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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难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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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难的爱_卡尔维诺
困难的爱晨归
斯苔芳妮娅早上6点才急匆匆地赶回家,这可是第一次。
车子没有开到门口,在前面的街角就停住了。是她让福奈罗这么做的,因为让门房看见可不好。丈夫出门在外,一大早让一个毛头小伙子送回家像什么样子呢?
真没想到大门还锁着,而她却没有钥匙。就是因为没带钥匙她才在外面过夜的。下午出去的时候,她原想着要回来吃晚饭,就没去拿钥匙,可那些久违的朋友硬是拖住不让走,在这家吃饭,又到那家跳舞,一帮人一直闹到半夜两点,这时候再想起没带钥匙还有什么意义呢?当然,她心里也有点儿爱上了其中的一个小伙子,就是福奈罗,不过也就是有点儿爱他,不太多,也不太少。
她孤零零地站在紧锁的门外,街上空无一人。早晨的阳光异乎寻常地明亮,似乎有人用放大镜把这条街弄得格外清晰。
在外面过了一夜,她并不内疚,良心上没什么过不去的。因为在最后的关头她记住了夫妻间的责任,抗拒了诱惑,保住了贞洁。尽管如此,她还算是纯洁的吗?
斯苔芳妮娅心里犹疑不决。她徘徊了几步,双手统在大衣袖子里。结婚两年来,她从没想过要背叛自己的丈夫。不过,生活里总好像还缺少点什么。她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但她时时感到苦恼,因为在丈夫面前,在这个世界面前,她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或者,是个影子,还需要按他们的期望去塑造自己,然后,仰着头等他们拍拍后脑勺。总是不能平等地看他们,这真难受。她要冲出这种感觉。怎么办呢?是不是需要再来一次感情历险,找一个情人,比如福奈罗?
街那头有家咖啡馆,卷帘门已拉了上去,真想马上喝杯咖啡,滚烫的。
她走进咖啡馆,里边的凳子还叠放在桌上,地下有一些锯木屑,只有老板一个人坐在柜台里。虽然这么早光顾,她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可心虚的。谁会往那方面去猜想她呢?她可能喜欢早起;可能要去赶火车;也可能刚下火车。没人会知道她在外面过夜的。这样想着,她高兴起来。
“来一大杯浓咖啡,要很烫的。”她用一种老熟人的口气说,似乎这里她常来常往。老板应道:“稍等片刻,咖啡炉正在加热。”他又幽默了一下:“其实这炉子要是跟男人一样就好了,一见到你这样的小姐,浑身早就热了。”
她笑了,藏在竖起的衣领里笑出了声。
咖啡馆里还有一个顾客,站在那边的角落里,看着橱窗外面。他转过身来,斯苔芳妮娅才注意到他。她又慌乱起来,好像有别人在场又突然把她唤回到刚才在街上的体验中去,她又觉得被推到了放大镜前面。不,别紧张,没人知道你在外面过了一夜。顶多脸上有些倦容而已。她打开手提袋,把化妆盒拿出来,悄悄扑了些粉。
那人穿着一件黑色外套,白丝绸围巾,露出里面的蓝毛衣。他向这边走过来,嘴里说着:“在这个时候,清醒只属于两种人——还没上床的,和已经起床的。”
斯苔芳妮娅微微笑了一下,又打量了他一眼,这张脸介于聪明与愚笨之间,是那种对自己对世界都无所谓的男人。
“那么我们俩呢?是还没上床,还是已经起床了?”“那又怎么样呢?”她用一种看穿了一切因而并不想逗乐的口吻回答。她早就看出来了,这家伙是个夜猫子。他们这类人故意要借此显得与众不同,唯恐别人看不出来而小瞧了自己。这让她很不舒服。她想作弄他一下,故意问他:“那么,你是属于哪一种呢?”
“我吗?当然还没有睡觉。一贯如此。”他急忙说明:“怎么,你没看出来?”他干笑了一下,像演戏一样,用一种心不在焉的语气说道:“是啊,阳光驱赶着我,我就要像蝙蝠一样藏进深洞里了。我一直在寻找这样一种女人,她们……”斯苔芳妮娅不再理他,站起身,走出了咖啡馆,她想看看大门是否已经开了,但还是没有,仍然锁得紧紧的。他也跟了出来,见斯苔芳妮娅又折回头进了咖啡馆,也想再跟进去,犹豫了一下,终于泄了气,干咳几下,走了。
“有烟吗?”她问老板。也许她回去以后想抽两支,烟酒店还没开门呢。
老板拿出一盒,她接过来,付了钱。就在她要跨出门槛的时候,一条狗窜进来,差点撞了她。牵着狗的是一个猎了,背着枪,挎着子弹带和背篓。
“这条狗真棒!”斯苔芳妮娅抚摸了狗一下,“是塞特种吗?”
“布莱顿种。”
猎人很年轻,说话的口气有些粗鲁,看得出来这主要是由于在青年女性面前不自然的缘故。
“你要去很远的地方打猎吗?”她问。
“不远,开车去一会儿就到了,十点还可以赶回来上班。”
斯苔芳妮娅很想把谈话继续下去,但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就问:“那地方,漂亮吗?”
“那是一个小山谷,挺纯静,长满了低矮的灌木丛,早晨一点雾也不起,可以看得很远。”
“要是我也能十点钟上班的话,那我肯定要睡到九点三刻。”老板感叹地说。
“我也喜欢多睡一会,但是,当人们还在沉睡的时候,在那儿,吸引我的是一种强烈的……”“我能理解。”斯苔芳妮娅接过话来。
“是吗?”猎人这会儿才注意地看了看她,突然发现刚才自己这么热切地谈论狩猎,只是由于有她在旁边听着。这么一想,他有点明白了,也许自己一直要寻找的快乐是些别的东西,狩猎并不能给他带来的。他像是努力地要说点什么,又找不到合适的话题:“真的,天气这么好,空气又干燥,又新鲜,猎狗肯定会很卖力。”他喝完咖啡,付过钱。猎狗早就下了台阶,只想拉着主人快点离开。而他仍然站在那儿,犹豫了一下,笨拙地说:“姑娘,你,你想不想一起去?”
她笑了,温和地说:“下次吧,下次我们再遇上,就约定一下,好不好?”
“嗯……”他又站了一会儿,想看看能不能再找到接近她的机会,“好吧,再见吧。”
(选自《青年参考》,译者许组光)
[整理者按:英文题目为the adventure of a wife]
困难的爱裸泳
在某海滨浴场洗海水浴时,伊佐塔太太遇上了一件麻烦事:当从深海游回岸边的途中,她突然发觉自己的游泳衣不在身上了。她弄不清事情是刚刚发生的,还是发生得有一阵儿了,总之,她穿的那件新比基尼泳装只剩下了胸罩。可能是她臀部扭动时,扣子脱落,那个像布条一般的三角裤衩从另一条大腿滑了下去,也许正在她身下不远处往下沉呢,她试图潜入水中去寻找,但没有成功。
这是正午时分,海里四处都是人,有的在赛艇上,有的在小游艇上,还有的在游泳。伊佐塔太太不认识任何人。昨天,她丈夫把她送到此地后立即又回城里去了。她心想,眼下别无他法,只能找一艘救生船,或者找一个可信赖的男子,向他呼喊和求救,并要求他严守秘密。好在没有人怀疑她下身赤裸,因为她游泳时,决不把身子抬到水面,人们只能看见她的头和隐约可见的胳膊和胸部。这样,她就可以放心地去寻求援救了。为了弄清别人的眼睛到底能看清她身体的多少,她时不时停下来,几乎垂直地漂浮着,以便窥视一下自己的躯体。她惊讶地发现,阳光照射在水面,又变成水下清澈的闪光,她躯体上的一切在水中纤毫毕现。她急忙拢住双腿,旋转着身体,试图不让自己的眼睛看见它,但这一切都是枉费心机:她腹部光洁的肌肤在棕色的胸部和大腿之间显得白皙、醒目,波浪的起伏和不时摇荡的海藻都不能混淆小腹以下部分的深色和浅色。伊佐塔太太重又以她那不伦不类的方式游动起来,尽可能压低身子,即便如此,每划动一下手臂。她那白皙的全身就显出来,轮廓清晰可见。伊佐塔太太心慌意乱,急忙变换游泳姿势和方向,夹紧双腿在水中打转。想不到她一向引为自豪的玉体现在却成了她的巨大累赘。
正午已过,是吃午餐的时候了,游泳者开始纷纷游向岸边。船只、游艇也不时从伊佐塔太太身边驶过。她研究船上男人的面孔,有时,她几乎下决心向他们游过去,但是,他们眼神那邪恶的一瞥,或者某种不友好的动作,都会吓得她逃之夭夭。她装作若无其事地划着双臂,冷静地掩饰着已经很严重的疲惫。结伴而行的男人扬扬下巴或使使眼色,互相示意她的存在,而单身男人则用一只桨刹住船,故意掉转船头,截住她的去路。她看见一个救生员经过,他是唯一乘船巡视海面、预防出现意外的人,但此人嘴唇肥厚、肌肉凸鼓,她连喊他一声的勇气都没有了。她幻想的救星应是一个最无个人情欲、几乎像天使一般纯洁的人,看来这样的救星是不存在的。
在绝望的幻想中,伊佐塔太太所盼望的救星一直是男的,却没有想过女的,虽然和女的打交道,一切都应该变得简单一些,但她与同性别的人交往太少。如今,还有一个不便之处:大多数女人都是和一个男人双双坐在小游艇上,她们忌妒心强,总是远离着她,因为她那无可挑剔的躯体对她们便是一种挑战。有的船只驶过来,上面满是唧唧喳喳、兴高采烈的少女们,伊佐塔太太想到自己那有伤大雅、有损声誉的困境与天真无邪的少女们在情趣上相去太远,因而没敢贸然呼喊她们。有一位皮肤晒得黝黑的金发女郎倒是独自坐着一只赛艇驶过来,她神气活现,一定是去深海作裸体太阳浴的,而她决不会认为这种裸露能算作丢人或灾难。伊佐塔太太此时才感到自己是多么孤独,女人永远不会救她,男人又找不到,她感到筋疲力尽了。
伊佐塔太太及时抓住了一个铁锈色的小浮标,要不然她会被淹死的。然而,从浮标那里游到岸边,要付出惊人的体力。这时,她看到一个穿长裤的瘦削男人站在一条停驶的汽艇上向海里张望,他是留在海上的唯一一个人了。过了一会儿,那个瘦男人不见了,站在原处的是一个满脸稚气的卷发男孩儿。伊佐塔太太用被水泡得起了皱、变得毫无血色的手指头抓住浮标的螺钉,感到自己被整个世界所抛弃。当她再次抬眼时,看见那个男人和小孩都一起站在汽艇上,向她打手势,似乎告诉她要老实呆在那里,挣扎是徒劳的。随即,汽艇飞快地开走了,艇上的人头也不回一下。伊佐塔太太此时感到了末日的来临……不一会儿,汽艇又开回来,速度比刚才还要快,小男孩在船头扬起一条窄长的绿帆:一条连衣裙!
 
当汽艇停在她附近时,瘦男人向她伸出一只手拉她上船,同时用另一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伊佐塔太太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便已经上了船。一切忽然间变得这么完美,寒冷和恐惧已被抛诸脑后,她的脸色很快从苍白变得通红。此时,她站在船上穿那条连衣裙,而男人和小孩则背过身去,眼望别处。汽艇开动之后,伊佐塔太太坐在船头,看到船底有一个潜水捕鱼的面罩,明白了这了两人是怎样发现她的秘密的。刚才,男孩戴着面具,拿着鱼叉,潜水游泳时看见了她,便上船告诉了那个男人,男人又下水看了一遍,然后,他们示意她等待,不过,她当时没看懂。他们急忙向港口驶去,跟一个渔妇要了一件衣服来。伊佐塔太太心想,这两个人看到她现在穿着衣服,说不定脑子里正竭力回忆刚才在水下看她时的情景呢,不过,她并不感到难为情,反正总得有人看见,她倒高兴恰是被这两个善良人看见,他们一定会感到新鲜和愉快的!
(选自《文学故事报》,译者费慧如)
[整理者按:英文题目为the adventure of a bath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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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难的爱书痴
这是个海角,海岸峻峭。海滨公路高高在上,下面是一片汪洋,烈日当空,阳光普照,蓝天和大海恰似两面大透镜,使太阳显得大别往常。海水正懒散地拍打着犬牙交错的礁石,阿梅代奥·奥利瓦肩扛自行车,沿着陡直的台阶朝下走,把车锁在一个背阴的地方。然后他踏上一架小梯,在干燥的黄色地缝与悬空的龙舌兰之间继续往下走,同时开始寻找可舒服地躺下的礁石缝。他的腋下夹着一块卷起来的毛巾,里面是游泳裤和一本书。
海角相当僻静,下水的人没几个,晒日光浴的也很稀少,而且由于礁石无意之中成了天然的屏障,互相之间都看不见。阿梅代奥在两块岩石之间脱光了衣服,套上游泳裤,而后开始从一块岩石跳到另一块上。两条瘦瘦的腿跳过了半个礁石区,有时几乎在叉开四肢、成双成对地躺在浴巾上的情侣们的鼻尖上绊个踉跄。穿过了几块表面多孔而粗糙的礁石之后,呈现在面前的是平整而光滑的礁石;阿梅代奥脱下凉鞋提在手里,光着脚继续向前跑去。他来到一个凸向大海的地方,那儿有一面形同台阶的、半高的峭壁,阿梅代奥收住了脚步。在一块平坦而突出的礁石上,他把衣服铺开叠好,把凉鞋底朝天地压在衣压上,以免海风把衣物刮跑(事实上那天连一丝风也没有,然而他天生做事小心)。他随身带着一个小袋子,那是橡皮枕,他吹足了气,把毛巾铺在下面一块微微倾斜的岩石上。
刚仰面躺下,他已把书翻到了夹着书签的地方。阳光从四面八方反射过来,他架上墨镜,又爬到下面把白帆布太阳帽浸湿戴在头上,然后开始在字里行间追踪扣人心弦的情节。
下方是清澈见底的蓝绿色海水,上面的岩石在阳光下越来越白,阿梅代奥时而抬起头来,让目光停留在水面上一个闪光的点上,观察一只虾缓慢地移动,然后又下意识地回到他的书中:硝烟弥漫,遍地烽火,子弹呼啸着划过天空,安德烈公爵的脚前扬起一缕缕尘土……
很长时间以来,他对做生意越来越冷谈,而把兴趣转到了读书上。他喜欢看报告文学、故事和19世纪的小说,也喜欢回忆录、名人传记乃至侦探小说和科学幻想小说,对于后者,阿梅代奥虽无鄙夷之意,但一看是薄薄的小册子,就总觉得不太够味,他爱看大部头的煌煌巨著,一上手就会感到浑身舒坦,随着书页进入到比现实的生活更象生活的另一个世界。然而书页就象海面,把我们与那个蓝色和绿色的世界分隔了开来:深不见底的裂缝,波浪形的细砂平地,半似动物半似植物的生灵。
太阳把礁石晒得滚烫,过不多久阿梅代奥感到犹如与礁石粘到了一起,他把一章看完,夹上书签,合起书本,取下太阳帽和墨镜,半麻木地站起身来,大步跳到礁石的最前缘。那里一直有一伙小孩在潜水,在海底爬来爬去。阿梅代奥登上几米高的台阶,望望脚下透明的海面,倒栽葱般地跳了下去。
海水温凉宜人。他没有马上浮出水面。他喜欢肚皮贴着海底潜泳,直到憋不住气为止。这种尽量消耗体力的事他觉得有趣,正因为如此,他才在正午的烈日下不辞路遥坡陡急匆匆地蹬自行车来到这海角上潜心看书。每次他都尽力游到一块不长海藻的礁石处再浮上来,先在四周随意游一会儿,然后进行正规的自由泳,但所用的力气却超过了必要的程度。然而这种把脸埋在水里的瞎游使他腻烦,于是改为海员式的自由泳,不久之后,他又翻转身体,让肚皮朝天,随意游淌,直至象具浮尸在那里随波逐流。接着他在海水中辗转反侧,仿佛在一张无边无沿的大床上,然后他一会儿以某个小岛为目的地,一会儿为自己规定手臂动作的次数;一会儿向往苍穹笼盖的浩淼烟波,一会儿又回头朝礁石游去。此时,他的心思己回到留在礁石上的书中,他急于了解阿尔贝蒂内的命运,她能找到她的马尔切尔吗?
爬上礁石之后,他用毛巾擦干肩膀,戴上太阳帽,未等在太阳底下舒展肢体,便开始阅读新的一章。
他可并非是贪多务得食而不化的读书人,他已经到了看第二遍、第三遍甚至第四遍的时候反而觉得回味无穷的年龄。他也确实时有温故而知新的感觉。每年夏天,在去海滨度假之前,装书箱是一项最繁重的工作。他总是选入一定数量已读过的名著,同时选入一定数量陌生作家的作品,带到这儿的礁石上来咀嚼和反刍。他时而垂眼冥想,时而举目凝思,这时他刚抬眼,就看到一位太太走到岸边岩石上躺了下来。
她肤色深棕,身体瘦削,看上去韶华虽逝,但风韵犹存:穿着时髦的泳装,毫无出乖露丑之嫌(她身穿最省料的比基尼,并把边缘卷了起来,意在尽量增大接受阳光照射的面积)。阿梅代奥在看书过程中举目凝思的频率骤然加快:他把目光从书本上抬起,潜心观察存在于他和她之间的空间。凭阅历,她的脸(她躺在一张小型橡皮气垫上,每当阿梅代奥眼皮一翻,他就看到她虽不丰腴但造型姣好的大腿,美丽而光滑的肚皮,也许并非小得令人不满的、稍呈波浪起伏的胸脯,还有削瘦的肩膀、脖颈和臂膀,至于眼睛则被墨镜和草帽的边檐所掩藏),她的脸部结构是容易描绘的,活泼、聪明而不饶人。
阿梅代奥估量着这位茕茕独处的女人,不去人头攒动的海滨浴场消夏,却独爱到此最偏僻的礁石上晒太阳,把自己煨成黑炭。他发现她身上散发着性感迟钝、长期以来得不到满足的幽怨气息,于是粗略地思忖了与她风流一番的可能性,他盘算了两种前景,正统的闲聊,晚上的活动,同时也掂量了调排上的困难以及即使暂时性地结识一个人而必须作出的努力,然后继续看他的书。他确信,这个女人根本不可能对他感兴趣。
但是他在这里已躺得久了,也许是刚才一时的痴心妄想已使他不能平静,总之他感到身体发麻,毛巾下岩石的棱角开始使他难受。他站起身来,想另找一处可躺的地方。一时间他在两处都觉得舒适的地方之间犹豫:一处离窄窄的海岸较远,那儿躺着另一个晒成棕色的妇女(而且那地方有一块凸出的岩石,正巧挡住朝她的视线),另一处则离海岸较近。一想到前者离她较近,说不定在某种情形下被迫与她接上话头,就得中断看书时,他宁愿选择较远的地方。但是这样一来,就有故意回避之嫌,显得有点不够礼貌,于是他选定了较近的地方。再说书中的情节正紧张,他不信看到那位女士--她根本算不上美得令人神魂颠倒--会分他的心。他搬到新地方,躺下身来,把书拿得挡住朝她的视线,但是这样做比较费劲,手臂必须抬得较高,最终又让手垂了下来。现在,每当他转过头来看新的一行字的时候,眼光就会碰到正好在书页边上的两条大腿,那位孤独的消夏女士的大腿。而她则也已改成了一个较为适意的姿势,正好在阿梅代奥视线的方向上支起膝盖,并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上,使他能更好地观察她那令人销魂的部位。总之,且不论是否有岩石的棱角顶痛了他的臀部,他似乎已找不出更好的位置了:他可在书页边上毫不费力地欣赏那位晒成棕色的女士,这是一个额外的收获,并不妨碍看书,而是成了看书的一个组成部分。现在他可安稳地继续阅读,不必特意把目光从书本上移开去。
一切都寂静无声,然而书页中有丰富多采的生活,静止的风景只是这个书的边框,晒成棕色的女士则成了风景的一部分。阿梅代奥光顾自己沉住气,却没有考虑那位女士的焦躁不安。现在她站起来向海岸走去,为的是就近观看一只大海蜇,那是一帮小男孩拖到岸上来的。海蜇已被翻了过来,她俯下身去,对孩子们提了几个问题;她的脚上拖着木凉鞋,后跟很高,本不适宜于礁石;从后形看,阿梅代奥觉得她比原来更年轻、更秀丽。他想,对于希冀艳遇的男子,现在正是个"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极好机会:走近过去,参与评论抓到的海蜇,这样就可接上话茬。可是,这正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愿做的事,他又专心致志地看他的书。当然,这种想法也就压抑了他好奇的天性,他不能走过去仔细观看,在原地望去,只能看到这只海蜇出奇的大,颜色也极少见,介乎粉红色和紫色之间。这一好奇心,只在海蜇身上而已,非但一点也不会使他分心,而且甚至是依附于看书的点缀。不过这时候书中正是长篇大段的描写,他也恰巧在这时候感到看得有些倦怠,总而言之,如果因为害怕与那消夏女士说话而放弃无意识而又有充分理由的希望--消遣几分钟,就近观察一只海蜇--那岂不是太荒唐了吗。他夹上书签合拢书,然后立起身来:正在这时候,女士离开那群小孩朝气垫而来,阿梅代奥此时明白,有必要马上大声说句话,于是他一面走近过去,一面朝孩子们喊:
"当心!有危险!"
孩子们谁也没有抬眼看,继续试图用芦苇杆将海蜇挑起来并翻转来;女士却机灵地转过身来,重新向海岸走去,脸上的表情半是疑问半是吃惊:"嗬,多么可怕,它会咬人?"
"如果人碰它,它会把人的皮肤灼伤,"他解释道。并发觉自己并未走近海蜇,而是来到了女士身旁。谁知道为什么,她竟吃了一惊,并用手臂遮住了胸脯,而且偷偷地一会儿看海蜇,一会儿看阿梅代奥。他安慰她几句,正如所预料的,他俩搭上了腔。为了让她放心,阿梅代奥声明他要马上回去看书,在此之前他只想看一眼那海蜇,因此带了她又回到了孩子们的圈子中。现在女士不寒而栗地望着海蜇,手指关节压在牙齿上;在此之前,当他俩并肩站在一起的时候,她两手来回将两臂搓摩了好一会儿,接着又迟疑了一阵子,才把两臂从胸前挪开。阿梅代奥开始介绍海蜇,并非是他对海蜇有特别多的了解,但是他读过几本著名渔夫和潜水研究人员写的书,所以他能——跳过较小的动物区系——单刀直入地开讲著名的"前口蝠鲼属"。女士很注意地听他讲解,时而插上几句,但总是在不恰当的时刻,正如女人们通常所喜欢的那样。"您看到我臂上这块红斑了吗?该不是海蜇搞出来的吧?"阿梅代奥按了一下那部位,在肘关节稍稍上面一点,然后摇头否定了。其实只是稍微有点发红,因为她躺着的时候曾支在上面。
一切都结束了。他们互相点头致意之后,她回到气垫上,而他则回到毛巾上重新开始看书。那真可算是支轻松愉快的幕间插曲,时间正合适,既不太长,也不太短,不能不说是一段意气相投、灵犀相通的人际交往(她礼貌、矜持而温顺),因为几乎未等哪一方作出暗示,他们就同时点头分开了。现在,他在书中找到了与现实更紧密、更具体的联系,一切都有其意义,有其重要性,有其节律和周期。阿梅代奥感到十分满意:书页为他开辟了实在的生活,既有深度,又激动人心,当他抬起眼睛的时候,他发现了颜色和印象偶然碰在一起,却非常和谐,构成了一个不可能要他承担任何义务的美丽的小天地。棕色的女士从她的气垫上朝他微笑,他同样以微笑回报她,而且似动非动地点了一下头,然后立即又把目光垂下。但女士却说了点什么。
"啊?"
"您总是看书?"
"嗯……"
"有趣吗?"
"是的。"
"那你继续看吧!祝您看书愉快!"
"谢谢。"
他可不能再抬头看了,至少要等到这一章读完。他一口气读光了它,此时女士口中衔着一支香烟,朝他做了一个手势。
阿梅代奥觉得,她试图引起他的注意已有好长一段时间了。"请问?"
"……火柴,对不起……"
"很遗憾,我没有,您知道,我不抽烟……"
一章已结束。阿梅代奥赶紧看下一章的头几行,竟是出人意料的有味,为了免受干扰,他得尽快地把火柴问题解决。"您等着。"他在礁石间跳跳蹦蹦,终于昏头昏脑地找到了一伙正在抽烟的人。他借了一盒火柴,回头向女士跑去,替她点上烟,再跑过去归还火柴,他们对他说:"您留着用罢,您尽管留着用罢!"他又跑向女士,把火柴转让给她,她向他表示感谢。在道别之前,他犹豫了一会儿,觉得现在必须再说些什么,于是问道:
"您不游泳?"
"等一会儿,"女士说,"那您呢?"
"我已游过了。"
"那您不再下水了吗?"
"下,我再看一章,然后再游一趟。"
"我也是,我抽完烟后下水。"
"那,回头见。"
"回头见。"
这一声道别使阿梅代奥恢复了安宁,这时他恍然大悟,从他发现有这位孤独的消夏女士在场的那一刻起,他就失去了安宁:现在,他已没有了自觉必须结识她的心理负担,一切都推延到了游泳的时刻--即使没有她,他反正总是要再游一次的--可以毫无心事地看书了。由于他非常专心,竟未能发觉--其时他一章还没看完--女士起身走过来邀他去一同游泳。他突然看到了一双凉鞋,笔直的双腿,在离书不远处;沿双腿往上看,又蓦然把目光垂落到书上--阳光耀眼--匆匆看了几行,再往上瞧时听见她开了腔:"您的头还没有胀嘛?我可要跳下去了!"此情此景,要是能使其永远处于凝固状态,那岂不美哉;继续看我的书,时而抬眼望望。然而再也不容他推延了,于是阿梅代奥一反常态,他儿乎跳过了半页,匆匆结束一章,而往常每一章的结尾他是读来更仔细的;他立起身来说,"我们走!您从顶尖上跳下去潜泳?"
尽管说了许多潜泳的话,女士还是小心地从一个台阶上下到水里。阿梅代奥则爬到比往日更高的一个台阶上一头扎了下去。太阳正慢慢西沉。海面上一片金黄。他们俩拉开一点点距离,在金鳞点点的暮海中嬉游:阿梅代奥有时在水下游上几口气,他从下面穿过女士,令她吃惊不小,而他却颇为自得。当然,这只是儿戏而已。除此之外,他还应做些什么呢?两个人同游要比独游无聊;当然只是一点点。在金光反射的区域外,海水的蓝色愈来愈深,似乎海底的黑暗正在上升。书本上的观念对现实生活毫无裨益,那根本是两码事。当阿梅代奥领着惊恐的她跳跃在露出水面的礁石之间的时候(为了帮助她爬上一座小岛,他托她的臀部、推她的胸脯,但是他的指尖发白起皱,手臂几乎在水中失去知觉),他愈来愈频繁地朝岸上望,那本书的彩色封面很是显眼。除了悬在夹着书签的书页中的故事和期待之外,再也没有别的故事和期待,其他的一切只是一片苍白的空隙而已。
回到岸边,帮助她爬上岸,擦干后互相按摩两肩,最终造成了一种亲昵的气氛,使阿梅代奥觉得不够礼貌,应马上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独处。 "唉,"他说,"我还得看书,我去把枕头和书拿来。"看书两字他是经过仔细考虑后说的。而她回答说:"噢,好极了,我抽支烟,看一会《安娜贝拉》。"她身边有一本妇女杂志,一时间倒也各有各的寄托。她的声音听起来象冷水滴在他头颈里,但是她又说:"为什么您坐在那坚硬的石头上。您到气垫上来,我给你挪出个位置。"这个建议是友好的,躺在气垫上要惬意得多,他乐意地接受了。他俩都伸直躺下,他朝一个方向,她朝另一个方向。她不再说话,翻看杂志里的插图,而阿梅代奥则渐入佳境,终至沉湎于书的海洋中。
此时已近傍晚,光和热并未消退,只是刚开始平静。在阿梅代奥所看的小说中,正值最大的秘密被揭露,人们活动在一个可信赖的世界里。因为在作者和读者之间达到了充分的一致,所以他们将继续共同走下去,永远也不想停顿下来。
虽然躺在气垫上,但仍应来回活动四肢,以免麻木,于是他的一条腿碰到了她的一条腿,他觉得并没有什么不舒服,于是就让它停靠在那里;而她,看来也有同感,因为她并没有退缩。在津津有味地看书的时刻加入了甜蜜的肉体接触,对阿梅代奥说来是更充实而完美;至于对消夏女士,感受必定是恰好相反,因为她继而站了起来又坐了下去,她说:"难道……"
阿梅代奥的目光被迫从书本向上移。女士正注视着他,眼睛里竟充满着痛苦。
"什么地方不对劲?"他问道。
"难道你永远不会腻烦看书吗?"她说,"真没法说您是个合群的人!您不知道,和妇女在一起应该与她交谈?"她微微一笑补充道,也许这一微笑原意只是嘲笑。可是阿梅代奥此刻谁知道是怎么的啦,为了能不丢开小说,他竟毫不掩饰地显露出威胁的神气。"我是为了什么才到这儿来的!"他心里嘀咕。现在他明白,有这个女人在身旁,他可是一行也看不成了。
"得让她明白,是她自己搞错了,"他想,"我可不是干海滨风流韵事的人,不同我交往更好。""交谈?"他大声说。"怎么交谈?"同时他向她伸出一只手。"您看,如果我现在用手碰您,您一定会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也许甚至给我一个耳光并走开。"且不论是否他天性矜持,或者这正是他所遵循的另一种温柔委婉的恭维,总之,照他自己的说法,他的爱抚应表演得粗暴而带挑衅性,但事实上他的所作所为却是羞怯的、抑郁的、几乎是祈求的:他用手指轻轻地触摸她的脖子,托起她的项链又让它落下。她则用缓慢、仿佛屈从并稍带嘲弄的动作来回答--她将下巴朝一侧垂下,把他的手夹住--然后,以算计好的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的手背上咬了一口。"噢!"阿梅代奥叫起来。他们俩都往后一仰。
"您的交谈是这样的吗?"她问。
"您看,"阿梅代奥很快地说,"我交谈的方式您不喜欢,那么我们最好还是不要交谈而看书罢,"说话间,他已开始看新的一章。然而,他是在自欺欺人:他明白,他太过分了,造成他与她之间的紧张气氛,这种僵局可就不容易打破了;他也明白,即使他根本不想打破这种僵局,那么他也看不进那本内容紧张、情节纷繁而富有内涵的书了。他只好设法调整,使这种外表的紧张能与书中的紧张并行不悖,从而既不用放弃女士,也不用放弃书本。
因为她背靠岩石而坐,他走到她旁边坐下,用一条臂膀搂住她的肩,书则搁在双膝上。他朝她转过身去吻她,他俩互相松开后再吻了一次,然后他又埋头看书。
要是有可能,他真想这样一直看下去,他最担心的是不能把这本小说看完:同泳关系一经确立,就意味着他清静地看书的时辰已过去,他的假日被一种完全不同的节律所强占:如果一本书看得正起劲的时候不得不停下来,而且过一段时间后才能接着往下看,那末读书的乐趣就会丧失一大半;因为某些细节会忘记,再也不可能象先前那样顺流顺势,左右逢源。
太阳慢慢落山,余辉中留下了一片灰色,游客都已离去,海边只剩下他们两人。阿梅代奥一手搂着她的肩,看书,吻她的脖颈和耳朵--从眼神可知她是乐意的--而且不时地,当她转过身来的时候,吻她的嘴,然后继续看书。也许他现在已找到了理想的平衡:他真想就这样再看它百来页,可是她又要想改变这种状态。她开始发愣,变得僵硬,甚至几乎要推开他,她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我穿衣服。"
阿梅代奥有点迷惘不解,但他没有花时间去权衡对于她的决定该是同意还是反对,在书中眼下正是一个高潮,所以她的"我穿衣服"这句话他几乎未曾听见,而且在他的思想上把它翻译成了另一句话:"当她穿衣服的时候,我可以不受干扰地看几页了。"
可是她发出温谕:"你把毛巾举得高一点拿着,"她这么说,也许是第一次对他不称您而改称你,"别让人家看见我。"这本来是多余的,因为现在礁石上一个旁人都没有了,但是阿梅代奥却欣然从命,因为在举毛巾的时候他仍然坐着,依旧可以看书--书放在膝盖上。
在毛巾的另一侧,她已把胸罩解开,毫不担心他是否会看她。阿梅代奥不知道,他是装作看书地看她好,还是装作看她地看书好。两者都诱人之至,可是看她罢,显得太冒失;继续看书罢,又显得太冷漠。这个女人与众不同,别的女人洗过海水澡后,在露天换衣服时总是先把连衣裙穿上,然后再从裙子下面把游泳衣脱掉,她却不:现在,她裸露着胸脯站在那里,还把三角裤也脱了下来。这时候,她第一次把脸转向他:那是一张悲伤的脸,嘴上还有一条痛苦的皱纹;她摇摇头注视着他。
"既然是非做不可的事,倒不如马上就此了结,"阿梅代奥心里想。书捏在手里,一只手指夹在书中,他跳了起来,但是,他从她的眼神所领悟的--责备、同情和悲伤,她仿佛要对他说:"傻瓜,你愿意这样就这样吧,总之你什么都不懂,和别人一样……"--其实就是他所未曾领悟的,因为他没有去领悟,因为他在这一瞬间不可能领悟,只是隐隐约约地感受到,而正是这模糊的感受,使他如醉如痴,在他拥抱她并与她一起倒向气垫的时候,竟至于几乎没有扭头去看那本书,以便确认它没有掉向海里。
实际上书掉在气垫旁边,翻开着,似是翻过了几页。而阿梅代奥,尽管仍然在神魂颠倒地拥抱,居然还能抽出一只手来,将书签夹到正确的页码中间:当心急火燎地想继续往下看的时候,还得翻来覆去地寻找头绪,那可是再讨厌不过的了。爱情完全是两厢情愿的,也许还要延续较长一段时间,然而岂非这一切得来全不费功夫?
天暗了。礁石下面坦展着一个小海湾,现在她下去了,站在齐腰的水中。"你也来呀,我们再游最后一次……"阿梅代奥咬着嘴唇,心里盘算到结束还有多少页没有看。
(《世界经典爱情小说:意大利》 张兆奎/译 知识出版社1991年一版)
[整理者按:英文题目为the adventure of a reader]
近视眼的故事
译者:阮一峰
艾米卡.卡拉格还很年轻,也不缺钱,没有物质方面或者非物质方面不切实际的野心,所以看上去没什么能阻止他享受生活。但是这些天来,他慢慢有种感觉,那就是他有点对生活提不起兴趣了。比如, 以前他会贪婪地注视大街上的姑娘,但现在她们激不起他的任何反应,也许现在他还会本能地抬起眼睛看一眼,但马上又无动于衷的垂下,就象好像她们只是匆匆经过身边的一阵风。有一阵子,陌生的城市会让他振奋——他是商人,经常旅行——现在他只感到恼火和困惑 、找不到方向。过去他独自生活,每个晚上经常去电影院,不管放什么电影,他都乐意看。一个人要是老是看电影的话,其实就象在看一部特别长的电影,一集一集,没有尽头:他认识所有的演员,甚至包括特型演员和群众演员,每次都把他们辨认出来,本身就挺好玩的。现在可好,他再回到电影院,所有那些熟悉的脸都变得乏味和呆板、缺乏差别;他厌倦了。
最终,他找到原因了。原来他近视了。眼科医生为他配了付眼镜。从此他的生活改变了,变得比以前有趣一百倍。
每次他戴上眼镜,心里总是有点发抖的。比如他不戴眼镜在电车站的时候,看到周围的一切、人和物都是那样模糊、平庸、陈腐不堪,他就感到非常悲观,仿佛自己正身处一个不断崩溃的世界中,需要摸索前进,身边是快完全腐烂的物体和色彩。但是,当他戴上眼镜,辨认开来的电车的号码时,一切都变了:哪怕是路灯那样最平常的东西都拥有了数不清的细节,每一条线条都清清楚楚,每张陌生人的脸上都出现了各种小标志,没刮尽的胡髭、小脓疱、一怒一颦等等,这些以前从来都看不到;他能认出衣服是什么料子做的,用什么方式织的,衣边上哪道缝破了。观察成了一种乐趣、一道风景;乐趣并不来自特定的目标,单单是“看”这种行为本身就足够了。所以艾米卡.卡拉格会忘了留心电车号码,错过了一班又一班,甚至上错了车。他看到的东西太多了,到最后就象什么也没看到一样。渐渐的,他有点习惯了,开始从头学起哪些是不必看的,哪些是必须看的。
没有眼镜的时候,他在大街上遇到的妇女,对他来说只是些模糊且难以看清的影子,而现在他能分明地看到她们衣服里面虚与实部分的互动,分辨她们皮肤的细嫩,感受她们目光中的友好,他好象不仅仅是在看她们了,而是实际上已经拥有她们了。他会不戴眼镜地闲逛(他并不成天戴着眼镜,以免非必要的用眼,看远处的时候,他才戴),然后,突然一个亮丽的轮廓出现在前方的人行道上。就象本能一样,艾米卡会迅速地从口袋里取出眼镜,架在鼻梁上。这种无选择的猎艳心理经常受到惩罚:那个女人很可能长得象个女巫。因此,艾米卡.卡拉格变得更小心了。如果一个走近的女人,在服装颜色和走路姿态上都无可取之处,粗俗低贱,根本不值得考虑,他就不会戴上眼镜;但是稍后,等她们擦身而过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她身上恰恰有着某种强烈吸引他的东西,也许老天知道那是什么,这时他好象感觉到她瞥了他一眼,似乎是故意的,可能他一出现,她就注意他了,只是他没意识到罢了。现在一切都晚了,她消失在街角、她上了公共汽车、她远远地越过了交通信号灯,下一次他就认不出她了。就这样,通过他对眼镜的需要,他慢慢的学会如何生活。
眼镜为他打开的最新奇的世界还是在夜晚。以前被黑暗和各色光晕笼罩的城市,现在表现出了精确的方位、深浅和远近,以前模糊一团的氖光灯现在可以按字母拼出来。夜晚的美妙还在于白天被透镜消灭的模糊,现在依然保留着:艾米卡.卡拉格有时想要戴上眼镜,然后才意识到他已经戴上了。满足的心理永远赶不上对未知的贪婪;黑暗是种无底的腐殖质,他永远不会倦于挖掘。他走上大街,登上镶着黄窗户的楼房,来到屋顶的平台,抬头看着繁星密布的天空:他发现星星并非象鸡蛋壳上的破洞那样散布在天幕,而是发出尖利的光束打开它们周围无限的空间。
眼镜的使用激励他去关注外部现实,同时也使他对自身产生了疑问。艾米卡.卡拉格并不很关心他自己;但有时最低调的人也会苦苦思考自己生存的方式。从无镜一族变为有镜一族看似无关紧要,实则是个巨大的飞跃。 比如说,某个不认识你的人描述你,首先会说“他戴眼镜”;这个两个星期前还根本与你无关的小小的零部件,现在反倒成了你的主要特征,用来鉴别你的存在。对艾米卡来说,突然变成别人嘴里的“四眼”可真有点接受不了,如果你能接受,那你就有点傻。不过这还不是问题所在: 一旦你开始怀疑周围的每件东西都是出于纯粹的偶然,一经变化,你的生命就将完全不同,然后它就不再重要,沿着这条思路想下去,你就会想你存在与否根本毫无差别,从这个想法到绝望仅仅是小小的一步。因此艾米卡挑选镜架的时候,本能的选了一付精细朴素的,仅仅是一对银色的薄薄的夹片,一头固定一个裸片,中间鼻梁上是一根金属条。但只过了一会,他就高兴不起来了:如果他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镜子里自己戴眼镜的形象,他就对自己的脸产生一种剧烈的厌恶,仿佛这不是他的脸,而是典型的某类其他人的脸。正是这些镜片,这些精巧、轻盈、阴性的镜片,使他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更象一个“四眼”,这种人的生命中除了架了一付眼镜,再也没有其他内容了,所以你会不再注意眼镜后面的本人了。眼镜已经变成了他们体貌的一部分,溶化进了他们的面容,甚至已经找不到眼镜和脸上其他部分之间的天然差别了,一个工业产品和一个大自然的产物就这样融合在一起。
他不喜欢这付眼镜,所以不久眼镜就摔破了。他又买了一付。这次他来了个逆向选择:他挑了一付足有一英寸厚的黑框架,装铰链的地方从颧骨上突出来,就象马的眼罩,架脚重得足以压弯耳朵。眼镜遮住了他半个脸,简直是一种变相的面具,但在这样的眼镜后面,他才感觉找回了自己:现在毫无疑问,眼镜是眼镜,他是他,两者泾渭分明;而且,他只是偶尔戴眼镜,那么没有戴眼镜的时候,他就是一个彻底不同的人。想到这里,他又一次变得开心了。
在这期间,他碰巧去v城出差。v城是艾米卡.卡拉格的出生地,在那里他度过了他所有的少年时光。但是十年前,他离开了那里;此后,每次回去停留的时间变得越来越短,次数也越来越少;距离他上一次回去,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你知道离开一个你长久生活的地方是怎么一回事吗?隔了很长时间再回去,你会感到陌生;那些人行道、旧相识、咖啡馆里的聊天要么依然让你激动,要么让你无动于衷;要么你依然为它们痴迷,要么你已不再能加入它们了;一想到故地重游,就会有精神压力,你必须驱散它们。所以,艾米卡渐渐地就不再想回v城了,而且就算有这样的机会,他也会放过它们;到后来,他实际上是在刻意回避了。不过,最近他对现在所居的城市产生了负面评价,好象已经不是出于某些具体的事情,而是一种宿命般的悲观笼罩了他,他后来才意识到这是和他近视的加深联系在一起的。既然现在,眼镜使他重新认识了自己,那么去v城的机会一出现,他立刻就抓住了它,他要去那里。
v城和他前几次去时已完全不同了。这倒不是因为它外观上的变化。说实话,这个城市确实改变了很多,新建筑无处不在,商店、咖啡馆和电影院都和以前不一样,年轻的一代看上去都象陌生人,交通比以前拥挤了一倍。 但是,所有这些新变化,只是突出那些旧东西,使它们更容易辨认了。简单说,艾米卡.卡拉格第一次设法用他童年的眼光来打量这个城市,好象他才离开了一天一样。由于戴了眼镜,他看见了许多无用的细节,比如说某一扇窗户、某一段扶手;有时,他甚至是有意将它们从周围的环境中区分出来,而在过去他只是看到它们而已。更不用说人们的面孔了,一个卖报纸的小贩,一个律师,一些人变老了,另一些看上去和以前一样。艾米卡.卡拉格不再有直系亲属在v城了,他的小圈子里的密友也早就散了。但他确实有无穷的相识;在一个这么小的城市里这是必然的——彷佛他还生活在这个城市似的——实际上,大家都彼此认识,至少见过面。现在,这里的人口也大大膨胀了——就象北方其他不错的城市一样——南方人或多或少在涌入,艾米卡见到的大多数面孔都是陌生人。但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他第一眼就认出老居民时,总有一种愉悦的满足感,他回忆起了过去的片段、交往和绰号。
只有少数几个外省城市保留着夜晚大家上大街散步的传统,v城就是其中之一;而且自从艾米卡离开至今,一点都没有改变。和其他城市一样,街道一边是熙攘的人流,另一边则显得有些空。小时候,艾米卡和他的朋友由于逆反心理的原因,总是走在人少的那一侧,看着另一侧走过的女孩们,发出恭维或者讽刺。现在,他感到又回到了从前,甚至比从前还要激动,走在老位置上,看着迎面走来的所有的人。这次遇到熟人并没有使他难堪:这让他感到好玩,他会急忙去和他们打招呼。和某些人,他还会停下脚步,略微交谈几句。但是v城的街道如此狭窄,人流总在推着你向前,而且现在的车流也增长得如此之快,你已经不能再象过去那样,向着街中央迈出几步,随时随地的走到街的另一边了。总之,散步已变得又挤又慢,没有行动的自由了。艾米卡不得不跟随着人流,有时也试图挣扎;当他看见一张熟悉的脸,还没等他扬手打招呼,那个人就已经消失了,他根本不能肯定到底是看见了还是没看见。
因此当艾米卡发现科拉多.史屈森——他的同学,也是多年的台球伙伴——的时候,他微笑着朝他使劲挥手。科拉多.史屈森向前走来,他看见了他,但好象目光又越过了他,继续向前走。是不是他没认出艾米卡?可是艾米卡.卡拉格清楚地知道岁月并没有让自己的面貌有多大改变;他没有啤酒肚,虽然有点谢顶,但他以前的特征都还在。卡威纳教授也走来了。艾米卡恭敬地向他打招呼,微微地一鞠躬。教授起先还本能地做出回应,但马上又停下来,环顾四周,好象在寻找其他人。卡威纳教授可是以过目不忘而闻名!他能记住所有学生长相和完整的姓名,甚至他们每个人期末的成绩等级。最后走来的是足球队教练希科希欧.科巴,他倒是对艾米卡的招呼,做出了回礼。但他立刻眨着眼又吹起了口哨,好象认为自己做错了反应,天知道那个陌生人的招呼是打给谁的。
艾米卡意识到没有人会认出他。眼镜使他能够看清世界,但又黑又大的镜架使别人看不到他的真面目了。谁会想到这付面具后面实际上是艾米卡.卡拉格呢?谁会在他离开v城多年以后,还期望能再遇见他呢?当伊莎.玛里奥.贝蒂出现的时候,他还对这种想法抱着一丝侥幸。她和女伴在一起,正在逛马路;艾米卡挡住了她的去路,刚想喊“伊莎.玛里奥”,声音就冻结在喉咙里;伊莎.玛里奥.贝蒂用胳膊肘把他推到旁边,一边对她的朋友说:“如今人们的举止......”,一边扬长而去。
看来甚至连伊莎.玛里奥.贝蒂也没有认出他。他突然明白了他回来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她,就象他决定离开v城、在外漂泊多年也是因为她一样;每件事,他生命里的每件事,这个世界上的每件事,都只有一个原因,伊莎.玛里奥.贝蒂;现在他终于又遇见她了,他们目光相对,她没有认出他。他太激动了,以至没有注意到她是否发生了变化,有没有长胖、变老,她是否和以前一样有魅力,总之他什么也没看到,除了她是伊莎.玛里奥.贝蒂,以及伊莎.玛里奥.贝蒂没有看见他。
他跟随逛街的人们走到了大街的尽头。人群开始分流,流向街角的冰淇淋店、远处的街区、报摊,或者转过头沿着人行道向回走。艾米卡.卡拉格也向回走。他取下了眼镜。现在世界又一次变得模模糊糊,他睁大了眼睛摸索着前进,什么也看不清。但他还是能认出别人:在光线明亮的地方他总能在极近的距离里认出一两张脸,但他总是怀疑那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人,但不管怎样,那个人是或不是对他来说毕竟是无所谓的。有人点头,有人挥手;也许这是在向他打招呼,但艾米卡不能分辨对方是谁。又有一对行人经过他身旁,向他打招呼;他想要回应,但又想不出他们是谁。马路对面,有人向他喊“希奥,卡鲁”。从声音上判断,大概是一个叫斯戴维的人。艾米卡意识到他们认出了他,他们还记得他,这让他高兴。但满意只是相对的,因为他看不清他们,更别谈认出他们了;他们在他的记忆里含糊不清,彼此冲突,他们实际上是那些对他来说并不重要的人。他一看到有人招手或者头部运动了一下,他就立刻说“晚上好”。那些向他致意的人一定是贝林图西或者卡瑞提或者史屈森。如果真的是史屈森,艾米卡本来也许会停下来和他聊一会。但现在他却是相当粗鲁的回应别人的问候;他想到这点,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他和他们的关系就应当是这样,就是习惯性的匆忙的问候。
他的四处张望显然是有一个很明确的目的:找到伊莎.玛里奥.贝蒂。她穿一件红大衣,所以应该很远以外就能看到。才一会,艾米卡就注意到了一件红大衣,但等到他超过她时,他发现那不是她,这时候马路对面又出现了两件红大衣向反方向走去。这年头中长的红大衣可是最流行。比如说,他几分钟前看到吉吉娜也穿着这种红大衣,从一家烟店里走出来。现在他开始怀疑,从烟店里走出来的不是吉吉娜,实际上是伊莎.玛里奥.贝蒂。但把伊莎.玛里奥.贝蒂错当成吉吉娜,这怎么可能呢?艾米卡决定往回走,去查个究竟。他突然迎面看见了吉吉娜,没错,真的是吉吉娜,毫无疑问。但是她现在是和艾米卡走在同一个方向,她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前面的路走完,再折回来;是不是她根本就没走到头。他彻底糊涂了。如果伊莎.玛里奥.贝蒂向他打招呼,他却冰冷地回应,那么他的整个旅程,他的所有的等待,所有这些年都将化为徒劳。艾米卡在人行道上一会往前走,一会往后走,一会戴上眼镜,一会又取下,一会向每个人打招呼,一会又收到那些朦胧的、无法辨认的鬼魂般的人影的致意。
散步的道路走到头后,大街还在向前延伸,并且很快超出了城市的边界。那个地方有树林、沟渠、篱笆和田野。以前,你可以搂着女朋友,夜晚到这里来,前提是如果你有女朋友的话;不然,你一个人来这里,坐在长椅上,听着蟋蟀的鸣叫,你会变得更加孤独。艾米卡.卡拉格往这个方向走着;如今的城市变大了,但边界只向外扩展了一点点,很有限。和以前一样,这里依然有长椅、沟渠、蟋蟀。艾米卡.卡拉格坐下。黑暗中,四周只看得清一排排的阴影。在这里,戴不戴眼镜都一个样。艾米卡.卡拉格意识到,他的新眼镜给他带来的激动是他生命中最后一个高潮,现在它已经过去了。
(完)
翻译于2002年11月,
2005年7月21日略作修改
诗人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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