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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宾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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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宾的生活
【作者】[美]伯纳德·马拉默德

第一章
  在鲜花盛开或白雪遍地的时候,他们有时相会在乡间小路上。格林菲尔德在各条路上闲逛。冬天,杜宾穿着御寒的衣服漫步在冰天雪地里。他是个将近六英尺的男人,双腿瘦削,头发灰白,手里拿着一支剥了皮的桦木树枝。格林菲尔德记得他一边慢慢走,一边呼出白气。有时一个往东走,一个朝西走。两个人对着风雪掠过的田野挥手打个招呼。他想起在冰冻刺骨的日子里,天太冷不能交谈时杜宾那半裹着的脸孔。要不,他们就互相开个玩笑,匆匆而过。
  假如杜宾听人家说起拉比在他的教堂司事大声祷告:“亲爱的上帝,你是万能的主宰,我是无能之辈!”的时候说:“瞧!谁说他是无能之辈!?”他便声音嘶哑地笑了。有一回,他看起来很不舒服地说:“这儿应该是宇宙的中心,我的朋友!”
  “哪儿?”
  “我们相会的这条小路。”他说话时,用靴子往地上踩了一踩。
  有一回,他走过时说:“哎,这是个平衡行动吧!”然后回头喊道,“一件孤独的事儿。”不久,他又说:“我是说,从本质上而言。”
  有几回,杜宾交给他一张便条。他后来读了,也许还收藏起来。有一回,吹笛人在路上读了那张纸条,并把它撕碎了。
  “你在干啥呀!”另一个人喊道。
  “这个,我以前见过。”
  后来,他问:“你自己干吗不留一份日记?”
  “那可不是给我的!”传记作家杜宾回答说,“这一点也不留给普通观众。”
  几个月没见面以后,他们一见面就拥抱。杜宾根本不怕亲吻一个他钟爱的男人。他们两人不论谁出国去,有时就互相通信———先是一张明信片,接着就来一封信。不过,眼下双方的信件并不多见。他们两人的妻子见面时虽然滔滔不绝地谈个没完,却不是好朋友。有一回,在冬天几个晚上,两个男人一起干了几杯,聊得很投机,可是第二天早晨,两人都不能够安心工作或不能很好地工作。最后,他们彼此不相往来,可又对此感到更孤独。随着时间的推移,对方越来越安静,杜宾感到难以忍受,而格林菲尔德并不在乎要不要把心里话告诉他。杜宾可以一动不动地站着,两眼直盯着他,跟他说些悄悄话,而格林菲尔德则喜欢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虽然夏天还没过去,威廉·杜宾到乡间散步时———从乡下到田园,突然用手捶打双肩和胸部,好像他意外地碰上寒流,黑云密布,暴风雪威胁着他。他似乎老想着冬天。
  杜宾是在晌午之后,迎着温煦的阳光离开家的。他自己随便走走,对大自然的美漫不经心,一直走到夜幕降临。他想这是由于意识到季节的变化,一天天的变化。八月是个难以捉摸的月份:它看起来像夏天,可又跟秋天连在一起。它像二月份一样,想隐去它的真面目。杜宾挖出了二月枯叶下面碧绿的树根。今天,他在树林里又窥见一大片枫树中的点点红光。他意识到:季节不长了。日子一天天悄悄地逝去,过得很快,马上就是秋天啦。冷空气钻到树木的根部,你摸摸树叶就会发觉,它们正在枯萎。蜜蜂在暗淡的鲜花中采花的喧闹声和蟋蟀的刺耳声仿佛已经消逝。在树丛中轻轻飞舞的蝴蝶在生与死之前,不时地快活地炫耀着它们斑斑点点的翅膀。杜宾觉得天气变了,可他受不了。他不许自己的心思跑到明天去。让冬天呆在它白色洞穴里吧!
  他有时捶捶自己的胸膛,可是时间一天天逝去。他徒劳地挥舞拳头说:“我有时是了不起的,有时却变成三等公民!”
  杜宾是个传记作家,态度和蔼,但骨瘦如柴,受过训练的肚子有点发胖,属于中年人一类,所以,十不离九,他有着满头灰发。他的脑袋瓜也许与他的身高配起来小了一半。他轻快地走向那条离烂路大约一公里外的一座涂成深绿色的桥。他四肢修长,胸宽背阔。他挺直时显得双肩笔直。他有一双灰蓝的眼睛,一只又细又长的鼻子和肌肉松弛的嘴。这时,有个高兴的念头一闪,他激动地笑了。他在林中经历过的不太严重的生存的忧虑早已消失。他感到平静安然,继续散他的步。
  杜宾有个习惯,一旦想起什么要紧事儿,就突然跑起步来。不错,他在跑步。那姿势,对一个五十六岁的男人来说,实在太了不起啦。如果有个女人在过路的汽车里大声发笑,他就立刻躲到路边,停下来。然后又快步走,欣赏四周辽阔的田野。他喜爱远眺的自由乐趣。离小路五十码的地方,有一条狭窄的小河在清晨大雨之后带着泥沙汹涌澎湃地穿过牧场。东边矗立着覆盖纽约山峰的无数绿树。远处是隐约可见的低矮的佛蒙特山,它在雾中向后退去。杜宾记得有一次为了寻找劳伦斯而走近卡普里山,那山峰犹如一个乳房肥大的女人躺在它背上,抬头去亲吻蓝天。
  杜宾想起自己的工作,便不知不觉地放慢脚步,改成轻快的漫步。他刮胡子时,心里闪出不少念头:他应该试试,把一些笔记扩展成自传体的回忆录———先打一两页看看主要部分的肌质是否生动,或者按照蒙田的办法去做,先写一篇散文,再开始考察你的一生。
  “读者,我自己是本书的主要描述对象。你如果把业余时间都花在这么没有价值的琐事上,是很不合理的。”
  当他估计到基蒂的评语时,他的微笑变成了窃笑。基蒂会说:“有这么多不平常的传记可写,干吗去自找麻烦呢?”
  她说得对,虽然任何人如实介绍自己的生平都是值得一读的,但在他写完《劳伦斯传》以前根本不必再去考察它。他经过多年的研究以后,正在着手动笔。
  “我的天哪!究竟什么东西使我又想起他?”他有点害怕,走了几步就跑起来了。
  他轻快地跑着步,放松地举起前臂,望着空中一群鸟儿在盘旋。那是什么鸟儿?鹩哥?一辆橙色的轿车车门给搞坏了,挡风玻璃又破又脏,从被雪覆盖的桥上呼啸而去,刹住车子,好像从飞鸟中穿过似的,突然又往前开动,最后紧急刹车,停在杜宾的身旁。他一看到驾车人,心中闪出似曾相识的念头,其实不然。她是个陌生人。
  这位年轻的女人向他表示歉意。那话音他是记得挺清楚的。她茫然地把裙子拉下,盖住裸露的大腿。她的容貌迷人。他注意到她两腮上垂着一些略带黑色的金发。她秀发如瀑,身材匀称,体格健壮,富有女性的魅力。她旁边座位上放着一只吃了一半的黄梨,但看不出她是否喜欢这种水果。她那古怪的目光,他想,显得有点不安,仿佛仍盯着昨夜的美梦,而不是眼前友好的杜宾先生。她戴着金丝边的蓝色眼镜。当她取下眼镜时,他看到它使她那绿色的虹膜模糊了。她笑得有点紧张,嘴巴恬静而湿润。他力图按老习惯去猜想她过去的生活,但徒劳无获。她第一眼看到他就显得很严厉,好像她在盘算他表面上对她的兴趣是否超过了当时礼仪的需要,或者她不想让可能了解她的人很快了解她。接着,她的注意力渐渐转移了,目光也不紧张了。她问杜宾她往城里开的路对不对。她从车窗伸出手来,触到了他的手臂。
  杜宾对她这个手势感到高兴,便用手指着他走过来的方向帮助她。“到岔路口往左拐!”
  姑娘点点头。她根本不是个容易相处的女人,尽管大自然给了她动人的身段和近乎漂亮的脸蛋。不管她有了什么,她好像没多少要求。杜宾正想继续赶路,她却还拿不准往哪儿走。他对她说了句好话:“今天真可爱!”他声音低沉,似笑非笑。
  “有人会这么说。”
  “你不会?”
  她不吭声。
  “自己保重!”他像个小孩结结巴巴地说。情感的冲动有时造成说话有点嘶哑,有时成了神经过敏的微笑。他清清喉咙。
  她朝他一望,几乎生气了。
  “你干吗这么说呢?”
  他们背后有个男人坐在旧汽车里,带着奖杯,猛按喇叭想超车。“你们为什么不到床上去调情?”
  姑娘爆发出一阵神经质的笑声。
  杜宾对她说,他根本没这么想,便匆匆走开了。
  后来,他才想起那心神不宁的女人脖子上戴着一条细细的金项链,链子头上有个“大卫之星”。假如他跟她打招呼,也许能亲亲嘴吧?
  哎呀,杜宾,你在路上碰到一个漂亮的姑娘,就振作起来,跃上骏马去追寻失去的青春吧!
  他呆呆地站在那棵树旁。大树把他打伤了。
  他的脑袋瓜挨了打,骨头也断了,可这不是伤。它们使他想到身上的伤。他的汽车撞了大树以后,他马上想到了伤。一个人受伤后咒骂自己时后果就是这样。杜宾徒步走过那座隆隆作响的桥,那混浊的河水向西流去,他拐向东走。他又来到他还想躲避的路口———离公路二十英尺。去年深秋下过一阵大雨,冷得要命,这儿就结冰了。杜宾有个早上要去办件小事儿———基蒂忘了买的一罐牛奶,竟滑倒出了事故。他的思想难于改变。他的汽车在原地打转,像一支箭射在木板上,而这位传记作家则撞上一棵树———小路两旁最后的一棵。它仿佛在预见他的未来;受了一次伤以后,开始干什么呢?另一只脚,使他滑到干草里打住了。
  鲜血从他脸上淌下来时,他起先还不觉得疼。他一拐一瘸地走到公路边,挥动着左手,另一只手关节脱裂了。鼻梁断了,血流不止,右膝盖也划破了。在他看来,好像等了好几个钟头才有人停下来把他带走。三个驾车人看到他竟疾驰而去。“笨蛋!”杜宾惊讶地嚷道。
  停车接他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她驾驶着一辆红色的轿车正要去上班。杜宾坐在她车里直淌血,心里觉得很惭愧。他好多年没见到自己的血这么不停地流出来。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凶兆。不过,除了疼了一个星期,内心有些压抑,无法工作以外,倒没发生别的事儿。
  他那血流不止的鼻子闻到了她身上刺鼻的芳香。有些反应根本不分场合。这也许是杜宾的特点。
  他告诉她,他叫什么名字。“我是个传记作家。”他尴尬地笑着说,“把你的坐垫搞得乱七八糟,我很抱歉。”
  “可以洗掉的。你觉得很疼吗?”
  “不疼。真怪!我肯定,一定洗得掉。”
  “我叫贝特茜·克罗伊。”
  “真迷人!你做什么工作?”杜宾问她。他用手帕擦擦从头上淌下来的血。最好是谈下去。
  “我当会计。你说你是做什么的?”
  “写传记———《马克·吐温传》、《梭罗传》,还有别人的。”他傻乎乎地笑着。可她不懂这些名字是谁。
  贝特茜默默地集中思想开了一会儿车,然后犹豫着说:“我在毕业时跟高中同班的一个男同学结婚。现在他二十八岁了,得了阳痿病。”
  “可耻!”杜宾答道,“作曲家马勒在同样情况下得到了帮助。他跟弗洛伊德在莱顿进行了一次长时间的散步。对啦,莱顿是在荷兰。如果你的丈夫还没好,应该去找个医生聊聊。”
  “他找过了,但没有用。”她没再说什么。
  杜宾很感动,想帮点忙,当然不是现在。他悄悄地在流血。
  后来,他太蠢了,竟忘了谢谢她,对她的好意表示衷心的感激。他早想送给她鲜花。他走访过州警察局,希望她的住址能出现在事故记录单上,可是没有找到。他偶而梦见她。他一时竟以为他在那条路上遇到的就是她。不,她是另一个女人。
  在他撞上那棵橡树以后好几个月,那可恶的树皮一直都没长出来。虽然由于冬天严寒的天气和频繁出现的灾祸,在那条小路上迟早总要发生事故的,杜宾还是感到他受到命运的侮辱。一年以后,他打从那棵树走过或驶过时,仍然一眼都不看。
  公路上来往的车辆减少时,杜宾就跑步横穿过去,摇摇晃晃的,好像他那患关节炎的膝盖给扭紧了。他走上一条理论上有硬质路面的路时———这得看冬天路面有没有凹坑,春天有没有泥浆———就跛行了一会儿,然后继续他的乡间漫步。杜宾以为这条路是环形的,其实它在地图上是个不规则的四边形。他迈着稳健的步伐踱步走,开心地呼吸着新鲜空气,让肺部放松放松。他几年前把这种散步加在一起———就是远足———走的路线很少有什么变化。短途的散步是走到桥那边再回来。每程一英里左右。他从厨房门口出发,越过屋后的草坪,走进一片高大的灰树干银枫树林。它那尖尖的嫩叶散发出榆树一样的芳香。银枫林比较雄伟,但没那么有抒情味。他从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走过一片辽阔的田野,然后,经过旧谷仓,进入阳光普照、散发松香的寂静的树林,享受白桦木与常青树的情趣。此外,还有红枫、白杨和其他树。基蒂称它是“基蒂森林”,因为她是第一个来过这里的。当他们搬进新居后,他解开一包包的书时,是她开发了这片森林。接着,他迈上小路一直走到那座绿树遮盖的桥。
  杜宾估计,他现在走的路,还得另加四英里远,走完全程大约要花一个半小时或一个小时又三刻钟,除非他加快步伐。不快走的办法是短距离的散步,可以欣赏自然风光,而不感到压抑,但他有时候进行长距离的快走。他觉得,他有了这种想法和冲动时,今天正在花时间试试———眼前的小路沿着逆时针的方向朝他转动,仿佛旅程快结束了。杜宾的思想跑在它前面。我赶回去干嘛?我该做哪些还没做的事儿?事实上,他今天并不打算进行长途步行,也许是不知不觉地加快了步伐。他在桥上时就想回头走,可一想到上次的事故,想到贝特茜·克罗伊,他又往前走了。
  当他匆匆走去时,他提醒自己要留心眼前的景色,也就是大自然的风光。假如你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你走得再多也是一样———一样的自以为是。步行的好处除了运动运动以外,可以改变你一天工作后的心境。他觉得,不出来看看,心里就不安。看看那一大片景色并没什么损失,倒可以帮你理解读过的东西。梭罗说过:“对美的知觉是一种道德上的考验。”这道德上更多的考验有的是,但一个人应该走出来看看。小路朝他徐徐走来。他尽量想解释。可是办不到。今天发生了什么昨天没发生的事儿呢?唯有这条不断移动的小路作为时间的媒介,催我快快回家。杜宾为了做下一步的事儿,就跑起步来了。抵消忘了看风景的办法,是加入进去———紧握双手,鼓起勇气,沿着狭窄的山路开路,置身其中。跳过一堵墙,顺河而下,穿过牧场———这全是上帝的土地,私人的财产为什么这么神圣呢?走上山岗,进入阳光熠熠的森林,光着屁股在池塘里游泳,水中映着天上的太阳。后来,干衣服都搞湿了才回家。
  究竟最近什么时候发生过这样的事儿呢?他扳着手指头算算时间。我很少离开这条山路呀!偶而周末晚上在树阴下野餐。有时,我沿着老路闯进采石场的小池塘。沿途点缀着一簇簇野花。有一次,我跟基蒂和孩子们爬上无名山,走到北边低矮的斜坡。有些来避暑的人呆在那儿。大家都是城里人———杜宾来自纽华克和布隆克斯住宅区,基蒂原籍是加拿大蒙特利尔。她也跟他祖母在缅因州的奥加斯塔住过。杜宾在中坎波贝罗呆了十五年以后,能认得并叫出二十多种树、六种灌木、十五种野花和一大群鸟儿的名字。他跟踪一只乌鸦的飞行,便可知道谁在空中飞。他慢慢学会观察和认出自然界各种事物的名字。他从一朵鲜花旁经过时,就提醒自己记住它的一切特点。如果他说不出名字或脑子里一时想不起来,他就去问基蒂。她善于观察花的整体———它的花冠、花茎和叶形。他一时感到孤寂。
  总之,威廉·杜宾作为大自然的访问者,沿途不断作自我介绍,但从不乱闯。他从路上看这看那,保持一定的距离,甚至大自然在向他招手也是如此。我多少敢说,他不见得是亨利·大卫·梭罗成功的传记作家。连思考时都觉得大自然在变化中。他渴望获得梭罗的经验来证实它。此外,伟人也是人。善于怀疑的天才就是善于怀疑的人———我了解他的人性。梭罗心里深藏着一种不同的感情,并把对森林和流水的爱情转向大地和天空。他在日记中写道:“大自然的一切都是我的新娘子。”当他十六岁跟一个同学到阿迪隆达克斯市旅行时,他第一次与大自然进行了严肃的接触,结果,这位未来的传记作家就给打断了腿。在这以前,他如饥似渴地在城市的街道上寻找自然界的启示———或预兆?———他走出邻居住宅区,终于在草地上发现鲜花拥簇的私人房子,还有绿篱和树木。使他更惊讶的是在赤日炎炎的夏天居然发现了枯叶。作为青年男子,他在公园里呆了好久,默默地寻找他新娘的侄子,如果不是他的新娘的话?!第一次在山里就使他换上华兹华斯在《津顿修道院》中所描写的青年的面貌:“喧嚣的大瀑布像感情的激流困扰着我。”杜宾受困扰了。他心中被激起的自我意识在大自然中扩展,形成了知觉上的最高点。他感觉到使自我更丰富的东西:他看到美包含了自我。一个人被神奇的造物主所刺伤,然后编织成整体。他要大自然教他,但拿不准教他什么,也许是产生他梦寐以求的自我,给“自我”、最好的“自我”下个定义吧?大自然逼着他感受到他以前从没这么好好感受到的东西:哈代所说的“造型的力量”。虽然经验并不经常更新,像青春一样逐渐减少,他可从没忘记这一点。我的天啊!大自然使我多么感动呀!有时,犹如华兹华斯所感觉的:“时间消逝了。”有时,总的来说,杜宾以不同的心情来观看风景,而风景也以不同的心情望着他。但在他心灵深处,他还是期待着某种他说不出的东西。如果你敢看的话,你就能一睹为快。杜宾正是在大自然面前散他的步的。
  不仅如此,大自然对他所具有的含义(虽然不仅仅是大自然),激励了他去撰写并最终完成了一部优秀的《梭罗传》。他的感情贯串了每一页。他仔细描绘了这位孤独而感官快乐的人,内心怎样受创伤,如何过着奇妙的日子,从大自然中发现赤裸裸的事实、缠绵不断的比喻和神话。他在著作中庆贺自己的知觉与十全十美的上帝合而为一了。《瓦尔登湖》是死亡的抒情曲、复活的赞歌。梭罗从这两方面来写。时而有人提出异议,认为此书严格来说是不真实的。它是虚构的。事实上,梭罗经常回家看他妈妈。杜宾认为,如果是这样的话,这本书仍然是部杰作,还是很令人鼓舞。它引起了普鲁斯特和叶芝的想象。它怎么会比真实更不真实呢?你写了文章,人们思想意识上就受影响。杜宾对这部传记感到自豪,并且满怀信心地进行他现在这本《劳伦斯传》的写作。他在构筑劳伦斯原始的迷宫,揭示他神秘而炽热的本质,描绘他具有非常单纯的人性的自我。
  他像平常一样,老是提醒自己,虽然还没那么厉害,一个好作家别在语言的使用上去冒风险,否则有什么可用词藻来表达的?不过,事实上是有些人并不这么做。杜宾就是其中之一。好像为了弥补他自己的不足,他从裤袋里掏出激励自己的一本笔记。“每个人的生活就是我没有经历过的自己的生活。一个人写他不可能经历的生活。名垂史册是人们的迫切愿望。”
  他正在跑步,顺着低沉的小路和起伏的山岗跑。春天,淡绿色的树叶飞上了隆起的山峰,到了六月便覆盖了崎岖不平的山腰。杜宾沿着小路快步走,向南奔去。远处,朵朵白云迎着阳光飘过山顶。陡峭的大地上矗立着一排排树木,像支抢劫大军朝他拥来。那树林仿佛突然压在他头上。杜宾随着小山下沉走上小路,加快步伐往前走。一英里长旧屋稀疏的地区迅速被抛在后面,犹如在生锈的转盘上很快转过去。接着是一片辽阔的田野,时而有座孤零零的农舍,直挺挺的,省去了某些结构,还有经过风吹雨淋的谷仓和贮藏草料的红色或黑色的地窖。牧场里,三三两两的母牛聚集在小路旁。杜宾喜欢在下雨的晌午过来看人们给躺在雨中、喘着粗气的大乳房的母牛挤奶。当他在薄雾中走过时,从谷仓附近散发出来的冒着热气的牛粪味越过田野向他袭来。这时,他便知道他走到什么地方了。
  一天夜里,他独自赶路时,看到一头母牛在月光下吃草。四周的农田给他带来乐趣。每块围起来的田地都很整齐;处处飘动着棕色和绿色的阴影,仿佛地里已经犁过、种过、耙过和收获过,展现了人和动物使用过的顺序和那永恒的季节。
  罗伯特·弗罗斯特曾和他的子女在附近不远的一个农场住了一个夏天。杜宾在这事之后很久才和他在佛蒙特市的邻居谈起这件事,并写了一篇文章《弗罗斯特和他妻子去世的季节》。诗人以前对他妻子不好。据说,他的意志不能容忍周围任何人的意志。“艾琳娜对我来说,从来没有一点世俗的用处。”她临终时竟不许他走近病床。他只好在走廊里默默地等待着,直到她睡了,失去了知觉,死了,才看了她一眼。他没有听到她一句遗言。她的自卫就是沉默。“她在思想上不像我那么有创见,但她以她的性格和本性的力量支配了我的艺术创作。”杜宾有时到十几英里外的教堂院子里去晋谒他们那令人痛苦的坟墓。如今,他俩在墓碑下的地穴里并排躺在一起。她们的骨灰和他们子女的骨灰的遗烬(他们没埋在别处)合葬在一起。他们的名字全刻在墓碑上。弗罗斯特说过:“一首诗只能有一个主题。”杜宾在那大理石墓碑上放了一块白色的小石头。
  杜宾又想为这位诗人写一部完整的传记,并写了一封信给他,要求跟他面谈,如果他感兴趣的话。但老诗人回信说,他已经选择了一个人来“保持我永恒的遗体”,“我宁愿请一个我熟悉的人来写。”杜宾在纽约公共图书馆里通读了弗吉尼亚·沃尔夫的论著后,考虑写她的传记。她那机灵的想象力和脆弱的自我把他吸引住了。但她自己的外甥昆丁·贝尔已经在写一部她的传记。因此,杜宾想起了D.H.劳伦斯———一个内心受煎熬的复杂的典型。如果你觉得他是这样的人,你就会给缠住了。
  一想起他写过的几本传记,特别是单卷本的《短暂人生》,他感到一股愁情油然而生。从已经完成的传记来看,大部分人在人生舞台上是一样的———充满了欢乐、赞美、危机、幻想、失落和忧虑。有的人活着,成就很多,有的却很少。像他所写的,一个人学习人生各个阶段的曲折、形式和后果。凡有生活的地方,他都在学。事实上,他在那儿引导生活。你一旦知道结局如何,其他的就很快地显露出来。所以,杜宾,我问你,你心里想的是什么?想去创造新生活的他,最终会缩短自己的生活吗?他的书一写完,就显得老多了。这是比十年前更严重的事情。他为他的劳动成果牺牲了许多时辰、许多岁月啦。普鲁弗洛克[艾略特诗中的人物]以衡量痴恋者的尺度来估量他的一生。杜宾在几本书中复活了别人的一生。你有所得就有所失。一首诗只有一个主题。
  杜宾去乡间散步的最后一段是朝西走,再转向南,迈上斜坡走到公路。漫漫道路两旁树林茂密,浓荫成片,显得很孤寂。头顶上,树枝交叉,互相混杂,伸手可及。绿荫下的小路是凉爽的,空气散发着清香。杜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在淡绿的暮色中继续行走。除了他一个人边走边想以外,什么声音也没有。到了空荡无人的小路某处,他突然跑起步来。他不止一次碰到一条狗越过田野向他跑来,或者冲出森林,露出牙齿,挺着肚子怒吠。他的反应是坚定地说:“回家去,小伙子!”他希望最好别出事儿。当他继续赶路时,那些狗大部分跑开了。但他害怕撞上不尊重人类语言的动物。有一次一只德国的黑牧羊狗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赶到树上,将他的背顶着树。杜宾想动一动,那条猎狗就咆哮乱叫。他给困了好长时间,幸亏他不断跟狗说话,使狗不敢靠近。他的思想在那里毫无作为,但他的心告诉狗他一生的故事。最后狗吠叫几声就跑开了。后来仔细一想,它看起来像一个大主教的尖声叫唤,听起来像是一个人对着他的狗吹口哨,使它沿着老路回去。杜宾向着隐居林中的红鸟挥手致意。他一想起那凶猛的狗就快步跑起来。现在,他还在跑。“哎呀,假如为这小小的行为付出一点代价而不至于死,人干吗要匆匆而逃呢?”谁这么说呀?
  当他跑步时,山路仿佛停止不动了,因此他放慢速度,改成步行。一只棕红色的母狗跟踪他,一只长毛猎狗时隐时现,仿佛它是人类的朋友。前面,灌木丛在路的一边长得十五英尺高,在另一边,树木沿着斜坡连成一片林。他看到一个晃动的人影。
  他就是头戴白帽、身穿白衬衫的格林菲尔德。他徐徐迈步缓行。他常常带着笛子或录音机,一面走一面玩。杜宾听得到林中的歌声。那笛声很像原始的哀歌。格林菲尔德干了一件事,而且干得不错。他的生活方式并不坏。此时,他无心倾听或让别人来听,他渴望独处。
  杜宾躲到一颗树后面,直到格林菲尔德不知不觉地走过去。
  下一回再说吧!
  他望着下面一大片常青树(从树顶往下看是很有趣的),稍远一点路变平了,他就拐弯,向公路走去。乡间立刻消没于村子里,景色并不迷人。离开了公路以后,杜宾往北走上一条破碎的板石铺就的旧人行道。
  中坎波贝罗是纽约州的一个小镇,人口四千六百零一,距佛蒙特市界近一英里。杜宾在那儿住了十五年,但大多数人不认得他。他名叫威廉·犅.杜宾,是个传记作家。《新闻周刊》说过,他曾获得约翰逊总统颁发的奖章,还登了一张他们握手的照片。他回想起总统大巴掌握手的气力。他在法院大楼拐了个弯,走向落日余晖闪烁的地方,一直来到了小镇旁边他那三层的黄色房屋。它装有护墙板、黑色的百叶窗和屋顶上锻铁瞭望台。一条白色柱子撑着的门廊一直延伸到房子后面一半长。杜宾每天从后门出去散步,又从后门回来,好像外出旅行,从前门归来一样。
  他到处走来走去,到后院一看,基蒂并不在她的花园里。杜宾仔细观察了下周快倒下来的枯榆树。有棵叶子稀少的枫树快枯萎了。植树人管它叫“枫树的衰老”。“省点钱把这两棵同时砍下来吧!”杜宾想,他要等到这棵枫树完全枯死。爱默生曾经把一百二十八棵树当为他的财产,并为它们最终一定会枯倒而悲伤。杜宾在他九公顷土地上种了六十一棵树。爱默逊说得出他每棵树的名字,杜宾却不行。
  杜宾走进屋里,叫声他妻子,没人答话。他便走上楼梯。他庄重地站在吉拉尔德的老房间,然后到毛德的房间里去。后来,他听到基蒂走进屋里。她说他们招来个新的勤杂工。“是她自己这么叫的。我今天去登报招工,你出去散步时,她来电话答应了。你晚餐想吃冷的,还是热的?我觉得非常热啦。”
  杜宾在他书房里拿起他做了记号的《恋爱中的女人》一书。散步浪费了不少时间,他想开始工作了。
  “你干吗在旧镜子面前非难自己?”基蒂问。
  “因为我心里觉得我比照镜子时漂亮些。”
  “别照啦。”她说。
  今天早上,他在洗澡间照镜子,用剃须乳液刮胡子,活像个热心劝导别人的庄重的男子汉。“下半辈子,我要过个喜剧性的生活。马克·吐温的生活也没那么有趣。”
  “嘘!”杜宾提醒自己别说话,后来想到基蒂已起床走了。她在卧室里时,他尽量约束自己少讲话,因为———假如她醒了,或者他吵醒她,都会令她心里不安的,特别是他俩一起生活了这许多年以后。倘若你没什么明显的理由而喊叫、呻吟或嘀咕,或在她面前伸手向上作你的手势,你就会使你尚未完成的事情的细节露了底,让她想起她的事儿。她是不愿意给人家提醒的。杜宾滔滔不绝地说话时,她就用舌头做出各种怪声怪调。他只好住嘴。不过,他不止一次地提醒她,蒙田经常在早晨照镜子时自己咕噜“该死的笨蛋!”而约翰逊博士却是那伙吵吵闹闹的有怪癖的狂想者。
  “我不会嫁给他们的。”
  “蒙田的格言是:‘我知道什么?’他是个圣人,而约翰逊———诗人布莱克描写他‘眨眨眼,目光闪闪’,鼓励人们讲究理智和勇气。不过,他看起来像个狂人。他向生活学习。”
  “我听到的是你的声音,不是他们的声音。”
  他对着镜子看,当然心里是很紧张的,像今天早上开始写一部新传记一样,犹如他自己在坟墓里的闪现,和他被刺杀时内脏的扭曲。“爸爸!”他喊道,希望他自己把事情搞得好一些。他还不愉快地做了逃避和害羞的手势,结果给基蒂看到了,弄得她挺恼火的。他想对着苍天,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胸膛。他的鼻子抽动着,像个兔鼻子。要不,他会哼着这样的单句:“我女儿从没学会跳华尔兹舞。”这样哼了六次以后准会把基蒂吵醒。她会透过大门紧闭的浴室,问他这是什么意思。杜宾却一笑置之。但这儿他再试试看,在这特别的早晨轻松一下,他跟自己详尽细谈一番。他高兴的是,她起床出去了,今天大清早,她没多少事儿可干。穿过窗子,他看到她注视着薄雾中地上的鲜花。她脚上穿着蓝色的运动鞋,头戴褪色的淡红色草帽,尽管说不上有什么阳光。她抬起头,随后挥着手。杜宾在屋里举起刮胡刀,像拿把剑似的,向她致意。
  他七点钟起床时,她总是继续安睡。她睡得很糟,所以喜欢在早晨补睡一两个小时。她的睡眠在春天一度不错,到了夏天变得更糟。她沉睡了一会儿,然后就醒过来,几个小时合不上眼。她只好大清早杜宾还没醒时再睡。他让她裹着一件薄薄的睡衣,脸朝下卧床躺着。她的屁股像个有斑点的小岛,上面留下了加奶咖啡色的胎记,有时盖了被子或毯子太热了,就露了出来。虽然她老是不承认这个———那取决于她现在如何很好地对待自己,她的身材佼好,不过,她的双腿细长,肩膀瘦削。尽管她那棕色的秀发开始褪色,她仍然是个引人注目的女人。她说,她早晨睡觉最好,因为他已起床走了。她最难忘的美梦就是清晨之梦。
  最近,她醒来时,他常常问她,她在想些什么。她答道:“最近又想孩子,大部分时间都想他们。有时也想点蠢事,比如买了一双鞋子,我多付了钱啦;或者有个职员对我说了粗话啦;或者我希望生来漂亮些或能够减肥啦。有时整个晚上被一些无聊的事儿所困扰。”
  “海明威睡不着的时候就祷告。”杜宾说,“他又钓鱼又做祈祷。”
  “如果我祈祷,办事就会更有目的性,安排得更好,对人也更和善。一个人就喜欢把事情做好,不那么糟吧!”
  “对谁呢?”
  “任何人。———对吉拉尔德!”基蒂坦白地说。他问她,她是否想到死。
  “我想念那些死去的人。我常常回顾自己的生活。”
  有时,她下楼来看看屋里是否太冷。她宁愿不下来,因为它完全把她弄醒了,她后来怎么也没法再睡。她躺着倾听清晨五点钟树林中百鸟的歌唱。有时,她睡不着就痛哭一场。冬天时有一次,杜宾醒来听到优美的管弦乐曲,就下楼来,发现她在黑暗中弹竖琴。
  昨晚,她把他推醒说,她梦见她的前夫纳珊尼尔。“这是这个月的第二回了。我想几年以后不会再梦见他。我们正在到某地的路上,也许去教堂结婚吧!他很年轻,我见到他时,他就是这个年龄。我当时跟现在的年龄差不多。后来我怀孕了,不过,我搞不清怀的是吉拉尔德,还是毛德———这就是我的梦变得不可思议的原因。我要说的是,我不能跟他走,我正和你同居。可后来我又想,纳珊尼尔是个医生,他会知道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怎么想?”
  “你呢?”
  “做梦时感觉好些。”
  “这吓你吗?”
  “纳珊尼尔不会吓我。”
  “那你干吗把我弄醒?我今天早上要开始写《劳伦斯传》了。”
  “我一醒来,就想到孩子们走啦。”
  杜宾说,那可能就是这么回事。“孩子们走了。你脑子里不时胡思乱想。你想返老还童吧!”
  “人们总是要走的。”她打了个呵欠。
  虽然他给激怒了,他还试试再睡。他咒骂患失眠症的妻子。基蒂挤近点搂着他。他终于睡着了。
  她常常抱怨屋里差不多全空了。“找点活来干吧!”他劝她。经过几个月的寻找,结果不太令人满意。她勉强同意去镇上牧师办公室义务做事。
  “我到了那里就不会再胡思乱想。”
  “你太合格了。”杜宾说。
  “我觉得不合格。”她埋怨她在一生中无所作为。“我没什么真本事,但我什么都试过了。”
  他不想就她的一生问题跟她辩论。
  不管睡或没睡,到了早晨,她是活跃的。不过,她一穿上衣服就到处闲荡。
  “谢天谢地!我有的是精力。”杜宾大半夜工夫没合上眼,不得不保全自己的精力。
  午前,基蒂去商店完成丈夫的使命,给朋友打电话———常常是打给麦拉·威尔逊。她是佛蒙特一个农场的老寡妇。她家就在小路前面一英里半的地方。基蒂去替她买东西。然后,她回来料理家务。她搞得很好,家具不多,适应冷天的天气。到了冬天,小镇似乎缩小了,仿佛失掉了一些街道和居民。她善于布置空间,哪里比较醒目,就放在哪里。每件家具看来都安排得顺顺当当的,像小型的雕塑品。她讨厌杂乱的堆积。不过,四周排列的东西,令人看起来很舒畅,如小古玩瓶子、东方花砖、漆器小匣和彩色玻璃器皿。基蒂插花特别有一手,不过,她摘花时刀下留情,略为迟了些,所以她那些瓶瓶罐罐里的鲜花往往有点儿凋谢。她对她的女清洁工是严格的,但她先耐心地教她们怎么按她的要求去做。杜宾赞赏家里安排得井井有条,这挺适合他的工作。
  屋外,她在她那四季不断的狭长的花床上继续挖个不停,捡起花苞,把它们种在别处,好像要改变她严酷的现实。杜宾欣赏无数鲜花使后院的草地上焕然一新。可是,当他在她花园里向她致谢时,她却说,她根本不是个真正的园艺能手。他称她是“准园艺能手”。这位传记作家赞赏他妻子的良好志趣。他称赞她慈善的本性、她的诚实,甚至受了创伤,也是如此。基蒂生来就这么慷慨。杜宾不得不仔细估量自己是否慷慨。她爱加强语气:在她看来,洗水池里掉下的一根豇豆是“孤独的”。十朵鲜花中有一朵从花瓶里凋落了,应该马上把它送回“老家”。当杜宾在思索婚姻中的得失时,他感到他想把他自己的性格强加于她的性格。总之,她帮助他稳定和扩展了他的生活。但是,经过一代婚姻之后,他拿不准他对她也有同样的帮助,或者她为什么老跟她自己过不去?虽然他以为他懂得答案是什么,但他继续提出这个问题。
  杜宾在阳光照耀着的窗口擦干剃须刀时,基蒂好像在草坪上跳舞。这舞蹈使杜宾惊讶不已,虽然作为一个年轻的女人,她早先想当个舞蹈家。她去上过课。不过,他以前从没见过她表演什么舞蹈。那流畅的动作使她的表演十分自然。这说明你不可能了解你最熟悉的一切。灵魂有它自己的奥秘。基蒂向杜宾招手,他也向她招手。那是个连续的舞蹈,很有表现力———丰富多采的仪式?她的草帽被风刮掉了,但她不想去追回来。她举起手臂,朝鲜花丛中跑去,然后旋转,跑上另一条路,再跑回花园。她伸展双臂,犹如鸟儿的翅膀。她猝然弯腰、转身,然后跨上人行道走向树林。他以为她钻进一片银枫树林之中,到那里跳舞,那真是奇妙的景色呀,然而,她却朝着家里跑来。
  “真快活!”基蒂喊道。
  他把窗子开大。“什么?”
  “真……快活!”
  “妙极了!”
  她在草坪上跳舞。她的身体弯得低低的,然后站起来,高高的,显得很庄重优雅,再次伸展双臂。他尽力猜想这个仪式的含义:是受伤的鸟儿,还是临终的天鹅?我的上帝!杜宾想。他见过她几次快乐的时刻,但从没跳过舞。他感到生活太新奇了,然后开始想起《劳伦斯的情感:一部传记》,直到他确信基蒂在家里。当她快步走上楼梯时尖叫一声,杜宾开了浴室的门,她恰好闯进来,对他喊叫。她的脸涨得通红,目光被激怒,又有点受惊。
  “你究竟为什么不来帮我一把呀?”
  “干吗?”
  “有个蜜蜂咬我。威廉!”她喊道。
  “我的上帝!在哪儿?”
  “在我的上衣里。它爬到我袖口了,快帮我一把!”
  “脱下来。”杜宾劝她。
  “我害怕,你来脱吧!”
  他迅速脱下她的上衣。蜜蜂飞了出来,嗡嗡地叫着。那是一只黑黄色的肥大的黄蜂,吵得要命。它在浴室里嗡嗡叫,飞近天花板。杜宾赶快抓住剃须刀对着黄蜂挥舞,准备自卫。乱叫的黄蜂突然俯冲下来,在他双眼之间发动攻击,并在他脑袋周围转了两次,然后快速飞下来,刺中他脖子的后面。
  他早料到这一手了,他想。基蒂气喘吁吁,他却呻吟不已。基蒂禁不住哈哈大笑,这是他所没料到的。
  早餐后不久,杜宾坐在他书房的桌子旁,准备开始写作。“开头第一句该怎么写呀?耶稣,你可要永远给我指路。”基蒂没敲门,便悄悄走进来,递给他一封信。
  “是今天清早送来的。”她看到他桌上有一张黄纸,上面记了每天要做的事,便敏捷地将它揉成一团。他假装没看见。基蒂说,她认为清洁工不会来干。她是个大学生,只想来干到九月份学校开学。“她很能干,不过,我怀疑她的用心。她来干这个,为的是赚几个钱就走。我想,我得再去登个广告另雇个人。”
  她快走出门时,停下来说:“威廉,我活到这个时候,为什么古怪地梦见纳珊尼尔呀?”
  “你跟我说说吧!”
  她说,她不知道。
  他不耐烦地请她走开。基蒂跨出门去。
  她对他大喊了一声“再见!”,便离开家进城去买杂货,并替他买报纸。
  杜宾听到她从车道回来的声音。他放下手中的笔,闭目养神片刻,等待她回到屋里。他很自然地想起她走出汽车时那紧张的脸、紧闭着的嘴和哀伤的目光。基蒂匆匆走进家门,直奔厨房,开始战斗。她赢了。她走近煤气炉,对着四个火头,每个都深深地吹了一下,好像久旱之后,她吸着咸味的海风一样。接着,她拉下火炉的门往里吹,她的胸膛一起一伏,显得很激动。她的身体渐渐放松了。煤气没漏,从来不漏。后来基蒂就喊道:“再见!亲爱的。”杜宾听了,又一次拿起笔。
  当他狠下心写出他开篇第一句时,基蒂飞也似地冲出房门,显得那么轻快,富有性感,甚至非常快活。这位传记作家又开始工作了。他在构想闪光的传记。
  他一度真不想写劳伦斯———他是个这么错综复杂、这么自相矛盾和难以对付的人。他这么无情地旅行,住过这么多不寻常的地方,写得这么好,这么坏,这么他妈的多。他被这么多人评来评去,有人说他仅次于莎士比亚,或者不是第二就是第三。萨谬尔·约翰逊插进来了。因此,谁还要威廉·杜宾再写什么呀?谁还特别需要再来一本《劳伦斯传》吗?
  基蒂多次提出这个同样的问题。当杜宾在研究劳伦斯着魔似的旅行时,她曾花四个暑假陪她丈夫去旅行。但在诺丁汉郡奇妙的一天,杜宾在一个老矿工寡居的女儿那石板屋顶的阁楼里,发现了两包盖满灰尘的劳伦斯未发表过的信件:十一封给他母亲的令人感动的短信———当然也抱怨他的父亲,还有致他少年时代女友杰茜·钱伯斯不少于十六封的信札。他最后拒绝了她的爱情,因为她带有她母亲过多的精神上和知识上高雅的气质。或者他所想的:他从没到那里看过她。正是杰茜,作者用这样那样的手法,把她写成《儿子和情人》中的米丽安。
  后来,在伦敦一家书店里,杜宾又发现了劳伦斯致小米德顿·莫里的十七封未曾发表的信件。莫里是凯瑟琳·曼斯菲尔德那位没有爱情的丈夫。两个男人之间也有过莫名其妙的爱与恨的关系。劳伦斯称他是“黄鼠狼”、“小蛀虫”和“鼠辈”,并说:“我讨厌你!”两人的情谊破裂以后,莫里时常给劳伦斯和弗里妲写信,想再度试试能否恢复他们之间的友谊。
  杜宾对自己的发现得意洋洋。他太幸运了!他终于解决了自己的疑难,决心坚定地写完《劳伦斯传》。同时,这也使基蒂信服了。他近年来拥有比谁都多的新资料,感到他能比自己以前更准确地描绘劳伦斯。这才是他作为传记作家的真正战场:劳伦斯大量可用的资料对来自新泽西州纽华克的威廉·杜宾的直观感觉和有限的经验。
  有时,他觉得自己像只蚂蚁要啃大树。关于劳伦斯短暂的一生和漫长的工作,资料有千般万种,杜宾只能掌握充分的数量。他要把它们汇总在一起并说明它们的含义。这是件斗胆的事儿。你消化吸收别人的经验,然后尽量加以安排,形成约翰逊所说的“周密的集中性”。为了扎扎实实地这么做,你得把自己固定在某种视角上,采取一种战略,假想自己就是你要写的人,虽然这意味着:想象加想象,即杜宾他假装自己了解自己过得不错,了解或也许了解劳伦斯的生平。他看来并没摆脱他那神话般的痕迹———说明自己而不暴露自己,创造一个有血有肉的神秘故事,帮助他隐藏最后写出来的人的身份。除此之外还有一层:没有一个人,当然也没有任何传记作家有最后的发言权。正如他们所说的,了解别人本身就是一个奥秘。它自己编织了别人所没有编织的东西。虽然有关劳伦斯的论据跟这个矿工的儿子息息相连,但它怎能摆脱作为餐馆侍者的儿子威廉·杜宾的生活和主观色彩呢?况且,他想轻描淡写地把劳伦斯写进虚构的生活经历并选用污秽的语言来表达。我的生活有保留地跟他的生活结合在一起。可是,结合是指婚姻吗?应该是吧!否则你就不能跟上他过去的足迹,或者一切你认定的“真实”。过去产生了传奇:谁都不能追回失去的光阴。一个人的生平根本不能重新完整地把握,像它以前那样。那就是说,一切传记最终都是虚构的。那告诉你生活的实质是什么?人们真正想知道的又是什么?
  到了下午三时左右,杜宾已写了两页。基蒂刚从牧师办公室回来,要给清洁工付工资。他感觉良好,正坐在起居室喝两杯。黄蜂刺伤的地方也不疼了。清洁工来家里,在厨房台子上一个旧信封上歪歪扭扭地写下她的姓名和地址就走了。
  “我将寄给她一张支票。”基蒂说,“你觉得她怎么样?屋里打扫得挺干净的。我该留她干一阵子,还是另找个固定工呢?”
  他仅仅看过那个清洁工一眼,但觉得心地高尚。“你有什么可损失的?”
  清洁工名叫芬妮·比克,杜宾是从那个旧信封上认得她名字的,星期二早上她露过面,星期五又来干活了。她一直忍住,默默地工作。基蒂说,芬妮是个积极而紧张的姑娘,叫她用真空吸尘器吸尘,还准备洗点东西,但头一回没干。基蒂星期四自己动手洗衣服,不过,留下一大堆杜宾的内衣、睡衣和短袜还没烫。她尽力劝他不要烫短袜子,可他喜欢这样。那天上午,他在工作时,他模模糊糊地听到芬妮在门外用力猛拉着真空吸尘器,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打扫。他后来叫基蒂告诉她,别闯进他的书房,因为他桌子上铺开了许多笔记卡片正在用着,他不想让别人乱动。等到一旦他把那些卡片理好了,她就可以打扫他的房间。他会出去吃午餐或者到楼上吉拉尔德的旧房间去看书。
  杜宾还没放下工作,芬妮就走了。她在主人卧室时,他已用过餐。他下楼喝咖啡时,瞟了一眼她的手脚,她把一条铝管放到双人床下面。但第二周的星期二早上,当他九点多钟离开书房到浴室看看时———他有时去那儿思考一下,发现她光脚丫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把刷子,狠狠地洗刷着浴缸。
  杜宾向她表示歉意,因为他可以用楼下的卫生间,一点也不麻烦。她出了一身汗。他先前认识她。她看起来比他印象中的她年轻些,可能因为他这时才知道,她还在大学念书。要不就是他突然变老了吧?她那柔软的秀发松散地垂到她背后。他又看到她脸上那些变白的头发———大概四五根呗!他不知道她为何不把它剪掉,也许作为一种美感吧!芬妮穿着一件褪色的圆筒布裙和一件黑色衬衫,没戴奶罩。她那丰满的身段,虽然不怎么艳丽,显然具有自身的活力。
  杜宾站在浴室的走廊里。芬妮躲到浴盆旁边,手里拿着刷子,放在背后。
  “我叫芬妮·比克,”她说,显得不安和尴尬,“我在帮你妻子干活。”
  “她说过的。很高兴认识你。”他和蔼地说,对她的不安感到抱歉。很明显,“不安”是她一贯的品质。
  过了一阵子以后,她的情绪安定些,就向他说明情况———她来他家里干活,因为城里找不到多少别的事儿可干。他留步听她说。“我到州职业办公室去试过,那里的人所能办到的是告诉你县里的失业数字,然后摇摇头。真叫人感到失望!”
  “是这样吗?”
  “太可恶了。我只好买张市报或你怎么说它都行,总共到三家干四个上午的活,你们这一家和别的两家。我不喜欢打扫,但我没选择的余地。”她做了个鬼脸。“我为自己去干最少最少的活。我不是蠢才,可我不喜欢搞家务。”
  他严肃地点点头,并不完全表示同意。
  她忧郁地笑了。
  他同情地侃侃而谈:“你应该上温斯洛去。那个城市比较大,更丰富多采。你也许可以到那里的钢琴厂找到一点事干。”
  “最近,我接连碰到许多不顺心的事情。我的汽车出事后开不动了。那是我的过错。我撞上的都是倒霉事儿。”
  他摇摇头,对她的不幸表示同情。
  她紧张地笑着说:“请别对你妻子说,我不喜欢干这种活。我不愿失去在这儿干两个上午的机会。”
  “不用怕!”
  她的心安定些。后来,她拿出刷子来。
  芬妮说,她没钱花,只好随便干什么赚点钱来解决。“我交不起学费,因此正准备下决心不回去读书啦。况且,我父亲说他不能再资助我了。所以,我想尽量积点钱,足够让我上纽约市去。”
  “去干什么?”
  “到了那里再说吧!”
  “我们以前没见过面?”
  她以新奇的兴趣望着他。“在那条小路上吧?我想是自己迷路了,不过,我猜我没迷过路。我到那里是为了找东西。”
  “你不会超过二十一或二十二岁吧?”
  她的目光显得很友好,但有点保留。
  杜宾勉强地说:“也许我打算证明,我了解你这种年龄的人?!”
  “二十二岁,”她说,“事实上昨天刚满二十二。我的朋友们说,我看起来老一点。”
  这句话打动了他的心。他正希望她这么说。杜宾说,他五十六岁了。过了一会儿,他沙哑地笑了。
  她思索着他透露的消息,脸上不动声色。
  “在教育问题上用不着欺骗自己,”他劝说道,“大学教育是有限的,但至少是个良好的开端,我对我女儿就是这么说的。”
  “放弃大学教育并不等于放弃了你的教育。差得远啦!”
  “威廉·詹姆斯,美国著名的心理学家和实用哲学家,考虑了大学教育的社会价值。他认为大学教育的主要效果是帮你认识一个好人,在你遇到好人时。”杜宾笑着这么说。他常常这么说,我有颗偏执的心。
  他拉紧自己的皮带。“那我再给你随便出点主意,”他抱歉地说,“因为我是个传记作家。我常常具有别人一生的这种强化意识,所以我总是不担心自己的事儿。请原谅!我不是想惹人生气。”
  “一点困难也没有。”芬妮温柔地说,“你觉得跟别人心有灵犀一点通吗?”
  “这么说太客气了。”
  他注意到她胸前挂着一颗“大卫之星”,唐突地点点头。他中断了谈话,回到他书房去。他给了她这么多时间,自己感到惊讶。这使他有点不安:他这么强烈地感到她性感的诱惑。那是从她那赤裸裸的脚丫产生的。她想这样突出自己吗?她那女性的躯体———长得漂亮而壮实的臀部、丰满的胸脯、看得见的奶头,谁能不用两只眼睛看吗?或者这仅仅是他个人对她的看法?男性的沙文主义的死灰复燃吧?他心里所想的还有:他对她作出反应时,是他平时的自我,还是现在闯入劳伦斯的性理论的一个人?他那些理论太古怪了。杜宾阅读劳伦斯的作品时,对这个问题考虑了很多。不管他有多少保留,总有助于记取他的一些经验教训。杜宾回忆那凶狠的幽灵梭罗所带来的持续不断的兴奋心情,以此消除劳伦斯的影响。他支配着他,仿佛正在写他的传记。这位传记作家一度成了大自然的单恋者,或者看起来早就是这个样子。
  杜宾渐渐意识到,他离开书房比平时更经常了。他会匆匆下楼,到厨房自己倒杯咖啡。他会忙得不得安宁的。他对自己解释说,一部作品开头写得不错,要接连写五六十页才能放下心来。他感到能比较快地动笔写出梭罗,而对劳伦斯则还没深入。一旦他设身处地进入他的生活,他就能稳步坚持下去,连续在书桌旁干几个小时不休息,除非偶而去上厕所。他手里用盘子托着咖啡杯,在屋里逛来逛去,心不在焉地呷一口,若有所思地到处站站,探讨他心中的问题。如果芬妮劳动日来他家,碰巧出现在他面前,他就点点头,好像他在思考问题,然后继续去思考。
  有一次,他举起咖啡杯向她致意,她开心地说声“你好!”就低着头钻出去了。
  一天早上,基蒂问他:“你怎么喝了许多咖啡呀?”几年前,她曾试过在上午九点多钟送一杯肉汤到书房给他喝,不过,她不久就没这么做了。这确实不是她的生活方式,也的确不是他的生活方式。它既花时间又会增加体重。
  “万事开头难呀!”
  “可你已经开了头啦。”
  杜宾解释说,一个人并不需要从头开始。“开头也许比严格地按年代顺序写要自由些,效果好些。作家一生的主要活动、内心的变化、凝聚力和作出决定都是从那里开始的。你可以发现这一点,或者可能的话,确定一个开始的时间,并让往后发生的事儿来证实它。我拿不准我是否达到了这一步。”
  “你会达到这一步的,”基蒂说,“不要一下子就想搞得十全十美。”
  他不接受这个批评。他们一致同意,除非他问她,她不会劝他该怎么做。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雪莉酒。快到午餐的时间了。他深深地感到,今年夏天,她看起来多么漂亮呀!她那修长的身材保持了原来的体态,不过体重略比去年增加一点。她看起来比五十一岁年轻些。可是,如果你这么说,她就窃笑,或者对你说得不相符的情况忧郁地笑笑。
  “那个姑娘干得怎么样?”他倒咖啡时问道。
  “不坏。她尽力去干。我跟你说过,她九月份要离开这里,上纽约去。到时候我再登个广告另请人。”
  “她介绍了她自己的情况?”基蒂常常跟她所雇用的人进行长谈。
  “不太多。她聪明伶俐,有自己的主见,经常对她一些同龄人表示不满意。此外,我只能猜到一些。她老头子不管她了,但我不知道什么原因,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想,也许是人们常说的‘信任危机’吧!她显然已经决定停学。她进大学一年,停了两年,再进去念四年级,她说,目前肯定要辍学了。”
  “她是怎么到中坎波贝罗来的?”
  “她原先住在州北部一个自治村,并在那儿长大。她在前往纽约市途中,汽车在本市郊外的公路上出了事故,所以,她只好停留下来赚点钱去把她的汽车修好等等。她还暗示过一些别的原因,不太清楚是什么,也许是去看望一位旧情人,但我不知道。我说,她是个温和而忧郁的人。”
  基蒂爱分析别人。很久以前,她也给别人进行过精神分析。
  “她使我有点想起毛德。”杜宾说。
  他妻子不相信。
  “很有活力,”他又说,“也很直爽。你说不是这样吗?”
  “她想好好干时,精力是够旺盛的,否则就没劲啦!”
  “好像她要表现自己有性感吧?”
  “我也这么看。不过,毛德呢?”
  “别过分夸张。这只是个印象罢了。”
  “印象究竟正确,还是不正确呀?”
  杜宾不吭声。
  “她认得罗杰·福斯特,”基蒂说,“很明显,她到图书馆去求职,但他们没有空职。现在,他下班后常打电话给她,在停车道他的汽车里等她。我请过他进屋来坐坐,但我想,他对你略感不快。”
  杜宾咕噜了一声。
  “一个独身的姑娘那么引人注目,有点不干净,她又不是你的女儿,像她这类的事儿,你还能多问什么呢?”基蒂问道,“芬妮给我的印象是思想不太集中。”
  “罗杰·福斯特是她的情人?”
  “我怎么能知道呢?”
  杜宾从来就不喜欢罗杰。他是个头发蓬散、肩膀宽大而坚持己见的年轻人。他在大学念书时,有个夏天曾帮杜宾干活,从理论上帮助一个木匠将杜宾的谷仓部分改为室外的书房。可是,从那时以来,他没用过几回。罗杰干得不好,爱偷懒。真是个懒鬼!
  “毛德也从来就不喜欢他。”杜宾说,“她才十五岁的时候,他就在这里荡来荡去。她了解他的真实意图。”
  “多亏你的帮助呗!”基蒂说,“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如今,他是个正经人,确实是个好图书馆员。克劳福德不回来的话,我听说,罗杰将取代他。”
  “他得不到我的赞成票!”
  “他用不着!”
  杜宾对罗杰·福斯特的品评使自己不舒服,因为他从一见到他,就对他没有好感,杜宾对于成了人们那种反应的牺牲品,才不在乎呢!这表明他的判断失去了客观性———他所不能欠缺的一种品质。
  他望望手表,低声地说:“我跟你谈了半小时了。劳伦斯将把我活活油炸。”
  “别遗憾!”基蒂说,“你一旦开始写一部新传记,我就很难见到你。”
  “你一天见我四十次!”
  她要求他离开以前拥抱一下。“我一直觉得太孤单啦。”
  芬妮走进房间时,他俩亲热地接吻,然后马上出去。
  杜宾爱拿着冷咖啡杯在屋里走来走去,从这个房间呷到那个房间。这是他工作中短暂的休息,然后精神焕发地回去工作。他喜欢碰到芬妮在干活———用真空吸尘器在地毯上使劲地拉着踱步、在厨房拖地板的芭蕾舞式的姿态、烫衣服紧凑的手势以及匆匆忙忙上下楼梯的声音。他喜欢她那丰满的臀部、鼓鼓的胸脯。基蒂时而偷看她一两次,发现她戴着奶罩。她身上的一切显得更加美丽和成熟,因为从上身到脚下她的纤纤细腰楚楚动人。杜宾断定:她的女性美是出色的。芬妮穿着超短裙。大热天里,她爱穿短裙和透明的上衣———白色的、橙色的和黄色的都有,她那白色或黑色的奶罩透过衣服清晰可见。
  休息时,他回想起见到她的情景———她那副严肃的表情看似不太注目,实则风情万种。她在跟我调情吗?是对我这般年纪的男人吗?她弯腰时的动作很优雅。体态漂亮的女人总有个理想的姿势———她的屁股像一束鲜花。哎,我亲爱的人儿!假如我会绘画,我能画你的裸体像该多好呀!芬妮是他的“性对象”,与之相应,他不介意成为她的“性对象”,假如她这么想的话,这么一来就平衡了。她确实是个这么富有诱惑力的美人儿吗?他扪心自问。或许我出于自己的需要,把她身上的每一部分都加以美化?女人触动了我心灵深处的情感———快乐和失落的情感,仿佛它们永远是我的,可从来就不属于我。他在思索中感到极度的孤独,好像它在别人心中回响。杜宾等待这种感情渐渐消失。后来,他仔细一想,对她这种意外的强烈反应,可能是想到她不久就要走的时候产生的。几个星期以后,她就要到那无所不收的城市去。这使他一时产生了纯真而快乐的源泉———一个不可缺少的年轻女人的美色丧失了。可她从来不知道,那实在太糟了。我的天呀!这种浪漫式的性饥渴———旧礼节、旧习惯和白日梦的残余,缠绕着心境有多久呀?
  虽然他预见到她将要离开,他满可以尽享她还留在身边的时光。至于思想不集中,只要他每天能写出两页,他也很少批评自己。但芬妮好像要证实他居心不良本身就是个结果了,似乎对这种款待不感兴趣。他追寻她,但她不情愿继续发展下去。两人太接近多么容易造成意图和快乐的误解。她好像立刻主动地避开他。杜宾很担心,比较少见到她人,就根本没法对她这位痛苦的帕梅拉耍花招。有一次,他偶然在厨房里遇到她,她正在烫他的内裤,她的表情是忧郁的。两人目光相遇时,显得很尴尬。杜宾呷干了杯里的咖啡,便匆匆走掉了。
  后来,不管他用意多好或表现多亲热,他一露面或想露面,她就躲开。她把手里的活搁下就走掉。她闪身避进浴室里或赶快走下地下室的楼梯。几分钟以后,洗衣机就隆隆叫。或者她溜到外面的门廊里抽支烟,倚着白色的柱子眺望古老的山峰。山峰至少是没有眼睛的。但杜宾喜欢看到她。苏珊娜不看饿得难受的长者一眼[源自《圣经·旧约全书》中《苏珊娜的故事》],那可爱的人儿,就像孤灵会缠着她。她过着哪一种生活呀?对我的爱慕之情无动于衷,实在太糟了。也许她对此有所感觉而仍然不愿动情。按一般人所说的,我们不能都成为亲戚朋友。我们大部分人不得不去做陌生人———可怕的观念!如今是耶稣?摩西在祈祷爱你的邻居像爱你自己一样。他回到书房里,精神沮丧。老威廉,你这老不正经!五十六岁的人还有这种感情,跟一种有秩序的生活格格不入。我们全是小丑!
  杜宾怀着满腔热情又开始工作。说真的,工作可以避免产生无用的感情———保持平稳,或多或少心满意足。这一章给予得多,冲突得少。事实全铺开了,得心应手。不过,他对它们所表达的或没表达出来的并不满意。可是,别急!好的开头———那些使杜宾确信是正确的东西,有的像春风劲吹,有的像暴风骤雨,因此,他也是正确的。有的是佳句偶得。一个词一个词的增加就是价值的增长。青年劳伦斯出现了,池塘映出他的脸容或者他的脸容照出池塘。那就是说,从孩提时代开始,他就善于自己思考。双重自我———当时从没这么认识吧?这是他一生隐蔽的关键之一吗?解释各种性关系,心里从没平静过,而他喜欢富有思想内容的比喻———把双重形象说成一个。主要是破碎的自我?它只能在他的作品《虹》中获得统一?杜宾集中精力,一句一句地写着。即使芬妮在旁边时,他也不再贸然溜出书房了。如果她倚在他门上,他连小便都不敢出门。
  芬妮,他想,是个笨蛋的名字。
  夏天快结束了。
  冬天正在逼近。
  九月初的一天清早,杜宾匆忙下楼来喝一杯热咖啡,使自己清醒些。基蒂睡得很不好,逼着他去走一趟。当他回到书房时,他发觉芬妮在那里。她盯着墙上的照片和纪念品。她正在特别细心地观看一个蓝白色镜框里带饰带的金质奖章。
  芬妮站在墙边很近的地方。近视!杜宾想,不过,她很少戴眼镜,她太爱虚荣了。无论如何,她正低声念着镜框里奖章上刻的文字。杜宾用心记住它:“美利坚合众国总统林登·约翰逊授予威廉·杜宾,以表彰他传记写作的艺术成就。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于白宫。”
  “自由之奖章,”杜宾解释说,“是正式给的,不是骗来的。”
  “不寻常呀!”芬妮说着,亲热地转向他,“我在这儿见到这枚奖章,可从没注意上面写些什么,因为你喜欢匆忙返回你的房间。我刚才走进来的原因是:房门敞开着,我以为你在吉拉尔德房间里看书,我就能在这儿打扫。”
  他把杯子放在书桌上,使它不能嘎嘎乱响。碟子里已洒了一点咖啡。
  “那是在我写的《梭罗传》出版以后,总统授予我的。你听说过梭罗的名字吗?他是美国的散文家(一八一七—一八六二),写过《瓦尔登湖》和别的作品。他是爱默生的门徒和有点好恶相克的朋友,把他的妻子李迪恩理想化了,也许跟她恋爱,可是,根本找不到令人信服的证据。一个传记作家可不能靠这种胡猜乱想,不管他多么同情别人的遭遇。”
  “我读过《瓦尔登湖》,有几章我特别喜欢。比如那些冬景和夜色的描写。”
  “太好了!”杜宾正想说他跟她有同感,但他打住了。
  “你也许不这么想,但我一生中总想住得靠自然界近些,只是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说,她那年夏天在塔帕湖畔加入一个佛教社。“它禁欲,而且完全吃素,包括自己种辣椒和豇豆。起先,我挺喜欢的;不过,那里有个神像,一个神秘而尖刻的旅行者使我很紧张,所以我就跟它决裂了。”
  那神像用赤裸裸的目光向她求爱吗?杜宾觉得他跟这姑娘靠得更紧了,可这方法真叫他发愁。
  他指着墙上手刻的镜框里一张小照片说:“这是亨利———他小时候叫大维,并不是一个真正漂亮的男人,但人们喜欢他的书。霍桑①说,它们跟他很相称,实在太美了。”
  他对她微笑。
  芬妮更贴近照片看着。
  “看那个长鼻子,”杜宾指出,“爱默生说,这使他想起一条船的船头。他们说,梭罗会假装把它吞下去,尽量把下唇伸过去笑。他自己翩翩起舞时,他还吹奏笛子。冬天,他们在康柯德结冰的湖上滑冰,他像酒神一样在冰上跳起华尔兹舞来了。爱默生那牧师般的脑袋顶着风,然后自己依靠自己避开它。霍桑,像她女儿罗斯所写的,像个希腊的雕像在跑步者头顶上滑动。亨利则在冰上扮着小丑。他也许幸运地成了喜剧演员。他大部分时间隐居于林中,过着孤寂的生活。这构成了他的命运:不管风风雨雨,他都住在那里。有人最终说,这会损害他的身体,缩短他的生命。不过,这都是咋咋呼呼的老一套。他的日记是从他这些生活经历中产生的。他在日记中作为他自己想象中虚构的东西出现,而且从中揭开了许多宝藏,包括《瓦尔登湖》的许多篇章。或者,它可能用另一种方法来表现:他开始写有关爱默生如此这般的日记,然后走进森林,让它发现自己的天地。”
  芬妮给了他个亲热的微笑。这对他来说,她还是第一次。
  杜宾继续说:“他有抱负当伟人,做个美国数一数二的艺术家。据说,他有个内疚的希望:不惜一切代价地超越别人,并以此作为个人的职业来实现它。帕里·密勒比我更使他意识到他每个行动对他的文学命运的重要性。但并不是人人都懂得他个人的比喻意味着什么或者他在悄悄地成为什么人物。不过,人们当然能觉察到。按照我的想法,他最关心的是学会怎样过他自己的生活,不管他假设他是什么人物。他说:‘一个人不能立刻学会他赖以生活的职业。’他花了许多年去尝试,那可以说是他去学习、去理解和控制那些形成他性格的力量。他说,他是到死的时候,才会发现他活得没意思。”
  “我也不想这样。”芬妮说。
  “我也不。”杜宾同意她的意见,“有一次,他无意中放火烧了康柯德的森林,毁了几百公顷,激起了市民们的愤怒。他的行动很古怪:他望着大火熊熊燃烧,根本不想去扑灭它。人们可以料到,死神占据了他的日记。他的弟弟约翰早年夭折,是他哀悼不已的一件事。他们兄弟俩曾经成了争夺一个少妇的对手,但两人向少妇求婚时,都遭到了拒绝。”
  “我知道,他没结婚。他对性怎么样呢?”
  “很明显,他死得很纯洁,像他们所说的那样。”杜宾忧郁地答道,“他是那些靠升华的性爱生活的人之一,比人们所考虑的要多些。你与大自然结合,自个儿独居,两方面都有。不过,假设他怎么生活,考虑他完成了什么工作,谁能说他失去了多少东西或多少东西他失去了?”杜宾似乎想暂时说到这儿。
  芬妮扮了个鬼脸。“我可不买账。他在他书里怎么写,我可不管。但你一开始接触他的书,就看出他失去了最令人满意的生活的乐趣。我是说,我们都是人,对不?”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胸脯上。杜宾敏捷地抬头望望她那淡蓝的眼睛。芬妮用近视眼紧张地看着他。她的表情一时显得很惊讶。
  “他有个最好的朋友说,”他承认,“男人没有一个有个较好的未完成的生活。我不打算对他的独身生活说三道四,或者评论他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芬妮,我只是说,他自得其乐。实际上,像跟他同类型的许多男人一样,他是个幸福的人。他说过:‘我爱生活。’我相信他的话。”
  “你爱生活吗?”她问。
  他等着她嘲笑他,但没听到。
  “你干吗问这个?”
  “因为我问自己。”
  “你怎么回答?”
  “是我在问你。”
  “爱。”杜宾答。
  她的眼睛里,他想,保留着自己的判断。
  “对于他是多么幸福的问题,我自己有怀疑。”芬妮说,“跟大自然打交道,这一定是个很冷淡的家伙。”
  “爱有多种方式。”他壮着胆子说。
  “假如你对一棵树表示爱,那可不是爱,杜宾先生。”
  他亲热地笑了。“请叫我威廉!”
  “威廉!”
  为了留住她多聊一会儿,杜宾继续谈起他的奖章的事儿。“起先,我不想去接受这枚奖章,因为我不喜欢约翰逊总统延长越南战争并加以升级的做法。但我妻子说,如果祖国要给予我荣誉,表彰我的作品,不接受奖章是不礼貌的。因此,我就接受了。”
  芬妮温和地咕噜了几声。
  “午餐以后,约翰逊总统把我带到一旁,要我写一部他的‘真实的传记’。他用他的大手紧握着我的手说,第一夫人喜爱我写的书,因此,他想,无疑地我能写出一部第一流的《约翰逊夫人传》。我说,我接受了荣誉,但不能接受他好心的建议。”
  “这对你有好处。”
  “我女儿是这么说的。不过,我尽最大努力放弃了。我说,我虽然写了一部《林肯传》,但总的来说,我喜欢写文学家。‘你这个混账,’他的目光好像说,‘我这个人比你好多了。’‘对,’我想,‘我接受了你给的奖章。’”
  “后来,他对我妻子说,‘谁都比不上我,为和平更努力地工作。’我俩离开时,他送了一大堆礼物。她得到一条绿色围巾,它的四边是镶着总统夫人名字的无数花边,还有一只玻璃碗,刻上总统的印章。他赠我一只防水手表,背面刻着:‘像你希望别人对待你那样地对待别人。’这只手表从没走准过。但我把奖章配了镜框,挂在墙上。如今,我感到有点喜爱它———我俩在这儿,我和你。”
  他们两人彼此站得很近。芬妮靠着墙,可听得见她的喘息声。她的骨盆无意中往前突出来。她似乎松了一口气,好像她原谅他由于想了解她而给她增加的负担。现在,她快辞去工作了,也许她早已认定,他对她要求不多。她被许多男人追求过,杜宾想,即使在最佳情况下,他也怀疑自己能够引诱她上床。她只比毛德大两三岁。他自己意识到,某种像乱伦的禁忌一旦排除———你不能跟一个和你女儿同龄的姑娘睡觉———那别的禁忌就更不用说了!我喜欢看看漂亮的女人。不过,从她的情况来看,考虑到我把她逼到房间的角落里,也许我做得太过分了。
  “这儿有张照片,是约翰逊总统授予我奖章时,我妻子抢拍的。”
  芬妮仔细地看着照片。“你看起来像条不想啃骨头的小狗。”
  “我多少有这种感觉。”
  他们两人有一会儿不讲话。他以为她想走了,但她没走。
  “你现在在写什么呀?”芬妮问,一点也不管她没干活,杜宾也不管。
  他马上回答:“写一部劳伦斯的新传记。他是个英国小说家、诗人、预言家、卓越的书信作家、天才和愤怒的巨人。他活了近四十五年,从一八八五年至一九三○年,跟梭罗差不多一样短命。两人都死于肺结核病,所以短命。”
  “他像梭罗一样重要吗?我是说,你为什么写完一个后选了他呢?”
  “多年来,他一直在我心里时隐时现,”杜宾说,他的音调变得很严肃。“一天,我醒来时发现他就在我眼前。这你明白,并不是说他真的在我眼前,可我思想上一直忘不了他。只要我能记住,我就不会梦见他,但是,这位恫吓我的蓝眼睛、红胡子的凶猛的肺痨病者的形象,我没法忘掉。这种经验是莫名其妙的,因为尽管我作了努力,我仍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为了回答你的问题,也许我决定写他,是因为我想解开这个奥秘。”
  “哪一个奥秘呢?”
  “有两个?”
  “我不知道。”芬妮说。
  杜宾说,他好多年没读过劳伦斯的作品了。“但他和梭罗,虽然生活道路有很大不同,却有许多共同点。除了两人都是大作家以外,共同点更明显。作为作家,他们所表现的主题很相像———死亡和复活。作为人,他们都为占有女人而压抑。两人都非常热爱和赞赏自然界。两人都是清教徒,而且两人都不完全是异性恋者。诚如我说过的,梭罗使他的性欲升华了,劳伦斯却似乎对自己的性欲从没完全平静过。他觉得他需要男人的爱,也需要女人的爱,以此成全他自己,但他从未办到过。这也许是他没有大笔钱财来建立两性关系。他显然建议密德顿·莫里休战。莫里虽然有点爱搞同性恋,可他害怕劳伦斯。他抢了他的帽子就跑掉了。劳伦斯有一次说,想起用双手搂着女人的腰跳舞使他吃惊。如果不是他那位富有性感的天才的妻子弗里妲,他会受到更多的限制。她在给别人的信中说,她跟劳伦斯的同性恋癖作斗争并取得了胜利。不管这指的是什么,她显然能处理各种性爱的艳事。最后,劳伦斯把性欲神秘化了,把它奉为一种血缘意识的邪恶势力。人们通过这种意识感受了它主要的奥秘。他的理论支配了他,特别是到了他临终以前,比肉欲更有意义的东西当时已使他失望了。这简直是自相矛盾的。”
  “《查特莱夫人的情人》怎么样呢?这本书中的确有不少真实的性描写。是他在临终前写的吗?”
  “此书在思想意识上也遭到非难,但你说得不错,不管他在理论上怎么说,他所描写的性生活场面是真实而动人的。”
  过了片刻,芬妮不知道杜宾的咖啡冷了没有。
  他想,也许冷了。
  他们彼此严肃地面面相觑。
  “你肯定知道他许多事情的。”
  “我想知道多些。我不敢妄称自己对他了解得一清二楚,例如,他在信件上所说的,好像在罗列一些事实,但我们不能光看它的表面价值。这些信件不仅提供了有关他的自传的信息,而且表现出它们是他创作的一部分。我对他的一生有了更深的了解,就希望搞清楚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正考虑你说的:性欲使他失望———”
  “芬妮,你明白,他决不是鼓吹性爱自由的人吧?他不喜欢人们漫无目的地乱搞性关系。他说,性欲不知不觉地向我们袭来,‘犹如一种充满痛苦、特权和神秘的可怕的东西。’”
  芬妮当时显得有点不安。“我想,我们有权利随心所欲地享受肉欲的乐趣。我是说,既不要担心,也不用害怕。为什么我们应该这样呢?”
  “为什么?的确是这样。”
  “我对自己所过的生活并不感到羞耻,杜宾先生。”
  “请叫我威廉!”他说。
  “威廉!”
  “我想不会的。”他继续说,“我所说的意思是,许许多多的人对劳伦斯性理论的看法,跟它的实际内容恰恰相反。虽然他在小说写作上锐意创新,但他在许多方面是个保守派。比如,婚姻吧!他自己跟弗里妲总是乱七八糟的。他俩为不少事情争吵不休,尤其是她想去看望她的子女。凯瑟琳·曼斯菲尔德跟她一起去洗澡时,看到她身上留下许多伤痕。劳伦斯曾经当着弗里妲女儿面前把一杯酒泼到弗里妲脸上。弗里妲有一次用一块石盘轧伤了他的头盖骨。当然,不用说,这是一种致命的忍耐关系。一种真正的婚姻,他说,建立了一种不自觉的联系,‘像不断流动的血液循环’。有一回,他写了封信,大意是这样的:‘你在此生中最根本的需要是:你应该在精神上和肉体上毫无保留地、完完全全地、毫不含糊地爱你的妻子。’”
  芬妮说,她不能想象这是什么意思。
  “另一方面,尽管弗里妲嫁给了他,她仍寻求并跟别的男人发生了性关系。她以为自己是个精神解放的女人。她告诉人家,她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女人,并说劳伦斯在性欲方面往往是不太行的,到了四十一岁就变得虚弱无能了。”
  芬妮叹息道:“这有点叫你扫兴吧!我是指像这种男人。你不会这么想吧!”
  “我所写的几部传记中留给我印象最深刻的东西,终于摸清楚了。”杜宾继续说,“除了人们从人生图中所学到的那些经验———意料不到的挫折和戏剧性的遭遇———他们那快乐的做法和他们不愿做的悲剧性的方法。”杜宾的双眼一时模糊了,他不得不清清沙哑的喉咙再说下去:“留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生活永远是迅速消逝的。我们的命运往往被我们所不能预料或无法控制的事件所欺骗,真令人伤心。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我们总是显得难以应付,怪可怜的。所以,亲爱的芬妮,诗人们所说的要抓住时机,确实一点不错。假如你不是完全彻底地生活,或者没有这样,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你将会感到遗憾的,特别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你的年纪越来越大时,更会这样。”
  “你感到遗憾吗?”她一本正经地问道。
  杜宾脸色阴沉地望着她。
  “假如我不涉及别人的生活,我会难以忍受并深感遗憾的。”
  “你是说在你写的书里吗?”
  “大部分是这样,但并不仅仅是这样。”
  “而这就使你受到很大刺激吗?对我来说,生活就是你的所作所为。我想生活就是享受,而不是从中获得某种道德上的教训或迷人的童话。”
  他一时感到灰心失意。
  不过,她似乎不受他的影响。她容光焕发,目光里仿佛显露出要表示爱情的神色。
  杜宾感情冲动地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书,并把书交给她。“收下吧!”他说,“这是我最早写的一本书《短暂人生》。书中提到的人,没有一个活到四十岁。”
  她犹豫了一会儿便接过书,把它紧紧地压在胸前。
  “你真漂亮!芬妮。”杜宾低声说。
  她用四个指头摸摸他的手臂。
  虽然杜宾心里明白,他对她大谈获得自由奖章的事儿,大谈他怎么拒绝撰写约翰逊总统传记,他罗罗嗦嗦地介绍他的先辈的传记,以此假惺惺地向她求爱,他还是被她的行为所感动,怀着极其宽慰的心情把芬妮拉进他的怀抱。她光着脚丫朝他站起来,将尖尖的乳房、坚实的臀部、垂发的双腮和如饥似渴的嘴巴全部献给他。他俩深深地亲吻在一起。
  他们两人走过楼梯时彼此不打招呼,像陌生人一样。有时,芬妮从他身旁擦肩而过。他觉得她的头发掠过他的前额。杜宾回到他的书房,集中精力工作,好让她看见一大堆工作而赶紧离开。有时,他意识到她出现在他书房门口,但他不开门。他常常想起他俩拥抱时的情景。这使得芬妮改变方向,不再回避杜宾,并让他感到满足———生活中小小的胜利。但他工作时,他的书房倒成了一个特别的地方,成了他们两人名副其实的私室。他动笔开卷写下去,感到长时间的未来成功的乐趣:尝到劳动、构思提纲和越写越多的甜头,赞扬周密为他服务的“自我”。
  他俩亲吻后过了几天,一天早晨,芬妮来敲他的门,杜宾开了门,以为她读完了《短暂人生》,想来看看杜宾能否跟她讨论这本书。但她还没读完,对此表示歉意。她来敲门只是跟他打个招呼。她好像自己拿不准怎么到他书房来找他。她的目光显得挺紧张的。杜宾看出了这点,便请她进去。他早就明白,只要她来到他的门口,他会让她进门的。
  芬妮坐在他的摇椅上,盘着她那细嫩而赤裸的双腿,然后抽起烟来。杜宾点了一支方头雪茄烟。她洗了头发,让它们松散地披着。银质耳环在她的双耳旁边晃动着,成了干活时优美的点缀。杜宾把他的椅子转向芬妮。他对她在屋里干了仆人的活表示遗憾。他知道,她打过字,早想请她替他打字,可是只有基蒂为他打过字。
  芬妮不知道她能否借一本劳伦斯的《儿子和情人》。杜宾一跃而起,从书架上取下这本书给她。她说,她翻阅这本小说时,就对他俩最近的交谈感到高兴。“我也要说———如果我打扰了你,我很对不起。但我知道我们还能怎样交谈———我只想说,我自己性欲经历的真情实况是:由于它,我变成一个较好的人,至少,像我现在这个样子。”
  “我希望自己是个较好的人。”杜宾说。
  他估计她早就感到有必要说出这些话,也许只对一个年长者说。如果你对一个男青年说这些,他就会把你拖上床,让你成了一个较好的人。
  “我不是骗你。”她说。
  他点头表示同意。“你真能干,芬妮。”
  “你这是什么意思呀?”
  “真的。有的人在生活中很能干。”
  她的身体舒服些。她好像想伸出手来,但碰不到杜宾,两人之间还有一段距离。
  后来,杜宾问她为什么在塔帕湖加入了禁欲忌肉的社团。
  “有些事儿,我喜欢试试看。”
  杜宾被她的话感动了。他说他跟她同龄时,也曾希望有她这种自由。
  “那你怎么没有这种自由呢?”
  “我以前是个知名的浪漫派,喜欢幻想。它成了我一首应景诗。”
  “你有过什么风流艳事吗?”
  “我碰到女人在场觉得很开心。我所描写的大概是一种美学上的需要,而不是一切。”
  他说,他母亲是个患病的女人,他没有姐妹。他有个小弟弟,不过九岁时溺死了。后来,他母亲变得寝食不安。他十三岁时,她就去世了。从此以后,他家里唯一的伙伴就是他父亲。“他没有再婚,家里没个女人我可受不了。我思念女人,所以我常常谈恋爱,想以此来弥补这个缺陷。”
  “你跟什么女人睡过觉吗?”
  “不经常跟我所爱的女人睡觉;也不经常跟别的女人睡觉。这些日子里,世界都变了。芬妮,也许我不像以前那么可爱啦。我失去的东西太多啦。”
  “没变得那么厉害吧!”芬妮说,“我父亲跟你年纪差不多,玩过不少女人。”
  他俩的谈话被基蒂打断了。她敲敲门,然后走进来。
  “哎,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们在交谈。”
  芬妮马上站起来。
  “请别走!”基蒂说。
  “你丈夫借给我一本书。”
  “我们在聊天。”杜宾解释说。
  芬妮离开了书房。后来,她当天回家时才发觉,她忘了带走她来向杜宾借的那本书。
  当晚,杜宾想入非非,要她有时陪他去散步,短途散散步吧!
  芬妮第二次来他家时,杜宾悄悄发现她在门廊里,便乘机出去抽支烟。他拿着咖啡杯走出书房,坐在最底一级的台阶上,芬妮恰好坐在他背后的帆布椅上。她的双腿叉开着,她那柠檬色的内裤在大腿叉开处隐约可见。她光着脚丫。
  杜宾转身走上小山。北边是座无名山。他想看看小山时就去看看。
  他问芬妮到纽约有什么计划。
  她说,她不知道。
  他面向小山说话,他的背沐浴在阳光里。
  “订计划我可不在行。”芬妮说。
  过了一会儿,杜宾问她:她的名字是怎么来的?
  “我的名字吗?我妈是给我起名字的人之一。”
  “仿照某个亲戚朋友?是谁?”
  “不对。她是仿照简·奥斯丁的小说《曼斯菲尔德庄园》里的人物芬妮·普莱斯给我取名字的,因为她怀孕时从奥斯丁作品中得到极大的乐趣。”
  “你别这么说。”杜宾转身对她说,“你知道简·奥斯丁有个她喜欢的侄女叫芬妮·赖特吧?她被那姑娘迷住了。她死的那一天,她重读了她的信件。可悲的是芬妮曾写信给她姐姐,说她姑妈简直太粗俗。她为她姑妈感到惭愧,而且辜负了她死后的名声。”
  “我想,我妈妈不知道这些。”芬妮说。
  他俩交谈时,她根本没想过把双腿合拢起来。
  杜宾将咖啡一饮而尽,然后上楼去。
  几分钟后,芬妮匆匆敲门,溜进了他的书房,杜宾在书桌旁大吃一惊。
  芬妮解开她的紧身裙子并敏捷地脱掉,然后把她的胸罩和内裤也脱光,她变得赤身裸体,一丝不挂。这时,杜宾真想挥手叫她出去。
  杜宾的心被她的青春美打动了。
  他咕咕噜噜地表示感谢。
  芬妮朝他抛着黄色的内裤。他接着内裤,然后扔回去,击中她的乳房,掉在地板上。
  芬妮古怪而紧张地打量着他。
  “不管你想给我什么,”杜宾说,“我都不能接受。我很遗憾!”
  “你妻子上花圃去了。每一趟要一小时。”
  “这是她的房子。”
  “也是你的嘛!”
  “在这种情况下,我不能接受。”
  她脸红了。她被杜宾所激怒。“什么抓住时机啦,什么生活意义啦,全是漂亮的鬼话!”
  他对这无稽之谈哑然一笑。
  芬妮赶紧穿上衣服,气愤地离开。他发现,她什么也没留下来。
  杜宾伸手去拿钢笔,过了一会儿,慢慢地开始写作。
  芬妮走了。她告诉基蒂,她要上纽约去。不过,基蒂听说她还在镇上,跟罗杰·福斯特同居。
  一天,杜宾吃午饭时问妻子觉得芬妮这姑娘怎么样。
  “她性感,”基蒂说,“但我长得比较匀称。”
  那天清晨,基蒂醒来时说,她应该去加拿大蒙特利尔看看她父亲的坟墓,然后在回程中到奥加斯塔祭扫她母亲的坟墓,如果可能的话。
  “我欠了他一趟,说真的,我一想到他,心里就非常不安。你跟我去吗?威廉!我们去那儿,一天就够了,返程再花一天。”
  “有什么事叫你烦恼吗?”基蒂想起扫墓的事,便问起自己的生活问题。
  她好像心思不集中。“我希望你跟我去。我讨厌单独开车跑远路。”
  “我动笔写书以前,你干吗不提起这件事儿?”
  “当时,我还没想到呗!”
  杜宾说,他的写作进展顺利。“如果我现在丢下来跟你去,我得花一个礼拜才能继续写下去。”
  基蒂穿衣服时,在卧室窗口把这件事又仔细考虑了一下。杜宾看到她正望着栗树上一只金翼啄木鸟。有棵枫树倒下来差点砸到房子,那是他们搬进来住不久后遇上一阵暴风雨给刮倒的。后来,基蒂在原地种上一棵栗子树,如今已长成枝叶茂盛的大树。
  “我想,这件事儿我得自己去做。”
  他尽量劝说自己丢下写作,陪她去。但这次旅行是到坟场去,他没这种心情。他有他自己的墓要去扫,他已经多年没去扫墓了。
  基蒂说:“我得走了。干吗还在拖拖拉拉的呀?”
  午餐后,她戴上一对银手镯和一只大戒指。她把手指甲涂了红色,装了一个旅行包,然后开车向北方公路出发。
  他俩在门口吻别,但不太久。她紧握着他的手。他对不能陪她去表示遗憾。她要他查一查炉子。他答应了,可后来又忘了。
  有时候,杜宾喜欢用餐时吃罐头,比如意大利面条、烤青豆等。这是他青少年时代留下来的习惯———自己单独吃。但他今天反而去加工基蒂留下来的化了冰的一块汉堡包。肉在锅里煎着,所以他叫了出租汽车上闹市区去。他在一家餐馆的柜台上吃了一块烤羊肉三明治,并喝了一碗汤。看看夜空里还闪着亮光,早秋的空气里带有几分凉意,他便步行回家。群星在迷雾中闪烁。北斗七星特别明亮。杜宾思索着北方的奥秘———那是死亡的方向———白茫茫的、寂静的、僵化的、没有灵魂的。基蒂如今在何处呀?他希望她不会在夜间开车。
  月亮还没升上来。单独在黑夜中步行,他感到有点伤心。他想,他应该听听舒伯特抒情曲,然后作出决定,再忘掉它。我将去看电影。舒伯特去世时才三十一岁。他是杜宾所写的《短暂人生》的第一个。没有人写过出色的舒伯特长篇传记。他在音乐界是不朽的,但他的生命是短暂的。
  他曾经呆过的家显得惊人的空荡。他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进屋时,他步伐蹒跚,孤独之感涌上心头。他觉得好像某种酸液注入了骨头。太荒唐了,他想。站在楼梯下面,他有点颤抖。他尽力想弄清楚是什么东西在影响着他。他习惯上喜欢独处。离开家也好,有时独自留在家里也好,他很少经历过醒悟的心情,虽然他的生活跟基蒂紧紧连在一起了。此刻,他所感觉的是强烈的孤独和忧郁感,或者可能是对过去情感的怀念。这似乎是一种自然的近乎被沾污的意识,比以前更明显,更意识到一个人的安全孤独:自我的分离和封闭的自我意识的主观性。杜宾每次解释它,总像以前的解释一样:死亡坚持在生活、历史和人类中出现。如果这么说,倒没啥新鲜东西。可是,为什么在此刻又再说一遍呢?
  是什么东西使它消失?他的子女不在家,这是不断的思念吗?一天,他们的童年和你的童年的乐趣都消失了。他们像陌生人匆匆离去,不肯直说他们现在是什么人。你想站得近些,摸得着,但他们是身处别地的别的自我。你在他们眼里永远不能恢复你自己鲜明的形象。他们变成了远房亲戚,似乎这是出于需要或他们自己的解释。杜宾认为,他早已习惯于这种思想。所以,这一定主要是因为基蒂意外地去看她父亲的坟墓吗?也许他应该跟她去?
  他开了灯等着,好像希望灯更亮些,然后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上楼梯,心里还是很不安,仿佛他是个三条腿的人,却记得只有两条腿。他在空荡而寂寞的屋里徘徊,不愿走进他的书房。杜宾出去时,劳伦斯在做什么?用他的浓血循环在变魔术?杜宾走到三楼吉拉尔德的旧房间里,坐在这个男孩的床上。孤独的阴影越来越近,仿佛在否定充分的“自我”。谁骑在杜宾的背上呀?这使他猛然想到,他并不那么思念妻子,而是抑郁地意识到自己的痛苦。
  在毛德的房间里,他打了个叫人的电话到伯克莱。但毛德不在。他留下个回电的信息。他在基蒂的通讯录上寻找斯德哥尔摩吉里的电话号码,这时尖刻的电话铃声响了。
  是毛德回他的电话吗?
  不,是基蒂来电话说,她到了费城。
  他非常细心地听着。“你不上蒙特利尔去?”
  “我离家时觉得需要去看看纳珊尼尔的墓。我有好多年没去了呀!我希望你不会计较吧?”
  他想,他没有任何理由可计较。
  “老实说,我几乎从没再想起过他。可当我上了公路,我就有股热情,想去看看他的坟,因此就改变方向朝南开了。”
  “我不计较。”
  “这些天,你对我感到放心些吧!”基蒂说。
  “人家知道的。”他说,接着又说,“人总要考虑他的行为。”
  “你的话听起来不自然。你身体好吗?”
  他很好。
  “我明天早上带着鲜花上墓地去,然后开车返家。”
  他说,他听到她在费城感到很惊讶,因为他正想她已到了蒙特利尔。
  “你的声音听起来很远似的。出了什么事呀?”
  “我打电话给毛德。刚才你打电话来,我还以为是毛德回我的电话。”
  “代我向她致意。”基蒂说,“但愿他们离我们不那么远。”
  杜宾说,她回来以前,他要去短途步行。基蒂说,她不能在家陪他去步行,觉得真对不起。
  他挂断了电话时,她又回电话来了。
  杜宾说,他以为这又是毛德啦。
  “我不是毛德。我是我。请告诉我,你在烦什么呀?是劳伦斯吗?”
  他说,不是。
  “他是个令人难爱的人。”
  “我用不着爱他。我得真实地写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写了什么作品。我要郑重其事地把它写出来。”
  “那么,还有别的事烦你吗?比如,缺钱花吧?”
  他承认,他担心缺钱花。“我们花得太多了吗?”
  “我们下一年还好,往后会紧一点。”
  基蒂说,如果需要,她会去找个挣钱的工作。“晚安,亲爱的,别烦啦!我明天就回家。”他俩有一方不在家时,她在电话里总是挺亲热的。
  那天晚上,黑漆漆的,但有星光。杜宾散步时,走的路比他所想象的长多了。最后一场电影放完时,他正站在那家电影院的宣传画窗口旁边。在蜂拥而出的二十多人中,他看到芬妮·比克穿着蓝牛仔裤和木底鞋,背着跨包。她身穿一件袒肩露背的白色胸衣,中间打个结,她的秀发用红带子扎着。杜宾见到她以前就知道她。他注视着她,以为她会抬起头来看他,但她没有这么做。她似乎还沉浸在影片中,一心只想到自己。他看出这种情感。他早就不期望再见到她。但此时此刻,他觉得如果不看看她,那他就会遗憾终身呀!罗杰·福斯特不在人群中间。杜宾拿准他没呆在男子休息室里,便越过马路,让芬妮往前走。当他肯定她单独一个人走时,他就再次越过马路跟着她。
  杜宾想:这不过是闹着玩吧!他怀疑他要不要跟她说话,后来,他认为他必须跟她说话。他那古怪的孤独感仍占据着心头。这种不舒服的心情正是他想消除的。这种心情也许他年轻时就有,但如今不再适合他了。他觉得迫切想了解眼前这个姑娘。他再也忍不住把她当外人了。他想象,如果他对她了解多一些,孤独感会减轻些。他的感觉是这么强烈,显得有点荒唐,好像他获得了了解她的权利似的。瞧,我匆匆忙忙跟着她,仿佛我和她都有共同的幻想一样。
  芬妮意识到什么事儿,便加快了步伐。木底鞋在灯光昏暗的街道上回响着。到了第二个拐角,她紧张地回头望一望。
  “芬妮,等一等!是我———威廉·杜宾!”
  她留步了,显得很严肃,等到杜宾赶上了她。如果说她松了一口气,她也不露声色。但她的脸在路灯下看起来很苍白。她的眼睛直盯着他,表示不欢迎的样子。
  杜宾正想摸摸自己的帽子,帽子却不见了。他希望这么追赶她,没吓坏了她。
  芬妮认为这无关紧要。
  他用个手势指着孤零零的夜空解释说,他睡觉前出门来逛逛。今晚,他独自一个人在家里。“我碰巧看到你看完电影出来,想跟你打个招呼。我陪你走走,你不反对吧?”
  她说,这是个自由的国家。
  “来吧!芬妮,你应当比这更有所作为。我肯定,你知道我很高兴有你作伴。”
  她似乎有点犹豫。“如果你不高兴,我也无所谓。杜宾先生!”
  “你刚才看的电影可好?”
  “挺好的。是个爱情故事片吧!”
  “有什么值得一看的吗?”
  他们两人一起走着,她的木底鞋有节奏地响个不停。
  “比没有好些。”
  他对此笑笑,感到尴尬,像在他家里一样。这时,她意识到他在观察她,自己欺骗自己。
  “你不辞而别,我感到很遗憾。”杜宾说,“我给你买了一本《儿子和情人》。你喜欢我去拿来给你吧?”
  “多谢。”
  “我该把书送到哪儿?我听说你正在跟罗杰·福斯特同居。他上大学时,常常替我干些杂事儿。他穿着绿色的毛衣,胡子也有点绿色。坦率地说,我从来就不太喜欢他。也许,这是我的毛病。”
  “噢,他现在常穿蓝色毛衣,蓄着黑胡子。他不再干杂事了,我也不干了,特别是打扫室内卫生。”
  “在我看来,这对于像你这样的人是个古怪的经历。我希望表达我对你的理解和尊敬。我们原先没能在较好的情况下相会,我深感遗憾。”
  “谁说我正在跟罗杰同居呀?”
  杜宾清清嗓子,“我妻子偶然提起的。”
  “她肯定搞混了。我是住在罗杰家的一个房间里,但没跟他同居。他姐姐和姐夫也住在那儿。”
  “芬妮,我对在我书房里发生的事儿感到抱歉。”杜宾说,“我们不能一起玩个痛快,我深感遗憾。”
  她不答话。
  他问她:是否因为这件事儿而提前离开?
  “据我所知,并不是。我实在对清洁工的活太厌倦了。像这种差事,我决不会再去干啦。”
  他问她:是否读完了他给她的那本《短暂人生》?
  芬妮说,她还没读完。
  过了一会儿,当他们沿着商店关门的街道漫步时,他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便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戴着‘大卫之星’?”
  “我戴着它,因为我该戴它,是我一个朋友给我的。我想念他,就戴着它。我也戴别的东西。”接着,她问:“你妻子不是犹太人吧?”
  他说,她不是。
  “你怎么碰巧遇上她的呀?”
  他说,他会另找时间把整个过程告诉她。
  “你见到她时,她是干什么的呢?”
  “她是个有孩子的寡妇。”
  “她一定对什么都很敏感。”
  “她有敏感的本性。”
  “我也有。”芬妮说。
  商店越来越稀少,私人住宅越来越多。到了拐角,她转过身来。他跟着她走进一条短街。在街区中央,有一辆桔黄色的VW汽车停靠在一座阴郁而狭窄的木屋前面。屋子有堵又高又薄的山形墙。木屋上下两层,黑乎乎的,窗帘开着。
  半轮明月穿过一棵铜色的山毛榉树,照射在草坪上。深绿的房子在斑驳的月光下犹如一座雕像,或一座旧房子的旧油画。杜宾穿着一件轻便毛衣和衬裤。芬妮身穿袒肩露背的胸衣和牛仔裤。
  他告诉她,劳伦斯在明月当空时常常感情奔放,无法自已。
  “我敢打赌说,你就不会这样。”
  “我是个控制型的人。”他坦白承认了。
  她打了个呵欠。
  杜宾指着天空说:“瞧,芬妮,这是北斗七星,那是仙女座,确实是个大星系,就像我们的银河走向无限———如果有无限境界而不仅仅是没有明显尽头的有限的轮盘的话,如果我们绕着它的边缘永远爬动的话。在这有限或无限的宇宙里,人活在气体的爆炸中,而气体变成了飞行中的群星。我们就是在其中的一个星球上转动。你说,这可不是一种奇妙的特权?”
  芬妮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她也这么想。
  “劳伦斯称它是‘带着有意义的群星的巨大的天空’。”
  “他是指除了占星学以外吗?”
  “除这以外。”
  “每个都有个意义吗?”
  “有心就有意义。我喜欢这种看法:宇宙的奥秘存在于我们心中,而且它的大奥秘反映了我们生理上和心理上的小奥秘。我喜欢这些大小奥秘的结合。”
  “犹如我们的心就是宇宙,有点像吧?”芬妮问。
  “对!”他对她说,“也许上帝创造我们,就是要让我们看看星星,并说它们远在天边。”
  “这不是我被创造的原因。”
  “把原因告诉我吧!”
  “我希望我真地懂。那么你为什么谈到这一切呢?”
  “因为我们再相会时,我不能脱得一丝不挂,光裸着。”
  她阴郁地笑笑。“我想,我该进去了。谢谢你给我上了一堂天文学课。”
  杜宾问她:什么时候到纽约去?
  “我打算下礼拜去。”
  杜宾心生一计:“我有点研究工作要到纽约公共图书馆去做。我能开车送你去吗?”
  芬妮说,她喜欢开她自己的车子。“罗杰会陪我去。”
  杜宾不得不掩饰自己的失望情绪。
  “他来替我开车,然后坐公共汽车回来。你可以告诉你妻子,我没跟他同居。他要娶我,但我还不想马上结婚。我结婚以前还有别的事情要试试。”
  “好极了!哪些事儿?”芬妮在月光中举起手臂。“我还年轻。我并不是做什么事情都为了一个目的。有些事,我做是为了趣味。”
  “趣味是个目的。”
  “它是个目的,但并不损害你的趣味。”
  “芬妮,我可以期望在纽约见到你吗?我们不能一起用餐吗?”
  她思索了片刻。“那敢情好。”
  “好的。我们将在哪儿会面?你在纽约将住在哪里?”
  “我还不知道。我没找到住房呢!你要我上餐馆去吗?”
  “你到我住的旅馆找我,行不行?”
  她说,那跟任何别的地方一样好。
  他们约好往后一周见一次面。杜宾说,他将住在甘斯伏特旅馆。“这是麦尔维尔的母亲未婚时的名字。”
  芬妮又打了个呵欠。“今晚真叫我打盹!”
  “我不想留你了。”他说,“我们将再会面,我很开心。上次我们在一块儿时,我很不得体。后来考虑再三,我才明白,你实在太好了。”
  “忘掉它吧!”
  “我想我不会忘掉它的。”
  他希望,他们像朋友般地分手。
  他回到家里时,屋里的孤独感已经消失了,假如毛德来电话的话。不过,她并没再打电话来。
  杜宾站在黑茫茫的卧室窗口,仰望着夜空里稀少的寒星。在宇宙中,连黑夜也有亮光。“我为何感到孤独?”梭罗问过,“难道我们所在的星球不在银河系?”
  他要把这一切告诉芬妮。
  杜宾对着镜子自言自语。他权衡着:有些事儿怎么碰巧发生了?多年以前,他刚找到新的职业不久,基蒂的情书就飞到他办公桌上。
  那是两封用绿色墨水手写的信。第二封信勾销了第一封信的内容:“请别打印我最近写的私人笔记。我早该知道,我情绪不好时,不该写那种信。你能行行好,将我寄给你的另一封信把此信勾销吗?”信上说:“妙龄少女守寡,楚楚动人,欲觅诚实、负责任的男士为友。如双方情投意合,相亲相爱,可考虑缔结良缘。有个三岁男孩。”
  杜宾倾向于考虑结婚。
  经过整整一夜对自己生活的深入思索,经过一夜热情的美梦,经过一夜想投机的诱惑———因为这是天赐良机,他已年过三十,他的职业和他跟女人的关系都不能叫他满意,他终于在第二天早上给她回了信。信上说:“我的名字叫威廉·杜宾。我是《国家》杂志的助理编辑。你的信碰巧传到我桌上。我读过了,但不愿把它撕掉。”
  他找到这个工作才一周。最近,他也为文学家写些讣告,那是《邮报》特约的。杜宾告诉她:他现年三十一岁,还没结婚。他曾当了两年兵。他是个犹太人。他有责任感。他说,他搞过一年法律,最后像卡莱尔一样,认定这个行当对他不合适,所以就不再搞下去。他父亲抱怨他放弃了这个好职业。这使他一时感到不知所措,心情沉重。不管他在哪儿生活,他都感到没法适应。“有人问我:我为自己节省什么?不管怎么样,在生活改变我不想给改变的方式以前,我想改变自己的生活。”
  他说,他从来没有像此刻给她写信那样,给别人写过信。“你寄来并收回的信,唯有你我两人知道,这使我深受感动。我知道了一些我无权知道的事情。在这方面,我感到荣幸。我知道你对自己的介绍很谦虚。你好像能够进行认真的想象:愿意爱个情愿爱你的人。柏拉图在《理想国》中说:好人之间可以合理地结婚。我设想,我们就是这种人吧!很明显,不管出于何种原因,你自己一直有这种想法。虽然我说不出原因,我觉得我的一生已经跟它难分难舍了。你的信使我激动不已。难道我们不能会面?”
  她回信说:“亲爱的杜宾先生:你的信搅动了我的心。确实是这样,因为它使我万分激动。至少在目前,我是害怕再发展下去。让我仔细考虑考虑吧!如果你没收到我的信,就请你原谅。最好别说‘不’字。永远忠实的基蒂·威里斯。”
  不到一个月,她又来了一封信。他撕开信时,差点把它撕成两半。
  “亲爱的杜宾先生:我现年二十六岁。我有个小男孩三岁半。我希望并相信我懂得自己在做什么。我想,我应该说清楚,我认为不管谁跟我同居,生活都不会安安稳稳的。我经常失眠,害怕癌症,对我的身体、我的孩子和我们的前途太忧虑了。我不是个心思很集中的人。这使我丈夫花了好多年时间才懂得我在这封短信中告诉你的情况。关于这一点,我想写下几件事:我父亲在我四岁时自杀了。我九岁时,母亲跟情人私奔国外。她在巴黎死于肺癌,后来埋葬在缅因州。我是可爱的祖母带大的。这是我难得的好运气。我那可怜的丈夫得了白血症去世啦,年仅四十。这是一连串痛苦的事件,我简直羞于写出来。”
  “当然,我所受到的遭遇和震惊比这还要多。”她写道,“我和纳珊尼尔幸福地结了婚。我应该做个贤妻良母。我不能说我的感情像春天般温暖,但我热爱生活。幸运的是,我具有强烈的现实感,它使我对自己任何精神上的偏爱保持平衡。你应该了解,我们彼此间是否能互相认真对待。我很希望早点给你回信,但我花了一些时间考虑好自己的想法。我不想用我不幸的经历来把你拴住。杜宾先生,我意识到你有这种倾向。”
  他们终于在甘斯伏特旅馆的酒吧见面了。各人都认得对方。基蒂看来好像在寻找他。她是个身材窈窕、个子略高的女人,具有一对明亮的黑眼睛和鲜艳的棕色头发。她跟他打招呼时,那心事重重、捉摸不定的目光,表明她并不很愉快。杜宾想。她还没完全下定决心。
  “你来了,我很高兴。”
  “我应该来。”
  他同意他俩都应该来。
  “我们多认真呀!”过了一会儿,她说。她喘着气笑了。“我承认,我问自己干吗跑到这儿来。”
  “你怎么回答?”
  她含糊地笑笑,盯着他,摇摇头。
  他想回答她为什么,就像回答他自己似的。
  她聚精会神地听着,仿佛她是跑来相信他那一套。不过,他此刻想说的,在他的信中都已经说过了。
  他想办法应付这个局面。
  他们叫了饮料。虽然两人都有点拘束,但这次会面并不坏。基蒂只顾打量着他,好像根本不在乎他注意到自己在打量他。杜宾一点也吃不透她,仅觉得她是个比他所估计的更像非犹太人的女人。接着,他把自己的手放在她手上,基蒂并不缩回去。她望着他握着她的手,然后把手收回去并贴在她脸上。他多年来念念不忘她那手势。
  一天晚上,他俩一起出去玩,彼此都很痛快,竟打赌亲吻了一下。她吻得感情那么炽烈。他们都渴望互相亲吻———这是他朝思暮想了多少回的呀!不久以后,他们同意结婚。
  “让我们幸福地生活吧!”她说。
  他挺愿意。
  “我希望你懂得你在做什么。”
  “你不懂吗?”
  “我不想让你对你自己的决定或对我感到失望。”
  杜宾说,他认为他俩会一起生活得很好的。他心里经常考虑这个问题,并且认为他俩做得对,“最重要的是人品。”
  “并不止是这个。”
  “不管考虑到什么,我想,我们都具备了。”
  她笑了,好像他说得很机灵。他想,她那明亮的黑眼睛在转来转去。有时,她看起来老一点,不太漂亮。有时,她看起来好像不想用她的目光来影响他的决定。
  “我想,我信任你。”基蒂说,“你似乎说得很对。在某个方面,你使我想起我的丈夫。”
  他希望她别想得太多。
  她的目光变得忧虑不安。“让我们相互了解,真诚相爱再结婚吧!”
  “让我们结婚,再相互了解和真诚相爱吧!”他带着怀疑的口气说,如梗在喉,不吐不快,所以,他感到不得不说出来。
  “你哪来的勇气这么说呀?或者什么东西让你开这个口,不论它是什么?”
  他说,他一生飘泊不定,受够了。
  春天里寒冷的一天,他俩终于结了婚。杜宾深受鼓舞。新娘在婚礼上激动地哭了。
  “这不是我所记得的。”基蒂在卧室打了个呵欠以后说,“发生的事儿很多很多,可你给忘了。”
  杜宾跟镇上的心理疗法医生伊万·王代克开车到纽约去。伊万在镇上执业已有两年。他是通过一个病人、基蒂的朋友获悉杜宾要开车去纽约的。他给他打了电话,要求一起去。他的别克牌汽车放在停车房里待运回来。杜宾赞赏王代克玩扑克的本事,但他对人们机械的判断,他却不敢苟同,仿佛还没有超越弗洛伊德的可能性。另一方面,他读了许多书,一谈起书,他就滔滔不绝,头头是道。
  “你为何选择劳伦斯来写?”
  不管谁认得杜宾,迟早都要提出这个问题。
  “有一天,他会回答我。”
  “你为何不写弗洛伊德?”王代克问道,“我们可以利用他的一本好传记。没人能比欧尼斯特·琼斯干得更出色,除非他精力充沛地研究弗洛伊德去攻击精神分析学家。比如,如果有谁能发现他对分析他女儿安娜的感觉,或者从她身上如何起作用,这将是很有用的。还有他跟他妻子姐姐的关系。这是个含混的禁区。荣格①在一次会见朋友时说,敏娜跟他说过,她和弗洛伊德是密友。弗洛伊德承认———我想他是对弗莱斯说的,他四十一岁时就停止了跟他妻子的性关系。假如这是真的,那是为什么?了解这一点是很有趣的。”
  “我考虑的是契诃夫。”杜宾答道,“他死的时候跟劳伦斯同龄,也死于同一种疾病———肺病。他们还有其他共同点,如爱情中的挫折和阳痿等等。”
  “你为何不写他而写劳伦斯?他是个更值得同情的人。”
  杜宾说,他看不懂俄文。
  他考虑了王代克的话,对他有关劳伦斯的评价感到惊讶。他比我考虑得多吗?可依据来进行评价的事实实在太少了。他享有好医生的名声。他是个深谋远虑的玩牌者,从他手上能猜出谁手上拿了什么牌。杜宾虚张声势时,他就常常叫牌。大家虎视眈眈,谁能完全了解对手?杜宾想。有人说,王代克对自己的婚姻不满意,所以定期进城去寻欢作乐。
  杜宾倒喜欢独自开车去。不过,途中挺愉快的。那是一个晴朗的秋日。他的视野开阔明朗,他的心情很轻松。忧伤一度涌上心头,后来又消失了。对啦,我是个去跟情人约会的单身汉。他觉得心里平静而沉着。那天早上,他照照镜子,看起来挺年轻的。他没有自言自语。他心里想的是芬妮。
  正是十月初的时候。虽然小镇周围的小山上色彩缤纷,许多沐浴着阳光的树木变成黄绿色。他们越往南驶去,树木越来越绿。这是一部租来的汽车,因为他们自己的车基蒂要用。杜宾没请她陪他去,她感到惊讶,但他提醒她说,他很少单独出门。“结了婚并不意味着我们要像猫一样把尾巴绑在一起。”后来,他想起来,这是蒙田打过的比喻。
  可是,基蒂叫他别忘了,他最近对结婚问题发了不少议论。
  “我发过?”他问。
  他解释说,他喜欢偶然一次单独开车去旅行。
  她说,她明白。
  他穿着格子呢的便裤和蓝色的夹克上衣。他公文包里放了一瓶香水和一张舒伯特的唱片。那是送给芬妮的礼物。
  “好啦,祝你愉快!”王代克说,“你来这儿做什么?”
  杜宾说,他希望工作以后来散散心。
  “近来可好?”
  “不坏。”
  “基蒂可好?”
  “她很好。”杜宾说。
  “她是个很吸引人的女人。”王代克说。
  他没回答他来纽约市的原因。
  杜宾离开了医生住的旅馆后,就走进了自己的旅馆。在他看来,他可以用一条色彩鲜艳些的领带,因此,他出去买了一条黄的。当他买的时候,又顺便买了一条有银色大扣的新皮带。三点钟过后不久,他返回甘斯伏特旅馆。四时许,他洗个淋浴,换上新汗衫,虽然当天早上他才换过。他又打扮了一番。他估计芬妮五点钟左右会来。他会叫侍者将饮料送上来。不,假如他们下楼到酒吧间去,也许好一些。之后,他会请她上楼来,她会说好,或者说不好。然后,他俩上床睡觉,再吃宵夜,愉快地度过一夜。他俩用不着马上决定下一步做什么。如果芬妮喜欢,他俩可以沿着五马路散散步或去看电影,这期间,两次同床倒是挺不错的。
  杜宾白等了好久,无所事事,所以他打开公文包并读了几页有关劳伦斯和杰茜·钱伯斯的笔记。杰茜是个好伴侣,但有点书呆子气,对性欲显然不感兴趣。这是件不成功的风流事,他们双方都很为难。劳伦斯想爱她,但办不到。据说,她使他想起了他的母亲。这姑娘有张歪斜的宽嘴巴和一对不安的眼睛。
  “我决不能爱你,像丈夫爱妻子那样。”他坦率地对她说。
  劳伦斯从来对谁都不掩丑。杜宾所发现的信件表明:劳伦斯对杰茜最无情了。
  杜宾以为快五点时才发现,已经快六点了。他匆忙下楼到大厅里看看芬妮在不在那儿。他在一群新来的客人中等待她。她既然迟到,就很难说她会迟到多久。楼下大厅里到处是男人,已婚的和未婚的都有。他们在会见衣着鲜艳的已婚的和未婚的女人。杜宾赞赏一个印度女侍者。她穿着金红色的莎丽服,跟一个蓄着白色涡纹状小胡子的锡克教徒飞行员站在一起。他们正等着乘交通车上飞机场去。酒吧间里,钢琴家在弹奏意大利作曲家普契尼的抒情曲。大厅里人们乱哄哄地在等待,有点追求冒险和性欲的感觉,犹如浮士德博士降临人间,但是,芬妮并没有露面。杜宾担心跟她走岔了。也许他下楼时,她已经上楼,所以他走进电梯,升到他那一层。可是,她并不在他房间附近的走廊里。他也不敢期望她会在那里。我浪费了多少年华,全是因为太准时了。
  他又乘电梯下楼来,然后在旅馆门口站了一会儿。她希望她来,尽量避免讨厌她。他在七点钟到门外一直等到八点。他觉得他的年纪大了。像我这把年纪的人,在人群中显得又苍老又残废。想恢复青春的人只有去看看能否向青年人借啦。也许这不是我特殊的荣幸。这是个快乐的夜晚。他望着情侣们成双成对地从眼前走过,年轻的跟年轻的,年轻的女人和年长的男人。这一切使他太嫉妒了。他们看起来像是密友或即将成为知己。年轻的对他连看都不看一眼,而他的同龄人却知道他在等谁。杜宾以为,他等待还是比较耐心的。这也许是一个人的性情问题。对于生活中的小事,他是不能很好等待的,但对于大事,却好一些。有人等得很糟。基蒂就是等得很糟,极不耐烦。
  酒吧间里还在弹奏普契尼的曲子。普契尼成了人们热切希望的领唱者。基蒂有时在她的竖琴上也弹奏这首抒情曲。但是,期望中的等待比怀疑中的等待容易些。等待一个要来的人比等待一个不来的人容易些。
  到了九点钟,杜宾叫了一份烤牛肉三明治和一瓶淡啤酒送到他房间。假如她还来,他这么长久长久的等待是值得的。他断定芬妮是不打算来了,因为上回她主动要委身于他时,他没有接受。有些事是不该做的,但有些机会却应该抓住不放。
  杜宾朝着浴缸对面的镜子照照,不喜欢他买来的黄色领带。他在下楼去酒吧间以前换上一条紫色领带。他洗洗手,又洗了脸才下楼去。
  酒吧间里,尼克松总统正在电视上撒谎。他的表情是真诚的,如同他真诚地撒谎一样。
  杜宾叫了一瓶白兰地,望着中年的侍者呷几口。
  他告诉酒吧侍者,他好像很忧愁。
  “你看来有几分自暴自弃。”
  杜宾承认他性情有点孤癖。
  “我有个女儿死了快一年了。”侍者说,“她二十岁时用药过量。”
  杜宾听了感到很遗憾。“我自己也有个女儿。”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马克·吐温的女儿苏茜死后,他日子过得很伤心:‘心里对重大损失无动于衷,那就完啦!’”
  “他们长留在你的思想里。”侍者说着,用餐巾擦擦木头。
  杜宾在他的心灵深处为自己哀悼。
第二章
  十月底的一个傍晚,威尼斯蒙着一层薄雾,杜宾和芬妮来到这座城市。他俩路过罗马时,阳光灿烂,温暖如春,在那里停留了一个小时。到了威尼斯,他俩登上小汽艇,开得非常慢,可他热心地指着朦胧的景色和薄雾笼罩的摩天大楼给芬妮看。随后,他俩跟着一个推行李车的工人走上狭窄的小巷。这时,薄雾渐渐消逝,他俩看得见别人走近。杜宾依稀发现,一个红头发的姑娘搂着一个灰头发的男人的手臂,两人靠在墙上,让新来的人和他们的行李走过去。芬妮和这位年长的绅士一时竟站在杜宾与那位半遮半掩的红头发的姑娘之间。这姑娘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女儿毛德。杜宾吃了一惊,他的腿开始颤抖。他差一点喊出他的名字,但他迫切需要隐瞒真情,所以他转身背着她,把帽檐拉低些,盖住双眼。说时迟,那时快,当他回头望望那对情侣时,他们已消失在迷雾之中了。那青铜色的头发早已隐没,犹如光芒四射的太阳沉没于浓云密布的落日的漆黑当中。
  痛苦、遗憾和危机感促使杜宾想去追赶他们,弄清楚她到底是不是毛德。但这怎么可能呢?她还在伯克莱加州大学读书,几天前他曾给她打过电话,跟她谈过呀!他肯定是搞错啦。原先他曾不止一次地将毛德和附近的其他红头发姑娘弄混了。人们常给颜色搞糊涂,把不在眼前的人认错啦。芬妮戴着蓝色的太阳镜,一点也没察觉,亲热地说个没完。搬运工推着他们的提包往前走。杜宾还有点颤抖,不过,当他俩走进康特莎旅馆的院子时,他大体上已恢复了镇静。在他俩背后,徐徐下沉的夕阳犹如银色浓雾中燃烧着的半个圆盘。那寂静的夜色预示着快乐的来临。
  “明天天气怎么样?”穿着黑色西装的柜台服务员检查他俩的护照时,杜宾问道。
  “比今天好些,教授。”他的鼻子抽动了一下,仿佛在问:谁单独跟这个野心勃勃的老头逛来逛去的?杜宾觉得,他跟她在一起时,一定比他单独一个人时显得老些。
  “我跟大学根本没有关系。我是个专业传记作家。”
  “请原谅,我只是表示恭维而已。”
  他和蔼地点点头,并不因为那个男人古怪的仪态而不高兴,也不会由于芬妮到处露面,在她周围带来充满希望的气氛而不开心。但他对她不合时宜的打扮稍有点惊讶。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紫色裙子———这不是她最佳的颜色,戴着一顶宽边的草帽。虽然是夏天,不过,可以说在罗马还凑合,到了威尼斯就过时了。她戴着金边的黑眼镜,玉耳环,胸前挂着一个小小的金十字架,以代替她的“大卫之星”。
  “为了开开心吧!”芬妮说过,“不管我走到哪里,我都感觉像在家里一样。”
  “你自个儿也觉得在家里一样?”
  “有的人比别人自由些。”
  这一点,杜宾是同意的。在度假中的芬妮令人惊讶。她早使他大失所望了。假如她认为自己是个漂亮的女人,她会是的。这就是她,杜宾想,让她做个漂亮的女人吧!
  有了她大摇大摆地跟在他身边,谁会在大雾弥漫的威尼斯街头注意他呢?他敢肯定,他俩路上遇到的那位莫名的女人不是毛德。如果我是东躲西藏的,她也是这样吗?
  搬运工挥手叫来两个打杂的。一个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他一下子拿好芬妮的三个包,好像出于本能似的。他不愿把其中任何一个包交给年纪大些的男人。那人正拉着杜宾的破箱子。后来,他们跟助理秘书一起乘金属门和木板壁的电梯慢慢上楼去。
  助理秘书是个蓄着整齐的黑胡子的男人,脸上涂了粉,胡须刮得光光的。他领着他们两次走错了房间,才找到他们要住的房间。“如果我的纸条上写的是三或七,我就认不清。”
  “钥匙上写着吧!”杜宾说。
  “不过,你说得一点不错。”好奇的青年答道。他的目光老是盯着芬妮。
  杜宾和芬妮走进一个优雅的双人房间,旁边有个相连的单间,杜宾要求给锁上。助理秘书表示马上去取回钥匙,但杜宾说,他会请女服务员早上关照。助理不高兴地同意了。不过一张千元里拉的支票好像使他消气啦。
  他俩的房间在旅馆的顶楼。房间很气派。高高的天花板装饰华丽,房门是法国式的,一直通到外面小小的凉台,从那里可俯瞰威尼斯大运河。大雾早已消失,景色呈现在他们眼前。傍晚的威尼斯在晴朗的十月下旬仿佛飘流在波涛汹涌的海上。杜宾对他这次向往爱情的旅行的期望,感到自鸣得意———他觉得他决定做他现在正在做的事儿是正确的。
  他俩在纽约市的计划失败以后,于中坎波贝罗市的大街上偶然相遇。杜宾在他的乡下散步快结束时,打算从她身后溜过去,但芬妮乘他犹豫不决时走近他,突然说明:她回来拿一盏以前买的灯。她上次走的时候,因车子超载,没能带走。
  “我正盼望着能见到你。我丢了写在纸上的那家旅馆的名字,我试找了另外两家,可你没登记呀!”
  “你试找了哪家旅馆?”
  “我去过布列伏特,还有普拉扎。”
  “我是在甘斯伏特旅馆登记的。你后来干吗不给我打个电话或留下条子呢?”
  “这,我心里想过的,”芬妮说,“但我以为你妻子不喜欢这么做。况且,由于丢了写着旅馆名字的条子,我生自己的气。”
  杜宾说,他妻子不会拆他的信件。他打量着她的目光,看出她好像有点后悔。
  两天以后,他打电话到纽约市找芬妮,建议去意大利旅行一周。
  “干吗不去呢!”她犹豫片刻后回答说,“我还没找到工作呀,这对我来说正合适,如果你能安排的话。”
  在飞机上,杜宾扪心自问:“我在这儿干什么呀?我这把年纪的男人跟一个那么年轻的姑娘去……”答案是简单的,令人快活的。“自得其乐嘛!我终于抓住了自己撞上的机会。”
  芬妮是多情而快乐的。他俩互相开玩笑。她坐着,草帽放在膝盖上,跟杜宾靠得紧紧的,把头伏在他的肩上,她的头发在他的胸前散开,宛如一面旗子。上飞机前,她显得有点紧张,但他俩乘电梯上楼来以后,她心里就不紧张了。杜宾的难处是追悔:他对欺骗基蒂感到内疚。不过,应该有较好的办法。他回想起劳伦斯的话:“诚实比婚姻的忠诚更重要。”
  “———基蒂,我将和一个姑娘去旅行一周。这是我生活中一次外出而已。我想在我太老而无法体验以前体验一下。别焦急!我很快就回来,像以前一样的好、一样的新、一样的忠诚。”
  希望极小。也许她会告诉他:他回来时,她到别处去了。基蒂是可敬的,干吗叫她丧气呢?他撒了谎,正是为了保护她。
  杜宾和芬妮在威尼斯的凉台上拥抱。他搂着她的脖子。她那花香一般炽热的呼吸使他的嘴紧贴着她的嘴。
  “等会儿,”一阵长吻之后,她悄悄地说,“我们跑了一整天,我该洗个澡啦。”
  “咱俩一块进浴缸吧?”
  “我一会儿就出来。亲爱的!”
  她洗澡时,杜宾试穿了基蒂不久以前买给他的一件睡衣。他在卫生间门上的镜子前照了片刻就脱下来,换上新的内衣裤。他并不欣赏自己穿上男用短内裤的腰围或瘦削的双腿,因此,他套上长裤,穿上了衬衫。
  浴缸里的水哗哗流着,卫生间热气腾腾,芬妮身着一件白色短睡衣走出浴室。她的身躯闪闪发亮。她把头发梳得整齐又光亮。杜宾,像个即将被授予骑士勋章的男人一样,双膝下跪,用双手抓住她的双腿,然后把鼻子压进她的肚脐。
  她的反应是惊讶,一时木然不知所措,然后深情地用手抚摸他的头发。
  “我把箱里的物品全撒在床上,所以,我最好先去收拾收拾,像你所做的那样。”
  “我想,我把自己的东西弄得乱七八糟。”
  “‘假如我们有足够的地方和时间。’亲爱的芬妮!”杜宾站起来,叹息道。
  “我们有整整一周时间。”
  “你是个讲实际的人。”
  “我并不浪漫,假如你是这么想的话。不过,有时我有浪漫的思想。”
  “它在我心中徘徊,也许这是我这一代人的特点。”
  “忘掉你这一代吧!即使你年纪比我大,你如果想年轻点,就会表现得年轻点。”
  “那就试试吧!”杜宾说着,做出举起一面假想的镜子的姿态。
  “帅得很。”她笑了。
  她把小包里的东西理一理:一大堆的便服、塑料罐装的奶酪、洗涤剂和防臭剂。她这些消费品对他来说是新鲜玩意儿。他仅仅认识这个女郎,但他不知道她在佛教社中是怎么节俭度日的。
  “这一切决不是偷来的。我碰巧有个叔叔,他开个杂货店。而我妈常把她不要的衣服送给我。”
  在她的物品中,他发觉一个破塑料匣里有只橡皮避孕子宫帽。
  “你不用避孕药吧?”
  “我叔叔说,用这个会给你造成乳腺癌。”
  “我妻子从不赞成这个。”
  芬妮还带了一个旅行烫斗和轻便的晾衣绳———她可在浴室里随时拉起来。“你有什么东西要挂在晾衣绳上,请随便吧!比尔。”
  他正帮她把东西放进抽屉和药匣里。
  “你干吗不叫我威廉?芬妮!”
  “我不喜欢跟你妻子一样称呼你。”
  这对他来说从没发生过,但他喜欢“威廉”,而不喜欢“比尔”。
  她高兴地呻吟一声,坐在摇椅上。她的睡衣带在飘动。
  “我们上床,怎么样?芬妮。”
  “如果你希望的话,威廉。”
  “叫我比尔吧!假如你喜欢的话。你希望什么?”
  “你担心我叫你‘比尔’,你妻子会听到吗?”
  他吃了一惊,没法预测基蒂和芬妮会面的情形。他想:别以为你自己是她的对手。
  她狡猾地注视着他。“有什么事儿叫你烦恼吗?”
  “此刻我的心情,诚如他们说的,是强壮的男子汉的心情,不过,你是挺怕羞的。”
  “不,我不怕羞。你跟你妻子怎么解释你为何离家一周呢?”
  “我简要地说明,我在意大利有些意想不到的研究工作要做。我想办几件事。不过,由于她知道我目前正在撰写劳伦斯早期的传记,她也许会想:我要离家外出会不会有别的原因?可能如此,所以我能预见我的工作该怎么做。”
  “你说的———关于去意大利的事儿,她都相信吗?”
  “她相信我。”杜宾严肃地说。
  “这不是你结婚以来第一桩风流事,是吗,威廉?我想不会是这样吧!”
  他谢谢她叫他的名字。“不是的,但那是跟一个人———请原谅我这么说,跟你一样年轻的女人,搞了一次长途旅行和某种精心安排的骗局。基蒂碰巧是个容易受骗的人。不过,这却使欺骗她越来越难了。我不喜欢对她不忠实。”
  “有时,你听起来是无辜的。”
  “尽管我的经验不多,我并不是无辜的。”
  “就像跟年纪大点的女人鬼混一夜吗?”
  “并不都是老奶奶。”
  “有几个呀?”她好奇地问。
  “有几次风流事,但为期不长。”
  “每次多久呀?”
  “我结婚二十五年了,近十二年都玩过女人。”
  “玩女人?你不怕吗?”
  “并不特别怕。我从中得到很大的满足,正像一般人那样。我三十岁以后才结婚,多年来要作好大努力,主动去寻找婚外的性经验。我干得不错,而且有个家可关照。”
  “可没人要主动去找……性经验就在那儿。随处可找。”
  “也许就在那里,但我没办法。”杜宾解释说,“我直到最近才尝到新的性自由的乐趣。你有多少风流事呢?芬妮!”
  她对这个问题感到吃惊。“我从没算过呀!”
  “常跟已婚的男人吧?”
  她点点头。“我跟他们许多人玩了一阵子,但最近少些。”
  “不错。”杜宾说着,心里记下一个问号。
  他问她是否寻求过别人的恭维。
  “事实上并不是这样,但我是那种古怪的人,威廉。”
  “你的温暖,”他说,“美貌、开朗和女性的柔情……因为我俩谈话时,你用手指头抚摸我的手臂。你有点大于生活,芬妮,我是指你使生活显得更大。早在你对我挥动内裤以前,我就有这种感觉。”
  “你妻子怎么啦?我实际上从没搞清楚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她怎么啦?”
  “从她的年龄来看,她富有性感,可不?我母亲也是,但她像破布一样,不值钱了。”
  “芬妮,你爱问我什么,请尽管问吧!我会回答的,但别议论我妻子,她会不高兴的。”
  “她是什么货色?有魔力的女人吗?你可怕她?”
  “没理由这么说。基蒂是个平民,个人的经历复杂。那是她自己的事。”
  “我敢说她非常担心。”
  杜宾承认了这点。“我要离家的那天晚上,她要求我取消这次旅行。她觉得她不想孤孤单单地在家里呆一周。我说,如果第二天早上她有这种感觉,我就不走。可是到了早上,她改变了主意说:‘你得走!’所以,我就走了。”
  “她的真正问题是什么呢?”
  杜宾犹豫了一下。“咱们可以说,她经历了长期的性障碍的折磨。我想跟你说起有关她的情况,就这么多。”
  “你别再跟我说这些了,我不想知道。”芬妮说着,收起双腿,用双手抓住腿。“就回答我:你爱她吗?”
  她那白嫩的皮肤从关节之间清晰可见。当他的目光与她的目光相遇时,她就把双腿放下来。
  “我以前爱她。”杜宾答道,“我还爱她,但不同以前啦。时过境迁,人的需要和感情起了变化。一个人试着跟别人去恢复往日的乐趣,往日的特权,寻欢作乐吧!”
  “我对你来说就是这样吗?”
  “你想做什么?”
  “我不是勾引男人的妓女。”
  “我的天呀!我干吗会这么想?”
  “态度并不需要用言词来表达。”
  “什么态度不态度呀?我重申:我尊敬你,芬妮!”
  “寻欢作乐能得到多少尊敬呢?”
  “请原谅我用了这个词。我也许该选用好一点的词。不管怎么说,各种可能性总是有的。一种关系的发展方向是无法预测的。”
  “那么,有什么可能呢?”
  “我以为,爱一个女人这个样子,爱另一个女人那个样子,都是可能的。”
  “你认为你能怎么样子爱我呀?”芬妮接着问道。
  他不慌不忙地答道:“我被吸引到你这边来。这当然是很明显的吧?不管怎么说,这就是我刚才所要说的或解释的最重要的话。亲爱的芬妮,咱俩别再分析我们之间的关系了。上床吧!让行动本身说明一切。”
  “我的确想这样。”芬妮答道,“但我的肚子饿得咕咕叫。我这么饿,就无法集中精力干什么事儿,更谈不上跟谁寻欢作乐。不过,假如你要我上床,我一定遵命。”
  “我们去吃点东西吧!”杜宾说。
  芬妮脱去短睡衣,裸露了上身。她的乳峰长得太美了。她急忙套上黑色的比基尼内裤,然后穿上一件深粉红色的迷你短裙。她把头发往上梳得很迷人,有点散乱,但效果极佳。她的乳尖压在连衣裙上。他想叫她戴个胸罩,但没开口。接着,芬妮挂上小小的金十字架,戴了蓝色的眼镜。
  “这些你都得穿戴?”
  “你不喜欢这些吗?”
  “它们遮住了你的美貌。”
  “我讨厌刺眼的强光。”芬妮说。
  “你就是刺眼的强光。”
  她喜欢这句话,高兴地笑了。
  当穿着紫红色连衣裙的芬妮和身着真丝西装的杜宾出现在旅馆的餐厅时,全场突然活跃起来———当然不是杜宾的缘故。宽敞而华丽的餐厅面向着黑乎乎的运河。它那四周的白墙用金色装饰着,天花板上画着一排小天使,色调是蓝色的。他俩走进去时,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许多铺着白布的餐桌,一直延伸到半明半暗的尽头。在两个水晶枝形吊灯下,唯有一个矩形部分灯光辉煌,用一根粗粗的白色丝绳隔开,供人就餐。这一片用餐区大约有二十四张桌子,这时全部空着,一个客人也没有。旅馆的女侍者领着杜宾和芬妮进去,彬彬有礼地请他俩就坐。
  “我猜想,我们来早啦。”杜宾说。
  杜宾早就看到那个男人不时谨慎而惊讶地望着芬妮,并注意到一直毫无表情笔直地站在门口的四个侍者开始走动起来,假如不是立正行礼的话,至少也是对她表示亲热和兴趣。杜宾想:尽管她穿着短裙,她那白嫩的双腿显得很漂亮,如果他在楼上有点警惕的话,他早该建议她穿件比较合适的衣服到餐厅来。
  “一点也不早,先生!”侍者答道,“秋季快过去了,客人不太多。”
  侍者是个浓眉大眼的英俊青年。当芬妮对他微笑,他向她鞠躬时,他把目光短暂地停留在她的胸前。他瞟瞟她的小十字架,并推荐他俩吃鱼。杜宾顿时感到有点嫉妒,但忍了下来。侍者对她的反应使他吃惊。
  芬妮仔细看了菜谱,点了脑髓,杜宾则要了鲈鱼。她还点了虾子,他则选了五香火腿拌青瓜。芬妮拒绝喝酒,因为在飞机上喝得太多啦。杜宾向侍者挥手,订了一瓶酒。
  他催她取下她的太阳镜。“戴太阳镜使你和我疏远了。”
  “我就走近些。”芬妮取下太阳镜并将它们放进塞得满满的钱袋。他注意到,她在离开客房以前,把她的子宫帽匣子塞进手提包里。
  “干吗?”杜宾问。
  “老习惯吧!”
  当他思量她的回答时,她朝餐厅各个角落看看,眼神机灵而舒适,眉毛稍有点蓬乱。她那灵巧光滑的双手的指甲给咬到了下面的肉根。倒酒时,她一饮而尽,像喝水一样。她是多情而亲热的。
  “我在浴室洗澡时,你说了些什么呀?你是说了些话。”
  “鼓励自己。”
  “你应该这样吗?”
  “或多或少吧!我离家出走,进行不寻常的旅行。”
  “你曾说,你要告诉我,你怎么认识你妻子的。”
  她多么爱唠唠叨叨地议论我老婆呀!“我对你说过,她当时是个寡妇。”他说,“她嫁给一个医生,可是他死得太早了。他显然是个不寻常的男人,对她的影响太深啦。在她的记忆里,我竞争不过他。不过,我们的女儿诞生以后,情况就变了。”
  芬妮饶有兴趣地听着,心不在焉地吃着食物。
  杜宾接着说:“我敢说,你是明白的,芬妮,我不想再提起这件事,她不必知道我俩的关系,也不会产生哪怕是最小的怀疑。她的生活是不容易的。我不想伤害她。”
  “你想伤害我吗?威廉!”
  他发誓说决不会。“我觉得对你很体贴,芬妮,我也希望你也同样对待我。”
  她觉得,她对他很温柔体贴。她那张因喝酒而涨红的脸显得挺可爱的。她那双眼睛,比平常更蓝,充满柔情地望着他。杜宾吃得很开心。他喜欢侍者们半遮半露的目光和那浓眉大眼的侍者的关照。他不时走过来看着他俩吃得怎么样了。
  “你呢?”杜宾问,“比如:你父亲是干什么的?”
  “他做进口生意。”她疑心地说。
  “你跟他合不来?”
  “这是双方的事儿。”
  “我可以问问原因吧?”
  “他以自我为中心,对我或我妈不太尊重。不过,他跟我姐姐合得来。我妈是个有勇气的女人,可我也不想谈论她。我喜欢这一餐。”
  杜宾举起他的杯子表示同意。他放开怀畅饮,很喜爱这个晚上。芬妮津津有味地吃着脑髓。年轻的侍者不时轮流走过来,表面上是替他俩加面包或倒酒。杜宾想,他们全是为了走近些看看芬妮的美貌。她全身好像显露得一丝不挂,光芒四射。她承认,她对此感到高兴。杜宾觉得她是那些知名人士之一。他们给公众带来欢乐。这在生活中并非坏事。
  正当他俩等着吃水果时,杜宾感到有只手在摸他的膝盖,然后渐渐往上摸到他的大腿。他意识到他碰上芬妮的脚。她脱掉鞋子,在桌子下面抚摸他。
  “你使我的脚暖和起来。”
  “不管是暖是冷,它是个奇妙的工具。这就是所谓‘调情’吧?”
  她亲热地笑了。“你喜欢吗?”
  “侍者不知道我俩在干什么?”
  “他们连屁也不敢放。餐馆里永远是这么干的。”
  “我应该规矩点。”
  芬妮敲他的腿时,脸色镇定自若。一阵快乐的希望涌上杜宾勃起的下腹部器官。他像芬妮一样,倒了最后一杯酒。他并不反对这么做。这就是威尼斯。这就是意大利!按照他们的艺术和人文科学法则,这就是所发生的一切真情。
  他在快乐之中感到他的家庭关系、道德框框和对妻女的关心都放松了,仿佛是在丛林密布的远方吹奏喇叭。这里是大智大勇的杜宾,在蔚蓝色的天空下骑着黑色的战马,高举宝剑向前奔驰。他脱去一只鞋,用右腿开始冒险地轻轻伸上芬妮的小腿。他在桌面上毫无表情,而在桌下面却充满激情。他觉得芬妮的大腿在他不断地亲热地挑逗下屈服了。最后,当他捏着她比基尼内裤下柔软的肌肉时,芬妮如痴如梦地凝视着他。他突然产生了想脱下自己黑色短袜的希望,可是,汗流浃背的餐厅总管侥幸地走过来,问他俩是否喜欢这一餐。杜宾彬彬有礼地说,他俩确实很喜欢,并问他能否开支票付款。芬妮点点头。当他俩站起来,走过法国式大门口旁的侍者身边时,杜宾感到有些醉意,心里有点难为情。侍者们默默地注视着他俩,其中有一个以内行人的赞许心情望着他,但别的顾客陆续进来。这可真是不太坏呀!不过,他觉得他吃得太饱,喝得过多了。食物和酒的压力使他的精神和肉体都吃不消。
  “我喜欢你。”她回到客房里说,“我们今晚可以出去吗?威廉!”她的东西仍然摊得到处都是。他觉得,他很了解她。
  “上哪里去?”
  “热闹的地方,我们可跳跳舞呗。”
  “这不是时季吧!”他对她说,“威尼斯眼下没夜总会。假如你喜欢的话,我们可以找个好电影看。”
  “让咱俩有点真正的乐趣。”
  “到圣马克教堂去散散步怎么样?”
  “能到哈里酒吧去吗?”
  杜宾同意了。“穿暖和些。”
  夜色是漆黑而潮湿的。街上寂静无声。他俩走上马佐二十二街时,万家灯火辉煌。芬妮搂着他的手臂。他俩停在马路中间,他伸嘴去吻她。两人用散发着酒味的嘴唇狂吻着。
  “我的内裤湿透了。”她说,“咱俩回去吧!”
  “好极了!”杜宾说。
  回到房间里,他替她脱衣服———她那紫红色的连衣裙、衬裤和鞋子。这是一段简短的插曲。
  芬妮帮他脱汗衫时,老是脱不下来。
  “你干吗穿着这汗衫受罪呀!”
  “是我老婆买的。”
  “叫她别买。”
  “冬天穿很不错。她替我买的,我讨厌穿这个。”
  “我希望,你别在我面前吹捧她。”
  “我不知道我是……”
  “把手举起来。”
  她终于把汗衫从他头上脱了下来。
  “原谅我有点大肚皮。你不会认为我不锻炼吧!”
  “假如你站得直挺挺的,你就不会大肚皮了。”
  “基蒂正是这么说的。”
  “我根本不管她是怎么说的。把你的鞋子脱下来。”
  “但愿在你面前我会年轻点。”
  “什么年轻?滚你的!”
  “说得好!”杜宾笑了。
  当她弯腰为他脱掉短袜时,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怎么回事?”芬妮狂笑着。“我放了个屁。”她呜咽一声冲进洗澡间,用水冲洗浴缸。
  五分钟以后,杜宾去敲门问她,她没有回答。杜宾把门推开,小心地往洗澡间里看看。
  “你没事吧?芬妮!”
  她正站在浴缸旁呕吐,一滴滴腹泻的脏东西从她腿上淌下来。
  后来,她病了。她大口地呕吐,把晚餐吃的东西全吐光。她口吐白沫,边吐边哭。“我太难受了。”
  “可怜的乖乖,我能帮你什么忙?”
  “我也感到说话结结巴巴的。只争朝夕,别胡言乱语。”
  杜宾用纸把她全身揩个干净。她哭了一阵子以后,便躺下睡着了。她张开嘴巴,呼隆隆地呼吸着。杜宾用布和肥皂把她的双腿和屁股洗干净,但不能完全消除她又拉又吐的气味。
  传记作家杜宾回忆诗人叶芝论在粪堆上建立爱情大厦的诗篇,但记得的不太多。
  杜宾正要入睡时,毛德在他心里出现了。他又醒过来。他在雾中见到一个跟老头子形影不离的姑娘是她吧?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那老头子比她父亲还要老。不管他是谁,他看起来已六十多岁。“我女儿并不是要献给你的。”
  不过,杜宾能鄙视一个希望少女陪伴的老头子吗?这也许是老头子无穷尽的不懈的追求吧!他猜想,这个老先生应该是她的老师之一,也许是去年夏天来自她的墨西哥住地的人物?!这么快就离开小屋,这么快就长大、流血、喂奶、外出……在我面前消失。她十八岁离家,十九岁就深深地陷入爱情的瓜葛?迫切想违反时代的良知去冒险,这怎么可能呢?他估算她和她朋友的年龄平均恰好是四十岁,而他和芬妮的年龄则小一点。他自己比毛德的男朋友应少受责备些,如果有人用“责备”这个词的话,如果那姑娘是毛德的话,因为芬妮比他女儿大三岁,而且不是清清白白的。生活对一个人的行动的反应,总是富有喜剧性的,实实在在的。
  他在黑暗中穿好衣服,以免惊醒芬妮。
  “我不想死。”芬妮在睡眠中呻吟着。
  一阵深深的悲伤。
  杜宾乘电梯下楼,穿过灯光昏暗的大厅走到街上。不过,这时刚过十一点。一个生父到哪里去寻找走入歧途的女儿?天上浓云密布,没有半点月光。夜色朦胧,有点凉意。他走过一座跨越一条小运河的石桥,雾色渐浓。在小巷里,他从一个黑盲人身边走过去。那人正用手指头摸墙走路。杜宾在拉费尼斯四周弯弯曲曲的街道里穿来走去,窥视有灯光的地方,注视着带着姑娘的年纪大的男人。虽然他的寻找毫无结果———假如说这是一次寻找的话,他仍幻想遇到毛德,她正孤独地徘徊,想要找他,跟他会面和拥抱。之后,他们一起散步。他要告诉她:他为什么来威尼斯。不过,他可能不想知道。也许他们父女二人都经历过同样失望的旅行,明天早上可能一起离开这里返回美国。细想之后,杜宾感到怀疑。他怀疑毛德是否在威尼斯。
  杜宾走进哈里酒吧,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坐下。有个两腮胡须又长又白的老侍者给他端来一杯白兰地。杜宾心里很激动,想跟他说话,但没有说。他呷着白兰地,注视着酒吧里桌子旁的那些人:仪表潇洒的男人和富有性感的女人,虽然有的穿得很古怪,有的打扮得很迷人。他在他们中寻找一个有经验的女人:她了解过去的时代和过去的痛苦;她深知恋爱的艰辛。可他们全是年轻人,乳臭未干的年轻人。他不想与他们为伍。
  杜宾逛到圣马克广场,穿过广场走到河边。这是一次广场散步,他足足转了一圈。在弗罗里安酒吧前有几张桌子,三四个人在黑暗中默默地坐着。别的咖啡店都关了门。他们的桌子叠在一起,椅子排成行。有些凉椅堆在走廊的拱门下面。在堤岸上,几条贡多拉游船停泊在标竿旁,犹如离开海水的死鱼,被偷去存放在后面的运河里,在那里等待着严冬的逝去。两条贡多拉还停泊在黑夜的水中。海潮在涨。汹涌的海水拍击着小船,仿佛要把它们吞没。木船上铺了一条穿越广场的狭窄的木板小道,以防止冬天的洪水。
  水面上,满天黑漆漆的,没有一丝星光。沿着基特卡岛雾茫茫的岸边闪烁着一串朦胧的灯光。在灯光后面矗立着一群群乌黑的房子。到处是明亮的窗子,由上而下形成稀稀落落的对角线。这个岛的后面,其他岛仿佛在海上飘游着。他想:一个岛就是一个神秘的故事。一个人也是个岛,只有在某种单独的意义上来说是这样,却不容易达到这样子。我们生活在神秘之中,在一个由分开的孤独的躯体、人类、昆虫和星星所组成的宇宙里。这一切就是一种孤独。人们最了解这点。
  杜宾站在俯瞰水面的低墙旁边。那是在小货车里的小松树丛前面。六只饥饿难忍的猫正在一张铺开的报纸上吃着某人晚餐剩下的食物。一个身着轻便外套的老头子走近他,并向他讨支烟。
  “我自己忘了带烟。”他说。
  杜宾以为这是他在酒吧见过的那位侍者,其实是另一个人。他把一包烟递给他。
  “谢谢。先生!”
  “别抽太多,抽烟对你的健康不利。”
  “我没健康可言。”老头子用手摸摸帽子,沿着堤岸慢悠悠地走过去。他跨上小石桥的台阶就不见了。
  杜宾想起另一个侍者———他的父亲。老人毕生的岁月都在等待着生活赶上他。他到死还在等待。他在等待中死去。
  爸爸,他的儿子说,你来不及看到我有许多变化就死了。我没有结婚。你仅仅有一回遇到我的未婚妻,而从没见过你的孙女。我是个传记作家。我要你知道约翰逊总统———他也是在你的时代之后上任的,由于我写了一本有关一个名叫亨利·梭罗的人的书而授予我一枚奖章。梭罗是自然界心胸开阔的人。这就是我的职业:撰写某人的传记。
  他说话时,两眼盯着双手。它就是他父亲的手。
  你知道人们哪些传记?侍者问。
  我不再是个小孩了,爸爸。有些事儿我知道。
  那么你得到一枚什么样的奖章?
  它叫自由勋章———对某种成就的奖赏。
  假如是罗斯福总统给的,那就好些。
  当时我只是个小孩。
  相信我吧!假如我能写出一本书,那一定是本好书。我在当时看了许多书。我并不是个三十年无所作为的侍者。
  我希望:他们授予我勋章时,你还活着。白宫里举行了宴会。
  我喜欢这样。我也愿意为之效劳,如果他们需要一名额外的侍者。
  我希望:你会活到我开始赚钱。我要让你生活舒服些。
  我经常去挣点钱,虽谈不上很多,但是够照料你妈妈的。
  我希望她活着。
  身体健康,侍者说。
  他是个粗背肥肩的人,中等身材,两腿青筋勃起,生性耐心。等待,符合他的情趣。你等待时,他没多大变化。他有一双湿润的蓝眼睛和一张虚胖的粉红色的脸。他的眼睑发痒时,他便涂上药膏。工作时,他身穿羊驼毛夹克。假如夹克上搞脏了,他就用块破布往热咖啡里沾一沾把它擦掉。他还穿了一件天天洗的白衬衫和黑色毛料裤子,戴着用按扣装上去的箭形领带。他脚穿白色棉短袜———一天换两次———和闪亮的黑色长统圆头皮鞋。这双鞋子后来他丢掉时,宛如经过火烤而变形的马铃薯。他右耳上夹着一支黄色的铅笔头,大部分时间在犹太人办的乳品餐馆里工作。
  查理·杜宾是个极有耐心的人,但他的幽默感却鲜为人知。他不像其他侍者那样,用挑逗、说俏皮话或开玩笑的方法,尽力去讨顾客的欢心。他也不像别的人那样,向顾客索取小费。
  老板说,你可信赖查理,但他没尽很大的努力去让他所服务过的那些人开心。
  我服务周到,查理·杜宾说,让食物使顾客开心吧!
  可是,顾客用餐时,他就退到衣帽架旁等着。他热心地、专心地和耐心地等着。
  你干吗不偶而笑一笑呀?一个老顾客问。
  把点菜单给我,我一定马上送菜来给你。查理说。微笑嘛,不是我的服务项目。
  那顾客留下一个五分硬币。
  有个老板说:他使餐馆大煞风景,顾客怨声一片。
  高尔德芬先生,杜宾说,我是个好侍者。我把顾客点菜单记下来,马上就从厨房里将菜送来。我不想当个叫人开心的杂耍演员。别问我是张三、李四或王老五。如果顾客要看杂耍表演,让他上戏院去。
  换个职业吧!老板说。
  查理·杜宾换了另一个职业。一个月以后,他到别处去工作了。但他根本不开玩笑,好像他不懂得开玩笑。他的生活使他变成一个非常严肃的人。他看起来要求得少,干得多,过着俭朴的生活。他所知道的一切就是当个好侍者。打从孩提时代起,威廉便觉得很难赞成他这么做。他给了我他所能做到的一切,比我对他的要求还多,偏爱闭塞而孤独的生活。我还不懂得这也就是我的生活。多少年来,我一直执意反对他。
  查理对他眨眨眼睛。
  汉娜·杜宾是个瘦小的红头发女人,总爱窃窃私语的。她用手指关节捶胸,细声说什么“你得当心点!”她有三十七八岁啦。她那九岁的儿子死去不久,她身体就垮了。她害怕铁路公寓又长又黑的过道里白色窗子里的阴影。她也害怕厅里楼梯上的脚步声。她躲进屋后的卧室,出来洗洗弄弄或烧个鸡,再躲进卧室。她板着脸孔,反对朋友来访。这位侍者不敢送她去住医院。他担心她在那里会吃苦头。跟她谈过话的医生对查理说,将她留在家里没有好处。她还是能康复的。减轻痛苦是可能的。
  一个冬天的早晨,她独自在家里,竟吞服了半瓶消毒剂。杜宾由于发高烧被送回家里。他碰到她躺在厨房干净的地板上,那瓶散发酸味的药剂没有上盖,摆在她的鞋子里。他急忙冲下楼,跑到药店去。后来,他在慌乱中买了一瓶氧化镁柠檬酸盐,并设法从她嘴里灌进去,让她把误服的消毒剂吐出来。
  是的,她细声地说,是的,是的。她肚子饿,就把那瓶东西喝下去,好像她一生所求的就是喝下他送来给她的那不可思议的东西。这会使她再恢复正常,变得又年轻又健康,使她重新获得一个机会,去搞到她一生中所没有的一切。她饮酒以解自己永远饥渴之苦。当她醒来时,她那灰白的头发盘在头顶上结成辫子。她答应他决不再,决不再这样干啦。
  威里,别告诉爸我疯了。
  妈,别那么说呀!
  她提醒他:别在雨中走,威里,别在雨中走。你会受凉的,医生就会来,你会得肺炎的。别出去,威里!下雨天千万别出去。
  汉娜坐在黑乎乎的卧室里,拉下窗帘,自言自语。她在家里是不吵不闹的,可她冒险上街买东西吃时,就对着那些她以为跟着她后面的人大叫大嚷。
  牛排在浴缸里。她在黑暗中唠叨着。
  医生认为她应该去住院,但查理看到他能跟她窃窃私语,便为她烧饭和洗涮,等待她自己好起来。汉娜,他说,好起来,否则你的一生就完蛋啦。她听了,眼睛湿湿的,就提起裙子,用她那棉衬裙擦擦。
  瞧她多干净呀!侍者对他儿子说。
  她四十岁时死于胸膜炎和恐慌症。她并不感谢她丈夫等待她好起来,也不感谢她儿子陪着她使她免于自杀。
  他在脑子里逃避着她。
  威廉和查理·杜宾孤单单地住在家里。
  威廉·杜宾遇到基蒂后,便把她的情况告诉他父亲。老头子挺可怜地说:你为什么要娶个带着一个非犹太人孩子的非犹太人寡妇呢?那孩子总有一天会骂你的。她跟着你生活也不会舒服的。
  杜宾说:他会利用机会的。
  威廉,侍者深情地说:你知道我们在希特勒手下是怎么熬过来的。不要娶个将你和犹太人分开的女人。
  他给他爸爸写了一张便条:亲爱的爸爸:假如一个人不是男子汉,他怎么称得上犹太人?假如他放弃他想娶的女人,他怎么配做男子汉?
  他父亲把他这张条子留在裤袋里。查理去世时,威廉在他裤袋里找到它。他尽量想把他埋在他妻子的坟墓旁边,可那里根本没有空地。所以老夫妻只好长眠在不同的墓地。
  “去找你的女儿吧!”侍者喊道。
  在一条靠堤岸的街道上,有个脸瘦长的姑娘穿着汗衫和牛仔裤,坐在长凳上,正在弹着夹在双腿上的一把大提琴。她弹奏的是一首巴赫作的大提琴独奏曲。杜宾有这个曲子的唱片,但他留步倾听她的弹奏。他站在一旁听着,以免分散姑娘的注意力。夜深了。地上放着一个小纸板匣子,里面有几个里拉。姑娘弹奏得并不很出色,但他一直听到结束。杜宾喜欢那生气勃勃的、刺人而甜美的弹奏。他喜欢巴赫给人以美感的端庄的态度。巴赫有两个妻子和二十四个子女。他以高雅的态度翩翩起舞。他的乐曲流畅,宛如清水流入人造喷泉里。那喷涌而出的喷泉就是音乐。那弹奏大提琴的姑娘并不漂亮。她的脸长长的,身材瘦瘦的,但她在威尼斯夜里弹奏大提琴时看起来很美丽,所以,杜宾觉得他挺爱她。
  早上,芬妮说,她好多了。不过,胃还不太舒服。“全是酒造成的!我对酒的反应总是太厉害啦。”杜宾像母鸭一样在她身边徘徊。他给她吃了一片止泻药和一片止吐药。这些药片是他俩旅行时基蒂给带的。他喂芬妮无糖的茶和干烤面包。她比她想挨饿时更饿,但他不让她多吃东西。“我快饿死了!”芬妮抱怨说。她仍感到眩晕欲吐,还有点痉挛,但不是太厉害,所以,她还不很坏,甚至有点“惬意”。
  运河上正下着雨。他俩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芬妮躺在他俩双人床上靠着两个枕头,双腿用毯子盖着。她穿了一件轻便的黑睡衣。她在阅读劳伦斯的小说《儿子和情人》。她说,她喜欢这本书。
  “我读到这儿啦。”她大声朗读,“‘他只知道她爱他。他害怕她对他的爱情。这对他太好了,但他不配。他自己的爱情出了毛病,而不是她的爱情有毛病。’他干吗成了这样的家伙?”
  “她使他想起了他母亲。他意识到这点。”
  “别告诉我结局如何,我不想知道。”
  “结局已经在那里啦。”
  “我不想知道。”她一度中断阅读,仿佛感到沮丧。
  “怎么啦?”杜宾问。
  “我在考虑自己。我并不是世界上最坚定不移的女人。”
  过了一会儿,他说,这种感觉对她的年龄来说是很自然的。
  “对,但为什么现在有这种感觉呢?”
  “你来告诉我。”
  “刚刚一闪念,我讨厌躺在床上。”她叹口气后又继续读书。杜宾在浏览一本威尼斯导游手册。他感到跟她很亲近,心里松了口气,好像在家里一样。他对自己疑团的消失和跟她私奔感到高兴。
  她跟他说了自己的生活经历:她童年时代大幸中的不幸。她有个姐姐,她骂她是婊子。她有个父亲。他认为芬妮是婊子。“我妈是我唯一的朋友。”
  “你还有个我吧!”
  她抚弄着她的长发,盯着他说:“我喜欢跟你在一起。威廉!我也喜欢你在办事中的摇摆。我希望我对自己的生活能多做一点……”
  “多做什么?”
  “多做点好事。”她不友好地答道。
  他说,他常常有同样的想法。
  杜宾站起来去吻她干燥的嘴唇、她的耳朵和眼睛。她把他的手拉到她胸前按住。
  她将毯子拉开,穿着睡衣躺在床上。那睡衣拥抱着她的肌体,犹如永恒的亲吻。那睡衣随便披着的模样使它显得非凡的裸露。她每动一下都使他心里痒痒的。
  “可我还有点痉挛,有时发作,有时消失。”芬妮说。
  杜宾走进洗澡间,匆匆地刷牙。
  她说,她能吃下半匹马。当他劝她别吃硬食物时,她说想喝点姜汁汽水来压一压。“姜汁汽水是我们肚子不好时,我妈妈常常喂我们的东西。”
  房间里的小电冰箱里,除了烈性酒和矿泉水以外,什么都没有了。杜宾打电话要一瓶姜汁汽水,但侍者只送来百事可乐。芬妮作了个鬼脸。这种可乐饮料,她喝过的。他们给她太多啦。杜宾说,他会自己去搞一瓶姜汁汽水。他穿上雨衣并向提行李的工人借了一把伞。
  他冒着连绵不断的大雨,要从旅馆走到里尔托街才能找到那种汽水。他果然为芬妮买到了,他感到高兴。他猜想,他回到旅馆以后,她会说她已洗了澡,叫他脱下衣服,上床跟她睡觉。
  “我想,我俩做爱以后,你的感觉会好些。”杜宾自言自语地对她说。
  当他回到他俩的客房里,她正戴着太阳镜躺在床上。“上帝呀!威廉!我以为你死了,一去不复还啦!”她说。她要了一份鸡片三明治,因为她饿得太苦了。她吃得一点不剩,而且很顺利。
  他听了她的话很高兴。他想洗个淋浴。
  他正在淋浴时,她走进洗澡间呕吐,把面包和鸡片吐进抽水马桶里。她的吐泻又发作了。几个小时以后,他开始用汤匙喂她一些热的姜汁汽水。谢天谢地!如果不是她自己好运气的话,她总算能顶住。芬妮答应不再干什么蠢事。“请别逼我去干呀!”
  入睡前,她悄悄地说:“明天,威廉,我答应依你。”
  第二天显得很暖和,天气晴朗。“令人鼓舞。”杜宾说。芬妮醒来闷闷不乐,好像睡梦中忧虑不已。但后来,她拒绝了杜宾严肃的劝告,吃了欧洲大陆式的早餐而没什么不良后果,她就洗个盐水澡,高高兴兴地用香波洗头发,把门窗打开,让新鲜空气进来。虽然脸色还很苍白,她仿佛增添了活力,精神饱满。
  “我们出去逛逛风景吧!”
  他欣然同意。芬妮戴上小十字架,然后脱下来放回抽屉里。她又取出来,绕着脖子戴上。他有时觉得,他愿意离开她。
  他俩匆匆赶到圣马克广场。由于天热,她脱掉羊毛衫以后,在胸罩上套了一件白色运动衫,穿着斜纹摇摆裙,背着羊皮提包。虽然她脚穿厚跟鞋,她走起路来还是一拐一拐地,街上行人都面露喜色地看着她这样走过去。
  芬妮和杜宾迎着灿烂的阳光匆匆赶路。她紧紧跟着他那经过锻炼的大步。杜宾穿着蓝色夹克衫和闪闪发亮的带点红色的花格宽松裤子,里面是蓝条衬衫和西瓜色的粉红领带。他两腮的胡子长得长了些,大多呈灰色。他偶而想起要去染发。没有雨和雾的威尼斯,出现了一个金色般的日子,宛如从它那经过磨炼的小岛上升起一个气球。古色古香的蓝色的运河上晴空万里,水天一色。海滨、海岸和海岛的景色融为一体,仿佛又是一个欢腾的假日。
  “芬妮,”杜宾劝道,“把那副难看的太阳镜取下来,好好看看四周的美景吧!有些杰出的画家从这蓝色的天空获得了灵感。”
  她向天空飞去一个吻,摘下太阳镜,然后将它放在包里。她走近杜宾,两人肩靠着肩。但他从没感到年轻些。
  在圣马克广场,一群鸽子突然飞起来,在他俩头上盘旋和鸣叫。广场上有十二个游客。杜宾带着芬妮四处观光,指给她看天主教堂里里外外的人工制品和饶有趣味的东西,还给她念了他那本导游册上所介绍的何时何地被盗的物品。芬妮细心地听着,注视着他指点的地方,跟他往前走。
  基蒂第一次看到天主教堂时,高兴得大叫起来。到了一个新城市,她走街穿巷,洋洋得意。芬妮东看西看,几乎没什么好奇心。她回头看看,好像不相信她所看到的东西和她自己的反应。他对此并非不满意。她要好好学习。他喜欢她陪伴。芬妮喜欢跟他手挽着手走路———这简单的动作带来多大的乐趣呀!彼此肉体相接触,显得多么相亲相爱!
  她包里有个柯达照相机,她取出来给他照个相。他在面前把手挥了一挥。
  “噢,过来,照个相吧?”
  “该给你照啦。”他打开相机,照了一张芬妮的相片。她蹲下来,手伸向一只鸽子,有点古怪。另一张照了她的脑袋。“滚开,你这只臭鸟!”她用力猛击鸽子。鸽子拍拍翅膀飞走。她尴尬地笑了。
  一个穿着裙子,戴着四角帽的神甫,手里提着一个箱子和雨伞。他如果没看到芬妮的美貌的话,也许注意到她的十字架,便彬彬有礼地点头向他俩打招呼。
  他建议用他的宝丽来相机给他们照个相。
  “威廉,我们……”
  杜宾感谢神甫并说不用再照了。“你是从美国来的吗?神甫!”
  “新泽西州的纽瓦克。”
  “世界真小!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
  “我生在特兰顿。”芬妮说。
  “是吗?”杜宾惊讶地问道,“我们都来自花园之州,也许是同一个地区。”
  三个人都笑了。
  “你太太生在哪儿呢?”她问。
  “蒙特利尔。”他清清嗓子答道。
  神甫用手摸摸他的四角帽。“祝福你,我的孩子!”他对芬妮说。
  后来,她捏捏杜宾的手。
  “刚才你怎么问起我太太?”
  “刚才我想知道她在哪儿出生的。”
  他俩逛到广场,沿着画廊走向大钟塔。他问她印象如何。“这城市吸引你吧?有些第一次来观光的游客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被自己的想象所迷惑啦。”
  “尽管这不是个富有的城市,我还是非常喜欢她。我能闻到烟雾。它像洛杉矶,只是油污多点。”
  “那是从欧洲大陆来的。不过,并不是个个都喜欢这个广场或威尼斯本身。蒙田是喜欢它的,但说过它有臭味。劳伦斯也这样。他在一封信中曾称威尼斯‘令人失望’。在一首诗里,他说它是‘令人讨厌的、难以捉摸的绿色城市———威尼斯’。”
  “那么,我俩干吗到这儿来呀!”
  “为了在一块儿呗。”
  “可为什么选这个地方呢?”
  “我以为这也许能激起一点神秘感,然后到处传播。”
  “你太太喜欢威尼斯吗?”
  “又是我太太?”
  “这是个实在的问题。”
  “虽然我跟她从没一起来过这里,她还是喜欢的。不过,那是出过一些丑事不久以前。”
  “什么丑事呀?”
  “我曾经有份手稿在箱子里被偷走,一年以后才拿回来。那是有人在美国寄给我的。但我重读手稿时,我庆幸我丢掉了它。”
  “为什么呢?”
  “这不是一部好作品。它对我的自尊心是个打击。”
  “还出了什么事呀?”
  “基蒂在这里病得很厉害。”
  “像我这个老太婆一样吗?”
  “她发了高烧,虽然她几乎从来没这样过。所以,她想马上离开。她担心来游览,瘟疫会再流行。但我们一上了飞机,她就康复了。事情就这么回事。”
  “什么东西叫她困扰呀?她干吗不去观光,到处闻闻臭气呢?”
  “这并不重要。”
  “男人,像鬼一样不可思议。”
  “忘掉它吧!反正我们俩相聚在这里。”
  她说,她希望他俩在罗马呆几天。
  “我俩一两天后就回去。我想走马观花,看看威尼斯是否像影响我一样,对你产生影响。显然,它没有。”
  她顷刻间把头伏在他的肩膀上。
  他俩在一家小珠宝店门口留步。杜宾看到橱窗里有好东西,请她允许他进去看看。
  “我不好跟你进去吗?”
  “不会花多少时间的。我马上就出来。”
  过了片刻,杜宾从珠宝店出来时,芬妮正在隔壁过去几家的一家丰富多采的玻璃店门口,跟个男青年热情地交谈着。那青年头发平直,呈红颜色。
  “这位是阿马多·罗西尼。他想请我们坐他的贡多拉游船。”她对杜宾说。
  “我想,这些贡多拉大部分都靠边站,等春天到了再启用吧!”他和蔼地说。
  “他的除外。”芬妮说。
  “我还在谋生呢!先生。”年轻的贡多拉船夫说。他像个斗牛士,穿着黑色的汗衫和牛仔裤。他的裤子是紧身的,屁股很美。
  “去绕一圈,怎么样?芬妮!”
  “我没意见。”
  那青年带着他俩,杜宾提着芬妮的羊毛衫,走上一条狭窄的街道,来到了一个泊杆处。那里仅有一条贡多拉。它的船头散落着鸟粪。这小船看起来好像刚躲过了一场恶运,停靠在码头碧绿的水中。一条离去的小汽艇激起的浪花轻轻地击拍着它。
  年轻人帮助他的两位旅客上了小船以后,就好像被芬妮紧身背心所显露的黑色胸罩的形象迷住了。他,阿马多,头戴职业性的红边黄草帽,用长桨将船划开。迎着十一月初温煦的阳光,他俩愉快地开始水上观光。芬妮抬头对着阳光,她的脸色恢复了红润。假如说意大利有印第安人,这就是印第安人之夏———小阳春。
  在秋末初冬的衰败景象之中,这是多么美丽呀!许多城里的大厦被海水腐蚀成各种花纹,不过显得庄重大方、华丽雍贵,尽管门窗和柱子不相对称。有些房子用木板堵住了。由于鸽子成群地在框架上筑窝,需要维修,但它们在水中晃动的倒影———橙红色的、桔黄色的和蓝绿色的,使杜宾兴奋不已。他点了一支小雪茄烟,心满意足地抽起来。有时,他又被一些想法所困扰:威尼斯正在下沉到海底黑茫茫的水中,让多骨的灰鱼一点一点地啃个没完没了。贡多拉在划向桥梁研究院。当他注视着水中的倒影时,他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漂流在一个虚幻的世界里。他张开眼睛,梦想在这奇妙的城市获得情意绵绵的爱情。
  划小船的青年突然唱起歌来。在那欢快的男高音歌声里,他赞美贡多拉上的爱情。杜宾转身一看时,他的目光正落在芬妮身上。亲爱的姑娘,她听歌时双眼紧闭。也许,他对着她的胸罩歌唱?或者是她的金十字架激发他歌唱?无疑地,唯有芬妮自己,激起性欲的“劈拍”在传情。杜宾不会吃醋而产生嫉妒。他在她面前的感受,无疑这青年也感受到了。但我有原先的默契,所以抢先一步。我有一回在乡间小路上遇到她,出于饥渴向她求爱,后来跟她飘洋过海。她跟我在一起,是我的女人。用不着对这年轻人感到抱歉。他的青春还在,岁月悠悠。她的出现使我一时大为荣幸。下个星期,我又要开始漫长的工作。
  “你想得好,赏你二十五美分。”芬妮盯着水面时,杜宾沉思了一阵子,对她说道。
  她含情脉脉地笑了。她捏着他的鼻子,他低下头来。那青年唱歌时,他俩在贡多拉上亲吻。她轻佻地将手指头伸到杜宾大腿的内侧。
  “我们这么亲昵,人家看得一清二楚。该另找个地方吧?”
  “我喜欢这样水上观光。”她温柔地叹息道。
  贡多拉上有蓝色的坐位和褪了色的地毯。它在水浪的击拍中轻轻驶去。船夫还在歌唱,表达对陌生人的深情和痛苦。也许是海神的三叉戟吧?杜宾虽然不懂威尼斯方言,但他听得出意思是“吃醋的丈夫”。因此,他很想去劝劝那位年轻人停止歌唱,可他欲言又止,强忍住了。
  小船绕了一圈以后到达运河中部,划向里尔托。杜宾此时才注意到人们从大楼的窗子盯着他们,另一些人则从运河上的小木筏看着他们。这时,杜宾突然意识到:他们的小船是那天早上出去观光的唯一的贡多拉。威尼斯人都是守旧的、经商型的人,但他四处都没见到别的游客。他一时觉得有点害怕。他嘲笑这种恐惧心理,可它确实存在。是这位胆大包天的贡多拉船夫在禁游的时间内带他们出来玩?是那天清晨,他醒来时缺钱,以为这还是夏天?因此,他从后面的运河硬拖着受伤的小船去寻求姗姗来迟的游客?谁来度暑假呢?芬妮跟杜宾来散步,是不是出于他的实际需要?假如他们被警察的汽船拦住,可不是很讨厌吗?
  他四周望望,看到市里的垃圾驳船,载着莴苣叶子和一些煮过的大葱,迎着滚滚的波涛嘟嘟地驶过去。
  水面上还有一支载沙的驳船和许多划船,船头又尖又直,加上五色的遮阳罩,分外好看。它们运送土产品、肉、啤酒,甚至小孩或矮子的棺材。
  有个留披肩发的男人,从一条装满赤沙的驳船上向他们喊话。
  “他在说什么呀?”芬妮问。
  “离开运河,他们需要这条水路。”
  船夫唱起歌来。
  长头发的驳船船员将手掌窝着放在上臂上,在空中挥舞着另一只拳头。
  船夫阿马多不理睬,继续唱他的情歌。此时,他歌颂贡多拉上一位小姑娘,她由于太开心了,贡多拉划动时竟悄悄睡着啦。杜宾问他唱的是什么歌。他为什么不再唱。有些人越过里尔托教堂外面楼梯停下来观看小船。有个女人手中拿着鲜花,向他们挥手。杜宾面向着一伙人,觉得有点害羞:一个穿着讲究的五十六岁的好色鬼向一个二十二岁的姑娘求爱———至少表面上看来为他们划船的青年为她效劳会更好。我应该为他们划船。
  他扪心自问:我二十五岁时为什么不出现这种事呢?那时我不会这么害羞。我由于交上好运而来到威尼斯,为什么要研究法律呀?他感到不对头,渴望独处。
  “把船划过去,”杜宾对船夫说,“我们要上岸。”
  “哎,还没到呢!请等等。”芬妮说。
  “划到码头去,”杜宾说,“假如警察来了,一定会命令我们离开运河的。”
  “你错了,先生!”船夫生气地答道,“谁都无权叫我什么时候干活或干什么,无论是夏天还是冬天。”
  但是,杜宾仍然不悦,坚持要靠岸并付给他船费。为了抚慰芬妮,他还多给点小费,比高额船费高些。英俊的船夫举起他的草帽,毕恭毕敬地鞠个躬。他那头青铜色的秀发保持着永恒的魅力。
  “我希望你别这么做。威廉!”芬妮上岸后说,她的脸色紧张,“即使这位小伙子对着我歌唱,那又有什么要紧呢?这并没坏处。”
  杜宾否认船夫的歌唱使他心烦。他说,他得不到休息。“城里没多少好看的。我们最好步行。距离多远在这里是靠不住的。”
  他坚持要带她看一些名家伟人居住和工作过的地方。在威尼斯人每晚聚会聊天的金色广场附近,他指出那里据说是马可·波罗的住处的内院。
  “当他十七岁时,他离开威尼斯去进行一次横跨东方各国的奇妙的旅行。它经历了整整一代人,加上威尼斯战争,后来在日内瓦阴湿的监狱里呆过,直到结束生命。他在那里口授了他的旅行游记一书。它放在别的东西中,是一本人类学方面观察社会的杰作。在民间故事里,他成了马可·米里奥尼,一个喜剧性的骗子,但实际上他是用简洁的威尼斯人的方法,说出了他的见闻,没有诗意,也没有感情,可他善于观察并把亚洲大陆印入他脑际,直到他通过他的牢房里发现的文人的帮助,再记录在纸上。两百年以后,克里斯托夫·哥伦布读了这本书,想了许多理由把它带去给所谓的新大陆。这不是挺奇妙的吗?芬妮,事情又分又合,总是这样吧?”
  “我小时读过这本书。”
  后来,他们匆匆赶路,按杜宾认得的路,过了横跨静静的运河的石桥,到达摩尔人的街区。那里是名画家丁都莱多[1518-1594]居住和作画的地方。芬妮和杜宾走进圣母玛利亚教堂,看看丁都莱多所作的壁画。画家葬在他所宠爱的女儿玛丽塔的墓旁。杜宾给芬妮介绍了这位画家———他是个自学成才、有丰富想象力的天才。
  “有的人说,他画得太多了,不如威尼斯最好的画家成就高,但他的许多画仿佛把我打昏啦。他的奇迹在于那非凡的东西具有神秘的力量。玛丽塔自己是个优秀的肖像画家。她常常穿着跟当时差不多的粗布工作服在他的画室里帮忙。她很年轻就死了,年方三十。他在他不长的余生中悼念她。有个传说讲:她死的时候,他画了她的肖像。”
  “她活的时候,他不画她吗?”
  “可能吧!这是另一回事了———那是最后一次表示爱情的行动。”杜宾一面说着,一面流汗。
  “也许他兴奋得快发狂了。”
  他俩又一次在外面搞错了方向,杜宾领着她回到圣马克教堂,然后沿着堤岸走到圣母玛利亚教堂。芬妮看来有点累了。他问她要不要歇一歇,但她说,她愿意停下来瞧瞧,假如这是当天早上最后一个游览点的话。杜宾对她说,一点不错。
  在教堂里,杜宾说:“这里曾矗立着一座教堂的孤儿院,附设一个弃女的音乐堂。卢梭说,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没有大污点,但人们演奏优美的音乐时,他就看得少而听得多了。威瓦尔蒂以‘红头发的神甫’出名———他有一头金棕色的长发。他教她们拉提琴和唱歌,并披垂着长鬈发弹着弦乐自我忏悔。他在那里工作,断断续续达三十年之久,他作曲神速,赚了数万元。国王来听他的音乐会,但是最后,他跟罗马教皇的使节发生冲突,渐渐失宠,也许忘了做弥撒,更不用说他和一个歌星兄妹的友谊。她跟他旅行了十四年,他花钱如流水,死的时候成了一个贫民。像莫扎特一样,他的坟墓不知在何方,但他留下了乐曲,可有谁需要它?”
  芬妮愁眉紧锁。“上帝呀!你所想的一切全是传记。”
  “不是一切。”他轻轻地笑着说。
  杜宾解释说,由于这些名人的住地相距很近,留步看看,向他们表示敬意是很应当的。“诚如你所说的,我对他们的生平和品德有零星半点的知识。我被那些歌颂生活的人深深迷住了。他们使自己的生活更充实。这是微妙的利他主义。”
  “好像你特别偏爱天才!”
  杜宾认为:他们的天才使他们的人性更明显地表露出来。“人们很容易从他们普通的生活里学到东西。”
  “我有自己过日子的方式。”
  “过得好些。”
  芬妮低垂着嘴,但她同意了。
  她说,她累得要死,能否回家去歇歇。
  “在贡多拉上,至少是一次游览吧!”
  杜宾带着她抄近路返回旅馆,可他在他早些时候去过的珠宝店停留了一下,替芬妮选购了一只手镯———一条22K金的手镯,上面雕上圆形的花纹。这使她又惊又喜。她热烈地吻他,赞叹戴在她手上的手镯无比漂亮。“我的确打心底里高兴。”
  他俩在旅馆里吃了简便午餐:奶油细通心面。芬妮要了一小瓶无汽的矿泉水,杜宾喝了一点红葡萄酒。吃完,他俩又出去了。芬妮饭后抱怨有点痉挛,但很快就好啦。那天的美景如旧:万里无云的天空一片蔚蓝,运河上点缀着闪烁的绿灯,烘托出威尼斯的气氛:生机勃勃、欢快热烈,充满岛屿、海洋和航海的情趣。
  出乎杜宾的意料之外(芬妮没有),大运河上出现了一队喜气洋洋的贡多拉船队,好像宣布要举行一次狂欢。杜宾建议再带她出去逛逛,作为那天早上中断游览的补偿,但她经过认真地浏览当地风景以后摇了摇头。他提议:如果她的痉挛完全好了,觉得体力已经恢复,就去看看画院,这样她就能观赏丁都莱多除了那天早上他们看过的壁画以外的一些画。可是,芬妮要先去买东西,杜宾只好陪她去。她谨慎地为朋友买了几件礼物。他想替她付款,因为她身边仅有五十美元,但她不接受。
  不管他俩走到哪里,她总是偶而回头望望。她看哪里,杜宾也跟着看哪里。他看到了城里大厦之间灿烂的阳光。假如你戴着黑色的太阳镜,能看到那里的人吗?芬妮脱下眼镜,可她只为了弄清店里物品的颜色。
  “你感觉良好吧?芬妮!”
  “我想是这样。我心里考虑的是:我最好回去洗个澡,休息一下,而不是跟你走来走去,逛到博物院去。假如你希望我今天下午有精力去的话,就只有这么办啦。”她含情脉脉地笑了。
  “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去休息。亲爱的!”
  她叫他别呆太久,他答应五点钟回去。
  起先,他把画廊的画一张张拍下来,慢慢地欣赏,但有时心不在焉,没仔细看。他心里想着芬妮犹如正在洗澡的维纳斯女神,再生的维纳斯。他呆到四点半,想多呆一会儿,让她有更多的时间独处。那天早上,他带着她走路,不料使她精疲力竭。但他不能平心静气地再等下去。他离开了画廊。当他再走过画院桥时,他看到桥下充满阳光的运河里有一条又长又黑的贡多拉。船上坐着一个红头发的姑娘跟一个灰头发的男人。他的手臂搭着她的肩膀。他俩背向着他而坐。姑娘将她青铜色的脑袋瓜伏在老头子的胸前。杜宾心烦意乱地注视着他们。激动之下,他在桥上对下面喊道:“毛德,是你父亲来了!毛德,是我呀!”
  她并不转过身来。他急忙走下五十级台阶往前跑。威尼斯人看着他穿过莫罗西尼和圣安基罗广场,然后进入曼多拉广场走向海边。十分钟以后,他出现在大运河畔,离里尔托教堂很近。他先于那条贡多拉到达码头,等待着小船赶上他。但他拿不准他能说什么或做什么,或者什么也不做。可是,当贡多拉划近桥头时,上面仅有船夫一人在系缆绳泊岸。这就是他所看到的那条贡多拉?接着来的另一条贡多拉载着两个女青年和一个男孩。杜宾望望远方。没看到别的人。
  他用意大利语对船夫喊道:“你的旅客哪里去啦?”
  船夫在水上擤擤鼻子,含含糊糊地挥手说:“全走了。”
  杜宾急忙走上石桥的台阶,从另一边下去,步入市场街。他从人群中匆匆而过,在第一条小街上发现一个红头发的姑娘,大约在他前面一个街区,但那男人不见了。这是他女儿吗?尽管疲惫不堪,杜宾还是赶紧向她奔去。当他走到拐角时,她却无形无踪了。不过,他拐进那条街的第一间房子是个膳宿公寓。他相信她就住在这里。他想走进去把她找出来,后来决定不进去。如果她真是毛德,跟她单独谈谈是比较明智的。他需要做而最不想做的事儿是:在她女儿的情夫面前与她相会。可还有谁呀?
  杜宾看到对街有家烤面包店,便走进去,用一千里拉说服老板勉强拿出电话册,然后,他拨了膳宿公寓的号码。
  “有个名叫毛德·杜宾的小姐在你们那儿登记过吗?”
  老板拿不准谁在打电话。
  “告诉她:是她父亲威廉·杜宾。”
  “如果你确实是她父亲,我也不能转告她,因为这里根本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
  “她是红头发的。”杜宾解释说。
  老板笑着说:“哎,先生,这个星期,我们住了两个不同的红头发的。她们是很靠不住的。你不看看他们的腿,就无法分辨真伪。”
  “我很感激你。”杜宾在拐角徘徊,想看看两个女人谁会出来。果然不到半小时,两人都出来了。一个把头发染成桔红色的;另一个留着草莓般淡黄色的头发,有个戴眼镜的中年人陪着,两人都不那么像毛德。杜宾虽然气自己浪费了时间,却松了一口气。他早该把这些时间用于较好的目的,急忙赶到里尔托去。由于运河中有条小汽艇快开了,他又很疲劳,所以他赶紧走上跳板。
  这是一次漫无止境的旅行。他到达圣马克教堂时快七点钟了。因此,他突然快跑起来。浪费这么多时间多傻呀!他想了想,非常生气。
  杜宾漫不经心地在四楼走出电梯,然后跑上隔壁的楼梯一看,芬妮不在房间里。他着手脱衣服洗个淋浴。这时他想到套间传来了令人震惊的叹息声。他试试去开门。门很容易就开了:床上铺得好好的,但没人睡,地板上可不同啦。
  地毯上,那红头发的阿马多双膝蹲着,用双手托着,他那红肿的长毛的屁股套着紧身的男裤并不如所想象的那么漂亮。我的天啊!在他下面躺着芬妮。杜宾看到她那戴金手镯的手臂搂着这男人的虎背。她的双眼紧闭,脸扭歪着。她看起来,他想,在敲门以前像个五十岁的老太婆。
  杜宾感到自己好像一大笔投资全部付诸东流了。他呆呆地站着,心里冷了半截。后来,他强迫自己在当天深夜返回旅馆的房间时,芬妮穿着男人工作服和工装裤,眼神紧张,脸色苍白,表情忐忑不安,惶惶恐恐的。她说,她等他回来等了好几个小时,心里很焦虑,以为他对她不感兴趣,恰好这时船夫来敲门。
  “你干吗不叫他自己滚开?”杜宾大声嚷道,“你为什么这么迅速而轻易地抛弃我们的关系?”
  “别以为你把我带到这假仁假义的城市,你就占有了我。”她哭着说,“我依了他,因为我对不起他,因为他年轻……”她凶狠地说,“而且我喜欢他的屁股!还因为你没得到我。”
  她指责他爱他的太太。“我怎么老是勾搭上这些已婚的犹太鬼呀!”
  经过一个沉闷的夜晚,杜宾睡得好像醒着或早醒过来了。他常常醒过来,听到哭声,听到求饶的声音,但仔细听听,万籁无声,唯有她的呼吸。他很想去拥抱她,跟她亲热地做爱,以此勾销她背叛他的污点。如果痛苦地把她赶走,这对我有什么好处?芬妮躺在床上酣睡着。她的脸埋在枕头上潮湿的秀发里。她在沉睡中的表情是沉郁的,仿佛是一个陌生人的脸孔和身段。我的上帝呀!我跟她同床共枕,背靠着背。从家里放下工作远涉重洋四千英里来这儿干什么?他痛恨自己落入一个小孩的手中。他自己感到一种深深的悲痛———他无法躲避或减轻的悲痛。他认为,他把自己奉献给她来背叛,实在太可耻了。他感到他对芬妮犯了比他所想象的或准许的要严重得多的罪行。他不知道他几乎已爱上了她———那是漫长的过去所造成的悲伤的模式。假如事情是这样,那我高兴就此了结。假设她是那种人,假设她乱搞男女关系,而我又优柔寡断,爱情就会导致永久的痛苦。短暂的痛苦总比长期的伤心好一些。
  他穿衣服时,她醒了。她用一只眼睛望着他,并伸手去拿她的紧身衣裤。
  “我是像你一样有道德的。”芬妮说。
  “这可怎么说?”
  “别这么无情地讽刺我。”
  他说,他只是老老实实地提个问题。
  “他比你以往更需要我。”
  “假设你说得不错,他的需要也很难构成道德上所必需的东西。”
  “我对你没有义务。”
  “也许,你早该认为你有义务。听着!芬妮,”杜宾宣称,“我要出去散散步,呼吸新鲜空气。我会叫他们把你的早餐给送上来。天还早,你不用起床。也许你应该好好考虑自己。”
  “你所要的一切就是说假话。”
  “假如这是我所要的一切,我就应该得到我该得到的东西。”
  “你还要什么呢?”
  “情感、美貌……我要的是全世界。”杜宾嚷道。
  她倒在床上哭了。
  经过两小时漫无目的的散步和漫无目标的思索以后,杜宾回到旅馆。这时,芬妮吃了早餐,躺在床上读书。杜宾的苦恼并没减轻多少。他再次想起他的年华、他的外貌和痛苦。
  “你打算怎么办?”他闷闷不乐地问她。
  “你这是什么意思呀?”她的脸容是平静的,但声音有点颤抖。
  “你有什么打算吧?”
  她不愉快地打量着他。“我想,我要去罗马,也许还有尼泊尔,可我身上仅有不足五十美元的旅行支票和大约十美元的钞票和零钱。”
  “这是我给你买的返程的飞机票。”他把机票交给她。
  “这是我回国的飞机票?”
  “我已打点了行李。”杜宾对她说,“我们付了账就离开。你干吗不穿好衣服,上午十一点在阿里达丽亚对街与我碰头。我听说今天有两班飞往罗马的飞机。”
  “第一班是什么时候呢?”
  “我想是在中午。假如你决定不上那里去,你可以去法国航空公司改机票,换乘晌午飞往巴黎的航班,再转飞机去纽约。”
  “我得去罗马看个朋友。”她这么说,好像她的朋友是女的,但他怀疑是个男人。
  他说,他十一点会跟她碰头。
  她于十一点十五分到达约定地点,她穿着黑色紧身裙子和黑色无带皮鞋,看起来像个极漂亮的女人。杜宾抑制住一种复苏的愿望:“嘉尔曼,还有时间”———这是由挫折而生,他这次快乐的旅行完了。
  他们彬彬有礼地互相问候。芬妮先瞟一瞟地板再望望他。杜宾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她戴着蓝色的太阳镜。它映射着天花板上的灯光和她那“大卫之星”———这是她到罗马约会的犹太人的方式?她仍然戴着杜宾送给她的漂亮的手镯。她的头发浓密而丰满。使他意料不到的是:她把那引起不舒服的淡黄色头发拨到腮边上。她再没有比这身打扮更吸引人或更天真浪漫啦。为什么呀?为什么?我需要宽恕她?他激动地说:“让我们忘掉它!芬妮。这无疑是个严重的错误,可不是致命的错误。一时的过错不要铸成终身大错。我们好好谈谈,也许本周还有几天再住在一起吧?也许对我们两人来说,有些事儿是可以恢复的。”
  但他鼓不起勇气说出来。痛苦是会造成不和的。它等于一个词:愚蠢。
  到了我这个年龄,杜宾解释说,“年轻的女人都是值得弄到手的。我一定要牢记这点,不要匆忙宽恕她。”
  她付了去罗马飞机票的钱,但杜宾坚持要她收下一百美元现钞。“这不算多,况且,如果你能巧安排,你可以维持一个星期。我建议你别身无分文到处乱跑。”
  “你并不欠我什么呀!”
  他说,他欠了他自己的债。
  “你要把手镯拿回去吗?”她把手镯从手腕上脱了下来。
  杜宾用手指头轻轻一击,拒绝收下。“这是你的。我是高高兴兴买给你的。你爱怎么办就悉听尊便吧!”
  “你可以将它送给毛德。”
  “毛德将会有她自己的手镯。”
  “我配得到它吗?”
  他无声地笑了。
  “你想这么善意地惩罚我吗?”她痛心地问道。
  “这不是善意。”
  “我这么做伤害了你。”芬妮承认。
  “你伤害了我。”
  她把金手镯从手上脱下来,深藏在她的羊皮包里,然后将劳伦斯的《儿子和情人》还给他。他把书收下了。
  行李工将她的箱子用车子推到运河畔的码头。杜宾和她一起等待水上的士开回来。这又是美丽的一天,水天一色。无数岛屿星罗棋布,点缀在环礁湖里。他们二人曾计划去观赏,如今是永远不可能了。一个人如果能抓住机会,该多好啊!
  “你会喜欢罗马的。”他说。
  “你上哪儿去呢?”
  他说不准。
  “我敢说,你恨我吧?”
  “我希望我们好合好散,各自东西。”
  “这是你的错,也是我的错呀!”她的话音很坚定。
  他庄重地点点头。“你回美国以后将干什么?”
  “不知道。也许我会结婚,也许不会。”
  “你相信什么?芬妮!”
  她的脸有点红。“你是指,我相信上帝吗?我信的。”
  “你相信自己吧?”
  “试试吧!”
  过了片刻,杜宾劝她继续去学习。
  她说,她想学的东西,大学里都不教。
  “你想学什么?”
  “我说不准。”
  “我明白了。”其实,他什么也不明白。
  小汽艇越来越近。
  “多保重。芬妮!”
  “再见!谢谢你那天夜里,我生病时对我的殷勤照顾。”
  他们两人犹豫了一会儿之后,轻轻地吻别。这并不比没有好些。
  小汽艇缓缓在码头后边停泊。它是由一个穿淡紫色裤子的年轻的船长驾驶的。
  他嘴角叼着一支湿湿的雪茄。头戴一顶带红毛球的白色法国水手帽。他特别细心地帮助芬妮提着行李上船,并安排她坐在机舱外面水轮后的长凳上。没有别的旅客。他启动加速器,使水轮快速旋转。小艇立刻飞驰而去,在水面划出一道宽阔奔腾的拱形波浪。
  当小艇驶到运河中部时,芬妮的秀发在肩膀四周飞扬。她迎着阳光转过身来,向杜宾挥手告别,也向威尼斯告别?他举起帽子,百感交集。他庆幸自己终于独处。接着,他迎来了自鸣得意的时刻。
第三章
  问:让小丑发愁的是什么?
  答:别的小丑。
  瑞典。杜宾冒雨等待着。
  结婚是他的《瓦尔登湖》———改变他的生活的行动。过去的东西依然如故。要改变你,就得改变你的过去,他们说。我是侍者真正的儿子。由于生活习惯、同情和不纯洁的爱情,我要与他分担他的惰性、恐惧和生活的命运。
  我是谁呀?爸!
  “你是谁?”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个受过教育的男孩呗。
  自从汉娜·杜宾死后,多年以来他好像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如果你的人生列车跑上错误的轨道,那么你每到一站都是错误的车站。年复一年以后,这错误的车站便成了你无法对付的女人和职业。在威廉·杜宾看来,他并不准备用一个“自我”去换个较好的“自我”———放弃孤寂的生活、虚假的梦想,抓住过去的一切不放。那列车轧轧地前进,可这是错误的列车。
  二十岁时,杜宾是个半隐居的浪漫青年,生性太主观,但自己放纵于恋爱而聊以自慰,生活在梦想之中,为做非法买卖而伤心,没发生的事儿把他弄得精疲力竭,而他办不到或不敢办的事儿倒发生了。
  问:那是怎么发生的?
  答:谁说得准!一天,我抓住机会,采取行动,参与了。生活就是要投入。
  杜宾原先并不打算飞往斯德哥尔摩。两年前,吉拉尔德在西德当逃兵飞到瑞典时,他和基蒂去过那里。离开了威尼斯,他只想快快回家埋头工作,别无所求。可他如今在欧洲,距吉拉尔德近在咫尺———几小时就到斯堪的纳维亚半岛。这使他很想去看看他的继子。杜宾从小就疼他。他对他报以炽热的情谊。他父亲的去世说明:他母亲想兼做父亲是何等艰难呀!对她的新丈夫来说,想象小孩的处境倒是不难的。这是做父亲的第一步。他重新安排返家的航班,五个多钟头以后,即俯瞰挪威惊人的狭湾后不久,他到达斯克帕斯布伦市,在一家瑞典小旅馆登记住下来。这城市座落在寒冷的蓝色的波罗的海之滨。
  陌生人抱着简单的良好信念相互接近:信任的行为是人们所想象的合作的开始。尽管没考虑她或他自己爱冒险,个个都去冒了险。基蒂发明了自我宣传的广告,虽然这不关杜宾的事,他却富有想象力地加以响应。到了这种地步,它仿佛是上帝安排的婚姻,实际上是他俩早就安排的:他是为了逃避那孤家寡人的生活、度日如年的经历和无聊。他三十一岁了,除了希望交好运外别无他为。他是个严于责己的纽约布隆克斯区的犹太人,没有什么他保证要干的职业。她是个孤独而忧虑的前圣公会女教徒。她原先是个医生的太太,想找个丈夫当她孩子的保护人。
  这不是我要的一切。我要的是欢乐。我要生活。
  威廉·杜宾有希望过好日子。
  他们两人互相保证忠于爱情。
  基蒂带着几分端庄的美貌来找他。她有资格被称为美人,但心里依然留下缠绵的创伤:对年轻的亡夫的哀悼有所缓和,而她自己的负担则不断增加。她生父三十四岁时自杀。丈夫四十岁时死于白血病,九月份得到通知,圣诞前就安葬了。基蒂虽然劝诫自己不要怕,却更怕得到同样的下场。她怕她儿子遭到难以想象的命运。不久,孩子竟不听她的话,违背她关于如何思念亡父的教导。
  我见到她时,还可以说她仍是半个寡妇。她流下深切悼念亡夫的泪水,但悼念之情迟迟无法消失,假如它知道悼念的原因。在“自我”的身边有个精灵,那是反对“自我”的“自我”。她忘了她身在何处,或下一步该怎么办。她从睡眠中或不眠之中很慢很慢地伸展开来。她受挫不深。只要有风吹草动或突然听到汽车喇叭的响声,她就直跺脚。有时她缝错了一针,有时又放错了钱包,找到以后便哈哈大笑,然后赞赏自己的性情,好像在为自己申辩:你可以从吉拉尔德大笑的样子认出我身上可笑的地方。她对此发笑不已。她感到难为情时又大笑。看电影时,杜宾笑了一次,她却笑了两次。
  我抓住了机会。她也抓住了我给她的机会:一个大龄青年———有欲念和追求的男人、对她反响热烈的陌生人,在给她的一封长信中赐予她良机。出乎她意料之外,我竟被列入她意中人的名单。
  基蒂说,她相信他,但怕将来变卦。这一点并没有个人因素。举行婚礼的前一天,他俩在纽约中央公园里默默地散步。她在分手时打量着他的目光说,我希望我们不会铸成大错。这并不难做到。
  错误,完全可能是够大的。
  婚姻也许是艰难的。
  你的婚姻呢?
  我当时在热恋中。
  爱情存在于生命中,存在于日常生活中。新郎满怀希望地说。结婚中,我想,一个人得到了他想得到的东西。
  你这么想吧?
  假如她给请出去作客,他想他会让她去的。
  他俩在她最好的朋友家中成了亲。新娘笑得上气接不上下气。她穿着荷叶花边袖口的墨西哥裙子,耳朵上戴着珍珠耳饰,肩上披着纱罗似的玫瑰花方巾。
  那是春天里寒冷的一天。
  你认为我能穿件白毛线衣吗?我感到冷得发抖。
  要喝点酒?
  等会儿。我想。
  婚礼由她朋友的父亲、一位善良的法官主持。婚礼期间,她手里拿了一束白色的紫罗兰悄悄地哭泣。基蒂后来对杜宾说,她在举行婚礼时常常哭。不论在婚礼进行时,还是亲友上远方去,她都是眼泪汪汪的。每个人失去了某人的陪伴,不管意义大小,总会产生一种失落感。
  问:你感觉如何?
  答:深受鼓舞。
  问:真的吗?
  答:我不会有别的感觉的。
  问:我相信。后来呢?我们常常叫蜜月,指的是什么呢?
  答:我们第一周搬进了新居。她曾要我考虑住在她的房子里,我想最好不这样做。让咱们重新开始生活吧!
  婚礼前不久,杜宾熟识了她幼年时的胎记。他一度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后来又使他充满了希望,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事实。基蒂准许他看了,抑制着自己的歉意,但设法暗示她受损害的东西———假如不是伤感情的话。他接受了她所给的东西。
  她脱衣时,坦白承认了这个污点:一个黑皮肤污点,从我的左大腿内侧一直延伸到屁股上。
  你为何叫它“污点”?
  污点,她微笑着说。我年轻时,它留在我身上,很性感。
  现在还这样?
  跟纳珊尼尔结婚以来就没了。他嘲笑我为这个污点大惊小怪,称它是色素淀积的失误,不要自豪地去大吹大擂。他叫我戴着太阳镜,光着身子,在卧室里到处走。我不愿意,他就脱掉我的内裤。他听任我独处,我又气愤又宽慰。一次,我俩单独在迈阿密海滩上,他要我脱掉泳装,最后我依他了。
  杜宾说,这是个胎记,不是“红字”。你为何想你是罪有应得?
  这是我的本性。我不明白它为何让我在你面前受罪。威廉,可看来好像是这样。我得告诉你。他俩亲吻,然后溜上床。过了一会儿,她说她以为她不能来。杜宾紧紧搂着她。她求他自我满足,然后放声大哭:抱紧点,威廉,我来了!
  穿过旅馆的窗子,那水边的两旁是白色的小船:划船、观光游艇、一艘双桅杆的帆船和一艘冬天备用的破冰船。一艘冒烟的单烟囱汽艇正在驶往芬兰,汽笛长鸣。
  离开是多么容易呀!他望着小艇缓缓驶出海港。
  我孤零零一个人在外国能做什么?
  他想打电话给吉里,说他到斯德哥尔摩来了,但他得到的是一阵嘟嘟嘟的忙音信号,所以他披上雨衣走出去。他走到旧城区狭窄的高墙街道。他在林德太太家问了吉拉尔德·杜宾的住址,答复是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住在那里。吉里·威利斯倒有一个。
  “这就是他的名字!”杜宾对她说,“威利斯是他父亲的名字———他就是给这么称呼的。我是他的继父,威廉·杜宾,传记作家。”
  杜宾走近时,这位瑞典女人开始讲英语。她说,吉里·威利斯一个月前搬出去了。她的女儿可能有他的住址。她自己也许没有。他可以七点钟再回来问问看,那时她就下班回来。女房东耸耸肩膀。他这时会原谅她吗?她得去准备晚餐。
  她是否知道吉里缺钱?“这是他搬出去的原因吧?”
  “我说不上这是否是真的。我想,他喜欢搬走。他有这种本性。我们的社会主义政府为美国逃兵们提供了良好的条件。经费是从我们税收中来的。”
  他脱下帽子表示抱歉。杜宾说他七点钟回来,然后返回旅馆去。
  杜宾在冷凄凄的小房间里坐立不安,又上街去逛逛。斯德哥尔摩是他考察的地方。它展现了空间和比例的简朴的尊严。他喜欢那些几世纪来庄重地构筑的楼房。他喜欢那些用小路和桥梁相连的城区之间宽阔而干净的运河。他感到那中秋灰蓝色的天空带来的忧郁,犹如深藏不露的古代斯堪的纳维亚之神———如果不是英格玛·伯格曼的话———永远指向冬天,提醒瑞典人和陌生的来客:这不仅仅是个季节,这是个王国。
  除了等待和多考虑一些他想考虑的事儿以外,他没什么可干的,就登上水路的游艇去逛一小时。小艇穿过小桥沿着运河而下,驶过水边的别墅、古老的红砖厂房以及黄叶的枫树和枯黄的松树在两旁夹道的公园。
  杜宾一直呆呆地注视着空荡荡的汽艇上他前面几排的一对男女,那男人是个中年的印第安人,跟个长方脸的白人姑娘坐在一起。她大约二十三岁左右,很吸引人。她可能是个英国人,皮肤微黑,金发碧眼,一动不动地沉思着,仿佛她想他们两人拥抱在一起。他们互相望望,然后把脸转过去。他好像有点害羞,不太自然。姑娘温柔地微笑着。虽然彼此的感情很亲热,两人都没靠近对方。他俩窃窃私语,然后默默地坐着。杜宾看着他俩,直到天黑,雨点打在游艇的窗台上。在杜宾看来,小艇上似乎只有三个人:那羞答答的一对情人和他自己。他俩想拥抱,可是没有。小艇一靠上码头,他便匆匆离开。
  一回,基蒂去蒙特利尔市看望一个在滑雪事故中受伤的朋友。她乘火车去。返家时,杜宾到纽约中心火车站接她。她走上斜坡,朝他直走去,可她没看到他就过去了。他很生气地骂了她。过了十五分钟,她才认出自己的丈夫。
  我对不起你。我在火车上睡得很少。他俩一本正经地吻了一吻。
  杜宾提着她的挎包,问她是否懂得她已结了婚。我怎能忘呀?她说,然后笑笑。他俩又停下来亲吻。
  他要求她在他的雨衣上缝个扣子。基蒂拿了扣子并把它放在塑料纽扣匣里。她说,如果他把雨衣丢在家里,她找个上午就缝好。可是,杜宾的雨衣放在家里两个礼拜,他后来穿上去还是没缝上纽扣。
  她以一种似乎漫不经心的样子悄悄地谈起她的前夫。吉拉尔德的房间里挂着一张纳珊尼尔的相片,那是《每日新闻》的摄影记者拍的。相片上照的是一个穿着沾上油污的雨衣的实习医生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守护在一个出事故后仰倒在地上的男人。
  那是几年前我没见到他的时候拍的。我在大学里从自行车上跌下来摔断了腿,他来替我包扎和缝线。我腿上仍留下伤疤。我俩结婚时,我大学还没毕业。他学识渊博,教我多动脑筋。我生来信仰不可知论。他就帮助我打下更扎实的知识基础。他一度替我朗读哲学。他常常用我读小说的方法来读哲学。虽然我爱他,我可没把握二十岁时就结婚。我嫁给他时,我是个反复无常的女人,但他帮助我集中精力。我希望他鼓励我正正经经地去干一种职业。
  我们结婚三年以后,我怀了吉拉尔德。有了孩子,我很紧张。不过,身边有个医生,就不难定下心来。后来有一段时间,我以为我们的婚姻快完蛋了。我们彼此都大发脾气。我觉得自己是个坏母亲。接着,我们和睦相处,我成了好妈妈。你不难想象:他四十岁去世时,我是何等悲痛呀!我知道我常常跟你讲起这个,但每一回我都对你说:我应该讲。
  杜宾说,他在仔细听着。
  一个雨天的早晨,杜宾嚷道:“你他妈的干吗不替我缝好雨衣上的纽扣?如果你不会缝或不想缝,就送去给裁缝搞。”
  她闭着双眼,好像她把注意力集中在纽扣上。我已经把那只扣子放在匣子里了。我一定给缝上去。
  但是,她没有缝。
  一个冬天夜里,吉拉尔德得了流感,体温升到华氏一百零五度,基蒂急得发昏。她给医生打电话,可打不通,怎么也找不到他。她担心小孩会抽搐,便带着孩子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杜宾对小孩的病也挺焦急的。他说,应该叫个救护车。基蒂认为救护车开到家里来要花很长时间。她要用毛毯把孩子包好,自己叫出租汽车送到医院去。后来,杜宾从她在丈夫去世后买的一本医疗手册上找到退烧的方法,开始用酒精去擦小孩颤抖着的赤裸裸的身躯。基蒂将双手举过耳朵。不一会儿,吉拉尔德的体温就降了下来。基蒂高兴地替杜宾缝上纽扣。
  在性生活方面,基蒂说,她需要耐心的男人。她应该像杜宾那样有耐心,加上其他方面的才能。他俩在这方面很有节制,所以纳珊尼尔显然是这样的。她跟他所解决的事情,还得跟杜宾再解决。有几次,他吃得不多,缺乏性欲。她所失去的东西似乎并不使她怨恨。
  一天夜里上床以后,基蒂说,威廉,你对我来说意味着许多东西呀!
  有多少?
  因为我还没忘掉纳珊尼尔。但我不会减少对你的感情。
  是爱情吧?
  这是个错误的问题。她说,我说不定,从哲学上来讲,某种东西有多少就是某种东西。
  简单地说吧!像此刻在床上?
  她承认,她不能说她无条件地爱谁。人应该老实。
  她问他时,杜宾说,他爱她。
  无条件吗?
  以爱情为条件。
  有时,她说一件事儿时,他从她望着他的样子看出,她正想着另一件事儿。
  杜宾在小旅馆楼下的大厅里等到六点三刻,然后走回到旧市区。他从吉拉尔德以前的女房东的远房女儿那里找到他的住址。他冒雨走到她给他的门牌号。那也是在旧市区。它是位于弯弯曲曲的灰暗的小巷里的一座石头房子。小巷铺了鹅卵石。尽管他一再按门铃,在大木头门上猛敲,但没人答应。他徒然地叫着吉拉尔德的名字。他大喊吉里·威利斯和吉拉尔德·杜宾,可一个名字也没用。他在又低又湿的滴水的门廊里,等待有人走进小巷。他看着雨水从屋顶的导水铁管倾泻而出,顺着一块石头流到街上。
  还有更好的夜晚可等待呢!但他觉得等待并不是坏事。他在这儿没别的事儿可做。假如他肯慷慨地花时间,也许等待会圆满结束。他一直思念着小时候的吉拉尔德和他们相互间的需要:他需要个父亲,我需要个儿子。他留恋过去,难忘他们之间的情谊。他不知道吉拉尔德是否也这样。可他怎能了解我,像我眼前这样?或者我怎能了解他?一个人实质上总想着自己的身份。也许,爱是对别人进行设想的有用的工具。不过,他曾经做过他的父亲,是他让他做的。
  杜宾按上门铃,倾听着外面咚咚的雨点声,而门内寂静无声。后来,他走出小巷,到一家酒吧间找个电话。他打开通讯录,拨个电话到美国逃兵委员会。秘书是得克萨斯人。他接了电话。他找到吉拉尔德·杜宾的名字,然后回答说,他是在他们那儿登记过,但一年没来过办公室了。“他来信要求别再寄给他委员会的通讯。”
  “有没有吉里·威利斯的住址?”
  “没有。我这里没有任何他的材料。有些人在这里感到沮丧,”秘书说,“他们讨厌寒冷的天气和冷冰冰的瑞典人,更不用说政府的官僚主义了。每一回,它总有许多表格叫你去填,你简直要瘦掉一磅肉。”
  秘书说,并不是人人都能适应瑞典的生活。有的不能适应这里的天气或语言;有的找不到满意的工作或继续受教育。“他们抽上鸦片或发了疯,然后被关进牢房。我告诉他们,假如他们在这里不能成功,他们肯定到美国也必然是一事无成的。”
  “你不记得杰里?”
  “我衷心希望能记得他。”
  杜宾又返回窗板紧闭的房子,再按门铃,一直等到他不能再等。他将一张湿字条塞进门缝里,然后离开小巷。
  大雨渐渐变成寒冷的蒙蒙细雨。杜宾突然脱下帽子,感到脸上湿滋滋的。如果他今晚不打电话给我,我明早再来试试。
  杜宾感到他并不计较今晚见不到吉里。他没这种心情。他不知道他能否见到这孩子,使自己能告诉基蒂:他在斯德哥尔摩专门停留去看吉里。他要她感激他,才能骗她有关威尼斯之行的丑事。
  她叫醒他听她自己的解释:她小时候,她父亲自杀了———在他妻子背叛他以后。但我爱母亲,直到她跟情人私奔到欧洲把我抛弃。我不能再对小孩这么做,我也不能毁灭它。我祖母不喜欢她。我只到过她的坟墓一回。我要你懂得我青年时代的生活怎么样。我身上留下终身无法弥补的鸿沟。我从小至今,决没有好好睡过一宿。是某种基因缺失,还是我由于可以理解的某些原因而害怕?不过,对我来说,世界是很真实的,我不想使它看起来不真实。我对自己总是忠诚老实的。你不承认的东西,就决不能理解。
  纳珊尼尔比谁都更爱我。
  包括你的祖母吗?
  你明白我的意思。
  问:她把他神话化了吧?
  答:不管怎么说,有好几回,我觉得我早嫁给他了。
  含羞草,她说,常常预报春天的来临。
  一个春天的早晨,她流产了。
  我的心肝宝贝呀!基蒂失声痛哭。
  是胎儿,他说,由于她深深的悲痛、罪过和哀悼而受惊了。
  别再提起死啦,请别再提!
  他没要求她解释“死”的含义,但答应不再提起。纳珊尼尔收拾行装,走下马路。如今,她很少谈到他,也许想说明短期生活的真相或婚姻的性质之类的事儿。然而,足够的时间已逝去。
  一年以后,毛德诞生了。基蒂有个女儿,感到很开心。但她答应杜宾,给他生个儿子。他说,他把吉里当作他的儿子。她说,她相信他。
  他有了女儿,快乐无比。她在她房间里熟睡时,他常常去看她,对她的童年感到高兴。她一有恶梦缠身,就喊他过去。他把她温暖而颤抖的身体贴近他,吻她的额头。她亲亲他的嘴唇。他念书给她听,爱她的红头发,常常为她梳头发。
  基蒂睡得好些。屋里理得井井有条,常常举行家宴,宾客盈门。她对孩子们很好,替他们缝衣服,织毛线帽。她在儿童世界里过得很舒适。她烤面包,做果冻,浇花木,将衣服放进服装袋里,每天晚上用沾肥皂水的海绵洗擦一张橡木圆桌,使它保持光滑。
  有了个家,使杜宾苦苦的追求得到满足。他喜爱他太太温暖的女性肌体,而基蒂则为他弹竖琴。她让竖琴靠在她肩上,手臂来回挥舞,拨动琴上的弦。
  虽然她说,她很少有时间考虑自己的事,她消息却很灵通,对社会事件的判断准确无误。她能准确地分析问题———纳珊尼尔坚持要细心地解释。她善于分析,又爱提出疑问———询问杜宾太容易接受或不能正确说明的问题。她讨厌糊涂、虚伪和无知。她赞赏思路清楚,并用纳珊尼尔考她的方法来考杜宾。她大声地分析杜宾的行为,犹如纳珊尼尔分析她的行为一样。
  问:你恨他?
  答:我恨她。
  她带着恐惧生活,她的生活不能没有恐惧。她超脱恐惧而生活。她没陷入自我怜悯之中。她该做的事儿,最后她都做了。他给了她信任。基蒂希望自己是个更勇敢的人。他说,她够勇敢的。那天,她把纳珊尼尔的人寿保险金剩下的钱存入他俩共同的储蓄户头里。杜宾说,他不要纳珊尼尔的钱,她就取了出来。
  一天早晨,她对他一本正经起来,有点反复无常,后来尽量冷静下来。她站在卧室的窗畔,穿着睡衣。
  他问她:怎么啦?
  她脸无笑容地不说话,眼睛盯着他,好像她没看见他。过了一会儿,她用沙哑的嗓子回答。威廉,你得摸摸我的胸脯,我感到有个硬块呀!
  她溜到床上,把睡衣脱到胸口。他尽量不去考虑这是不是她一时冲动的行为,急忙用手指头去压压她的左胸,然后轻轻地压压她的右胸。他并不喜欢这么做。
  我可能有什么感觉?
  一个小硬块,像豆子那么大。
  这就是你的感觉吗?
  我想是这样。
  当他想再摸摸硬块的位置时,基蒂闭着双眼,脸无表情地注视着他的脸容。杜宾把手指头伸进她的肌肉一摸,想到生命的脆弱,眼里湿湿的。过了片刻,他竟摸不到硬块了。
  接着,她仔细摸摸自己的双乳。她的嘴巴颤抖着,松了一口气。谢谢你。
  他轻轻地举起手来刮胡子。
  夜里,他俩同床共枕做爱以后,基蒂坦白地对他说,她跟纳珊尼尔的生活过得并不那么美满。他有时待我很凶的。
  杜宾说,他明白了。他已把她所讲的有关纳珊尼尔的事情汇总在一起。
  有一次,他打我,她说,但他说他本来不想打我。
  杜宾捂住自己的笑声。
  你会打我吗?威廉。
  假如你先打我。
  基蒂笑了。后来,她悄悄地说:永远别离开我。
  问:你大概在这个时候动手写传记吧?
  答:他还在为《邮报》写讣告,替《国家》杂志写书评。他写讣告已经厌倦了,但还在写,因为他喜欢概述人们的一生。编辑要求他强调事业成功的一面,可他有时却悄悄地写了生活中受挫折的一面。
  毛德出生以后,杜宾该从事一个好些的生计啦。基蒂考虑到他们家庭的收支,建议他去重操律师的旧业。他觉得,倘若让她想到她丈夫放弃了他的职业,那会使她精神上太紧张。他说,假如他能搞法律而又不去当律师,那他会考虑的。后来,她建议他去教书。他怀疑他自己的知识是否足够去对付那些认真读书的学生。
  一天早上,杜宾正在试写一个自杀身亡的诗人的讣告。他感到写这个讣告有种特别的紧迫感。这诗人是从乔治·华盛顿大桥跳入冰冻的哈德逊河的。那是一块冷凄凄的浮冰块,犹如血淋淋的木筏,载着他的尸体顺河而下。死去的诗人太真实了。他迫切需要诉说他那忧伤、理解和怜悯之情,一心一意地去保存诗人的荣誉,使他免于销声匿迹。
  杜宾,你不能使死人复生,但你可以重新创作他们的传记。在传记里,死人复生或虽死犹生。他深受感动、折磨和鼓舞。他的心像钟摆一样地跳动着。他的头疼得难受,好像极力想从被封闭和关紧的瓶子的颈部冒出来。他一时觉得心花怒放,仿佛他自己永远获得了自由。
  从此以后,杜宾懂得,他发现并证实了他的职业:写别人的传记。那是无穷无尽的。他比他自己以前所能感觉到的更加了解书本和生活之间的主要关系了。他觉得,他自己穷苦的生活片断可以联成一个整体。他会更好地理解生活,并以此作为前车之鉴。他觉得他已经深化和扩大了他的生活,如果他成为传记作家的话。
  一个月以后,他给基蒂看了他写的音乐家舒伯特简传。她说,这是一部很动人的作品。可是,天啊!太令人悲伤了,杜宾对她说,舒伯特曾经说过,他不懂什么欢乐的音乐。他没听过,她说。短命毕竟是短命呀!他三十一岁就去世了。我宁愿不去想它。她说。
  铺着鹅卵石的街道在人行道下面倾斜下去。人行道倒也平坦。杜宾沿着人行道旁的一排商店去寻找一家餐馆。他暗自思忖着,竟没注意过街前要走下两个台阶。他踩空了一个台阶,失脚在空中摇晃,跌倒在地上还弄不清咋回事,所以心里倒也平静。当他躺在潮湿的街沟里时,马上感到浑身疼痛,不得不挣扎起来,以免昏迷过去。他用双膝顶着鹅卵石才能往前爬动。他觉得恶心想呕吐,好像双腿已经跌断了。他躺在街上颤抖和扭动着。如果有人碰他一下,他就会尖声大叫。
  他仿佛感到有个男人冒雨出现在眼前,远远地盯着他,然后走开。
  “吉拉尔德!”他喊道。
  那人连头也不回。
  “救命啊!我疼死了。”
  “你是谁呀?”有人用瑞典语问了一句,但并不等他答话。过了一会儿,人就不见了。没有人助他一臂之力。他拿不准谁从他身边走过。他躺在街上,直到全身衣服都淋湿了。他害怕给车子辗过去,就挣扎着自己站立起来。他的裤子被磨成碎片,膝盖上鲜血直淌。他走上台阶,一拐一瘸地走进一家酒吧,找到男卫生间,便脱掉沾满污泥的雨衣和破裤子,尽量把身上洗个干净。他觉得精疲力竭,头昏眼花。他照照镜子,看到一张灰白冷淡的脸孔,讨厌他摔倒的可怜相,讨厌他远离家园跑到斯德哥尔摩这个地方来,讨厌他走遍了威尼斯的海滨。
  基蒂说过,纽约这城市没有养育孩子的地方。杜宾收到《短暂人生》一书的预付稿酬时,基蒂就从纳珊尼尔的保险金中拿出一部分加进去。他俩同意把这些钱作为购买中坎波贝罗一座房子的保证金。多年来,她总想回乡下去住。可是,杜宾不愿离开城市。不过,后来他觉得自己应该使生活复苏起来———离开纽约,寻求自己的新生活。此后,他成了一个男子汉好丈夫,把家里整修、油漆、打扫得干干净净。有一回,他竟把报废的炉子点燃了。杜宾,像把火偷给人间的普罗米修斯,把热带给冰冷的房间。
  有几个周末,他俩带着孩子开车到阿迪隆达克斯的小镇去。小镇四周是阳光闪闪的浓密森林。他们坐渡船横渡钱伯兰湖,进入佛蒙特州,然后开车穿过寂静的乡村小镇。镇上有好几个白色尖顶的教堂。杜宾喜欢那湍急流动的山间小溪河床上到处可见的白石头的景色。在第二条路上,他们经过漫长的草地、牛奶场和糖槭林。有一回,他们开车到一座山顶,俯览四周蜿蜒的古老山峰此起彼伏地跨越整个佛蒙特州。终于看到了上帝创造的大自然!杜宾说。我爱跟你观赏这些景象,基蒂说。
  在家里,孩子们过着具体的生活,诚如基蒂所说的。他们所受的教育可以更好些,但他们在家里读书,而且似乎没缺多少课。杜宾的写作进展顺利。他找到了谋生之道。他对他们离开了城市感到高兴。他觉得他做得对。婚姻可以在任何地方开始,并成为名副其实的婚姻。在冬天漆黑的夜晚,他俩在床上窃窃私语,彼此交心。他们在屋里一碰见就热烈拥抱。他照着镜子,看到自己很安详而平静。
  另一方面,他们在性情、反应和节奏方面存在重大的差别。杜宾的妻子可能是过度紧张,办事有保留,碰到压力就不耐烦,为人苛刻,而且往往太焦虑不安。他这个丈夫,可能是利己主义者,整天忙忙碌碌的,感情容易冲动,处处采取守势,但往往也太焦虑不安。虽然他俩相同的方面比他们自己所想象的要多,或者变得越来越多,但他们性情和爱好上不相配的因素———他称为“脱节”———常常造成他俩关系紧张,产生分歧,甚至互相争吵。她的意识像完全充电的导体,反映极其敏锐。她未卜先知,而他获得信息则比较慢。
  另一个自我,不同的自我,那意外的喧哗激怒了基蒂。通过上锁的门和厚厚的墙,她听得见隔壁房间的流水声。在不熟悉的屋里或旅馆的客房里,她会睁大眼睛躺着,倾听那吵醒她的声音。有时,她那不安定的情绪吵醒了杜宾。他就跟她一起度过漫漫长夜直到天亮。她移到床沿,静悄悄地躺着,而他却抱怨失去了宝贵的睡眠时间以及他的运气。不太热时,她就淌汗,不太冷时,她就发抖。有了一根睫毛,她不能很快地拔去,她的舌头便马上使她失望。她遭到腐烂东西的臭味的袭击,比如:电冰箱里的食物、破鞋子、旧衣服和烂厕所。门窗紧闭的房间闷得她喘不过气来,赶快把窗子打开。闻一闻人群中不值钱的香水味,简直叫她烦死了。她不喜欢人体的气味。她弃掉自己身上的气味,并让杜宾懂得他自己的气味。她消没声息地释放气体。如果他泄漏了,她就诚恳地问他究竟什么味道。他猜想,纳珊尼尔也许从没放过屁。她在情绪低落时容易激动,而杜宾在传记写不出来时也一样。她的恐惧分散了她的精力,不能专注于一个目标。她为兼职打工而遗憾终身。她不厌其烦地嗅嗅火炉的味道,抱怨煤气使她喉咙太干了。
  看在上帝分上,别去嗅它。
  我忍不住呀!别怪我。
  她老是感到不安全,这使他不耐烦地唠叨个没完。他恭维她。他们争论有关爱好、习惯和癖性等问题。两人坚持各自的观点。对于时间的选择、工作效率和性开放等,双方存在着分歧。别跟我谈性!基蒂嚷道。那就对我谈性吧!杜宾大喊道。不要歇斯底里!他说。他感到被她的局限所制约。她也因为他的低声下气感到气短。
  你这么大叫大喊,就不用讲理吗?
  你用自己的舌头听着。
  你耳朵聋了。你的心给狗咬啦。
  你说话像个婊子。
  我高兴。我总想当个婊子!
  他不想选择以前那种只能进不能退的做法时,她就把碟子摔在厨房的柜子上,傲然阔步地走出房间去。杜宾猛击房门。她尖刻而悄悄地让炉子烧得很慢,作为回敬。有一回,她将一个小花盆,一颗天竺葵朝他摔去。它撞到墙上碎了,粉红色的花落在椅子上他的帽上。两人看到这情景都笑啦。他教她纳珊尼尔没教她的咒语以后,她就不摔东西了。他俩互相发誓,别对我说谎话呀!基蒂喊道。假如他发誓,她就直顿脚。你在使孩子们疏远。
  当她为她自己辩解时,杜宾就大声叫嚷。他见到她时,她也不想听他说他认为她是个什么人。一开始双方意见就不同,结果引起一场争吵。有时,他俩互相猛烈攻击,走得比他俩所想象的更远,最终是两败俱伤。
  关于他们的本性,两人多少进行了一些相互教育。从习惯上来说,虽然不总是这样,他俩的争吵以道歉告终。他知道自己并不太明智,愚蠢地使自己处于尴尬的境地。道歉是杜宾慢慢开拓的一块大陆。基蒂比较少道歉。杜宾犯了较多的错误。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劝说自己别因为不能在各种情况下全心全意地爱她而过分内疚。他自己懂得,争吵一次以后,恢复爱情比他过去更快。她也能被爱情的表示所折服。他觉察到,她比他能更快地恢复脾气的平静。基蒂经过一次争吵以后,便想到悄悄地问他晚餐要吃什么。她明白事情的因果关系。或者她征求他对某件事的意见。每人都学会回避对方比较易受刺激的敏感问题。杜宾研究了使她最不开心的事儿,并放弃在某些情况下坚持自己是正确的做法。很快结束争吵的关键是停止指责对方。他提醒自己要接受她的现状。她按她的构想过日子。他开始写传记以后,就善于跟她和睦相处了。基蒂描述他俩的婚姻“很好”。可他没要她说说她跟纳珊尼尔的婚姻有多好。
  不管就他俩之间关系的性质,她作了什么让步,她继续维护那“真实的东西”。她说她应该这样,仿佛假象是起居室里的一条毒蛇。她仍然不得不解释、描述、衡量和判断他们的思想、问题和经验的真实性。她指明不正确的东西,好像揭开了一种幻想———一个怪物,有时像是隐喻的潜在的敌人:我忍不住,不得不说三道四。对她来说,杜宾学会了准确地计算,准确地报时,几乎准确地回忆一个数字。如果她疏忽了,如果他说了———今天,我看到一个身高八英尺的水手,她就紧张地反击: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好像她的声明消灭了一种生存的威胁。如今,星星不会下沉了。她不时解释他们之间关系的真实性质,仍然深感遗憾:他俩结婚五年、十年或更长的时间以来,她从没跟他相爱过,可以说打从他俩结婚以来,没真正相互爱过。假如他俩真心相爱,某些事儿就会好办些,情况就好多啦。争吵也会少一些。争吵对孩子们是不好的。我们会快活些,不那么紧张,我跟纳珊尼尔过得快活些,性生活也比较随意。
  杜宾心里怀疑:爱情,你一旦得到它,不管它姗姗来迟或来得强烈,或者是慢慢培养和积累,毕竟是爱情。他说,他对忠诚之类的话,并没用多少。那是从经验中来的,因为有时出现这种情况,不是那种情况。
  基蒂的脸色变深了。我说了我对事情是怎么看的。纳珊尼尔称赞我的忠诚。
  我希望他永远呆在坟里。
  她大步走出房间。
  后来,她转回来,显得异常激动。原谅我,她说着,用双臂搂着他,我只爱你一个人。你爱我吗?
  问:你觉得这是爱情吗?
  答:我爱她,或我以为爱她。不管怎么说,我觉得我成了那种能爱她的人。
  问:自我反省之类的人吗?
  答:我说的是爱情。
  问:那你不能发誓吗?
  答:事情总不会一成不变的吧!
  问:你的话听起来像基蒂。
  答:她教我的。
  到了中年,孩子都已离家,基蒂·杜宾成了很吸引人的女人,相貌不错,身材苗条,略有点胖,三次怀孕使她肚子上的肉增加了一些条纹。她纤细的双腿脉络清晰,长长的脚仍然很漂亮。她在脚指甲上涂了红油。她乌黑的头发中有一卷灰发在闪亮。她戴了一个顶结,多年以后,就把头发剪短,常常说要梳起来,可从来没搞。这看来像一种矫饰。她的声音降低了八度。她的眼睛炯炯有神,左眼较沉思右眼则捉摸不定。她喝酒比少女时代更随便,对使用黄色下流的字眼也不太管了。他希望她会戒除闻煤气灶的恶习,但她没有戒除。她怀疑她会不会这么做。她对自己年纪越来越大感到遗憾。虽然她对生活觉得悲观并无道理,但她好像并不感到不幸福。她看到孩子们的旧照片时,会用手帕捂着眼睛。没什么可顺便说的,或看起来这样子,她对杜宾说,我决不会忘记我做寡妇时是多么不幸福。你认为你自己结婚很幸福吧?他问。比许多人更幸福,但不如某人那么幸福,这就是她的判断。她预言她会比他先死,但杜宾强烈地否认。
  杜宾吞下一口白兰地就离开了酒吧。他跌倒后身体不舒服,什么也不想吃。这不是我的夜晚呀!他想,他应该到旅馆去,膝盖上涂点药膏,然后上床睡觉。当他一拐一瘸地走下黑乎乎的街道时,看不见任何出租汽车。走近吉里住的小巷,他看到一个穿军用长大衣的人冒雨出来。他头戴平顶宽边的帽子,脚着大鞋子。杜宾以为他认得那个人的大步,但不相信那顶帽子和扎成马尾巴的长头发。那个人走进一家乌黑的店廊里点了支烟。杜宾顿时吃了一惊:他就是吉拉尔德!他的脸上粗糙不平,双眼深深陷进去,被生活弄得很沮丧。他脖子后面,由于童年时烧伤留下了伤疤。基蒂说过,吉拉尔德长得像她,但杜宾看不出来。不管他像谁,总不会像威廉·杜宾吧!他们各自东西,我也不像以前那样专心致志了。
  十二岁时,吉拉尔德好像预见到生活的复杂性,变得沉默寡言、秘而不宣。他长大后成了个好孤独的人,对那些想带他进入社交界的人反应不太热烈。我对这孩子做了些什么呀?基蒂想知道:我对他做了些什么呀?我要他乳臭未干时做个男子汉。由于我过多地考虑他的童年,造成了可悲的时刻。我以一个我不甚了解的自我来对待他。我多么自私、多么欠考虑呀!
  她责怪命运待她不公平,使她和杜宾双双丧父失母,举目无亲———那是一个家庭必不可少的呀!孩子们没有祖父母可以走访、谈心和学习,也没有堂兄弟可以玩耍或回忆。我的祖母对我来说,就是整个世界。有了她,我的生活就大不一样了。
  他们没共同信仰的宗教。杜宾说,他们有。基蒂答:我不是指人道主义。杜宾说:这对孩子们来说是不够的。上帝只为那些找到他的人效劳。不,他应该受教育。有些人应该得到帮助,才有宗教上的发现。吉拉尔德就是其中之一。
  问:告诉我,杜宾,这男孩对你实际上意味着什么呀?
  答:从他的目光里,我看到了自己是个父亲模样的人。他好像信任我。我教他下棋。我们一块儿散步。他教给我数学,我尽自己所知道的教他新的天文学。他句句都认真听。我告诉他怎么开玩笑。有时,我还想教他怎么笑。他是个高个子男孩,脑袋匀称,目光沉思而不安。一天,他要我收他当义子。我们相互亲吻。他的名字就合法地改成吉拉尔德·杜宾。基蒂同意了,但我感到担心。他看来很像他的父亲,仿佛吉拉尔德背叛了初衷。
  地球会爆炸吗?威廉!
  如果爆炸,我们都完蛋了。
  我怕死,你不怕吧?
  杜宾说,他要的是他所规定的时间。
  你爱我吗?吉拉尔德问。
  是的。你必须懂得这个。
  像爱毛德一样深吗?
  是的。
  他半信半疑。
  妈妈爱我像爱毛德一样深吗?
  是的。
  他同样半信半疑。
  到了十五岁时,有一天,吉拉尔德指责他俩不理解他:我跟你们所想象的不一样。
  你干吗不自己跟我们说清楚呢?
  我试过,但不能。
  你不能说清楚吗?
  你们不理解。
  他这么说以后,好像有点怕,就跑到他房间里去,呆在那里好久。杜宾过来找他谈时,他默默地听着,眼睛盯着窗外,然后一本正经地谢谢他来看他。
  他需要比我给他的更多更多的时间。
  问:奉献造成错位吗?
  答:要做的那些重要的事,尤其在工作中使别的事显得不重要或无关紧要了。我尽量使事情保持平衡,比如父子关系啦。我的需要与基蒂的需要并不总是很协调。你以为空中有三个球,可你仔细一算时,只有一个球。
  基蒂批评他自己隐瞒这些事儿。每次,我建议要办的事,你就不肯放下工作来办。我不敢说,你到底要不要有个家。
  他发誓,他要有个家。
  也许,你用不着结婚,那么你就能把你的一生献给你的传记写作。
  结婚是他的合法权利。
  我们很难再谈下去。
  他们谈得很详细,一直谈到深夜。
  别嘲笑!你工作太忙啦。
  比忙于喝酒好呗!
  你何时有时间生活呀?
  写作就是一种生活方式。假如我写作,我就在生活。
  海明威至少写作以后还去钓鱼呢!
  我去散步。
  我们干吗不能一块散步呢?
  星期天可以。
  你不必写得这么久这么辛苦。基蒂说,我不知道你是否真地喜欢跟人家在一起。我除了宁静以外还有别的需要,当然孩子们也有。你要么读传记,要么写传记,要么就在想怎么写你的传记!
  孩子们知道:他们的父亲爱他们。
  爱是存在的。爱就是给予别人真情实意。
  他过去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得不好。杜宾常常不得不解释。别怪我把时间花在做难办的事情上。要想把事情搞好,总得搞好几回。你得找时间或偷时间。
  你偷我们大家的时间。
  杜宾正在读一本传记。他把书中有关托马斯·卡莱尔的一封短信读给基蒂听。卡莱尔的妻子简·威尔斯·卡莱尔给一个朋友写道:“他所要求的一切就是:他的愿望要优先考虑,他的舒适高于一切。家务要安排得好好的:他的睡眠、散步、工作时间或思考怎么进行,何时进行,完全要按照他的要求去办。”
  你想批评我,就想想这封信吧!
  多讨厌的男人呀!基蒂说。
  还有戈斯塔夫·马勒!
  她用双手遮住耳朵说:我不想听。
  她抱怨在桌子上他俩没什么话好说,除非她先开口。你可以听我们说,但什么也听不到。我能从你的目光分辨:你写了书以后是否去散了步。
  他不善于欢度假日。她说。圣诞节早上交换礼物以后———圣诞节是为吉拉尔德过的,而十二月份的犹太人节是为毛德过的———杜宾就回到他的书桌旁写作了。基蒂说,她希望毛德出于对她父亲的尊敬,做个犹太小孩。
  他给自己写了一个便条:我做的事儿不多,也许只做好一件事儿。
  吉拉尔德有本活页日记。他有时撕几页下来放在火炉里烧。一次,他交给基蒂一首诗。她拿到这个礼物,激动地哭了。可他从没给过他另一首诗。
  他将他写的诗行投入火中,很少对他父母说或根本不说他在想什么或做什么,好像他要是说了,就会背叛自己。
  但他对毛德说了。她为他保密。他们交谈时,看到杜宾走近就不谈。毛德,杜宾想说,别被他带坏啦。我是你的慈父。
  不过,有几次吉拉尔德想找个成年人谈谈,他会在上学以前出现在杜宾的书房里。他的书包用皮带吊在肩膀上。他说,昨晚的电视新闻为何令他讨厌,而不是他为何开始逃学,以及究竟逃到哪里去。
  假如杜宾谈到自己童年时代的生活,吉拉尔德会认真听,然后默默地走开。他只能过着一个孤独青年的生活。
  杜宾要他说说心中的烦恼。他不说他为何不肯说。
  我们曾经很亲近的。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啦?
  吉拉尔德笔直地站着不动。他的颈后热乎乎的。他不动声色地保持沉默,什么也不回答。
  假如我们不交谈,我就不能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杜宾说。假如你不让我跟你分享我的经验,那么我的经验有什么用处?
  这是你的问题。我对自传毫无兴趣。
  这是你的问题。
  如果杜宾伸出手来,吉拉尔德就后退一步。
  他不情愿地跟这男孩疏远了。那距离大约等于他自己跟杜宾的距离,宛如他举起一面镜子达一英里远,将他们隔成两半。
  我真是杞人忧天呀!基蒂哀叹道。他离开我而去,由于我而离开了你而去。我知道他爱你,威廉,但我说不清他的变化,除非在某一点上,我是那种人。我是太为他担心了。你当你的古怪的自我,一天太长啦。你的孩子一个接着一个离家,不告诉你原因或说声再见。他一旦开始改变,他就变了,好像是人家劝他变他就变。
  杜宾悄悄地站在楼梯上,听到基蒂在吉拉尔德房间里跟他谈话。吉拉尔德刚上大学一年级,复活节时从学院里回家。
  基蒂正大声地说话,要求他信任她,说说他心中的痛苦。
  我心中的痛苦是,吉拉尔德答道,我不喜欢愚蠢的战争。我知道,我迟早不得不去打仗。我不喜欢他妈的愚蠢的军人。我不喜欢美国正在这样毁灭世界。
  情况会好转的,基蒂说,不要把每件事都看得这么严重。一个人必须生活,世界要生存下去。人应该喜欢生活,否则活着干什么呢?请三思,吉拉尔德。
  他冲下楼梯去。
  杜宾尴尬地站在那里。吉拉尔德跑过去时,他靠墙边站着。
  你应该活下去!基蒂靠着楼梯的扶手,在她儿子背后喊道。
  午餐时,基蒂对吉拉尔德微笑。她的嘴唇紧闭着,目光里充满不安的神情。吉拉尔德拿着几小块面包在汤里蘸蘸,然后把汤喝光。杜宾成了和事佬。他喋喋不休地讲述爱伦·坡小说中那穷苦青年的故事。年轻的母亲死得太早……基蒂叫他换个话题。
  我儿子———我那个继子,早就脱离了“自我”。他鄙视战争,但研究生院毕业以后,没去登记作为一个拒绝服兵役者,因为他自己解释不清楚干吗这么做。他坚持解释的准确性。
  你在精神上很接近拒绝服兵役者。他母亲说,你在原则上肯定是个拒绝服兵役者。
  再怎么接近也谈不上优秀的拒服兵役者。老实的儿子说。杜宾不喜欢他母亲为她老实巴拉的儿子说了热情的话。
  吉里想作为一个反战者逃往加拿大,但他欲行又止。他应征入了伍,在被派往越南之前,坐船到西德受训。他作为美国陆军通讯队的教师滞留西德。在他入伍期限结束前三个月,一天夜晚,他原定要乘一架陆军运输机前往东南亚丛林,但他改变计划,开小差乘船到了瑞典。
  他所追求的是哪一种命运呀?
  吉拉尔德从滴水的门廊里站出来,呼出潮湿的烟圈。他个子高,肩膀宽,走起路来拖着沉重的步伐。杜宾最近看到他时,他还穿着一套军装,满头长发,变得不修边幅。穿过两旁旧房子用围墙隔开的狭窄的街道,杜宾跟着他沿着狭长的人行道走了几步,然后呼喊他的名字。
  当杜宾伸出手臂,冲上前去时,吉拉尔德惊恐地迅速转过身来。他带着怀疑的目光窥视着杜宾。“天啊,威廉,真的是你吗?”
  “还会是谁?”他伸出他的手。吉拉尔德糊里糊涂地握着它。杜宾使劲地握着他的手。吉拉尔德戴着古怪的帽子,留着长发,看起来好像谁也不认识。
  “你为什么来这里?你想干什么?”他的话音里带有反对者的口气。
  杜宾说,他几小时以前从威尼斯飞到这里,一直在寻找他的下落。
  “为什么呢?”
  “为什么?”他说。他想笑。
  “瑞典可不是意大利的邻国。它与北极接壤。你心里怎么想的呀?威廉!”
  “想得不多。我就在附近的地方,你可以这么说吧!我决定来看看你。”
  “你干吗不打个电报来?我也许到拉布兰[指挪威、瑞典和芬兰的北部以及苏联西北部的柯拉半岛一带]去了。”
  杜宾解释说,他是凭一时冲动而来的。
  “我妈跟你一块来吗?”
  “这回没有。”
  “出了什么事吧?”
  他认为没有。
  吉拉尔德耸耸肩膀,对着潮湿的双手呼出白气。
  他们互相盯着,杜宾问他要不要喝点酒。
  吉拉尔德摇摇头。“你的外貌像鬼一样。”
  杜宾向他说明:他在那教堂的广场附近摔了一跤。“我踩空了台阶,双膝和肚子撞在马路上。我感到不舒服。我们可找个地方坐坐吗?你吃过没有?”
  杜宾懂得,他这么问是徒劳无益的。吉拉尔德既不坐下来,又不跟他聊聊。他觉得,他跟他又碰上平时的难题:一个人想用极不合适的词去解开词谜。眼前的问题是:这荒废的房子需要装上门窗,而他所拥有的最后一张牌却是拿着一朵凋谢的花的手。
  “我得去做事。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我明天早上给你打电话。”
  杜宾说:应该做的事儿必须去做。“你看到我留在你门缝里的字条吧?”
  吉拉尔德摇摇头。
  “我从你的名牌上发现,你改了名字。”
  “这是我的名字。”他好像自己也拿不准,仿佛他的呼吸变模糊了,消失了。
  “不管叫什么名字,我祝你交好运。我不想冒犯你。我只考虑你是我的儿子,否则你小时候,我为何要收你为继子?”
  他感到失去了平衡,被他那为自己辩护的口气所激怒了。如果我有任何雄辩能力,在他面前全给瓦解啦。那些不赞成我的人就是在降低我的声誉。
  他贬低那些贬低他的人。
  “我明天早上到你旅馆去。”吉拉尔德说。
  “好啊!我住在斯克帕斯布伦。但你为何不再花几分钟告诉我,这些日子你过得可好?也许,我会打电话给你妈。我想对她说,我见到了你。”
  “你可以说呗。”
  杜宾说,上回他们在那里时,吉拉尔德说过,想修几门生物学方面的课,也许上医学院读书。
  吉拉尔德将冒烟的烟头扔进街沟里。“我不再把那件事作为可行的选择来考虑。”
  “选择什么?”
  “其他选择嘛!”
  “你为何不举出一种?”
  他不吭声。
  “你的瑞典语怎么样?”
  “不自然,有点不太自然。”
  “你考虑去学俄语?”
  “我还在考虑。”
  “你仍在码头上干活?”
  他说,他不干活。
  “对不起,你需要钱花吧?我有些旅行支票可兑换现金。”
  吉拉尔德摇摇头。
  “你一个人单独住?”
  “对的。”他的话音缓慢而有规律。
  杜宾勉强地说下去。“我猜想,你在这里不太满意吧?”
  “你猜想了可以猜想的东西。”他从滴水的帽子下盯着他的继父。他的目光仿佛在期待着什么,可什么也不能期待。
  总有一天,他会改变的。杜宾想,我们父子可以坐在一起,轻松地谈心。
  “你最近可曾收到毛德的信?”
  “我看不懂的一张明信片。”
  “从哪儿寄来的?”
  “问毛德去!”
  “不是从意大利寄来的?”
  “问她去!”
  “假如你偶而回个信,”杜宾生气地说,“我们彼此都方便些,用不着在异国他乡冒雨站着问来问去,不答一句。”
  “我离开军队时,你们两人都不赞成我的做法,所以,要不要通知你们我在做什么,我就不管了。”
  “我们是不赞成你所选择的时间。如果你再耐心点,你马上就可以逃离军队。”
  “这是我混账的选择。”
  “我们走一走吧!”杜宾说,“也许我们走的是同一个方向。”
  吉拉尔德突然走开。杜宾尾随其后。
  雾蒙蒙的街道一片潮湿,蜿蜒而下通向波罗的海。杜宾对着继子的背影说话,而他继子则对着夜色咕噜。
  “我们所不喜欢的是你快复员退伍前三个月开了小差。那是没道理的事儿。”
  “军队里是没有道理可言的。”吉拉尔德对着黑夜说,“如果我在军队里再呆一个月,我一定会杀人,而且不一定是杀越共。”
  “你几个月后就会自由了。”
  “在你的脑袋里,几个月不算长,可我并不这么想。”
  杜宾说,很可能不久就会有某种停火的安排。“国会在讨论,尼克松将不得不赞同。”
  “胡说!”
  “有些逃兵已经回家。他们在跟政府做交易。”
  “那是胡扯!他们在机场上被戴上手铐,受军事法庭审判,影响极坏。我不想进牢房。”
  “你想到哪里去?”杜宾对吉拉尔德的背影问道。
  “我想到我所选择的地方去。”
  他们默默地朝前走,沿着狭窄的人行道孤零零地跋涉而去。
  杜宾说,他意思并非指他所说的牢房之类的东西。
  “我听到的就是这样。”
  “吉里,做父亲的,就是待你像儿子的男人。你至少跟我走走吧!我是你唯一的父亲。”
  继子迈开大步跑掉了。
  杜宾难堪地紧跟着他。
  到了斯克帕斯布伦旅馆的那座桥,吉拉尔德放慢了步伐,改成快步走。杜宾东歪西颠地跟在他后面。这是个阴冷的夜晚。长桥上的灯光在冰冻的蒙蒙细雨中闪烁着。
  “等一等,吉里。我走不快了。”
  吉拉尔德告诉杜宾,他已经走过他住的旅馆一个街区啦。
  我得跟上他,杜宾想,这是跟他在一起的唯一办法。
  桥上,有个头戴湿漉漉的麻布包的男人正在栏杆旁钓鱼。附近站着一个身穿白布上衣的姑娘。她戴着头巾和浸湿的黄色皮手笼,脚穿黄鞋子。
  “过夜吗?”当杜宾一拐一瘸地打从她身边走过去的时候,她对他说。
  “你说什么?”
  “住宿……?”她问他。
  杜宾跟着他儿子走过桥去,在他背后唠叨个没完。那个穿黄鞋子的姑娘跟着杜宾走了一会儿。
第四章
  路上,有个步行者朝他快步走来。那是一位裹着蓝头巾的男人。
  杜宾停下来时,他也放慢了脚步。
  “你干吗跑?”杜宾问他。
  “我实在受不了!你呢?”
  “心碎了。我想。”
  “哎啊,这太糟了。”
  他们向着相反的方向快步走去。
  杜宾丢下旅行包就拥抱他妻子。他的手臂都变硬了,在他看来,仿佛她的手臂也变硬啦。基蒂没什么异常的感觉,倘若不是直觉上的话。他并没在天气风云变幻之前意识到感情上的风云变化。他早先考虑过坦白告诉她:他在威尼斯跟一个青年妇女鬼混了几个晚上。可他不想说出是谁,因为这会伤害和侮辱芬妮·比克———假如是别人而不是芬妮的话,受到伤害和侮辱就不会像她那么厉害。不管怎么样,没造成什么后果,如果没那么厉害的话。
  基蒂好像心神不定,很不自然。他不知道她是否意识到有些事儿不太对头、失去平衡或出了毛病?杜宾对自己的意大利之行只字不提,除非她问起,他是不愿谈的。不过,他后来还是撒了一点必要的谎。回到家时,他的心情是沉重的。
  “你来迟啦,”她说,“咱们吃饭吧!我饿得要命。”
  他打开了旅行包,取出一只他在斯德哥尔摩替她买的银雕手镯。她赞不绝口。他犹豫了片刻,又打开一包一对古董金耳坠,那是他给毛德选的。他把耳坠交给基蒂。她饶有兴趣地品赏着手镯和耳坠。
  “这两样都很漂亮,威廉,可是买一样就够了。假如我留下手镯,将耳坠给毛德,你不计较吧?”
  “随你的便。”
  他俩亲热地接吻,然后坐下来喝酒,午餐吃得很开心。她为他准备了美味可口的烤鸡和酒。基蒂爱吃叉骨。他们扒开烤鸡时,她如愿以偿。
  “为吉里干杯?”
  “为你的新传记干杯,我想,也为他干杯!”
  杜宾谢谢她。
  “他好吗?”
  他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吉拉尔德已经把他的名字改回来,叫威利斯。
  她摇摇头,目光冷漠。“你以前那么爱他。你去看他,考虑得很周到,谢谢你。”
  他请她别谢他。
  他在起居室的火炉里烧上火。他俩一面呷咖啡,一面谈心。最坏的时刻过去啦,杜宾想。他坐在火炉旁,等待明天早上开始写作。基蒂弹着竖琴几首马勒谱的歌。她用甜美的声音低声唱着。
  当晚,杜宾醒来,想起摆脱了芬妮,松了口气。在国外一周犹如一年。他知道妻子也醒了,便将她拉到身边。不久,他俩就做爱。他心里不会记住芬妮姑娘的。
  基蒂入睡前,杜宾问她,他离家期间,她过得怎么样?
  “不坏,我一直忙着呢!在家里忙呗。”
  “晚上一个人你不怕?”
  她说,她怕。
  “你干吗不去麦拉的屋里睡?”
  “日夜孤单,我不想去麻烦她。我要她尊重我。”
  “她尊重你。”
  “我要她这样。”
  “好啦,我终于回家了。”杜宾说。他问她:毛德来电话没有。
  “我打过电话给她。她感冒了,真倒霉!不过,现在已返校上课。”
  “她有什么新鲜事儿?”
  “她没有,可我有。”基蒂在黑漆漆的卧室里说,“我在图书馆里兼职,已干了一段时间。艾里斯柯太太病了,罗杰·福斯特在你离家那一天打电话来,叫我去帮他忙。至少,我可以靠自己的工作有点收入。我一周干四个上午和一个下午。我喜欢在下午干,但他们最需要我上午去干。我希望你不介意吧?我会在午餐后做好你叫我做的事儿。一点钟我回家时,我将把报纸捎回来。罗杰要求我干个整天,可我说,我不行。”
  “咱们去睡吧!明天还得工作。”
  “我们初结婚时,我常常跟你一块儿起床。”
  杜宾还没忘。
  杜宾翻动了写满提纲的夹子以后,便开始一天的工作。重读他跟芬妮私奔前所写的东西,他感到心满意足。不过,他心里觉得略有点浪费。这时,他感到他要马上完成开篇第一章。整个上午,他写得很顺手。他一面动笔写作,一面耳朵里倾听劳伦斯高昂而持续的声音,专心致志到了入迷的程度,听不进他所研究的所谓真理问题。他不得不跟劳伦斯保持一定距离,以便看看他必须看的东西。劳伦斯穿着一件色彩斑斓的外套,假装什么也没穿。
  杜宾很喜欢自己写的东西。再没什么像打断日常生活秩序,使思想活跃起来那样使人感到高兴。至少他到过外国,经历过一些不同的紧张的事情。如今,他过他的生活,写着别人的一生。他觉得对妻子产生了一股爱的暖流。
  杜宾是星期一从瑞典归来的。在星期六的早晨,基蒂拿了一封航空信上楼来。“意大利来信!”他继续打他的字。
  “谢谢。”过了一会儿,她走了。
  他想,打完这页再说。
  杜宾打完时,伸手去拿信。正如他所料,信封上的字是芬妮那巨大的歪歪斜斜的笔迹———他对她的思念正在消失。他顿时觉得很恶心和苦恼,记起了他的欲望。冲动之下,他很想不看就把信毁掉。他早意识到,他会收到她的信,不过没这么快。他魂不附体地站着,撕开信封,把信匆匆看过一遍。这样,他就能继续工作下去。
  芬妮在信中写道:“现在,我在米兰,跟那个我们一起等待的汽艇艇长在一块儿。我改变了去罗马的主意。我正在午夜后给你写这封信。星儿隐没了。我爱这么晚的时光。除了我,大家都睡着啦。我感到离自己更近。当我从阿纳尔多的窗口望去,看着对面珊瑚礁上威尼斯的景色时,我正默默地抽着烟。我非常喜欢它,比我俩初次来这里时更喜欢。我已经习惯它了。
  “威廉,我一直十分思念你,而且刚从床上爬下来给你写信。我正穿着你所喜欢我穿的黑色紧身睡衣。上面穿着阿纳尔多的运动衫。他这个人并不坏。他有幽默感,往往使我笑口常开。他还替我们烧饭,我用不着干很多家务事。不过,我不在乎。不管怎么样,我迫切想给你写信。尽量别把我想得那么坏,如果你行的话。虽然我们在某些方面没有共同的爱好,但我想,在其他方面有相似之处。我连躺在床上都戴着你送的手镯。也许,它将给我带来好运。我希望你现在不那么生我的气啦———不是说你不值得生气。你有空就给我写信。威廉,我会诚心地欢喜收到你的信。我不会忘记我俩美好的谈话。谈话就那样结束了,我很遗憾。致以良好的祝愿。芬妮上”
  杜宾将信撕掉时,感到有种惩罚性的厌恶。从贡多拉船夫到汽艇艇长,往事一幕幕在他脑际闪现。另一个乱七八糟的情人使她变成好人。“我连躺在床上都戴着你送的手镯。”
  杜宾尽量抑制自己讽刺一下的冲动情绪,打出一张直言不讳的便函。
  “芬妮:你说得对。我们在价值观方面存在着基本分歧,更谈不上一般的爱好了。生活是一文不值的,假如对别人没有基本的考虑。你使我贬值,让我蒙羞。请别再费心写信来了。你最真挚的威廉·杜宾。”
  他将她的信撕成碎片,并在烟灰缸里把纸片烧掉。
  下午,他陪基蒂走到那座绿色的桥。
  周末过得很愉快。有个法学院的老朋友带着他妻子,意外地从纽约市来了。他们开车到大巴灵顿市看一位共同的朋友。
  星期一早上,杜宾写了一段以后,感到他好像撞了墙似的,他的思路支离破碎的。他觉得模糊、乏味,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脑袋瓜后部连续敲打,使他忘了去做他早想做的事情。除了潜心写作他的传记以外,他什么也不考虑。经过半小时努力集中思想以后,他终于明白:不管是好是坏,那天是写不出第二段的,这是个黑蒙蒙的十一月的早晨。杜宾打开了书桌上的台灯,可这并不起作用。他把笔记放在一旁,将上午剩下的时间用于写写公务信件。
  下午,他出去散步。回家后,他上了轿车,沿着同一条路线慢慢开去,好像在寻找他在路上遗失的东西。
  “你看起来像个在水下屏住呼吸的人。”基蒂走下楼梯时说,“你喜欢我给你搞点酒喝吗?”
  “太早了。”杜宾说,他整天都过得不好。
  “他们来了又去了。”她说。
  “他们来了又去了。”
  “有时,我感到,我宁愿看到你放弃写那个行动反常的D.H.劳伦斯。”
  杜宾说他不能放弃,因为他在劳伦斯身上花了多年的心血。他的声音像是被什么梗住了。
  基蒂在窗口兴高采烈地说:暴风雪开始啦!她把夹雪的风暴叫作“暴风雪”。
  芬妮使我头疼。他对着镜子说。
  疯了!这种反应,简直疯了。他千百次地记起她穿着黑裙子,最后一个不愉快的早晨一起谈论她的裙子的情景。她早就抱着最大的希望———假如你所玩弄的东西失去了,为什么不抱着希望呢?她好像最后成了个引人注目的漂亮女郎,用一种到了最后时刻逃避他的方法来解释。还有什么别的方法能解释?像个淫妇?或犯过大错误后来也许感到遗憾的女人?否则,乱搞男女关系变成自我陶醉,失去身份,这也许跟她那冷漠的父亲有关。我会好好对待她的。对这些事儿胡思乱想根本没有用。杜宾想:胡思乱想是不会让你成功的。不成功就强烈地意味着一无所有。
  他站在浴室的窗畔,盯着大雾中远处的群山。佛蒙特的群山与其他山脉连成一片,在纽约州内蜿蜒起伏,构成断断续续的半圆形,形成了许多小盆地,其中之一包括了中坎波贝罗市。劳伦斯才不管什么群山“钻进”他的窗子呢!杜宾爱山,把目光抛向远方。他没给群山留下记号。最高峰在正北方,有二千八百英尺高,是崎岖不平的群山。夏天时,左边那低低的斜坡上长满了松树。他在地图上找不到山名,所以叫它“无名山”。十一月第一次下雪,差不多有一英寸厚,大部分早已融化了。无名山顶部戴上了一顶弯弯曲曲的白色皇冠。纽约州树木茂密的群山都被白雪覆盖了,仿佛森林披上了冬装。他不得不提醒自己:别看啦。一切都很顺心,还带个小妖精上威尼斯去,我简直是个笨蛋!
  两天来,当他重新打第一章时,得意洋洋的研究,伴随着打字机的劈啪声在屋里回荡。目前,我又在旅行啦。他同时感到心里有点胡思乱想。芬妮的火花又冒了出来。他设法把它扑灭:杜宾在思想上超越它,他堆放了刚打好的二十三页以后,他查对了笔记,写了很好的一段。但是,二十分钟以后他重读一遍时,这一段仿佛露着断牙在笑,对他表示轻蔑。劳伦斯是个倔强的男孩。他会踏高跷。他那崇拜阳物的母亲倔强地离开了。是谁的问题?我或他?我的工作方法或他怎么逃避我?杜宾觉得自己像个雕塑家,捏着干硬的泥土在工作。
  为什么会有预感?他有好多年没感到命运的怜悯了,可她在这儿跳着肚皮舞。一个没有头脑的姑娘对他不关心,把他杜宾变成傻瓜,侮辱他,这是他以前所没遇到过的。在那个时候———前前后后吧!我对基蒂说的所谓“真话”几乎全是谎言。“你在意大利想念我吗?威廉。”她早餐时问道。“又想又不想。”我说。有些事儿,她不笑的,现在也笑了。接着,她以反思的神色说:“有时我觉得,没有我,你也过得很好。”“对,可我干吗要这样?”“我不知道。”她说。他感到自己矮了半截。杜宾心有疑虑,这位传记作家心有疑虑,人矮了半截,创作就遭殃。他感到在离家去赶野鸭子,寻求跟芬妮的私奔前,他好像缺少什么他曾拥有过的东西。
  后来,杜宾急步下楼去热咖啡。他花几分钟去听收音机的新闻广播:尼克松举行了记者招待会。杜宾尴尬地关掉收音机。
  他回想起爱默生的话:“今天很清楚的一切并不是撒谎。”爱默生,骗子?个个都是骗子啦。我干吗这么特别强调?坏事,行为收敛点,写你的传记去。
  倒了咖啡以后,他打电话到图书馆找基蒂。“你不在工作吗?”她问。
  他明白她所担心的问题。假如你的丈夫或孩子逃避责任,你就遭殃了。
  “你问这个问题以前,就懂得答案吧!”
  “你早上从没给我打过电话呀!”她解释道。
  “午餐时再见!我的咖啡冷了。”杜宾说,“别忘了拿报纸。”
  “我大概从来不会忘的。”她挂断了电话。
  基蒂打回电话:“我不是不耐心呀!如果出了什么差错,看在彼得分上,请告诉我。那封信里有什么叫你烦的吗?”
  “没有。你知道,一部长篇著作,开头多难!”
  “你几个月前就开始了。”
  “开头就很长。”
  第二天,他醒来就坐立不安。他刮脸时,他考虑给毛德打个电话,她这时在加利福尼亚州是下午四点钟。
  他希望基蒂正呆在家里,他俩可好好聊聊。他要告诉她什么?不是谈他交上了情妇,而是她勾引了他。如果事情本身没什么笑料,干吗告诉她而自找麻烦呀?这对咱们两人有什么好处,如果我使自己在她眼中成了个罕见的笨蛋?
  早餐时,他提出他需要用车。
  “罗杰会开车送你回家,我敢肯定。”
  “我会叫出租汽车。”她目光疲惫。她呷了咖啡后问道:“你心里还烦吗?”
  “个个都会这么说,但并不特别指现在。”
  他考虑将芬妮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她,使自己重新获得心理上的平衡。不,他想,假如写作顺利的话,我的良心会平静的。
  “也许你安排得太紧啦?”她问。
  “也许吧!”
  “你不想试试白天快结束时工作吗?”
  “请别管我何时工作。”
  “我来读一读那一章,然后提出意见好吗?”
  他说他不喜欢。
  基蒂对着小镜子照照眼睛。她身着刚买来的蓝色印花布裙,脚穿一双引人注目的黑色单带皮鞋。
  “我可以打电话给罗杰,说我没到家。”她提议,“我们当天就开车到伯克郡去吧?”
  但,杜宾想,她是对的。他应该重新估价他要先做的事情。
  “哪一些呢?”
  “也许我要放弃写劳伦斯传记。对我来说,如果这本书不对头,就是不对头了。”
  基蒂放下咖啡杯,打量着他。她站起来,擦净一个碟子,把它拿开,再坐下。她的表情沉着,话音柔和。
  “威廉,别把这件事看得太重。你以前有过没有发表作品的时期。你将来还会有的。我要告诉你的是。咱们出去走走,我可以要求星期一休假。我们开车到钱伯兰湖去。如果我们觉得喜欢的话,就继续开到魁北克去度周末。”
  过了好长一会儿,他说,一旦他到了那里,他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你的感觉就是这样吗?”
  此刻,好像他的感觉就是这样。
  她匆匆喝下最后一口咖啡,洗净了杯子并把它放进洗碗机。“我迟到啦。你开车送我去上班,好吗?如果你自己出去兜兜风,我真地不会介意的。”
  但,杜宾说,车子让她用。
  基蒂扣上外套的纽扣,围上头巾。“如果你想起来,请让厨房透透气。屋里有股味道。”
  “什么味道?”
  “烧烤的味儿。”
  “我想是我们两人的味儿。”
  她开车走了。他相信她是不会回到炉子旁吸口气的。
  在各种无用的冲动的驱使下,他走遍了全屋,把需要照料的东西一一列个清单。你匆匆放下工作,杂事就找上来了。不过,有活动总比没有好。他细查了电冰箱,丢掉了两个烂柠檬、发霉的牛油和乳酪皮。有时,她不知道电冰箱里到底放了什么东西。他将瓶子分门别类,排得整整齐齐,把牛油罐与人造黄油罐分开来。
  在地下室里,他发现热水罐下面有个泥坑,就打电话给修管工。他打扫了地下室的地板,将厨房的垃圾桶倒空,并送到外面的垃圾箱去。他试着读一本侦探小说,但读不下去。他拨动了基蒂那把竖琴的琴弦。
  回到书房,杜宾翻阅了第二章的笔记,寻找一个能激发兴趣的开篇的观点。假如他找到了一个观点,他就可以写出一个句子。句子生句子,便可连成段落。但是,这些笔记使他心里挺紧张的。笔记仅仅是笔记,分散而不连贯,犹如匣子里的贝壳。脑子没个数,他想,就要开始工作,真是太蠢了,还是让脑子歇歇吧!
  有张卡片,他念了一遍。劳伦斯对他的女友说:“我不相信一个男人找一个女人的观点。你呢?我是说,一个男人不是只能娶一个女人,不仅仅一个。”多狡猾的问题!这预示着男人将把女人抛弃。她从没说服过他。
  杜宾爬上楼梯,到了三楼还没完工的房间———他们称为“阁楼”,孩子们常在这里玩耍。他轻拂着灯。在一种回忆孩子们童年时代的过去的意识的驱使下,他随便翻翻他们丢弃的玩具、画册和绘画夹,以及基蒂所保存的信件。她把她自己的回信都撕掉了。留下来的却是孩子们和杜宾的来信。这构成了他们的家庭史。可惜他从来没能找到纳珊尼尔的信件。
  他心血来潮,居然在一个小箱子里寻找毛德那顶带蓝边的白羊毛帽子。它还在吗?或给弄掉了?他既找不到这顶帽子,也找不到她玩过的娃娃。他记得她画的一个情人卡,就到处找。他找到一张他记得的,上面用红蜡笔画了写着“威廉,做我的情人”的一颗心,但签名的是“吉拉尔德”的黑体字母。他抱歉地用嘴唇吻吻这张情人卡。
  他继续寻找毛德的东西,也许有封她九岁或十岁时从夏令营寄来的短信。毛德至今仍很少写信来,偶尔寄封令人满意的信,然后几个月打来几回少而精的电话。有的电话谈得滔滔不绝,有的不过是老一套罢了。她爱核对一些事儿。她真正说的都是她不说的。她没说对她影响最大的事儿。这事儿出在家里,从她母亲开始。
  杜宾离开阁楼的房间。他拿了毛德小时候写的一封亲热的短信,放在口袋里。那是衰落的过去所留下的价值吧!
  杜宾脚着胶套鞋,身穿双排纽扣方格纹厚短大衣,戴着茶色与黑色交错的长围巾。漫步走到闹市区。那围巾是基蒂花了一年时间织出来的。那天空气清新,寒风呼啸。整个上午,雪花散落在光秃秃的树枝上。他从银行取了现钞后,没有别的事好做,便过了马路去付煤气款,内心咕咕噜噜的,抱怨这么晴朗的一天无所作为。由于快到下午一点钟了,他想最好在图书馆门口留步,让基蒂开车送他回家。当他来到马路上时,他看到基蒂和罗杰正站在图书馆门口的台阶上。他说得出她讲话时的姿态,那一副打情卖俏的模样。杜宾上次见到罗杰以来,好久没再看到他。他留着爱德华时代的发式,连鬓胡子长长的。杜宾打算在他们发觉他以前,赶快转身往回走。基蒂看来有点烦恼。杜宾担心罗杰从他的朋友芬妮那里获悉他们愚蠢的威尼斯之行,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基蒂。
  可是,他们已经看到了他,并马上停止了谈话。杜宾停下来系鞋带,并把袜子往上提。他心情紧张地走近他们。他关心的是:他失去了亲自告诉她的优先的机会,而与事情无关的罗杰却替他把消息通知了她。
  罗杰伸出手来,杜宾不情愿地握着。
  “基蒂说你到国外去了。杜宾先生。”
  “去了一周。你还听到什么?”
  基蒂以惊讶而湿润的眼睛望着杜宾。在他再开口说明什么愚蠢行动以前,她插话了。“艾里斯柯太太得了乳腺癌。罗杰半小时以前听她丈夫说的。他们有了三个小孩。”
  杜宾深深地叹口气,表示遗憾。他同时对自己和罗杰说的话深感遗憾。不过,没人提起什么事儿。
  “玩得不错吧?”罗杰问。他一见到杜宾就感到不舒服。他穿着绿色西装,打着蓝色领带,穿着野外靴子,这时便更不舒服。他很少穿大衣。他容易激动。他曾跟杜宾谈过一次。哪里?杜宾差点问出声来。罗杰点点头,走下台阶,到马路边他的汽车旁。
  “我可以带谁去?”
  杜宾说,基蒂开了他们的车来。
  “他知道。”她不耐烦地说。
  “那么,他干吗问?”
  罗杰挥挥手,开车走了。
  “你干吗不能对他好点呢?”基蒂问。
  他说,他没什么反对他的。我觉得自己像个笨蛋。他的行为也像个笨蛋。基蒂好像跟他两条心,似乎对他感到很不舒服。
  假如他们谈到芬妮,我应该对她好点。杜宾想。
  “什么风把你吹来啦?”基蒂问他,好像等待坏消息似的。
  他说,他步行进城取现款。
  “那我会很容易办到的。”
  “我需要做点事。”
  “你不写书啦?”
  “此刻不写。”
  他俩用亲吻作为互相问候,然后上了汽车,开车到超级市场去。当他俩沿着杂货店长长的走廊步行时,基蒂两次掉下他从货架上挑选的罐头。
  “我的手很小。”她对丈夫解释道。
  他俩好多年没一起去买杂货了。虽然浪费了一天,杜宾却很高兴。
  虽然杜宾觉得他正在处理一个文学上和心理学上的问题,显然这个问题跟另外的问题交错在一起。芬妮的反响太多了。他们脑筋太僵化,犯罪感太多。他作出了反应,好像他的性格使他失败了。真正的失败是判断的失误。杜宾想用投入工作和干好工作的方法,把自己的思想理出个头绪来。不照常工作就会陷入他想外出逃避的状态。转移了目标,分散了思想。杜宾离开了码头,船就开走了。蒙田相信他自己有效的判断在保持健全的体魄方面是关键的。
  杜宾回来时,心情比离开时沉重,仿佛疼痛波及到肉体。他不喜欢他步行或跑步时肚子的跳动。他不喜欢在卫生间门上的镜子前照自己赤身裸体的情景。描绘青年时代细长的身姿,并不是不可能的。他打算饭后不再喝白兰地了———在餐桌上少喝点酒,少吃点食物。基蒂有个低热量食品的小册子。他要求她注意他的摄入量。为了使自己有效地操作起来,他得在外形上有所改变。在跟芬妮干蠢事的过程中,他让希望充满了每周六天的生活。烟斗断了,心理变幻莫测。他必须克服自己对这姑娘所滋长的半嫉妒的思想———这些激怒了潜入内心的没价值的感情。它使无意识的洪水退去。他又一次成为他当过的丑人。杜宾究竟是谁?
  除了让肚子挨饿,他还叫它吃苦头。打从青年时代开始,他就坚持每天锻炼。这好像是盖茨比的阴影,又是他个人的需要,跟控制相适应,逐渐形成了习惯。但是,毛德出生以后,虽然基蒂赞成学健美操,他学得太肤浅了。因为为了谋生,要干的事儿太多。他们搬到乡下以后,他步行更多啦。他发现了大自然中漫长的路程,他匆匆走了其中的一部分。如今,杜宾重新恢复以前建立的锻炼习惯。这对于五十六岁的人来说,恢复这么做是不容易的。俯卧撑啦,弯腰啦,踩脚啦,屈膝下蹲啦。基蒂睡觉时,他穿着条纹短裤在毛德房间里跳舞,跳得地板吱吱响,每转一圈就发出尖叫声。他每天早上苦干半小时,主张在“自我”的深渊里一个人应该努力,以习惯性的性情编出单调的动作,好像他正拖着自己的尸体在地板上来回移动,担心这是不是眼前的需要。的确是需要。杜宾在跟被占有的“自我”搏斗。
  后来,基蒂虽然起得很早,但她要上图书馆工作,杜宾只好独自用早餐。打从毛德小的时候,他就养成了这个习惯,而基蒂只要可能就迟点睡。杜宾喜欢在这个时刻独处,欣赏早晨的阳光、早晨的寂静,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放松放松。后来吃早餐,吃基蒂准备的食物真是件苦差事儿。他使食物简单些:水果,然后是不加糖的纯咖啡,加上半片面包。午餐的食物没多大不同。他吃的数量很少。基蒂总是摇头,但主餐却是满意的———假如可以这么说的话,这方面没多少满意可言。基蒂清炖鱼或瘦肉,掺点绿的或黄的蔬菜,端上无糖的点心。她对他那数量有限的一份用舌头舔舔。杜宾吃完一餐还觉得肚子饿。他称赞食物适量。不过,一整天吃得不多或那么一点点是难以忍受的。
  从桌子旁站起来,不用手指头沾沾他藏在书桌抽屉里的巧克力糖棒是不容易的。可是,如果他立刻上楼刷牙,他就会刷掉那咄咄逼人的饥饿感。他学会了慢慢吃,让每片食物,每口能喝的酒在舌头上多停留些时间。他所吃的每点东西,他都仔细咬嚼。他有时还抽点雪茄,不过,他早就戒掉大烟瘾了。
  虽然先前那种友好的情意没减多少,基蒂并不喜欢看到他那么受食物的支配。
  受他自己的支配。他坚持说。
  “但你继续吃的食物,主要不是由于你工作中出了麻烦吗?”
  他似是而非地点点头。
  她不再吭声。他也不说什么。
  白天的工作,倘若有什么成果的话,却烧掉了夜晚的渣滓。夜晚在你的裤子里排泄。这笔投资结果如何,杜宾在寒冷难忍的早晨集中自己的思想,明白了生活的沉闷。他期待白天有些成就,做一番好事。它会帮忙的。他感到他不会得到很多东西。但是,尽管变化要花时间,他每天都盼望有即将访问的征兆。由于他的眼睛较好,他等待着它。两眼也许会把它吓跑掉。感恩节过后,冬天带来了一阵风砰砰作响,他照常坐在书桌旁,自己许诺如果出现好事,他会搞下去。可是一天一天过去了,很少出现什么,唯有漫无目的地写了一两页。因此,他工作了三小时以后,就出去进行例行的散步。不管天气如何。这是他强加于可怜的“自我”的第二个连续性的过分要求。一个人如果一事无成,必须从中求得某种安慰吧!
  工作往往使我摆脱主观“自我”的束缚。但由于我工作得不好,我不得不自己另谋新路子,如果我知道新路子的话。约翰逊不能够工作时,就步行二十六英里到伯明翰去,把自己的思想清理一下。杜宾并不浪费这么多英里。他自己限定每天四五英里。
  “克服忧愁最保险和最普通的良药是工作。”约翰逊说。杜宾希望在大自然中找到一种良药。
  到了十二月,杜宾早餐以后进行散步。然后,他把路上想到的许多想法倾注到纸上,开始试写散文。他大约在十点钟走进书房,呆了两个半小时,他的钢笔都准备好了。接着,他在窗口走来走去,望着窗外无名的山峰,念念或再念他那内容乏味的信件。或者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将脑子里的东西理出个头绪。最后,他翻开一页笔记,惊讶地集中进行安排,可他经常只能改改原先笔记的语言,不能大大加以发挥。他感到内容很单薄。他对那些赤裸裸的事实补充得很少。
  去吧!杜宾。回去写讣告!我小小的脑袋怎能照亮劳伦斯心理的黑茫茫的森林?他感到自己离这个行动和性格的发展以及内心动机的揭示相差很远。他坐着,窥视着年轻的劳伦斯那英俊的青年,仿佛飘流在百合花枝叶中间暗淡的水里;或者带着他妻子快步走进白花盛开的树丛里,犹如脸色灰白的姑娘从树叶中窥视。杜宾,一个轻微窥淫症病人,并不真正懂得他们走到什么地步,只能够瞎猜而已。不管它是什么,他心里没有它,不管是什么,它跟着芬妮。他靠着对她的回忆生活着。劳伦斯早就会鄙视他,因为他生活中能依靠的东西很少。
  在别的疗法中,他补充了水疗法。比如卡莱尔,按他太太的建议,每天起床时用一桶冷水冲头。杜宾的情况则是,每天早晨,尤其是冬天里,来个冷水浴,由热变成阵发性的冷,使他精神振作,每日忙个不停。当他在浴缸里欢跃,发出哼声时,那冰冷的水仿佛给他沉闷的脑袋挤进了新鲜血液。晚上,他希望由热到温的水能让他在越来越深的挫折中感到舒服一点。虽然在夜里漫长的间歇期间,他睡着了,迷迷糊糊地意识到基蒂有节制的不安情绪。他梦见他没有睡,他不敢贸然沉睡去,好像在那里可能被谋杀。他醒来觉得很疲乏。他的睡是假睡,不过是自欺欺人吧!有的早上,他先冲四十分钟的热水淋浴才懂得旋开冷水开关。或者,如果他不敢开冷水开关,就走出浴缸,穿上内衣开始进行锻炼。再者,如果漫长的白天特别长,因而特别出不了成果———时间太多而难于安排,他吃了晚餐后就干脆上床睡大觉。
  “我从没见过你这样过日子。”基蒂担心地说。
  他以前有过艰难的日子。杜宾说。
  “从没像这样过。你往往安排好,设法做点你喜欢的事情,至少做一点呗!”她深情地望着他。“如果我们俩上床做个伴,会好些吗?”
  他感到怀疑,但谢谢她。
  “睡个好觉。亲爱的!”
  杜宾离开她,带着昨天的报纸和一本纳珊尼尔的《精神病学手册》,坐在起居室里。她也去找了一个医疗顾问。
  他穿上睡衣,匆匆去睡觉。他很快就睡着了,尽量闲混。他睡得这么早时,清晨五点钟便起床,拚命再睡,主要是睡,可怎么也睡不着。睡魔占有他几个小时,但他没法占有它。他掀开毯子,摸黑踉踉跄跄地走去淋浴。后来,他吃早餐消磨时光。眼前,早晨那透明的无限空间沉重地压抑了他的想象力。他离家很早,比平日起床的时间早些,一出了门就不见了踪影。不管思想上闪出多少个念头,他就是不去想它。怎么回来进行有成效的工作?假如不这样的话,他的“自我”就会成了更野蛮的自我困扰。
  他穿过光秃秃的树干涂上白蜡似的银枫树,离家远远的,有时吹口哨,假装上帝离他的天堂不太远,如果有人听到的话;然后匆忙走过基蒂寂静的森林。这时,他快步走去,不能自制。他慢慢地走完短短的路程,到达那座桥边,但这没能让他松口气———有时是放松了些。他终于走完了漫长的旅程,却活像约翰逊所说的,有一点儿“激动”可以逃避痛苦。他避开他自己的大肚子,避开各种伪装下不太十分裸体的芬妮。她千百次把内裤朝他扔去,引诱他,背叛他。他避开复发的伤心病、他那沉郁的清规戒律和忠贞不二的妻子。沮丧感折磨着他。有时,他的腿比他想走的身体跟得还快。
  为不愉快的心情付出了多么惨重的代价呀!我的上帝,怎么使我伤心这么厉害?她起先对我来说并没多少价值———几乎一点也没有。她给了我很少,唯有我所拿过的。我干吗这么不情愿地为她伤心?眼下,他想起她那基本上热情洋溢的信,他的回信是多么冷淡、生硬和愚蠢,他感到遗憾。他考虑另写一封信,取消第一封信的内容,但他又不愿意,他感到这是杜宾的耻辱。他嫉妒她对情夫的嘲弄。那男人向她求婚,用他红绒球的水手帽和淡紫色的裤子赢得了她。这事发生在威尼斯运河旁他扶着她上了那情夫的汽艇后十五分钟。这船长戴着旅客到了米兰,十拿九稳地拉她上床,发狂似地玩弄了他。前一天,贡多拉船夫以男子汉的屁股和一曲逗人的情歌讨好她,而一天以后,那船长用水花飞溅的快艇上那绒球的投掷占有了她。耻辱呀!芬妮,你对自己干了些什么?她取消了罗马之行,在玻璃小岛上留下来跟情夫亲亲热热地私通。杜宾常常会侮辱她,以此表示回敬。这真使他惊讶。正是她把我扔进这乱七八糟的困境,虽然不仅仅是她。我谴责自己成了她的牺牲品。他对他自己干了些什么?
  基蒂有自己的理论。“你以《梭罗传》获得了最大的成功。很自然地,你想以《劳伦斯传》再获成功。这是有阻力的。你担心你不能办到。你得想想你自己,离开了冰糖山,沿着高原缓步前行,去征服另一座山。当晚有什么荣誉呢?更不用说约翰逊总统要你写他的传记。上帝啊!我希望你去写。我敢说,你当时实在应该说些你觉得你应该说的有关他的话。从那以后,就产生了失望情绪。威廉,你得安然度过去,别受影响,我希望你耐心点。”她吸口气地笑道,“你以为是这样吗?”
  杜宾点点头。她所说的虽不完全是事实,却是够真实的。吃饭时,他坐在她对面,向着她背后的窗外望去,很少说话。他同意她的意见,假称事情可能会更糟,戴上假面具,隐去了真情。尼采说过:思想深奥的人需要有个假面具。杜宾虽然谈不上思想深奥,却被人家深深地厌恶。威廉·杜宾,在你可信任的妻子面前,需要小小的伪装。这时,基蒂起床了,杜宾刚去锻炼回来。她披上黑红色相间的非洲长袍,打了个哈欠,跟着她丈夫下楼准备早餐。孩子们小的时候,她几乎每天都这样做。她让他陪着,做个优雅的手势,他从中看出她的悲伤。
  他深入白雪皑皑的树林。荒凉的景色显得更加荒凉。他使它恢复原貌。虽然他的体重减轻了,他的大肚子依然如故。
  晚上,经过漫长的一天的劳累,吃过晚餐以后,除非她能说服他跟她出去看电影或在家里看电视,否则他俩就默默地对坐在摇椅上。基蒂一面织毛线衣,一面东拉西扯,或者轻轻地放低报纸抬头注视着他。他却假装在看书。我在思想深处是个离群索居的孤独的男人。我至今所过的生活压制了我的本性。我所写的传记则被染色者无血的手压住了。
  一九七三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杜宾刚好五十七岁。他想做的或最需要做的重要的事儿,就是庆祝这沉闷的节日,但基蒂催他并坚持说:“威廉,咱们改变老一套的做法吧!你上意大利去以前至今,我们还没开过宴会呢。”他出生于寒冷的季节,却爱想让人家说是在春天。杜宾拖着脚走路,因为他忘了基蒂的生日(去年四月),所以他希望她也忘掉他的生日。
  基蒂第一次结婚时烧菜很糟,第二次成亲时却成了她丈夫的好厨师。她烤了两只鸭子,配制了三瓶红葡萄酒和五瓶香槟酒,在白花瓶里插了红色和淡紫色的秋牡丹、青褐色的菊花和雏菊。他断定,她最喜爱的颜色是白色。
  她在这喜庆的日子邀请了格林菲尔德夫妇、王代克夫妇、哈伯沙姆夫妇,当然还有麦拉·威尼逊。哈伯沙姆夫妇是老朋友。菲列德是个积极分子、民权运动的律师。他的妻子厄秀拉也是个律师,又是佛蒙特州的议员———立法机关三个女将之一。王代克夫妇来了。伊万是个精神病医生,他太太玛里莎是个不可靠的女人,鼻子过敏,哼哼唧唧,嘴唇歪到一边。假如你吻她的脸颊,她就说:“姆莫……”反过来给你一个深情的吻。她的爱好是她组织的戏剧朗诵组,基蒂有时去参加。玛里莎喜欢悲剧角色,而基蒂却爱念喜剧的角色。
  最近,基蒂和弗罗拉很亲热。虽然两人彼此从没完全和睦相处过。一个较贪婪,一个较不贪婪,两人互相热情地问候。这是经过多年以后形成的既相爱又相恨的关系。弗罗拉是个活跃的女人,仪表庄重,没有孩子。她是个非专业的小提琴家。基蒂可怜她没有生男育女,不是因为她不会生,而是因为她想要,但奥斯卡不要。杜宾常常对弗罗拉反应热烈。他们见面时亲吻。基蒂称她是“生不逢时,怀才不遇”。
  “她善于伪装,深藏不露。你跟她说话时,可以意识到她会隐瞒。”
  “大家都隐瞒。”杜宾坦白地说。
  “这是很明显的。”她悲伤地说。
  “那为何责怪她?”
  “她假装没隐瞒。”
  麦拉·威尔逊七十八岁了,还那么自信,精力充沛。她是个白发苍苍的农家寡妇。她独居并不辛酸,也不害怕。她日子过得挺自在,很少说起她自己的疾病、血液循环不好、肩和颈关节炎的疼痛。她说:“只要我有瓶阿斯匹林就好了。”基蒂赞赏她的自立精神,并请这位老太太来参加她的宴会。她几乎天天来作陪。他们常常交谈,谈不完最后在电话上再谈。基蒂真心喜欢老人,也许老太太比老头子多。她常说,她是慈爱的祖母一手拉扯大的。杜宾在庆贺生日时抱着这种心情,倒想多来几个年轻人。不过,唯有弗罗拉不足五十岁。没有更年轻的了。但她很有女人气派。她穿着低摆的黑色连衣裙,顶引人注目的。她是当晚吸引杜宾的一个女人。
  “我们很少见到你。威廉。”弗罗拉说,“奥斯卡说他在散步时偶而见过你。我听说你在埋头写你的新传记吧!”
  “完全埋头写。”他叹息道。
  奥斯卡在干杯时跟杜宾互相碰杯以后,两人紧紧地拥抱。
  “有什么不好?老兄?”奥斯卡问。
  “有所表现?”
  “逆流而游吃力呀!”
  “指我的工作?我猜。”
  “不大顺利?”
  “是的。”
  “如果我早知道,我就把风笛带来吹吹,鼓起你的精神!”
  “你没带来,太糟啦。”杜宾说。
  在整个晚上,杜宾显得过得很愉快的样子。但他心里知道并非如此。他吃得太多太快,没多少味道,贪婪地吃了较多的食物,自己生自己的气。他赶忙上楼刷牙,然后将牙刷扔到水池里。
  杜宾怀着悲愁的心情,通宵吃力地走路。那儿就是他,不管是不是他,或他感觉如何。基蒂上了他伪装(戴假面具?)的当,好像要说明宴会都是为他办的。她突然劲头十足地端来一块生日蛋糕作为点心。这是她从一开始就自己烤制的。上面点了一支闪亮的白蜡烛。来宾们用香槟向杜宾祝酒,他低头微笑着。
  弗罗拉要求基蒂弹竖琴,但她不肯,尽管赴宴的来宾热烈鼓掌。“不,不行!”她笑一笑,差点哭出来。“我会让你们扫兴的。”
  “哎呀!来吧!”弗罗拉说。
  “让她自己来。”格林菲尔德说。
  后来,毛德来了电话。那天上午,杜宾坐在楼下浴室里,听到基蒂打电话给毛德,悄悄地叫她记得当晚给她父亲打个电话。她提醒基蒂也给吉拉尔德打个电话,但怀疑她能否说服他来个受话人付款的电话。
  “嘻!爸爸!”毛德说,“生日快乐!”
  杜宾说他想念她,指望她寒假回家。
  “我也想念你。如果行,我一定回家。”
  当他坐在过道里的电话机旁时,他正注视着基蒂在厨房里的水池旁忙着。两个水龙头开着,水哗啦啦地往外流。她跟王代克正聊得起劲呢!
  假如她跟他商议我的事儿,我就打她的屁股。杜宾想。
  毛德说:她二月初回家。“我喜欢期终考以后休息几天。我讨厌离开阳光。”
  “这有助于我看看你。”他对她说。
  她的话音变得严肃起来。“有事吗?”
  “我喜欢看看你。”他说,“我喜欢你来看看。”
  “别给我多加压力。爸!我要考五门课呀!”
  他说,没有什么压力的,而且感到压力很小。她改变了主意。如果父亲这么需要他女儿,杜宾想,也许他更需要别人吧!
  毛德说“再见!”时,声音变得很温柔。
  后来,杜宾在他们的卧室里感谢基蒂为他举行了生日宴会。
  她正坐在椅子上。她把裙子拉过膝盖,提起腿,久久地望着。
  “我的腿很漂亮。”她说,“对我的年纪来说,真不坏。”
  杜宾表示同意。
  “今晚你喜欢吗?”
  “喜欢。麻烦你了!谢谢。”
  她站起来脱衣服。“我想这并不麻烦。不过,你看起来不太高兴。”
  “我没假装高兴的样子。”他说,虽然他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
  基蒂问他是否介意她跟王代克交谈。她疑虑地说。
  “你跟他谈到我?”
  “不。谈我自己的事儿。”
  “你喜欢我对他说些什么?”
  “别讽刺人啦!他也许能够帮助你摆脱烦恼的心事———找找问题的所在。”
  “我知道我的问题所在。可他不知道。我怀疑他是否知道他的问题所在。”
  “我知道他帮助过的人。他是个优秀的精神治疗医生。”
  “我不需要他的劝告。他的人生观是还原剂。对他来说比对我来说,有更多的问题要决定。我知道我多么自由!我还是决定走自己选择的路。”
  “别管什么路不路的。你感到多自由呢?”
  “我一问他怎么解释梭罗,他就像平时那样端出一罐恋母情结的蠕虫。是有这个东西,但不止这个东西。”
  “他不是文学批评家。”
  “他不明智。”
  “你也不明智。”基蒂说。
  “一点不错。”杜宾停顿以后答道,“但我对生活的了解跟他一样多。过去我了解没有这么多,现在我有啦。”
  “不,你没有。也许,你对某些有成就的文人的生活了解那么多,但对你自己所必须了解的就没这么多,对于无意识所必须了解的更没这么多。”
  “传记———文学的或非文学的,教导你生活的行为准则。那些描写生活的人反映了生活。无意识的东西反映在一个人的言行之中。假如他观察自己,倾听自己,或早或迟,他就开始看到无意识的自我的轮廓。假如你了解你的申辩,你就非常理解这是怎么回事。我在工作中发现了怎么发现的方法。你从别人的身上看出你自己是个什么人。”
  “反映是对的。你应该在浴室里听听你自己的话。”
  “我听,我听。这是我提出的观点。我已经活了五十八个年头啦。”
  “五十七吧!”
  “是五十七个年头。我想,我非常了解自己。没有人全部了解他自己。了解之中有奥秘。大的事情是你用你所了解的去做你要做的事儿。”
  “你锻炼吗?体重减轻了吧?”
  “目前我对自己说,我能锻炼并减轻体重。”
  “你要到什么地步呀?”基蒂问,“你还是个意志消沉的人,工作中碰到麻烦事儿。威廉,我觉得这比你所了解的或所说的,有更多的学问。”
  她是聪明的。他想,但我不想以忠诚老实来压倒她,不管是她的或是我的。
  他说,他写这本书,确实碰到一些文学问题。“到目前为止,这是一部枯燥的作品,一些事实的堆砌,而不是一部生动的传记。读起来像格兰兹的《马勒传》或布洛特纳的《福克纳传》。我需要从中吸取生活的乳汁。我对它的反应,并不单是神经官能症。”
  基蒂从没说过是这种病。“我感到一无所知。”她说。话音有点沙哑。“我担心自己一无所知。我觉得你不能很好工作,有个原因,威廉。如果你了解是什么原因,请告诉我。别让我蒙在鼓里。”
  杜宾对她说,他一旦了解就会告诉她。
  “减轻体重不顶用。”基蒂说着,用湿润的黑眼睛望着他。“你以为你了解生活,那也不顶用,因为你是写传记的。靠别人平时的帮助说出来吧!如果你不想跟伊万谈,你干吗不去温斯洛看看斯兰萨尔医生呢?我听说他很不错。”
  “我可没那种时间。温斯洛单程七十英里,返程又是七十英里。上那里去要浪费一整天。”
  “去一趟,跟他谈谈,省得在家里整个早上都浪费掉,什么事也做不成。”
  “一次变两次,两次又变成一周,我可没那种时间。”
  “看在上帝分上,别再瞎扯时间问题了。而你并没利用时间干多少事。”
  “生活,是我正在考虑的问题。”杜宾说,“我了解生活的结构、变化和许多令人惊讶的方式,虽然不是全部模式或秩序。我了解够多的,用别的话来说,好歹去试试看。我想按自己的方式安排生活,不像你的或纳珊尼尔的生活方式。我不想继续跟你分享你前一次婚姻的利益,直到临终最后一天。”
  “这太狠心了!”
  基蒂把连衣裙从头上脱下来。杜宾的目光从她白色内裤上隐约可见的屁股上的记号移开。当他再看她时,她正穿上一件睡衣。
  “别他妈的这么骄傲!”基蒂在床上说。
  我的痛苦是可以忍受的。杜宾想,我所不能干的就是工作。
  他跟寒冬搏斗,仿佛它是真正的敌人。假如他向它猛扑过去,冰冻就会消失,他的疾病也没了,他的生活、他的工作便上了轨道。他会克服大肚皮、性格暴躁、无成效的劳动和对芬妮的欲望等问题,丢掉他跟她那段不愉快经历的包袱。他每天锻炼自己,以此向寒冬发起进攻:在冰天雪地里跑步,表示他不怕这无生命的季节,不怕寒冬,他就比较不怕机能失调的“自我”———出事或不出事。他在雨中跑步。他踩着雪泥跑步,迎着十二月底的浓雾跑步,让天气看着他杜宾“自我”的品质。他跑过去时,寒冬盯着他。他让天气看看他跑步的前提和思想。作为一个青年,他会拿着一根点燃的火柴,直到它的火苗烧到了他的手指尖。如果你拿着烧得越来越短的火柴棒直到最后,你所爱的姑娘就会爱你。
  这是个像杜宾所担心的那么严酷的冬天。早餐后,他不得不逼着自己打开厨房的门,走到屋外迎接冰冻的早晨,面对他那冰冷的呼吸。寒气袭击他,犹如有人打了他一拳。他的脸绷得紧紧的。他说得出他刮脸的每一下———在脸腮上每一刀都像碰到酸碱一样的刺痛。他走了三步,突然跑起来。他的脚踝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他跑过无生气的枯草,穿过薄雪,沿着清晨冰冻潮湿的林中小道孤零零地走去。梭罗曾称冬天是件声音宏亮的乐器,它奏出自己的音乐。杜宾在奔跑时听到树枝在寒风中飕飕作响。在冰冻的一天,有一回树枝断了。有时,他看到一只小动物在走动,耗子或松鼠匆匆穿过树丛,或一只黑色的鸟疾飞而过,认不出是什么鸟。杜宾沿着林中小道独自赶路,心头怦怦直跳。
  他离开树林,踏上泥泞小道,急步走到桥边。他的身边雾气腾腾。他呼出的气在他背后团团飞舞。如果在这么早的清晨出现一辆汽车,不管是司机或步行者都不敢看对方一眼。他到了桥上就放慢了脚步,一拐一瘸地走过白雪覆盖的新兴的建筑物,横穿公路,到了交叉路口,坚持不懈地开始长跑。有几次,他回到那木桥上暂时歇歇,好多了,感到假如试试看,他能开始写作。他很少往回走。他继续往前走。他一想起自己,心里就很痛苦。巧妙的办法是躲进冬天的世界,再从里面出来,把内心冲突的包袱抖到外面。公鸡的头一转,它的尾巴也跟着转。所以,他的思想成了多节的断枝的栎木和光秃秃的白桦的形象———想象中的一棵白树!四周还有比他所猜想的更多的冬天鸟儿。候鸟飞行的路线挤得密密麻麻的,南方也很拥挤。有些鸟留在雪地里和冰冻的环形路上。
  他花了半小时才把衣服里冬天颤抖的冷气变成跑步得来的温暖。他放慢速度,改成疾步行走。穿过带有大谷仓的农舍,那似乎永远不变的象征。冬天,牧场里的牛群像雕像一样挺立不动。它们呼吸的气体在空中飘动。冰冻的田野此起彼伏,紧连着白霜盖顶的小山。他在冬日沉寂的气氛中继续前进。每个脚步跨向前,没遇到什么阻力。他知道路旁灰黄色的杨柳,那长长的柳丝迎着刺骨的寒风翩翩起舞。他气喘吁吁地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上汽车路,意识到爬坡的分量、沉闷的寒气和他为自己安排的不愉快的工作。上了山坡,杜宾盯着自己的脚,唯恐走到顶上的徒步旅行把他累垮了。他快步下山,眼睛瞄着不远的距离。下山是无穷尽的。他曾想余下的路是平坦的,可是他一算,竟高起来五到十度。他往上走时,尽量不停下来。一停就难于再起步。他渴望着冬去夏来,结束这荒凉的季节,便匆忙地考虑下一步是爬高或拐弯。他每走一步都感这很长很长的步行和跑步的阻力以及自己受苦的疗法的单调乏味。爬山不等于下山。我的意志成了我的敌人。它不能使我的灵魂得到恢复,可他还是维持下去。假如他睡过了头,他会跑得快些。
  这回,那吹风笛的人记得他走路的姿态像个精疲力竭和憔悴不堪的男人。他穿得非常暖和,是个表情严厉的男人。他减轻了体重,或者他可能不知道他病了。他戴着一顶他太太织的红色羊毛帽、一条他太太打的长条纹围巾、脚穿没有扣好扣子的套鞋。他跑的时候,扣子丁当作响。他身上穿着府绸条纹大衣。大衣上有个棕色皮领。他在雪中踩着雪泥慢慢吃力地奔跑,仿佛他的套鞋是铅制的,每一步都很艰难。他那朴实的内向的灰蓝眼睛沉郁地盯住前方。他看到那儿什么,格林菲尔德不敢贸然乱猜。他们二人见面时,虽然杜宾显得在沉思他所经历的一切,有一肚子的话要说,还是装聋作哑。有时,从身边走过时,杜宾会咕噜一句半句的,然后突然停止,匆匆赶路。
  威廉!奥斯卡喊道,咱们可别忘了友谊呀!威廉,这是个孤独的世界!
  格林菲尔德回头一看,被杜宾眼睛的表情吓坏了。他被激怒了吗?好像过错在格林菲尔德,因为他当时不了解他的朋友经历过什么折磨。
  杜宾回到家里,歇了一会儿以后,就坐到他的书桌旁。可他从来不工作,只不过每天早上在这儿呆一会儿,大约一个半小时。他在黄色的大页纸上写了乱糟糟的长句子,并对每个句子反复思考。有个星期六早上,基蒂端来一杯清炖肉汤。他感激地呷了一口,谢谢她,但没吃完。
  “你不喜欢吗?”
  “长距离的拉练后,这可暖暖身子。”
  “你干吗不吃完它呢?”
  他在早午餐之间不想吃东西。
  “你疯啦!”她说。
  她走开以后,他又回来写他那痛苦的句子。这是新年过后阳光灿烂的一天。后来,她送了信来。她交给他一封航空信时弯腰吻了她。
  芬妮希望收到他的信。
  “给不回你信的人写信是不容易的。我知道你在家里。威廉,因为我的信没被退回来给我。至少,你的第一封信,我荣幸地拆开它,没料到它迎面给我浇了一桶冷水。
  “你可以从邮戳上看出,我已离开了米兰。阿纳尔多很不好过。我跟他告辞时,他求我呆下去。他要娶我,可我还不想嫁呢!他勃然大怒,用他粘连的阴茎在桌上乱打。我感到非常伤心。我恨自己干了这种好事———我指的是我烦闷时跟这最吝啬的家伙睡觉。可我打心眼里并不是这种人。在我心里,你是我的朋友。
  “我此刻在罗马,跟我一个老朋友呆在一起。那天我们醒来时,我对你提到他。哈维说,我是真诚的,不管我犯了什么错误。我是他所了解的唯一可以在他风烛残年时跟他和睦相处的女人。他六十二岁了,以前是个歌唱家。他在洛杉矶认识我父亲,但不太喜欢他。我父亲常常说我纵欲过度。而我往往觉得很难过,直到有一天,我明白了他的问题之所在。
  “近来,当我跟哈维正排队买电影票时,我昏倒了。送进医院后,我想我怀孕了,也许是阿纳尔多把我肚子搞大的,但后来发现是我的输卵管长了囊肿。我讨厌服那种药,因为它使我流血。不管如何,我动了手术,切掉一个输卵管。我觉得万分沮丧,后来医生说我还能生孩子。哈维一直对我很好。他说我能独立生活,喜欢生活。这有一部分是真的。
  “我一直考虑回美国去找个固定的工作,但别问我什么工作。我对我该做什么有些打算,但我害怕第二次变动。我不想去干某种进得去出不来的事情,如果我选择错了。或者去干那种没多大成果的工作。它会使我再觉得我乘了一条破船要登上屁悬崖。威廉,我该怎么生活?请给我出出主意吧!我喜欢你跟我谈起我自己的那种方式。
  “我希望你什么时候给我写个信,说一说我能考虑的事情。在威尼斯旅馆里我们之间发生的事,并不全是我的过错,如果你冷静下来想想的话。你对待我不错,但你并不真心爱我。况且,不是个个都可以成为情人的。我肯定你会同意这点。但我觉得,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你能费心告诉我应该考虑哪种职业或专业吗?或者给我推荐一些也许对我有益的书?或者告诉我:我回纽约市时能选哪些课程?
  “我喜欢组织得好些,更喜爱自己的生活。但哈维这方面不太集中精力,存在一些问题。它们使我想起自己的问题,所以我认为我不该呆在这儿。我认为我对他也没那么好。我害怕我一天天的生活,一天比一周或一个月更使我害怕。可是,事实是:我要负责任,老老实实地使自己的生活有所发展。我们至少可以谈谈这个问题吧?你亲爱的 芬妮”
  “又及,这是我最后的一封信,除非你小心地回信。”
  杜宾将信烧掉。
  从那以后,芬妮又写过一封信:“我写此信,不是为了侮辱自己,而是向你表明:我尊敬你,虽然你对我好像不太尊重。芬。”
  他保留这封信———她的最后一封信。她在信中附了一张她自己的照片。照片上,她穿着牛仔裤、运动鞋和蓝色绣花上衣;她的长头发披在肩上。她的忧愁的脸容单纯朴实。她算不上是个理想的女人。可他为什么这么吸引她?
  后来到了林中,他想:如果他在威尼斯占有了她,他事后也许早就不要她。然而,他认为他比占有她还有更多的要求。
  杜宾在月光中醒来,醒来时很不高兴。他吃了晚餐就去睡觉,睡得太专心了,没把窗帘拉下来。舒伯特有一首歌描写一个男人被星光搞醒。它是怎么唱的?是在一月下旬,白雪覆盖着大地。基蒂在毛德床上睡觉,不打扰他。杜宾呢?月光倾泻在他的脸上。他以为应该起床并拉开窗帘。他躺在那里,尽量想自己爬起来。最后他把毛毯掀在一边。窗口一轮满月。昏暗的群山沐浴在朦胧的铜色的月光里。他注视着桌上的手表:还不到十点钟。他带着怀疑的目光再看看,望着秒钟在走动。他已经睡了几个小时,此刻他感到今天好像是明天。他觉得有种浪费时间的悲伤,便穿好衣服走下楼梯。
  基蒂正在床上看书,透过毛德那间紧闭着的房门对他喊道:“你需要什么东西吗?威廉。”
  “我醒来就睡不着。我想出去走走。今晚月正圆。”
  过了一会儿,基蒂说,“你要我陪吗?我马上穿衣服。”
  他认为没必要。
  杜宾穿上外套,戴着羊毛帽,套了套鞋。他顺便拿了吉拉尔德曾用过的粗拐杖。也许,他要到桥上去。
  “晚上好冷!”她从屋里喊道,“别走远!”
  他认为他不会走远。
  起先,他害怕走进树林。后来,他穿过树林。那朦胧的月光照着树林。树林的倒影映射到在灰暗中闪亮的雪地上。
  到了大路口,他向左拐,而不是向右拐,径直走到那座桥上。几片浮云在灰蓝色的冬天的夜空里飘游。经过几分钟小心的步行,他越过了白雪覆盖的大路。他又走过威尔逊的农舍。它是座狭长的两层白色房子,左边又搭了一间屋顶斜斜的附属房。它离大路二百英尺左右。楼上昏暗的卧室里点着一盏桔黄色的灯。这是麦拉的夜灯。她是深冬里独自住在农舍的老太太。杜宾想,她正在床上酣睡。那张床她跟她丈夫睡了整整五十年。他走过时,小狗班班在吠叫。他赶快握紧拐杖。
  奥斯卡的房子在大路前面半英里远的地方。它是用隔板连成的一幢宽敞的两层的红色房子,前面有一大片草坪。杜宾遗憾地想起他们之间的友谊。爱一个人又很少见到他,多奇怪呀!以前,他来到奥斯卡的家感到很高兴———夏天,他沿着这条路步行;冬天,他从前面的路穿过街道开车来。他们一起玩棋、聊天、喝酒。奥斯卡则很少来找杜宾。他从没跟弗罗拉一道来过。如果你不跟朋友独处,就没有友谊可言,他说。在她陪伴下,杜宾喝得比平常多。到了下午一点或一点半,他开车送奥斯卡回家。基蒂真为他捏了一把汗。奥斯卡不开车,弗罗拉开车送他到那里,但当晚很迟了,她不叫他,只呆在楼上等着。这是她引起基蒂抱怨的事之一。基蒂该去的时候,就开车去接杜宾。他们两人都不管酒喝了多少或在冰冻的街上开车。奥斯卡不再来杜宾的家里,杜宾也停止去他的家。有个晚上,他们一起畅饮白兰地。第二天早上,奥斯卡醒来时,伸手去拿他的风笛,走到音乐台上看莫扎特的曲子。奥斯卡和着莫扎特谱写的各种曲调。他酒醉后的残余影响大部分就一扫而光了。杜宾搬文弄墨,感到用鼻子推石头———得不偿失。因此,他就不再去拜访奥斯卡了。不过,他们常打电话聊天。然而,偶尔在电话上交谈算不上友谊。
  奥斯卡告诉杜宾,他喝酒解闷,因为他成不了较好的风笛演奏家。
  “你是最好的一个,奥斯卡。”
  “我听起来不是。”
  “拉姆帕尔这么说。”
  “我听起来不是。”
  “这不是你喝醉的唯一理由。”杜宾说。
  “我从没这么说过。”
  当杜宾开进行车道时,他清楚地听到奥斯卡的笛声,在屋里显得那么深沉。他听着舒伯特的《小夜曲》。最近,奥斯卡一直在努力将抒情曲改编为风笛演奏曲。这首曲子宛如黑夜里点亮的蜡烛。杜宾在他的《短暂人生之舒伯特章》中描写这位作曲家在一次音乐会上听到唱这首歌时,据说曾经说过:“你知道,我从没想到这首歌这么美!”一首普通的歌竟是如此动人!杜宾想。他们经常产生多少悲愁的感情!这令人伤心的歌曲仿佛是大自然的歌、原始的歌。有人唱了,但不知所云。这首歌表达了对爱情的渴望、对自己过去经历的生活的遗憾,以及对生活的短暂的忧虑。甚至有些快乐的歌曲也激起了人们对失去的东西的怀念,人们本来希望它们能够持久。
  月亮倾泻着粼粼波光,沐浴着草坪上的白桦树林。有几棵白桦树构成不规则的圆圈,沿着四面八方散开去,看起来犹如穿白衣的人在雪中翩翩起舞。奥斯卡写过一首名叫《白桦树舞蹈家》的风笛演奏曲。他说,有个晚上他睡不着,眺望那窗外的白茫茫的树林便一口气写成了。
  他听着这小夜曲,这呻吟的浪漫曲,心里想到舒伯特常常把爱情和死亡的主题交织在一起。他一生中某个时候,这两种经验合二为一。他三十一岁时死于斑疹伤寒。去世前几年,即二十六岁或二十七岁时,他给传染上梅毒。“每个夜晚,当我去就寝时,”他在给一位朋友的信中写道,“我希望我不会再醒来。每个早晨又使我想起昨天的痛苦。”爱情,他告诉他的朋友,只能给人带来痛苦。第二个“自我”则寻求爱情与死亡的神秘结合。
  杜宾并不走进家里。那曲子奏完时,他已离开了车道,向镇里走去。
  我的宝贝住过这栋房子,
  她早已离开这座城市,
  可房子仍矗立在老地方。
  在皎洁的月光下,它看起来像座光秃秃的雕像,或一幅老房子的旧画。啊,芬妮,假如你当晚在城里的甘斯伏特旅馆找到了我,那该多好啊!不同的开端会造成幸福的结局?
  在高高的尖阁楼屋顶下,有扇顶楼的窗子“砰”地一声打开了。杜宾异常惊讶,不敢钻进栎木树的阴影里去。只见有个宽肩膀的男人赤裸着身体探出头来,望了望寒冬之夜。他盯着下面受惊的杜宾。这不是圣阿格尼斯教堂里的夏娃,也不是杜宾的幽灵。所以,他不能期望瞅一眼芬妮,不管她穿没穿衣服。可这实在太奇特古怪了,而且跟他的性情无关,请看罗杰·福斯特那副模样:光着长满卷毛的胸脯和那张长着络腮胡子的漂亮脸庞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谢天谢地!杜宾先生,是你在下面吧?”罗杰惊讶地问。
  在一月份冰冷的夜里,他光着身子从窗口跟你说话,一点也不颤抖。
  “恐怕是吧!”
  “你是特意来找谁吧?”
  杜宾平心静心地回答:“不是。我睡不着,出来就近走走。”
  “很抱歉。我能帮你什么吗?你进来喝点酒或一杯热咖啡,怎么样?”
  “不,谢谢。”
  他想问问芬妮的情况,可不敢开口。
  “近来可好,罗杰?”
  “很好。图书馆里一切都好,多亏有你好妻子的帮助。”
  “好极了。”杜宾说。
  “有谁收到芬妮的信吗?”罗杰问。
  “她在罗马,我想。你没收到她的信?”
  “只在几周前收到一张明信片。她在威尼斯,自己有个家伙。”
  “你没说出去。”杜宾问。
  “她肯定到处去走走。”
  “好像是的。”
  “你知道,杜宾先生,”罗杰接着说,“总有一天,我希望我们彼此增进相互了解。我们有些共同点,我是说书本钻研吧!我们藏有你写的传记。我们书架上每一本都有。我知道,你从来就不那么喜欢我,可我并不是坏蛋。如果你问问周围的人就知道。我希望做比你所能想的更多的事情。”
  “你说得好,罗杰,我祝你好运。”
  “我也祝你好运!杜宾先生。”
  他吸着冷空气,呼出冒烟似的热气。
  “那么,再见了!天越来越冷啦。”
  罗杰关了窗子,并拉下窗帘。
  杜宾呆了片刻,也许想等芬妮。他从放下的窗帘的小缝窥视她在不在里面。她是不在。
  步行回家以后,他听了一张《死亡与少女》的唱片。这时是午夜以后。基蒂穿着睡袍下楼来,边听边喝酒。
  他俩上同一张床睡觉。基蒂穿着黑色丝边睡衣。她自己献媚,他接受了。后来,她换上白色法兰绒睡衣,再回到他俩的双人床上。
  “我想不久再去旅行。”基蒂说,“世界这么大,我们还有那么多地方没见过。这么多五光十色和优美动人的地方。咱们应该有比现在已有的更多的乐趣。你说,咱们什么时候再去旅行呢?”
  杜宾不知道。
  在他看来,他一直睡得很沉。他突然听到一声刺耳的铃声,猛地从床上笔直地坐起。开始,他以为是门铃响,刚要跑下楼梯时,他立刻看到是电话铃声尖叫了一次便停了。
  他不停地喊着“喂……喂……”,可没人回答。
  “也许是毛德打来的。”基蒂说,“或者是吉拉尔德。”
  假如是芬妮从罗马打来的?她后来挂断了,他感到高兴。
  基蒂挪近些就入睡了。
  杜宾躺着睡不着。
  人到中年,他想,你为你所没有的东西付出了代价。你做不了你年轻时所做的事儿。
  有个男人拖着沉重的步伐,斜穿过雪茫茫的田野,来到泥路上。他走来时,杜宾注视着他,躲到左边。他好像御寒的衣服穿得不够,只穿着一件破夹克衫和薄裤子,脚着潮湿的套靴。他没戴帽子。那双瘦瘦的黑眼睛毫无表情。他是个强壮的男人,身材矮小,耳朵肥大,脸上没刮胡子。他在路上等着,直到杜宾不费力气地赶上他。然后,他跟在杜宾的旁边一起往前走。
  “早安!”杜宾说。
  那男人咕噜一声,将喉咙里的一口痰吐在雪地上。一路上,他老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吐痰。他举起手臂,好像拿着手枪对准从头顶上飞过的麻雀。“砰!砰!”鸟就飞掉了。那人放下手臂,蹒跚地跟杜宾继续走。
  他究竟是谁?他以为他认得我,因为他见过我在这儿散步?他们在路上孤零零的,没有别人。他对这个陌生人感到不安。
  “你住在附近?”
  陌生人仅点点头。
  他们继续走,谁也不吭声。过了一会儿,杜宾指着远处的景物说个不停:“那是诗人弗罗斯特夏天的农舍。当年,他的女儿艾尔玛发疯了。”
  陌生人跟着他吃力地走,有时望望天空。他是个逃亡的罪犯?杜宾担心地想,还是想找个旅伴的穷光蛋?
  假如他用刀刺杀我,怎么办?他仿佛看到自己躺在冰天雪地的血泊中死去。杜宾躺在路上,胸口挨了长长的一刀,他那灰蓝的眼睛望着灰蓝的天空。这是个漫长的严冬。
  陌生人往杜宾靠了靠,以致走路时,两人的手相碰。杜宾自己让步,勉强跟他搭伴。这毕竟是条公用的路。他随便找我一起走的。不过,他是谁,他还不想说。
  “我什么也不是。”他大声喊道。
  陌生人瞪大眼睛,望着天空。
  假如像他这样的人永远盯着你,怎么办?你得想法子甩开他,可他跟着你回家。你叫人把他抓起来,他却使法官相信。他是你的叔叔并搬进你家里去。假如他用这样或那样的手段,永远呆下去,那可怎么办?他究竟是你的什么人?杜宾悄悄地自言自语。
  当他正在这样左思右想时,两只乌鸦在白茫茫的天空中从他们头顶掠过。陌生人跪下来咕噜一声,举起手臂,好像举枪瞄准似的。
  “砰!砰!”使杜宾大吃一惊的是:有只乌鸦飞行时颤抖一下,突然掉在地上。陌生人粗声大叫一声,冲到白色的田野里找回那只乌鸦。他把乌鸦举得高高的,让杜宾看看。他把死乌鸦推到他胸前,然后令人不解地跑掉,用脚踢起雪花,斜穿过田野,沿着他来的方向溜了。
  乌鸦可有心脏病?
  我们中有个人疯了。杜宾想。
  杜宾沿着他直角的半圆圈跑去。
  他记得他十二岁时,有一天,他跟他七年级的老师从学校步行回家。老师是个塌鼻子、没学问、健谈而年轻的男人。他们在步行时,那古怪的红头发女人戴着一顶镶棕色花边的绿帽子,从下面的街区兴高采烈地走近他们。当威廉看见他发疯的母亲向他们走来时,他忙打断了别人的话,说声“再见”,就匆忙穿过马路。他回头望时,他母亲正独自站在人行道上哭泣,发疯地挥动着拳头。
  基蒂弹着竖琴唱道:“在这么坏的天气里,在狂风怒吼之中,我绝不会将孩子们打发出去呀!”
  当萨缪尔·约翰逊站在楼梯顶上,用钥匙打开他书房的门时,他听到他母亲清晰地喊道:“萨姆!”
  威利!
  李欧!
  孩子已被缆绳外的巨浪吞没。威利对着救生员尖叫。救生员跳上船,迎着汹涌的蓝色波涛,划到孩子溺死的地方。
  李欧!她喊道,威利!
  威利!她大哭,李欧!
  问:你干吗不留一本杂志?
  答:我担心它也许会乱说。
  晚上,他们相对坐在摇椅上。她的摇椅两边靠后,防止可能透风。他借着分开的灯光看书。他建议她去生个火,但她说她觉得热。他看到她脖子上青筋在跳动。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晚上,我汗流不止,后来受凉了。”
  “别开窗。”
  “如果我想做,一定做到。”
  他俩在看书时,基蒂比当天的消息落后了一天,就给他念念昨天报纸上的幽默新闻的片断。
  “别念了!”杜宾说,“我觉得思想难于集中。”
  “干吗烦呀?”
  后来,她说:“我们常常畅谈天下事。现在可什么也不谈了。”
  他站起来去放张唱片。这不是因为他想听唱片,而是他忍不住要想念芬妮。他对这姑娘的思念成了一幅紧紧粘着的抽象贴画,代表着他想跟她相会的不可改变的愿意。
  我为何不把真情告诉妻子?这也许会消除内心的痛苦!?
  在他看来,他没告诉她,因为芬妮还有可能跟他相好。假如他给她回信,他们可能再相会。
  疯啦!杜宾想,她在威尼斯说得天花乱坠。不管她是谁,除了比同样的结局更糟以外,我能期待什么?我将靠什么幻想过日子?多么愚蠢的行为!
  在杜宾心里,他跟芬妮同住同生活,好像以前没有过似的。他在罗马与她朝夕相处,同住一个房间,同在一块儿吃饭。他喜欢她,喜欢生活。他俩沐浴着冬天的阳光,漫步走过波格斯公园。不管他在什么地方拐弯,他总感受到她那温暖的拥抱。芬妮姑娘在他眼前变了,变得那么可爱、忠诚、善良和自持。她爱杜宾,而他心情好的时候也爱她。
  “给我讲讲劳伦斯!”他俩单独坐在房间里时,基蒂有时说。杜宾会尽力讲述劳伦斯生平的一些插曲。
  “你讲得这么有趣,为什么动起笔来这么难呢?”
  “笔动不起来。写了第一点,第二点就想不起来。”
  “你干吗不试试念给别人写呀?”
  “那对我不合适。”
  “为什么不呢?”
  “我试过的。”杜宾说。他差点大喊大叫。
  “我感到冷。有哪儿透风吗?”她四周望望,问道。
  “是你自己的感觉。屋里挺暖和。”
  虽然她浑身发抖,她还想看书。她望着打开的书,读了几句,然后偷偷瞅他一眼,再把目光移开。她看得很慢,每句每字都看。她想完全弄通每个句子的意思。他知道她在读什么书。
  她建议玩牌,但他谢绝了。他想,他从没感到跟她这么貌合神离。他们有两间屋子,而她住在另一间。基蒂蜷缩地坐在安娜女王式的椅子上,身穿长裤和两件汗衫。那件黑汗衫外面套着玫瑰色的羊毛衫。她对自己不懂的东西感到伤心。
  他将书贴近脸部,从书的后面,他考虑他的沉默。他没什么可说的,因为轮到他说话时他没说。你不说的话就变成没说。一幢上锁的房子充满许多上锁的房间。
  他在沉默中想到别处去了。他并不是她所想象的那种人。不管他是谁,他被痛苦的幻想所折磨,他想逃避这恶梦纠缠的生活。他不想永远无休无止地想念芬妮·比克,虽然她现在不想他,而且永远不会想他。他等待着他那拖得太久的肥皂泡般的白日梦最后终结。他等待着它在心里枯萎和死亡。它一旦消逝,他就成了离群索居的孤家寡人,犹如椅子上的小泡沫,瞬息即逝,还假装看书!他的存在使房间里仿佛变冷了。基蒂她缩成一团,以便御寒。
  到了十点钟,她看看手表,打了个哈欠,然后合上那本厚厚的书。
  “你整个晚上低声自言自语。威廉,你干吗不让我听听呀?”
  “我说了些什么?”
  “我希望我能知道。这有帮助吧?”她问。她将双手在膝盖间磨得发白,“如果我每天早上都呆在家里,好吗?我是说不去图书馆上班。”
  天呀!不好。他想。
  他想别这样。杜宾说。他不想说出来。他想说他需要她,但又觉得不需要。
  “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做吗?别的方面我能帮上忙吧?”
  他说,他很感激她这么耐心。
  “耐心是小事。如果你肯让我做,我喜欢为你多做点事。”
  耐心就够了。他说。痛苦是不会永远存在下去的。
  她坚定地说:“你的体操做得很漂亮。威廉,不管天气怎样,你都勇敢地去步行。你的食量是按计划的。我虽然快气坏了,可我相信你,假如我该这么做,假如我跟你有同样的感觉,我会发疯的。你按你自己的安排去做。不过,我不知道结果如何。除了体重减轻、衣带渐宽和脸上绷得紧紧的以外,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像乘着自己私人的小黑船,迎着汹涌的蓝色海浪出海,而我却孤零零地站在这乏味的熔岩般的岸边。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我从没见过你这么消沉,而且这么长久。它使我感到惊讶。”
  他求她别惊讶。
  “我忍不住呀!”她的声音颤抖着。
  他讲了这些话:“我减轻了体重,行动比较方便。我感到轻松些,至少有点变化。也许会有好事发生的。一天,你醒过来,不管怎么样,你脑袋瓜里的想法会一扫而光。你感到自己又复活了。”
  “我希望这样。”她看来有点怀疑,“纳珊尼尔不是精神病医生……他快当成了,可又不愿意当,因为他喜欢医药。但他读过许多有关精神病疗法的书籍,可能是为了我的缘故。我记得他说过的话:突然的压抑往往有特殊的原因,比如失业或失恋啦。有些特别失望或失意的事儿会造成这样。威廉,你在国外时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杜宾想:刚好在这儿,我可以下火车了。我可以从我当帽子戴的一大堆石头下走出来。
  “我见到了吉拉尔德。”他说,“那可不是快乐的时刻!”
  火车嘟嘟往前开。没有车站。他没下车。
  “我不是指吉拉尔德。我是指在意大利发生的事儿。”
  他的目光不敢跟她的目光相遇。“干吗提意大利?”他恼火地问道,不想让她猜到他要说什么。
  “我仅仅有点感觉吧!”
  他说,相信吧!烦恼的是他的工作。如果他解决了工作问题,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她强烈地否定他的说法。“不是你的工作弄得你这个样子。是你对自己的工作做了什么。我知道你对劳伦斯这个选题有怀疑,可你对梭罗同样有怀疑。到了这个阶段,你常常有怀疑。请别本末倒置。不是你的工作损害你的工作,而是你自己损害了你的工作。”
  “假如我有了你,我还需要伊万·王代克干吗?”
  “我不想欺骗你什么,”基蒂傲慢地说,“可我想你需要帮助。”
  他说他已不再是个孩子。“我不否认我一度能得到心理分析的帮助,但我没有它的帮助,自己照样能过日子。目前,我得继续按自己所了解的东西做下去!”
  “我一直在阅读有关沮丧的书籍。我想,你比你所想的更经常沮丧,有时竟完全缺乏生活的乐趣。”
  “那本书解释了你有时缺乏生活乐趣的原因吗?”
  “不像你说的那么多。有时,我认为你从没觉得你在生活中很年轻。你往往说成是什么责任或失去机会的缘故。我基本上是个比你开朗和快活的人。”
  你嘶哑地否认。
  “有好几次,你的性情压抑了我的性情。”她说。
  “二者表现不同。”
  “咱们不谈了。”基蒂说,“忘掉生活的乐趣吧!我知道,你了解人们许多东西。威廉,由于你思考人类生活的方法不同。但我说你可以弃掉许多不必要的痛苦,如果你跟人家商量的话。意志并不是一切。”
  “意志使我工作下去。”杜宾嚷道。
  “如果你懂得你犯了什么毛病,”她说着,话音加重了,“看在上帝分上,告诉我吧!”
  他说:许多事情经过一段时间都会改变。他需要时间。
  “可是,你在为增进智力而节制饮食和锻炼身体时,我怎么办呀?你对我该给的无所求,我觉得太窝囊了。”
  “我一切都要。”杜宾挥着手臂大喊大叫。
  “你好像对我该给的什么也不要。你隐瞒自己的生活,悄悄地说些我听不懂的东西。你没有感情。我们从没真正地彼此谈过心。”
  “我们现在究竟在做什么?”
  “我们不是在谈心。你在嚎叫,我们不是在谈心。”
  “你对我根本不信任。你用给我提供心理治疗的方法来侮辱我,让我去看纳珊尼尔的课本。我不想做他死后的病人。我也不想做你的病人。”
  基蒂手上紧紧握着《心理治疗手册》,跑上楼梯。
  使谎言改头换面,多加补充,让杜宾感到厌恶。为了消除这种心情,杜宾替她嗅嗅煤气炉。
  他找到一瓶白兰地,给自己酌了满满一杯。
  杜宾戴着帽子在冰冷的屋里喝酒。他的大衣披在肩上。寒风从群山那边呼啸而来。他一面喝着酒,一面倾听咆哮的寒风刮着雪花,掠过飕飕作响、劈劈啪啪的树枝。午夜以后,暴风雪席卷大地。他自己觉得该睡觉了。他不慎搞坏了闹钟,不敢正视着钟牌。狂风在房屋四周呼啸,穿过气窗,钻了进来。他仿佛感到它来到了房间里他的面前。他脱下衣服,独自爬上那张双人床。基蒂起先睡得挺熟,呼吸声很重。杜宾两眼瞪直地躺着,倾听着暴风雨的喧嚣声。那原始的疾风从世界诞生之日起就刮个不停了。假如它能改变一个人的生活那该多好呀!雪花吹打着窗子。他睡着了又醒过来,不再想睡。喝酒使他增加了沉睡的分量。它是个黑色的重物,犹如一块钢铁狠压在灵魂上面。或者你并没淹没在什么东西之中,而这石臂却把你的头压下。这石臂就是你自己。
  在清晨生机勃勃的朦胧中,杜宾起了床,一步一步地、头昏目眩地蹒蹒跚跚,去干一天令人难受的例行公事。我必须完成它。这将说明沮丧并不是一切。它将表明,我只到目前为止,只是这么害怕。它是沮丧,一种存在,而不是一切。我知道它那黑色的重物。我必须超脱。我一定不能用它绑住自己的双手,让它成了对手———另一个“自我”。成了天天砍我的斧头。我一定要等待它自己消失。假如我每天做我该做的事儿,完成体育锻炼,它就会离开这幢房子。它要我做它的情夫,跟它调情,娶它为妻,可我不干。我欢迎那白色的暴风雪。它是值得考虑的东西,跟沮丧不同的东西。梭罗说:大自然不会同情悲痛的。他错了。大自然是同情的,因为它阻断了暴风雪,将冰冻的“自我”扔给你,攻击你荒凉的脑袋瓜所构思和结合的秘密计划。
  杜宾在浴室里照照镜子,觉得自己老了。他害怕刮胡子。他提醒自己别这样。可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这是不刮胡子的不正常的一天。他很少不刮胡子,除非病倒在床上。
  面对着没有光泽的镜子,他的左眼呆滞、冷漠而茫然,注视着他受惊的右眼。
  杜宾感到自己在呻吟。
  “嘶!”基蒂从卧室里说,“这可没个完呀!”
  “愚蠢的混蛋!”杜宾呻吟着。
  “谁呀?”她想知道。
  他悄悄地呻吟着。
  “安静!”卡莱尔在他的日记里自己写道,“沉着!别发疯!”
  杜宾尽量想找个宗教思想来自慰。
  “爱情,”劳伦斯写道,“是个经过几个世纪耐心努力学来的东西。”
  我可从哪里找到时间?
  “请从浴室里走出来!”
  她起得早,穿好衣服,在长镜子面前打量着自己。一夜的酣睡使她的性情和外貌焕然一新,容光焕发,使她昨晚的长头发更长了。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不会继续进行长距离的散步。这是往暴风雨的嘴里送呀!”
  “我想是这样。”
  “到目前为止,这只是风夹着雪片。电台说暴风雨快到了。”
  “我想已经开始来啦。”
  “就是这阵风。”基蒂说。
  如果下大雪,他会跑回家的。杜宾说。
  “到那座绿桥为止,别再走远了。”她提醒他说,“穿上长大衣和羊毛短袜,否则你会感冒的。”
  他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去。他俩默默地吃早餐。他听到她咬嚼酥松的面包片的声音。
  基蒂动身去图书馆上班。她又回来闻闻煤气灶。“谢谢!”她离家时喊道。
  他望着自己写的东西,尽量不去考虑他感觉如何。他把内心的痛苦抛在一边,用一把匕首不许它逼近,这样他就写出了长长的一页黄纸的弯弯曲曲的句子,每句加以推敲,尽量把它们联起来,用庄重的行为织出一条地毯、一部生活史或一本传记。接着,他在一张白纸上写了十二个新句子,细心地念念,看看是什么意思,找出是否写得很严肃。他端庄地念念这些句子,看看他所写的句子怎么样。他尊重他所写的句子,而他自己也必须受到尊重。它们并不在四周乱爬、乱闯或乱动。它们必须严肃地纳入劳伦斯的传记里,搞活它,加以再创作并使它闪光。但最后一个句子,他念的时候是这样写的:“我中了圈套。”杜宾喊了一声,将钢笔往墙上砸去。他的胃感到恶心,痛苦接踵而至。他内心展开了斗争。我得设法离开这里。我得设法摆脱我混乱的心情。
  他从厨房的门出去,跑过一片树林,到田野里。这儿,寒风吹拍着他,猛刮着他,撕裂着他的脸。他喘气、窒息,在风中巍然挺立。当他奋力往前走的时候,他眼里流泪,呼吸发疼。这大风像个戴头盔的女妖怪,紧压着他坚硬的脑袋瓜。
  他又返回家里,在厨房里冷得发抖,等待恢复体力。他什么地方都不想去了。他宁愿站在那里,直到风暴减退,严冬消失,世界发生变化。但如果他呆在那里,他就担心没有什么沉重的涂上黑色的东西。他担心的是沉默的挑弄。过了好久以后,他从前门出去,蹒跚走下台阶,沿着马路匆匆走去。一阵狂风掠过呼啸的树枝顶端。他疾步往闹市区去。冰冷的雪花吹打着他的脸。
  杜宾赶到图书馆。如果他买了一张报纸,他就可以在那里看,忘掉他自己。他不敢返回他那空荡荡的家。他能坐在图书馆里读报纸?不能让基蒂呆在他旁边,关切地看到他在那里。最好不买报纸。他最好跑去做他的日常工作,做一点点比不做好。如果不做那些,他得增加他不做事的痛苦。他宁愿冒着风雪步行,而不愿不做事情。
  杜宾冒着徐徐而下的大雪慢慢走到城市的郊区,穿过温度计装配厂、废旧汽车堆放场、两个加油站、一家汽车旅馆和一个旅行者之家。沿着潮湿的公路,他小心行走,来到后道旁的长途车道。他以前从没像这样走过这条路。假如基蒂问他为何步行这么远的路,他会说他以前从没走过这条往后走的小路。
  不管什么东西能转移他的注意力,都可能对他有所帮助。还有什么别的可做?狂风吹打着雪花。雪下得更大了。杜宾在一个越来越白茫茫的世界里匆忙跋涉了四分之一英里,然后不得不对自己说,这根本没有用,还是转回去吧!一会儿,狂风挟着他往前走。再走下去也不太难。这时,风向变了,从东方向他刮来。风在怒吼,吹打着团团雪花穿过田野,向他袭来,犹如一簇簇的弓箭,仿佛他成了它唯一的目标。他想象中的田野白闪闪一片。他拔身就逃,可是难于走回公路。他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每走几步便停下来看看,他究竟走到哪里。当狂暴而冰冷的大风暂时消失,雪下得较小时,他就能够大步走了。他曾看到远处冬天的田野越来越白,黑色的树林成了一堵刷白的墙。天边外,被大雾覆盖的田野与白雪皑皑的山峰紧紧相连。眼前是一片不平常的景象。他一时感到异常兴奋。但不久,它在雪中消失了,杜宾东张西望,想找个躲避的地方,可什么也看不到。大部分房屋都在他后面靠近那漫长的道路的中间。他盼望他能马上走到公路上。颤抖的狂风又向他袭来。他冻僵了,挺着沉重的步伐慢慢往前走。后来,他感到土质松软,地势崎岖不平,他便知道他不再走在小路上。大雪像汹涌的波浪一阵阵刮下来,飘过高低不平的田野,抹去了他所熟悉的小路上的每个标志。
  杜宾感到害怕,往事又浮上心头:他母亲惯怕寒冬;他自己来到不该来的地方,成了陌生人。他发现自己走在一条弯弯曲曲的下坡路上。他心里恐惧万分,便沿对角走下斜坡,循着他很快就消失的脚印走。这时,雪下得慢多了,雪花着地以前在空中飞舞。他站在无名田野里一个凹洞里。当他考虑走哪一条路时,他看到一只兔子从雪地上疾驰而过。有只狗在追捕它。他认为这是只狐狸。兔子冲上一块岩石。狐狸猛扑过去。说时迟,那时快,狐狸把那尖叫的可怜虫撕开吃掉。雪上撒满了鲜血。他赶快走开。你一点也没料到,那野蛮的家伙就出现了。你一走错一步,你每天的工作进程就乱了套。离开小路一步,你就有生命危险。他把他内心阴暗的世界变成外部雪白的世界。两者都是同样危险的,犹如人的命运处在各种不同程度的情况,虽然有的人比别人更危险。那些担心命运的人往往是注定要死亡的。他用靴子踢着令人眼花缭乱的白色的大地,想找个站得稳的地方,以便确定他在何处。但他分不清这部分和那部分冰冻的土地。他看不清远处的东西,弄不清方向。后来,他踢踢几根枯草,才知道他离那小路已很远。
  他等待风势减弱,以便看看四周大雪飘落的地方。但狂暴的寒风继续猛刮。他被风刮着走,断定它是来自东方。他可能偏离小路的西边,因为他一直走不到车辆通行的地方。他在田埂中间踩来踩去。它从田野里突起,后来延伸到一片平地。杜宾喘口气歇歇,终于蹒跚走上了正路。过了片刻,他选定了他认准的通往公路的方向,拖着沉重而缓慢的步子往前走。他把手举到上额,看看前面的路。他时而认出一根挂着雪花的电线杆,抬头看见头顶上镀上白雪的电话线。他低头顶着风前进。他常常停下来用雪花吹打的眼睛窥视四周。大雪飘落在他耳朵里。他用手套抹去脸上的雪花。他也许走了八分之一英里远。这时,他才觉得他的套鞋陷入柔软的雪堆里。他面前出现了一片树林。他扫兴得很。他知道他又迷路了。
  在闪电的一刹那间,痛苦席卷了他全身。他想象自己绕着圆圈跑步,但尽量想控制自己。他木然地站着不动,呼吸急促,试图搞清他在哪里。在亮光下展现出一片树林。他的脚印在十英尺外根本看不到。也许,路已拐了个弯,不过,他没跟着拐。他一定是在靠近路的地方,肯定离公路不远。往回跋涉了几步,他又走到开阔地。他仔细想了片刻,他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当他沿着平地一直朝前走时,小路往右边拐进去,弯到树林里去。如果他跟着小路拐弯,并呆一会儿,他很快就能走到公路上去。大约走一英里以后,他可能搭上过路的卡车———如果这恶劣的天气里有卡车来往的话,他就能安全回到中坎波贝罗市。
  为了找到大路,下一步行动杜宾得向右拐。他艰难地往前走,走一段停一会儿,听听远方车辆来往的喧嚣声。也许,他走的路上能撞上一辆汽车。迟早扫雪机会轰隆隆地开过来,很快就到达公路上,后来再到这乡间小路。可是,他只听到飒飒的风声。暴风雪越来越猛烈。疾风把雪花撒满了小路。杜宾转向背风一面。雪花抽打着他的衣服。他听到一只尖声嘶叫的鸟,但看不见。他考虑快跑,可他不敢。如果他陷入洼地,就会摔断了腿。过了片刻,头顶上出奇地呈现一片亮光,然后,天空隐没了。等风势减弱,他就继续往前走。我为何不多学点自然知识?朝北的路是哪一条?他看到有棵树四周长满了青苔。我怎能老是在这儿兜圈子?如果你住在里面,你也不能这样。他感到不寒而栗,脑袋冻得发疼,仿佛寒气刺入大脑。杜宾喊了一声,撕破了帽子,粗暴地用帽子拍打手臂,将帽上的雪水抖掉。他手上那顶羊毛红帽真叫他吃惊。
  杜宾累了。他来到一堵低低的石墙边。它是一条路的边界,还是田野的分界线?农民们常常卖地时中间用石墙隔开。他爬过石墙,沿着墙根一直走到大雪覆盖的石墙的尽头———一排岩石和树木,然后他顺着另一条路往回走。风势已经减弱,但是,大片大片的雪花飘落得很快。他简直看不清前面五英尺远的地方。他想,他也许可沿着墙走。用手摸着它,可不知不觉地,他什么都摸不着。他又走进了一片树木稀少的丛林。林中寒风阵阵,不可能走过去。此时,我确实迷路了。他该呼救?在狂风呼啸中,谁能听到他的呼喊声?倘若有辆轿车从附近经过,它的车窗一定关得紧紧的。谁能听到他的呼喊?
  当杜宾走出树林时,他想象一座废弃的房子。他想象这种茅屋是孩子们在田野建造和丢弃的。他走上一排突起然后凹下的漫长的山坡以后,他又来到一座地衣覆盖的灰色的石墙。是原先那座墙?还是另一座?他得来看看它通到哪里去。他刚爬上石墙,石墙就倒塌了。过了一会儿,杜宾从地上爬起来,擦掉裤子上的脏东西,一拐一瘸地往前走。他穿过一片齐膝高的松树,然后看到一排粉刷成白色的高高的红松。这些树在哪儿?他差点肯定他在拐到公路以前的小路附近见过它们。小路在那里往右边斜下去。可他没感到有什么向下倾斜的斜坡。别管它看没看到?这些松树是在我认为我见过的地方吧?我在我所能认识的地方?不跟我小小的文具淘气鬼呆在家里,那是多么荒唐呀!那么,我就冒着生命危险啦。他认为他不该乱跑乱动,直到他能想出个好主意,下一步怎么办。在这风猛雪厚的冰天雪地里,有多少选择余地?我跑到这儿来,简直是发疯了。他用手指头猛指着天空。在他思想里有个男人永远在深深的雪地里徘徊。杜宾捶胸顿脚。他仿佛听到他妈妈的声音。李欧!她喊道。我会在这儿淹死,就像我弟弟淹死在海洋里一样。
  精疲力竭了,他瘫倒在地上,顶着针枞木树枝爬行。这儿才有个地方坐一坐,也许休息吧!上面,低垂的树枝挂着厚厚的积雪,下面是树枝干燥的绿色丛生植物。那覆盖着树与树之间的米色的枞木针叶子披上了片片白絮。他背靠着宽阔的针枞木坐着,等待恢复疲劳。他尽量克服恐惧情绪,保持警惕。
  杜宾坐的地方很宁静。不过,他仍听得到寒风在摇曳的树林中呼啸,不时有雪块掉落,像霜一样从针枞木树上徐徐落下。他愿等待着,直到恢复体力,能爬起来,继续去迷路。他的肺在胸中隐约灼痛。他感到嘴唇在颤抖。尽管天那么冷,他却热得出汗。他觉得他是老了。坐在树下是够舒适的。但他害怕白雪皑皑的森林。他仿佛看到自己给埋在雪中的树林里,一直埋到脖子,死在这么靠近小路的地方,实在太尴尬了,犹如溺死在浴缸里。他大喊了一声求救,但那古怪的叫喊使他害怕,因此,他坐着,心脏卟卟地跳得很厉害。他在寂静无声的针枞木林里悄悄地坐着。他低声地自言自语。
  发生这些事儿是多么荒唐!我是多么愚蠢!这是由于我对那姑娘有更多的要求。她对我来说是谁?我不配我给她的感情,瞧瞧我对自己做了些什么?我像个被摔坏的钟,时间和工作都给搅乱了。生活想给我什么教训?
  森林里越来越暗。杜宾默默地坐着,不能够决定在树下是否呆长些,以等待暴风雪平息。假如雪一直下到黄昏,从晚上下到明天早晨,他就会冻僵了,变成个雪人,死亡的稻草人!他听到头顶上的树枝里突然扑嗵一声,然后尖声大叫,雪块像雨点般地打在他身上。起先,他吓昏了,他以为是有只美洲野猪发现了他,向他扑过来。但是,当粉状的雪花消失以后,他看到一只鹰勾鼻的白猫头鹰栖息在他头顶那摇曳的树枝上,用它闪亮而冷淡的目光盯着他。不过,好像给杜宾的怪模样吓坏了,那只白猫头鹰猛拍着大翅膀叫了一声,随后飞进寒风吹拂的雪堆里去。它在树林中消失了。杜宾站起来,从树下爬出来,走到一片开阔的田野。
  狂风静息了,雪还在悄悄地下。这时,雪有一英尺多深,雪堆更深。他在一排荒凉的桉树旁的四周踉踉跄跄地走。两棵桉树倒下来。他从倒下来的树上夺路而去。穿过他前面的灌木丛,他认出一墙白雪覆盖的石墙。它比他原先见到的那些石墙高出大约一英尺。它是想将他跟什么命运分开吧?他累得半死,眼睛简直张不开。他看到自己躺在雪堆里。接着,他爬过石墙,因为这是他所要做的第二件事。他自己爬起来,越过石墙。他发现自己在认得的小路上徘徊。他断定他以前走过这条小路,现在又走过这条小路。
  狭窄的小路早给辗过了,车辙是比较狭窄。但他没听见卡车走过的声音。从那以来,又下了两英寸厚的雪,但在小路两旁有排掉雪的土垅。他感到松了口气。他能轻易地跟着它走。然而,雪片继续铺天盖地向他袭来,使他仍然无法辨认方向。他还是拿不准该走哪条路。问题又来了:哪一条是通往公路最近的路?我偏离了小路的哪一边?我从田野哪里来?我不知道路就穿过那条小路?我为何记不清我刚爬过来的高高的石墙?它总是在那里而我却视而不见?或者我见到了,但太害怕而记不起来?这是我常常走的那条漫长的、顶上难走的小路?或者我走到我以前从没到过的地方?这一定不止是条二级公路,否则他们不会这么快来扫雪的。莫非是哪个农民清扫他的通道,而我恰好走在这条路上?如果是这样,它通往何处?附近有农舍或谷仓?他看不到灯光。那么我将怎么走?我已经快走到道路拐弯的地方。所以,只要往西走,再向南就能走到公路?或者我应该朝北走?假如我运气好,我应该二十分钟以后看到一座农舍,除非我没看到。
  杜宾向左拐弯。他在那里一直站在石墙旁边,经过单调乏味的记不清的步行,他发觉灰尘越来越大。他相信已经走到正确的路上。他艰难地走过那漫长但往回走错的路。走错啦,因为路太长。他停下来歇歇,感到万分疲倦。他想再试试,决定是否走另一条可能近些的路。他觉得冷得难受,衣服全潮了,脸上给冻僵,手脚快冻坏啦。他的后根牙冷得发疼。狂风平息了,开始降雨雪。通过他那漏水的帽子,他感到雨滴的冰冷,看到帽子也在下雪。他艰难地往前走。过了一段记不清的时间,跋涉了潮湿的雪地,他仿佛觉得有什么东西向他走近,是卡车或轿车?它的轮子在雪泥中打转,车灯在闪亮,挡风玻璃上的刮雨器不停地摆动着。它逼近时,犹如一列冲出雨雪屏障的火车。杜宾挥动双臂,拼命地挥舞着他的红帽子,蹒跚走向缓缓开动的汽车。接着,他那结冰的脑袋瓜突然开窍:一个脸上满是白雪的女人来了。她的头包在黑围巾里。她死死板板地坐在车轮后面,从那霜雪遮盖的挡风玻璃上窥视眼前的一切。她胆战心惊。她也许已经在哀悼他……她就是他的太太。
  基蒂把车门打开,杜宾无言地爬进去,坐在她身旁。
  “我看到一只白猫头鹰!”
  悄悄地哭泣,她开车送他回家。
第五章
  基蒂的老朋友麦拉·威尔逊因心脏病,死在她的农舍里。她知道自己快死了,但不愿进医院。她是在过完七十九岁生日一周后去世的。她这个女人比她老朽的身体更有活力,很少对人谈起她的年龄或病痛。基蒂在她面前也不大谈到自己的苦衷。麦拉和杜宾两人见面时,麦拉爱跟他嘴对嘴地亲吻,这是她自己想出来的方法,基蒂早就给她女儿打了电报,说她妈妈快不行了,第二天早晨又打电报去告诉她:老人去世啦。梅尔太太当天晌午便从密尔沃基乘飞机赶来。她在基蒂的帮助下,迅速搞好了有关葬礼的各顶安排。
  梅尔太太是个肥胖而谨慎的女人,身穿黑色布外套,头戴棕色毡帽。她的年龄跟基蒂差不多,不过她看起来老一点。她的右眼流着泪,她说,这是受凉的结果。她和杜宾夫妇呆了两个晚上,但急于回家跟她家人团聚。“梅尔先生说过,妈妈可以跟我们住在一块儿。”她对他俩说,“但她有自己的选择。”她最小的孩子是个十三岁的男孩。两个女儿,一个十九岁,一个二十四岁。“我的女儿也十九岁。”杜宾对她说。“二十岁吧!”基蒂说,“到十月份,她就二十岁了。”杜宾觉得他给毛德少算了一岁。
  坟场上来了八个人:循道宗牧师、基蒂和杜宾、弗罗拉·格林菲尔德、闷闷不乐的漂亮女人(奥斯卡去澳大利亚演出)、厄秀拉和弗列德·哈伯沙姆·克列格·波舍尔———他是为威尔逊太太照料农舍和谷仓的木匠和杂工,还有梅尔太太。她手上拿着家里的《圣经》,面向着一棵光秃秃的榆树。坟场上下着雪。雪花轻轻地飘落在敞开的墓穴里。当棺材缓缓放下,送葬的人念着祷词时,基蒂伤心地哭了。梅尔太太惊讶地瞥了一眼,然后用手帕擦擦泪汪汪的眼睛。基蒂尽力抑制自己的哭声,抽泣着,咬咬嘴唇,可怎么也忍不住。她离开坟场,走到汽车里坐下。葬礼结束后,杜宾开车送她回家。
  “我实在忍不住呀!”基蒂说。
  梅尔太太从威尔逊农舍打电话给杜宾夫妇,说她将关闭那个地方,等春天再回来。
  “你妈独自住在那么大的房子里,真是个勇敢的女人,我可办不到。”基蒂说。
  “她用不着这样,但她就那么个性子。”
  梅尔太太把农舍的钥匙送交基蒂,万一有人要进去可找她。“波舍尔将把房子关起来。”她说,“他已经把管子里的水抽光。等公司将电话拆走,他就把门窗锁好。谷仓或鸡舍里没留下什么牲畜。狗嘛,早跑掉啦。”
  基蒂对此感到遗憾,“我会怀念小狗班恩的。”
  “明年春天我回来时,我将把这个地方拍卖。我爸死后,我们卖掉七十公顷土地。眼下还剩下二十四公顷,还有房屋、谷仓和鸡舍。衷心感谢你们对我妈和我的关怀和好意。”
  “麦拉是我所喜爱的人之一。”基蒂急忙转过身去。
  梅尔太太返回密尔沃基。
  “我为什么老是哭呀?”基蒂问杜宾。他赞扬她慷慨助人的本性,可不喜欢她在坟场比梅尔太太更突出。
  经过一番思索之后,基蒂辞退了图书馆的工作。杜宾尽力劝她别这样,但她说她是出于为罗杰·福斯特考虑:他需要一位能全日工作的专职图书馆员。“我对他根本没多大帮助。”
  “他对我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对你怎么说呀?他是什么时候说的?”
  “他说你干得很出色,大概是这个意思吧!我是在镇上散步时偶然碰到他的。”
  “他还说些什么呢?”她漫不经心地问道,打量着他。
  罗杰提起过芬妮吗?基蒂指的是她?
  “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杜宾说。
  “我辞职,是因为工作成了烦恼。”基蒂说着,显得烦恼的样子,“我宁愿把给他们干活的时间为你办事。”
  杜宾说,她给了他所需的那么多时间。他亲切地说着,她对他也很亲切。
  基蒂重新做了家庭主妇。她度过的第一个早上是给一位新来的清洁工指点她喜欢怎么叫人办事。这位清洁工是身材魁梧的法裔加拿大人,现年已五十五岁。基蒂也开动缝纫机缝缝补补,将从报刊上撕下来的食谱打字存档,把过去他们旅行时所拍的幻灯片加以整理分类———杜宾常常研究劳伦斯和弗里妲住过的别墅和农舍。她精力充沛地写了一封又一封信,其中有的她撕掉又马上重写。“我欠了大家的恩情,特别是孩子们。”
  她以巨大的热情开始新的生活。她开始执行一项阅读计划:读一本当代哲学著作和简·奥斯丁的全部作品。她从没读过劳伦斯的诗作或梭罗的《科德角》,她认为这些书她是要读的。
  离开图书馆不久,她闹了一阵消化不良,一度担心自己的健康问题。“我一直觉得不舒服。我的气色不好有好几个星期了。你以为会出什么毛病,对吗?”她有点紧张,脸色苍白,双眼惆怅。
  他却不这么想。“你是给什么事困扰着,注意饮食就行了。这常常让你困扰的吧!”
  她说她会注意的。不久,消化不良症消失了,她担心得了癌症的烦恼也随之消失。她继续忙里忙外,罗嗦也少了。
  为了弥补深夜失眠难熬的时刻,基蒂又一次睡得很迟。不过,如果杜宾起得太早,而她没睡着时,她会穿着睡衣下楼来跟他喝咖啡。
  随后,她又回到床上。她仍经历着一番冷热之感。如果她觉得热。她的脸看起来犹如刚冲了热水淋浴走出来的样子,或者深深地变红了。她变得鲜红,毛德也一样。如果她感到冷,她就调高自动调温器,并到大橱里去取件毛衣。
  当她对着镜子自己照时,她并不满意。近来,她光着身子站在卧室的大衣镜前面时,她爱摸摸自己的头发,然后轻轻提起乳房说:“你认为我看起来比我的年纪年轻吗?”她承认,“我为失去自己的风韵而悲伤。如果一个人能习惯这样,那该多好!可是不能。我清楚地明白这一点:我失去了自己的姿色。”
  “青春已过,风韵犹存。”
  “我希望如此。她三十八岁了。”
  “你看起来与你的年龄不相配。我很快就到四十五岁啦。”
  “我不会的。”她说,“我认为我不会。我现年五十一岁,看起来一点不差。”
  他让她独自光着身子,伤心地站在镜子前面。
  这是个漫长而雪白的冬天,铅灰色的天空骤然一变,大雪从天而降,下个不停。有时,它懒洋洋地下了大半天,有时大雪纷飞持续了一两天,犹如层层白浪席卷大地。杜宾站在窗口,望着室外雪花飞舞。白幕拉下了,戏没有结尾,也没有开场。假如雪停了几天或一周,那情景,那场戏便成了被没长眼的呼啸的白色风暴所掠过的无边的白茫茫的世界,显得那么悲怆。那单一的白色画面令人心灵迟钝,限制了人们的行动和经历。但是道路仍像有车辆犁过似的,变得灰白,掺杂了泥沙。杜宾戴上围巾,套上雨靴,浑身穿得严严实实的,冒着严寒出门散步。他成了在大雪覆盖的小路上留下足迹的唯一的城里人。气温很少升到零上。寂静的田野里那一排排的柳丝变成一片带点绿色的深黄色。松树和弯曲的针枞上挂着凝结的雪花挺立着。他好像不知道往哪里去,只顾闷头闷脑地朝前走,一度陷入白雪皑皑的田里,给埋到了腹部。他等待着自己的生活有所改变。
  长距离的步行加跑步仍然是杜宾的例行公事。他已经使自己适应这个任务:你每日去走去跑,你就能适应。经验和实践证明你能行。在他心里,一种自己决意去做的事与另一种自己不决意去做、甚至犹豫不决的事正在进行斗争。但是,一旦它变得容易做到些,那寒风、酷冷和冰冻的大地却使它更难做到了。假如你只停一天不去走,你得走得更多,最后才能适应,你得再去走。那个月底有两天气温升高时,老天就下雨,下个不停,下得阴阴沉沉,朦朦胧胧的。然后,天气又转冷,地上的雪变硬,雪泥冻成冰,路上有几寸厚的冰。有一周气温达零下二十度,令人难过的是有两天降到零下三十度。轰隆轰隆的铲雪机只铲去路上薄薄的坚硬的雪辙。杜宾违心地放弃了长距离的步行。如今,他出了家门,就选择一条沿着闪亮而光滑的结冰的山路,只走到大雪覆盖的那座桥为止,便往回走。连一英里看来也很难走到。当他向过路人挥手再见时,他们就停车让他上,然后摇摇头。他们意识到这是他的创造、他的磨炼。
  电台说这是个严冬。到处一片荒凉。杜宾书房里的窗子全结冰了。屋檐深处悬挂着冰柱,而且越来越长越厚。有个长冰柱像四英尺的长矛,后来阳光照射就折断,掉下来砸碎了。
  基蒂讨厌整天关在家里。“看在上帝分上,咱俩到一个暖和的地方去吧!我们还没去过加勒比海地区。有个暖和的天气,你想写什么可不容易吗?”
  杜宾建议她自己去。
  “我不想自己走,别要求我这么做。咱俩一起去一个星期吧!我是嫁给你的,不是嫁给你的书。我想超脱点。”
  “你是够超脱的。”
  “我要你也超脱。”
  他得坚持下去。她以为,他猜想他可回来工作,所以对外出旅行不再说些什么。杜宾每天呆在书房里好几个小时,让他自己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他让她这么想,但自己坐在书桌旁读书。他读了一本又一本传记,渴望写些传记。
  他从窗口望去,落日的余晖映照着附近的小山。由于冬天的天空变得灰暗,小山上长满了玫瑰、紫丁香花和锦葵花,这些颜色,与结冰下的阳光成了鲜明的对照,显得温暖,温暖着无名山那露出地面的青灰色的部分。有个晚上,冰冻的山里燃烧着玫瑰色的火焰。从这温暖的幻想中,他旅行到另一边:冬天金色的落日标志着春天的来临。梭罗可不是说过:心灵是抵御严冬的唯一的堡垒。它至少可以预想春天的来临。好啊!不过,如果春天拖延到春末就不好啦:它避开了希望的心灵。外面的温度计指着零下六度。冬天还要过好长时间才会变得理智和怜悯,或者让位于旋转的大地的雷鸣:从二月三月到酷冷的四月。在东北处于新英格兰的边缘地带,有时到了五月花开时还下雪。春末了,春天还会迟迟不来吗?希望在明天,不会再等太久了。
  基蒂为了治疗重伤风,太任性不愿卧床。她在屋里走来走去,整理各种东西,比如烟缸、花瓶和花卉。她擦擦自己的橡树木做的桌子。“我没事可干时,什么事都干。”她身披一件肥大的长袍,内穿夜礼服和睡衣,脚上套着一双杜宾的黑短袜———他讨厌看到她穿上他的袜子,以保暖她的双脚。她怀着另一种心情穿了一件棕色的室内女长衣和柔软的银色拖鞋,还围着一条围巾,以保暖她的脑袋。她的头发散落在双肩上。她抱怨,寒冷使她的头发变得又细又长,并使她的外貌变黑了。她的鼻子流着鼻涕,眼睛粘湿。她像只他无法命名的小动物。基蒂拉开卧室的窗子,把葵花子倒在喂鸟盘的架子上,然后坐下来以鼻吸气,打喷嚏,等待有只冬天的鸟来临。一小时以后,一只蓝色鸟“砰”地一声落在喂鸟盘上,看到她眼睛直盯着便飞走了,将葵花子撒了满地。
  她坐在厨房里,整理她的长内衣,从上面摘掉她的长发。“我好像在掉头发。”杜宾咳嗽时,她跳了起来,然后对他被惊动表示抱歉。她心情不安地叹息着,仿佛有人失去了自我。他想,这是他的过错,杜宾对自己缺乏感情感到精神负担。他知道,她觉察到这一点。
  电话铃声响了。基蒂拿起电话筒时,有个男孩的声音说:“你干吗自己不去找个情夫寻欢作乐?”基蒂气得把电话筒向墙上扔去。
  有时,电话铃响时她答话,可话筒里却嘀答没回音。她勉强地放弃电话。“喂,喂!”她喊道,“喂!……喂!”她坚持对电话呼叫。
  “你是谁想听呀?”
  “这么说太笨了。”
  一个晚上,她从梦中醒来并推醒杜宾,想把梦中事告诉他。她说,她对他吵醒她并不在意。
  “我梦见我又排出月经啦。我流了很多血,心里挺害怕的。我在梦中说:‘威廉,我将怎么办呀?我出了这么多血?’你却不耐烦地说:‘别吵!’”
  “我道歉!”杜宾说,“现在让我睡觉吧!”
  “今晚我浑身发烫,”五分钟后,基蒂叹息道,“屋里太热了吧?”
  “不,别开窗子,否则大风会把我们从床上刮出去!”
  她开了她的床头灯,喘息了一会儿,然后将白色的法兰绒睡衣换成粉红色无袖的睡衣,不久就睡着了,而杜宾则躺着不能入眠,尽想些无用的事儿,直到闹钟在黑夜中响起来,他才摸着黑走到浴室里冲个淋浴。
  “暴死!”
  “谁呀?”她醒了。
  “你谁也不认识。”
  “我打赌我认识。”
  “我对着镜子说话,别当真!”
  “基督、玛丽和约瑟夫,你说这些是他妈的狗东西!”
  基蒂在浴室里大声漱口,狠狠地清清嗓子,不停地咳嗽。杜宾在书房里听得一清二楚。她发现墙上有只大黑蛾,就用一条卷起来的毛巾凶狠地抽打它。
  基蒂忘了将日记放在哪里,便问杜宾是否见过,它断断续续地记在一个螺旋形铁丝串起来的笔记本上,最近用黑墨水重新开始写。他俩初婚时,她的日记是用绿墨水写的。她不在家时,他有时偷看一下。他觉得她将日记丢在他看得见的地方,所以他可以读一读她想让他知道的事情,但最好不谈起。日记是种惩罚的工具。
  她开始读一本现代哲学书,但读了二十页就丢在一边了。那天下午,她开车去温斯洛买件衣服。她找不到一件她想要的,就开车到奥本尼。她在那里买了一双鞋子和一件绿色裙子。可第二天早上,她又把裙子退还给店里。“绿色叫我生气。”她对杜宾说。他说,他对这条裙子不在意。她留下那双系带子的精美的黑鞋子。她也试戴了几顶帽子,但没有一顶适合她戴。有时,她买了东西又去退掉。
  当晚,她通知杜宾:她见到了伊万·王代克。“不是关于你的事,”她不安地说,“是关于我自己的事呗。”
  他知道什么原因,可偏要问。
  她不吭声,后来走到窗口喂鸟盘,一面朝窗外望望,一面说:“自从麦拉的葬礼以来,我一直觉得不太好。你记得我在坟场上禁不住大哭吗?我心里老是有种失落感。”
  杜宾是记得的。
  “从那以来,我一直在考虑我的生活———我跟你和跟纳珊尼尔的生活。这看来像是重新开始啦,尽管几年以后我始终没做到。”
  “去年夏天,你是梦见了他。”
  “不像平常那么经常吧!我对他根本没有强烈的感情,但他仍然是个我熟悉的陌生人,他一直站在街角里,希望我走过去打个招呼。我忘不了我们一起生活时最细小的事情,比如:有个星期六下午,我们推着吉拉尔德的小车出去,我给他买了一双网球运动鞋。我们共同的生活方式不奇怪吗?我指的是过去。天啊,为什么我们会那样?”
  他又觉得好像他早就娶过她。
  过去,她经常谈起纳珊尼尔、她自己和小时候的吉里时,杜宾总有局外人之感。可现在,他不再有这种感觉了。
  “别搞得太过分!”他说。
  “我确实不想这么搞,但某些事老在折磨着我。我不是指纳珊尼尔。现在,我想到麦拉曾在那空荡荡的农舍里孤独地生活,我很少给她一天的时间去陪陪她。”
  他提醒她:她几乎天天去看那位老太太。“你不能去看她时,你就打电话。有时你早上替她买东西,晚上又打电话去。”
  “她病倒时,我早该为她多做点事。她太经常一个人独处啦。班恩跑掉,我觉得很可怕。我应该关照它才对。”
  杜宾说,假如她不辞掉图书馆的工作,也许会好一些。“至少这可以使你半天到外面去。”
  “别干那个工作了,”基蒂生气地说,“我想,如果我从来不在家里,你就高兴了。”
  他不承认。
  “你所想的就是独自在家里。如果我死了,没有我,你会过得很好。”
  “我要你跟我一起过日子。”
  “我讨厌你爱独居的坏习惯。”
  她又弹起竖琴。她将镀金的琴框拉下来,放在她肩膀上,用双脚踩在踏板上,然后拨动琴弦。她的双手来回移动,像鸟儿飞舞。她用柔和的中间音阶唱歌时,她的歌声不大。一天,她接连弹了数小时。不管她弹肖邦和舒曼,还是弹雨果·沃尔夫,她的琴声都很凄凉。第二天,她又弹了,好像她在恋爱中或者希望有人爱她,尤其要他知道这一点。
  当他坐在楼上书桌旁时,他听到了竖琴声,觉得读不下去。以前他伏案工作时,她是从来不弹琴的。杜宾给激怒了。后来他想,她一定认为他不在写作。不过,当他倾听她弹奏的琴声时,他感到带有感情的生活是可能的。他倾听琴声时,他想起碰到一个他爱上的人,也许是个三十岁的女人。他想再有个结婚的机会。他能比他以前所做的做得更好。但他要成为他新娘子的首任丈夫。
  基蒂猛然拨动琴弦,发出回声阵阵的乱响,然后走出家门去兜风。
  她回家时,开心地告诉杜宾:当她提着一大包杂货从超级市场出来时,有个男青年在停车场想开车送她回来。“他蓄着浓黑的胡子,穿着按铃式扣子的长裤。他看起来像个纽约的演员。”她笑了。
  “他说些什么?”
  “他叫我丘蒂,要我跟他去兜风。我说我自己有车子就走了。他知道我会看透他的真意。”
  接着,她对自己的性格感到遗憾。“我早该跟他调情了。”她还说她浪费了自己生命的许多年华。“我觉得,在我一生中的此刻,没能更好地和谐合作,实在太惨了。我早该为自己多做点事情,而不要过多地依赖我两个丈夫。我打乱了你的种种问题和我们生活的方式。我也很烦恼的,因为毛德快回家来了(如果她这么做的话),我感到紧张不安。”
  她走近镜子照照自己,然后迅速转身走开。她走进厨房,自己泡杯茶。她放下茶壶,点燃了煤气,才对着火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第二天早晨,她找不到她的结婚戒指。“我到处找不到呀!是丢了。”这戒指是个并不贵重的薄薄的圆环。她平常很喜欢它那朴素大方的样式。她洗了淋浴后还是没找到它,便花了整个上午坚持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去寻找,为了找到它,连床上也不整理。她掀起地毯,打开抽屉,站在椅子上翻动衣橱,每个角落都找遍了。到了下午,经过一小时心思不定的休息以后,她继续到处找,一点也不放松。杜宾建议给他买个新的结婚戒指,假如实在找不到的话。
  “我要我那个旧戒指。”基蒂说,“你花了一个月才找到你所要的那只。它倒是你送给我的第一件礼物。”
  她继续拼命地找,最后在浴室一个塑料镜子里找到了戒指。
  “好极了!”杜宾说。
  他俩怒目相视。
  二月初,毛德·杜宾果然在家里出现了。去年,她只来家作短暂停留。她那美丽的红长发已修剪过并染成黑色。她的双眉也画了黑色。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好像变黑了。
  “毛德,看在上帝分上,是你吗!?”杜宾喊道。
  她的目光仿佛求他别再说什么。他立刻转过身去,然后用双手抱着她,她伸过头来让他吻她的脸颊。他本想随便聊聊,就疾步走上楼梯。他在书房的窗口站了一会儿,望着旧谷仓旁边大风掠过的田野里那光秃秃的摇晃的树木。十分钟以后,他又快步下楼来跟他女儿打招呼,但毛德给一个朋友打了电话,开着基蒂的车子走掉了。杜宾从窗口眼巴巴地看着。
  毛德像个孩子在嘴唇上深深一吻。这是她的处事方法。她这么自然地把感情给了你,他想他是得到了它。她笑起来声音洪亮而沙哑,像个小姑娘,直到她张嘴说话,说了完完整整的句子。她是长大了,按照他所想象的她最后该是个什么样子成长起来啦。毛德像她妈妈基蒂,而不那么像她爸爸杜宾,尽管她的红头发是杜宾妈妈遗传下来的。但他只记得他妈像别人一样的灰头发,别的什么也想不起来。查理曾经对他说,她小时候长了一头深红色的秀发。“因此,人们从数英里外跑来看她。”毛德那青铜色的头发厚厚地披在背后。基蒂给她打了一顶有蓝带的白色羊毛帽子。她戴着它进出家门好多年了。一个晚上,她戴着这顶帽子睡觉,杜宾走进她的卧室。当他想帮她脱掉帽子时,她举起她温暖的双手,在梦中紧紧地拉着他。
  十五岁时,毛德将长发扎成一条辫子。早晨,她爸爸听到关前门的声音时,就放下手中的剃须刀,走到卧室窗口。这样,他就能看到她穿着蓝色的上衣,戴着白帽,脚着棕色的长靴,在后院的草地上大步行走。当她沿着通往桥头的汽车站的道路漫步走向树林时,那扁平而僵硬的辫子在迎风左右摆动。
  有时,她离家上学以后或暑假外出度假,他喜欢站在她的房间里沉思,想念着她。他会翻阅她的书籍,看到他给她的一些书而吃惊。他喜爱她所收集的许多本诗作、她的小书桌、她淡黄色的房间里端端正正的床上那印花的被单和地板上的小块地毯,以及她头顶墙上用绳子吊着的圣贤和野人的彩色照片。杜宾从她房间的窗口放眼望去,看看她能看到什么。她是个瘦长、漂亮而活泼的姑娘。随着她的发育成熟,度过了肥胖的危机,她的身材窈窕、健美、丰满、亭亭玉立,变得越来越可爱。她有一张恬静而美丽的脸,淡蓝的眼睛和不均匀的嘴唇很像杜宾的眼睛和嘴唇,还有瘦小的脸颊。毛德具有出人意料的品质,并且常常做了出人意料的事儿。按照基蒂所发布的公告,她是犹太人的子孙,所以,她称自己是个犹太人。基蒂说过:“镇上只有五个人,根本没有教堂,她怎么能学呀?”但是杜宾说:“假如她以为自己是犹太人,咱们可以看看她将来会成什么样。”
  她长成妙龄女郎时,她父母的婚姻处于最佳状态。父母的婚姻不是太好的时候,她也知道。虽然处于个人小天地的吉里给她进行了短暂的忏悔,她热情地为他的权利大喊大叫。在她自己的权利中,明显地有一种对童年的古怪的不耐烦情绪。她好像要过一种与时机相抵触的生活,即它还不准许的生活。不管你追求什么,她父亲想,等一等吧!它会赶上你的。
  “她干吗急于得到那种经验?”他问妻子。
  “我从来不像这么急。”基蒂说,“我跟娃娃玩的时间比她不玩的时间长得多。也许,她读过你写的《短暂人生》吧?”
  事实上,几年前她就读过了。
  毛德在时机看来很不成熟的情况下离开了她的家。跑到伯克莱以后,她就不太经常回家了。她有个暑期参加在墨西哥的考古发掘工作;另一个暑假,她去为一个教授当科研助手。只要有可能,她喜欢去工作,挣一部分自己的生活费。她说,“并不是我不想念你们,而是有许多东西要看,有不少事要办。”
  杜宾看出此事跟他自己的联系,但他不能完全解释。“你为何要去这么久这么经常?”
  “如果老是回来,就不像我离开家去工作啦。”她事后说,“我非常想念你们俩。”也许她跟他一样渴望过着多种多样的生活?他在自我想象中过着她那种生活。在他看来,她弥补了他童年和青年时代所没有的许多不足之处。基蒂,对他来说好像出于他对女儿的爱,只爱他一半吧!
  杜宾在他女儿回家探亲的短暂停留期间,只能展示这个不完全的自我,他对此感到沮丧。况且,毛德露面时几乎认不出来,她秀发上那炽热的亮光已经被染黑了。她仿佛给戴上假面具走进屋里。她究竟藏着什么?她在威尼斯看到他跟芬妮在一块?是她和一个老头坐在贡多拉船上?他是谁?这么紧张地穿着雨衣雨靴到处徒步行走?尽管我认不出她,是谁作为我的孩子来啦?我们彼此成了什么?是谁曾经比我们现在之间的关系更加亲切?
  她返家的当天夜里,他们父女独处时,杜宾问他女儿为什么把头发染黑了。
  她答道:“因为我是我,”接着说,“我要看看我有黑头发以后是什么样子。我知道我有红头发时的模样。”
  “你有了黑头发看起来怎么样?”
  她一时有些不安。“比我所期望的好得多。”
  “你能想象得到吗?”
  “我不大会想象,但我善于察看。”
  他说他意识到她的假面具有个象征。“这种东西稍微引申一点就会伤害你。”
  她被激怒了。“请别从我所做的一切找出什么象征。爸爸,我不是一本书呀!假如我给戴上了假面具,我可不是唯一的人。”
  “是我?”
  “也许吧!不管怎么说,咱们在这个问题上别失去自制。这屋里个个过分分析了。”
  他管这叫“职业问题”。
  “如果你要个什么象征,就满足于较简单的东西———也许有人在寻找她自己。”
  因此,杜宾道了歉。
  在她还没来的那一周,他想起她其他不满意的东西。比如:她从孩提时代就抱怨她的名字不好。基蒂曾建议用她自己祖母的名字克里斯蒂娜给她命名,可是杜宾有点怀疑。考虑到他们给毛德定了克里斯特尔以后,不久发现这个名字来自马格达林,但毛德当时就是毛德。她的教名是他母亲的名字汉娜。谁出现在一个名字中间?
  “毛德,毛德,像鸟儿的叫声。”她在高中时曾嘲讽过诗人丁尼生。“喂,老兄,这简直是个傻瓜的名字!”
  “对你来说,听起来挺好!”
  “它听起来像牛叫。我是感伤的,意味着它将成为什么东西。在小学里,孩子们把它读成‘肮脏的’(Muddy),现在我听到的尽是‘忧郁的’(Moody)。你给你的小女儿干了什么好事呀!”她笑了。
  有一回,他跟着她步行到森林里,她抱怨说:“我有许多习惯太像你的呀!”
  杜宾不愿道歉。
  “你老是叫喊你的工作怎么啦,早睡早起好工作啦,大都是这种东西。我花了好多年才不怕浪费时间。”
  “浪费你所要的东西。”他说,“我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假如马克·吐温将自己的精力用于写作,而不虚度时光花在一些无聊的东西上去赚钱,他也许会成为一个更伟大的作家。菲兹杰拉德在临终时陷入困境以前,浪费了他许多才华。我在告诉你我从他们的传记中所学到的东西。”
  她鄙视地笑笑。“你干吗不学一点他们所具有的幽默感,特别是菲兹杰拉德?”
  “有人曾经说过,除非花费毕生的精力,否则是写不出有价值的作品的。”
  毛德打赌说,这是梭罗说的。“我讨厌他。况且这取决于你所指的有价值的是什么意思吧!”
  杜宾说,一个人应该作出选择。
  “我正在试试。”她喊道。
  他记得自己曾经在车道上辗死她那黑白色的猫,并在她来不及看看它四肢不全的尸体时匆忙掩埋了这只小动物。后来,他把他所做的一切告诉她,她对他没有将小猫的尸体让她埋葬感到很伤心。他有时觉得她决不会原谅他。
  一天,她指责他偏爱吉拉尔德,胜过爱她。
  他叫她别信以为真。
  她脸红了一阵,但坚持这是真的。“他是个有趣的人,所以你常常上楼跟他交谈,而我是个女孩子,无足轻重。”她埋怨他从来没真正理解她。杜宾瞧瞧她,看看她是否在闹着玩,她不是。这使她伤心。他认为他跟她沟通,几乎比跟谁都要好。其实这又是个幻想。她十五岁时,他察觉她身上的对立情绪在增长,没法用一般常理来解释。也许她比他所想象的变得快?小孩身上的变化太快了。当我出去散步时,她已成了另一个人。
  “你原先是个够好的父亲。”有一次她这么解释说,并不注意时态和修饰词。“你关照和供养我们,但作为一家人,我们早该更亲密些。”
  “宣传!我们原先彼此都相互关心,很亲密的。”
  “不那么亲密吧!”
  谁记得更清楚?亲密?他有时认为自己的生活对她太压抑了。他实在非常了解毛德,使她变得神经过敏。
  他不知道他成了哪种父亲。他想过,是个忠诚的父亲,可他要对谁说?天啊,一个人不了解真情就形成了印象。他最终给他们什么?他很愿意给,但他们从他每日的奉献或没奉献中进行了不自觉的选择,干脆说他是谁或他是哪号人。有的从他们永远没法使用的东西里作了选择。但是毛德和吉拉尔德小时候的父亲,实质上他们两人知道得不多,终究成了一个奥秘,因为别人———虽然与爱心相反———给他留下神话般的父亲的记号,但他们长大以后所发现和体会到某种爱心的历史的爸爸,作为自我,则是可认得的、可衡量的、可预见的和易受伤害的。他们深知他的优缺点,而且意识到自己如何受到它们的制约。从定义上来看,他是个父亲,比基蒂———相对立的自我更重要,但在微妙的方式上,他们反对他。他们以日益变化的思想最有效地反对他。哎,愚弄你!一夜之间,乍看来,他们变了,走了,每人去追求变幻莫测的命运。谁会这么想,把他们当小孩看待?不错,你说爱,他们也说爱,但各人住在分开的天地里。他们在变化中不同地看着你。按照意愿,他是个被改变的男人。杜宾觉得,他尽了最大的努力,他对他们来说还是他自己,说明自己还像以前一样,所以他们或早或迟会回来寻求得到他的友谊。不过,要么他们没有听过,要么听过又忘了,要么他不曾说过?
  然而,作为父亲的杜宾时时都有这样的感觉:他失去了他的女儿,或者在某个特定的时间将他女儿错放在另一个国家,使她有种外国的经历。的确,他在威尼斯不是丢了她吗?尽管他实际上搞不清她是否在那里。
  基蒂悄悄地破坏那染黑的头发以后,在毛德面前重新振奋了精神。“她很少回家,咱们对她的所作所为别这么说三道四的。她是个好孩子呀!”她和毛德相处得不错。基蒂赞扬她长得漂亮、有独立性、爱冒险,她希望她被赋予同样的天赋。毛德则敬重她母亲的情趣和长处。基蒂对所谓“长处”一笑置之,但她女儿坚持这点。“你该做的都做了,哪怕是你想不通的。”基蒂将脸转过去,深受感动。
  此刻,母女两人正在一起买东西。毛德尽量让她妈妈高兴,因为她只要一条蓝色的牛仔裤和两双短袜。基蒂爱烧东西给毛德吃,不过她请她别焦急。“我对有机的食物很感兴趣,并且随身买了一批。”
  “好吧,我们把这些东西烧出来。”基蒂说。毛德笑笑,直到伤心。
  关于她的染发,基蒂对杜宾说:“那可不是一成不变的,黑色会慢慢褪掉的。”
  “你跟她讲了我什么?”他问道,“我宁愿她不知道我过了一个多么可爱的冬天。”
  “她总是抱怨我们对他们保密。”
  “有些事情,我有权保密。”
  “我没告诉她什么她猜不到的有关你的秘密。”
  他问她究竟是什么。
  “我说,你在写劳伦斯时碰到一些麻烦。我还说你胃口不好,体重减少了十二磅。这么说对不对呀?”
  他谢谢她。
  毛德去看望一个高中的朋友。她跟一个失业的机械师住在无名山边上的小木屋里。他们坦率地谈论东方的宗教。她还跟罗杰·福斯特进行越野滑雪。这是基蒂的精心安排。杜宾像平常一样,对罗杰老是疑神疑鬼的。而毛德却闲不住。她在屋子四周徘徊。一会儿拧紧自来水管,一会儿调低自动调温器(如果基蒂允许的话)。她说服她妈妈用布餐巾,别用纸巾。“我们得保护树木呀!妈。”她花了几小时查遍了屋顶小阁楼里的东西,寻找她找不到的物品。
  一天早晨,杜宾下楼来时,毛德正在吃谷物饼。那是她将辗平的燕麦、小麦芽、芝麻和其他配料调制而成的。以前,几乎她从小以来,每个早晨她都吃个水煮的蛋。可世界变啦。他心里描绘那满头红发的女儿。
  他呷着咖啡时,她打量着他。他抬头注视她时,她把目光移开了。
  杜宾问她,近来是否收到吉里的信。
  “一张明信片。他在一条旅游船上干活。他搬家了。我想。”
  “又搬啦?”
  “他要搬就搬呗。”她的声音愤怒地颤抖着。
  “你怎么啦?”
  她斟满了自己的茶杯。“爸爸,我一走进家门,你干吗不离开我出去走走呀?”
  他说,她的黑头发使他烦恼。“我发觉你变得要排斥我的样子。我想,我不让你看到我的感觉多么糟。”
  “你现在能习惯我这样吗?”
  他说,他心里产生了糊涂的想法。他对此感到遗憾。
  她站起来去洗水槽里的杯子和碗,然后坐下来抽支烟。她吃了滋补的食物再抽烟,杜宾想。
  “只抽一支。”毛德说,“下雪了!”她说着,朝窗外望望。“我爱冬天。我想,我不会在加州度过一生的。”
  这像是好消息。杜宾又想象她的家是什么样子。父女俩坐在桌旁谈心,而毛德有红头发。
  “你还没说你出了什么事儿。”
  “没什么。”她听见自己这么说,然后掐灭香烟头又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过了一会儿,毛德问他是否愿听她朗诵一首诗。她常常将她学过的诗朗诵给他听。她一度想写短诗,但又放弃了,虽然他劝她别这样。她说,它们都不是很好的诗。她的声音听起来像基蒂。
  毛德认真地朗诵着,她的声音很有表现力,脸色温柔,表情越来越严肃:
  啊,你!你的脸吻着冬天的寒风,
  你的眼睛见到悬在雾中的朵朵雪云,
  和那冰冻的繁星中黑色的榆树顶,
  春天对于你将是收获的时刻。
  杜宾感动地说:“是济慈写的。”
  她继续读到最后一行:
  春天对你必将是三倍的早晨。
  他谢谢她的好意。
  “你记得在我读完《短暂人生》中济慈的章节以后,你给我念了‘明亮的星星’吗?”
  他忘不了。济慈用青年的声音说话,而杜宾则用青年的耳朵倾听。
  她似乎有点尴尬,但挺亲切。
  接着,父女都走了。杜宾上楼工作了一会儿。雪停啦,屋外一片雪白,鸦雀无声。他敲敲毛德的房门,请她陪他到那桥头散步。他们沿着大雪覆盖的小路跋涉。毛德身穿一件白色的垫肩羊毛衫和滑雪裤,脚上套着长统靴子。杜宾穿的是黑色胶性套鞋,头上戴着红色羊毛帽子。
  当父女俩站在白雪覆盖的桥下歇息时,他们呼出的白气交织在一起,毛德便悄悄地开始朗诵济慈的另一首十四行诗。它就是《致芬妮》。她感情充沛地念道:
  那温暖的洁白的明亮的胸脯其乐无穷,
  你自己———你的灵魂怜悯地给了我一切,
  制止没有原子的原子,否则我就死
  或者可能活下去,你可恶的奴隶
  在贫困和愚昧之中忘却
  生活的目的———我心灵的感官
  失去它的风味,我的雄心就迷失方向。
  他问她:为什么特地选这首诗来念。这时,他的话音很沉重。
  “我十六岁时就喜欢这首诗。”
  “所以你现在就朗诵它?”
  “我想你也许有这种心情来听它。我也是的。”
  “这很妥切。”他答道,“有帮助。”
  “帮助什么呀?”
  “我的心情。”他谢谢她念了这首诗。
  “妈妈说你工作中碰到麻烦,对吗?”
  杜宾承认,他一直在进行没有先例的写作。
  “你真地喜欢劳伦斯吗?你不太像他。”
  “我太喜欢他了。他是个有趣的人。他的作品并非全部都是好的,其中有的很不错。他有天才。我怀疑他是否热爱人类,但他热爱生活,虽然他没有进行充分的解释。”
  “不过,像你这样的人要写他那样的人,这不是很难吗?”
  “我所写的人,没有一个是像我的,但他们都是我要写的人。”
  “有的不是比别的更适合吗?我想你写梭罗就不会有那么多麻烦。”
  “他生于较好的时机。”
  “你干吗选劳伦斯来写呢?”
  “是他找上我的。有些事情,他要我去了解。”
  她打量了他片刻说:“你以前有过不愉快的日子。不久,你将恢复你的工作节奏。”
  “这要一段长时间。”
  隔天早晨吃早餐时,毛德说她学了劳伦斯的第一首诗。她闭着眼睛念道:
  希望也许已逝去。
  但一个男人还是
  阳光和雨滴汇合处
  不知道等不到的痛苦
  犹如在冬天的树上。
  她用诗来对待我,杜宾想。“好极了!”他说。
  毛德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后来,他怀着平静的心情在他书房里工作。
  毛德返家那周的星期五,当他们父女又外出短距离散步归来时,杜宾考虑将他在威尼斯发生的事情告诉她。接连整个星期,他一直在琢磨着要跟她说。他说,他工作中的麻烦是从那次旅行的经历后开始的。
  “哪一种经历呀?”
  “意想不到的经历。我认为,我面对着意想不到的事情时,表现很好,但显然比我所想象的差一些。”
  他没加以详尽地说明。她没要求他这么做。
  当杜宾跟着她沿着小路穿过“基蒂森林”时,他停住脚步说:“毛德,我爱你。”她转身对他说:“我爱你。”
  “我爱你,胜过任何人。”
  “爸爸,”毛德说,“我可不是你的妻子。”
  杜宾说,他并没要她做他的妻子。
  “你冷落了妈妈。她很孤独。”
  “说来话长啦,”他说,“但我跟你说,你是我的女儿。我需要你。咱俩更紧密地拥抱在一起吧!”
  “我在你身边。”
  他俩在白色森林的小路上拥抱。毛德迅速地吻了他。
  杜宾虽然警告自己别乱问,还是忍不住问他,他在威尼斯看到跟一个老头在一起的姑娘是不是她。
  “请别问我这类问题。”
  第二天,毛德就飞回加利福尼亚去了。
  一个冰天雪地的夜里,杜宾开车穿过白茫茫的静寂的街道到奥斯卡·格林菲尔德家去。他不能忍受单独与基蒂在一块儿,所以不得不跑出去逛逛。
  一周前,弗罗拉来过电话。她说,她要跟他谈谈她正在读的一本书,但他们后来找不到机会交谈。杜宾在电话里拿不准他们两人在谈什么。奥斯卡上欧洲去了。
  “你好吗?”他问弗罗拉。
  “还凑合。听着,威廉,”她用甜蜜而紧张的口吻说,“你我应该成为更好的朋友。”
  “那该怎么办?”
  弗罗拉挂断了电话,没理他。
  “是谁来电话呀?”基蒂问道。她刚才在浴室里洗澡。杜宾很少接电话。电话成了她的工具。
  “弗罗拉。”
  “她有什么事呢?”
  “她要谈谈一本她正在读的书。”
  “什么书呀?”
  他说他忘了问。
  “我想,她从放弃跟奥斯卡一道旅行以来,总觉得很孤独。”基蒂说,“那次麦拉举行葬礼,我看到她时就有这种感觉。”
  “我们该请她过来玩玩?”
  “假如你要的话。”
  “你不要?”
  “天晓得!我试过的,但我实在不喜欢她。”
  弗罗拉来电话一个星期以后,当天酷冷的夜里,杜宾把汽车停在白桦树旁的车道里,然后走上前去按弗罗拉的门铃。
  “你来得多好啊!”弗罗拉说。
  “我来得不是时候吧?”
  她一再说不会。她穿着起绉的紧身白上衣和法式的长裙。她的话音低沉宏亮,有音乐感。她说,奥斯卡正在布拉格。
  “你打扮着要出门?”
  “不,我在练习打扮。”她拿起她的琴弓,继续拉一首巴赫的小提琴奏鸣曲。她热情而奔放地演奏着,她的身体在摆动。巴赫的曲子是欢快、活泼而纯朴的。他听她说过,巴赫的曲子不该像巴赫那么演奏。“他应该像吉卜赛人那么演奏。”
  接着,弗罗拉演奏了威瓦尔蒂一首小提琴协奏曲的第一乐章,像个吉卜赛人那样演奏他的曲子。
  后来,他们两人默默地坐着。杜宾坐在火炉旁的摇椅里,弗罗拉坐在沙发上。
  “我挂断了你的电话,你生气吗?”
  杜宾说他不生气。
  她大声地笑了,“亲爱的威廉,令你吃惊的事太少啦。你的理解超过了吃惊。你有时不觉得受骗了吗?”
  他说,他有时觉得这样。
  “你看起来情绪不高,”弗罗拉同情地说,“你在生日宴会上看起来糟透了。”
  “那是基蒂的宴会。”
  “当然不是你的啦。”
  “奥斯卡走了多久?”
  “到明天有三个星期了。他一个星期后回家来。”
  “你为何不再跟他去旅行?”
  “旅行叫我老是紧张不安。况且他高兴一个人去。”
  她望望火炉。杜宾注视着在燃烧的木头所产生的小火焰。
  “我听说毛德回家了。”
  “呆了五天。”
  “除了西班牙语,她还学什么呀?”
  “她没说。”
  “我盼望有个女儿,”弗罗拉说,“我每天晚上给她打电话。”
  “不,你别打了。”杜宾对她说。
  “音乐很动听,谈话却够伤心的。”弗罗拉说,“咱俩别谈伤心事啦,威廉,咱俩彼此意想不到地玩个痛快吧!”
  她回到她卧室去,穿着一件闪亮的束腰长袖的长袍和镶着宝石的拖鞋出来。她把头发往上别着,她的脖子长长的,显得很可爱。她的头发有点灰白,面颊高高突起。
  “你知道我们在干什么?”杜宾问她。
  “你不知道吗?”
  “你是我朋友的妻子。”
  “你的朋友外出比在家的时间多。我们一直不能很好相处。奥斯卡是个利己主义者。而我呢?老实说,我手头太紧啦。”
  “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如今,你可不是那么够朋友的。我跟你老婆从来就不是朋友。来吧!咱俩不是小孩子了。你我在好几家里都搂搂抱抱过,彼此快活地相爱。一生总有个地方要成全美事。”她伸出手来。
  杜宾站了起来。“别在他的卧室里。”
  弗罗拉领他上楼,到了二楼的客房里。她脱掉长袍和内裤,一骨碌钻进被窝里去。杜宾脱了衣服,上床躺在她身旁。
  他俩亲吻时,弗罗拉激动得眼眶湿湿的。“肉体是亲切的,尤其是别人的肉体。但感情是无价的。”
  杜宾说她很亲切。
  后来,在寂静的黑暗中,她问他在想什么。
  “想奥斯卡。也有点想基蒂。”
  “该想想我!”弗罗拉说,“我今天五十岁啦。”
  杜宾十四岁时喜欢在他爸爸从侍者协会带回家的硬邦邦的小日历本上划掉冬天的时日和星期。他划掉那些阴霾的日子啦、化雪啦、冰冻啦、雨加雪啦、狂风啦。他一个接着一个划掉他在严寒中穿得鼓鼓地去散步的早上。他母亲将鸡蛋箱的木条和一团团报纸塞满厨房的炉子。那是他父亲查理·杜宾从街角的杂货商那里搞来的。这些东西点燃后,再将地板上桶里的小煤块一铲一铲地加进去。杜宾就在不冷不热的炉子前面迅速地穿好衣服。作为一个青年,他划掉了孤独。冬天何时结束?它何时消失在冬天该去的地方?他呼吸着一月的寒风,试试它在变化,变得温和,预示着春天的来临。他看到那无数枯叶落在光秃秃的灌木枝头,心里很激动。他划掉那寒冷的季节,仿佛在勾掉那无聊的生活。他在书房里,有好几回只写下一个词:“杜———宾。”
  如今,在中坎波贝罗,他什么也没划掉。假如你糟踏了时间,时间就糟踏你。冬天,那古老的执行官,仿佛对他的心情装聋作哑,毫无反应,在毛德走掉以后长时间地徘徊。白茫茫的天空映照着一片雪白的景色。他渴望改变,改变他自己。但无情的冬季不愿改变。早晨仍是那么令人扫兴的冷飕飕的。三月份几乎天天下雪,足足有半寸厚,有时是四分之一寸厚。雪一两天融化了又再下个不停。尽管路边的一排排枫树已经吐绿,桥畔的糖厂正从屋顶的烟管排出阵阵带甜味的白烟。四周有短暂的充满春天活力的气息。雪一落到地上就融化,变得很潮湿。一天,杜宾醒过来时,雪停了。但是第二天清晨,它又覆盖了森林、山巅和大地。
  雪又下了,它在坚硬的地面上留下一条条带泥土的条痕。除了常青树以外,大片光秃秃的树枝上还留着冬天的灰白色。正在融化的积雪披露了一片片杂草丛生的濡湿的草原,仿佛大地给撒满了浸湿的地毯,棕色的、黄色的和淡绿色的都有。经过一阵长时间的下雨以后,光秃秃的树干逐渐变成黑色或棕色。当太阳从晨雾中再露面时,有些树林闪着金黄色的光芒,有些则映射着乳白色的绿光。雨后的银枫看起来像被裹在湿漉漉的棕色毯子里。柳树却荡漾着黄绿色的亮光。到了月底,枫树枝上吐出点点花蕾,但没有叶子。雪花纷纷飘落。
  他把三月划为冬天———谁能有所选择?可是四月还像冬天。这折磨着他。然而,雪花,这冰冻的舞蹈家仍在跳舞,不过人们看不见。一天,他在林中的雪迹里发现了雪花。雪在阳光下消失啦。地上干了或快干了。它比去年更迟转变为泥土季节。阳光一天比一天强烈。杜宾在长距离的散步中看见一片犁过的黑色田野里那翻过的泥土闪着淡淡的绿光。鸟儿成群地出现在基蒂的喂食盘上,有杜宾所认得的鸟、知更鸟、燕子和燕八哥,时而飞来一只燕雀。当它们飞走时,一只神秘的黑顶斑雀和一只有冠毛的红山雀伸着嘴喙啄食谷粒,吃的时候东张西望,其实四周并没有人。它们整个冬天进进出出,如入无人之地。如果突然来一阵小雨,雨滴击打着地面,鸟儿就马上离开地面,成弧形到处乱飞。几分钟以后,它们就冒着霏霏细雨在青草中啄食。接着,不知从哪里,也许从它的坟墓里刮起一阵可怕的黑风夹着一条条雪带而来。过了片刻,太阳在明亮的蓝天里燃烧。杜宾遵照梭罗的劝告,不再在冬天里徘徊,把这个季节叫做春天。
  他觉得需要采取行动了,心里很忧郁。反其道而行之,改变一下,也许会引起别的变化。为什么他没有摆脱冬天的负担?他期待着发生某些变化,等得又烦又闷。他感到迫切需要简化自己的生活,看看他究竟能做些什么不同的事情。不久前,他觉得需要换个新地方,在过去阴郁的岁月和他不安地跟劳伦斯妥协以后,重新观察和思考。最后,他决定将他的书房搬到小谷仓里。几年前,他在里面搞个工作室,不过,由于种种原因,他没放家具或进去住过。基蒂喜欢他在附近换个地方工作的想法。她预见到毛德和吉拉尔德带着孩子来过暑期时的情况,他们是无法安静的,因为杜宾不在家。
  四月初的一天,杜宾去谷仓视察他的书房时,他发现屋内很潮湿,老远就闻到粪便和青饲料的气味。大肚子的绿苍蝇到处嗡嗡叫,飞到墙上产卵。由于层层大雪的积压,屋顶漏水了。书架顶上有几英尺已变了色。那霉味犹如冬天的尸体。但电热器工作正常,不久就把湿气和霉味烤掉了。屋顶用一块盖板换掉了烂掉和断裂的部分瓦板。杜宾用一把喷枪消灭了绿苍蝇,尽管基蒂劝他用报纸驱赶。他买了一张长方形的松木桌来当书桌,并从阁楼里搬来两张椅子。基蒂给了一盏地板灯,那是她嫁给纳珊尼尔时收到的结婚礼物。杜宾买了一张需要时可以当床用的沙发,他觉得仿佛睡在夏天的热气的温暖之中。她建议装个电话,但他拒绝了,说:“太花钱。”
  “假如我有急事找你怎么办呀?”
  “小孩长大了,你什么时候有急事?”
  因此,没装电话。
  杜宾正式搬进去以前,穿着工作服和长统橡皮套鞋到谷仓去。他用拖把打扫地板,将能扫到的地方都打扫干净。基蒂很想帮个忙,但他说几个月来他一直想用自己的双手干点事。他的书房是将谷仓用墙隔开四分之一而成的房间,墙上开了两个窗子,天花板下内墙有一排长书架,还搞一个有浴缸、洗水池和小窗子的卫生间。他用基蒂小花园里的独轮车载了一箱又一箱的书穿过田野送过来。他喜欢在架子上整理图书、包扎卡片和一本本夹着的手稿,打字再打字,在冬天搞乱以后小心地弄得井井有条。他在靠窗的墙上挂了梭罗的像,他的松木桌就在那里。像的旁边挂着他的自由奖章。
  基蒂希望他别把这个房间当为他永久的工作室,不过,她承认换个地方眼前是有益的。杜宾没告诉她,这次搬动有点像永久地离开他的家。
  杜宾想工作的那天早上,他遭到谷仓里群鸟的尖叫声的骚扰。他知道谷仓里面的屋檐里有一窝燕八哥,但看不到它们的巢穴。它们是从一个破玻璃窗飞进来的。他打扫书房时,只是跑到谷仓里把它们赶出去。他打开了双重门,群鸟蓦地乱叫,拍拍翅膀,飞到屋外的树上。它们落在高高的树枝上,对着他尖声乱叫。杜宾换上了窗子的玻璃,将谷仓的门老是关着。但鸟儿又从一个门下面两英寸的门缝里溜进来。隔天早上,他坐下来时就听到它们唧唧喳喳的闹声。后来,他在谷仓门底下钉了一块长木板。燕八哥被驱赶出去后,高高落在附近的树上抱怨个没完,一个星期后就不见了踪影。
  基蒂骂他没心肝的。
  这引起了一场有关他的性格、他俩一起生活等问题的争论,究竟谁使谁失望啦。
  十天以前,杜宾和基蒂陪着梅尔太太到威尔逊农舍。她是从密尔沃基来处理她母亲的遗物的。她将农场公开拍卖。梅尔太太好像对这一切应该办的事儿感到很烦恼,所以基蒂帮她做了许多事。她叫杜宾开始动手,而基蒂穿着外套,戴着头巾,梅尔太太身穿黑外套,头戴棕色帽,站在冷飕飕的农舍里将老太太的室内服装、褪色的衬衫和破鞋子加以分类并装入小纸板箱里。杜宾翻遍了阁楼里的大箱子。
  在一只旧箱里,杜宾发现六只装着发硬的种子的缸、一个放满家庭照片的鞋匣和两捆信件。那些是詹姆斯给麦拉·威尔逊和麦拉给詹姆斯的信,时间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杜宾借着烛光读了几封信。没有一封称得上情书的。结婚那么多年来,他俩一起白头偕老,没多少变化,没什么发展。信中没透露什么。杜宾考虑了他俩的一生,对婚姻感到厌倦,很想自己独处。孤独是一个人的清静状态。他希望他年轻时孤独少一点,但现在要多一点。他认为,如果他和基蒂不那么经常在一块,两人会过得好些。他俩对各人所说的所做的太关心了。连你没说的事儿,也当你说过似的。你自个儿坐在那里,你老婆看清楚了,犯不着你是否集中精力,自己是否更舒服。他意识到长期以来心灵上的损耗,并对决定在谷仓里工作感到高兴。他在这儿,离她远远的。有一件事折磨着他,劳伦斯和他妻子的永恒的家庭生活。他俩几乎是经常在一起的,除非弗里妲去英格兰看望她的孩子,或者绕道沉沦于短暂的风流艳事。他俩很少停止旅行。他们的办法是租个别墅或农舍呆一两个季节,搬进去住,打扫一番,需要的地方加以油漆,简朴地过日子,永不分离。劳伦斯亲自下厨房,擦洗地板,需要时缝缝补补。描写劳伦斯紧张的家庭生活使杜宾挺恼火的。
  他将那些信件带下楼交给梅尔太太。基蒂读了两封信以后就问,如果梅尔太太不要的话,能否把这些信件交给她。梅尔太太笑了一笑,就交给她两捆信件。
  梅尔太太走后,到农舍进行访问,尤其是整理麦拉的衣服使基蒂好几天心里不能平静。她的情绪又低落了。她承认说:“我仍然觉得很过意不去,她临终时,我不能够多为她做点事儿。”杜宾回答说:“有些事,一个人总得忘却吧!”
  “可我忘不了呀!我深感遗憾,我该做的事却没做。而且我觉得她一死,我变小了。我担心我不容易克服这个心病。哎,你干吗娶了我呀?”
  他劝她把这事忘掉。
  “这是同样的罪过,一点用处也没有。”基蒂承认,“它叫我烦透了。假如我心里想到麦拉,纳珊尼尔就走过来参加我们一道……‘哎,纳珊尼尔,’我说,‘你为什么不去看看别人呀!请走吧!我的名字叫基蒂·杜宾。我已经重新结婚好多年了,嫁给一个写传记的男人。所以,请走吧!别打扰我。’但他用那机智而信任的目光望着我。那真正的脸色我可拿不准,但看起来非常孤独。后来,我想起他的儿子,跑到遥远的瑞典某地,独自干他的事儿,从没给我写过一个字,从来不联系,我觉得我对待他的方法失败了。假如我能推他一把,让他重新做人,那该多好!”
  “换汤不换药。你为何烦恼?”
  “因为我是基蒂·塔里·威里斯·杜宾;因为我生性很笨;因为你很清楚什么原因,又不断问我同样的愚蠢的问题;因为我觉得你不爱我。”
  “看在耶稣基督分上,反抗———战斗吧!”杜宾挥着手说。
  她沉着地说:“我会的,我就去!”基蒂望着窗外的远处。她好像一个流落孤岛找不到船的人。“我去看伊万,”她说,“他将帮助我。”她放声哭了。杜宾用手搂着她,她哭了一会儿。她将头伏在他肩上。
  让她去找王代克吧!他想,我已经做了我所能做的事。
  基蒂擤擤鼻涕,并说谢谢。
  第二天早上,杜宾拉了最后一辆手推车的书,才算完成了从住家到谷仓的搬迁工作。
  他将写字桌放在一个面向山梨树的窗畔。基蒂要给他做窗帘,但他一条也不要。他坐在书桌旁时,他能看到左边冬天以后高低不平、稀稀疏疏的基蒂森林正开始春绿。谷仓和四周的土地寂静无声,他孤独地坐着,起先,这是挺压抑的:他并不希望这儿太寂静,这么多思索的空间。后来,他逐渐喜欢它。况且,他在工作中不断进步,也许更切题;当然是在不断进步中。
  杜宾终于完成了传记的开头部分,写到劳伦斯的母亲患癌症而死和他自己随后病了一年左右,后来明显地康复了。接着是他转折的一年———一九一二年。当他正忙于创作时,他撇开别的事情跟弗里妲·威克利私奔。他来和他的法国教授磋商。她是他的妻子,有三个孩子的母亲。劳伦斯到那里吃午饭。“一个瘦高个儿”,她想,“敏捷而笔直的双腿,动作轻快而稳重。”而且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从没离开过。
  他俩一起去欧洲大陆。大卫·加涅特描写他是个“身材纤细、胸部狭窄的男人,又高又瘦,头发呈灰黑色,蓄着小胡须,脸颊有个犝形急弯。”弗里妲是个“雍贵而华丽的动物”、“一个高个儿、金头发的女人,两颚高高的,眼睛是绿色中带有金点的。她的动作使你想起母皏。她曾说过,在与劳伦斯生活以前,她根本没有生活。她丢弃了丈夫和孩子。他俩溜到德国,后来住在意大利。但她可怜她的孩子们,这激怒了他。如果她爱他们,她就不会迷恋着他。他写了一首诗《可怜》。“她心里的忧郁,足以铺成天堂的地板。”“尽管如此,对你的咒骂仍留在我心中/像那深深的灼伤/对所有母亲的咒骂。”可是,她日日夜夜就在他身边,而他醒来碰到她美丽的躯体,心里就激起肉欲的快乐和自我庆贺。“她屈身求寄食,而她那摇晃的乳房/像盛开的黄玫瑰来回摆动……”他写了一首又一首诗,并且完成了长篇小说《儿子和情人》。“我那分离的心情消失了,我明白我“只爱你”。“我和弗里妲挣扎度过了一些很糟的时光,迎来了美好的心心相印,一切都被温暖所点燃,我终于明白:这就是爱情。”“瞧,我们渡过了难关!”他们两人是“平行相交的两颗星”。他俩过得很好,而杜宾正写得不错。
  基蒂过来看看放了家具的书房。“好极了!有什么我能帮点忙吗?比如:研究、打字,什么东西都行啊?”
  他说,有事干的时候,他会叫她。她离开时停下来问她,信件来了,要不要送过来。杜宾说不必。
  “你平常喜欢信件一到就拿来。”
  “我现在不再这样了。”
  “我猜,我又想到过去啦。”
  杜宾忙了整整一个上午,基蒂给他准备了一份简易午餐。后来,她去找王代克或到镇上的青年就业机会项目工作。王代克要她经常忙着,并劝她担任一项义务工作,每周三个下午。
  “我所能做的,就是打字。我希望自己能搞点咨询,但我干不了。情况还挺有趣。年轻人都是残废的。”
  “中年人怎么样?”
  “中年人也是残废的。”她说。
  回到家里,她就到处瞎忙,弹竖琴,努力组织阅读。她开始读梭罗的《科德角》。她钻研了劳伦斯的诗,但发现他早期的诗不合她的口味。她喜欢一些爱情诗,“虽然大部分是写他的爱情。”她有时到她的花园去。天气怪冷的。她蹲下来用手拔掉一些常年不断的地里的杂草。她报纸一读就是几个小时。他俩一起出去吃饭,庆祝她五十二岁生日。
  如果说春天还冷,鸟儿就在寒冷的树上歌唱。杜宾熟悉京燕的叫声———听起来像“嘶———比!”,蓝羽鸟那冲人的尖鸣、红雀的“蒂斯克”和它类似的声音。他有时偷偷窥视山梨树上的红雀。它呆了一会儿就飞掉。后来,他能听到它在远处的刺耳的口笛和别的声音。红雀出现在山梨树上时,只是一展风姿,在树枝上跳来跳去,不露声色,尽量偷看他一眼。不管他在做什么或不做什么,不管鸟儿何时在白花盛开的树枝头闪现,杜宾都知道它在那里。
  一天早上,杜宾从基蒂的喂食盘里弄了一些葵花子,铺在他面前的窗缘上。但他一离开书桌站在屋里别的地方,红雀就飞下来。它啄食葵花子,接着伸起头,它那圆小而明亮的眼睛直盯着,直到它飞掉。有一回,杜宾在工作,他意想不到红雀从树上飞下来,啄食窗缘上的葵花子。他马上被小鸟的眼睛看到了。那眼睛又黑又神秘。他赞赏它的纯洁和美丽。它来自何处?它为何如此崇高?使人们文明些,去保护它吗?“永远别死。”杜宾说。红雀飞掉了,但他倾听着它远方的歌声。他想象它仲夏时躲在树上等待梨木树上的莓子变红。
  杜宾意识到某种存在,在附近或屋里存在某种东西,犹如即将发生的一种困人的记忆中的人或事。是不是D.H.劳伦斯红胡子的幽灵蔑视杜宾亵渎自己的生活而出现,常常到这个地方自己来报仇?一天,这种感觉越来越沉闷,他就躲进谷仓四处查寻。这旧谷仓阴暗、潮湿、令人沮丧。他从地板上捡起一支铁锤的手柄,小心翼翼地在匣子、园艺工具和机器、化肥袋以及那些家具的破烂堆中找来找去。他没发现什么不正常的东西。他正想返回书房时,忽然被一双闪亮的眼睛愣住了。他听到砰的一声,那双眼睛不见啦。杜宾一时很害怕。有野兽跑进谷仓来?过了一会儿,什么动静也没有,他认定不像。不过,也可能是只迷失的狗或浣熊。他希望不会是只臭鼬。他手中仍紧握着锤柄,朝谷仓的角落走去,这时有只动物发出嘘声。他举起手臂准备自卫。他看见在一只桶后面,有只黑猫躺在发霉的麻布袋上。它发出沉重的嘘声,接着悲怆地吼叫一声,但它病得太重,不能走动。
  他考虑用锤柄捅它,把它赶出谷仓。
  你这卑鄙的杂种!他想,这猫病了吧!
  黑猫挣扎着站起来。它的黄眼睛在闪亮。它咆哮着,令人毛骨悚然。它那上面给泥巴缠粘的软毛仿佛由于恐惧而加厚了。它拉屎发臭。胆汁从它嘴里滴下来。
  杜宾回到书桌旁,发觉自己无所作为,接着离开书房,穿过田野到家里去。他照着黄页电话本上的号码拨电话找个兽医。他说他谷仓里有只猫中毒了。“我该对它怎么办?”
  “如果是中毒不太厉害,”兽医说,“那就要看看是哪种毒药,什么时候中了毒。”
  “我把它送到你那里,劳驾你瞧瞧,好不?你能给它洗洗胃吧?”
  “不能。我是搞牛和马的。我们有个搞小动物的人在镇上,可他去年死了。”
  杜宾放下了电话。他干吗这么做?他得去想办法。
  他回到谷仓,就在他找到的一只缸盖里放点水。黑猫喉里低声咕噜着,让他走近它,但一点也不想喝水。它咳嗽,病得不轻,后来试舔了几下。它窒闷不能出声,咳得很厉害,接着开始呕吐,往后退缩,好像吞了部分小兔或血淋淋的老鼠又吐了出来。之后,杜宾用手电筒突然照照杂物堆一看:黑猫原来是自己乱吃吃坏了。
  隔天早晨,他和基蒂一起去谷仓。黑猫好一些,舔了一点她给的水。“别喂食!威廉,我断定它会自己好起来的,然后我再用软管给它输水,把臭味除掉。”
  基蒂蹲下来,轻轻拍拍黑猫的小脑袋瓜。杜宾想起小孩生病时,她也是这么办的。她又可爱又能干,显得不慌不忙的样子。
  第二天,她带来了一杯牛奶和一只小碟,还有一盒猫的干食品。黑猫舔光了牛奶,并咬了一点干食品。
  一个礼拜以后,黑猫康复了。它是只很像山猫的公猫,身材细长而柔软,脑袋直直的,尾巴抽动着。基蒂认为,应该把它送回家里。他们的老猫早死了。但杜宾想留它在谷仓里。
  他给黑猫起个名字叫罗伦佐。起先,黑猫对他并没感情,后来开始把头伏在他腿上,有时他坐在沙发上看书时,黑猫就跳到他怀里。它成了我的猫啦!他想念他家里来来往往的猫。
  罗伦佐住在谷仓里,然后到田地里闲逛。一天,它在书房门口抓着玩。杜宾开门时,他看到黑猫嘴里叼着一只断翅流血的红雀,觉得很恶心。
  “你这杂种!”他把红雀从黑猫牙缝里拔出来。但红雀已经死了。杜宾气得将罗伦佐赶走。
  一小时以后,他远远地跑到邻居的地里去寻找他的黑猫。
  基蒂说,她喜欢帮他照料谷仓里的黑猫。“我们很少一起这么做。”午餐时,没人吭声。她看来像个钟一样,倾听自己的响声。
  “你喜欢我们做什么不曾做过的事儿?”
  “我喜欢你更多地听听我的声音。你为什么从没想过不用我没求你就用你的双手拥抱我呀?”
  “是这件事?”
  “就是这件事。我在家里怪孤独的。你自个儿住在谷仓。”
  “我不住那里。你觉得孤独,我很抱歉。这提不起我的精神,但你至少可去看看王代克。我对此感到高兴。”
  “是吗?”
  “假如你高兴的话。”
  “我讨厌去看人家。我喜欢最好不去。我倒喜欢自己管自己的生活。”
  “给点时间考虑。”
  “我给过了。我们的生活方式出了毛病。我们彼此都得不到乐趣。”
  “我喜欢你这副模样,”杜宾说着,尽量显得有点乐趣,“我常常看着你,喜欢你这副模样。”
  “谢谢。你明白我的意思。”
  “主要是我的工作出了毛病。但我过着更好的日子。要了解劳伦斯的全貌是不容易的,但我比较接近这一步了。你只有了解他的全貌,才能解释他。这很难做到,但有许多好迹象。”
  “我对此感到高兴。有好迹象,我很高兴。”
  杜宾说,他正在读一本弗洛伊德新传记。“这看起来比我读过的任何书,更接近那个人。他具有精神方面的品格,比如:忧郁症、便秘、焦虑和膀胱症。我跟你说过他的眩晕症,常常在荣格面前晕倒。他的大半辈子都纠缠在他跟他妻子和姨子的意外的三角恋爱之中。但是,精神学,如同它所说明的,部分地促使他进行自我分析,从而达到他生活上的成功。他的作品使他向牧师忏悔以求赎罪。”
  “我打赌,你喜欢这种思想。”
  “你不喜欢?”
  她承认,她喜欢。“我希望我能对自己所喜欢的东西进行稳定的研究。”
  “你为何不?”
  “因为我从来不能这样做。”
  “别责怪自己。”杜宾说。
  “多年来我从没责怪自己,现在却责怪啦。孩子们需要我时,我呆在家里既庄重又荣幸。如今,他们都长大了,我希望做点有用的事儿。”
  他俩上床睡觉以后,她还是心神不安。“听听那风声,你说是三月初吧?”
  “四月也是三月。”他想睡,但睡不着。他觉得自己越来越烦恼。几分钟以后,他靠着基蒂温暖的香背呼呼入睡了,直到她翻来覆去,才把他吵醒。
  风停了。基蒂刚睡着。杜宾担心自己晚上睡不好,早上就不能工作,就爬起来,在黑暗中穿好衣服。他要支小雪茄烟,但一支也没有,又找不到基蒂的香烟。他从亚麻布小橱里拿了两条垫单和一条毯子。然后,他回到卧室取把手电筒。
  基蒂醒过来。她开了床头灯,并坐起来。
  “你拿这些垫单和毯子要做什么呀?”
  “我上谷仓去。”
  “干吗呢?”
  “好好睡睡,否则我早上就不能工作。我有一大堆东西要补上。我需要养精蓄锐。你这么扰得人家不安,对你是无所谓的。”
  “我答应躺着一动也不动,”基蒂说,“或者你到楼上吉拉尔德的房间去,或睡在毛德屋里。请别到谷仓去。你一走,我一刻也合不上眼。”
  杜宾说,他走掉最好。
  “干吗呢?”基蒂问。她穿着花睡衣,蹲在床上。
  “为了独处吧!我有许多事要考虑。”
  “我想,你要睡觉吧?”
  “这是我要先做的事儿。”
  她说:“我不明白你干吗要结婚。”
  “你明白我要结婚的原因。”杜宾说。
  他将身上的夹克衫的拉链拉好,就下楼出门去。春天的夜晚冷得要命,天空犹如被压低的明亮的天花板,布满了宝石般的星星。好长时间啦,他没见过明亮的星星在空中这么低的地方。
  杜宾将垫单和毯子丢在沙发上。他取出碎片袋来喂黑猫罗伦佐,然后给它喝点水。黑猫想呆下去,但他把它抱起来扔出去并关了门。他拉开沙发,成了一张双人床,铺上垫单和毯子。他忘了带枕头和睡衣裤,只好穿着汗衫仰面躺着,一个人独处,他松了一口气。黑猫在门口抓了一阵子,后来就算了。
  杜宾躺在黑暗中,想想他早上要做的事。正当他打瞌睡时,窗口上笃笃的声音把他吵醒了。他仔细听着,眼睛睁得大大的,他知道是谁,就爬起来,心里很恼火。
  他开了灯,从沙发上看得出窗口的人影是她。她往里面窥视,目光在四处搜索,脸色苍白而紧张。他在气愤之下流露了对她的关心。
  杜宾起床去开门让她进去。她的出现使他生气。更使他愤愤不平的是:不管他有什么打算,不管他做什么,她总是不断加以干扰。基蒂没拿手电筒。她借着他卫生间窗口射出的灯光,找到来谷仓的路,灯光一直送她穿过田野,走了一半的路程。她穿着毛德那件带帽子的黄色油布衣,里面是花睡衣。她的双膝以下都湿透了。她那睡觉时穿的拖鞋被湿漉漉的杂草弄潮了。她轻轻敲敲窗子的玻璃时,他屋里的灯光一直亮着,她往里望望,好像她不想看的样子。此时,她的动作,仿佛说明她以前从没来过这个房间。
  他递给她一条毛巾,让她擦擦腿。
  “我得来呀!”基蒂说,“咱们家,屋里开始让我受罪。”
  他叫她在床上暖暖身子。“我就回屋里去。”
  基蒂徒然地望着他。“你用不着去。”她说,“我跟你说完我该来做什么以后,我就回去。威廉,我一直隐瞒了一件事,心里觉得很负罪,这不是它造成了什么罪,那是没罪的,不过,你也许意识到有点不正常,这对你来说,可能使事情比原先更复杂。我感到惭愧,对不起你。”
  他问她:她究竟在说什么。她的眼神不安,目光模糊。她握紧了拳头。
  “秋天那一周你在意大利时,我跟罗杰突然有过一段意料不到的短暂的暧昧关系。是我有点暧昧,不是他。我认为,我突然爱上了他。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虽然结果不了了之。我也从没对他说我的感情如何。如果说这事有点荒唐,那的确是这样。”
  “跟罗杰·福斯特?”杜宾怀疑地问。
  “这是件荒唐事。他比吉拉尔德只大一两岁。我钟爱他。我也觉得我好像失去了理智。你返家时,我想如实告诉你,但太难堪了说不出口。冬天里,你感到忧郁时,我心里很痛苦。我猜想,你已意识到我身上的变化,而且觉得很失望。也许我很蠢,我不懂。我问伊万怎么办,虽然他说我不是那种使你情绪低落的人,但我的罪过像海水般地侵蚀我的思想,我知道我得告诉你。可我退缩了,直到现在才说出来,因为整个事情是无意识的、微不足道的,我不想让你失去对我的尊敬。”
  “你跟他睡过觉?”
  “我本来会的。”
  “但他没强迫你?”
  “我讨厌你这种疏远我的方法。”基蒂痛苦地说,“你干吗这么卑鄙地说呀?我跟你说,根本没出过这种事。我告诉你,他从来不知道我对他的感情如何。”
  “也许你早该对他说。”
  基蒂冷淡地望着他。“假如我应该对他说,我也没说过。我说,我没能处理好,很抱歉。我不能因屁股上有胎记和乳房松弛去向一个比我年轻二十岁的男人道歉,而跟他搞关系。”
  “他曾用任何方式表示过他对你感兴趣?”
  “这是我自己的事。”她的声音颤抖。她没有哭,但她看起来却像是哭过。有人觉察到往日的眼泪。他想起他在威尼斯不愉快的日子,对她感到同情。
  “基蒂,”他说,“不要为了对我发生的事而责备自己。我也干了倒霉事。我跟一个姑娘上威尼斯,结果很糟。我给了她很少,她给了我更少。后来,双方比较有感情。我回家时,我想告诉你,但没做到,一方面我怕伤你的心,另一方面我不能说出来,也许是出于自尊心。我受了一次多么沉重的打击呀!因为我做得很不好,或者她搞得很糟,是我让她做的。”
  “我很抱歉,万分抱歉。”她的眼睛闪烁着,充满了感情。“我知道有些事儿使你烦恼,但认为我是错了———将我对你的意见与我自己的感觉混淆在一起。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你是多么不幸呀!”
  他们彼此走向对方并亲吻。
  “请让我今晚陪你住。威廉!”
  “留在我身边。”
  “我的睡衣潮了。”
  “脱掉它,穿我的衬衫。”
  他俩在床上原谅了他们自己,像以前做过的那样。他只是在她向他坦白了对罗杰的好感以后,才告诉她在威尼斯的艳遇,这并不使基蒂烦恼,但杜宾对自己不能老早就告诉她,感到遗憾。他俩谈到深夜,望着窗外低低悬挂在天边的群星。
  “我觉得好像我们离家到哪里去了,对吗?”基蒂说,“我感到像个年轻的新娘跟她的丈夫同床,躲在一个遥远的国家里,串串星星在天空闪亮。我感到非常舒服。”
  杜宾说,他觉得好些。
  “你是我所爱的唯一的男人,”基蒂说,“不过,我有时觉得你早应该找个跟我不同的女人———脾气更接近你的人。她也许会比我给予你更多的东西。有的人比较不关心保持自己生活的完整。”
  他说,他从没找到一个更好的朋友。“你并非总是给我所需要的东西,但你还是给了。”
  她难为情地笑了。“我希望自己能给你更多的东西。我希望,我需要时,你能给我所需要的东西。有时,我真希望我能在很早以前见到你,我是指先见到你———而不是纳珊尼尔。”
  杜宾谢谢她。“但我认为,即使你没有先嫁给他,你也不会嫁给我。你至少得结过婚,也许跟像他那样的男人———在你有点看得上我以前。”
  “在你了解以前,你得了解什么是很难理解的。”基蒂说,“也许,我不该那样提到纳珊尼尔。”
  “谢谢你考虑到这一点。”
  接着,他俩就做爱,然后睡得很沉。杜宾觉得轻松些,他的自我受到锻炼,直到他在梦中想到弗罗拉才醒过来。他觉得他不应该对基蒂说起跟弗罗拉的事。他要暂时保守秘密,下次再说,这是为了弗罗拉,也为了他自己的缘故。
  基蒂在睡梦中间歇地动一动。她张开眼睛说:“你认为我们生活中最幸福的时刻是什么呢?”
  “我们开始彼此了解的时候,我们相互信任有了保证的时候。”
  “我们的孩子年轻时需要我们的时候,我感到自己有用,对别人有帮助。”
  “我当时正在完成《短暂人生》,接着写完《林肯传》和《马克·吐温传》。我是满意的,甚至那些发生的窝囊事好像跟生活也很协调。我去睡觉了,明天才有精力做事。”
  “这是我记得最清楚的时刻。”
  但是,当天午餐以后,也许是因为基蒂问他威尼斯那个少女是谁,他不回答,杜宾告诉她,他跟弗罗拉睡过一次觉,而基蒂呢,心里想弄清怎么回事,却迷迷糊糊地昏过去了。
  四月底的一个星期天早上,杜宾到格芝德街的一家文具店去买报纸。正当他在柜台旁手里夹着一支大雪茄时,他透过窗子看到宁静的一天里出现了芬妮·比克确实是她,挺快活的样子。她跟罗杰一起穿过马路。他最近收到她一张明信片:《罗马的喷泉》。“嘘!”在早晨的阳光下,芬妮显得活泼和亲切,仿佛他昨天还跟她相处在一块儿。这是他经历中一次惨重的打击。她理了发,头发全披在肩上。杜宾看到她,但既不抱希望,又不感到遗憾。不过,他嫉妒她和她的朋友,以及他们的青春。那么,还有什么新鲜的?
  他考虑到他俩也许是来买份报纸的,他就躲到文具店后面墙上的电话机旁。
  然而,他俩并没走进文具店,宁愿去做别的事儿,而不肯浪费一个周六上午去读报纸。他一想起她,心里又快乐又发愁。她已经列入了那些神话式的人物,铭刻在他心中。她曾欺骗过他,使他的希望落空。那是比希望更重要的东西,一种没有谢意的好女人。虚构的自我打算糟蹋自己。不,他想。我对这玩意儿不再感兴趣了,也不会再陷入嫉妒的泥坑。让我按自己实际的年龄行事吧!他完全不受她的干扰了。杜宾手中拿着电话筒顶着耳朵自卫似地在电话机旁又呆了几分钟以后,就带着报纸离开文具店,上了他停在街道拱栅旁的汽车,点燃他所买的雪茄,然后开车走了。
  他兜了一大圈想回家,可是使他大吃一惊的是:他开到方向相反的公路上去。他被迫沿着外面的车道尴尬地爬行了半英里,心里幻想着各种灾难。驾车者怀着鄙视、愤怒或欢快的心情,开车向他迎面冲过来,才换到隔壁的车道。杜宾很惭愧,最后只好在分界线之间拐个弯,摇摇晃晃地开到公路的另一边。
  他走到谷仓歇歇,基蒂才看见他。他决定他要等到搞清楚芬妮确实已离开,否则不待在闹市区。
  返回家里以前,他给两个孩子各写了信。
  “亲爱的吉里:
  我想念你,经常谈起你。特赦问题,国会不久就要讨论了。我说不出,社会上的同情心在哪里?但出现了好的预兆。假如政府对开小差的士兵宣布有条件的特赦,我一点也不觉得惊讶。假如情况发生变化,也许一夜之间就会变化,那么你就能离开瑞典。你为何不来这儿和我们团聚,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我们全家都盼着见到你。我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是困难的,有时根本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假如我们多接触,有良好的愿望,这是会改变的。昨天不该成为明天。我希望我能更多地了解你的性格,不过,从你来说,我的性格中最关键的一点是我爱你,正像你小时候我对你那样。
  你的父亲 威廉·杜宾”
  一个月以后,吉里写了一张明信片,上面说:美国知道它可以把有条件的特赦限到哪里。他则要求无条件的特赦和公开道歉。
  “至于谁爱谁和什么时候,我从没想过。”
  杜宾也给毛德写了信。春末,她回家来,并且呆了一个夏天。大家感到很惊讶。
  春天自己来了,来得挺古怪的。四月的雨下到五月,天亮得早,天天如此,接连不断。五月十二日,雪下在白色的郁金香上。基蒂在四月晴朗而充满希望的一天整修了花园,这时花园全湿透了,她根本走不进去。一群闪亮的乌鸦身上也淋湿啦,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拱来拱去,每只有一英尺长。有只红翅膀的燕八哥在雨中盘旋追逐,飞来一只大鸟———它说明什么凶兆?一只尖叫的红雀冲上基蒂撒满葵花子的喂食盘,眼睛盯着金翼啄木鸟、两只知更鸟和一只白头翁。罗伦佐从屋里注视着,连早餐也不吃了。月中过后,雨下得稀少。五月的细雨带来了五月的花卉:黄的雏菊、红的尖瓣的郁金香、白的和紫的蝴蝶花。蒲公英在田野里到处可见。还有金凤花。绿草中闪动着勿忘我花的蓝昙和金色的芥菜。基蒂森林里有许多紫罗兰。杂草复苏后越长越密。杜宾从大树和灌木丛下冲掉去年留下的枯叶。四月十三日,新叶突然冒出来,犹如瘦削的手指头上淡绿的花边。那无边的翠绿仿佛说了十几种绿色的语言,绿叶覆盖了小山。无名山多石的山脊出现了稀稀朗朗的树阴。清晨,薄雾像深沉的海洋笼罩着山峰,那山顶从树丛中冒出来,宛如茫茫海水中的绿岛。有时,大片大片的灰黑色的浓云堆积在远处的山峦上,好像阿尔卑斯山高高地伸向天空,那最高的边缘上燃烧着一道金色的火焰。
  杜宾欢迎越来越暖和的日子。星期六下午,当基蒂穿着单件的浴衣坐在草地上一块草莓色的浴巾上晒太阳时,他突然开着拖拉机带动的除草机,自己在屋前屋后的草地上绕来绕去。她戴着草帽和太阳镜在读梭罗的《科德角》,因为她不在阳光下打瞌睡。或者她去她花园里观察各种鲜花。他俩开车到伯克塞尔斯的小镇去,各人自己步行,有时在路边桌子上野餐。星期天早上,他们玩羽毛球,偶尔打一次网球。基蒂不喜欢这种运动。晚上,他们比较常去探望朋友,跟哈伯沙姆夫妇或别的夫妇到附近镇里的饭馆去。奥斯卡最近到国外旅行回来以后,就打电话请他们来叙叙。基蒂紧张地请求不参加,杜宾则三心二意。最后,她没去,他也不愿去。
  那一周的一个下午,她闲着没事,杜宾请她陪他去进行长距离的散步。基蒂换上了运动鞋,跟他去步行。
  “我们好久没有进行长距离的散步了。”
  走到尽头时———几乎到了他在雪中迷过路的地方,杜宾迫切想离开小路,企图寻觅他上次兜圈子徘徊的足迹,不管是走到什么地方,一堵石墙跟另一堵石墙何其相似,难以分辨;森林里处处是绿树成荫和鲜花盛开的灌木丛,农田里长着粮食和杂草。他所到过的地方实际上已不复存在。
  “你在想什么呀?”她问。
  “D.H.劳伦斯。”他答。
  “我干吗问呢?我在想着你。”
  她以王代克的祝福把王代克忘了。
  “只要咱们彼此在一块儿就好啦。”
  他对她说,他工作一直挺顺利。“我想,它将是一本好传记。”
  一天早上,杜宾这位瘦削的男人停下来不吃了。他不再将一个桔子切成四块,然后拿到早餐桌上去吃,而是剥去桔子皮,站在朝霞照射的厨房窗口一片片地咬嚼着。他吸干了每片的桔汁。他喜欢新鲜咖啡,穿着干净的衬衫,倾听基蒂弹竖琴。当晚,春天落日的余晖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那余晖沐浴着山峰,使它们披上闪亮的深红色,然后逐渐变成深紫色。传记作家杜宾决定对自己的生活要温和些。
  此刻,杜宾正沿着小路轻快地大步行走。这是五月、六月交替之际,和风中夹杂着一丝夏意,时间的连续变换令人愉快。在这可爱的日子里,如果你对什么事儿有兴趣,你就直接深入去做,而不是空空地盼着。杜宾穿着浅黄色的灯芯绒、彩条汗衫和系着白色鞋带的蓝色运动鞋。他上街买些东西。基蒂说,他需要添点夏令用品。他向一棵橄榄树鞠个躬,细长而纯洁,但不停留。它的嫩叶是淡绿的,它的种子苞是淡紫色的,犹如少女的春装。到了秋天,它开花变成全绿色。随后碰上风雨交加,它的叶子全给刮光了,心碎啦。杜宾匆匆赶路。这倒可能撞上危险而可爱的树木,把你激怒。有人想拥抱一棵“雪堆之上叶子稀疏”的矮橡树。嫩绿的田野里闪烁着无数野花,灌木丛盛开着小花。枫树在微风中撒下白色的种子。白杨树映射着色彩斑斓的阳光。初春,那富有诗意的翠绿渐渐变浓了,田野和森林的景色引人入胜:草原朝着一道蜿蜒下倾的树林倾斜向上,而在成片森林之上,高原田野伸向一丛丛盘绕山峰的万年青。他背后的无名山,除了多石的山顶以外,被绿叶覆盖着。天空被片片明亮的蓝天所分刈,棉花状的云朵像小船徐徐飘过。太阳时而露出云端,照耀着下面的晕色。杜宾热爱他所看到的一切:他爱大自然胜过风景。因为他觉得大自然在冬天里获得了这一切晚春的美景。
  多么崭新的世界!他叹道。在新世界里,他寻找一个朋友———他审视着路上有没有奥斯卡·格林菲尔德的影子。但是,这位风笛手,你最需要他时,却在别的地方吹风笛。杜宾对他跟弗罗拉私通深感遗憾。
  一辆白色的沃尔沃汽车从后面开过去,突然偏离了方向———朝路边的行人靠去,使杜宾转个身,在阵阵升起的尘埃中急步前行。
  十分钟以后,当他在路边吸了一肚子气时,那辆早已过了使用期的白色汽车第二次开动,沿着路肩的另一边行走。它逐渐减速行驶,开了约一百英尺,停在草丛里。是游客停下来观光吗?她似乎有点犹豫,低着头,好像觉得有点别扭,然后开了车门,疑虑地跨下一脚,接着向他走去。杜宾知道那腰部窈窕而丰满的躯体,她那稳健的步伐和女性的身影。他猛然想到:他俩又要见面了,这是不可避免的。他了解生活。
  芬妮,戴着太阳镜,他记得是穿着咔叽短裙,光着腿,脚着拖鞋,非常清晰地向他走过来,她脸上挂着微笑,但有点忧虑。她不慌不忙,悠闲自在,也许从没这样过。也许她不想这样。人们做易冲动的事儿,总是立刻感到遗憾,杜宾就有过一回。他可能从别的路快步走开,他在奔跑中她一次也没追上过他。这好像证明:他生活在他的时代,而她生活在另一个时代。但是,我俩一起生活在这儿。他愿给她短暂的忏悔。
  芬妮温柔地笑了,或者尽量这样。明显地,感情上有些斗争,很不容易;也许她在盲目寻找一个她所不能匹配的人。这男人吸取了他的教训。
  这时,他俩握着手,杜宾轻轻地握着。
  “我想,这是你,可拿不准。”她喘着气说,好像有点吃惊。
  “你可好?芬妮。”他压低了声音,仪态很礼貌。杜宾清楚地看出她所具有的和她所缺乏的东西,但他并没被她所感动。他想,她缺乏某种必需的经验,所以犯了某些不该犯的错误。
  “我希望你不会计较我停下来打招呼吧!”
  “很难说。”他为何要计较?“我打赌你以为决不会再见到我吧?”
  “有几回我希望这样。”
  芬妮停下来喘口气。她的嘴唇动一动,好像她在寻找一个不回避的办法。她眼睛朝下看,然后直接望着他。她的眼珠子盯得紧紧的,嘴巴有点酸溜溜的样子。他记得这种表情,尽量想忘掉些,却什么都忘不掉。杜宾打算匆忙打个招呼就走,但是经过短暂的犹豫后,一阵感情冲动很快就消失,客观地正视现实终于占了上风。别再重复那种经历了。
  一会儿,谁也不说话。杜宾看到她所戴的项链下面的小盒里有个心形金坠,中间嵌着红宝石。还有非常漂亮的六颗尖尖的星星和(或)光溜溜的十字架,不管它们表示什么意思。这儿是另一个征兆。虽然从他们首次见面以来还不到一年,她看起来令人感到老了一些。他记得,她到九月份满二十三岁。
  还是个孩子!他考虑着,回想起她在睡梦中的面容。整整一个冬天,他想得快发疯了。也许是一种爱情吧!他知道这种感情往往在年青时陷入,现在已过时。它能使人永远年轻,他想。可我怎能将自己的命运交给她?杜宾不知道她从以前的经历中学到了什么。在他看来,这对他自己是个批评,他盼望她能学到一点东西。
  “我最近在脸颊上用电针去掉黑痣。”芬妮解释说,好像他问了,“在罗马的一天早上,我焦急地醒过来,然后去预约治疗。那讨厌的家伙用了一根没消毒过的针,结果我的脸肿了起来,但一周以后我就好了。”
  “你自己理了发?”
  “你不喜欢吗?”
  杜宾想,看起来挺好的。“去过中坎波贝罗市?”
  她茫然地打量着他。“只去一周散散心,但我明天就开车回来。我从罗马回来时,罗杰请我去,不过,大约一个月前的这一天,我来过。这回,我在这儿会呆长些。”
  “考虑过结婚?”他彬彬有礼地问道。
  她摇摇头。“我们是朋友,像我妈说的,柏拉图式的,我不跟他同床。”
  他客气地点点头。
  “我能理解。”
  “罗杰能理解吗?”
  “他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家伙。”
  “罗马怎么样?”
  “不怎么好,事实上是极古怪的。我写信给你所提到的朋友哈维———他死了。”
  杜宾做个怪相,表示同情。芬妮伤心地穿着拖鞋走着。
  “我还告诉你我动过手术———我得过囊肿吗?”
  “对。很抱歉。”他记得她仍会生小孩,尽量将她作为母亲来考虑,可是没什么结果。
  “我爸一直生病。上周,我去洛杉矶看他。否则我还住在纽约。我找到了工作,但干了一个月就丢了,因为我上加利福尼亚去。我在新学院选了一门晚上的课。”
  杜宾表示赞成。
  “你近来可好呀?”芬妮想了解。
  “度过了难熬的冬天以后,现在不错。”
  她一时不知所措,接着说,“不管哪一点是我的过失,我都很抱歉。”
  芬妮犹豫地举起手,至少好像对他的光秃秃的手臂表示同情吧!但杜宾本能地后退一步。她又感到不安。
  他和气地开口说话了。他没什么怪罪她的。眼前,他俩又在一块儿交谈。她还是以前老样子,无疑地,她是她自己最坏的敌人。货物出门概不退换,自己留心呗,或者类似的话。
  “用不着!”他最后答道,“我们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
  “也许是这样吧!人们仍旧互相伤心,不想改变。我可以载你到哪里去吗?”
  “谢谢。我在散步。”
  她没忘记,便笑一笑。
  杜宾望着远处,好像在估算明日的天气,经过一会儿细察以后,说:“想以脚代步走一会儿?”
  假如他的邀请使她惊讶的话,他并不感到惊讶———使关系正常化呗。假如不是为了她的缘故,也是为了他的缘故:帮助摆正往事的位置。现在平心静气,能使过去的经历更容易对待。但那些还令人心酸的事儿仍然令人伤心。最好是往前看,可这往往是不可能的。不过,哪里有可能办到,就让它去吧!他不想使他面前这个姑娘感到不舒服,甚至怕他。假如类似的事儿发生在毛德身上,怎么办?他对此表示怀疑。
  芬妮说她随便怎么都行。“就让我去车上把包取出来。我所有的东西都放在包里面。”
  她将手伸进汽车去拿背包和汽车锁匙。他注意到前座有只咬了一口的桃子。
  杜宾劝她把车子锁上。她照办了。
  他们沿着杜宾去的方向漫步。午后的太阳钻出浓云,露出脸来。
  “我们为何不离开这条路,走进草丛里看看?那是我挖的。”
  芬妮踏上一道石墙,杜宾来不及提醒她别这样,墙已倒向另一边。
  “这是私人财产。”他说。
  “我想,在草丛里散步,任何人都不会抓我们。这草丛数不清有几英里长呀!?”
  杜宾踏上石墙,再跳下来。
  芬妮脱下拖鞋,将它们连她的太阳镜一起放入包里。她把挎包从肩上移到背后。
  “当心有毒的青藤!”
  “我从不踩上任何我不了解的东西。不过,我想,我什么东西都踩过。我甚至不了解它看起来像什么。你呢?”
  他告诉她,这种植物有三片发亮的叶子。
  芬妮立即小心翼翼地朝前走,然后一个劲地走,什么也不管。
  他忽然想到,跟芬妮在一块儿,他成了一个更富有喜剧性的人物,而跟基蒂相处,他俩的忧虑交织在一起,使生活显得更严肃。生活的方式就是这样。你娶了一个严肃的女人,碰上严肃的命运的机会就增加了。一个轻松些的女人每十分钟笑一笑,就把你给随身带走了。
  他说他知道一条更好的路散步,便带她沿对角穿过田野。一头棕色的牛在他们的方向徘徊。芬妮急忙朝杜宾跑过去,杜宾叫着将牛哄开。
  “我起先以为它是头公牛。”
  “有那么多乳头?”
  “我没戴隐形眼镜。”
  他们爬过另一道低墙,进入属于县里的产业的范围,沿着一条长满青草的宽敞的小路走到一条旧路的余部。附近有一条小溪流经缠结成片的青草地。它的拐弯处出现两道银色的沙滩。芬妮认为,沿着小溪走是挺有趣的。杜宾说,如果她喜欢的是水,那么离那儿不远处的采石场里有个小池塘。他指着树林远处说。
  这看来是条好路可去。她想。
  他们沿着青草蔓延的小路上处处可见的灌木丛和小树林中穿来走去,好像此时离欧洲够远的,彼此交谈着最近他们相互的不幸。芬妮问道:“你干吗不回我的信呢?我对所发生的事表示真诚的遗憾,并说我尊重你,可是你给我的信却是他妈的够恼人的。”
  “恼人的是我的感觉如何,冬天在冰冻。我根本没心思跟你通信。”
  “你还是这样的感觉吗?”
  “孤立的。”杜宾严肃地告诉她,“我想是我自己搞的。”他说,他离开意大利时心情并不太坏,但一回到家里,自我厌恶的感觉狠狠地责难他。“收到你的信以后,出于别的原因,我就不再去想它。我很沮丧,没法工作。我从没度过更糟的冬天。”
  “我说过,很对不起。”她郁郁不乐地说,“我做了件蠢事,但造成这样的许多原因是你自己愚蠢的过失。”
  “你在威尼斯说过,你那么做是想伤害我。你干了件好事!”
  “因为你使它对我非常清楚地表明:你对我的要求就这么多,没别的了。我不想干涉你,或钻进你的生活。我想销声匿迹。”
  “我要保护自己的妻子。”
  “谁保护我呢?”
  他不吭声。
  “我不是说,你考虑不周。你很客气,采取了我真心赞赏的好方法。但是,当我的罗马之行很糟糕,我写信要求帮助和理解时,你连费点神,文明些都不肯。我觉得非常不好。”
  “这是我所希望的。”
  “你的愿望实现了。”
  “为了你的缘故……”
  “不管是谁吧!”芬妮痛苦地说。
  假如我所要的只是她的肉体,为何会久久地伤心?假如我爱上了一个孩子,我会变成怎么样?
  “你对我还感到心酸吗?”
  “我跟你说过,我的心情如何,我有过这段经历,并经历过它。”
  “我也不能忍受别人的怨恨。”芬妮沉着地说,“我缺乏那种性格。”
  他恭维她的性格。
  杜宾想,他愿给她十五分钟考虑,然后走到她的汽车旁上路。
  芬妮的情绪温柔而亲切。她无忧无虑地漫步向前。在杜宾度过严冬以后,她此刻走在他的身旁,在他看来简直是可笑的,也许是生活中一个小小的玩笑。然而,这样比思念着她要好些,她在意大利的情形永远留在他心里,直到他最后一次见到她。
  杜宾告诉她,他们正在走过一个被废弃的果园。“没人给树木喷药或采摘给虫咬的苹果。它们是在树枝上过冬的,看起来像是一棵圣诞树上的红灯泡。我见过乌鸦冒着雪啄食苹果。”
  芬妮说,他从没见过像那样的事儿。“为什么没人给苹果喷药呢?”
  “这里有座属于果园主的房子。他去世时,他守寡的妻子就叫压路机把它弄走了。我知道,这片土地后来由于没有纳税而被县里没收。”
  他们走到一个空地。在他们面前那大片的田野里有许多闪亮的野花。数不清的青草里嵌着一个个蓝的、黄的、白的和紫的柔软的岛屿。他记得劳伦斯说过,野花使他想翩翩起舞。杜宾感到高兴,但心照不宣。
  那鲜花点点的草原延伸到四分之一英里以外的半月形橡树林。
  “你知道各种野花吧?芬妮。”
  “只有几种。我从小以来大部分时间住在城里,起先在特林顿。十六岁时,我们搬到洛杉矶。我喜欢乡下。不过,由于我个子小,就给送到校园去。我一度考虑攻读环境学———保护动物、森林和土地,这你懂。”
  “你为何不学?”
  “我的成绩很好,但我的心不在学院里。我自己焦虑不安。”
  杜宾指着金凤花和雏菊。“那些是牛眼菊。你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就是白天之眼,芬妮是美丽的,犹如花中的太阳。”
  芬妮从挎包里取出一个塑料盒———她的隐形眼镜片。她用手指头蘸了口水将镜片上擦湿,然后拉开眼皮,用食指将镜片分别放进去。“天啊,多么漂亮的花卉!”
  他指着一串串淡蓝的小花。“你知道那些花?”
  “对。我知道,是勿忘草。”
  “你知道那些红的花———延龄草?它们又叫红雄鸡。”
  芬妮咯咯叫着,像只母鸡。
  杜宾摘了一朵花并递给她。
  起先,她看来好像不知道怎么处理这朵花,接着用左手拿着它。
  “这些鲜艳的黄色的扁平而敞开的花叫白屈菜。”他说,“我有一回认得一个以此为名的姑娘。”
  “你跟她睡过觉吗?”
  “我爱她。”
  “有叫芬妮的花吗?”
  “就我所知,还没有,但有种可爱的威廉花。”
  “你这是大男子主义。”芬妮笑了。
  杜宾沙哑地咯咯笑。他溜进草丛里摘朵白花。“这可能是山谷里的野百合。我说不准。我得回家去查一查。”他将这朵花放进钱袋里。
  “你有本花卉书吗?”
  “我妻子有一打。”
  芬妮想,她下回上书店时自己买一本。“大概是我该认得几种花的时候了。”接着又问,“那些矮灌木上的花怎么样?你知道它们的名字吗?”
  杜宾说,那边的灌木挺怪的。“它们是人工栽培的,不是野生的。我能解释的唯一方法———我从土地的凹陷捉摸,是我曾经提过的那栋房子里搞的。女主人在房子四周种上灌木。这是你所问的新娘的花环,它开始凋谢了。”
  “它们有些名字多美呀!那些花你怎么叫?”
  “山梅花。你得闻闻花香才懂。还有像山梅花的别种花,但没香味。”
  “我闻得出桑橙。”芬妮说。她摘了一朵花并放在鼻子边闻闻。
  “是山梅花。”
  “你怎么知道它们全部的名字呢?”
  杜宾说,他没知道得那么多。“劳伦斯好像认得宇宙中的每种花。梭罗对他在林中所看到或碰到的植物都加以分类,足足有数百种花。我懂得不多。”
  “喂,这一切你都懂。”
  “真是我幸运的一天。我走过的一些田地,我只懂得几种普通的花卉,没再多的了。我妻子教我认得它们中的大部分和一些开花的灌木。我记不得它们的名字时,我就再问她。”
  “这些日子她可好呀?”芬妮想了解,“她还为淋巴腺烦恼吗?”
  他说,她身体不错。
  “你刚才自己提到她的。”她有点严厉地说,“罗杰碰巧对我说,她在图书馆工作挺好。”
  他证实她妻子不错。
  “她还走来走去用鼻子嗅嗅煤气炉吗?”
  杜宾说,他已习惯了煤气炉。“她去嗅嗅时,我尽量不吭声,因为我在浴室里的镜子面前自己叫嚷时,我希望她别说三道四。”
  “我和她彼此都从没怎么喜欢过。”
  “打扫房子不是你干的事。芬妮!”
  他们走开了几英尺远,芬妮用脚踢踢小花。“我不想品头评足或什么来着,不过,你娶她以前了解她走来走去嗅嗅煤气味吗?”
  “你不能事先一切都了解或知道为何要结婚。你的成败,唯有靠机会。不管谁娶你,总有个机会。”
  “你可以再这么说。但我不想结婚。”
  “没这么糟吧!结婚后过一阵子,你就知道人家给了你什么,你的妻子是什么样的人,你自己是怎么样的人,你们彼此怎么过日子才好。假如你认为你找到一个机会,你就结婚。这就是你的选择,假如没别的什么的话。”
  “机会并不多呀!”
  “我们相会的方式挺古怪的。”杜宾解释说,“有一回,我说,我要讲给你听。事实上,我们准备见面时才称得上是相会。她多少在报上登过一封广告征婚的信。”
  “那你就去应征啦?”芬妮假装惊讶的样子。
  “我碰巧读到那封信,虽然它不是写给我的。她又写了一封信,取消了第一封信的内容。长话短说吧,我对她发生了兴趣。我们开始通信,直到彼此有所了解。假如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相互接近,尽量表达他们自己的心愿,到了某种程度,他们就会彼此负责。因此,我们会面了,互相看看和交谈,过了一阵子便安排婚事。”
  “你所说的‘安排’是什么意思呢?”
  “这是我想出来的。基蒂也许有更好的词。”
  “你热恋着她吗?像跟塞兰黛茵吧?”
  “她是我想爱的人。”
  “她有这种感觉吗?”
  他们穿过一丛丛鲜花,走近一片小树林。林中有枝叶茂盛的深绿色的橡树。树干上霉菌斑斑。
  “我想象中有一种爱情的渴望。假如你有这种感觉,不久就会实现的。”
  “你干吗不先同居,再试试看结果怎么样呢?”
  “在那些日子里,”他解释说,“很少人这么做,芬妮。大家都结婚。那些不结婚的人少得可怜,而且往往不幸福。基蒂是个有小孩的寡妇。我需要解决。”
  “你现在还爱她吗?在路上从你身边走过以前,我认为你看起来很孤独。”
  “有的人比别人更孤独。我母亲那副愁眉不展的模样,看来很孤独。我父亲也跑不了。我估计,我更不是普通地孤独。这并不是祸根,假如你知道个中乐趣的话。不过,那得另外从头说起。”
  “我受不了孤独。对我来说,孤独毫无乐趣可言。”
  “你用不着有这么多烦恼。你好像很容易交朋友。”
  她想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杜宾说,他并非指她乱七八糟。
  “你最好别孤独了,因为我不孤独。如果我曾经孤独过,我可不再孤独啦。”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你相信吗?”
  他拿不定主意,但说他相信。“你问的是什么问题?芬妮。”
  “关于婚姻呗。每人各讲一套,我想知道婚姻究竟是怎么回事。”
  “约翰逊博士解释说:‘忍耐和克制。’”
  “这是很不够的。”
  “他对婚姻问题很敏感,如同他在处理许多事情一样。”
  “你呢?”
  “最好的婚姻是:你付出你所能付出的东西,得到同样多或更多的东西。这是跟正派人的公平交易。它给予人们乐趣。”
  “对我来说,这像工作一样听起来太过分了。”
  “托马斯·卡莱尔有过一次很糟糕的婚姻,他称它是‘性格的磨炼’。”
  “我可不要那种婚姻。”她不耐烦地说。
  “你要哪一种?”
  “我想,我不要结婚。它把我妈折磨死了,她恨我爸。”
  杜宾说,他了解。
  “你了解什么呀?”
  “关于你更多一点的情况。”
  “也许你了解,也许你不了解。”
  “我想,我了解。”
  “我是指,你真地了解我喜欢什么吗?比如,我需要什么呢?”
  他心里有点谱。“你在信中描写了你自己。”
  “我什么也没告诉你。”
  “我观察过你的行动。有些事,我猜得出来。”
  “我打赌,你错了。”
  “可能。”
  “可能呗!”她模仿他。
  芬妮将他给她的延龄草放进挎包里。“你曾要求离婚吗?”
  他说,在刚过去的冬天,他和他妻子不止一次地讨论了这个问题。
  “你们决定怎么办呢?”
  “没什么新主意。我们结了婚,还要维持下去。”
  芬妮伸手摘了一片草含在嘴里。“就像她盼望你继续永远保护她吗?”
  “就像她有性格。”杜宾答道,“就像我对她负责。”
  她将草扔掉。“也许我也有性格吧!”
  杜宾希望这样。
  早晨湿漉漉的,晌午阴转多云,下午却放晴而温暖。一团团云朵缓缓飘过。
  “哎,糟了!”芬妮突然叫起来,独脚跳着,“我的脚流血了。我踩到什么东西啦。”
  芬妮在一块石板上划破了左脚大姆指的底部。她坐在青草上。伤口在流血。杜宾跪下来查看她的脚。
  “伤口看起来不深,但要包扎起来,你才能回到你停车的地方上车。池塘就在附近。我可以将手帕搞潮,擦擦伤口,并把你的脚包扎起来。”
  “你不用洗擦我的脚,威廉。只要绑上一圈,我穿上拖鞋时就不会粘上血。我刚买了一双新拖鞋。”
  杜宾用手指头压着伤口止血。
  “这儿有面巾纸,”芬妮说着,从她的包里抽出一叠,“用这就行了,别让你的手帕沾上血迹。”
  但他坚持用他的手帕绑了她的脚,并在膝盖上打个结。“伤口应该消毒。”
  “我有一支急救药膏在汽车仪表板上的小箱子里。”
  “我这就去拿。”
  “现在别去,”芬妮说,“我不会血中毒吧!或者我会呢?”她忧虑地问道。
  “我就去拿药膏。”
  “别去,”她说,“伤口不严重。”
  “绑带太紧?”
  “很舒服。”
  在杜宾的帮助下,芬妮站了起来。“每一回我见到你,我总得到某种简易的治疗。你曾想当个医生吗?”
  “想当律师。”他说,“大错特错。”
  杜宾建议回到她停车的地方,但芬妮还要去看采石场的水。
  “有石头的地方你能走?”
  “我会没事的。我想伤口已止血了。”
  他们在青草中继续走。芬妮用脚跟边跳边走,穿过了绿叶覆盖的温暖而湿润的橡树林,然后走下倾斜的花岗石,俯视不整齐的深盆地里的绿水。
  “这比我所想的大多了。你在这儿游泳吗?”
  “我是来看看水的。”
  “想试一试吧?”
  “这比我所想的脏些。况且,我们没带毛巾。”
  “你可以用你的汗衫擦擦干净。”
  “你为何不自己去游?”
  “没关系。”芬妮说,“它会使我的伤口再流血。”
  他们坐在水边,对面是一片泥土栅栏和大理石残砾堆,其中长出了几棵赤杨树和白色的桦木树以及许多密密麻麻的羊齿植物。下面,花岗石给涂上茶色、灰色和黑色。
  这里的花岗石几乎全部开采了。石矿在杜宾搬到中坎波贝罗市以前经受了多年风雨。他跟基蒂在一次探险旅行中发现了这个采石场,而且每个季节还来看看树木在水中的倒影。秋天里,杜宾注视着黄叶在绿水上漂流。
  芬妮将头发往头顶上梳,想看看自己在水中的形象。
  “你喜欢我这种发式吗?这不太短吧?”
  杜宾并不这么想。
  她让头发披下来梳梳,再瞧瞧自己在水中的模样。芬妮靠近杜宾坐下,头上留着修剪过的头发,伸着受伤包扎的脚,仿佛以前根本和杜宾没交往过。她露出了大腿,胸脯松宽。天还不黑,四周静悄悄的。
  杜宾冷静地回想起威尼斯之行。哎,威廉,大自然之子,谁会想到这一天你竟在她的陪伴下走到这个地方?他坐下来倾听着,而芬妮姑娘却将手指头交叉放在脑袋后面,她腋窝里细毛清晰可见。她娓娓动听地介绍她在罗马的辛劳。
  哈维的死使她情绪严重低落。“他总是对我很好,有点哄我摆脱我自己所陷入的痛苦。我是通过他的笨蛋儿子密特策尔见到他的。密特策尔是新泽西城里的一个矫正牙科医师。我小时候,密特策尔虐待我。我写了一封蠢信,密特策尔丢在家里给哈维发现了。我在信中提到他教给我的性欲的常识,我对他说我喜欢这些东西。哈维读了这封信以后大发脾气,警告他立即放开我,否则我就要让他给抓进监牢,并依法判处强奸罪,再加上对未成年人的有伤风化罪。哈维说,如果我或我父亲不提出上诉,他就去提。”
  “你当时几岁?”
  “我见到他时是十五岁。哈维阻止他时,我是十六岁。”
  她说,她是在她表哥麦尔德列德的婚礼上见到密特策尔的。“他的身材不错,肩宽臀肥挺健壮的。他有棕色的头发,两腮胡须有点红,干起事来很有胆量。不管如何,他非常注意我。参加婚礼,你总要感到愉快些。他大谈性关系,使我发生兴趣。他用一种方法使我觉得性关系是很神秘的,而且只有他才懂得怎么搞。
  “我心里热乎乎的,婚礼以后就跟他走进他的房间。后来,第二年几乎整整一年,每个星期天下午,我们就同床或睡在地板上,直到哈维发现了那封信。我乘公共汽车从特林顿到新泽西市,然后换出租车到他的住处。他给我出路费。密特策尔教我懂得了性交的乐趣。不过有的是淫秽的。”
  “杂种!”杜宾喃喃自语。
  “我最后离开他时,我有好多年很怕搞性关系。我打赌你绝对猜不着吧?我跟密特策尔来往的结果,最好的事儿是那天晚上我情绪低落时,哈维打电话给我,我们成了朋友,我对此从不感到遗憾。”
  “你为何让跟他儿子的不正当关系保持了那么久?”
  “因为我拿不定主意,并认为我对性关系学得越多,对我越有好处。我以为每人都得了解我从他身上所学到的东西。况且,他说他爱我,我想,他是真正地爱我。他甚至用舌头伸进我的口腔,矫正我的门牙。星期天我到他那里去时,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拿掉我的夹牙整形的钢丝套,这样亲吻时就不会受伤。”
  “简直是流氓!”杜宾斗胆说。
  芬妮说,他并不是这么坏的家伙。“我喜欢我们做过的某些事儿。不管何时,只要他不工作,他就要做爱。除了这个习惯以外,他的心地并不歪。他在一个免费的卫生院每周实习一天,而且对穷苦人不收钱。哈维说,他是全家的自我陶醉者。我了解他的本性时,我为他感到遗憾。他搞精神分析大约有二十年了。”
  杜宾咕噜着。
  “我们的关系吹了以后,我有一段不稳定的时期。我十七岁时,我感到像五十岁的老太太。我离开学校后赚钱不多,但坚持了下去,因为我的成绩多少还是过得去的。我上了学院。大约那个时候,我开始到处乱搞男女关系。我担心跟密特策尔断绝来往以后,我也许会变得冷淡无情,而且心里很怕。我搞得忧虑不安,跟我不该和他睡觉的人同床做爱。我心灰意冷,并常常祈祷。后来有一天,我读了一本哈弗洛克·艾里斯所写的书。它帮助我确定了不同的方向。我还看到某种退缩,不过,我父亲分文不给。无论如何,到了二十岁时,我又爱搞男女关系,而且我想继续搞下去,寻欢作乐,直到永远。”
  “你曾经告诉我,你的性生活的经验使你成为一个更有道德的人。这跟你和密特策尔或后来的男人有关?”
  “我说过,我成了一个较好的人。”她完全正对着他望着,“我敢说,你认为我是个妓女吧!”
  “假如我以前这么认为,现在也不会。”
  “我不是妓女。我对在威尼斯发生的事感到惭愧。这是荒唐的,我心里乱极了。”
  芬妮拉开挎包,找到红山梅,把它扔到水里。
  他问她何故。
  “我想看着它漂流。”
  他们望着三瓣形红花在采石场的绿水里漂流着。
  过了一会儿,芬妮问杜宾:他的第一次性关系怎么样?
  “跟一个老点的女人。”他回答,“她是搞修补工作的。”
  “替你干吗?”
  他点点头。“她结过婚,是我的老师。我跟她读过劳伦斯的《儿子和情人》。”
  “你们的关系维持了多久呢?”
  “不久,也够久的。”
  他问她哈维的事。“他是我们俩见面以前你的情人?”
  “事实上并不是。他迷上大麻和陶器,从没把它很好联系起来。我跟他呆了几周,只是和一个男人在一块儿。有几次我们想彼此相爱,但办不到。我尽量帮他树立信心。”
  “你对他好?”
  “我们相互都很好。”
  芬妮用双臂抱住膝盖。她伸出左手,他看到他买给她的手镯。“我戴着它求好运。”
  “怎么这样?”
  “你让我保留它。”
  太阳西沉时,东边小山上的亮光变成了深金色。
  “很迟了。”杜宾说。
  “我敢说,你不知道我第一次来中坎波贝罗市的原因。”芬妮说。
  “有特别原因?”
  “我呆在塔帕湖佛教社时,我读了你的书《马克·吐温传》。在苏茜和后来他妻子死后,他临终前是那副模样。他也觉得对待他那患癫痫症的女儿一生像个白痴,是怪可怜的。这部分令我如醉如狂。”
  “在临终前,他住在极度伤感和贫穷的音乐剧院里。”杜宾说。
  “极度伤感的?”
  “他喜欢抽雪茄,成了一个名人。他身心日衰,但在书里,我也许有点过分强调了他的衰老和孤独。《梭罗传》一书是本比较客观、比较中肯的作品。”
  “我是在罗马读到这本书的。我住院时,哈维买了它作为一件礼物给我。我喜欢梭罗,但不想过他那种生活,虽然我喜欢他在瓦尔登湖对自己的感受。我的意思是:我读完《马克·吐温传》以后,有人说你在这镇上有栋房子,所以我决定看看如果来这儿,你是否会见我。”
  “很不平常!”
  “我希望我们能真正地谈谈你想谈的东西。我需要有人不单畏畏缩缩地劝我该怎样生活,怎样比我所做的更好地理顺生活。我觉得你能告诉我有关我自己的有用的东西。我从没想到,我们会不了了之而上威尼斯去。你问我时,我感到很失望。”
  “你在我书房里脱光了衣服,盼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盼的是什么。我怕你,不想干,所以跟你走。”
  “对不起。我没能更适当地满足你的需要。”
  “你在你的书中做到了。我不喜欢的唯一的一本书是《短暂人生》。”
  “是这样?它的平装本相当畅销。”
  “是吗?”芬妮紧张地说,“我不想读那些写下贱倒退的人们的书。我不喜欢威胁他们所做的或所创造的一切的死亡。你怕死吗?”
  “不怕死!也许怕造成死亡的东西。”
  “不是生活造成的吧!”
  “我说的是疾病、意外事故———使人残废,不能够维持我的生活,这也许比死更糟。我怕意外事故。我盼的是我能应付。另一方面,这些短暂的生命说明:尽管是早年夭折,生命还是可以活得很热烈而富有创造性。从活着的年限的观点来看,他们失去的不多,他们并不重要。”
  “如果你死去,你就死了。”芬妮说,“谁都不用教我怎么生活,只要教我怎么理顺生活。我明白对于死亡我所要的一切。我不想粗暴地提醒自己别忘了所犯过的错误。”
  “不早了。”过了一会儿,杜宾说,“咱们回家去。”
  她盯着他。
  他扶她站起来,注意到她那受伤的脚站得挺稳。
  芬妮答应洗掉他手帕上的血迹并将手帕邮寄给他。
  他问她,她身上戴的项链上的小金盒是从哪儿搞来的。
  她用手指头摸摸小金盒。“哈维心脏病发作前一周送给我的。”
  “一颗完整的心换来一颗破碎的心。”
  “他很喜欢我。”
  芬妮问杜宾:假如她偶而有一次给他写信,他是否回信。
  他并不是一个常写信的人,他说。
  为何浪费严冬教给你的东西?
  当他们走下花岗石斜坡时,橡树林里飞出六只黑鸟,并拍拍翅膀向着火红的太阳飞去。落日的阴影从树梢上抹过。头顶上,许多褐色的云朵连成长长的一大片向东移动。芬妮和杜宾走出树林时,一束柔和的初夜之光撒在野花漫漫的田野里。
  芬妮开始叫各种花的名字。“有白屈菜、雄雏菊、红山梅……这些名字简直是一种享受!”走了一程,她又说:“有勿忘我,这我懂。还有那些灌木丛是新娘的花环。”
  她摘了一支红色延龄草丢进挎包里,然后开始采集一束雏菊。
  云朵变红了。靠近山峰的云块,犹如紫色的船驶向黑色的群山。
  “瞧!”他们在青草里漫步时,芬妮说,“假如你猜得不错的话,还有山谷里的野百合。我学会了它们全部的名字。”
  她搂着杜宾的手臂。
  杜宾搂着她背部的曲线。芬妮让一束雏菊从手中滑掉,转身向着他。
  杜宾半信半疑地将她抱在怀里。芬妮瘫倒在温暖的青草上,拱起屁股,让他拉下她的内裤。
  这对严冬是个补偿,杜宾想。
第六章
  亲爱的芬妮,在电影院里,那个八月的夜晚,她伸手来抓他的手并吻了一吻。这个动作使他激动不已。探险家班斯·莱昂[西班牙探险家,在寻找青春喷泉时发现了佛罗里达]跑错了方向。青春喷泉象征着青春的存在。在她陪伴下,他赞赏内心的喷泉感,体验过四处飞溅的水花。
  杜宾在城里见过她两次,一次在六月,另一次在七月,他来纽约访问两天。这回是在八月的一个星期六的傍晚,夏天温暖而愉快的一天,他到达纽约市停留一周,祝贺芬妮二十三岁生日。她写道:“我想跟你一起度过我的生日。”杜宾在火车上打开报纸,盼着他俩的约会并和她同床共枕。不久,一阵愁云悄悄掠过他的心头。他放低报纸琢磨着什么原因。其实够简单的:基蒂和毛德开车送他到火车站。他们互相亲切吻别。他早已宣布,他前往纽约去签订撰写三篇文章的合同,以赚点所需的现钞;还想到公共图书馆看看;也许拜访一两个老朋友。
  “祝你愉快!”基蒂说。“非常有趣。”毛德补充说。她当天情绪不是最好。她的头发还是红与黑的不幸的混合。她看起来好像讨厌看到他走。他马上不想离开她。他再抬头看时,她需要其他人。他认为这是很自然的。
  大家都希望杜宾自得其乐。他们打算去缅因州海岸边玩几天。说实话,毛德心里最烦,暑假在家过得不大满意,她得对付心里时隐时现的刺激和骚动。基蒂建议开车去海岸边转转,以振奋她的精神。毛德说,如果她开车,她就同意去。杜宾考虑到这些情况,希望他们不要坚持开车送他到火车站,但他们知道他不喜欢乘公共汽车。当然,生活不是理想。他爱她们两人,但想把她们忘记。母女通过可预知的途径立即返家。一个人可以轻而易举地不要演员了解他个人的经历。杜宾读报纸时估量着自己的罪过,并设法避开它。我既不是二十岁,也不是四十岁,我已经五十七岁啦。诚然,这么大年纪使我能享受这种乐趣。在生活中,一个人不敢忽略他本性所需要的东西。只有精神上的贫乏不用冒险能够存在。过了一会儿,哈德逊河上大片银青色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远处的卡特斯基尔斯烟雾弥漫。这一切帮助他撒开了他微妙的精神之网,他认真考虑自己思念马上就要见到芬妮的心情。
  列车疾速向前,杜宾一点也不想家。他想的是:他年轻时跟人家事先约定会面的日期———很少跟个姑娘,结果怎么样。一个人可能在公园里或博物馆里偶然碰到一个姑娘,想跟她在一块儿而且办到了。但事先安排有好处———好像有好处吧:鼓励想象,希望快乐。当约会的时间快来临时,性情就有些改善,夜晚好像延长了,天上的星星像宝石一样珍贵。他刮胡子,换衣服,等待着离家最后一分钟的到来,喜欢幻想和希望。他的幸福感是这么强烈,使它只能败坏甚至可能弄糟了约会的经历:有好几回,那姑娘不像———不可能像———他所期望的给予那么多的快乐。他会展望比她更多的东西,想给她比他最后给的更多的东西。因此,这个机会反而弄巧成拙。杜宾力图摆脱预感、欲望和某些不准备让步的东西。他期望得到现实所赋予他的更多的东西———保护自己不受普通人命运的支配:搞个不平常的女人。由于过度的自信,如果不是恐惧的话,年轻的威廉·杜宾觉得不情愿跟某人去冒险。那人的经历太像他自己的经历啦。几年以后,当基蒂·威里斯在他的生活里出现,他感到他碰到他可能的对手,即可能给予他不仅他所没有的东西,而且他没想过要拥有的东西的人,从那以后,杜宾不再回避结婚了。
  亲爱的芬妮:他告诉她来的时间,但不指望火车到达时她去等他。可是,她就在绳子栅栏那里。人们走过时望望她。她庄重地保持缄默,虽然她的身体看来跟她的衣服无关似的。杜宾原则上同意:这是命运给他的礼物。芬妮改变了上回他所看到的她的发式。她的浓发这时披在耳朵上,绕着一条银环,扎着一条宽松的小鬃绳,垂在她那夏天晒黑的肩膀上。她穿着一件黄色薄衣,她的胸脯紧贴在织物里,两腿光光的,配上短裙总是很好看。她的体重增加了一两磅,心情宽松,面容像个成年妇女。在别人的目光里,根本不用见习期。杜宾觉得更有信心使她康复。他感到自己是个名人和优秀的传记作家。
  当他们到达西八十三街芬妮的寓所时,她解开了他的衬衫,并敏捷地脱了衣服。杜宾努力配合。在床上,他们彼此深深地相爱着。他睡了一会儿以后,平静地躺在她床上,盯着一支栀子花。它在她书箱顶上的水镜中看来像三支栀子花。
  “我将它放在那里让你看的,因为你喜欢花呗。”
  “亲爱的芬妮!”
  当晚过得越来越快活、宁静,显得很长。她花了十分钟用刷子刷头发,杜宾注视着她每一个动作。他们穿了衣服,叫了一辆出租车到她所知道的第一马路上的一家小酒店。酒吧后面的窗子用窗帘遮着,杜宾这个饱经世故的人一边喝着白兰地和矿泉水,一边和年轻的酒保谈论劳伦斯早期长篇小说的优点,而芬妮汲着苏格兰威士忌,认真地倾听着,她那温暖的脸颊贴在他的脸上。杜宾开始解释劳伦斯论性的观点———一个大大被误解的问题时,他说:“我虽然对性欲深恶痛绝,却被认为是个红得发紫的性问题专家。”酒保将目光郑重地盯着芬妮漂亮的胸脯。杜宾感到心胸开朗、和蔼可亲、个人发财似的。“性对他来说,你明白,是生活开花的比喻,不管他的血统意识如何。”
  酒保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芬妮用手搂着她那中年的情夫,轻轻低头顶着他的胸口。她的亲近的天赋,几乎无法忍受不跟她所爱的什么人接触。她抚摸、拥抱、悄悄地搂着他。男人也很少有这么好的。
  “咱们跳个舞吧!”她说。房间远处的角落里开始演奏:一支由钢琴、低音提琴和小鼓组成的小乐队。
  杜宾再三谢绝,发誓说他不会跳这种新潮舞。他从小学过华尔兹舞和狐步舞,能勉强跳一点,可不怎么行。“我不懂脚步怎么走。”
  “迈开步子,像猴子剥香蕉一样跳着。”
  “然后怎么办?”
  “爬树。”
  他按她说的试试。芬妮配合他的动作跳着舞,那样子使他看起来挺不错。她跳的时候,脸上没有表情,眼睛睁得大大的,像近视眼,虚构各种步伐和她手臂庄重的动作。她贴近他时,他从她身上的脂粉可闻到她的香味,感到快跳离舞池了。附近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金发女郎跟一个和杜宾年龄一样的男人在跳舞。她对杜宾频频送秋波,叫他下一轮留着跟她跳。芬妮开心地笑了。
  晚餐吃的是煎蛋饼、青菜色拉和白葡萄酒。饭后,芬妮问他想上哪儿去。这真是个古怪的问题。杜宾来这里,无处可去,除非他喜欢的地方,没什么计划、预约或期待。事实上,今晚他是个独来独往的幽灵。杜宾,是单身汉!他有十几件事要做,他也可以把它们全做好。
  “你说说这个舞叫什么?”他问她。
  “迪斯科?我知道是个好舞蹈。”
  “假如你希望的话。”
  “要么,我们可以看我的朋友。他们住在东村。”
  “年轻人吗?”
  “跟我年纪差不多。他们有两个小孩。或者我们可以去看电影,我听说很棒。”
  “好吧!”
  他们走到第三马路去看电影。就在那里,芬妮在夜色中吻他的手。杜宾吻她的手。你对芬妮用不着猜疑。她就在那里,本能地奉献;他也乐于奉献,给予报答。看完电影以后,他找到一家书店。杜宾记得,他和基蒂会面后不久的一个晚上,他买了一本诗集给她,她是多么开心!
  芬妮从没读过叶芝的诗。他给她买了一本《叶芝诗集》,这碰巧是他买给基蒂的。他在居民区的花店又买了一支白玫瑰给她。芬妮右手庄重地拿着花和书,左手搂着他的右手,两人一块漫步在汽车道上,呼吸着河里吹来的冷空气,精神为之一振。他们继续往前走,直到他们突然想到街上不太安全。杜宾对旧世界的消逝深感遗憾,心里很沉郁。芬妮意识到他情绪不对劲,默默不语。
  回到家里,芬妮放上咖啡壶,而杜宾则仔细察看她的书架。他发现书架上摆着他所写的每一部传记的精装本。她千方百计去买,连脱销的《林肯传》也搞到了。这本也许花掉她二十美元。书架上面的墙上挂着一个中等大小的镜框,里面是芬妮的彩色照片,许多鸽子绕着她的脑袋和肩膀飞来飞去。这是好久好久以前,杜宾用她的照相机拍摄的。它实际上还不到一年吧?是在威尼斯的圣马克广场拍的。他记得她穿着牛仔裤和披着细长头发的照片。去冬,她从罗马寄来这张照片,并问他是否冲印了一张挂在墙上。
  “当然啦,不过,你妻子看到怎么办呢?”
  “她不干预我的事儿。假如她干预了,她就会知道我跟谁在威尼斯玩。”
  “你从不告诉她,这怎么好呀?”
  “无名无姓的女人对她的伤害会少一点。”
  芬妮默默地注视着他。她开始细咬中指的指甲,但没有指甲可咬。她的指甲按平时习惯都修剪过了。“你以为你现在在哪里呢?”
  “不是我现在的住处。”杜宾从书架旁走开,以摆脱这种思绪。她跟在他后面。“在某方面,我才不管我们在威尼斯的争吵呢!”
  “哪方面?”
  “如果一切都顺利的话,这使我感到比我所想的对你更亲热。你觉得跟我亲热吗?威廉。”
  他们互相亲吻。
  芬妮自己去洗个澡。她从柜子抽屉里取出避孕环,然后带进浴室。她动了手术以后,医生一直劝她不要服避孕丸。她告诉过杜宾。他想到今晚又要跟她同床,心里乐滋滋的。打从他一天跟一个女人睡两回以来已经有好多年了。他脱了衣服,看到自己的身材瘦了些,鼓鼓的肚子———它自己的影子消失了,不免得意洋洋。电话铃响了。芬妮不管是谁都不理睬,好让这家伙能真正自我放松。杜宾听到一个男人急促的声音,她不说是谁。他感到不安。芬妮洗澡时,他想到她赤裸着身子躺在她双人床上,想象有一批男人围着四周,仿佛是一长队各种身份和不同年龄的男人,从房里排到门廊,一直到几排楼梯下面,从牙医密特策尔到传记作家威廉·杜宾。她这么年纪轻轻的一生中搞过多少男人?五十个或八十个?一百个或五十个?在她比较短的性生活中用坏了多少避孕的子宫帽?她又放上一个?这可能吗?他在野花中何时选上她?或者是她选了我?他一时觉得对她不信任。但是,当杜宾躺在芬妮的床单上,细想人生的过程———充满希望、痛苦、错误、理解和变化时,他在心里替她申明无罪。他原谅芬妮耽于肉欲的过去。而她洗澡后满身香气,他和她并肩躺在床上时,他看来好像他们两人又无罪地相处在一块儿。他重新把她变成处女。
  芬妮用她剪指甲的剪刀去掉白玫瑰上的刺,并把它的绿茎绑在他勃起的生殖器上。她吻了吻白玫瑰。杜宾祝愿她生日快乐。基蒂在做爱以前就把窗帘放下。芬妮窗上没挂窗帘。她洗了淋浴,一丝不挂地走出来,在充满阳光的卧室里穿衣服,然后穿着棉短裤,光着脚丫,披着湿头发,到处走来走去。基蒂头发潮了,就用手去拧。她挺整洁的。“你为何不自己装几幅窗帘?”杜宾问她。
  “我没什么可遮掩的,对吗?”
  “对街的犹太教堂怎么样?”
  “那是在二楼。我穿上衣服站在窗畔,下面那里也没有人抬头看我。即使我什么衣服也不穿,他们也根本不会瞧我。假如有人抬头望望,他是在寻找上帝呗。所以,我不需要窗帘。”
  杜宾常常注视着年长的犹太人在祈祷,或者在教堂左边一个棕色房间里围着一张长桌坐下来学习。他买了两条白色大窗帘给芬妮挂在卧室的窗子上。
  她的住处在一栋六层的旧灰石楼上,并不特别引人注目,需要粉刷,浴室要装修。蟑螂侵袭了水池和炉灶区域。杜宾勤快地喷射了消毒剂,直到爬来爬去的漏网者都死个精光。芬妮有两个中型的房间和一间小厨房,但框架挺沉的窗子很大,住处轻便。她每月花二百美元租用。她找了一个不太差的新职业———在法律事务所当执行秘书的秘书。这个工作挺有趣。她不喜欢从上午九时干到下午五时。她觉得这些时间有限制性,但还有时间考虑她自己和她的需要。
  他和她同居的一周里,杜宾睡得比平时迟些。她的闹钟在七点半响铃。他警惕地醒过来,开始进行有限制的锻炼。芬妮回家来就深入学习瑜珈。她洗过淋浴后自己擦干时不再看什么。杜宾煎个蛋并煮了咖啡,让她吃了准时去上班。她慢慢地吃,细细地品尝。早晨,她总是慢吞吞的,但并不烦恼。芬妮是干净的,可不像基蒂那么整洁利索。他知道,这跟她的性情是完全不同的,如去年夏天为别人打扫房子。她花了大约一小时洗个淋浴、刷牙和头发定型,然后选择和戴上耳环———大部分是银制的各种单环或双环。她说:“我去上厕所,一会儿就出来。”她套上裙子时,好像隐入沉思。她在八点四十五分到十点之间任何时候离家。她预言当月月底会被辞退。他要出去买张报纸,就匆忙送她到百老汇公共汽车站。她通常情绪不错。他表现聪明时,她便笑笑,在汽车站缓缓地吻他,感谢杜宾自觉地关照她,因为人们望着他们。他对自己的年龄感到难堪,但他更喜欢让她亲吻。
  后来,杜宾以强烈的兴趣阅读了水门事件的消息。尼克松辞职了。在弹劾总统的过程中,杜宾手里拿着一个袖珍收音机到处漫步。他和芬妮每个晚上遍读了各种报纸,在睡觉前讨论这个事件。他不知道作家可能会写哪一种《尼克松传》,假设他能忍受尼克松心情和性格的孤独感。尼克松使他感到不舒服。杜宾想到自己太幸运了,能够写写像D.H.劳伦斯这样丰富而复杂的人。他觉得喜欢他,也喜欢尊重他自己。
  杜宾将芬妮厨房里的桌子擦擦干净并洗了早餐的碟子,然后在桌子上写作。他把冻干的咖啡拿开,在食品柜里找到一盒卫生餐纸。在卧室里,他将他的淡黑色睡衣挂在卫生间门后的钩子上。他喜欢看到她那鲜艳的短裙挂在卫生间里并考虑自己出钱买一两件给她。他将她穿过的紧身衣放在篮子里,并清除了浴室内瓶瓶罐罐里的老鼠窝,然后花点时间拖了铺砖的地板。
  接着,他把塑料垃圾袋拿出去,还给她买了一个新的垃圾桶。芬妮回家来一看,又惊又喜,赞扬他搞得井井有条,他心里乐滋滋的。
  芬妮离家时匆匆铺了床。杜宾清扫和整理了室内后,心里想工作。他不在他书房里,这对他并不要紧。这毕竟是个假日,自己想工作,那是容易完成的。他摆开了卡片,略记点笔记,就开始谨慎地写些句子。他喜爱句子。他工作了一整个上午,每天常常早起,观看年长的犹太人在念经或祈祷。
  午餐以后,他乘第五马路的公共汽车到公共图书馆,并在资料室里阅读。一天,他乘火车到纽瓦克看看他小时候住的地方。他觉得没有思乡症。但他突然想到,他好多年没去瞻仰他父母的坟墓了。查理·杜宾在布隆克斯坟场给他妻子买了一块墓地,并在昆西的大坟场买了一块他自己的墓地。“我那块小地是廉价买来的。”杜宾时常想念他,仿佛看到他孩提时代的父亲比他现在年轻些。他常常想念他母亲发疯后的模样。唯有一次他去纽瓦克看他那被溺死的弟弟的坟墓,但那天他不忍心再去。在图书馆看完书以后,他往往走回家———上第五马路,穿过中央公园,直到西九十六街,再拐回西端,回到八十三街芬妮的家。这几乎等于在中坎波贝罗市长距离的散步。他不想详述他在纽约市经历的其他类似的情况。
  芬妮住在一个无电梯的灰石头公寓里。它有部分正面是半圆形的。街道远处有个四周围着篱笆的烟囱整日整夜地冒着团团白烟。街的对角有几家商店,在花店上面犹太教堂的二楼屋檐下有个突起的天窗。这不是炎热的八月。如果杜宾去替她买东西,芬妮宁愿呆在家里准备晚餐,而不愿出去。她给他做了大量食物。她不是个天才的厨师,可也不算太差。她敢烧鱼,时而傻笑,时而叹息。杜宾爱吃鱼,但基蒂很少烧鱼。她爱吃蜗牛、哈蜊、蠔和青蛙腿,可他不喜欢。芬妮不爱吃蜗牛和蠔,但喜欢龙虾。他爱吃虾和螃蟹肉,但从不吃别的贝类生物。他小时候从没吃过。一天晚上,芬妮在一家海鳟餐馆请他分享她的龙虾。
  晚餐以后,如果公寓里很闷,他们常常出门逛逛。他们上公园看《错误的喜剧》,有一次到新学院去听暑假夜校的课。星期六下午,杜宾带她到市立博物馆去,并告诉她他所懂得的绘画知识。他解释了基蒂给他讲过的中国陶器问题。她细心地听着,好像什么都要记在脑子里。她的书架有各种各样的书。他注意到有心理学的书、政治理论书、音乐书和生态学的书。“芬妮,”他说,“你是个深藏不露的知识分子。”“我比我看起来聪明伶俐。”她答,“但往往没有条理。我工作时是非常有条理的,可轮到我自己作出决定时就不行啦。所以,我好像一部汽车缺少个汽缸。我希望你能帮助我下决心处理我自己该做的事儿。”
  杜宾说,他会帮助她。
  “你在身边时,我自我克制就好些。”她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记得,在厨房里有个镜框嵌着的布告牌,她在上面写着:“对你自己要客气。”
  “一个人能控制自己的经历,就有道德。”
  他不知道那一周,她是否想到基蒂。也许她会说那是他自己的事儿。他只顾他自己的事儿。
  她从他的《梭罗传》中抄下这个句子:“没有别的土地。除了这种或类似这种的生活以外,没有别的生活。”
  他以为她对。
  他对她小心谨慎,全面考虑了她的品质和能力。他喜欢做她提议做的事。一个夜晚黄昏时,他们走进中央公园,在穿着各种服装的一圈人中听音乐。有些人带着狗站在那里,和着两个西印度群岛人表演的钢鼓。他们用闪亮的盆子击出高昂而恐怖的乐曲,并让它们响彻夜空。后来,他们走到公园的东边。情人们双双躺在草地上。芬妮将手悄悄地伸进杜宾背后的口袋。他们到处逛逛,在华灯初上时逛到麦迪逊广场,停在商店橱窗口东张西望,对着玻璃窗自己看看自己。有个身材窈窕的姑娘穿着淡桔红色的夏天裙子,跟她一起的是个有点不自然的中年人。他嘴里抽着雪茄,身穿喇叭裤和鲜艳的运动衣上装,头戴巴拿马帽。各人互相盯着玻璃窗里对方的身影,好像两人都不敢相信他们相处在一块儿。他们步行时手拉着手。
  她叫他比尔,试叫他威尔,再恢复叫他威廉。她叫的时候,威廉听起来很有趣。他给她念诗时,她坐在附近一张椅子上。她那赤裸的大腿放在他的关节上面。她告诉他一些隐私:为何她的月经期晚了。她坦率地说到大便偶而秘结的问题。对此,他劝她烧一壶干梅子和柠檬皮,每天早上喝一碗。她用左手写字,他惊讶地发现,这并不比用右手写差。她打字很漂亮,替他重打了劳伦斯传的好几页草稿,她为他做了一些好事。入夜,她拉下白色窗帘。他们热情地拥抱在一起……
  芬妮入睡了,杜宾却张大眼睛躺着,考虑他的《劳伦斯的情感》。他觉得本周的快乐得到了,如同刚才那一幕,他心里洋洋自得。这是一个人自己在性交中长时间的轻松的奉献。他与芬妮的经历是那么感情炽热、妙趣横生和激动不已,并且由于她那古怪而细心的了解、对她自己性欲的把握和心甘情愿的奉献而更加多姿多彩,再不会有更好的时刻会出现这种情况了。他了解劳伦斯更加全面,他的性宗教观,他对血与肉的信念比有才智的人更聪明。我想我了解他所指的“无名的上帝带来了悟性。”———“那看不见的伟大的上帝对你潜移默化。上帝住在苍天———异教徒古老的梦幻里。”“这对我们每个人来说是极其重要的。我们应该相信:我们有血肉之躯、血的悟性和血的灵魂,跟身心的影响是完全分离的。”我不能说我完全相信它,杜宾想,但更清楚地理解在他的本性中它是从哪里来的,他为何说出这些话。我想,我觉得我理解他。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就忧郁地爬起来。他的想象涌现雨点般的无数观点。他觉得像在工作,但最好不要,假如他后来可工作得久一些。他站在卧室窗口,拉开一片窗帘,盯着犹太教堂上面冒烟的烟窗。教堂的楼房变黑了,唯有一个小房间亮着蜡烛。一个戴着黑帽、蓄着黑胡子的犹太人向前弯着腰在祈祷。他的白色头巾在肩上闪亮。杜宾偶而祈祷。这是祝福自己的方法。上帝有个假耳朵。谁愿在天堂的乐曲声中倾听人类的抱怨?
  我为谁祈祷?
  他想念吉拉尔德和毛德,但此刻他为芬妮祈祷了一会儿,然后跟她上床。她没受惊动。他悄悄移动身子,紧靠着她那香气扑鼻的充满性感的玉体。她叹息时,他渐渐入睡了。
  杜宾被一阵雨声或远处的哭声吵醒,好像有人走丢了,但他拿不准是准。他与苏醒搏斗,可它像个白痴从他身上冒出来,撕碎他的睡眠之根。他抗议这么做,走下一张梯子,踩上粘粘的一级又一级的纸台阶,直到他奇妙地将脑袋穿过一个雾气茫茫的小洞。他在混乱中叫她一声“基蒂!”他睁大眼睛躺着,尽量想了解芬妮抱怨些什么。他觉得她在睡眠中扭曲着。他用劲开了床头灯。她的眼皮抽动着,手臂痉挛地移动着,她的嘴巴显得很痛苦。她好像给恶梦缠住了。
  “芬妮!”他轻轻地摇动她,“别紧张!”
  她喃喃而语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杜宾又摇摇她。芬妮呻吟了一声,马上坐起来,看到他在面前觉得惊讶。她松了一口气,躺在他怀抱里。
  “天呀!”她颤抖着,“我做了一个心灵受打击的可怕的梦,其中有个梦带有血与粪———我在一次意外事故中被杀死了。我看到自己死了,而且醒不过来,直到你把我推醒。”她在床上哭了。“我不想早死。我讨厌你写的那本书。你干吗将它送给我呀?”
  “请原谅。”杜宾说。
  后来,芬妮很沮丧。杜宾起床给她烧了一杯茶。他在等着把水烧开时,坐立不安地从窗口寻找黎明的征兆。他想睡觉,不想马上就天亮,也不要黑夜———黑漆漆的、深沉的、毫无生气的黑夜。穿过那寂静的街道,看得见教堂里的烛光已经熄灭。芬妮在床上汲着茶。他们谈了一会儿,然后关了灯,悄悄地再谈。她转过身去,侧卧在他手臂上。
  “我梦见我看到有个丑鬼从太平梯上死盯着我们。”
  “什么太平梯?”
  “我梦见有个太平梯。我觉得怕什么东西。我希望我知道它是什么。我担心自己会出什么坏事。我不想在生活中做错事。威廉!给我出出主意吧!我担心我又会烦恼。告诉我,我自己该怎么办。你对生活这么严肃。告诉我,我对自己的生活该怎么办。”
  他说,这可没这么简单。他不那么了解她。
  “你对我够了解的。”她生气地说。
  “你是个有为的青年。芬妮!我也是。注意你自己,弄清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注意你做什么并问问自己为什么。尽量很好地利用自己。”
  “我一生中,人们总是对我说些这样的话。这使我束手无策。也许我从没弄清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吧?”
  “那么,你得弄清何故并付出代价。”
  “我不想回到畏缩的境地。”
  “我并不谈畏缩的问题。”
  “你怎么弄清你想写传记呢?假如我知道我想做什么,对我来说就事半功倍了。”
  杜宾说,靠的是磨炼、挫折加上好运。“我写过讣告。最后,我读了别人写的名人传,我认为我可以干得更好。我妻子也这么想。”
  芬妮打了个哈欠,沉默不语。一会儿,他以为她睡着了。“她怎么样呀?”她问。
  “什么她怎么样?”
  “她跟我同龄时,懂得她想做什么吗?”
  “跟你同龄时,她快当寡妇了。”
  “我是指当寡妇以前。”
  “她对音乐有兴趣,但没多大成果。她想去教书,又想当个音乐会的竖琴演奏家,可都没成功。她遇到这位医生。他求她嫁给他。”
  “我不想结婚,至少还没有结婚。”
  “还没有。”杜宾同意。“她什么时候开始担心她会死于癌症或类似那种病呢?”
  “在我见到她以前。”
  “这是她到处闻煤气炉味的原因吧?”
  “我猜是这样。它是一种制服亡灵的仪式。”
  “你认为我有一种仪式吗?”
  “不知道。你做了许多恶梦?”
  “我小时候,常常做的恶梦更多。”
  “也许,它们就是你的煤气炉。”
  “也许吧!你的呢?”
  “不知道。”
  “你经常长距离地散步,那怎么样呢?”
  “我想,散步就是散步。”
  芬妮沉默了片刻。“梭罗有个仪式吗?我记不得你在书里是否提过。”
  “他的日记就是他的仪式,我所了解的是:他在林中散步时,他可能往自己的左肩撒一手雪。”
  “劳伦斯呢?”
  “也许他的肺病是精神与身体的,我不清楚。他从来不承认他病得很重,直到他在墨西哥写完了《带羽毛的蛇》以后。他称他患的病是:黏膜炎、气管炎、流行性感冒、重感冒以及疟疾等等。除了致命症以外。他常说病的不是他的肺,而是他的支气管,但他的肺快烧掉了。”
  “你怕死吗,威廉?”芬妮在黑暗中问道。
  杜宾收起膝盖。“我的上帝,芬妮,你问我这个有多少回啦?我不想再谈什么。我们刚才做爱,我搞得精疲力竭。我极需要睡一睡。看在上帝分上,让我睡吧!”
  “你对我们此时同床很遗憾吗?”
  “不。”
  “你开心吧?”
  “是。”
  “你老婆在床上挺不错吗,威廉?”她接着问道。
  “休息吧,芬妮!”杜宾气愤地说,“她不想让你知道。”
  “哎呀,别装蒜了。”
  “她显然跟你不同。”
  “怎么不同呢?”
  “这跟你无关。”
  “你爱她吗?———此刻。”
  “是。”
  “你爱我吗?”
  “是。”
  “胡说!”
  杜宾等待她动手惩罚他,但她呼呼入睡了。他却一夜没合眼,直到天亮。
  清晨,芬妮对夜里使他睡不着表示道歉。她排出月经很厉害。“我做了那么多恶梦,就是这个原因。”她说,有点快活的样子,“我有月经来以前往往做了不少恶梦。”
  星期天上午,杜宾出去买报纸时,从付款的公用电话打个电话到中坎波贝罗找他妻子。基蒂给激怒了。
  “你究竟到什么鬼地方去了呀?我都快急疯了。你没在甘斯伏特饭店登记住宿。他们不知道你在哪里。”
  杜宾说,他住在布列伏特饭店。
  “干吗住那里?你不是不喜欢吗?”
  “换一换。”他撒个谎,“你从缅因州来过电话?有什么事?”
  “我们根本没去缅因州。毛德赶不上。我们要动身前那天晚上,她接到一个她说是朋友的男人的长途电话,然后就出去了。她装了一包东西,乘公共汽车到纽约。我可以告诉你,她匆匆一走,不再烦恼了。”
  杜宾很担心。“她现在在这儿?”
  “我想是这样。”
  “她住在哪里?”
  “她没来电话。我不知道我家里人都在哪里。”
  “我站在这儿跟你说话。她说过何时返家?”
  “搞不清。大约一周吧!她对不得不走很抱歉。我肯定,她跟人家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他是谁?”
  “是。她个人生活问题困扰着她。”
  “有些问题是该问一问。”
  “她可能不可能跟谁睡觉?你问问她。”
  “也许我得问问她。”
  “你何时返家?”
  “明天早上。”
  “我想,你说过你今天回家?”
  “我今天下午要去看看我父母的坟墓。”
  “好,你去吧!”她说。
  杜宾叫她明天中午到火车站接他。基蒂说她会去。
  他说,他忘了告诉她他下榻的饭店的名称,感到很抱歉。
  “没什么。你过得愉快吗?”
  “有时,”杜宾听了,紧张地笑笑,“很好。”
  基蒂说,她很高兴。
  杜宾买了一张报纸给芬妮以后,挥手叫了一部出租车去布隆克斯他母亲安息的公墓里。她的坟上长满了浓密的青草。
  “妈妈,”他说,“你在坟里平静地安息。”她还能在何处安息?他想起她又疯又怕的杂乱模样,想起他身上所继承的那些东西。他不知道其中哪一些毛德身上继承下来了。
  杜宾在墓碑上留下一块石头,让他母亲知道他到过那里。也许,这是为了让他自己明白。十多年前他带着基蒂来扫墓时留下的那块白石头仍在那里,有点锈斑。天下起雨。他在公墓办公室里稍事停留,并告诉他们除掉他母亲坟上的长草。
  接着,杜宾乘地铁到牙买加,然后在车站乘出租汽车到他父亲的坟场。查尔斯·杜宾在他坟里自己跟他妻子离婚了。如今,只好请上帝关照她。他儿子捎来一本精装的小书,并翻开为死者读了一段希伯莱文,再音译成英文。
  “平静地安息吧!爸爸。”他对着潮湿的坟墓说,“你做了你该做的事。”
  杜宾想象还有其他九个男人跟他站在坟旁,讲着犹太语。
  杜宾离开一望无际的坟场,乘了好长一段地铁,回到芬妮的住处。她从罗马返国以后,决心戒烟,却迷上了瑜珈。她运动时穿上黑色紧身运动衣,血沿着左大腿流下来。她还去做个特别的倒立,使她的脑袋竖在一堆浓密的头发中间。这时,他刚走进房间。
  她翻过来跪着。杜宾拉她起来。他们张嘴相吻。她的呼吸好像含有一种热带花的香味。她的手伸到他的裤子的拉链上。
  “现在不行。”杜宾说。
  “因为我排经吗?”
  他说,他心情不太好。他刚去过坟场。
  “你妻子排经时想玩吗?”
  “问她去。”
  过了一会儿,芬妮说她很对不起,她问了不该问的事儿。她的脸色苍白,显得忧伤。“我整周都很快活。”她对杜宾说,“我不想把它搞糟。”
  他说,他也不想把它搞糟。
  “你真诚地喜欢我吗?”
  “十二万分真诚。”
  她的目光柔和了。“我过得挺愉快的。你呢?”她用手指头摸摸他的手。
  “从没更好的啦。”
  “让我们过得更快活些,更有趣些。”
  他说,这正是他所希望的。
  “我给你一把楼下门的钥匙,一把我住宅的钥匙。”
  杜宾说,他最好不拿钥匙。“假如我丢在哪里或它们从我口袋里滑掉,基蒂会知道它们是做什么用的。”
  芬妮勉强地明白他的意思。“好吧,你什么时候回去呢?我已经很想念你了。”
  他答应很快就走。
  “哎呀,快点走吧?我们现在成了情人。对吗?”
第七章
  一个晴朗的星期天清晨,杜宾和妻子同床做爱。那活动的白色窗帘裹着温煦的阳光。一阵美事之后,基蒂躺在一边说,早秋的白牡丹特别五彩缤纷。这是个明媚的八月。秋天已悄悄来临。他跟她寻欢作乐,尽量不去想芬妮。他意识到自己睡在妻子身边,他的左臂搂着她,她的手臂横垂在他肚子上。她比芬妮个子高些,身材细长,感觉轻松,体重减轻。她的脸容漂亮而安详。她的皮肤迎着朝霞闪闪发亮。她感到很满足,他对此觉得高兴。他希望她得到她有权得到的东西。
  原谅我,他想。
  “为什么呢?”
  过了一会儿,他问,他刚说了些什么。
  她对自己笑了。“我原谅什么呀?”
  “我的为人。”
  她以前听他这么说过。“我原谅你的为人。”
  基蒂拨弄他的头发,打了个哈欠,坐起来,然后伸手去拿睡衣。“咱们吃早餐吧!”
  星期天的早餐,他俩几乎常常一起吃。星期天,她安排了跟平时不同的食物。今天,她做了掺高级香料的煎蛋饼。金色的奶油蔬菜煎蛋饼在煎锅里显得鲜美多汁。饼干是热的,乳酪和咖啡很可口。随着夏天热气和薄雾的消失。基蒂背后窗外那座无名山更清晰可见。银枫树上有几片发黄的叶子,但不太多。一阵风吹过以后,一把枯叶散落在各地的青草上。杜宾看到一片孤叶,半黄半绿的,从树枝上掉下来,随风飘去,转了几转,落在地上。他往往受到这景色的影响。此刻,他想念芬妮,但他尽量不去想她。
  基蒂又倒了一杯咖啡,问他对毛德来家过暑假的印象如何。“你跟她谈了些什么呀?”
  “常常谈政治。她对弹劾的程序很激动。我们两人都是。”
  “我指的是她所说的隐私是什么呢?”
  “关于她的并不多。”杜宾告诉基蒂,“她并没说得很多,虽然有几回她好像想说。偶然有一回,我说了些话让她的心贴近些,但贴近得不够,没说出她的心里话。从她来说,我有这种感觉,也许是某种表示。”
  “你指的是什么呢?”
  “她的家访,对双亲是种友善的表示。”
  “我祈求上帝,她不会过得太糟。假如她在谈恋爱,我讨厌她谈得不幸福。”
  “你可认为她在谈恋爱?”
  基蒂说,她是这么想的。“她一直在她房间里念西班牙的爱情诗。我上楼梯时听到她在念。”
  “那些诗?”
  “我问她的一首,她抄给我了。是女诗人克鲁斯写的。她抄下来,我也学啦。”
  我寻求他的爱,他负心地抛弃我;
  那一直爱我的人,我无情地抛弃他;
  我永远赞赏那亏待我爱情的人;
  我亏待那永远寻求我爱情的人;
  我想爱他,我常带来并给他一颗钻石;
  对想爱我的人来说,我就是钻石。
  基蒂朗诵这诗时,她的声音柔和、真挚而疑虑。毛德则用一种甜蜜、流利和充满激情的声音朗诵。
  “它是什么意思?”
  “她说,她钟情地寻找一个将她忘恩负义抛弃的人。他曾情意绵绵地追求她,她却忘恩负义地将他抛弃。‘我忠诚地对待他,但我发觉他很无情。对我热恋的人,我对他也无情。’”
  “它听起来令人头昏眼花。”
  “它有点西班牙风采。她的声音听起来像西班牙人。”
  “两片响板、黑头发、沙哑的声音?”
  “她是个惊人的姑娘。”
  “她说过那家伙是谁吗?是西班牙人,还是墨西哥人?”
  “你没问?”
  “没有。”
  “他也许是,也许不是。我不善于猜测。我希望她跟他是幸福的。她这种年纪谈恋爱,对我来说是幸福的时光。早晨我一醒来,就跑到镜子面前自己照照。”
  杜宾说,这不是他一生中幸福的时光。
  “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说是的。”
  “在某方面是的。我喜欢手里拿着几束鲜花走进他们的屋里。”
  “你好多年没拿过一束鲜花回家了。”
  他说,花园里到处是花。“我在恋爱中感到幸福,直到我得跟实实在在的感情作斗争。到那时,我极喜欢一个我恋爱中的人,并等待着下一回的约会,过了一阵子,我觉得这种艳事白费力气。”
  “为什么白费力气呢?”
  “没什么结果。”
  “一切事情都得有个结果吗?”
  他说,这个想法并不坏。
  “那姑娘怎么啦?”
  “她到别处去了。”
  “我有时很惊讶,你竟要娶我。”
  “我打定主意要你。你那种经历对我很合适。我觉得我们生活在现实的世界里。”
  “起先,我对此举棋不定。”
  “做你的继夫,我也举棋不定。”
  “哎呀,别提它啦!”基蒂做个鬼脸。
  杜宾换个话题。“我觉察毛德有许多东西要学。”
  “如果我行的话,她将去学。吉拉尔德也会的。我希望他有一天幸福。”
  “我不相信他考虑过幸福的问题。我认为这还没摆上他的日程。”
  “他考虑什么呢?”
  “他走他的绳索。”
  “到哪儿呢?”
  “下一回走绳索,从岩石上的一端走到深水上的另一端。”
  基蒂乌黑的眼睛露出关切的神色。“我喜欢他上次寄来的明信片。他好像过得好些。但他从没告诉我们他在做什么。我讨厌母子之间这种代沟。你以为他不久想回家吗?”
  “这取决于福特总统对开小差士兵怎么办。他并不是一个很有道德观念的人。”
  “吉里·威利斯坚持政府要道歉。他有强烈的道德观念。”
  “他具有一个革命者所需要的品质。”
  “一个人对自己的儿子这样,多么古怪呀!”基蒂说,“你还不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已经成了你想象不到的人了。”
  然而,她给了他这样的印象:她想跟吉拉尔德把事情理一理,如果他回家来看看的话。“我有一肚子话对他说。我看事情比我平常更清楚。我并不像平常那样有负罪感。”
  不管吉拉尔德和毛德的生活多么不稳定,如同他们自己所说的,他们心中引起的忧虑,表现在他们的经历和神秘的事情之中。杜宾往往喜欢谈起这些事儿。谈话是回想往事和倍感亲切的方法之一。他常常想念他们,而不担心他们的命运。他考虑到他们在找到固定的职业以前,他们的生活也许要经历一番曲折。届时倒可以看到自我的发展方向,即使这个“自我”还不完全成熟。他不知道,他们最终将做什么或在哪里做事。毛德对许多事情感兴趣,但除了西班牙语以外,没有一样特别表白过。她会去教书?问她想干什么,她就显得不耐烦。“我会找事做的,别担心!但别期望我大学毕业后结婚或去上研究生院。”“我将期望什么?”“什么也别期望,你会感到意外的。”另一方面,吉拉尔德往往对某方面有特别浓烈的兴趣,比如数学、天文学、象棋和音乐。杜宾猜想,他也许在瑞典某研究所从事数学研究。或者,在某种难言的鼓励下,可能像他父亲那样,当个医生。
  他们互相不太信赖,也问得不多。杜宾想。我希望他们想了解我能告诉他们什么。我盼着我能跟他们更多地谈谈我的生活。
  “我们是好父母,还是无能的笨蛋呢?”基蒂说。她用这个方法问,好像回答了问题。她经常这么问。
  他认为他们并不是坏父母,但最值得考虑的好像是:作为普通人,当什么样的父母,而不是他们自己认为怎么样。他们越是自觉或坚持不懈或不受他人干扰,孩子们就越快能自立。
  “你是谁?这是他们读书、抑制和赖以生存的教训。”
  “这我可没多大作为。”基蒂说,“但我的确盼望自己有时尽量对他们说清楚。我想这么做,但不太如意,我把恐惧藏在心里,而他们也知道。可我爱他们,也要他们爱我。我明白爱就在那儿,躲在乌云背后,我却喜欢感受爱像阳光一样沐浴着我。”
  “他们到了处理自己问题的时候,隐藏在那里的爱将显露出来。”
  “咱们别靠他们。”基蒂说,“咱们要相依为命。”
  当天下午,他们驱车进山,杜宾开着车。秋天已来到那里。有些枫树的树枝从树干到顶端都改变了颜色。几周以后,树木会像宝石一样闪亮。他爱那酷冬和褪色之前的柔和与寂静。变化中的树叶有蓝色的小孔。透过树丛,天空低垂着。“你觉得我们穿越山峰时,它们多么富有性感吗?”基蒂问。他说他明白她的意思。“你还以为我有性感吧?”杜宾说她有的。
  当晚,他们在王代克家同奥斯卡和弗罗拉一块吃饭。伊万拿出他的萨克斯管并演奏了一些四十年代的歌曲。他的目光显得几乎毫无表情的样子,至多有点思乡病。但演奏是很生动的。基蒂随着他的演奏唱歌。接着,奥斯卡走到钢琴旁并弹了一会儿肖邦。他对他的钢琴演奏表示歉意。弗罗拉坐近杜宾,低声说她没带小提琴来,很对不起。“我知道,我应该带来这里跟你玩。”
  他们回到家中时,基蒂就坐在竖琴旁,专心弹了十分钟。她走进卧室,对着镜子照照自己。她说,这是他们最幸福的日子之一。
  杜宾许愿说,还会再有许多这样的日子。
  杜宾为了处理他写稿的事儿,安排于八月底再去纽约短暂地看望芬妮。他在甘斯伏特饭店登记住宿,但大部分时间是在芬妮家里度过的。他打电话给饭店问问有何信息。如果基蒂来电话,他就从公用电话亭给她打电话。她来过一次电话。杜宾和芬妮一见面就异常亲热。他也许很惊讶,他们这么迅速而舒服地相会了。不过,他拿不定他是否获得了这种特权。他既有,又没有,如同陌生人一见钟情,成了情人后仍保持半陌生人的状态。或者如同已婚的男人搭上了单身女人,并不希望全部占有她。但芬妮早宣布他们俩是情人,心照不宣地同居显然是件幸事。他喜欢他俩一起亲密无间的生活。他们是朋友,他们的关系超过了性生活,但他们有美满的性生活。杜宾担心他不能这么常常来看她。假如她不得不等他一个月幸运地露面一两次,他们之间的情人关系能维持多久?他知道她去看过别的男人。可他怎能要求她不去?她对他说过:“我们一道出去,但我挺老实的,不跟他们任何人睡觉。我选了几个不会找我麻烦的家伙。有一个年纪跟你差不多。他使我想起哈维。我希望你不计较吧?我也去看我认识的女人,有个我工作中结识的,如果我觉得孤独的话。”芬妮坦率地望着他问道:“你相信我吗?”
  杜宾说他相信。
  他们互相捏着手。两张庄重的脸贴在一块儿,庄重地亲吻。
  她犹豫地给他看了她为政府管理班写的期终论文。他读论文时,她坐在床上剪脚趾甲。
  杜宾告诉她:论文写得很好,信息量大。芬妮尊重事实,说理充分。论文显露了他以前从她身上往往看不到的才能,使他了解了比她看起来更多的东西,将她对事物的洞察很好地组织起来。他把这一切都对她说了。
  “你觉得惊讶吗?”
  “仅一点点。”
  “你高兴吗?”
  他说:是。
  “你喜欢我做个好学生吧?”
  “我喜欢你做个不管什么都好的人。”
  她快活地笑笑,提议上床睡觉。当时他问她为什么,她说,听了他恭维她的话,她觉得有性欲的要求。他们出门去吃午餐,并谈了一会儿秋季她可以选的课程。她说,她打算真心地最后去获得学位。杜宾叫了一瓶香槟,为她祝贺。
  香槟使她情绪高涨,芬妮说。音乐、鲜艳的色彩、诙谐的夜晚和快乐的时光也会让她这样。他们匆匆赶回家。她爱赶回家同床做爱。他也爱这么做。这真是个好办法。
  星期天上午,杜宾走了。他答应尽可能早回来,并谢谢她没有坚持叫他写下一个保险的日期。
  “咱们说定了,我一有个机会,马上就回来。芬妮!出来往往不太容易,但我会想办法。”
  “天凉了。”芬妮说。她深知这种关系、框框和各种怪事。
  杜宾返家途中,一路上老思念着她。当列车快进站时,那汽笛像持续的琴声催他从心里把芬妮忘却。车站上,基蒂正坐在她的车里,老老实实地等待她老伴归来。杜宾提起他的巴拿马帽,打开了车门。他俩吻了吻。他们开车回家时,他不得不自己控制,不谈及芬妮,好像他盼望他妻子赞赏芬妮对他的健康、愉快和幸福生活的贡献。他欠他妻子的“差额”,他不久将偿还。他对待她很亲切。
  这几次去找芬妮对杜宾的工作是极大的鼓励。他心里的新点子油然而生,满肚子都是。他仍在写劳伦斯和弗里妲私奔以后在欧洲大陆缓慢的旅行。他俩的爱情日益加深。劳伦斯在德国、意大利和西西里岛等地写下了歌颂他们爱情的诗篇和信件。那时,他俩住在橄榄树、杏树和柠檬树中的小别墅,或山边的小农舍里。
  我终于懂得我对你的爱在这儿
  我看得一清二楚,它像黄昏……
  我们受了多怪的痛苦,不管这一切!
  杜宾在谷仓的书房里工作,写得又顺手又敏捷。基蒂说,她宁愿他在家里写更好,但想在谷仓里装个电话,“如果要用的话。”
  “如果什么?”
  “如果我急需要你呗!天晓得!”
  他让她装了个电话。但她很少打电话来。有一次修树工想找他:另一棵榆树快枯死了;还有一两次他工作太久,超过吃饭时间,她心里发烦了。
  杜宾稳扎稳打地工作,没怎么太分散精力。他时而搁笔,思念起芬妮———常常是脑子里再现了她的容貌和肉体;或者干脆赞赏这奇妙的事实:威廉·杜宾这么大的年纪还搞到一位年轻、活泼、富有朝气的女朋友。有时,他在书桌上一个夹子的文件里寻找她最近送给他的照片,仔细瞧着芬妮。他将照片珍藏在他在伊斯特沃德发现的劳伦斯信件的影印件的匣子里,同时放着她那些亲切的短信。这些信以“亲爱的杜宾”开头,又用四个犡代替“你亲爱的”作为结束语。她的字迹往下倾斜。底下留了一个三角形的空白。杜宾想,他可以在此处写一封完整的信。
  “你什么时候来呀?”芬妮写道,“我将在床上等你。”
  芬妮寄来了打字的信,但不写回信的地址。杜宾的名字故意给拼写错了。信封的大小和颜色各不相同,好像表示这些信件来自不同地方的不同的人。杜宾记得约那珊·斯威夫特①曾劝告万尼莎用别人的名字给他寄信。但杜宾根本不想这么做。他对芬妮的计谋表示惊讶。他没要她也搞欺骗,更不想跟她分享骗术。他没有被告知或提起她和其他男人的经历。
  “你什么时候来呀?许多东西都要浪费了———我指的是,不利用你所拥有的一切就是白白浪费。”
  有一次,她写道:“假如你生病,我怎能知道呢?我要看你,该做些什么呀?有时,我觉得好像你离开了我的生活。”
  他给她复了一封亲热的信。他在信中说:“我现在比我多年来更幸福。应该有个办法使别的自我跟我们所爱的人相处在一块儿。”
  如今,新的季节来临了,可惜她不在。他很喜欢指出大自然的变化,同她一道分享这一切,宛如在纽约市的中央公园,但他不能离家上纽约去。基蒂坚持下一回她要跟他去,像他所答应的那样,他们一道开车去。她晓得他的研究搞得何等透彻呀!跑到纽约去公共图书馆寻找一两个次要的事实是多么平凡呀!他写完全部草稿以后总有许多地方要核对。她知道他签订了撰写三篇很长的传记的合同。如果他此刻去纽约,那主要是进行休息。“散散心吧!”基蒂说。她自己可利用一点机会。
  基蒂问他什么时候去时,他说他不能肯定。倘若她喜欢的话,她可以自己去,比如买东西、探望朋友、看个戏啦。但她说她要等他。两人一起走更有趣。杜宾等着。工作很顺利。他喜欢温暖而浓烈的秋天到来之前那白霜茫茫的清晨、在下午阳光下发黄的树木的叶子烧焦的味道、黄昏时那逐渐消逝的亮光———这一切都是一年最美好的时光。当然也有沉郁:森林和田野里那严冬足迹的征兆。风景像隐喻。大自然重述着千篇一律的古老的传说,常常产生同样的效果。它留在记忆里:逝去的东西又出现啦,出现的东西又逝去了。
  虽然他思念芬妮,可是有时他认为只要他们互相关照,承认他们之间关系的现实性和重要性,他并不需要经常和她在一起。原则上,她是属于他的。他似乎获得了拥有她的特权。但随之而来的轻微的忧伤———他常常认为是主宰他的生活的感情,触动了他,但并没使他对她失望,除非基蒂出现在他脑子里永不消逝。那将使他的忧伤变成悲痛。
  后来,一个星期六上午,芬妮开车来到中坎波贝罗市,并从汽车旅馆里打电话给杜宾。当时他正在谷仓里工作。他们谈论她可能来访,但杜宾希望她来以前先在城里相会。
  “我到这儿来,”她声称,“看看风光和谁想来看我。”她笑得很吃力。他仿佛看见她那严肃的神情。
  周初,杜宾打电话给芬妮,又一次说他觉得很难离家,并告诉她:基蒂坚持跟他同行。“我得开一次车送她去,不能去看你。以后,我会尽量单独回来。”
  “不过,我请假回家以后,我们不能互相见面个把钟头吗?见见面总比不见面好吧!”
  “我们同床以后,我不愿离开那晚你温暖的怀抱。”
  “咱们接受我们能得到的东西吧,威廉!”芬妮说,“我跟对我来说很有价值的人同居以后,我感到非常宽容。”
  杜宾说,他会告诉基蒂他们下周去纽约。
  但芬妮不能等待。她觉得好像给赶走。她说:“今晚我们不能会面吗?我喜欢跟你一块儿吃饭,然后回到这儿。我在这家汽车旅馆有个很好的房间。床上有棉被,是私人添置的。房里连门帘和白色窗帘都有。我敢说你会喜欢的。”
  他说,他马上尽量安排。“想想办法吧!但我明天不能去看你。芬妮,别这样安排。我星期天常常整天呆在家里。”
  “连上午都不行吗?我打算一点钟离开。我和我的乡下朋友共进午餐。我跟你说过他们的情况。”
  下午,杜宾开车去兜风。他打电话告诉基蒂汽车坏了。他在格林斯·福尔斯停车场。他得等待他们去邻近的小镇取回所需的零件。“别等我。我将到对街买个三明治。”
  “我讨厌单独吃饭。”基蒂说。
  杜宾觉得惭愧。他没吭声。
  “也许,是卖掉这部老爷车,换部新车的时候了。”
  他说,应该考虑考虑。
  杜宾在汽车旅馆见到芬妮。他们在附近一家小旅店吃了早午餐,然后回到她的房间。她拉下窗帘,要求脱掉衣服。两人非常冲动地亲热了一阵,尽情享受感官的快乐。芬妮爱得过分痴情。杜宾被她的头发和肌肉的香味所激动。她喜欢他吻她那深色的乳晕。“威廉!”她玩得来劲时喊道。杜宾好像从性感的天空跌进一大堆树叶中,一度上下跳跃,后来就宁静地睡着了。
  “你明天不来看我一下吗?”芬妮问道,“即使一个钟头也行。”
  他答应她会来。
  她举起手给他看:她的手指甲在长。他吻着她的双手。
  星期天早晨,杜宾起得早,让基蒂独自熟睡。他开车到汽车旅馆,跟芬妮共进早餐。他给他妻子乱写了一张条子,说他当晚写了一些东西又撕掉了,他得搞清是什么原因。他开个早车去兜风,会准时回来吃午餐。他不喜欢条子上这么写,但无可奈何地将条子留下。
  杜宾和芬妮又狂热地搞了一阵之后,芬妮双腿交叉坐在床上。她咕噜着说:“我不知道我们究竟在做什么,或者你在做什么,但不管怎么说,这正合我的要求。我觉得今天这么搞,弄到我屁股上了。”
  “瞧你说的!”
  芬妮笑了,“我们在一起挺好的。”
  “是这么回事?以前你不曾有过?”
  “不经常有。我记得只有一两回吧!”
  “你跟我这么搞,我很开心,不过,我有点奇怪。”
  “也许这是因为你想这么搞。我喜欢你追求我的那副馋相。”
  “你使我觉得馋的。我跟你搞,得到一种长时间的快感,快要疼痛了。这仅仅是我们彼此体力相适应?”
  “应该不止这个。”芬妮答道,“我认为我按照我常用的方法,因为我跟你同床时,我更喜欢我自己。”
  杜宾吻吻她的膝盖。
  “假如我们玩得这么好,”芬妮说,“你认为彼此不比我们现在更多地见面,不是很荒唐吗?”
  他说,他们会常见面的。她把她温暖的手掌贴在他手掌上。
  杜宾不到中午就回到家中,他用不着骗基蒂。她没见到那张条子,他把它撕掉了。她在午夜时吃了一颗安眠药。他走进卧室并拉开窗帘时,她刚刚苏醒。
  “你干吗不叫醒我跟你一块吃饭呀?”基蒂望望时钟,迷迷糊糊地说。
  他说,他想让她睡觉。
  基蒂严肃地将杜宾从沉睡中摇醒。他醒来时长长地呻吟了一声。她做了一个恶梦———她记得没比这更糟的了。她是个年轻女人,带了个婴儿呆在小屋里。小屋不幸起火。她花了好长好长时间去寻找小孩燃烧着的房间。她听到房里尖声叫喊,急忙跑上楼梯。基蒂抱起婴儿,可床单着火了。她跑到浴室将床单泡在水里,但门给锁住啦。威廉!让我进去!她从这个房间跑到那个房间,想法子找他,吓得生病了。她心里突然想到:孩子是纳珊尼尔的。她就赶快跑去打电话给纳珊尼尔,他却安息在他的坟里。基蒂惊醒了。她尽量回想她在梦中是否昏过去。
  杜宾搂着她,直到她停止颤抖。
  他问她:什么事叫她烦恼?
  “我不知道,”基蒂说,“除非是一大堆混乱的往事。两个孩子都不在身边,也不成个家。我烦恼他们的事儿。我想,我一定不再看晚间新闻了———那些身上着火的孩子们跑过马路。难怪我老是做恶梦。”
  杜宾和基蒂住在甘斯伏特饭店。房间里高高的天花板不加装饰。他对她说,七点半或八点他会来跟她吃饭,并问饭后她是否想去看个电影。
  “安排在七点半吧!”基蒂说,“我到八点钟肚子就饿了。我们将去看电影。我们也可以做点别的事儿。”
  他对她说,他跟一位弗里妲·劳伦斯的传记作家干了几杯。
  “我认得的哪一位呀?”
  “你见过弗里茨·哈尔斯曼?”他知道根本没有这个人,并对这个问题的真实性感到惊讶和愤慨。
  “没有。你干吗不请他方便时跟我们一块吃饭呢?”
  “也许下回罢。他并不那么有兴趣。我只是同他核实一个论点。”
  基蒂身穿一件带钟形帽的新秋装。她戴了帽子很好看。帽子包着他的脸。她喜欢这次汽车旅行。她说他们应该更常到纽约来。
  “为什么住在乡下发闷呀?”
  “纽约没培养孩子的恰当的地方。几年前,我们两人都这么想。”
  杜宾匆忙离开,别的什么也不说。他撒谎时,谈得太多了。在出租汽车里,司机谈个没完,他却默默地坐着。
  芬妮快走到一部出租车前时,杜宾撞上了她。他俩在街上亲吻。“我们有多少时间呀?”她问。
  “两小时左右。”
  “那我们用不着太匆忙。”
  她戴上了避孕环,从那天早晨以来,她一直戴着。上了楼,她就给他看一条镶边的内裤。这是她午餐时间去买的。“咱们上床吧!”杜宾说。“我知道你会喜欢的。”芬妮说。
  七点四十分,杜宾回到旅馆,继续进行不久就结束的战斗。接着,他告诫自己关起门来。他在芬妮家洗了淋浴。正要换汗衫时,忽然想起他留在他衣橱里的短裤是条纹的,而他身上穿的却是深蓝色的。他回到旅馆就在浴室里换了内衣和衬衫,以保证他身上留下的芬妮的香味不会给侦察出来。他使用基蒂的香皂。
  他们的晚餐好极了。他喜欢他妻子的机灵和绯红的美貌。吃了饭以后,她想回到他们的房间,但他劝她去看一场刚刚上演的电影。
  第二天上午在回家的路上,基蒂开着车,说个没完。杜宾不吭声,只顾领略各地风光,他担心他越来越不老实会露了馅。如果你以为你自己是个老实人的话,那就糟透了。你说了些零零碎碎的事儿。你决定说老实话时,你仍不断说些鸡毛蒜皮的事儿。
  由于躺着不动基蒂办不到或她不想躺着,杜宾躺在她身旁让他跟芬妮在一起的乐趣大打折扣,至少在事后追忆之中。基蒂是值得信赖的。杜宾想到自己不值得信赖就讨厌。当然,他可以把真情实况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并期待最好的结果。有的男人能够对他们的妻子说实话,却依旧设法与情人保持关系。可基蒂是受不了的。杜宾看不出,如果她了解实情,他们还能够继续一起过日子。她不会同意这种感情上的暧昧关系,更不用说道德上。为了保护她心灵上平安无事,他不得不撒谎,尽管他想保护她不受他的欺骗。至少他也不打算放弃芬妮。他时而纳闷,他对基蒂的欺骗是否会造成工作中的不老实。这种想法困扰着他。不过,他对于作家们的生活是够了解的,深知连道德上有缺陷的人也能写出好作品。因此,他忧郁地保守他的秘密,并回想起弗洛伊德说过:“没有人能永远保守一个秘密。如果他的嘴巴守口如瓶,他的手指尖会把它捅开。”
  然而,他隐瞒了他对芬妮的思念,掩盖了他到纽约其他旅行的细节。他最近租了一个邮政信箱,收取芬妮的来信。他每周打一次电话给她,而她打给他的次数更经常,直接打到他谷仓里来。但也有几次她在夜里试着打到他家里找他,如果她早上不能够打电话的话。杜宾很少在她工作时打电话给她。晚上,如果基蒂接电话,芬妮就挂掉。电话一响,基蒂就伸手去接。如果杜宾接电话,可不便跟芬妮说话,因为基蒂在场,他就把电话挂掉。
  “谁来的电话呀?威廉。”
  “可能是打错号码,有人挂断了。”
  “最近我们有大量挂断的电话。”
  “他们打来打去,好像是个季节。”
  杜宾叫芬妮别打电话到家里找他。“那么我们何时能交谈呀!”她生气地问道,“假如我早上打到谷仓里找不到你怎么办?因为我太忙啦,不能溜出来打电话。这意味着,我有事告诉你也根本不能对你说。我保留了许多好消息要告诉你。我在纽约大学选修了环境学和心理学,每周三个晚上,我想跟你谈谈我的心理学论文写些什么,看看你是否喜欢我的观点。我还想念我们同床的情景。你以为我们能再去欧洲吗?今年冬天,我将有两周的假期———他们不给我度暑假,因为我是个新手。但我的老板说,他们喜欢我,而我进来迟,所以要补一补。他们喜欢我上夜校学习。第一年我可以得到提升。”
  “这回欧洲可不同。”杜宾答道。
  “如果没有上一回,也就不会有这一回吧!”芬妮说。
  他说,他不是考虑到上一回。“我正在考虑的是,我们可以上雅典去,假如我可以想出一个充分的理由的话,比如:那里发现了一个未发表的劳伦斯信件的隐藏地。”
  “你为何不用心想想呢?”
  他说,他会考虑的。
  他们达成默契:在她工作之前他每周两次从谷仓打电话给她,而她不打给他,除非是极其需要。
  杜宾八点钟以前打电话找她,她往往很敏感,很想谈,有许多话要说,而且说得挺亲热的。杜宾漫步穿过薄雾笼罩着的田野去给她打电话。然后回到家里再喝一杯咖啡,接着就刮胡子。后来,他就大步走到谷仓干他每天的工作。芬妮偶而在上午九、十点钟来电话,匆忙打个招呼。
  一天清早,杜宾以为基蒂还在睡觉,其实她正注视着他穿过田野去打电话给芬妮。当时,有只乌鸦在他头顶上盘旋,对他叫着。午餐时,她问他为什么那么早去谷仓,然后出门前再返回家里。
  他说,假如他先把一天的工作安排好,早餐吃起来就更有味道。
  杜宾在她面前轻轻地呻吟着。
  “怎么回事呀?威廉?有什么事烦你吗?”
  他没立刻回答,可当他看到她目光里忧虑的神色时,便摇摇头笑笑,接着就不笑了。
  “我想,我听过你说‘欺骗’。”她说。
  “这是我心里想的词。”
  “劳伦斯曾骗过弗里妲吗?”
  她常常猜他想到哪里。杜宾告诉她,劳伦斯对“欺骗”另有用法。“弗里妲至少跟两个情夫欺骗过她的原配丈夫威克利。她跟他们的意大利房东、后来成为她第三任丈夫的安格罗·拉瓦基欺骗了劳伦斯。有一回,她和约翰·密德顿·莫里到欧洲大陆旅行,但莫里说他拒绝了她的青睐,因为他不想背叛劳伦斯。有人说,他们的确同床共枕过。我自己的估计是:在劳伦斯生前,他们没有搞过。我认为莫里不会撒谎,他写过,他没跟她睡过觉,因为他不想背叛劳伦斯。”
  “多么复杂的事儿呀!”
  杜宾说是这样。
  “你以为我可能会欺骗你吗?”基蒂问道,微微一笑。
  我希望你会,他想。
  十月底的周末,杜宾动身去纽约。这距离他和芬妮飞往威尼斯那一天几乎是一年。“这是一次快速的旅行。”他对基蒂解释说,“我将于星期五和星期六半天去,不到晚上就会回来。”
  “我为什么不能去呢?”
  “两三周以后,我会再去办别的事情。届时再跟我来,那个周末会长一些。”
  “你为什么现在就走呀?”
  他说,他想去找懂得遗嘱的人看看他们的遗嘱,并提出修改的建议。“我们是在孩子年轻的时候写的。”
  “你记得的法律条文还不够看遗嘱吗?”
  “没你所想的那么清楚。”
  “你为什么不在下一回去时再办呢?目前有这么要紧吗?”
  “星期六和星期天人家都不办公。今天下午迟一点,我可以找到人。”
  “你可以从这儿打电话嘛。”
  他不想打。“我已经将遗嘱寄出去。我有个朋友见过了。我想跟他谈谈修改的事儿。”
  她的目光很困惑。“你为什么突然关心起遗嘱来啦?你好好的,没出事,不是吗?”
  “是的。”杜宾说着直冒汗,“我碰巧在我们存款保险箱里看到遗嘱,心里想应该去核查一下。法定文件应该保存不过期。”
  她说,谈论遗嘱的事情真叫她烦恼。
  末了,他终于能够撒谎时减轻些负罪感。他自己作了安排,不得不维护他跟芬妮的关系,同时又不伤害基蒂。况且,他每撒一次小谎,心里并不忧伤。并非一切坏事纯粹都是坏事,并非一切撒谎都是永恒不变的。
  威廉·杜宾去看望芬妮,时间虽短,却焕发了青春,为此他衷心祝福她。回来以后,他感到对自己的妻子的爱如波涛汹涌,随之而来的是令人伤心的失落感———他深知他好像喜欢幻想,一旦他自我完善了,他对基蒂也一样。不管怎么说,这不是真的。他感受过的快乐,他喜欢她也能感受一番,给她提供一点点纯粹性欲的快乐。可是,如果另一个女人是他快乐的源泉———如果你靠她的肉体取乐,那么你对别的女人、他的老婆的希望、情意和责任都减少了。他继续对基蒂隐瞒他对芬妮的感情、他跟她幸福的暧昧关系,但这隐瞒得并不很好。弗洛伊德的指尖表明:由于有了芬妮,他成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人。他拥有新的品性和新的自我的各种因素。这你怎能瞒得住呢?你假装你是旧的自我,但旧的自我已经变了。你假装它没变,那就是假上加假。
  他知道,基蒂觉察到什么。他回家时,她怜悯地拥抱他,仿佛他是负伤归来,而且唯有她了解。她又问他身体好不好。杜宾说,一张遗嘱或类似的东西下回搞出来,他会关照,不用再跟她说。
  “不行,”她说,“你必须告诉我。”
  杜宾坚持说,他一点也没什么不好。“别为不存在的事儿烦恼。”
  “如果你答应我不对我隐瞒你做的事儿,我就不烦恼了。”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的眼睛不看看他。倘若她有保留地相信他,杜宾想知道她有什么不相信的?
  她已经发觉有点撇开她?去年冬天,有另一件比已发生的更严重的事情?打从他和芬妮搭上了情人关系以来有好几个月了。一种爱情的经历不会产生一种正在经历着的新的自我?一切令人兴奋的新的肉欲减少了比较不令人兴奋、而且快感更少的肉欲?增加了某些东西,所以别处的东西就没有了?基蒂和她丈夫因结婚一起生活,但芬妮加入了他们快乐的联姻。杜宾竟有了两个妻子?基蒂眼盯着窗外自己苦思冥想。瞧!这处的森林里有个人影。她知道这不是可怕的东西,却是害怕的根源?杜宾透过同一个玻璃窗望去,看到他自己的视野里,穿着白色衣服的芬妮模模糊糊地站在他身旁,简直看不见。他在玻璃上乱找基蒂,在枝叶茂盛的树林和越来越黑的云团里找,盼着她在附近露面,但她在高高的树丛里,在更远更远的地方孤零零地站着。它的结果怎么样?杜宾想,这个也许可以掩盖不老实的行为,但掩盖不了它的后果:性欲的减少、对一个女人的感情的淡薄、对她的爱的消失。欺骗使他们拉开了距离。他梦见基蒂沿着黑栅栏的窗子漫步走上屋顶。
  杜宾受凉了。感冒变成严重的支气管炎。他不能在十一月中旬上纽约去了。一天大清早,基蒂还在睡,他打电话给芬妮,说他可能本周去不了啦。芬妮说,她想开车来中坎波贝罗,但杜宾以沙哑的声音对她说,他有理由保证,下一周以后,他会安排去找她。接着,基蒂给杜宾传染了感冒。由于这一回他答应带她去,他感到他不该自己一个人去。复活节前下了几天雪,可不太大,一天就融化了,犹如一块飘落的手帕被抓起来。芬妮催他自己去,因为基蒂生病,他完全有个借口。可是,他说,这么经常地骗她说到纽约去是越来越困难了。
  “一个月前这么常来这儿是怎么回事呀?我以为你找借口想跟律师谈什么事吧?”
  他说,这不是个好借口。“而且,这不像我在冬天寒冷的天气里动身去纽约找律师。这里的树林里到处是雪。我在冬天时很少去旅行。”
  “假如我们可以用电话来相好,那不是十全十美吗?”她痛苦地说。
  杜宾不吭声。
  “我的意思是,”芬妮过了一会儿说,“我想念你。我一个人独处时,我觉得像爬墙头一样。假如你不能来这里,威廉,我就飞驰过去。我买了雪地轮胎,我喜欢本周末就来。”
  “本周末至少有个晚餐约会。你能安排在下一周吗?”
  “你肯定你真地要我来吗?有时,我觉得你对这些都无所谓。”
  “你错了。”他说。
  “如果你不能来找我,我随时准备任何周末开车去。如果我们这种办法不能相会,就得选择别的办法,否则我们的生活算什么呀?”
  “关于彼此不能见面的情人生活,有人写过很美的诗。”
  “我不写诗。我从来不会写。”
  “大约每第三个周末,咱们尽量设法相会,不过,请记住:任何特别的周末之夜,我不能突然找到什么好借口单独出去,要连续保留两个晚上。这是不平常的。”
  “我认为你有个极好的借口。”
  “我知道我有,但不幸的是我没有一个能对我妻子说。”
  “很不幸。老兄!”
  “我不想伤害谁。小姑娘!”
  “我不是你的小姑娘。你在伤害我。”
  “我不想伤害你。芬妮。”
  “别的男人摆脱了他们妻子的束缚走出来。为什么你就不能呢?”
  杜宾解释他在家工作好多年了。“情况有了变化就很难找借口单独出去。不过,在某方面来说,这是荒唐的。芬妮,事情的结果往往是:一个人闭门造车,大家都知道他在哪里,盼他整天在那里。在传记作家中,我是比较自由的。”
  芬妮的语调变软了。“你不能劳驾来这儿吗?你说,你妻子感冒快好了。我宁愿你上这儿来,不愿到那邋遢的汽车旅馆去。”
  “我以为你喜欢它?”
  “你在我家里陪我———跟我同床,我就喜欢。我喜欢和你分享我的家以及我的肉体。你干吗不搬来纽约,那我们就比较容易经常见面呀?”
  “我考虑过这件事,但目前是行不通的。基蒂不喜欢这个城市。”
  “你想做的事,为什么不做呢?”
  “有些事你想做,你又不做。”
  “我不想那样子生活。”
  然而,第二天早晨,她打电话到谷仓找他,高兴地告诉他,她的一周假期从一月份改到十二月份,并决定来中坎波贝罗度假。“你能在星期二、三、四空出一两天或三天吗?不是下周,而是再下一周。”
  “安排在再下一周吧!”杜宾说,“我们将尽量经常会面,但我猜想你知道,你在这儿时,我们不能够天天见面?我希望你对此能理解,并有些灵活性。”
  “我们也可以在下午会面呗。我们可以一块儿继续散你的步。我想在桥畔与你相会。我们可以一起走完大部分路程。”
  他说,他很喜欢这样。“可是,亲热的相会怎么办?”
  “我不能陪你呆在谷仓里吗?不是在你工作的时候,但至少是占用你部分时间吧!”
  杜宾正想告诉她,他不能冒这个险,接着心里产生一种受禁锢的挫折感。他给关得多么紧呀!他不通知谁,哪里都去不成。
  “咱们试试!”他说,“我书房里有一张沙发可拉出来变成一张床。但我们得万分小心。”
  她答应她会小心。
  过了一周,芬妮到镇上来了。她和杜宾相处的时间比他所能预料的多得多。她在汽车旅馆里登记住宿,到了晚上,她却把汽车停在基蒂森林附近老威尔逊农场的道路上。杜宾陪她走过一次雪花覆盖的小路以后,她就拿着手电筒单独沿着小路走到谷仓的地方。他为她开了书房里的暖气。她默默地等待他吃了晚餐后从家里沉重地跋涉回来。他们彼此相见格外开心。她身穿法兰绒衬衫和粗蓝布工装,脚着长统靴,仿佛是另一个芬妮———他刚认识和即将恋爱的一个年轻女人。她紧握他的手。他们亲吻着,乱摸彼此的衣服。
  芬妮说,她喜欢穿过森林来这儿跟他相会的冒险。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家里的妻子并不使她烦恼,不过,这使杜宾大伤脑筋。为了今晚出去,他告诉基蒂,他在传记里写到一个关键时刻———他写到弗里妲和劳伦斯婚姻恶化的一段对话。当时,她想去看三个孩子,他们为此事争吵不休。劳伦斯有点嫉妒,不让她去看他们。他们争吵不休,彼此互相残杀。弗里妲用盘子砸破他的头。劳伦斯将唱片一张又一张朝她的头打碎了。杜宾说,假如他能躲几个晚上稳定地工作,匆匆写完这一章———一天写四五页,而不是平常写两页到两页半,这会很有帮助的。
  “你疯了!”基蒂说,“整个上午工作,晚上又接着干。”
  “就这个星期———不到一个星期。我以前干过的。”
  “但不要天天晚上干。请别……简直发疯。”
  “你为何不选一两个晚上,你要我跟你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然后将其他时间由我支配?”
  “选几个晚上,”基蒂说,“我是夜神,安排晚上的活动,小事一桩。”
  “别发火!”
  “你干吗不至少在家里工作呢?”
  他说,她知道原因:一切东西都在谷仓里———他的图书和笔记。
  后来,基蒂心平气和地说,她肯定可以自己找点事情做做。杜宾感谢她。
  他觉得比他多年来胆子壮多了。一个人应该大胆,才不会为时太晚。他快五十八岁了,很快就六十啦。年年都是在外面搞女人,岁数越来越大,锐气日益减少。但他仍感到年轻,基蒂却没有,他十分抱歉。
  杜宾和芬妮搞了一阵床上戏以后,两人躲在温暖的被窝里,倾听她那袖珍收音机的音乐或谈论他们的生活。她穿好衣服,走过森林到她的汽车旁。她说森林使她害怕,但她不能让杜宾陪她走到路旁。
  “发现两人比一个人容易些。”
  “从我家里,没人能看见我们走过森林。”杜宾说,“从卧室能清楚地看到谷仓,但看不清楚森林。从我的书房和毛德的房间,你能看到更多的东西。”
  “她能看见我离开谷仓吗?”
  “假如你从书房的门出去,就看不见。在黑夜里当然看不见。”
  “咱们可别冒这个险去试。”芬妮说。
  她走掉以后,杜宾拿掉床单,将沙发还原。他寻找芬妮可能丢下的衣服物品或手饰,发现了她的梳子就把它藏起来,然后回到家里大院。他在钻进被窝跟老婆睡觉前洗了个淋浴。他靠着她暖乎乎的躯体仰卧着,用手臂搂着她的屁股,她的背靠着他。
  “什么时候啦?”她打了个哈欠。“快半夜了。”
  “你在哭吗?”
  “不。”
  “我想,我觉察你伏在我肩上笑。你的工作进展如何呀?”
  “很好。”
  “你为什么每天晚上洗个淋浴呢?”
  “放松放松。”
  “你想玩一回吗?”
  “你呢?”
  “如果你想,我一定奉陪。”
  “不。”
  “你不泄气吧?”
  “是的。”
  她睡着了。几个小时后,她会醒过来,数一数她生活中失意的事儿。杜宾搂着她睡。他感到她没睡着,但他只管睡下去。
  星期一,芬妮到了,星期二,他没见到她,但他们通了电话。星期三晚上,基蒂跟玛里莎·王代克去看一所高中的合唱队唱圣歌。杜宾就去汽车旅馆与芬妮会面。他们共饮了些酒,后来走过森林到达谷仓,并把沙发床拉出来铺上。
  “你爱我吗?”芬妮问。
  “你知道我爱你。”
  “为何不说出来呢?”
  “因为你知道了。”
  “我喜欢你说出来。”芬妮说。
  杜宾答应他就说。
  “你为什么爱我呢?”
  “因为你是个可爱的姑娘。”
  “就这样吗?”
  “因为我爱你。”
  “为什么呢?”
  “因为你是芬妮,你的名字是从简·奥斯丁的小说里来的。因为你有亲热的本性。因为你想在你一生中有所作为。”
  “你使我想这样。威廉。你使我严肃地对待自己。”
  他说这感情好。
  “我们相处得不错。”她叹息道,“你不以为这样吗?”
  他说他以为这样。
  “但我过我的日子,不是为了吸取教训。”芬妮说,“最主要的是:我想享受人生的乐趣。”
  他希望她如愿以偿。
  “你在想什么呀?”
  “想你。”
  “做什么呢?”
  “享受你人生的乐趣。”
  “你享受了跟我生活的乐趣吗?”
  “自始至终都有。”
  雪下得很大。杜宾看到下雪时,担心她夜里在雪中不好开车。他要她睡在他书房里,天蒙蒙亮就离开。“你应该在七点钟前离开。我将开车到那条路上兜风,给你用铲子开开路,如果道路给犁开后,你被大雪堵住的话。”
  “我会自己开路的,我很棒。”
  “你有铲子?”
  芬妮自己笑了。“下回我带一把来吧。”
  “我将在七点钟给你铲开一条路,如果你被困住的话。”
  杜宾睡得很糟。他担心芬妮。但他第二天早晨六时起床时,他从浴室的窗口看到雪停了。后来,他发现芬妮顺着小道从谷仓出去,就沿着这条小道跑到森林的边缘,踢起她在雪中的车辙。她停在路上的汽车已经不见了。
  星期四,他们正躺在沙发床上时又下雪了。罗伦佐和他们在一起。杜宾留它在谷仓里,因为有的地方老鼠咬破了他几张笔记卡片。罗伦佐躺在床上,吵吵闹闹地舔着自己。芬妮说,她星期六早上就走。他没把握说星期五晚上能否去看她,但两三周以后,他们会在纽约相会。
  他们的关系日益加深。每人都试探对方的需要。他希望什么,她就给他。她也得到她似乎想要的东西。他们调情做爱以后,芬妮从床上下来,赤裸裸地走到水池旁。她喝了一杯水,并带一杯给他。
  “为什么?”
  “喝吧!情夫。你不口渴吗?”
  “对一个情夫叫‘情夫’是旧式的称呼。”
  “在某些方面,我是旧式的。你要水吗?”
  杜宾一饮而尽,他以往和基蒂搞了一阵以后,谁都不给对方送水。他给她一张卫生纸。基蒂洗个热水淋浴。芬妮喝了一杯水,并用毛巾湿湿的一角洗擦自己的身子。
  在黑暗中,杜宾把芬妮当作他的妻子。他们住在纽约。他愿在他们的住处工作,而她则去上学。一旦她了解她对什么感兴趣,她就准备去找某种正正经经的工作。如果他俩结了婚,也许她能找一份兼职的工作。如果她想要的话,她会生几个孩子。他猜想她会做到的。她曾在一封信中说过她想生。这也许是令人紧张忙碌的,可她是个年轻女人。凡他能帮忙的,他会尽力帮忙。他杜宾不会担心再有小孩。他认为他跟孩子们在一块儿,会比他第一次时好得多。孩子们犹如你所爱的陌生人,因为你能爱。如果他们长大了又反过来给予你爱,你就占了便宜。你养育了他们,因为你认为你能爱。他觉得芬妮跟他会幸福的,像第二个妻子一样的幸福———她有个比她大三十五岁的丈夫。他会尊重她,像她应该尊重自己一样,也许帮助她矫正她生活中某些扭曲的现象。他想象她三十岁时是什么模样,而那时他已六十五岁了。他喜欢他所想象的东西。
  生活应该在五十岁左右重新开始,他想。中年能够达到新的活力、新的起点。有些婚姻维持太久了。如果经过双方同意,婚姻在二十五年以后宣告结束,或者小孩长大离家以后夫妻分道扬镳。这对于配偶双方也许能振奋精神。重新走入现实世界以寻找生活的变化趋势可能对他们不无益处。假如基蒂得工作,也许她对自己就不会那么烦恼,睡眠会好一些,比较少想到患病以及过去没用的东西。当然,她会拥有那栋房子。他和芬妮第一年可住在欧洲,也许试着同居。这会使他们每个人更容易过渡到新的生活。
  “你在想什么呀,威廉?”
  “你是个可爱的朋友。”
  “目前我们不止是朋友啊!”
  “我们也是好朋友。”杜宾说。
  “我们真地能成为好朋友。”芬妮说。
  “我认为我们是的!”
  “假如我们同居就好了。我喜欢下班回家来,你在那里。”
  “目前不行,我已结婚。”
  过了片刻,她说:“假设你根本没结婚呢?”
  “但我结过婚了。”杜宾答道。
  芬妮起来喝杯水,但没拿一杯给他。
  他问她明天晚上是否想看看他。
  “我以为你不想我们应该在星期五会面吧?”
  杜宾说,他改变了主意。“我们不同床也可呆在一块儿。”
  过了一会儿,芬妮问道:“我走以前,我们再睡一次觉吗?”
  他认为不必这样。他吻她的嘴,她也吻他的嘴、他的眼睛,然后再吻他的嘴。
  星期五的夜晚是晴朗而寒冷的。当他们舒舒服服地同床共枕时,杜宾起床到卫生间去。他站在那里,透过结冰的窗口,看到在银枫树中有个亮光在闪动。他关切地注视着。那亮光间歇消失,然后朝他的方向移动,越来越亮。
  “她来了。”他沙哑地对芬妮喊着,“抓起你的衣服———一切东西,躲进谷仓去。”
  芬妮从床上跳下来,匆忙收起她的衣裳、高统靴和袖珍收音机,然后光着身子赶紧溜进谷仓。
  杜宾穿上自己的衬衫和裤子。他套上平底便鞋,拉下床单,把它扔进谷仓,芬妮进去后,关了门,并把沙发床缩进去。他看到她的汗衫丢在他的工作桌上,就把它塞在一个书架的文献匣后面。
  “威廉?”基蒂在敲门。
  “谁?”
  “是我。能进来吗?”
  他不慌不忙地走到门边开门。
  “火炉漏气了。”基蒂说着,跨进了书房,“我正在床上看书,不知道你是否回家,自己觉得非常冷。我看看温度表,达到五十度[相当于摄氏10℃],所以我来告诉你。”
  “你可曾打电话找修炉匠?”
  “他比你来得更快。”
  “你可以从屋里打电话给我,用不着冒着严寒跑来这里,把你的屁股都冻僵了。”
  基蒂环视了屋里四壁。她穿着一件厚外套、高统靴,戴着杜宾的红色羊毛帽。
  “你的灯熄了一会儿吧?我呆在毛德的房间里,看得见雪地里没有灯光的反射。”
  “我有点头疼,关上灯闭目养神。”
  “你干吗不停一停呀?看在上帝分上!这周你拼死命工作,简直疯了。”
  “我只是重抄了一段而已。”
  “能等到明天吗?”
  “我想搞完它。”
  “这儿的怪味是什么呀?”基蒂问道,吸一吸,又闻一闻。
  “我放了屁。”
  “不是屁味。”
  “我抽了支雪茄。”
  “也不是雪茄味。屋里闻起来有性感的味。”
  “我刚想到费伊·但那威。我也想起玛丽莲·梦露。”
  “别用你的头疼来哄我。威廉!”基蒂说,“这是你自己严重的过失。”
  他说他在开玩笑。
  猫在谷仓里咪咪叫。
  “罗伦佐饿了吧?”
  “我喂过它。”
  罗伦佐又咪咪叫,好像在哭泣。
  基蒂把门推开,用手电照射黑漆漆的房间。
  “这床单放在地板上干吗?”
  杜宾尽量考虑,但不能回答。他注视着基蒂的手电筒沿着谷仓的墙边照到拴紧的双门。接着,她照了一堆园艺工具、他丢下的家具、拖拉机除草器和几袋土煤青苔。“有些东西在动吧?”
  他以为不是这样。“罗伦佐一直在床单上睡觉。床单要洗。我将带回家去。”
  罗伦佐的眼睛在闪亮。它迎着亮光跑来。如果它说什么,杜宾想,我就敲掉它的脑袋。
  “它出了什么事呀?”基蒂问。
  “它想要个伴。它讨厌抓老鼠了。”
  杜宾拿起电话筒并拨了号码。他告诉修理工,他的炉子早坏了,他担心屋里的管道会冻坏,如果不马上采取措施的话。那个人勉强地答应他就过来。
  “十分钟以后他会来。”杜宾对基蒂说,“请让他进门。我赶完最后一段就回家。”
  “我仍想搞清楚这房里是什么味道。”
  “你一切都清楚。”他说。
  “你今晚并不那么讨人喜欢。”
  杜宾揉揉眼睛。
  基蒂离开谷仓,砰地把门关上。
  透过卫生间的窗子,他注视着她冒着雪走回去,直到亮光消失。他不知道她是否注意到芬妮靴子留下的足迹。
  接着,他坐在沙发上,有点不舒服。他感到冷。
  芬妮穿着蓝色工装,戴着胸罩走进房间。她光着脚丫,畏冷,脸色苍白。
  “我吓得拉不出大便。”她说,“我以为我打断了脚踝。它打中了什么并受了伤。太可怕了。”
  他检查她给打伤的发青的脚踝。“还疼吧?”
  “它令人觉得好像有人在你脚踝上打进一根钉子。”
  杜宾说他很抱歉。他仍感到恶心,快给冻僵了。
  “我不想再做像这类的蠢事啦。威廉!”芬妮说,“我不想不得不去躲避她。下一回,我发誓我不干。我说到做到!威廉。”
  “不会有下一回了。”杜宾说。
  “我不会再躲避她。”芬妮说着,目光冷酷。
  他说,他将到纽约市看她。
  有个星期天,基蒂起得早,眼眶黑糊糊的,嘴巴闭得紧紧的。她柔弱无力地伸伸手臂。她下床时,她脱掉了睡衣,缓缓地擦擦她受伤的臀部。
  早餐时,他注意到她那没有光彩的眼睛和忧郁的变调的声音。她的紧紧控制把他扣紧了。基蒂思索了一些事情,直到发现了什么。她将二加二,常常得出近于四。目前,她在他的生活中赶上了芬妮?
  他问她是否做了恶梦。
  基蒂眼巴巴地盯着盘子里的煎蛋。早餐她连碰也不碰。她和杜宾一块儿在桌子旁吃饭,但她独自坐着不动。
  杜宾冷静地说:“你为何不对我说你在烦什么?”
  她说,她讨厌说出来。“我真地讨厌这样。”
  “那么是体力上的毛病?”
  她望着她的盘子。“我确信你会说这没什么。”
  “你以为这是癌症?”他问道,开始吃他的煎蛋。
  基蒂告诉他,她的左边奶头形状有点变化,她发现胸罩里沾上了黏液。
  “你以为这是癌症?”
  “可能是。”她不高兴地说。
  “还可能是什么?”杜宾用面包沾了蛋黄。
  “我不知道。看在上帝分上,别跟我唠唠叨叨的。你一本正经地唠叨,我讨厌。”她又紧张又害怕。
  他改换了语调。“你觉得有个硬块?”
  “没有。”她生硬地回答。
  “左奶很酸胀?”
  她点点头。虽然眼眶湿湿的,但她不哭。
  他一口一口地饮咖啡。然后,他放下杯子,站了起来,走过去吻她。他说,他肯定这不是癌。
  她打量着他的脸色,看看他是否想着另一种。“你怎能这么说呢?”
  “没有硬块。”他说,不管如何,她得去找医生。“你一旦怀疑得了癌症,最明智的方法是去找个医生瞧瞧。”
  基蒂说,她会去,接着坦率地承认,甚至一想到要做乳房犡光检查,就胆颤心惊。
  “我将陪你去。”他说。
  “不,我自己去。”基蒂说,“我常做。”
  星期二,她去找了中坎波贝罗的外科医生。他说,它不是癌。他认为它是个乳头瘤。他按一按,是靠乳头附近乳房表面上的一个小瘤。
  基蒂后来告诉杜宾:外科医生说,乳头瘤常常是良性的。他认为他在办公室里就能处理。她去看了医生以来,心情平静了。过了一周,医生做了切除手术。经过治疗组织检查以后,表明没有恶性肿瘤的征兆。基蒂放声大哭,松了一口气。后来,她买了一件新衣。回到家里,她紧紧拥抱着杜宾,并说她非常爱他。她小心翼翼地走动,但轻松自如,好像她逃脱了可怕的死神,但她担心再次受到命运的折磨。她有多少回能这么做并且仍能避开癌症的侵袭?
  杜宾对着镜子边梳头边说,他很高兴,检查结果没问题。
  “并不是完全没问题。”基蒂说,“他刈掉一个阻塞排泄管的小瘤。这不是没问题,也不是我自己凭空想出来的吧!”
  他承认这点。
  “你看起来有点判断力呀。”
  “我不行,但它不是癌。一般情况还是对你有利。”
  “我打赌你恐怕不会太烦恼吧!”基蒂说着,用一张卫生纸擦擦眼眶。“你看起来不会的。我敢说,你在想着你的朋友劳伦斯和印第安人崇拜母牛时那雌性乳房的神秘感。或者你也许在想着查泰莱夫人漂亮的屁股和形状健美的乳房吧!”
  他想得最多的,一直是芬妮。
  “自从我们认识以来,这是你第六次或第七次恐癌病了。”杜宾说,“我希望不会有严重的事儿发生。”
  “我妈得过癌症。你总有一天会错的。”
  他说,他希望他不会错。
  当晚,基蒂提议好好玩一回,表示“祝贺”。他说第二天晚上再玩,因为他精疲力竭了。
  “是我的问题吗?”
  “是我自己的问题。”
  早晨,她好像跟他疏远了。他感到疏远了她。在他看来,芬妮来这儿时,他觉得更爱她。她有时很温柔,经常出现在他心头。
  芬妮走掉后,杜宾不断思念着她。他工作很顺利,这并不奇怪,因为他的心情挺不错。他仿佛生活在对他日益进展的工作的思索和对芬妮的长久的梦想中。他虚构并放弃了动身去纽约的种种理由。这使他大为恼火。他得经受这么多苦思冥想才能去跟芬妮姑娘寻欢作乐。
  第二个晚上,他和老婆热乎乎地搞了一阵子。她不想搞,但他性欲冲动,她只好奉陪。他小心翼翼地避免去摸她手术过的乳房。为了增加双方的快感,他试用了芬妮教给他的一种性交方法。
  “你是从哪儿学来这个呀?”基蒂想弄个明白。“你喜欢?”
  “拿不定。我想是这样。”
  “你反对?”
  “不。”
  后来,她又问:“你今晚试的小小冒险手艺是哪里学来的呀?”
  “从我读过的一本书。”
  “你怎么去读那种书呢?”
  他刚想说他是人,却改口说:“为了让我们的性生活有点新意。”
  “你对我有什么抱怨吗?”基蒂问。
  他说没有。
  “我敢说你有。纳珊尼尔认为我在床上挺体贴的。他以为我是个感情奔放的女人。我的确是感情奔放。”
  “一个人对不同的人反应不同。”杜宾说,“他是你的第一个丈夫。我是你的第二个丈夫。我当你的继夫,时间太长了。”
  “如果你再说‘继夫’,我发誓,我马上离开你。”她的声音气得颤抖。
  他想象她怎么离开。也许她会叫他离开。
  第二天,基蒂穿衣服时,沉着地问杜宾:他要不要离婚。“我认为你根本不再需要我了。我发觉啦。如果出了什么错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你碰上你比较喜欢的人了吧?”
  杜宾说,他没有。
  “跟你上威尼斯的那个姑娘还在你身边吧?”
  他说,她不在。
  “她是谁呢?”
  他不愿说。
  “我认识她吗?”
  他不想说。
  “那我认识,而且她还在。”基蒂说。
  “我跟她一天睡两次觉。”
  “那么,你是怎么回事呀?最近几个月来,什么鬼东西使你这么没有反应呢?我们还得经历另一个可怕的冬天吗?为什么我的丈夫成了我一度搬走的第二个堂弟呀?搬走,话是这么说的。我们从没再交谈过。我实在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告诉我:你出了什么事呢?你一直跟弗罗拉睡觉吗?”
  他说,那只有一次。
  “那么看在基督分上,鬼吃了你吗?”
  “也许是婚姻。有时,我觉得给禁闭起来,不自由。”
  “禁闭,怎么啦?”
  “长期的婚姻实在受不了。他必须自己感受到才能理解。”
  他又想起她的单调乏味、不能满足和怪癖。他讨厌她的恐惧心理,她那难忘的、不可忘却的过去。
  “你说‘不自由’是什么意思?什么方面不自由呢?”
  “忘记我已结婚,忘了十分钟。”
  “这听起来真是怪念头。你必须有个理由,才会觉得没结婚。你需要什么呀?”
  杜宾不吭声。
  “离婚不会使你感到更自由更幸福吗?”
  “不会。”他说。但这个想法使他心里开窍。
  基蒂批评了他的个性———他的单调、严肃和不能享受生活的乐趣。她说她喜欢生活。“我们见面以前,你生活在浪漫的梦想中,一点也不现实。眼下,你的爱好就是工作。你的工作就是你所考虑的一切,然后你又抱怨你不自由。”
  基蒂说得很痛苦。她的手紧张地动来动去。她带着他有一回给她的手镯睡觉。她穿好衣服,看起来挺不错,不过,她的目光显得很生气。
  杜宾提高了嗓音,指责她贬低了他对她的爱。“你对我该给你的感到不满足———我给了你的东西。你得详细说明到死。我们结婚那一天,你就开始教育我。你说明了爱情。你说明了婚姻。你坚持告诉我:我给了什么,我没给什么。我连感情都给了,你却给了一个空名。”
  “我要它变成持久的牢固的爱情。我经历过一次牢固的迷人的爱情。我要我所需要的东西。我不得不告诉你。”
  “对我来说,爱情就是爱情。不需要说明,但需要培育。它要有自己的生命力。它不需要纳珊尼尔来陪伴或比较,否则你就会糟蹋它。”
  他拿不准他在说什么,他是否说出了过去的真情。他力图这么做,但看来在他们的争吵中不可能准确地回忆往事,说清楚他们之间究竟出了什么事,或者目前正在发生什么事,如果你说不出来,你怎能说明真实的情况?如果你撒起谎来,你怎能说真话?
  基蒂说:“我并不怀疑你———出于怀疑的缘故,或者将你的爱情与纳珊尼尔相比。我想尽量了解你的感情、你的个性和我自己的。我要求完整、深沉和持久的爱情。我不能自己老是不断地分析和说明。我可不是弗里妲·劳伦斯。我也不是你的世俗的老娘。”
  她低声地哭泣着,哭得很久很久。“你将离开我。我心里一清二楚。”
  杜宾劝她别哭。他绞尽脑汁,考虑怎么能不使她失望,又能继续跟芬妮来往。
  接着,他用手搂着她。“咱们上床吧!”
  她抬起泪迹斑斑的脸问道:“为什么呢?”
  “我要你。”
  “我刚穿好衣服。”她慢慢地脱掉衣服。他尽量不看她那日渐衰老的躯体,也不去想芬妮的年轻的美貌。
  到了床上,杜宾的肉体不听使唤。他玩不起来。他失意地躺回去。对自己说:别声张。
  基蒂躺在枕头上,搞不清这是不是她的过失。“我是说,也许谈论这些离婚的事使你灰心失意吧?”
  他说这不是她的过失,但希望如此。
  “出了这些事儿,可别沮丧呀!”
  “我以前没出过这种事儿。”
  “这是意外的事,并不是随时都有的。”
  他说,他希望没有这种事儿。这对他来说,他太没经验了。“劳伦斯四十二岁时丧失性交能力,但他是个病人。”
  “别去想它。”
  后来,基蒂告诉他,她又见到伊万·王代克。杜宾对她,也对他自己感到很抱歉。
  “我正考虑出去一段时间。”她说,“也许一周,最多两周。我想去斯德哥尔摩看看吉拉尔德。”
  他认为这是她能做的一件好事。“你返家时,我还是自己一个人。”
  “别烦恼!”基蒂平心静气地说,“你这个样,比纳珊尼尔要好得多啦,他在三十八岁左右开始烦恼。不过,总的来说,他搞得不错。”
  杜宾说,他不会烦恼的。
  从冰封的道路上刮来一阵几乎看不见的薄雾,天气变冷了。他放眼望去,那低沉寂静的天空一片白茫茫。一阵小雪袭击了群山,使四周的田野白雪皑皑。大自然给遮盖着,仿佛死一般的寂静。杜宾漫步向前,好像呆在他冻僵的思想里。奥斯卡·格林菲尔德就在前面吗?他踱步走过荒凉的农舍直达那条路。他继续走着,穿得很厚,不想赶上风笛手奥斯卡。杜宾围着两条围巾。他那条黑茶色的围在厚厚的黑围巾上面。他那红色羊毛帽下戴着耳套。
  他尽量考虑他一直在思索的事情,但他的思想不时会冻僵。在这零度以下的一月份的星期六,令人畏缩的下午已近黄昏。杜宾五十八岁了。走在前面的不是奥斯卡,他手里并没拿着木制的风笛。那是个前臂挂着一把双膛手枪的男人。他在黄昏里大步往前走。他戴着一顶方格呢的猎手帽,身穿厚厚的毛线衣,脚着海豹皮的爱斯基摩人的长靴。杜宾稍事停步,看看他从路上打什么,但猎手不时停下来搜索田地,什么也没打。
  杜宾决心迅速走过去。猎手让他匆匆而过。过了片刻,他喊他的名字:“杜宾先生?”
  原来是罗杰·福斯特。
  他们并肩走着。杜宾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罗杰使他难堪。
  “你为什么带枪来?”他终于问道,“我想,打猎的季节已过了吧?”
  “事实上过不了多少。杜宾先生。”罗杰说,“我想我喜欢打一两只野兔,但我一只也没发现。今年这个时候,你很难看见它们。不过,你有时能在大树下或岩石旁发现一只白尾的野兔。这没什么害处,因为我射击时往往打不中。我的心思不在这儿。我想,我带着我爸的枪出门,因为我感到情绪有点低落。虽然现在稍微振奋一点,但至今还没恢复。”
  杜宾咕噜着。
  两人一起往前走,但谁也不说话。后来,罗杰用遗憾的语调说:“我猜想,你并不那么喜欢我。杜宾先生。我真不知道什么原因。我承认,你是个优秀的传记作家。可是,从了解活着的人们来说,我老实地说,你并不知道我是哪种男人。”
  杜宾点点头。谁了解来去匆匆的过路客?或你从身旁走过的陌生人?他想,连你老婆大发雷霆时,她也反常地对他哭倒在地。
  “我敢说,你还以为我是个花花公子,因为我在二十岁初期有这么个坏名声。不过,老实说,我现在可不是那个样子啦。相信我会成长起来的,人们总是这样。”
  “罗杰,”杜宾说,“我承认我不太了解你,尽管你时常意外地闯入我的生活。我没为你想出对你可行的计划,但你时而突然地出现,好像你是从陀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说里走出来的,并且开始跟踪我。在我读过或写过的传记中,我比人们所能想象的更经常碰到这种不幸的现象。有人环顾四周,结果有个家伙尾随着他,出于好意或恶意吧!我估计,如果是个女人,情况就不同———好像你是在等着她。不管如何,你至少期待或需要时,有个陌生人出现了,一般是个讨厌的人。他出于这种或那种原因,企图对你说明他自己的身份,而且不顾种种可能性,根本不提你的反对意见,坚持要在你的生活中占有一席之地。我没考虑到你在我的生活中是什么角色。但我不想让你觉得我原则上是反对你的,或者我对某些事儿很生气———我一点也不会生气。我年纪越大,越少计较人们的往事或过去跟他们不好的关系,或为了这件事而反对自己。”
  “老老实实地说句心里话,”罗杰说,“除了我自己,我不想提到任何人。但是,由于你可能想到杜宾太太在图书馆工作的时候,我碰巧非常尊重她。我想说的一切就是:假如我以前和现在仍然对谁感兴趣的话,这就是芬妮·比克。”
  杜宾吹吹他套上手套的冰冷的手。他呼出的气是洁白的。他究竟知道多少?他想:我一定不告诉他什么。
  “杜宾先生,事实是:我恰好爱上芬妮,希望有一天能娶她。”
  “噢?”杜宾说,“她也希望嫁给你?”
  罗杰笑了。他的笑声低沉而宏亮,但有点不对劲。他那忧郁的目光转向白茫茫的田野。“我求她至少有四次了,包括她十二月到这里来的时候,但她对我说,她另有所爱。虽然她的确没提起你的大名,但我得到的信息是:不管他是谁,他就是你。”
  杜宾一时说不出话来。“你怎么这么想?”
  “我知道芬妮赞赏你写的传记和你本人。我也有点了解,去年她在欧洲碰钉子时,你帮助她振作起来。她比我初次见到她时有个不同的重点。她对自己抱着她以前所没有的更加严肃的态度。我也知道你们之间彼此的友谊,这对她意味着很多意义。”
  “她跟你说过这个?”
  “在这么多白纸黑字的信中没说过,但这是我的猜想。起先,我以为这可能是某种非性欲关系的友谊,然而目前,我不再这么认为了,如果你不怪我这么说的话。杜宾先生,我认为你不是那种人。”
  “我是哪种人?”
  “我希望是我真正了解的人。”
  “你对我有什么要求,罗杰?”
  他们终止了步行。两人对视着。
  “我承认你对指导芬妮一直是有帮助的,然而,事实证明:你是个已婚的人,杜宾先生。你有个妻子和两个已长大的孩子。他们恰好很需要你。”罗杰说着,眼睛朝下望着杜宾的胶鞋。“不仅如此,你比芬妮大了三十多岁。我们初次见面时,她非常非常喜欢我,而我真诚地认为她还留有一份真挚的爱,它在不同的情况下可能成为永恒的感情。我想,如果你不介入,也许我有个好机会可以娶她。不过,我也承认,她喜欢这样跟年长的人密切来往。杜宾先生,我对你这么说,好像我是你自己的儿子。我并不傲慢。我认为我会很敬重地告诉你我对她的感情,希望你能做出某种决定,给我一个公平的待遇,或者至少将来给个适当的机会。”
  “娶她?”
  “如果我行,就娶她,假如她想结婚的话。眼下并不是人人都想结婚。但我和我两个妹妹倒是想结婚。我想尽力对你说的,就是我非常爱芬妮。”他的话音颤抖着。
  “我也爱她。”
  罗杰使尴尬的杜宾感到惊讶的是:跪下一条腿,以笨拙的姿势向他恳求或表示失望。他的左手还拿着手枪。
  杜宾继续走,然后突然小跑。
  几周以后,他没见过芬妮。他感到迟钝、疲乏和郁积,不想去看她。因此,他对她的感情淡薄些?淡薄什么?他已经习惯跟她生活,对她太了解?有些兴奋、惊讶消失啦?事实上,唯有她的出现才会令人惊讶,可她不在场。虽然他和基蒂已解决了他暂时的不幸,房事又搞得挺舒服的,杜宾却觉得他对性生活并不那么很感兴趣。基蒂为了他而推迟了行程。她好像不明白他多么想独处,不受干扰。至少目前他想独处,对于感情、关照和观念都无所求,如果可能的话,也不抱任何希望。谁需要那永恒的刺激?芬妮使他的生活严重地复杂化了。心里有个主要问题———撰写《劳伦斯传》,对他来说是够受的。不过,这进展顺利。有时,它使杜宾飘浮起来,仿佛他乘着汽球,带着瞭望镜从空中观察那飘游着的大地。这就是所谓“复杂性”———他最为关切的任务。吉里和毛德是另一个进行中的问题。他习惯他们的问题和基蒂纠缠不清的事情。但芬妮是个来得太猛太快的复杂问题。她在他的生活中是无与伦比的。然而,他不想让她逼着他陪她出国,催他搬到纽约市。他不想接受她同居的建议和离婚的要求。提出离婚对基蒂是很好的,但对芬妮不利。
  这是他对芬妮的爱情的感觉?他年轻时对女人的感觉可不是这个样子。五十开外的男人比年轻人爱得更不炽热吗?他认为:实际情况恰恰相反。年纪越大,需要越大,力量和爱情的渠道也更大。到了五十岁,得失攸关的东西应该是更多:爱情成为对抗年老生命活力的丧失、越来越接近死亡的防波堤。杜宾喜欢芬妮姑娘对他的情感,但他有多少可报答她?显然,目前并不太多,尽管他们分享着十分真诚的友谊。他有时感到好像他在等待她说友谊似乎不起作用,他们为何不干脆叫它拉倒?有几次他想:现在断了它也许是一种安慰,省得那么烦恼。他可以更自由地集中精力搞他的写作。也许她在期待着他作出决定:更要芬妮,少跟基蒂,或者倒过来,或者完全不要芬妮?这确实有个问题。他真的有个选择吗?
  芬妮最近没来电话,杜宾也没打给她。他以为她还在由于基蒂突然闯入谷仓的事而怒气未消。不过,她在两三封短信中并没提起这事。他一再表示遗憾。她的信概括地介绍了她在做什么、读什么和经历什么。信中没提出任何要求,也没什么劝告。她“很累”,她说,但没说是怎么个累。我对她有什么好处?杜宾扪心自问。她的信件泰然自若、口气缓和,没说什么悄悄话。近来,她不说她爱他。他写了乏味的回信。咱们做朋友吧!他想,偶而当情人。这可以减少问题的复杂性,并使生活比较容易安排。他从没对她提起这个。劳伦斯不愉快地谈到“仅仅是友伴的性关系”。
  但是,随着季节的变换,杜宾很高兴,他没有对芬妮作过严肃的否定性的声明。冬天断断续续地渐渐地隐去,天气不那么冷了,不过,寒气贪婪地徘徊着。春天是内在的———拥着手脚,但柔和地发出催生的呼吸,神秘地自由奔驰,发现和潜近大地和记忆。春天点燃了内部的春天。我的春天产生了你的春天———对你。风韵翩翩的姑娘使你的思想熠熠生辉。亲爱的上帝,我做了些什么?为何我让自己怀疑我对她的真情实意?他怀念她的陪伴、她那爽朗的笑声、她那满身的温暖和亲切的声音。不管怎么说,都是那么亲切———她的抚摸和颤动、他们相互间的接受和欢乐。他怀念她的希望和奉献、他们在床上拥抱的高潮。他想念她,但尽量不去想她,在传记的字里行间或在他长距离或短距离的散步时,以及他跟妻子躺在床上时。他想念他们一起欢度过的最美好的时光。他大声说:他要跟她在一块儿,但听不到声音。他不到纽约去看她。她也不来中坎波贝罗,这样或那样地设法找他。
  随着季节的发展,杜宾变得坐立不安,容易发火。生活却一成不变,给淡化了。他尽量对基蒂隐瞒他的心思,但没有成功。“你不是跟我过,”她责骂他,“你的心在别处,在哪里呀?”他没答话,轻轻地弹着手指头,好像无话可答。为什么要问?他要她意识到他的节制,相反地,她发觉他不在,仍然说他们好像互相疏远。它使两人走到一块儿。杜宾没心思这么做。他们有时为一些小事争吵,闹矛盾,搞得很痛苦。电视节目开始时,他忘了提醒她,虽然他答应他要做到。她将他要证明的一封信作为专递寄出。她说话时,他不听。基蒂抱怨不已。他说,她不能听从指导。他听着,他回答,他听过所有可能听的东西。“你究竟要给什么人作指导呀?”基蒂说。她用手指头塞住耳朵走出去。
  基蒂指责他拒绝了所有的邀请,破坏了他们的社交生活。他却怪她不发出任何邀请。她很少娱乐。他们面对面地互相攻击。但杜宾注意到她不再威胁要离婚,好像她知道目前对他来说,这是个可行的选择。
  他的睡眠变得很容易惊醒。他接连不断地做梦。一个人在浅水里怎能游泳?一天晚上,基蒂把他从想念芬妮的梦中叫醒,说她闻到什么。是火灾?煤气漏?她忘了关炉子?
  半睡半醒地,他嗅嗅空气,闻不出什么。
  “你敢保证吗,威廉?”
  “我能保证什么?”
  杜宾光着脚,忧郁而吃力地走遍了屋里各个角落,但闻不到烟味,也没测出什么。他低声嘀咕着,跑到厨房炉子旁嗅一嗅。在这不幸的时刻,他竟醒过来,像白痴一样瞎嗅一通,心里真难受。一个疯女人把男人也搞疯了。
  基蒂穿着睡衣,站在卧室的窗口,呼吸着夜间的空气,下雨啦。
  “我应该闻闻的,是这湿润的土地。它是这么新鲜。原谅我!它把我从沉睡中弄醒。大地是多么新鲜!多么芳香!”
  杜宾钻进被窝里,冷得发抖。芬妮不再在他梦中出现。到了清晨,他们又吵了一回。他骂她有臭味惩罚感。基蒂说,她认为彼此有个假期会对他们都有好处。她又考虑去斯德哥尔摩,想看看吉拉尔德。毛德近来比较常来信。但冬天这几个月,吉拉尔德连只言片语都没有,真叫她烦恼不安。
  后来,她的目光捉摸不安,显得忧郁。她问杜宾:“你愿跟我去吗?”
  他早盼她这么说。“我跟你去有什么好处?我们需要彼此分开一段时间。”
  当天早上,他收到芬妮寄来的一张亲切的便函:“情人、父亲、朋友:爱我吧!我爱你。”那自以为是的防护冰墙倒塌了,爱情之河又奔流起来。
  “我将自己去。”基蒂说。
  他同意了,但心里有点惭愧。自从她嫁给他以来,她很少单独去旅行。这对她有好处。假如她又守寡,不得不单独去旅行该怎么办?
  他知道她会去,对她抱着钦佩和爱慕的心情。那周的星期五,即四月一日,基蒂装了一只箱子就飞往斯德哥尔摩。
  基蒂的花园里树木吐绿,黄绿交错,不久,就要开花了。杜宾等了一天,星期六上午八时给芬妮打了电话。她马上吃了一惊。她一直盼着他来电话。杜宾告诉她:基蒂上斯德哥尔摩去啦。“你的便函对我太有意思了。”
  “我立刻就冲过去。”
  芬妮十二点多就赶到了。她心胸开朗,喜上眉梢,朝气勃勃。他每次见到她,特别是分别几个星期以后,她似乎更有女人味。她从她的沃尔沃轿车出来,提着一只女用大旅行袋。她的钱包背在肩上。芬妮不知不觉地走进杜宾家的大院。“我熟悉这个地方,如同自己的手掌。”这使杜宾心里很激动。他将在这最先同她相遇的地方和她一起生活。他说,他们两人将睡在三楼的来宾室里。
  “现在咱们可以上去吗?”
  “我们有两天可以在一起。芬妮,咱们先吃饭吧!”
  “这恰恰是因为我们这么久没见面啦。”
  他用手搂着她。她贴近他拥抱着,提醒他这是他们春天的首次相会,“而不是最后一次。”
  杜宾准备了午餐:芦笋、鲑鱼色拉和白酒。他们在餐桌上吃,膝盖互相碰来碰去。吃完以后,杜宾去安排洗碗机,芬妮清洗碟子。他意识到她在基蒂的厨房里占着支配地位。留她在家里住是有点冒风险。
  “别焦急嘛!威廉。”她说,好像意识到什么,“我在这厨房里几乎什么都料理过,一定会将一切都搞得井井有条。”
  他相信她的本领。他们一道出去。银枫树还是光秃秃的,草地还没变绿,但蔚蓝色的天空笼罩着大地。他们穿过田野,走进温煦的森林。杜宾折下绽开树蕾的树枝。他们在去年的枯叶里发现白色的地钱在开花,蕃红花长得很茂盛,紫色和金色相间,还有一株像纸那么薄的水仙花。他想到他们曾躺在其中的无数野花。
  “过来!”芬妮说着,拉着他的手。他们离开森林。她开始沿着小路,跑在他前面。杜宾亲热地迈开大步跟着她。到了家里,她跑上楼梯。他紧跟着,以为她是往三楼跑。恰恰相反,她一骨碌钻进主人的卧室。
  他对她喊道:“请别在那张床上,芬妮!”
  “为什么不行呢?”她笑笑,脸上泛起红晕,眼睛显得很嫉妒。
  “基蒂不喜欢。上楼!”
  “我想在你床上跟你睡觉。你在我床上跟我睡过觉。”
  她拉下床单。杜宾抓住并搂着她。芬妮在他怀里扭捏着,拉开他纽扣遮布的拉链。他脱下她的衬衫。她上身一丝不挂,只穿着牛仔裤。杜宾脱了衣服。芬妮赤裸着身子,拖下双人床上的毯子。
  “我说不行。”杜宾把她拉到身边,紧紧地抱着她。她使劲地挣扎,但他用计谋将她从床上拉开。芬妮尽力想摆脱他。她力气很大,给弄得出汗。杜宾巴不得这么挣扎,将她按倒在地板的地毯上,然后弯下身子,伏在她身上。芬妮蠕动着,左右摇动,拼命想用膝盖把他挡开。
  “滚开!你这鬼东西。”
  杜宾愣住了。芬妮的躯体给压在他的身子下面。两个人都动弹不得。他正想爬起来时,她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推下来。他们嘴对嘴地亲吻。她打他的屁股,大发脾气,接着他喊了一声就驯服了。他发觉她的腿渐渐软下去。他狠狠地插进去,她终于温柔地依了他。
  后来,她问她能否在他床上躺一躺,仅仅是躺一躺,他同意了。他从毯子下陪她溜出来。芬妮躺在他的位置上,而他则躺在基蒂躺的一边。
  他们躺在一起,手掌贴着手掌。杜宾觉得非常感激她———她在生活中奉献给他的一切。他尽量考虑送给芬妮一件礼物,某种又漂亮又耐用的东西。他希望他能有个戒指给她。也许,他可以去订做一种礼物。芬妮睡得好沉。杜宾陪她睡了。
  杜宾梦见一阵暴风雨把他们轰醒啦。他们在雷鸣闪电中醒过来。他们从东边的窗口看得见掠过大团乌云的闪电,冲击着黑漆漆的天空,迸发出相互交叉的火光。雷声隆隆地响着,把块块乌云撕裂,在他们头顶上轰鸣作响。芬妮贴近他。
  “你怕?”
  “假如我孤单一个人,我就怕。”
  白色的窗帘给风刮起来,拍打着墙壁。
  “天啊,快关窗!”杜宾从床上跳下来。他跑到毛德的房间关了窗子,正要跑上楼去,忽然想到楼上的窗子都关得紧紧的。他光着身子,匆匆下楼,赶到起居室关掉那里敞开的窗子。正当惊雷在头顶上咆哮时,他用一条厨房的毛巾洗擦窗台和潮湿的地板。他被暴风雨所振奋,透过窗子注视着闪电周期出现的亮光。他发现自己在追逐着暴风雨,仿佛想把它抓在篮子里。
  雨水嘶嘶地打进壁炉。他关掉通风管道,跑上楼梯。
  芬妮不在双人床上。
  “你在浴室?”
  她不在那里。一阵撕裂的爆炸声照亮了卧室。杜宾等待雷鸣的轰响,却听到它在远处隆隆的响声。
  “芬妮,你在哪里?”
  没有回答。他推开基蒂衣柜的门,发现芬妮姑娘穿着他老婆的非洲式的宽松外袍,蜷缩在墙边。杜宾向她伸出手去,但她拒绝拉住他的手,而难堪地站起来。她的脸色苍白。
  “请别问我任何问题。”
  “我只问你可好?”
  “这是个问题。”
  “上床来吧!”
  芬妮脱掉了基蒂的外袍,溜到衣罩下面。她在颤抖。杜宾搂着她。她的躯体渐渐暖和起来,他心里也平静了。
  雨下个不停,越下越大,成了倾盆大雨。杜宾倾听着雨水从排水沟涌出来的响声。不久,雨变小了。暴风雨过后,他倾听着它逐渐减轻的声音,接着倾听雨滴从屋檐漏下来的嘀嗒声和屋前栗树上垂下来的水滴的卟卟声。
  “你觉得好些?”他问她。
  “我要让你明白:遇到暴风雨时,我不会每次都躲在衣柜里。”
  “你为何现在这样?”
  “我不懂。咱们别谈这个。”
  她用手抚摸他的大腿。“我想玩一回,你呢?”
  “也行,不过上楼去,别在这张床上。”
  “你可以叫人把床单洗洗,还有将我们在地板上搞过的地毯洗干净,并把她的浴袍干洗一下。”
  “别生气,芬妮!我从没提起睡袍。”
  “我给吓坏了,我看得出你不想让我穿它。”
  “基蒂太敏感了。有人穿过,她会知道的。”
  “我从没听说过,有谁到处走来走去,什么东西都闻一闻。”
  “你有你的事儿,她有她的事儿。”
  过了片刻,芬妮用一种更沉着的声音说起雅典,“你认为这个月或五月份,我们也许能上那儿去吗,威廉?我还可享受另一周假期。他们也许五月份会给我假期。”
  芬妮在黑暗中坐起来。“我真不明白我们到了哪种地步。”她发脾气说,“我们一块同居了好长日子,有的不那么好,但许多日子对我们两人都是挺快活的。我们在一起时很轻松自如,彼此都很幸福,我们的确是幸福的。而我们在床上也玩得够痛快的,有好几种方式,我们相互都挺喜欢。有时,搞得异想天开。那么,你为什么浪费这么久的时间我们再相会呢?威廉。我以为有好几回,你所要求的是每一两个月左右来睡个觉,就换换风味吧!”
  杜宾否认这点。
  “你不爱我吗?”她问。
  他说他必须。
  “你用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确爱你。”
  “那么,我们怎能这样过下去呢?我在他妈的谷仓里得躲开她。眼下我连在你床上跟你相好都不行。你干吗这么窝囊废呀?”
  杜宾不吭声。
  “你想什么时候离开她呢?”
  过了一会,他说他还没什么打算。
  “你有什么打算呀?”
  “主要是继续写我的《劳伦斯传》。”
  “你期望我们像现在这样继续下去,就像我们目前这个样吗?”
  “如果可能的话。我坦白地说,我为你担心。我不止一次地扪心自问:我是否应该让你走———为了你的缘故。”
  “你自己怎么回答呢?”
  “我打心底里不想这样。”
  “你怕离开她吗?”
  “我的感觉不是怕。”
  “那么你为何还跟她过日子呀?”
  “婚姻中有些约束。各人重新考虑,要花点时间。”
  “我认为你根本没重新考虑什么。”芬妮说,“你也许想,但你不干。你维持你所拥有的,并利用你能得到的别的东西。”
  杜宾说他不光是为他自己。“我亲爱的芬妮……”
  电话铃声响了。
  他摸黑拿起话筒。
  “喂,亲爱的……”基蒂在电话里说着,她的话音挺亲切。杜宾虽然盼她来电话,但此刻他正和芬妮并肩躺在床上,所以他接电话时很不高兴。
  他妻子的话听起来像心神错乱似的。“吉拉尔德不见了。我问了我所能找到的认得他的人,但没人知道他现在的下落。我不能告诉你昨天怎么样。最后,我碰到一对年轻的瑞典夫妇,他们说他加入了共产党并到苏联去了。有人对我说,其他开小差的人也这样做。我感到绝望。”
  她在电话里哭了。他觉得很不愉快。
  “这里太烦闷。”基蒂说,“从我下了飞机以来一直下雨。我几乎合不上眼,旅馆的房间通风良好,旧城很漂亮。本来我想等出了太阳和吉拉尔德去逛逛,可他不在呀!”
  “你为何不自己坐车或坐船去看一些地方?看在上帝分上,去逛逛吧!假如你多呆几天,吉里也许会露面的。”
  “星期一早上,我会到美国大使馆去,跟他们谈谈怎么跟吉里接触,不过,我估计他们对开小差的士兵并不太感兴趣。我希望你和我同来就好了。”
  杜宾说他不能去。
  “你的声音怎么啦?听起来像得了感冒。”
  “我没感冒。”
  芬妮咳嗽了。杜宾清清嗓子。
  基蒂烦恼地问道:“我得去莫斯科吗?我真不懂下一步该怎么办。你来陪我吧?我要在这儿等你吗?”
  他劝她不要匆促行事。“我们最好先上华盛顿。找个律师谈妥以后,我们可以去走访国务院的官员,尽量问清楚吉里的情况,然后回家。他会到别的城市去?他对我说,他喜欢厄帕萨拉。”
  “我走访过的人,没有一个认为他还呆在瑞典。”
  杜宾不相信有谁确实了解情况。“他也许不久会来信。他可能跟爱斯基摩人呆在拉帕兰。最好是回家。”
  基蒂说她星期二飞回家。杜宾说他会去机场接她。
  “再见!”
  杜宾开了灯。芬妮从床上下来。他以为是去浴室洗个澡,但她穿上短裤,并扣上短衫的纽扣。
  “我的天呀!芬妮,你为何穿上衣服?我们可以过一整夜。”
  芬妮坐在床边。“听着,威廉。我对你说过,我认为我们同居是多么舒服呀!但我所要求的不止是同床共枕。我要你留在我心里,我更要你在我身旁。我们朝夕相处时,我觉得很幸福,有时像上帝在祝福我们。我知道我对你好,但不会持久。”
  杜宾说,刚才基蒂碰巧来电话,他感到很抱歉。“我担心吉里,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能按原计划,在这里独自寻欢作乐。她要等到星期二才回来。我们自己还有两天半可享受。”
  “我一直在考虑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仍然无法解释出了什么事。”芬妮说,“我的确明白的一件事是:我并不是能陪伴你左右,使你忘记自己年老的人。对你来说,我应该做比代替你失去的青春更有意义的人,而不管它究竟是怎么回事。威廉,如果你想了解什么的话,大家都觉得他们已经失去了一部分青春。我知道我也失去了一部分。也许正是这个缘故吧!也许你失去了青春,你用学习你应该知道的东西来补偿。我猜想你用过的方法,我也喜欢这种方法。但我得自立。芬妮·比克是个跟人同居或嫁给一个他需要她的男人的女人。他要和她同居并享受天伦之乐。我讨厌回避自己,偷偷摸摸的,简直不成体统。我讨厌自己不像个正经人的模样。它把我逼到绝境。我有权利过着自己公开的、平常的、令人满意的生活。”
  她套上自己的轻便鞋。
  杜宾催她留下来。暴风雨把黑云冲走了。树梢上挂着落日,一片湿润。“明天将是可爱的一天。我们可去森林里散步。我们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有什么问题都可以说出来,看看它们究竟怎么样。”
  “我知道它们是怎么回事,接下去又是怎么回事,如果你不作出决定的话。此外,你担心吉拉尔德失踪。我跟你度周末时并不想处理这些事。可能的话这个周末也不行。”
  芬妮收拾她的内衣、放避孕用品的匣子和卫生用品,然后将它们放进她的大旅行袋里。
  杜宾光着脚丫,身穿条纹睡衣,跟着她下楼。“至少也要呆到星期日。咱们一块吃个早餐。芬妮,你这样子走掉太窝囊了。你我之间不止是这样子。”
  “我不想再呆在这栋屋里。”芬妮说,“我觉得你老婆的鬼影无处不在。我确实不喜欢她。我想你也不喜欢她吧!”
  “你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你心里的感觉如何。”
  他紧紧拉住她的手臂。“芬妮,你得呆下来,我们是好朋友、真诚的朋友。不管我们的友谊多么有限度,这总是顶有意义的。我们暂时不得不随机应变。”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
  “我求你……”
  “我不能。”芬妮忧郁地说。
  “你何时将同我联系?”她一骨碌穿上雨衣,杜宾说,“我何时将上纽约市?”
  此刻,她不想考虑这个问题。
  “你错了。”他对她说。
  她庄重地打量着他,但不回答。
  杜宾开了车道上的灯,望着她走回她的轿车并在路上拐个弯。他的目光盯着她面前。他向她挥手道别,她连头也不回。
  杜宾眼巴巴地看着她走掉。
  “也许,我为她做了件好事,让她走了。”他听到他自言自语。他听到自己在呻吟。
第八章
  杜宾和他的女儿漫步在乌濛濛的岸边潮湿的沙滩上。只要走快一两步,她在浓雾中就找不到他。他仿佛听到海鸥在低声哭泣,但看不见它们。
  他们想在这银色的旧金山海滩上野餐,但由沙丘上刮来一阵声音单调的海风,把他们从寒冷的沙滩上赶走,然后又从岩石上把他们驱逐。他们分享了一片三明治,喝了一点温咖啡,就沿着灰色的岸边徘徊。那白茫茫的巨浪在浓雾笼罩着的汹涌的大海里翻腾,突然冲向他们的脚跟。毛德的脚纤细而红润,给海水搞潮了。杜宾的脚扎起来,青筋勃勃,沾黏着沙子。他穿着绿色的毛衣,黑色的裤子卷到膝盖上。他迎着冉冉升起的薄雾尾随着他女儿。几年前,他和基蒂在丘尔拉瓦卡给她买了一件白色的乡下人的裙子。她正穿着呢!它看起来像件结婚礼服,但她却不像个新娘子。那裙子给风吹得贴在她背上和湿漉漉的脚上。她的肩膀瘦削,头发红棕色。她剪掉了旁边不均匀的黑发。在杜宾看来,他们散步时,毛德好像看破红尘似的。她的脸色显示出她正值壮盛时期。她年方二十,看起来却有三十岁。基蒂重新读了她最后一封来信后,宣布她跟一个男人的关系结束了。
  杜宾说过,他必须去看她。
  “对,你去吧!”基蒂说,“我不能去。今年春天,我旅行过一次,时间很长。”
  父女在海滩上各走各的。
  他请她告诉他出了什么事儿。
  毛德念了一首中国诗:“无心的声音并不使我气馁/不管我走到何处都不留下脚印/因为我既无声又无色。”
  “我问个简单的问题。”
  “我的反应是不难理解的。”
  “你信仰禅宗?”她父亲问。
  “如果禅宗要我的话……”
  星期天那天早晨,芬妮一走,杜宾就醒过来。根本见不到她的影子,唯有听到红雀凄凉的叫声。他最后从床上爬下来,拉开一片窗帘,窥视外面的树木。红雀撞上他的目光就飞走了。有只啄木鸟在杜宾打字时常常啄呀啄,这时它不再咯咯地响着,杜宾便倾听另一只鸟鸣。林鸫啼啭着,犹如风笛奏的曲子。这鸟儿听见的是音乐还是噪音?我能听到夜莺的歌唱?他回到床上想睡觉,忽然记起时候不早了,就立刻起床。钟上的指针说明已过了中午。他多年来从没睡得这么久。可这回他却如此。
  他喜欢那天一个人独处:威廉·杜宾自己陪自己,他一生总是这样自己陪自己,既不是谁的父亲和丈夫,也不是谁的情人。他是家里光棍一条,自己吃早餐,喜欢打个蛋。他以为他浏览过星期天太长又太厚的报纸,并从书架上抽出《远离发疯的人群》。他十七岁时就喜欢这本书。虽然劳伦斯称托马斯·哈代是个“不道德的艺术家”,杜宾倒偏爱他的作品和他的小说中好像说过的他的为人。劳伦斯得到了他的弗里妲。他跟她同床并大声打哈欠。他对一个女人深情的爱来自他博学的气质所产生的意识,仿佛深情的爱因而能包容或减少。哈代虽然为许多女人所动情不已,却朝三暮四,不敢深爱。在性感上,他多年来是很吸引人的,一个又一个,吸引着他三个表姐妹,所谓“下层妇女”。但他似乎没跟她们中的任何人发生过性关系。后来,他和一个身强体胖的孩子模样的女人订下婚约。这基本上是一桩没有爱情的婚姻。但她最后以死让他摆脱了他们婚姻的牢笼。当然,哈代属于维多利亚时代后期的人。他不曾像劳伦斯这位矿工的儿子那么坦率和诚实。哈代隐瞒了他那给搞大了肚子的厨娘的母亲和一事无成的普通亲戚,由他第二个妻子和以前的秘书弗罗伦斯杜撰了一本“传记”。“假如我在这里碰到你,”他在妻子死后给她写道,“我不能紧紧搂着你吗?”这本书使读者误解了哈代的本性和经历达数年之久。劳伦斯尽管赞扬哈代的敏锐和“天才”,却无法忍受他小说中人物性压抑的方法,他们身心伤痕累累,最后毁灭了自己。他们屈服于社会实体的愚蠢而无形的力量,因而失去了“生活的丰富性”。然而,杜宾出于对这位老作家的同情,考虑有一天能写一部《哈代传》。他不知道眼下为何不写,而去写《劳伦斯传》。
  哈代和杜宾都有一双灰蓝色的眼睛。
  弗罗拉来了电话。那天,她到飞机场送奥斯卡飞往盐湖城时见到基蒂。
  “有空就过来。”
  杜宾愣了一会儿,担心他来不了。
  “你把我给扔了吗,威廉?”
  “我发觉在奥斯卡的控制下很难偷捞一把。”
  “我是自己控制自己的主人。”她挂断了电话。
  杜宾决定洗个澡,放松一下。后来,他躺在床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他苏醒时,已经是夜里。一轮明月高空照。他仍在床上躺着,不知道他是不是孤零零的。
  他吃了晚餐:开了一听沙丁鱼,沾了一些柠檬酱和土豆粒。他洗好了刀叉、汤匙和杯子,就给毛德打个长途电话。接电话的姑娘说,她上旧金山去了。他坐下来写封信给她。他欠了她好几封信。基蒂星期二就回来,他很高兴。他不时为吉拉尔德担心。可是,半夜里躺在床上,他回想星期天这一天过得并不坏。
  埋头工作了一个上午后,杜宾开车进城买份报纸。他觉得当晚做梦非常厉害,不过,究竟梦见什么,他都记不清。他将报纸夹在腋下,心里有股更强烈的冲动,想走几个街区,到罗杰·福斯特家前去,不过,有只手在他头边,挥手叫他回去。杜宾匆匆赶路,可能想看看为何昨天由于怕见到他而没到这里来。“命运为何这个样子?”他一边刮胡子,一边思考。如果她离开我以后上罗杰家,此刻她也该走掉了。因为她今天得工作嘛。如果出于某个原因,她还呆在他家里,我才不想去了解。
  然而,杜宾在这里发现了她。正如同他所想象的,他并不意外地在罗杰家前面的街上碰到芬妮白色的沃尔沃牌轿车停在那里。他的反应是迅速逃开。相反的,他围着她的车子转了一圈,肯定这是芬妮的车,并在车的后座上看到一只黄苹果和她的便鞋,仿佛那苹果在流血。等个水落石出,杜宾,一个沙哑的声音劝他,但他的思想在往前跑。他清楚地想象到这过去色彩鲜艳的一幕:杜宾和芬妮在威尼斯这里闹别扭,尽管一年半以前他永远离开了那个地方。这幕表演结束以后,他深信他犯了一个错误:让这姑娘走了。他怎能用他的右手这么干?他应该用这种或那种手段劝她留下来。他的腿摇摆不定。
  杜宾打算开车去兜一圈,考虑怎么办,但没有跟芬妮说句话就离开现场,他实在难以忍受。他觉得他放错了什么,仿佛是一只手臂或一条腿。让我清醒点!他想,没出什么严重问题。没什么不可挽回的破裂,当然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我们彼此都少不了谁。我为何因为她当晚在他家里过夜就认为她跟罗杰睡觉?也许在他家里一个房间睡觉,犹如她初次来这个镇上那样,甚至呆两个晚上。我对她多么不友好呀!假设她的确跟他睡过觉———我那么粗暴对待她,再加上当时的形势,难道她没有权利这么干?此外,他们两人是朋友。那家伙爱她,想娶她,而芬妮对于感情的热烈反应是她的一大天才。我万万不能以为这是又一次背叛。假如有人该受责备,那就是我。
  杜宾开车回家,一路上琢磨着给芬妮打电话,要求去看她。电话铃声足足响了五分钟。接着,他打到图书馆里找罗杰。罗杰说声“喂!”杜宾却不吭声。罗杰放下电话。他还在工作,并非跟芬妮在床上寻欢作乐。后来,杜宾拿起哈代的小说,但读着读着,感到不真实。波尔沃德对巴思舍巴的病态嫉妒心理使他很难堪。他又开车到罗杰家,走上门廊并按了门铃。没人来开门。他开车回家时拐到街区中间,然后开进城。这时已近五时。他在红砖的图书馆楼附近一条街的刺槐树下等了十五分钟。罗杰下班出来并锁了门,杜宾从后面一个街道跟踪他,然后徘徊在他停车的地方,盼望芬妮会从那栋房子出来———假如她能这样的话———开车直达纽约市。他会尾随着她,在她后视镜里给她信号,叫她开到路边,这样他们便能好好谈谈。
  一小时以后,芬妮穿着红上衣和裙子,跟罗杰双双出门。她没带着她那些俗气的东西,连挎包也没带。她在门廊里等候时,罗杰双锁了前门。他们像一对年轻的夫妻,正要外出吃饭。他们走下台阶,罗杰的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芬妮亲热地谈笑风生,一点也不愁眉苦脸。她坐进罗杰的雪维牌汽车。她的车坏了不能用?这是不是她暂时停留,然后变成一次会面的原因?杜宾孤注一掷,但愿如此。可是,她的车子停在街上,不在停车场。不太可能吧!他们驱车走了,除非马上开车跟着他们,否则是不能知道他们上哪里去的。虽然他喜欢采取这个行动,但这种想法没占上风。哪里能找到她?他没有跟踪他们。
  相反的,他驱车回家。他考虑了弗罗拉的请求,但他取消了这个打算。他觉得像个力图不让恶习和不道德的行为爆发出来的男人。这一切都会过去的。他自己许愿。别再继续像个孩子那样对爱情遭到损失的威胁作出反应。我自己有个小小的病态的经历,不再是那样的了。假如我得放弃芬妮,我一定做到。事实上,这一次像任何一次那么好,也许更好:我采取了行动。可是,当他想到她给予罗杰那些她这么经常对他表白的温暖的爱情、那些她同他分享的亲密无间的快乐,他脚下的地板仿佛要塌下去了。一股嫉妒之火迅速蔓延,好像血里加酸。他抵制这种感情,犹如他快要生出一头野兽。我的天啊!这事为何发生在我身上?它为何会这样?他在淋浴时想:芬妮以前跟罗杰来往过,但没什么结果。他不能比我过去和现在更好地给予她。假如我耐心等待,她一定会回到我身边。千万别干错事。干错事就要忍受不必要的痛苦。
  因此,杜宾劝说了自己,但他的思想还是不能平静,也不能给予他安慰。他强烈地思念着她,并感到阵阵性的冲动。“控制你自己。”他告诫自己,他不喜欢它的声音。芬妮会有这样的计划吗:猜到他会到罗杰家门口去审视她,并预见他的反应,可能逼他说明他对她的特殊关系,然后断然作出决定。这是何等真诚感人?但这不太像芬妮的方式,可谁说得准?不管他的方法怎么样,他得把她弄回来,至少等到他能头脑清醒地搞通它的原因并得出清醒的结论。
  话是这么说,还得看看实际情况———双方谁都没说过永远分手。因此,干吗要大动干戈?当然,芬妮会打电话给他,这只是个时间问题。这次他自己制造的危机使他们之间的关系结局糟透了。他发现芬妮的车停在罗杰家的马路边,这种危机对他精神上的打击很大,尽管他的感觉确实是虚幻的。他又一次不得不与所谓“背叛”的羞耻作斗争。芬妮精神上受挫折的反应就是跟眼前离他最近的家伙同床睡觉。这狗杂种没吸取过教训?不,杜宾想,这又是别的把戏,事实上更严重。罗杰不是威尼斯贡多拉船夫。他想娶她为妻。这对我最终完全是个更危险的情况。这种恐惧将杜宾动摇不定的自我连锅端了出来,嫉妒的情绪不断涌现。我的天呀!对那些我不了解的事,我还能够怎么办?我身上有多少污点一定要自己披露?这类东西在青年时代一点也不值得赞美,怎么会继续发生在一个成年男子身上?传记作家杜宾提醒自己:它是一个男人不必了解的一件事,也用不着去学习。它是不能够靠一个人所了解的情况来生活的另一件事。这当然是危险的。
  第二天,芬妮的汽车不见了。杜宾是在驱车去飞机场接他妻子的路上发现这个情况的。他觉得松了一口气。到了后来,他打了一次长途电话才知道芬妮没有上班,要等到星期三上午才会来。后来他获悉罗杰不在图书馆。他们究竟上哪里去啦?
  基蒂的飞机耽误了几个小时。当晚,杜宾不得不再去接她。她情绪低沉,面容疲惫不堪。她拥抱了她丈夫。进入家门时,她小心翼翼地嗅嗅炉子,有趣地倒转一下。他给她倒了一杯茶以后,她就滔滔不绝地谈起她寻找吉拉尔德。最后以她连续不断的遗憾告终。他仔细地观察她,过了一会儿,找个借口偷偷溜到楼上打个电话给芬妮,留下罗伦佐小猫安慰基蒂。可是,芬妮的住处没人接电话。他不知道她在何处,他们在做什么。原先的痛苦仿佛又奏起下流的小调。当晚,他说服了基蒂不顾旅途的劳累,跟他做爱,以强烈的肉欲来换取暂时的解脱。这笨蛋的小脑袋仿佛丧失了知觉。但这种行为安抚了那心如刀绞的自我:不管芬妮在何方,基蒂的恩惠受到遏制。
  他妻子睡着了。杜宾自言自语:让她去吧!这并不意味着比情人关系更多的事儿,一次短暂的经历就了结啦。我跟她度过了快乐的时光。她不是那种我早想娶的女人,尽管人们的看法改变了:我们都不是以前的我们。她成熟啦,表现出更能自我控制,要求自己拥有比现在所有的更好的东西,而我们彼此互相影响很厉害。显然,她对我来说,意味着比我所想象的更有意义的东西。我在冬天和夏天,在国内和国外学到了这点。她活在我的血液里。不管意志或理智都不能把她挤掉。我自己、我自己的心为她而痛苦,为了跟她一块儿相处而痛苦,为了从她身上所产生的日益增强的基本快乐而痛苦,为了一种生活的舒适的享受而痛苦。
  当晚,杜宾以纵欲的方式爱她。每一次冲动时,他就伤害她,使每一个想象都得到满足。在兴致勃勃的美梦和麻木的幻想中,他从她那如今熟识而又经常令人惊讶的、产生快感的肉体上寻求满足。最后,当他进入不愉快的半醒半睡的状态时,他大声叫着她的名字。
  基蒂突然醒过来。“谁是芬妮呀?”
  “芬妮,”杜宾承认,“一定是前年夏天替我们做事的那个姑娘。”
  “你此刻为何梦见她呢?”
  “我对着梦说什么梦话?”
  基蒂打了个哈欠。“她一定迷住了你呗。”
  她起床上浴室去。杜宾等她出来再进去。他穿着睡衣搜寻那令人不快的伙伴。
  早上,芬妮来了一封信。“你曾说过,要爱护自己。我想尽量做到。这是我认为我们应该分手的原因。大约一周时间,我以为我们并没有真正分手,但现在我的确认为是这样。那天夜里,如果你打心底里不高兴我走,你就不会让我离开你。也许你实际上并不想发生这种事,但你堵死了你给我的出路。我把心给你,使你爱护自己。我讨厌自己所受的处罚。我要那想要我的人。我不管我们结婚与否,但我不想独居,它太伤我的心。我看不出我们这样子继续下去有什么前途。有时,我认为你瞎了眼,威廉!所以,我们最好彼此不再相见。我赞赏你为我做过的某些事儿———有的我父亲也许能做,但他没有做。不过,你一手拿走了另一手给予的东西。我希望你明白我为你做过的事情。你真挚的芬妮。”
  杜宾写了一封充满热情的恳求信。“最亲爱的芬妮:咱们千万别匆匆忙忙犯个错误。咱们不要让仅仅开始的好事夭折。”
  这是传记作家杜宾的许诺。他将信寄出去,也从谷仓里给她打了电话,但目前她家里的电话不通。打到她的工作单位,他们说芬妮辞职了。
  “假如她确实没辞职,劳驾告诉她,这是威廉·杜宾打的电话,并致以良好的祝愿和亲切的期望。”
  “我干吗对你撒谎呀?”电话员问道,“我也常常陷入情网。”
  接着,杜宾打电话给罗杰·福斯特。他心里激荡着一股丑恶的嫉妒情绪,想问问罗杰是否知道哪里能找到芬妮。罗杰说着,既没有忧愁,又没有笑声。他认为她返回洛杉矶了。
  “你知道她的住址吗,罗杰?”
  “我确实不知道。杜宾先生。不是我没问过她,而是芬妮拿不准她上哪里去。也许是洛杉矶,也许到旧金山。她说,她一旦有把握,就寄张明信片给我。”
  “你收到她的明信片时,能劳驾你通知我她的住址吗?”
  “如果她不反对,我一定。”
  杜宾觉得有点无理的冲动,想对他说他妈的别跟芬妮来往,但他没权利这么说。
  几天以后,杜宾下决心到纽约市去看看他能否找到芬妮。基蒂既担心吉拉尔德,又唠唠叨叨地为毛德操心。两个子女似乎既不来信,又不打电话来。她说,孤孤单单地留在家里,她心情很不好。
  “留在家里不会让你伤心的。”杜宾说。
  他考虑过对她说,他打算为吉拉尔德的案件进行法律咨询,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她没问他上纽约市去的原因。她没有提出开车送他到火车站,所以他自己驾车去并将车停在火车站,然后确信他不带车离开她才上了火车。
  到了纽约市,他立刻去芬妮的住处。大门敞开着。那套房间空着,地板上铺着溅上油漆的罩布。房东和一个站在梯子上的油漆工在屋里谈天。
  “对不起,”杜宾说,“你们知道原先住在这里的年轻的小姐搬到哪里了吗?”
  “谁知道他们搬去哪里。”房东说。
  “他们想往哪里搬就搬去。”油漆工说,“这是不同的时代呀!”
  杜宾在窗口盯着下面的犹太教堂。有个犹太老人在祈祷。他们想上哪里就祈祷。
  他回到甘斯伏特旅馆,坐在他房间里的桌子旁,给芬妮写一封便函,寄到法律事务所给她。“我最亲爱的芬妮:我希望我会搞得更好,我希望我是个单身男人,或者也许更大胆。我希望……生活是这么多姿多采,苦乐参半。想想我多么思念你!我们肯定能再相见?我意识到你是有目的地安排你的生活,像你现在这样生活下去。永远属于你的威廉·杜宾。”
  当他书写信封上的地址时,他心里又闪过那没有芬妮的冬天。
  在旧金山的那天早晨,杜宾在旅馆的大堂里和毛德会面,然后乘着她的犞犠牌汽车到海滩去。毛德显得冷淡、疏远和孤独。他看到她这副模样,心里怪难受的。
  毛德在她最后一封来信中说:她不打算回到学院去读四年级。起先,她父亲挺恼火,但重读了她去年的几封信以后,他深感遗憾。她一直暗示,快乐的生活中有些不如意的事情。杜宾觉得,他不遗余力地想发现正在侵袭她心灵的东西。他使她意志消沉。他问了一些多余的问题,并得到不明确的答复。她在一封信里提到:对东方的宗教感兴趣。她以前对宗教信仰并不十分关心。她很少出现过这类事。在另一封信中,她希望她的一生能好好过日子。“你开始了生活以前?”没什么反应可说。他在电话上试试:“你开始了生活以前?”“谁会说别人过得多好?”够公道的,不过还不够。基蒂概括地说:毛德在恋爱中正经历着起伏。杜宾希望事情就这么简单。基蒂也一样。
  两周以前,毛德来过电话,并要求他们别打电话找她。
  “为何别打电话?”杜宾问。
  “我需要时间仔细考虑一些事儿。”
  “我们不会干扰你的思考。”
  “我求你们做个好事。”毛德哭了。
  他们答应。
  去年夏天,毛德回家来,心里闷闷不乐。杜宾除了有时请她出去吃午餐或开车兜兜风,或陪他散他的步以外,他感到给予她的东西并不多。然而,她毕竟是返家啦。他们在桌旁聊天;一起去分享水门事件戏剧。看到尼克松这位永久的失败者,像个魔术师一样地编造他的损失是很有趣的。毛德看书,打网球,跟住在无名山的一对夫妇打着背包去野营。但这是很明显的:她生活的中心在别处。杜宾和她好像互相排斥———除了他们对别人感兴趣以外,他根本想不出怎么解释。他的各种心思全落在芬妮的大腿上。一个人应该想到:如果一个男人恋爱了,泉水就奔流。一切都可以喝,没有任何限制。可是实际上,对一个人所爱的那些人的爱情并不是无限的———它是有限的。一个人按他的才能去爱,但才能是各不相同的。假如你深情地爱上某人,对别人的爱就会相对地减少,甚至可能为爱情付出代价。不,爱情不是无限的———充其量不过一桶———对一个人来说,一次是完全足够了。你为一个单独的自我倾注了爱,在理论上是不可能的,但在实践中别的自我得到的爱更少。
  并不是毛德要求从他那里得到他平时所给予的更多的爱。去年夏天,她好像要求的更少。但他在需要的时候没有给予更多的爱,这使杜宾烦恼不安。他感到困惑的是:他从没真正地了解毛德十六岁以来,心里究竟想些什么,仿佛这个事实非常自然而然地记入他们的史册,它本身成了他们父女关系现在欠缺什么的主要原因。他考虑过告诉她芬妮的事情,老老实实地,但没做到,因为他不想让她以为他背叛了她母亲。所以,说明这么做的理由,杜宾获得了他心理结构的平衡:为了爱芬妮,他不肯把爱给予他的妻子和女儿。
  芬妮上次生日时,在火车上等待他。他在旧金山飞机场候机的人群中寻找她的脸容。芬妮或毛德都没有露面。
  在海滩上,杜宾用劲把她拉到身边。毛德浑身颤抖,屈身拾起一只贝壳。杜宾将手伸进口袋。“我记得,”他说,“你是个小女孩时,有一回你要我娶你。”
  “噢,爸爸!”她作了个不耐烦的手势说。
  “故作多情,天赐良机。”
  “但不是此刻。请注意!”
  “毛德,”杜宾说,“你为何不告诉我:你究竟过得怎么样?你在恋爱?进展不顺利?”
  “我总是在恋爱。迟早会不顺利的。”
  他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毛德接着说,秋天她不想回学院。“我已上过学院。我要求别的东西———比较令人满意的东西。”
  “像禅宗?”
  她擦擦眼睛,好像在抹掉眼泪。海风把她的头发吹到脸上。杜宾想,头疼成了她这种年纪的人的通病,而不是他的病。
  “你为何不暂时离开这里?”杜宾劝她,“你想在东部学完四年级?你从来就不太喜欢加州。”
  “我并不以为这样。我厌倦了知识的研究,厌倦了知识分子。”
  “特别指谁?”
  “没有你认识的人。”
  “你对于知识往往有兴趣。”
  “它们对我的生活不再有密切的关系。”
  “这是种暂时的感觉。请相信我。”
  “也许是,也许不是。菩萨在他生命的关键时刻完全放弃了书本。”
  “劳伦斯从来不是这样。不过,我假设可以这么说:他是个反对知识的天然的知识分子。”
  “我不愿同时提到他们两人。”
  “什么东西使你这么想?在西西里岛,农民们看到他蓄着红胡须便大声喊道:‘瞧!耶稣基督来了!’”
  “你想尽力证明什么呀,爸爸?”
  “我希望我能告诉你,我所了解的生活经验。”
  “不要热衷于谈那些,现在请别说。我读过你的书。”
  过了片刻,杜宾问她要不要去试试精神病治疗咨询。
  “我在伯克莱试过六个月。它使我心灰意冷。”
  他忧郁地笑笑,望着海洋,然后把脸转过去。“我提出了传统的建议。我真正想说的是:相信我,信任我。”
  她说,她跟旧金山南部一位禅宗法师谈过多次。“我走进他屋里时,他说,他一直在等我露面。我正在考虑加入禅宗社,如果他们认为我够格的话。我见过他的一些信徒。人们严肃地坐禅沉思,眼睛分外明亮。我喜欢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盼着成为一个禅宗信徒。”
  杜宾说,我了解,他们的法规是挺严格的,正式的训练不是一件轻松事。“我明白,修行要花好多年。我倒喜欢你享受你的青春之乐。”
  他重读了她的信以后,曾研读过禅宗。
  “我不想在外面为它祈福,我要修行。”
  这话使他左眼流了一滴泪。他觉得有点惆怅,为了她心里对他的思念。
  毛德说,她先盼着接受坐禅沉思的教导。“在正式训练期间,我会在禅宗社里工作,自己养活自己。不管他们要我做什么,都是值得去做的。我想靠自己的劳动生活,而不是靠你的劳动来糊日子。请别再寄钱给我,不过,我很感激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烦够了我的自私。我最后要达到精神的醒悟———真正的启蒙,并结束内心的混乱和痛苦。我很想变成跟我现在不同的人。我在寻找幸福。我要成为伟大的自我的成员,我一定坐‘空’开始。”
  “我知道‘空’,它就是虚无。不要虚无,你才二十岁。”
  “二十一岁。”
  “是二十一岁。”他赶忙说。
  “我的年龄没多大差别。我觉得像四十岁,我很想抓紧时间。”
  “毛德,放下臭架子,别异想天开了。”
  “这会使你一无所得。”
  “我的孩子,”杜宾尽力劝说道,“像我父亲常常说的,你自己控制你明亮的眼睛,并通过它们,清楚地观察生活,在生活中自己达到你的自我完善。”
  “我要在禅宗教导下自我完善。”
  “你在决定下一步行动以前,为何不回家彻底考虑这些事儿?”
  “家是什么呢?”她问,“两个孤独的老人,想法子过日子。”
  “看在上帝分上,考虑考虑我们吧!我们就不会太孤独了。”
  “我有自己的日子要过。”
  “那就过下去吧!毛德,别去当尼姑。你经常称自己是个犹太人。犹太人生活在这世界上,不要回避痛苦、侮辱和失败的恐惧。不要期待终身的平静。生活或现实世界并不是这样的。”
  “你怎么解释现实的世界呢?假如一个人心里能找到它,一切事物都同享菩萨净化的天性。我要在菩萨的阳光下生活,那是我想去的地方。我希望你目前不要想说服我,我知道我想到哪里去。坦率地说,爸爸,禅宗对你也是很有益处的。”
  她正在惊涛骇浪中漫步。
  他沿着裂开的硬沙地尾随着她。风平息了。雾缓缓升起,但它不是杜宾心中的雾。对于他自己,他什么都不说。她也不问。
  毛德迈着大步朝前走。杜宾紧紧跟上。他感动地说:“我的孩子,我了解你的痛苦。我带着我的痛苦过日子。让我跟你诉说吧!”可是,他没说。他认为,他是父亲。
  她继续往前走,眼睛望着远方。我的女儿,你成了陌生人!他回头瞧瞧:那波浪冲击着光滑的海岸,然后流入大海。当他再看看时,他们的脚印又显露出来。
  毛德在杜宾的梦中漫步。
  这是个漫长而宁静的夏天,两人孤单单地呆在一栋大房子里。天气变得又湿又热。到了晚上,他们坐在门廊里,面对着那树干长长的庄重的银枫树。基蒂的花园有一片迟开花的黄色百合花,其中闪现着一束一束红色的草夹竹桃花。她用白碗端上色拉,或者他们用陶瓷盘端出来冷肉片和干酪,还有几瓶法国阿尔萨斯葡萄酒。他们吃饭时,望着昏暗的金色落日在重重叠叠的山峰上的反射光芒。杂草在暮色中闪闪发亮。燕子在低垂到绿草地上的树梢穿梭飞行。罗伦佐眼盯着这些快活的鸟儿,不久就在门廊栏栅旁那温暖的木板上呼呼大睡了。
  “它的生活是在沉睡中过去的。”基蒂说。
  “它的生活就是睡觉。”
  天黑了。基蒂点了一个有三支蜡烛的大烛台。那是他们首访威尼斯时,杜宾买给她的。她把蚊子薰走。他则望着蜡烛徐徐消融,直到繁星满天。后来,他们下楼看书,等到卧室里变凉爽了,再回到床上看书。基蒂又迷上了劳伦斯的诗。
  “我的天呀!听听这个———他在谈论他孤零零的笔直的阴茎:‘他是多漂亮!没有声音,/没有眼睛,没有双手,却像生机勃勃的大地的火焰。/他站着,到了夜里像火柱/而他从那深处知道;他了解自己十分孤单。’这不像劳伦斯所写的那样吗?”基蒂笑了。
  杜宾说,他知道这首诗。“他爱他的东西。”
  “你不爱吗?”
  “爱。”
  杜宾正在读《圣奥古斯丁忏悔录》。他如果思想不能集中时,常常把书放下。“爱是指我要你成为什么样的人。”奥古斯丁说过。杜宾在阅读时,他听到飞蛾撞上窗帘“砰!”的一声,并看到漆黑的屋外那树林里闪电的火光。敞开的窗口没有一丝微风吹进来。窗帘是柔软的。基蒂闭目躺着,用一本杂志来回给自己扇扇风。
  “天啊,真热!”
  “不那么热。”
  “我觉得热。别对我说,只有我才觉得热。”
  “现在凉爽些。”杜宾说。
  到了半夜,天凉爽些。但他们在床上烦躁不安。基蒂说,这看来像是又一个不舒服的夏天。“东北的天气究竟出了什么事呀?东风和凉爽的夏天哪儿去啦?”杜宾不懂。他们在暖和的黑夜里彼此分开些想睡觉时,芬妮钻进他身边,他紧靠着她躺着。
  他有时写作时,感到一股欲望从天而降,激励他好好工作。当天早上,他把这股强烈的欲望发泄在芬妮身上,直到心满意足……
  杜宾这把年纪,性欲这么旺,他感到惭愧。
  “极度的快感遮盖、抹黑了我的灵魂,所以我无法分辨追求爱情的温煦的阳光和性欲的浓雾。”
  它是芬妮青春的春天,却是杜宾浪费光阴的晚秋。这是精神的代价:不是因为他雇了芬妮来陪他妻了,而是因为他在她不在时占有了她,尤其是她不再为他所占有的时候。
  他转身向着基蒂。“你来跟我睡———玩一回?”
  “这么热,行吗?”
  “此刻比较凉爽。”
  “好吧!”她的手臂温暖,胸脯很柔软。
  过了片刻,她问:“怎么啦?”
  “我想,玩不起来了。”
  “你敢肯定?”
  他说,很对不起。
  “天太热了。”基蒂说,“我才不烦呢!”
  最好是这样。杜宾想。
  她睡着了。他睡了一小时就醒过来,不适当地替这姑娘哀叹。他搞得糟透啦。他们原先是朋友,比他有权所盼望的更好的朋友,假如没有他强加给她的那些限制的话。有了芬妮,他感到年轻了十多岁。他的行为像个年轻人或女青年的情夫。失去了她,增加了他自己的失落感。悲叹比肉欲更难于忍受。他们成了遭受同样损失的两个人,失去了你最需要的她。
  杜宾靠闹钟睡觉。他知道基蒂尽量想把他叫起来,再让他去睡。他醒来时眼皮下垂,越来越感到亏待了芬妮姑娘,心里的负罪感油然而生。他觉得自己身上存在一种明显的空虚感。他倒退到他青年时代的孤独。他们的生活比他同意发生的事情有更多的含义。由于基蒂从斯德哥尔摩打来的电话所引起的混乱、吉里的失踪、他自己当时与芬妮同床的罪过等,他和她笨手笨脚地把事情搞糟了。他没有深思熟虑,就让她离开了他的生活。
  也许杜宾同意这件事发生,因为它看来可以暂时使生活简化。他觉得,当他去找她的汽车,希望在他找到的地方找到它时,他最后把事情搞吹了。他感到让她走是公正的。他又被背叛了,因此,他能责怪她,而不是责怪自己。他陷入嫉妒的旋涡,重新造成了悲叹、欲望和孤独的创伤。她一旦离开,他早该做些什么?他遗憾的是:他坐进自己的汽车并开到纽约市。他在那里等待她归来,即使在旅馆里呆几天和在他的房间里工作也在所不惜。他可以打电报给基蒂,告诉她他会到肯尼迪机场接她,而不是奥本尼,然后同她住在甘斯伏特旅馆,直到芬妮回来他们能聊聊。我要答应她更多的东西。更多的什么或怎么能更多,他说不上,但会更好。假如他一直呆在那里等她,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容易弥合。否则,他就会让自己的嫉妒心给毁掉和伤害。
  他又寄了一封信到西八十三街芬妮的住处。但两周以后,信被退回来了。他换个信封,将这封信寄到法律事务所,接着他愉快地过了一天。到了六月底,他没收到芬妮任何回信,但他继续等待着她。老是等她是个不坏的办法:也许她快复信了,所以他不久的将来就……保持他内心的平静和维护他的工作是个上策。他保持这种感觉,直到他的信件一封又一封地给盖上“退回寄件人”退了回来。它们没给送去。她一定要求过:“不要送来任何盖有退回中坎波贝罗住址的信件。我想躲开那个笨蛋。”杜宾工作后渐渐忘却了,没有千方百计使跟她再会的念头死灰复燃。她以前离开了我,我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可是,到了今年夏天的时候,要再这么做,实在太难了。这个季节是比较舒适而柔和的,对我有利。到处是青枝绿叶、繁花满树。然而,他有点不自然的外束的感觉:他自己被一个姑娘抛弃了。他激动地穿着长内衣,袒露着身子,如果不是光屁股的话。他闯入了她的青春,觉得很尴尬。他的鼻子抽动着。他感到精力比一年前差些。他的脸形变小,皱纹增加,眼皮底下膨胀。他的头发在脱落。他梳头发以后讨厌看到他的梳子。他的肚子越鼓越大,即使不是成肘尺[长约18至22英寸]地增加腰围,也是八英寸八英寸地长,而且越长越快。他的脚趾甲很厚,剪都剪不动。他一双腿一只是粉红色的,一只是白色的。他十拿九稳是个接近老年的中年男人。追求青春是要付出了代价———从浮士德到威廉·杜宾都是如此。那么苦苦地追求年轻是怏怏地消磨时光的一种方法。岁月跑前跑后。他屈指算算时间:快六十岁了。这是个讨厌的年龄。他们说,老人死得早。这也许是过分热情的荒诞的说法吧!
  杜宾重新调整了原来的作息时间。天一亮就起来,搞个水疗,然后冒着雨水或烈日或又湿又热的天气,缓慢而平稳地作长距离散步。除了锻炼,没什么值得庆贺的。这种锻炼是为了逃避更大的痛苦。在它像大棒狠狠打在他身上以前赶快躲开。他讨厌侮辱。他埋头于保护自我,那寄托着劳伦斯的自我。作息时间是严格遵守的。他没心思去进行没有乐趣的努力。他来到餐桌前,但食欲不佳,就空着肚子挨饿。如同以前一样,他急忙吞了几块藏在抽屉里的巧克力方糖。他躺在床上,饿得肚子发疼。他自己既不急于想办法,又不烦恼不安,悄悄走下咯咯响的楼梯到厨房去。他自己做了一个肝夹香肠三明治或裸麦饼,然后搞点奶酪和火腿涂在白面包上。他狼吞虎咽将这两种东西吃光,肚子里还是饿。他想,他仿佛在吃芬妮,吃她那新鲜的皮肉。他喝了几瓶掺满浓奶油的酒———她的乳房消失了。他吃了她的光骨头。她不再那么诱人。她完全丧失了富有刺激性欲的骨架。后来,他由于她搂着他而痛骂自己。
  但是,几个星期过去了,他痛苦的锻炼使他高兴。这不得不有个程序安排。是要有个安排,他想。我希望我能干得更顺手,可是如果不行,我一定要按这样去做。如同过去一样,如果他饭后走进浴室去擦嘴,他就放弃吃巧克力的念头,到了晚上再吃。如果他还觉得肚子饿,他便喝一杯脱脂牛奶,有时喝两杯。杜宾减轻了体重,却没有增加道德感。基蒂想了解他打算再减轻多少。他说,他觉得好多了:减少了体重,心里却轻松了。
  “你不再沮丧,是吗?”
  他尽量不沮丧。
  “那么是什么使你烦恼呢?”
  他觉得是她使他烦恼,便从桌子旁站起来。“我不想解释我采取的每个行动。别问我这么多他妈的问题。”
  她镇静地打量着他。接着她站起来,大踏步走出房间。
  他的心情沮丧。就像这样跟她断绝了联系,是他一手造成的。这对他是极大的惩罚。他并不责怪她,它是种有效的自卫。他考虑去道歉,但决定不去。倘若她几天不跟他说话,这倒是一种欣慰。
  他一天又一天地走呀跑呀,不过,这是活受罪,千篇一律,像一种仪式。这不平常的世界呀,这种生活要我怎么过?但他为了自己神志清楚,第二天早上专心工作,他继续跑步。闹钟一响,他就起床,走进浴室,盲目地洗个淋浴。热水倾注在他头上。他调整它变成温水、冷水、更冷些,直到它冲击下来。他喘口气,在浴盆里跑步。他顶着头让冷水喷射,搞得昏头昏脑,然后到敞开着的冒烟的窗口用毛巾擦擦,擦干了还觉得湿湿的。他穿着短裤在毛德房间里运动,弯腰摸摸脚尖,躺着踩脚板,蹲下来捂着肚子,伏地挺身和其他自己乱踢的动作。如果天气热,他刚起床就运动,然后冲淋浴,再下楼吃早餐,至少人已完全清醒。他仿佛听到劳伦斯在尖叫“凶杀”。
  传记进展得不错。他考虑到芬妮比康尼·查特莱是个更善于交际又耽于肉欲的人。他每写个句子,她就侵入他的思想,像女巫一样晃来晃去。如果下午写不下去,他就在黄昏时出去走走,有时靠在树上歇歇,或者在枫树树阴下仰卧在温暖的草地上。那枫树枝叶茂盛,一派夏日景象。杜宾起来步行,然后爬坡时变成慢慢走。他的主意是不动脑筋,而是让运动量听其自然。他活动时关节放松,臀部和双肩松弛松弛,让被约束的精力自由奔放。他在热日中爬上山岗,流汗,吃力地呼吸着,举步往前走时目光盯着自己的脚。下山时,他注视着闪亮的远处。有时,一群蚊子在他头上盘旋。芬妮在他心里时隐时现,陪伴着他,但看不见。短暂的勾搭成了长久的悲怆。已经完结了,她为何不走?是什么使她在他脑里留下深深的烙印?
  但他的失落感比失去芬妮更厉害。你从左边的洞挖的东西比那个洞更深。他不喜欢自己已经两次屈服于她,两次屈服于加害自己的惩罚。
  星期天早上,当杜宾在车道上倒车,把车开到离家里的大院近一些,以便能用胶皮管浇水洗车时,他突然听到窗外一声悲吼、嘶嘶声和尖叫声。他紧急刹车,慌慌张张地从车里跳出来。他知道他干了坏事。车轮压死了正躺在温暖的柏油路上睡觉的罗伦佐。这猫死的时候吐出舌头,四肢痉挛。杜宾用双手遮住眼睛放声哭了。十分钟以后,他偷偷走进屋里,从衣柜里偷拿了一条浴巾,用来包住罗伦佐的尸体。他把这血淋淋的一捆带到谷仓,找了一把铲子,将死猫埋在基蒂森林里。他记得许多年以前曾在那里秘密埋葬了毛德那只黑白相间的小猫。为什么每件惨事要重演一次?“宽恕我吧!罗伦佐。”可这死去的爱猫没什么可说了。杜宾将它埋在一个三英尺深的洞里,然后疲惫地穿过田野回到屋里。他希望基蒂没看到这次事故。但他走近家门时,基蒂正站在窗口注视着他。她的脸容阴沉而悲伤。
  旧房子在夜里发出各种怪声,最近更多。时而呻吟,时而砰砰,时而吱吱嘎嘎响,而且没有明显的原因。杜宾老早以前听说,造这房子的人在谷仓里自杀了。是他的惨相夜里飘游到这屋里?是他?杜宾从没对基蒂谈起这自杀事件。
  一天夜里,基蒂突然在床上坐起来。“这是什么呀?”
  “什么?”
  她听到他们床顶上的天花板里有咬动和摩擦的喧杂声。他以为也许是只田鼠或花狸鼠跑到上面钻进墙里胡闹。
  “倘若罗伦佐活着,那就好了。”
  “倘若……”
  当晚,杜宾听见车道上有缓缓的脚步声,但他爬起来往窗外窥视时,却看不到一个人影。在黑漆漆的夜里,什么也看不见。
  “我们得叫警察吧?”她低声说。
  过了片刻,他认为“脚步声”是下雨后从水管里漏下来的滴水声。
  “这是什么?”他正想睡觉,她又低声问道。
  他们仔细地听着。
  “没什么。你以为你听到什么?”
  “没什么。”
  “是没什么。”他说。
  有时,炉子、热水会发出辘辘声,楼上靠近烟囱的门会摇动。
  一回,杜宾醒来听到单独的脚步悄悄地走上楼梯,但他再用心听时,只听到他压在席子上心脏跳动的声音。
  刮风时,屋里好像有人叹息和悲号,发出种种声音,像是活人搞的。一个夏夜,基蒂醒来很怕,说她听到一个窗子慢慢往上移动。杜宾坐起来听着,然后穿上短袜,拖着沉重的步伐查遍了全屋,从一间地板到另一间地板,开了灯,检查窗帘,看看有没有给划破或掉了。可一切都完好无损。
  “爬起来简直是疯了。”他对她说,“假如我撞上谁,他砸我的头,我就死得像个笨蛋。我们开着灯安全些,但不要起床。”
  “我会睡不着的,”她说,“如果谁不去查查房子的话。”
  杜宾进行了例行的仔细检查以后回到床上,基蒂双手搂着他,很快就睡着了。杜宾保持警惕,躺着没睡,倾听着当晚的嘈杂声。
  窗帘布嘎嘎作响。有扇门两边的穿堂风一吹便砰然关闭。
  “那是什么呀?”
  “没什么。继续睡你的。”
  “如果睡得着的话。”
  杜宾去小便时,抽水马桶轻轻地响着,犹如叮当响的铃儿。
  “是电话声?”
  “什么电话呀?”她想知道。
  他对这栋房子已厌倦了,对住在乡下也厌倦了。他受够了东北风劲吹的寒冬里整天给关在屋里,受够了短暂而严厉的春天和越来越湿热的夏天。基蒂说得对,天气变得更坏:冷的更冷,热的更热。他不会计较再次住在城里,虽然城市是危险的。但数百万人平安地住在那里。数百万人并没有被侮辱或被勒死。况且,也许有一天在公共汽车上或沿着麦迪逊广场漫步,他可能碰到芬妮。
  杜宾担心追求禅宗的毛德和到苏联去的吉拉尔德,他们的动机、目的和前途怎么样?他们投入了他所无法预料的命运之中。他不时感到他对他们的担心,使他很痛苦。而他对他的工作极其讨厌。要花无穷无尽的努力,才能使工作进行下去。
  杜宾厌倦了同基蒂的生活。他受到婚姻的束缚而烦恼。他很想在他老得享受不了婚姻以前能获得自由。舍伍德·安德逊①有一天从他的油漆厂逃走,丢下一两个妻子上芝加哥去,在一栋房子里写作。高更②花了好多年时间跟妻子儿女断绝关系,到处旅行,最后跑到南太平洋的塔希提。他们所做的一切,杜宾可曾能做到?突然离去并随意生活?他喜爱在他这个年纪比较宁静些,自己有时间支配。他说起这类话时,基蒂的反应是:“你想离婚就离婚。不要为我的缘故而待下去。”他得突然离去,怜悯才不会阻止他。带些必需品就上纽约市去。一天,她不在家时,他会开个货车来,收集他的衣服、报纸、书籍和那张放在谷仓里他喜欢在上面写写的桌子。基蒂怎么样都可以过日子。
  现在,她在青年就业机会中心每周工作两个下午。她每周见到一次王代克。他们相处之后再待下去喝一杯。出于对伊万·王代克的考虑,杜宾想,基蒂从斯德哥尔摩回来时精神紧张,沉默不语。她代表吉拉尔德给国务院写了几封解释性的长信,还有一封恳求信给莫斯科美国大使馆。她写道:她听说她儿子———一个开小差的士兵呆在苏联,但她说不清在哪里。如果他们能找到他并促使他与他父母联系,她会很感激的。她收到官方的复信:从华盛顿到莫斯科,他们都会注意这件事。她每周写信到旧金山南部的禅宗社给毛德。她问道:“是什么让我的子女痛苦呀!”她站在她花园的旁边,照顾她的花。她很少弹竖琴,偶而弹它五分钟。她又爱读她的《精神病治疗手册》第二卷。是她,还是我?杜宾想。他期望,如果他看的话,在附录中找到他的名字。她似乎很孤苦伶仃,被她的第二个丈夫所抛弃,他的情况也是如此。她的声音干了。她又瘦削又冷淡,有点失态。她坐在椅子上时,她伸长着腿,看起来个子高些。近来,不管她买什么衣服来穿,不是式样差劲,就是颜色欠佳。她买了一顶有鲜绿色丝带的秋帽,隔天又送去退货。“我以为你不喜欢绿色?”杜宾说,“我不知道这回它合适不合适。”她说,她需要一副看书的眼镜。近来,她看书时,看到有些黑点在流动,但她不愿去找个眼科医生瞧瞧。“我没这个心情去试探命运如何。”“你怎么不再等待,而是焦急?”“我不喜欢跑去找医生。”“你以为你很勇敢?”“喂,威廉,算了吧!我就是我自己。”
  一个晚上,她问道:“你不认为是我们玩玩的时候?”
  他说,也许是的。
  “你从没再向我求爱。”
  他想:这是因为结婚久了,你的妻子成了你的妹妹。杜宾问她:她为何不向他求爱。
  “你从来没真正鼓励人家呗。”
  基蒂刷了牙,穿上他喜欢的睡衣。今晚,她躺在床上,等待他动手。他问她累不累,她说不累。他累吗?杜宾想,跟芬妮断了以后,他要像芬妮的人。早在发生性行为以前,他跟她的性行为就开始了。杜宾爬在他妻子身上,但使他惊讶的是,他的阴茎像一朵被摘掉的鲜花萎缩下去。这是以前性交过程中从没发生过的。他退出来,翻到床上。她尽力想激起他的活力,但他没有反应。
  “你射精啦?”
  他说没有。
  “你感觉很好吗?”她温柔地问道。
  杜宾说,他当时快动起来了。
  “好啦,别责怪你自己。我们明天再试试。我自己也累。”
  “那你为何想玩?”
  “好久没玩啦。”
  他们连试了三个晚上,但他的宝贝都勃不起来,他感到他爬在她身上心里挺害怕。
  “别担心!”她劝说道,“我肯定这是暂时的。也许那可怜的宝贝厌倦了。我希望我能把它种在我花园里,让它长得像个芦笋。”
  “我希望你能办到。”
  “你害怕吗?”
  他说,是怕。
  她吻吻他。“咱们别搞得很紧张。等一周再试试。你认为它为何媒介体出毛病?”
  “也许因为你以为它像媒介体。”
  “噢,别提它!”
  “有一天发生了。”
  “但不该发生在你身上。有人甚至维持到八十岁。人总要有这个东西。”
  “是我的过失吗?我从斯德哥尔摩回来以后,我对性交不太感兴趣。”她望着他,还抱有希望,后来就焦虑不安。
  他问她:她是否读过有关男人阳痿的书?
  基蒂承认,她最近读了一本书中的一章。
  “也许它谈到了。我按你所希望的作出反应。”他觉得他在不公正地追求她,但没法制止。“如果你按书上说的来解释我的问题,也许那就是你要的这种男人。”
  她说,这是完全不合理的。
  “我所要说的是,假如我在你思想上是菠菜,这就是你打开罐头时将得到的东西。”
  “假如你对我来说是菠莱的话,这是因为你把我当成一种蔬菜。”
  “是你读了那本书,不是我。”
  “这可能是体力上的问题。”她热心地说,“比如:糖尿病,也会造成这样。最近作过血糖检查吗?”
  他说,没有。
  “也许是别的毛病,我不希望你得了糖尿病。”她模糊地笑着说,“但你是有点毛病。你责怪我。这是你的俏皮话和讥讽造成的,但你变换了一种我实在弄不懂的花招。你一直跟谁睡觉吗?”
  “你指的是弗罗拉?”
  “她或任何女人?”
  “你是唯一跟我睡过觉的女人。”
  杜宾不知道躺着,或有躺床的习惯会使男人阳痿。你对别人撒谎,可不能跟她撒谎。
  “你跟其他女人搞,可能没什么麻烦吧!”基蒂说。
  “我不可能。”
  “如果你跟别的女人搞,和她搞得挺有劲,同我却搞不起来,也许我们应该考虑分手。”
  他觉得他的鼻子在抽动。
  “除非,”她犹豫地说,“你现在愿意去找伊万帮忙出出主意吗?”
  “你去找他,我不想去。”
  “离此不太远还有别的医生。我听说在温斯洛有个新人很不错。”
  “你怎么知道温斯洛谁是新人?你怎么知道这些事?”
  “伊万告诉我的。”她过了一会儿说,“如果你考虑要离婚,你应该告诉我。”
  “我经常在考虑。”
  基蒂坐在床边,穿上拖鞋,忧郁地转向他。
  “我希望你跟我说实话。你在城里搞个姑娘吧?”
  “既不在城里,也不在城外。”
  “去年冬天,你搞过吗?我觉得你是搞了一个姑娘,你带回来那些性交的玩意儿叫我同你试试。当时,我打赌你搭上一个姑娘。”
  他承认,是有。
  “我想的就是这样。”基蒂满意地说,“她是谁呢?”
  “你不认识的。”杜宾闭目仰卧着。
  “你如果喜欢,可以去找她。你为什么不去找她呀?”
  “她不在那里,不好找。”
  “那你就随便找个女人吧!”她生气地说。
  他说他不打算去找。
  “你阳痿很惭愧吗?”
  “我是感到惭愧。你的提问加深了我的惭愧。”
  “你加深了你自己的惭愧。”
  此后,他们彼此都不自在。在她面前,他缺乏她所需要的东西,因为他缺乏她所缺乏的东西。每一次的失败或疏远,都产生一种相对立的失败或疏远。他们钻进了被窝里,好像他们精力不足,好像双方都认为搞不起来。当他们搞不起来时,彼此面面相觑,感到孤寂和难堪。两人都没提议第二天晚上或不远的将来再试试看。
  他认为自己是个残废的跛子。他想去纽约市找个第八马路的妓女试试他的男性精力。可是连他的幻想也办不到。妓女说,她不能接受他的要求,因为她预约的客人太多了,但她给他提了一个治病的良方。“你得在盐水里泡泡,把阴茎洗洗干净。”
  “你为何不把它吹胀起来?”
  “我不能,”她说,“我喉咙酸疼。”
  杜宾认为他不必上纽约市去。
  基蒂提议去度假。
  “目前就不行。”他说。
  “那么何时呢?”
  “我拿不准,但目前不行。”
  “工作进展怎么样呀?”
  “意外地好。”
  “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呢?”
  “给点时间。等着瞧。”
  “等着瞧什么呀?”
  “假如我们要严肃地考虑分手的话。”
  “你宁愿考虑离婚,而不想去治疗吗?”
  他说,如果可能的话,他宁愿靠自己获得预期的效果。
  “你准备怎么做呢?”
  “我希望我知道怎么做。”他说着,尽量表示想修好关系,“你可以走进房间拾起一支别针。事情就会有起色并令人祝贺。”
  他俩笑了。杜宾喘息着,接着两人伤心地互相对视。
  “人家不知怎么办才好。”基蒂说。
  杜宾继续到谷仓里工作,心里觉得无能为力。但只要他在写作,他感到他并不是无能为力的。基蒂尽量安排她的时间,这样她几乎整天都做些有收获的事。她很早就睡觉。杜宾上床时,她受惊动,但没有醒。她就是给吵醒了也不吭声。他怕碰到她,也怕碰到自己。他觉得非常可怜她。
  “噢,过来吧!”一个早晨,基蒂说着,醒过来很开心。“我们没染上瘟疫。咱们可别扫兴呀!咱们搞几个宴会,跟朋友们会会吧!”杜宾说,这是个好主意。她边做早餐边唱歌:“我们航行在蓝色的海洋。”下午,她说服了他帮她烤面包。“打从孩子们小时候以来,我们还没做过呢。你记得烤面包时他们多高兴吗?”那天过得挺好的。
  她给朋友们打了电话。他们立刻接受她的邀请。她做纳珊尼尔妻子时,曾经是个不太熟练的厨师,但作为杜宾的妻子时,她烹调搞得不错。他们举行了一次午宴招待格林菲尔德夫妇,哈伯沙姆夫妇和莫菲夫妇。莫菲是个内科医师。他是他们不到那座桥的最近的邻居。他在他的农场种了小小的长青树,作为圣诞树来卖。在另一次宴会上,王代克同奥西·拉欣和他的妻子来了。奥西是个鸟类专家,而她,雷纳妲,是个二十八岁的漂亮的美国人。她正在首次读柯列特的书。她告诉杜宾,柯列特改变了她的生活,但没说怎么改变。后来,她问他是否想过要搞女人。他说他想过的。“我也是。”杜宾劝她:“别跟他谈恋爱。”
  基蒂具有举办各种宴会的才能。人们很喜欢她办的宴会。在第一次午宴开始时,她对弗罗拉的态度很不自然,但当晚巧妙地应付过去了。奥斯卡那天晚上不喝酒。他好像心事重重,面色苍白而不自然。他没自告奋勇地介绍什么消息,杜宾也不问什么。
  午餐以后,杜宾和弗罗拉跳舞。两人都不提上次她打的电话或他的不回话。“我是开诚布公的。”弗罗拉说。
  “在哪方面?”
  “我的心呗。”
  他表示遗憾:那个星期天早上,芬妮离开以后,她打电话来叫他,他没去找她。假如那天他跟弗罗拉一起度过,这就可能减轻她赌气走掉的影响。在奥斯卡面前,他觉得没多少罪过。他把它归因于他对他的爱和背叛了朋友后受到了足够的处罚。客人离去后,基蒂站在门口,用手搂着她丈夫。
  在床上,他们亲热地接吻。“我们常常互相搂着手睡觉。”她说。不久,他们彼此摸摸对方熟悉的身躯,犹豫了片刻,便重重地压上去,想发明什么战略克服无法勃起的阴茎,结果又失败了。
  “你最好还是等着瞧,别随便动它,好吗?”
  杜宾说,他找过医生。
  “你干吗不告诉我呀?”
  “我不想找麻烦。”
  “他怎么说呢?”
  “它不是糖尿病,或血管的毛病,或类似的疾病。他说不上是什么病。”
  “这下子我们可懂啦!”她沉着地说,“也许这是去找个心理疗法医生的好机会了。”
  “不管我有什么感觉,我感觉不出阳痿。”杜宾说。
  这一点好像要作出的重要决定。他说,他想再等一段时间,想方设法去发现出了什么毛病。“这是我的生活,我要它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
  “我的妈呀!”基蒂说,“这么搞,就事倍功半啦。在这些情况下出了什么事已经决定了。这就是切开,然后擦干。你可以在书里读到这个。我想你自己要治好它是非常难的,如果不是不可能的话。”
  “这对于经常想治好她自己的人来说,是个古怪的办法。这也许是暂时的东西。我想尽量把它解决好。”
  “别盲目蛮干!”基蒂说,“你在解决时,我会怎么样呢?我年纪轻轻的生命会怎么样呀?”
  “我可以用别的方法使你满足。”
  “我不想来个满足。我要个能过正常夫妻生活的丈夫。”
  后来,她告诉他,可以用他所喜欢的方法来解决。“我不想让你泄气。”
  她尽量不露出烦恼的样子,不过,她的睛睛和嘴巴却包不住。她在花园里浇了半小时的水,然后提着漏水的皮管又捉摸了半小时。从远远的地方,她注视着杜宾在门廊里看书。他看她做事时,她就把目光移开。她可能跟王代克讲过他现在生理上不行。这是她的特权,不过,他讨厌让王代克知道。可他没获得这个权利。
  杜宾在他们上次举办的宴会上避开了王代克。他最后跟玛里莎交谈。她是个神经过敏的不可靠的女人,常常紧张地擤擤鼻子。她越来越爱在他面前谈论她的丈夫,但他没有在她面前提到基蒂。当晚,基蒂和伊万不止谈了一次。她好像没有他就不舒服。她不承认是否跟他讨论了杜宾的事情。“我不想告诉你,我跟他谈了些什么。”基蒂说。“他现在成了家里的一员吧!”杜宾说。
  “你想叫我离开他,去找个别人吗?”
  “不管你找的是谁,别把他带到家里来。我不想把谁当朋友对待,而他却专门来找我的岔子或你的岔子。”
  她走开了。她好像内心有点退却。她不再弹竖琴。他们夫妻吃饭时相对无言。他们一起散步时,她走在他前面,像他们初结婚时有几回她常做的那样。她咳嗽了,而且晚上咳得很厉害。
  “你为何不想个办法治一治?”
  “你为何不呢?”
  他睡在吉拉尔德的房间里,而她则睡在毛德的房间里。
  他俩争吵不休,好像多年没吵过似的,有时吵得极不愉快,每人都想压过对方,少说一句也不行。基蒂用针刺他,杜宾大叫大嚷。喊得门窗震动不已,她的气力使他焦虑不安。
  一天早上,他给了她一份他需要到城里买东西的购物单:“报纸、打字机带、邮票、雪茄。”她走到门口转过身来说:“我讨厌你这份乱七八糟的小购物单。我总是讨厌它。从今以后,你就口头上告诉我你要什么,我不看你的鬼单子。”
  她回到屋里闻闻炉子的煤气时,他说:“我把需要的东西写在纸上,因为你不写。假如你哪一天忘了买一夸脱的牛奶,我可要撞树打断骨头,不知所措了。你自己搞个单子吧!看在上帝分上。搞一个吧!”
  房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好像快爆炸似的。一个窗帘发出爆裂声,向上卷缩。
  她买回家的报纸的第一页破了,杜宾用透明胶给贴上。
  “干吗烦呀?”基蒂问道,“这不是要出我的洋相吗?怪我不懂得选一张没破的报纸吧?”
  “他们打包的绳子把报纸刮破了。”他说,“我并不计较自己补报纸。如果我花钱买报纸,我就想能够看看它报导些什么。”
  “你一切都进行解释,你是常有理,什么都对!”
  “我们真正争吵的问题是我丧失性交能力,而且我没接受你的劝告。”
  当晚,杜宾下楼检查前门锁好了没有以后就爬上床。他正要躺下时,他的脑袋撞上了基蒂的脑袋。基蒂尖声大喊。他吼叫道:“我怎么知道你的鬼脑袋竟躺到我的枕头上来!”
  “我想对你亲热亲热。”泪水从她眼里淌下来。
  他坐在厨房里的桌子旁。她在桌上堆了三磅熟的西红柿在玻璃碗里。杜宾咬了一个血红的西红柿,如饥似渴地吃着它的肉,并吸了它的籽和汁。他一口气吃了两个蘸了粗盐的西红柿,然后去睡觉。
  基蒂给吵醒了。“那股烂臭味是什么呀?”
  “我的思想。”
  她翻到她那边。
  杜宾在散步时想入非非。他试着看看他通常见过的东西,可这回有个眼睛凶狠的陌生人从树林里偷偷钻出来,用根铅管猛击杜宾的脑袋,杜宾躺在路上流血。陌生人抢走他的钱包,打开一看,仅有五张一元钱的纸币,又气愤地用铅管揍他。
  “对你来说,一个男人的全部生活就是这样?”头破血流的杜宾喃喃自语。
  “去你的!”陌生人说,“我什么也不欠你的。”
  基蒂走了过来。她为她没做什么改变自己生活的事而放声大哭,但她没为她已经做过的事而哭。
  “嘘!”第二天早晨,她说。他正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大发雷霆。他知道,他吓了她,但忍不住要对着扭曲变形的镜子里吃苦头的男人说几句话。
  倘若我一辈子阳痿,可怎么办?假使我从生殖器到脑袋瓜都不行?我将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两个严冬前狂热的生活规律使杜宾重新振作精神,防止发生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他为了改变那降临在他头上的令人心碎的命运,继续努力实践。
  一天夜里,有个曾在谷仓里上吊的老头子的鬼魂,穿过田野来到黑色百叶窗的黄色大院,并踩上楼梯。他打开了咯咯作响的卧室的房门,把血淋淋的索套扔到他们床上。
  “我不想依赖弗里妲温柔的怜悯,直到我重新康复。她确实是个魔鬼,而我觉得好像我跟她永远分手———让她独自去德国,而我走另一条路。因为这是真实的,我被她愚弄得够久的了。我相信,我确实可以没有痛苦地离开她。该是用这种或另一种方法告一段落的时候了。”
  基蒂哀悼死去的小猫。“它喜欢陪着我。我爱它在厨房里沐浴着阳光伸伸懒腰。”晚餐后,她为罗伦佐切了肉片,才记起它不再在那里吃肉了。她将猫碟子藏在抽屉里。杜宾考虑,让她知道罗伦佐安葬的地方,会使她心里轻松些,所以,一个晚上,他就带她去看它的坟墓。基蒂在坟地里种上一颗鸢尾树。“我们发现了它,但我们又失去了它。”
  他俩漫步穿过田野时,她说:“威廉,咱们友好相处吧!别再粗声争吵了。我不会为猫的死或别的事责怪你。咱们得好好想想,互相客气点。”
  他用手臂搂着她,想建议一起上床睡觉,可他不敢开口。
  他俩在暖气里睡得很糟,虽然各人睡各人的。杜宾自己折腾着想睡一睡,可他只能把自己拉去洗个淋浴。从七月到八月,天气火辣辣的。到了晚上七点钟,温度表就显示七十四度,中午,则超过九十度。有好几天,太阳像火一样烤人。森林是干燥的。树林在晨雾中犹如阴暗的塑像:模糊而倾斜的枫树、树干粗粗的橡树、桔红色的毛密的山梨。乌鸦在毛皮似的松树顶上乱叫。杜宾走在通往热乎乎的谷仓的路上,对着乌鸦学着它们的叫声。
  虽然他在谷仓里有个小电扇,但他决定停止在那里工作。太阳强烈地照射在屋顶上。到了上午九点多钟,热气撒在他身上,宛如一件外套。他考虑过装个空调机。可是,在这么热的天气里,这好像是个讨厌的行动。也许明年夏天开始热的时候再装。杜宾回到大院里他那比较凉爽的书房。他在墙上挂了他获得的自由奖章和梭罗的像框。开了电风扇,房间里还是受得了的,不过,那叶片无声的转动一点也没帮助。他用基蒂花园里的手推车,将一匣匣的笔记卡片和一叠叠原稿推回来。他勉强地搬离了谷仓,想到电话响的时候,那里就没有人去接了。
  杜宾开始写了一篇他签约要写的文章。他这种心情,要写劳伦斯是挺难的。他对回来写他,感到不耐烦,但担心手头拮据。每天早上,他花两小时写传记,再花两小时写预约的文章。小小笔头重千斤,每写一句都很吃力。他写得精疲力竭,就下楼来自己搞一杯冰咖啡。基蒂的头发竖起来,热乎乎的面孔在闪亮。她正坐在门廊里边看报纸,边用左手扇风。她好像没察觉他在那里。精力恢复可能维持了二十分钟。杜宾试试再洗个淋浴,自己擦擦干,然后回到书桌旁。当他朗读他那天早上所写的东西时,他放下了手中的钢笔。疲乏的感觉油然而生。如果天气自己运转的话,这应该是初秋了。他不情愿地感到他应该休息几天。一旦天气转凉,我一定写得更快。
  他从书架上抽了一抱之量他所了解的传记和信件。他用手指翻动了荣格、弗洛伊德、斯威夫特、萨缪尔·约翰逊、契诃夫、戈雅、蒙田、罗斯金、达尔文、哈代、马勒、弗吉尼亚·沃尔夫等人的传记。一五八一年八月二十一日,蒙田经过一夜的熬煎以后,从一块石头旁走过,“不得不说真话,其形状正像一根刺。”“我的思想给蒙上了好色的阴云……”约翰抱怨说:“一种奇特的遗忘覆盖着我。”奥加斯丁说:“在我目前的记忆中,我绕了又绕我的错误的螺线。”契诃夫问道:“这儿为什么这么阴沉?”“正在下雪。是场暴风雪。从窗口刮来一阵风。炉子极热。我有写作的念头,但我什么也没写。”“我有时太激动,我自己再也忍受不了。”戈雅对一位朋友说,“我缺乏力量,很少工作。”弗洛伊德征服了杜宾:“任何成为传记作家的人,就迫使自己撒谎、隐瞒、虚伪、谄媚,甚至掩盖自己缺乏了解:因为传记的真实并不需要,假如确实有真实的话,它是不会有用的。”
  “我将像那棵树,”斯威夫特说,“我将在树顶上死去。”
  “但实际上对我来说,”劳伦斯在一封信中说,“这是从我出生以来最糟糕的时刻。可是,事实是:一个人找到一个职业,就应该干到底。我宁愿随时死掉。”
  杜宾读了又读,想学习他不懂的或可能已忘却的东西。他寻找内心的解脱,好像在寻找西奈山上燃烧着的灌木丛。男人们怎么使自己团结在一起。但是,这些传记使他想起他没有写的生活、他没有经历过的生活。
  劳伦斯在四十岁初得了阳痿。他写诗献给他隆起的阴茎。阳痿,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多么可怕的损失呀!有人论证他这种情况跟肺病有关。他费了好多年才承认他得了这种病。可是,谁会说劳伦斯在他心灵的迷宫里,在蓝黑的血液的深处为自己孜孜以求的希腊人的命运是何等纯洁?弗里妲悄悄地到处传播坏消息,可能是想使一两个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合法化。多么古怪呀!杜宾想,你想写个男人的生活,他的经历多么经常会变成你自己生活过的经历。这种情况从一本书继续写到另一本书。他们的生活激励着我的生活,而我为何写呢?我写,是为了了解我命运的第二站。为了了解它,我必须写完劳伦斯的传记。他四十四岁时去世。我现年五十八岁,如果我现在死去,就死得年轻。我对自己衰老的关心,使我想到自己的末日。威廉·杜宾已处于他生命的尽头,不再像那些能为学习而活着的人———如果他学习的话。到了中年,某种程度的成功使我保持青春,意识到青春在我身上常驻。至于将来,那是我的第二部传记。目前的问题是年龄。主观性使我讨厌。我对自己的恐惧感到恐惧。
  杜宾自己衡量了自己,越衡量越不想衡量。
  几乎正当他考虑这个问题时,阵阵大雨将夏天赶走,秋天乘虚而入。闷人的热气蒸发了。天气转凉,蓝天变冷,空气仿佛是透明的。一群群吱吱叫的鸟儿在草地上安家,啄着日益枯萎的青草,一忽儿成排冲上天空。发黄的树木长出黄色的烛光,逐渐变成深深的金色。
  他回去工作,继续写下去,但愿他在谷仓里写作。
  一个潮湿的晌午,杜宾在长距离的散步时慢步行走,不慎从一块石头上滑下来,摔得很重,痛苦地躺在路上。他觉得他跌断了脚踝。他极痛苦了几分钟以后,疼痛渐渐减轻了。他挣扎着拐着走了一段路,来到公路旁。他在那里就能够随便中途搭上一部卡车,到医院的急诊室去。
  基蒂开着崭新的苹果绿的丰田牌汽车来找他。他们将那部福特车卖了。她不愿驾着那部辗死罗伦佐的车子。受伤的部位用冰块压压就消肿了,扭伤的脚踝绑着一条小绷带。医生劝杜宾至少停止散步两个星期。疗效是令人失望的有限。他放弃了论文的写作,完全回到传记上。钱,成了一个问题。不过,如果他得去借,他也愿意去借。基蒂可不喜欢这样。后来,他写完了一章休息时,就试着写论文。
  杜宾不得不中断运动,取消他规定的饮食。他马上增加了体重,觉得沉沉的、胖胖的,不能专心致志。他将毛德的旧自行车放在地窖里,并洗擦干净,还加了油。他在基蒂的帮助下把车子搬上楼梯。他踩着自行车到那桥边,但他的脚踝没有完全治好。用力踩动车子就隐隐发疼。隔天,他不知搞什么活动好。他又紧张又不安。他停止跑步时,就在室内跑步———室内不断地跑动。为了赶上他自己的要求,他坐进了新买来的汽车。
  杜宾驾着基蒂的汽车继续他的长距离散步。沿着这条路线慢慢开,才花了不到十五分钟,所以,他开车去了几次。他每小时开二十分钟,吸着支雪茄,不过没怎么吸进去。他尽量看看他平常散步时经常看到的东西———季节变换中的风景:那此起彼伏的秋天的黄色小山峰和渐渐变黑的桔红色的群山。附近,硬挺挺的农舍、风吹雨打过的谷仓到处星罗棋布。贮藏饲料的高低的建筑物和牛群布满许多牧场。他沿着那条路线开车时,对他常常步行的那条路的狭窄感到惊讶。这使他想起他小时候住过的铁路敞篷货车上又薄又长的门廊。前方的灯光变模糊了,道路又窄狭又空荡。杜宾开着空车。我自己怕什么别人?到了公路上,他向左拐弯,而不是向右拐弯,来不及往回走,突然一加速,已经到达距温斯洛一半路。第二天,他又重复跑了一趟车,直到数不清他究竟跑了多少路程,一阵薄雾降临无人的路上。
  当他想考虑工作时,他什么工作也想不起来。他把各种传记和信件放回书架上原先适当的地方。他考虑了所有他想写而从来没有写的传记。他翻动基蒂的《精神病治疗手册》第二卷时,他的鼻子抽动着,犹如兔子的鼻子。他从中没有读到能使他轻松或快乐的东西,就将书藏在一个小橱子里。杜宾对自己不耐烦,想比他过去好些,鼻子不抽动,面肌不抽搐,没有强制性的表情。他想自给自足,自我克制,克己待人,好好对待妻子。他要呼吸早晨清新而纯洁的空气。他日日夜夜单调乏味的生活使他心灰意冷。我像个笼中之鸟。我没有为谁做什么事。他钻进苹果绿的丰田牌轿车,然后开到那绿色的桥。
  杜宾按平常的路去逛逛,没见到多少东西,只觉得头脑发涨,注意力分散。天开始下着毛毛雨,他自动地用挡风玻璃上的刮雨器轻轻抹去雨滴,尽量不胡思乱想,但他的心里给各种念头弄糊涂了。他点一支雪茄时,他的手在颤抖。在通往采石场的小路附近的湿路上,他从一个蹲在汽车旁的男人身边过去。他刚换了一个后轮轮胎,正在降低液压千斤顶。杜宾加大油门从他身旁驶过。他又沿着那条路往前开了四分之一英里,然后停在路边,关掉油门,紧张地考虑要不要往回开,一想到这个,他觉得很害怕,心里激烈斗争着,想控制害怕的情绪。他从路上开过的那个男人就是伊万·王代克。也许我应该跟他聊聊?杜宾按着启动器,艰难地拐个弯,勉强地开回去。他感到全身颤抖,很不舒服。一个精力充沛的自我走出他的生活,丢开了这种旧情绪。
  杜宾摇下窗玻璃,严肃地跟王代克打招呼:“需要什么帮助吗?”
  “我想也是你。威廉!不用啦,一切都搞好了。谢谢。”他抬起已爆破的车胎的轮子,然后是千斤顶,并把它们放进后面的车箱里,砰地一声放下后盖。
  杜宾将车子停在路的左边,离右边王代克的别克牌车子十英尺。他关掉挡风玻璃上的电刷,但让发动机还在转动。他仿佛仍在飞奔。
  “伊万,”他透过半敞开的车窗用劲地说,“我的心情不是太好。事实上,我的感觉一点也不好。你上车来跟我聊一会儿,可行?或者我上你的车子去?”
  “我的时间也仅有一会儿。”王代克说。他的目光飞快地瞥了一下杜宾的眼睛。他犹豫了。“喂,你究竟要说什么话来消磨时间,威廉?但我不能上你的车去说。这个爆破的轮胎已经打乱了我的计划。我将不得不放弃有的事不办。如果这是跟玛里莎吃午餐,她一定会非常恼火的。”
  “你到了那里下车后会淋湿的。”
  “我车上带了雨衣。”
  这位精神病医生冒着毛毛雨站在路上。他的头发充满了雨滴。他那湿漉漉的眉毛闪闪发光,金色的小胡子往下垂。他是个肩宽腰壮的英俊的男子汉,鼻子细长,脸颊凹陷,眼睛郁郁不乐。是个熟识的怪客,杜宾想。要信任他是挺难的。
  杜宾对着镜子瞧瞧自己,一看大吃一惊:眼神紧张、诡诈、可怕,嘴巴紧闭、不安———面容苍老。他听到他自己可怕的呼吸声,对他正在办的事感到惭愧———请教一位他从来就不太喜欢的人、一个精神病学医师。他对他的尴尬感到尴尬。在旧病复发的别人中间,有两个杜宾很闻名:一个是坐在车里的男人;另一个是车里又惭愧又痛苦的人。
  “基蒂怎么样?”他仿佛听到自己扪心自问。这个问题似乎有点古怪而有害,好像他已经离开了他,不得不向邻居打听消息。
  王代克在霏霏细雨中微笑着说:“问她去,威廉,别问我。”
  “当然,当然!对不起。”
  他诅咒自己鼻子阵发性的抽动。王代克悄悄地从侧面望望他。杜宾硬逼着自己别避开他的瞥视。
  “我心神不定。”他假笑着说,“我觉得心里不平衡,鲁莽无礼,好像我有两个左侧,没地方搁。我工作不多,思想集中不起来。脑袋里充满了古怪的恐惧。我可能需要帮助。伊万,基蒂跟你提过?”
  “她没跟我这么提过。她有点暗示你的《劳伦斯传》使你很投入。”
  “她是这么说的?”
  “大概如此。”
  “还有什么别的?”
  “那是她的事。听着,威廉,你我并没什么大交情,我如果把你当为深交来说话,这可能是个坏主意。我决不是文学批评家———那并非我的专长,但我无法想象,像你这种性格和脾气的男子汉为什么一生要花这么多年去搞一个像D.H.劳伦斯这样心灵受折磨的半自我陶醉的人物。至于梭罗,我是能了解你的,但不是这个家伙。并不是我们每个人都能互相情投意合,诚如我所肯定的,你会同意。我在考虑长期以来的消耗与衰竭———跟一个性情和你这么截然不同的人打交道,这一定是个没有欢乐的苦差事。他那层出不穷的无聊的文章不是把客观性都毁了吗?”
  杜宾并不拒绝王代克的观点。要作出回答比个别直接谈心更容易。
  他目光朝下,作出回答,强迫自己开口:“他是古怪的、自觉的,但主要的是个社会改良论者。他希望有个较好的世界,但要符合他自己的条件:改革性关系———男人的感情生活,而你就能改造世界。可是,他对人类的信心很少,而自己却抱有一些令人讨厌的信念。有个批评家说,他的哲学也许是恶棍或白痴的哲学,假如将它与他温暖的、热情的、能言善辩的自我分开的话。他能成为一个他的作品的直率的公平的批评家。他了解自己的性情,而且并不总是赞赏它。况且不管他怎么没有节制,他仍然是个艺术家。他的小说,尽管并不往往是成功的,却是一个天才作家的作品。”
  杜宾偶而清清嗓子说,他对劳伦斯的宗教尚古主义和反民主的种种空想,或劳伦斯对恶化的社会结构的观点———法律上堕落的犹太人,缺乏阳刚之气,导致种族上的完全腐败,或劳伦斯对妇女的憎恨———她们那压过血气方刚的男性的罪恶的力量使她们变得软弱等,并不感到非常高兴。“他称公众是‘发臭的人类’,而把社会主义与梅毒相提并论。他浑身充满了一个失败的预言家的愤怒。”
  “另一方面,”他对王代克说,“我不能说他对资本主义的憎恨和对科学技术给人类生活带来的是非颠倒的恶感使我非常灰心失意。最后,他在作品里产生了对于促进生活的目的的破坏性的冲动。他生活在生活的广阔的意识里。在他身心最佳状态下,他要男人为了生活的充实,通过爱情自己去冒险。”
  “为什么不?”王代克问。
  “为什么不?”杜宾沙哑地复述。
  “他听起来比我想的更好。”
  “你写传记时,你要写一些使你努力去了解他们的人。”杜宾说,这像个长跑运动员,你永远赶不上他们。“但,我认为,这玩意儿就是让读者以为你所写的恰好是这样,而且也许在启迪之下甚至超越了他。这是拖住我的尾巴的一个幻想的闹剧。”
  杜宾想笑,结果笑不出来。
  “仍然如此,”伊万说着,继续注视着杜宾,“虽然我知道我在技术上缺乏深度,你和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类型,每天带着愤怒和压抑过日子。而对这个被激怒的男人的敌意一定会加重你每天的其他问题。”
  “他是很难搞的,而我自己也搞得挺难的。”杜宾承认,“他目前是难搞,但我已经写了好多年。应该把这苦差事搞完。”
  “你碰到了严重的问题。”
  “我明白,但假如你不计较我这么说,伊万,我希望你放弃这个观点。假如我放弃劳伦斯,我就放弃了一本书,而一想到这件事———我承认我是考虑过的,就使我觉得厌倦和发抖。我不想在我一生中的这个时刻,要跟这种失败作斗争。我会对下一步搞的任何事都失去信心。”
  蒙蒙细雨变成瓢泼大雨。王代克从他车里取出平顶卷边的圆雨帽,并将卷边四周放下来,把雨帽戴在潮湿的头顶上。他翻起夹克衫的领子。他冒雨耐心地站在车窗旁,观察心情不舒服的杜宾。杜宾汽车的马达仍在转动。他抑制了紧张的冲动去踩着油门和螺栓。
  “你刚才说你需要一点帮助是什么意思?你考虑跟我商议些专业方面的问题?”
  “基蒂说,这也许是个好主意。”
  “你的看法呢?”
  杜宾紧张地抓抓自己。“我有两种想法。我有所保留。”
  “这个问题,我听你说过的。”王代克说着,用他那淋湿的手帕擦擦淋湿的脸容。“不管什么情况,这都没多大差别,因为我不能接纳你。威廉!基蒂是我的病人。虽然有些精神治疗专家碰到婚姻问题,都是劝导夫妻双方,可这不合我的胃口,所以我很遗憾,我不得不说:不行。”他阴沉地笑笑,“我认得温斯洛有个人,我可以把你介绍过去。”
  杜宾并不这么想。“我尊重你所做的一切,否则我就不会鼓励我妻子来看你。可我不太拿得准,在我一生中这个时刻,这么做对我来说是正确的。也许我年轻些就行,但我不能追回失去的时间。”
  “如果你迫切需要它,你早会找到一种方法去搞。”
  “我肯定我需要它。但那是很久以前啦。我找了别的办法。我所说的是,我明白我出了什么事。我以前到过那里。”
  “如果你不对此做些事,你也可以再到那里去。仅仅了解并不是所说的一切。威廉!你明白这点。治疗是个过程,唯一的办法是全过程治疗。”
  “无意识的东西,”杜宾听到自己犹豫地说,“对于自己研究的那些人并不是不存在的。”
  “因此,你打算继续你的罗斯福统治时期的运动和热量的计算?”
  杜宾不高兴地笑笑。“它使我走下去。”
  “用你损伤的脚踝,在你妻子的车里走下去?”
  “直到我能想出一种新的运动,或自己创造一种。”
  “同时,经历了许多徒劳无益的痛苦。这纯粹是浪费,所以这是自己给弄糊涂了。”
  “我们自己判断,我们去冒险。”杜宾自言自语,心里不舒服地盯着站在雨中的王代克,他觉得淋湿了。王代克打了个喷嚏。
  “你肯定你不想上车跟我同坐,对吗,伊万?”
  “这将再花最后一分钟。我讨厌不守秘密。威廉!但你知道,我了解你有个十分严重的问题。”
  杜宾明白。
  “阳痿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没觉得阳痿。”
  王代克不相信地盯着他。“一个写传记的人能设法欺骗他自己?”
  杜宾又难堪了一会儿以后,谢谢这位精神病学家的劝告。“你为了我而淋潮,我感到很遗憾。”
  “没事,算不了什么。”王代克穿着淋湿的衣服上了他的车子。
  当王代克往南驶去时,杜宾起动驾驶盘向北开去。足足有二十分钟,他觉得非常轻松。圣乔治刺杀了龙?他向后兜了一圈,但后来不知道朝哪里走。他的轻松感消失了。当天早上,他醒来时,他不懂下一步做什么,现在他也不懂。
  当晚,电话响了。“是伊万。”基蒂说,“他要跟你谈谈。”
  “告诉他:我出去了。”
  他一直在读劳伦斯的书。“我们应该尽情欢乐地跳使我们活跃些的舞蹈,在这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宇宙的一部分肌体上。”
  “出于普通的礼貌,跟他说几句,假如不是出于别的原因。”基蒂说,“你在世界上一个朋友都没有。”
  “只有你。”杜宾酒过三巡,便说,“告诉你的朋友,我出去了。”
  到了夜里,他会遗憾的。他在这宇宙里孤孤单单的,迫切需要一个人,特别是朋友。
  当杜宾缓缓开车顺路而下时,一个憔悴的跑步者穿着灰色的运动服,戴着惊人的红色安全围裙,跳跃着向他迎面而来。那人张开嘴,迈着笨拙的步伐慢慢跑。他看起来,好像他讨厌他跑的每一步。汗水从他那闪亮的脸上流下来。他骨瘦如柴,脸扭歪了。杜宾认得出他是奥斯卡·格林菲尔德,就惊奇地刹了车。
  “神圣的牛仔,是你呀?奥斯卡。”
  奥斯卡一直跑了六七步才疲惫地停下来。他有点勉强。杜宾向后移动车子。他知道这种感觉:如果你停下来,你就永远别再开始。
  “我的天呀!奥斯卡,你穿着运动衣裤,戴着红围裙在做什么?”
  格林菲尔德将手压在左侧,呼噜地长呼吸了两下才回答。他喘着气说:“不得已呀!医生所指定的———强制性的,不知道你是否听说过———去年冬天,我突然得过一回心脏病。从我重新站起来以来,每天跑三英里。到处跑或开车到我喜欢风景的路上,然后走掉。常常步行,但现在我跑步。为心脏和风笛而跑。诚如他们所说,跑步有助于呼吸。”
  杜宾惊慌地呻吟着。“心脏病?去年冬天?上帝在上,奥斯卡,这么长时间你为何不告诉我?难道我们交情这么差?我觉得可怕。我们去赴宴时,弗罗拉为何不打个电话来或至少透点风?你看起来很糟糕,我简直不敢问。我觉得全部事情令人难以相信。”
  奥斯卡苍白无力地笑笑。“发病时,我在布拉格为一次音乐会演出。弗罗拉飞去了,并呆了一个月,直到我能离开。她上次生日时,我发了心脏病,大约是你在我家里玩弄她那个时候。上次我们见到你和基蒂以后,她对我原原本本都说了。她觉得,她最后应该说。”
  他对杜宾怒目而视,那苍白的脸孔气得发紫,下巴颤抖着。
  “奥斯卡,”杜宾痛苦地喊道,“相信我,我感到很遗憾。”
  “威廉,”格林菲尔德提高嗓子,喘着气说,“我不想伪装对别人没干过坏事。我自己鬼混了一辈子,但我思想上没准备的,或我从来就没想过的是,我以前最好的朋友会到我自己家里干了忘恩负义的事。他是个深受我妻子欢迎的常客。伪君子!笨蛋!我鄙视你!”
  奥斯卡又继续跑他的步,顺路而下就消失了。
  杜宾一时竟忘了怎么启动车子。
  在下坡的弯曲的路上,出现了一个穿着工作服的骑手。他是个大肚皮的男人,满脸胡须,脚穿靴子,双腿悬挂在一匹厚蹄的白耕马的两侧。杜宾不止一次在这路上见过他,不知道他骑马去何方或者马拖着他到哪里去。走了四分之一英里,穿过数公顷未收刈的玉米地,他们常常消失在田野里。杜宾也好,那骑马的人也好,他们碰面时,谁都不太点头打招呼。世界就是这个样子吧!
  可是今天,当这个穿工作服的骑手从杜宾的汽车旁沉重地走过时,他勒紧了马缰,愤怒而激动地指着一片片闪亮的秋云笼罩下此起彼伏的山峰。
  “瞧那儿!他们犹太人在折磨大地!”
  骑马人用手拍拍马的侧面,小跑而去。
  走到半路最靠近的小山,靠北边的一座又长又低的山,杜宾看到一个泥巴色的怪物从树叶中乱冲乱砍。有六台二十吨重的黄色推土机正在来回穿梭,将数百棵古树砍掉和连根拔起。
  杜宾心里充满一阵无法消失的深深的痛苦。他好像想到这是建设中的一条立体交叉公路的一部分,它要使城里来的车辆分流。他听到这件事已经十多年了,但从没想过能见到它在建设。他头疼地望着地面上那坑坑洼洼的长长的裂缝,那里有许多树木给从翠绿的山边挖掉。大自然本身对于他意识到他是谁或能成为什么人是不可缺少的,但它正在遭到破坏和玷污。“威廉,”他提醒自己,“我们的自然美———欢乐、希望和宝贵的东西逐渐化为乌有,而你却闭门谢客,写什么《劳伦斯传》。这种传记时下实在太多了。醒醒吧!你这愚蠢下贱的家伙。别再浪费生活的愉快时光。做点保持自然世界的事吧!做点应该做的事———在不能再做之前!”
  挣扎着控制那向他袭来的头脑的模糊,以尽量保持颤抖中的平衡,杜宾有生以来第一回昏过去了。
  一匹没人骑的白马从他身边奔驰而去。
  那脸上伤痕累累的女人伤心地追逐着他。她那被蹂躏的身体紧紧裹在很长的裙子里。杜宾沿着多石的海岸,去追求甜蜜的生活。他的心脏跳得非常厉害,简直令人难以相信。他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地上。他握紧手掌,请求怜悯。可是,赶上他的并不是那追逐着他的贱女人,而是一个脸部中间有个洞,目光忧伤而气喘吁吁的男人。
  那个洞时而慢慢从脸上移动过去,时而沉下去。但杜宾从内部网状的紫色的毛细管,模糊地瞥见一个难看的鼻子和向下弯曲的肮脏的嘴巴。从那嘴里发出一种古板的虚弱的声音:
  “我的名字叫理查德·尼克松。我非常熟悉你写的著名的《林肯传》。他是我的共和党同人。杜宾先生,我给你提供一笔可观的款项,请你写一部我的传记。我得假装刮去我的好名字。”
  “那谁将刮去我的名字?”
  基蒂睡得好些。可她也说不出什么道理,除非她最近收到一封国务院充满希望的来信。但杜宾在热得喘不过气来的酷夏的驱使下,从她那里染上了失眠的痛苦。跟谁生活在一起就会受谁的影响。有时,她醒过来就悄悄低声问他是否睡着了。他知道人的声音一传开,免不了使她开口,所以他就装聋作哑。基蒂只好翻过身去睡觉。
  杜宾每天夜里睡得少,这折磨着他。即使他打一会儿瞌睡,任何东西一动就会吵醒他,尤其是夜里任何声音;或者是她做梦时充满热情的呼吸声;或者是他鼻子里一点点的响声;或者是他的心脏在枕头上他耳朵里的噗嗵噗嗵跳动的声音。醒着,他害怕睡不着。他花了几个小时才能再睡着,好像不睡,法官就罚你睡几个小时。他睡了一个似睡非睡的觉,噩梦折磨着他。为了克服长时间不能入眠,他半夜爬起来看书。他在小房间里来回走了数英里。他在黑漆漆的浴室里洗个淋浴。如果他后来睡着了,他就处于一触即醒的睡眠状态。他一定要睡,否则不能工作,造成精力不足,甚至不想工作。他怕他永远不能再睡着了。许多人就是这样非常痛苦。如果他试服几片药,到了早上他就觉得昏头昏脑,尽管基蒂说他不会。服药后的睡眠浪费了大半天时间。他宁愿不睡觉,痛痛快快干一两小时,他眼皮才像沉重的窗帘掉了下来。
  一天清早,闹钟响过以后,基蒂催他说:“睡吧!杜宾。我将照顾你。”
  他得起床了。
  “不,你别起床。呆在床上。今天是星期六。”
  “我通宵他妈的都在床上。”
  他穿上短袜,五分钟以后套上短裤。基蒂小睡了片刻,然后穿上睡衣,跟着他下楼。
  “你喜欢我给你炒个蛋吗?”
  他考虑考虑。
  “忘了你选定的鬼饮食吧!”她接着笑笑。杜宾正站在厨房窗口。基蒂走过去说:“你干吗不笑呀?”她揪揪他胳膊下面。“你的灵骨在哪里呢?”
  “不在那里。”
  她说,她想哭。她将头伏在他肩上说,她爱他。
  过了一会儿,他用手搂着她。“我是个性交有毛病的人,不过,请耐心点。”
  “我可以耐心,但要等多久呀?”
  杜宾说不上。
  “按你的法子办吧!”基蒂说,“可请你做点事。”
  他说,他会做的,但她没问什么。
  她没说过王代克是否告诉她,他们在路上碰面的事。
  杜宾让自己睡在另一间屋里的单人床上。他在那里睡得不错。他会写得好些?他的独身生活会自由些、快乐些和不同些?他以为长期下去是会的。他觉得好一些时,他就要求她同他离婚,但不是目前,而是他再度恢复了精神之时,或者他可以不再在这间屋里睡觉。这就是一个明显的标志。他会说,他得离开她,因为他在她床上睡不着。
  他继续他的工作,一点也不放松。什么事也没发生。他放声大哭。
  基蒂敲门。“我能帮点忙吗?”
  他想不出什么办法。
  他哭了,因为他的记忆力不好。起先,他几乎没觉察,或不想察觉。近来,健忘倒是非常严重。杜宾知道,蒙田曾抱怨自己思索不敏捷,记忆很不灵,尽管他写出了天才的作品。这一切对杜宾并无帮助。爱默生六十五岁时的境况比较接近杜宾五十八岁时的感受:老人抱怨口齿不清;他说,他正缺乏对想象力的控制,以便跟他的思想相媲美。你有这个东西要说,可话就是说不出来。蝴蝶出现了,绕着你的思想飞舞。杜宾违心地主动忘记了那些名字、细节和词汇。他正在失去它们,犹如它们是硬币,从他口袋的破洞不断掉下去;或者从他那杂乱的脑袋里消失。它们像雨滴落在小溪里———去找它们。他常常忘了词汇时,就等待它们从意识里冒出来,犹如饥饿的鱼冲上小溪的水面。他会记得那忘掉的词的第一个大写字母或知道它的读音,这个词不久就闪闪亮地出现了。可是如今,杜宾需要它们时,词汇很少再现。他集中精神,用心思索,努力回想一个他回忆不起来的洞。它则以它的近似性戏弄他,然后像个水泡突然消逝。这不是他所拥有的词。他无法说他要什么,他只好保持沉默。
  杜宾忘了他叫自己别做的事。我将记住它,他想,但它却躲开他。他带着记起来的一个句子睡觉,或者他想睡时突然想到一个句子。虽然他夜里记得很清楚,到了早晨,它却从他记忆中消失了,除非把它写下来。当他写下一个句子,保存在纸上,在他看来,好像他马上忘了十几个它们之间的密切关系。好像你只准许记得一个句子,一个顾客一个;或者像有人朗诵一个坏咒语,因此,有潜力的一段就化为灰烬。
  哪里是去年的联想?它是一种看不见的游戏。这里,这个男人在路上散步,但你走上去时一看,却是他的影子,或者是另一个男人,或另一条别的路,你记不得他是谁或根本不想了解。
  杜宾在阅读时忘了他在读什么和他最近读的许多东西。书在他脑袋里都散掉了或者在冒烟。他不能逐步地重述一次长时间的争论。他只记得他要继续写传记所必须了解的几根光秃秃的骨头。他在该记忆的地方做了笔记,不得不经常重读以恢复他已忘却的东西。他忘了劳伦斯有些小说的内容;他忘了小说中他的三位一体的形而上学的安排。他忘了他发生了多么重要的事,虽然那不是他短暂生活的立足之地。当他重读他所写的劳伦斯传记时,在他看来,好像别人已经写过。他没有用凿子,而是用锤子敲石头。我仅仅是D.H.劳伦斯的地理学家。我小小的心胸怎么装得下他的大千世界?他什么也没忘记。
  奥古斯丁在他的记忆里发现了上帝:他在那里离开了上帝,抛弃了上帝,但上帝仍留在那里。“我召唤您回到我的记忆里。”上帝果然回来了。杜宾在他的记忆里发现了空间的王国。我忘记了生活?还是生活忘记了我?他害怕告诉基蒂:他出了什么事,不过,她有时看起来好像她知道。是猜过的?你正在忘记什么?她的眼睛似乎作了回答。你,杜宾想,我正把你忘记。一个人忘记了的东西引起了进一步的忘记:解开的洞。他与芬妮拆散,就仿佛拆开了他们一段经历的地毯。他那些烂骨头放在混乱的记忆中。记忆把过去的经历串成一体。它是个吃自己的大口。
  他觉得在他的一生中有许多是故意的忘记。如今,这一切似乎都是故意的。它的目的是减少不愉快和痛苦,减少悲怆或干脆不主动记住过去的伤心事。一件不幸的经历和另一件之间联想的纽带在痛苦和耻辱中消失了。他比较少记起他可怜的父亲和发疯的母亲。他死去的弟弟在他的心里淹没了。这几乎是半个世纪前发生的事。杜宾失去了———或移换了他童年的大部分生活。他常常觉得他可以马上偿还。但当他强迫自己这么做时,他只能回想的一切,只是事物的空骨架。他能记得他妈妈眼睛的颜色,但记不得它们真实的表情。他只模糊地记得她的容貌,但记不得她说话的声音;不过,他记得她说过的事。他小时候有一回发觉她衬裙上月经的血,而她对他说,她鼻子出过血。“在背那里?妈妈。”“我转身去找东西的。”放学以后,她常给她一只削了皮的苹果和一块涂上牛油的白面包。他生病时,她拌了一盘热牛奶土豆。一天,他要求她带他去看电影,她答应了。当时,一个孩子得找个大人带他上
  学,但威廉不喜欢这样。他整个下午等待他母亲来陪他去看电影。她戴着一顶旧帽子来啦。他们走了半个街区,然后她说,她走不动,接着就哭了,然后走回家上楼。他记得他弟弟死的时候送回家,她是多么悲伤。他记得她从那以后成了一个疯女人,面目全非,声音也变了,虽然这在她一生中没占多长时间,因为他不到十四岁,她就去世了。有一回她在厨房里,跟他谈得很正儿八经,一听到门廊里的脚步声时,她惶恐不安地一瞥,脸上露出极不正常的神色。“别去!威廉,别到外面雨里去!”她正常地走进他的梦乡,出来时却发了疯。她开始时说了些慈爱的话,结束时却是使他害怕的声音。他爱她,又怕她。他忘了话,也忘了她;但她带着她的恐惧,活在他的血肉里。
  她去世时,他和他父亲查理·杜宾孤零零地呆在家里为他母亲脱鞋坐长凳,哀悼七天[犹太人传统的风俗习惯:要求亲属为死者在家中脱鞋子,穿上布拖鞋,坐在长凳或矮凳子上哀悼]。查理是个侍者。他一边坐着泡脚,一边看报纸。威廉为他父亲、为他的无能和不愿努力改善他穷侍者的地位,尤其是将他发疯的妻子藏在后面的卧室而感到羞耻。当他望着他时,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对老头子突然产生深切的同情。在儿子看来,不管老子能做或不能做什么别的事儿,他已做了他应该做的事儿。几年以后,他原谅了他母亲在他的面前过了疯人的生活。这是她不得不过的唯一的生活。
  杜宾很少对他两个孩子谈起他双亲,因为查理和汉娜·杜宾从来没作为祖父母露面。基蒂知道他们,仅仅像神话一样。她见过查理一次,老头子尽量让她开心。唯有当毛德提出:她想多了解一点祖父母的情况,杜宾才详尽地告诉她他所记得的事。当他想将他对他们一生的回忆写下来时,结果写得很短,他对此感到惊讶。他对他们的记忆融成了几件值得怀念的事。他曾经给自己一周时间去写他们,但他所能写的还不到两个晚上。这一切全到哪里去了?他那段生活上哪儿去啦?杜宾摇动他的钢笔涂来涂去,可没法写出句子来。
  忘却使记忆自我黯然失色:把它藏起来吧!常常地,他领悟了经历过的事,半忘不忘的。现在,他并不总是那么有心思,并不总是那么注意那些将经历过的事,只是将它记在心上,回忆或记住。杜宾想到哪里就到哪里,随着他的思想跑到别处去。他常常提醒自己要观察,要记住。他小心地倾听基蒂介绍她见到或早看到的东西:他没注意到的色彩中的色彩,他没听过的种种声音。吉里看出事情与事件之间有趣而古怪的联系。毛德凭着已知的经验,看到比作杜宾所看到的更多的细节。他认为他比他们看到更完整的形式,但他拿不准。也许,他喜欢写传记,部分原因是要教育自己看到别人更好的东西。梭罗用眼睛、耳朵和双手观察,写下他的见闻,后来在他的日记里重新虚构一个世界,劳伦斯以天才的大智大识来观察,每个眼睛好像有十二只眼睛,匆匆一瞥地看待一切,记在心里,现在或几年以后,用语言描述他所看到的任何事或任何人。基蒂也很敏锐地看出谁是谁,虽然并不总是那么回事。杜宾搞的是慢吞吞的研究:他花了好多年才了解了某个人是谁,包括他认为他很了解的一些人,比如奥斯卡·格林菲尔德。他渴望自然地观察华兹华斯的、梭罗的和哈代的生活,现在观察劳伦斯。最后,他看得比他以前看过的更好,包括自我的内在特质。杜宾意识到他已经忘记的东西,记得他青年时代过得很快乐的生活,自己感到,经过这么些年以后,如今正在重蹈覆辙,走回头路,离开了生活。他害怕种种后果,心里想:我必须洗手不干。我必须严肃地改变某些生活方式,否则会铸成悲剧。
  基蒂在平整她的花园。十月天里,下午晴朗、凉爽而暖和。他从窗口望着她。她跪着,砍掉终年不断长出来的植物茎状物,拔掉杂草,修剪花木,移栽各种植物。她给石楠根部四周的针叶松、杜鹃花和美国山桂浇水。当年夏天,山桂长得很好,有些花木也长得不错。跟她在青年中心一块工作的一个男孩帮忙打扫枯叶。花园修整得焕然一新,准备迎接明年的到来。她抱怨秋天的花卉,说它们没给她长好。连平常好栽的花卉———菊花也没为她盛开。他想,准是花园给雪覆盖才会这样。
  他手里捧着一杯冷咖啡站在厨房里时,她刚好走进来,到洗水槽去洗手,显得有点累。两人都不说话。她开了抽屉,朝里瞧了一会儿就关上了。她把东西拿开,机械地摆得整整齐齐。他俩在过道走过时,基蒂勉强地笑笑。她好像心在别处。他拿不准她到了何处。杜宾也心在别处。她无精打采,思绪混乱。他好像不认得她。他希望有人能帮她一把,他无能为力。一天早上,她不敲门就走进他的书房,自己在摇椅上就坐。她走进来,他想,因为她晓得他没写多少,好像这使他的工作受了干扰。这个想法叫他大发脾气。他工作顺手时,她从来不坐在他身边。她是来要一张邮票或她用光的东西,然后就走。此刻,她的出现激怒了他。瞧她那副不高兴的脸孔和萎缩的肩膀。他不喜欢她穿的那条绿色的短裤和棕色的上衣。它们都是她想惩罚他的颜色。
  基蒂好像不知道怎么开口,接着就开口了。她笔直地坐着,她那双黑眼睛避开了他。我不想这样跟她谈,杜宾想。她应该想个较好的办法,而不是这么闯进来。那会使两人谈得更投机。
  “我知道跟你上威尼斯的姑娘是谁。”基蒂说。
  “是吗?”他曾经不想让她知道,可如今却无所谓了。
  “芬妮·比克,”基蒂冷淡地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迫切想搞清楚。我能感到那年夏天她在这儿工作时,她在家里,你就神魂颠倒啦。有一回,我听到你们两人在你书房里窃窃私语,像情人一样。那些话听起来,像情人在谈情说爱,我记得我考虑过,可是她一走我就忘了她。最近,我记起你返家以后从意大利寄来的航空信,后来我记得考虑过我以前见过那种笔迹。”
  杜宾承认:是芬妮。
  “我问你时,你干吗不告诉我呢!”
  “我不想说出来伤你的心。”
  “现在还是伤心。”
  “我告诉你我跟女人搞过,但没说跟谁。”
  “你对她感到羞耻吗?”
  “不。”
  “你第二回开始跟她来往。”基蒂生气地说。
  他说,她没什么可烦恼的。“我不再见她了。”
  “你常去城里看她吗?”
  他说,去过。
  “你不是也去纽约看她吧?我怀疑你去找什么人。”
  他说,他到纽约见过芬妮,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你对我撒谎呀?”
  “好几回。”
  “你仍然爱她吗?”
  “仍然?”
  “我肯定你爱她吧?”
  他说,他已忘掉她。
  基蒂的声音颤抖。“你干吗不回到她那里呢?也许你会过得更好。”
  她不在那里,我回不去。杜宾说。
  “我打赌,你希望她在那里。”
  “我希望你住嘴。我希望你从这里滚走。”
  “好好考虑,”她冷淡地说,“显然,你没有从我得到很多东西,也没有给我很多东西。如果我是你不满意和(或)性问题的原因,我愿意让你走。有些男人只是跟他们的妻子在一起才会阳痿。”
  “还有的是跟他们的情妇才会。我读了你读过的那本倒霉书的同一章。”
  虽然他觉得目前任何变化都是有帮助的,但他不说出来。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离开,否则我一定走。”基蒂说,好像假装要分手的样子,“往后,我们可作些别的安排。”她的眼睛无精打采,感情受了伤害。
  杜宾说,如果谁该走,应该是他。
  “那就走吧!”她痛苦地说着,站起身来,立在椅子旁。“要走今天就走。”
  他说,他当时不能走,情况不好。
  “这是你自己的鬼罪过。你由于骄傲而受了损失。”
  “王代克这么说的?”
  “是我说的。”她喊道,“我还说,你会成为一个非常愚蠢的杂种。叫奥斯卡吹给你听听吧!”基蒂将门“砰”地关上。
  他的问题之一,杜宾想,是他太常用她的目光来看待他自己。
  他从窗口盯着她那修剪过的花园。他看到她被埋葬在里面。
  虽然他的脚踝给治好了,他还没恢复他在那漫漫长路上的跑步或散步。他放弃了减轻体重,没有气力继续坚持下去。杜宾比他那年夏天初期增加了八磅体重。他穿衣服觉得太紧了。他只好去找裁缝改了两套西装。“你发胖啦,”基蒂说,“你应该继续长距离的散步。”她处处表示关心,越来越关心。当丈夫的,如果有个全日关照自己的妻子,那就是个操劳过度的丈夫。她不管看到什么,就指出来。他按她提供的菜单吃饭,比她不在家时吃得多,比如乳酪、饼和巧克力。他匆匆忙忙地吃,很少在嘴里尝过食物的味道。结果什么都不行:吃得很饱,惭愧地贪食。他生活中、这人世间以及这该死的房子里正在发生的事又涌上他嘴边。
  杜宾试试在吉里的房间里睡觉,也试试在毛德的房间里睡觉,可没什么好转。他在三个房间里都睡不着。基蒂叫他回到他们的双人床上去睡。“为什么?”“我在那儿跟你一块睡得较好。”她似乎又受惊了,好像是为了她的生活。她不再在睡觉前去嗅嗅炉子。她的竖琴生了锈。到了夜里,杜宾自己倒了半茶杯的白兰地,边汲着酒边看书。基蒂盯着他。他在大声发泄他的思想吗?他问她,她毫无表情地笑笑。杜宾喝得醉醺醺地去睡觉,到了两点钟就醒过来。他为了不让自己的烦躁情绪把她吵醒,就换了床铺,默默表示哀伤。假如他吵醒她,她就滔滔不绝地说话。他五点钟起床,然后跑到浴室穿衣服。天空像夜里一样漆黑。城里的亮光像银色的烟气冉冉升起。有黑色的树林,接着是像个银盘的城区,然后是黑乎乎的山峰。到了七点钟,一轮红日从晨雾中淡薄而出。他的宿醒使他想吐。他去煮咖啡。基蒂穿着灰色的睡衣下楼来。“今天将是美丽的一天。”他将碟子收到洗水槽,然后快步上楼去工作。
  “狂热!”她从楼梯下面嚷道,“狂热!”
  他没有精力工作,但害怕不工作,他工作,努力不要忘记。他必须紧紧抓住事实和语言。他必须将正确的东西放在正确的地方。保留事实可以靠经常学习他的笔记卡片。它们多达几千张。我的笔记不错,他喃喃道。我必须继续将句子串联起来。假如我有条不紊地把它们联起来,往后我精神好的时候就能重写,使我所写的东西栩栩如生。注入准确无误的词汇,但错字太常出现了。当他努力想出一个名词或动词的有特色的同义词时,他只能找到一两个,感到很不高兴。他觉得用词如坠入九霄云雾,这么忙于想起他所想不起来的词儿。他念词典,然后将它搁在一边。语言不是生活。为了写传记,我放弃了生活。
  他尽力回想过去的事,可它不在那儿。要承受那种幻想———没有色彩、没有重量的织物是挺难的。何况,他一接触,它就消失。他忘了劳伦斯的过去,老是记不清什么到哪里去,哪个先来。是他母亲去世前他得了重病还是她去世以后才生病?什么别墅、乡间和疾病全混在一块了。但他活在他的作品里。谁需要我录下他在作品以外怎么生活或住在何处?
  他寻找他跟老朋友通信的档案,以便回忆他们是谁,但有的已去世好多年。他和他们有过什么经历?他重读了基蒂写给他和他写给她的长信。结婚使他们的种种不同消失了,一齐走向单色画。忘却是没有色彩的。他想忘记他们结过婚,像与新奇的过去相联系的陌生人。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害怕不是陌生人。他想忘记爱情是不会达到性的完全成熟的,犹如劳伦斯所倡导的那样,不管它达到了什么别的。他们是幸福的,但性生活决不是如此,彼此都一样。他想忘记,他如今并不爱她。
  随着岁月的消逝,他举起双手抵挡住他的愁与苦,好像一片毒云,从他的指缝中溜过去,以令人窒息的力量抽打着他。它落在他头上,犹如一件令人闷死的服装。为了呼吸,他连击他的胸部,大声呼喊自己的名字。杜宾觉得陷入了危险的境地,经历了单调乏味和一无所有的生活。他住在六片玻璃之中,无声地呼喊,祈求自由。他能感觉到自己在叫嚷,但仍被关在他脑袋的玻璃囚笼里。除了我侏儒般卑鄙的自我以外,我跟周围的所有人疏远了。在反思的自卫中,他读了一千次。“没有痛苦的悲伤是空虚、黑暗和沉闷的。”他朗诵了柯勒律治①表达痛苦的诗,以减轻自己的痛苦,陷入诗人的地狱,呷着白兰地,像沉郁的柯勒律治尽情地品尝一点鸦片。在沮丧和患病中的劳伦斯,躺在床上,眼睛盯着黑糊糊的窗子,通宵咳个不停。萨缪尔坐在一个很小的房间里的一条三条腿的凳子上凝视着那罪恶的深渊。他向上帝祈祷,结果一无所得。“我的记忆越来越混乱,我不知道我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杜宾编织和倒织虚无———完全虚无的织物。他单调地背诵他的名字时,他的脑袋在萎缩。他经历了生活的变迁,但这正像在煤堆上慢慢向前移动。他无法逃避拘束的意识和那钉在它过去生活的固定的自我。他孤独地坐在通风良好的房间里渐渐忘却。
  他梳头时发现梳子上有大量脱落的头发,大为震惊。他胸前的毛正在变白。有颗蛀牙应该去拔掉。他拿着一本书,放在离他的脸部两英尺远才能看清上面的字。他书写的字越来越大。他一直避免戴眼镜。他那憔悴的脸松弛了,衰弱的眼睛鬼鬼祟祟地躲开。他不敢直接看人家。如果他睡着了,他会给自己扭曲的脚碰醒。在黑漆漆的夜里,他在地板上独脚跳着,以舒展肌肉。基蒂规定要吃香蕉,以补充日益减少的碘化钾。她知道正在失去什么。她做了香蕉布丁,烤了香蕉面包。他消化不良,害怕胃溃疡、打嗝、放屁。他的小便,像个小溪流水,在内裤上慢慢流动。杜宾发现了他的前列腺。圣保罗也许会希望它长在乱伦者身上。他已进入衰老之年。我将永远不能恢复我失去的东西。他害怕生病而不能动弹,害怕死亡的耻辱。
  然而,他仍然工作。这不是不可能的:生活会变迁。他动动他的手指头,看着它们动来动去。手指一动就写出了许多不是杜宾虚构出来的句子。那是他从卡片上抄来的。这意义不大,但他没停止工作。窗外,天空中布满了从东北方向高高吹来的蓝灰黑三色相间的流动的长条云朵。它们神秘而恐怖地张开翅膀朝西而不是朝东飘流着。一群咯咯叫的鹅向北而不是向南游去。他担心它们的航程。一涌而来的大雨像决了堤的河水冲入顶上闪亮的森林。在黑乎乎的远处,冬天像手提着白剑的巨人矗立着。杜宾闭着眼睛,不想看他所不敢面对着的景象。
  时间在流逝,悄悄地过得更快。他手里拿着手表睡觉。时间仿佛用铁链套住他的喉咙。他将钟丢开、摔它,使它走不动。如果他想到明天,今天就消失了。时间闯进杜宾,杜宾闯进时间。从脚趾到头顶,时间擦破皮肤。它用肮脏的手指头捅他的屁股。时间鼓吹死亡。生活是黑茫茫的灯光在不可靠的实体中留下的痕迹,是一次在闪闪发亮的迷失方向的宇宙之海中或明或暗的航行。
  杜宾害怕杂乱、失衡与无序。每天烦人的单调乏味令人越来越没劲。他叹息、悲怆、细语,对着黄色的镜子发火:铸铁般严肃的脸顶着颠狂的通灵的体型。他做了错事,作了错误的选择,千不该万不该娶了她,更绝不该放走了那个姑娘。他在一个地方却发现自己在另一个地方,在浴室里,在地下室里。失去了一个自我,就失去了好多个自我。杜宾害怕他母亲的命运,看到她在镜子里发了疯。她心里何尝想到不想活?
  或者,他应该把书烧掉?使自己从死亡般的生活中解脱出来。
  一个幽灵的脸在闪亮,犹如一支蜡烛的火焰,脸色苍白,胡子发红,冰蓝的眼睛怒气冲冲,闪着不悦的神色,他用愤怒而高昂的声音痛骂道:“你这奸险的犹太人,你不认识我,就像基督他生来就是精神、语言、男人、汉子。你的犹太思想是同积极的男人的原则背道而驰的。你不敢像男人应该的那样生活。性欲,对你来说是官能方面的,等于逢场作戏的排泄物。你害怕基本的情感冲动。工作应该是人类意识的扩展,你却把它曲解为生存的根本目的。你写乱七八糟的传记,因为你害怕你没有生活可过。你的冷漠是犹太人自我痛恨。我憎恨你,我厌恶你!你这烂虫!臭狗!滚他妈的远一点。他们对我的快乐生活视而不见。别来碰我!烧掉你的胡说八道的书。我得活到看着它给烧掉!”
  杜宾醒来就跑,害怕他可能做出的事。他跑到吉拉尔德的房间,推开窗子,叫喊他的名字。吉里,回家来!夜里没人答话。他听见毛德对一个喃喃的声音低声细语。她的房间里空荡荡的,白色的窗帘都拉上了。我的儿子,帮帮我———记起我坐在你们床边的时光。基蒂躺在床上沉睡,嘴巴张开着。他不能吵醒她,她一定不明白他是谁。他下楼打电话给王代克———电话铃响了十二次,可没人接。杜宾责骂他睡觉时把电话筒拿开。我将上他家里去,狠敲他的门。他冲进夜茫茫的荒野,害怕他会毁灭自己或毁掉他的书。
  他沿着环行路线往后开,他的车灯在飘动的薄雾中划来划去。到了桥边,他转入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然后沿着小巷缓缓而行,上了一条泥泞的路,再从那里拐到别的路,回到桥边。他有十几回走过王代克那白色框框的黑百叶窗的房子。每一回他都提醒自己不要太骄傲。到了城镇边缘,他不管摆动的信号,穿过铁轨,当时有个黑色车头拖着一节货车从翻腾的雾色中隐约出现,然后隆隆地开过去。他一面开车,一面注视着挡风板上自己的映像,上面的灯亮了。有个陌生人阴郁地坐在明亮的车里。车轮给压弯啦。他在黑漆漆的环行线开车。不管谁看到他,都会知道他失去了控制,把车子搞坏了。他赶快关掉车内的灯,把车子撑起来,往相反的方向开,在那漫长而凄凉的乡间道路上经过基蒂森林和威尔逊没人住的农舍。我一定能永远开车,在这里度过我的日日夜夜。
  汽车的马达发出乒乓声,下坡时就抛锚了。杜宾用鞋子压紧油门,但没有任何效果。他尽量滑行,直到车子在平坦的铁路边上的一片针枞木附近慢慢停下来。他点了根火柴,检查汽油计量器。空空的,一点油也没有。基蒂守在旁边,看着他的每个动作。他叫她去搞点汽油。他关了车头灯,打开了闪烁灯。它的桔红色灯光一闪一闪,照亮了黑幕重重的道路。他的手表停在三点零一分。杜宾坐在车里等候,害怕回到家里,讨厌他所停的地方,可他不知道到什么别处去。他用瘦削的双手跟恐慌作斗争。
  月亮在深紫蓝色的天空升起,撒下大片银光。月光下,山峦给照得乌黑一片。在晚间的田野上,迎着依稀的月光,一栋农舍隐约可见———窗里有个灯光,或者也许在谷仓前面。杜宾心里的恐惧油然而生,犹如河里的洪水即将泛滥。推开车门,他踏入一茬茬的田野,在柔软的土地上向农舍跑去,沿着一部分枯萎的当饲料的玉米地边缘而行。附近矗立着一片小树林。他走近树林时却看不见那个灯光。他拿不准跟那农舍有关的树林在什么位置,假如那的确是个农舍的话。接着,他从树林偷偷地观察那个灯光。杜宾在微亮的枫树林和棕色树叶零零落落的橡树林的枯叶上快步行走。如果这是一栋农舍,他会留心一会儿,看看有没有人来,才上去敲门。
  他要敲门,他想,不管谁回答,他都要说他的汽车抛锚了。他会要求借打个电话,再试找王代克。他宁愿打电话给奥斯卡·格林菲尔德,但他觉得不能打。他不想回家去。他不愿去接近那本手稿。假如他给基蒂打电话,他会要她把手稿收起来。杜宾考虑:如果这农民能开车送他到公共汽车站,他将乘早班车到纽约市去。他会从那里打电话给基蒂,告诉她他把她的车子丢在哪里,但不是他藏的地方。他将说他自我感觉良好时会同她联系,不论什么时候。他离开她一阵子。他不能想象他自己在城里干什么。他不知道毛德是否会离开禅宗社来纽约看他。他认为她不会来,也认为他不会叫她来。
  他听到一阵狗的狂吠声,就赶快退入树林。他被吓得睾丸萎缩。想到要对付一条狗,他简直受不了。他为何不坐在车子里等到天亮?或到公路上去搭过路的便车,然后再试试找王代克?在这夜阑人静时,一个陌生人来敲门,农夫心里想开门?我最好离开这儿,才不会被狗发觉。狗给拴起来啦?他听听有没有铁链的响声,但没有任何响声,连吠叫的狗的声音也没有了。杜宾穿过树林悄悄地往后走。当他走出森林时,他看到在朦胧的月光下根本没有玉米地。它应该是在森林的另一侧———比他所想象的小树林更大片的森林。他必须小心翼翼地走着,不要惊动那条狗,管它用铁链拴着或没拴着。他一旦走到玉米地,看到他在路上的闪烁灯,他就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至少是此刻的方位。
  月亮缓缓地移动到越来越白的云团后面。杜宾借着一簇明亮的星光,看到自己正站在一个没有栅栏的坟场里。它可能是个家庭的墓地。他蹲下来瞧瞧,谁是他的伙伴。他用手指去抚摸最靠近的墓碑,但刻在上面的石灰石字母已经被风雨、雪水和季节的变换所磨掉了。不管是谁长眠在那里,碑上没有说是哪一个。他爬到第二个坟墓,发现它也被涂没掉。他站起来,当云团散开时,月光撒满了坟场,使他万分惊讶的是:他发现他所摸的石碑正竖在一个敞开的坟墓前面。他拔腿就跑。
  当他走进月光照耀下的森林,想寻找原路返回玉米地时,他听到他所想象的一阵疾风,接着胆战心惊地听见疾风变成一种动物的吼叫声,穿过稀疏的枯叶向他冲过来。杜宾顿时木然地站着。然后一声窒息的喊叫,抽下短裤上的皮带,在那只狗猛冲上来时,用皮带扣子慌慌张张地抽打它。那银扣子咯咯作响,砸到狗头。狗突然叫嗥,呜呜地咆哮一声往后退。杜宾扔掉皮带,冲向一棵树,跳上一根低低的树枝。他将腿盘在树枝上,说时迟那时快,那条狗一声怒吼,向他猛冲过来,他万分恐惧地往树上爬,但狗用口涎弄脏的牙齿死死咬住他右脚的鞋子。他无法动弹一步。狗的眼睛越来越胆怯,它像个秤砣一样吊在他脚上。
  “救命!”杜宾喊道,“救命啊!”
  农舍的门离他有二十英尺远,这时砰地突然开了。穿过树林,他看到一盏幽暗的长方形的灯。有个粗壮的大汉拿着一支生锈的手枪出现在明亮的门廊里。他举起枪向林中开火。
  “干掉它!”
  那条狗颤抖一下就倒在地上杜宾的脚边,嘶哑地怒吼着,摔着四条腿,好像很久以前赛跑失败了。
  杜宾从树枝上跳下来,躲进灌木丛里。那农夫大喊一声,提着冒烟的手枪走来,猛然冲进林中。一阵深沉的悲伤的呻吟徐徐传来,犹如烟雾慢慢升起。杜宾听到一颗子弹打进一棵树,使几片枯叶掉在他头上。他立刻跑了一圈,然后躲进一棵双树干的橡树的交叉处。橡树上布满了参差不齐的矮树枝。他抓住一根树枝,设法往上爬,钻到光秃秃的橡树顶端。他爬了又爬,爬得没劲儿,气喘吁吁,一直爬到离地面十五英尺高的地方。他透过树枝看到那个白脸孔的农夫正用枪瞄准着他。
  “你杀死了我的狗,我要开枪打死你,你这个同性恋的杂种!”他是头发灰白,脸庞宽大的男人,穿着一件白汗衫、肮脏的工作裤和沾满泥巴的皮靴子。他脸上淌着汗,在阴暗的森林里走来走去。他似乎有点害怕、惶惑,为他的狗哀悼。
  杜宾在树上冷得发抖。他给摇动着想大声喊,请求农夫宽恕,说明今晚发生的事儿,也许把他的生活经历也告诉他———为什么在三更半夜使他跑到这森林里来。但他一点也不敢吭声。他觉得农夫一听到他的声音就会开枪射击。他来不及说清自己的身份就死掉,他成了一个躲藏在怪树上的疯子。
  农夫在他的死狗面前下跪。狗的脑袋和脖子沾了血变黑了。他俯身用脸颊贴着狗的腰窝。他的肩膀在颤抖。杜宾从树上望着这一切,心里想:三更半夜我躺在床上不能入睡,跑到这里害得农夫误杀了他的狗,几小时以后,我爬上人家的树。他感到遗憾,没有时间多活一回,否则下回可以做点好事。
  使他惊慌的是:那位粗壮的农夫站了起来,开始向树林里射击。他站在一棵树下,模模糊糊地对着树开一枪,然后跑到另一棵树下。“我将这样或那样把你打死,你这犹太狗杂种!”
  杜宾差点大声说出他是谁,在何处。他赶快缩回去。他怕他还没说上两句话,那个家伙就开火。他仿佛看到自己跌倒在地上,像只笨拙的大鸟。
  农夫将手枪对着杜宾躲着的树瞄准,并开了一枪。子弹打断了他头顶上的一根树枝。它折断后穿过其他树枝,擦过他的脸,落在地上。他用双手紧紧抓住粗糙的橡树干,以免跌下来。
  农夫瞄准附近的树,枪又响了两次。子弹打光以后,他蹒跚走进屋里,也许是再去装子弹。杜宾急忙爬下来。但他还没爬下一半,农夫又出现了。他带着一条缝成花样的毯子,亲切地盖在他死去的狗身上。他像抱小孩一样将狗抱起来,带到林中。杜宾知道那里有个空坟,农夫可以将狗埋在里面。
  天又开始下雨了。月亮已消失。林中漆黑一片。杜宾从树上滑下来,他那双未经训练过的手磨出了血。他避开那农夫走掉的森林之地,朝着灌木林跑去,穿过层层叠叠的树木,来到一片空地,然后沿着又亮又窄的农舍,迎着潮湿的夜色往前跑,真想有颗子弹打中他的后脑。
  后来,他看到了玉米地。他冒雨沿着一排排玉米地快走。玉米茎仿佛在雨中发出叹息声。当他在倾斜的玉米地尽头拐弯时,他透过树木看到基蒂的轿车在路上闪烁着桔黄色的灯光。几分钟以后,他就坐在车里,全身都淋透了,牙齿抖得卡嗒卡嗒地响。他的表显示:三点零一分。
  杜宾精疲力竭地坐在冰冻刺骨的车里,等待天亮。他试着睡睡,但他的意识的火花给点燃了,犹如一盏灯。他在黑夜里灭不了这盏灯。天色微明时,他蹒跚下了车,再走回来上锁,然后冒着雾中细雨走向公路。他一走上那条泥泞路,就想到这漫漫长夜。他的恐慌心情消失了。他知道他在哪里丢下了它,但他再也不会在那里恐慌了。他自己许诺送条狗给那个老农。
  他想:我自己经受了锻炼,真地受够了。杜宾受了罪。我了解我是谁———我太了解下一步该采取必要的行动。跟工作搏斗,跟我所写的传记搏斗,我学到最好的一课。明天,我将继续写下去,否则,我也许会再爬上另一棵树,设法改变我的生活。我必须不再躲开弥留之际的劳伦斯。我必须使自己的行为与年龄相称,别再胡闹了。
  在附近的林中,有条狗尖声地吠叫。杜宾拔腿就跑。他跑不动,快步走也不行,走了几步就停一停,一拐一拐地往前走。他进入老年以前,从没像今晚这么跑过。此刻,他实在跑不动啦。如果有条狗从树林里冲出来,他除了叫它杀掉以外,毫无作为。他用手提着短裤。血从他那被狗撕裂的鞋子里的脚趾上淌下来,他像跛子一样一拐一拐地走着。
  当他穿越黎明前车辆来往的潮湿的公路时,有辆车灯明亮的轿车向他逼进。杜宾挥动双手,大声召唤。那车灯渐渐变暗,但车子犹豫了片刻,又朝他开来。他嚷叫一声,突然提着裤子,一拐一拐地跑起来。喇叭响了。那汽车跟着杜宾并排地在公路上奔跑,突然那汽车停了下来,车门打开。“我想是你,杜宾,上来吧!”她戴着那淡蓝色的眼睛,车里挺暖和的。他又轻松又感激地爬进去。芬妮叫杜宾亲爱的,说她回来呆几天。他不知道,这是否是他今晚的收获?
第九章
  杜宾记得约翰逊博士在厄托萨特的市场里,光着脑袋冒雨站在他父亲原先摆书报摊的地方。几年以前的一天,这位老书商身体不舒服,叫他儿子去那里顶替他,他儿子拒绝了。“自尊心使我不能接受。”五十年后,萨缪尔·约翰逊年老了。他不辞劳苦地到市场故地重游,冒雨在他父亲曾经用过的书摊旁站了一个小时,为他作古的父亲做了他以前所没做过的事儿。
  奥斯卡·格林菲尔德出现在医院的病房里。
  他是来探望杜宾的,因为他自己尝过死亡的滋味,使他重新想到他们长久的友谊。
  从病毒性肺炎康复过来的杜宾,非常感谢他。他指着一张皮椅请他坐下。他正躺在一个加高的枕头上,望着十一月闪烁着绿色光芒的短暂的夕阳。两人都很激动。每人尽量不去注意他们变得多老了。他们默默地对坐了一会儿。
  格林菲尔德接着告诉杜宾,当他的犹太教堂管理人祈祷说:“亲爱的上帝,我是微不足道的小人,你是至高无上的主。”时,拉比说道:“瞧!谁说他是微不足道的小人?”
  杜宾笑出声来。
  奥斯卡将椅子上的书拿起来放在床上。“我会想起劳伦斯。”
  “蒙田,”杜宾说,“预先想过死亡,像预先想过自由一样。”
  “为啥烦呀?”奥斯卡声音沙哑地咳嗽着,用手帕擦擦嘴巴,“别烦!我是不会传染的。”
  杜宾说,蒙田有个仆人骑马前来向他致意时,马突然相撞。他经历了一次死亡前的事故,得出了结论:死亡对他没多大关系。“他觉得,假如我们不懂得怎么活,教自己去死,是不对的,而且使这个结局和整体不一致。”
  “他把鼻子长在肚脐上。”奥斯卡生气地说。
  “他根本没有肚脐。”杜宾。
  “他说话听起来像菩萨。”
  “那伟大的声音最终是很像的。”
  “你怕死?”
  “仅仅有点怕。”
  “我心脏病发作以后,我对自己心里所嘀嘀咕咕的生活方式厌倦了。为了保持神志清楚,我就停止思考。”
  “我得了解了解。”
  “这一切全是借口和幻想。我们真地能常常了解怎么回事吗?我了解你吗?你了解我吗?我认为我和你在这点上是意见相同的吗?”
  “这是个实际的东西。”杜宾忧郁地说,“我那么多回犯了同样的错误,我已经厌倦了。一个人在某一点上失败了,而他还继续失败下去。”
  “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是,”格林菲尔德说,“生活中的自我没有多少严重的变化,不管你了解不了解。谁了解怎么变化?会变,还是不会变?我不想说一个人没法使错误的东西难于重复———有时他成功了,但往往不成功。我宁愿集中精力提高我吹笛的技术。”
  杜宾说,他想了解像他这把年纪的人应该了解的东西。
  “你的朋友劳伦斯不是坚持说一个人没法通过生活了解自己的道路吗?”
  杜宾承认这点。“他住在他个人的迷宫里,神秘感无限地扩大。我不愿为自己放弃他没法了解他自己的东西。”
  “原谅他吧!他写得好,又死得早。”
  奥斯卡随身带来了他的皮匣,并动手组装放在他所坐的椅子上的银笛。
  杜宾一面看着,一面沉思地说:“我认为传记———我读过的千百种传记和我写过的一些传记会使了解得很糟与了解得相当好互相区别开来。我想到了我这个年纪,我会了解我该做的时候怎么做。”
  “还去了解呀?你的朋友在一段令人难忘的章节里说过———你有一回读给我听:让生活侵入你的身体。不要预测一朵花或蓝天会怎么样。威廉,请让我为你吹奏一支我刚刚抄来的舒伯特的歌曲,意思恰好是‘叹息’。”
  奥斯卡润润嘴唇,就吹起那银光闪闪的笛子。他的脑袋随着手指头的摆动而摆动。那曲调轻松和明快交融在一起。
  天色越来越黑,杜宾听着风笛吹着未完成的缺乏感情的歌曲:“哎呀,我独自在丛林里迷了路。”
  “不是我。”躺在床上的人坚持说,“我曾孤独地听过这首歌曲。我带着青春的激情听过。我将只接受我该接受的东西。”
  “一个成熟的老年人?”
  “我是个古怪而内向的男人,一种规规矩矩的生活把我糊在一块儿。”
  奥斯卡将风笛拆开,把零件放在那垫着绒布的匣子里。
  “这是一首歌,一首短歌,我所能献给你的一切。”
  在他一生的那段时间里,他是个瘦巴巴的男人,两眼忧伤,除了吹笛子,老是咳个不停。他吹奏时成了一个有副金嗓子的年轻人。
  落日使云朵变成镶着一道道黑边的淡绿色。奥斯卡离开时,天色已黑。
  “你要开灯吗?”他走的时候问道。
  “要死,简直是疯了。”杜宾深情地喊道。
  “弗罗拉,”奥斯卡说,“向你致以最真挚的问候。”
  “请代我向他问候。”
  他们在黑暗中吻别,然后分手。
  “我们不能继续做情人?”
  假如问得不对,你没问时怎能知道?
  芬妮和杜宾正站在又长又窄的窗畔。麦拉·威尔逊常常称它为“适于会客的西窗”。她往往在那里看日落,而且经常和基蒂在一块。基蒂后来曾对她丈夫说过。落日使她的心神平静。芬妮的头发松松地扎成一条辫子,垂到半腰。她和杜宾两人都穿着外套,戴着帽子———杜宾戴的是红色的,芬妮戴的是垂到耳朵的米色帽。他俩一面呆在麦拉的农舍里,一面透过有点扭曲的绿色玻璃,望着那像杂草一样蔓生的一大片茫茫的白雪,它绵延数英里,直到从芬妮农场的田野外灰黑而密集的树林。她是用自己的遗产买下那农场的。去年夏天,她母亲中风去世了。“我得到她遗产的一半,我妹妹得到另一半。我觉得我妈是唯一真正爱我的人。”
  杜宾既不抗议,又不否认。
  她对他说,她父亲最近从病中康复以后,跟一个迷人的年轻姑娘到法国南方去了。“别再期望什么。”他对芬妮说过,“不管你从我口袋里捞到什么,你都从你妈那里捞到了。”
  “我不期望从你那里捞到一件东西,你这个丑八怪。”她说她曾经这么说。
  杜宾像个父亲一样地畏缩。
  此后不久,她驾车穿过乡间到达中坎波贝罗,拿不准究竟是啥原因。“只可惜我喜欢东北部的小镇,即使这些地方冷得太异常了。但我爱住在乡下。况且这儿已经有些朋友。许多年轻人正上这个地区来,买农舍啦,有的干点业余的农活和他们自己的事。”她来后不久,人们看到她去商量价格,并买下了威尔逊的农场。
  这是好久才来的呀!杜宾想。
  他问芬妮:他生病那天雨茫茫的早晨,给送上医院后,她为何不来看看他。当他们望着窗外时发觉这是十二月里多云而冰冻的一天,他俩此刻的相会是他出院以来的第一次。
  “我打了电话,但没去,因为我不想撞上你妻子。”
  她平淡的脸孔显得很严肃,淡绿色的双眼射出冷淡的目光,他们交谈时很平静,但她不曾像以前那么亲热地将手指按在他的臂上。他们两人站的地方,彼此之间距离不到一英寸。窗子就是那种样子,两个人要想一块儿往外看,就得站靠近点。杜宾没拥抱她,因为他意识到她并不想来拥抱他。这是一场失败的游戏,可能发生的事宣告不可能了。
  “对于你问我的问题,”芬妮终于回答,“我认为我并不应该去跟你睡觉,像我们以前经常做的那样。威廉,我有自己的生活要过呀!”
  这个问题问答不对。他早不该问,至少目前不该问。
  “我晓得你做的好事。”她说,“而且,我晓得你了解我。我甚至觉得你用你的方式爱我,但我还是不能跟你睡觉。我得自己期待,你又没空陪我。不过,我喜欢我们当朋友,威廉,假如你想做我的朋友,假如我们不再同床做爱。我回到这儿来,是为了替自己寻找一些不同以前的东西,或能持之以恒的东西,这意味着不能继续跟一个已婚的男人睡觉。我对自己的前途不得不小心谨慎。这是我的生活,我得尊重它。”
  他明智地点点头,仿佛她嘴里说出来的都是他的话。
  “不过,”杜宾说,“如果我们之间的事儿已经了结,无法挽回,那是什么东西促使你回来?是罗杰?”
  “事实上并不是他。”芬妮颤抖地打了个哈欠答道,“虽然他在这儿,我很高兴,就像我在这儿,你在这儿都很高兴一样。我拿不准我何时何故下决心回来。部分原因是去年夏天,我到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去,获得了学士学位所需的学分,纽约大学说在一月份将授给我学位。我最终成功了,部分是由于你的缘故———因为我想让你看看我行。但主要原因是我想继续努力,达到我一生的第二步。我想,到了现在,我的脑袋瓜才清醒。我浪费了我想浪费的生活中的一切。假如我再浪费,那就要我的命了。我觉得这挺适合我的情况。我对住在乡间往往有良好的感觉,好像这儿我有好运要出现的样子。”
  “你生活中预见过买个农场?我从没听你这么说过。”
  “不一定是农场,而是同土地打交道的事,那就要有土地。我对大自然了解不多,但现在我很喜欢去了解。我思想上有些新东西,总是同一些旧的东西混在一块儿。”
  杜宾在胡思乱想中记起:她躺在鲜花遍地的田野里接受他的摆布。
  “我对此一度感到畏缩,”芬妮说,“谁说是由于我父亲这么不负责任和不关心我,我才有了自己扎根于土地的这种想法。我常常觉得,我要用自己的双手种地,让一些农作物长起来。”
  杜宾不知道,她是否感觉到了土地的性感。“你是个精力充沛的性感人物,芬妮,从好的意义上来说。”
  她喘口气地笑了。“不管怎么说,我并不过分纵欲。不过,我想我父亲认为我是纵欲的。”
  “我从来不这么想。”
  “你有一次说,我是以自己的性欲来赞美生活的,我喜欢你这么说。”
  他同她在相处时是这么说的。
  “克列格·波舍尔的妹夫,”芬妮继续说下去,杜宾却悄悄地为他失去的东西而悲叹,“想向我租二十五公顷土地去种玉米和大豆。我要在房子附近搞个菜园。此外,我在谷仓里已经养了六只山羊和十二只罗德岛的金翅雀,我自己来饲养。去年夏天,我上过一门畜牧课。如果你有耐心,又不怕自己的手沾到动物的粪,这就不那么难搞。我想,我靠农场上种的和赚的钱能维持自己的生活。我肯定,我一定能过得下去,尽管我的现金仅剩下六千元,而我从我妈那里得到了四万八千元。”
  “你为何完全买下这个农场?你为何不用一部分作抵押,自己多留些现款?”
  “我觉得我搬进去时,要完全拥有自己的财产。”
  “农夫芬妮!”杜宾在这冬天的日子里有气没力地笑着说。
  她嗤嗤地窃笑。
  他挥挥帽子,说他该走了。
  她举起手臂给他看,她还戴着他赠送的手镯。
  接着,芬妮拥抱杜宾,而他正想拚命地把她拉过来,直到他相信她正正规规地拥抱着他,好像他是她的表兄阿尔弗烈德,如果她有个表兄的话。杜宾感到这的确是致命的一击———他俩的风流艳事只好任其自然发展了。
  他一路上快步回家,但他得先走回他停车的地方。
  当晚,杜宾吃过晚餐以后,心里又燃起了希望,坐在汽车里等着。他关了车灯,将车子停在离芬妮农场五十英尺的路上的一排糖枫外面。杜宾忧伤地想起自由意志,想起它在他一生中此时此刻的作用和失败。格林菲尔德提到一个男人一生中有意义的转变,说得一点不错。你一旦给挖了沟,就会被埋葬。他责骂自己偷看那个姑娘,使自己活受罪。他不能辨别自己再生的嫉妒情绪,日子过得不好。这种情绪又违背他的意志,在他心里沸腾,使他的感情单调乏味,令他烦恼而生气,可是没办法逃脱它。你飞吧,它就抓住你的生殖器,把你旋转得晕头转向。如今,他们已经正式将他们亲密的关系像尸体一样埋葬,这还有什么可嫉妒的呢?对不讲理的反应根本找不到讲理的答案。然而,他要等着瞧瞧罗杰·福斯特是否露面,如果他露面了,不知道他会说什么或做什么。打架比杜宾乱七八糟的想法更能解决问题?
  农舍厨房里的灯光熄灭了,然后楼上芬妮的卧室里一片光明。芬妮姑娘不知道麦拉·威尔逊死在那间屋里,否则就会睡在别的地方?不过,一个少女孤单单地睡在一个勇敢的老太死去的房间里,倒是有点贞节。卧室的灯光熄灭以后,杜宾便开车回家。
  那是星期二。杜宾又等了三个晚上,到了星期五晚上八点以后,罗杰才在他父亲一吨的卡车里露面。杜宾躲开卡车的车灯,害怕他会像前座上一条上钩的鱼被发现,但他停车附近的道路弯弯曲曲,车灯照到了另一边的几棵稀疏的榆树。罗杰把车开进农舍的车道,然后按了门上生锈的电铃。杜宾继续躲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这时,芬妮的狗“雪花”———一条金色的拉布拉多狗,夜里看起来几乎是白色的———从屋里低声吠着出来,而芬妮穿着高统的黄色靴子和填着棉花的夹克衫,为她的客人开门。
  狗在罗杰身边嗅嗅就走开了。它穿过雪地乱蹦乱跳,它颈上挂着的牌子叮?响。它发现了杜宾的汽车。而杜宾呢,正在驾驶座上木然地坐着,准备点火将车开走,如果狗大声吠叫的话。相反地,“雪花”嗅嗅左前轮轮胎,在轮胎上撒了一泡尿直冒烟,然后上路疾步而去。杜宾等了五分钟,接着,下了车向农舍走去。
  他们在麦拉旧式的客厅里搞什么名堂?他踩着四周松软的雪,快步走到农舍后面,陷到他小心扣住的套靴的顶端,在狭窄的窗口偷听。他把冰冷的耳朵贴在房子的一侧。他在那里看到芬妮在窗台后几英尺远的一个白色木桶里种着一棵鳄梨树。她留下了麦拉那张表皮破旧的摇椅,但用薄薄的硝皮按现代款式替换了充填羽绒的沙发。
  无疑地,他们正是坐在那张沙发上。他拼命想看。这么做是多么卑鄙的事儿?杜宾,你这把年纪,竟当了偷看人家隐私的雄猫!他透过鳄梨树叶子自己观察,眼睛死盯住他们。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浓密的连鬓胡须已灰白,眼里却射出嫉妒的目光。假如他们发觉他在偷看,岂不是终身耻辱?他的心七上八下,像赛跑一样,但他仍然踮着脚站在那里,张大耳朵听着。他果然听到罗杰问:“你还见到那家伙?”芬妮答:“我们只是朋友,再没什么了。前天,我对他这么说过。”
  老头子想:应该比她说的更进一步。
  狗张大嘴巴吠叫,扑向杜宾。
  “是我,雪花!”他低声说着,仿佛经受了已经见过的烦恼,“我们星期一见过面。你上上下下用鼻子嗅过我。”
  芬妮出现在窗口,遮着眼睛向外窥视。不久,她就离开了。她会到门口去?我的上帝,我将说什么呀?
  杜宾向后走,那条狗坚持困扰他,咆哮着,时而发出尖刻的狂吠声。杜宾本能地朝着一些树移动。狗喷着鼻气,一跳咬住他的袖子。杜宾挣脱掉,狗便扑向他的脸。他用劲地甩开它,害怕自己露了馅,不光彩。芬妮还没走出来。杜宾正要转身回到他停车的地方,但狗显得很淘气,因此,他停止跟他厮打,摸摸它的脑袋,“雪花”舐着他那戴手套的手。又过了片刻,他躲进车里,砰然关上车门,按下锁门的开关。芬妮救了他。她那热情的本性使狗也变得很可爱。如果这不是她的狗,它就把我的皮肉撕裂了。“雪花”抬起一只脚撒尿,把另一个轮胎搞潮。罗杰离开了农舍,杜宾就开动车子。他开了一会儿,又回来看看芬妮桔红色的灯光在楼上又亮了。他多少有点满足,便开车回家去。
  两天以后,他的恶劣本性叫他大出洋相。芬妮从窗口看到他。“我知道,昨晚偷看我们的是你。”她写道,“请别再到这里来。我不想那么惭愧地看到你再干那种丑事。”
  杜宾自己几乎受不了她的责难,就驱车上农舍去。芬妮正在谷仓里养一只怀孕的山羊。波舍尔给山羊造了畜舍,并为十二只红翅雀修了鸡舍。
  芬妮盯着她捡起来的一窝棕色的蛋,杜宾抱歉地说:“说句实话,芬妮,我是一阵不理智的嫉妒情绪的牺牲品。原谅我,我对你的感情是很深很深的。”
  “如果我告诉你,去年夏天我流过产,你怎么说呢?”
  “我感到遗憾。”
  “我可不遗憾。我对那家伙确实不屑一顾。”
  “我也感到遗憾。”
  “你还遗憾什么呀?”
  “我们认识时,我不是单身汉,年龄也不是跟你差不多。”
  “你想说什么真心话呢?”
  “咱俩继续保持下去,看看到底怎么样。”
  “我不能。”她斩钉截铁地说,带着鼻音。她那没表情的眼睛盯住他的脸上,“我希望你别再问我这个事儿。”
  “我不会问的。”他怜悯地说。他急忙走出谷仓,马上开车到温斯洛去。他在珠宝店里找遍了一大盘的戒指,终于选了一只他喜欢的戒指。它是一只嵌着六颗闪亮的红宝石的手工敲成的金戒指。他开了一张四百五十美元的支票付款。
  杜宾为芬妮挑了一束温室里种的栀子花,然后心平气和地驾车回到中坎波贝罗。他打算把礼物送给她就走。他在谷仓门口碰到波舍尔。波舍尔说,他估计芬妮进屋午睡去了。
  杜宾在客厅桌上想给她写个便条。他写了两句话:“赠自一位从没成为朋友的往日的情人。”这句话似乎不太明确,他又补充说:“再见!亲爱的芬妮,谢谢你给予我的一切。”他将戒指放在它原来蓝色的丝绒匣子里,把栀子花插在一杯水里。他急忙赶到车道他的汽车旁。
  屋子前面,有个窗子吱吱咯咯地拉开了。“威廉!”
  杜宾快步往回走。
  芬妮午睡后下楼来。她的脸容柔和、清新,睡后泛着红晕。她正站在客厅的桌子旁边,戴着杜宾赠送的红宝石戒指,拿着他那束白花。
  “这像个结婚戒指。我觉得像个新娘啦。”
  芬妮放在书架上的红蜡烛闪闪发亮,仿佛是昏暗而秘密的灯光。
  她弹了巴赫的曲子:“哎呀,我孤独地在丛林中迷了路……”
  他俩在客厅里吃了饭,这时双双走进她的卧室。在阴暗的灯光下它显得很小。芬妮穿着透明的土耳其式长衫,戴着白色的胸罩,套着黑色的内裤,光着脚丫,从浴室轻声地走到卧室,用酒杯盛水去浇她的盆景花木。
  卧室里的家俱的布局与她以前在纽约公寓里的陈列一样。除了多了一个麦拉的带桔红色的大灯罩的立式照明灯以外,椅子是相同的,墙上的照片是相同的,连在圣马克广场和鸽子合影的彩照也是相同的。书架上的书籍是相同的,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没有两样,唯有一张单人床,而在城里是双人床。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他似乎认为他晓得。杜宾倾听着清唱剧的合唱的击拍,穿着拳击手条纹短裤和汗衫,将他的衣服堆放在一张靠背笔直的椅子上。冬天穿的黑色鞋子给塞进黑色的短袜扔在椅子下面。在浴室里,他用她那把有点脏的骨梳梳着他灰白的头发,然后嗽嗽口。芬妮曾经教他上床以前要小便。“你会玩得更好。”她教育了我。我是很感激的。
  “起来吧!新郎来啦!”
  当他从她手上接过茶杯并一面拿着,一面跟她亲吻时,她突然忧虑地望着他。他俩的第一次接吻,经过三个月的分离和失落以后,在重新恢复快乐以前使他们伤心。杜宾放下杯子,开始替芬妮分梳温暖的头发。她把头发摇散,显得很浓密。她的肩膀、乳房、充满青春活力的双腿都很漂亮。他爱她红光焕发的肌肉。芬妮取下她心形的小坠子和手镯,把它们放在靠近不断下滴的红蜡烛的书架上。她仍戴着红宝石戒指。她用力地帮他将汗衫从他头上脱下来,他则拉下她黑色的内裤……
  “就这样走进我的心窝,
  新娘,你离我更近了。”
  她带他上床,把毯子轻轻地掀到一边。他拉着毯子,盖在他俩的身上。
  “喂,亲爱的!”
  “喂,我的孩子。”
  “我不是你的孩子。”
  “嗨,亲爱的芬妮!”
  他俩在狭窄的单人床上扭成一团。她带着她的青春,他却心怀鬼胎。玩到高潮时,她的嘴松弛了。她闭着眼睛,好像将信将疑地,默默地依着他。
  “随着美丽的竖琴和钹声。”
  杜宾搂着她睡了。她用手包着他的睾丸。
  圣诞节那天早晨他醒来时,他盯着卧室的地板觉得,杂草在木板之间长出来。基蒂苏醒时说:“如果我来世再生的话,我希望有犅码胸罩形状的乳房。”
  “别起来!”她说。她坐着,脱掉蓝花的睡衣,向他移动。杜宾往后躺着。虽然他愿意拥抱她那温馨而熟悉的胴体,但他感到没有性欲的冲动。她抚摸他的阴茎,但它勃不起来。
  基蒂一动不动地躺着,把头放在他胸上,徐徐移动到床缘,然后默默地望着窗外。
  杜宾说他很对不起。
  “你这么搞是要惩罚我。”
  “为什么?”
  “因为我是我;因为我嫁给了你。因为你跟我过着你自己的生活。”
  “我心甘情愿跟你过日子。”
  “我想我是随心所欲。”
  “看在上帝分上,我决心要清醒起来。我决心搞完我他妈的工作。有几次,我决心活下去。”
  “爱情是不能随心所欲的。”
  “有一种自愿的爱情。”
  “这种想法使我沮丧。”
  “别这么看。”他对她嚷叫。
  “废话!”基蒂说。
  “不要亵渎过去。不要否认我对你的爱情,因为你认为我目前缺乏这种感情。”
  “我知道你就是这样。”
  “我将说:不要否认我爱过你。”
  “这现在对我有什么好处呀?”
  “它保留了过去的情意。它使你不致于前功尽弃。”
  “当我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我常常幻想着,每当我感到失落时,有人会劝我相信自己的祷告,教堂里的钟声就响了。我还记得那响亮的声音。”
  “为什么烦恼?”
  “别以为你高人一等。你是个阳痿的人。”
  他没说,他跟谁就不会阳痿。
  你说了实话,杜宾想,它勃隆起来,供给精液。你撒谎,像我对她撒谎一样,它玩不起来。它对她根本没有用处。
  基蒂靠着背躺着,单调地咕咕噜噜,抱怨个没完。他听过好多回,用好多种声音说过:
  “我俩从没真情地相爱过。我猜想,结婚是个错误。我早该再等一等。我们抱着最好的希望和打算,但这肯定是个错误。你在结婚中所缺乏的爱情,所缺乏的真正感情,如果你是我的话,你是永远无法弥补的。你往往失去它,甚至有时候,我猜想你不该失去。我经历了年轻时的婚姻生活,告诉自己我所拥有的好东西———我的家庭、孩子、辛勤工作又忠诚可靠的丈夫。这当然是一种小康生活,但我失去了一些东西。”
  “钟声响了?”
  “常常响。”
  “难呀!”杜宾说,“不管你失去了什么,你会失去跟任何男人的生活。生活中得不到的东西,结婚是无法弥补的。”
  “跟有的人就可以,如意的婚姻就行。”
  “对。一阵子,但有了一次,你就失去你往往想要的更多的东西。对于我娶的任何女人来说,我是缺少了某种东西。”
  “我们彼此结了婚,失去的更多。孩子们也失去了什么。他们懂得我们彼此缺乏深厚的爱情。两个孩子都意识到这点。我敢肯定,这使他们够烦的。”
  “人们相互烦恼。假如有什么可意识到的,我倒想叫他们知道。”
  “我们之间的争吵、发怒和紧张关系伤了他们的心。我们假装具有比实际上更好的关系。”
  “大家不是都装?你尽最大的努力把它集中在一起。你保护它。”
  “这不是最好的婚姻。”基蒂哭了一会儿就躺在枕头上。
  杜宾躺在他一侧,背靠着她的背,尽量七拼八凑,把它说成一种非常适当的婚姻,但他可没这种情绪。
  她擤擤鼻子。她冷静下来后对他说,她梦见她买了一张到阿姆斯特丹的飞机票,想去看看春天的郁金香,却降落在新泽西州的纽瓦克。那是杜宾和他父母同住的地方。
  “我走上有个破窗子的住宅里两段摇摇晃晃的楼梯,可是当我走到你的门口时,我却害怕按门铃。最后,我不得不按了。我是个带了个孩子的寡妇,需要帮助。有人告诉我:你正在找个老婆。门开了,有个女人跑下门厅,躲在浴室里。我在走廊的尽头的小房间里碰到你。你是个戴耳塞的男人,黑黑的眼睛显得很孤独。你戴着一顶犹太人的圆顶小帽,正在看一本希伯莱文的书。你的信件看起来像个谜的许多碎片。这男人是个拉比,我想。嫁给他将是个错误。”
  “嫁给一个犹太人?”
  “一个拉比。出于明显的原因,他决不会对我一往情深。”
  “什么东西促使你去找拉比?”
  “我特殊的命运。我到了那里,拉比就知道我并说他要娶我。我哭了。”
  “一个拉比如何要娶你?”
  “我不知道。”
  “你为何不回家另嫁个人?”
  “我不能。”
  后来,基蒂说:“我肯定,我使你失望,比我所想的更厉害,但问题的要害恰好在这里———我跟更像我的人在一起,早就会搞得更好。你应该娶个犹太女人,她会更集中精力照料你,而不需要你关照,娶个天天晚上睡觉而不会吵醒你的人。你醒来就像一朵雏菊花那么清新,马上跑去工作。”
  “你跟谁会搞得更好?”
  她的眼睛湿润了。“假如纳珊尼尔不死就好啦。”
  “我祈求上帝让他不死。”
  犹豫了好一阵子以后,杜宾转身对着她说,他们的谈话是弄巧成拙。
  “我不怕说真话。你呢?”
  “我们互相诉说什么真话?”
  “这就是:我们同床异梦。我们同住一间房子,但我能四处闲逛几天而不跟你联系。从你跟芬妮去威尼斯私奔以后,你我之间还算完好的感情却开始疏远了。你提到自愿的爱情。如果我所得到的是你自愿的爱情,那就没多少我可以忍受的。”
  “你的话听起来比以前或现在说的话更糟糕。不管自愿或不自愿,我总是赞赏你作为一个女人的美德。”
  “我需要比赞赏更多的东西。”
  “因此,这是一桩糟糕的婚姻。”
  她严肃地、不安地、伤心地望着他。“这恐怕是一桩不怎么样的婚姻,我想。不再怎么样啦,我不得不说老实话。”
  他咒骂她的老实话,感到不知所措。他不想在婚姻上碰了一鼻子灰。“那么,我该向你道个歉。”杜宾说。
  “我承认,我们试过,但我们彼此不能充分适应,或者少一些隐瞒,而有更多的给予。应该是这么说吧!”
  “不管我这个人怎么样,我比不上纳珊尼尔?”
  “我们结婚时,他热恋着我。我爱他。他要我呆在身边。他不因为我需要他而憎恨我。他对我并不冷淡,连我犯了错误,对他冷淡时也是这样。”
  “死人不行,除非他击中你的眼睛的时候?”
  “他对那件事非常抱歉。他是个好人。他给予我爱情很爽快。”
  “我曾经有过这样的印象:我将给予你爱情。”杜宾说,“它感觉像是爱情,但也许比我想的更少碰到过。也许至多我在考虑我将给予你爱情,按照我的伦理观或美学观或两者兼而有之,这是一种满足你的需要的基本道理或自欺欺人的说法。”
  他以前考虑过这点,但从没对她说过。基蒂默默地听着,好像她经常听他说一样。
  “我不想说,你在爱情方面愚弄自己是很难的。”杜宾继续说,“如果你在主观性的困境中抛了锚,就不容易给予什么。有些人用自卫的方法把他们的感情复杂化。我就是其中之一。你以为你在情海里载着爱情的货物扬帆,但你永远送不到目的地,因为你没有起锚,尽管你曾有过幻想。”
  “你在建立一座不可能达到的纪念碑———我从没真正爱过我的妻子。”
  “我想努力对你的争论作出反应。另一方面,对于那些教他们自己爱一点的人来说,并不是一切都是可以接受的。我想象过给予你爱情。对我来说,这像是爱情。我认为你可以感觉到来自我心中的爱情———我想你是感觉到了,但可能不如我所想象的,好像我为了温暖而装了自动调温器,但你以你的本性从没克服屋里寒冷的感觉。”
  杜宾说,他对此感到遗憾。他对杜宾这个缺乏感情的男人感到遗憾。“当他想在爱情上表现慷慨、宽大、有性交能力时,结果却很差劲,我感到遗憾。”
  “你在爱情上是不宽大的。”
  “说句实话,”他用内在的力量坐直,承认道,“传记作家威廉·杜宾感激你多年来向他指明他所缺少的爱情,所缺少的性情造成的后果是什么;你使他自己能坚持下去,成为他所写的那些人的传记的真实的度量器和录音机,从而能够成为一个更好的传记作家。”
  基蒂下腭收紧,从床上下来。“这比老调重弹更厉害,是对我的又一次否定。迟早一切都会回到你的传记中去。这才是你的完美的情感之所在。如果你能跟你的书结夫妻,你也能办得到。”
  “我宁愿对你一视同仁。”
  “不,你不会的。”她哭了。“如果你想,你就能做到。你对基本道理的解释本身就是一种基本道理。我知道你没说出来的东西,好像你用假装讲真话的方法来逃避事实。”
  这是一种生活方式,杜宾想。我必须停止考虑自己是个说实话的男子汉。
  早餐时,他们随便谈天说地,基蒂力图控制自己的情绪,一面颤抖着倒咖啡给他,一面问他道:“我听说有人买了威尔逊的农场。”
  他说,他没听说过。
  元旦那天夜里,杜宾吃力地走上大雪覆盖的大路时,碰到一辆卡车闪亮的灯光。它已经从芬妮的汽车道退出来。他一直考虑着对她的欲望。这有时仅是希望。它也是一种缺少的爱情?
  驾车人使卡车停下来。“杜宾先生,是你?”他从车窗里探出头来。
  “是我。杜宾。”传记作家说。他站在雪堆旁,用手遮着眼睛,挡住灯光。
  卡车的车灯熄灭了。“我是罗杰·福斯特。我要你放明白,我打算等你去找芬妮出来。我往后的生活还长着哪。”
  杜宾说,他父亲是个侍者。
  他磨磨蹭蹭地从卡车旁边走过。
  罗杰关了车灯开车走了。
  一个冬天的晌午,毛德·杜宾带着大手提箱和旅行袋回家来。她马上到她的老房间睡觉。“是来走走?”杜宾在农场匆匆呆了个把小时返家时问他妻子。“她怀孕了。”基蒂闷闷不乐地说。他心里因长期有一种失落感而不知所措。最近,他很少关心毛德。他为此严厉地责备自己。
  “有几个月了?”后来他问道。
  “可能是两个月。”基蒂紧握着双手,在房间里踱步。
  “她提过去流产?”
  “她想要孩子。”她不愉快的表情变成柔和的微笑。她爱小把戏。
  毛德接连睡了十五个小时。到了清早,她穿着浴衣和靴子,出现在她父亲的书房里。她将一包香烟和一本婚姻大全的书放在他书桌上。她睡觉和洗澡后,脸容焕然一新。她的目光尽量显得平静。
  他知道,她从来不喜欢到他书房里来跟他交谈。她说过,他总是呆在那儿。“你更愿意在你的房间里交谈?”杜宾问,“或者过一会儿出去散散步?”
  她说,她宁愿现在就谈。
  他想到她的童年,又一次更加深了失落感。是什么失落感?是他没娶她?是他的爱情不能主宰她的命运?他对她隐瞒了他对被亵渎的生活的感觉。
  毛德点了支烟。她的手在颤抖。“妈说,她都告诉你了吧?我想,恐怕谈不上一项公告。”
  “我讨厌决定人们命运的偶发事件。”杜宾说。
  “我心里跟它讲和了。”
  他劝她不要太快讲和。毛德默默地抽烟。
  他想用手搂着她———他的女儿。她像切面包一样,经受了不平常的生活历程。但他意识到她不愿让他搂着。
  “这是难于相信的。我想象你在追求禅宗的信仰。”
  “相信吧!”毛德干脆地说。
  “这就是心灵醒悟的结果?”
  “你真地想知道?”
  他点点头,想知道,但不要听。
  她说,在禅宗社里呆了四个月以后来了一封信:“信是一个男人寄来的。我同他长期发生过性关系。他要来看我。我想我不能见他———我是个断绝与外界来往的人,但可能禅宗没接受。我发觉自己思想难于集中,而我仍然想到你叫我记住自己是犹太人,生活在真正的世界上。不管怎么说,我又去看他,后来就怀孕了。”
  他叹了口气。“因此,是我促使你去怀孕的?”
  “别挖苦我。爸爸。”
  “我很痛苦。”
  “别痛苦,我也不痛苦。禅宗师父叫我待在禅宗社里。他说,我可以在那儿生小孩,禅宗社会帮我照料的。他们是非常慈善的人,但我觉得我没权利待下去,因为我违背了他们的教导,所以我就回家来。”
  “那个男人知道你怀孕———孩子的爹,或不管你怎么称他?”
  “你叫他父亲,他是个父亲般的男人。”
  “他可知道?”
  她摇了摇头。
  “你为何不告诉他?”
  “这没什么好处。他结过婚了。”
  过了片刻,杜宾问:“他有可能跟他妻子离婚?”
  她的脸容变红了。“我不想这么说。他的年纪跟你差不多。他结婚三十五年啦。”
  杜宾突然冒汗。“我的年纪?”
  “六十岁。”
  “我的上帝,他比我还大。”
  “我常常提醒自己这点。”
  “你这么年轻,究竟怎么会搭上一个老头?”
  想起自己是个伪君子,他提出这个问题,心里挺难受的。只是他们约会时,芬妮是个有经验的女人。
  “我以为他并不老。”
  这句话使她父亲眼睛蒙上了迷雾。
  “六十岁碰巧是他的年龄。”毛德说着,掐灭了烟头。“有一阵子,我很害怕我们之间年龄的差异———他的年龄是我的年龄的三倍。后来,它在我心里成了一种神秘的东西:他不止是个情夫,他是父亲、朋友和情夫;我们之间的关系有些不平常的东西。自从人在地球上出现以来,它就一再发生过。我就不再害怕了。他的年龄对我来说没多大区别(尽管对他来说是有区别的),因为在他心里,他是年轻的,因为他爱我。他好像懂得我想了解的一切。我跟他在一起时,我对自己评价就更高。”
  “我总是对你评价很高。”
  “太高了吧?我敢打赌。”
  “我从没这么想。我想你评价你自己?”
  “我是评价了,但有怀疑。他是我上二年级时的西班牙语老师。上课时,他的眼睛总离不开我。我们交谈时,我看得出他对我的爱情。有一回,他在厅里给我倒了一杯水,他的手颤抖了。我们开始同床共枕。他从来不问。事情发生后,我知道我爱上了他。”
  从那时以来,她说,他们两人互相认真地约会。“最后,他妻子发觉了,并跟他闹翻啦。我感到我得离开学院。我加入了旧金山南方禅社,但心里仍思念着他。他写信给我时,我们就回去共度几天。他离开的那天清晨,我在汽车旅馆醒来时,我知道,我怀孕了。”
  “他没问到你是否受保护?他是个什么样的笨蛋?”
  “如果我跟个十五岁的男孩子睡觉,我也会怀孕的。”毛德说,“我很笨,不懂用避孕的东西。他没有理由相信,我不懂我在搞什么。他是个温文尔雅的人。他教了我非常多的诗歌知识。我们一块儿朗诵古典西班牙诗人的作品。我和他在一起很幸福。有了幸福,那有什么错呢?”
  杜宾不吭声。
  “他是你跟他去威尼斯的那个男人?”
  “我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我从没告诉你或妈:我跟谁去过威尼斯。你不带妈自己去那里时,我们不在那儿。”
  “你怎么知道我到那儿没带妈去?”
  “那年冬天我回来一周时,这一切都是你自己说的。”
  她站起来时,杜宾也站起来吻她的秀发,把她拉到他身旁。他感觉到她怀孕的身体在颤抖。“你回家来,我很高兴。”
  “我猜想,你觉得我辜负了你吧?”
  “我感慨万千,但没觉得你辜负了我。你才是被辜负的人。”
  “我并不以为是那个样子。”
  她走到窗口,提起窗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我需要呼吸新鲜空气。”
  “你不要透过暴风雨掠过的窗子呼吸空气。我的上帝,你忘了你曾经住过这儿。”他开了一个窗子。窗子外面的框架底下有个通风孔。
  毛德又坐下来抽烟。他劝她怀了孕就别抽烟,但她继续抽她的。
  “毛德,”杜宾问道,“你的生活想证明什么?”
  “你为什么问我这种问题呢?”
  “假如你扪心自问,我就不会问了。”
  “我想过自己的生活,没有你们的干预。”
  他说,他极其希望她这样。
  “关注你的妻子吧!”毛德说着站起来。“她不是个幸福的女人。”她离开了书房。
  晚餐时,父女两人互相照面,目光就转开了。基蒂给毛德准备了青菜蒸锅。毛德吃得不好,轻轻地将小胡萝卜拨到她盘子的边上。杜宾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场。
  “这不是世界上最大的悲剧。”基蒂说着,往窗外眺望。
  毛德盯着她。
  “对不起。我不是指那个意思。”她妈说,“但我禁不住希望它不出事。”
  他们谈到吉拉尔德。毛德说,他们得多做点事,而不仅仅只写信去跟他联系。
  “你爸已经答应你陪我上莫斯科去。”基蒂对她说。
  “我们最好要了解我们要做什么。”杜宾说,“我们总不能到红场中央去安营扎寨。”
  基蒂无精打采地咬着食物。她问毛德有何打算。
  “你应该读完大学。”杜宾说。
  “她将准时读完。”基蒂说,“孩子先生下来。”
  他想象他女儿是个带一个小孩的年轻寡妇。你带了一个没父亲的孩子,还能成什么才?他们用古怪的方法预测她的生活。
  毛德的目光还不敢撞上他的目光。
  “有个婴儿要照料,你将怎么办?”基蒂心绪不安地问。
  “我该怎么办,如今许多女人不是都办到了吗?为每人的利益而相聚,有几种办法。”
  “孤单单地和一个孩子生活挺艰难的。”她妈说,“我并不否认它的乐趣,但没有父亲在身边,要哄婴儿睡觉也许是够伤脑筋的。这是种双重的孤独,虽然孩子一时还不懂,一种我乐于给予你的命运。也许你应该考虑去流产吧?”
  “你教育我要尊重生活。我尊重生活。我怎能去流产呢?”
  倘若她嫁个人,替她孩子找个父亲,杜宾正想着,有一天他将物色一个情人。
  “你认为你能找到哪种工作?”他问毛德。
  “我没主意。”
  “你想去和精神病医生商量?”杜宾接着问他女儿。
  “干吗?”
  “让你的命运宽松一些。”
  “我私生的婴儿不是我的命运。”
  “顿悟可以更快地得到某种帮助。”
  “我要它慢慢来。”
  “别管她!”基蒂对他说。
  “别管我!”
  毛德说,她将带着婴儿住在纽约。
  “为什么住那里呀?”基蒂问。
  “对独身的母亲来说,机会较多呗。”
  “你可以住在这儿。我帮你带婴儿。你就闲多了。”
  “我不想住在这儿。”
  “哪种机会?”杜宾想知道,“福利费?还是免费购物券?”
  “这可不是她的意思。”基蒂发脾气说。
  毛德说,如果她得受救济。她就去领福利救济金。杜宾说,她并不明智。
  “也许有一天,我一定要去领,谁说得准呢?”
  “我希望帮助你。”他提出,“但目前我们手头很紧。通货膨胀有弊无利。我担心钱不够花呀!”
  “我不要人家帮助。”毛德说。
  “你应该通知孩子他爹你目前的处境。他对你有一定的义务。”
  “什么时候想通知他就想通知他。”
  “毛德,理智些!”基蒂说。
  “我是理智的,妈。”她把她餐巾扔在桌上,跑上楼去。
  “对她多留心,”基蒂对杜宾说,“不要麻木不仁。”
  “叫她别这样。不必要的怀孕并非荣幸的事。”
  他俩提高嗓门,开始争吵。在他们头顶上,毛德用靴子敲打地板。
  他们停止叫嚷了。
  隔天下午,杜宾和他女儿冒着雨雪,走到桥头。毛德搂着他的胳膊。平常,他叫她陪她散散步。今天是毛德提议的。杜宾想他要说,她可以靠他的资助。她戴着他从斯德哥尔摩买给她的古色古香的金耳坠子。他被她,被它们所感动。
  他指出,那个冬天,这周围有许多蓝色的鸟,他们在一个地方数了一下,有几只在雪中玩。
  到了桥上,她紧张地说:“爸爸,我的情夫是个黑人。我也许会生个黑孩子。”
  杜宾,甚至被她拥抱时,大声呻吟道:
  “上帝啊,你怎么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乱七八糟。毛德!”
  “请小声点!”毛德看起来好像快淹死了。他感到他必须让她飘浮着,可按捺不住他的愤怒。“不仅是个老头,而且又是个黑人。不仅是个独身母亲,而且是白人带着一个黑婴孩。你把你的生活弄得如此令人难以置信的复杂,那你还能过什么简单的生活?”
  “我碰巧爱上了某个男人。”
  “有时候,爱情是不可能的。”
  “我从没考虑过它是不可能的。”
  “如今,我明白你那年冬天回家将你的头发染黑的原因了。”
  “你什么都不明白。”她的脸是僵硬的,眼睛一动也不动,没有神情。
  “我明白你目前撞上的苦恼。流产后,你就好过多了。”
  “没人能叫我将自己的骨肉流产掉。”她伤心地哭了。
  当他们回到家里时,毛德收拾了手提箱和旅行袋,并叫了一辆车子送她到公共汽车站。
  基蒂辞退了车子。“如果你坚持要走,我就把你抓起来。”
  杜宾要求毛德别走。“对不起!我失去了冷静。待下去,咱们平心静气地聊聊。”
  基蒂说,为了她的缘故,呆下去。
  “我不能呆下去,妈!我在这儿怪难受的。”
  她父亲将她的东西拿到外面的汽车上。他吻着她的面颊时,他呼出的气成了白雾。“我们将保持联系,我的孩子。事情会好起来的。”
  基蒂从汽车站回来时,指责他把女儿赶出了家门。
  杜宾上了车,迅速驱车到汽车站。一辆公共汽车刚开走。他跟着它开到温斯洛,直到他想起来,那不是通往纽约市的路。
  一天夜里,基蒂和杜宾坐在客厅里时,电话响了。两人紧张地面面相觑,谁也不走动去接电话。铃声一直响着,后来就停了。他俩看着电话铃响,并且听到后来不响为止的沉默。
  “你为何不去接?”他问。
  “你干吗不去呢?”
  “这可能是毛德打来的。我认为你要接。你常常接电话的。”
  “如果这是你的女人打来的长途电话,你早就会很难堪啦。”
  “我不会有女人的长途电话的。这也许是毛德打来的。”
  “响了五次以后,她才会挂断。”
  “她来过电话?”
  基蒂摇了摇头。
  “你有她的住址?”
  “她说,她会写信来。”
  “我叫她跟我们保持联系。”他说。
  第二天电话铃响时,杜宾拿起话筒,他和基蒂同时说:喂!就听到电话嘀嗒一声断了。杜宾不知道是不是芬妮暗示他与她联系,但他从谷仓打电话找她时,她说她没打过。
  “我答应过你不再打电话到你家里找你,我干吗打呢?”
  “有的事可能发生,所以我们不能相会。”
  “我在我家前门里面的桌子上给你留张条子。”
  他宁愿她那么做,而不愿她打电话。杜宾同意了。他还没告诉基蒂,芬妮买了威尔逊的农场。她不久自己就发现了这个秘密。但在此之前,不管他有什么时间,他总想有点时间。时间或早或迟将引出一个行动的过程。他希望它是个准确的时间;他希望时间在他一边。
  第二天电话又响了,基蒂在她丈夫前面接了电话。她听了片断,似乎搞不清怎么回事。“你一定是打错了。”她慢慢地挂掉。
  “你已经注意到所有错号?”
  “有时,线路会缠在一起。”
  “这使我很乱。我是指什么时候这么多呀!”
  “我注意到此事,是两周以前,而不是最近。”
  “我想,你是对的。”基蒂说。
  她睡眠好一些,体重增加了。她抱怨自己屁股上和肚子上的肉增厚啦,她那些最好的衣裳穿起来挺费劲的,应该节制饮食。杜宾知道她是多么焦急地担心着毛德,更不用说吉拉尔德了。他认为一般来说,她控制得不错。瞧,王代克显然帮了她一把,她在青年机会中心的工作也挺好的。她在那里可以为别人做些她不能为她躲得远远的两个孩子所不能做的事。到了夜里,基蒂小心翼翼地在自己脸上和手上涂了油脂。她理了个短发,显得很漂亮。
  “你想睡?”一天晚上,杜宾问她。
  “咱们再等一会儿。”她犹豫地说。她那黑色的眼睛露出严肃的神情。
  “你怕?”
  “对。”
  他说,他们可以再等等。他这么说,感到不好。
  最近,他没有抱怨过他的问题。她似乎对此感到平静、耐心和客观。杜宾想,她对待他,好像他是个正在康复中的人,或者她希望康复的人。基蒂会朝他的书房里望望,或者不管他碰巧在哪里,她走出门去时总要问他一声:他感觉如何。“良好。”杜宾说。“工作进展怎么样?”
  “良好。”他说。她笑笑,然后迅速离开,回去顺便闻闻炉子,好像她真地回去看钟一样。她使他想起一点他们初次见过的那个女人。最近,她似乎比较独立行事,能够自己应付过去,不用跟他商量。他把她忘得一干二净,可又发觉自己在想念她。他意识到她悄悄地在勾引他。他感到有点遗憾,但并不烦恼———他要她自知其是,摆脱他的影响。
  杜宾想不起来究竟何时想到她的日记。在他看来,他最近变得很好奇,想看看她的日记。它常常到处放着,他感到奇怪的是:不知什么时候再也见不到了。一天早上,基蒂出门去,他就停止工作去寻找日记。他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在衣橱里,在她的内衣中,在小橱架上,在她书架的书籍后面,到处寻找她那本磨破的精装的活页蓝笔记本。她经常在这个本子上写写,有时写到深夜。在那些有思想的段落里强烈地倾注了她的感情。日记本的基调是自我批评,但她常常提到一些生活上的事儿———这使他对生活进行思索。他猜想,她最近也许在日记里写了什么,所以就继续寻找。他这么做,心里半是厌恶的情绪,然而他觉得她身上有点变化,他应该有所了解。
  杜宾想知道目前她自己怎么解释,她对他的感情到了何种程度或者根本没有感情。也许他对看她的日记变得很好奇,因为他相信她不会再像将昨天的报纸一样将日记到处乱丢。他常常在她的化妆台或她的镜台上看到它,或者在楼下厨房里的椅子上,或者在浴室里见到它。有时,他如果想到她放在随手可拿的地方或他的手够得着之处,他一碰到它就很恼火。他不想读她所害怕或所烦恼的东西,或威廉·杜宾怎么又一次使她失望的文字。她迟早会公开说她写了些什么,何必烦神去看她的日记?总的来说,他了解她怎么衡量他。他没留下自己的日记让她看,实在太糟了,尽管她决不会不问她是否可以看就去看。托尔斯泰和他妻子相互看他们的日记,结果双双伤了心。完全坦白并非忠诚老实所必需的。不管一个人承认什么,承认有许多卑鄙的方法。不过,从基蒂目前的情绪来看,不管它怎么样,杜宾觉得他必须窥视她的思想。他得了解下一步他能随意采取什么措施。他想采取最不伤感情的办法。
  他在他们床下搜寻,在她书桌上一堆没有回复的信件中,在她书桌的抽屉里到处找来找去。一封情人的来信也没有,假如她有个情人的话。杜宾一直搞不清她是否有婚外恋的性关系。他有怀疑。跟谁呢?这对基蒂来说是复杂的禁区。她不止一次地说她决不反对“有些女人”的婚外恋。杜宾推论:那些人从单调的婚姻中能得到的安慰不多。“但我怀疑我会加入这种行动。”她说,“我不会去搞的。”基蒂哈哈地笑了,好像她承认严重缺乏勇气。
  “你没去试试,怎么能知道?”
  “我了解自己。”她说过,她怀疑地说,望着他,好像期望他能否定这种怀疑,但他不干。
  接着,她以比较肯定的语气说:“我没说我不想去试试婚外恋。坦率地说我考虑过这事儿,虽然我不知道谁对我这个老太婆感兴趣。我可不再是个年轻的女人啦。”
  他犹犹豫豫地又说,不管怎么说,她是吸引人的。“别记住你何时出生的。”
  “我希望我年轻时更有冒险性、更大胆。我希望我能早点放手去干———我是个感情丰富的女人,但我跟人家同床从没舒服过,纳珊尼尔胆小怕事,而你却拈花惹草。我认为我不计较婚外恋所带来的隐瞒和不老实的行为,虽然我祖母告诉我,我妈这方面挺好,能很好对待而不屑一顾。可我不是我妈。这方面有的地方,我以为我给她添了麻烦。”
  杜宾相信她:基蒂对自己的了解并不差,而且带着这种想法过日子也不赖。他认为她比较不敢去闯。生活之星降临在她身上仅一次而已,犹如一棵折断的树在暴风雨中被刮走。她从千斤重的断枝下面爬出来,受了惊,流了血,精神上留下创伤。但从此以后,生活就多少随她去。有点损伤对于生活是好的。只要你受了伤,你就知道你没有死。况且,他觉得他变得越有经验,她就好像越没有经验。虽然基蒂自称感情丰富,可是有些性方面的经验她并没努力去了解。她不要弄什么当她的面发作的东西。一生中有棵树落在你身上,就永远够受的。她好像总是自卫的,有这种品格,所以就有这种天真。此外,她不会撒谎。也许他能教教她?
  她正在变?也许早已变了?她考虑过,决定在她这个年纪,由于她这把年纪去冒险一试,以抗议他对她的冷落?如果她现在跟谁乱搞关系,是他强加于她?可是,在中坎波贝罗要跟谁乱搞?奥斯卡吧?也许像杜宾和弗罗拉那天晚上的记录?不大可能。如果他让自己去勾引基蒂,几年前他就会追求她了。只有一回他劝她弹竖琴,与他吹风笛合奏。伊万·王代克呢?她早说过,他不会令她感动而成为她的情人。罗杰·福斯特呢?她想找个年轻的情人的愿望又死灰复燃?即使他们以前相互倾心没有成功,杜宾怀疑她如今对罗杰仍感兴趣。还有,他可是说不准的人。像基蒂这种年纪的女人,可能是较年轻的男人所梦寐以求的。如果哪个男人有所求,她也许愿意。但杜宾认为,如果她搞上了关系,那大概是跟一个他不认识的人,可能是她在青年机会中心所结识的精神病社会工作者之类的人。基蒂羡慕劝导别人如何生活的人。
  杜宾看到热水罐有个地方漏水。一天早上,他走到地下室看看究竟有多糟糕。水不停地往下滴。他急忙上楼打电话给水管修理工。他拿起电话筒,听到伊万·王代克来电话。他正想挂掉时,伊万悄悄地说:“我们可以一起吃饭,共同呆会儿。”
  “有人来电话吗?”基蒂大声地问道,显得有些紧张。杜宾听得见她打电话的声音,同时,他听到声音来自楼上。他的心跳得很厉害。他既不说话,又不能挂掉,否则她会听到的。
  过了好一会儿,王代克说他不这么想。“威廉在哪里?”
  “我想,他在书房里。现在咱们别再谈了,伊万。我将去见你。你知道地点的———请别打电话到这儿找我———电话一响,我就焦急。”
  “基蒂,你打电话给我。”
  “因此,你不用打给我。”
  他坚持说,他是挺谨慎的。“如果突然有时间的话,我怎能用别的办法通知你?”
  “以抽烟为号。”她说。
  他们都笑了。
  “我盼着见你。”
  “我也是的。”她挂断了电话。
  从找这位精神病医师治疗到跟他睡觉,这第二步易如反掌。这狗杂种可能自以为他在帮我的忙———奸污朋友的妻子。
  杜宾在地下室里等到基蒂下来吃早餐。他走进厨房,说热水罐漏水。她说她会打电话给修理工。两人彼此匆匆看了一眼。
  早上九十点钟她在洗澡时,他离家走到镇上租了一辆汽车。二月份阴霾的一天,杜宾将车子停在附近的路上。基蒂穿着发亮的淡红色短袜,快到中午时离家以前说:“修理工早上就来修,我想去买点东西。冰箱里有个化冰的汉堡包留给你,如果你午餐想吃的话。咖啡煮着呢。”
  她停顿了一下,尽量想想是否有什么别的要说,但没有。她不回来伸头闻闻火炉。此刻,她懂得婚外恋对一个人会怎么样。
  杜宾开着租来的汽车,远远地尾随着她。她驱车到几英里外的一家汽车旅馆。她把她那苹果绿色的车子拐进旅馆的专用车道。他开车过去时,看到他妻子走进了王代克停车地方的小屋。一视同仁是公平的。正是这一家汽车旅馆,杜宾与芬妮同宿过。
  他回到家里,又紧张又激动。他也挺念旧。伴着一股被压抑的力量的高潮,他感到减轻了痛苦。他坐在书桌旁,面前放着一张纸。他列出了离婚的步骤。他比他原先想的记得更多的法律条款。他心里忽然想到,他已经跟上纽约州离婚法的新变化。
  随后几个星期里,杜宾假装对基蒂与伊万私通的事儿一无所知。她出去跟情夫相会时,他有时觉得很尴尬,心里不无自我惩罚的遗憾。她去同伊万约会时,戴上杜宾从斯德哥尔摩买给她的银手镯。那是在他到威尼斯买了金手镯给芬妮以后的事。最近,基蒂也戴了一只她原来有的旧的小金盒,那是圣母玛丽亚的圆形浮雕。她出去看伊万时,常常将结婚戒指留在家里。杜宾假装没注意或有点怀疑。他怀疑她年轻时跟男人乱搞过。那些岁月里,她很需要,与现在有些差别。
  他仍然密切注意她的日记。她对她的私通行为写了些什么?他觉得很想了解。他在她的衣橱里看到她种花木时穿的那双蓝色的胶底运动鞋。它是双长统的运动鞋,在脚趾头处裂开,怪有趣的。她那下垂的草鞋,桔红色已褪掉,看起来好像是属于谁的祖母的。他想起他自己和她,三十年以前像初次会面的一对青年男女,由于相互尊重和可能结合的魅力,愿意进一步了解并互相爱慕。在这人世间,这是一件大胆的事儿要做,而且他们做了一阵子。杜宾认为,的确有个婚姻王国。假如你在这王国里跟谁生活了好多年,她对待你十分周到,你就会继续想念她,犹如这周到待人的女人一样。不管她还是不是你的老婆,你会继续尊重她。他希望她不要损害这个关系。
  一天下午,杜宾在厨房的炉子里发现了基蒂的日记。它曾放在别处,但此刻它给扔在炉子里。基蒂有时把东西拿开后乱扔在炉子里。他叫她别这样,但她说她一生中从没造成过火灾。杜宾翻到笔记本的最后几页。她写到最近自己的情况不多,一句话也没提到王代克,更根本没直接谈到杜宾。他不无惊讶地发现,她一直在阅读那些善交际而有才能的女人的传记。她提到的四个人是:夏洛蒂·勃朗特、罗莎·卢森堡、简·威尔斯和艾琳娜·罗斯福。她评述了她们怎么为权力而斗争,抵制情夫和丈夫的专断独行。
  她日记中大部分的笔记写的是简·威尔斯。她是托马斯·卡莱尔的妻子。她是个具有非凡的才华、性格和智慧的女人,表达能力极其强。基蒂写道:她也许会有“非常出色的写作生涯,如果她不陷于可悲的维多利亚式的婚姻困境中的话。那是什么样的时代呀!”卡莱尔虽然有时是个温存而亲切的丈夫,特别是他到了苏格兰或别处远离她时,给她写了许多信,却几乎完全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天才的男人。他许多年被束缚于克伦威尔和腓特烈大帝多卷本传记的写作中,内心很痛苦。这花了他毕生的精力,而他那不幸的妻子有时却在隔壁的房间里遭受患病和被冷落的痛苦。有一回,她在街上一起事故中受了重伤,她在日记中写道:“啊,我的丈夫!我在受折磨呀!每天我的痛苦更可怕。哎呀,我喜欢你在我身旁。我太孤独了。但我不想打扰你的工作。”虽然卡莱尔极其信赖她,但他差不多看不到她的孤独。他在感情上给予她不多,在性生活上几乎完全没有。像罗斯金一样,他一生的婚姻生活似乎一直是冷漠的。她在伦敦去世时,他在苏格兰梦见她已离开了人间。她安葬在她父亲的坟墓里时卡莱尔才感到悔恨。整整十五年,他悼念着她。“啊,我只要你在我身边五分钟就好了,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
  “关于时间。”基蒂写道。她对简·威尔斯的最后一条是这么写的:“她一夜之间醒了三十至四十回,平均只睡三小时,‘全是断断续续的’。但她并不是一个被打败的人或牺牲品,因为她富有友谊、写作和自卫的天才。她觉得婚姻是一种‘极坏的、不道德的风俗’和‘一种极不受欢迎的惯例’。”基蒂称卡莱尔是个“自我陶醉的、神经质的、鬼迷心窍的、丧失性功能的传记作家”。杜宾记下了这些强调的地方。
  她的日记里这一条之后就是一段写吉拉尔德的令人失望的一段。杜宾将笔记本扔回炉子里。他严肃地考虑打开煤气。
  一天夜里,她来到毛德的房间,杜宾正在里面睡觉。她站在漆黑的床边对他说,她做了一个关于他们女儿的可怕的梦。“她已经生产了,可不让我看婴儿。接着,有个黑人走进房间用刀将他刺死。我昏倒了不省人事,所以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苏醒并到这儿来的。”
  “你想上床来陪我?”
  她沉默了片刻后说:“你先下去看看炉子,好吗?我想去看,但忘了。”
  她脑袋里总有这个发出嘶嘶声的打开的炉子,他想,而我老是跟它生活在一起,好像它是真的。
  她钻进毛德狭窄的床时,杜宾起床了。他穿了拖鞋,下楼到厨房嗅一嗅煤气。首先,他弄紧旋钮,然后闻闻炉子,拿准没有漏气。他觉得他应该嗅一嗅,如果她要求他嗅的话。这是一种责任。关于情妇,你可以撒谎,漏气却撒谎不得。他尽量估算自从娶了基蒂以来,他多么常去闻闻炉子。在数百次为她低头弯腰去嗅炉子当中,你吸进了多少立方英尺的煤气?娶老婆就要连同她的创伤一起娶,只好自食这些苦果。但它起了另一种作用。他的创伤伤害了她。
  我要为芬妮闻什么?唯有她的肌体。她的乳房闻起来像鲜花,她的阴部似海水。
  他回到毛德房间时,床头灯亮了。基蒂的脑袋躺在昏暗灯光下的枕头上。
  “有什么我能帮你做的事儿吗?”她问。
  “没有。”杜宾说,“不过,如果我睡着了,请让我睡。你呆在这里,我到我们大床上去。”
  “这话当真?”
  “没什么。”
  他越来越困,基蒂悄悄溜上床陪着他。“威廉,”她说,“我有事对你说:我跟伊万私通了一回。这发生在两个月以前,原因你是知道的。”
  “那个马屁精!”他沉闷地说。
  “不,他不是。他很体贴人,会感激人,比你所想象的明智得多。他要求我跟他睡觉,我就依了他。他和玛里莎过得不愉快,而我手头缺钱,又讨厌你。可我现在要说的是:我已经断了这种关系。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不感到遗憾,但我可不容易这么做呀!要不是为了你的缘故,我认为我是不会去干这种事的。”
  “他还是你的精神病医师?”
  “我认为我们最好别这样。我很对不起你,因为他对我好。我不知道这该怎么办。”
  “你想要离婚?”杜宾问她。
  她痛苦地说,她不知道她再要什么。
  亲爱的威廉、亲爱的母亲:
  倘若这封信能到你们手里,那是因为我初来这里时,我和一位法国大使馆的朋友接触,通过她发出的。她在打点行装时,我在她的房间里写了此信。她将离开苏联去嫁给一个在法国的医学专业的大学生,所以她答应想办法把这封信偷偷带出去。如果她办到了,你将从卢昂收到信,但不能够回信。我没有住址可给你。我遇到严重的麻烦,这你不会惊讶的。我睡在一个冰冷的棚子里,没多少东西可填饱肚子。我精疲力竭,而且病倒了。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我在斯德哥尔摩被克格勃招收为苏联间谍。我吃不准自己是否想接受,但最后自己却谈成了。我现在认为,我以前对自己是真诚的。我从芬兰乘船横渡波罗的海,飘流到了苏联。在莫斯科,我接受了密码工作和识破密码的电子设备操作的训练。柯瓦克尔上校负责我的单位,两次表扬我工作出色。诚如你可以预料到的,没过多久,我就失宠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到这里来,并不是由于我热爱共产主义。我低估了极权主义的影响。人在这个社会里是多余的。美国生活中最坏的东西这里样样俱全,不能享受可怕的物质主义的优惠。现在,人人吃饭,但很少人独立思考,而那些言行自由的人常常以入狱告终。我希望有点好转时,却往往变得更糟,这使我很沮丧。最后,我决心要求出去,我请求给送回瑞典。那当然是个愚蠢的错误。我早该慢慢等待,直到他们有自己的理由把我送出苏联。
  柯瓦克尔上校告诉我:知道他们密码计算机秘密的外国人是无法离境的。他问我,我要离开的目的是什么。我说我要改正一个严重的错误。我没说我的生活充满了错误。他说,一个资产阶级人道主义者的命运必定是很狭窄的。他还说,我很幸运,他没当场开枪把我打死,接着把我从单位里开除了,连工资也不付。我从斯德哥尔摩一起来的朋友、那个原先告诉他们我的名字的人也不能再看我了。
  整整几个星期,他们让我一个人独处,接着开始跟踪我,看看我是否跟任何人接触。我认得一个人,时间很短,他是我有一天晚上在公园里碰到的男人。起先,他不信任我,但后来对我有些同情。他对我说他是个犹太人时,我说你也是,威廉!我告诉他我在这儿的处境。阿卡迪·达维多维奇变成一个持不同政见者。连续几个星期,他和他妻子将食品袋藏在不同的地方帮助我,叫我顺便去找找看。后来,我知道秘密警察紧紧盯着我,我就不敢去取东西了。阿卡迪夫妇有两个孩子,一个儿子十三岁,一个女儿九岁。我不想让他们由于我的缘故而遭到更大的麻烦。我们不再见面,但他们有时用信封偷偷装了两个卢布给我。我走进人群中去,出来时常常口袋里有两三个卢布。最近,我正好日夜被跟踪,这种事就不多了。
  我想方设法进入美国大使馆,但苏联警卫认得我,不让我进去。如果我等待有个美国人出来,他们就用警棍把我赶开。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搞,但我从公用电话亭打电话时,电话总是打不通。我听到一阵嘀嘀声,可我一说话,我的声音突然变成杂音。这好像是自己搞坏的。
  我不知道我能再坚持多久。我到处转移,他们一般是在后面紧紧盯着,但不抓我,尽管我开始盼望他们抓我。如果我幸运,我的结局将是被送进古拉格管教严格的劳改营。这将是个安慰吧!我用不着眼巴巴地去乞求面包或设法躲起来,让他们到处追寻。我得了克鲁布性咳嗽和几乎连续不断地泻肚子。也许,这是他们安排的对我的惩罚,直到我完全瘫下去。
  我很担心我的命运。我自己害怕我所创造的命运。恰好现在,我用自己的半条命去解脱另半条命。
  我希望我能说有些事你会帮我的忙。也许向报界披露真相?不过,如果你这么做,他们可能立刻把我给枪毙了。我就断了自己的退路。我一生中,我一直在隧道里漫步,相信有一天会走出去,到光天化日之下。我真正做过的一件真正慷慨的事儿是停止向一位持不同政见的犹太人和他一家索取食物。
  告诉毛德:我非常想念她。我妈终究是我妈,而你是我的爸,威廉。有些简单的事儿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想通了。
  吉里
  于某年冬天
  杜宾悼念D.H.劳伦斯。
  在给他的表妹艾尔茜的一封信中,他说:“这实在很可爱!微风、白云、汹涌的大海突然出现,像对面岛上盛开的鲜花。要是我身体不错,恢复了精力,那该多好啊!
  “但我是如此衰弱,而我的内心在哭泣,流着无形的眼泪。我希望它会消失。”
  在他弥留之际,弗里妲拉着他的脚踝。“我不时拉着他的脚踝,它令人感到这么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在我的一切日子里,我将用自己的手拉着他的脚踝。”
  劳伦斯去世以后,他生前所讨厌的朋友密德顿·莫里站在他的墓前。从那以后不久,弗里妲和他成了一对情人。莫里后来在他的日记里写道:“跟她在一起,我在一生中第一次懂得:爱情上的日臻完善的真正含意是什么。”
  基蒂睡不着。杜宾醒过来,看到她没睡。
  “你还没有睡?”
  “没有。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去苏联呀?”
  “签证来了就走。”
  “我们到那里时将做些什么呢?”
  “大叫他的名字。”
  “毛德没打电话来过。”
  “我知道。”
  基蒂睡着了,轻轻地打鼾。她在梦中说:“纳特,亲爱的纳特。”
  杜宾心里乐滋滋的。他记得他母亲在一个很冷的夜晚,用条旧毯子给他盖上。
  他张开眼睛躺着,重写一封信给吉里,他在脑了里打了草稿。后来,他从床上下来,上楼到儿子的床上去睡。
  下午近黄昏时,刮起了一阵微风,使大海的涛声在无叶的树林顶上回响。到了晚上,冬天将它冰冷的手伸向微风。但一轮半露的明月使深蓝色的天空放亮,闪光,柔和,仿佛春天像月光一样快来临了。在寒冷的天气里,这是个不坏的想法。
  杜宾又在谷仓的书房里工作。基蒂也不问他为何工作,何时何地工作。他天天早上在那里写作,晚饭后再回去,直到快半夜,除了那几个晚上,他开着灯,却很早就去芬妮的农场。如果电话响了,他早对基蒂说过,他不会接,他不要人家打扰。
  传记作家杜宾手里拿着一根沉沉的桦木手杖,快步穿过树林,走上通往农场的路。雪已经融化,但到了晚上,泥泞的路变得硬邦邦的,崎岖不平。几个星期以后将是泥泞季节。他放弃了下午的散步,这就成了他的新路线:从房子到房子,经过他的谷仓、基蒂森林、农场,然后回到谷仓书房,独处几分钟才回家。在床上,基蒂很早就睡了,他常给吵醒,所以他考虑每周禁食一天。
  在这春天来临前的刮风的夜晚,杜宾跑到芬妮的农场。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呢?寒风拍击着他,他躲在树后面喘口气。到了路上,风在他背后吹,走路就容易些。芬妮巨大的谷仓一片漆黑,鸦雀无声。她的厨房点着灯。透过窗子,他看到她穿着垫棉的夹克衫,戴着灰棕色羊毛帽,坐在桌旁阅读当地报纸。狗在她脚边打哈欠。她的靴子沾了泥巴。她看起来又劳累又忧郁。杜宾很关心她,敲敲门铃之后,用了她给他的钥匙就进去了。洗碗池里堆满了脏碟子,他赶快替她洗干净。
  芬妮承次,这农场使她大伤脑筋。她不想在这方面花许多时间和劳动。克列格·波舍尔在他的地下室里从梯子上摔下来,跌断了右肋骨。他住院去了。她不能接替他的工作,他要的薪水太低了。他离开的那天,有条狗从铁丝网下面钻进来,在牧场羊圈里咬死了一只托根堡山羊。狗撕开它的乳房,咬掉一只耳朵。芬妮拿着一把斧头追赶那条狗,“雪花”狗帮着吠叫,但那血淋淋的母山羊死了。她大哭一场,给山羊挖了个坑,杜宾帮助埋了它。
  山羊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怀孕的母山羊特鲁迪是只大耳朵的黑白相间的会大声叫的纽比亚种。它是芬妮买来养的一只神经质的牲畜。孤零零地呆在黑暗中,它会害怕得大声鸣叫,直到它懂得在芬妮离开谷仓以后用鼻子去拨动电灯开关,所以谷仓里的电灯通宵亮着。她不得不将这只山羊圈在另一个棚子里。特鲁迪从夜里叫到天亮。芬妮只好把它放回原来它呆的棚子里。它想开灯就让它开着。“我是个小女孩时,我自己很害怕黑漆漆的。”她爱这怀孕的山羊。“它快生小羊了,我却似乎讨厌看到它生。它很满意做一只怀孕的山羊。”
  她将山羊的饲料铲到上面的糟里,并且在墙上挂着的橡皮桶里注满了有点温的水给它们喝。她还清扫羊棚,扫出羊粪,铺上新的锯木屑,每天花一小时刷羊袄。后来,她拾起了母鸡窝里刚生下的蛋,送到城里去卖掉或交换别的物品。还有其他十几件工作叫她一天忙到晚。虽然她抱怨她累得要死,她好像总是具有性交的充沛精力。“这究竟怎么回事?”她趁杜宾没上楼前在卧室里换上睡衣。她在床上既大胆又兴奋,甚至很伶俐。后来,他们两人悄悄地交谈,谈得很亲热又诚恳。接着,杜宾洗个澡,穿了衣服,疾步赶回他的书房,坐在那里苦思冥想了十至十五分钟才回家。
  “今晚搞得怎么样呀?”基蒂问道。
  他告诉她:很好。
  二月份的一天夜里,气温降到零下,芬妮的水管冻坏了。她花了七十二美元修了地下室里裂开的一根,并融化别的水管上的结冰,使自来水畅通无阻。一周以后来了一阵席卷一切的暴风雨,屋顶漏到烟囱四周。修修补补又花掉五十美元。她担心服务费不断涨价。杜宾跟着她担心。她说,她不知道她所做的一切怎么能维持下去,加上特鲁迪生小羊后一天要喂两次奶。那年夏天,她还得照料她所要的菜园。“除此以外,我喜欢种些花,我高兴时可以观赏。”杜宾说,她得找个人帮忙,并建议开始雇个高个的男孩来当兼职的帮工。他提出由他付给他每小时的工资。“最近我去开了两次讲座,报酬丰厚。”
  芬妮说:不用。
  “为何不用?”
  “我不是你他妈的老婆,我不要你的钱。”
  “我能帮个朋友做什么?”过了片刻,他说。
  “我一定付自己欠的账。”
  杜宾有时下午走过来,帮忙做点他力所能及的工作。他锯木头做厨房的炉子。有一回,他换了一个断裂的窗子。他装上了一个电灯的插座———这小玩意儿他多年不干了。罗杰·福斯特呢?芬妮通知他周末早上来。“他帮我清扫谷仓。”
  虽然她的臀部和胸部看来更丰满,芬妮说她的体重减轻了。她的脸瘦了一些。一天晚上她分梳头发时,他发现其中有一束灰白的,杜宾看到她下巴下四五根带黑色的毛发又长长了。芬妮从床上跳下来去照镜子,她大发脾气。“我花了一百美元用电针除去毛发和打针。我以为我已经永远根除啦。”她生气地说,“即使它们长到七英尺长,我也决不会再去剪掉。”
  “蓝胡子小姐!”他嘲弄她。
  “你不要叫我这个。”她对他大嚷大叫。
  他请她原谅。
  “你还叫我基蒂,不过你没注意。”
  “常叫?”
  “偶尔一次吧!”
  杜宾说,对不起。
  她爬回到床上,咕咕噜噜地抱怨自己的生活:“一切都违背我的希望。自从克列格跌断肋骨以来,我根本没有时间让自己支配。我没时间读书。我看一页书时,就想打瞌睡。有时,我的生活诸事不顺的想法像洪水一样把我淹没。”
  “你以为买了这个农场是个错误?”
  他不喜欢自己提的问题,因为他怕她回答,但芬妮停顿一下说:“实际上并不是到这儿来,但也许是我想拥有一屋温柔可爱的牲畜,它们清晨快乐地鸣叫向我表示欢迎。这个想法是从我童年读过的书中产生的。况且,这个地方对我正合适。我爱这栋房子,而且已经安排妥当。一点一点地,我就要这个样子。”
  杜宾说,搞得很雅致。
  “我不想离开这儿。我主要抱怨的是太受束缚了。我做的一切事儿,我不得不去做。”
  “不是一切事儿。”
  “你会感到惊讶的。”她思索后笑着说,“不是一切事儿。”
  芬妮说,她对将来考虑了很多。
  “跟什么有关?”
  “跟我自己呗。我仍然发觉我难于集中精力对准我自己的生活所需要的东西。”
  “你比不久以前你所了解的更了解自己。”
  “对。但我还是茫然不知我想做什么———我要在哪方面努力。有时我说,滚他妈的,我宁愿结婚。我想在我不太老之前生个孩子。我想定居下来。我不想永远当独身女郎。”
  他说,她有权利得到这些东西。
  “跟你吗?”
  “跟我或不跟我。”
  芬妮慢慢放开那个话题,接着说:“别的时间,我想,我宁愿单身独处,我也重视某些职业。我是老老实实这么想的。我想做点我能做好的有价值的工作。我想真心实意把某些事儿做好,不陷于混杂的事务中。我想我有时喜欢最大限度地利用我一生中宝贵的精力。”
  他问她:她心里打算做什么。
  “我考虑了好多好多,甚至考虑过在我家里卖古董。”芬妮说,“我妈一度干过这行当,我也尝过它的滋味,但它不太费脑筋。我考虑过去教书,但不想去干。我并不觉得我有权利去干———大家知道我懂什么。我也看了兽医学的目录介绍,但我想入非非。我心里想再回去搞的是学习法律,将来执业,因为我在一个法律事务所干过秘书工作。但问题是我认为目前我不能进法学院,虽然我觉得如果我申请入学,我可能被接受。近来,他们接受的女生更多,而我有好的成绩,尽管我花了六年才匆匆搞到学士学位。”
  他们以前谈过学法律的事儿。现在,他们一面躺在床上,一面旧事重提。杜宾对她说了他自己当过律师的令人失望的经历。“我从中没得到什么东趣,虽然问题可能在我身上,因为我不够耐心。如果我不是急于谋生,我就会改变我工作实践的性质。我靠一些涉及小诈骗的案件过日子。我发觉自己在从事不老实的工作。我告诫自己:法律是不完美的,人也是不完美的,可我忍受不了我干的事儿。蒙田想摆脱社交生活,不想为了方便撒谎。我想停止撒谎,就这样罢了。”
  “法律不该只是那个样子。”芬妮说,“我考虑我喜欢参与的事儿是:保护了环境和涉及了女权问题的法律事务。我也喜欢在法庭里代表穷人说话。我喜欢那些涉及公众利益的事务。”
  “为了谋生,你得比公众利益的事务干得更多。”
  “我的大部分食物,我可以在这儿栽种,并去镇上法律咨询事务所工作,或者如果我在那里找不到职业,我可以干一半是糊口的法律工作,一半是公共利益的事务,一旦我通过律师资格考试。”
  他问她:如果她被法学院接受,她是否会离开这儿去上学。“奥本尼有个古老而有名的法学院,罗伊尔顿有个新办的。”
  “首先,我不能设法那么做;其次,我想住在这儿。”
  “这并不意味着你没有潜在的资金。芬妮,房地产的价格一直在上涨。你可以卖掉这个农场,大赚一笔钱。”
  “我告诉过你,我不想卖掉自己的农场。”她说着坐了起来,“我盼望继续住在这儿。”
  “在床上别生气。”
  “晚上呆在这儿。”芬妮说,“我感到孤独。”
  他说,他不能。
  杜宾回家时,基蒂给吵醒了,便起来看书。她早晨不再为他准备早餐。他洗过的短袜,她不再替他补,她扔在他衣橱里一大堆。
  “你以为我能找个秘书工作吗?”她问他,“我是个出色的打字员,我需要的只是速记。我可以到夜校补习班学习,可是谁会雇用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婆当秘书呢?”
  “有的人会雇用的。”
  “不太多吧!”
  他认为,她能办到。
  “那你还得帮我。”
  他也这么想。
  “这将是种空虚的生活。”基蒂说。
  他不吭声。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抽烟太多了。有时,我深深地呼吸一下,我的肺像着了火。”
  “戒掉!”他劝她。
  她说,她的睡眠糟透了。
  “你为何不试试找个睡眠混乱诊所看看?如今有好几家。也许它们能帮助你。”
  她说,她就去试试。“你将陪我来吗?”
  他说,他会陪她。
  杜宾度过了一个不安的夜晚以后,早上打了几个电话给附近的佛蒙特州律师。他胃痛,吃了一片药,然后驱车到阿灵顿找两个律师。他们说,当天上午他们可以接见他。
  几天以后,即三月初早春的一个寒风习习的夜里,杜宾回到芬妮家里,告诉她,有可能在一家法律事务所当书记员学习法律,因此就不用上法学院了。
  “你得很快作出决定,因为佛蒙特州不准这个手续拖得太久。”
  “如果有人要我,我想马上就开始干。”芬妮激动地说,“我该怎么办呢?”
  “你必须很明确地定下来,否则你和想雇用你的律师就要浪费许多时间。”
  “我是去定了。威廉,我明白我去定啦。”
  杜宾说明他去见过他妻子的朋友厄秀拉·哈伯沙姆。“她是个州议员。由于她丈夫身体不佳,她放弃了政治活动。现在,她正努力恢复她的法律事务所。我告诉她,你停学来这里办个农场,想学法律,她很感兴趣。我推荐说你是个有学士学位的负责任的人,能够达到书记员职位的要求。她说,如果你像我所说的那么合适的话,她可以雇用你当书记员。”
  杜宾对她说,她将跟哈伯沙姆学法律。在她的教导下,四年以后,她会取得律师资格。“如果你通过了,你就能开业。你学习期间是没有工资的。你所学到的东西就是你得到的工资。”
  芬妮拥抱他。“这正是我想做的事儿。我一定当个好学徒。这种事儿恰好是我所需要的。”
  “四年的时间够长的。”
  她说,她不想上别处去。
  杜宾说:“我给你安排了星期一下午面试。”
  芬妮说,她的决心已下定。“除此以外,我那些山羊该怎么办呢?”
  “卖掉!”
  “除了特鲁迪和它的山羊崽以外全卖掉。我能照料它们。上帝啊,我太激动了,威廉!我爸听说我去学法律时,会觉得完全失败啦。你以为她会雇用我吗?”
  “她喜欢我关于你的介绍。她喜欢你曾经在法律事务所干过秘书工作。我认为你非常有可能。我赞扬你的一切天才,有一点除外。”
  “我想你喜欢我,亲爱的。”芬妮说。
  在卧室里,杜宾给了她一包他从法学院留下来的笔记。“这些是我论及契约的笔记。”
  她答应读一读。“如果我进入法律事务所,我一定举行个联欢会,庆祝一番。我在这屋里从没办过宴会呢!”
  “你想请谁来?”
  “左邻右舍吧!还有你请来的朋友,不管是谁都行。”
  当他们在卧室里脱衣服时———杜宾到来的夜晚,她就让电热器继续开着,芬妮说当天上午她在杂货市场上碰到基蒂。“我们两人都在挑选几条面包,后来彼此就认出来了。”
  白面包或黑麦面包?他不知道。
  “她说了些什么?”
  “只问我在镇上干什么事儿。我说呆在农场里。她的脚比我所记得的大些。虽然她彬彬有礼,可我感到她不喜欢我。我觉得对不起她。她看起来胆小而忧伤。”
  “她还说了些什么别的?”
  “她看着你在威尼斯给我买的金手镯,但没说什么,不过,她看来好像猜到它是你送给我的。后来,我们就分手了。”
  芬妮建议:杜宾应该跟她呆三天,和他老婆过四天。“她可以从星期四到星期天要你。我喜欢你星期一到星期三来陪我。你在这儿时,有个暖和的好房间。还有一张书桌给你在楼下写作。我喜欢抱着这样的希望。你不在这儿的那几个晚上,就不会那么孤独。”
  杜宾说,他认为基蒂不会同意。
  芬妮勉强地笑一笑。“试试看吧!我打赌,她现在会同意的。只有这样才公平呀!”
  他说,他可以去试试。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与她维持婚姻关系。”
  “并不是那么难以忍受的。”他解释说,“我是个有家室的男人。我们有我们热爱的两个孩子。我有自己的工作要做。条件是不错的。还有别的东西。”
  “但你爱她吗?”
  “我爱她的生活。”
  “你爱我吗?”
  他说,他爱她。
  她轻柔地放了一首莫扎特的长笛协奏曲。他们在床上拥抱。“上帝保佑你!亲爱的芬妮。”她用舌尖舐着他身上的肉。
  不久,杜宾自己从床上下来,蹒跚走进浴室,穿上衬衫和短裤。
  当他走出农舍时,芬妮的窗子亮了。她在桔黄色的灯光下探出身子来,她的头发在早春的寒风中飘拂。
  “别欺骗你自己!”她喊道。
  杜宾跑上月光四射的道路时,手里提着他半软半硬起来的阴茎,心里怀着对他老婆的爱情。这时,罗杰·福斯特正在一棵长枝双干的银枫树的阴影里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