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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骑兵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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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骑兵军》
巴别尔

上世纪五十年代,有个苏联作家代表团访问美国,团长是位大名鼎鼎的作家,苏美作家座谈时,有位美国作家问这位团长,何以长久不见巴别尔发表新作,也不见有关他的报道,他怎么了?团长回答说,巴别尔挺好,我此次访美前夕,还在苏联作协见到他,交谈了好一会儿,他正在埋头写一部长篇小说。美国作家见团长如此回答,便把话题转到别的事上去了,因为他风闻巴别尔早已不在人世,死于肃反运动。这位大名鼎鼎的苏联作家所编造的这个活灵活现的谎言成了笑柄,不仅在美国,更在后来的苏联。

  1953年斯大林撒手人寰后,苏联政府恢复了巴别尔的名誉,世人方渐渐得知巴别尔于1937或1938年被捕,罪名是“积极参预反苏的托洛茨基组织的活动”,并充当“法国和奥地利政府的间谍”,在严刑拷打下,巴别尔违心地承认了对他的莫须有的指控,但他在最后的陈述词中申诉自己无罪。他说:“我是无辜的,我从未做过间谍。我对任何反苏行动一直持反对态度……我只请求一件事,让我完成我的作品。”

  这个请求是天真的。他于1940年(爱伦堡在其回忆录中说是1941年)1月27日凌晨在苏联内务部卢布扬诺夫监狱(一说是西伯利亚监狱)中被枪决。终年四十七岁。

  巴别尔于1938年发表了一篇对高尔基的简短颂文后,就此在苏联文坛销声匿迹。他入狱后,他的作品包括他的名字在苏联被全部、彻底地封杀。后人大都已不知道世上曾有过一位名叫伊萨克·埃曼努依洛维奇·巴别尔的犹太作家以及他写的作品了。

  然而在上世纪二十年代至三十年代初,巴别尔在苏联是最引人注目的作家之一。

  他所以引人注目,首先因为他的两个短篇小说集《红色骑兵军》和《敖德萨的故事》以及其他短篇小说无论就内容和形式而言,都有鲜明的个性,用爱伦堡的话说:“巴别尔不与任何人类似,任何人也无法类似于他。他永远按自己的方式写自己的东西。”众所周知,当时的苏联作品往往只见森林,不见树木,独独巴别尔把作家的观察力投注到具体的树木上。他以最严格意义上的现实主义手法(他的小说中有不少真人真事,甚至连姓名都是原封未动的)描绘战争中的士兵;不但写他们把献身革命事业作为一切的前提,而且淋漓尽致地刻划了他们身上人性的一面,而这种人性有时是被残酷的战争环境扭曲和病态化了的,他还杂以抒情的笔触,描写他们在长年累月饥肠辘辘的行军途中对幸福、和平与爱情的渴望。所以他笔下的主人公不是公式化的人物,而是瑕瑜兼备的活生生的人,真实的人。

  其次,巴别尔的文体朴质无华,而又鲜活无比,用巴别尔自己的话说,他的作品的语言“必须像战况公报或银行支票一样准确无误”。他的作品洗练、简洁,没有浮泛之笔,寥寥数句便勾勒出了一个形神兼备的人物,塑造出了一个色彩鲜明的性格。他只需两三页的篇幅就可写出别人需要一本书来写的东西。能达到这样境界的作家,不少人认为除海明威外,恐怕只有巴别尔了。海明威读过巴别尔的作品,1936年他在一封信中说:“自从巴别尔的第一篇小说译成法语起,我便知道了巴别尔,读过他的《红色骑兵军》,我非常喜欢他的作品。”喜欢他作品的还有马雅可夫斯基、爱伦堡和高尔基。高尔基于1926年对法国作家安德烈·马尔罗说,巴别尔是俄罗斯当代最卓越的作家。

  由此可见,他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苏联文坛的“一颗耀眼的明星”(约翰·厄普代克语)。

  巴别尔是个有春潮般旺盛活力的人,然而他又生性爱静,“竭力回避过于纠缠他的崇拜者”,“闭户不出,过着鼹鼠般的生活”(爱伦堡语),然而这个“离群索居”的人还是陷入了三十年代后期苏联政治生活中出现的肃反扩大化的噩梦。这颗明星就此殒落了,但是他的作品却有巨大的生命力。1957年,他的《红色骑兵军》及其他作品重新在苏联出版,并译成了二十多种文字,在苏联国外广为流传,折服着越来越多的读者。

  1986年,意大利《欧洲人》杂志选出一百位世界最佳小说家,巴别尔名列第一。

  2001年11月,美国诺顿出版公司出版了由巴别尔的女儿娜塔莉娅经长年不懈的努力编辑而成的《伊萨克·巴别尔全集》。这个集子汇集了巴别尔所写的全部短篇小说、两个剧本、日记、新闻报道及其他文稿,厚达一千页。

  《伊萨克·巴别尔全集》震动了欧美国家的读书界。美国亚马逊网上书店给予他的《红色骑兵军》以五颗星的最高评价,仅一家书店便销售了六十六万九千二百八十一册。约翰·厄普代克在2001年11月5日的《纽约客》杂志上撰文详介巴别尔的生平、创作道路及艺术特色,给予了他很高的评价。

  二十世纪的一代文豪博尔赫斯盛赞巴别尔,说他的短篇小说《盐》写得很优美,用的是诗一样的语言。

  美国评论家辛西娅·奥捷克在为《巴别尔全集》所写的《导言》中说:“人们现在应该将巴别尔和卡夫卡这两位思想敏锐的犹太作家放在一起考察……两人可被视为二十世纪欧洲具有同等地位的作家。”

  在人类进入二十一世纪之际,巴别尔小说在世界文坛的地位牢牢确立了。巴别尔这颗殒落的明星重又升起,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破云而出,持久地发出晶莹、清幽的光。

  《红色骑兵军》的原书名是《骑兵军》。骑兵军在苏联国内战争时期一直是用来简称布琼尼元帅所统帅的第一骑兵军的,而非泛指,所以欧美长年来一直把《骑兵军》译作《红色骑兵军》不是没有道理的。正因为如此,拙译也袭用了这个译名。

  译 者

  泅渡兹勃鲁契河

  六师师长告,诺沃格拉德-沃伦斯克市已于今日拂晓攻克。师部当即由克拉毕夫诺开拔,向该市进发。我们辎重车队殿后,沿着尼古拉一世用庄稼汉的白背由布列斯特铺至华沙的公路,一字儿排开,喧声辚辚地向前驶去。

  我们四周的田野里,盛开着紫红色的罂粟花,下午的熏风拂弄着日见黄熟的黑麦,荞麦好似妙龄少女,亭亭玉立于天陲,像是远方修道院的粉墙。静静的沃伦① 逶迤西行,离开我们,朝白桦林珍珠般亮闪闪的雾霭而去,随后又爬上野花似锦的山冈,将困乏的双手胡乱地伸进啤酒草的草丛。橙黄色的太阳浮游天际,活像一颗被砍下的头颅,云缝中闪耀着柔和的夕晖,落霞好似一面面军旗,在我们头顶飘拂。在傍晚的凉意中,昨天血战的腥味和死马的尸臭,像雨水一般飘落下来。黑下来的兹勃鲁契河水声滔滔,正在将它的一道道急流和石滩的浪花之结扎紧。桥梁都已毁坏,我们只得泅渡过河。庄严的朗月横卧于波涛之上。马匹下到河里,水一直没至胸口,哗哗的水流从数以百计的马腿间奔腾而过。有人眼看要没顶了,死命地咒骂着圣母。河里满是黑乎乎的大车,在金蛇一般的月影和闪亮的浪谷之上,喧声、口哨声和歌声混作一团。

  深夜,我们抵达诺沃格拉德市。我在拨给我住的那间屋里,看到了一个孕妇和两个红头发、细脖子的犹太男人,还有个犹太男人贴着墙在蒙头大睡。在拨给我住的这间屋里,几个柜子全给兜底翻过,好几件女式皮袄撕成了破片,撂得一地都是,地上还有人粪和瓷器的碎片,这都是犹太人视为至宝的瓷器,每年过逾越节才拿出来用一次。

  “打扫一下,”我对那女人说,“你们怎么过日子的,这么脏,一家子好几口人……”

  两个犹太男人应声而动。他们穿着毡底鞋,一蹦一跳地走动着收拾掉地上的垃圾。他们像猴子那样不则一声地蹦跳着,活像玩杂耍的日本人,他们的脖子一个劲地转动,都鼓了起来。他们把一条破烂的羽绒褥子铺在地板上,让我靠墙睡在第三个犹太人身旁。怯生生的贫困在我们地铺上方汇聚拢来。

  万籁俱寂,只有月亮用它青色的双手抱住它亮晶晶的、无忧无虑的圆滚滚的脑袋在窗外徜徉。

  我揉着肿胀的腿,躺到破褥子上,睡着了。我梦见了六师师长。他骑着一匹高大的牡马追赶旅长,朝他的眼睛连开两枪。子弹打穿了旅长的脑袋,他的两颗眼珠掉到地上。“你为什么带着你的旅掉转枪头?”六师师长萨维茨基冲着脑袋瓜开花的旅长怒吼道,就在这时我醒了过来,原来那个孕妇在用手指摩挲我的脸。

  “老爷,”她对我说,“您在梦里又是叫又是踢。我这就给您的地铺挪个角落,省得您踢着我爹……”

  她的两条骨瘦如柴的腿支着她的大肚子,打地板上站了起来。她把那个睡着的人身上的被子掀开,只见一个死了的老头儿仰面朝天地躺在那里,他的喉咙给切开了,脸砍成了两半,大胡子上沾满了血污,藏青色的,沉得像块铅。

  “老爷,”犹太女人一边抖搂着褥子,一边说,“波兰人砍他的时候,他求他们说:‘把我拉到后门去杀掉,别让我女儿看到我活活死去。’可他们才不管哩,爱怎么干就怎么干,——他是在这间屋里断气的,临死还念着我……现在我想知道,”那女人突然放开嗓门,声震屋子地说,“我想知道,在整个世界上,你们还能在哪儿找到像我爹这样的父亲……”

  家 书

  这是我们收发室那个叫库尔丘科夫的男孩子向我口授,由我代书的一封家书。这封信是不应该遗忘的。我全文抄录了下来,一字未改,完全保留了本来面目。

  “亲爱的妈妈叶甫多基娅·费奥多罗芙娜:本函首先急于要告诉您的是托上帝的福,我还活着,而且身体健康,我希望从您那儿也能听到同样的话。我向您深深地鞠躬,而且是一躬到底,此外,还向……”下面他开列了一大堆亲戚、教亲和干亲的名字。我们就从略了。全文从第二段起照抄不误。

  “亲爱的妈妈叶甫多基娅·费奥多罗芙娜·库尔丘科娃,我急于要函告您,我现在加入了布琼尼同志的红色骑兵军,您的干亲家尼康·瓦西里耶奇也在这里。如今他已当上红军英雄了。他把我调到他手下,我们在政治部收发室负责向前沿阵地分发书籍和报刊——中央执行委员会的《莫斯科消息报》、《莫斯科真理报》和我军的军报《红色骑兵报》,这是张嫉恶如仇的报纸,前沿阵地的每个战士都盼着看这张报纸,看过后就会雄赳赳气昂昂地去砍杀卑鄙的波兰小贵族。我在尼康·瓦西里耶奇手下,小日子过得美滋滋的。

  “亲爱的妈妈叶甫多基娅·费奥多罗芙娜,求您尽可能多给我邮点什么吃的来吧。求您把那头花斑公猪宰了,打成邮包,寄到布琼尼同志的政治部,写明交瓦西里·库尔丘科夫收。每天晚上我躺下睡觉的时候,肚子饿得咕咕叫,又没衣服盖,冻得浑身发抖。请您来封信吧,告诉我,我的斯捷普卡活着还是嗝儿屁了,求您好好照料它,写封信来告诉我——它绊蹄伤了的那条腿伤好了还是没好,还有它两条前腿上的疥疮好了吗,给它钉马掌没有?我求您,亲爱的妈妈叶甫多基娅·费奥多罗芙娜,天天都给它用肥皂洗前腿,我留了块肥皂在家里,搁在圣像后边,要是叫爹用光了,就劳驾您上克拉斯诺达尔去买一块,您做了好事,上帝不会抛下您不管的。我还要告诉您,这儿是个穷地方,庄稼汉为了逃避我们这些红色勇士,全都牵着马躲到树林里去了,这儿小麦种得很少,长势不好,稀稀拉拉的,我们看了笑痛肚子。这儿的庄户人种黑麦,也种我们那种燕麦。这儿的啤酒草全用木架撑起,因此长得很好,当地人用这种草酿私酒。

  “在本函的这一段,我急着要跟您谈谈爹的事,谈谈一年前他老人家怎样杀死了费奥多尔·季莫菲伊奇·科尔丘科夫哥哥。我们巴甫利钦柯的红色骑兵旅向罗斯托夫市发起进攻时,部队叛变了。当时爹在邓尼金部队里当连长。有人见到他老人家,说他老人家身上挂满勋章,跟在旧制度下一样。由于那次叛变,我们全都成了俘虏。费奥多尔·季莫菲伊奇哥哥叫爹发现了。爹就动手宰割费奥多尔哥哥,一边割,一边骂:浑球,红色狗腿子,狗娘养的,以及其他许许多多脏话。他一刀一刀割,直割到天黑费奥多尔·季莫菲伊奇哥哥断气。当时我写了封信禀告您,您儿子坟头上没有立十字架。可这封信叫爹给截住了,他拷问我,破口大骂:你们全是你娘的崽子,全是那个浪货的贱种,我操大了你娘的肚子,今后还要操大她肚子,我的生活给毁了,为了正教,我要把我的骨肉一个不留地干掉。还骂了其他许许多多脏话。我在他那里受的罪,跟救世主耶稣基督受的罪一模一样。幸好我很快就逃脱了爹的毒手,回到了巴甫利钦柯同志的骑兵旅,回到了自己的部队。我们旅奉命去沃龙涅什休整,补充人员和给养。我们在那里补充了人员,还补充了马匹、被服、枪支,以及一切应该发给我们的东西。亲爱的妈妈叶甫多基娅 · 费奥多罗芙娜,我们可以给您形容一下沃龙涅什,这是个非常漂亮的小城,比克拉斯诺达尔要大些,城里人一个个都长得特别漂亮,还有条小河可以洗澡。我们每人每天配给两磅面包,半磅肉和相当多的糖,所以一起床就能喝加糖的茶,连吃晚饭时也能喝到糖茶,我们已经忘掉忍饥挨饿是怎么回事了,每天午饭我上谢苗·季莫菲伊奇哥哥那儿去吃煎饼或者烤鹅,随后就躺下来睡午觉。那时谢苗·季莫菲伊奇由于作战勇敢,全团上下一致拥戴他当团长,于是布琼尼同志下达了委任状,发给他两匹战马、上等军服,拨一辆大车供他专用,替他运箱笼包裹,还授予他一枚红旗勋章,而我呢,作为他的弟弟,在他鞍前马后工作。如今哪个街坊邻居胆敢欺侮你,那么谢苗·季莫菲伊奇就可以要他的小命。后来我们开始追歼邓尼金将军,杀死了他成千上万的人,把他的部队逼入黑海,可是上哪儿也没见到我爹,谢苗·季莫菲伊奇因为太舍不得费奥多尔哥哥了,所以搜遍所有的阵地,捉拿他老人家。可是,亲爱的妈妈,您是知道我爹是什么人的,您知道他的性子有多犟,瞧他都干了些什么,不要脸的,竟把红胡子染成了黑胡子,黑得像老鸦那样,他换了便装,躲在迈伊科普市,因此没一个居民认出他就是旧制度下那个最最歹毒的、杀人不眨眼的警官。可纸总是包不住火的,有一天,那个干亲家尼康·瓦西里耶奇偶然在一个居民家里看见了他,就给谢苗·季莫菲伊奇去了封信。我们——我、谢苗哥哥和队里一些自告奋勇的小伙子,立刻跨上战马,一口气跑了两百俄里,前去追捕他。

  “我们在迈伊科普市都看到了什么?我们看到后方一点儿不支持前方,到处都在叛变,就像在旧制度下那样,大街小巷里都住着犹太人。谢苗·季莫菲伊奇在迈伊科普市跟犹太人争得脸红脖子粗,他们不肯交出爹,便把他关进了监狱,加以监护,他们说,已接到命令不杀俘虏,您别生我们的气,我们会审判他,他会受到应有的惩处。可是谢苗·季莫菲伊奇还是降服了他们,他用真凭实据证明他是堂堂的团长,还拿出了布琼尼同志亲自授予的全部红旗勋章,谁要是胆敢替爹狡辩,不把人交出来,他就把谁一刀砍死,有一个砍一个。部队里的小伙子也这么威逼说。谢苗·季莫菲伊奇终于抓到了爹,一抓到便用鞭子抽他,还让所有的士兵在院子里排列成战斗队形。这时谢苗把水泼到我爹季莫菲伊奇·罗奇翁奈奇的络腮胡子上,只见颜色顺着胡子淌了下来。于是谢苗问季莫菲伊奇·罗奇翁奈奇:

  “‘爹,落到我手里好受吗?’

  “‘不好受。’爹说,‘我要遭罪了。’

  “于是谢苗问他:

  “‘那么费奥多尔呢,他落到您手里,叫您一刀刀宰割,他好受吗?’

  “‘不好受,’爹说,‘费奥多尔遭殃了。’

  “于是谢苗问他:

  “‘爹,您想过没有,您也会遭殃的?’

  “‘没有,’爹说,‘我没想到我会遭殃。’

  “于是谢苗转过身子对着大家,说:

  “‘可我想到,要是我落到爹手里,您决不会饶我。现在,爹,我们就来结果您的性命……’

  “这时,季莫菲伊奇·罗奇翁奈奇便冲着谢苗破口大骂,又是骂娘,又是骂圣母,还扇了谢苗一耳光,就在这时谢苗把我支出院子,所以,亲爱的妈妈叶甫多基娅·费奥多罗芙娜,我没法给您形容爹怎么给结果掉的,因为我给支出了院子。

  “这件事以后,我们驻扎在新罗西斯克市。我可以谈谈这个城市,在这个城市的后边已没有陆地,只有水,那是黑海,我们在这个城里一直呆到五月,然后调往波兰战线,狠命地杀波兰人……

  “您的亲爱的儿子瓦西里·季莫菲伊奇·库尔丘科夫就此搁笔。好妈妈,请您好好照料斯捷普卡,您做了好事,上帝是不会抛下您不管的。”

  这就是库尔丘科夫的家书,一字未改。我写完后,他拿过信去,贴肉揣在怀里。

  “库尔丘科夫,” 我问那孩子, “你父亲凶吗?”

  “我的父亲是条恶狗,”他忧伤地说。

  “母亲要好些吧?”

  “母亲还可以。要是您有兴趣,这是我们的合家欢……”

  他把一张磨损了的照片递给我,上面照的有季莫菲伊奇·库尔丘科夫,是个腰圆膀粗的警官,戴一顶警官制帽,一部络腮胡子梳理得整整齐齐,笔直地站在那里,高高的颧骨,一双淡颜色的眼睛虽然有神,却显得愚昧。他身旁的竹椅上,坐着一个瘦小的农妇,穿一件加长了的上衣,长着一张肺痨病患者那种发亮的、怯生生的脸。在靠墙壁那边,紧挨着外省照相馆里那种土里土气的绘有花和鸽子的背景,耸立着两个小伙子——身材高大得出奇,呆头呆脑,大脸盘,爆眼珠,泥塑木雕地站着,好像是在听训。这是库尔丘科夫家的两兄弟——费奥多尔和谢苗。

  战马后备处主任

  村里怨声载道。骑兵部队在此征粮和交换马匹。骑兵将他们奄奄一息的驽马掉换干农活的使役马。这无可指责。没有马匹就没有军队。

  然而要农民认识到这一点谈何容易。农民纷纷聚集到队部外面哄闹。

  他们手里牵着依靠缰绳支撑的、虚弱得走一步要晃几下的皮包骨头的老马。庄稼汉们,这些个养家活口的人遭此劫难,不由得恶向胆边生,然而又深知这胆子是支持不了多久的,所以急于一泄心头怨愤,便口无遮拦地詈骂部队的首长、上帝和自己可怜的命运。

  参谋长全身戎装站在门廊下。他眯上浮肿的眼皮,以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听取庄稼汉们告状。其实他专心的程度没有超过敷衍这一步。他像一切饱经世故、累得精疲力竭的官员一样,善于偷闲停止一下脑力活动。每逢短暂的闲适时刻,我们的参谋长总是借机休整一下他那部用旧了的机器。

  这回跟庄稼汉们打交道时也一样。

  他冷眼旁观他脑袋瓜里原先的一团乱麻,如何在庄稼汉们七嘴八舌、不顾死活的怨詈声的令他静下心来的伴奏下,变成了清晰的、有活力的思维。他在等一个必要的间歇,抓住庄稼汉们的最后一滴眼泪,哼哼哈哈打一番官腔,随后就回队部去工作。

  可这回连哼哼哈哈都不用劳他大驾了。只见一个红脸膛灰白唇髭的汉子,披着黑斗篷,穿着缀有银饰带的大红灯笼裤,骑着一匹火红色的英国阿拉伯骏马,飞马来到门廊下,此人就是原先杂技团的大力士,如今战马后备处主任奇亚科夫。

  “向老实巴交的泥腿子致以修道院长的祝福!”他一边高喊,一边勒住疾驰中的坐骑,就在这一瞬间,一匹哥萨克换下来的连毛都没剩下几根的劣马摔倒在他的马镫上。

  “首长同志,瞧,”一个庄稼汉拍打着自己的裤子,大喊道,“瞧你的弟兄换给我们的是什么……你看见了吧,换给我们的是什么?你倒来使唤使唤它……”

  “像这匹马,”这时奇亚科夫一字一顿地讲了起来,字字都掷地作金石声,“像这匹马,老兄,你完全有权去战马后备处领取一万五千卢布,如果这匹马的情况更妙些的话,那么,亲爱的朋友,你就可以到战马后备处去领取两万卢布。不过,马倒了下去,这个数目的钞票是不够补偿的。可要是马倒了下去又站起来,那么这匹马仍然是——马;反过来,要是它站不起来了,那么就不再是马了。不过,顺便说一句,我看这匹母马身子骨还挺结实,准能站起来……”

  “ ,主呀,我的大慈大悲的老天爷呀!”那庄稼汉挥了挥双手,“它,这个可怜见的,怎能爬得起来……它,这个可怜见的,死定了……”

  “老兄,你小看了这匹马,”奇亚科夫深有把握地回答说,“老兄,你这是在亵渎这匹马。”他一边说,一边将他大力士式的魁乎其伟的身躯跨下马鞍。他伸直膝部绑有皮带的漂亮的双腿,像在舞台上一样,神气活现地、麻利地朝那头奄奄一息的畜生走去。那畜生将它一只又大又黑的爆眼珠忧伤地盯着他,不由得使他将红彤彤的手掌上的一道无形的命令咽下了肚去。这匹浑身乏力的马顿时感觉到了由这个灰白唇髭、神采飞扬、英姿勃勃的罗密欧身上传来的神力。这匹只剩下一口气的马感觉到鞭子正难以忍受地威逼性地抽打着它的腹部,它晃动着头,软瘫无力的四蹄打着滑,慢吞吞地,小心翼翼地爬将起来。这时我们大家都看到一只细皮白肉的手从飘动的袖子里伸出来,一把抓住肮脏的马鬃,鞭子像雨点一般嗖嗖有声地落到鲜血淋淋的马肋上。气息奄奄地马浑身打着颤,站了起来,一双像狗一样忠诚的、胆怯的、恋主的眼睛紧盯着奇亚科夫。

  “这么说,是匹马,”奇亚科夫对那个庄稼汉说,随后又和颜悦色地加补说,“可你还要告状,老兄……”

  战马后备处主任把缰绳扔给勤务兵,一步就跨了四级台阶,只见他身上戏装般的斗篷飞舞了一下,便消失在队部里了。

  我的第一只鹅

  六师师长萨维茨基远远望见我,便站了起来,他身躯魁伟健美得令我惊叹,他站起身后,他紫红色的马裤、歪戴着的紫红色小帽和别在胸前的一大堆勋章,把农家小屋隔成了两半,就像军旗把天空隔成两半一样。他身上散发出一股香水味和肥皂凉爽发甜的气味。他两条修长的腿包在紧箍至膝弯的锃亮的高筒靴内,美如姑娘家的玉腿。

  他朝我笑了笑,用马鞭敲了下桌子,把参谋长刚开始口授的那道命令拿了过来。这道命令是下达给团长伊凡·切斯诺科夫的,令他率所部朝丘古诺夫-多勃雷沃特卡方向进发,与遭遇之敌交火,并歼灭之……

  “……我将此项歼敌任务,”师长亲自动笔写下去,把一张纸都涂满了,“一并交由该切斯诺科夫全权负责,而我则有权将其就地枪毙,您切斯诺科夫同志,与我同在前线作战已非一月,对此当不会置疑……”

  六师师长签了个带花尾的名字,仍将命令给了他的勤务兵,随后把他那双灰色的眼睛转向我,只见快乐在他那双眼睛里欢跳。

  我将暂调我来师部的调令递呈给他。

  “执行命令!”师长说。“执行命令,你想把你安排到哪儿都行,除了前沿。你有文化吗?”

  “有,”我回答说,很羡慕他青春的刚强和活力,“是彼得堡大学法学副博士……”

  “原来是喝墨水的,”他笑了起来,大声说,“还架着副眼镜。好一个臭知识分子!……他们也不问一声,就把你们这号人派来了,可我们这儿专整戴眼镜的。怎么,你要跟我们住上一阵子?”

  “住上一阵子,”我回答后,便跟着设营员去村里找个下处住下。

  设营员把我的小箱子扛在肩上。我面前是环形村道,黄不棱登的,像南瓜。天上,奄奄一息的太阳正在吐出粉红色的气息。

  我们走近一幢绘有花环的农舍,设营员站停下来,突然面带歉意地微笑着说:

  “我们这儿专拿戴眼镜的开涮,劝阻不了。功劳再大的人在这儿也会气得肺都炸裂。您呀,给娘们点颜色看看,哪怕是最本分的娘们,那就能取得战士们的好感……”

  他掮着我的箱子倒着脚,走到我紧跟前,又倒退一步,心一横,跑进了第一个院场。哥萨克们正坐在干草上相互修面。

  “喂,战士们,”设营员一边打招呼,一边把我的箱子放到地上,“根据萨维茨基同志的命令,你们必须接纳这个人住在这儿,不得对他动粗,因为这人刻苦读书,很有学问……”

  设营员脸涨得通红,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举起手来向哥萨克们敬礼。一个蓄有亚麻色垂发,长有一张漂亮的梁赞人脸庞的小伙子走到我的箱子前,一把提起箱子,扔出院外,然后掉过身子,把屁股冲着我,放出一串臊人的响声。

  “零零号大炮,”一个年纪较大的哥萨克朝他喊道,放声笑了起来,“叫逃兵尝尝味道……”

  那小伙子就这么一点儿并不高明的伎俩,施展完了,便走开了。于是我趴在地上,把散得一地的手稿和几件破衣服放回箱子,拎到院场的另一边。农舍旁砖砌的行军灶上,锅里正在煮猪肉,热气腾腾的,像是从远方故乡的村子里飘来的炊烟,勾起了我孤身在外、饥肠辘辘的乡愁。我把干草铺在坏掉了的箱子上,权作枕头,躺到地上,打算把《真理报》上登载的列宁在共产国际第二次代表大会上的讲话看完。夕阳从锯齿状的山岗后边照射着我,哥萨克在我脚边走来走去,那个小伙子没完没了地拿我取笑,也不觉得累,我爱不释手的文句沿着荆棘丛生的小道朝我走来,却怎么也走不到我身边。于是我把报纸撂下,朝正在门廊下搓线的女房东走去。

  “女掌拒的,”我说,“我要吃东西……”

  老婆子抬起她那双半瞎了的眼睛的暴眼珠,朝我看了一下,又垂了下去。

  “我说同志,”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一提吃的事儿,我宁愿上吊。”

  “他妈的,”我气呼呼地咕噜着,朝老婆子当胸就是一拳,”你敢跟我说这种话……”

  我掉过头去,看到不远处撂着一把别人的马刀。有只端庄的鹅正在院场里一边踱着方步,一边安详地梳理着羽毛。我一个箭步窜上前去,把鹅踩倒在地,鹅头在我的靴子下喀嚓一声断了,血汩汩地直往外流。雪白的鹅颈横在粪便里,死鹅的翅膀还在扑棱。

  “他妈的!”我一边说,一边用马刀拨弄着鹅,“女掌柜的,把这鹅给我烤一烤。”

  老婆子半瞎的眼睛和架在上边的眼镜闪着光,她拿起鹅,兜在围裙里,向厨房走去。“我说同志,”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宁愿上吊,”说罢,带上门走了进去。

  院场里,哥萨克们已围坐在他们的锅前。他们笔直地坐着,一动也不动,像一群祭司,而且谁都没看鹅一眼。

  “这小子跟咱们还合得来,”其中一个议论我说,挤了挤眼睛,舀起一匙肉汤。

  哥萨克们像相互尊重的庄户人那样斯斯文文地吃着晚饭,我用砂子擦净马刀,走到大门外,又回到院场里,心里十分痛苦。月亮像个廉价的耳环,挂在院场的上空。

  “老弟,”哥萨克的头头苏罗夫科夫突然对我说,“你的鹅还没烤熟前,先坐下来跟我们一块吃点儿吧……”

  他从靴筒里掏出一把备用的匙,递给我。我们喝光了自煮的肉汤,吃光了猪肉。

  “报上都说些什么?”那个蓄有亚麻色垂发的小伙子一边问我,一边给我腾出了一块地方。

  “列宁在报上说,”我一边掏出《真理报》,一边回答道,“我们各个方面都是贫乏的……”

  于是我像个亢奋的聋子那样扯直嗓门,把列宁的讲话念给哥萨克们听。

  夜晚用它苍茫的被单将我裹在提神醒脑的湿润之中,夜晚把它慈母的手掌按在我发烫的额头上。

  我朗诵着,欣喜若狂,捕捉着列宁以他的直率坦述的隐秘的不正之风。

  “真理能让不管什么样的鼻孔通气,”我念完报后,苏罗夫科夫说道,“要把真理从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东西里挑出来别提有多难,可他就像鸡啄米那样一啄一个准儿。”

  苏罗夫科夫这话是指列宁,他是师部直属骑兵连的排长,后来我们到干草棚去睡觉。六个人睡在一起,挤作一团取暖,腿压着腿,草棚顶上尽是窟窿眼,连星星都看得见。

  我做了好多梦,还梦见了女人,可我的心却叫杀生染红了,一直在呻吟,在滴血。
|||  萨什卡·耶稣

  萨什卡是他的名字,而耶稣是人家因他为人和气,给他起的绰号。他是村镇上村社的牧人,他打十四岁患上脏病之后就没干过重活。这事儿的原委,且听道来:

  萨什卡的后爹塔拉康内奇到格罗兹尼市去过冬,在那里加入了劳动组合。这个由梁赞的庄稼汉们组成的劳动组合挺兴旺。塔拉康内奇替他们干木匠活,收入越来越好。他的活忙不过来,便写信到家里叫男孩出来给他做下手,因为冬天村上少了萨什卡也不打紧。萨什卡帮后爹干了一个礼拜的活儿后,便是礼拜六了,爷儿俩收工后,坐下来喝茶。已经是十月份,可天气还暖洋洋的。他俩把窗户打开,烧开了第二个茶炊。窗外有个女叫花子转悠一阵后,敲敲窗框,说:

  “你们好,外乡的庄户人。你们先瞧瞧我什么样儿。”

  “什么样儿?”塔拉康内奇说,“进来吧,破叫花子。”

  女叫花子在墙外忙活了一阵,便翻窗入室,她走到桌子前,深深地鞠了个躬。塔拉康内奇一把抓住她的三角头巾,撂到地上,给她理了理头发。女叫花子的头发是灰色的,已经花白,梳成一绺绺的,沾满了尘土。

  “哎哟哟,瞧你这汉子,真是好挑眼,身子骨没说的,”她说道,“简直跟杂技团里的一样……您可别嫌我老,”她急忙悄声说,爬到了木炕上。

  塔拉康内奇跟她睡在一起。女叫花子把头扭向一边,格格地浪笑着。

  “雨点子落到了老婆子身上,” 她笑着说,“我准让你一亩地打二百普特……”

  她说完这话,看见了正在喝茶的萨什卡,萨什卡低着头,不敢看花花世界。

  “是你的小子吗?”她问塔拉康内奇。

  “算是的吧,” 塔拉康内奇回答说, “拖油瓶。”

  “噢,是这样,瞧这孩子,眼珠子都瞪出来了,”那婆娘说。“喂,上这儿来吧。”

  萨什卡走到了她身边,就此染上了脏病。可当时谁也没想到会染上脏病。塔拉康内奇给了女叫花子几根肉骨头当饭吃,还给了她一枚五戈比银币,锃亮锃亮的。

  “拜上帝的娘们,用砂子擦擦这个银币,”塔拉康内奇说,“它还会更亮。黑夜里,你把它借给上帝,它能跟月亮一样发光……”

  女叫花子系上三角头巾,拿过骨头,走了。两个礼拜后,两个男人就尝到报应了。他俩吃足了脏病的苦头,用草药治疗,熬过了一冬,开春后便回村镇干农活去了。

  村镇离铁路十俄里远。塔拉康内奇和萨什卡踏着田野走回家去。四月的土地湿漉漉的。黑乎乎的坑坑洼洼里闪烁着绿宝石般的嫩草。绿芽在黑土地上绣出一行行精巧的针脚。土地散发出一股酸味儿,就像黎明时士兵老婆身上的那股味儿。头一批出来放牧的牲畜从土岗上奔了下来,小马驹在空明澄碧的天边嬉戏。

  塔拉康内奇和萨什卡沿着勉强辨别得出的小径朝前行去。

  “塔拉康内奇,让我去村社放牲口吧,”萨什卡说。

  “为什么?”

  “我喜欢,放牲口的日子可美哩。”

  “我不同意,”塔拉康内奇说。

  “塔拉康内奇,看在上帝份上放我去吧,”萨什卡再一次求他,“所有圣徒都是放牲口出身的。”

  “圣徒萨什卡,”后爹放声大笑,“打圣母娘娘身上染上了梅毒。”

  他俩走过红桥的桥堍,穿过小树林和牧场,便望见了村镇教堂的十字架。

  娘儿们还在菜地里松土,可哥萨克们已经散坐在丁香花下喝酒,唱歌。离塔拉康内奇家只剩下半里路了。

  “上帝保佑,家里平平安安,”他说道,画了个十字。

  他俩走到自家的农舍跟前,从小窗户里向里探望。屋里一个人也没有。萨什卡的母亲正在牛栏里挤奶。两个男子汉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塔拉康内奇走到他婆娘身后,笑眯眯地大声喊道:

  “莫嘉太太,招待客人吃晚饭吧……”

  婆娘回过身来,浑身发抖,跑出牛栏,在院场里打着转。后来她又回到原地,扑在塔拉康内奇胸前,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瞧你这傻样,只会哭鼻子,”塔拉康内奇说,亲昵地推开她,“让我看看两个小不点儿……”

  “两个娃娃离家走了,”婆娘说道,脸白得像纸一样,她又跑到院场里,扑倒在地上。“唉呀,阿廖申卡①,”她呼天抢地地嚎道,“我们两个娃娃走在我们前头了……”

  塔拉康内奇挥了挥手,找邻居去了。邻居们讲给他听,他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得了伤寒病,一个礼拜前叫上帝召去了。莫嘉给他去了信报丧,他大概没来得及收到。塔拉康内奇回到家里。婆娘在生炉子。

  “莫嘉,你可真能卸包袱,卸得一干二净,”塔拉康内奇说,“应该把你给撕了。”

  他伤心地坐到桌子跟前,一直伤心到天黑。他吃了肉,喝了酒,活儿却什么也不干。他趴在桌上打呼噜,醒了,又趴下去打呼噜。莫嘉铺好床,给自己和丈夫睡。又在一旁铺了个铺,给萨什卡睡。她把灯吹熄,跟丈夫躺到床上去了。萨什卡在墙角的干草铺上翻来覆去,他眼睛睁开着,虽说没睡着,可两眼看出去,他家的小屋、映在窗上的星星、桌子的边沿、母亲床下的马具,好像在梦景里似的。无法抵御的幻景降服了他,他浸沉在幻想中,因自己能醒着做梦而高兴。他恍惚觉得从天上吊下两根银线,绞成一根粗绳,绳头拴着一辆用粉红色木头制成的刻花小摇篮。摇篮在离地很高、离天又很远的空中摇晃,两根银线也跟着东摇西晃,熠熠闪光。萨什卡躺在摇篮里,起于田野的清风吹拂着他的全身,风声如音乐般激越,一道彩虹映照着尚未成熟的庄稼。

  萨什卡为自己能醒着做梦而十分高兴,他合上眼睛,免得再看到母亲床下的马具。后来他听到莫嘉卧榻上一片喘息声,他想到这是塔拉康内奇在揉搓他母亲了。

  “塔拉康内奇,” 他大声喊道, “我有事找你。”

  “大半夜的,什么事?”塔拉康内奇怒气冲冲地回答说,“睡觉,混蛋……”

  “我发誓,真有事,”萨什卡回答说,“走,上院里说去。”

  在院里永不磨灭的星光下,萨什卡对后爹说:

  “塔拉康内奇,别糟蹋我妈,你有脏病。”

  “你知道我这人的性子吗?”塔拉康内奇问。

  “我知道你的性子,可你瞧见我妈的身子吗?她的大腿干干净净,她的奶子干干净净。塔拉康内奇,别糟蹋她。我跟你都有脏病。”

  “好心人,”后爹回答说,“给我滚一边去,我的血液、我的性子挨不着你管。拿去,二十戈比银币,睡上一夜,明儿头脑就清醒了……”

  “我要钱有什么用,”萨什卡低声说,“你还是让我去村社放牲口吧……”

  “这我可不同意,”塔拉康内奇说。

  “让我去放牲口吧,”萨什卡低声说,“你不答应,我就把我们俩的事全捅给我妈听。她这么好的身体干吗要去受这种罪……”

  塔拉康内奇转身去棚子里,拿了把斧头来。

  “圣徒,”他压低声音说,“那咱俩就没话好说了……我砍了你,萨什卡……”

  “你不会为了女人砍死我的,”孩子向后爹俯下身去,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你舍不得我,让我放牲口去吧……”

  “见鬼,就依你,”塔拉康内奇说,扔掉斧头,“放你的牲口去吧。”

  说罢他回到屋里,跟他老婆睡觉去了。

  当天一早,萨什卡就去哥萨克那儿当雇工了,打从那天起,他就靠给村社放牧为生。他的忠厚老实在附近一带出了名,村镇的人便送了个“萨什卡·耶稣”的雅号给他,直到应征入伍之前,他一直在放牧牲口。上了年纪的庄稼汉中那些比较厚道的,常去牧场找他磕磕牙,拉拉呱,娘儿们受不了庄稼汉疯狂的恶习,就跑到了他那儿去吸点儿新鲜空气,她们并不在乎萨什卡跟她们调情,并不在乎他的病。战争爆发的第一年,萨什卡便应征入伍了。他打了四年的仗,复员回到村镇,那儿成了白军的天下。人家劝他去普拉托夫斯基村镇,那儿有支反对白军的队伍,由骑兵司务长谢苗·米哈伊洛维奇·布琼尼当家,他的三个兄弟叶米里扬、卢基扬和杰尼斯都在他手下当兵打仗。萨什卡去了普拉托夫斯基,从而改变了他的命运。他随布琼尼由骑兵团、骑兵旅、骑兵师至第一骑兵军转战南北,先后参加了营救英雄城市察里津和伏罗希洛夫第十军会师、攻打沃龙涅什、攻打卡斯托尔以及顿涅茨河上的将军桥等战斗活动。在远征波兰时,萨什卡成了辎重兵,因为他负伤了,上边认为他是个残废。

  以上便是萨什卡的来龙去脉。不久前,我结识了萨什卡·耶稣,于是我那只箱子便放在他的大车上了。我们经常在一起迎接朝霞,伴送落日。战争任性的愿望把我同他连在了一起,黄昏时分我们常常坐在农舍墙根闪闪发光的土台上,或者在树林子里用熏黑了的军用饭盒煮茶,或者并排躺在收割过的田野里睡觉,把饥饿的马匹拴牢在我们的腿上。

  盐

  “亲爱的主编同志,我想给您描绘一下那些个挖我们墙脚的妇女是何等的没有觉悟。您遍访国内战争的各条战线,写了许多报道,我相信您不会忽略一个名叫法斯托夫的民风刁恶的火车站,这个火车站位于某个遥远的国度的某个鲜为人知的地方,我当然去过那里,喝过私酿啤酒,用以润湿唇髭,但没有咽下肚去。关于上述车站,有许多东西可写,然而就如我们家乡的俗话所说,别把上帝拉的屎搬过来当宝贝。所以我只写给你看我亲眼见到的。

  “七天前,一个月色如洗的宁静的夜晚,我们骑兵军那列劳苦功高的军用列车满载士兵,在那个车站上停了下来。全军战士都满怀激情地要把我们的共同事业推向前进,急于奔向别尔季切夫。可是我们发觉我们的专列却偏偏不起动,我们的‘加夫里尔号’① 无意启碇,它为什么要在这里中途停泊?其实这次中途停泊对我们的共同事业来说并非小事,因为背袋贩子②,这些凶恶的敌人,其中妇女同样占有半壁江山,正在厚颜无耻地对付铁路当局。他们大胆地抓住火车的扶手,在铁皮顶上飞快地奔来跑去,砰砰地捶打着顶,搅得人心惶惶。然而背袋贩子资本的胜利是兔子尾巴,长不了。战士们一个个自告奋勇地跳出车厢,终于让备受凌辱的铁路工作人员得以喘口气。车站周围只剩下了背袋子的妇女。战士们出于恻隐之心,让一些女人坐进了生有炉子的车厢,可是有些女人却没让搭乘。我们二排那节车厢里也坐进了两个姑娘,头遍铃响的时候,有个挺体面的女人抱着个娃娃,走到我们车厢前说:

  “‘亲爱的哥萨克兄弟,让我上车吧,自从打仗以来,我成天抱着个吃奶的娃娃,在各地车站受苦受难,这回我想乘车去跟我丈夫团圆,可铁路上怎么也不让我搭车,哥萨克兄弟,难道你们就不可怜可怜我?’

  “‘妇人’,我对她说,‘话说在前面,您的命运怎么定得看我们排里是不是同意。’于是我对我们排的战士们说,有个挺体面的妇女要求搭乘咱们的车子去某地跟她丈夫团圆,她手里的确抱着个娃娃,你们的意见怎样,让她上车还是不让?

  “‘让她上吧,’弟兄们说, ‘她跟咱们过招后,就不会稀罕她那个丈夫了!……’

  “‘不,’我相当严肃地对弟兄们说, ‘弟兄们,我向你们鞠躬致谢,可听你们说出这么下流的话,我着实吃惊。弟兄们,记住你们是怎么活过来的,你们自己也都是由你们的母亲奶大的,因此你们说出这样的话好像不太应该吧……’

  “哥萨克们交头接耳地议论说,他,巴尔马绍夫,说得有道理,便让这个女人上车,她千恩万谢地爬进车厢。每个哥萨克都被我这番充满真理的话烧得心头火辣辣的,安顿她坐下,争先恐后地说:

  “‘妇人,您坐在角落里,像所有做娘的一样,好生给您孩子喂奶,谁也不会上角落里来碰您的,您将如愿地回到您丈夫身边,没人会坏您的贞操,我们相信您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您会好好地给我们哺育接班人的,因为我们老的一天天更老,年轻的却很少。我们不管是现役的,不管是超期服役的,日子都不好过,又是挨饿,又是挨冻。至于您,妇人,尽管放心地坐在这儿……’

  “响起第三遍铃声,列车开动了。美不胜收的夜景映满了天幕。天幕上缀满了油灯一般大的星星。战士们思念起库班的夜和库班绿莹莹的星斗。思绪像鸟儿一样飞往天外。而车轮则哐当哐当地响个不停……

  “随着时间的推移,夜下岗了,于是红军的鼓手在红色的鼓上击响了晨鼓,哥萨克们发现我坐在铺上一夜没睡,满脸忧色,便走到我眼前。

  “‘巴尔马绍夫,’哥萨克们对我说,‘你干吗这么发愁,坐了一宿没睡?’

  “‘战士们,多谢关心,请原谅,让我跟那个女公民讲几句话……’

  “我晃晃悠悠地打我铺位上站起身来,睡意像头逃避恶犬追逐的狼那样从睡铺上逃掉了,我走到她跟前,从她手里抢过孩子,扯开孩子身上的布片,看到里边包着整整一普特盐。

  “‘同志们,瞧,多乖的孩子,不向大婶要奶喝,没尿湿她的裙子,也没吵得大家不能睡……’

  “‘亲爱的哥萨克弟兄们,原谅我,’那女人冷冰冰地插进来说,‘骗人的不是我,骗人的是我遭的罪,是我心头的愤恨……’

  “‘巴尔马绍夫可以原谅你的愤恨,’我回答那妇人说,‘巴尔马绍夫为你的愤恨花的代价还不算大。何况巴尔马绍夫花了多少代价,会讨还多少代价的。可是妇人,你看看哥萨克们,他们把你抬高到了共和国劳动人民母亲的地位。你看看这两个姑娘,她们现在还在那儿哭,一夜下来,她们遭了多少罪呀。你再看看在库班麦田里种麦的我们的妻子,她们守着活寡,耗尽了女人的力气,而她们的丈夫,也都过着光棍一样的日子,人性本恶,便身不由己地强暴落到他们生活中来的姑娘……可你,他们却没有碰一下,尽管你是个坏心肠的女人,操了你也活该。再看看俄罗斯,遍体鳞伤……’

  “可她却对我说:

  “‘我自己的盐,我爱咋办就咋办,我不怕什么真理。您不是在为俄罗斯着想,您是在救犹太佬的命……’

  “‘现在不谈什么犹太佬,你这个该千刀万剐的女人。犹太佬跟这事挨不着边。而您,卑鄙的女人,比那个骑着价值千金的骏马、挥舞着马刀、威吓我们的白匪将军还要反革命……他,那个将军,在亮处,是看得见的,从哪条路上都看得见,劳动人民可以设想怎样把他结果掉。可你们这些数也数不过来的女人,抱着你们那些不吃不跑的娃娃,却像跳蚤一样,躲在暗处,看不见你们,而你们却咬呀,咬呀,咬呀……’

  “我要承认,我把这个女公民扔下了飞驰的列车,可她却像铁打的一样,坐了一会儿,拍了拍裙子,又去走她那条卑劣的路。我看到这个女人居然平安无事,看到她四周满目疮痍的俄罗斯、颗粒无收的农田和遭到凌辱的姑娘,看到那么多的同志杀奔前线,生还的却寥寥无几,我想跳下车去或者自杀,或者把她杀死。可哥萨克们舍不得我,劝我说:

  “‘给她一枪。’

  “于是我从壁上拿下那把忠心耿耿的枪,从劳动者的土地上,从共和国的面容上洗去了这个耻辱。

  “为此,我们二排全体战士,向您,亲爱的主编同志,向你们,编辑部全体同志,鞠躬致意,你们对待一切叛徒绝不可心慈手软,因为他们要把我们推入泥潭,使河水倒流,使俄罗斯死尸枕藉,荒草遍野。

  “二排全体战士的代笔者—— 革命战士尼基塔·巴尔马绍夫。”

  寡 妇

  团长舍弗列夫躺在卫生队的敞篷马车上奄奄待死。他的女人坐在他脚边。被炮火的闪光不时划破的黑夜,罩没了这个伤势垂危的人。师长的马车夫列夫卡在一旁用军用饭盒热汤。列夫卡的额发悬在篝火上,几匹用绊绳绊住了前蹄的马,在灌木丛中 有声地吃草。列夫卡一边用一根树枝在饭盒里搅拌,一边跟直挺挺地躺在马车上的舍弗列夫有一搭没一搭地攀谈。

  “同志哥,我当年在丘姆列克市当过演员,表演马上特技和轻量级举重。这个小城市对于女人来说,不消说是很无聊的,太太奶奶们争先恐后来看我表演,把墙都挤塌了……她们对我说:‘列夫·加弗里雷奇① ,请您赏光,不要拒绝点些菜吃,不要心疼时光白白流逝……’有个太太死乞白赖地邀请我,情面难却,只得跟她一起下馆子。我俩要了两份小牛肉和半俄升酒,正规规矩矩地坐在那儿喝酒呢……我抬头一看,有个先生正忙着朝我走来,他穿着挺考究,干干净净的,可从他脸色看来,他起了疑心,而且已喝得醉醺醺的……

  “‘请原谅,’他说, ‘请问您是哪个民族的人?’

  “‘先生,’我问,‘凭什么您要来管我是哪个民族的人,何况我此刻正同一位太太在一起进餐?’

  “……可他还不肯罢休。

  “‘您算哪门子举重运动员……’他说,‘在法国的比赛中,您这号人是永世上不了台面的,给我讲讲清楚,您是哪个民族的人……’

  “……多气人,可我还是没有动手揍他。

  “‘我不知道您的尊姓大名,可我要问您,为什么您跑来挑衅?非要此时此刻闹出条人命来才肯罢休吗?换句话说,非要此时此刻有个人躺在这里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才肯罢休吗?’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列夫卡兴奋地重复着这句话,把双手伸向天空,让黑夜像光环那样环绕着他。洁净的夜风孜孜不倦地展着歌喉,悦耳地撩拂着人们的心灵。星星在黑沉沉的夜空中浮游,好似订婚的戒指,纷纷向列夫卡飘落下来,掉入他满头的乱发之中,迅即一一熄灭。

  “列夫卡,”舍弗列夫突然翕动发青的双唇嗫嚅道,“过来。我有几件金首饰,给萨什卡。”这位奄奄一息的伤员说,“几枚戒指、马具统统给她。我俩恩爱着哩……是该奖赏她。我的军装、几条内裤和勇敢勋章都寄往捷列克,交给我母亲。寄去时附封信,你在信里讲:‘团长向你鞠躬,不要哭。房子——归你,老人家,好好活着。谁敢碰你,你就去找布琼尼,跟他说:我是舍弗列夫的老娘……’战马阿勃拉姆卡,我送给我们团,送给我们团,作为对我亡灵的追荐……”
|||  “马的事我明白怎么办,”列夫卡嘟哝道,挥了挥手。“萨什卡,”他喊那个坐在舍弗列夫脚边的女人道,“你听见他的话了吗?……你当着他的面表个态,该老太太得的,你给还是不给?……”

  “去你妈的,”萨什卡回答说,一甩头向灌木丛走去,身子挺得笔直,像个瞎子。

  “孤老太太的那份你给还是不给?”列夫卡追上她,掐住她的喉咙,“当着他的面讲清楚……”

  “我给。松手!”

  列夫卡逼她答应后,从火上取下饭盒,把汤喂到团长已经僵硬了的嘴巴里。舍弗列夫已处于弥留状态,汤从他嘴里倒流出来,汤匙碰响着他亮闪闪的死去了的牙齿,在浓重、广袤的夜色中,子弹的呼啸声越来越忧郁,越来越强烈。

  “是用步枪在射击,恶棍,”列夫卡说。

  “狗奴才,”舍弗列夫接茬说。“他们用机枪撕开了我们的右翼……”

  说罢,舍弗列夫合上眼睛,像一名庄严地卧在灵床上的死者,用一双蜡黄的大耳朵听着战斗的进程。列夫卡在一旁吧唧吧唧嚼着肉,喘着气。吃完肉,列夫卡舔了舔嘴唇,拉着萨什卡向洼地走去。

  “萨什卡,”他一边打着饱嗝,一边搓着手,浑身打着颤,“萨什卡,有罪也罢,没罪也罢,反正一样要去见上帝的……有生就有死。你答应了吧,好萨什卡,我会报答你的,要我把小命搭上我也愿……他阳寿已经到头,可咱们还要过下去……”

  他俩倒在繁茂的野草上,月亮慢腾腾地从乌云后边爬出来,停留在萨什卡赤裸的膝盖上。

  “你们热乎去吧,”舍弗列夫嘟哝说,“瞧,他在追赶十四师……”

  列夫卡在树丛里发出 的声音,喘着粗气。雾蒙蒙的月亮在天空中飘泊,像是在行乞。远处的炮火声在空中回荡。针茅草在不安的大地上沙沙作响,八月的星星坠落到草丛中。

  后来萨什卡又回到原来的地方,替团长换绷带,提着灯笼察看溃烂的伤口。

  “你到不了明天了,”萨什卡一边给舍弗列夫擦去冷汗,一边说。“你到不了明天了,死神已经在你肠子里了……”

  就在这一瞬间,密集的炮弹多声部地飞泻到大地上。敌四个统一指挥的新锐旅投入了战斗,向布斯克市发射了第一批炮弹,切断了我军的交通线,焚毁了布格河上的界标。应声而起的大火在地平线上冲天而起,炮弹如巨鸟般从大火中排空而来。布斯克市成了一片火海,列夫卡驾着六师师长剧烈颠簸的马车在林间狂奔。他拉紧酱红色的缰绳,任上了漆的车轮撞在树桩上。舍弗列夫的敞篷马车跟在后面疾驰,萨什卡聚精会神地驾驭着几匹套在一起的辕马。

  他们终于到达了设于林边的包扎所。列夫卡给马卸下套,便去找所长讨条被子。他沿着停满大车的树林走着。女护士们横七竖八地睡在大车下面,怯生生的朝霞在女兵的鬈发上跳动。呼呼大睡的女人把皮靴扔了一地,闭拢的眼睛朝着天,黑洞似的嘴巴歪到了一边。

  列夫卡在所长那里取到被子后,回到舍弗列夫身边,吻了吻他的额头,将被子罩没了他的头。这时萨什卡走到敞篷马车前。她把头巾在下巴上打了个结,拍掉连衫裙上的草屑。

  “巴甫利克① ,”她喊了一声“我的耶稣基督”,随即躺到死者的身旁,用肥胖的身躯拥抱着他。

  “她伤心呀,”列夫卡说道,“没什么说的,两人那么恩爱。如今她又得侍候各骑兵连的爷们了。这种日子不好过……”

  在距城十俄里的地方,叛军正在同萨温斯基的哥萨克激战。叛军由投靠波兰人的雅科夫列夫大尉指挥。他们豁出了命打。师长下部队去了,已经去了两天两夜。列夫卡在师部没找到他,只好回到自己寄居的农舍,洗了马,用水冲刷了大车轮子,便到干草棚里去睡觉。干草棚里堆满新鲜的干草,像香水一样醉人。列夫卡睡够后,坐下来吃午饭。女房东给他煮了盘土豆,还浇上了酸牛奶。列夫卡已坐到桌边准备吃了,忽听到街上军号呜咽的哀乐声和众多杂沓的马蹄声。骑兵连打着军旗,由一队号手前导,走在弯弯曲曲的加利奇的街道上。舍弗列夫的遗体安卧在炮架上,由一面军旗覆盖着。萨什卡骑着舍弗列夫的公马跟在灵柩后边,后排传来哥萨克的歌声。

  骑兵连走过主要街道,向河边拐去。列夫卡没戴帽子,光着脚丫追了上来,他一把抓住了骑兵连长的马缰。

  无论是站在十字路口向死去的团长致哀的师长,无论是他的师部,都没听到列夫卡向骑兵连长说的话。

  “那几条内裤……”风给我们送来他的片言只语,“母亲住在捷列克……”我们听到了列夫卡断断续续的喊叫声。骑兵连长不等他讲完,便夺回缰绳,指了指萨什卡。那女人摇摇头,继续驱马前行。这时列夫卡跃上她的马鞍,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的脑袋直往后拽,举起拳头猛揍她的脸。萨什卡用裙裾擦去血,继续驱马前行。列夫卡跳下马鞍,将额发向后一甩,把一条红围巾扎在大腿根上。呜咽的军号声引导着骑兵连继续朝好似一条光带的布格河行去。

  列夫卡很快就回到我们这儿,目光炯炯地嚷嚷着说:

  “我狠狠地收拾了她……她说, 有必要的话,我会给她送去的。她说,她会记住他的忌日的。我跟她说,你要真的记住,不许忘记,蛇蝎心肠的娘们儿……你忘了,我们就提醒你,再忘,我们就再提醒。”

  歌 谣

  在布佳季赫村宿营的时候,我摊上了一个凶狠的女房东。她是个寡妇,很穷,我砸掉了她所有贮藏室的锁,没发现一只家禽。

  我只得耍计谋了。有一天,我回家比平时早,太阳还没下山就到家了,让我看见了女房东正在把炉门盖到尚未灭掉的炉子上。农舍里弥漫着一股菜汤味儿,汤里不定还有肉。我闻到了肉香。于是我把左轮枪往桌上一搁,可那老娘们儿死不认账,她的脸和乌黑的手指开始抽搐,脸沉了下来,怀着恐惧,极度憎恨地看着我。要不是萨什卡·科尼亚耶夫——或者按另一个叫法:萨什卡·耶稣——妨碍我干下去的话,那就什么也救不了她,我准会叫她吓得把汤端出来。

  萨什卡胳肢窝里夹着手风琴,晃动着两条穿在破靴子里的优美的腿走进了屋来。

  “咱们来拉几曲吧,”他说道,抬起他那双撒满蒙目龙睡意的湛蓝的冰凌般的眼睛看着我。“咱们来拉几曲吧,”萨什卡一边说,一边坐到长凳上,拉了一段前奏。

  前奏是那么的沉静,仿佛是由远方传来的。不一会儿这位哥萨克中止了前奏,蓝蓝的眼睛变得忧伤了。他投我所好,转过身去,一边拉一边唱起一首库班的歌谣。

  “田野的星星,”他唱了起来,“田野的星星高悬在父亲的小屋上,我母亲忧伤的手……”

  我喜欢这首歌谣。萨什卡知道这一点,因为是我们两人——他和我——一起在1919年经过顿河河口支岔上的卡加利尼茨克镇时第一次听到这首歌谣的。

  教会我们唱这首歌谣的是个在禁渔水域偷渔的猎人。鱼群在禁渔水域产卵,鸟群,数不尽的鸟群,把这里作为栖息之所。在河口支岔内,鱼多得到了难以形容的地步,只消用勺子一舀就能舀到,甚至用手也可抓到,要是把一杆桨插进水里,桨就会笔直地竖着走,那是鱼在拥着它,将它随身带走。这情景我们亲眼目睹,我们永远也不会忘记卡加利尼茨克镇旁的这片禁渔水域。历代都禁止在那里捕鱼,下这个禁令是正确的,然而1919年在河口的支岔地带正进行着残酷的战争,所以猎人雅可夫敢于当着我们的面,明目张胆地干这种违法的偷渔营生,为了笼络我们,他送给骑兵连的歌手萨什卡·耶稣一架手风琴。他还把他的歌谣教会了萨什卡,其中有不少扣人心弦的古老的谣曲。为此我们大家都原谅了这个狡黠的猎人,原因是我们需要他的歌谣,因为当时谁也看不到仗什么时候能打完,那么萨什卡就要把歌声和泪水撒在我们漫长得让人生厌的征途上。征途上血迹斑斑,而歌声则飘扬在我们斑斑的血迹上。在库班和出没于绿林间的游击战中如此,在乌拉尔和高加索山区如此,直到今天仍然如此。我们需要歌声,谁也看不到战争的尽头,幸而骑兵连有歌手萨什卡 · 耶稣,而况他还年轻,离老死还远着呢……

  就拿这天晚上来说也是如此,女房东在菜汤的事上蒙骗了我,我好生恼火,而萨什卡用他压得低低的、摇篮曲般的歌声,消了我的气。

  “田野的星星,”他唱道,“田野的星星高悬在我父亲的小屋上,我母亲忧伤的手……”

  我伸直身子躺在屋角发霉的草垫上,听他唱歌。幻想折裂着我的骨架子,幻想震动着我身下的烂草,透过幻想的热雨,我好不容易辨认出那个托着枯腮的有了些年纪的妇人。她低垂着被虫子蜇伤的脑袋,一动不动地依墙而立,在萨什卡没有弹唱完之前,她没有挪动一下步子。萨什卡弹唱完后,把手风琴放到一边,像长睡之后初醒那样,打了个哈欠,笑了起来,然后环顾着我们这位寡妇家徒四壁的陋屋,拂去长凳上的尘土,出去拎了桶水进屋。

  “你瞧,我的心肝,”女房东把背靠在门上蹭着痒,指着我对他说,“你这个长官几天前住到了我这儿,冲着我又是骂,又是跺脚,把我存东西的房间上的锁全撬开了,还拔出枪来吓唬我……真正是罪过呀——拿枪吓唬我,吓唬一个妇道人家……”

  她又在门上蹭了下痒后,把羊皮袄盖到儿子身上。她儿子在圣像下边一张铺着破布片的大床上打呼噜。她儿子是个哑巴孩子,脑袋浮肿,头发呈浅色,两只脚掌大得就像成年庄稼汉的脚。母亲给他擦了擦流鼻涕的鼻子,转身回到桌子跟前。

  “亲爱的房东太太,”萨什卡抚摸了一下她的肩膀对她说,“要是您乐意的话,我这就来疼疼您……”

  可那个娘们儿却装得好像没听见他的话。

  “我什么菜汤也没见到,”她托着腮说道,“我的菜汤远远地离开我走了;人家只知道拔出枪来威吓我,要是碰到个好人,倒是可以跟他亲热亲热的,可我现在见什么都讨厌,连跟男人睡觉也开心不起来……”

  她拉长声音伤心地诉着苦,一边叨咕,一边把小男孩往墙边推了推。萨什卡便和她一起躺到铺着破布片的床上,而我呢,竭力让自己睡着,一个劲儿替自己设想做些什么好梦,以便美滋滋地进入梦乡。

  千 里 马

  我决心下连队。师长听我提出这个要求,皱起了眉头。

  “你这是往哪儿钻?……你一张嘴——他们就会把你整成狗屎堆……”

  我坚持要去。不但如此,还选了个最好斗的师——第六师。我被安排到第二十三骑兵团第四骑兵连。连长原是布良斯克工厂的钳工,叫巴乌林,论年岁,他还是个毛头小伙子。为了能镇住人,他留了络腮胡子。一绺绺烟色的胡子在他下巴上打着卷儿。巴乌林在他二十二岁的生涯中,从不知道手忙脚乱为何物。数以千计的巴乌林式人物的这种特有的品质是革命胜利的重要组成部分。巴乌林为人坚毅、寡言、固执。他的生活道路是铁定的了。他从未怀疑过这条道路的正确性。生活的艰苦对他来说何足道哉。他站着也能睡觉。他睡着时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醒过来时两只手还握在一起,人家觉察不了他已睡过一觉。

  在巴乌林手下休想得到宽容。我是以一个罕见的吉兆——配给了我一匹马——开始我的连队生涯的,无论在战马后备处还是在农民手里都已没有一匹马。助我得到一匹马的是个偶然事件。哥萨克吉洪莫洛夫未经请示,擅自枪杀了两个被俘的军官。他奉命把两名军官押送旅部,这两名军官可供出重要情报。可吉洪莫洛夫没有将两人送达指定地点。本来要把吉洪莫洛夫交革命法庭查处,可后来改变了主意。骑兵连长巴乌林给予了他比革命法庭还要严厉得多的惩处——没收了吉洪莫洛夫那匹绰号叫千里马的战马,把他发配至辎重队。

  千里马让我所受的痛苦几乎超出了人的承受力的极限。这匹马是吉洪莫洛夫从捷列克老家带出来的,是用哥萨克式的步法调教出来的,它会的是哥萨克式的快步,特殊的哥萨克式的袭步——暴烈、疯狂、突发。千里马的步子伸展长,跨度大,而且不停顿。它用这种步法驮着我,使我掉队,远离连队,失去方位感,几天几夜地迷路,找不到自己的部队,以致落入敌阵,露宿沟壑,误闯敌人团队,遭到他们追击。我的骑术仅限于我在对德战争中服役于第十五步兵师所属炮兵营时学会的那两下子。而况我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弹药箱上,只是偶尔才驾驾马拉炮车,叫我怎么习惯得了残暴的千里马的袭步和快步。吉洪莫洛夫将所有使他遭到浩劫的恶魔统统留给了这匹公马。我在公马颀长、冷漠的背脊上,颠晃得像只麻袋。我抽打马的背脊。马背脊叫我抽得伤痕累累。闪着金属光泽的苍蝇狠命地叮着这些伤口。伤口流出的血凝成一串串黑块,箍在马的肚子上。由于马掌没有钉好,千里马开始失蹄扭伤,它的趾关节肿得好似大象的脚。千里马瘦了。它的眼睛里闪射着受尽折磨的马匹特有的目光,一种狂躁、倔强的目光。它不再让人给它套上鞍子。

  “四眼,马叫你给废了,”排长说。

  当着我的面,哥萨克们一声不则,可背地里却在磨拳擦掌,像猛兽那样,没精打采地一动不动,实际上却心怀叵测,准备伺机扑将上来。他们甚至不再求我替他们代书家信了。

  骑兵军占领了诺沃格拉德-沃伦斯克市。我们一昼夜得行军六十乃至八十公里。我们已逼近罗夫诺市。白天很少有休息时间。每晚我都做同一个梦。我梦见自己跨着千里马小跑。路边烧着一堆堆篝火。哥萨克们在煮汤吃。我打他们身旁驰过,他们连眼睛都不朝我抬一抬。有些人跟我打个招呼,另一些看也不看我一眼,他们顾不上我。他们的冷淡说明什么?说明我的骑式并不怪里怪气,跟大伙一样撵着马飞跑,所以没有什么可朝我看的。我幸福地自管走我的路。我对和睦和幸福的渴求,在我醒着的时候得不到满足,于是我做梦,在梦中得到这一切。

  吉洪莫洛夫没有露过面。他在行军队伍的某个角落里,在殿后的、慢慢吞吞地滚动着的大车队的某一辆铺着破布片的大车上监视着我。

  有一回排长对我说:

  “帕什卡① 一个劲儿地打听你是什么人……”

  “我关他什么事?”

  “看来关他的事……”

  “莫非他以为我欺侮了他?”

  “难道还没欺侮他……”

  帕什卡的忿恨穿过树林,越过河道向我袭来。我的肌肤感觉到了这一点,我不寒而栗。一双充血的眼睛在我的道路上死死地盯着我。

  “你为什么要让我树了个敌人?”我问巴乌林。

  骑兵连长巴乌林骑马打我身边走过,打了个哈欠。

  “这可不是我要担心的事,”他头也不回地回答我说,“该是你要担心的……”

  千里马的背伤收口了又裂开。我在鞍子下垫上三层毡鞍垫,但还是没法正常骑,伤口未愈。一想到我坐在绽开的伤口上,就浑身发痒。

  我们排有个哥萨克,姓比久科夫,是吉洪莫洛夫的同乡,他在捷列克结识了帕什卡的父亲。

  “帕什卡他爹,”有一回比久科夫告诉我说,“是专养猎马的……是个杀气腾腾的骑手,个儿又高又大……他一到马群就选马……手下给他牵过马来。他叉开两腿,站在马的面前,盯着马看……你要干什么?干什么,只见他抡起拳头,照准马的鼻梁就是一拳——马当场毙命……卡利斯特拉特② ,你干吗把好好一条牲口结果掉?……他说,我打的是玩命的猎,这匹马怎能骑……这匹马我看不上眼……他说,我打的是玩命的猎……好一个杀气腾腾的骑手,没说的。”

  千里马是帕什卡他爹相中的,所以留下了一条活命,现在落到了我手里。我以后怎么办?我在脑子里盘算着各种各样的计划。就在我焦虑不堪之际,战争拯救了我。

  骑兵军向罗夫诺发起进攻,攻下了这座城池。我们在罗夫诺待了两个昼夜,到了第三天夜里,波兰人发起反攻,将我们击败。他们这一仗是为了给后撤的部队打开一条退路。他们的机动成功了。狂风,骤雨,和随着倾泻而下的黑黢黢的水流劈向世界的巨雷,成了波兰人的掩护。我们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才把这个城市收拾干净。在这次夜战中,塞尔维亚人顿季奇,一个最勇敢的斗士,倒了下去。这次夜战,帕什卡·吉洪莫洛夫也参加了。波兰人袭击他的大车队。那里一马平川,无物可以掩护。帕什卡将他的大车按只有他一人知道的阵法布阵迎敌。大概古代罗马人也是按此阵法给战车布阵的。帕什卡有一挺机枪。应当认为这挺机枪是他偷来以防万一的。吉洪莫洛夫用这挺机枪打退了敌人的进攻,拯救了军需品,把整个大车队带出重围,除了两辆大车之外,因为拉那两辆大车的马被打死了。

  “怎么,你把战士发配去打杂了,”这一仗打完后没几天旅部对巴乌林说。

  “没错,要是发配去打杂,说明有这个必要……”

  “当心,别吃不了兜着走……”

  对帕什卡的大赦令没有下,不过我们知道他会回来。他果真回来了,光脚穿着一双套鞋。他的手指削断了,污黑的纱布绷带从手上散落下来。绷带拖在他身后,像是圣袍的飘带。帕什卡来到布佳季赫村天主教堂前的广场上,我们的马匹都拴在那里的系马桩上。巴乌林坐在教堂前的台阶上用一个大木盆泡脚。他的脚趾烂了。脚趾呈粉红色,好似铁刚淬火时那种淡淡的红颜色。几绺年轻人的草黄色头发粘在巴乌林的额头上。太阳烤灼着教堂的砖瓦。比久科夫站在连长身旁,把一支烟卷塞到他嘴里,给他点上。帕什卡·吉洪莫洛夫拖着他的圣袍的破破烂烂的飘带走到系马桩前。他的套鞋啪哒啪哒地响着。千里马伸出长长的脖子,朝着它的主人咴咴嘶鸣,嘶声不响,带有哨音,就像荒原上的马嘶声。马背上,脓血在一道道绽开的肉口子上弯弯曲曲地流淌,状似花边。帕什卡站在马的身旁。肮脏的绷带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遭了这样的罪,”这个哥萨克说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走上前去。

  “我们言归于好吧,帕什卡。我很高兴,马恋着你。我跟它合不来……我们言归于好怎么样?”

  “还没过复活节,和什么好,”排长在我身后一边卷烟卷,一边说。他的灯笼裤解了开来,衬衫敞开着,露出一大片古铜色的胸脯,他正坐在教堂的台阶上休息。

  “帕什卡,还是跟他互吻吧① ,”比久科夫轻声说,他是吉洪莫洛夫的同乡,认识帕什卡的爹卡利斯特拉特,“他真心想跟你互吻……”

  我在这些人之间是孤家寡人一个,我没法得到他们的友情。

  帕什卡一动不动地站在马的面前。千里马用力地、自由自在地喘息着,把脸伸向他。

  “遭了这样的罪,”这位哥萨克又说了一遍,猛地朝我转过身来,开门见山地说,“我不会跟你和好。”

  他拖着一双套鞋,踏着被烈日烤烫的用石灰浆铺的小路离去,绷带卷起了乡间广场的尘土。千里马像条狗那样跟在他身后。缰绳在千里马的脑袋下晃动,它的长脖子低低地垂着。巴乌林一直在大木盆里泡他那双像淬火的铁那样微红的烂脚。

  “你让我树了个敌人,”我对他说,“这件事上我有什么错?”

  骑兵连长抬起了头。

  “我可看透了,”他说,“我从骨子里看透了你……你巴望活在世上太太平平,没一个敌人……你用出吃奶的力气朝着这方面去做——可不要有敌人……”

  “跟他互吻吧,”比久科夫嘟哝说,转过了身去。

  巴乌林额头上有一个用火烙出来的印子。他的腮帮子不停地抽动。

  “你知道这样做的结果怎么样?”他呼吸急促地说,“结果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还是离开我们,远远地滚开去吧……”

  我不得不离开了。我转到了第六骑兵连。到了那里情况就好多了。不管怎么说,千里马教会了我吉洪莫诺夫的骑式。几个月过去了。我的梦应验了。哥萨克们不再在我身后不以为然地望着我和我的马。

  (责任编辑 傅石球)

  注:

  ① 有两处地方称沃伦。一是沃伦高地,古时属立陶宛—波兰公国,沿德涅斯特河左岸分布,地表为河谷所切割。一是沃伦领地,系公元九至十八世纪历史地区,地届今乌克兰及波兰交界处。

  ① 塔拉康内奇的名字。

  ① “加夫里尔号”原为波罗的海舰队的驱逐舰,1916年起服役,1919年国内战争期间,因在科波尔湾和喀琅施塔得击退英国军舰进攻而著名。1919年10月被击沉。

  ② 俄国在十月革命后的内战时期,大批贩子从乡下把粮盐等食品用袋子背至城市贩卖,这种投机行为史称“背口袋的买卖”,称贩子为“背袋贩子”。

  ① 马车夫列夫卡的名字和父称。

  ① 舍弗列夫名字的小称。

  ① 吉洪莫洛夫的名字。

  ② 帕什卡父亲的名字。

  ① 东正教徒在复活节互吻三次以示祝贺,若有前嫌,亦以此吻消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