁蹲伏在地上,或者是用兜帽盖着头伏地拜倒,而不是像别人那样,交叠双手跪拜吗?”
“在圣本尼迪克特兰教团中,僧侣们也是会伏地拜倒的,在合宜的时刻……”
“我并不是问你在合宜时刻的行为,而是在不合宜的时刻!所以你不要否认你所采取的是典型的贝格德信徒姿势!可是你又说你不是贝格德信徒……那么,告诉我,你信仰什么呢?”
“大人,我信仰一个好基督徒所应该信仰的一切……”
“好一个神圣的回答!那么,一个好基督徒所信仰的是什么呢?”
“是神圣的教会所教导的事。”
“哪一个神圣的教会?是被那些自称完美的信仰者所重视的教会、伪使徒、异教的佛拉谛斯黎,或是他们比之于巴比伦妓女的教会,而我们全都虔诚信仰的?”
“大人,”管理员迷惑地说,“请告诉我您认为真正的教会是哪一个吧……”
“我相信是罗马教会,神圣,也是使徒所信仰的,被教皇和他的主教所管辖。”
“我就信仰这个教会。”雷米吉奥说。
“令人赞佩的精明!”贝尔纳德又叫道,“令人赞佩的敏锐!你们都听见他的话了,像说他信仰我所信仰的教会,却避免说出他所相信的教会名称!但是我们都知道这些狡猾的伎俩!我们还是直话直说吧。你相信圣礼是由我们的主所制定的,为了真正的忏悔,你必须向上帝的仆人告解,而罗马教会有放松或束缚这个世间的权力,而这权力在天上将受到束缚及放松吗?”
“我应该不信吗?”
“我不是问你应该相信什么,而是你所相信的是什么!”
惊恐的管理员说:“我相信您和别的好学者令我相信的一切!”
“啊!但你所提到的好学者或者是那些统治你的教派的人吧?当你说到好学者,就是这个意思吧?你就跟从这些可恶的骗子,信仰他们的教义,是不是?你暗示说,如果我相信他们所相信的,那你就相信我;否则你就只相信他们!”
“我没有这么说啊,大人,”管理员结结巴巴地说,“是您要我这么说的。我相信您,只要您教我什么是好的。”
“哦,真是无耻!”贝尔纳德吼着,一拳敲到桌上,“你顽固地重复你的教派所教导你的定则。你说你会相信我,只要我把你的教派认为是好的事情教导你。伪使徒总是如是回答,一如你现在的回答,也许你自己不晓得,由你所说的活,再度证实以前你曾受过欺骗裁判官的训练,所以你无异于用你自己的话指控自己。要不是我有丰富的审判经验,我就会落入你的圈套……但我们再回到真正的问题吧,堕落的人!你听说过帕尔玛的盖拉尔多·塞加雷利这个人吗?”
“我听别人谈过他。”管理员的脸色蓦地发白。
“你听说过诺瓦拉的多尔西诺兄弟吗?”
“我听别人谈过他。”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你曾见过他本人,和他说过话吗?”
管理员一时不答,似乎是在思索他该说出多少实情。然后他下定决心,低声回答道:“我见过他,和他说过话。”
“大声一点!”贝尔纳德喊道,“让你终于说出的一点真话叫别人听听吧!你何时和他说过话的?”
“大人,”管理员说,“当多尔西诺的人聚集在诺瓦拉地区时,我就在诺瓦拉附近的一所修道院里。他们经过我的修道院,最初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你说谎!一个瓦拉金的圣方济格修士,怎么会在诺瓦拉区的修道院里?你并不在一所修道院里,那时你已经是佛拉谛斯黎的一员,随着他们在那个地区游荡,靠救济品维生,然后你又加入了多尔西诺教派!”
“您怎么能如此断言呢,大人?”管理员的声音颤抖。
“我会告诉你我怎么能,事实上我必须断言。”贝尔纳德说罢,命令卫兵把萨尔瓦托带进来。
一看见萨尔瓦托,我的怜悯之心不觉油然而生。他显然已经过一夜的讯问,不是公开而是私下的,而且比这场讯问更加严厉。我说过,萨尔瓦托的脸有点畸形的可怖,但那天早上那张脸却比以前更像野兽。虽然他脸上并没有暴力的痕迹,但是他被锁住的身体行动的姿态,他那脱了关节,几乎难以行走的四肢,他像只被绑住的猴子一般,被卫兵拖着前行的模样,所有的都表明了他饱受了一夜折磨。
“贝尔纳德对他用了刑了……”我喃喃对威廉说道。
“不是贝尔纳德。”威廉回答,“裁判官绝不用刑的。被告的拘禁总是交托给世俗武力的。”
“可是那还不是一样嘛!”我说。
“绝不一样。对裁判官而言是不同的,他的双手仍保持干净。对被告而言亦然,当裁判官抵达时,他会突然觉得有了支柱,使他暂时免于受苦,便会供出一切实情。”
我注视我的导师,惊愕地说:“你是在开玩笑吧?”
威廉回答:“这种事也能开玩笑吗?”
贝尔纳德开始讯问萨尔瓦托。我无法把那人破碎的话忠实地记载下来——他的话比以前更零乱了,如果那是可能的,他就像只狒狒般,唯唯唔唔地回答,不过所有的人都明白他的意思,虽多少有些困难。贝尔纳德的问题多半只需要被告以“是”或“否”回答,他的导引使得萨尔瓦托无法说谎。萨尔瓦托说了什么话,想必读者诸君很容易便想象得到。他确认了前一晚所说的话,其中有一部分我已说明过了,他曾是佛拉谛斯黎、牧羊人、伪使徒的信徒,随着他们到处流浪,以及在多尔西诺兄弟猖撅之时,他怎么在多尔西诺信徒之间认识了雷米吉奥,后来又在卢北乐山战役时和他一起逃脱,在各处奔波避难,最后又到了卡萨尔修道院。此外,他又说那个异教首领多尔西诺,快要战败被捕时,曾把几封信托付给雷米吉奥,但他不知道多尔西诺要雷米吉奥把信带到哪里去,交给什么人。雷米吉奥不敢把信送去给收信人,总是随身带着那些信,当他到达修道院后,他害怕把信放在身旁,又不愿将它们烧毁,便把信托付给图书管理员,是的,也就是马拉其,他把那些信藏在大教堂的某一处壁龛里。
萨尔瓦托说话的当儿,管理员满怀恨意地瞪着他,听着听着,忍不住大声嚷道:“蛇,淫荡的猴子,我是你的父亲、朋友、挡箭牌,你却这样回报我!”
萨尔瓦托望着他那个现在需要别人保护的保护者,费力回答道:“雷米吉奥大人,我一直都听令于你的,你也很照顾我。可是你知道大法官是怎样的……”
“疯子!”雷米吉奥又对他吼道,“你不想救你自己吗?你也会被视为一个异教徒而处死的呀,你知道吗?快说你是受不了折磨才那么说的,说那全是你编出来的!”
“我知道这些异端被称为什么……培塔利尼、边日西、里奥尼斯特、阿那迪斯特、斐洛尼斯特、瑟孔西西……我又不是白痴,我不是故意犯罪的,贝尔纳德先生知道的,我希望他会宽容我……”
“在教会的许可下,我们自会宽容的。”裁判官说,“我们也会以父的慈爱顾念你心灵的告白。你下去吧,回到你的牢房去,好好想一想,信任吾主的慈悲。现在我们必须为另一个重要的问题争论了。那么,雷米吉奥,你身上带了多尔西诺托付给你的信,然后你把它交给负责管理图书的兄弟……”
“没有这回事!他说谎!”管理员叫着,好像这样的辩解还能奏效似的。
贝尔纳德严正地打断了他的话:“但这件事用不着你来证实了,我们该问问希尔德谢姆的马拉其。”
他传唤马拉其,但马拉其并不在现场。我知道他不是在写字间里,就是在疗养所附近,找寻本诺和那本书。卫兵出去找他,等他到场时,他显得有些心慌意乱,试着不直视任何人的脸。
威廉气馁地说:“现在本诺可以随心所欲了。”
但是他错了,因为我看见本诺和其他僧侣挤在会堂门口,掂着脚尖望里面,观看审问的进行。我将他指给威廉看。我们以为本诺对质讯的好奇心大概大过他对那本书的好奇心。后来我们才知道,到那个时候,他已完结了他自己那件可鄙的交易了。
马拉其站在法官面前,回避着管理员询问的目光。
“马拉其,”贝尔纳德说,“今天早上,在萨尔瓦托昨夜招供之后,我问你是否曾接收此刻在场的被告交付给你的任何信件……”
“马拉其!”管理员喊道,“你发过誓绝不做对我有害的事!”
马拉其微微转向被告,低声说道:“我并没有发伪誓。要是我会做对你有害的事,我已经做了。那些信我在今早便交给贝尔纳德大人了,在你杀死塞维里努斯之前……”
“可是你知道,你一定知道,我并没有杀死塞维里努斯!你知道,因为你比我更早到达那里!”
“我?”马拉其说,“我是在他们发现你之后才到达那里的。”
“不要在法庭上争论。”贝尔纳德打断他们的话,“你在塞维里努斯的实验室里,究竟在找什么东西呢,雷米吉奥?”
管理员转过头,茫然地注视威廉,又看着马拉其,然后又望向贝尔纳德:“今天早上,我……听到威廉兄弟叫塞维里努斯把某些文件看好……由于昨晚,由于萨尔瓦托被捕,我怕那些信——”
“那么你承认那些信是存在的了!”贝尔纳德得意地叫喊。
雷米吉奥这时是中了陷阱了,他被卡在两样必要的事情之间,为自己澄清异端的指控,以及消除谋杀的嫌疑。他必然决定要面对第二项控诉——本能的,因为现在他的行动已不遵循任何规则,而且也没有人能给他意见。
“待会儿我会说出关于那些信的事。我会解释,我会说出它们怎么会落到我手中的……但是我先要说今天早上发生了什么事。当我看见萨尔瓦托被贝尔纳德大人拘禁时,我就想到他可能会说出那些信的事。那几封信的记忆许多年来一直折磨着我的心……然后我听见威廉和塞维里努斯谈到一些文件……我不能说,我很害怕,我以为马拉其不想再保管它们,把它们交给塞维里努斯了。我想要毁了那些信,所以我就去找塞维里努斯……实验室的门是开的,塞维里努斯已经死了,我开始搜寻他的东西,想要找那些信,我是怕……”
威廉低声对我说:“可怜的傻子,害怕一桩危险,却又一头栽进另一桩去……”
“我们假定你所说的几乎——我说,几乎——全是实话吧。”
贝尔纳德打岔道:“你以为那些信落在塞维里努斯手中,便在他的实验室里找寻它们。为什么你会认为他有那些信呢?为什么你要先杀死其他的几位兄弟?你是不是以为那些信曾辗转传过好几个人手中?这所修道院或许惯于拾取被烧死的异教徒身后的遗骨吧?”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我看见院长惊跳起来。再没有比拾取异教徒遗骨的指控更阴险的了,贝尔纳德实在很狡猾,把谋杀和异端,及修道院生活的一切混为一谈。我的思绪被管理员打断了,他大声叫喊着他和其他罪行并无关联。贝尔纳德容忍地叫他平静下来,目前;这并不是他们所要讨论的问题,雷米吉奥是因异端的罪而被讯问的,他不该试图(说到这里,贝尔纳德的声音又变得严厉)以谈到塞维里努斯,或试着使人怀疑马拉其,而将别人的注意力自他异教徒的历史引开,因此他应该再回头解释信件的事。
“希尔德谢姆的马拉其,”贝尔纳德对证人说,“你并不是以被告的身分出庭的,今天早上你一无隐瞒地回答了我的问题和我的要求。现在你再把今早对我说的话,在这里重复一次吧,用不着害怕。”
“我重复今早所说的话。”马拉其说,“雷米吉奥抵达这里没多久,便负责厨房的事,由于我们的职务有所关联——我是图书管理员,负责在夜晚时为整幢大教堂上锁,包括厨房在内——我们经常碰面。我没有理由否认我们变成了好朋友,也没有理由对这个人存有疑心。他告诉我说,他有一些性质颇为隐秘的文件,在告解的情况下托付给他的,绝不可落入异教徒手中,所以他不敢自己保存。由于我所负责的地区,是修道院里惟一禁止其他所有的人进入的地方,他要求我保管那些文件,免得被好奇的人看到。我答应了,根本没怀疑过那些文件竟是异教徒的信,当我存放它们时也没有将它们摊开来看……我把它们放在图书室最难以进入的秘密房间里,以后我把这回事压根儿忘了。直到今天早上,裁判官大人对我提及那些文件的事,我才将它们取出,全部都交给他……”
院长皱着眉头站起身:“你为什么没有把你和管理员的这项协议向我报告?图书室并不是用来放置属于僧侣的物品的!”院长明白表示了修道院与这件事并无关联。
“院长,”马拉其困惑地回答,“我以为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我是在无意中犯了罪的。”
“当然,当然。”贝尔纳德以诚挚的声音说,“我们都相信图书管理员的行动完全是出于好意,他坦然与本庭合作就是证据。我要请求院长不要为了这件属于过去的轻率行为而惩罚他。我们相信马拉其,我们现在只要求他在立过誓的情况下,证明我现在将要给他看的这些文件,就是他今早拿给我的,同时也是瓦拉金的雷米吉奥在许多年前到达修道院之后,交托他保管的。”他从桌上的文件中抽出两张羊皮纸。
马拉其看过那两张纸后,以坚定的声音说:“我以上帝,以全能的父,以最圣洁的圣母,以所有圣徒之名发誓,就是这些文件,没错。”
“好。”贝尔纳德说,“你可以离开了,希尔德谢姆的马拉其。”
就在马拉其低着头快走到门口之时,挤在会堂后面那群好奇的群众中,响起了一个声音:“你为他藏信,他让你在厨房里看见习僧的屁股!”群众哄笑了起来,马拉其推开别人,急步走出。
我发誓那是埃马罗的声音,但那些话是用假声说出的。院长气得脸都发紫了,大声喊叫大家安静下来,又威胁说他要重罚每一个人,下令僧侣们离开会堂。贝尔纳德阴险地笑笑,在会堂另一侧的伯特兰枢机主教弯身附在强恩·叶诺的耳畔说了几句话。强恩·叶诺伸手盖住嘴巴,低下了头,好像是在咳嗽似的。
威廉对我说:“管理员不只自己犯了肉欲之罪,而且还是个淫媒。但是贝尔纳德并不理会这个,受窘的倒是阿博……
贝尔纳德打断了他的话,直接对他说道:“威廉兄弟,我也很想听你告诉我,今早你和赛夫礼纳所谈到的究竟是什么文件,使管理员在无意中听到而产生了误解。”
威廉回望着他:“他的确是误解了。我们所说的是一本狂犬病的论述,作者是阿尤比·鲁哈维,想必你也知道这本名著才对,而且对你也经常会有帮助。艾北说,狂犬病可以由二十五种明显的征象辨认出来……”
贝尔纳德是圣明道修会的修士,自比为上帝的狗,并不想在此刻展开另一场战役。
他迅速说道:“那么你们所说的事与本案无关。”
审判继续进行。
“我们再来听你的陈述吧,雷米吉奥兄弟,远比犯了狂犬病的狗还要危险的麦诺瑞特修士。如果威廉兄弟在过去这几天分点神去注意异教徒的梦话,而不要光是注意狗,也许他也会发现在这修道院里潜藏了一条毒蛇。我们再来谈这些信吧。现在,我们确知它们曾在你的手中,你费心将它们藏起来,仿佛它们是最毒的药,而且你杀了——”他举起手阻止了否定的企图——“我们稍后再谈论这些谋杀……你杀了人,我说到,以免让信落到我手中。所以,你认得这些文件是你的所有物了?”
管理员没有回答,但他的沉默便是最好的雄辩。
因此贝尔纳德又追问道:“这些文件是什么呢?它们是异教首领多尔西诺在被捕之前几天手写的两页信。他把信交付给一个门徒,要他带给仍分散在意大利各地的余党。我可以把信里的内容念给各位听,关于多尔西诺在面临死亡之时,如何对魔鬼寄以一线希望!他安慰他的信徒,虽然他在信中所宣布的日期和以前不合,在他的前几封信中,他说1305年时所有的僧侣都会被排特烈大帝歼灭,这里他只说这可怖的歼灭已经不远了。这个异教首领又在说谎了,因为到现在都已过了二十多年了,他那些罪恶的预言却都没有实现。但是我们所要讨论的并不是这些荒谬的预言,而是担任信差的人是雷米吉奥。你还能否认,你和伪使徒教派不但有来往,而且还曾是他们的一份子吗?”
到这时管理员已无法再否认了。
“大人,”他说,“我年轻时犯过许多可悲的错误。我被诱加入贫穷生活兄弟会后,又听了多尔西诺的传教,相信了他的话,成为他的信徒,是的,那是真的,在布瑞西亚和贝加莫地区时,我都和他们在一起,我和他们到过柯莫和瓦塞西,又在秃山及拉沙谷避难,最后到了卢北乐山。但我从未参与任何罪恶的行动,他们开始使用暴力抢夺百姓时,我仍维持着圣方济格修士谦敬卑怯的本质。在卢北乐山上,我告诉多尔西诺说我觉得没有能力再参与他们的战役了,他便允许我离开,他说他不愿他的门徒中有懦夫,然后便只要求我把那些信送到波洛尼亚去……”
“交给什么人呢?”贝尔纳德又问。
“交给他的同党,名字我记不得了,等我想起来后,我会告诉您的,大人。”雷米吉奥犹豫地保证,又说出了几个名字。伯特兰枢机主教似乎知道这些名字,露出满意的笑容,和贝尔纳德交换了认可的点头。
“很好。”贝尔纳德说着,把那些名字记了下来,然后又问雷米吉奥,“为什么你现在把你的朋友供出来了呢?”
“他们不是我的朋友,大人,我没有传送那些信就是证据。事实上,还不只如此,这么多年来我试着忘掉这回事,现在我要把它说出来。为了离开那个地方,而不被在平原等待我们的瓦西里主教军队抓到,我设法和他的部下取得联系,把上山攻击多尔西诺堡垒的主要途径告诉他们,因此教会军队打了胜仗,说起来也是由于我的合作。”
“有趣。由此我们知道你不止是个异教徒,而且是个懦夫和叛徒。你的情况并未因此而改变。正如你今天为了你自己,指控曾经帮过你忙的马拉其,当时你为了救自己,不惜把你罪恶的同伴交给合法的武力。但是你出卖了他们的躯体,却保有他们的教诲,你又把那些信当做圣物保留了起来,寄望有一天你会有勇气,以及无需冒险的机会,将信送出,再次获得伪使徒的信任。”
“不,大人,不是的。”管理员满脸是汗,双手颤抖,说道,“不是那样的,我向您发誓……”※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发誓!”贝尔纳德说,“这又证明了你的狡诈!你要发誓,因为你知道我晓得瓦尔登西异教徒宁愿编造任何谎话,甚至不惜一死,也不愿发誓!当他们恐惧难当时,他们便假装要发誓,说出虚伪的谎言!但是我很清楚你并不属于里昂的贫穷教派,你这只邪恶的狐狸,你是想让我相信你的话,好让我否定你是个异教徒!你发誓,是不是?你发誓,希望被赦免,但是我要告诉你,单单一个誓言对我是不够的!我高兴的话,可以听到一个,两个,三个,一百个,成千上万个誓言。我知道你们伪使徒对发伪誓的人比背叛教派的人更宽容,所以每个誓言都只是更进一步证明了你的罪过!”
“那么我到底该怎么办呢?”管理员喊着,跪了下来。
“不要像个贝格德的异教徒一样跪拜!你什么也不必做。到了这当儿,只有我知道该怎么做。”贝尔纳德露出了阴沉的笑,说道,“你只要坦白招供。你招供的话,会受到严厉的谴责,你不招供的话,也会受到严厉的谴责,因为你会因发伪誓而受罚!所以,坦白招认吧,至少可以缩短这最痛苦的讯问,免得我们的良心和同情心备受折磨!”
“可是要我招认什么呢?”
“两项罪恶:其一,你曾属于多尔西诺教派,信仰异教徒的主张,并参与它的行动,对抗主教和城市自治长官,尽管那个异教首领已死,教派已被驱散,你仍执迷不悟地继续那些谎言及幻想。其二,你最深处的灵魂已被罪恶的行为所腐化,你加入对抗上帝的骚动,而且在这个修道院里犯了伤天害理的罪,原因何在我还不知道,但却甚至无须加以澄清,只是明显地证实了宣扬贫穷及接受贫穷信念的异端,违反教皇及教皇敕令的教海,必然导致犯罪行为。这便是信徒们所应该获悉的,对我而言这也就够了。招认吧。”
贝尔纳德的企图是很分明的。他对杀死那些僧侣的凶手是什么人根本就不感兴趣,只想显示雷米吉奥所涉及的便是皇帝的神学家所阐释的概念。他一旦揭发了那些佩鲁贾僧会的概念,与佛拉谛斯黎和多尔西诺信徒的主张是互相关联的,并揭示若有一个属于该修道院的人赞成所有的异论,又犯了许多罪行,对他的敌手必然有着真正的道德打击。我注视威廉,明白他也了解贝尔纳德的用心,但却无能为力,虽然这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我望向院长,看见他紧整双眉,显然他逐渐意识到,他也被拖入一个陷阱中,他身为调停人的权威坍塌了,他的修道院就像是一座汇集了罪恶的城堡。至于管理员呢,现在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辩解了。但是或许在那一刻他已无法思考了,由于喉咙喊出的声管理员似乎又一次着魔了,沉默及伪装的水闸似乎爆裂了,他的过去又返回了。不只是话语,而且出现了影像,使他再一次感到曾震撼过他的情感。
“那么,”贝尔纳德接口说,“你承认你曾尊吉刺铎·施格瑞为殉教者,否定罗马教会所有的权力,宣称教皇或任何权威都不能命令你弃绝你的伙伴所过的生活方式,没人有权利将你逐出教会。你认为自圣西尔维斯特以来,教会所有的神职者都是说话搪塞之人及诱惑者,只有默隆的彼得例外;你主张俗人无需付什一税给神职者,除非神职者遵照使徒的生活方式,悟守绝对的贫穷,因此什一税只应付给你的教派,也就是耶稣基督仅有的使徒和贫民;你觉得在马厩里和在敬神的村庄里向上帝祷告,并没有什么差别;你也承认你经过许多村庄,诱惑人们叫喊‘斐尼坦吉特”唱‘萨夫雷金那’吸引群众,又自认是悔罪者,在世人眼前过着完美的生活,却又纵欲妄为;因为你们不相信婚姻的神圣,或其他的一切圣礼,你们自认为比别人纯洁,所以你们可以对自己的身体及别人的身体任意冒犯作践?说!”
“是的,是的,我承认当时我全心相信那个信仰,我承认我们不穿衣袍以表示克已,我们放弃一切的所有物,而你们——自比为狗的僧侣——却绝不会放弃任何财物。从那时起,我们从未接受任何人所给的金钱,我们的信徒也不携带金钱,我们靠救济品为生,过一天算一天,当他们接待我们,请我们吃饭,我们吃饭后便离开了,并不把桌上的剩菜包走,留待明天吃……”
“而且你们抢夺好基督徒的财物,又把他们的房子烧了!”
“我们抢劫放火,因为我们宣称贫穷是全球奉行的法则,我们有权分配其他人不合法的财富,我们要打击贪婪的心,免得他们一再自毁。我们抢劫并非为了要占有,杀人也不是为了要铲掠;我们杀人是因为要惩罚他,以血净化不纯洁的心灵。也许我们是被对正义过度的热望所驱使,一个人可能因为过度爱上帝,过度的完美而犯罪。我们是真正的心灵圣会,是上帝所派遣的,承担着最后数日的荣耀,我们在天堂寻求回报,加速你们死亡的时间。只有我们是基督的使徒,其他人都背叛了他,吉刺铎·施格瑞便是一株神圣的树。我们的教规是直接由上帝规定的。我们必须将无辜的人也杀死,这样才能更快地杀掉你们全体。我们希求一个更好的世界,所有的人都能得到安宁、甜蜜和幸福。我们要扼杀因你们的贪婪而引起的战争,因为我们为了建立正义,寻求快乐,而不得不流一点血时,你们却斥责我们……事实是……事实是那并无须付出太多代价,而且在史特维洛那一天把卡纳斯科的河水染红也是值得的,那也包含了我们的血。我们并未幸免,我们的血和你们的血,非常非常多。多尔西诺预言的时刻就快到了,我们必须加速事件的过程……”
他的全身颤抖,双手不停地在僧衣上擦着,仿佛想要把他记忆中的鲜血擦净。
威廉对我说:“暴徒又变得纯洁了。”
我惊愕地问:“但这是纯洁吗?”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纯洁涤罪。”威廉说,“不过,不管它怎么样,总是令我害怕。”
我又问:“在纯洁涤罪中,最令你害怕的是什么呢?”
威廉回答:“草率。”
“够了,够了。”贝尔纳德正说道,“我们是要你招认,不是要你回想一次杀戮。很好,你不只曾是个异教徒;到现在你仍然是。你不仅曾是个杀人者,现在你又杀人了。我要你告诉我们,你是怎么杀死这所修道院里的兄弟的,而且原因何在?”
管理员停止颤抖,左右张望,似乎从梦中醒来:“不,”他说,“我和修道院里的罪行毫无关联。我已承认了我曾做过的一切,不要叫我承认我没做过的事……”
“但是你又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呢?难道你现在还要喊冤吗?哦,羔羊,哦,怯懦的典型!你们都听到他的话了,他的双手曾浸在鲜血中,现在他说他是无辜的!或许我们弄错了,瓦拉金的雷米吉奥是道德的典范,教会忠心的子民,基督之敌的敌人,他一向尊敬属于教会的修会、贸易的和平、工匠的店铺、教堂的财宝。他是无辜的,他没有犯罪。来吧,投入我的怀抱吧,雷米吉奥兄弟,我可以慰藉你,为了坏人对你的指控!”
当雷米吉奥迷惑地望着,仿佛突然间相信了最后的赦免,贝尔纳德又恢复了原来高傲的态度,以命令的口吻对弓箭手的队长开口道:“要我采用教会所批判,却是世俗武力所采取的方法,实在令我作呕。但就连我个人的情感也被一种法则所控制、引导。请院长提供一处可以装置苦刑设备的地方吧。但不要立刻进行,让他在牢房里待三天,手脚都拷住,再把那些用刑的工具拿给他看,只是给他看。然后,到了第四天,再开始。正义可不是急速便可促成的,如伪使徒所相信的那样,上帝的正义多少世纪以来都是不辩自明的。慢慢地折磨他,而且由轻的刑罚先来。最重要的,记住一再的训诫,避免毁损手足及死亡的危险。在这个程序中,犯人所求的恩惠正是死亡,然而,在他自愿完全招供,净化自己之前,他是求死不得的。”
卫兵们弯身要拉起管理员,可是雷米吉奥却坚决地,反抗他们的拉扯,表明他还有话说。卫兵放开他后,他想要说话,话却几乎都硬在喉间,好不容易说出口,又像是醉鬼的低喃,让人想听也听不清楚。慢慢地他才恢复不久前招供时着魔般的精力。
“不,大人,不要对我用刑。我是个懦夫,我是背叛过,十一年来,我在这所修道院里否认我过去的信仰,向制酒者及农人收税,巡视马厩和猪舍,使牲畜兴旺,增加院长的财富。我不遗余力地管理这片假基督的产业。我过得很顺心,忘了可怖的过去,沉浸在味觉及其他种种享乐中。我是个懦夫,今天我出卖了以前波洛尼亚的兄弟,然后又出卖了多尔西诺。身为一个懦夫,却伪装成改革运动的勇者,我目睹多尔西诺和玛格丽特被捕,复活节前一日,他们在布吉洛堡被擒。我在瓦西里游荡了三个月,直到克莱门特教皇的信和死亡的宣判一起寄达。我看见玛格丽特被肢解,当着多尔西诺的面前,她痛苦地尖叫,肚破肠流,那可怜的躯体,有一夜我也曾碰触过……当她残废的身体燃烧时,他们又用火烫的钳子扯下多尔西诺的鼻子和睾丸,人们后来说他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呻吟并不是真的。多尔西诺是个高大强壮的人,有一嘴魔鬼的胡须,和长达肩脚骨的卷曲红发,他领导我们时,显得那么英俊威武,戴着插了一根羽毛的宽边帽,腰间配剑。多尔西诺使男人害怕,女人欢快地惊呼……可是当他们折磨他时,他也痛苦地叫喊了,像一个女人,像一头牛。他全身的伤口不住地流血,但他们带他绕行全城,继续折磨他,好让人们看看一个魔鬼的密使能够活多久。他想死,要求他们结束了他,可是直到他到达火场时他才死去,那时他已是血肉模糊,不成人形了。我跟在他后面,庆幸自己逃过了那次审判,我为自己的及时脱逃沾沾自喜。萨尔瓦托那个恶徒就和我在一起,他对我说:我们真聪明,雷米吉奥兄弟,理智地潜逃,再没有比刑罚更可怖的事了!
“那一天我愿起誓加入其他千百种宗教。许多年来,我总想着自己是多么卑下,却又多么快乐,然而我总希望能向自己证明,我并不是一个懦夫。今天你给我这个力量,贝尔纳德大人,你和我的关系就像是异教的皇帝和最怯儒的殉教者。你给了我招认的勇气,坦白说出我灵魂深处的信仰,虽然我的躯壳已远离了它。但不要要求我有太多勇气,比我这必死的身架所能承负的还要多。
“不,不要用刑。不管你要我说什么,我说就是了。最好立刻就送我上火场吧,在我被火烧到之前,便已因窒息而死了。不要让我受和多尔西诺一样的刑罚,不要。你要一具死尸,为此你要我为其他的死尸承担罪过。反正我很快就会死了,所以你要我说什么我都说。我杀死了奥特朗托的阿德尔莫,因为我憎恨他的年轻,以及嘲弄我又老又肥又无知的机智。我杀死了萨尔维米克的维南蒂乌斯,因为他太有学识了,他所看的书我都不懂。我杀死了阿伦德尔的贝伦加,因为我厌恨他的图书室,我根本没有什么神学的概念。我杀死了桑克特文得尔的塞维里努斯……为什么呢?因为他收集药草,而我在卢北乐山上时,曾吃草根树皮为生,而不管它们有何属性。事实上,我还可以杀死别人,包括我们的院长,不管他站在教皇一边,或支持帝国,他仍是我的敌人,我一直都恨他,即使当他因为使他丰足而赏我一口饭吃。这样您满意了吗?啊,不,您还想知道我如何杀死所有的人……为什么我杀了他们,我想想看……我召唤了恶魔的力量,借萨尔瓦托教我的魔法指挥一千个兵团。杀人是无需亲自动手的,魔鬼会为你出手,只要你知道如何指挥魔鬼。”
他狡猾地瞄了旁观者一眼,咧嘴而笑。但他所发出的是个疯子的笑声,尽管(后来威廉对我指出了)这个疯子并没忘了把萨尔瓦托一起拉下水,报了被他出卖的仇恨。
贝尔纳德却认为他的狂言妄语是合法的招供,追问道:“你怎么指挥魔鬼呢?”
“你自己也知道,这么多年来没有穿他们的僧衣,根本不可能和魔者沟通!你自己也知道,屠杀使徒的人,只要抓只黑猫——对吧?——连一根白毛也没有的(你也知道),把它的四只脚绑住,在半夜时把它带到十字路口去,大声喊道:哦,伟大的魔鬼!地狱的皇帝!我召唤你并引导你进入我的敌人体内,正如我现在拘住这只猫。如果你能害死我的敌人,明晚午夜,在这同一个地点,我会用这只猫献祭你。你会以我现在遵照圣帕希利安的秘岌所行使的魔法,去做我命令你做的事,以地狱大军所有队长之名,阿德别曼屈,阿拉斯托和艾扎纪。我现在祈祷,和他们所有的兄弟……他的嘴唇颤抖,眼球似乎鼓出了眼窝,开始祈祷——或者,只是像在祈祷,但他对地狱所有的领袖央求:“亚比迩,高贵的罪恶……阿蒙,怜悯我吧……撒美尔,赐福给我吧……贝利尔……佛卡尔……哈勃连……萨波斯,宽容我的过失……李奥那……”
“住口,住口!”会堂里所有的人都叫嚷着,不住在胸前画十字,“哦,主啊,怜悯我们大家吧!”
管理员襟声不语。当他喃喃念着魔鬼的名字时,他趴倒在地上,由扭曲的嘴里流出一道白色的唾沫。他的双手虽被链住,却痉挛地张握,他的脚在不规则的抽筋中,对着半空乱踢。
威廉看见我恐惧的颤栗,伸手抚抚我的头,又拍拍我的颈背,使我平静下来。
“你看见了吧。”他说,“接受苦刑或在苦刑的威胁下,一个人不只会说出他曾做过的事,也会说出他可能做的事,即使他根本一无所知。雷米吉奥现在一心只想死。”
弓箭手把管理员带开了。贝尔纳德整理了一下文件,然后严厉地注视在场的人,虽没有任何动作,却使人感到不安。
“讯问结束了。被告自己已承认有罪。将被带到阿维尼翁去,等护卫正义和真理的最后审判结束后,才会被送上火场。他不再属于你了,阿博,他也不属于我,我只是真理卑微的工具。正义的实践将在别的地方举行,牧羊人已完成了任务,现在牧羊人必须把染了病的羊和羊群分开,用火将它净化。可悲的事件已经完结了,但愿修道院从此再恢复安宁,但是这世界,”——他提高了声音,对整团特使说——“这世界还未找到安宁。这世界仍被异端所扰乱,它们甚至在帝国的宫殿里找到了庇护!愿我的兄弟们记住这一点,多尔西诺的信徒与佩鲁贾僧会有恶魔的束缚。我们不可忘了,在上帝的眼中,我们刚才交付给正义的恶徒,和被逐出教会的巴伐利亚日耳曼人并无二致。异教徒的罪恶来源是由许多尚未受到处罚的讲道中流出的。骸骼地就是被称为上帝的人最后的命运,就像罪恶的我,消灭异端的毒蛇——不管它窝藏在何处。但在执行这项神圣的任务时,我们获知公开实行异端的人并不是仅有的一种异教徒。应该灭绝的异教徒有五种:第一,秘密到狱中探望异教徒的人;第二,为他们被捕而悲伤,并且曾是他们好友的人(不过,在这个异教徒的罪行还未暴露之前,与他时常在一起的人则属例外);第三,宣称异教徒受到不公谴责的人,尽管他们的罪恶已经过证实;第四,那些批评迫害异教徒者的人,这些人虽想隐藏他们的情感,但由他们的眼睛、鼻子、表情,却看得出他们憎恨反对异教徒的人,却爱那些为异教徒的不幸悲伤的人;第五,就是拾取异教徒烧黑的骨头,并放置起来膜拜的人……但是我认为还有第六种人也是异教徒之友,那就是著书为异教徒请命的人;就算他们没有公开冒犯正教。”
他说话时,直瞪着乌伯蒂诺。法兰西代表团都明白贝尔纳德的话中之意。现在会议已经失败,没有人敢提起当天早上的讨论,知道每个字都会因最近这一连串悲惨的事件而加重含义。如果贝尔纳德是被教皇派来阻止两个代表团的和解,他已经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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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黄昏晚祷
乌伯蒂诺趁夜逃走,本诺接任图书馆助理管理员
威廉回想当天所见:不同类型的贪婪。
僧侣们鱼贯走出会堂时,迈克尔走到威廉身旁来,然后乌伯蒂诺又加入了他们一伙。我们一起走出去,在回廊下讨论,弥漫的浓雾丝毫没有散开的迹象,事实上,反而因重重的阴影而更显得浓密。
“我想对于这些事件实在没有批评的必要。”威廉说,“贝尔纳德击败了我们。虽然我不知道那个低能的多尔西诺信徒是否真犯了那些罪行。在我看来,他根本没有杀人。不过,我们显然又回到了起点,等于毫无进展了。约翰要你一个人到阿维尼翁去,迈克尔,这次会议并未带给你我们所要求的保证,相反的,它只是让你明白了,等你到阿维尼翁之后,你的每句话都可能被扭曲。因此,我们的推论是,你不该去。”
迈克尔摇摇头:“正相反,我要去。我不希望教会分裂。威廉,今天你说得很明白了,也说出了你的希望。但是,我并不这么想,而且我知道佩鲁贾僧会的决策也正是帝国神学家在无意中沿用的。我希望教皇能接受圣方济格修会及修会贫穷的理想。必须让教皇了解,除非修会贫穷的理想得到肯定,它永不可能搜出异教的分支。我要到阿维尼翁去,必要的话,我甚至可以向约翰屈服。除了贫穷的原则之外,任何事情我都愿意妥协。”
乌伯蒂诺开口道:“你知道你这样做是冒着失去生命的危险吗?”
“我顾虑不了那么多了。”迈克尔回答道,“总比冒着失去灵魂的危险好。”
他的确是拿生命开玩笑,如果约翰是对的(现在我仍不相信),迈克尔也失去了他的灵魂。后来的经过如今大家都知道了。
在我现在所叙述的事件过了一个礼拜后,迈克尔去见教皇。他坚决地和教皇对抗了四个月直到次年四月,约翰召集了红衣主教会议。在会议中,他指责迈克尔是个疯子,是个鲁莽、固执、蛮横的异端煽动者,是潜伏在教会中,受教会滋养的一条毒蛇。根据当时的情况看来,一般人可能会认为约翰是对的,因为在这四个月里,奥卡姆的威利与迈克尔结为好友,虽然威利也是我的导师——威廉的好友,但他的观点比威廉还要偏激,对迈克尔造成了很大的影响。这些持异论的人在阿维尼翁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到了五月底,迈克尔、奥卡姆的威利、贝加莫的波那雷提、亚斯科里的法兰西斯和塔翰的亨利,被教皇的人说服,逃到尼斯去,然后是都兰、马赛、艾格斯莫。在那里,亚拉伯利的枢机主教皮埃尔赶上了他们,想要劝服他们回去,却无法消除他们的抵抗,他们对教廷的恨,及他们的恐惧。六月时,他们抵达比萨,帝国的军队热烈地接待他们。接下来几个月,约翰公开抨击迈克尔,那时已经太迟了。皇帝的运气衰微了,约翰在阿维尼翁阴谋为麦诺瑞特修会立一名新的修道会长,终于得到胜利。迈克尔那天不该决定要去见教皇,他可以就近领导麦诺瑞特修会抵抗,而不用在他的敌人势力下白白浪费了几个月,使自己的地位转弱……但或许全能的神已将一切命运都注定了——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们之中谁才是对的。经过了这么多年之后,一即使热情之火也已熄灭了,以及众所皆信的真理之光。现在我们有谁能说赫克托或阿基里斯是对的,阿伽门农或普里阿摩斯是错的——当他们为一个现在已化为灰烬的美女争战不休之时? 
但是我又岔入忧郁的枝节去了。我应该将那次悲哀的对话说完。迈克尔已下定决心,谁也别想说服他打消念头。但现在又有另一个问题了,威廉坦率指出,乌伯蒂诺的处境已不再安全了。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贝尔纳德的话是针对他说的,教皇此时最痛恨的是他。迈克尔至少还代表一股必须商议的势力,乌伯蒂诺却可以说是孤军奋战。
“约翰要迈克尔进宫,要乌伯蒂诺下地狱。要是我够了解贝尔纳德,在明天之前,借着浓雾的掩护下,乌伯蒂诺就会被杀。要是有人问是谁干的,反正修道院最近连续出了许多人命,他们会说那是雷米吉奥和他的黑猫召来的魔鬼干的,或者是仍潜伏在这修道院里的某个多尔西诺信徒下的手……”
乌伯蒂诺很担心。“那么——?”他问道。
“我想,”威廉说,“你去和院长谈谈吧,请求他给你一匹马、一点粮食和一封信,让你到远在阿尔卑斯山外的修道院去避避难。最好趁着浓雾未散时,连夜离开。”
“但是弓箭手不是还在大门守卫吗?”
“修道院还有别的出口,院长很清楚的。让一个仆人牵着马在下面的弯路等你,你在修道院内走过一段路后,就会进入一片树林。你必须在贝尔纳德还沉醉在他的胜利中时,立刻行动。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办。我有两件任务,一件已经失败了,至少另一件必须成功。我势必得到一本书,找到一个人。假如一切顺利的话,在我找到之前你应已离开这里了。所以,再见吧。”他伸开双臂。
乌伯蒂诺感动地拥紧他:“再见,威廉。你是个疯狂而傲慢的英国人,但是你有一颗伟大的心。我们会再见吗?”
“我们会再见的。”威廉向他保证,“上帝会为我们祝福。”
不过,上帝并未祝福。我已说过,乌伯蒂诺在两年后被神秘地杀害。这个奋力不懈的老人度过艰辛而冒险的一生。也许他并不是圣人,但是我希望上帝为他的坚持给他一点报偿。我的年岁愈增,愈遵奉他的神旨,愈不珍视好奇的心智。我认知了信仰是救世惟一的方法,只能耐心等待,不能问太多问题。乌伯蒂诺的血液中的确有深切的信仰,及对受难的吾主所感到的痛苦。
也许当时我便不自禁地想着这些事,而那个年老的神秘家意识到了,或者猜想到有一天我会这么想。他对我笑笑,与我拥抱,但不像他在前几天时拥抱我的热切,却像祖父搂抱孩子般的拥住我。我也敬爱地回抱他。然后他便和迈克尔一起去找院长了。
我问威廉:“现在呢?”
“现在,再回头调查罪行吧。”
“老师,”我说,“今天发生了许多事情,对基督教的信仰精神而言相当严重的事,而且我们的任务失败了。然而你对解开这桩神秘事件,似乎比对教皇和皇帝之间的冲突更感兴趣。”
“疯子和孩子都会说真话,阿德索。以皇帝的顾问而言,我的朋友马西留斯比我称职,但我却是个较好的裁判官,甚至比巴纳·葛还要好——上帝见谅。因为贝尔纳德并不想发掘罪恶的事实,反而对烧死被告很感兴趣。而我,正好相反,觉得最快乐的事莫过于解开一个复杂的结。我原来怀疑这世界是否有个秩序,后来我发现,在各种事务之中至少有一连串的联结。另外或许还有一个原因,这件事包含了比约翰与路易之间的赌注更重要的东西……”
我怀疑地喊道:“可是这件事只是僧侣之间的盗窃和报复啊!”
“为了一本禁书,阿德索。一本禁书!”威廉回答。
我们吃晚餐吃到一半,迈克尔才走进餐厅,在我们身边坐下,说乌伯蒂诺已经走了。威廉松了一口气。
吃过饭后,我们避开正在和贝尔纳德谈话的院长,注意到本诺想要抢在我们之前走出门,他看见我们,只得讪讪与我们打个招呼。威廉赶上他,迫使他和我们走到厨房的一个角落去。
“本诺,”威廉问他,“那本书呢?”
“什么书?”
“本诺,我们都不是傻子。我所说的是今天我们在塞维里努斯实验室里搜寻的书,当时我没认出来。但是你认得那本书,所以又折回去把它拿走了……”
“何以见得是我拿的?”
“我想就是你,你也这么想。书呢?”
“我不能说。” ※棒槌学堂&精校e书※
“本诺,既然你拒绝告诉我,我就告诉院长。”
“就是院长下令,我也不能说。”本诺露出一副高洁的姿态,“今天,我们碰过面之后,发生了某件你应该知道的事。贝伦加死后,图书室便少了一个助理管理员。今天下午马拉其提议让我顶这个缺,半个小时前院长同意了,明早,我想,我就会被传授图书室的秘密了。不错,今早我是拿了那本书,而且看也不看便把它藏到我的床铺下,因为我知道马拉其在监视我。最后马拉其提出了我已告诉过你的建议。所以,我便做了一个助理图书管理员必须做的一件事,我把那本书交给他了。”
我忍不住激动地冲口而出。
“可是,本诺,昨天和前天你……你还说你急着想知道,你不希望图书室再隐藏任何秘密,你说一个学者必须知道……”
本诺涨红了脸,没有说话。
但威廉阻止了我:“阿德索,几个钟头前本诺加入另外一方了。现在他守护着他想知道的那些秘密,在他守护时,他尽可以放心去探查。”
“可是其他的呢?”我问,“本诺当时指的是所有的学者呀!”
“那是以前。”威廉说着,把我拉开了,留下本诺一个人去沉思。
然后威廉对我说:“本诺被一种欲望迷惑了,但这种欲望与贝伦加或管理员的欲望不同。他就像许多学者一样,对知识充满了欲望。这个知识的一部分遭到了阻隔,所以他想抓住它,现在他抓住了。马拉其了解这个人,他用最好的方法得回了书本,又封住了本诺的嘴。你也许会问我,一个人得到了知识之后,却不能任意传授给别人,那又何必得到呢?然而这也就是我所说的欲望。罗杰·培根对知识的渴求并非欲望,他希望利用他的知识为上帝的子民造福,因此他并不是为了知识本身而寻求知识的。本诺的欲望却是不知足的好奇心和理智的骄傲,这种狂热化解了他对肉体的欲求,但也有可能使一个人成为信仰或异端的战士。世间的欲望并不只有对肉体的喜好。贝尔纳德·古伊是贪欲的,他对正义的扭曲欲望,也可以视为一种对权力的欲望。我们的神圣罗马教廷却对财富有欲望。管理员年轻时对作证、改变、忏悔有强烈的欲望,现在却变为对死亡的欲望。本诺的欲望则是对书本的渴求。就像所有的欲望一样,包括把芝麻籽撒在地上的奥南,那是毫无意义,而且与爱无关的,甚至是情欲的爱……”
我喃喃说:“我知道。”
威廉假装没听见,他继续评论道:“真爱总是为所爱的人或物着想的。”
我问:“会不会本诺也是为他的书(现在那些书也算他的了)着想,认为将它们收藏起来,免得被人拿走,对那些书是比较好的?”
“书的好处在于它可以被阅读。书是用符号造成,说明其他的符号,而其他的符号则描述事物。一本书没有人读,就等于包含了并未产生概念的符号,因此便是无益的。这间图书室或许是为收藏书籍而建,但现在它的存在却无异于埋葬了书本,所以,它变成了罪恶的渊数。管理员说他背叛,本诺也一样背叛了。哦,多么难以应付的一天,阿德索!充满了血腥和毁灭,我受够了。我们也去参加晚祷,然后上床睡觉吧。”
一走出厨房,我们便碰见了埃马罗。他问我们盛传的谣言是否属实,大家都说马拉其提名本诺接任助理。我们只有加以证实。
“我们的马拉其今天可成就了不少好事。”埃马罗的唇角照例浮现了轻蔑的笑,“如果真有正义公理,今晚魔鬼就应该来把他抓走。”
 
第三十七章
晚祷
佐治发表假基督就要来临的告诫。阿德索发现有名位者的权力
黄昏晚祷时,由于审问正在进行,好奇的见习僧都逃避了老师的管教,透过窗子窥视会堂里的情形,也没几个人参加礼拜仪式。现在所有的人都为塞维里努斯祷告。每个人都期待院长发言,猜想着他将会说些什么。但是在赞美诗唱罢后,院长虽曾踏上讲道坛,却只是宣布今晚他没有话说。他说,教堂里发生了太多不幸的事件,再说任何斥责或告诫的话都没有用。每一个人都应该反躬自省,谁也不例外。但是由于照例必须有个人说话,他建议由他们之中年纪最长的兄弟发言,这个最接近死亡的僧侣,对于激起了许多罪恶的世俗热情,已完全看淡了。以年纪而言,照理应该由洛塔费勒的阿利纳多说话,可是大家都知道这位可敬的兄弟健康情况十分脆弱。紧接在阿利纳多之后的老僧就是佐治了,所以院长召唤他上台。
我们听见由埃马罗及其他意大利僧侣的座席那里传来了议论的低语声。我怀疑院长把今晚的训诫交托给佐治,事先并未和阿利纳多商量。我的导师低声对我指出,院长决定不说话是明智的,因为不管他可能说什么,都会受到贝尔纳德和其他阿维尼翁代表的评判。另一方面,老佐治只会说他平日神秘的预言,阿维尼翁人对这些预言向来不怎么看重。
“但我就会看重,”威廉又说,“因为我不相信佐治会同意在毫无目的的情况下发言。”
佐治在另一位僧侣的扶持下,登上讲道坛。三角鼎的火花将他的脸映亮了。本堂里惟一的一抹光亮,在他的眼睛四周蒙上一圈黑暗,使他的眼睛就像两个黑洞。
“最亲爱的兄弟们,”他开口道,“以及我们所有的客人。如果你们愿意听我这个可怜的老人说话……折磨着修道院的四次死亡事件——更别说那最卑劣的罪恶,不管是遥远的或最近的——那不能归之于自然的严酷,那是难以更改的旋律,自我们落地之日便已注定了,由摇篮到坟墓。虽然各位都感到哀痛欲绝,各位无疑都相信这些可悲的事件并未涉及你们的灵魂,因为你们都是无辜的。只有一个人例外,当这个人受到应得的惩罚后,你们仍会继续哀悼已逝的人,在上帝的法庭前,你们都无需为自己辩解。你们便是这么想的。疯子呀!”他以可怕的声音喊道,“你们都是疯子和放肆的傻子!杀人者在上帝面前会背负着罪恶的重担,但只因为他同意成为传达天意的工具。正如必须要有一个人出卖耶稣,以完成赎罪的奥秘,然而上帝认可让出卖他的人受到叱责及惩罚。因此某个人在这几天里犯了罪,带来了死亡和毁灭。但是我要告诉你们,这个毁灭是上帝为了屈辱我们的傲慢而应允的!”
他静下声来,空洞的目光扫过全场,仿佛他的眼睛还看得见似的,事实上他是用耳朵倾听着静默及错愕。
“在这所修道院里,”他继续说道,“傲慢的毒蛇已蜷伏了一段时间了。但是什么傲慢呢?权力的傲慢,在一个与外界隔离的修道院里吗?不,当然不是。财富的傲慢吗?我的兄弟们,在已知的世界回应着关于贫穷与拥有的长期辩论之前,从我们的创始者那时候起,即使当我们拥有一切时,我们实际上从未拥有过任何东西。我们惟一真正的财富,是在教规、祷告及工作的监视之下。但是我们的工作——修会的工作,尤其是这所修道院的工作——有一部分就是研读,以及知识的保存。我说保存,而不是追寻。因为知识是一种神圣的事物,它的物质是完整,自始便已界定,在完美的圣言中。我说保存,而非追寻。因为知识的特性之一是它在许多世纪以来,已被界定及完成,由先知的传道,到教会神父的解释。在知识的历史上,并无进步,也没有时代的革命,最多只是延续而庄严的重述。人类历史是以一种无法遏止的行动进展的,由透过赎罪的创造,直到基督胜利的返回,他将会坐在云端上,评判变幻急速的生死。但人和神的知识并不遵行这条路径,它如同一座难以攻下的堡垒,当我们谦卑地留意它的声音,它允许我们遵循、预测这条路径,但是它并未因那路径而移动。犹太人的上帝说,我就是他。我们的主说,我是路、是真理、是生命。由此可知,知识,只是对这两项真理敬畏的评论。
“其他的一切说法,都是先知、福音传道者、神父和学者所言,进一步说明这两句叙述的。有时,并不知道这两句话的异教徒,也会说出适当的评论,他们的话,也会被纳人基督教的传统。但除此之外,便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只有继续沉思、润饰、保存。这便是拥有一所大图书馆的我们,所应遵守的仪式——仅此而已。
“传说有个东方的哈利发,有一天纵火烧了一所著名大城的图书馆,当数以万计的书被熊熊的火焰吞噬时,他说,那些书本来就该消失的,它们不是重复《古兰经》上已经说过的,因而毫无用处,不然便是反驳异教徒所珍视的书,因此是有害的。教会的学者,并不以这种方式推论,我们也遵从他们。牵涉到《圣经》的注释及澄清的一切,都必须保留,因为它加强了神圣文句的荣耀;反驳的也不该摧毁,因为只有将它保存下来,才可被能够驳斥它的人再反驳回去,以上帝所选定的时间和方式。这便是我们的修会多少世纪以来的责任,以及我们的修道院今天的重担,为我们所声明的真理而骄傲,谦卑而谨慎地保存与真理相违背的话,却不允许我们自己被它们所侵蚀。现在,我的兄弟们,能够诱惑一个学者僧侣的傲慢之罪是什么呢?那便是认为他的工作不是保存,而是寻求某些未赐予人类的知识,仿佛在《圣经》最后一章中,最后一位天使并未说过已经说出的话:‘我向一切听见这书上预言的作见证,若有人在这预言上加添什么,上帝必将写在这书上的灾祸加在他身上;这书上的预言,若有人删去什么,上帝必从这书上所写的生命树和圣城,删去他的份。’我不幸的兄弟们,难道你们不觉得,这些话只是预示了最近发生在这所修道院内的事;然而发生在这所修道院内的事,只是预示了我们这时代同样的变迁。在城市和城堡里,在大学和教堂里,焦虑地想要探查真理的字句中是否有新的条款,扭曲注释已丰足的注释,只需要无畏的辩论,而不是愚蠢的增议?这就是潜伏在这所修道院里的傲慢,而且现在依然潜伏着。因此我要告诉费力想揭开不该他看之书籍缄封的人,上帝便是对这个傲慢施以惩罚,而且假如这傲慢不平息、谦卑,上帝仍会继续惩罚,因为上帝可以毫无困难地找到他复仇的工具,永远。”
“你听见了吗,阿德索?“威廉低声对我说道,“这个老人所知道的比他所说出的还多。不管他是不是也在这件事中插了一手,他知道,而且提出警告,如果某些好奇的僧侣继续冒犯图书室,修道院就不会重获安宁。”
佐治在停顿了半晌之后,又开始说话了。
“但是,谁是这个傲慢的象征呢?谁是傲慢的活例、使者、共犯和负荷者呢?谁曾在这修道院里行动,或者现在仍在行动,以警告我们时间已经接近——并慰藉我们。因为如果时间已经接近,痛苦必将会难以忍受,但却不是无限的,因为宇宙伟大的循环也将完成了?哦,你们大家心里都明白,你们害怕说出那个名字,因为它也是你们的名字,而你们都怕它。但虽然你们害怕,我却不怕,我要大声说出这个名字,使你们的五脏六腑因惊恐而绞扭,你们的牙齿发抖作响,咬断你们的舌头,在你们的血液中形成的冰冷,会在你们的眼前蒙上一层黑色的面纱……他就是下流的畜生,他就是假基督!”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他停顿了许久。听众一片死寂。整幢礼拜堂里惟一的动静,就是三角鼎内跳动的火焰,但就连火光造成的阴影也好像冻结了。惟一的声音,是佐治抹掉额上的汗时,所发出的微弱喘息声。然后,他又往下说了。
“也许你们想对我说:不,他还没有来,哪里有他来临的迹象呢?说这些话的就是蠢人!我们天天都能看见预告性的大灾难,在世界的斗技场中,以及修道院较狭窄的影像里……据说,当那一刻接近时,西方会兴起一个异邦之王,一个无比狡诈的君主,无神论者,杀人凶手,贪爱钱财,善耍诡计,邪恶,是信徒的敌人和迫害者,在他的时代,他藐视银,仅重视金!我很清楚,而你们听我说话的人现在也都在思量着我所说的人究竟像教皇,或皇帝,或法兰西国王,或任何一个你可以说:‘他是我的敌人,我是站在对的一方’的人。但我不愿太过直率,我不会对你们指出一个人。假基督来临时,是整体而来的,每一个都是他的一部分。他会混在劫掠城市和乡间的土匪群中,他会在天上未曾预见的迹象中出现。于是彩虹会突然出现,号声、火焰、呻吟的声音会四起,海水也将会沸腾。据说人和动物杂交会产生恶魔,但这是说心灵会怀有憎恨和倾轧。不要环顾你们在书上看得津津有味的、幻想中的动物!据说结婚不久的年轻妻子会生下口齿伶俐的婴儿,传话给我们说时间已到,而且会要求将他们杀死。但是,不要去我们下方的村庄搜寻,那些太聪明的婴孩已经在这所修道院内被杀死了!而就像预言中的那些婴孩,他们有成人的外表。在预言中他们是有四只脚的婴孩,是鬼魂和根据预言,在母亲子宫里便说着魔咒的胚胎。这一切都记载得清清楚楚的,你们知道吗?根据记载,在高位者、人民和教堂之间,都会发生许多动荡。邪恶的牧羊人将会兴起、乖张、据傲、贪婪、寻欢作乐、好逸恶劳、自夸、炫耀、傲慢、淫荡、贪慕虚荣,实系福音书上所列信条之敌人,他们随时准备拒绝通向真言的严密的道路,并蔑视真言。他们会憎恨虔诚的每一条路径,他们不会为罪恶忏悔,相反却在人群中散播怀疑,兄弟之间的恨、邪恶、冷硬的心、嫉妒、冷摸、抢劫、酗酒、不知节制、淫荡、肉体的欢乐、通奸,以及其他所有的罪恶。苦恼将会消失,随之而去的还有谦逊、和平之爱、清贫、怜悯心和眼泪这一天赐之物……哦,难道你们不认得自己吗——你们所有在场的人,本修道院的僧侣,以及来自外界的访客们?”
在接下来的停顿中,我们听到了一阵沙沙声,那是伯特兰枢机主教在长凳上不安地蠕动。我心想,佐治毕竟像是个伟大的传教士,在他鞭笞他的兄弟之时,他也没放过客人。我真想知道在那一刻的贝尔纳德,还有那些大腹便便的阿维尼翁人,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一刻,正是这一刻,”佐治大声说道,“假基督将会呈现他冒渎的幻影,正如他可以冒充我们的主。在那些时刻(也就是现在),所有的王国都会被扫除,世上将充r满饥谨、贫穷,收成少得可怜,冬天格外的严酷。那时候(也就是这时候)的儿童,再也没有人指点他们学好,在贮藏室里存放食物,他们将被带到市场去,或买或卖。那些难以苟延残喘、终于死去的人,才是有福的!接着,地狱之子会出现,夸耀并得意,表现出许多道德,欺骗全世界,凌驾正义之上。叙利亚会沉落,为她的好子民哀伤。西里西亚会抬起头,直到被召来评判他的人出现。巴比伦的女儿会从宝座上升起,由苦涩的杯中饮酒。卡帕多西亚、里西亚和里考尼亚将会屈服,因为在他们邪恶的堕落中,所有的群众都会被毁。巴比伦联营和战车会在四面八方出现,以占领土地。
“在亚美尼亚、本都斯、比锡尼亚,年轻人会被剑杀死、女童会被俘,同胞亲兄妹会相奸。为她的荣耀自夸的比西底亚,将会被战败,剑会穿过排尼基中央,迎第尔会面目全非,认命地接受因她的不纯洁而招致的毁灭。人与人互相憎恨、孤立,假基督会打败西方,摧毁贸易路径。他手中会有剑和怒燃的火,那火焰会熊熊燃烧。他的力量是冒渎的,他的手叛逆,右手会被毁,左手承负着黑暗。这些是他将会有的特征,他的头便是燃烧的火,他的右眼充血,左眼像猫眼一样绿,有两个瞳孔,他的眉毛将是白色的,下唇肿胀,足跺疲软,他的脚很大,拇趾压碎而且变长!”
“他简直像在描述他自己。”威廉低声说着,忍不住暗笑。这不是一句好评语,但我却感激他这么适时打趣,因为我的毛发已开始直竖了,我发不出笑声,我的双颊胀起,紧抿的唇呼出一口气。这声音在此刻的静默中清晰可闻,但幸好每个人都以为有个人在咳嗽,或低泣,或颤抖,他们全都没有想错。
“就是这一刻,”佐治又说,“一切都会堕入毫无章法的混乱中,做儿子的会出卖他们的父亲,做妻子的会陷害她们的丈夫,做丈夫的不惜让妻子吃罪,主人会不人道地对待仆人,仆人会违抗主人,老者再也不会受到尊敬,年轻人会要求统治,工作会变成无用的杂务,到处都会唱起赞颂放纵、罪恶、过度自由的歌。
“然后便是强暴、通奸、伪证,违反自然的罪像潮水般涌来,还有弊病、占卜、符咒,天空会有飞行体,在好基督徒中会出现假先知、假使徒、骗子、堕落者、魔术师、强暴者、伪证者和说谎者。牧羊人会变成狼,神父会说谎,僧侣会渴求俗世之物,穷人不会急匆匆地帮助他们的地主,有权势的人冷酷无情,正义为不公作证。所有的城市都会受到地震的震动,到处都有瘟疫流行,暴风会把所有的树木连根拔起,田野会受到污染,海洋会隐匿着黑色的物体,月亮上会发生新的奇迹,星星会离弃它们的轨道,其他未知的星星会划过天空,夏天会下雪,冬天酷热难当。世界末日就要到来了……第一天第三时天空会传来一个有力的声音,北方会飘来一朵紫云,带来雷声和闪电,接着便下起一场血雨。
“第二天地球会从它的位置上翻起,烟火会穿过天空之门。第三天地球的深渊会自宇宙的四角开始骚动,天空的尖塔将会打开,空中会充满了烟柱,在第十时之前,到处都会有硫磺的恶臭味。第四天清晨,深渊会融化、爆炸,建筑物会坍塌。第五天第六时光的力量和太阳的火轮会被毁,黑暗会笼罩整个地球,直到夜晚,星与月也不再出现。第六天第四时天空会由东裂到西,天使们可以从天上的裂缝俯视地面,地上的人也看得见天上的天使向下望着他们,于是,所有的人都会躲到山上去,避开天使的凝视。第七天基督会在天父的亮光中抵达。这时才会有公正的裁判,在躯体及灵魂永恒的喜悦中。但是这不是你们今晚思索的事物,傲慢的兄弟们!罪人们看不到第八天的黎明,那时东方会传来一个甜蜜而温柔的声音,在天空中央,人们会看见一个指挥所有天使的天使,所有的天使都会随着他前进,坐在一辆云的马车上,充满了喜悦,驰骋过天际,使受祝福的人得到自由,他们全都欢欣若狂,因为这世界的毁灭已经完成了!但我们今晚不能为此而欢欣!相反的,我们要思索上帝对不曾获救的人所说的圣言,被诅咒的人,远离我吧,堕入魔鬼和他的部下为你准备的永恒之火中!你自己求得的,现在你就去享受吧!离开我,堕入永恒的黑暗和不熄的火中!我造了你,你却成为他人的信徒!你成为另一个主的仆人,去和他住在黑暗中,和他在一起,那只永不安宁的毒蛇!我赐给你耳朵,让你听《圣经》,你却听异教徒的话!我为你造了嘴巴,以荣耀上帝,你却用它说诗人的谎话及丑角的谜语!我给你眼睛,要你看我训诫的光,你却用它们窥视黑暗!我是慈悲的裁判,却是公正的,我会给每个人所应得的。我会怜悯你们,但我在你们的罐子里找不到油。我被迫同情你们,但你们的灯却不干净。离开我吧……上帝就会这么说。他们……也许我们……就会堕入永恒的磨难。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
“阿门。”所有的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僧侣们排成一行,一语不发地离开了礼拜堂。麦诺瑞特修士和教皇的代表们也不想彼此交谈,只渴望独处和歇息。我的心十分沉重。
“上床去吧,阿德索。”威廉爬上朝圣者招待所的楼梯,一边对我说道,“今晚不适宜到处游荡。贝尔纳德·古伊说不定想用我们的尸体来预告世界末日的来临。明天我们试着出席晨祷,因为晨祷一结束,迈克尔和其他麦诺瑞特的修士就要离开了。”
我低声问道:“贝尔纳德也会带着他的犯人离开吗?”
“他在这里已没有别的事要做了。他必然想赶在迈克尔之前回到阿维尼翁。但那样一来,迈克尔的抵达就会正好碰上对管理员,一个麦诺瑞特修士、异教徒和杀人凶手的审判。管理员的火堆会熊熊燃烧,像安抚的火炬,照亮迈克尔和教皇的第一次会面。”※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萨尔瓦托和……那个女孩……又将会怎么样呢?”
“萨尔瓦托会和管理员一起去,因为他必须在审判中作证。或许为了他这项服务,贝尔纳德会饶他一命吧。他会允许他逃脱,再派人把他杀掉,也说不定他就真放他走了,因为贝尔纳德是不会对像萨尔瓦托那样的人感兴趣的。谁晓得呢?也许萨尔瓦托会在兰格多特的某一处森林被人割断喉咙……”
“那个女孩呢?”
“我告诉过你,她已经是被烧毁的躯体了。但她会先被烧死,在途中,好教化沿海某些卡萨信徒的村庄。我听说贝尔纳德将和他的同僚杰克·福尔尼尔(记住这名字:目前他负责烧死阿尔比教徒,但他有更大的野心)碰面,一个美丽的女巫被丢到火场中,会增加两人的威信和名声……”
“可是难道就没办法救他们吗?”我喊道,“院长不能干涉吗?”
“为谁?为管理员——一个招供的罪犯吗?为萨尔瓦托这样卑贱的人?或者你是在想那个女孩?”
“就算我想的是她呢?”我壮胆说道,“毕竟,在这三个人中,只有她是真正无辜的,你知道她并不是一个女巫……”
“你以为在发生过这些事后,院长还甘愿凭着他仅存的一点威望,冒险去救一个女巫吗?”※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可是他就为乌伯蒂诺的逃亡负起了责任!”
“乌伯蒂诺是他的一名僧侣,而且没有被指控任何罪名。而且,你在胡说些什么呢?乌伯蒂诺是个重要的人,贝尔纳德只可能从背后偷袭他。”
“这么说来,管理员是对的,单纯的人总是为所有的人付出代价,甚至为那些为自己的私利说话的人,甚至为像乌伯蒂诺和迈克尔这样的人——由于他们忏悔的话才驱使单纯的人叛乱的!”
我十分气馁,根本没想到那女孩甚至不是被乌伯蒂诺的神秘幻象所引诱的佛拉谛斯黎,只是一个小村女,为了与她并不相干的事而牺牲。
“只能这样说了。”威廉悲哀地回答道,“假如你真想寻求一点公平,我只能告诉你,总有一天那些大狗,教皇和皇帝,为了缔造和平,会把彼此互咬的小狗尸体交出来的。迈克尔和乌伯蒂诺的下场,也会和你的女孩今天的下场一样。”
现在我明白当时威廉是以自然哲学的原则为基础而说出预言——或者该说是推论。但那时候他的预言和他的推论却一点也安慰不了我。我所想到的就是那女孩要被烧死了,我觉得很内疚,因为那就好像她在火柱上也是为了我和她共犯的罪赎罪。
我羞愧万分,忍不住呜咽啜泣,奔回我的房里。那一夜我辗转难眠,无助地唉声叹气,因为我不能仿效我在梅勒克所看的骑士罗曼史中所描述的,哀痛地呼唤爱人的名字。
这是我毕生惟一一次世俗的爱,而自那时直至现在,我还是叫不出那女孩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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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第六天
两小时后,
在第六天最后的时刻,
就要转变为第七天的深夜里,
我们进入了“非洲之末”……
 
第三十八章
晨祷
唱“赛德伦”升阶诵唱曲,马拉其倒地而死
我们下楼参加晨祷。黎明之前的黑夜,浓雾仍未散开。我走过回廊时,湿气渗进我的骨髓,使我在一夜失眠后更觉全身酸痛。虽然礼拜堂里很冷,我跪在拱形圆屋顶下,却觉得放松,别的躯体的暖热与低声默祷,慰藉了我的心灵。
赞美诗刚刚唱起时,威廉指了指我们对面的席位,在佐治和蒂沃利的帕西菲库斯之间有个空位,那是马拉其的位置,他一向坐在那个瞎眼老人的旁边。我瞥见院长也忧虑地望了那位置一眼。当然,现在大家都很清楚了,空位总是预告着坏消息。我又注意到坐在另一边的老佐治不寻常的紧张。由于那双空洞的白眼睛,他的脸照常高深莫测,但他的双手却不安地抖动。事实上,他不止一次摸索着旁边的位置,似乎是试探有没有人坐。每隔不久,他就重复那个姿势,好像希望那个缺席者随时会出现,只怕找不到他。
我低声问威廉:“图书管理员可能会到哪儿去呢?”
威廉答道:“现在那本书属于马拉其一个人所有了。如果他并不是杀人凶手,那么他可能不知道那本书所牵涉到的危险性……”
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们只有等待。我们等着,威廉和我,不住瞪着那个空位的院长,和不停地用双手探询黑暗的佐治。
礼拜仪式终了时,院长提醒僧侣和见习僧必须准备圣诞节大少
弥撒,因此,依照惯例,在晨间赞课之前,全体修士必须练唱那天所要唱的圣歌。这一群虔诚的人在多年的合唱中练就了和谐的歌声,融人了单一的心灵,仿佛是一个人所唱的。
院长带领他们唱“赛德伦”。
我暗想院长是不是故意选这首升阶诵唱,在基督受刑的那一日唱出,祈求对抗邪恶的君王。君王的使者仍在礼拜堂内,这章诵歌正好提醒他们几世纪来我们的修会被迫抵抗权高位尊者的迫害,只因它和上帝有特殊的结合。这首赞美诗的确一开始便有磅礴的气势。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第一节是严肃和缓的合唱,几十个人交叠的声音,充满了整幢礼拜堂,飘过我们的头上,仿佛从地心升起。这低沉的声音持续着,即使在别的声音又加入后,仍未停顿。那每一个延长的音节就像是永恒的延续,唱出了祷词,而见习僧加入的歌声,由低沉逮而拔高,余音袅袅。我的心沉醉在甜美的震动中,那些声音仿佛诉说着难以承负丰富情感的心灵,透过歌声表达了喜悦、悲伤、赞美和爱。同时,那缭绕的余音仿佛代表着敌人的威胁,迫害上帝子民的权势者,至今依然存在。
在“赛德伦”持续之时,“普林斯”曲响起,庄严而和谐。
我不再自问对抗我们的权势者是谁,那胁迫的鬼魂阴影已经飘逝,消失了。
我相信,其他的鬼魂也都同时消退了,因为在我专心聆听过颂歌之后,我又一次望向马拉其的座位,看见那图书管理员的身影也夹在别人之中,一起赞颂,仿佛他从未缺席过。我望向威廉,看见他眼中有一丝放松的神色,较远处的院长显然也松了一口气。至于佐治,他又一次伸出双手,当他摸到邻座者的身体时,便立刻把手缩回。但是我看不出他的感觉为何。
现在所唱的诗章为《接近我》,词中的“a”音欢快地划过礼拜堂,就连“u”的音也不严肃,却充满了神圣的活力。由于合唱的规则所需,唱歌的僧侣及见习僧们都挺直了背脊,放开喉咙,仰起头,书本放置的位置差不多与肩同高,使他们不必低头便可看到,这样才能毫不受压地使胸膛中的气呼出。然而,此时天还没亮,虽然伴奏的号声高响,睡眠的迷雾却仍笼罩着许多歌唱者,他们或许在长调中消沉了,不时困倦地点着头。这时醒着的人便会提灯走过去,摇摇他们,使他们的身体和灵魂都再度清醒过来。
因此是一个清醒的僧侣率先注意到,马拉其的身子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摇摇欲坠,似乎他突然又投入昨晚未竟的噩梦中。那个人提灯走向他,照亮了他的脸,也引起了我的注意。马拉其没有反应。那人碰碰他,马拉其蓦地倒向前去。在他摔到地上前的一刹那,那个僧侣扶住了他。
歌声慢下来了,继而停止,并呈现短暂的迷茫失措。威廉立刻跳起身,冲向斐西飞卡的位置,这时那名提灯的僧侣已把昏迷不醒的马拉其平放到地上。
我们几乎和院长同时跑到他身边。在灯光中,我们看见了那个可怜的人的脸。我已描述过马拉其的容貌,但那一时,在微弱的光芒中,那就像是死亡的肖像:尖锐的鼻子,空洞的眼眸,下陷的太阳穴,白誓、发皱的耳朵翻向外,脸庞的皮肤紧绷、干燥,脸颊颜色发黄,呈现黑暗的阴影。那双眼睛仍是睁开的,干枯的唇呼出微弱的气息。他张开嘴,我随着威廉弯身蹲下时,看见在他的两排牙齿间,已经发黑的舌头。威廉伸手绕过马拉其的肩膀,将他扶起,用另一只手拭去他额上的汗珠。马拉其感觉到有人碰触他,直瞪着前方,却视而不见,更别说认出在他眼前的是谁。他举起一只颤抖的手,抓住威廉的前襟,将他的脸拉近,直到他们几乎相碰,然后他嘶声说了几句话:“他告诉我的……真的……它有一千只蝎子的力量……”
“谁告诉你的?”威廉问他,“谁?“
马拉其想再说话,但是他全身突然剧烈颤抖,头向后仰去。
他的脸上血色尽失,生命的迹象也都消失了。他死了。
威廉站起身。他注意到院长就站在他身旁,却没有和他说半句话。然后,他看见紧跟在院长身后的贝尔纳德·古伊。
“贝尔纳德大人,”威廉问道,“在你精明地查出犯人,并将他们拘禁之后,会是谁杀了此人呢?”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别问我。”贝尔纳德说,“我可没说过我已经把窝藏在这修道院里所有的犯人都交付给法律了。如果我能够,我当然乐于这么做。”他注视威廉,“但剩下的我只有留给院长严厉……或宽容的处置了。”
院长的脸色变得苍白,但他仍然静默不语。
贝尔纳德微一领首,转身离去。
就在那时,我们听见一种哽咽的啜泣声。那是佐治,在一个僧侣扶持下,显然已知道了一切。
“这件事可真是没完没了……”他伤痛地说,“哦,上帝,宽恕我们大家吧!”
威廉又一次弯身检视。他抓起死者的手腕,将掌心转向灯光。马拉其右手前三根手指的尖端都已发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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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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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间赞课
新管理员产生,但图书管理员仍然出缺
已经是晨间赞课的时间了吗?是还没到,还是已经过了?由那时起,我失去了时间感。也许已过了好几个小时了,也许没那么久。马拉其的尸体被抬到礼拜堂里的灵枢台上,兄弟们环着它形成一个半圆。院长指示尽速下葬。我听到他召唤本诺和莫里蒙多的尼科拉斯。他说,前后才不过一天,修道院接连失去了管理员和图书管理员。
“你,”他对尼科拉斯说,“雷米吉奥的职务就由你接管吧。在修道院里,你知道许多人的工作。找一个人接替你的位置,负责铸造房,你快去发落厨房和餐厅的必需品吧,不必参加礼拜仪式了。去吧。”然后他又对本诺说,“才不过昨天傍晚,你被任命为马拉其的助手。去把写字间打开,别让任何人到图书室去。”
本诺怯怯地说他还未被传授那地方的秘密。
院长严厉地瞪着他:“没有人说过你会知道那里的秘密。你去监督工地的进行,并为我们死去的兄弟祈祷……也为尚未死去的兄弟。每个僧侣都只能看他们手边的书。他们想要再借别的书,就先去看看目录吧。没别的事了。你不用参加黄昏晚祷,因为那时你要负责把所有的门都锁上。”
“那我怎么出来呢?”本诺问道。
“好问题。晚餐后我会来锁下面的门。你去吧。”
他避开想要和他说话的威廉,和他们一起出去了。礼拜堂里还剩下一小群人,阿利纳多、帕西菲库斯、埃马罗和圣塔布诺的彼德。埃马罗又在嘲讽了。
“我们要感谢上帝。”他说,“那个日耳曼人一死,只怕我们会有一个更野蛮的新图书管理员了。”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你想谁会被任命接替他的位置呢?”威廉问。
彼德神秘地笑笑:“在过去这几天来所发生过的一切事情之后,问题不再是图书管理员了,而是院长……”
“嘘!”斐西飞卡示意他别说。
阿利纳多深思地说:“他们会再一次不公……正如我那时一样,必须阻止他们。”
“谁呀?”威廉问。
斐西飞卡暗暗拉住他的肩膀,将他拉到门旁。
“阿利纳多……你也知道……我们都很敬爱他。对我们而言,他就代表修道院美好的旧日传统……可是有时候他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们都为新图书管理员的事担心,他一定要是个值得尊敬、成熟、明智的人……就是这样。”
“他必须懂希腊文吗?”威廉问。
“依照传统,还要懂阿拉伯文,他的职务用得上。但是我们之中有不少人都有这些才能。我也是其中一个——请别见笑——还有彼德、埃马罗……”
“本诺也懂希腊文。”
“本诺年纪太轻。我想不透昨天马拉其何以会选择他当助手,不过……”
“阿德尔莫也懂希腊文吗?”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好像不懂吧?是的,我确信他不识希腊文。”
“可是维南蒂乌斯是希腊文翻译者。贝伦加自然也懂希腊文。很好,谢谢你。”
我们离开了,到厨房去找点东西吃。
“为什么你要查出谁懂希腊文呢?”我问道。
“因为所有死时手指发黑的人都懂希腊文。因此可见得下一个死去的人必然是懂希腊文的人其中一位,包括我在内。你则安全无虞。”
“你对马拉其最后的几句话有什么想法呢?”
“你也听见了。蝎子。第五声号响后,除了其他征兆外,还有害人的蝗虫出现,而它们有根蝎子般的毒刺。马拉其是通告我们某人曾事先警告过他。”
“第六声号,”我说,“宣告头如狮子的马,口中会喷出烟、火和硫磺,骑马的人胸前有甲如火,与紫玛瑙和硫磺。”
“太多了。但下一件罪行可能会发生在马厩附近。我们要好好监视那里。我们还必须为第七声号有所预备。还有两个牺牲者,谁是最可能的人选呢?如果目标是‘非洲之末’的秘密,就是知道这秘密的人。据我所知,那就只有院长一个人了。除非还有别的阴谋。你刚才也听见他们的话了,计划废除院长,可是阿利纳多却说‘他们’……”
“我们必须警告院长。”我说。
“警告什么?说他们将会杀了他吗?我没有有力的证据。我是依据凶手有和我一样的想法而推测的。但如果他另有设想呢?尤其是,如果凶手不止一个呢?”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并不确知。但就如我对你说过的,我们必须想象所有的状态和混乱。”
 
第四十章
早课
在参观存放贵重物品的地窖时,尼科拉斯说出了许多事情
刚被任命为管理员的尼科拉斯,忙着对厨子们下令,厨子有问必答地把厨房的作业情形告诉他。威廉想和他说话,但尼科拉斯要我们稍待一会儿,等到他下楼到存放贵重物品的地窖去监督擦亮玻璃容器的工作,这仍是他的职责,在那里他会有较多时间说话。
过一会儿,他邀我们和他一起去。他进入礼拜堂,走到主祭坛后面(僧侣们正忙着在本堂中布置灵枢台,准备彻夜看守马拉其的尸体),又领头走下一小段阶梯。下了阶梯,我们便置身于一个拱形天花板极低的房间里,支撑天花板的是许多粗壮的石柱。这个地窖是存放修道院财富的地方,这也是院长尽心保护,不轻易开放或让人进入的地方。
到处都堆放了大大小小的箱笼,箱子里美丽而珍贵的物品映着火炬的亮光闪耀(尼科拉斯两个信任的助手都拿着火把)。金色的法衣、镶嵌了珠宝的金冠,镌刻了人形山水的金属箱、黑金和象牙的雕刻品。尼科拉斯拿出一个福音书让我们看,这本书的装订为珐琅别针,彩色多变,外镶以金银小细工,又以宝石权充钉子钉牢。他又让我们看一座精巧的建筑物,前有两根金质柱子,镶着埋葬的基督像,下面有个金十字架,玛瑙基座上嵌了十三颗钻石,小山形墙用海扇贝制成,上嵌红宝石。接着我又看到一个金和象牙做成的双折画,分成五个部分,描绘基督的生活,中间有个奇妙的灯,用银线,及玻璃嵌板隔成几个小格,中央有个彩色人形。
尼科拉斯对我们说明这些物品时,脸上闪动着骄傲的神采。
威廉赞美过他所看见的物品后,问尼科拉斯马拉其生前是个怎样的人。
尼科拉斯将一根手指沾湿,揉搓一件没有擦亮的水晶表面,然后他半带笑容,也没望着威廉,回答道:“许多人都说,马拉其城府很深,相反地他却是个很单纯的人。据阿利纳多说,他是个傻子。”
“阿利纳多是为了一件久远的事而怀恨在心的,因为他被否定了图书管理员的荣誉。”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我也听过这种说法,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至少有五十年了吧。我刚到这里时,图书管理员是博比奥的罗伯特,老僧侣们都暗自为阿利纳多抱不平。罗伯特曾有个助手,后来死了,当时还很年轻的马拉其,便被派往接替他的位置。许多人都说马拉其一无是处,虽然他自称会希腊文和阿拉伯文,却不是真的,他只是善于模仿,可以以好看的字描摹那些文字的古抄本,却不知道他所抄写的内容是什么。阿利纳多暗示过,马拉其之所以被任命为助理管理员,是他——阿利纳多——的敌人所计划的阴谋。不过我不知道他指的是谁。这就是整个故事。大伙儿都说马拉其就像一只看门狗似的看着图书室,却不知道他自己在看着什么。
“说起来当马拉其任命贝伦加为他的助理时,也有人反对。他们说那个年轻人并不比他的前辈聪明,他只是个阴谋者。他们又说——也许你自己也已听说过这些谣言了——他和马拉其之间有种奇怪的关系……老话了。然后,你也知道,有关贝伦加和阿德尔莫的种种议论,年轻的抄写员们说马拉其心底嫉妒得要命,还有人谈论马拉其和佐治。不,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没有人会批评佐治的道德——但是马拉其身为图书管理员,依照传统应该去找院长告解的,然而其他所有的僧侣都去找佐治告解(或是阿利纳多,但这老人现在有些恍恍惚惚了)……呢,他们说尽管如此,马拉其太常去找佐治商议了,就好像院长指导马拉其的心灵,但佐治却统治他的身体、他的行动、他的工作。事实上,你大概也知道,甚而亲眼看过,要是有个人想要知道某本被遗忘的古籍放在什么地方,他不会问马拉其,却会去找佐治。马拉其保有目录,也只有他一个人可以自由进出图书室。可是佐治却了解每本书的书名有何意义……”
“佐治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关于图书室的事呢?”
“除了阿利纳多外,他的年纪最大,他还年少时就已在这里了。佐治总有八十岁了吧,据说他瞎眼已四十多年了,也许还不止……”
“在他瞎眼之前,他怎么会变得如此博学的呢?”
“哦,关于他有不少传说。好像是当他还只是个男孩时,便有很高的天分了。他在家乡卡斯蒂利亚念了阿拉伯文和希腊文,然后,即使他瞎了眼以后,就是现在也一样,他常待在图书室里,要别人念目录给他听,并把书本拿给他,他会找一个见习僧为他大声念诵,一念就是几个小时。”
“现在马拉其和贝伦加都死了,还有谁知道图书室的秘密呢?”
“院长,现在院长必然要将这些秘密告诉本诺……如果他希望的话……”
“为什么你要说‘如果他希望的话’呢?”
“因为本诺还很年轻,他又是在马拉其生前被命名为助手的;助理管理员的意义和图书管理员的意义大不相同,依照传统,图书管理员将来会接任院长……”
“啊,原来如此……所以才会有许多人垂涎这个图书管理员的职位了。这么说来,阿博也曾是图书管理员吗?”
“不,阿博可不然。他在我到这里之前便已接任了,大概三十年前的事了。他的前任院长是雷密尼的保罗,一个他们时常谈及的怪人。他似乎是个最贪婪的读者,对图书室里所有的书都一清二楚,但他有种奇怪的毛病,他不能写字,他们说他得了失写症……他还很年轻时便已成为院长了,据说他有克隆尼的阿尔吉达支持……不过这是老僧侣之间的流言了。总之,保罗变成院长,波吉欧的罗伯特接任图书管理员,但他被一种疾病折磨得苍白消瘦,他们知道他不可能管理修道院,当雷密尼的保罗失踪之后……”
“他死了吗?”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不是,他失踪了,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有一天他出外旅行,结果一去不返,说不定是在旅途中被盗贼杀害了,总之,保罗失踪后,罗伯特无法接续他的位置,当时还有一些暖昧的内情。据说,阿博是这一区领主的私生子,他在福萨诺瓦的修道院长大。我听说他年轻时曾照顾过圣汤玛士,当圣汤玛士死在他们的修道院时,他还负责将那伟大的躯体扛下一座塔楼的阶梯……这是他的光荣记忆……事实是,他被选为院长,尽管他并没有当过图书管理员,图书室的秘密,我想大概是罗伯特传授给他的。现在你明白何以我不知道院长会不会指示本诺了,那就无异是提名他当后任院长,一个轻率的年轻人,一个来自北方、半野蛮的文法家,他对这个国家、这所修道院和修道院与本区领土之间的关系,又知道些什么呢?”
“可是马拉其和贝伦加也都不是意大利人呀,他们两人却都被派任管理图书室呢。”
“有件难解的事你该知道。僧侣们都叨念着过去这半个多世纪以来,修道院一直背弃传统……这也就是何以在五十多年前,或许更早些,阿利纳多会渴望图书管理员的职位。图书管理员一向是意大利——在这些土地上并不缺乏伟大的心智。而且,你知道……”尼科拉斯迟疑了一会儿,似乎不大情愿说出他想要说的话,“……你知道,马拉其和贝伦加死了,这样他们也别想成为院长了。”
他震了一下,伸手在他眼前挥一挥,仿佛想逐去不正直的想法,然后又在胸前画了十字:“我在说什么?你瞧,在这个国家,多年来不时发生可耻的事,即使是在修道院里,教廷、教堂……为夺权而起的冲突,为夺取某个人的俸禄而控诉异端……真丑恶!我对人类愈来愈没有信心,我看见不管什么地方都有阴谋和诡计。我们的修道院竟会变得这样,在玄奥的魔术中窝藏了一堆毒蛇。看,这些是本修道院的过去!”
他指指散布在四周的财宝,撇下了十字架和其他的器皿,带我们去看代表这地方荣耀的圣物箱。
“看,”他说,“这就是刺进救世主身侧的矛尖!”
我们看见一个水晶顶盖的金盒子,盒里有天鹅绒内衬,放了一片三角形一的铁片,上面曾经布满铁锈,现在经过蜡和油的擦拭,又已恢复了光泽。但这还不算什么,因为在另一个镶缀了玛瑙的盒子里,我看见圣十字架的一块木头,那是埃莱娜皇后亲自送到这修道院来的。埃莱娜是康斯坦丁大帝的母亲,她到圣地朝圣,挖掘戈尔格塔山和耶稣基督的圣墓,并在那里建了一座天主教堂。
接着尼科拉斯又让我们看了别的物品,都是珍贵稀有的,我无法一一描述。在一个绿玉盒子内,有一根圣十字的钉子。在一个小玻璃瓶内,有几朵枯干的小蔷薇衬底,上面放了一顶荆棘皇冠。另一个盒子里,下面仍是一层干燥的花,花上是一小块发黄的布,从最后晚餐的桌布剪下来的。还有个银线织就的皮包,据悉是圣马修生前所用的。在一个绑了紫色丝带的圆筒内,有一块圣安妮的臂骨。最令人惊奇的,是在一个玻璃钟下,一块镶缀了珍珠的红垫布上,有一小块伯利恒袜桶取下的木头,还有福音书作者圣约翰所穿的紫色长袍余下的一小段布,两个在罗马曾锁住使徒彼得脚躁的锁链环,圣文达伯的头骨,圣斯蒂芬的佩剑,圣玛格丽特的一段胫骨,圣伟特利斯的一根手指,圣索菲亚的一条丝带,圣艾贝尔纳德的下颗,圣克列索托恩的肩押骨,圣约瑟的订婚戒,施洗者约翰的一颗牙齿,摩西的木棒和圣母玛丽亚结婚礼服的一小片。
还有一些物品虽非神圣的遗物,却是来自遥远地域的奇珍异物,是曾到过世界最尽端的僧侣送给修道院的。怪蛇和海蛇的标本,一根独角兽的角,一枚蛋中之蛋,一块希伯莱人横渡沙漠时所吃的吗哪,一颗鲸牙,一个椰子,在大洪水之前某只动物留下的肩骨,一根象牙,一根海豚的肋骨,另外还有更多我不认得的圣物。装着这些物品的圣物箱可能比物品本身更珍贵,有些(由发黑的银盒手工艺来判断)十分古老了!无数的骨头、断片、布、木头、金属、玻璃,装了黑色粉末的小瓶子,其中一瓶是所多玛城烧毁后的遗物,一瓶装了杰利柯城墙的灰泥。所有的物品,即使是最卑微的,也都价值连城,不只代表了保有它们的修道院无比的权威,也是真正巨大的一笔财富。
我目瞪口呆地走来走去。尼科拉斯虽已停止了解释,但每件东西都附有简介的卷轴。我在这些珍贵的宝藏中任意倘佯,有时在亮光中欣赏它们,有时在幽暗中注意它们,因为尼科拉斯的助手持着火把走到地窖的别一区域去了。我被那些泛黄的软骨迷住了,既觉得神秘又感到恶心。还有那些不知已是多少年以前的碎布,陈旧、褪色、脱线,有时卷在一个瓶内,如褪色的手稿。在这些破旧的物品中,还混合了衬底的纺织品,还有动物的遗骨,放在水晶或金属盒子里,好像都已变成了矿物。这就是被埋葬之后,等待肉身复活的圣徒吗?由这些断片,会再重建那些可以感知一切,看见种种影像的器官吗?
威廉碰触我的肩膀,打断了我的沉思。
“我要走了。”他说:“我要到写字间去,我还有些东西必须查一查……”
“可是现在不能借书了。”我说,“院长向本诺下过令……”
“我只是要重新检查那天我所看的书,那些书都还在写字间里,维南蒂乌斯的书桌上。你可以待在这儿。这个地窖便是你在这些天所听到的,关于贫穷争论的缩影。现在你知道你的兄弟们何以会为了院长的地位而不惜相互倾轧了。”
“你真相信尼科拉斯的暗示吗?这些罪行和一场续任的冲突有所关联吗?”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目前我不想把我的假设说出来。尼科拉斯说了许多事情,有些使我很感兴趣。但现在我要追寻另一条线索了,说不定也是同一条线索,只是从不同的方向。你别太着迷于这些盒子的符咒了,我在别的教堂也见过许多圣十字的遗物,如果这些全是真的,我们的主不是被钉在两片木板上,而是被钉在一整座林子里了。”
我惊骇地叫了一声:“老师!”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这是事实,阿德索。有些教堂甚至还有更丰富的宝藏。不久前,我在科隆大教堂里见过施洗者约翰十二岁时的头骨。”
我惊讶地叫道:“真的吗?”然后我又怀疑地说,“可是施洗者约翰是在年长之后才被处决的!”
威廉一本正经地说:“那个头骨必然是另一件宝藏。”
我从来摸不透他何时是在嘲弄,何时又说正经话。在我的国家,当你开玩笑时,你会说可笑的话,然后大笑不止,因此每个人也都能分享这个笑话。但是威廉只有在说正经事时发笑,说笑话时却十分严肃。
 
第四十一章
上午礼拜
阿德索听着“日之怒”时,做了一个梦,或者你也可以称之为幻觉
威廉告别尼科拉斯,到写字间去了。我已看够了宝藏,决定到礼拜堂去,为马拉其的灵魂祈祷。我从未喜欢过那个人,反而有些怕他,我不否认有一阵子我一直以为他就是杀人凶手。但现在我知道他也许是个可怜的家伙,因为迷惑,所以缄默、回避、无话可说。对他我感到一股懊恼,我想为他不幸的命运祷告一番,可以减轻我的愧疚感。
礼拜堂里相当明亮,那可怜人的尸体放在堂中央,僧侣们吊颂死者的喃喃声不绝于耳。
在梅勒克修道院里,我曾多次目睹过一个修士的死亡。那可不是什么快乐的场合,但在平静合宜的气氛中,却显得安宁肃穆。僧侣们轮流进入将死之人的房里,用好听的话安慰他。每个人都认为将死之人是幸运的,因为他就要结束道德的一生,很快就要加入天使永恒的合唱中。这个沉静会感染那个垂死的人,使他最后安宁地死去。然而过去这几天来的死亡却是迥异的!最后我目睹了“非洲之末”魔蝎的受害者如何死去,维南蒂乌斯和贝伦加必然也是那样死的,喝水和沐浴以求放松,他们的脸也会和马拉其的一样消陷。
我坐在礼拜堂末端,缩成一团以抵御寒冷。我觉得有点暖和时,便加入了祷告。我跟着别的兄弟低声念着,几乎不自觉在说些什么,我的头则不住地点,眼睛也差不多要闭上了。不知过了多久,我相信我睡着了,但曾经醒过三四次。然后‘旧之怒”的合唱开始了……那低沉的歌声简直像麻醉剂一样催我入眠,最后我睡沉了。或者该说,我陷入疲惫而不安的磕睡中,弯着身子,像个仍在母亲子宫内的婴儿。在那灵魂的迷雾中,我发现自己在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区域中,我产生了幻觉,或者做了一场梦——随你怎么说。
我在一个狭窄而低矮的通道里拾级而下,就像要下楼到宝库地窖去。但是我继续往下走,到达一间更宽阔的地下室,却是大教堂的厨房。确实是厨房没错,但里面不只有锅、灶的吵声,还有风箱和铁锤,好像是尼科拉斯的铁匠们也都聚集到这儿来了。※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火炉里的火使每样东西都蒙上一层红光,锅上直冒蒸汽,升到表面的大水泡会突然爆破,重复发出单调的剥剥声。厨子们挥舞锅勺,见习僧们争先恐后地抢夺着仔鸡,以及被烧烫的铁杆串着的禽肉。附近,铁匠们却在一旁拼命敲打,使人觉得震耳欲聋,由铁砧上冒出的一股股烟雾,和锅里冒出的水汽混在一起。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地狱里,还是在萨尔瓦托可能想象的天堂里。但我没有时间思索自己身在何处了,因为有一群头大如锅,身小如侏儒的矮人冲进来,将我推到了餐厅门槛,强迫我进去。
餐厅里的布置俨然是有场盛筵。墙上挂着大幅织画和旗帜,但上面绣的却不是教徒启发教化或国王庆贺荣耀时的图案。相反的,那些图案就像是阿德尔莫的页缘装饰画,看起来十分滑稽,兔子绕着结满了果子的树跳舞,河流里充满了鱼,自己跳进油锅里,拿着油锅的厨子是身穿主教服装的猴子,大腹便便的怪物在冒汽的水壶周围跳个不停。
院长穿着镶有紫边的礼服,坐在桌子上首,像国王一样地握着叉子。佐治坐在他身旁,捧着一大坛酒喝。雷米吉奥穿着贝尔纳德·古伊的服装,拿着一本蝎状的书,大声朗读圣徒的生活,及福音书上的几段,但那却是耶稣和门徒开玩笑的故事,提醒他说他是块石头,他就要在这滚过平原的无耻石头上造一所教堂,还有圣耶利米对《圣经》的批判,说上帝要揭露耶路撒冷的背面。管理员每念一句,佐治就哈哈大笑,抡拳敲桌,大喊:“你就是下一任院长了,上帝作证!”那就是他所说的话,愿上帝见谅我。
院长发出一个快乐的信号,便有一排处女走了进来。她们都穿着华丽的衣服,中间有一个女人,起初我以为是我的母亲,然后我发现我错了,因为那明明是那个像军队般可怕的少女,只不过她头上戴了一顶珠冠,双串白珍珠,另有两串珍珠分别落到她的脸颊两侧,和挂在她胸前的珠链混在一起,每一颗珍珠上都挂了一个闪亮亮的大钻石。此外,她的两耳各挂了一串蓝珍珠耳坠,在她的颈际处连在一起,她的颈项又细又白,如黎巴嫩塔一样挺直。她身上披的斗篷是紫色的,手上捧了一个嵌有钻石的金杯,我知道杯子里盛的便是从塞维里努斯那里偷去的毒液,虽然我不明白我怎么会知道的。这个如黎明般美丽的女人领队前行,后面跟着别的女人。有一个披着白色镶边小斗篷,里面穿了一件金线绣花的黑色连身裙;第二个披黄色斗篷,淡粉红的衣服连着两截绿袖子,前襟用两条黑线织出一幅迷宫的图案;第三个穿着琥珀色长袍,上面织就红色的小动物,她的两手上缚了缀边长围巾。我不再注意别的女人的服饰,因为我不禁想看她们是谁,随着那个现在看似圣母玛丽亚的少女走进来,仿佛她们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个纸轴,或者每人口中含着纸轴一般,我知道她们是路得、撒拉、苏撒拿以及《圣经》中其他的女人。
这时院长喊道:“进来吧,娼妓之子!”
于是另一队神圣的人物走进了餐厅,穿着华丽庄严的衣服,一望即知是什么人。在这群人中间,坐在宝座上的,就是吾主,但同时他又是亚当,披着紫色罩袍,戴了一顶大皇冠,上缀红宝石白珍珠,他手上拿了一个较大的金杯,装了满满一杯猪血。环绕在他周围的也是我所熟悉的人物,后面跟着一群法兰西国王的弓箭手,不是穿着绿衣,就是穿着红衣,各持一面淡绿色的盾,上面印有“基督”两个字。这一群为首的一人上前拜见院长,并把金杯奉上。
院长说:“四的第一和第七。”
所有的人都念道:“在‘非洲之末’阿门。”
接着便是狂欢庆宴。 ※棒槌学堂&精校e书※
两团面对的人散开来,所罗门院长下令把桌子铺设好,安德烈和雅各扛进了一捆稻草,亚当在中间坐定,夏娃在一片叶子上躺下来,该隐拖着犁走进来,亚伯提了一桶牛奶,哺喂布鲁涅勒斯,诺亚划着方舟浩浩荡荡地进来了,亚伯拉罕在桥下坐定,以撒躺在礼拜堂的金祭坛上,摩西在一颗石头上蹲下,但以理出现在玛拉基手臂中的灵枢台上,托拜厄横躺在一张床上,约瑟站在升斗中,本杰明靠着一个大袋子,还有许多人,但显得有点混乱。大卫站在土墩上,约翰就地而站,法老站在沙上,(当然啦,我心想,可是为什么呢?)拉撒路坐在桌旁,耶稣靠墙而站,撒加利亚爬在枝干上,马修有个凳子好坐,拉伯只好坐在残株上,路瑟坐在一堆稻草中,泰可勒坐在窗台上(阿德尔莫苍白的脸出现在窗外,仿佛是警告她这样可能跌到外面的悬崖下),苏撒拿在花园里,犹大在坟墓间徘徊,彼得坐在王座上,稚各在网中,伊利亚跨在马鞍上,拉谢尔席地而坐,使徒保罗把剑放下,听以扫抱怨,约伯在粪堆上呻吟,利百加拿着长袍,朱迪思拿着毯子,冲上前去救助他,夏甲覆着兜帽。有几个见习僧抬进一口冒汽的大锅子,维南蒂乌斯从锅子里跳出来,全身通红,开始分配猪血布丁。
餐厅里的人愈来愈多了,每个人都尽兴地吃东西。约拿在桌上放了几个葫芦瓢,以赛亚端上蔬菜,以西吉送上覆盆子,撒加利亚枫树花,亚当柠檬,但以理羽扇豆,法老胡椒,该隐朝鲜蓟,夏娃无花果,拉谢尔苹果,亚拿尼亚大如钻石的李子,利亚洋葱,亚伦橄榄,约瑟一个蛋,诺亚葡萄,西米昂桃子,耶稣则高唱‘旧之怒”,并欢快地在所有的盘子里挤入几滴醋。
这时佐治站起身,将一丛矮树点燃,撒拉为他引火,叶夫特把树丛抱起来,以撒将它拿下,约瑟在上面雕刻,雅各开了井,但以理在湖边坐下,仆人把水端进来,诺亚端酒,夏甲抱着盛酒的皮袋,亚伯拉罕牵牛,拉伯把牛系在木桩上,耶稣拿出绳子,伊利贾将牛脚捆缚。然后押沙龙将它吊到半空,彼得抽出剑,该隐将它杀了,希律王把它流出的血盛起来,赛姆把它的内脏和粪扔掉,雅各淋上油,莫莱萨顿撒了盐;安太阿卡斯把它扛到火上,利百加烧煮,夏娃先尝味道,结果不禁呕吐,亚当说别吃了,当塞维里努斯建议加点香草时,亚当拍拍他的背。这时耶稣掰开面包,传递鱼肉,雅各大喊,因为以扫把整盘炖菜都吃掉了,以撒吃着烤羊肉,约拿吃着鲸鱼,耶稣绝食四十天四十夜。
同时,每个人都进进出出的,进行各种形状及颜色的选择游戏。本杰明德是保留最大的一份,玛亚丽吃得最少,玛大抱怨每次要她洗碗盘。然后他们围起来分牛,那头牛突然变得很大,约翰得到头,押沙龙是牛脑,亚伦牛舌,参孙是下颌,彼得牛耳,荷洛弗尼斯也得到头,利亚分到臀肉,撒耳是颈子,伊莉莎白阴户,约拿腹肉,托比得到牛胆,夏娃肋骨,玛丽亚牛胸,摩西是牛尾,罗得牛腿,以西吉得到牛骨。同时,耶稣吞下了一个驴,圣方济格吃了一只狼,亚伯一头羊,夏娃一尾海鳗,施洗约翰一只蝗虫,法老一只章鱼,(当然,我心想,可是为什么呢?)大卫吃着一只斑鳌,参孙咬着一头狮子的臀部,泰可勒被一只毛茸茸的黑蜘蛛追赶,尖叫奔逃。
现在所有的人显然都喝醉了,有些人踉跄欲倒,有些人栽进瓮里,只露出两只脚,像木桩般交叉。耶稣用十根发黑的手指递出一本书,说道:把这个拿去吃吧,这些是辛佛西亚斯的谜语,包括救世主之子,也就是救世主化为鱼的那一则。
亚当躺在地上喘气,酒由他的肋骨流出,诺亚诅咒兀自睡觉的海姆,荷洛弗尼斯打蔚,没有人察觉,约拿沉沉地睡了,彼得守夜直到清晨,耶稣一惊而醒,听到贝尔纳德·古伊和波吉托的伯特兰阴谋烧死那个少女;他叫道:父啊,如果那是您的意愿,让这个圣杯从我手上传出吧!有些人拼命倒酒,有些人仍喝着酒,有些人笑得快死了,有些人含笑而死,有些人拿着圣器,有些人就别人的杯子喝酒。苏撒拿大喊她绝不会为了区区一颗牛心,把她洁白美丽的身子送给管理员和萨尔瓦托糟蹋,比拉多像个失神的人般绕着餐厅行走,请求别人给他水以洗净双手,多尔西诺兄弟戴着缀有羽毛的帽子,把水端来,然后冷笑着拉开他的衣袍,露出被鲜血染红的外阴部,该隐嘲弄他,并拥袍特伦多的玛格丽特;多尔西诺跪地哭泣,把头枕在贝尔纳德·古伊肩上,叫他天使教皇,乌伯蒂诺用一株生命之树慰藉他,切泽纳的迈克尔用一只金钱包,玛丽亚用药水洒在他身上,亚当说服他咬一颗刚摘下的苹果。
这时大教堂的拱形屋顶打开了,罗杰·培根乘着一部飞行机器从天上飞了下来。然后大卫演奏七弦琴,莎乐美盖着七层面纱跳舞,每揭下一层面纱,她就吹一声号,拿出一个封印来,直到剩下最后一层面纱。人人都说从没有一所修道院像这里这么快乐的。贝伦加把每个人的僧衣拉向上,不管男人或女人,亲吻他们的肛门。
阿博院长生气了,因为,他说,他举办了这么好玩的宴会,却没有人给他任何东西。因此他们都抢着带给他礼物和实物,一头公牛、一只小羊、一头狮子、一只骆驼、一只雄鹿、一头小牛,一匹扎马、一辆太阳马车、圣欧巴纳的下颌、圣犹伯提那的尾巴,圣维南蒂乌斯亚的子宫、圣布尔格西纳十二岁时的颈子刻成一个杯子的形状,还有一本《所罗门王五棱堡》。但院长开始叫嚷着他们是想让他分心,不去注意他们的行为,事实上他们的东西都是从宝库地窖里偷来的,而且有本最贵重的书丢了,内容是关于蝎子和七管号角,他下令法兰西国王的弓箭手搜查所有的疑犯。结果弓箭手在夏甲身上搜出一块彩色布,在拉谢尔身上搜出一个封印,泰可勒胸前藏了一面银镜,班杰明腋下夹了一根吸管,茱蒂的衣服里裹了一条丝质床单,朗占纳斯手里握了一根戟,阿比米勒奎怀中拥有一位邻人的妻子。但最糟的是他们在那女孩身上搜出了一只黑色公鸡,她穿着一身黑衣,异常美丽,就像一只黑猫,他们说她是个女巫,也是个伪使徒,所有的人都围住她,处罚她。施洗约翰斩了她的头,亚伯将她的腹部剖开,亚当赶她出去,尼布加尼撒持着火钳在她胸部上写黄道带记号,伊利贾驾驶燃烧的马车将她载走,诺亚将她推入水里,罗得将她变成一根盐柱,苏撒拿指控她荒淫,约瑟背叛她和另一个女人跑了,亚南妮将她塞进一个火炉里,参孙用链子链住她,保罗鞭打她,彼得将她头上脚下地钉上十字架,史蒂芬用石头扔她,劳伦斯将她放在铁架上烘烤,巴托罗缪剥她的皮,犹大弃绝她,管理员烧她,彼得否认了一切。然后他们都站到那具尸体上,在那上面排泄,把粪排到她脸上,尿浇到她头上,在她胸上吐秽物,拉下她的头发,用火炬烧她的臀部。那女孩的躯壳原是那么美丽,甜美的,现在被去肢断足,割成碎片,分藏在地窖里的玻璃盒和金水晶的圣物箱内。或者,并不是那女孩的尸体撕成片片装满了地窖,而是地窖的碎片卷起,逐渐形成那女孩的身体,像是矿物般,然后又瓦解分散,变成了聚积的沙土。现在,它就仿佛是个巨大的个体,在千年至福的过程中,溶解为片片断断,而这些片断充满了地窖,比僧侣的遗骨还要光耀,却又不怎么像,仿佛人体的实质,创造的杰作,碎成了多数而分离的形体,变成了完全相反的影像,不再是理想的,而是尘世的,是灰尘和发臭的断片,只能象征死亡和毁灭……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现在我找不到他们所带来的菜肴和礼物了,参加酒宴的客人好像都跑到地窖来了,每一个人都只剩下一部分,被收藏在盒子里;拉谢尔只剩一根骨头,但以理只留下一颗牙齿,参孙仅存下颌,耶稣留下的是一块紫袍的碎布。仿佛,酒宴最后变成了那女孩的屠杀,又变为世界性的杀戮,我所看到的便是最后的结果,所有飨宴者的躯壳,变成了一具尸体,像多尔西诺饱受折磨的躯体被割断了手足,变成可怖而炫目的宝藏,像被剥皮吊起的动物般拉得长长的,但仍保有肌肉、内脏、所有的器官,甚至脸上的五官。包括了皱纹、疤痕、毛发、外阴部、胸部的皮肤,变成了耀眼的粉红色,而乳房、指甲、睫毛、水汪汪的眼眸、嘴唇、脊柱、骨架,一切都褪为灰色,虽然它们仍完好如初,也都在原来的位置上,双腿变得空荡荡的,发软无力,像靴子似的,腿肉平放在地上,像圣餐一般,血管历历可见。还有一堆内脏,一颗深红色的心,编贝般的两排牙齿,舌头像透着蓝色的粉红色垂饰,一排手指犹如蜡烛,平坦的腹部中如封印般的肚脐……由地窖的每一个角落,都有阴魂对我咧嘴而笑,嘶声低语,要我就死。乌伯蒂诺抓住我的臂膀,指甲压进我的肉里,低声对我说:“你瞧,那都是一样的,最初为它的愚行得意扬扬,为它的嘲弄兴高采烈的,现在都在这儿,受到惩罚和报应,由热情的诱惑解脱,因永恒而僵硬,交付给永恒的森林保存及净化,透过腐化的胜利而免于腐化,因为已经是尘埃的东西已不能再化为尘埃……
但突然间萨尔瓦托走进了地窖,像魔鬼般发亮,叫道:“笨蛋!你看不出这是伟大的李尔塔尔德?你怕什么呢,我的小主人?我给你带了乳酪饼干来了!”地窖刹那间变得光亮,红光闪闪,又一次变成了厨房,可是又不很像厨房,而像是一个大子宫的内部,黏答答的,中央有一只像乌鸦般黑的野兽,一千只手被锁在一个大炉架上,它伸出那些手,想要抓住四周的人,当农人因口渴而抓起一串葡萄时,那些巨兽也抓住了他们,吞进了肚子里去,饱足地打了个隔,喷出一团火,比硫磺味还要臭。然而,奇怪的是,那一幕已不再令我感到害怕,我很惊讶地看见我竟然自在地看着那个“好魔鬼”(我就是那么想的),毕竟那不过是萨尔瓦托罢了,现在我已了解所有必死的人体,它的痛苦和它的堕落,我什么也不怕了。事实上,在那火光中,我又一次看见了参加晚餐的客人,现在他们都已回复了原形,欢唱一切将重新开始,那个少女也夹在他们之中,美丽而完整,对我说:“没事的。没事的,你会知道:我会比以前更美丽,就让我离开一会儿,被放到火堆中燃烧,然后我们会在这里再见!”她又让我看她的阴户——上帝见怜我——我钻进里面,发现自己到了一个美丽的山洞里,仿佛是黄金时代的快乐谷,水声涂涂,瓜果处处,树上还结了乳酪饼干。所有的人都感谢院长邀他们参加快乐的盛宴,为了表示他们的欢快,他们推他、踢他,撕他的衣服,将他推倒在地,用棍棒敲打他的手杖。他大笑要求他们别再嘲弄他。贫穷生活的兄弟们骑着喷出硫磺烟雾的马进来了,带着装满了金子的皮包,把狼变成羊,羊变成狼,在人民代表的同意下将他们加冕为帝,并大声唱颂。耶稣挥舞着荆棘皇冠,大声叫喊,约翰教皇进来了,沮咒着这场混乱,说道:“我不知道这一切要到什么地步才完结!”但每个人都讥笑他,并且在院长的领导下,带着猪走出去,到森林里去找松菇。我正想跟他们去时,看见威廉站在一个角落里;他刚从迷宫出来,由于手中拿着磁石,因而被迅速拉向北方。
“不要离开我,老师!”我大叫,“我也要看看‘非洲之末’里有什么!”
“你已经看过了!”威廉回答,渐渐飘远。我蓦地惊醒过来。
悼亡曲正好唱到最后一段,在教堂中回荡不已。
那就像是我的幻觉般,和所有的幻象一样倏忽消逝,最后一声“阿门”,几乎拉得和“日之怒”一样长。
 
第四十二章
上午礼拜之后
威廉对阿德索解释他的梦
我头晕目眩地走出大门,发现门外聚了一小群人。圣方济格修会的代表要离开了,威廉也下来和他们告别。
我加入告别式,和众兄弟友爱地拥抱。然后我问威廉另一团人什么时候带着犯人离开。他告诉我他们已经走了,半个小时前,大概是我们在地窖的时候,或者,我想,是我在做梦的时候吧。
我觉得很震惊,随即又镇定了下来。这样最好。我会受不了眼见那些罪人(我指的是可怜的管理员和萨尔瓦托……当然,还有那个无辜的女孩)被拖走,永远从眼前消失。而且,我仍被刚才那场梦困扰着,感觉似乎已麻痹了。
麦诺瑞特修士们向大门走去离开修道院时,威廉和我仍站在礼拜堂前,两人都闷闷不乐,虽然原因不同。然后我决定把我的梦告诉老师。虽然梦里的影像重叠而又不合逻辑,我却清晰地记得每一幕,每一景,每一句话。于是我说了,一五一十,毫无保留。因为我知道梦常是神秘的信息,博学的人可自其中解读出直觉的预言。
威廉一语不发地听我说完后,才开口问我:“你知道你梦见了什么吗?”
我迷惑不解地回答:“就是我告诉你的……”
“当然,我晓得。不过你知道你所告诉我的大部分都已被写出了吗?你在已经熟悉的书面上加入了过去这些几天来的人和事,因为你在别的地方看过你梦中的故事,或是在年幼时听别人说过,在学校,或修道院里。那是《淫荡的西伯利安》。”
我狐疑了一会儿,然后便记起了。他说得对!或许先前我忘了标题了,但哪个僧侣和见习僧没有为这则故事多变的幻象发笑过呢?虽然比较严厉的见习僧导师禁止大家传诵这故事,每一所修道院里的僧侣们却仍彼此低声谈论,有些加以浓缩或修改,有些却虔敬地照抄,宣称在笑闹的纱幕后,它包含了道德训诫。有些导师鼓励这故事的流传,因为,他们说,虽然它是嘲弄的,年轻人可以因此更容易地记住神圣历史上的某些事件。曾有人写给教皇八世一册译文,附上题辞:“我喜欢嘲弄;接受我吧,亲爱的约翰教皇,在我的嘲弄中。假如您愿意,您也可以笑。”据说秃头查尔士还将它搬上舞台,在晚餐时娱乐嘉宾。
当我和我的同伴在一起,多少次我引述里面的段落,都受到老师的责骂呀!我记得梅勒克有个老兄弟说像西伯利安这么德高望众的人不可能写出这么不敬的东西,这么袭读《圣经》的讽刺诗文,那只可能是异教徒或丑角所写的,不像是出自一个神圣的殉教者……多年来我已忘了那些童稚的笑话。为什么在这一天我的梦中会如此鲜明地重现《淫荡的西伯利安》呢?我一直以为梦是神圣的信息,再不然就是日有所思而夜有所梦。现在我才知道一个人也可能梦见书中的情节,也就是梦中之梦。
“我要效法阿提米陀勒斯,正确地解析你的梦。”威廉说,“不过我觉得就是没有阿提米陀勒斯的学识,要明了你的梦也并不困难。可怜的孩子,过去这几天来,你经历了一连串事件,几乎把每一条正直的规则都毁坏无遗。今天早上,在你的睡梦中,一种滑稽的记忆又回到你的脑海中,在这个喜剧中,整个世界都颠倒过来了。你又在其中加入了最近的记忆,你的忧虑,你的惧怕。由阿德尔莫的页缘画,你忆及一次盛大的嘉年华会,在那里每件事情似乎都由错误的方向进行,然而,正如《淫荡的西伯利安》书中的描述,每个人所做的都是他在世时所做过的事。最后你在梦中自问,哪个世界才是假的,头下脚上而行的意义又是什么。你的梦不再是辨明什么是上,什么是下,生何在,死又何在,你的梦是在你所受过的教诲中投入怀疑的阴影。”
“我的梦,”我说,“不是我。这么说来,梦并不是神圣的信息了,它们是恶魔的胡诌,并不包含任何事实!”
“我不知道,阿德索。”威廉说,“我们已拥有太多的事实,假如有一天某人坚持甚至从梦中也推求出事实,那么假基督来临的一天就真的不远了。然而,我愈想你的梦,就愈觉得它隐含了不少意义。或许不是对你而言,而是对于我。请原谅我利用你的梦来提出我的假设,我知道这是卑劣的行动,不该这么做的……但是我相信你在睡眠中的心智所了解的事,比我在这六天来清醒时所了解的要多……”
“真的吗?”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真的。或许也不见得。我觉得你的梦有所显示,是因为它和我的一项假设恰好相吻合。不过你还是帮了我一个大忙,谢谢你了。”
“可是我的梦究竟有什么使你这么感兴趣的呢?它就和所有的梦一样荒诞无稽呀!”
“它也和所有的梦一样别有含意。不妨说像是寓言,或类推“就像《圣经》吗?”
“一个梦就是一部《圣经》,有许多部《圣经》什么也不是,不过是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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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第六时祷告
前几任图书管理员接任的顺序重新被推敲出来,关于那本神秘的书也有了进一步的情报
威廉决定再回写字间去。他要本诺把目录借给他,然后他迅速翻阅。
“必定就在这附近,”他说,“一个小时前我才看见的……”他在某一页停了下来,“这里,”他说,“你看看这个。”
这一页上的其中一栏记录了一组四个标题,指示一本包含了许多正文的书。
我念道:
一、ar.de dictis cuiusdam stulti.
二、syr.libellus alchemicus aegypt.
三、expositio magistri alcofribae de coena beati cypriani cartaginensis episcopi.
四、liter acepalus de stupris virginum et meretricum amoribus
“这是什么?”我问。
“就是我们的书。”威廉低语道,“因为你的梦才使我有所联想。现在我确定就是它了。事实上,”——他很快看了一下接续的那几页——“事实上,这些书就是我所想的书,都在一起。不过这并不是我要查的。看这里。你带了笔记本了吗?好极了。我们必须算一算,再试着回想清楚那天阿利纳多对我们说的话,以及今早我们由尼科拉斯口中听到的事情。现在,尼科拉斯说,他在大约三十年前到达这里,那时阿博已被任命为院长。在他之前的院长是里密尼的保罗。对不对?那么这次交换大概是发生在1290年,或上或下,无所谓。尼科拉斯也跟我们说过,当他到达时,博比奥的罗伯特已经是图书管理员了。对吧?然后罗伯特死了,这个职位便传给了马拉其,大约是在本世纪初吧。把这个写下来。然而,在尼科拉斯到这里来以前,有一段时间担任图书管理员的是里密尼的保罗。他在那职位待了多久呢?我们不知道。我们可以检查修道院记事簿,但我想保有记事簿的是院长,目前我不想去向他要求借阅。我们假定保罗是在六十年前被任命为图书管理员的。把这个也写下来吧。阿利纳多为什么抱怨大约五十年前,他应该继任图书管理员,结果这职位却落在另一个人头上的事实呢?他所指的是里密尼的保罗吗?”
“或是博比奥的罗伯特!”我说。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看似如此。但是我们再看看这份目录。你也知道,这些标题是以获得的时间先后排列的。是谁把标题记下来的呢?图书管理员。因此,由这几页上的笔迹,我们可以判别图书管理员的接续。现在我们从后面回头看;最后的笔迹是马拉其的,你看。前后只有几页而已。这三十年来,修道院并未获得很多新书。然后,再往回翻,这几十页的字迹都有颤抖的迹象,这显然是博比奥的罗伯特,因为他有病。罗伯特担任这项职务可能并不很久。
“接着我们又找到什么呢?另一个人的笔迹,刚劲有力,占了不少篇幅(包括刚才我检查的那一些书);里密尼的保罗必然工作卖力!太卖力了,如果你记得尼科拉斯曾告诉我们他在年纪还很轻时便已接任了院长。但是我们就假定在那几年间,贪婪的读者们为图书室带来了这么多书吧。尼科拉斯不是跟我们说,他得了一种被称为失写症的怪病吗?那么这些书目会是谁写的呢?想必是他的助理管理员。但如果这个助理管理员接任正式的图书管理员,他应该继续书写,这可能解释何以在这么多页上都是相同的字迹。所以,照这样说来,在保罗和罗伯特之间,应该还有一个图书管理员,大约是在五十年前接任的,也就是阿利纳多的神秘敌人;阿利纳多原以为接续保罗的人应该是他才对。然后这个人死了,出乎阿利纳多及其他人所意料的,罗伯特被任命接替他的位置。”
“你何以确定这是正确的推论呢?就算这些字迹是那个无名的图书管理员留下的,难道较前面几页的这些书目不可能也是保罗写的吗?”
“因为除了记下获得的书外,他们也要记下所有的教令和敕书,而且写下详细的日期。我是说,你看这里,写着博尼费斯七世的‘严密警戒’教令,1296年,你知道这个教令是在这一年之后才到达的,而且你可以推测它也没有在太多年之后才被收录。也就是说,沿着这些年代,我安置了里程碑,所以我要是假定里密尼的保罗在1265年成为图书管理员,1275年接任院长,而我发现他的手笔,是另一个人的手笔,但并非博比奥的罗伯特,由1265年一直延续到1285年,那么这之间便有十年的误差了。”
我的导师可真是厉害极了。
我问道:“由这个误差,你推出了什么结论呢?”
“没有结论,”他回答,“只是一些前提。”
然后他站起身,走去和本诺交谈。本诺不敢去坐马拉其的位置,仍然坐在他的老书桌后,但神色不怎么自若。威廉和他说话时,语气相当冷淡。我们并未忘记前一晚那不甚愉快的一幕。
“即使你担任了有力的新职位,图书管理员兄弟,我相信你还是会回答一个问题吧。当阿德尔莫和其他人在谈论机智谜语的那天早上,贝伦加首先提到了‘非洲之末’,有没有任何人提到《淫荡的西伯利安》呢?”
“有的。”本诺说,“我没告诉你吗?在他们讨论‘诗论’的谜语之前,维南蒂乌斯自己提到了《淫荡的西伯利安》,马拉其变得很生气,说那是卑劣的作品,而且提醒我们别忘了院长禁止任何人读那本书……”
“院长?”威廉说,“很有趣。谢谢你,本诺。”
“等一下,”本诺说,“我想和你谈谈。”他示意我们跟他走出写字间,站在下楼到厨房去的楼梯上,以免别人听到他的话。他的嘴唇颤抖。
“我很害怕,威廉。”他说,“他们杀死了马拉其。现在知道太多事的人就是我了。而且,那群意大利人恨我……他们不希望再有另一个外国籍的图书管理员……我相信另外几个人也是为了这个原因而被谋杀的……我从来没告诉过你阿利纳多对马拉其的恨,他愤愤不平。”
“许多年以前,夺走他梦想的图书管理员职位的,是什么人呢?”
“这个我不知道;他谈到这件事时总是很含糊,而且,那已是很久的历史了。他们现在一定都已经死了。不过和阿利纳多在一起的那群意大利人时常提到……时常提到马拉其是个笨蛋,被别人安置在这里的,和院长的共犯……我在无意间卷入了两个敌对党派的冲突……直到今天早上我才晓得,意大利是个充满阴谋的地方,他们连教皇都敢毒死了,所以想想像我这样的一个可怜人吧……昨天我还不了解,我以为那本书必须为这一切负责,现在我却不再确信了,那只是借口。你也知道那本书已被找回了,可是马拉其还是死了……我必须,我要……我想逃离这里。你想我该怎么办呢!”
“保持镇定。你现在要我的忠告了,是吧?昨天傍晚你的气焰还真不可一世呢!愚蠢的年轻人,如果你昨天帮了我的忙,我们可以阻止这最后一次罪行的。是你把书给了马拉其,才带给他死亡的。但是至少再告诉我一件事吧,你有没有拿过那本书,摸过它,翻过它?那么你为什么没有死呢?”
“我不知道。我发誓我没碰过它。不错,我从实验室将它拿出时是碰过它,但是我却没有翻开它。我把它藏在我的僧衣里,然后便走回房间,把它放到我的卧榻下。我知道马拉其在监视我,所以我立刻又回到写字间。后来,马拉其提议要我当他的助手,我就把书还给他。这就是一切的经过。”
“别告诉我你甚至连翻也没翻过。”
“是的,我将它藏起来之前是曾翻开过,好确定那真是你在找的那本书。它的第一卷是阿拉伯文手稿,第二卷大概是叙利亚文吧,然后是拉丁文,最后一卷才是希腊文……”
我想起了目录上的缩写,前两个标题列着“阿”和“叙”——就是那本书!
但威廉紧追不舍:“你摸过它,却没有死。那么只是摸它并不会死。关于希腊文的那一部分,你能告诉我什么呢?你有没有看过呢?”
“只看了一下,就是看清它并没有标题。一开始就好像是从哪里引出的一段……”
“自由体……”威廉喃喃说了一句。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我试着看第一页,但是我的希腊文并不好。然后另一项细节又引起了我的好奇,那是和希腊文的那一卷相关的。我没有将它们全部翻过,因为我不能。那些书页都——我该怎么解释呢?——湿了,豁在一起。要将它们一页页分开很不容易,因为那种羊皮纸很奇怪,比别种羊皮纸都要软,第一页都腐烂了,几乎快粉碎了。那实在是……很奇怪。”
“‘奇怪’?塞维里努斯也是这么说的。”威廉说。
“那种羊皮纸不大像是羊皮纸……看起来倒像是布,可是又很细密……”本诺又说。
“亚麻纸吧。”威廉说,“你以前看过吗?”
“我听说过,不过没有看过。听说那种纸很贵,很纤细。所以很少人用它。那是阿拉伯人制造的,对吧?”
“是他们创造的。但现在意大利也有人制造了,在法勃利阿诺。还有……啊,当然了!”威廉的眼睛发亮,“真是有趣的提示!好极了。本诺!我要谢谢你!是的,我想在这里的图书室亚麻纸必然很稀罕,因为并没有最近的手稿送达这里。而且,有许多人都怕亚麻纸不像羊皮纸那么持久,或许那是真的。让我们想想看,假如他们想要这里并不比铜持久的东西……那就是亚麻纸了吧?很好,再见。而且别担心,你不会有危险的。”
我们离开了写字间。本诺好像平静些了,就算他还不完全确信。
院长在餐厅里。威廉走向他,请求和他说几句话。院长无法推避,只有同意待会儿在他的住所与我们会晤。
 
第四十四章
第九时祷告
院长拒绝听威廉的分析,反而讲述珠宝的知识,并表明不希望威廉再进一步调查最近发生的不愉快事件
院长的住处在会堂上面,他在豪华宽敞的主室中接见我们。
那天天气晴朗但风还不小,透过主室的窗子,可以看见礼拜堂的屋顶,及更远的大教堂。
院长站在窗畔,望着大教堂沉思,以庄严的姿态对我们指指它。
“一幢堂堂的堡垒。”他说,“它的比例符合了建造方舟的黄金规律。分成三层楼,因为三是三位一体的数字,三位拜访亚伯拉罕的天使,约拿在大鱼的腹中度过了三天,耶稣和拉撒路在坟墓里走了三天,耶稣三次请求圣父让圣杯自他手中传出,又三次藏匿自己和使徒们祈祷,彼德三次否认他,基督在复活之后,三次显现在门徒面前。神学的美德有三项。三是神圣的语言,灵魂的部分,知性生物的阶级,天使、人和魔鬼。声音共有三种——语音、气息、波动——人类历史也有三个纪元。立法之前,立法期间和立法之后。”
“奥妙而奇异的和谐。”威廉同意道。
“但是四方形也富含了精神教训。”院长又说,“方位基点为四,季节、元素、冷、热、干、湿;生、长、成熟、老化;动物的种类,天、地、空中、水里;形成彩虹的颜色;以及闰年的数字。”
“哦是的。”威廉说,“而且三加四等于七,一个最奥妙的数字,然而三乘四等于十二,像是十二使徒,十二乘十二得一百四十四,是神意选择的数字。”威廉把理想数字的神秘知识都说出了,使院长无可再增加,于是他便可提出重点。
“我们必须谈谈最近发生的事件,我仔细想了许多。”他说。
院长转过身来,背对着窗户,表情严厉地直视威廉:“想得太仔细了。也许,我必须承认,威廉兄弟,我对你期望过高。你到这里来都快过了六天了,除了阿德尔莫外,又死了四位僧侣,另外两位被宗教法庭逮捕了——那是正义,不错,但要不是我们必须把前几件罪行知会裁判官,我们本来可以避免这个羞辱的——最后是我所主持的会议,正是由于这些邪恶的行为,得到的结果却是可悲的……”
威廉一语不发,十分困窘。院长所说的一点也没错。
“你说得对。”他承认道,“我辜负了你的期望,可是我会向你解释原因的,院长。这些罪行的起因并不是由于一次争吵,或是僧侣之间的仇视,事实上,这必然追溯到修道院久远的历史……”
院长不安地望着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晓得关键并不在于管理员的纵欲,虽然那又牵涉到另一件可悲的事。但是还有一件,一件可能知道却不能讨论的……我希望那已澄清了,你可以和我谈谈……”
“院长所想的是他在告解时所获知的行为……”
院长移开了视线。※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威廉又往下说:“假如院长想知道我是否晓得,在贝伦加和阿德尔莫之间,以及贝伦加和马拉其之间,有不可告人的关系——嗯,是的,这所修道院里人人都晓得这回事……”
院长涨红了脸:“我想,当着这位见习僧谈论这种事并没有什么益处。现在会议已经完了,我相信你也不再需要他当记录了。你走吧,孩子。”他专制地对我说。我谦卑地离开了。但是,由于好奇心的驱使我却蹲在房门外的走廊上,而且在关门时故意不关紧,留下一点缝隙,好偷听他们的谈话。
威廉先开口:“因此,这些不可告人的关系,假如它们曾发生过,对于这一连串可悲的事件并没有什么影响。关键是在别处,我相信你也想过了。每件事最后都转向一本书的被窃与占有,这本书藏在‘非洲之末’内,由于马拉其的干涉,现在它又回到原位去了。虽然,你也看见了,罪行并未因此遏止。”
半晌的静默之后,院长才又开口,声音嘶哑而犹豫,仿佛对突如其来的揭示感到惊愕:“这是不可能的……你……你怎么会知道‘非洲之末’呢!你曾违反我的禁令,擅入图书室吗?”
威廉应该说出实情的,但如此一来院长必然会怒不可遏。然而,我的导师显然又不想说谎,他选择以反问的方式来回答这个问题:“在我们初见之时,院长你不是说过,一个像我这样没见过布鲁纳勒斯便能将它描述得如此详尽的人,要想象他从没去过的地方,也会毫无困难吗?”
“就算是这样吧。”院长说,“可是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我如何得到结论,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说得清楚的。但是这一连串的罪行,肇因都在阻止死者发现被认为不该让他们发现的事。现在所有知道图书室秘密的人——不管是本来就该知道,还是透过机巧——都已经死了。只剩下一个人,那就是你。”
院长说:“你是不是想暗示……你想暗示……”
“别误会我的意思。”威廉嘴里虽这么说,心里说不定真的想暗示,“我只说有个人他知道,而且不希望别人知道。而你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所以可能会成为下一个受害者。除非你把那本禁书的事告诉我,以及在修道院里有什么人对图书室的所知绝不比你少,甚至还更多的。”
“这里很冷。”院长说,“我们出去吧。”
我急忙走开,在楼梯上方等待他们。院长看见我,对我笑笑。
“这位年轻的僧侣在过去几天来听说了不少恼人的事吧!孩子,别让你自己太过困扰。我看,实际上存在的阴谋,并没有你们所想象的那么多……”
他举起一只手,让阳光照亮第四指上一只象征权力的戒指。
缀着宝石的戒指闪耀出璀璨的光芒。
“你认得它吧,是不是?”他对我说,“象征我的权威,但也是我的负担。这不是装饰品,而是代表圣言的保护人。”他用手指摸摸那些排列精妙、颜色瑰丽的宝石,“这是紫水晶,”他说,“是谦逊之镜,并提醒我们圣马修的真挚不虚;这是玉髓,仁爱的符号,约瑟和圣雅各虔诚的象征;这是碧玉,显示圣彼得的信仰;玛瑙,烈士的记号,令人想起圣巴托罗缪;这是青玉,希望和沉思,圣安德烈和圣保罗之石;绿柱玉,教义、学识、坚忍之声,也是圣汤玛斯的道德象征……宝石的语言真是丰富啊!”他沉醉在神秘的幻想中,又往下说,“那是传统的宝石家由亚伦的论证和《使徒行传》中对圣城耶路撒冷的描述而解译过来的。锡安山的城墙上便饰有和缀在摩西之弟胸饰上同样的宝石,只有红玉、白玛瑙和金刚石,在《出埃及记》中提及,在《启示录》中被黄璧玺、红条纹玛瑙、绿玉髓和风信子髓所取代了。”
他移动戒指,闪动的光芒使我为之炫目,仿佛他想震慑我:“神奇的语言,是不是?对别的神父而言,宝石别有象征。对教皇英诺世三世而言,红宝石代表沉静和忍耐;石榴石是慈爱。对圣布鲁诺而言,绿玉以最纯洁的光芒聚合了神学的知识。土耳其玉象征喜悦;红条纹玛瑙代表六翼天使;黄晶,无邪的天使;碧玉,王权;贵橄榄石,统治权;青玉,美德;绿柱玉,原则;红宝石,大天使;唬泊,天使。宝石的语言是多变的;每种宝石都表明了许多真理,根据解释者的感知,根据它们所显现的内涵。
“谁来决定解释的水平和适当的内涵呢?你知道的,孩子,因为他们教过你了:是权威者,最可信的注释者,也是最有威信因此也最尊严的人。否则,如何解译世界在我们这些罪人的眼睛中所定下的多重象征,如何避免魔鬼诱我们陷入的误解呢?我要提醒你:魔鬼非常憎恨宝石的语言,一如圣希尔德加德所见证的。魔鬼在宝石中看到不同意义的信息,他想毁了它,因为他察觉在这些光灿的石头中回应了他堕落前的惊叹,他明白这种光耀是由火反射出来的,而火正是他的磨难。”
他把戒指伸向前让我亲吻,我跪了下来。
他摸了我的头:“所以,孩子,你必须忘了你在这些天来所听说过的事。你已进了最高贵、最伟大的修会。我是这个修会中的一位院长,你必须服从我的管辖。听我的命令吧,忘了,并且愿你的唇永远缄封。发誓。”
我深受感召,本来必然会发誓的,这么一来,你,我的好读者,就不可能在现在看着我忠诚的记载了。但就在这当儿,威廉干涉了,或许他并不是要阻止我发誓,只是由于恼怒而产生的直觉反应,要阻挠院长,打破他所投下的符咒。
“这孩子和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呢?我问你一个问题,向你提出了一个危险的警告,我请求你对我说出一个名字……现在你是不是也希望我亲吻戒指,发誓忘了我所获知或怀疑的事呢?”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啊,你……”院长悲哀地说,“我不期望一个托钵僧了解我们的传统的美,或尊重沉默、秘密、仁爱的奥妙……是的,仁爱,以及荣誉感,还有沉默的誓言,也就是我们修会伟大的基础……你对我说了一个奇怪的故事,一个难以置信的故事。关于一本被禁的书造成一连串谋杀,关于某个人知道应该只有我知道的事……故事,毫无意义的指控。你说吧,如果你希望,只是没有人会相信你的,即使你的幻想故事中有某些因素是真实的……
“呃,现在一切又已在我的控制、我的管辖之下了。我会调查这件事,我自有方法,我有权威。最初我犯了一个错,请求一个外来人调查我应独自负责的事;不管他有多精明,多值得信任。但是你明白,正如你所告诉我的,起初我相信它牵涉到违反了贞洁的誓言,我希望由另一个人来告诉我我在告解中所听到的事。呢,现在你已经告诉我了。我很感激你所做过或想要做的事。代表团的会议举行过了,你在这里的任务也已终结了,我想象得到皇宫里一定焦虑地等着你。像你这样的人,是不会剥夺自己的职务的。我允许你离开修道院。今天或许晚了,我不希望你在日落之后旅行,因为路上很不安全。明天清早你再走吧。哦,不必谢我,你在这里是我们的喜悦,招待你是我们的荣幸。现在你可以和你的见习僧退下了,去整理一下行李。明天黎明时我会再向你告别的。我衷心地谢谢你。自然,你也不必再继续调查了,不要、再骚扰僧侣们。你可以走了。”
这简直就是下逐客令。威廉说了再见后,我们便走下楼梯。
我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呀?”我觉得如坠五里雾中。
“试着提出一种假设吧。到现在你该已学会了。”
“事实上,我学会我至少必须提出两个对立的假设,而两个假设都很不可思议。好吧,那么……”我咽了口口水,提出假设使我紧张,“第一个假设:院长已经知道一切,并认为你什么也不会发现;第二个假设:院长从未怀疑过任何事(关于什么我不知道,因为我不知道你心里的想法)。不过,不管怎么说,他原以为那都是为了……鸡奸僧侣之间的一场争吵……现在,你却使他睁开了眼睛,他突然明白了一件可怕的事,想到了一个名字,也很清楚究竟是谁该为这些罪行负责。但到了这个节骨眼,他想自己解决问题,将你摆脱,以挽救修道院的名誉。”
“不错。你开始懂得推理了。但是在这两种情况中,你都认为院长所关切的是修道院的名誉。不管他是凶手或是下一个受害者,他都不愿有关这处圣地诽谤的消息传出这些山区。他的僧侣尽管被杀吧,但修道院的名誉却绝不可毁。啊,这……”威廉变得气恼,“那个封建领主的私生子,那个因为会为阿奎那挖坟而赢得声誉的孔雀,那个只因他戴了大如玻璃底的戒指而存在的酒囊饭袋!骄傲,自负,你们克鲁尼亚克修士全都一样,比君主还糟,比贵族还傲慢!”
“老师……”我不甘受辱,以斥责的腔调叫了一声。
“你别说话。你还不是一样。你们那一伙人都不是单纯的人,或是单纯的人之子。假如有乡下人来了,你们或许会接待他,但据我昨天所看见的,你们毫不犹豫地把他交给世俗的武力。但你们自己的人可不会,他会受到庇护。阿博认得出谁是恶徒,在宝藏地窖里刺死他,把他的肝取出放在圣骨匣里,只要能挽救修道院的名誉……一个圣方济格修士,麦诺瑞特贫穷的信徒,可曾在这神圣的地方发现过老鼠窝吗?啊,不,这是阿博不计代价也不能容许的。谢谢你,威廉兄弟,皇帝需要你,你看我戴了一只多漂亮的戒指,再见。但现在这挑战已不仅是我和阿博之间的事了,而是介于我和整件事情之间。在我查个水落石出之前,我不会离开这里。他要我明天早上就走,是吧?好吧,这到底是他的修道院。但是在明天早晨之前我必须知道。我必须。”
“你必须?现在谁强迫你呢?”
“没有人曾强迫我们知道,阿德索。我们必须,仅此而已,即使我们不完全理解。”
我依然困惑,而且为威廉低毁我的修会及院长的话感到羞辱。我试着为阿博辩解,提出了第三个假设,所使用的技巧使我自觉似乎变得很机敏:“你没有考虑到第三种可能性,老师。”我说,“过去这几天我们注意到了,而今早在尼科拉斯的告白之后,加上我们在礼拜堂里所听到的谣言,尤其显而易见的,就是有一团意大利僧侣很不情愿地容忍着外国籍图书管理员的接任。他们控告院长不尊重传统,据我所了解,他们都躲在老阿利纳多身后,将他推到前面作为一种基准,要求修道院要有不同的统治。所以,说不定院长是怕我们的揭示正好使他的敌人握有有力的武器,而他只希望谨慎地解决这个问题……”
“那也是可能的。可是他仍是个自大的笨蛋,他会害死自己的。”
我们走到了回廊。风势有增无减,光线渐渐消退了,虽然现在才刚过了第九时祷告。就快日落了,我们所余的时间很有限。
“不早了,”威廉说,“当一个人没有多少时间时,他必须小心保持镇定。我们的行动仍须不疾不徐,好像还有用不完的时间似的。我必须解决一个难题,如何进入‘非洲之末’。因为最后的答案必定在那里面。然后我们必须救某个人,我还未决定是哪一个。最后,在马厩那里可能会出事,所以你必须好好监视着……你看那乱哄哄的一群……”
在大教堂及回廊之间的空地上不同寻常地热闹。一会儿,有个见习僧由院长的住处跑出来,奔向大教堂。现在尼科拉斯由厨房走出来,往宿舍走去。在一个角落里,那天早上的一群人,斐西飞卡、埃马罗和彼德,都热烈地和阿利纳多讨论,似乎是想说服他。
然后他们好像有了决定。埃马罗扶着仍然不太情愿的阿利纳多,和他一起走向院长的住所。他们刚刚进入时,尼科拉斯从宿舍走出来了,引导佐治往同一个方向走去。他看见那两个意大利人先一步进去了,便附在佐治耳畔说了几句话,那个瞎眼的老人摇了摇头。不过,他们仍继续朝会堂前行。
威廉怀疑地低喃道:“院长开始接管整个局面了……”
大教堂里又走出了更多的僧侣;他们原来都在写字间,领头的是本诺,十分焦虑地向我们走来。
“写字间里骚动不安。”他告诉我们,“没有人在工作,大家都议论纷纷……发生什么事了?”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什么事——就是到了今天早上最可疑的那些人全都死了。在昨天之前,每个人原先都防卫着愚蠢、背叛而又纵欲的贝伦加,然后是可疑的异教徒雷米吉奥,最后是讨人厌的马拉其……现在他们不知道该防御什么人了,所以都急于想找出一个敌人,或者是一个替罪羔羊。每个人都怀疑别的人。有些人感到害怕,和你一样;还有些人决定让别人害怕。你们都太紧张了。阿德索,别忘了时常去查看马厩。我要去歇一歇。”
我应该感到惊讶的,在仅仅几个钟头的情况下,回房休息可不像是什么明智的决定。但是到现在我已很了解我的主人了,他的身体愈放松,他的心智就愈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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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黄昏晚祷与晚祷之间
简述这时刻的慌乱和困惑
要叙述接下来在黄昏晚祷与晚祷之间的时刻里所发生的事情,实在不太容易。
威廉回房去了。我一个人在马厩周围闲逛,但并未注意到任何不正常的事。马夫把因为风吹而骚动不安的马牵进来。此外一切都很安宁。
我走进礼拜堂里。每个人都已就座了,但院长注意到佐治没有出席。他比了一下手势,延迟礼拜仪式的开始。他叫唤本诺,想要派他去找那个老人,可是本诺也不在。有人指出他可能是在准备把写字间锁起来。院长烦躁地说,他已说过本诺不用负锁门之责,因为他并不知道规则。
埃马罗站起身:“假如院长同意,让我去把他找来……”
院长简短地回答:“没有人要你做任何事。”
埃马罗只好坐下,却别有用心瞥了斐西飞卡一眼。院长又叫唤尼科拉斯,结果尼科拉斯也未到。有人提醒他尼科拉斯正在准备晚餐。院长烦闷地挥一挥手,似乎为所有的人都看见他的恼怒而不悦。
“我要找佐治,”他叫道,“去把他找来!你去!”他对见习僧的导师下令。
另一个人向他报告阿利纳多也不见了。
“我知道。”院长说,“他身体不舒服。”
我就坐在圣塔布诺的彼德附近,听见他以我听得半懂的意大利中部方言对他的邻座,罗拉的古恩佐说道:“我想也是的。今天那可怜的老人和院长谈过话后显得心烦意乱。阿博的举动就像是阿维尼翁的娼妓!”
见习僧们都茫然无措,和我一样,他们童稚的敏感都察觉到了笼罩在座席中的紧张气氛。静默和困窘的时间一秒秒地流逝。
院长下令开始唱赞美诗,他自己又任意挑出三首依照教规不应该在黄昏晚祷时唱颂的赞美诗,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然后便低下头低声祷告。见习僧导师回来了,后面跟着本诺,垂着头在他的位子上坐定。佐治不在写字间里,他的房里也找不到人。院长下令仪式开始。
礼拜结束后,在大伙儿到餐厅吃饭之前,我回招待所去叫威廉。他和衣躺在草铺上,一动也不动。他说不知道已经这么晚了。我对他略述了一下刚才的事,他摇了摇头。
在餐厅门口,我们看见几个小时前陪伴着佐治的尼科拉斯。
威廉问他先前那老人是不是直接去见院长。尼科拉斯说佐治在门外等了很久,因为阿利纳多和埃马罗在走廊里。佐治进去后,在里面待了好一阵子,尼科拉斯则在外面等他。然后他出来了,叫尼科拉斯陪他到礼拜堂去。那时距黄昏晚祷还有一个小时,所以礼拜堂里空无一人。
院长看见我们和新管理员在交谈。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威廉兄弟,”他告诫道,“你还在调查吗?”他命令威廉和他同桌而坐,一如寻常,因为圣本尼迪克特教团的待客是神圣的。
晚餐比平常更加静肃,而且悲伤。院长心事重重,没精打采地吃着东西。餐毕,他命令僧侣们赶快到礼拜堂去晚祷。
阿利纳多和佐治仍然缺席。僧侣们指着那瞎眼老人的空位,窃窃私语。礼拜仪式结束后,院长要所有的人特别为佐治的健康祷告,不知道他指的是身体的健康还是永恒的健康。然后院长命令每个僧侣都赶紧回各人的房间,上床就寝。他特别强调“每一个人”都不许待在宿舍外面游荡。惊恐的见习僧率先离开,用头巾蒙着脸,低垂着头,不敢像平常那样聊天、拥挤、傻笑(见习僧虽是年轻的僧侣,事实上却还是孩子,导师的斥责也不能阻止他们像男孩般的举动,毕竟那是幼嫩的天性使然)。
当成年的僧侣们也排队走出时,我谦逊地加入了队伍,正好紧跟在现在被我称之为“意大利人”的那一小团人后。斐西飞卡对埃马罗低语:“你真相信阿博不知道佐治在哪儿吗?”埃马罗回答:“他或许知道,他知道佐治是永远回不来了。说不定那老人要求得太多了,而阿博不再想要他……”
威廉和我假装退回朝圣者招待所时,我们瞥见院长由仍然开着的餐厅门又走进了大教堂。威廉和我等了一会儿,等到每个人都离开了之后,他叫我跟着他。我们迅速穿过空无一人的庭院,走进了礼拜堂。
 
第四十六章
晚祷之后
威廉几乎是在无意之间发现了进入“非洲之末”的秘密
我们就像一对刺客似的,潜伏在入口附近的一根柱子后,由此可以看见有头骨的那间附属礼拜堂。
“阿博进大教堂去了。”威廉说,“等他把所有的门从里面上了门后,他只能从藏骨堂出来。”
“然后呢?”
“然后我们看看他到底在搞什么。”
我们并未发现他的行动,一个小时过去了,他仍然没有出现。我说,他进入“非洲之末”去了。威廉回答说,也许。我急于想再提出更多假设,又说道,说不定他又由餐厅出去,而且去找佐治了。威廉回答,那也有可能。我进一步想象道,搞不好佐治已经死了,或许他也在大教堂里,正要置院长于死地。也许他们两个人都在别的地方,另外一个人则埋伏在那里等着他们。那些“意大利人”想要什么呢?本诺为什么这么害怕?为什么黄昏晚祷时他还逗留在写字间里,如果他不知道怎么锁门或者怎么出来的话?他是不是想试探迷宫的通道呢?
“这一切都有可能。”威廉说,“但只有一件事正在发生,或已经发生,或将要发生。至少上帝赋予我们一项肯定。”
我满怀希望地问:“那是什么呢?”
“那就是巴斯克维尔的威廉修士,自以为万事通,却不知道怎么进入‘非洲之末’。到马厩去,阿德索,到马厩去。”
“要是院长发现了我们呢?”
“我们可以装成一对鬼魂。”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我觉得这不是实际的解答,但我默不作声。威廉愈来愈不安了。我们由朝北的门走出,穿过墓园,风呼呼地吹个不停,我暗自乞求上帝别让我们碰上两个鬼魂,因为当晚修道院并不缺乏受苦的灵魂。我们到达马厩,听见马儿烦躁地直蹬着蹄子,显得前所未有的紧张。马厩的大门大约高及一个人的胸部,是宽阔的金属栅门,站在门外便可望进里面。在黑暗中我们辨认得出马匹的形体,我认出了布鲁纳勒斯,左边数来第一匹。在它右边,第三匹马察觉到有人挨近了,昂起头来嘶鸣了一声。我不禁微笑,低喃了一句:“tertius equi。”
“什么?”威廉问。
“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可怜的萨尔瓦托。他想要以那匹马表明上帝知道什么魔法,用他的破拉丁语,称它为‘tertius equi’。也就是‘u’。”
“‘u’?”威廉似乎有点心不在焉。
“是呀,因为‘tertius equi’并不表示第三匹马,而是马的第三,而马:‘equus’的第三个字母是‘u,不过这些都是无稽之谈……”
威廉注视我,在黑暗中我好像看见他的脸变形了:“上帝祝福你,阿德索!”他喊道,“啊,当然了,‘suppositio materialis’替代物,谈话应该是‘de ditto’而不是‘de re’……我真是个笨蛋!”——他用力拍了一下前额,发出“啪”的一响,想必一定很痛——“孩子,这是今天第二次智慧之语从你口中说出,先是在梦里,现在却是清醒的!快,跑回你的房间去,把灯拿来,一人一盏。别让别人看见你,然后立刻到教堂和我会合!别发问!快去!”
我没有发问,立刻拔脚奔跑。那两盏灯就藏在我的床铺下,都已加满了油,我事先也调整好了。我把打火石塞进僧衣里,将两盏灯揣在胸前,便冲进礼拜堂去。
威廉在三脚鼎下,重新看着维南蒂乌斯记了笔记的那张羊皮纸。
“阿德索,”他对我说,“‘ primum et septimum de quatuor’并不表示四的第一和第七,而是四,就是‘四’这个字!”
本来我还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然后我恍然大悟:“‘super thronos viginti quatuor’!是那段诗文!刻在镜子上面的字!”
“走吧!”威廉说,“也许我们还来得及救一个生命!”
“谁的?”我问。威廉则操作骷髅头,打开藏骨堂的通道。
“一个不配保有生命的人。”他说。我们已走进地下通道,一人拿着一盏灯,朝通往厨房的门前行。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先前我说过,在这里你只要推开一道木门,就会发现你已身在厨房了,就在壁炉后面,通往写字间的螺旋形楼梯底部。我们正要推门时,却听见左边的墙内传来几声闷响。那声音是由门旁的墙壁传来的,也就是放了骨头的壁龛已到尽头的地方。本来应该是最后一个壁龛之处,却被方形的大石头填成了空白的一片墙壁,中央有一块陈旧的饰板,上面刻了一些字母组合的图案。听起来,那闷响声似乎是由饰板后面传来的,不然就是饰板上面,好像自墙壁后,而又在我们的头部上方。
假如这种事是在第一夜发生时,我立刻就会想到死去的僧侣。但现在我觉得活人反而比死人更可怕了。
“那会是谁?”我问道。
威廉开了门,走到壁炉后面。那敲击声沿着楼梯侧面的墙壁响着,仿佛有个人被拘禁在墙壁内,不然就是南方塔楼这堵厚墙(确实很厚)之间别有空间。
“有人被关在那里面。”威廉说,“我一直都在想着,在这个充满通道的大教堂里,会不会还有另一条进入‘非洲之末’的通路。显然是有的。由藏骨堂,在你上来厨房之前,那一片墙可以打开,里面有一道楼梯,和这一道平行而上。隐藏在墙内,可以直通到那个没有门的房间。”
“可是在里面的会是谁呢?”
“第二个人。一个人已在‘非洲之末’里了,另一个要赶上他,但是在上面的那一个一定已把控制入口的机关堵住了。所以第二个人进退不得。我想,他所以发出吵闹的声响,是因为在那狭窄的空间里不会有很多空气的。”
“那是谁呢?我们必须救他呀!”
“我们很快就会知道那是什么人了。至于说救他,惟一的办法就是从上面把机关打开——我们并不知道这一端的秘密。所以我们还是快点上楼去吧。”
我们快步上了写字间,又由那里上了迷宫,很快地走到了南边塔楼。有两次我不得不放慢脚步,因为那一晚由缝隙吹进来的风造成了气流,穿透了每一条通道,在每个房间里都发出呜咽声,吹得书桌上的书页沙沙作响,因此我必须伸手挡着灯焰。
不一会儿我们便到了挂有镜子的房间,这回对于等着我们的扭曲游戏早已有了心理准备。我们把灯举高,照亮了镜框上方的诗句:“‘super thronos viginti quatuor’——“在第二十四个宝座之上”——到这时秘密已昭然若揭了:四“quatuor”这个字,共有七个字母,我们必须按“n”和“r”两个字母。我兴奋地想要亲自动手,所以急忙把灯放在房间中央的桌子上。但我实在是有点手忙脚乱了,致使灯焰烧到了一本书的装订处。
“小心一点,白痴!”威廉忙鼓起一口气吹熄了火苗,喊道,“你想放火烧了图书室不成?”
我道了歉,想要把灯再度点上。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别点了。”威廉说,“用我这一盏就够了。你拿着灯,帮我照亮,因为刻字太高了,你摸不到的。我们必须快一点。”
“要是里面有个人拿着武器怎么办?”我问道,望着威廉踮脚摸索那几个关键性的字母,碰触那一句《启示录》中的诗句。
 
第四十七章
第七天
整所修道院乱纷纷的,
但这只是悲剧的开始,
胜利的火焰正不住地
又窗口和屋顶往外窜……
 
第四十七章
夜晚
如果标题是为了摘记本章的重大发现,那它就得和这一章一样长了,毫无意义
我们站在门槛上。这房门和另外三个七边形房间形状完全相同,房里充满了一股书籍发霉的臭味。我高举在头上的灯,首先照亮了拱形天花板,然后,随着我的手臂左右移动,火光照到远处沿墙而立的书架。最后,在房间中央,我们看见一张铺满了纸张的桌子,以及坐在桌子后的人。他好像是在黑暗中等待我们,尽管是个活人,却纹风不动。在灯照亮他的脸之前,威廉就开口了。
“晚安,可敬的佐治。”他说,“你在等我们吗?”
我们往前走了几步后,灯光清楚地照亮那个老人的脸,仿佛他并没有瞎眼似的望着我们。
“是你吗,巴斯克维尔的威廉?”他问道,“今天下午黄昏晚祷之前,我到这里来,把自己关在里面,便已一直等着你了。我知道你会来的。”
“院长呢?”威廉问,“在秘密楼梯里弄出响声的就是他吗?”
佐治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活着吗?”他问道,“我以为他已窒息而死了。”
“在我们开始谈话之前,”威廉说,“我想先救他出来。你可以由这一面打开的。”
“我不能再信任他了。他很害怕。由于在福萨诺伐时,他设法将一具尸体运下螺旋形的楼梯,他变得很有名了,不当的荣耀。现在他因为无法爬自己的阶梯而死。”
“你使用那条通路有四十年了。当你明白你的眼睛就要瞎了,无法再控制图书室时,你心里便有了盘算。你让一个你所信任的人被选为院长;然后你先让他任命博比欧的罗伯特为图书管理员,因为罗伯特可以任你指使。接着是需要你的帮助,凡事皆和你商量的马拉其。四十年来,你一直是这所修道院幕后的主人。这便是意大利集团所意识到的,也是阿利纳多不断重复的。只是没有人肯听他的话了,因为他们都以为他已神智不清了。我说得对吧?可是你仍在等我,而且你无法堵住镜子的入口,由于机关安在墙内,你为什么还等着我呢?你怎么能确定我会到达呢?”威廉虽提出问题,但由他的声调听来,他显然已经知道答案,期盼那是他推理的报偿。
“从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终究会明白的。由你的声音,由你技巧地引我为一个我不想提及的主题争辩。你比其他人都要厉害,最后你必定会求得解答的。你知道如何推敲别人的思绪。然后我又听到你向其他的僧侣们发问,那些问题全都是对的。可是你从未问到关于图书室的事,好像你已经知道了它的每一个秘密。有一晚我到招待所去敲你的房门,你却不在房间里。你一定是到这里来了。我听一个仆人说,厨房的灯丢了两盏。最后,那天在走廊里,当塞维里努斯去找你谈论一本书时,我便确信了你迟早会查出来的。”
“但是你又设法拿走了那本书。你去找对当时的情况一无所知的马拉其。那个傻子满心嫉妒,仍然想着阿德尔莫偷去了他所爱的贝伦加。马拉其不明白维南蒂乌斯和这件事有什么牵扯,而你又让他的想法更加混乱。你可能告诉他说,贝伦加和塞维里努斯很要好,所以贝伦加便把一本由‘非洲之末’里拿出的书给了他,作为报偿。我不知道究竟你是怎么跟他说的。马拉其在嫉妒心的作祟下,便去找塞维里努斯,把他杀了。然后管理员突然到了,以致他没有时间去找寻你对他描述过的那本书。是不是这样?”
“差不多。”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可是你并不希望马拉其死。他可能从未看过‘非洲之末’里的书,因为他信任你,尊重你的禁令。他又听你的指示,在夜晚时燃烧药草,好吓走任何擅自闯入图书室的人。塞维里努斯供应那些药草,所以那天他才会让马拉其进入疗养所。马拉其只是尊照院长的命令,照例去那里拿他每天准备的新鲜药草而已。我猜得对吗?”
“你猜对了。我并不希望马拉其死。我叫他再去找出那本书,不管用什么方法,并且把它带回这里来给我,但绝不可翻阅。我告诉他说那本书有一千只蝎子的力量。谁晓得那个疯子竟第一次选择了自发的行动。我并不想要他死,他是个忠心的手下。但不用对我重复你所知道的,我晓得你都知道了。我不想助长你的骄傲,你已经查明了一切。今天早上在写字间里,我听到你问本诺关于《淫荡的西伯利安》,你那时便已十分接近真相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发现镜子的秘密的,可是当院长告诉我你提到了‘非洲之末”我就肯定不久之后你一定会来的。所以我在这里等着你。现在,你还想要什么?”
“我想看看那本手稿。”威廉说,“包含了一卷阿拉伯文,一卷叙利亚文和一卷《淫荡的西伯利安》译本。我想看看希腊文的那一卷,也许是个阿拉伯人,或一个叙利亚人所制的。当你还身为里密尼的保罗的助手时,你发现了这本书,便安排将它寄回国,并在里昂和卡斯蒂利亚搜集了《启示录》的最佳手抄本,这项战利品使你在这所修道院里得到了赞誉和尊敬,也使你夺得了图书管理员的职位,而这职位本来理当由长你十岁的阿利纳多接任的。我想看看那本写在亚麻纸上的希腊文抄本。那种纸当时十分罕有,在你的家乡布尔戈斯附近的希洛斯,便以产亚麻纸而闻名。你偷了这本书,在看它之后,为避免让别人看,便把它藏在这里,保护着它,却不毁了它,因为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是不会把书毁掉的,只会保护它,不让别人去碰它。我想看看亚里斯多德《诗论》的下册,每个人都相信那本书已经丢了,或者根本就不存在。你所收藏的这一本可能是惟一的一本了。”
“你可以当一个很了不得的图书管理员,威廉。”佐治以敬佩而又遗憾的口气说,“看来你真的什么都知道了。来,我相信在你那边的桌子旁有一张凳子吧?坐。这是你的奖品。”
威廉坐下来,把我递给他的灯放到桌上。灯光由下方照亮了那个瞎眼老人的脸。老人拿起放在他面前的一本书,传给威廉。
我认得那本书的装订,那就是我在疗养所曾经翻开过,以为那是本阿拉伯文手稿的书。
“你看吧,威廉,翻阅它。”佐治说,“你赢了。”
威廉看看那本书,却没有碰它。他由僧衣里取出一双手套,不是他平常所戴的,露出指尖的那一副,而是塞维里努斯临死时戴在手上的那双手套。他小心翼翼地翻开腐朽脆弱的装订。我向前倾身,越过他的肩际向下看。听觉敏锐的佐治,听到了我所发出的声音。
“你也在这儿吗,孩子?”他说,“我也会让你看的……待会儿。”
威廉很快地看过前几页:“根据目录,这是一本阿拉伯文手稿,关于某个愚人的故事。”威廉说,“这是什么呢?”
“哦,是异教徒愚蠢的传统,关于愚人说出聪明的评论,使他们的神职者感到惊异,也取悦了他们的哈利发……”
“第二卷是叙利亚文手稿,但根据目录,这是一本埃及炼金手册的译本。在这本集子里说的又是什么呢?”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是一本第三世纪时的埃及著作。和其后的著作有所连贯,却比较不危险。没有人会去听一个非洲炼金术者的胡诌,他认为世界的创造是神的笑话……”他仰起脸背诵;由于四十年来他时常复诵他还有视力时曾经看过的著述,所以记忆仍十分鲜明,“‘上帝发笑时,统治世界的七个神抵降生了;当他大笑时,光出现了;等他第二次大笑,又出现了水,到了他欢笑的第七天,心灵出现了……’愚蠢。就和后来那些无聊的作品一样,例如《淫荡的西伯利安》……但是你不会对这些感兴趣的。”
事实上,威廉很快地翻过前面几卷,翻到希腊文的地方。我立刻看出那些纸张和前面的并不相同,比较薄,比较轻软,第一页几乎磨损了,页缘磨掉了一部分,上面还有潮湿和岁月留下来的污痕。威廉念出开头几行,先念出希腊文,再译成拉丁文,然后以这种语言接续,好让我也知道这本关键性的书,有着怎样的开场:
“在第一册的悲剧中,我们看出它如何借着同情和恐惧的唤起,而产生净化作用。一如我们所允诺的,现在我们将以喜剧呈现(包括讽刺诗及丑角),看看它的无稽在激起欢乐之外,也能达到那种激情的净化。由于人是会笑的动物,这种激情是最值得考虑的,我们在讨论心灵的书中也已说过。我们将界定模仿喜剧行动的类型,然后再检讨喜剧借何种方法来激发笑声,这些方法便是行动和话语。我们将显示行动的荒谬是如何自最好至最坏的比喻中产生,由透过欺骗而引起惊讶,由不可能,由自然法则的违反,由不相干和不连贯的,由品格的卑下,由滑稽和粗俗动作的运用,由不和谐,由最无价值事物中的选择。然后我们再显示话语的荒谬又是如何由相同的话指不同的事物,及不同的话指相同的事物,而造成的误解所产生,由饶舌和重复,由昵称,由语言的游戏,由发音的错误,以及由粗野的话等等。”
威廉翻译时有点困难,时而停下来,找寻适当的词句。他翻译着,面带笑容,似乎看见了他意料将会找到的东西。他大声念出第一页,然后便停下来,仿佛已没兴趣再知道更多了,迅速翻过接续的书页。但翻了几页后,他却无法再顺利地往下翻,因为那些脆弱的亚麻纸页缘处都粘在一起了,像是逐渐腐坏的纸质及湿气所形成的一种浆糊将它们粘了起来。佐治意识到翻书停止了,催促威廉继续。
“再看呀,翻阅它。它是你的了,是你的战利品。”
威廉笑了起来,似乎很高兴:“那么你并不真的认为我很聪明了,佐治!你看不见,我已戴上手套了呀。我的手指在这么笨拙的情况下,没法把书页分开。我应该把手套脱下,将手指放在舌头上沾湿,就像今早我在写字间阅读时一样,也因此我突然明白了那些神秘的死亡。我应该像那样翻阅,直到我吃下相当分量的毒药。我所说的毒药,是你在很久以前的某一天,从塞维里努斯的实验室拿走的。也许当时你便感到忧虑,因为你在写字间里听到有人好奇地谈到了‘非洲之末”或是遗失的亚里斯多德那本书,或是两者都说到了。我相信你把毒药保存了很久,计划在你察觉到危险的时刻使用它。几天以前,当维南蒂乌斯又提及这个话题,同时轻率、虚荣的贝伦加为了讨好阿德尔莫,不惜触犯保密的禁令时,你觉得危险的时刻来临了。所以你便到这里来布下陷阱——可以说是及时的,因为过了几夜后,维南蒂乌斯进来了,偷了那本书,热切地翻阅。不久他便感到很不舒服,所以下楼到厨房去求助,而他就死在那个地方。我说错了吗?”
“没有错,再说下去吧。”※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剩下的就很简单了。贝伦加在厨房里发现了维南蒂乌斯的尸体,为了怕人询问,揭露了他把书拿给阿德尔莫看的秘密,便把尸体抬了出去,丢到那缸猪血中,以为这样一来每个人都会相信维南蒂乌斯是溺死的。”
“你怎么知道这就是经过的情形呢?”
“你自己心里也明白。当他们在贝伦加房里找到那块染血的布时,我看见了你的反应。那个愚蠢的人把维南蒂乌斯的尸体投进猪血缸后,便用那块布揩拭双手。但由于贝伦加失踪了,想必他对那本书也起了好奇心,所以那本书必然在他那里。你期盼他会在某处被发现,不是被杀害,而是中毒而死。其余的就很明显了。塞维里努斯找到了那本书,因为贝伦加为了避开别人,先跑到疗养所去看书。受你煽动的马拉其到实验室去杀了塞维里努斯,然后回到这里,想探查使他成为杀人凶手的禁书究竟包含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结果他也死了。这样所有的尸体便都有了解释……真蠢……”
“谁?”
“我。因为阿利纳多的话,我相信了这一连串的罪行是遵循的《启示录》的七声号响顺序而发生的。阿德尔莫和雹子有关,但他是自杀而死的;维南蒂乌斯死在血海里,那却是贝伦加奇怪的想法;贝伦加自己淹在水中,说起来也是巧合;塞维里努斯的死使三分之一的天象毁损,那是因为地球仪是马拉其顺手拿起的武器;最后马拉其在临死前提到了蝎子……为什么你告诉他说那本书有一千只蝎子的力量呢?”
“那是由于你的缘故。阿利纳多跟我说过他的想法,后来我又听某个人说起你觉得这说法很可信……我也相信了是有一个神的计划在导引着这些死亡,所以责任不在我。我跟马拉其说,假如他也变得好奇,依据同一个神的计划,他也会遭到不幸,果然他就死了。”
“这么说来……我设想了一个错误的模式,解释犯罪者的动机,使犯罪者也落入这个模式。然而,也是这同一个错误模式使我追查出你的。这会儿每个人都对约翰《启示录》发生了兴趣,而你却是想得最多的,一则因为你对假基督的思索,二则由于你的家乡以制造最好的《启示录》而闻名。有一天某个人告诉我说这间图书室里最美丽的古抄本都是你带来的。然后,又有一天,阿利纳多嘀咕着一个被派到希洛斯去找书的神秘敌人(当他说这个敌人太早返回黑暗的领域时,引起了我的好奇,最初我以为这是指他所说的那个人英年早逝,但显然他是指你眼睛瞎了)。而希洛斯靠近布尔戈斯。今天早上,在目录里,我找到了一连串在你接任或将要接任里密尼的保罗那段期间里,所获得的新书,全部都是西班牙文的《启示录》。在这一组新书里,也包括了这一本书。但是直到我获悉被偷的那本书是以亚麻纸制成的,我才肯定了我的推想。然后我记起了希洛斯,便更加确定了。自然,当这本书和它有毒力的概念逐渐成形时,《启示录》模式的概念也开始崩溃了。虽然我不明白何以书和号响的接续都指向你,但我对那本书的内容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因为在《启示录》模式的引导下,我不得不一再地想到你,以及关于‘笑’的辩论。所以,今晚,我已不再相信《启示录》模式了,却坚持监视马厩。而在马厩里,很偶然的,阿德索使我想到了进入‘非洲之末’的关键。”
“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佐治说,“你骄傲地对我说明了你如何遵循你的推理而追查到我,然而你又说你是依照一个错误的推理才到达这里的。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呢?”
“对你,我无话可说。我只是将计就计罢了。不过那并不重要,反正我现在在这儿就是了。”
“上帝发出了第七声号响了。而你,即使在错误中,仍听到了这号声的回响。”
“昨天傍晚你在训诫中便提到了这个。你想劝服自己相信这整个事件都是依据一个神的计划进行的,以隐藏你是个杀人凶手的事实。”
“我没有杀死任何人。他们每个人都是由于罪恶的命运而死的,我只是工具。”
“昨天你说犹大也是工具。那并未使他免于堕入地狱的厄运。”
“我接受堕入地狱的冒险,上帝会赦免我的,因为他知道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他的荣耀。我的职责是保护图书室。”
“几分钟前你还预备把我也给杀了,还有这孩子……”
“你是比较精明,但不比别人好。”
“现在我避开了陷阱,接下来将会怎么样呢?”
“我们看着吧。”佐治回答,“我并非非要你死不可,我说不定可以劝服你。但是你先告诉我,你是如何猜到这是亚里斯多德的续论的?”
“你对‘笑’的争论,或者我自别人口中获知的一点争论,对我而言是不够的。最初我不明白那些话的意义,但是其中提到了一个无耻的石头滚过平原,还有蝉会自地底歌唱,以及可敬的无花果树。我看过这些描述,而且在过去这几天证实了。那些是亚里斯多德在《诗论》第一册中所引用的句子。然后我又记起了赛维利亚的伊西多尔将喜剧界定为某种并不合乎道德的爱……逐渐的,我肯定了第二本书的存在,并且它的内容也在我心中成形。我不用阅读意欲毒死我的画页,也可以告诉你书里写了些什么。喜剧是源自农村,在盛筵之后欢乐的庆祝。喜剧中没有伟大而有权势的人物,而是一些升斗小民的故事,它也不会因主演者的死亡而终结。它借着显现普通人的缺陷和弊病,达到滑稽的效果。亚里斯多德在此阐明了笑的倾向是一种求好的力量,同时也可能有指导的价值。透过诙谐机智的谜语和出人意料的比喻,虽然它的含意和它所表现的方式是不同的,仿佛它是在说谎,事实上它促使我们更详细地思量它们的内涵,使我们说:‘啊,原来很多事情便是这样的,我以前并不知道。透过表演人的叙述表明了真理,而这世界比我们所相信的还要糟,比英雄事迹、悲剧、圣徒的生活所显现的还要坏。’这就是它的大意吧?”
“相当接近。你是由阅读其他书籍而推测出来的吗?”
“有许多是维南蒂乌斯死前所研读的。我相信维南蒂乌斯找寻这本书已有一段时候了。他一定在目录中看到了我也看到的指示,确信了这就是他要找寻的书。可是他不知道怎么进入‘非洲之末’。当他听到贝伦加对阿德尔莫提到它时,他就像一只跟踪野兔足迹的狗。”
“正是如此。我立刻就明白了。我意识到我必须誓死护卫图书室的时候已经到了……”
“于是你在书上敷了毒药。这必定是一项艰难的工作吧……在全然的黑暗中。”
“到现在我的手所见的可比你的眼睛更多。我从塞维里努斯那里拿走了一支刷子,而且我也戴了手套。这是个好主意,对吧?使你费了很久才推测出来……”
我在一阵颤栗中意识到,这两个在性命攸关的冲突中对阵的人,此刻竟然惺惺相惜,仿佛两人的行动都只为了得到对方的喝彩。我想到了贝伦加用来引诱阿德尔莫的策略,以及那女孩唤起我的热情与欲望,单纯而自然的举动,根本不能和人们为了征服对手所使用的疯狂伎俩和机巧相比,和那一刻我所目睹的诱惑行动更无异有天壤之别。这个行动铺陈了七天,两个对立者互定神秘的约会,暗中激使对方认同,彼此害怕,彼此憎恨。
“现在请你告诉我吧。”威廉说,“为什么呢?为什么你不保护别本书,而单单要防卫着这一本?为什么你隐藏了魔法的论述,那些可能冒渎了上帝之名等著作,而为了这本书你却不惜毁灭你的兄弟,从而毁灭你自己?有许多别的书都谈到了喜剧,赞颂欢笑。为什么独独这本使你恐惧?”
“因为它是亚里斯多德所写的。这个人所著的每一本书都毁了一部分基督教在许多世纪以来所积存的学识。神父们举了种种事例说明圣言的力量,但是罗马哲学家波厄休斯只需引述亚里斯多德的话,圣言便成为人类范畴及推论的拙劣诗文。《创世纪》说了宇宙的组成,但是在亚里斯多德的《自然科学》中,却指出世界是由阴暗泥泞之物造成的。我们知道一切事物的神圣之名,而亚伯所埋葬的那个圣多明俄修士——受了亚里斯多德的诱惑——却依照自然理论的傲慢途径,将它们重新命名。于是宇宙便成为尘世的证据,而他们称之为抽象的动因。以前,我们习惯仰望天,偶尔皱眉瞥视泥沼;现在我们却俯视地,并且由于地的证言而相信天。亚里斯多德的每一句话都颠覆了世界的形象,现在就连圣徒和先知也诅咒他。但是他并没有推翻上帝的形象。假如这本书将会成为……成为公开注释的物体,我们就越过最后的界线了。”
“在笑的讨论中,你又因何而惊恐呢?即使你能消除这本书,也不能消除笑声啊!”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不错。但笑是我们肉体的弱点、腐化和愚蠢。那是乡下人的娱乐,是醉鬼的执照。即使教会本身允许欢宴、节庆,这种宣泄情绪,使人忽略其他欲望和野心的冒渎……笑仍然是卑下的,是一般愚民的护卫,是平民神秘的污蔑。使徒也说过:欢乐总比燃烧略胜一筹。笑违反了上帝所建立的秩序。在餐毕之后,酒足饭饱之余,享受卑劣讽刺的文句。选举愚人之王,在驴和猪的仪式中迷失了自己,在狂欢喧闹时逗趣耍宝……可是这里,这里,”——佐治用手指敲击桌子,靠近威廉眼前摊开的那本书之处——“这里笑的功能却颠倒了,它被提升为艺术,是智者所要打开的世界之门,它成为哲学之物,以及不实的神学……昨天你也目睹了单纯的人可能怀想并实施最可怖的异端,否定上帝的法则和自然的法则。但是教会应付得了愚人的异端,因为他们谴责了自己,被自己的无知所毁。多尔西诺之流者无知的疯狂,绝不会在神圣的修会中造成危机。他会宣扬暴力,死于暴力,会不留痕迹,如欢宴的结束般被消蚀,在主显节的庆典中,整个世界暂时颠倒并无大碍。只要这些行动并没有演变成计划,只有粗鄙的下流话没有被译成拉丁文。笑使恶徒免除对魔鬼的惧怕,因为在这愚人的狂欢中,魔鬼也显得可悲而愚蠢,因此可以控制。但是这本书却可能教人以为解脱对魔鬼的惧怕是明智的。当酒在恶徒的喉间滚动,他大笑,觉得他就是主人,因为他把他自己和君主的地位颠倒了。但这本书却可以教导学者使得这种颠倒成为合法的手段。于是,腹部的运作便变成了脑部的运作。笑对人是合宜的,只不过象征我们这些罪人的限制。但由这本书,有许多腐化的心灵都会提出极端的推论,而笑便是人的目标!笑,可以使愚人免于恐惧。可是法律的基点就是恐惧,换言之也就是对上帝的恐惧。这本书却可敲出魔鬼的火花,对全世界升起一丛新的火焰,笑便被界定为消除恐惧的新技术,即使连普罗米修斯(译注:希腊神话中的巨人,为人类从天上窃来火种,因而受罚被缚在高加索山上的岩石上,其肝脏每日受鹜啄食)也不知道。愚民在发笑时,连死也不放在心上了。但是那一刻过去后,根据神圣计划,他又一次害怕死亡。由这本书中,却可能产生摧毁死亡的毁灭性新目标。没有了恐惧,我们这些罪人将会如何呢?多少世纪以来,学者们赞美赎回的神圣知识,透过高超的思想,那悲惨和诱惑便是卑下的。而这本书——认为喜剧是一种妙药,透过缺陷、错误、弱点的实行可以产生情绪的净化作用——会诱使虚伪的学者试图以魔鬼的惯例而赎回高尚,透过卑劣的接受。这本书也会使人怀有以逸待劳的希望,可是我们绝不能怀有这样的希望。看看无耻地阅读《淫荡的西伯利安》那些年轻僧侣吧。《圣经》竟然有了恶魔般的转变!然而在他们阅读时,他们还知道那是邪恶的。只是当亚里斯多德的话为这些荒诞的想象力辩解之时,原来是不足取的嘲弄便会跃居中央,而本然的中心意义便消逝无踪了。从新的子民会变成一群来自地狱深渊的魔鬼,到那时已知世界的边缘就会变成基督教帝国的中心,阿勒马斯庇必坐在彼得的宝座上,勃列梅依斯主持修道院,管理图书馆的是一些凸腹大头的侏儒!仆人立法,我们(包括你在内)必须服从。一个希腊哲学家(你的亚里斯多德在书中引述过,是个无耻的共犯)说,敌人的严肃必须以笑声驱散,笑和严肃是对立的。我们谨慎的祖先立下了抉择。如果笑是平民的欢乐,平民的特许便须受到限制和羞辱,并被严厉所威吓。平民没有武器可以使他们的笑变得高雅,除非他们将它视为对抗严肃的工具。而严肃却是精神的牧羊人,带引他们走向永恒的生命,将他们由美食和色欲中拯救出来。可是如果有一天,某个人引用亚里斯多德的文句,因此像个哲学家般发言,将笑的武器提升到奥妙武器的情况,假如坚信的修辞被嘲弄的修辞所取代,假如长期逐渐建立的赎罪形象突然被破坏殆尽——哦,到了那一天就连你,威廉,还有你的一切知识,也会被扫荡一空的!”
“为什么?我会配合别人的机智。那总比有贝尔纳德·古伊的火及炽铁,屈辱多尔西诺的火及炽铁的世界要好多了。”
“到那时,你自己也会陷入魔鬼的阴谋中。你会在哈米吉多顿善恶的决战场上,为另一方奋战。但是到了那一天,教会已又一次在这场冲突中立下规则。冒渎并不使我们惊恐,因为即使在上帝的诅咒中,我们仍认得耶和华的形象,诅咒反叛的天使。我们不怕假借改革之名杀死牧师的暴力,因为那就是想要毁灭以色列人的同一股暴力。我们不怕多纳蒂斯特信徒的严厉,西肯塞利昂信徒疯狂的自杀,波葛米尔斯信徒的情欲,阿尔比根西斯信徒骄傲的纯洁,自笞派苦修者对血的需求,自由精神兄弟会邪恶的疯狂。我们了解他们,也知道他们罪恶的根,那也是我们圣洁的根。我们不怕,而且,最主要的,我们知道如何摧毁他们——知道如何让他们自毁,傲慢地达到死亡意愿的极点。事实上,我要说他们的存在对我们而言是珍贵的,那铭刻在上帝的计划中,因为他们的罪促进了我们的道德,他们的咒逐鼓舞了我们赞颂的曲调,他们毫无纪律的忏悔使我们的牺牲有了规则,他们的不虔诚使我们的虔敬闪耀。正如黑暗的王子是必要的,有了他的叛变,上帝的荣耀才更炫目,所有希望的开始及结束。但假如有一天——平民也不再例外,学者更潜心钻研,奉献于《圣经》不毁的证言——嘲讽的技巧被大家接受了,而且似乎高贵、自由,不再机械化。假如有一天某个人可以说(也听别人说):‘神下凡化生为基督的说法令我发笑。’我们便没有武器可以对抗那冒渎了,因为那会召来肉体的黑暗力量!”
“巴格达的政治家莱克尔加斯,特别下令建了一座令人发笑的雕像。”
“你是在克劳里梯安的论述中读到这一则轶事的,那本书只是想赦免不虔诚的罪恶,内容是关于一个医生以让病人发笑的方法治好了病人的病。假如一个人大限已到,又有什么必要医治他呢?”
“我不相信那医生治疗了他,他只是教病人在病痛时发笑。”
“病情是不能被驱逐的,只能被摧毁。”
“病人的躯体也连带被毁?”
“必要的话。”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你真是个魔鬼。”威廉忍不住说道。
佐治似乎不明白。假如他看得见,我要说他会以困惑的目光瞪视他的对手。
“我?”他说。
“是的。他们骗了你。魔鬼并不是物质的王子,魔鬼是精神的傲慢,没有微笑的信仰,从未感到任何疑惑的真理。魔鬼是冷酷的,因为他知道他要到哪里去,在行动中,他总会回到他的来处。你是魔鬼,也像魔鬼一样生活在黑暗中。假如你想说服我,那你失败了。我恨你,佐治,假如我能,我要让你赤身露体,屁股上插着羽毛,脸涂得像个变戏法的小丑,然后带你下楼去,穿过庭院,让所有的僧侣都嘲笑你,再也不觉得害怕。我要在你全身涂上蜜,让你滚过一堆羽毛,再用绳子牵着你到集市去,对所有的人说:他正在对你们宣告真理,并告诉你们真理有死亡的味道,你们不要相信他的话,只要相信他的严酷。现在我告诉你,在无限可能事物的漩涡中,上帝也允许你想象一个世界,在这世界里,真理的解析者只是一只笨拙的乌鸦,重复说着许久以前别的学者说过的话。”
“你比魔鬼还要糟,麦诺瑞特修士。”佐治说,“你是个小丑,是圣徒给予你们生命的小丑。你就像你们的圣方济格,传导训诫时还要像江湖郎中一样加以表演,把金块放到守财奴手中,使他困惑混乱,复诵乞怜之声的祷词,羞辱修女们的奉献,又拿着一块木头,模仿小提琴演奏者的动作。他伪装成一个流浪汉,欺骗狂热人迷的僧侣们,赤身投入雪地中,和动物及植物说话,将基督诞生图的神秘变成了一幅村庄景象,模仿羊叫声叫唤伯利恒的绵羊……那是个好教派。佛罗伦萨的狄奥提萨微兄弟不就是个麦诺瑞特修士吗?”
“是的。”威廉笑笑,“他到修道院去,说他不接受食物,除非他们先给他圣约翰长袍的一小块,让他当做圣物保存。等他们把那一小块布给了他后,他却拿来擦屁股,又丢到粪堆去,拿一根竿子在粪堆里搅,一边喊着:‘哎呀,帮助我吧,兄弟们,因为我把圣徒的遗物掉到尿里去了!’”
“显然你觉得这个故事很有趣。说不定你还想告诉我关于另一个麦诺瑞特修士,保罗·米勒莫须的事吧;有一天他在冰上躺了下来;他的同市市民们嘲笑他,还有一个人问他为什么不去躺在一个较舒服的地方,他回答说:是的,你的妻子……那就是你和你的兄弟追寻真理的方式。”
“圣方济格便是如此教人们由另一个方向去探讨事物。”
“但我们给予他们纪律。昨天你也见到了他们,他们已恢复了我们的阶级,他们说话不再像一般单纯的人。单纯的人必不可说话。这本书会使人以为一般单纯的人也有表达智慧的伶牙俐齿,这必须被阻止,也就是我所做的。你说我是魔鬼,那不是真的,我是上帝的手。”
“上帝的手只会创造,不会遮掩。”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为了不可越界,才会有界线。天命让特定的纸张上记载了这些文字。”
“上帝也创造了怪物,还有你。他希望任何事物都被表白。”
佐治伸出颤抖的双手,把那本书拉回他眼前。他让它摊开,倒转过来,因此威廉仍正视着书页。
“那么,”他说,“为什么它允许这本书遗失了那么久,只留下一本,而这惟一的抄本又落在不懂希腊文的异教徒手中不知几年,然后又被弃置在一所旧图书室的秘室里,直至我找到它,又将它藏了许多年?我知道,仿佛我亲眼看见它被一字一句地写出来,用我的眼睛,看着你们看不见的东西。我知道这是上帝的意愿,所以我采取行动,解译它。以圣父、圣子和圣灵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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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夜晚
发生了大火灾,在措手不及、无人指挥的情况下,地狱的力量占了上风
老人默然不语。他摊开双手放在书上,似乎在抚摸书页,将它们压平,以便于阅读,或者像是要把书护住,免于受到鸟爪的攻击。
“这一切都是徒然的。”威廉对他说,“现在已经结束了。我找到了你,也找到了这本书,其他人都白白死了。”
“并不是徒然的。”佐治说,“也许是太多人。如果你需要证据,证明这本书受到诅咒,那你已经得到了。为了确证他们并未白白牺牲了生命,再死一个也不足惜。”
“阿德索!”威廉叫道,“守在门旁。别让他出去!”
可是他说得太迟了,因为早先我就想扑向那个老人,所以黑暗一笼罩,我便跳向前去,想要由另一方绕到桌子对面去。等我意识到在黑暗中行动自如的佐治可能乘此机会溜向门口时,已经太晚了。我们听见背后传来一声撕纸声——有点模糊,因为那是由另一个房间传来的。同时我们又听到另一种声音,刺耳的铰链呻吟声。
“镜子!”威廉喊道,“他要把我们关在里面!”
我们两人循声冲向入口。我绊倒一张凳子,摔倒在地。但现在也管不了什么疼痛了。我只想到一旦佐治将我们关起来,我们永远也别想出去了,在黑暗中我们别想找到打开门的方法,更何况我们根本不知道由这一面该怎么操作机关。
我相信威廉也和我一样奋不顾身,因为我们两人同时奔抵门阶,用力压向朝我们关来的镜子背面。还好我们及时到达,在我们的压力下,门停住了,随时再度打开。很显然的,佐治自知这场冲突并非势均力敌,所以放手离开了。我们从那被咒的房间跳了出来,可是我们不知道那老人朝哪个方向而行,眼前仍是透不过气的黑暗。
突然间我记起来了:“老师,我把打火石带来了!”
“那你还等什么?”威廉叫道,“快找到油灯,把它点上呀!”
我又转身冲向“非洲之末”,在漆黑中摸索油灯。感谢上帝,我立刻便找到了,然后从僧衣里掏出了打火石。我的双手颤抖,试了两三次都没有成功。
威廉在门口喘息道:“快点,快点!”
最后我总算打出了火花。
“快点!”威廉又催促我,“不然那老人会把整本亚里斯多德都吃掉!”
“而且死翘翘!”我接口喊了一声,赶上前去,加入了搜索。
“我才不管他死不死,那该死的怪物!”威廉吼着,左右移动,东张西望,“他吃下那么多毒药,必死无疑。但是我要那本书!”然后他停下来,又沉着地说,“慢着。我们要是再这么慌慌张张的,永远也找不到他。别出声,我们暂时不要动。”我们停住脚步,屏息不动。在寂静中,我们听到不远处有个人体撞到书橱,把几本书撞落的声音。
“那边!”我们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
我们朝着发出响声的方向奔去,但立刻又意识到我们必须放慢脚步。事实上,一走出“非洲之末”,图书室里又充满了气流的呼呼声,和外面的强风相呼应,只要一加快脚步,油灯的火焰便有熄灭的危险。由于我们不能移动太快,我们必须让佐治的行动也慢下来。可是威廉的想法不同,他喊道:“现在我们又有光亮了,你跑不掉了,老家伙!”这是个明智的决定,因为这揭示可能使佐治感到困恼,因此他凭着在黑暗中感知的本领,加快了移动的速度。不多久我们又听到另一声响声,循声走进“yspania”的“y”房。我们看见他趴倒在地上,双手仍紧握着书,试图从由桌上滑落的书堆中站起身。他想要站起来,但仍继续撕着书页,决心尽快把他的掠夺品吞掉。
等我们赶上前去时,他已站起来了,觉察到我们的逼近,转身面对我们,向后退却。在红色的火光映照下,他的脸显得十分恐怖,五官扭曲,一缕汗水由他的前额沿着脸颊流下,平常一片死白的双眼布满了红色血丝,嘴上挂了几片碎纸,看起来就像一只吃得过胀,再也吞不下食物的野兽。由于忧虑的折磨,在他血管里流动的毒药,以及他那迫切而骇人的决心,他平日可敬的身影此刻却显得非常恶心怪异。在别的时刻他这样子说不定会使人发笑,但此时的我们也与动物无异,像朝着猎物逼近的狗。
我们大可镇静地擒住他,但我们却猛然地扑向他。他扭动身子,双手将书本紧抱在胸前。我用左手揪住他,右手试着把灯举高,但一不小心灯焰就烧到他了。他感到一阵炽热,发出一声低喊,几片碎纸由口中喷出,同时他的右手松开了书本,朝着油灯用力一扫,使得油灯蓦地自我手中飞开——
油灯正好落在刚才由桌上滑落的那堆书上,灯油溅出,火焰立刻跳上脆弱的羊皮纸,那堆书便像干柴般哗哗剥剥烧了起来。
一切都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间发生,仿佛那些古老的书籍早就渴望着燃烧,在一瞬间为它们的饥渴得到满足而兴奋欢笑。威廉眼看情形不对,放开了瞎眼老人。佐治感觉到他已挣脱了束缚,忙向后退了几步。威廉犹豫了一会儿,几乎是太久了,不知是该再抓住佐治,还是该先扑灭那一小堆火。有一本年代较久的古书在一刹那间便烧尽了,只留下一抹向上窜跃的火舌。
可能会把小火苗吹熄的强风,却助长了跳跃的火焰,甚至还带着火星子乱飞。
“把火熄灭!快点!”威廉喊着,“不然什么都会被烧掉!”
我冲向那堆火,却又停住了,因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威廉赶过来协助我。我们伸出双手,眼睛则忙着搜寻可以灭火的东西。我灵机一动,急忙脱下僧袍,丢向那团火。但现在火焰已窜得很高了,不一会儿便吞噬了我的衣服。火势有增无减。我缩回灼热的双手,转向威廉,看见佐治又靠了过来,紧挨在威廉身后。变得十分强烈的热度使得老人轻易地察觉了。所以他确知火的位置,把那本亚里斯多德的《诗论》续集丢进火堆里。
在一阵暴怒下,威廉用力推了那老人一把。佐治撞到一个书橱,头正好撞到橱角,他倒在地上……但威廉发出一声低咒,对他不加理会。他转身望向那堆书。太迟了,那本被老人吃剩的书,已付之一炬。
这当儿,在狂风的挟带下投向四周的火花,已经在另一橱书上找到新的落点,转成熊熊怒火。此时,房里的火场已不止一处,而变成两处了。
威廉意识到我们无法徒手将火扑灭了,便决定以书救书。他抓起一册比别本书装订得更坚实的书,试着以它当做灭火的武器。然而,在他用那本书扑击火堆之际,反而激起了更多火花。
虽然他试着用脚把火花驱散,却得到了反效果,燃烧的羊皮纸碎屑像蝙蝠般在半空中乱飞,呼呼有声的风又将它们吹向其他的书籍。
更不幸的是,这是迷宫里最乱的一个房间。卷起的手稿由书架上垂挂下来;有些书本都散开了,听任书页跑出封面外,那些羊皮纸就像探出嘴巴的舌头,不知过了多少年,都已干透了;桌上又散置了许多马拉其(他已有好几天没有助手了)在疏忽下未放回原处的著作。因此,在佐治跌倒之后,那间房里到处都有等着被烧的羊皮纸。
没多久那里便成了一处烈焰熊熊的火场,连书橱也加入了这场祭典,开始哗哗剥剥地响了起来。我意识到整个迷宫就像一堆献祭用的干柴,只等着第一点火星子迸落。
威廉说:“水,我们需要水!”但他又接口道,“可是在这个炼狱里哪里找得到水呢?”
我喊道:“厨房,楼下厨房有!”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威廉迷茫地望着我,一张脸被炽烈的火焰映得通红。
“是的,但等我们下去又上来时……任魔鬼掌握吧!”他叫着,“无论如何,这房间已不可收拾了,说不定下个房间也难逃厄运。我们立刻下楼吧。我去找水,你赶紧冲出去发布警报。我们需要许多人帮忙!”
我们找路朝楼梯走去。大火把相邻的几个房间也照亮了,越往下走光线变得愈来愈幽暗,因此最后两个房间我们几乎是摸索前进的。写字间里透进了微明的月光,我们由那里下楼进入餐厅。威廉冲进厨房。我奔向餐厅门,手忙脚乱地将门闩拔了下来。一跨到外面,我便往宿舍狂奔,这时我才想到我不能将僧侣们一个一个唤醒。我灵机一动,冲进礼拜堂,找寻塔楼的通路。
老天保祷,我立刻便找到了。我上了楼拉动所有的绳子,敲响警钟。我用力拉,中间那条钟绳往上提时,把我也拉离了地面。我的手背在图书馆里被火烧到了,现在我把本来并未受伤的手掌也磨破了,当它们溜过绳子时,摩擦使得它们渗出了血,我只有将手松开。
不过,到这时我已制造了足够的响声了。我冲出礼拜堂时,正好看到第一批僧侣急匆匆地跑出了宿舍,仆人们也慌慌乱乱地从他们的住所奔了出来。我实在无法解释清楚,因为我根本说不出话来,等我终于冲口说出,却是没人听得懂的日耳曼语。我用流着血的手指向南方塔楼上的窗子,不寻常的光亮已由玻璃窗透了出来。由那炽烈的亮度看来,我意识到在我跑下来敲钟的当儿,火势已延及别的房间了。非洲部分所有的窗子,以及南边及东边塔楼之间的墙面上,已隐隐约约窜出了不规则的火舌。
“水!快去拿水!”我喊道。
起初没有人意会过来。僧侣们平日都认为图书室是个神圣而不可侵入的禁地,以至没有人想到此刻它遭到寻常的茅草屋也可能遭到的意外威胁。然后他们抬起头望向窗子,却只是喃喃默祷,发出恐惧的低语,想必是以为又有什么神秘的现象了。我揪住他们的衣服,央求他们明白,最后总算有个人把我的啜泣翻译成人类的语言。
那是莫里蒙多的尼科拉斯,他说:“图书室起火了!”
“对。”我低应了一声,筋疲力竭地瘫坐于地上。
尼科拉斯立刻采取应变措施,对仆人发号施令,又指示他四周的僧侣们,叫一些人去把大教堂所有的门打开,又派一些人去取水和各种器皿。他指引在场的人分别到修道院的各口水井和水槽去,又命令牧牛人把驴子和骡子牵出来运水……假如这些指令是一个极有权威的人发出的,大家一定会毫无异议地立刻服从。
可是仆人们习惯听令于雷米吉奥,抄写员习惯听令于马拉其,而其他人则惯于听从院长。要命的是,这三个人都不在场。僧侣们四处找寻院长,想听他的指示及慰藉,却没有找到他。只有我知道他死了,或者快要死了,此刻,被禁锢在毫无空气,又热不可当的通道里。
尼科拉斯推着牧牛者行动,可是另一些僧侣也是在出于好意的情况下,将他们推向另一个方向。有些兄弟显然六神无主,有些却还困倦地睁不开眼睛。现在我已恢复了说话的力量,便试着对他们解释,可是当时我只是个少年,在我的僧衣丢入火焰里后又几乎全身赤裸,脸上沾着泥灰,身体干净无毛,加上寒冷引起的麻木,委实难以激起他们的信任。
最后尼科拉斯总算设法拉了一些人冲进了厨房。那时已有个人把厨房门打开,另一个人更极为明智地带了几支火把。我们发现厨房里一片零乱,想必是威廉在找水及盛水的器皿时,把这地方都快掀翻了。
就在这时威廉出现在餐厅门口,他的眉毛都烧焦了,衣服冒着烟,手里拿着一口大锅子。我的同情心油然而生,却又感到爱莫能助。我明白就算他端了水到楼上去,而没有把水泼掉,而且就算他来来回回地跑了不少趟,只怕他也没救到什么火。我记起了圣奥古斯汀看到一个男孩用瓢根舀海水的故事。那孩子是个天使,他所以这么做,是为了逗弄那个想要了解自然奥秘的圣徒。
威廉就像那个天使一样,他疲备地靠着门把,对我说道:“没办法了,我们救不了火了,就算修道院里所有的僧侣都来帮忙也没用了。图书室是完了。”他到底不像天使,说完话竟不自禁地哭了。
我拥住他,他拉下桌布盖在我身上。我们停在那儿,十分气馁地,看着四周的一切。
眼前一片乱哄哄的。人们空手奔上回旋的楼梯,碰到其他也是空手下楼的人。他们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跑上楼一去,现在又要下来拿水。有些比较聪明的人立刻开始找寻水盆、锅子,却又想到厨房里根本没有足够的水。突然间,牧牛人把骡子赶进这个大房间里,又将骡子背上的大水缸卸下来。可是他们不知道从哪里上楼到写字间去,好一会儿后,有几个抄写员才告诉他们。他们上楼去,立刻又跌跌撞撞地下楼来,惊恐万分。水缸打破了,水流了一地,虽然有几缸已被比较勇敢的人传上楼去了。我跟着他们扛水,上楼到了写字间。由图书室的通路卷下了阵阵浓烟。最后几个试图上去东边塔楼的人已经下来了,红着眼睛咳个不停,宣布要闯进那炼狱已是不可能的事了。
这时我看到了本诺。他端着一大盆水,从楼下爬上来,脸部扭曲。他听到由楼上下来的人所说的话,便攻击他们:“地狱会将你们全部吞噬,儒夫!”他转过身,仿佛是要求助,看见了我。
“阿德索,”他叫道,“图书室……图书室……”他没有等待我的回答,便冲到楼梯底部,勇敢地投入浓烟中。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
我听见上面传来一声爆裂声,混合着灰泥的石头纷纷由写字间的天花板直往下掉落。拱形天花板的契石,雕刻成一朵花的形状,松落掉下,差点没打到我的头上。迷宫的地板已经不保。
我冲下楼去,直奔到室外。有些仆人拿来了梯子,试着由外面爬到楼上的窗口,并且把水提上去。但是最高的梯子也只不过高达写字间的窗子而已,而且爬到上面去的人根本无法从外面将窗子打开。他们传话下来,要别人从里面把窗子打开,但到了这个节骨眼儿,已经没有人敢再上楼去了。
我仰头注视顶楼的窗子。整幢图书室现在变成了一座冒烟的火炉,火焰竞相由一个房间窜到另一个房间,在干燥的羊皮纸张中迅速地流窜。所有的窗子都异常明亮,一股黑烟由屋顶往上冒,火已经烧到梁木了。本来显得极其坚固的大教堂,在这种状况下便暴露出它的弱点,长久以来,它的墙壁已自内部腐蚀,纷纷散落的石头使得火焰可以任意烧及所有的木头部位。
突然间有些窗子像是为内力所迫,爆裂粉碎,火花飞到外面来,点缀着黑暗的夜空。风势已减弱了些,实在是很不幸,因为风力大的话,或许可以把火花吹熄,可是风势转弱,却反而使它们烧得更烈,将它们飘向四周。就在这时,传来一声爆炸的巨响:迷宫的地板塌了一部分,燃烧的梁木必然随之掉到下一层楼的地板上。现在我看到写字间里炽烈的火舌,那里也散置了书籍、纸张,自然火势一发就不可收拾。我听见一群抄写员悲惨的喊声,他们痛苦地揪着头发,还想上楼去救下他们心爱的抄本。
不可能了,厨房和餐厅已成了混乱的十字路口,人们由各个方向冲进去,摩肩接踵。大家撞在一团,跌倒在地,端着水盆的,把盆里的水都溅出了。被牵进厨房里的骡子察觉到有火,急忙四蹄乱捣,冲出火场,撞倒了几个人,连马夫也不看在眼里了。很显然的,这群明智、虔诚却毫无技巧的人,在没有人指挥的情况下,把可能达成的救助也堵塞了。
整所修道院都乱纷纷的,但这只是悲剧的开始。胜利的火焰不住地由窗口和屋顶往外窜,再加上风的助长,向四方迸落,终于触及礼拜堂的屋顶。人人都知道最堂皇的大教堂也最易受到火的摧残。由于外观显示的石头,上帝之屋看起来就如圣城耶路撒冷一样富丽而坚固,然而支撑墙垣和天花板的,却是脆弱的梁木,而教堂的列柱通常都高高耸立,如橡树林般壮观坚挺——事实上这些列柱大部分也真的是橡木,再加上许多饰物也都是木质的,祭坛、座席、绘了图书的嵌板、板凳、烛台,这间礼拜堂当然也不例外,尽管它那美丽的门在我初到之时,还令我十分着迷。不多久礼拜堂就烧起来了。到这时,所有的人都明白了整座修道院的命运岌岌可危,开始更真切地奔跑,结果情况只有更加混乱而已。
说起来,礼拜堂有较多的通路,是比图书室更容易防卫的。
图书室的隐密,注定了它自己的命运。礼拜堂却因祷告的时间不断,随时都是开放的。可是到这时储存的水已经用光了,剩下的几口水井,在这种情况下无异是杯水车薪,不敷所需。只要群策群力,礼拜堂的火应该是可以扑灭的,可是这当儿已没有人知道如何下手了。更有甚者,火是由上面往下烧的,要扛着泥土或破布,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救火,实属不易。等火烧到下面时,想要用沙土扑灭已是不可能了,因为天花板坍塌下来,甚至压倒了几个救火员。
因此,为了许多财富烧掉而惋惜的叹气声,现在又加入了脸烧伤、四肢被压断、身体被突然崩塌的拱形屋顶埋住时,所发出的痛苦叫声。
风势又大了,正好助长火势,传播火苗。紧接着礼拜堂之后,谷仓和马厩也都着火了。受惊的动物冲出围栏,把门踢倒,到处狂奔,牛、羊、马、猪,或嘶或鸣,声音凄厉,火花跳到许多匹马的马鬃上,全身冒火的动物奔驰过草地,踏烂了它们经过的一切,既无目标也不曾停歇。我看见老阿利纳多茫茫然不知所措地徘徊,结果被鬃毛着火的布鲁纳勒斯撞倒,在地上拖了一段路,然后被弃置在庭院里,成为一团不成形的可悲物体。可是我没有办法也没有时间救他,或者为他的结局哀悼,因为类似的场面处处可见。※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着了火的马,把火焰带到风还未送及的地方,铸造室也烧起来了,见习僧侣宿舍也难以幸免。一群群的人四处奔跑,既无目标也没有目的。我看见了尼科拉斯,头部受伤,僧衣撕裂,跪在大门前的通路上,大声诅咒。我看见帕西菲库斯,放弃了救援的工作,试图抓住一匹发狂的骡子,等他成功了之后,他对我喊着要我也赶紧效法他,逃命要紧。
我想着不知威廉跑到哪儿去了,深怕他被压在坍倒的墙垣下。我找了好一阵子,才在回廊附近找到了他。他手里拿着他的旅行袋,当火烧到朝圣者宿舍时,他赶到了他的房间,至少抢救出他最珍贵的所有物。他把我的行李也带下来了,我胡乱找了件衣服穿上。我们停下来,气喘吁吁的,看着四周的情况。
修道院的下场已不问可知了。几乎所有的建筑物都已被火波及,有些火势较大,有些较小。还没烧到的少数几幢房舍也不会保持多久了。因为现在一切都已注定成为祝融的飨宴。只有没有建筑物的部分尚称安全,茶园、回廊外面的庭园……要想救火已是万不可能了,一旦放弃了救火的想法,我们便站在空旷而没有危险的地方,观看一切。
我们注视缓缓燃烧的礼拜堂,因为在整幢建筑的木头部分炽烈烧起之后,通常火势便要延续几个小时,有时甚至是几天。大教堂的火就不一样了,由于到处都是易燃物,火焰迅速蔓延到厨房。至于顶楼,几百年来矗立了一座迷一宫,现在却已摧毁殆尽。
“它曾是基督教世界中最大的一所图书馆。”威廉说,“现在,假基督真的快来临了,因为再没有学识可以阻碍他了,说起来,今晚我们已看过他的脸了。”
我错愕地问:“谁的脸?”
“我指的是佐治。在那张因为对哲学的憎恨而变了形的脸上,我第一次看见了假基督的肖像。他并不是来自犹大的部落,或是来自一个遥远的国度。假基督可以由虔敬的本身,由对上帝或真理过度的爱而产生,正如异教徒往往出自圣徒和先知。对预言者要心怀畏惧,阿德索,还有那位准备为真理而死的人,因为他们照例会使别人和他们一起死,通常在他们之前而死,有时还代替他们死。佐治做了一件恶魔似的丑事,因为他变态地深爱他的真理,因此为了摧毁虚妄便做得出任何事情。佐治害怕亚里斯多德的第二本书,只因那本书或许真教人如何扭曲每样真理的面目,这样我们才不至变成自己幽灵的奴隶。说不定,那些深爱人类的人所负的任务,是使人们嘲笑真理,‘使真理变得可笑”惟一的真理,在于学习让我们自己从对真理的疯狂热情中解脱。”
“可是,老师,”我悲哀地说,“你现在这么说,是因为你的心灵受了伤。不管怎么说,今晚你发现了一项真理,那是你解析过去这几天来的线索而得到的。佐治赢了,可是你又揭发了他的阴谋,所以你击败了他……”
“并没有什么阴谋,”威廉说,“而且我是经由错误而发现的。”
他这句话自我矛盾,我不知道威廉是不是故意的。
“但是雪地中的痕迹使你推测出布鲁纳勒斯却是真的,”我说,“而且阿德尔莫真的是自杀而死,维南蒂乌斯也真的不是在缸里溺死的,迷宫真的照你所想象的方式排列,进入‘非洲之末’也真的要碰触‘cquatuor’这个字,那本神秘的书也真的是亚里斯多德的著作……我可以举出许多真的事情,是您凭借学识之助所发现……”
“我从未怀疑过真理的表象,阿德索,它们是人类在这世上导引自己的惟一凭据。我所不了解的是,这些表象之间的关系。我透过《启示录》的模式追查出佐治,这个模式似乎构成所有罪行的基础,然而那却只是巧合。我为所有的罪行寻找一个罪犯而推测出佐治,结果我们发现每项罪行都是不同的人所犯的,或者是没有人。我追求一个有理性而乖张的心智所设的计划而找出了佐治,事实上却没有什么计划,或者该说,佐治被他自己最初的设计所制服,于是有了一连串的肇因,而这些肇因又彼此矛盾,各自进展,造成了并未形成任何计划的关系。如此看来,我又有什么聪明才智呢?我一直很固执,追寻表面的秩序,而其实我应该明白,在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秩序。”
“但是在设想一个错误的秩序时,你仍然有所发现……”
“你说得非常好,阿德索,我要谢谢你。我们的心灵所想象的秩序,就像是一张网,或是一个梯子,为了获得某物而建。但以后你必须把梯子丢开,因为你发现,就算它是有用的,它仍是毫无意义的。er muor ge-lichesame die leiter abewerfen,so er an ir ufgetigen……你就是这么说的吗?”
“那正是我们的语言。谁告诉你的?”
“一个贵国的神秘主义者。他写在某个地方,我忘了是什么地方。就算再没有人会在日后找到那份手稿也没关系。惟一有用的真理,就是将会被扔开的工具。”
“你没有理由斥责自己,你已经尽力了。”
“尽了个人的力,但那是十分有限的。要接受世界上不可能有秩序存在的概念是很难的,因为那违反了上帝的自由意志及全能的力量。因此上帝的自由就是我们罪恶的宣告,至少是我们骄傲的宣告。”
我——毕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贸然提出了一项神学的结论:“可是一个‘必然’存在的人怎么会全然被‘可能’所污染?那么,上帝和原始的混沌有何差别呢?确定上帝绝对的全能和绝对的自由,并不是等于显示上帝并不存在吗?”
威廉面无表情地望着我,说道:“如果一个学者对你的问题回答是的话,他怎么继续传达他的学识呢?”
我不明白他的话中之意,便问道:“您的意思是,如果缺乏真理的准据,便不可能再有可以传达的学识了。或者您是指您不能再传达您所知道的,因为别人不会允许您这么做呢?”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就在这时,宿舍的一部分屋顶塌了,发出轰然巨响,一团火花也跟着冲向天际。有些在空地上徘徊的绵羊和山羊从我们身边经过,恐惧地哀鸣。一群仆人也从我们旁边跑过,一面大声嚷叫,差点没把我们撞倒。
“这里真是太乱了。”威廉说,“在骚乱中,一切都不必说了。”
 
第四十九章
修道院整整烧了三天三夜,一切的挽救都归于徒然。在我们居留该处的第七天清晨,当劫后余生的人们认清了所有的建筑物都已毁于一夕,最坚固的建筑只剩下了残破的外墙,而礼拜堂像陷入自己本身似的吞噬了它的塔楼——即使是在那时,每个人心里和神的惩戒对抗的意愿,也已失败了。最后几桶水的传递,愈来愈没精打采,修士大会会堂和院长的华丽住所仍在燃烧。等到火烧到最远处的几间不同的工作场时,仆人们早已尽量救出了许多物品,并且已到乡间去搜寻,看看是不是能抓回一些夜晚在混乱中逃走的家畜。
我看见有些仆人冒险进入残留的礼拜堂,我猜他们是想在离开之前试着进入地窖内去取一些珍贵的物品。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成功了,也不知道地窖是否已经坍塌,更不知道那些鄙夫在试图搜取宝藏时是否沉入了地底。
同时,村子里也来了不少人,有的是来帮忙扑火的,有的是来趁火打劫。由于废墟仍是火烫的,许多被烧死的人仍然被埋在其中。到了第三天,伤者已经过医疗,在外面找到的尸体也已埋葬。僧侣们和其他所有的人收拾了自己的东西,遗弃了仍在冒烟的修道院——一个被咒的地方。他们零星四散,我也不知道他们都到哪儿去了。
威廉和我在林子里找到了两匹流离失所的马,骑马离开了那里。我们朝东而行。当我们再度行抵博比奥时,我们听到了皇帝的坏消息。他到达罗马时,被人民加冕为王。由于他和教皇已不可能达成协议,他选择了一个假教皇,尼古拉五世。马亚留斯被任命为罗马的主教,但由于他的错误,或者是他的软弱,据说该城发生了许多可悲的事。忠于教皇而不愿作弥撒的神父们受到了刑罚,一个圣奥古斯汀修道院的副院长被丢进了凯辟托林丘上的狮子坑里。马亚留斯和杰恩顿的强安,宣称约翰是个异教徒,路易更让他被判处死刑。但是皇帝的错误施政和当地的君主相对立,而且劳民伤财。我们听到这些消息时,便延缓到罗马去的行程,我明白威廉不想目睹会使他的希望为之破灭的事件。
我们行抵庞波萨时,获悉罗马人起而反叛路易,路易避到比萨去,约翰的特使凯旋地进入了教廷城市。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同时,切泽纳的迈克尔也意识到他在阿维尼翁不可能达成的任何结果——尤其为他的性命担忧——因此他逃出该城,在比萨和路易会合。
我们预测了许多事件,并获知巴伐利亚人将进攻慕尼黑,不久便转回原路,并决定在那里逗留,一方面也因为威廉察觉到对他而言意大利已非安全之地。接下来的数月和数年间,路易眼看他的同盟和支持者一个一个地背弃他。次年假教皇尼古拉五世向约翰投降,并上吊自杀。
我们到达慕尼黑后,我挥泪告别我的导师。他的命运未决,我的家人希望我回到梅勒克去。自修道院瓦解的前一晚,威廉对我说出了他的恐慌后,我们就仿佛有了秘密的协定似的,不会再谈及那件事,在我们哀伤的告别过程中,我们仍绝口不提。
我的导师为我未来的研读提出了许多忠告和告诫,并且把尼科拉斯为他制作的眼镜送给我,因为他已找回了原来的那一副。
他对我说,我还年轻,但总有一天我会用得上那副眼镜(的确,此刻我就将它架在鼻梁上)。然后他像父亲般慈爱地拥抱我,我们便分手了。
我没有再见过他。后来我获悉,他死于本世纪中期肆虐全欧的那场大瘟疫。我时常祈祷上帝接纳他的灵魂,原谅他智识的虚荣心使他犯下的许多骄傲行为。
多年之后,我已长大成人,凑巧在院长的派任之下,有机会到意大利去旅行。我无法抗拒诱惑,在回程时,绕路重访修道院的旧址。
山坡上的两个小村都已荒弃了,村庄四周的农地也都荒芜了。等我爬到山顶后,眼前一片荒凉死寂的景象,使我不由得怆然泪下。
以前曾雄踞于此的巍然建筑,而今只剩零零落落的几处废墟,一如古代异教徒在罗马城中所留下的遗迹。断壁残垣上爬满了藤蔓,几处台轮仍保持完整。到处是荒烟蔓草,简直看不出以前这里还曾种植过瓜果菜蔬,奇花异卉。惟有墓园依稀可辨,因为有些坟墓仍微微隆起。生命的迹象,仅见于一些猎食虫蛇晰蝎的鸟,偶尔有只四脚蛇会爬过石头,或在烧塌的墙壁上探头探脑。礼拜堂的门已然腐朽,不复昔日的美丽。有一半门拱依然残存,却满布苔鲜,只约略看得见基督的一只眼睛和一头狮子的脸。
大教堂除了南面墙垣整个塌陷之外,倒似乎仍然屹立,不为岁月所动。悬崖之上的两座塔楼,看起来几乎完好如初,但所有的窗子都像空洞的眼窝,而腐朽的藤蔓便是豁湿的泪水。教堂里,艺术的结晶已然摧毁,和自然的杰作混成一堆。站在厨房里,抬头可由已坍塌的楼上地板及屋顶造成的大洞仰望蓝天。没有布满青苔的部分,保留着许多年前被烟火肆虐留下的黑色。
我在碎石堆中探寻,有时会找到由图书室和写字间飘落,像埋在地中的宝藏般残存的羊皮纸碎片。我开始收集它们,仿佛想将这些碎纸片凑成一本破碎的书。然后我注意到,在一座塔楼中,竟还保存着一道通到写字间的螺旋形楼梯,由那里再爬上一处坍倒的墙壁,我便到达了和图书室同样的高度,可以向下俯瞰每一处空隙。
在一排墙壁旁,我找到了一个书橱,在经历了那场大火后,竟然还奇迹似的直立着,然而水和白蚁却使它腐朽了。书橱里还有一些羊皮纸。其他的遗物则是我在下面的废墟中翻寻时找到的。有些羊皮纸碎片都已褪色,有些还隐约看得到图案,或几个模糊的字。有时我会找到字句依然清晰的书页,更常找到的是在铁钉的保护下,完整如初的装订……书籍的幽灵,外表看来完好,里面却已消蚀了,然而有时会残留半页,看得见标题。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我把我所能找到的每片纸都收集起来,装了两只旅行袋。为了保存这可悲的遗物,甚至不惜丢弃了一些有用的东西。
回程途中,以及日后在梅勒克时,我花费了许多时间,试图解读那些断简残篇。常常由一个字或是一个模糊的图案,我便认出了那本作品。后来我要是找到那些书的其他抄本时,便更加细心而喜悦地阅读它们,仿佛命运留给我这项遗赠,仿佛辨认出那些被毁的抄本,是上天对我说的显明信息:“拥有并保存吧。”在我耐心地重组之后,我造就了一种次级的图书馆,是已经消逝之大图书馆的象征,一个由碎片、引句、未完成的句子以及残缺的书本组成的图书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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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九时祷告之后
他们到了写字间,和许多学者、抄写员及标示员会晤,还遇到了一个相信假基督就要降临的瞎眼老人
我们爬上楼时,我看见我的导师观察着楼梯旁的窗子,阳光透过窗玻璃斜射在梯阶上。我大概快变得和他一样聪明了,因为我立刻就注意到窗子开在一般人很难够到的地方。另一方面,餐厅的窗子(在楼下惟一可以俯望悬崖的一面)也不容易够到,更何况窗子下面并未放置任何家具。
我们走到楼梯顶端后,便经由北边的塔楼进入写字间,我忍不住一声惊叹。这一层楼并不像楼下那样分隔成两半,因此使人感到分外宽敞。天花板是圆弧形的,并不太高(比礼拜堂的低些,但仍然高过一般的会堂),有坚实的柱子支撑,包容着一个光线极美的空间。因为较长的那四面墙上,每一面都有三扇很大的窗子,而每个塔楼外围的五边,各有一扇较小的窗子;最后,中央的八角形井孔上,有八扇高而窄的窗子,让光线由天井照了进来。
这许许多多大小不一的窗子,使得这个大房间的光线异常充足,即使是在冬季的午后。玻璃窗并不像礼拜堂的那么色彩缤纷,镶了铅框的方形玻璃,过滤出最纯净的阳光,未经人为技巧的改变,所以为写字、读书照明的目的完全达到了。我曾见过不少地方的写字间,但没有一间像这里这么明亮的,自然的光线倾泻而入,使整个房间明朗灿然;精神的原则更闪亮耀眼,光辉四射,是所有美和学识的来源,有一半要归功于这房间匀称的比例。要创造出美,必须有三样要素同时存在:最重要的是完整无缺,为此原因我们认为所有不完整的东西都是丑的;然后是适当的比例或和谐;最后则是明度和亮度;事实上只要颜色确切,我们便常说那东西很美。由于美丽的景致包含了安宁,同样的我们的欲望也会因安宁、善和美而平静下来。我觉得内心充满了抚慰,想着在这地方工作必定非常愉快。
在这个午夜时刻,我感到这里是个令人喜悦的学习场所。后来我在圣格尔修道院看到一间比例相似的写字间,也和图书室分开(在别所修道院里,修士们都在放书的同一个地方工作),但配置比不上这里完美。在每扇窗子下都有书桌,古物研究者、图书管理员、标示员和学者们,都各自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由于一共有四十扇窗户(这也是个完美的数字,由四角形的十倍推出,仿佛是四德乘以十诫),所以同时可让四十个修士一起工作,虽然有时也许只有三十个。
塞维里努斯对我们解释,在写字间工作的修士们都免除了上午礼拜、第六时和第九时的祷告,这样他们才能利用白天工作,直到日暮他们才停下活动,参加黄昏晚祷。※棒槌学堂&精校e书※
最明亮的地方是让研究古物者、最杰出的图书装饰者、抄写员和标示员坐的。每张书桌上都有装饰和抄写所要用的工具:角质墨水壶、修士们用小刀削尖的鹅毛笔、用来把羊皮纸磨平的轻石、写字之前画线用的直尺。在每个抄写者旁边,或是倾斜的桌面顶端,都有个读经台,被抄录的古籍就放在那上面,书页上盖了一张挖剪了一条格洞的纸,将此刻被抄录的那一行框了出来。
有些书桌上还放了金色和其他许多颜色的墨水。别的修士们则只是在看书,并且随时在私人的笔记本或写字板上,写下自己的注解。
不过,我并没有时间去仔细观察他们的工作,因为图书管理员向我们走来了。我们已经知道他是希尔德谢姆的马拉其。他的脸上露出了欢迎的表情,但看到这样一张奇特的面容,我却不自禁地颤栗。他个子很高,瘦得不得了,四肢大而笨拙。他穿着有兜帽的黑色僧衣,大步前行,外表不知道什么地方令人感到困扰。因为他刚从外面进来,兜帽并未拉下,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了阴影,忧郁的大眼睛也因而显得阴森。他脸上似乎有许多热情的痕迹,但现在已不再激发,便冻结在五官上。悲哀和严厉支配了他脸上的线条,他的眼眸是如许深沉,只要看人一眼,就能洞悉对方的内心,看出秘密的思想;因此要容忍他的眼睛的询问十分困难,谁也不想再一次和它们碰触。
管理员为我们介绍当时在写字间里工作的许多位修士,一一说明他们的作业,我对他们的求知精神感到十分钦佩。因此我得以会晤萨尔维米克的维南蒂乌斯,他从事希腊文和阿拉伯文的翻译,潜心研究亚里斯多德;乌普萨拉的本诺,一个研读修辞学,来自北欧的年轻修士;亚历山大里亚的埃马罗,他到这里才几个月,抄写馆内有关借贷的书籍。另外还有一群图书装饰者,都来自不同的国家:隆美挪的帕特里克,托莱多的拉巴诺,约纳的马格努斯,和赫里福德的瓦尔多。
当然还有许多学有专精的僧侣们,那一大串名字令人感到无比兴奋。但我必须转述我们讨论的主题,因为在谈话中出现了不少有用的线索,表露出僧侣们所感受的微妙不安,以及一些实情。
我的导师开始和管理员马拉其闲谈,赞美写字间的美和勤学的气氛,并且问他在此进行工作的程序,因为他到处都听人谈及这所图书馆,很想要查阅许多书籍。马拉其对他解释院长已说过的话:修士们向管理员借他所要参阅的书,管理员便上楼到图书室去拿,只要他们的请求是正当、虔诚的。威廉问他怎么能知道楼上书柜里有哪些藏书。马拉其便指着用一条小金链系在他桌上的一本厚厚的目录,目录上写了密密麻麻的书名。
威廉把双手插进僧衣内,也就是在他胸前打摺成为内袋的地方,抽出了一样东西,在旅途中我曾在他手中及脸上见过那东西。那是个叉形的扣夹,它的构造使它可以扣在一个人的鼻子上(至少是他那个高耸的鹰钩鼻),就像一个骑士跨在坐骑上,或是一只鸟栖在树梢。在那个叉状物的两边,眼睛前面,有两个鹅卵形的金属框子,中间嵌着杏仁形的玻璃片,和酒杯的杯底一样厚。威廉看书时总喜欢把这玩意儿放在眼睛前,说是这样他的视线会更清楚,尤其是日光消退之时,因为上了年纪的人视力到底减弱了不少。这东西并不是用来帮助他看远方的物体,而是用来看近物的;要说望远,他的眼睛才锐利呢。戴上这透镜,他就能够阅读字迹极浅,连我都不易辨读的手稿。他对我解释道,当一个人过了生命的中点后,就算他的视力还是很好,眼睛却会变硬,瞳孔顽强不易控制,因此许多有学问的人过了第五十个夏天后,便没有办法再阅读、书写了。对于还能够将他们最好的知识成果传播多年的人而言,这实在是很不幸的事。所以,这种仪器的发明及创造,真叫人赞美天主。他对我说这些也是为了支持罗杰·培根的观念,这个伟大的学者说过,学习的目的也在于延长人的生命。
其他的修士们都好奇地望着威廉,却不敢对他发问。我注意到,即使是在这么一个读书和写字的风气如此盛行的地方,那种奇妙的工具也还没传抵。这些以智慧闻名于世的人,为我的导师所拥有的一件东西而目瞪口呆,使我也不觉有几分得意。
威廉戴上那透镜,弯身看着古抄本的目录。我也凑上前去看,我们发现图书馆所拥有的藏书之多,有些书名我们听都没听过,有些却是最有名的。
“赫里福德的罗杰所著的《所罗门王五棱堡》、《语言的修辞及奥秘》和《金属之谜》,艾库瓦密所著,洛博得·安利科译为拉丁文的《代数学》,西利厄·伊大卡的《迎太基》,黎贝纳斯·毛鲁斯的《突破》、《神圣义务的危机》,以及弗拉维·克劳德的《字母解》。”我的导师读道,“辉煌的著作。但这些目录是以什么顺序排列的呢?”他引述一本书中的句子,我虽不知道由什么书中引出,马拉其却必然很清楚:“‘图书管理员一定要有一份所有书籍的目录,仔细照科目及作者的顺序排列。书本排上书架后,并须以数字的指示来分类。’你如何知道每本书的排列呢?”
马拉其指着每一个书名旁边的注解。我读道:“‘第三,韵律辞典第四,希腊诗参考书第五’;‘第二,韵律辞典第五,英国文学第七’。”等等。我明白第一个数字是指书籍在架子上的位置,后面的数字则表明是在哪一个书柜;我也明白还有一些句子指出了图书馆的某个房间或某道走廊。我鼓起勇气问关于这些最后区别的资料。
马拉其严厉地望着我:“也许你不晓得,或者是忘了,只有管理员才能进图书室去,因此只有管理员知道如何解读这些句子。”
“但这份目录上的书籍,是以什么顺序排列的呢?”威廉问,“我看不是依照科目吧。”由字母顺序来看,也不是按照作者排列的;这个体系是我近几年来才学的,当时却不常用到。
“本图书馆建立已久,”马拉其说,“所有的书都是以被本馆收藏的时间先后顺序排列的。”
“那么这些书是很难找了。”威廉说道。
“但管理员记得清清楚楚,所有书籍纳入本馆时间也都知道。至于其他的修士们,可以仰赖管理员的记忆。”他说话的口气仿佛是在谈论别人,而不是他自己。我明白他指的是当时由他所掌握的职务,而在他之前已有一百多个人,将他们的知识一个一个传下来。 ※棒槌学堂&精校e书※
“我懂了。”威廉说,“假如我想要找有关所罗门王五棱堡的资料,你会告诉我刚才我看到书名的书是存在的,而且你知道它在楼上的什么地方。”
“如果你真想知道所罗门王五棱堡的种种。”马拉其说,“但在我把那本书给你之前,你最好先去请示院长。”
“我听说你们这里一位最好的图书装饰员最近死了。”威廉接着说,“院长跟我说过他的才华。我可以看看他死前所装饰的古抄本吗?”
“奥特朗托的阿德尔莫,”马拉其怀疑地望着威廉,“他还年轻,所以只做旁注的装饰。他的想象力十分丰富,可以由已知的推测构想出未知的图样,令人惊讶,就像一个人把人的身体和马脖子连在一起一样。他的书就在这边,还没有人碰过他的书桌。”
我们走到阿德尔莫生前的工作场,书桌上还放着装饰了一半的书页。那些都是最好的对开页——羊皮纸中的皇后——最后一张仍固定在桌上。那张纸已用轻石刮过,用白垩浸软,而且用刨子刨平了,纸的两侧用尖笔钉出了小洞,是艺术家的手要划的线条。前半页已写了不少字,书页的边线也已画上了草图。其他的几页则都已完成了。
我和威廉看着那几页,都不自禁地发出惊叹。画在边缘上的,是描绘一个和我们所感知的完全相反的世界,透过美丽的图书,表现出一个真假颠倒的宇宙:狗看见兔子便拼命奔逃,鹿跟在狮子后面穷追不舍;动物的背上长出了人手,从一团粗毛中生出了双脚,龙身上有斑马的花纹,蛇一般的脖子扭成了上千个结的四脚兽;长了鹿角的猴子,人鱼长了翅膀,没有手的人背上又冒出另一个人,还有满嘴利齿的嘴巴长在肚子上的人;人长了马头,马长了人腿,鱼生了双翼,鸟却背了鱼鳍,单身双头或双身单头的恶魔;明明是牛,却有鸡尾巴和蝴蝶翅膀,女人的头上像鱼类一样布满了鳞片,双头吐火兽和晰蝎嘴的蜻蜓,人首马身怪物,龙、象混在一起。半狮半鹜怪兽的尾巴变成了准备射出的弓箭,拟人化的动物和动物般的侏儒聚在一起;有时在同一页还有田园生活的景色,描绘了田庄的情景,农夫,采水果的人,收割的人,纺织的妇女,播种者在狐狸旁边;貂鼠拿着弓弩爬上由猴子防守的塔楼城墙。在一条龙的下面,弯弯曲曲形成了一个“l”字母:一条缠着身的大蛇自然的一扭身,又形成一个大大的“v”字。
在赞美诗旁边,有一本礼拜时辰的书,精致小巧,和一个人的掌心差不多大,显然是不久前才装饰完成的。上面的字迹极小;空白处的图案乍看之下简直就看不见,必须仔细端详才看得出它们的美(你不禁想着,是什么超人工具,使这个画家可以在那么小的空间上达到那么生动的效果)。整本书的页缘空处都画满了一个接一个极小的形体,仿佛是自然的扩张;美人鱼、飞翔的雄鹿、吐火兽、像蛞蝓一样由书页文字延伸出来的人体。在某个地方,分成三行重复“圣哉,圣哉,圣哉”之处,有三个人头的躯体,其中一个弯身向下,一个仰身向上,彼此亲吻;倘若你不了解这幅画所蕴涵的深刻精神意义,必定会毫不犹豫地指责那是荒淫的画。
我逐页看去,只觉得又敬佩又想笑,因为那些图画使人感到欢愉,虽然它们是画在圣书上。
威廉修士也露出笑容,说道:“在我的国家,我们称这样的图案为babewyno”
“在高卢,他们称之为babouins ”马拉其说,“阿德尔莫是在贵国学到他的技艺的,虽然他也曾在法兰西读书。狒狒,那指非洲的猴子。一个颠倒的世界,房子立在尖塔顶端,天在下地在上。”
我记起了在我的国家里所听到的一首诗,忍不住就读了出来。马拉其接着我的段落,又往下读了一段。
“你很不错,阿德索。”等他读完后,他说道,“事实上,这些图案所说的就是你乘坐一只蓝雁所能到达的国度;在那里,老鹰在河里抓鱼,熊在天空追鹞鹰,龙虾和鸽子一起飞翔,三个巨人被一个陷阱抓住,被一只公鸡啄个半死。”
他的嘴角浮现了一抹淡淡的笑,那些有点畏怯地听着这段谈话的僧侣们也衷心地笑了起来,似乎他们一直在等管理员的认可。其他人还笑着时,马拉其却兀自皱了皱眉。那些修士们竞相赞美可怜的阿德尔莫技艺高超,指着那些奇妙的画。就在这时,我们听到一个严厉而坚决的声音从我们背后传来。
“神圣之处不容哗笑。”
我们回过头。说话的是个年老的修士,年龄使他的背部微驼,他整个人就像雪一样白,不只是皮肤,脸庞和瞳孔也都泛白。我看出他是个瞎子。尽管岁月摧折那具躯体,那声音却依然威严,四肢也仍然健挺。他向前瞪视,仿佛看得见我们似的。自那次之后,我看到他行动说话,总会忘了他是个失去视力的人。
他的声调显示出他拥有预言的天赋。
“你们所看见的人,”马拉其指着这个老僧,对威廉说,“就是年龄和智慧都会令人尊敬的佐治。修道院里除了洛塔费勒的阿利纳多,就数他最年长;阿利纳多是听僧侣们告解,解除他们罪恶重担的修士。”然后他转向那个老人,说道,“站在你面前的是我们的贵客,巴斯克维尔的威廉兄弟。”
“但愿我的话并未触怒你。”那位老者以简明的口气说,“我听见许多人在笑,所以提醒他们别忘了我们的教规原则。正如赞美诗作者所说的,如果修士因为保持沉默的誓言,必须抑制好的言论,那么他更应该避免坏的言论。正因有坏的言论,所以也有坏的影响。那就是那些谎称创造形式,让世人看和过去、现在、未来,直到世界末日每一世纪的事实完全相反的事物。但是你来自另一个修会,我听说在那里即使是最不适宜的欢笑,也是被宽容的。”他所说的,就是圣本尼迪克特教团指责阿西西的圣方济格修会的奇行,或许也指着圣方济格修会每一个言行奇特的兄弟和主教。但是威廉却假装听不懂他的讽刺。
“页缘的图案常会激发人欢笑,但也有教化的作用。”他回答道,“就如在训诫中,要激发群众虔诚的想象力,就必须引介实例,不仅要滑稽,而且也要有具有说服力的影响。在动物寓言集里,每一种美德和每一种罪恶都有图例,而那些动物也就代表人间。”
“啊,是的,”那老者嘲弄地说,却未露出笑容,“任何影像都可激发美德,只要是创造的杰作变成了笑柄。上帝的话语也被画成驴子弹竖琴,猫头鹰用盾牌犁田,牛自己套上轭去耕作,河流由下游往上游流,海洋着了火,野狼变成了隐士!带着牛去猎野兔,叫猫头鹰教你文法,让狗去咬跳蚤,独眼的防卫哑巴,哑巴讨饭,蚂蚁生小牛,烤鸡飞上天,屋顶长蛋糕,鹦鹉上修辞课,母鸡使公鸡受胎,牛车拉着牛走,狗睡在床上,所有的动物都头着地脚悬空地行走!这些胡言乱语的目的是什么?和上帝所创造的完全相反的世界,却借口要教导神圣的概念!”
“但古希腊最高法院的法官也说过,”威廉谦逊地说,“惟有透过最扭曲的事物才能看到上帝。圣维克托的休厄也提醒我们,愈把直喻化为暗喻,愈借着可怖而不合体的形体揭示事实,想象力就愈不会以肉体的欢愉为满足,也因此更能感知隐藏在堕落图案后的圣迹……”
“我知道这一派的说理!而且我惭愧地承认,当克鲁尼亚克修会的修院院长斗争西斯特西亚教团时,这正是我们最主要的争论。但是圣贝尔纳说得对:描绘恶魔和揭示上帝万物前兆的人,最后会以他所创造的怪物本质为乐,在它们之中找到欢愉,结果他眼中所看到的便只有那些。你还有眼睛,你可以看看这所修道院的柱头。”他伸手指向窗外的礼拜堂,“在冥想的僧侣们眼前,那些怪异的图案,那些骇人的形体和恶魔,究竟有什么意义呢?那些肮脏的人猿,那些人首马身的怪物,那些半人的生物,嘴巴长在肚子上,只有一双脚,耳朵像风帆一样大,那些身上有斑点的老虎,那些战斗的勇士,那些吹着号角的猎人,和那些单首多身和多首单身的怪兽?尾巴如蟒蛇般的四角兽,有四角兽面孔的鱼;这边有一只前面看似马,后面看似羊的动物,那边有一匹长了角的马,诸如此类。现在修士们看书边比读本文更觉得有趣,宁愿去赞赏一个人的作品,而不愿去沉思上帝的法律。可耻啊!你们贪欲的眼睛和你们的笑!” ※棒槌学堂&精校e书※
老人气喘吁吁地停住口。我对他鲜明的记忆暗暗钦佩;或许他的眼睛瞎了很多年了,他却仍记得那些他所责难的邪恶图案。
我不禁怀疑当他还看得见时可能曾被那些画所诱惑,不然为什么他要这么声嘶力竭地形容呢?我常常发现,最诱人的罪恶描述,往往出现在道德最祟高的人所写的书页,虽然他们描写的用意是谴责。这是表示这些人被揭发真相的迫切所驱使,出于对上帝之爱,毫不迟疑地把罪恶诱人的外衣一一指出,因此他们把恶魔的伎俩告诉别人。事实上,佐治的话反而使我渴望一睹我还没看到的老虎和猴子图案。但佐治打断了我的思潮,以镇定了许多的语气,又一次开口了。
“我们的天主用不着借这么愚蠢的东西对我们指出难关和窄路。它的寓言不会使人发笑,也不会使人恐惧。相反的,你们为他的猝死而哀悼的阿德尔莫,由他所画的恶魔中感受到欢乐,因而看不见它们应该表明的最终意义。他所遵循的都是魔鬼的途径——”他的声音又变得严厉而不祥,“所以上帝要惩罚他。”
写字间里鸦雀无声,最后打破沉默的是维南蒂乌斯。
“可敬的佐治,”他说,“你的美德使你失之不公了。阿德尔莫死前两天,你也在这写字间里辩论过一场。阿德尔莫的画尽管怪异荒诞,但他画这些图像的本意全是为了表达上帝的荣耀,借它们来说明天国的事物。威廉兄弟刚才提及古希腊最高法院的法官,说上帝透过扭曲的物体而存在。阿德尔莫那天也引述了另一位权威者阿基诺的话,说卑贱的躯体比高贵的躯体更能适当地解说神圣的事物。其一是因为人类的精神更容易自错误中得到解脱;事实上,某些产业很明显地不能被归为神圣之物,假如被描写为有形动产,便变得很不确定。其二,因为这种卑微的叙述更适合我们对上帝在这世间的所知,它在‘否’中比‘是’中更容易显形,因此和上帝最不像的东西更能够引导我们认知它,我们也因此知道它是在我们所说的和所想的之上。第三,借着这个方式,卑劣可耻的人更不能伤害上帝。换句话说吧,那天我们所讨论的问题,是了解真相怎么能透过既激烈又谜样的表现方法显示出来。我还提醒他,说我在亚里斯多德的著作中,发现了对这件事情极为清楚的说法……”
“我不记得了。”佐治尖刻地打断他的话,“我是个上了年纪的人,我不记得了。我也许过分严格了些。现在不早了,我该走了。”
“真奇怪你怎么会不记得。”维南蒂乌斯坚持道,“那是一场很有意义的讨论,本诺和贝伦加也都参与了。我们所讨论的是,暗喻和诗人们为了乐趣所创出的双关话和谜语,是否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新方式引导我们思索许多事物,我还说这也是智者所应有的一项美德……当时马拉其也在场……”
“假使可敬的佐治不记得了,那是因为他的年龄和心智疲惫的缘故……虽然别的时候却是很活跃的。”有一个修士接口说。
最初他的语气颇为激切,但等他意识到他要别人尊敬这位老僧的原意反而使人注意到老人的虚弱,他便压低了声音,变成了近乎道歉的低语。说话的是图书馆的助理管理员,阿伦德尔的贝伦加。他是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望着他,我不由记起了乌伯蒂诺对阿德尔莫的描述:他的眼睛就如一个春情挑动的女人所有。由于现在每个人都看着他,他有点羞怯地绞扭着双手的手指,仿佛想抑制内心的紧张。
维南蒂乌斯的反应很不寻常,他瞥了贝伦加一眼,使得贝伦加垂下了眼眸。
“好吧,兄弟,”他说,“如果记忆是上帝的献礼,那么遗忘的能力可能也是好的,而且也必须被尊重。我敬重年长的兄弟一时的健忘,可是我认为你的记忆应该比较鲜明,当时我们和你的一个好友都在这儿……”
我不敢肯定维南蒂乌斯是否特别强调了“好友”两个字,只觉得在场的人个个都感到困窘。他们每个人都望向不同的方向,而不看涨红了脸的贝伦加。
马拉其迅速以权威的口吻接腔道:“走吧,威廉兄弟,我带你去看看别的有趣的书籍。”
那群人散开了。我看见贝伦加恨恨地望了维南蒂乌斯一眼,维南蒂乌斯也不甘示弱地回瞪他。眼看老佐治就要离去,我被一种尊敬的情感所驱使,鞠躬亲吻他的手。这个老修士接受了这一吻,摸摸我的头,问我是什么人。我报出了姓名后,他的脸色闪耀出光彩。
“你有个伟大而又美丽的名字。”他说,“你知道蒙蒂埃昂德尔的阿德索是谁吗?”我坦白承认我并不知道。他又说,“他是一本巨著《假基督评论》的作者,在那本书中,他预见了将要发生的事情;但并没有很多人留意到他。”
“那本书是在千年至福之前所写的,”威廉说,“书里的预言并未实现……”
“那是对盲目的人而言。”这个瞎眼的老人说,“假基督的途径扭曲,步调缓慢。他在我们出其不意的时候抵达,并非由于使徒的推算错误,而是因为我们还未获知他的奸计。”然后他转头对着大厅,提高声音叫喊,使得写字间的天花板将他的声音折回,“他就要来了!别再浪费最后的日子对尾巴扭曲、皮肤长斑点的小恶魔发笑了!不要浪费最后的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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