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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道院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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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道院纪事

1998 萨拉马戈

1

  在王室名录上第五位叫唐·若奥的国王今天晚上要去妻子的卧室。唐娜·马丽娅·安娜·若泽珐来到这里已经两年有余,为的是给葡萄牙王室生下王子,但至今尚未怀孕。宫廷内外早已议论纷纷,说王后可能没有生育能力。但这仅限于关系亲密者之间的隐隐低语,以免隔墙有耳,遭到告发。要说过错在国王身上,那简直难以想象,这首先是因为,无生育能力不是男人们的病症,而是女人们的缺陷,所以女人被抛弃的事屡见不鲜。其次,如果需要的话可以举出事实证据,因为本王国王室的私生子多得很,现在在大街上就成群结队。况且,不是国王而是王后不知疲倦地向上苍乞子,这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作为国王,尤其是葡萄牙国王,只能给予,不会索求。第二个原因是,女人是接受者,这是天经地义的,她自然要乞求,不论在有组织的九日祭上还是在偶然进行的祈祷中都是如此。但是,不论国王如何坚持不懈,除了教规不允或身体欠安之外每星期都两次严格地去履行国王和丈夫的责任,不论王后如何耐心和诚惶诚恐,在丈夫离开她下床之后仍然忍耐着纹丝不动,以便不扰乱她生殖器官中共同液体的安宁——她因为缺少刺激和时间以及极为虔诚的宗教信仰造成的道德顾忌而液体很少,而国王是尚不满22岁的男子,液体很多——,至今,这些做法都未能使唐娜·马丽娅·安娜的肚子鼓胀起来。不过,上帝是伟大的。
  与上帝同样伟大的是国王正在建造的罗马圣彼得大教堂。这是一座安放在桌面上的微型建筑,既无地基也无底座,桌面无须多么坚固便可承受,各个构件还散装在箱子里,作为装饰的人物雕像根据古老传统按男女分别放置,内侍们挪动这些部件时毕恭毕敬,轻手轻脚。大木箱内香气宜人,圆柱上的人物雕像用粗粗的大蜡烛下闪闪发光的红色天鹅绒分别包装,以免其面部受到磨损。工程进展很快,墙壁已经安装好,精心雕刻的圆柱间架着一块门相,上面用拉丁文写着保罗五世尔吉斯的名字和头衔。国王有时高兴地扫上一眼教皇那与他相同的序数词,但已经好长时间没有仔细阅读这个匾额了。内侍们把圣徒雕像放在手心里递给国王,国王施礼后打开华贵的天鹅绒,把雕像安放在屋顶适当的槽内。有时一位先知的肚皮朝下,一位圣徒头脚倒置,但谁也不会注意到这种无意的不恭之举。国王马上把它摆正,恢复圣物应有的尊严,细心地放到适当位置。雕像们从屋檐向下望去,看到的不是圣彼得广场,而是葡萄牙国王和他的侍者们,看到的是布道坛的地板和朝向王室小教堂的百叶窗。第二天上午第一次弥撒时分,倘若还没有用天鹅绒包起来放回木箱,它们就会看见国王与其侍从人员正虔诚地进行圣事,不过侍从中的贵族会与今天不同,因为本星期已经结束,轮到另一些人侍奉国王。我们所在的祭坛下面还有一个,也被百叶窗遮断了视线,看不到安装的情况。无论是教堂还是修道院,反正王后正远远地观看圣事,这地方的圣灵之气对怀孕不利。现在只剩下米开朗基罗设计的拱顶,因为这个仿造的石制部件体积巨大,还放在大木箱里等待安装,届时工程完成,将为建筑物增加不同寻常的气势。众人将协助国王,轰然一声响动之后男女雕像各就其位,就算大功告成了。如果这强大的声音在整个教堂回响,穿过一个个大厅和长长的走廊传到王后正在等待的房间或者厅堂,那么她就会知道,丈夫就要来了。
  且慢,国王还在为过夜做准备。传者们为他脱下衣服。穿上此时此刻应穿的服装。脱下的衣服从这个人手里传到那个人手里,个个毕恭毕敬,仿佛在传递圣女农架上的遗物。此时还有其他佣人和传者在场,他们有的打开抽屉,有的撩起帷幔,有的端着灯烛,有的把灯光捻得合适一些;两个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另外两个也呆若木鸡;还有一些人既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身在此处。经过众人一番辛劳,国王终于准备停当。最后,一位贵族平整一下衣服上的皱格,另一位理一理绣花斗篷。过了不到一分钟,国王就迈步朝王后的房间走去。水罐正等着甘泉呢。
  但是,唐·努诺·达·库尼亚进来了,他是宗教裁判官大主教,带来了一个年长的圣方济各会会主。在走过去说话之前要进行繁杂的礼仪,几次徐徐走近、停顿和后退,这是走近国王的规矩。虽然主教事情紧急,修士胆战心惊,我们也必须认为这样做势在必行,理所当然。唐·若奥五世和宗教裁判官走到一个角落,裁判官说那个人是安东尼奥·德·圣若泽修士,我对他谈起过我王陛下因为我主王后未生子女而感到悲伤,请他劝陛下乞求上帝赐予子嗣,他对我说国王如果愿意必有子女,于是我问他这些隐晦的言词意味着什么,说知道陛下确实希望有子女,这时他非常明确地回答说,如果陛下在马芙拉镇建造一座修道院,上帝就会让他有子嗣。说完以后,唐·努诺停住四,朝圣方济各会会主招招手。
  国王问道,主教阁下刚才说,如果我答应建造马芙拉修道院就能有子女,这是真的吗。修士回答说,确实如此,但必须是圣方济各修道院。国王又问,你怎么知道的,安东尼奥修士说,我知道,不知道怎么知道的,我只不过是为真谛讲话之口,信仰无须我作回答,请陛下建造修道院吧,不久便会有子嗣。要是不肯修建,只得留待上帝做出决定。国王打个手势让圣方济各会修士退下,随后问唐·努诺·达·库尼亚,这位修士品德高尚吗。主教回答说,在他所在的教派中没有比他道德更高尚的了。于是,第五位名叫唐·若奥的国王对这次努力的成功心中有数了,便提高声音让在场的人都听清楚,明天整座城市和整个王国都会知道:我以国王的名义许诺,如果王后在从今天算起的一年之内为我生下一子,我将下令在马芙拉镇建造一座圣方济各修道院。众人都说,愿上帝听到陛下的许诺,但谁也不明白究竟谁要受到考验,是上帝本身,是安东尼奥修士的品德,是国王的能力,还是王后不佳的生育能力。
  唐娜·马丽娅·安娜正在同其葡萄牙主待女马尼昂侯爵夫人说话。两个人已经谈过了当天的宗教活动、对孔塞依森·多斯·卡尔达依斯白衣修女修道院的朝拜和明天在圣罗克开始的圣方济各·沙勿略九日祈祷。这种王后与侯爵夫人之间的谈话总是滔滔不绝,如果提到圣徒们的名字,尤其是提到神父和修女们本人殉教或者牺牲,即便他们一些人只不过是斋戒或者默默地穿紧身衣苦苦修行,也总是伴随着伤心落泪。可是,国王通报要驾临此处,并且是由于受肉体义务和通过安东尼奥·德·圣若泽修士向上帝许下的誓愿及其圣事的鼓舞兴致勃勃而来。随同国王来的两个侍者为他脱下外衣,侯爵夫人也为王后脱下外衣,女人侍候女人嘛,不过有另一位贵夫人帮助,她是伯爵夫人,来自奥地利,其爵位不在前者之下。卧室成了会议场所,两位陛下互相行礼,没完没了的仪式,最后普通传者们才从一扇门退出,贵夫人们走另一扇门。她们都会留在前厅等待这一幕结束,国王有人陪同返回其卧室之后——父王在位时曾是母后的卧室——,女侍们则走进这间卧室侍候严严实实捂在羽绒被子里的王后。这条被子也是从奥地利带来的,不论冬夏,没有它王后就睡不着觉。正是因为这条在寒冷的2月也让人窒息的被子,唐·若奥五世才不肯与王后一起度过整个夜晚。开始的时候并非如此,虽说从头到脚捂得严严实实,散发着气味和分泌物的王后睡在一起,沐浴着两个人的汗水非常不舒服,但当时的新鲜感尚能压倒这种不适。唐娜·马丽娅·安娜不是来自炎热的国度,无法忍受这里的气候,所以用这条华丽的大被子把全身裹住,像一只在路上遇到石头,正考虑朝哪个方向继续打洞的鼹鼠一样蟋缩成一团。
  王后和国王都穿着长长的睡袍,国王的衣服只有绣花镶边拖地,而王后的要长上一拃,以便把两只脚的脚尖盖个严严实实,不论大脚趾还是其他脚趾都不暴露出来,脚尖外露或许是最放肆的耻辱。唐·若奥五世像舞会上绅士对贵妇人那样拉着唐娜·马丽娅·安娜的手朝床边走去,在各自沿自己那边的小小台阶上床之前,他们双膝跪倒,小心翼翼地祈祷一番,以免在未进行忏悔的情况下性交时便会死去,以便让这次新的尝试开花结果。在这一点上唐·若奥五世有双重理由抱有希望:相信上帝,相信自身的活力,所以怀着双倍的虔诚向上帝乞求子嗣。至于唐娜·马丽娅·安娜,人们相信,如果没有什么特殊原因或者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她也正在乞求同样的天赐。
  他们已经躺下了。床是王后从奥地利来这里的时候从荷兰运到的,国王为专门订做这张床花了7万5千克鲁札多,因为葡萄牙没有如此精巧的工匠,要是有的话无疑会赚得少一些。不经心地看上一眼,人们不会知道这件了不起的家具是不是木制的,它外边有金线绣花的华贵床围,上面那罩住床垫的帷幔就更不用说了。这张床刚刚放在这里,挂上床围的时候,一切都是簇新的,还没有臭也。但是,随着后来开始使用,人体散发出热量,宫廷或者城市里的臭虫开始侵入。这些小虫子究竟从何而来,人们不得而知。室内装饰和陈设如此华贵,不能点燃什么东西就近去烧那一群群的臭虫,所以对此无计可施。每年向圣亚莱索支付50列亚尔,看能否使王后和我们大家免受这害虫和奇痒之苦,但仍然无济于事。在国王来的那些夜晚,由于床垫上有动静,臭虫的骚扰开始得晚一些,这种虫子喜好安静,喜欢睡着了的人。那边,国王的床上,另一些臭虫正等着吮吸国王的血呢,对它们来说,国王高贵的血液和城里其他人普通的血液没有好坏之分。
  唐娜·马丽娅·安娜把带着汗水的冰冷的小手伸向国王,即便在被子里捂热了,那只手一伸到卧室那袭人的寒气中也立刻变得冰凉;国王已经履行了义务,正指望他的信心和努力取得一切预期的成果,此时他吻了吻伸过来的那只手,要是安东尼奥·德·圣若泽修士没有言过其实的话,他亲吻的不仅是王后,而且是未来的母亲。唐娜·马丽娅·安娜拉了拉铃绳,国王的传者和贵夫人们分别从两边走进来。室内气氛沉重,弥漫着各种气味,其中一种不难分辨,没有这种气味就不可能出现此时此刻期望的奇迹,因为人们议论纷纷的头一次是无形体的受孕,仅仅为了知道,上帝如果愿意的话,无需男人是否能玉成此事,当然不能没有女人。
  尽管忏悔神父一再安慰,唐娜·马丽娅·安娜在这种情况中灵魂总是战战兢兢。国王及其侍者们走了,侍奉她并且保护她安睡的资夫人们也睡下了,王后却认为应当下床做最后一次祈祷,但又不得不根据医生们的劝告保护受精卵,于是只好长时间地低声念诵,手中的念珠动得越来越慢,直到在充满感激之情的圣母已经昏昏入睡,至少诵圣母经能使一切顺利,但愿圣子万福,而她心中想的却是自己的肚子,至少要生个儿子,上帝啊,至少要生个儿子。对于这下意识的自豪,她从来没有在忏悔中说过,一则因为事情遥遥无期,二则由于并非有意识如此,一旦冷静下来,她还是诚心实意地祝福圣母和她腹中的圣子。王宫像唐娜·马丽娅·安娜一直做的那些梦一样千曲百折,无从解释;当国王朝她的卧室走来,她总是撩起裙衣的前摆,践着粘粘的泥水朝屠宰场那边迎去,而泥泞的路散发着男人们发泄时的那种气味,此时她的夫兄唐·弗朗西斯科王子一现在她住的正是他原来的卧室——他的幽灵就在她周围跳舞,那瘦瘦的躯体像一只黑色的滋鸟。这个梦她也从来没有对忏悔神父说过,而忏悔神父也不曾对她讲过在完美的忏悔中哪些能避而不谈。让唐娜·马丽娅·安娜安睡吧,在一堆羽绒之下谁也看不到她,此时臭虫开始从隙缝和织物的褶皱中爬出来,为了走得更快,干脆从高高的床慢上掉下来。
  这一夜唐·若奥五世也将做梦。他会看到他的下身上长出了一棵耶西之树,浓密的树冠上居住着耶稣的先祖,各王室的继承人耶稣本人也住在上面,后来大树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座巨大的修道院,圆柱高耸,还有钟楼、尖顶和高塔,根据安东尼奥·德·圣若泽修士的教服可以看出,这是一座圣方济各修道院,各个大门都敞开着。有这种秉性的国王实不多见,但葡萄牙却有不少这样的国王。

2

  同样,也有许多奇迹。谈论正在准备之中的这一个奇迹为时尚早,其实也算不上多大的奇迹,只不过是神的恩惠,神屈尊怜悯而仁慈地看一眼一个不生育的肚子,必定让它在适当时刻生下王子。不过,现在正是提及一些确有其事的奇迹的时候。由于它们都来自圣方济各教派热诚的乞求,所以国王的许愿大有希望。
  请看一看米格尔·达·亚农西亚松修士之死的著名案件吧。他是圣方济各会附属教团的成员,被选为省区主教。应当顺便但又并非毫天目的地说一句,他的当选是在圣马利亚·马达莱娜教区出于不可告人的嫉妒而对该教团和他本人发起的一场硝烟弥漫的战争中实现的,双方怒气冲冲,以至于米格尔修士去世时诉讼尚在进行,若不是后来由于他死亡而这场官司宣告结束,那么判决、上诉、最高法院合议庭审判和抗诉会无止无休,不知道何时才作出最后裁决。显然修士不是因心力交瘁而死,而是死于疾病,死于斑疹伤寒或者其他无名高烧。当时城内饮用水水源缺乏,加利西亚人毫不犹豫地以马尿灌满水桶,因这种病丧生的极为普遍,省区主教们也这样走进枉死城。但是,米格尔·达·亚农西亚松修士为人心肠太好了,即使在死后还以德根怨。如果说他生前多有善举,那么死后仍然创造奇迹,第一件就是揭穿那些担心尸体很快腐烂、主张草草埋葬的医生们的无稽之谈,让人们在3天的时间里在耶稣圣母教堂涂抹防腐香料,结果在清香气味中停放的遗体既未腐烂也未僵硬,恰恰相反,其四肢还像活着时一样住人轻轻挪动。
  其他奇迹意义不同寻常,堪称名副其实,人们广为谈论,名闻还选,致使全城居民前往观看并加以利用,因为在该教堂内确实能让盲人复明,让破子走路;由于人流拥挤不堪,在教堂前地台阶上争相进去者有的以老拳或匕首相向,一些人当场丧命,后来也没有死而复生。若不是3天之后惊魂未定的人们偷偷运走并且偷偷掩埋了尸体,或许这种奇迹能够出现。哑巴和破子们失去了治愈的指望,又没有考虑到其他人虽然幸运但已经死去,于是又在同一地点怀着获得的信念绝望地厮打起来,破子们尚有手在,并且高声呼喊着乞求众神,一直闹到神父们走出来为人群祝福,后来见没有更好的办法,双方才心满意足地散去。
  但是,我们应当毫不羞耻地承认,这里是窃贼们的土地,眼睛看,手偷。虽说并非总是能得到报偿,人们对上帝的信仰很深,但抢劫教堂时表现出的厚颜无耻和心毒手狠更加厉害。去年在吉马兰伊什的另一座圣方济各教堂发生的正是这种情况。圣方济各生前对巨额财富视如粪土,永生之后任凭人们拿走他的一切。圣徒安东尼奥的警觉则有助于该教派,他不甘』已任人抢劫任何地方的祭坛和教堂,人们在吉马兰伊什看到了这一点,也必将在里斯本看到。
  在那座城市,总是有贼偷窃。有一次他们爬到一扇窗户上,圣徒立刻轻捷地到那里去迎接,把他们吓了一跳,那个爬得最高的一失手掉了下来。当然,没有摔断任何一根骨头,但一下子瘫在地上再也不能动弹。他的同伙想把他带走,因为在窃贼之中也不乏慷慨无私的心灵,但未能做到,这种事并不是头一次,正好5百年前,即1211年,当圣方济各周游世界的时候,圣女克腊拉的姊妹伊内也遇到了这种情况。不过当时并不是偷窃,或者也可以说是偷窃,因为是人们从上帝那里把她偷走了。再说那个贼,他留在那里,仿佛上帝用手把他按在地上,或者魔鬼从地狱里伸出爪子把他抓住,这样一直到了上午,居民们才发现了他,因为他的身体已经正常,所以没费多大力量便把他带到圣徒的祭坛前,请圣徒治疗。奇迹的形式不同寻常,只见圣徒安东尼奥的雕像大汗淋漓,法官和书记官们用了好长时间才通过司法程序确认是木雕像出了汗,贼是用以圣徒体液德湿的毛巾擦了脸之后才得以痊愈的。就这样,那个贼获救了,恢复了健康,也反悔了。
  然而,并非所有犯罪行为都真相大白了。例如,在里斯本,那个奇迹不比前者名声小,但至今尚未弄清谁进行了抢劫,虽说有几个嫌疑者,可后来又解除了怀疑;也没有弄清楚他们当中谁最后从善意中得了益。这里指的是发生在沙布雷加斯圣方济各修道院的案件。几个或者一个小偷从与圣徒安东尼奥小教堂相邻的一个小教堂的天窗中钻了进去,他们或者他来到主祭坛,那里的3盏灯在转眼之间全都不翼而飞了。把3盏灯从挂钩上摘下来,扛着它们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行走,冒着摔倒的危险,甚至真的摔倒了,发出了声响,却又没有任何人过来询问是怎么回事,这确是值得怀疑的奇迹,或者,如果教堂的大钟和木铃此时没有像往常唤醒修士们去做晨祷那样响起来,定是某个堕落的圣徒里应外合,参与了这个阴谋,所以窃贼才得以安然逃脱。即便再发出一些声响人们也不会听到,从这里可以看出,抢劫者对教堂的习惯了若指掌。
  修士们开始进入教堂,发现里边一片漆黑。值班修士已经准备心甘情愿地因无从解释的过错而受到惩罚,人们却发现并且以触觉和味觉证实并不是灯里的油平了,油洒得满地都是,而是灯不见了,而那些灯都是银制的。偷窃是刚刚发生的,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因为原先吊着被盗的灯的金属链还在慢慢晃动,以其特殊的语言告诉人们,是刚才干的,是刚才干的。
  一些修士立刻分成几个小队到附近道路上寻找,不过,即使抓住窃贼,人们也不知道这些以仁慈为本的修上拿他怎么办,但连他或者那伙盗贼的影子也没有找到。对此我们不应当感到奇怪,因为当时已经过了午夜,并且还是下弦月。修士们拖着沉重的脚步气喘吁吁地在附近寻找了一阵子之后,摇着手返回了修道院。但是,另一些修士认为贼一定非常狡猾,可能藏在教堂以内,于是从唱诗班到圣器室统统搜查了一遍。他们吵吵嚷嚷地到处寻查,这个人踩住了那个人的凉鞋,那个人踩了那个人教服的下摆;人们乱哄哄地打开大木箱的盖子,搬动衣橱,摇动祭坛帷幔。此时,一位以品德高尚、信仰坚定著名的老修士发现,圣徒安东尼奥的祭坛上虽然满是重量大、做工细、质地纯的银器,窃贼却没有动一手指。这位虔诚的教徒感到奇怪,如果我们在场的话也会感到奇怪,因为事情明摆着,贼是从那边的天窗钻进来到主祭坛偷灯的,而圣徒安东尼奥的小教堂位于二者之间,是必经之地。修士心中顿时燃起嫉妒之火,转向圣徒安东尼奥,像主人斥责对应做的事漫不经心的奴隶那样喝斥道,你,圣徒,只管保护与你有关的银器,任凭别的银器被偷,恶有恶报,你的银器一件也不能留!怒气冲冲地说完这些话之后,老修士走到圣徒的祭堂,开始拿里边的东西;不仅拿银器,而且连帐慢和装饰品也不放过;不仅洗劫祭堂,而且也不放过圣徒本身,拿下了他头上戴的冠冕以及十字架,若不是其他修士赶来说这些惩罚太过分了,应当留给可怜的受惩处的圣徒一点安慰,那么安东尼奥怀中的圣子也要被抢走。老修士考虑了一下众人的劝告才说,好吧,在把丢失的灯追回来之前,先留下圣子当担保吧。由于搜捕窃贼和后来惩罚圣徒费了很多时间,当时已是后半夜两点,修士们各自回去睡觉了,有几位还担心圣徒安东尼奥会为遭受的污辱报仇雪恨。
  第二天11点钟左右,一个学生来敲修道院的大门。应当马上说明,他很久以来一直想进本修道院,经常拜访其修士们;之所以首先提供这一情况是因为,事实确实如此,而事实总是有助于某些事情的解决;再者,也是为了帮助那些遇到难解的行为或者猜字游戏而又致力于破译之道的人。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学生来敲门,说他想见修道院院长。人们把他带到院长跟前,他吻了院长的手或者教服的丝带,至于是否吻了教服的下摆,没有调查清楚;他宣称在城中听说那些灯现在在圣罗克上区那边的耶稣会神父的科托维亚修道院里。院长对此不肯相信,首先是因为通报这个消息的人不足信,一个学生,只是由于他想当修士才没有被视为无赖的小人,尽管想当修士的人当中也不乏无赖;再者,也不大可能到科托维亚去收回在沙布雷加斯被偷的东西,两地方向正相反,距离遥远,两个教派素不来往,就距离而言鸟飞也有一莱瓜,况且这些人穿黑教服,那边的穿褐色教服,当然这一点无关大局,因为不下口去咬,仅凭果皮难以知道水果的滋味。不过,为慎重起见,他还是派人去调查这个消息,于是一个严肃认真的修上由那位学生陪着从沙布雷加斯步行前往科托维亚,从圣克鲁斯门进了城;要想了解这一事件的原委就应当知道,他们是走另一条路线前往目的地的。既然如此,就应当说明,二人在圣埃斯特凡尼亚教堂附近经过,后来又经过圣米格尔教堂,再后来又经过圣彼得罗教堂走进以它命名的大门,因为从那里往下朝河边方向穿过叫里尼亚雷斯伯爵的小门再往右,穿过海门就到佩洛里尼奥·维略了。这些名字和地方已不复存在,只留在人们的记忆之中。严肃而且吝啬的修士和学生没有走商贾新街,此地方至今还在,改为罗西奥例街了。他们径直经圣罗克门到了科托维亚,敲门进入了修道院,被领去见修道院院长。修上说,跟我来的这个学生到沙布雷加斯,说昨天晚上被盗的我们那几盏灯在这里;据人们告诉我说,是在这里,两点钟左右有人使劲敲门,守门人从里边问他们有什么事,有个人回答说快快开门,他要送还一些东西。守门人来告诉我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我打发他把门打开,发现了那些灯,四周的饰物有的弄皱了,有的折断了。你们看,就在这里,如果缺了什么东西也是放在这里时就没有。你们看见是谁叫门的吗。没有看见,神父们还到街上去找过呢,没有发现任何人。
  那些灯回到了沙布雷加斯,我们每个人谁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也许那个学生真的是游手好闲、低级下流之辈,精心策划了这个计谋,以便进入大门,穿上圣方济各教派的教服,后来他也确实穿上了,所以才偷了灯,后来又交回去,非常希望在末日审判之日他的善良意图能解脱这可耻的罪孽。也许是圣徒安东尼奥干的,因为他至今已创造了那么多各种各样的奇迹,却突然发现自己的银器被心怀神圣怒火的修士抢劫一空。若果真如此,那么圣徒完全知道此举是在威吓谁,正如特茹河上的船夫们干的那样。当圣徒没有满足他们的愿望或者不报答他们的祝愿时,他们便把他头朝下放到河水里。这倒也不会使他多么不舒服,因为圣徒既然是圣徒,他的肺在水中就能像我们所有人那样呼吸空气,水是鱼儿的天空嘛。但是,得知两只脚像区区小草一样露在外面以后的羞耻或者被抢走银器和几乎失去怀中的圣子耶稣使圣徒安东尼奥大显神通,找回了被盗的东西。总之,如果那个学生不再干同样可疑的事,人们一定会解除对他的怀疑。
  既然有此等先例,圣方济各会的会士们有非常优越的条件来改变、翻转或者加速各种事物的自然秩序,甚至王后那顽固不化的子宫也要听从他们创造奇迹的惊人指令。早在1624年西班牙人菲力浦为葡萄牙国王的时候,圣方济各教派就想在马芙拉修建一座修道院。虽然他是西班牙人,对这里的修士们的事漠不关心,但在占据王位的16年时间里一直不肯同意。为此,他们一直进行努力,该镇高尚的受赠人也尽力游说,但渴望建造修道院的圣方济各教派似乎无能为力,锐气大减。就在昨天,人们还可以说,仅仅6年以前,即1605年,王室法院对新的申请书表示反对,这种态度即使不是对教会的物质和精神利益的不恭,至少也相当大胆,说建造拟议中的修道院是不适宜的,因为本王国以求施舍维持的修道院太多,不堪重负,从人们应谨慎行事的角度看来,还有许多不适宜之处。大法官们当然知道从应谨慎从事的角度来看有许多不适宜之处,但现在,既然安东尼奥·德·圣若泽修士说有了修道院就会有子嗣,他们只得华若寒蝉,咽下这口气。愿已经许下了,王后将会分娩,倍受磨难的圣方济各会将会取胜。对指望永生者来说,百年等待也算不上过分的磨难。
  我们已经知道,终审法院免除了对该学生偷灯的嫌疑。现在人们不该说,圣方济各会会主们早已通过传出的忏悔中的秘密得知王后已经怀孕,只是尚未告诉国王而已。由于唐娜·马丽娅·安娜心地非常慈善,人们也不该说,她同意在相当一段时间内保持沉默,使精心挑选的安东尼奥·德·圣若泽这位品德高尚的修士得以抛出许诺的诱饵。现在也不该说国王会算一算从许愿到王子出生过了多少个月,是否够月份。除了已经说的之外,不该再多说一句。
  既然圣方济各会的修士们没有再平同样可疑的事,人们也就解除了对他们的怀疑。

3

  每年都有人由于一生吃得太多而死,所以犯中风病的事一再出现,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有时一次就能叫人丧命;如果患者侥幸脱逃,也会半身不遂,口眼歪斜,如果是右边还会失声,除了多次放血之外无药可治。但是,并不因此就没有由于一生吃得太少而死而且死得更容易者,也不乏仅以沙丁鱼和大米以及生某填饱肚子者,所以这些居民便得了个“生某”的诨名,他们在陛下诞辰之日才吃得上肉。上帝希望河里鱼儿多,因此我们应当为鱼儿大唱赞歌。但愿里斯本郊区的农民,不分男女,都赶着驴群把一筐筐生荣和其他蔬菜运来。但愿不缺必不可少的大米。但是,与所有其他城市相比较,这里更像一张半边食物有余、半边食物不足的嘴,所以,在下巴肥得流油者与脖子干枯者之间、肥头大耳者与骨瘦如柴者之间、臀部丰满者与干瘦者之间、大腹便便者与肋骨历历在目者之间任渭分明。只有四旬斋和每天升起的太阳对众生一视同仁。
  街上举行了狂欢节。有钱买鸡、羊、甜蛋糕和油煎饼的吃得肚子圆溜溜的;惯于为非作歹的在大街小巷胡作非为;人们在身后安上假尾巴,用灌肠的注管往别人脸上喷水,把一片片葱头扔到别人身上;没完没了地喝酒,直到打嗝儿和呕吐还不肯罢休;砸烂了锅,弹起了手风琴。如果说没有更多的人倒在广场、街巷,肚皮朝天,那是因为本市太肮脏,遍地是垃圾和粪便,癞皮狗和野猫乱窜,即使没有下雨也泥泞不堪。现在是补赎已往的放荡行为、折磨灵魂以使躯体伪装悔恨的时候了。这不循规蹈矩的躯体,这桀骜不驯的躯体,这有节制的躯体,这猪圈里的猪移,猪圈就是里斯本。
  赎罪队伍就要出来了。我们已经用斋戒惩罚过肉体,现在该用鞭子惩罚了。节制饮食净化人的精神,忍受某些折磨刷净灵魂接缝处的污秽。赎罪者们都是男人,走在游行队伍的前头,紧跟着打旗幡的修士们,旗幡上是圣母和基督耶稣像。他们后面是华丽的伞盖下的主教,接着是异架上的神像以及神父、教友会和兄弟会组成的长长的队伍,他们都想着灵魂得救,一些人相信还没有丧失灵魂,另一些则心怀疑虑,因为还没有接受审判;或许之中每个人暗想,世界从出现之日便是疯狂的世界。游行队伍在一行行人中间穿过。穿过时,男男女女都在地上打滚,一些人抓自己的脸,另一些人揪自己的头发,所有人都打自己的嘴巴;主教不停地朝这边和那边划十字,一个待祭摇晃着香炉。里斯本气味难闻,弥漫着腐烂的臭气,焚香盖住恶臭,恶在肉体,被熏香的是灵魂。
  窗户上只有女人,习惯就是这样,赎罪者们腿上锁着脚镣,或者肩上扛着沉重的铁块,两臂抱住铁块,看样子有如被钉在十字架上,或者用鞭子抽打脊背,鞭梢上挂着带玻璃渣的硬蜡球。用这种鞭子抽打自己是游行中最精采的节目,因为他们身上真的鲜血淋漓并且尖声吼叫;之所以吼叫,一则是确实疼痛,二则是显然出于快感;对于后者,假如不知道其中某些人的心上人站在窗台上、他们参加游行与其说是为了拯救灵魂倒不如说为了肉体已享受的或者已承诺将享受到的欢快,那么我们便无法理解。
  他们的高顶帽上或者鞭子上都绑上了彩带,每个人用各自的颜色;如果』已上的女人在窗前为受罪的男人感到痛苦和怜悯,如果不是也有很久以后我们才懂得叫作性虐待狂的快感的话,她要是在乱哄哄的赎罪者、旗幡和惊恐与乞求的人群以及嘈杂的应答祈祷声、张弛不定的伞盖和摇摇晃晃的神像中从外表或身影辨认不出哪一个是她的情夫,那么她至少可以从彩带是粉红色、绿色或者黄色、紫丁香色以及红色或天蓝色猜出,那一个就是侍候她的男人,正在为她猛烈地抽打自己,由于不能说话而正在像发情的公牛一样嚎叫。但是,如果其他女人和她本人认为赎罪者的胳膊抡得不够有力,或者从上面看不到鞭打出的血印和伤痕,女人们就会齐声起哄和发出阵阵嘘声,这些疯狂的女人们要求胳膊用力抽打,想听见鞭子发出的劈里啪啦的声响,想让鲜血像救世主当年那样流淌。与此同时,她们的圆裙子在颤动,两条大腿随着刺激的节奏一张一合。赎罪者来到心上的女人那窗户下面的街上,女人俯视着他,或许与她一起俯视的还有她的母亲或堂姐妹,或者女佣,或者能容忍这一切的祖母,或者嫉妒心极强的姑妈,但她们根据新近的体验或遥远的回忆都完全明白,眼前的事与上帝毫不相干,而是调情,很可能上面的痉挛是回应下面的痉挛;男人跪在地上疯狂地抽打,同时疼得不断呻吟,女人则瞪大眼睛望着倒在地上的她的男人,张开嘴要吮吸他的鲜血和其他东西。游行队伍停了足够的时间才结束了这场戏,主教向人们祝福,女人的肢体感到那种舒心的轻松,男人继续往前走,如释重负,心里想着,从今以后元须这样用力抽打自己了,让其他男人为了其他女人的欢娱去干这种事吧。
  虐待了皮肉,开始禁食,似乎人们直到复活节都要忍饥挨饿,出于人的本性,似乎就可以指望清除圣母脸上的阴影,因为现在耶稣受难和死亡互相靠近了。然而,或许是鱼类中的磷质激起了欲望,或许是四旬斋期间让女人们独自到各教堂去的习惯与每年中的其他日子形成对照,在这些日子里,除了大门临街的平民百姓和在街上卖色相者以外,女人们都关在家里,而那些出身高贵者更是自称足不出户,一生只去3次教堂,即洗礼、结婚和埋葬的时候,其他时间去家中的小教堂;或许是上述习惯表明四旬斋是多么无法忍受,四旬斋期间都是预告死亡的日子,这一点我们应当提防。虽然丈夫们关心或者佯装关心妻子们是否像她们所说的那样除了尽宗教义务之外不干别的事,但女人们毕竟在一年当中能自由这一次。如果出于在公共场合的体面不能独自前往,那么陪伴她的人也有着同样的欲望和满足这些欲望的需要;所以,如果妻子在两座教堂之间遇上了一个男人,不论是什么男人吧,保护她的女佣也照样行事,双方心照不宣,两个人在下一个祭坛前再次相遇的时候都明白,四旬斋并不存在,万幸的是世界从出现之日起便是疯狂的世界。里斯本的街道上到处是容同样衣服的女人,用面纱和长裙裹得严严实实,只能从打开的小隙缝里能看出她们有眼睛或嘴唇,这是偷偷调情和表达性欲的普遍手段。在这些街道上,每个街角都有一座教堂,每个街区都有一座修道院,春风在头上吹拂,要是没有春风则有一声声叹息在头上萦绕;那些在忏悔室或者适合作其他忏悔的偏僻地方忏悔的人倾吐着奸情,在快感和地狱之间飘乎不定;在这实行节欲、进行丧礼、祭坛上一无所有和罪孽无处不在的日子里,无论是快感还是地狱都是甜蜜的。
  然而,如果是白天,清白或者佯装清白的丈夫们就正在睡午觉;如果是夜晚,街上和广场悄悄挤满了散发着洋葱头和黛农革气味的人群,教堂敞开的大门里传出低低的祈祷声;如果是夜晚,他们会更加放心,因为过不了多久便能听开门声,楼梯上响起脚步声,女主人一边走一边和带去的女佣亲密地说话,没有女佣者带的就是女奴;从缝隙里可以看到摇曳的蜡烛或者油灯;丈夫装出刚刚醒来的样子,妻子装出把丈夫唤醒的样子;要是他问,怎么样,我们已经知道她会回答说,累死了,脚掌和膝盖都麻木了,但灵魂得到了安慰;她还说出了个神秘的数字,去了7座教堂,口气非常动情,这要么因为非常虔诚,要么因为非常不虔诚。
  王后们享受不到这种轻松,尤其是在怀孕之后,合法丈夫在9个月的时间里不会靠近她们;当然,平民百姓也要遵守这个规矩,但他们总还有违反规矩的时候。而对唐娜·马丽娅·安娜来说还有一个贞洁的原因,她由于在奥地利受的教育而虔诚得近乎怪疲,并且与圣方济各教派有那份默契,于是便表明或暗示她腹中正在形成的婴儿既是葡萄牙国王的儿子,同样也是以一座修道院换来的上帝的儿子。
  唐娜·马丽娅·安娜很早就睡觉了。上床之前和侍候她的贵妇们一齐低声祈祷了一番,用羽绒被子盖得严严实实之后又独自祈祷起来,没完没了的祈祷,贵妇们开始打瞌睡,但她们虽不算处女,但知识渊博,毕竟还能勉强忍受,最后都退出去了,只剩下灯架上的灯光和在那里过夜的贵妇,她睡在一张较矮的床上,不久便昏昏沉沉。如果她想做梦那就做吧,她眼皮后面做的梦无关紧要,我们关心的是唐娜·马丽娅·安娜似睡非睡时心头颤动的思绪;安息日她一定要去圣母教堂,修女们首先要为她打开耶稣的裹尸布,然后再向信徒们展示,裹尸布上耶稣身体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见,这是基督教中唯一的一块真正的耶稣裹尸布;亲爱的女士们,亲爱的先生们,既然所有其他的也都是唯一真正的,或许在世界各地展示不是同时进行的,因为它在葡萄牙,是最真正的,确实是唯一的。唐娜·马丽娅·安娜还清醒的时候,看见自己在那块最神圣的布前俯下身子,但没有来得及知道是否会虔诚地亲吻它,因为突然昏然人睡了,坐进了一辆马车里,天已黑下来,回到了有国王卫队保卫的王宫,忽然间有个骑马的男人打猎归来,4个随从各骑骡子,挂在鞋子上的网子里有猎得的飞禽走兽;男人手持火枪朝马车飞奔而来,马蹄在石头上踏出火花,马鼻子里冒着热气。他像闪电一样冲开王后的卫队,来到马车的踏板前,勒住坐级;火把照亮了他的脸,原来是唐·弗朗西斯科王子。他从梦中的什么地方来呢,为什么又屡屡出现呢。看见马跑过来,她吃了一惊,从他在石路上奔跑的样子看,不会是别人。可是,把一次次梦境比较一下,王后发现,王子离她越来越近;他想干什么呢,她又想干什么呢。
  四旬斋对一些人来说是梦,对另一些人来说是熬夜。复活节过去了,它唤醒了人们,但也把女人们重新送回了卧室,负起女人的责任。家庭之中又增加了一些戴绿帽子的丈夫,而他们对这个季节之外发生的其他有伤名誉的事还是相当凶狠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终于到了我们谈一谈鸟儿的时候了,这时候我们听到,彩带和花儿装饰的鸟笼中的金丝雀在教堂里吸流啼略,歌声中充满疯狂的爱情,而修士却在讲道台上布道,讲述他认为最神圣的事情。基督升天节到了,鸟叫声飞上拱顶,祈祷声也许升上天空,也许升不上天空;如果没有鸟鸣的帮助,难以指望祈祷声让上帝听到,或许我们还是默口缄言为好。

4

  这个外表轻松、手握宝剑、制服褴褛的人虽然赤着脚,但仍然像一名士兵,他叫巴尔塔萨尔·马特乌斯,人称“七个太阳”。去年10月我们以11000人大举进攻时,他在赫雷斯·德·洛斯·卡巴莱罗斯战线作战,一颗子弹击碎了他的左手,只得从腕部把手截去,此后不能继续服役,奉命离开军队。在那次战斗中,我方200人阵亡,西班牙人从巴达霍斯派出的骑兵迫使活下来的人四散奔逃。我们躲到奥里文萨;我们确曾抢掠尔卡罗塔,但对此并无多D大兴趣。前进了十莱瓜到达那里,后退了十莱瓜回到这里,让那么多人死在战场,“七个太阳”巴尔塔萨尔把一只手留在了那里,不值得。要么由于吉星高照,要么因为身上的肩绷带起了不同寻常的作用,这位土兵的伤口没有失血过多,被子弹击中后血管没有破裂;外科医生高明,根本不需用据锯断骨头,只把关节拆开,在断处涂上一层收敛性草药,“七个太阳”的肌肉又非常好,两个月后便痊愈了。
  从军切里省下的钱很少,又想做副钩子代替手,他便在埃武拉行乞,以攒下必须付给铁匠兼马鞍匠的工钱。冬天就这样度过了,把乞讨到的钱省下了一半,另一半的一半用于路费,其余用于吃饭和喝酒。春天到了,“七个太阳”巴尔塔萨尔已逐步付清了账目,马鞍匠把钩子交给他,还交给他一副假手,这是他突发奇想,要两只不同的左手而用最后一笔钱订做的。假手用皮革精心包好缝严,与铁手珠联璧合,而铁手经锤打和淬火,非常结实,两种大小不同的链子把它们与肘部和肩膀连接起来,更加牢靠。“七个太阳”开始旅程,此时人们知道贝拉的军队留在了营房,不来阿连特茹,因为这个省饥饿现象非常严重,虽说饥饿在其他各省也普遍存在。军队打着赤脚,服装破烂,抢劫农民,拒绝前去打仗,有的开小差投奔敌方,有的逃回家乡,走上邪路,以行劫糊口,强奸妇女,总之,他们是在向不欠他们分毫、同样处于绝望状态的人讨债。“七个太阳”残废了,沿着王家大道朝里斯本走去,他的左手的一部分留在了西班牙,另一部分留在了葡萄牙,这都是一场决定谁登上西班牙王位的战争造成的,是奥地利的卡洛斯呢,还是法国的菲力浦,这其中没有一个葡萄牙人,不论是完整的还是缺胳膊少腿的;被称为士兵的人的命运就是把肢体留在旷野,能坐的不是王位,而是土地,只此而已。“七个太阳”离开埃武拉,经过蒙特莫尔,不靠教团和路标或者魔鬼引路,对缺一只手的人来说,只能靠自己。
  他慢慢腾腾地走着。在里斯本,没有任何人在等候他,在马芙拉也一样。几年前他离开马芙拉参加了国王陛下的陆军。如果父母还记得他,也许认为他还活着,因为没有关于他残废的消息;也许以为他死了,因为也没有关于他还活着的消息。总之,随着时间的推移就会知道究竟如何。现在是晴天,一直没有下雨,丛林中开满鲜花,鸟儿不停地啼鸣。“七个太阳”巴尔塔萨尔在旅行背袋中装着铁制假肢,因为有些时刻,或一连几个小时,他都感到手还长在胳膊尖端,而又不愿意失去以为自己还完整无缺的这种幸福感,只有完整无缺才能把卡络斯或者菲力浦捧上王位。其实,战争结束之后两个人都登上了宝座。对“七个太阳”来说,只要不看缺少肢体的部位,只要感到食指尖发痒,只要想象着用大拇指去搔痒,那就心满意足了。要是今夜做梦的话,他在梦中会看到自己肢体毫无残缺,他那疲惫不堪的头会枕在两只手的手掌上。
  巴尔塔萨尔把铁制假肢收起来还有一个为自己打算的原因。他很快便明白了,装上铁制假肢、尤其是装上包皮的假手之后,人们不肯给他施舍,或者非常吝啬地施舍一点儿,尽管低于垂到臀部的腰刀不得不给上几个小钱。当然,所有人都佩着剑,就连黑人也如此,但他们缺少那种一旦需要便能动手的神气。如果说一伙旅客根本没有必要对站到中央挡住去路的士兵产生疑虑,因为他失去了一只手,侥幸保全了性命,或者来的人担心乞讨会变成拦路抢劫,而施舍却总能落到他余下的那只手中,那是因为,巴尔塔萨尔靠的是还有一只右手。
  过了佩贡埃斯,便是一片松林,沙地从这里开始。巴尔塔萨尔靠着牙齿的帮助把假手安在断肢上,在必要时假手可以充当匕首,当时,极易致对手死命的匕首是禁止使用的。可以说,“七个太阳”随身带着优待证,带着双份武器,假手和剑。他走了一段路,躲到几棵树的阴影之中。后来,两个人走过来想抢他的东西,尽管他一再高声说他身上没有钱,他们还是不肯罢休。他把其中一个杀死了。既然我们来自一场战争,亲眼目睹过狼藉的尸体,对这件事就无须详加描述了,但有一点应当提一句,就是“七个太阳”后来用钩子换下了假手,以便于把死者拖到路边,这证明了两种假肢各有用途。那个没死的劫匪还在松林中跟踪了他半菜瓜,后来不再坚持了,只是从远处咒骂了他几句,看来并不认为咒骂能伤害他或让他气急败坏。
  “七个太阳”到达阿尔加莱加的时候天色黑下来了。他吃了几条煎沙丁鱼,喝了一碗酒,身上的钱所剩无几,不能住宿,只够维持明天的生活,于是钻进一家的屋檐下的车子下边,裹着斗篷睡着了,但安着假手的左臂留在外面。他睡得很安稳,梦见又在赫雷斯·德·洛斯·卡巴莱罗斯开战,这一次葡萄牙人必将取胜,因为“七个太阳”巴尔塔萨尔冲在队伍前头,右手举着断下来的左手,西班牙人的盾牌和符咒都无法抵挡。他醒来的时候东方的天空还没有出现晨略,感到左手疼得厉害,这毫不奇怪,那边安着铁制的假手。他解开铁链。由于强烈的幻觉,加上尚是夜晚,车下漆黑一片,他看不到两只手并不说明它们不在那里,于是用左胳膊拉了拉旅行背袋,又裹在斗篷里错缩着睡着了。至少现在已经摆脱了战争。身上确实少了点什么东西,但毕竟还活在人世。
  天刚刚放亮他就起来了。天空晴朗,就连最后几颗星星也显得那么玲珑剔透。乘着好天气进入里斯本,至于在那里住下来还是继续赶路,以后再看。他把手伸进旅行背袋,拿出在阿连特茹的路上一直没有穿的破皮靴,要是一路上都穿着的话就更破了。他设法让右手更灵巧一些,再让左胳膊的残余部分尽量学着帮忙,终于把靴子穿到脚上了,否则两只脚就会受起水泡和裂口子之苦,其实他早在其平民生活中就已经习以为常了,在军旅时期也是如此,艰苦的时候连皮革做的晚餐都吃不上,更不要说穿皮靴子。没有比土兵的生活更苦的了。
  到达码头的时候,太阳快落山了。已经开始落潮,船老大高声喊叫说,潮头正好,马上升船,不然就晚了,去里斯本的快上船;“七个太阳”巴尔塔萨尔跑上搭板,旅行背袋中的铁制假肢叮叮作响,一个爱开玩笑的人说,这个缺胳膊的把马掌放在袋子里背着,大概是为了节省吧;巴尔塔萨尔瞥了他一眼,用右手取出假手;现在该看清楚了,此人不是好欺侮的,那样子是装出来的。开玩笑的人赶紧转过脸去,暗暗请求圣徒克里斯托旺保佑,千万别在路上出什么事,从那里到里斯本再没有开口。一个女人莽莽撞撞走过去,和丈夫一起坐在了“七个太阳”旁边,打开食品袋子要吃饭,请他一起吃;由于她非让土兵吃不可,并一再坚持,他才同意了。巴尔塔萨尔不喜欢当着别人的面吃饭,因为他只有右手,像正常人用左手一样,面包会从手中滑下去,面包的配餐食物也往下掉,但那女人巧妙地把配餐食品放在一大片面包上,这样他便可以轮换用各个手指使用从旅行背袋中取出的小刀,不着急不着慌地吃起来,并且吃得相当不错。论年龄那女人足可以当他的母亲,那男人足可以当他的父亲,所以这绝不是什么在特茹河河面上的调情,那男人也不是在为他们掩饰什么男女间的眉来眼去。仅仅是一点儿博爱之心,是对从战场归来的残废人的怜悯。
  船老大升起三角帆,风助潮势,推动木船前进。桨手们睡足了觉,喝够了酒,精力充沛,不慌不忙地划着桨。绕过地角之后,赶上了退潮海流,船轻快得像奔向天堂一样。太阳的余辉照得海面金光闪闪,两对海豚轮流在船前穿过,弓起油光闪亮的脊背,仿佛以为离天不远,想游到天上去。里斯本就在远方的对岸,好像浮在水面上,向城垣外面弥散开来。高处是城堡和教堂的塔尖,俯瞰着模糊的低矮房屋,建筑物三角形的侧面隐约可见。船老大开口了,说昨天发生的事很有趣,你们谁想听听,大家都说愿意听,这毕竟是消磨时间的方法,因为航途不算短。事情是这样的,船老大说,一只英国舰队来到那边,就是桑托斯海滩对面,运来的队伍要到卡塔卢尼亚跟在那里等着的另一方的队伍打仗,但同时还来了一艘运送一些惯犯夫妇的船,要把他们流放到巴巴达斯岛上去;船上还有50来个生活悲惨的女人,她们想到岛上去改换门庭;那种地方既有良家女子也有风流荡妇;但船长那鬼东西想,让她们在里斯本生活岂不更好,于是下令把那些诱人的娘儿们卸到岸上,这样还能减轻载货的重量;我亲眼看到几个英国女人,长得蛮不错,腰肢还挺苗条。船老大美滋滋地笑了,仿佛正在策划着一次肉体航行,享受着上了船的惬意。阿尔加维省的划桨手们哈哈大笑,“七个太阳”像阳光下的猫一样伸了伸懒腰,带食品袋的女人装作没有听见,她丈夫弄不清应该觉得这故事有趣还是表现出一本正经,因为对这类事不可当真,只有一次确有其事,那时他住在遥远的潘加斯,那里人们从生到死只是犁田浇水,当然这既有原义也有喻义。他想想原义,又想想喻义,又莫名其妙地把两者联系起来,问士兵:你多大岁数。巴尔塔萨尔回答说,26岁。
  里斯本越来越近,只有一箭之地了,围墙和房屋显得更高。船在里贝拉靠岸,船老大放下船帆,掉转船头,以靠上码头,靠岸那边的桨手们一齐抬起桨,另一边的桨手们继续划动;再一转舵,一条缆绳就从人们头上抛过去,仿佛一下子把河两岸连结起来了。正值退潮,码头显得很高,巴尔塔萨尔帮助带食品袋的女人和她丈夫下了船,然后狠狠踩了爱开玩笑的人一脚,那家伙既没有喊也没有叫,这时他才抬起腿,一下子蹦到岸上。
  港口里小渔船和卡拉维拉桨帆船横七竖八,正在卸鱼,黑人搬运工们扛着大鱼篓,弯着腰来来往往,鱼篓不停地往下淌水,弄得他们胳膊上和脸上满是鱼鳞。好像里斯本的所有居民都到鱼市来了。“七个太阳”嘴里的口水越来越多,似乎4年时间的军旅生涯中积累的饥饿现在要超过忍气吞声的纪律的堤坝。他感到胃里咕咕直叫,下意识地用眼睛寻找带食品袋的女人,她到哪里去了呢,还有她那不声不响的丈夫,她丈夫或许正望着来来往往的女人们,猜想她们是不是靠出卖色相为生的英国娘儿们。男人嘛,总是需要有一大堆梦想。
  巴尔塔萨尔口袋里钱不多,只有几枚铜币,抖一抖,还不如旅行背袋里的铁制假手响亮。在一个不大熟悉的城市离船上岸,必须决定下一步如何走。拿锹需要两只手,而他只有一只,看来去马芙拉是不行了;到皇宫去呢,看在他曾经流过血的份上,也许能给一点儿施舍。在埃武拉时曾有人对他说过这件事,但人们也说必须一再请求,请求好长时间,还要有保护人大力帮忙;即使这样,也常常是嗓子说哑了,至死也看不见那钱是什么颜色。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可以去找教友会乞讨,各修道院大门口都供给汤和一块面包。失去左手的人没有多少好抱怨的,因为右手还在,可以向过路人求乞,或者用假肢上的铁钩子强行索要。
  “七个太阳”穿过鱼市。卖鱼女人们粗声大气地向买主们喊叫着,摇晃着戴金手围的胳膊调笑着,拍着胸脯发誓赌咒,胸前挂着十字架、项链、饰链,都是上等巴西黄金制品,耳朵上吊着又长又重的耳环,这些都是表明女人富有的物件。奇怪的是,在这肮脏的人群中她们个个干净整洁,仿佛在她们丰满的手上倒来倒去的鱼的气味到不了她们身上。巴尔塔萨尔在一家钻石店旁边的酒馆门口买了3条烤沙丁鱼,放在必不可少的一片面包上,一边吹着一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咬,在前往王宫广场的路上就吃了个精光。他走进一爿门朝广场开的肉店,瞪大贪婪的眼睛看着那一大块一大块的肉、开了胜的牛和猪和挂满钩子的一个个房间。他暗暗向自己许下诺言,等有了钱要美美吃上一顿肉。当时他还不知道不久后的一天他要在那里干活,这倒不是仅因为有保护人帮助,而且也由于旅行背袋里那副约子,用来拉下骨架、刷洗肠子和撕下肥肉很是实用。墙面上镶着白瓷砖,要是去了那层血污,这地方还算干净。只要是掌秤的人在分量上不骗人,谁也不会上当,因为这里的肉光滑柔软,确实是好肉。
  那边就是国王的宫殿,宫殿在,国王却不在,他正和唐·弗朗西斯科王子和其他兄弟以及家中仆人在亚泽坦打猎,同去的还有尊敬的耶稣会神父若奥·塞科和路易斯·贡萨加,他们当然不是为了去吃或者祈祷,或许国王想把还是王太子时跟他们学习的算术和拉丁文温习温习。国王陛下还带上了王国武器库兵器大师若奥·德·腊拉为他造的新猎枪。这支枪镶金嵌银,堪称杰作,即使在路丢了,也会马上回到主人手中,因为长长的枪筒上以罗马圣彼得教堂门媚上那种漂亮的字体嵌着一行罗马字,“我属于国王,我主上帝保佑若奥五世”,全部以大写字体书写,像是从那里复制下来的。人们说,枪以枪口说话,使用的语言是火药和铅弹。这里是指的一般的枪,就像“七个太阳”巴尔塔萨尔·马特乌斯使用过的一样,可现在他已经解除武装,站在王宫广场中间,望着熙攘的人世,望着驮载负重的牲畜,望着修士、巡逻兵和商人们,望着人们扛着的货物和木箱,突然感到一种对战争的深深的怀念;要不是知道那里再也不需要他,他此时此刻便会返回阿连特茹,即使猜想到死神正在等待着他也在所不辞。
  巴尔塔萨尔来到一条宽宽的街道,朝罗西奥方向走去。在此之前,他进了奥利维拉圣母教堂,参加了一场弥撒,跟一个对他产生好感的没有人陪伴的女人互相挑逗了一会儿,这种消遣司空见惯,因为男人们站在一边,努努嘴,挤挤眼,只要不把事情挑明、约定幽会和达成什么协议,那算不上罪孽。巴尔塔萨尔从遥远的地方来,风尘仆仆,没有钱吃美味佳肴,没有钱买绸缎,这恋爱自然就没有继续下去,于是来到这条宽宽的街道,朝罗西奥走去。今天是女人的日于,那十几个从一条窄小的街道出来的女人证明了这一点。一些黑人巡逻兵手持警棍在驱赶她们,你看,她们都是金发女子,个个长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有蓝色的、绿色的,还有灰色的。这些妇女是什么人呀,“七个太阳”问道;旁边的一个男人回答时他已经猜到,她们都是那艘轮船运来的英国女人,是船长耍了个花招把她们放在这里的。现在,除了去巴尔巴达斯岛以外还有什么办法呢,因为她们不能留在葡萄牙这块肥沃的土地上,这里对外国妓女来说太有利了,人们会嘲笑巴别塔的嘈杂和混乱,因为只要事先把价钱谈妥,人们就可以一声不响地走进它的一个个房间,然后默默地出来,无需开口说话。可是,船老大说过一共有50来个女人,现在却不过12个。其余的英国女人到哪里去了呢,那男人回答说,一些人被捉住了,但没有全被捉住,因为一些人藏起来了,藏得严严实实,说不定她们这时已经知道英国人和葡萄牙人是不是有区别了。巴尔塔萨尔继续往前走,暗暗向圣徒本托许下愿,要是让一个高身材、细腰肢、金发碧眼的英国女人来到眼前,即便一生只有一次,他也向圣徒献上一支心形蜡烛。到了那个圣徒的节目,我要去敲教堂的大门,乞求有饭可吃,要是那些英国女人想找个好丈夫,就让我每星期五都去做弥撒。一个士兵向圣徒本托乞求个英国女人,至少能得到一次,免得到死也尝不到她们的滋味,这算得上什么恶行呢。
  “七个太阳”巴尔塔萨尔在各个街区和广场转了整整一个下午,到本市圣方济各修道院门口喝了一碗汤,打听到了哪些教友会最乐善好施,他记住了其中的3个,打算以后去看一看:奥里维拉圣母教堂教友会,那是个修士们的教堂,他已经去过;圣徒埃洛伊教友会,是银饰匠们的教友会;还有沦落儿童教友会,这与他本人倒有些相似之处,尽管对童年已没有多少印象,但也许有一天人们会把他视为沦落人。
  夜幕降临,“七个太阳”去找地方睡觉。在这以前他与一个叫若奥·埃尔瓦斯的人交上了朋友,此人也是个老兵,年龄比他大,经验也比他多,看来现在生活放荡,也正为过夜犯愁。天气温和,油橄榄园那边的“期待”修道院围墙边有些荒废已久的屋檐,那里就是他们的栖身之地。巴尔塔萨尔成了他们临时的客人。新朋友总是个谈话的伙伴,尽管如此,为了表示歉意,他从好胳膊上卸下旅行背袋,把钩子装上,因为他不想让若奥·埃尔瓦斯和其他伙伴看到尖尖的假手而感到眼晕;我们知道,那假手可是件致命的武器。房檐下一共6个人,没有任何人想伤害他,他也没有伤害任何人。
  还没有睡着的时候,他们谈起了发生的犯罪案件。说的不是他们本人的罪行,每个人都了解自己,上帝了解大家。他们谈的是大人物们犯罪。虽然知道了谁是凶手,可几乎总是不加惩罚;要是案件扑朔迷离,司法机关在调查中便更加肆无忌惮了。那些小偷小摸、不起眼的打架斗殴和杀了升斗小民的人,只要没有张口说出主使人的危险,就会留在利莫埃依罗,虽说那里遍地屎尿,但至少每天有场可喝。甚至不久前释放了150个关在利莫埃依罗的罪行不太重的人,还有来到这里准备流放到印度但后来又不需要的几批人,一共有5百多。那里关的人太多,吃不饱,说出现了一种病,会致所有人以死地,所以放了一些,我便是其中的一个。另一个人说,这里凶杀案很多,死的人比战争中还多,有个到过战场的人这么说。“七个太阳”,你觉得是这样吗。巴尔塔萨尔回答说,战争中死人,我见过,但不知道里斯本死人的情况,所以不能作比较;若奥·埃尔瓦斯,你既了解战场也了解城市里的情况,说说嘛;若奥·埃尔瓦斯只是耸了耸肩膀,一言未发。
  谈话又回到头一个问题上。有人讲了这样的案件,镀金匠想跟一个寡妇结婚,可对方不愿意,于是他砍了寡妇一刀,这个寡妇只因为不满足那个男人的愿望就受到了这等惩罚,丧了命,而镀金匠最后躲进了特林达德修道院;还有那个倒霉的女人,她规劝走上歧途的丈夫,丈夫一刀把她劈成了两半;更有甚者,一位教士因为风流事砍了3个漂亮女人,这一切都发生在四旬斋期间,正如人们知道的,这是人们热血沸腾、脾气暴躁的季节。不过,8月也不是个好时候,去年8月人们就看到一个女人被砍成了十四五块,一直没有查清是怎么回事,只发现她的臀部、大腿等部位的肉被残酷的从骨头上割下来,一块块扔在科托维亚,一半放在塔罗卡伯爵的工地上,其余的丢在卡尔达依斯下边,但放得非常显眼,很容易发现;既不理到地下,也没有扔进海里,似乎故意让人们看见,引起众人一片惊慌。
  这时候若奥·埃尔瓦斯开口了,他说,杀得太惨了,大概是那不幸的女人还活着的时候干的,因为切割尸体切得不会如此准确,况且,人们看到的都是最敏感而又不致人以死命的部位,只有丧心病狂到了极点的家伙才干得出这种事来;“七个太阳”,在战争中你见过这等事吗,尽管我不知道你在战场上看到过什么情况;不等对方回答,他又接着说,后来,缺少的部位也陆续出现了,第二天在容盖拉发现了她的脑袋和一只手,在博阿维斯塔发现了一只脚;从手、脚和脑袋看来她是个受宠爱、有教养的人,从面孔看来年龄在18岁到20岁之间,装着脑袋的口袋里还有肠子以及下面的部位,另外有个看样子三四个月的婴儿,是用缎带勒死的;在里斯本什么事都能看到,但从来没有发生过种案件。
  若奥·埃尔瓦斯又补充了一些他知道的事情,说国王下令贴出告示,谁发现作案者可得一千克鲁和多的赏赐,但是,几乎一年过去了,什么也没有发现。不过人们都看得出来,凶杀犯既不是鞋匠也不是裁缝,这些人只是剪割皮料和布料,而切割那女人的人干得既艺术又科学,切了全身那么多部位,竟然没有在任何关节上出错,几乎是每一根骨头都剔得准确无误,被召去检查的外科医生们都说,这事是深谙解剖学的人干的;他们只是没有承认,连他们也不能干得如此精细。修道院围墙后面传来修女们的唱诗声,她们也弄不清要从什么当中解脱出来;生下个儿子,要为儿子付出多么沉重的代价;这时候巴尔塔萨尔问道,后来也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吗,比如说那女人究竟是谁,杀人犯是什么人。没有任何线索,既找不到那女人的线索,也找不到凶手的线索,后来把头放在慈善堂门口,看是否有人认得出来,毫无结果。那个花白胡子的人一直没有说话,现在开口了,他说,大概是王室以外的,要是王宫内有女人被杀,早就发现缺人了,并且也会开始小声议论。或许是哪个父亲把干了丢脸的事的女儿杀了,打发人把她切成块,用骡子驮着或者藏在驮筐里送到城里,扔在各个地方,说不定在他居住的地方理了一头猪,说是埋了女儿,以遮人耳目,还说女儿是得天花病死的,或者说浑身化脓,为的是不用揭开裹尸布。就是有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并且以后还会干。
  这群人都愤愤不平,不再开口,再也听不到修女们的一声呻吟。“七个太阳”说,战争中更有怜悯之心。战争还是个小孩子呢,若奥·埃尔瓦斯对上面的说法表示怀疑。这句话如同一道判决书,没有人再说什么,大家都进入了梦乡。

5

  唐娜·马丽娅·安娜今天不去参加宗教裁判所的火刑判决仪式。她正在为其兄弟、奥地利皇帝约瑟服丧,这位皇帝患了名副其实的天花,后来死于这种病,年仅33岁,但她留在卧室不肯出门的原因并不在此,既然王后们所受教育的目的是应付巨大的打击,那么,要是一位王后在这点区区小事上表现脆弱,那么就国将不国了。尽管有身孕已经是第五月了,但仍然有恶心的反应,不过这也不足以让她放弃对宗教的虔诚,不足以让她错过在灵魂升天的庄严仪式中那种视觉、听觉和嗅觉感受;这个仪式宗教气氛太浓了,游行队伍步伐有节有奏,慢条斯理地诵读判决书,被判刑者的垂头丧气,悲哀的喊叫声,人肉在火舌中发出浓烈的气味,在监狱中身上残留的一点肥油一滴滴落在红红的炭火之中。唐娜·马丽娅·安娜之所以不去参加火刑判决仪式是因为,尽管已经怀孕,医生还为她放血治疗了3次,再加上几个月来一直消化不良,所以元气大伤。放血治疗和她兄弟的死讯一样,拖延了很长时间,医生们想使她万无一失,因为她刚刚怀孕不久。确实,王宫内的情况不妙,国王不久前昏厥了一次,为此她要求忏悔,神父马上答应了,忏悔总是对灵魂有好处,但这只不过是她的想象,后来国王吃了泻药立刻见效,原来仅仅是肠胃不适。王室内一片凄凉,尤其是国王命令全家人服丧,命令大臣和军官们像他一样服丧,8天不得出门,穿孝服6个月,其中3个月穿长斗篷,3个月穿短斗篷,以表示对联姻兄弟皇帝之死的巨大悲痛,这使王宫的气氛雪上加霜。
  然而,今天是普天欢乐的日子,也许这个词不大贴切,因为人们的喜悦出自内心,也许出自灵魂;看到全城人都走出家门,涌到街道和广场,从高处下来,聚集在罗西奥去看处决犹太人和新教徒、异教徒和巫师,还有那些难以准确分类的案件,例如鸡奸案、信奉莫利纳邪说案、引诱和煽惑妇女案以及其他应判处流放或者火刑的大小案件。今天出场的共104个人,大部分来自巴西,巴西是盛产钻石和残忍的沃土,其中51个是男人,53个是女子。在女子当中,有两个要活活绞死,因为是屡犯,所谓屡犯即重犯异教罪,不论是出于信仰还是出于拒绝信仰;即虽然多次规劝仍然执迷不悟;即顽固坚持她们认为是真理的错误,只不过她们的真理在时间和地点上不对而已。在里斯本烧人,几乎两年以前有过一次。今天,罗西奥挤满了人,因为既是星期日又举行火刑仪式而显得双倍热闹。人们永远不会知道里斯本居民究竟更喜欢什么,是更喜欢这个呢还是更喜欢看斗牛,而斗牛是常有的事。女人们站在临广场的窗口,为了讨王后欢心,她们按照德国方式精心穿着打扮,在脸和前胸搽上朱红脂粉,当已肯定的求婚者或仰慕者拿着手帕、身披斗篷在下边走过的时候,她们都努努嘴,把嘴绷紧以便显得更小,扮种种鬼脸,但一直望着街上;这些夫人们总是在暗暗问自己,脸上发出的信号是否准确,嘴角的响吻能不能让下边熙熙攘攘的队伍中那个神魂颠倒的人发现。天气太热了,参观者们不断喝有名的柠檬水和陶罐中的水,吃一块块西瓜,以驱散暑气。倒不是因为那些人即将死去才吃才喝的。要是胃里需要什么解饿的东西,那里不乏扁豆、松仁和奶酪饼。在宗教仪式结束之后,国王将率领他的王子兄弟和公主姐妹们在宗教裁判所进晚餐,既然已经没有什么不适,就要驾临宗教裁判所首席法官的晚宴,那里有一盘盘丰美的鸡汤、石鸡、小牛排、大馅饼和佐以糖和肉桂的羊肉馅饼,以及这种晚餐上必有的卡斯蒂利亚式的辅以藏红花的佳肴,最后是油炸甜食和应时鲜果。不过国王非常简朴,不喝葡萄酒。因为激行胜于言教,众人都按照裁行行事,决不喝酒。
  既然躯体已经填得满满当当,那么对灵魂更有益处的裁行今天在这里出现。宗教游行开始了,圣多明我会会主们举着圣徒多明我的旗帜走在前边,随后是宗教裁判所的法官们,他们形成一支长长的队伍,最后出现了被判决的罪犯,前面已经说过,一共是104个,他们手上拿着大蜡烛,旁边是陪同他们的人;一片祈祷声和隅唱低语声;从头上戴的圆檐帽和身上穿的悔罪服的区别可以知道哪个将被处死,哪个不被处死,当然还有另一个明白无误的信号,即高举着的耶稣受难像,背面对着的女人们将在火堆里烧死,相反,那受苦受难的善良面孔对着的那些人能逃过火刑;大家都从这些象征物上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另外还能从衣服上看出来,衣服从视觉上表示所判的处罚,身穿带红色圣安德列十字架的黄悔罪服者不应当被判处死刑;另一种上边有火苗朝下的图案,即所谓逆火,表示已经忏悔,免除死刑;那种灰色长袍——灰色是阴森森的颜色——,上面有魔鬼和火舌围绕着被判刑者的图案,意味着必死无疑,这说明那两个女人过不了多一会儿就要烧死。由圣方济各会省教区教长若奥·式斯·马尔蒂雷斯修上讲道,可以肯定,谁也不比他更受尊敬,因为我们还记得,上帝让圣方济各会修士的品德大获成功,王后怀了孕,于是应当利用他布道来拯救灵魂,这对王朝和圣方济各会都有利,前者确保有了子嗣,后者得到建造修道院的许诺。
  平民百姓怒气冲冲地辱骂罪犯,女人们伏在窗户围栏上尖叫,修士们滔滔不绝地高谈阔论,宗教游行的队伍像一条巨蛇,罗西奥广场容纳不下,拐了一个弯又一个弯,仿佛要延伸到各处,让全城都看到这有益的表演。在队伍中走着的那个人是西蒙·德·奥里维拉·索节,他既无头衔又无薪俸,却宣称是宗教裁判法庭任命的书籍检查官;他是俗民,却又做弥撒布道,而在这同时又自称是异教徒和犹太人,如此胡言乱语实属罕见,更糟糕的是他既叫特奥多罗·佩雷拉·德·索萨神父,又叫曼努埃尔·达·贾塞森修士,或者叫曼努埃尔·达·格拉萨修士,还叫贝尔希奥尔·卡尔内罗或者曼努埃尔·伦卡斯特雷,谁知道他是否还有别的名字,这些名字是否是真的,因为选择自己的名字、每天改换一百次名字大概是人的权利,名字毫无意义;那一个是多明戈斯·阿丰索·拉加雷罗,在波尔特尔出生,在那里居住,他妄称看到了显圣,自己成了圣徒,便用祝福、咒语和十字架以及其他类似的迷信手段为人治病,请想一想,仿佛他是头一个圣徒。那个是圣若热岛的安东尼奥·特谢依拉·德·索萨神父,他的罪行是调戏妇女,按照教规的说法是抚摸妇女和与其发生肉体行为,可以肯定是以在忏悔室里的谈话开始的;若不是被流放到安哥拉了却残生,也会在圣器室那个隐秘的行为中结束。我叫塞巴斯蒂安娜·马丽娅·德·热苏斯,也算得上四分之一个新基督徒;我看到圣明显灵,获得天启,但他们在法庭上说是假装的;我听到上天的声音,但他们说是鬼城伎俩;我知道我可以成为像所有圣徒一样的女圣徒,更确切地说,我看不出我和圣徒们有什么区别,但他们回答说这是口吐不可容忍的狂言,是骇人听闻的狂妄,是向上帝的挑战,于是我犯了亵读神明的罪,成了异教徒,成了大胆妄为的女人;他们堵住我的嘴,为的是听不见我的狂言,听不见我的异教邪说,听不见我亵渎神明的话,判处我当众受鞭刑,判处我流放安哥拉王国8年;我听到了宣读判决书,听到了对我的判决和对跟我一起在这个队伍里的人的判决,但没有听见他们提到我的女儿,她叫布里蒙达,她在哪儿呢,布里蒙达在哪儿呢,要是你没有在我之后被囚禁起来的话,一定会来打听你的母亲,要是你在人群之中,我就能看到你了;现在我的眼睛只想看到你,他们堵上了我的嘴,没有捂上我的眼睛;即使眼睛看不见,我的心也能感觉到你,也一直在想着你;他们在朝我吐唾沫,往我身上扔瓜皮和脏东西,要是布里蒙达在他们当中,我的心会跳出胸膛;啊,他们都大错特错了,只有我才知道,只要愿意,人人都可以成为圣徒;可我喊不出来,但胸膛给了我这样的信号,它在让心深深地叹息;我就要看到布里蒙达了,我就要看见她了;啊,她在那儿,布里蒙达,布里蒙达,布里蒙达,我的女儿,她已经看见我了,但不能说话,不得不装作不认识我,或者蔑视我,巫婆母亲,信犹太教的母亲,虽然仅仅是四分之一;她看见我了,她旁边站着的是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你不要说话,布里蒙达,不要说话,只用你那双眼睛看吧,你的眼睛能看清一切;那个男人是谁呢,身材高高的,离布里蒙达很近,不知道,啊,不知道,他是谁呢,从哪儿来的,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我的天,从穿着上看是个士兵,从脸上看像个受过惩罚的人,少了一只胳膊;永别了,布里蒙达,我再也看不到你了;布里蒙达对神父说,我母亲在那儿,然后转过身,问离她很近的那个高个子男人,你叫什么名字;那个男人说,我叫巴尔塔萨尔·马特乌斯,人们也叫我“七个太阳”。他回答时神态自然,看样子承认这女人有权利提出这个问题。
  塞巴斯蒂安娜·马丽娅·德·热苏斯走过去了,其他人也都走过去了,游行队伍转了一个圈,被判处答刑的受到了鞭挞,那两个女人被烧死了。头一个女人因为声称愿意在死时信仰基督,所以先绞死再烧;第二个到了死的时刻依然顽固不化,被活活烧死;火堆前边,男人们、女人们一起跳起舞来,好热闹的舞会;国王走了,他看到了一切,吃了饭,在游行中走了路,乘6匹马拉着的篷车,由卫队护卫着,和王子们回王宫去了;很快便到了下午,天气仍然闷热,太阳斜到了绞刑架那边,卡尔莫修道院巨大的阴影落在罗西奥广场,处死的女人落到尚未烧透的木柴上,将慢慢消失殆尽,到了晚上灰烬就会散布开来,即便是末日审判也无法把它们再聚拢到一起;人们恢复了信仰,返回家里,鞋跟上还沾着黑色的人肉留下的轮轮的尘土和烟垢,或许还有在炭火中没有蒸发的鼓励的血污。星期六是属于上帝的日子,这是再普通不过的真理,因为每天都属于上帝;如果不是火舌以上帝的名义把我们更快地耗尽,这一天天的日子也在渐渐耗尽我们,前者是双重的残暴;我出于自己的理由和愿望不肯把肉体交给上帝,他们就把我烧死了,而灵魂是我肉体的支柱,肉体属于我自己,完全属于我自己,是我与我自己直接交殊的产物,是世界对遮盖着的或者裸露着的面孔的天授,所以不为人知。然而,总是要死的。
  要是有谁站在旁边,一定会觉得布里蒙达说的那几句话冷漠无情:我母亲在那儿,没有一声叹息,没有一滴眼泪,甚至脸上没有一丝怜悯,而人群虽然那样恨她、辱骂她、嘲笑她,但总还有人同情,而那个姑娘是她的女儿,从母亲望着她的样子就可以知道那是个多么受宠爱的女儿,但女儿只说了声“在那儿”,马上又转向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仿佛打听他的名字比在监狱里遭受折磨和虐待之后遭受鞭挞之苦还重要,仿佛打听他的名字比塞巴斯蒂安娜·马丽娅·热苏斯肯定流放到安哥拉,一去不复返还重要;谁知道安东尼奥·特谢依拉·德·索萨神父能不能在心灵和肉体上给她以安慰呢,还好,虽说判决已定,这个世界还没有到那么不幸的地步。但是,布里蒙达回到家里便大哭起来,两只眼睛像油泊的泉水,要想再看到母亲只能是在上船的时候了,而且只能远远地望一眼;看来英国船长把可怜的女人们留下来比一个被判刑的母亲亲吻亲生女儿要容易;母亲亲吻女儿,脸贴着脸,一个皮肤柔软,一个皮肤稀松,贴得非常近,相距那样遥远;我们身在哪里,我们是什么人呀;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说,对我主耶稣的意旨来说,我们什么都不是,也许他知道我们是什么;忍气吞声吧,布里蒙达,让上帝管上帝该管的事吧,我们不要越过他的边界,只在这边欣赏吧,管我们自己该管的事,这是人们的天下,这样的话上帝一定会来看望我们,到那时世界就创造出来了。“七个太阳”巴尔塔萨尔·马特乌斯一言不发,只是死死盯着布里蒙达,她每次看他的时候,他都感到胃里一阵发紧,因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这双明亮的眼睛随着外面光线的变化或者内心的变化而变化,呈灰色、绿色或蓝色,有时变成夜幕一样的黑色,有时变成明亮的白色,像煤研石一样。不是因为人们叫他来他才来到这所房子的,而是由于布里蒙达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回答了,无需更好的理由。火刑仪式结束了,场地清扫干净,布里蒙达走了,神父跟她一起回去,布里蒙达进家以后让门开着,好让巴尔塔萨尔进来。他进了门,坐下以后,神父才把门关上,点上油灯,此时本市低洼部分已经黑下来,但夕阳还能照到这城市的高处,通过隙缝把一缕红光射进屋里;城堡那边传来士兵们的喊叫声,要是在别的场合,“七个太阳”一定会回忆起战争,但此时他只顾得用眼睛盯着布里蒙达的眼睛,盯着她的身体,那身材修长,就像他弃船登岸、来到里斯本那一天睁着眼睛梦见的英国女人一样。
  布里蒙达从凳子上站起身,点着壁炉里的木柴,把一只汤锅放在三腿炉架上,汤烧开之后她盛了两大碗递给两个男人,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她都没有说话,从几个小时以前问过你叫什么名字以后就一直没有开口;虽说神父先吃完了,但她还是等巴尔塔萨尔吃完以后才吃,为的是用他使过的餐勺,这样默默地做似乎是在回答另一个问题:你的嘴肯用这个男人的嘴使过的餐勺吧,这个男人已经把你的东西当成他的,现在又把他使过的东西给你用,让你的和他的这两个词失去意义吧;鉴于布里蒙达在被问及这个问题以前已经作了肯定的回答,那么我宣告你们结婚了。巴尔特洛梅乌·洛伦索神父等布里蒙达把锅里剩下的场喝完就为她祝福,这祝福不仅为她本人,而且为她的场和餐勺,为他们的新房,为壁炉里的火光,为那盏油灯,为铺在地上的席子,为巴尔塔萨尔断了的那只手。神父说完就走了。
  两个人坐了一个小时,谁也不说话。只有一次巴尔塔萨尔站起来往壁炉里渐渐弱下去的火上添了几块木柴,有一次布里蒙达挑了挑油灯的灯芯,屋里又亮了,这时候“七个太阳”才说,你为什么要问我的名字呢;布里蒙达回答说,因为我母亲想知道你的名字,也想让我知道;既然你不能跟她说话,你怎么知道;我明白我知道,但不知道怎么知道的,你不要问那些我不能回答的问题,就像你原来那样,看见了,但没有问为什么;那么现在怎么办;要是你没有更好的地方可住,就留在这里吧;我必须去马芙拉,那里有我的家,有我的父母和妹妹;你走以前就留在这里吧,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你为什么想让我留下呢;因为需要;这条理由说服不了我;要是你不愿意留下,那就走吧,我不能强迫你;我离不开这里,你把我迷住了;我没有迷惑你,我一句话也没有说,也没有碰你一下;你看了我的内心;我发誓再也不看你的内心;你发誓说不再看,可已经看过了;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我没有看你的内心;要是我留下,在哪儿睡觉呢;跟我一起睡。
  他们躺下了。布里蒙达还是个处女。你多大岁数了,巴尔塔萨尔问道;布里蒙达回答说,19岁了,但一下子变得老多了。流了一些血。布里蒙达用中指和食指尖蘸上血,先祈祷似地在胸前划个十字,然后在巴尔塔萨尔胸脯上画了个十字架,正好在他的心上边。两个人都一丝不挂。附近一条街上传来争吵声、刀剑的撞击声和奔跑的脚步声。后来是一片寂静。没有再流血。
  早晨巴尔塔萨尔醒来,看见布里蒙达正躺在他身边,闭着眼睛吃面包。直到吃完以后才睁开眼睛,这时候她的眼睛是灰色的。她说,我再也不看你的内心了。

6

  把这面包送到嘴里是个轻而易举的动作,在感到饥饿的时候更是妙不可言,它能向身体提供营养,还有利于农夫,或许某些善于在镰刀和牙齿之间插上一手,运来运去或者储藏的人获利更大,这是常规。葡萄牙没有充足的小麦满足葡萄牙人对面包永不改变的食欲,似乎他们不会吃其他东西,于是住在这里的外国人对我们的需要深表同情,而且也为了获得比南瓜子更多的利润,便从他们本国或其他地方运来成百艘船的小麦,现在就有些船正开进特茹河,经过贝伦塔,向该塔主管出示有关证件;这次运来了3万莫约小麦,是从爱尔兰运来的,一下子丰富了,再也不会挨饿了,粮仓和私人的商店都装得满满的,人们出高价租赁储存的地方,在城门上贴广告找有仓库可出租者,这回运来小麦的那些人后悔莫及了,储存太多,不得不降低价格;并且还有人说有一只载着小麦的荷兰船队即将到来,但后来人们又听说它在防波堤那边遭到一只法国船队抢劫;这样一来,本来要降下去的价格却没有下降;如果需要的话,人们会放火烧毁一两座粮仓,然后,正当我们以为粮食够吃并且有剩余的时候,他们打发人宣扬说由于烧了小麦现在不够了。这都是外边的人教授、这里的人渐渐学会的市场秘密,尽管这里的人一般都很蠢笨;我们这里指的是商人,他们从来不自己从其他国家订购商品,而是向这里的外国人购买,这些外国人靠我们的头脑简单获利,靠我们的头脑简单装满他们的钱柜;他们购买时出的价钱我们一无所知,但卖出时的价钱我们一清二楚,因为我们不情愿也得如数付款,在生活上不能不精打细算。
  但是,欢笑紧挨着眼泪,平静和焦急只有一步之遥,轻松与惊恐是近邻,每个人和每个国家的生活莫不在这种情况中度过。若奥·埃尔瓦斯告诉“七个太阳”巴尔塔萨尔说,要爆发战争了,已经迈出了精彩的一步,在两天两夜的时间里组成了里斯本舰队,船只从贝伦排到沙布雷加斯,与此同时,步兵和骑兵在陆地上摆开阵式,因为有消息说一支法国舰队正朝这里开来,要征服我们,若果真如此,这里的任何一个贵族、任何一个平民百姓都要成为杜亚特·帕切科·佩雷拉式的英雄,里斯本则要成为另一个迪乌战场;但最后入侵的舰队变成了鳍鱼船队,而这里正好非常缺少鳍鱼,而且很快就看到人们非常爱吃的鳝鱼。大臣们苦笑着得知了这个消息,士兵们讪笑着放下了武器,平民百姓们高声哈哈大笑,以此报复这不大不小的嘲弄。无论如何,有鳝鱼可吃、让法国人闯进来比等待法国人送来鳝鱼感到的耻辱更糟糕。
  “七个太阳”同意这个说法,但他在想象中体验着等待战斗的士兵们的感受,知道心脏如何激烈地跳动;如果不久以后我还活着,一个人本来可能战死,而后来人们告诉他正在新里贝拉卸鳝鱼,那我该怎么办呢;要是法国人得知了这场误会,他们会更加嘲笑我们。巴尔塔萨尔刚刚要再次怀念战争,却想起了布里蒙达,要看一看她的眼睛究竟是什么颜色,而战争还在他脑海中游荡,他既想起了这种颜色又想了那种颜色,他本人的眼睛也难以断定眼前看到的是什么颜色的眼睛。这样,他忘记了即将产生的怀念之情,对若奥·埃尔瓦斯回答说,应当有个正确的办法知道什么人来了,他们带来了什么,想干什么;落在船桅上的海鸥知道;此事对我们是重要的,我们却不知道;老兵说,海鸥有翅膀,天使也有翅膀,但海鸥不会说话,天使呢,我一个也未曾见过。
  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正穿过王宫广场,他刚刚从王宫出来,前去王宫是应“七个太阳”的一再请求,希望知道他区区一只左手是不是受到重视,能不能得到一笔战争抚恤金。若奥·埃尔瓦斯对巴尔塔萨尔的经历并不完全了解,看见神父走过来,就接着对他说,那边走来的人是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人们称他为飞行家,但是,飞行家的翅膀没有长好,所以我们不能去侦察那些要进来的船队,看看他们有什么企图,要干什么。“七个太阳”没有来得及回答,因为神父在远处停住了脚步,朝他打了个让他过去的手势;看到朋友那副对王宫和教会充满热情的神气,若奥·埃尔瓦斯大惑不解,马上想到一个游荡的老兵也许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为了先做出点样子,他马上伸手求乞,第一个施主是贵族,看样子情绪颇佳,当下便施舍了;但是,由于他心不在焉,后来把手伸向了一个路过的化线修士,修士把手中的圣像递过去让他虔诚地吻了一下,这样一来若奥·埃尔瓦斯又把刚刚到手的施舍送了出去。这简直是雷电要劈死我;咒骂固然是罪孽,但毕竟心里轻松了许多。
  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告诉“七个太阳”,我已经和主管这类事的各位大法官说过了,他们说会考虑你的情况,看你是否该递交一份申请,然后给我一个答复;神父,什么时候给答复呢,巴尔塔萨尔想知道,这是刚刚到达王室所在地、对其习惯一无所知的人天真的好奇心;我无法告诉你,但过些时候也许我能跟陛下说一声,他很尊重我,并且保护我;你能跟国王说话,巴尔塔萨尔很惊讶接着说,能跟国王说话,还认识被宗教裁判所判刑的布里蒙达的母亲,这位神父是个什么神父呀;最后这几句话“七个太阳”没有大声说,只是心里惴惴不安地想的。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没有答话,只是正面看了看对方,两个人停下来,神父个子矮一些,显得也年轻一些,但事实上并非如此,两个人年龄一样大,26岁,巴尔塔萨尔的年龄我们已经知道了,但两个人的生活不同;“七个太阳”的生活是劳动和战争,战争生活已经结束,劳动生活不得不重新开始;而巴尔托洛梅乌出生在巴西,年轻时头一次来到葡萄牙,他善于学习,记忆力惊人,15岁时便显露出才华,实际上比显露出的才华要高得多,能背诵维吉尔、贺拉斯、奥维德、丘西奥、苏埃托、麦塞纳斯和塞尼加的全部作品,不仅能从前往后背诵,而且能从后往前或者从人们随便指定的地方开始背诵;他能给已写出的所有神话下定义,说明古希腊和古罗马人杜撰这些神话的目的何在;还能说出古代和直至1200年所有诗集的作者是谁;如果有人向他说出一首诗,他能立刻以10首自己当场作的待回答,并且说能为该诗包含的全部哲理和最难解之处辩解;他能解释亚里土多德作品中最冗长的部分,指出其欲言又止之处;他能解答包括旧约全书和新约全书的圣经中的一切疑问,能背诵四位福音书作者的全部福音书,不论是从前向后、从后向前背诵,还是连续或者跳跃着背诵;同样,他能背诵圣保罗和圣耶罗米的使徒书,能一个个地说出每个先知所在的年代,他们各活了多少岁;同样,他能背诵出圣经中的所有国王,能往上和往下、往左和往右背诵圣诗、雅歌、出埃及记和所有的国王篇;能说明以斯拉的两本书不太像编年史;这里没有外人,没有什么可怀疑的,所以应当说一句,对于产生和培养这至高无上的才智、品德和记忆力的地方,我们一直只知道要黄金和钻石,要烟草和蔗糖,要丰富的森林产品,人们一定能在那里找到更珍贵的东西,那里是另一个世界的土地;明天,在以后的世纪里,这些东西必将到来;另外还有向塔布亚人宣讲福音,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永存。
  神父,我的那位朋友若奥·埃尔瓦斯刚才告诉我,你有个外号,叫飞行家,为什么给你起了这么个名字呢,巴尔塔萨尔问道。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开始往前走,跟在后边,两个人相距有两步远;他们走过里贝拉海军武器库,走过王宫,再往前到了雷莫拉雷斯,这个广场面对着河;神父坐在一块石头上,示意“七个太阳”坐在他旁边;由于刚才听到了对方发问,这时才回答说,因为我飞行过;巴尔塔萨尔狐疑地说,对不起,只有鸟儿飞翔,天使飞翔,但人只能梦想,而梦中的东西不可靠;你一直不在里斯本生活,我从来没有见过你;我在战争中度过了4年,我的家乡是马芙拉;两年以前我就飞行过了,头一次我做了一个气球,烧了;后来又造了一个,飞到了王宫一间大厅的顶上;最后造的一个从印度公司的一扇窗户飞出去了,后来谁也没有再看见它;可是,是你本人飞行了呢,还是那些气球飞行了呢;是气球飞行了,那和我本人飞行是一样的;气球飞行不等于人飞行;人嘛,先是摔跤,后来会走,再后来会跑,总有一天会飞的,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回答说,但他马上双膝跪倒,因为我主圣体正在经过这里,到某个有身份的病人那里去,随行神父在6个人撑着的伞盖下面,前头是号手,后边是身穿红色无油长外套的修士们,还有供奉圣体必不可少的东西;某个灵魂正急不可待地要飞走,单等挣脱肉体重量的羁绊,乘着从大海、或者从宇宙深处、或者从冥冥的远方最遥远的地方吹来的风飞走。“七个太阳”也双膝跪倒,一面用钩子敲着地面,一面在胸前划着十字。
  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没有再坐下,慢慢朝河边走去,巴尔塔萨尔跟在后头;河的一边有条船在卸一大包一大包的稻草,装卸工们扛着包快步穿过踏板以保持平衡;另一边来了两个黑人女奴,他们是来为主人们往河里倒便桶的,那是这一天或这个星期的屎和尿;在稻草的天然气味和粪便的自然气味中,神父说,我一直受到宫廷和诗人们的嘲笑,其中一个叫托马斯·平托·布兰当,他把我的发明称为迟早要完蛋的东西;要不是有国王保护,不知道我会落个什么下场;但是,国王相信我的机器,同意我在阿威罗公爵庄园,就是圣·塞巴斯蒂昂·达·彼得雷拉庄园,进行试验;这样一来,那些诅咒我的人总算让我喘口气了,他们甚至希望我从城堡上往下跳时摔断腿,说我肯定干不出什么名堂,我的这门手艺与其说与几何学有关倒不如说应当由宗教裁判所审理;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这些事情我不懂,我是农村的人,士兵嘛,早先曾是过;我不相信有人能飞行,除非他长出翅膀,否认这一点的人一定非常懂行;你胳膊上这个钩子不是你本人发明的,必须有某个人有这种需要,产生了这种念头.如果没有需要,就不会出现把皮革和钩子连结起来的念头,你看到河里的船了吧,船也是这样,当年船上没有帆,后来发明了桨,再后来发明了舵,这样,作为地上的动物的人出于需要便成了水手,人出于需要也能变成飞行家;在船上装上帆的人在水上,留在水上,而飞行是脱离土地到空中去,而空中没有支撑我们双脚的地面;我们要像鸟儿那样,既能在天上飞,又能落到地上;这么说来,你是为了飞行才结识布里蒙达的母亲的,因为她有奇妙的能力,对吧;我听说她能看到有人装上布翅膀飞行,当然自称能看到这个或那个的人不少,但人们告诉我的这件事与我要做的太相近了,于是有一天我就去看望她,后来得以和她交上朋友;最后从她那里了解到你想知道的东西吗;没有,因为我了解到,她的知识,如果她确实有知识的话,是另一种知识,我固然应当克服本身的无知,但是要是我没有想错的话,她的知识对我没有任何帮助;依我看,那些认为这飞行技艺与其说与几何学有关倒不如说应当由宗教裁判所审理的人说得对,要是我处于你的位置,就会加倍小心,你看,那些监狱、流放和火刑都是用来对付这类越轨行为的,当然,对这种事神父比士兵懂得多;我小心行事,并且不乏保护我的人;走着瞧吧。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回到了雷莫拉雷斯,“七个太阳”想要说什么,但没有张嘴,神父发现了他欲言又止,你想说什么吗;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我想知道,为什么布里蒙达总是在上午睁开眼睛以前吃面包呢;你和她睡觉了,对吧;我住在那里;注意,你们犯了非法同居罪,最好还是结婚吧;她不愿意,我知道我自己是不是愿意,我总有一天要回家乡,而她愿意留在里斯本,为什么要结婚呢,喂,刚才我问你的事呢;为什么市里蒙达上午睁开眼睛以前吃东西的事吧;对;要是有一天你能明白的话,应当是通过她,而不是通过我;但你知道为什么;我知道;可你不肯告诉我;我只告诉你,这是个了不起的秘密,比起布里蒙达来,飞行只不过是件简单的小事。
  两个人边走边谈,来到圣墓门前一家马车出租店的马厩。神父租了一头骡子,骑到鞍子上,我要到圣塞巴斯蒂昂·达·彼得雷拉庄园看看我的机器,你想跟我一起去吗,骡子可以驮两个人;我跟你去,但步行着去,步兵总是步行;你是个普通人,既没有骡子的蹄子又没有大鸟的翅膀;人们把你的机器称作大鸟吧,巴尔塔萨尔问道;神父回答说,对,人们都这么叫,是出于轻蔑。
  他们爬上圣罗克,然后绕过塔依帕斯最高的山丘,沿阿雷格里亚旷场往下到了瓦尔维尔德。“七个太阳”不费力地跟着骡子走,只是在平地上才落后一些,但到了坡地,不论是上坡还是下坡,他都能赶上。尽管从4月份一直没有下雨,已经4个月,但瓦尔维尔德以上的庄稼都长势旺盛,因为那里有许多长年不断的泉水被引过去浇灌本市大门口这大片的菜园。过了圣塔·马尔塔修道院前边就是圣塔·若安娜·普林塞萨修道院,两者之间是一片油橄榄林,但那里也种上了蔬菜;因为没有泉水,就竖起了高高的水车,围着水车转个不停的驴子戴着眼罩,为的是让它产生一直往前走的错觉;驴子和驴子的主人都不明白,即使真的一直往前走也要回到原来的地方,因为世界就是个水车,人们在上面走,拉着它,让它往前走。虽然塞巴斯蒂安娜·马丽娅·德·热苏斯没有在这里以其显灵法术帮助人们,但也不难看出,没有人世界就会停滞。
  他们来到庄园大门口,公爵和佣人都不在,因为他的财产都归入了王室财产之中,为了使庄园归还阿威罗家族的法律程序正在进行,但司法手续进展缓慢,届时公爵就会从西班牙返回,他在西班牙也有公爵头衔,但称为班尼奥公爵;我们刚才说到,他们到了大门口,神又跳下骡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像开自己家门一样打开了大门,把骡子牵过庄园,带到一个阴凉处,那里有一篮子稻草和蚕豆荚让它吃,并且给它卸下鞍子;牛虹和苍蝇发现从城里来的美食活跃起来,骡子摇动粗粗的尾巴驱赶着。
  宅邸的门窗都关着,庄园已经废弃,没有种庄稼。宽阔的院子的一边有座粮仓,或者是牲口棚,或者是酒窖,因为空无一物,不知道是作什么用的,说是粮仓吧,没有粮囤;说是牲口棚吧,没有吊环;说是酒窖吧,没有酒桶。门上有把锁,锁的钥匙像阿拉伯文字一样花哨。神父拿下门闩,推开门,其实这座大宅哪并没有空着,里边有帆布、长木条、一团团铁丝、蒲铁片、一捆捆藤条,这一切都按种类排列得井井有条,中间空闲地方有一个像巨大的贝壳似的东西,整个都用铁丝连结,像一个正在编制中的篮子,有些铁丝的头还留在外面。
  巴尔塔萨尔紧跟在神父后面走进屋里,好奇地望着周围的一切,弄不清都是些什么,或许他本指望看到一个大气球,一对巨大的麻雀翅膀,一口袋羽毛,所以对眼前的一切都迷惑不解。这么说就是这个;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回答说,当然是这个;说完他打开一个大木箱,取出一卷纸,把纸摊开,纸上画着一只鸟,那大鸟大概就是这样的,这一点巴尔塔萨尔能认出来,因为一眼就能看出画的是一只鸟,他相信了,只要把所有这些材料按一定顺序在相应的部位连接好,就能飞起来。在“七个太阳”眼里,这张纸上画的只不过像一只鸟而已,并且这一点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所以神父与其说是为唐娜·马丽娅·安娜倒不如说是对自己解释起来,一开始口气严肃,后来越说越兴奋,你看到的这些是用来兜住风的帆,能根据需要移动;这是舵,用来掌握飞船的方向,不是随随便便能掌握的,要靠舵手的手和科学;这是航空船的船身,船头和船尾,形状像个海贝壳,在无风时使用的风箱的各个管道安装在这里,因为海上无风的情况经常发生;这些是翅膀,没有翅膀飞船就不能保持平衡;这些圆球我就不对你说了,这是我的秘密,只能告诉你,飞船里边没有它们就不能飞起来,但对这一点我还没有把握;在这个铁丝做的顶上,我们将挂上几个琉璃球,因为琉璃对太阳光线的热量反应灵敏,这正是我所需要的;这是指南针,没有它就到不了任何要去的地方;这些是滑轮,像海上的轮船一样,用来放开和收起帆。他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一切都安装完毕,并且各个部件都调整好之后,我就可以飞行了。对于巴尔塔萨尔,看到这张图就会信服,无需再作解释,道理很简单,我们没有看到过鸟的里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让鸟飞起来的,但它确实能飞,为什么呢,因为鸟长成了鸟的形状,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什么时候?他只这样问了一声;我还不知道,神父回答说缺少个帮手,我一个人干不了这一切,有些活我干不了,没那么大力气。他又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才问道,你愿意来帮助我吗。巴尔塔萨尔后退了一步,显出惊愕的神色。我什么都不懂,是个农村里的人,除此以外人们只教给我杀人,还有,我现在这个样干,缺这只手;用那只手和这个钩子,你想干什么都能干,有些事情钩子比完整的手干得更好,在抓住一根铁丝或者铁片的时候,钩子感觉不到疼痛,并且不怕烧,我告诉你,上帝就是个断臂者,可他创造了世界。
  巴尔塔萨尔吓得后退了一步,飞快地在胸前划个十字,仿佛不让魔鬼来得及干完要干的事。你在说什么呢,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什么地方写过上帝是个断臂者呢;谁也没有写过,这事不在书上,只是我说上帝没有左手,因为他选中的人都在他的右边,拉着他的右手,从来没有人提到过上帝的左手,连圣经上也不曾提到过,教堂里的权威神学家们也不曾提到过,上帝左边没有人,空着,什么都没有,所以上帝是个断臂者。神又深深吸了口气说,上帝没有左手。
  “七个太阳”聚精会神地听完这番话,看了看那张图和地上放着的材料,还有那个未成形的大贝壳,微微一笑,抬起两只胳膊说,既然上帝是个断臂者并且创造了世界,我这个缺一只手的人也可以捆绑帆布和铁丝,让它们飞起来。

7

  但是,每件事都有其时机。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暂时还没有钱购买磁铁,而他认为磁铁一定能使他的大鸟飞起来,另外,这些磁铁必须从国外购买。通过神父的努力,“七个太阳”到王宫广场的那个肉店去干活,扛运各种肉,四分之一头牛、十几只乳猪、两只羊,从这个钩子上运到那个钩子上,一块粗布披在身上,遮住他的头和背部,上面留下一片片血迹;这是个肮脏营生,但能得到一些额外的报酬,一只猪脚,一块下水,要是上帝愿意、店主高兴,他还能得到一些用皱皱巴巴的菜叶包起来的碎肉,这样布里蒙达和巴尔塔萨尔就比平常日子吃得好一些;巴尔塔萨尔也好,别的人也罢,只要经常切东西,总能学到一些技术。
  唐娜·马丽娅·安娜的时机渐渐到来了。她的肚子已经不能再鼓了,因为肉皮绷得太紧了,像个巨大的凸出物,像印度航线上的大黑船,像巴西航线上的部队,国王不时差人询问这王子航行的情况,是不是已在远方出现,风向是不是顺或者是否遭到了抢劫;我们的船队就遭到了抢劫,不久前法国人在群岛那边夺取了我们的6艘商船和一艘战舰;我们的水手和我们组织的船队都可能遇到所有这些以及更加严重的情况,目前那些法国人似乎正在伯南布哥和巴伊亚的人口处等待我们其余的船只,或许还在觊觎必将从里约热内卢出来的船队。在有地方可发现的时候我们发现了那么多地方,而现在,其他人却拿起斗牛的红布在无辜的公牛面前晃动,公牛却失去了当年顶撞的技巧,或者只是偶尔赢上一着。这些坏消息也传到了唐娜·马丽娅·安娜的耳朵里,一个、两个月以前,当她肚子里的王子还是一块果冻似的东西、一个呢料、一个大脑袋似的物件时,这种事就一直发生;不可思议的是,在肚子中形成男人和女人对外部世界来说没有什么区别,但他们必定要面对这个世界,不论他们是国王还是士兵,是修士还是杀人犯,是巴尔巴达斯群岛的英国女人还是在罗西奥广场被判刑的女人,只不过只能是其中的某一种人,绝不可能是所有这一切,更不能哪一种也不是。这是因为,说到底,我们可以逃避一切,但不能逃避我们自己。
  然而,葡萄牙的航海事业并非全都糟糕到了这种地步。几天以前,人们期待的去澳门的大黑船回来了,它是20个月前从这里启航的,当时“七个太阳”还在战场上;虽然航程极长,但这条船一路顺利;澳门比果阿远得多,那里是中国,是洪福齐天的地方,在美食和财富方面超过任何其他地方,各种产品极其便宜,并且气候宜人,那里的人们完全不知道什么叫疾病,所以那里没有医生,每个人都是因年老而死或应天意寿终,而我们却不能总是这样。大黑船在中国装载的一切货物都非常贵重,途经巴西时又装上了蔗糖和烟草,还有大量黄金,为此在里约热内卢和巴伊亚停留了两个半月,返回这里时路上又用了56天;在如此漫长而危险的航程中没有死一个人,没有一个人病倒,这必定有其神奇的原因,似乎这里天天为航船向圣母作弥撒起了作用;领航人并不认识这条路线,竟然没有走错,这难以令人置信,所以后来人们就把好生意称为“中国生意”。要说并非一切都完美无缺,那就是有消息说伯南布哥人和累西胖人之间燃起战火,每天都有战斗,有的血流成河,甚至放火焚烧森林,烧毁蔗糖和烟草,这对国王来说是巨大的损失。
  说不定告诉了唐娜·马丽娅·安娜这样或那样的消息,但她因怀孕而昏头昏脑,对一切都无动于衷,告诉她或不告诉她都一个样;她甚至对受了孕这头一个了不起的时刻也仅仅有点淡淡的印象,与其说是一阵自豪的狂随,倒不如说是一缕难以察觉的微风。一开始,她的感觉就像站在大黑船船尾的那些人一样,不如手持望远镜的桅楼瞻望员看得那样远,那样深。一个孕妇,不论她是王后还是乎民,在其生活中总有自己感到无所不知的时刻,这种感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但是,以后随着肚子越来越大和身体产生其他变化,她就只想到分娩的那一天,这些想法并非全都是欢快的,而是有时对不祥的征兆惊恐不安;这种情况对圣方济各教派却大有帮助,该教派不愿意失掉已答应的修道院,该教派各省教团都忙碌起来,作弥撒,过九旬斋,进行祈祷,每个会土和整个教派明说和暗想的企图都是王子在最好的时刻顺利降生,不要带来任何可见或不可见的缺陷;最好是个男子,这样,即使神明没有特别关照,有点小毛病,也可以有开脱的理由;最主要的是,生下一个男性王子能让国王更加高兴。
  唐·若奥五世将不得不为有个女孩子而高兴。人们并非都能得到一切,有许多次要求的是这个,得到的却是那个,这就是祈祷的奥秘所在;我们怀着一种意图把祈祷抛向空中,但祈祷词选择自己的道路,有时落到了后面,让后来出发的祈祷词超过了;另一种情况也不罕见,即一些祈祷相互交配,生出了变种的或混血的祈祷词,它们既不是原来的父亲,也不是原来的母亲,说不定还会吵闹起来,在路上面红耳赤地争是论非,于是乞求的是个小伙子,而生下来的却是个姑娘;你看,来的正是个姑娘,这女婴身体健壮,肺部发达,这从哭叫声中可以听得出来。不过,整个王国幸福异常,这不仅因为王室生下了继承人,还下令张灯结彩庆祝3天,而且还因为,人们总指望向神力的乞求产生次要的效果,消除眼下严重的旱灾;干旱已持续8个月之久,祈祷之后下起雨来,这只能是由于祈祷的缘故,不可能是别的原因,已经有人说公主的降生带来了吉兆,雨下得这样大,只能是上帝的旨意;我们一再祈求,他不耐烦了。农民们冒着雨下地了,田垄像婴儿出生一样在潮湿的土地上出现了,但它们不会像婴儿那样哭叫,感到被铁犁划开也不叹息一声,只是躺在一边,油光闪闪,任凭雨水落进胸怀,不过现在雨下得小了,慢了,像空气中难以摸到的微尘,为的是不改变休闲地的形状,以其现在的皱格迎接金黄的麦田。这种分娩非常简单,不过要是没有原来的乞求,没有人们的努力和种子也做不到。所有的男人都是国王,所有的女人都是王后,亲王们是所有人劳作的结果。
  但是,不应当不看到差异,相当多的差异。公主的洗礼是在圣母日举行的,这一天极为矛盾,因为王后已经无须为其圆圆的肚子而难为情,人们不难看出,并非所有的王子都一样,这一点,某位王子或公主命名和洗礼时的显赫和隆重程度便表现得一清二楚;这一次,整个王宫和王家小教堂以布幔和黄金器皿装饰一新,王室成员身穿礼服,但由于饰物太多、气氛过于热闹而难以看清每个人的面孔和身段。王后卧室的随从人等经过德国式客厅前往教堂,后面是身着拖地无袖长袍的卡达瓦尔公爵,他在伞盖下缓缓前行,手中的权杖表明他拥有最高爵位,担任国家顾问职务;公爵双臂抱着的正是麻纱襁褓中的公主,襁褓用绦缎裹住,下边垂着流苏;伞盖后面跟着已任命的保姆,即圣塔·克鲁斯·维利亚伯爵夫人,还有王宫所有的贵妇人,有的相貌美丽,有的倒也平常;最后是几位侯爵和公爵之子,他们带着布、盐、油等等各自的徽号。
  7位主教为她命名洗礼,他们站在主祭台的台阶上,像7个黄金白银太阳。从此她被称作马丽娅·沙维尔·弗朗西斯卡·莱奥诺尔·巴尔巴腊,并且立刻在名字前面冠以唐娜的头衔,尽管她还那么小,还抱在怀里,还在流口水,但已经是唐娜;以后会长大的,一开始先戴上了一个填满钻石的十字架,那是她的教父和叔父唐·弗朗西斯科王子送给她的,价值5千克鲁和多;唐·弗朗西斯科王子还送给他的干亲和王后一根装饰羽毛,说我这是为了献殷勤而已;还送了几个钻石耳坠,这才是真正的礼品,价值高达25000克鲁和多,堪称艺术品,不过是法国货。
  这一天,国王以其陛下之尊不是在百叶窗后面而是公开露面,不是在自己的看台而是王后的看台,以示对她非常尊重,这样,幸福的母亲虽然坐在稍低一点的椅子上,但毕竟在幸福的父亲身边;当晚张灯结彩。“七个太阳”和布里蒙达从城堡那边下来观看彩灯和饰物,观看挂着帘幔的王宫,观看工匠们受命搭起的拱门。他比平常更加疲倦,或许是为了庆祝降生和洗礼举行的一个个宴会,他扛的肉太多了。他把肉拉出来,拖过去,挂起来,用的都是左手,现在左手很疼。现在钩子在肩头的旅行背袋里休息,布里蒙达拉着他的右手。
  在过去几个月的某一天,安东尼奥·德·至若泽修土归天了。除非能在国王的梦中出现,否则就再也不能来提醒国王所许的愿。不过我们应当放心,不要借给穷人钱,不要欠富人债,不要向修士许愿,唐·若奥五世是位言而有信的国王,我们必定会有修道院。

8

  巴尔塔萨尔在木床的右侧睡,从头一天晚上他就在这边睡,因为他那只完整的胳膊在这边,这样,他把身体转向布里蒙达的时候就能用这只胳膊搂住她,用手指从她的后脑勺摸到腰部,如果困意中的热气和睡梦中出现的景象煽起了两个的情感,或者睡下的时候非常清醒,那么他的手指就还往下摸;这对夫妇是出于自愿结合的,没有在教堂举行仪式,所以是非法的,于是就不大讲究什么遵守规矩;如果他乐意,她也就乐意;如果她想干,他也就想干。也许在这里进行了更为秘密的宗教仪式,用处女膜破裂的血进行的仪式,在昏黄的油灯下,两个人躺在床上,像从母亲腹中刚生下的时候那样一丝不挂,头一次违反了常规定则,布里蒙达从两腿间的床上蘸上新鲜的血,在空中和在对方身上画了十字,要是说这就算圣事还不是异教徒行为的话,那么这样做就更算不上了。从那时候起一个月又一个月过去了,现在已经是第二年,屋顶上传来雨声,疾风吹过河面和防波堤,虽说已近凌晨,但夜色似乎尚浓。别人可能误认为还是黑夜,但巴尔塔萨尔不会,他总是在同一时间醒来,太阳出来以前很久便醒来,这是睡不踏实养成的习惯;醒来后便警惕地望着黑暗慢慢从物和人上边退去,这时才能感到挺起胸膛的轻松,感到白天的气息,感到房屋缝隙透过来的头一缕轮廓模糊的花白光线;一声轻轻的响动,布里蒙达酿了,接着是另一声响动,这一次必定延续下去,这是布里蒙达在吃面包了,吃完以后才睁开眼睛,转身对着巴尔塔萨尔,头躺在他肩上,把左手放在他失去的手的地方,胳膊挨着胳膊,手腕挨着手腕,这就是生活,尽其所能弥补失去的东西。但今天不这样。巴尔塔萨尔不止一次问布里蒙达,为什么每天早晨不睁眼就吃东西,他已经问过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这里边有什么奥妙;布里蒙达有一次回答说是从小养成的习惯,而神父说这是个极大的秘密,与这个秘密相比,飞行是小事一桩。今天就要弄个水落石出。
  布里蒙达醒来以后便伸手去摸装面包的小口袋,小口袋往常挂在床头,这次却发现没有了。她又在地上、床上摸索,把手伸到枕头底下,这时听见巴尔塔萨尔说,不用再找了,你找不到;她握紧拳头遮住眼睛恳求说,巴尔塔萨尔,把面包给我吧,看在你所有亲人灵魂的份上,给我吧;你必须先告诉我这秘密是怎么回事;我不能告诉你;她大声说,并且猛地一滚,要滚下床去,但“七个太阳”伸出那只健康的胳膊,抱住了她的腰;她拼命挣扎;后来他抬起右腿压住她,腾出手来,想把她的拳头从眼睛上拉开,但她又惊恐地喊起来,你不能对我做这件事,喊声很大,巴尔塔萨尔吓了一跳,把她放开了,甚至后悔刚才对她如此无礼,我不想欺侮你,只想知道那个秘密是怎么回事;把面包给我,然后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你发誓;我说告诉你就是了,何必要发誓呢;好,给你,吃吧;巴尔塔萨尔从旅行背袋里掏出那个他当作枕头的小口袋。
  布里蒙达用前臂遮着脸把面包吃下去了,她细嚼慢咽地吃完以后深深叹了口气,才睁开眼睛。天亮了,屋里灰白的光线变成了蓝色;如果巴尔塔萨尔懂得如何考虑这类事,本来也会想到的,甚至会想到一些有助于在王宫前厅或者修道院探访室谈的那些微妙的事;当市里蒙达转过身面对着他,那黑色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道绿光,他感到自己的血热了,沸腾了;现在那些秘密还有什么重要,倒不如再学学已经懂得的事,布里蒙达的躯体,那秘密留待以后再问,因为这女人已经答应了,她会履行诺言的;她说,还记得头一次跟我睡觉时你对我说过的话吗,你说我看到了你的内心;我还记得;你当时不明白你自己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你我绝不会看你的内心,你也没有明白我说的话;巴尔塔萨尔来不及回答,他还在琢磨这些话和在这个房间听到的其他难以令人相信的话是什么意思;我能看到人的身体内部。
  “七个太阳”从床上半直起身子,将信将疑,惴惴不安。你在跟我开玩笑,谁也不能看见人体的内部;我就能看见;我不相信,你先是想知道,没有知道时不停地追问,现在已经知道了却又说不肯相信,这样也好,不过从此以后不要再拿走我的面包了;要是你现在能说出我身体内有什么,我才能相信;要不是在进食之前,我看不到,并且我说过,绝不看你的内部;我再说一遍,你在跟我开玩笑;我再说一遍,这是千真万确的;我怎能相信呢;明天我醒了以后不吃东西,然后我们一起出去,我会告诉你我看到了什么,但我绝不看你,你也不要到我面前去,你愿意这样吗;愿意,巴尔塔萨尔回答说,但是你要告诉我这秘密是怎么回事,如果你不是在骗我,就告诉我你这能力是怎么来的;明天你就知道我说的是实话了;难道你不怕宗教裁判所吗,许多人都受到了惩罚;我的能力不是叛教行为,也不是巫术,我的眼睛是肉眼;可是你母亲由于能显灵和得到天启而受到了鞭打和流放,你是跟她学到的吧;不是一回事,我只能看到世界上有的东西,看不见世界以外的东西,比如说天上和地狱我就看不见,我不作祈祷,我不用手施魔法,只是能看得见;但是,你用你的血画十字,在胸脯上画十字架,这是不是巫术呢;处女的贞血是洗礼的圣水,在你给我弄破的时候我知道它是圣水,感到它流出来时我就猜到了该怎么做;你这种能力是怎么回事呢;我看得见人体内的东西,有时候看得见地底下有什么,看得见肉皮下有什么,有时候看得见衣服下面有什么,但只有在进食之前才看得见,并且在月相变化时会失去这种能力,但很快就能恢复,但愿我没有这种能力;为什么呢;因为看到皮肤下边的东西总不是好事;灵魂呢,你看见过灵魂吗;从来没有看到过;或许灵魂不在身体里边;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莫非是因为不能看见吗;也许是吧,现在你放开我吧,把你压着我的腿缩回去,我想起床了。
  那一天,巴尔塔萨尔一直怀疑他是否谈过那次话,或者是在梦中进行的那次谈话,或者只不过他进入了布里蒙达的梦中。他望望那些挂在大铁钩子上尚未肢解的大牲畜,使劲地看着,但看到的仅仅是不透明的、已经剥皮的或者苍白的肉;当一块块的肉堆到案板上或者扔到秤盘里的时候,他明白了,布里蒙达的能力与其说应当受到赞扬倒不如说应当受到谴责,因为这些动物的内部看上去确实不悦目,来买肉的人和卖肉的人的内部也不悦目,运送肉的人也一样,而巴尔塔萨尔的职业就是运肉。还有,他现在看到的战争中已经见过,要想查看肉体内有什么,总是需要一把利刀或者一粒铅弹,一把斧头或者一把剑,一柄砍刀或者一颗子弹,于是脆弱的皮肤被撕开了,这头一次破开更为疼痛,骨头露出来,肠子也露出来,这种血可不能用来画十字架,因为它不属于生,而是属于死。如果把这些混乱的思绪加以整理,去粗存精,会是个什么样子呢,甚至不应当这样问,“七个太阳”,你在想什么呢,因为他会实话实说,什么也没有想;但他已经想过了这一切,并且还想起了他自己的骨头,撕开的肉中的白骨头,那是在人们把他运到后方的时候,手掉下来了,外科医生一脚把那只手踢到了旁边;下一位进来吧,进来的人结果更糟糕,可怜虫,如果能活命的话两条腿也留不住了。可有个人还想知道那些秘密,这所为何来呢,只要早晨醒了之后能感到那个随时间而来的女人还在沉睡或者已经清醒,仍然在身边就足够了;谁知道呢,到了明天,时间是否会把她送到别的床上或者像这样的简易床上,或者把她送到填金嵌玉的床上,送走和换来,这种事司空见惯,向她提出这样的问题木是疯狂或者鬼迷心窍吗!布里蒙达,你为什么合着眼睛吃面包呢,不这样吃你就是瞎子,那就不要吃吧,免得你看见那么多东西,因为像你那样看东西太让人伤心了,我们受不了这种感情;喂,巴尔塔萨尔,你在想什么事呢;我什么也没有想,没有想,甚至不知道是不是曾经想过什么事;喂,“七个太阳”,把那半扇板油拉到这里来。
  他没有睡觉,她也没有睡。天亮了,两个人都没有起床,巴尔塔萨尔只吃了一点猪油渣,喝了一小陶罐葡萄酒,但后来又躺下了;布里蒙达闭着眼睛,一声不响,延长不进食的时间以使眼睛的刀尖更加锋利,两个人来到目光下的时候她的目光便锋利无比了,因为今天是要看,而不是望,而别的人虽然有眼睛,但只能望一望,所以说他们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瞎子。上午过去了,该吃晚饭了,我们不要忘记,中午这顿饭叫晚饭;布里蒙达终于起床了,但眼皮耷拉着;巴尔塔萨尔吃了第二顿饭;她没有吃,为的是能看得见;然后两个人离开家门;这一天非常安宁,不像是干这种事的日子;布里蒙达走在前头,巴尔塔萨尔跟在后面,这样她就看不见他,而他又能听到她说话,知道她看到了什么。
  她告诉他,坐在那个大门台阶上的女人肚子里怀着个男孩子,但脐带在孩子脖子上绕了两圈,这孩子也许能活也许要死,这我不能断定;我们踩着的这块地上面是红土,下边是白沙,然后是黑沙,再往后是沙石,最深处是花岗岩,花岗岩上有个大洞,大洞里有个比我还大的鱼骨架;正从这里经过的那个老人像我一样,胃是空的,但与我相反,他在看你;那个望着我的年轻男人患了性病,肢体腐烂了,像条比卡鱼一样,穿着破衣烂衫,但还在微笑,是男子汉的虚荣促使他看你,促使他微笑,巴尔塔萨尔,好在你没有这种虚荣,你靠近我的时候总是那么清白无辜;朝那边走去的那个修士肠子里有一条虫子,他必须吃两三个人的饭才能养活它,即使没有那条虫子他也要吃两三个人的饭;现在你看看那些跪在圣克里斯平神龛前面的男女们,你能看见的是他们在胸前划十字,你能听到的是他们为了赎罪捶打自己胸脯和互相打耳光以及打自己耳光的声音,而我看到他们体内有装着粪便和蛔虫的袋子;那儿有一个瘤子即将扼断那个男人的喉咙,但他还不知道,明天就知道了,那时就太晚了,其实今天也晚了,已经不可救药;你一直在解释我的眼睛看不见的东西,我怎能相信你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呢,巴尔塔萨尔问道;布里蒙达回答说,你用假手在那个地方挖一个坑,就能找出一枚银币;巴尔塔萨尔挖了坑,找到了,布里蒙达,你错了,这钱币是金的;这对你来说更好,不应当说我瞎猜的,因为我一直分不清白银和黄金,并且我说对了,是钱币,贵重东西,既然对了,你又得了利,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要是王后在这里经过,我还能告诉你她又怀孕了,只是说怀的是男是女还为时过早,我母亲说过,对女人的子宫来说,糟糕的是刚刚充满了一次马上想再来一次,一直这样下去;现在我要告诉你,月相开始变化了,因为我感到眼睛热辣辣的,看到一些黄色阴影在眼前经过,像一群虱子在走动,迈着爪子在走动,咬我的眼睛;巴尔塔萨尔,看在拯救你灵魂的份上,我求你把我领回家吧,让我吃点东西,跟我在一起睡觉,因为我在你面前又不能看你,我不想看你的内部,只想望见你,望见你那长着络腮胡子的黑脸膛,你那双疲倦的眼睛,你那忧伤的嘴,即使是躺在我身边想要我的时候也是这样,把我带回家吧,我跟在你后边,但要垂着眼睛,因为我发了誓,绝不看你的内部,以后也不看,要是看了就让我受惩罚吧。
  现在让我们抬眼看着唐·弗朗西斯科王子吧,他正在位于特茹河边的大厦窗前向爬到船的横格的水手们开枪,只不过为了试试枪法而已;如果瞄得准,他们就掉到甲板上,个个都流血,这个或那个丧了命;如果子弹没有击中目标,他们也免不了摔断一只胳膊;王子喜不自禁地鼓起掌来,佣人们再次给他的武器装上火药;说不定这个佣人是那个水手的兄弟,但距离太远,不可能听到带血腥的喊声;又是一枪,又有人喊叫着摔下来;水手长不敢让水手们下来,免得激怒王子殿下,另外还因为,尽管有伤有亡,毕竟不能不操纵那条船;我们说他不敢也是从远处望的人的天真想法,因为最为可能的是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这再简单不过的人道,那个婊子养的在那里朝我的水手们开枪,这些水手即将出海去发现已经发现的印度,去寻找已经找到的巴西,但却不让他们出海,而是让他们清洗甲板;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再没有更多的话好说,这种事必将反复出现;其实,既然水手必将在防波堤外死在法国劫船者的枪弹之下,还不如让他在这里中弹死亡或者负伤,这里毕竟是他的故土;既然说到法国劫船者,那么让我们的眼睛朝更远的地方望一望,望一望里约热内卢,敌人的一支船队开进那里,无须开一枪,葡萄牙人正在午睡,海上和陆地上的官员们都在睡午觉,法国人随心所欲地抛锚登岸,就像在自己的土地上一样,其证据是总督马上正式下令任何人不得从家里拿出东西,他有充足的理由这样做,至少担惊害怕就是理由,因此法国人把遇到的一切都尽数抢走,并且不把这些东西收到船上,而是在广场中心出卖,不乏有人到那里去购买他一个小时前被抢走的东西,天下的蔑视莫如此甚;他们放火烧毁金库,并且根据犹太人的告密到森林中挖出某些要人埋藏的黄金,而法国人不过两三千,我们的人有一万之众,是总督帮了他们的忙;别的不说,只了解这一点就够了,尽管并非全都如此,但葡萄牙人当中多次出现逃兵,例如贝拉团的那些士兵,我们说他们逃到了敌方,实际上并不是开小差,更确切地说是到给他们饭吃的地方去了;另外一些人逃回家中,如果这也是叛变,那么叛变经常出现,谁要想让士兵卖命,那么在他们活着的时候就必须给他们吃的和穿的,而不能让他们整日里没有鞋子穿,不进行训练不加以管束,不能更乐于把枪瞄准自己的船长而不愿意杀伤对面的卡斯蒂利亚人;现在,要是想嘲笑我们的眼睛看到的事情,这块土地上这类事情应有尽有,那么我们来考虑一下30艘法国船的事吧,有人说这些船到了贝尼舍,还有人说在阿尔加维望见了,那就更近了,尚在怀疑之中便加强特茹河各炮台的防守,全部海军在直到圣塔·亚波罗尼亚的水域戒备,仿佛那些舰只可以从圣塔伦或者唐科斯顺流而来,这些法国人什么事都能干,我们可怜巴巴的,缺少船只,向在那里的几艘英国和荷兰船求援,于是他们在防波堤一线摆开,等待必定在假设地点出现的敌人;不久前发生了著名的运进鳍鱼事件,这一次人们后来得知,原来是在波尔图购买的葡萄酒,所谓法国船只到头来是进行贸易的英国船,他们在路上势必会把我们嘲笑一番,我们成了外国人的笑料;我们也有一些自产的绝妙笑料,最好说明一下,下面的笑料无须用布里蒙达的眼睛来看,在光天化日之下人们看得一清二楚;这里指的是某位教士,他惯于到善于干那种事的女人们家里走动,最好让他去干吧,既满足了胃口的欲望,又满足了肉体的欲望,而他总是按时做弥撒;一有机会便顺手牵羊拿走东西,从女人那里拿走的要比给她的多得多,并且一再这样做,终于有一天受了欺侮的女人要求下令逮捕他,官员和巡捕奉街区地方法官的命令到该教士与其他清白无辜的女人一起居住的房屋去抓他,他钻到了床下边,那些人执行命令心不在焉,没有找到,于是又到他们认为他可能去的房屋,使这位神父有机会一丝不挂地跳出来,像箭一样冲下台阶,拳打脚踢扫清道路,打得黑人巡逻兵鬼哭狼嚎,但他们还尽其所能,追赶这位好色的拳击手神父;他已经跑到了火枪手大街,当时正是上午8点,这一天开始得不错,看到赤身露体的教士像只兔子似地奔跑,两条大腿间的那玩艺硬邦邦地挺着,黑人巡逻兵们紧追不舍,门外窗前响起阵阵开怀大笑声;上帝为他祝福吧,才华横溢的男子汉本该在神坛前为上帝效劳,却在床上为女人们效力;对于这精采场面,可怜的居民女士们毫无思想准备,大为震惊;正在孔塞森·维利亚教堂祈祷的女士们与此案无涉,看到神父像纯洁无假的亚当一样闯进来更是吓得目瞪口呆;这位亚当背负着重重罪过,闯进来之后马上隐藏起来,再也没有人看到他,神父们用魔术手法把他藏起来,让他从屋顶上逃走了,不过这时候他已经穿上了衣服;这件事不值得大惊小怪,因为沙布雷加斯的方济各会会主们还用篮子把女人们吊到禅房里享乐呢,而这位神父是用自己的双脚走到他的圣器所喜欢的女人们的屋子里去的;为了不脱离常规旧习,我们说这一切都介乎于罪孽和赎罪之间,赎罪并不限于在四旬斋宗教游行中到街上用鞭子抽打,在里斯本低区居住的女士们和孔塞森·维利亚教堂虔诚的女信徒们用目光享受了如此漂亮的神父之后必定有许多坏想法要忏悔;巡逻兵们穷追不舍,抓住他,抓住他,可谁肯为了我知道的那么一件事抓住他呢,比如说念10遍天主经,10遍圣母颂,向圣安东尼奥神父施舍10个列亚尔,这要像行匍匐礼要求的那样肚子朝下趴在地上,双臂交叉,肚子朝上是天堂里享受的姿势;前者总是要做开思想,而不是撩开裙子,裙子在下次犯罪孽的时候再撩起来。
  每个人都用自己的眼睛看能看见或者同意看的东西,或者纯属偶然地看见希望看到的东西的一部分,巴尔塔萨尔就是这种情况;因为在肉店干活,他和年轻的搬运工和切肉工们一起来到广场,看到唐·努诺·达·库尼亚枢机主教到达这里,他是为从国王手中接受帽子而来的;陪同他的是教皇特使,乘坐的驮轿以谈红天鹅绒为帷幔,饰以金丝绦带,两旁的镶板上也用枢机主教徽号点缀;另外有一辆轿式马车,车中空无一人,只是为了尊敬,还为马夫和管家准备了一辆篷车,还有在必要时拉起主教服后摆的神父;同时到达的有两辆卡斯蒂利亚轿式马车,从里面走出各小教堂主教和随从人员,驮桥前面是12名身着制服的仆役,这浩浩荡荡的一大群人都是为枢机主教一个人效劳的;我们险些忘记,走在最前头的是手持白银权杖的佣人,这及时提醒这个幸福的人民他们将有幸目睹这一盛典,赶快到街上去看全体贵族大游行;贵族们先到枢机主教家里去请他,然后陪同他去王宫;巴尔塔萨尔不能进入王宫,他那双眼睛也看不到,但我们知道布里蒙达的能力,可以设想,如果有她在,我们就能看枢机主教在两排卫士中走上台阶,进入最后一座房屋,国王从伞盖下出来迎接;枢机主教给国王施圣水,然后到另一座房屋,国王跪在一个天鹅绒软垫上,枢机主教跪在后面的另一个同样的软垫上;在装饰精美的祭坛前面,王宫神父以全套仪式举行弥撒;弥撒完毕,教皇特使拿出教皇的命名敕书,交给国王,国王再还给他请他朗读,这是礼仪规定,并不是因为国王不懂拉丁文;读完之后,国王从特使手中接过枢机主教圆帽,戴到枢机主教头上;枢机主教表现出基督徒的谦恭,当然会如此,对于这个可怜的人来说,成为上帝的亲密助手确实是极为沉重的负担;但隆重的礼仪尚未结束,枢机主教先去更衣,现在他回来了,穿着一身红衣服回来了,这符合他尊贵的身份,然后又进到屋里同伞盖下的国王谈话,一连两次摘下枢机主教圆帽接着重新戴上,国王也两次摘下自己的帽子接着又重新戴上;第三次由后向前迈四步去迎接他,最后两人都戴上帽子,一个坐在上边一点,另一个坐在下边一点,简单交谈几句,说完以后就到了告别的时候,脱帽,戴帽;但枢机主教还要到王后房间,把刚才的礼仪分毫不差地重复一遍,最后枢机主教才到小教堂,那里要唱“赞美上帝”,上帝无奈,只得忍受这些创造发明。
  回到家里,巴尔塔萨尔把看到的事情告诉了布里蒙达;因为已宣布有灯火,晚饭后两个人走下山坡,到了罗西奥广场,但这一次火炬不多,也许是被风吹灭了,这无关紧要,因为枢机主教已经有了小圆帽,他睡觉的时候必定把小圆帽放在床头,到半夜时分没有人的时候会起来观赏一番;我们不要怪罪这位教会王子,因为从虚荣的角度来看我们都是人;一顶罗马专门制作、亲手授予的枢机主教圆帽,既然不是大人物们貌似谦逊玩的恶意把戏,那就是他们的谦恭完全可信,真正的谦恭是为穷人洗脚,枢机主教过去这样做了,今后还要这样做;国王和王后过去这样做了,今后还要这样做;可是,巴尔塔萨尔的鞋底已经破烂不堪,脚也很肮脏,这是让枢机主教或者国王有一天跪在他面前,用麻纱布、白银盆和花露水为他洗脚的第一个条件,但他必须满足第二个条件,即要比现在达到的贫穷程度更加贫穷;第三个条件是他必须因其品德高尚被他们选中。他要求津贴的事还没有消息,他的保护人巴尔托洛梅尔·洛伦索神父的一再请求没有起什么作用;过不了多久他就会被人家以随便什么借口赶出肉店,不过还有修道院大门口的汤和教友会的施舍,在里斯本饿死并不容易,这个人民已习惯于缺衣少食。这时候唐·彼得罗王子降生了,因为是第二个,所以只有4位主教为其进行洗礼,但他的优越之处是枢机主教参加了洗礼,这在他姐姐那时候还没有;传来消息说坎波·马若尔被包围,敌方许多士兵丧生,我方阵亡的很少;也许明天会说我们的许多士兵阵亡,敌方士兵丧生的很少,或者说双方伤亡不相上下,这只有在世界毁灭之后,清点双方死亡人数时才能说清。巴尔塔萨尔向布里蒙达讲述战争中的事情,她拉着巴尔塔萨尔左臂上的钩子,仿佛拉着他的真手一样,而他也觉得记忆中的皮肉感到了布里蒙达的皮肉。
  国王前往马芙拉选择修建修道院的地址。就建在这个叫维拉的山顶上吧,从这里可以看到大海,充足的甘泉可以浇灌未来的果园和菜地,这里的圣方济各会会主们不会不如阿尔科巴萨的西斯特尔会的会士们善于耕种;对圣方济各·德·阿西斯来说,有一块荒地就足够了,但他是圣徒,已经死了。让我们为他祷告吧。

9

  “七个太阳”的旅行背袋里多了一件铁器,这就是阿威罗公爵庄园的钥匙;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需要的磁铁运到了,但他保守秘密的那种物质还没有来,总算可以提前开始建造飞行机器了,并且可以实际实施雇用巴尔塔萨尔作飞行家的右手的合同了,因为不需要左手,就连上帝也没有左手,神父就是这么说的,他研究过这个问题,一定对此非常了解。科斯达·多·卡斯特罗离圣塞巴斯蒂昂·达·彼得富拉庄园很远,每天来来回回不方便,布里蒙达决定放弃这个家,跟“七个太阳”随便到什么地方去住。损失倒不算大,一个屋顶,三堵摇摇欲坠的墙,第四堵墙因为是几个世纪前建造的城堡的城墙所以非常坚固,在那里经过的人不会说,你看,这所房子空着,而是说,别住在里面,用不了一年的时间墙壁就会倒塌,屋顶就会掉下来,只剩下一些碎土坯或者一堆土;但就在这个地方,塞巴斯蒂安娜·马丽娅·德·热苏斯曾经住过;也就在这里布里蒙达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见了这奇妙的世界,因为她是在早饭以前出生的。
  家中东西很少,把一切都包在一个包袱里,余下的捆成一捆,布里蒙达用头顶,巴尔塔萨尔用肩扛,一趟就运完了。路上不时休息一下,两个人都沉默不语,也没有什么话可说,既然生活在变化,说一句话也是多余的,在生活中我们本身的变化要大得多。既然行李很轻,就应当一次运完,女人和男人带上他们仅有的东西,男人带着女人,女人带着男人,不必再走回头路,免得浪费时间;一趟就够了。
  他们在库房的一个角落打开了简易木床和席子,床下边放上矮凳,矮凳上放上大木箱,这就为新区域划出了界限,地面上的界限划好之后又把几块布挂在一根铁丝上,让这里成为一个真正的家,在没有外人的时候我们可以在里面独自相处。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来这里的时候,要是布里蒙达没有洗衣服或做饭的活计,也不用去池塘打水或者不忙于烧火,如果不想帮助巴尔塔萨尔,给他递锤子或钳子、铁丝或者藤条,那么就像家庭主妇一样躲在家里,有时回味着日复一日情爱的香甜,尽管这种惬意不像最后出现的冒险那样激动人心。挂起来的那几块布也用于忏悔,忏悔神父坐在外边,忏悔者们依次坐在里边,这里边正是两个忏悔者经常犯淫荡罪孽的所在,并且他们是姘居,用这个词并非言过其实,但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总是轻易地宽恕他们,因为他眼前就有明摆着的他本人更大的罪孽,这就是,至今只有耶稣、圣母和他们选中的几位圣徒能升上天空,而他却妄图有一天把这些散放在这里,巴尔塔萨尔正在费力组装的部件送上天空,并且以此洋洋得意;轮到布里蒙达在挂布里边忏悔的时候,她总是以高得足以让“七个太阳”听见的声音说,我没有什么可忏悔的罪孽。
  为了履行做弥撒的义务,附近有不少教堂,比如奥古斯丁教团赤脚教士们的教堂就离这里最近,但是,有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在;他必须在王宫担任牧师职务,或者说为王宫效劳,往往无暇每天来这里;如果神父没有来激起他们基督徒灵魂之火,毫无疑问,手执铁器工作的巴尔塔萨尔和烧火做饭的布里蒙达达身上都有基督徒的灵魂,那么激情之火也会把他们推到简易木床上,并且往往使他们忘掉上帝所受的痛苦,使他们对忘却上帝并不感到后悔,这样就让人们理所当然地产生怀疑,怀疑这两个人究竟有没有所谓基督徒的灵魂。他们在库房里生活,或者出来晒晒太阳,周围是废弃的庄园,果树又逐渐繁茂起来,路上长满了野草,原来的菜园里长出一片片稗子和仙人掌,但巴尔塔萨尔已经用镰刀砍掉了大部分,布里蒙达用铁锹把根刨出来在太阳底下晒干;在一段时间里这块地上还有些事要做,但也不是没有闲暇时光,所以巴尔塔萨尔感到很痒的时候便把头倚在布里蒙达怀里,让她捉虱子;飞行器的爱好者和建造者们身上有虱子是毫不令人奇怪的,当然那个时代不用飞行器这个词,正如当时用讲和而不用停战一样。没有人为布里蒙达捉虱子。巴尔塔萨尔只能尽其所能,如果说他的手和手指头能捉虱子,但缺少另一只手挽住布里蒙达那浓密的、沉甸甸的蜂蜜色头发;刚刚把头发拨开,它马上就回到原处,遮盖住了猎物。万物都能生活。
  工作并不是一帆风顺。要说感觉不到缺少左手,那不是实话。上帝没有左手能够生活,那是因为他是上帝。人需要有两只手,一只手洗另一只手,两只手洗脸;不知道多少次,布里蒙达不得不来替他洗去手背上的脏东西,否则就洗不下去;这是战争造成的灾难,也是微不足道的灾难,因为许多其他士兵失去了两只胳膊或者两条腿或者男人特有的部位,并且没有布里发蒙达这样的人帮助或者因此而失去了这种帮助。连接铁片或者拧紧藤条,钩子非常得力;在帆布上打眼,假手准确无误,但是,有些东西需要人的皮肤抚摸时就变得不听使唤了,它们觉得接触的木是原来的人,于是便出现了混乱。所以市里蒙达前来帮助,只要她一到,那些物件便停止捣乱;还好,你来了,巴尔塔萨尔说,或者那些物件感到了这一点,谁也说不清。
  有时候布里蒙达起来得比往日早,在吃每天早晨必吃的面包以前摸索着墙壁往前走,以免睁开眼睛看到巴尔塔萨尔,然后撩开布帘去检查已经做了的工作,发现有些地方连接得不牢固,某个铁部件内有气泡;检查完毕之后才开始吃东西,这时候就渐渐变成了像别人一样的盲人,只能看到眼前的东西。她第一次这样做以后,巴尔塔萨尔告诉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说,这块铁片不能用,里边有裂缝;你怎么知道的;是布里蒙达看出来的;神父转过身对她微微一笑,看看这个人,再看看那个人;你是“七个太阳”,因为能看到明处的东西,你是“七个月亮”,能看到暗处的东西;这样一来,至今一直只叫布里蒙达这个由母亲热苏斯起的名字的人成了“七个月亮”,这是名副其实的命名,因为是神父举行了命名礼,而不是个随随便便的绰号。这一夜太阳和月亮互相搂着睡着了,群星在天空缓缓转动,月亮走到哪里太阳就跟到哪里。
  有时候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来这里演练他写的布道词,因为这里的墙壁能产生很好的回音,既让每个词都显得圆润,又不至于回响过大、声音重叠而使字义含混不清。预言家在旷野或者广场的诅咒就是那样,那里或者附近没有墙壁,所以说声学规律是无辜的,问题在于说话的器官而不是听众的耳朵或者返馈回声音的墙壁。但是,这个教会是精心制作的神龛的天下,大使个个肥头大耳,圣徒个个风度迷人,教服飘舞,胳膊丰满,臀部耐人寻味,胸脯鼓圆,眼睛有神,真是享福者受难,受难者享福,所以条条大路不通罗马,而是通向肉体。神父竭尽全力修饰词句,虽说马上有人侧耳细听,但是,要么由于大鸟产生的恐吓效果,要么因为听众只顾自己,对此冷漠,也或许是缺少宗教虔诚的气氛,他的话语并木响亮,飞不起来,而是杂乱无章地绞作一团,似乎与这位大名鼎鼎的教会演说家有天地之别,人们往往拿他与当年在宗教裁判所、现在与上帝在一起的安东尼奥·维埃拉相提并论呢。他曾在这里演练过的布道词后来用在萨尔瓦特拉·德·马戈斯的布道仪式上,当时有国王和宫廷人员在场;现在在这里演练的将应多明我会士们的要求在圣约瑟节布道,这与他飞行家和怪人的名声不无关联,甚至圣多明我的子女们也提出了请求;至于国王,我们更不必说,他还非常年轻,喜欢玩具,所以支持神父这样做,所以才尽情和修道院的修女们消遣,让她们一个接一个地或者几个同时怀上身孕,等到这些风流韵事结束之后,这样得来的儿女已经数以十计了;可怜的王后,若不是忏悔神父安东尼奥·斯蒂耶夫教给她忍气吞声,若不是经常梦见把打死的水手挂在骡子后鞍穹上的唐·弗朗西斯科王子,她会怎样呢;若是要求他布道的多明我会的教士们闯进这里,看到这具大鸟、这个断肢人和这位巫女,看到这个布道人正在雕琢词句、正在掩饰布里蒙达即使整整一年不进食也看不到的思想,那么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会怎样呢。
  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念完布道词,他甚至不想知道产生什么宗教作用,只是心不在焉地问道,怎么样,喜欢吗;其他人回答说,当然啦,先生,当然喜欢;但这不过随口说说而已,心里并不明白听到的说教;既然心里不明白,那么嘴里说出的也就算不上谎话,而是等于没有说。巴尔塔萨尔开始敲打铁活,布里蒙达把没有用的碎藤条扫到院子里,从他们那卖力气的样子来看,似乎这两项工作很紧迫,但是,神父像面对一个新出现的问题毫无把握,突然说,这样我永远飞不起来;他语气疲惫,打了个非常沮丧的手势,巴尔塔萨尔马上发现所干的事是白费力气,所以放下了手中的锤子,但是,为了不让对方把这一举动理解为拒绝干F去,说道,我们必须在这里建个铁匠铺,把这些铁部件锻造一下,不然的话大鸟的重量会把它们压弯曲;神父回答说,我不管它们弯曲不弯曲,问题是大鸟要飞起来,而如果没有乙醚它是飞不起来的;什么是乙醚呀,布里蒙达问道;乙醚是支撑着星星的;那么怎样才能把它弄到这里呢,巴尔塔萨尔问;通过炼金术,而我不会炼金术,但是,不论发生什么情况,你们绝不要说出这件事;那么我们怎么办呢;我尽快启程前往荷兰,那里有许多有学问的人,我将在那里学会把空中的乙醚弄下来的技艺,把它装进圆球里,因为机器没有它就永远飞不起来;这乙醚有什么功能呢,布里蒙达问;它的总功能中有一部分是对生物和人体有吸力,甚至对某些非生物有吸力,使他们摆脱地球对太阳的重量;神父,请你用我能听懂的话说说吧;为了让机器飞向空中,必须让太阳吸引固定在铁丝架子顶端的波浪,晓拍会吸引我们置人圆球内的乙醚,乙醚会吸引将放在下面的磁铁,而磁铁呢,会吸引构成飞船骨架的铁片,这样我们便能借助风力或者在没有风的情况下借助风箱升到空中,但是,我再说一遍,没有乙醚我们将一事无成。布里蒙达说,既然太阳吸引貌怕,晓拍吸引乙醚,乙醚吸引磁铁,磁铁吸引铁片,那么这机器就会被拉着不停地朝太阳飞去。她停顿了一下,像自言自语地问道,太阳里边是个什么样子呢。神父说,我们不到太阳里去,为了避免出现这种情况,机器上面装上了帆,我们可以随意把帆打开或者合上,这样我们愿意在什么高度停住就可以在什么高度停住。他也停顿了一下,最后又说,至于太阳里边是个什么样子,只要我们愿意又不过分违拗上帝的意志,让机器升离地面吧;那样就可以顺便知道了。
  但是,这是个多事之秋。圣塔·莫尼卡修道院的修女们怒气冲天地走出修道院,反对国王的一道道命令,根据这些命令,她们只能在修道院和父母、子女、兄弟和二等以上血亲谈话,国王陛下想以此结束由于贵族或者非贵族常去修道院利用念圣母颂的机会与修女们接触致使他们怀孕造成的丑闻;让唐·若奥五世去那样做吧,只有他这样做是对的,平民百姓、会芙众生是万万不能的。格拉萨省教区大主教火速前往,试图让她们平静下来,遵从国王的意志,如果不肯就范就把她们革出教门;但她们正在狂想之中,起而闹事,300名天主教妇女因为被与世隔绝而怒不可遏;第一次这样干了,随后又是一次,现在人们会看到她们用女人纤弱的双手打开大门;修女们已经出来了,强行带着修道院女院长来到街上,高举着十字架游行,直到遇见了格拉萨修道院的修士们,他们恳求修女们看在圣母受难的份上停止暴动,我们举行一次修上修文讨论会,各方陈述其理由;这时地方刑事法官跑去见国王,要不要中止执行该命令;他跑去了,到达之后又讨论发生的事情,这样一个上午过去了;这个上午开始得很早,清晨便举行抗议活动,地方法官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法官没有回来的时候修女们就呆在那里,年迈的老老实实坐在土地上,而最年轻的则精神振奋,异常活跃,沐浴着这个令人心猿意马的季节温暖的阳光,看看谁在这里经过并且出于好奇停住脚步,在平时并不是每天都能看到这些家伙的;跟看得上眼的人交谈几句;被禁止探访的人得知消息后赶来了,与他们加强联系,约定些什么,调调情,河下时间,用暗语打招呼,用手指或小手绢打手势,时间就这样过去,到了中午;因为肉体毕竟还需要食物,她们就在那里从旅行背袋里掏出甜食吃起来,上战场的人是要随身带上馅饼的;这次示威结束时接到了王宫的撤销令,一切重新按原来的道德标准执行,于是修女们兴高采烈地唱着歌胜利返回莫尼卡修道院,另外,值得她们欣慰的是,省教区大主教打发人送来赦免她们的命令,当然他没有亲自前来,否则可能被流弹所伤,因为修女暴动比战争更加可怕。有多少次把这些女人强行关进修道院,不准出去,为的是便于分割遗产,有利于长子或者其他兄弟,一直把她们关在里面,甚至不允许她们和什么人握握手、偷偷会会面,不允许她们进行舒心的接触和甜蜜的爱抚;甚至她们随身带来的是地狱,但愿赐福给地狱。归根结底,因为太阳吸引琉璃,尘世吸引肉体,所以总会有人从中获益,当然只能利用那些生下来就应当获得这一切的人余下的残羹剩饭。
  另一件预料中的令人不快的事是火刑判决仪式,这不是指教会而言,教会利用它显得更加仁慈并且另有所图;也不是指国王而言,国王利用名单上有巴西榨糖厂厂主来没收其财产;这里指的是那些遭受鞭挞或者被流放或者在火堆里被烧焦的人;去看看吧,这一次只有一个女人免受皮肉之苦,把她的像画在圣多明我教堂,画在那些被烤糊、烧焦、灰烬被清除的人旁边,这样做似乎是下策,因为对一些人来说算不上惩戒,另一些人又免遭酷刑,或许男人们喜欢受皮肉之苦或更看重精神信仰,而对保留肉体则不然,上帝在创造亚当和夏娃的时候并不知道他卷入多少麻烦。例如,对以下例子如何解释呢,这位皈依宗教的修文原来是犹太教徒,被判处终身监禁在修道院;还有那个安哥拉黑人妇女也同样如此,她是从里约热内卢来的,罪过是相信犹太教;这个阿尔加维商人是因为曾经说过,每个人依照他相信的法律拯救自己,因为各种法律一律平等,无论是耶稣还是玛弗玛,无论是福音书还是希伯来人的神秘论,无论是罪孽还是美德;这个卡帕利卡黑白混血儿名叫曼努埃尔·马特乌斯,但并非“七个太阳”的亲族,外号叫萨拉马戈,谁也不知道他是哪个家族的后代,他受惩罚的罪名是成了杰出的巫师,有3个姑娘和他一起,于同样行当;对所有这些人做何解释呢,对火刑判决仪式中130个在案人做何解释呢,他们当中有许多人将去陪伴布里蒙达的母亲,谁知道她是不是还活在世上呢。
  “七个太阳”和“七个月亮”,既然给他们起得这两个名字好听,最好还是用吧。他们没有从圣塞巴斯蒂昂·达·彼得雷拉到罗西奥广场看火刑判决仪式,但前去观看这个节日的人不少;有去了那里的一些人,还有尽管发生过火灾和地震但仍留下的记载,都使人们回忆起他们看到了什么,看见了什么人,什么人被烧死,什么人受了惩罚,安哥拉黑人妇女,卡帕利卡的黑白混血男人,犹太人修文,未获许可做弥撒、听忏悔和布道的教徒,那个双亲皆有新教血统的来自亚拉依奥洛斯的法官,一共是137人,宗教裁判所尽其所能把网撒到全世界,捕到满满一网又一网的人,这样就出色地实行了耶稣的美好训教,耶稣曾对彼得罗说过,希望他成为捕人的人。
  让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很伤心的是,没有一面网能撒到星星那里把乙醚捕来,星星是靠乙醚支撑着停在空中的,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这样说过,神父近日就要启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大鸟本来像正在竖起的城堡,现在却成了一座倒塌了的塔,成了在中间断了的巴别通天塔,绳索,帆布,铁丝,横七竖八的铁片,甚至不能从打开大木箱看看图纸中获得安慰,因为神父已经把图纸装进行李,明天就要启程,他此行走海路,这并不比一般旅行更危险,因为终于和法国播和了,对这次请和,法官、地方法官和司法警察曾举行庄严的游行大加宣扬,人人骑高头大马,后面是一队号手,吹着奇形怪状的铜号,再后边是肩上扛着权杖的王宫看门人,最后是身着威风凛凛的大衣的7名军事统领,他们当中的最后一名手里拿着一纸文书,那就是请和公告;这项公告首先在王宫广场宣读,宣读者站在陛下和殿下们所在的窗户下面,广场上人山人海,形成了国王的卫队;然后在这里张贴,接着在大教堂前面再次张贴,第三次是在罗西奥广场的医院前方;终于和法国情和了,但愿马上和其他国家签约。但是,任何和约都不能恢复我失去的左手,巴尔塔萨尔说;不要说了,你和我有3只手呢,布里蒙达回答说。
  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为这个和目光超群的女人祝了福,他们吻了吻神父的手,但最后时刻3个人紧紧拥抱,友情比尊敬更有力量;神父说,再见吧,布里蒙达,再见吧,巴尔塔萨尔,希望你们互相照顾,照看好大鸟,总有一天我要带着要找的东西回来,我要找的既不是黄金也不是钻石,而是上帝呼吸的气体,你要保存好我给你的钥匙;你们要去马芙拉,但你要记住,偶尔到这里来看看这机器怎么样,你可以随便进出,不用担心,国王把这座庄园托付给我了,他知道庄园里有什么;说完,神父骑上骡子出发了。
  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乘船走了;最近飞不上天,现在我们干什么呢;我们去看斗牛吧,看斗牛非常开心;马芙拉从来没有过斗牛,巴尔塔萨尔说,我们的钱不够看4天的,因为王宫广场的地皮今年刚刚涨了价,那我们最后一天去吧,那是闭幕的一场,广场四周搭着的木制看台一直延伸到河边,能看得见远处抛锚的船的桅杆也不错嘛;“七个太阳”和布里蒙达找到了好座位,这倒不是因为来得比其他人早,而是由于胳膊上安着的那个铁钩子像从印度运来、布置在圣吉奥塔上的重炮一样,很容易打开一条道路;一个人觉得有人拍了拍他的后背,回过头来,仿佛炮口正瞄准着他的脸。广场周围是一圈旗杆,旗杆顶上的小旗和从上到下的三角旗在微风中飘舞;斗牛栏入口处修起了一座木门,漆成白色大理石模样,门柱漆得与石头无异,中媚和飞檐都呈金黄色。主旗杆的底座由4个巨大雕像组成,漆得花花绿绿,其中不乏金色,马口铁做的旗帜两面都是银底上画着圣徒安东尼奥的肖像,卫士们也是金黄色的,头顶上饰以各色羽毛,画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衬托着旗帜上的主角。看台和屋顶上人头攒动,重要人物们单独坐在特定位置,陛下和殿下们从王宫的窗台上观看;现在喷水工们还在往广场上洒水,肌个人身着摩尔人式服装,外罩上绣着里斯本市政厅的徽号;平民百姓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们急于看到公牛出场,舞蹈队已经退出,现在轮到喷水工们离场了,广场上欢声笑语,散发着潮湿泥土的香味,仿佛这个世界刚刚创造出来;你们等着自食其果吧,用不了多久就要鲜血淋漓、屁滚尿流,公牛粪和马粪遍地;要是有谁吓得拉了屎,但愿裤权帮他一把,免得在里斯本市民和唐·若奥五世面前出丑。
  第一头公牛进场了,第二头进场了,第三头进场了;市政厅以重金从卡斯特拉雇来的18名步行斗牛士来了;骑手们驰进场内,把矛插入牛背,步行斗牛士们把饰有彩色剪纸的标枪刺进去了;那位被公牛撕下斗篷受到污辱的骑手策马冲过去,一剑刺中公牛,以此为蒙受污点的名声报仇雪很。第四头公牛进场了,接着是第五头,第六头,已经进来了10头,或者12头,或者15头,或者20头,整个广场上血迹斑斑,贵夫人们笑着,轻声喊叫着,不停地鼓掌,窗台成了一束束鲜花,公牛一头接一头地死去,由6匹马拉着的矮轮车拖走;只有王室成员或者高爵位人物才能乘6套马车,如果这不证明公牛具有王室地位或者本身尊严,却能表明它们有多么重,还是让那6匹马来说吧,请看,一匹匹马高大英俊,鞍具耀眼,淡红色的绣花天鹅绒马衣上垂着份银流苏,护头也是这种颜色;那头插着标枪、被矛刺得遍体伤口的公牛被拉出场外,肠子拖在地上;心醉神迷的男人们抚摸着令人心醉神迷的女人,女人们则毫不掩饰地让他们抚摸,连布里蒙达也不例外;怎能不这样呢,她紧紧搂着巴尔塔萨尔,公牛身体两侧刺开的口子里泉水般喷出的血涌到她的头上,流出的是活生生的死神,使她头晕眼花,但一个场面定了格,扑灭了人们眼中的狂热,原来是一头斗牛耷拉了脑袋,张着嘴,粗粗的舌头伸到外面,它不能大口大口地吃原野上的草了,或许只能到公牛们另一个世界那虚无缥缈的草原上吃草,当然我们不会知道那是地狱还是天堂。
  如果有公理在那里,必定是天堂,因为受过这些痛苦之后不可能下地狱;火衣的痛苦,即一件厚厚的斗篷,分为几层,每层里都塞满各类鞭炮,斗篷的两个角上有火捻,点着之后火衣开始燃烧,鞭炮爆炸,整个场地火光闪闪,响成一片,如同烤活牛一般,公牛疯狂地奔跑,蹦跳,嚎叫,唐·若奥五世和他的臣民们为这悲惨的死亡欢呼,而公牛无法自卫,不能在拚杀中死亡。空气中弥漫着焦肉的气味,这种气味对这些人的鼻子毫无刺激,他们已经习惯于火刑仪式上的焦糊气味,而到最后公牛还要成为盘中餐,这是对这头牛最后的利用,犹太人留在这里的遗产只剩下了这一点。
  现在,把几个彩绘陶人带进来放在了场地中央,陶人比真人还大,举着双臂呈朗诵状;这是个什么节目呀,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面的人问道;或许是看杀戮看腻了,让眼睛休息休息,再糟糕也不过是变成一堆碎瓦片,然后还要扫干净,那这场活动就虎头蛇尾了,随便吧,那些弄不明白的人说;而性情粗暴的人则说,再来一场火衣吧,让我们和国王再笑一笑,我们一起笑的机会不多;这时候牛栏里冲出两头公牛,昏头昏脑地看到场上空无一人,只有那几个举着双臂、没有腿、腆着大肚子、浑身花花绿绿的矮胖子;我们受了那么多污辱,就向这两个家伙报仇雪恨吧;两头公牛猛冲过去,一声闷响,把矮胖子顶个粉碎,从里面蹿出几十只吓破了胆的兔子像箭一样朝四面八方跑去,斗牛士和跳到场内的人们手持棍棒追打,一只眼睛盯着逃跑的,另一只望着死的,场上观众高声大笑,不能自制,突然欢呼声变了调,因为另外两个泥人被撞成了碎片,突然几群鸽子拍着翅膀飞出来,它们因为猛然看到阳光而晕头转向,不知道该往哪边飞,甚至飞不起来,撞到木制看台的高处,落到急切地等待着的人手里,他们倒也不是因为烤鸽子肉味道好而兴奋,而是看到了鸽子脖子上挂着的纸条上写的诗句,例如,我曾在万恶的牢笼,而今得以逃生,要是落入某人之手,是我今生有幸;我的羽毛把我送到这里,相当惊心动魄,谁飞得越高,就摔得越狠;现在我放了心,如果必须死去,那是上帝的意志,但愿杀死我的是个正经人;我东奔西奔,躲避因为杀死我而死亡的人,既然公牛在这里奔跑,鸽子也想狂奔。但是,并不是所有鸽子都落入人们手中,有一些开始在空中转着圈飞,逃过了人们的手和呼喊声的飓风,拍动翅膀往上飞,再往上飞,在高处看清了阳光,飞离场地上空,在屋顶上翱翔,像金鸟一样快活。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有亮,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便离开了里斯本前往马芙拉,没有什么行李,只带了一包衣服,旅行背袋里装上了点食品。

10

  回头浪子返家了,带着女人回来了;如果说不是两手空空,那是因为一只留在了战场,另一只拉着布里蒙达的手;他是富是穷,这种事无须询问,因为每个人都知道拥有什么,但不知道这东西价值如何。巴尔塔萨尔把门推开,母亲出来了;她叫玛尔塔·马丽娅;她紧紧拥抱儿子,劲像个男人那么大,这是真心实意的拥抱。巴尔塔萨尔胳膊上装着钩子;看到不是用手指形成的贝壳状手掌、而是扭曲的铁家伙搭在女人的肩上,真让人伤心、焦虑,并且这铁家伙随搂着的身体弯过来,不知道是搀扶对方还是靠对方支撑。父亲不在家,到田地里干活去了;巴尔塔萨尔有个妹妹,唯一的妹妹,已经结婚,有了两个儿子,她丈夫叫石匠阿尔瓦罗,人们把他的职业加到了名字上,这种情况并不鲜见,但为什么、在什么时候有人被称为“七个太阳”呢,尽管这只是个绰号。布里蒙达没有走进门槛,等待该她说话的时候,而老妇没有看见她,因为她长得比儿子矮,况且屋里很暗。巴尔塔萨尔挪动一下身子,为的是让她看见布里蒙达,他心里是这么想的,但玛尔塔·玛丽娘首先看到的是她尚未见过的东西,也许仅仅从肩头那冰凉的不舒服中预感到是铁器而不是手,不过她还发现了门口的人影;可怜的女人,既为失去的那只胳膊心疼,又为那个也是女人的人出现不安;这时候布里蒙达往一旁躲了躲,让每件事按其顺序进行,从外边听到了里边的抽泣和询问;我亲爱的儿子,这是怎么回事,谁把你弄成这样子;天渐渐黑下来,巴尔塔萨尔到门口叫她;进来吧;屋里点上了一盏油灯,玛尔塔·马丽娅还在轻轻抽泣;亲爱的妈妈,这是我女人,她叫布里蒙达·德·热苏斯。
  说出这是谁,叫什么名字,大概这就足够了,要是能知道她的为人如何,要等以后的生活来说明,因为现在怎样与过去怎样也是两码事,过去怎样和将来怎样也是两码事,但是,还有一个习惯,就是询问其父母是谁,在什么地方出生,年岁多大,以此能作出判断,了解得多一点,有时也能了解一切。太阳要收起最后一缕光线时,巴尔塔萨尔的父亲回来了,他叫若奥·弗朗西斯科,是曼努埃尔·雅辛塔的儿子,就在这马芙拉出生,一直在这里生活,住在圣托·安德烈教堂和子爵府的阴影下的这所房子里;要再多了解一些的话,可以说,他像儿子一样高,由于年龄关系和往家里背一捆捆木柴而微微驼背了。巴尔塔萨尔松开父亲,老人望了他一会儿才说,啊,男子汉;他马上发现儿子少了一只手,但没有提到这件事,只是说,不要着急,上过战场的人嘛,然后看了看布里蒙达,明白了这是他的女人,伸出手让她吻了吻;不一会儿,婆母和儿媳便去张罗晚饭,巴尔塔萨尔说着战斗中的情况,手断了,不在的这些年的情况,但对于在里斯本呆了几乎两年的时间而又没有写信说一声只字未提,直到近几个星期才收到了巴尔托洛梅乌·海伦索神父应“七个太阳”的要求写的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信,信中说他还活着,不久就要回家;啊,儿女们的心肠硬,明明还活着却默不作声,让父母以为他们已不在人世。他没有说什么时候与布里蒙达结的婚,是当兵期间还是以后,怎样结的婚,这些都是非说不可的呀,但是,老人们要么没有想到询问这些,要么突然看到姑娘的样子奇怪而觉得还是不问为好;她的头发呈浅棕色,不对,是蜂蜜色,那双明亮的眼睛在光线直射时是绿色、灰色或者蓝色,在被阴影遮住或者刚刚出现阴影时却突然变得非常暗,呈栗色、浊水色或者黑色,所以大家都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才开始说话;我没有见过父亲,大概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我母亲被流放到安哥拉8年,现在已经过了两年,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一点消息也没有;我和布里蒙达就在这马芙拉住下来,看能不能找到个住处;不用找了,这里住得下4个人,还住过更多的人呢,你母亲为什么被流放呢;因为有人向宗教裁判所告发她;爸爸,布里蒙达既不是犹太教徒也不是新教徒,宗教裁判所、监禁和流放这种事呀,都是因为有幻觉,懂天启,她母亲就说自己有幻觉,还能听见声音;没有哪个女人没有幻觉、不懂天启或者听不见声音,我们都能听见嘛,所以不见得是女巫;我母亲不是女巫,我也不是;你也有幻觉吗;妈妈,我的幻觉所有女人都有;你就当我的女儿吧;好吧,妈妈;那么你就发誓既不是犹太教徒也不是新教徒吧;爸爸,我发誓;既然这样,欢迎你来到“七个太阳”的家里;她已经叫“七个月亮”了;谁给她起的这个名字呢;是为我们主持婚礼的神父起的;圣器室里结不出能想出这种主意的神父这样的果子来;听到这句话大家都笑了,有的听懂了这句话,有的还不太懂。布里蒙达看了看巴尔塔萨尔,两个人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想法,大鸟散了架,凌乱地摊在地上,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骑着骡子走出庄园大门前往荷兰。布里蒙达没有新教徒血统的谎话并非天衣无缝,如果说这是谎话,我们知道这两个人对此并不在意,为了保住更重要的真话,有时就得说谎。
  父亲说,我把我们原来在维拉的那块地卖了,价钱还不错,13500列亚尔,但往后会需要那块地的;那么为什么把它卖了呢;是国王要购买,要买我们那块,还有别的土地;国王为什么要那些土地呢;他要下令在那里建造一座修道院,你在里斯本没有听说过吗;没有,没有听说;教区长说是因为国王许了个愿,要是生下个儿子的话就建修道院,现在你妹妹可要赚大钱了,会需要许多石匠。吃了豆食和圆白菜以后,女人们到一边站着去了,“七个太阳”若奥·弗朗西斯科走过去从格缸里取一块肥肉切成4片,在每片面包上放上一块分给大家。他警惕地望着布里蒙达,但她接过那一份以后便不声不响地吃起来。她不是犹太教徒,公爹心里想。玛尔塔·马丽姐也惴惴不安望着她,随后严厉地瞥了丈夫一眼,似乎在怪罪他太莽撞。布里蒙达吃完以后微微一笑,若奥·弗朗西斯科万万想不到,她即便是犹太教徒也会吃下那片肥肉,这是另外一个必须说明的事实。
  巴尔塔萨尔说,我必须找个工作,布里蒙达也要去干活,我们不能吃闲饭;布里蒙达不用着急,我想让她在家呆一些时候,我想了解这个新女儿;好吧,妈妈,但我要找个工作;你这样缺了一只手干什么活呢;爸爸,我有这个钩子,习惯了以后是个好帮手;是吗,挖坑不行,收割不行,砍柴不行;我能养牲口;对,这你能做;我还可以当车夫,钩子足以拉级绳,其他的事用另一只手干;孩子,你回来了,我很高兴;爸爸,我本该早点回来。
  这天夜里巴尔塔萨尔梦见他赶着两头牛耕维拉山丘上那块地,布里蒙达跟在他后头在地上插鸟的羽毛,后来这些羽毛开始晃动,仿佛要飞起来,能带着土地飞起来,这时候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出现了,手里拿着图纸指出他们做错的地方;我们重新从头开始吧,尚待耕种的土地又出现了,布里蒙达坐在地上说,来跟我一块儿睡觉吧,我已经吃过面包了。此时还是深夜,一片漆黑,巴尔塔萨尔醒了,往自己身边拉了拉那个沉睡中的身体,布里蒙达像谜一样难以猜透,身体又温暖又凉爽,也嘟嚷了一句他的名字,他也叫了一声她的名字,他们两个睡在厨房里,下面铺着两条对折起来的毯子;现在他们紧紧搂在一起了,尽量不发出声响,以免吵醒睡在外边屋里的父母。
  第二天,人们前来祝贺他们的到达并且认识市里蒙达这个新的家庭成员,他们是巴尔塔萨尔的妹妹伊内斯·安托尼姬和她的丈夫,其实此人叫阿尔瓦罗·迪约戈,他们带着两个儿子来了,一个4岁,另一个两岁,其中只有长子后来长大成人了,因为小的3个月以后就得天花死了。但是,人的寿命长短取决于上帝或者天上的什么人,上帝或者天上的什么人非常注意穷人和富人之间的平衡,在必要时还到王族家中取出破码放到天平上,其证据是,因为死了这个孩子,唐·彼得罗王子到了同样的年龄也死了;只要上帝想做这件事,任何死因都可以,所以这位葡萄牙王位继承人是因为吃不下奶而死;只有娇生惯养的王子们才出这种事,伊内斯·安托尼姐的儿子死的时候已经吃面包和任何家里可吃的东西了。在计算上平衡之后,上帝就不管葬礼了,所以在马芙拉只不过把小天使埋葬了事,对其他死者也是一样,人们几乎注意不到有这件事,但在里斯本却不能这样,举行了另一次盛大的仪式,装王子的小棺材由国务顾问们抬出卧室,所有贵族都前来送葬,国王及其兄弟们也来了,国王前来是出于父亲的悲痛,更主要的是出于死者是他的长子和王位继承人,这是礼仪的要求;一行人来到小教堂院内,众人都戴着帽子;棺材放到运送的异架的时候,这位国王和父亲脱帽致意,接着再次脱帽致意后便返回王官,礼仪就是这样不顾人性。王子独自前往圣维森持·德·弗拉,父亲和母亲都没有送葬,只有显赫人物组成的队伍陪同,枢机主教走在前头,随后是骑马的持权杖者、王宫官员和有爵位者,接着是小教堂的教士和侍从们,受俸牧师们不在其中,他们到圣维森特基地去等候遗体;他们人人手中持点燃的火炬。卫队在中尉率领下走在两旁;现在棺材才出现了,棺材上覆盖着非常华丽的大红帐幔,王室轿式马车上也围着同样的帐幔;棺材后面是卡达瓦尔老公爵,因为他是王后的总管家,如果王后还有慈母心肠,肯定在为自己的儿子痛哭失声;米纳斯侯爵也在其中,这倒不是因为他的爵位,而是由于他担任王后的马夫长,从脸上的泪痕可以看出他多么伤心;这些帐幔、装饰物和男人们的罩衣要留给圣维森特的修士们,所谓男人们指的就是这些修士,他们也确实是男人,对他们所付出的服务的报酬为12000列亚尔,和其他任何租赁一模一样,对此我们不要少见多怪,这些男人不是凡夫俗子,即便是凡夫俗子也会出租;这一切组成了宏大庄严的场面,送葬队伍所经过的街道两旁都有士兵以及各个教派的教士们,迎接因吃不下奶而死的王子的教堂各主持也前来乞舍,这些修士们接受施舍理所应当,如同在马芙拉镇建造一座修道院一样合情合理,不到一年以前在马芙拉埋葬了一个小男孩,人们甚至没有打听死者的名字,送葬队伍的全体人员只不过是父母、祖父母和叔伯以及其他亲戚而已;如果唐·彼得罗上天之后得知这些差别肯定会很不高兴。
  王后毕竟是个生育能力极强的女人,国王已经让她怀上了另一个王子了,这位王子后来真的成了国王,就这位国王可以写出另一部纪事和另一些激动人心的情节;如果有人好奇心重,想了解上帝什么时候让一个平民百姓家里生的孩子与这位王室出生的孩子平衡,那么可以说,总是会平衡的,但不是通过这些鲜为人知的男人和这些想象中的女人进行,伊内斯·安托尼也不想让她的其他子女死去,布里蒙达也不相信自己有让这些子女不出生的奥妙技艺。我们还是来谈谈这些成人吧,“七个太阳”一定会不厌其烦地讲述他的军旅生涯,军队生活中的小小片断,他的手怎样受了伤,怎样锯下了那只手,说着伸出胳膊上的那铁手让别人看,最后人们还要听到那惯有的而不是想象中的抱怨,灾难总是落到穷人头上,其实这话也不全对,有不少上士和上尉也战死了或者残废了,上帝既报偿穷者也抑制富者,但是,一个小时以后所有人便习惯了新的景况,只有小男孩们入神地盯着什么,当舅舅用钩子把他们举起来的时候,个个吓得颤抖不已;这只不过是开开心,对这种玩法最感兴趣的是最小的外甥,玩吧,抓紧时间尽情地玩吧,他仅有3个月的时间可玩了。
  这头几天巴尔塔萨尔帮着父亲在地里干活,这块土地他很熟悉,然而一切还必须从头学起,固然他没有忘记原来的做法,但现在怎能照搬呢。事实证明梦中的事不可靠,如果说梦中能耕种维拉山丘顶上的土地,那么他只要看一眼那具犁就会明白一只左手顶多大的用。完全能干的活儿只有当车夫,但没有车和两头牛就没有车夫,现在父亲这两头牛可以用,要么我用,要么你用,明天肯定会属于你;如果我死得早,也许你会攒下点钱,凑起来买两头牛和一辆车,爸爸,但愿上帝没有听到你这句话;巴尔塔萨尔也要到妹夫干活的工地上去了,那里已在为塞尔维依拉新镇子爵庄园修建新围墙,请不要把地理弄混了,子爵领地在那边,子爵府在这里;子爵和子爵府有古代写法和现代写法之分,当时用的是古代写法;如果在南方用北方的古代拼写法说“耻辱”这个词,我们势必遭到别人耻笑,我们甚至不像是把许多新世界给予旧世界的那个文明国度,其实整个世界的年龄完全相同;如果说这确实是耻辱,那么我们用旧体字称呼它的话也不会更加耻辱。巴尔塔萨尔不能为这道围墙垒石头,看来还不如少一只脚好,一个人既可以靠一只脚也可以靠一根木头支撑,这是他头一次产生这种念头,但是,想到和布里蒙达在一块儿睡觉、趴在她身上的时候干起事来该有多么别扭,他又觉得不对了,还是少了手好,失去的是左手,这还非常幸运。阿尔瓦罗·迪约戈从脚手架上下来了,在一道篱笆后面吃伊内斯·安托尼姐送来的晚饭时他说,等修道院的工程开始的时候石匠们就不会没有活可干了,他就不再需要到镇四周去找工作,几个星期几个星期地在外面;不论他生性多么喜欢在外游荡,但喜爱妻子所在的家,喜欢孩子们,家的滋味和面包一样,每时每刻吃不行,但天天吃不上就会想念。
  “七个太阳”巴尔塔萨尔到附近的维拉山丘顶上闲逛,从那里可以看到在河谷深处、仿佛藏在井里的整个马芙拉镇。在大外甥这个年龄的时候他曾在这里玩过,但没有多久,很早便开始于农活了。海离这里很远,但看来很近,银光闪闪,像太阳里掉下来的一把剑,太阳落到地平线最后消失时就把剑插入剑鞘了,这是作家们为上战场的人发明的比喻,不是巴尔塔萨尔的创造,但由于某种原因他想起了父母家中的那把剑,他从来没有把它拔出过剑鞘,或许已经生了绣,这几天里找时间把它在五头上磨一磨,涂上橄榄油,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出什么事。
  这里曾是一片庄稼地,现在荒芜了。每块地的顶端的篱笆、围墙和壕沟还隐约可见.但已经不再划分地产。现在这一切都属于同一个主人,即国王。国王还没有付钱,他账目清楚,会付钱的,应当这样公正地评论他。“七个太阳”若奥·弗朗西斯科正在等待他应得的一份,可惜不全都是他的,否则他就成富人了,现在,卖地文书上已经到了58500列亚尔,随着时间的推移还会增加,将超过1500万列亚尔,这个数字对头脑简单的平民百姓来说太复杂,所以我们改为15康托零10万列亚尔,一笔了不起的钱。至于这宗交易合算不合算,那就要视情况而定了,因为钱并不总是具有同样价值,与此相反,人的价值却永远不变,拥有一切或者一无所有。那修道院该是个大家伙吧,巴尔塔萨尔问妹夫;妹夫回答说,起初说13个修士,后来涨到40个,现在济贫院和圣灵教堂的圣方济各教士们都在说要有脱个;世界上的钱都落到这里了,巴尔塔萨尔说。这时候伊内斯·安托尼妞走了,所以阿尔瓦罗·迪约戈自由自在地说起男人们之间说的话来。修士们来了以后要调戏文人,这是他们的习惯,圣方济各教士们爱干这种事,要是有一天让我抓住那个大胆妄为的家伙在使用身上的一些部位,我就狠狠地揍他一顿,打断他的骨头;说着,石匠举起锤子把伊内斯·安托尼姬刚才坐的那块石头打碎了。太阳要落山了,下面的马芙拉像一口黑咕隆步的井。巴尔塔萨尔开始往下走,望了望界定这些地段那边的石碑,石碑雪白,刚刚见识了世间的寒冷,尚未忍受过炎热,见到目光还惊愕不已。这些石头是修道院的头几块基石,某个人受国王指派来雕刻它们;葡萄牙人的手雕琢葡萄牙石头,当时还无需让米兰的卡尔沃人来管理聚集在这里的泥瓦匠和石匠。巴尔塔萨尔进了家,听到厨房里有人在低声说话,一会儿是母亲的声音,一会儿是布里蒙达的声音,刚刚认识就有那么多话可说,士兵这就是女人之间没完没了的伟大交谈;这是小事一桩,男人们这样想,他们想象不到正是这种交谈保证了世界在其轨道上转动;要不是有女人们之间的互相交谈,男人们就会失去对家和对这个行星的感觉。妈妈,为我祝福吧;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布里蒙达没有说话,巴尔塔萨尔也没有对她说什么,两个人只是互相望了一眼,望这一眼便是家。
  把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连结起来有许多方式,但是既无结婚方式表也无结婚方式手册,只得记录下其中两种;第一种是他和她离得很近,我既不知道你是谁也不认识你,在一次火刑判决仪式上,站在场外,当然站在场外,正在看受惩罚的人走过嘛,突然女人转过脸问男人,你叫什么名字;这不是天启,也不是出自她自己的意愿而发问的,而是来自生身母亲的意念中的命令,母亲在游行队伍之中走着,她有无启,有幻觉;如果说像宗教裁判所认为的那样是伪装出来的,那么这些则不是,绝对不是,灵感和天启告诉她,这个残废必定成为她女儿的男人。另一种方式是他和她离得很远,我既不知道你是谁也不认识你,各自在其宫廷,他在里斯本,她在维也纳,他19岁,她25岁,通过一些使节来往结了婚,新郎新娘先在各自最中意的画像上看到了对方,他风流倜傥,她身态丰满,有奥地利人那种雪白的皮肤,不论他们是否互相爱慕,生下来就注定了要这样结婚,不可能以其他方式;但他后来寻花问柳,而她呢,可怜的女人,很正派,不会抬眼望望别的男人,当然梦中的事不算在内。
  在若奥战争中巴尔塔萨尔失去了那只手,在宗教裁判所的战争中布里蒙达失去了母亲;若奥并没有取胜,因为猪和之后我们和以前一模一样;宗教裁判所没有取胜,因为每处死一个女巫就有10个女巫出生,出生的男巫还不计算在内,肯定也不少。每一方都有其账目、理由和日志,在一张纸的一面登记上了死者,在另一面计算活人;交税和收税也有不同的方式,有的用血的钱,有的用钱的血,但有的人更喜欢用祈祷,王后就是这种人,这个善于生育的虔诚女人仅仅为了这个才来到世上,一共生了6个子女,至于祈祷的次数那就要以百万计了。她现在到耶稣会新会土之家,她现在到圣保罗教区教堂,她现在去参加基方济各·沙勿略九日祭,她现在去内塞西达德斯圣母院,她现在吉罗依约斯圣本托修道院;她还去恩卡尔纳桑教区教堂;去马尔维拉圣母受孕修道院;去萨乌德至本托修道院;会卢斯圣母教堂;去圣体教堂;去格拉萨圣母教堂;去圣罗克教堂,去复活生日教堂;去王家圣母院,去莱姆布朗萨圣母教堂;去阿尔坎塔拉圣彼得罗教堂;吉罗莱托圣母教堂;去布姆苏塞索修道院;王后准备离开王宫去教堂时,立即响起步路的鼓声和悠扬的笛声,这当然不是她在敲鼓吹笛,堂堂的王后怎能敲鼓吹笛呢,荒唐想法;持鼓士兵站立两旁;街道很脏,尽管多次下通知下命令让人们打扫,但总是那么脏,于是脚夫们扛着宽宽的木板在王后前头走,她下篷车时脚夫们便把木板放在地上,王后走过木板,脚夫们把木板从后边搬到前边,活像穿梭一样,这样一来,她永远在干净地方,他们永远在垃圾当中;王后在水上走的时候,像圣母和我主耶稣一样,就以这种神奇的方式到特里纳斯修道院;到圣阿尔贝托修道院;到感恩修道院去感恩;到圣卡塔琳娜教堂;到圣保罗教上修道院;到奥古斯丁赤脚教上博阿奥拉修道院;到卡尔莫山圣母修道院;到殉道者圣母教堂,我们都是殉道者;到救世主修道院;到莫尼卡斯修道院,当时就叫这个名字;到德萨格拉沃王家修道院;到科门达德依拉斯修道院;但是,她不敢到什么地方去我们大家都知道,那就是奥迪维拉修道院,人人都猜得到其中的原因,她是个受了欺骗的悲伤王后,仅仅祈祷也不能免于受欺骗,她天天时时祈祷,有时候有原由,有时候不一定有原由,为了轻浮的丈夫;为了远方的亲属;为了不属于她的这块土地;为了一半甚至不到一半属于她的儿女们,唐·彼得罗王子在天上就信誓旦旦地这样说过;为了葡萄牙帝国;为了即将出现的瘟疫;为了已经结束的战争;为了另一场可能开始的战争;为了是公主的大姑子和小姑子们;为了是王子的伯伯和叔叔们;还为了唐·弗朗西斯科;向耶稣、圣母和圣约瑟祈祷,为了肉体的痛苦;为了想象中的两条大腿间似有若无的欢娱;为了难以达到的永福;为了垂涎她的地狱;为了当王后的恐怖;为了当女人的痛心;为了两个交织在一起的悲哀;为了这离去的生命,为了走来的死亡。
  现在,唐娜·马丽娅·安娜有另一些更为紧迫的理由祈祷了。国王一直经常患病,突然昏厥;我们已经知道他原先就身体虚弱,但现在更加严重,失去知觉持续的时间比一般的昏迷要长;看到如此伟大的国工没有知觉,这是教给人们要自视卑贱的最好课程;担任印度、非洲和巴西之主对他有何用处呢,那么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就一文不值了,那就随遇而安吧。按照习惯和出于谨慎,马上来给他施涂油礼,国王陛下总不能像战场上的区区普通士兵那样没有进行忏悔就死,因为牧师们到不了战场或者不想去;但有时也出现困难,例如他在塞图巴尔从窗户里看斗牛,在没有先兆的情况下突然深度昏迷,医生跑过去诊脉,找放血部位;忏悔神父带着油来了,但谁也不知道唐·若奥五世从最后一次忏悔以来犯了什么罪孽,而最后一次忏悔是在昨天;在24小时里会有什么不好的想法和坏行为呢;况且,斗牛场上的公牛们死的时候国王翻了白眼,出现这种情况不合适,另外,还不知道他是不是死;如果死的话也不是死于受伤,就像那些畜生身上的口子一样;尽管如此,有时还能向对手报仇雪恨,例如刚才唐·恩里克·德·阿尔梅达便被马抛到了空中,肋骨断了两根,被抬下场去了。国王终于睁开了眼睛,逃过了这一次,没有一命呜乎,但双腿无力,两手颤抖,脸色苍白,不再像轻轻松松玩弄修女的满酒男子;那些说被他玩弄的修女们并不是修文;就在去年,一个法国女人生下了他种下的儿子;如果被囚禁或者被释放的情妇们现在看到他,她们绝然认不出这个萎靡不振、骨瘦如柴的小个子男人竟然是不知疲倦的风流国王。唐·若奥五世到亚泽坦去了,看用草药和那里的清新空气能不能治愈他的忧郁症,医生们称国王得的病是忧郁症,国王的病可能是情绪创伤,而情绪创伤往往造成肠功能障碍、胆汁阻塞,这些都是抑郁病的附带症状,对,国王得的就是这种病,你看,他的生殖器官没有问题,尽管他纵欲过度,有患梅毒的危险,如果患了梅毒,就给他涂合生花汁,这是治疗口腔和牙龈以及睾丸和其上部部位溃疡的特效药。
  唐娜·马丽娅·安娜留在里斯本祈祷,后来又到贝伦继续祈祷。据说她正为唐·若奥五世不肯把王国的统治权托付给她而生气;确实,丈夫不信任妻子是不对的,但这不过是一时不肯,不久以后国王在亚泽们就结婚;一旦他死去,我就想当国王,想和陛下一起睡觉,我已经厌烦了当王子;我也厌烦了当王后,可我不能当别的,只能这样,我要为丈夫得救而祈祷,不让后来的另一个丈夫更坏;这么说陛下认为我会是个比我哥哥更坏的丈夫;所有的男人都坏,区别仅在坏的方式不同;在王宫里进行的头一次谈话得出了这一明智而又怀疑的结论之后结束了,这类谈话以后又有许多次:在她现在所在的贝伦,后来在她呆了好长时间的贝拉斯,她终于成为摄政王时在里斯本,后来还在她的寝宫和庄园继续谈,这样,唐·弗朗西斯科让王后感到腻烦了,她的梦不再像原先那么美妙,那么勾人心魂,那么刺激肉体,现在王子在梦中出现时只是说想当国王,尽量利用她,这样一来就无须做梦了,我坦率地说,我已经是王后。国王病情非常严重,唐娜·马丽娅·安娜的梦死了;后来国王痊愈,但王后的梦却不再复活。

11

  除了女人们的谈话之外,梦也保证世界在其轨道上运行。但梦还给世界造成月晕,所以人们头脑中的天堂才光芒四射,也许人们的头脑本身就是唯一的天堂。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从荷兰回来了,至于他是否带回了乙醚炼金术的秘密,后面我们会知道,或者这种秘密与古代炼金术风马牛不相及,也许只用一句话就能充满飞行机器中的圆球,至少上帝只不过说过几句话,而用这区区几句话创造了一切;在神父的头几个气球升空之前,巴伊亚的贝伦教会学校就是这样教他。1998年度诺贝尔文学奖的,科英布拉教规学院的其他论证和先进的研究成果也肯定了这一点;现在他从荷兰回来了,要重返科莫布拉;一个人可以成为伟大的飞行家,但对他来说更有利的是成为学土、硕士和博士;这样的话,即便不能飞行也受人敬重。
  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到了圣塞巴斯蒂昂·达·彼得雷拉庄园,从他离开这里算起已经过了3年,仓库里一片破败景象,当年不值得整理的材料凌乱地散在地上,谁也猜想不到那里曾经干过什么。大房子里有一些麻雀贴着地飞来蹦去,它们是从房顶上的一个窟窿里钻进来的,有两块瓦碎了,这种无耻的鸟儿永远不能飞得比庄园里那棵最大的白腊树更高,麻雀是地上的鸟,腐殖土上的鸟,粪堆上的鸟,麦田里的鸟,它们死后人们就能看到,它们翅膀脆弱,骨头纤细,飞不高,而我这只大鸟必将飞到目力所及之处,请看看它那结实无比的贝壳形骨架吧,必定把我送上天空;天长日久,铁部件生了绣,这是坏征兆,似乎巴尔塔萨尔没有照他的一再吩咐经常来这里,但也确实来过,这里有一些赤脚的脚印,他没有把布里蒙达带来,要么就是布里蒙达已经死了;他在这张木床上睡过觉,毯子拽到了后面,好像刚刚起床不久,我来在这张床上躺一会儿,也盖上这条毯子;我巴尔托洛梅乌·洛伦修道院纪事索神父从荷兰回来了,到荷兰去是为了调查在欧洲人们是否已经会用翅膀飞行,他们在这一科学的研究方面是否比我先进,我所在的是个海员的国度;在兹沃勒、埃代和奈梅亨,我与一些年长的学者和炼金术士进行了研究,他们会在曲颈瓶里制造出太阳,但后来都奇异地死去,并且渐渐干枯,成了一把干草,劈哩啪啦地燃烧起来,所有人都乞求在死亡时刻出现这种情况,只留一撮灰烬,这叫自然;而等待我的却是这个不会飞的飞行机器;这是圆球,我一定要给它们充满天上的乙醚,深通此道的人望望天空说,天上的乙醚,我知道天上的乙醚是什么,就像上帝说的那样简单:天亮起来吧,天就亮了;这只不过是人们的一种说法,现在已经是夜里了,我来点上布里蒙达留下的油灯吧,现在我未熄灭这个小太阳;点燃还是熄灭这个小太阳取决于我,我指的是这盏油灯而不是布里蒙达,任何人都不可能在其唯一的尘世生命中得到所希望的一切,也许能在梦中得到,晚安。
  几个星期之后,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做好一切必要的安排、取得了入学许可和登记之后启程前往科英布拉,这是座极为著名的城市,有许多老学者,如果科莫布拉有炼金术士,绝对无须去兹沃勒;现在,飞行家正骑着一头租来的骡子慢慢腾腾地往前走,对1998年度诺贝尔文学奖于一个既没有骑纯种骏马的资格又没有多少财产的神职人员来说骑头骡子也就够了,到达目的地返回来的时候或许是个功成名就的博士了,骑着马,判若两人,当然,以那种身份最好是乘长途马车,若不是前面的车夫放屁的话真像是在海浪上轻轻摇晃。他先去马芙拉镇,一路上没出什么事,只不过遇上了一些那一带的居民,当然我们不会在路上停下来问,你是什么人呀,在干什么呀,有什么痛苦吗;如果说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曾停下过几次,但稍稍一停便走,只是有人请他祝福的那么点时间,这类事会使我们正在讲述的故事脱离正题,所以无须写入,再者,神父来到此地并非本意,因为他要去的是科英布拉,要不是“七个太阳”巴尔塔萨尔和“七个月亮”布里蒙达在马芙拉镇,他必须去看看的话,本来可以不走这条路。要说明天只属于上帝,要说人们期待着每一天的到来都是为了知道上帝给他们带来什么,要说只有死亡是肯定无疑的而哪一天死亡则不能肯定,这些都不是事实,不明白未来给我们发出的信号的人才这样说,比如在里斯本的道路上出现了一位神父,有人请他祝福他就祝福,然后朝马芙拉走去,这就是说受到祝福的人也必定前往马芙拉,在王宫修道院工地上干活,最后死在那里,也许因为一堵墙倒塌而死,也许因为染上瘟疫而死,也许因为挨了一刀而死,也许被圣布鲁诺的雕像压死。
  说这些事故还为时尚早。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在路上拐过最后一个弯开始往下朝河谷走的时候,碰见了一大群男人,说是一群或许言过其实,总之有几百个吧;起初他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因为那伙人都朝一边跑,耳边传来号声,莫非是什么节日,莫非发生了战争,因为随后听到了火药爆炸声,泥土和石头冲天而起,一共爆炸了20次,接着又响起号声,这次的号声不同;人们推着手推车或者拿着铁锹朝被翻起的地段走去,在山上装满土,倒到那边山坡上,与此同时,另一些人扛着锄头下到深坑里消失了,还有一些人往坑里扔篮子,然后把装满上的篮子提上来;那些到远处倒上的人推着满满的手推车来来往往,一百个人和一百只蚂蚁没有区别,把东西从这儿搬到那里是因为没有力气搬得更远,于是另一个人来了,接着搬到最后一只蚂蚁那里,最终的结局往往是一个坑,对蚂蚁来说那里是生的去处,对人来说则是死的去处,所以说两者之间没有任何差别。
  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用脚跟磕了磕骡子继续往前走,骡子是一头听到炮声也不惊的久经战阵的牲口,非纯种生物都是如此,这种情况太多了,混血使他们变得不易惊吓,在这个世界上这类牲口和人具有最好的生活方式。路上泥泞不堪,表明泉水由于地震被堵塞,在无处可流的地方冒了出来,或者分成非常细小的水流,甚至水原子也分开了,于是山上干枯了;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骑着骡子在这条路上慢慢往下走,到了镇上,向教区长打听“七个太阳”家住在哪里。这位教区神父做成了一桩赚钱的生意,因为维拉山上的一些土地属他所有;不知道是因为土地非常值钱还是其主人非常有身份,对他的土地作价很高,15万列亚尔,与付给若奥·弗朗西斯科的13500列亚尔相比真是无上地下。这位教区神父对建造如此大型的修道院心满意足,修道院就在家门口,确定有80名修士,本镇的洗礼、婚礼和葬礼必定增加,每次圣事在物质和精神上都有他的一份,这样一来,他的钱柜和永福的希望都与各种仪式和服务成正比增加;啊,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能在自己家里迎接你我非常荣幸,“七个太阳”一家人就住在离这儿很近的地方,他们在维拉山丘上边有一块地,和我的那几块地挨着,不过要小一些,应当说,他们家赚了一对夫妇,儿子巴尔塔萨尔4年前从那场残废战争中回来了,我是说残废着从战场回来了,还带回了个女人,依我看他们没有举行宗教结婚仪式,再说她的名字也不像基督教徒的;布里蒙达,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说;你认识她吗;是我为他们举行婚礼的;啊,这么说他们早就正式结婚了;是我在里斯本为他们举行婚礼的;飞行家说了一番感谢的话,当然在那里的人们不知道他这个称谓,而教区长又只与王室在这里的打算感兴趣;神父离开教区长家去找“七个太阳”,他非常高兴,因为他当面对上帝撒了流而又知道上帝不介意;一个人自己应当了解,在什么时候谎言刚出口便得到宽恕。来开门的是布里蒙达。下午时分,天色渐渐暗下来,但她认出了正在从骡子上下来的神父的身影,4年的时间不算太长;她吻了吻神父的手;要不是那里有好奇的邻居们,她会以另一种方式表示欢迎,因为他们两个人,不,如果巴尔塔萨尔在的话应当说他们3个人,都有着同样的心思;在那么多夜晚中,至少有一个夜晚他们都做过同一个梦,看到了飞行机器拍动翅膀,看到太阳突然格外明亮;晓佑吸引乙醚,乙醚吸引磁铁,磁铁吸引铁片,各种东西都互相吸引,问题在于把所有东西按正确次序排列,否则秩序就会被打破。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先生,这是我婆母;原来玛尔塔·马丽娅没有听见有人敲门布里蒙达就去开门,但又听不到说话声,于是便走过来了,现在看见一个年轻神父正在打听巴尔塔萨尔,这时候有客人这样来造访可不符合习惯,但也有一些例外,在任何时候人们都这么说;一个神父从里斯本来到马芙拉看望一个伤残士兵,看望一个女人,更糟糕的是这个女人有幻觉,因为她能看到存在的一切东西,玛尔塔·马丽娅已经悄悄知道了,有一次她说肚子里怀上了孩子,布里蒙达说没有,事实当然是这样,她们两个人心里都明白了;布里蒙达,去吃面包吧,去吃面包吧。
  夜晚有些凉意,巴尔托泪梅乌·洛伦索神父坐在火炉旁边,这时候巴尔塔萨尔和父亲来了。他们看见了门口橄榄树下尚未除下马具的骡子;是谁来了,若奥·弗朗西斯科问道;巴尔塔萨尔没有回答,但已经猜到是神父,供神职人员役使的骡子总是显出某种福音般的驯顺,这也许是臆想出来的,而只供俗民乘坐的马匹则富于生机,尚有野性;既然是神父骑的骡子,并且看样子从远方来,又不能指望教皇特使或使节,那么就必定是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了。如果有人觉得奇怪,天已经黑了,怎么“七个太阳”巴尔塔萨尔还看得这样清楚呢,那么就可以回答,圣徒们的光辉不是信徒受感召的心灵中无用的幻影,也不仅仅是油画上的宗教宣传,再说他和布里蒙达一起睡了那么长时间,几乎每天晚上都有肉体接触,于是巴尔塔萨尔身上开始出现双重视力的灵感之光,虽说看得不那么深,我这里为你们祝福了,如果在上帝看来这祝福有些用处,估计会非常有用,那么我们也应当知道,我们才是判断这祝福是否是怀着善意的法官,我再说一遍,请你们不要忘记,太阳出来前一个小时;神父说完便出了门,巴尔塔萨尔去送他,手里拿着一盏不太亮的油灯;仿佛在对黑夜说,我是光明;在不长的路上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巴尔塔萨尔摸着黑回来了,任凭脚踩在什么地方;他走进厨房后,布里蒙达问,怎么样,巴尔托洛梅乌神父说他想怎么办了吗;他什么也没有说,我们明天就知道了;若奥·弗朗西斯科想起了什么笑了笑说,那关于公鸡的笑话真有趣。至于玛尔塔·马丽娅,她在猜想这其中的奥秘,说,到时候了,吃晚饭吧;两个男人在桌子旁坐下,女人们坐在一旁,这是所有家庭的习惯。
  每个人能睡着的时候都睡着了,每个人都做着只有自己知道的梦;梦和人一样,偶尔有相似的,但绝不会相同;如果说在梦中看见了一个人或者梦见了水在流,这种说法太不严谨,不足以让我们知道是什么人或者流的是什么水,要梦中流动的水只是做梦的人的水,如果不知道做梦者是什么人我们就不知道这水流动意味着什么;这样,我们从做梦者想到梦到的东西,从梦到的东西想到做梦的人,就会问,弗朗西斯科·贡萨尔维斯神父,是不是有一天未来的人们将会可怜我们知识如此少、如此差呢;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在回卧室就寝之前就是这样说的;弗朗西斯科·贡萨尔维斯神父依照其职责回答说,一切知识都在上帝那里;是啊,飞行家回答说,但是上帝的知识像一条河,河水流向大海,上帝是源泉,而人们是海洋,要不是这样的话他就无须创造万物了;依我们看来,谁说了或者听说这种事以后都会睡不着觉。
  凌晨,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把备好鞍的骡子牵来了,但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无须他们叫,刚听到马掌走在石路上的响声便把门打开,立刻走出来,已经与主人告别,马芙拉教区长留在屋里想他的问题:既然上帝是泉水,人们是海洋,那么从今以后这普天下的知识哪一部分属于他呢,过去的知识他几乎忘光了,为数不多的例外是,由于不断使用,还记得做弥撒和举行圣事的拉丁文以及女管家那两条大腿之间的道路,这个夜里由于来了客人他只得睡在楼梯过道里。巴尔塔萨尔牵着骡子;布里蒙达离开他们几步远,垂着眼皮,把头巾拉到前边;早安,他们说;早安,神父说,说完又问道,布里蒙达还没有吃东西吧;她躲在宽大的衣服里回答说,还没有吃;巴尔塔萨尔和巴尔托洛梅乌神父肯定曾说过什么,大概是,告诉布里·蒙达,不要让她吃东西,果然两个人睡下以后他凑到布里蒙达耳边说了这句话,声音很低,为的是不让老人们听见,这样足以保守秘密。
  他们沿着漆黑的街道往上走,一直走到维拉山顶,这不是去帕斯村的道路,神父要往北去必须经过帕斯讨,但他们似乎不得不避开有人居住的地方,其实所有这些棚屋里都有人睡觉或者已经醒了;这些房舍建得非常简陋,住户大部分是矿工,他们颇有力气但缺少命运的宠爱,过几个月,也许过上几年以后我们一定再到这一带走走,那时会看到一个木板搭成的大城市,比马芙拉还要大,只要活着就能看到这一点和其他变化;现在这些简陋的住处足以让手持丁字镐和锄头、疲乏不堪的人们休息休息他们的骨头。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响起号声,军队也开过来,来这里不是要战死,而是要看守这一群群粗鲁的人,或者为了不有辱军服,说来帮助他们;实际上难以区分看守者和被看守者,两者都衣衫褴缕。天空灰蒙蒙的,大海那边像个珍珠,但对面的山顶上一种血红的颜色正在弥散,随后变得生机勃勃,天很快就要亮了,金黄、湛蓝的一天,现在正是美好的季节。布里蒙达却什么也看不见,她垂着眼皮,还不能吃口袋里装着的那块面包,他们想让我做什么呢。
  是神父而不是巴尔塔萨尔想让她干什么,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一样几乎一无所知。下面,能隐约看到阴影中的一道道壕沟,想必教堂就建在那里。那里的平地上慢慢聚集起一群群的人,他们点着黄火,热一热头一天的剩饭开始这一天,过一会儿就要喝那些大木盆里的汤,把粗面包泡在场里,只有布里蒙达必须等到可以吃的时候。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说,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布里蒙达,还有你,巴尔塔萨尔;我的父母在巴西,我的兄弟们在葡萄牙,所以说我有父母兄弟,但干这件事兄弟和父母都没有用,只能求朋友;你们注意听,我在荷兰知道了什么是乙醚,乙醚不是通常说的和学校讲授的那种东西,通过炼金术是无法得到的,要想得到就必须到它所在的地方去取,也就是说在天上,那么我们就必须飞行,而现在我们还飞不起来;但是,乙醚这种东西,现在请你们非常注意,注意我下边的话,乙醚这种东西在升到空中支撑星辰和供上帝呼吸之前存在于男人和女人体内;这么说就是灵魂了,巴尔塔萨尔得出结论;不对,起初我也以为是灵魂,以为乙醚原来是由死亡从人体中释放出来、但尚未经过本日审判的灵魂形成的,但是,乙醚不是由死人的灵魂构成的,而是由,请注意听,而是由活人的意志构成的。
  下面,人们开始往壕沟里走,那里边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神父说,我们体内存在着意志和灵魂,人一死灵魂便离开,到审判灵魂的地方去,至于究竟在哪里,谁也不知道,但意志要么在人活着的时候脱离人体,要么死神把它与人体分开,它就是乙醚,所以说是人的意志支撑着星辰,上帝呼吸的是人的意志;那么,我该做什么事呢,布里蒙达问道,但心里在猜想得到什么回答;看人们身体中的意志;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意志,正如从来没有看到过灵魂一样;你看不到灵魂那是因为灵魂是看不见的,没有看到过意志是因为你没有设法看到;意志是什么样的呢;是一团密云;什么样的一团密云呢;看到以后你就认出来了,你试着看着巴尔塔萨尔吧,所以我们才来这里嘛;不行,我已经发过誓不看他的内部;那么就看我吧。
  布里蒙达抬起头,望了望神父,只看到了以往看到的东西,人们的内部比外表更加一样,只有生了病的人才有不同;她又看了看说,什么也看不见;神父笑了笑,或许我已经没有意志了,你再仔细看看;看到了,我看到了,在胸口有一团密云;神父划个十字,感谢上帝,现在我可以飞翔了。他从旅行背袋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瓶底贴着一块黄色琉璃;这种摇拍又称龙延,它吸引乙醚,你把它一直带在身边,到了人多的地方,比如宗教游行、火刑判决仪式、这里的修道院工地,只要看到密云要从人们身内出来,这种事经常有,你便拿着打开的小瓶靠近他们,意志就收进去了;要是装满了呢;瓶子里装一个意志就满了,但意志有个揭不开的奥妙,只要能盛得下一个,就能盛得下一百万个,即一等于无穷无尽;那我们干什么呢,巴尔塔萨尔问;我先去科莫布拉,到时候我从那里捎信来,接到信以后你们就去里斯本,你造那个机器,你收集意志,到了飞行那一天我们3个人见面;让我来拥抱你,布里蒙达,不要离得这么近看我;我来拥抱你,巴尔塔萨尔,再见。神父骑上骡子朝山坡下走去。太阳从山顶冒出来了。吃面包吧,巴尔塔萨尔说;布里蒙达回答说,现在还不吃,我先看看那些人的意志。

12

  作完弥撒回来,人们坐在厨房屋檐下面。天上偶尔出太阳,但下着蒙蒙小雨,秋天来得早,伊内斯·安托尼娅对儿子说,别在那儿了,会把你淋湿的,但孩子装作没有听见,那时候男孩子们已经有这个习惯,有的还明目张胆地顶撞大人呢;伊内斯·安托尼她说了一次便不再坚持了,既然3个月前小儿子死了,现在何必要训斥这个儿子呢,让他在那儿玩吧,你看他玩得那样开心,赤着脚站在院子里的水坑里,但愿圣母保佑他不得置他弟弟于死地的天花。阿尔瓦罗·迪约戈说,我已经答应,到王宫修道院工地干活,刚才他们就是正在谈论这个话题,做母亲的一直想着死去的儿子,这样可以分散她的心思;还好,心理负担不会太重,不致于像玛尔塔·马丽娅的痛苦那样无法忍受;玛尔塔·马丽娅那顽固的肚子疼像被剑刺穿了一样,如同人们所说的剑刺穿了圣母的心脏,为什么是心脏呢,孩子是在肚子里生的,肚子是生命的火炉;要是不劳动,生命靠什么养活呢,所以阿尔瓦罗·迪约戈才这样高兴,这么大的修道院是一项需要许多人于许多年的工程,会石匠手艺的人一日三餐有了保障,日工资300雷依斯,繁忙季节500雷依斯;喂,巴尔塔萨尔,你怎么决定返回里斯本呢,这可不对,因为这里不是没有活可干;有那么多人可以挑选,他们不会要残废人吧;有这个钩子,别人干的活你都能干;要说你的话不是单单为了安慰我,我可以说确实干得了,但我们必须回里斯本去,对吧,布里蒙达;布里蒙达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候点了点头。若奥·弗朗西斯科老人在埋头编一根皮经绳,听到了他们在说话,但究竟说些什么却没有注意;他知道儿子要走,就在这几个星期,为此心里不大痛快,在外边打了那么多年仗,现在又要走;这一去再回来的时候连右手也没有了,太爱儿子,竟然想到了这种事。布里蒙达站起来,穿过场院到地里去了,在山坡上的橄榄树下往上走,橄榄林一直延伸到山上的工程界桩,雨后休闲地松软,她的木底鞋陷进土里,要是光着脚的话,即便踩在尖尖的石头上也不在乎,既然她今天上午干了那些惊心动魄的事,这点疼痛还能算得上什么呢;她没有吃东西便走近圣餐桌,装作像往常一样没有起床时已经吃了面包,往常她必须那样,但今天却没有吃,起床后一直低着头,在家里显出一副内疚和虔诚的神态,带着同样的表情走进教堂参加圣事,仿佛上帝就在眼前一样匍匐在地,听布道时也没有抬头,看样子讲道台上落下来的关于地狱的种种威胁吓破了她的胆,最后去接圣餐时终于睁开眼看了。这些年来,自从显露出自己的天赋功能开始,她总是胃里有了食品之后才怀着负罪的心情吃圣餐;今天,她没有告诉巴尔塔萨尔便决定空着肚子去教堂,不是为了迎接上帝,而是为了看上帝,如果上帝在那里的话。
  她坐在一棵橄榄树凸起的根部,从这里可以看到大海,海水和地平线模糊不清,肯定是那里在下大雨,这时候布里蒙达泪水盈眶,随着一声深深的抽泣肩膀颤抖了一下;巴尔塔萨尔走过去,她没有听见;他摸了摸她的脑袋,你在领圣饼的时候看到了什么;她终于没有再对他隐瞒下去;既然两个人在一起睡觉,每天夜里都互有要求,在同一张床上,或者说,即使不是天天夜里,毕竟6年来一直过着夫妻生活,怎能隐瞒得了呢;我看见了一团密云,她回答说。巴尔塔萨尔坐到没有犁过的地上,那里有些干枯的野草,但被雨水打湿了,不过这些平民百姓不娇气,随便在什么地方都能坐下或者睡觉,当然对一个男人来说把头偎在女人怀里会更好;看到雨水把整个世界淹了,没有办法,我才到这里来了。布里蒙达说,我本指望看到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或者在天国复活的耶稣,却看到了一团密云;不要再想你看到的东西了;想,怎能不想呢,因为圣饼里边是人体内的东西,那么宗教究竟是什么呢?要是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在这里就好了,或许他能解释这个奥秘;也许他也解释不了,也许并不是一切都可以解释,谁知道呢;刚说完这句话,雨突然下大了,这表示刚才说得对还是表示说得不对呢;现在天空乌云密布,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棵树下,怀中没有抱着儿子,这莫不是那些场面的再现吧;地点不同,时间也不同,也不是这棵树,但我们可以说,雨水确实能使皮肤凉爽,能让土地湿润;生活太好也能致死;不过从开始有世界之日起我们对这一切习以为常;和缓的风可以用来磨粮食,但恶风能撕碎风车上的帆。生与死之间,布里蒙达说,生与死之间有一团密云。
  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在科英布拉安顿好之后马上就写信回来,只是说他到了,很好,但现在又来了一封信,这封信有内容,让他们去里斯本,越早越好,一旦研究工作稍微轻松一点他便去看望他们,再说,他必须到王宫履行宗教义务,到那时就可以对他们进行的伟大工程提供指导。现在请你们告诉我,我们那意志的事进展如何,问话的口气清白无辜,似乎问的是他们自己的意志,其实是别人的意志,是那些失去意志的人们的意志,而且提问时并不指望得到回答,就如同在战争中一样,上尉亲自高喊或者命令军号替他说,前进,他并不等待士兵们与他商量或者回答他的话:我们前进,我们不前进,不要去了;而是必须毫不迟疑地冲向前去,否则就会被送上军事法庭;下星期就启程,巴尔塔萨尔宣布;到头来还是过了两个月,因为在马芙拉开始流传一个消息,后来经教区长在布道时证实,说国王将到这里来为工程奠基,国王要用御手放上第一块石头。起初说是在10月几日,但虽然有6百人干活,虽然进行了多次爆炸,空中每天时时刻刻响声不断,还是来不及把地基挖到应有的深度,于是改在11月份,11月中旬,再往后就不行了,那时就是冬天了,总不能让国王在泥水及膝的地上走。但愿陛下驾临,让马芙拉镇开始它光荣的日子,让它的居民把双手举到空中,让他们凡夫俗子的眼睛看一看一位国王有多么伟大,国王是至高天上的君主,有他我们现在才享受这天堂的前厅,但不愿意到天国居住,越晚去越好,死了不如活着好。等看过庆典活动以后再启程,巴尔塔萨尔下了决心。
  阿尔瓦罗·迪约戈已经被雇用,暂时切割从佩洛·比涅罗运来的石头,这些大石头是用套10对或20对牛的车拉来的,另一些工人则用石工锤切另一种粗石,这种石头将用作地基,地基深近6公尺,公尺是我们今天的说法,当时一切都以“拃”丈量,他们仍然用“拃”来量人的身高,不论是大人还是小孩,例如“七个太阳”巴尔塔萨尔比唐·若奥五世长得高,但他不是国王;阿尔瓦罗·迪约戈身材不算苗条,是个粗工种的石匠,正在用锤子敲打石头,粗磨石面,但他以后干的活要比这种活高级,在帮助别人把石块垒起来以后将成为石雕工匠;用铅锤线垒起这堵直直的墙是为王室工作,不是那种靠木板和钉子干的活计,就像那些木工们一样,他们正在造那个木头教堂,国王来的时候在那个教堂里举行祝福和开工仪式。那个教堂由又高又粗的桅杆支撑,桅杆按地基形状排列,即和永久性的修道院周长相同,屋顶是船帆模样,帆布上绘着十字架;不错,这是一座临时性的木制教堂,但它以宏伟的气势宣告,石头修道院将在此处兴建;为了观看这些准备工作,马芙拉镇的居民们撇下了手头的急事和田地里的活计,与现在刚刚开始建造、即将在维拉山顶矗立起来的巨大工程相比,他们的所有活计都显得做不足道了。有的人更有理由这样,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就是这种情况,他们带着外甥去看他父亲;正是晚饭时间,伊内斯·安托尼娅送来了炒甘蓝和一块肥肉,要是老人们也来的话就是一家全在这里了;如果我们不知道这是因为国王得了儿子许下愿才建造这项工程,就会以为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众信徒进香,是众人在还愿,每个人还各自的愿;谁也不能把儿子再还给我了,伊内斯·安托尼娅心里想,她几乎对在一块块巨石中间玩耍的这个儿子产生了一种怨恨的心理。
  几天以前出了一桩奇迹,海上来的一阵狂风摧毁了地上的木制教堂,桅杆、木板、横梁、托梁和帆布一片狼藉,好像风魔巨人亚达马斯托尔在作怪;若果真是亚达马斯托尔作怪,那就是因为人们绕过了他的好望角,因为我们的工程冒犯了他;有人吓得魂不附体,称这场暴风为奇迹;既然是一场毁坏,本应当给它起个别的名字;人们知道,国王来到马芙拉并得知这一情况之后,立即开始发放金币,他发放金币和我们讲述这个过程一样易如反掌,因为工程官员们在两天当中又把一切重新建造好了,于是发放的金币就成倍增加,多发放金币比多发放面包要好得多。国王是位有先见之明的君主,不论到什么地方都随身带着盛金币的大箱子,以防出现这样或者那样的风暴。
  奠基仪式之日终于来到了,唐·若奥五世在侯爵府过夜,门口由马芙拉卫队长率领一连士兵把守,巴尔塔萨尔不想失去机会,前去找军人说话,但毫无用处,谁也不认识他,他想干什么呢,在和平时期谈论战争,真是不识时务;伙计,不要给我挡住大门,过一会儿国王就要出来;听了这句话,巴尔塔萨尔朝维拉山上走去,布里蒙达和他一起去;他们还算有运气,得以走进教堂,这里并非人人都能进去;教堂里面让人眼花缭乱,红黄两色塔夫绸糊顶,并且色调各异,侧面糊的是豪华的法国亚拉斯缎,按照真正的教堂开了必要的门窗,一切都完全相符,门窗上都挂着淡红色的缎帘,并饰以金银丝带和流苏。国王来到以后头一眼便会看到正面的三座大门,上面是一幅圣徒彼得和约翰在耶路撒冷教堂门口为向其行乞的叫化子治病的画,暗指希望这里会产生其他奇迹,但任何奇迹都不如上面说的金币那样叮当作响;关于图画,还有另一幅画的是圣徒安东尼奥,这座修道院就是按照国王个人的意愿为他而建的,若不马上把这一点说明恐怕人们会忘记,这毕竟是6年以前发生的事了。教堂里边,前面已经说过,装饰非常豪华,绝不像后天就要拆除的木棚。四福音书那边,就是说,面对祭坛的人左手那一边,不说主祭坛是因为只有一个祭坛;这样详加说明大概不会失之于罗唆,因为是为了让我们明白,而我们是些昏然无知的人;这样不厌其烦地描写细枝末节还因为,在宗教信仰及其科学之后出现的一定是无信仰的时代及其完全不同的科学,谁能知道将来什么人读这本书呢;在四福音书那边的6层台阶上有一条以贵重的白色绸锻装饰的长椅,长椅上方有天盖遮挡;对面,即祭坛右侧,有另一条长椅,这条长椅下只有3层台阶而不是6层,并且没有天盖,使前者显得稍高一些,依此类推,使人们对差别一目了然,后者是身份较低的人的座位。这里放着唐·托马斯·德·阿尔梅达要穿的祭把法衣和举行圣事使用的许多银器,这一切表明正在走进来的君主伟大得无以伦比。教堂内应有尽有,十字架左边为音乐家们搭起了唱诗台,唱诗台覆盖着淡红缎子。上面的管风琴在适当的时候演奏;那边还有专为受俸牧师们准备的长凳,右边则是观礼台,唐·若奥五世正朝那里走去,他将在那里观看整个仪式,贵族和其他要人坐在下面的凳子上。地板上撒了一层灯心革和香蒲,上面铺上绿色的布;由此看来,葡萄牙人以红绿两色的喜好由来已久,成立共和国以后国旗也是这两种颜色。
  第一天举行了祭十字架仪式,木十字架非常大,有5米高,活像个巨人、亚达马斯托尔或者别的什么人,也许像上帝那样大;众人站在十字架前都在胸前划十字,尤其是国王,女信徒们还泪流满面;祭把仪式结束以后,4位神职人员把十字架抬起来,每人抬一个角,插在特意准备的一块石头上,但这块石头不是阿尔瓦罗·迪约戈切割的,中间有一个洞,把十字架的底脚插到里面,尽管十字架是神的象征,要是没有东西夹住是站不住的,这与人相反,人即使没有腿也能站直,问题在于我们想不想站立。管风琴弹出优场的乐曲,乐师们吹起笛子,唱诗班唱起来;因为教堂容纳不下,没有进去或者身上太脏而不能进去的人们和那些来自镇上及其附近地区未获准进去的人们都留在圣殿外边。只能听听对唱赞美诗和圣诗的回音了,第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啊,第二天,海上来的一阵狂风摇撼着整座木制建筑物,人们又受了一次惊吓,但风终于过去了;啊,第二天,人们又高声欢呼,备受恩宠的1717年的11月17日,场地上举行的盛典更加壮观;早晨7点,寒气袭人,附近各教区的主教率领其神职人员以及众多的百姓已经聚集到这里,很可能正因为如此,在以后的几个世纪黑人们还常常谈论这一天,报刊上也常常提到这一天。8点半钟,国王驾到,他已经吃过巧克力,是侯爵亲手送上去的;这时候游行队伍排好了,前头是74名圣方济各会会主,随后是当地神职人员、主教十字架、6位身披绿紫色斗篷的乐师、穿白色法衣的小教堂神父、不计其数的各教派教士;有一块空地是为后来的人们留下的,他们是身穿白色或绣花法存的受俸牧师,每位牧师前头都有高贵的佣人为其提着法衣,以免拖在地上;他们后面是大主教,他身穿珍贵的祭扫法衣,头戴大主教法冠,这顶法冠更加昂贵,镶着巴西宝石;再后边是国王和王室成员、本地法官和市议员、区地方法官和许多平民,如果计数的人没有数错的话总共有3000多人;这一切都是为了区区一块石头,为了这块石头天下的要人都聚集到这里,鼓号声惊天动地;还有骑兵和步兵,还有德国卫队,许许多多平民百姓,马芙拉镇从来没有见识过如此壮观的人山人海场面,但教堂里容纳不下这么多人,大人物们进去了,小人物们当中只有那些善于取悦于人者才得以进入,因为事前士兵们已经大声宣告了规则;这是上午发生的事,狂风已经停止,只剩下这个季节特有的清凉的微风撩动旗帜和女人们的裙子,但人们心中燃烧着纯洁的虔诚,灵魂沸腾若狂;如果说有的人精疲力尽,那是因为他们的意志要脱离躯体,布里蒙达来了,这些意志不会走失,也不会升上星际。
  先向主基石进行祭拜,接着是辅基石和一个斑纹大理石匣,这三件东西最后都要理进地基;随后用异架抬着开始游行,石匣里装着当时的钱:金币、银币和铜币,装着几个勋章:金质、银质和铜质勋章,还有写着还愿书的羊皮纸;游行队伍转了整整一圈让人们观看,所到之处人们都双膝跪下;他们总是有下跪的原因的,一会儿是十字架,一会儿是大主教,一会儿是国王,一会儿是众修士,一会儿是受俸牧师们,干脆他们就一直跪着,我们完全可以说,许多人都在跪着。国王、大主教和几个随从终于向放置3件石器的地方走去了,他们沿着一个两米多宽、有30级的梯子下去,30级的梯子或许是标志着30种钱币。大主教在几位受俸牧师帮助下拿着主基石,另几个受俸牧师拿着辅基石和斑纹大理石匣,后面是国王和西斯特尔教团会长,作为施主,他应当拿着盛钱的匣子。
  国王就这样下了30级梯子,到了地里边,看来像与世界告别;要不是由于有祝福、无袖法衣和祈祷显得大不相同,倒是像下地狱的样子;要是这坑里的高墙倒塌了可怎么得了;啊,陛下不要害怕,我们用巴西优质木材支撑这些墙壁,这里有一个包着浅红色天鹅绒的凳子,在民族和国家礼仪中这种颜色用得极多,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后我们会看到,剧院的幕布也要用红色的;凳子上放着一个装满圣水的桶,还有两把扫帚,扫帚把上缠着绸缎和银线绳;我是工长,把这桶石灰倒进去,陛下用这把银制石匠的勺,请原谅,是石匠用的银勺,如果石匠用银勺的话,陛下用这把勺把石灰推一推,不过在这之前要先把扫帚在圣水里蘸湿,在石灰上洒一洒;现在好了,你们帮我把主基石放下去,不过要由陛下用手最后摸一摸这基石,好,请再摸一下,让所有的人都看见;陛下可以上去了,小心不要掉下来,这座修道院剩下的部分让我们来建吧;现在可以放下另外两块石头了,主基石两头各放一块,贵族们再拿来12块,从有使徒们以来12就是个幸运数字;把石灰桶放在银制篮子里,把主基石和其他石头之间的缝填严实;当地侯爵学着石匠助手的样子把石灰桶放在头上顶着以表示他的虔诚,因为当年没有机会帮助耶稣扛着十字架;他把石灰倒出来,一定累得很,但此举会产生不错的效果;可是,先生,这不是生石灰,而是熟石灰,没有生命;和意志一样,布里蒙达会这样说。
  国王启程返回王宫后的第二天,没有风的帮助那教堂便倒下了,只有上帝下了场雨助了一臂之力;木板和桅杆放到了一边,王室不再需要,派别的用场,例如做脚手架,或者行军床,或者船上的寝舱,或者饭桌,或者木拖鞋底;布、塔夫绸和缎子,以及船帆,每一样东西重新用于原来的用途,白银送回金库,贵族们回去过贵族生活,管风琴去演奏其他乐曲;歌唱家和士兵们到别的仪式里去放光彩,只有圣方济各会会士们瞪大眼睛,警惕地望着那块凿了孔的石头,那5米高的木头十字架。人们又下到淋湿了的坑里,因为并非所有的地方都挖到了所要求的深度,陛下没有全看;在上篷车回王宫时他只是委婉地说,现在你们要从速办这件事,这是我6年前许下的愿,我可不想让圣方济各会员们整天价纠缠,所以我们的修道院工程延误不会因为缺钱,需要多少尽管花。在里斯本,会计官会对国王说,但愿陛下知道马芙拉修道院开工仪式花了多少钱,说个整数吧,是20万克鲁和多;国王回答说,记在帐本上;他这样说是因为他们的工程才刚刚开始,总有一天我们会问,它究竟用了多少钱;谁也算不出究竟多少钱,既无发票又无收据,还没有进口登记册,死亡和痛苦就更不用说了,因为这些都不值钱。
  一个星期以后,天晴了,“七个太阳”巴尔塔萨尔和“七个月亮”布里蒙达启程前往里斯本,生活当中每个人有自己的事做,这些人留在这里垒墙,我们要用藤条、铁丝和铁片编织;还要收集意志,为的是用这一切东西飞起来;人无生没有翅膀,无生没有翅膀却想法长出翅膀是最壮丽的了;在头脑上我们做到了;既然我们已经长出了头脑,也一定能长出翅膀;再见吧,妈妈;再见吧,爸爸。他们只说了声再见,没有再多一句话;一方再也想不出什么可说,即使说出来另一方也不懂;但是,时间过后总会有人设想这些事本来是可以说出来的,或者可以言不由衷地说几句,言不由衷的话可能变得比真实情况更加真实,即使难以用别的话替代这些话时也是这样,比如玛尔塔·马丽娜说,再见吧,可我再也见不到你们了;确定,这句话成了终极真理,修道院的墙垒出地面还不到一米,玛尔塔·马丽娅就入土了。于是,吉奥·弗朗西斯科一下子苍老了两倍,坐在厨房屋檐下,目光虚无,就像现在这样,看着儿子巴尔塔萨尔和女儿布里蒙达离去,布里蒙达应当是儿媳,只能叫儿媳,可当时身边还有玛尔塔·马丽姬,不错,那时她已经精神恍惚,一只脚踏到了对岸,两只手在肚子上叉着,她的肚子里曾经产生生命,现在产生的却是死亡。儿女们都是从她的肚子里生出来的,有几个是出生以后死的,活了两个,现在这一个生不出来了,她的死期到了;看不见他们了,我们回屋里去吧,若奥·弗朗西斯科说。
  时值12月,昼短夜长,阴天的时候天黑得更早,所以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要在路上睡觉,住在莫雷莱纳的一间草房里,他们说从马芙拉来,到里斯本去,房主看他们都是正派人,借给了他们一条毯子御寒,人与人之间的信赖可以达到这种程度。找们已经知道,这两个人的灵魂、肉体和意志都相爱着,但是,他们躺下以后意志和灵魂从旁观看他们肉体的欢乐,或者紧紧附在肉体上参与这种欢乐;难以知道它们的哪一部分参与哪一部分的欢乐,难以知道当布里蒙达撩起裙子、巴尔塔萨尔脱下裤衩的时候灵魂失去了什么或得到了什么,难以知道当两个人端着粗气呻吟的时候意志得到了什么或者失去了什么,难以知道当巴尔塔萨尔在布里蒙达身上休息、布里蒙达让他休息、两个人都休息的时候肉体成了胜利者还是战败者。这是世界上最好的气味,翻腾过的稻草的气味,毛毯下两个肉体的气味,在槽里反刍的牛的气味,从草房缝隙钻进来的寒冷的气味,或许还有月亮的气味,尽人皆知月夜有另一种气味,甚至连分不清日夜的盲人也会说,有月光;人们以为这是圣女露西娅创造的奇迹,实际上只不过是用鼻子吸气的问题;木错,先生们,今夜月光皎洁。
  早晨,太阳还没有出来他们就起床了。布里蒙达已经吃过面包。她把毛毯折起来,此时她只是一个重复着亘古以来那个做法的女人,双臂张开又合上,下颠压住已拆好的部分,然后两只手往下,到其身体中间折最后一折,要是有人看到,也不会说她的奇异的视觉;如果她昨夜离开本身的躯体,就能看到在巴尔塔萨尔身子下面的自己,确实能看到,人们可以说布里蒙达能看到自己的眼睛在看。房主进来的时候能看到毛毯折得整整齐齐,这是表示感谢的做法;如果他是个爱开玩笑的人,就会问那几头牛,告诉我,昨天晚上这里作弥撒了吗,牛会毫不意外地转过那没有带笼头的脑袋;男人们总是有话可说,有时候能够猜对,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此;两个在这里睡觉的人做爱和神圣的弥撒之间没有任何区别,或者说,如果有的话,那也是弥撒失败。
  布里蒙达和巴尔塔萨尔已经上路,前往里斯本,绕过竖着风车的山丘,天空阴着,太阳偶尔出来一下马上又藏起来,刮的是南风,恐怕要下大雨;巴尔塔萨尔说,要是下起雨来我们可没有地方可躲;然后抬头望望天上的云,黑蒙蒙一片,像一块黑板盖在头上;既然意志是密云,谁知道它们是不是附在这些云上呢,这些云这么黑,这么厚,太阳在它们后边人们就看不见;布里蒙达回答说,但愿你能看见你身体里面的密云;或者看到你的;或者看到我的,要是你能看到就会明白,与人身体里面的云相比,天上的云就太少了。可是你从来没有看到过我的云,也没有看到过你的;谁也看不见自己的意志,我发过誓绝对不看你的体内,可是,“七个太阳”巴尔塔萨尔,当你把手伸给我,当你靠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母亲没有弄错,我不需要看你内部;如果我比你先死,我请求你看看我;你死的时候意志就离开你的肉体走了;谁知道呢。
  一路上没有下雨。只是巨大的黑色屋顶向南延伸,笼罩着里斯本,压着地平线上的一座座山丘,仿佛只要一伸手就能摸到水珠,有时候大自然是个好伙伴,男人往前走,女人也往前走,这些云对那些云说,等他们到了家,我们就可以下雨了。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到了庄园,走进仓库;终于开始下雨了;有几块房瓦破了,水从那里滴下来,但细细的水线滴得小心翼翼,并且喝喝低语,你们平安到家了,我来了。巴尔塔萨尔走近贝壳形的飞行器,用手动一动,铁板和铁丝发出吱吱的响声,难以知道它们想说什么。

13

  铁丝和铁片生了锈,帆布发了霉,藤条干得散了架,半截工程无须多久就会变成废墟。巴尔塔萨尔围着飞行机器转了两圈,看到的一切都不能让他有丝毫的高兴,他用胳膊上的钩子猛地拉了拉金属架于,让铁部件与铁部件碰撞,看看还结实不结实,很不结实;依我看最好把它全部拆开重新开始;拆开是应当拆开,布里蒙达回答说,可是,在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来以前就开始干活是白费力气;我们本可以继续在马芙拉呆一些时间;既然他说让我们来,那就是不会很久了,谁知道在我们等着看庆祝活动的时候他来过这里没有呢;没有来过,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上帝保佑,但愿如此;对,上帝保佑。
  在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里,机器已经不再是机器或者其图纸了,摆在那里的材料可以有一千种用途,人们使用的原材料不多,问题在于如何组成、排列和连结它们,请看一把锄头,请看一把刨子,都是用铁和木头做的,但用锄头做的事用刨子做不了。布里蒙达说,在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还没有来的时候我们修一个铁匠炉吧;我们怎么做风箱呢;你到铁匠那里去一趟,看看风箱是什么样子,如果第一回没有做出来,第二次就能做成,如果第二次还做不成第三次就能做好,没有人指望我们有什么别的办法;不用这么费事,用神父给我们留下的钱买一个风箱算了;一定会有人询问,“七个太阳”巴尔塔萨尔既不是铁匠又不是针掌匠,他为什么买风箱呢,最好还是你做一个,不要再固执己见了。
  巴尔塔萨尔没有单独子。尽管这种活计不需要双重视力,但布里蒙达目光更锐利,画起来更准确,在物体各部分比例方面不至于错得一塌糊涂。她把手指在带油垢色的灯油里蘸一蘸,在墙上画出各个部件,根据需要在皮子上画好线条,出风口、风箱固定的内壁。里边的活动部件,一个风箱差不多就能造成了。在远处的一个角落用形状规则的石块垒成四堵像人的脖部那样高的墙,里外都用铁丝固定,然后在中间的正方形空间填上土和碎石。这样一来,阿威罗公爵庄园里的几个矮墙拆毁了,但这项工程,怎能说它不是一项工程呢,像陛下的修道院一样是由王宫许可的,也许国王早已忘记了这件事,甚至没有人提到它,所以唐·若奥五世不会差人来调查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是否还是希望在某一天飞上天空,或者这仅仅是这些人的梦想,而这些人本可以干些更有用处的工作,神父传扬上帝的教训,布里蒙达探测水源,巴尔塔萨尔化缘并向给他施舍的人打开天堂之门,因为飞行这种事只有天使和魔鬼们能干,前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后者见之于堂堂的圣经,圣经上不是写着吗,魔鬼把耶稣带到庙宇顶上,看来是从空中把耶稣带上去的,没有用梯子上去;他对耶稣说,从这里跳下去吧;耶稣没有跳,他不想成为第一个飞行的人;总有一天人类的子孙们会飞起来的,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来到这里,看见做好的炼铁炉和淬火的水盆时这样说,现在只差风箱了,到时候风箱会吹起风来的,因为灵感已经吹到了这个地方。
  布里蒙达,至今你收集了多少意志,那天晚上吃晚饭时神父问道;不少于30个,她说;太少了,男人的多还是女人的多呢,他又问;多数是男人的,好像女人的意志不大肯脱离肉体,这是为什么呢。神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巴尔塔萨尔说,我的密云在你的密云上面的时候,有时你的差一点就附到我的上了;我看这是你的肉体比我更空虚,更缺少意志,布里蒙达回答说;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听了这段放荡的对话并没有感到难堪,莫非他在荷兰的时候也曾意志衰竭,或者现在还意志衰竭,宗教裁判所不了解,或者佯装不知,因为这种过失没有伴随着难以宽恕的罪孽出现。
  现在我们来严肃地谈一谈,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说,只要有可能我就来这里,但工程只能靠你们两个人干才能提前完成,还好,你们建成了铁匠炉,我想法为它弄到一个风箱,你不要费力气做了,但一定要非常仔细地观察风箱,因为必须为机器造几个大风箱,我会给你这些风箱的草图,这样在不刮风的时候我们开动风箱就能飞起来;你呢,布里蒙达,你要记住,至少需要两千个意志,两千个想游离出来的意志,这要么是因为灵魂不与之般配,要么是由于肉体不能使之称心;只有你现有的这30来个意志我们的拍枷索斯双翼神马飞不起来,即使有双翼也飞不起来;你们想想,我们脚下踩着的大地有多大,大地把人体往下拉;太阳要大得多,但太阳也不能把大地拉过去;我们要在大气中飞行,就必须协调起太阳、琉璃、磁铁和意志的力量,但这些当中意志是最重要的,没有意志我们就脱离不了大地;布里蒙达,你要想收集意志,就到圣体游行队伍中去,那里人山人海,必定有不少意志游离出来,因为在这类游行当中,应当让你们了解这一点,在这类游行当中灵魂和肉体都虚弱了,虚弱到连意志都稳不住的程度,而在斗牛的时候就不是这样;也可以到火刑判决仪式上去,在宗教游行和火刑判决仪式中人们的疯狂使意志密云更密,更密更黑,就像在战争中一样,士兵的内部漆黑一片。
  巴尔塔萨尔说,那飞行机器呢,我该怎么做呢;就像我们已经开始做的那样,还是我的草图上那只大鸟,这是它的各个组成部分,把这另一份图纸留给你,上面有各个部件大小的说明,你要像造船一样从下往上做,用藤条把铁片缠起来,你可以想象是在把羽毛和骨头连接起来;我已经告诉过你,只要能来我就来这里;要买铁片你到这个地方,你需要的藤条到树木里去找;到肉店去购买机器的风箱用的皮子;我会告诉你怎样践制和剪裁皮革;布里蒙达画的这些图用于铁匠炉的风箱很好,但用来飞行就不行了,我把这些钱留给你,买一头驴,没有驴你怎么运输必要的材料呢;还要买一些大草包,你手边一定要经常有野草和稻草,用来隐藏革包里带回的东西;你要记住,我们这个工程要绝对保密,就是亲戚朋友们也不能知道,除了我们3个人之外再没有什么朋友可言,要是有人问起,你们就说奉国王的命令看守这座庄园,对国王负责的是我,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德·古斯曼神父;德什么,布里蒙达和巴尔塔萨尔同时问道;德·古斯曼,在巴西培养我的一位神父姓古斯曼,于是我也有了这个名字;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这个名字就够长的了,布里蒙达说,称呼古斯曼我不习惯;你用不着那样称呼我,对你和巴尔塔萨尔来说我永远是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但王室和学术界必须称呼我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德·古斯曼,因为像我这样将成为教规学博士的人必须有一个与其显赫的身份相符的名字;亚当没有其他名字,巴尔塔萨尔说;上帝还没有任何名字呢,神父回答说,但上帝实际上是不可命名的,在天堂里亚当也不会与另一个男子相混淆;那么夏娃呢,她只叫夏娃,布里蒙达说;夏娃仍然只叫夏娃,我认为世界上仅有一个女人,只是外表变化无穷而已,所以用木着有别的名字;你是布里蒙达,告诉我,人需要耶稣吗;我是基督教徒;有谁怀疑这一点呢,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问道;他最后说,你很了解我,但是,要是有人说起耶稣、信仰或者名字,那只不过是信口雌黄,你就叫布里蒙达吧,要是有人问起来,你就这样回答。
  神父回去学习了,已经是学士,已经是硕士,用不了多久就是博士了,巴尔塔萨尔在铁匠炉上把铁烧红,在水中淬火,布里蒙达则刮从肉店拿回来的皮子,或者两个人一起砍藤条或者在铁砧上打铁,她用钳子夹住铁片,他用锤子敲打,两个人必须非常默契才不至于哪一下打错,她把红红的铁片放到砧上,不用说话,他一锤打下去,力量和方向准确无误。就这样,冬天过去了,就这样,春天来到了,神父到里斯本来过几次,黄色琥珀圆球放进大木箱,也不说是从哪里带来的,询问意志搜集了多少,从各个方面看着飞行机器,这机器是越来越大、越来越成形了,超过了巴尔塔萨尔拆毁的那一个,最后提出些指示和建议,就返回科英布拉,重新去研究教皇诏令和诏令制订者们的著作了;现在他已经不再是学生,已经在课堂上用拉丁文阅读了,但没有哪一本上写着:你能飞行。
  6月就要到了。里斯本流传着令人不快的消息,说今年的圣体游行中不会有原来的巨人形象,也没有森林蛇神,也没有喷烟吐火的巨龙;斗牛犊表演不会出场,城里没有人跳舞,不敲非洲鼓也不吹笛号,大卫国王不来到华盖前表演舞蹈。人们不禁要问,这算得上什么宗教游行啊,既然亚鲁达的滑稽演员们不到街上敲起铃鼓,既然禁止弗里埃拉的女人们去跳恰利纳舞,既然没有剑舞表演,既然没有化妆的人群,既然不演奏风笛和长鼓,既然放荡男女们不来玩掩饰另一种消遣的游戏,既然不再跳雷托尔塔舞,既然圣·彼得罗的大黑船不在男人们的肩膀上航行,那我们还有什么宗教游行呢,这多么让我们扫兴啊;即便给我们留下了菜农车队,我们再也听不见蛇神发出的懂懂声了,啊,表哥,蛇神吹着口哨经过的时候我的头发根都竖起来了,哎呀,我也说不清怎么会觉得浑身抖作一团。
  人们来到王宫广场看节日的准备情况;先生,还算不错,这桩廊有61根立柱和14个立墩,高度不在8米以下,蔓延600米长,仅拱门就有4座,塑像、圆形浮雕、金字塔和其它装饰物不计其数。人们开始欣赏这种新安排,不仅这里,请看看各个街道吧,那里都搭起了篷子,支撑篷子的木杆上以绸缎和黄金装饰起来,篷顶上挂着的圆形浮雕皇金黄色,一面是光辉灿烂的圣事场景,另一面是主教的徽记,还有的是市议会的徽记;窗户,看看我这窗户,这样说的人没有言过其实,带金线流苏的浅红缎子窗帘和檐帝赏心悦目;我们从来没见过,人们有点心安理得了,取消了一种节日,给了他们另一种节日,确定孰优孰劣实在不易,或者打个平手,金匠们已经不无理由地说,他们将让所有街道光彩夺目,也许出于同样的原因,新街拱门的149根柱子都包上了绸缎,这也许是促进销售的方法,今天还可以,明天就不行了。人们经过这里,走到街的尽头然后再返回来,但他们甚至不用手指尖摸一摸那些华丽的布匹,而只是以看这些和拱门下边各商店装饰的法国亚拉斯布大饱眼福,似乎我们生活在路不拾遗的王国,但每个店铺都有一只手持棍棒、另一只手握佩剑的黑奴站在门口,如果有人大胆妄为,背上就会挨一棍子,假如有人更加明目张胆,巡警马上赶来,他们已经不戴头盔和眼罩,手中也不持盾牌,但是,只要地方法官说一声,站住,送到利莫埃俄罗监狱,那么除了俯首听命并且看不上宗教游行之外别无他法,或许正因为如此,在圣体游行节日里没有出现很多偷窃案件。
  同样,也不会有人偷窃意志。当时正值新月时期,布里蒙达不论是禁食还是吃饭都不比所有人看见得更多,她因此内心平静,高兴异常,让那些意志为所欲为吧,它们留在肉体之中还是离开悉听尊便,反正我可以休息休息,但突然又感到心神不定,一个想法出现在脑际,从圣体,也就是说,从上帝的肉体里能看到什么样的另一种密云呢,她低声对巴尔塔萨尔说;巴尔塔萨尔也压低声音,悄悄回答说,一定会这样,他的一个意志就能把大鸟带起来;布里蒙达又说,谁知道呢,也许我们看到的一切就是上帝的密云。
  这是残废人和有神奇视觉的人的对话,因为他缺了点什么,她多了点什么,人们肯定原谅他们不掌握分寸说出些超乎寻常的话;夜幕已经降;临,他们在罗西奥广场和王宫广场之间的街上溜达,汇入熙熙攘攘的人群,这些人和他们俩一样今天不再上床睡觉,要踩着铺在地上的肉红色沙士和野草散步,野草和红沙是里斯本郊区农民们运来的,使这座平常日子肮脏得无与伦比的城市显得空前干净。窗户后面,贵妇们已经梳好发式,那是一座座巨大的化妆品和假发工厂,过不了多久她们就要来到窗前展示,但谁也不想头一个出来,当然,第一个出来将吸引在窗下经过或者在街上出现的人的目光,但这种惬意来得快失去得也快,因为对面房子也随之打开窗户,里边冒出的贵妇既然是邻居自然就是对手,她马上会把正欣赏着我的那些人的目光吸引过去,我忍受不了内心的嫉妒,况且她丑陋不堪而我美若天仙,她长着一张大嘴而我的嘴小若花蕾;不等她开口我就说,来一首谐趣诗吧。在这场竞赛中,住在较低楼层的贵妇们得到更多的人效劳;善于讨好女人的男子们那低能的脑袋里刚刚冒出点韵律灵感,开始编造蹩脚的谐趣诗,不料楼的高处飞下另一首,并且声音很大,为的是让下边听得清楚;等到头一位诗人终于拚凑出了一首叠句诗,其他人马上气急败坏,冷冷地望着那个已经受到贵妇垂青的竞争者,怀疑她和他事先早已以另一种方式约好了叠句诗和谐趣诗。这种事只能怀疑,不可明说,因为在这种事上人人都亏心。
  夜晚天气热,人们开始弹唱,小伙子们互相追逐,这是从开天辟地以来自古有之的瘟疫,无药可治。他们拉住过往的女人们的裙子,保护这些女人的男子踢他们一脚或者朝他们后颈猛击一拳,他们跑到前边,还回过头来做个鬼脸或猥亵动作,然后又开始另一轮奔跑和追逐。临时组织了一场斗牛,或者说一场斗牛犊,把两根羊犄角,还不是同一头羊上的,和砍下的一截龙舌兰,统统钉在一块宽木板上,木板正面有个桶,后面紧贴胸脯,这就是公牛;公牛像贵族似地威风凛凛朝前项过去,斗牛士用木扎枪刺到龙舌兰上的时候扮斗牛的便学着牛声嚎叫,但如果扎枪手没有扎准,刺在装扮者的手上,他马上失去了贵族风度,于是又开始在街上追逐奔跑,扰乱了清对方重复谐趣诗的诗人们,诗人们问上边,说的什么;她们做个怪相说,给我带来了一千只小鸟;就这样,夜晚慢慢逝去,屋外是调情、消遣的磕磕绊绊的奔跑,屋里是在音乐伴奏下吟唱忧伤叙事诗和吃巧克力;当凌晨即将来临的时候,军队开始集合,士兵们为盛大的圣事穿上整齐的制服,充当游行队伍的两翼。
  整个里斯本没有一个人睡觉。对待结束了,贵妇们回到屋里重新搽褪了色的脂粉,过不了多久就会返回窗前,再次为脸上的鲜红和雪白洋洋自得。芸芸众生们,白人、黑人、各色混血儿,这些人,那些人和其他人,统统都排列在晨惯初露天色尚昏暗的街道两旁,唯有王宫广场面对大河和青天在阴影中仍呈蓝色;后来,突然王宫和主教堂那边出现火红的颜色,原来是太阳冲出了远方的大地,用光明之风吹散f薄薄的雾雷。这时候游行开始了。队伍前头是24行工会各行业的旗帜,这些旗帜中头一个是木工旗,代表着圣徒约瑟,他是本行业的师傅;还有行标和巨大的标牌,每个标牌上都有金丝刺绣锦缎做成的其行业的圣徒像;标牌太大,要4个人抬,还有另外4人准备替换,以轮流休息,天公作美,没有刮风,但用黄金和绸缎做的锦绳和挂在异杠闪闪发光的两端的金丝穗随着人们的步子节奏不停地摇晃。随后过来的是圣徒约翰的全身像,鼓手步行,号手骑马,前者敲,后者吹,咯咯咯,啦啦略,答答啦啦答答;答答啦啦答答;巴尔塔萨尔没有在王宫广场观看,但听到远方的号声后打了个寒战,仿佛置身于战场之上,看到敌人排着战斗队形向他们进攻,我们也要出击;这时候他感到手上一阵疼痛,有好长时间没有疼了,也许因为今天既没有安上假手也没有安上钩子,肉体产生了这样或那样的回忆和幻觉,布里蒙达,要不是有你在右边,我用这只胳膊搂着谁呀,有了你,我才能用这只好手紧紧搂着你的肩膀,搂着你的腰,人们对这种姿势感到奇怪,他们还不习惯于男人和女人这样在一起。旗帜过去了,鼓声和号声也远去了,现在过来的是圣徒若热的执旗官,圣徒若热是军事统领、钢铁汉子;他身穿铁衣,足蹬铁靴,头戴铁盔,但放下了护眼罩,因为作为圣徒战斗中的助手,他必须高举旗帜,手执标枪,到前面去着巨龙是出来了还是在睡觉,今天倒无须这样担心,它既没有出来也不在睡觉,而是由于再也不能来参加圣体游行而唉声叹气;不应当这样对待巨龙,也不应当这样对待蛇和巨人;这个悲惨的世界,美好的东西就如此被夺去了;当然,有一些美好的东西势必保留下来,或者有些东西太美好了,宗教游行的改革者们不敢贸然放弃,单说这些马吧,这些马是养在马厩里的,难道能把它们随便丢到牧场上不管,让它们忍饥挨饿,可怜巴巴地能吃到点什么就吃点什么吗;请看走过来的那46匹马,有黑色的,有灰色的,身上漂亮的马极,如果上帝不肯承认这些牲畜比看它们走过的人穿得还好,那就算我有罪;这还是圣体游行的日子呢,每个人都把家里有的最好的衣服穿在身上了,为了来看我主才肯穿这样好的衣服;上帝造出我们的时候我们赤身露体,但只有穿上衣服才到上帝面前;对于创造了人的这个上帝和宗教,人们怎能理解得了呢;当然,我们一丝不挂也未必总是漂亮,看看那些没有化妆的人的脸就知道了;让我们来没想一下,要是我们脱下圣徒若热的银制甲胄,摘下他饰有羽毛的头盔,那么正在走过来的这位圣徒的肉体是个什么样子呢,是个用合负连起来的木偶,男人应该长毛发的地方没有一根毛;一个人可以成为圣徒,可以有其他人有的一切;如果圣徒不懂得人们的力量和这些力量中偶尔有的虚弱之处,那么有这样的圣徒就难以想象了;还好,可是怎样向骑着他的白马走来的圣徒若热解释这一点呢,也不知道这匹马是否名副其实,它一直在王宫马厩里生活,有专门佣人照料和拉出去通;这匹马只供圣徒乘坐,这匹马从来没有让魔鬼骑过,可怜的牲畜,到死也没有生活过,但愿上帝让它死后剥下皮充当鼓皮用,有人敲鼓的时候唤醒它那颗愤怒的心,那颗心太苍老了;但是,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能平衡,都有报偿,已经发生的事说明了这一点,例如玛尔塔家的孩子和彼得罗王子之死;今天得到了进一步证明,那就是为圣徒若热当持盾侍从的孩子,他骑着一匹黑马走来了,手里拿着标枪,头盔上饰着羽毛,今天晚上,不知有多少站在街道两旁从士兵肩膀上方看宗教游行的母亲会梦见骑在那匹马上的是她的儿子,儿子成了圣徒若热在地上的侍从,也许成了在天上的侍从,就凭这点生这个儿子也值得;圣徒若热又过来了,这一次是在王宫济贫院王富教堂教友会带的大旗上;为第一个壮观场面收尾的是雄赳赳的鼓号手们,他们身穿天鹅绒衣服,身上装饰着白色羽毛;现在有个间歇,但非常短暂,因为各教友会数以千计的男女会员正在走出王宫小教堂,他们均按所属的教友会和性别排列,这里不准夏娃们和亚当们相互混杂;请看,走在队伍中的有安东尼奥·马利亚,有西蒙·努内斯,有曼努埃尔·卡埃塔诺,有若泽·贝尔纳多,有安娜·达·孔塞森,有安东尼奥·达·贝雅,还有常见的若泽·多斯·桑托斯,有布拉斯·弗朗西斯科,有彼得罗·卡因姆,有马利亚·卡尔达斯;名字非常多,颜色也不少,有红色、蓝色、白色、黑色和大红色斗篷,有灰色无袖法衣,有栗色教士服披肩,披肩还有蓝色和绛紫色的,有白色和红色的,有黄色和大红色的,有绿色的,有黑色的;正在走过的教友会会员有几个黑人,糟糕的是,这种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情谊即使在宗教游行当中也到不了我主基督耶稣身边,但是,还大有希望,只要上帝某一天装扮成黑人,在教堂里宣布,每个白人等于半个黑人,现在你们设法进入天堂吧;这样一来,这座建在海滨的公园的沙滩上就会挤满来晒黑脊背以求进入天堂的人;今天看来这个主意会令人好笑;有些人也不去海滩,那就让他们留在家里往身上涂油吧,涂各种各样的油,等到他们走出家门时候,邻居也认不出他们是谁了,这家伙到这里来干什么呢;颜色问题是教友会遇到的最大困难,这暂且不说,反正各教友会正在往外走,能认出来的有:多乌特里纳圣母教友会;罗萨里奥教友会;圣贝内迪托教友会,他们吃得很少但都不瘦;格拉萨圣母教友会;圣克里斯平教友会;圣塞巴斯蒂昂·达·彼得雷拉圣母教友会,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就住在这个地区;圣彼得罗·圣保罗耶稣赴难路教友会;另一个也叫耶稣赴难路教友会,但是亚莱克林姆的;亚儒达圣母教友会;耶稣教友会;怀念圣母教友会;健康圣母教友会,没有此会罗莎·马丽娅怎能有法力;后面来的是奥里维拉圣母教友会,有一天该会曾向巴尔塔萨尔施舍过饭;桑塔·玛尔塔圣方济各修女圣徒安东尼奥教友会;阿尔坎塔拉佛兰德寂静圣母教友会;罗萨里奥教友会;救世主及圣徒安东尼奥教友会;卡德伊亚圣母教友会;圣马利亚·埃吉普西卡教友会,如果巴尔塔萨尔当时是国王卫队士兵就有权加入该会,可惜没有残废人教友会;现在走过来的是慈悲教友会,这个他倒可以参加;又是一个卡德伊亚圣母教友会,不过这一个属于卡尔莫修道院,前者属于圣方济各会附属教团,似乎要求参加者不多,所以又出现了一个;后面又是救世主教友会,但属于特林达德修道院,另一个属于圣保罗教团;善后教友会,可惜王室法官没有为巴尔塔萨尔迅速善后;圣露西妞教友会;善终圣母教友会,或许某个人能善终;被遗忘者耶稣教友会,从名称来看人们难以发现一个把被遗忘者们抛到一边的宗教堕落到了何种地步,它只是给被遗忘者们送去一个不受欢迎的耶稣,要是名副其实的话就不会那么多人被遗忘了;圣母受孕教堂灵魂教友会,但愿是晴天,不要下雨;本市圣母教友会;亚儒达圣母灵魂教友会;佩纳圣母教友会;木匠圣徒约瑟教友会;援救教友会;慈悲教友会;桑塔·卡塔琳教友会;遗失孩童教友会;既有被遗失的又有被遗忘的,但既没有被找到的也没有被想到的,他们甚至不值得人们想到;监狱圣母教友会;还有一个桑塔·卡塔琳娜教友会,前者是书商教友会,这一个是铺路工人教友会;圣女安娜教友会;圣徒埃洛伊教友会,埃洛伊是金饰匠们供奉的有钱的小圣徒;圣·米格尔和阿尔马斯教友会;圣·马尔萨尔教友会;罗萨里奥圣母教友会;圣母儒斯塔教友会;圣母鲁菲娜教友会;殉道者灵魂教友会;圣母受难教友会;本市圣方济各圣母教友会;苦难圣母教友会;现在只差灵魂解脱教友会了,灵魂解脱总是在后边,有时候来得太迟,如果尚有希望,希望也寄托在圣体上,请看,圣体从那边来了,其象征是开路的施洗约翰旗帜,他装扮成圣子模样,赤身露体,4个天使一路上撒着鲜花,难以相信在别的地方会有更多的天使在平民百姓的街道上巡游,只消他们伸出一根手指马上就可以看出是名副其实的天使;不错,他们确实飞不起来,所以说能飞翔井不足以证明谁是天使;如果巴尔托落梅乌·德·古斯曼神父,或者仅称洛伦索,如果他有一天终于飞了起来,那么也不会因为有这点技艺而成为天使,成为天使还要求有其他品质;但是,进行这些研究还为时过早,现在尚未收集起所有的意志;宗教游行仍在进行之中,已经能感到上午的炎热提前到来了,现在是1719年6月8日,现在走过来的是什么队伍呢,是各民众团体,但人们开始心不在焉,修士们走过来,人们连看也不看一眼,也不再注意所有的教友会了,布里蒙达望一望天空,巴尔塔萨尔看一看市里蒙达,她怀疑这时候是不是新月时间,卡尔莫修道院上方会不会出现第一轮细细的新月,像一把弯弯的刀片,像一把锋利的大刀,替她的眼睛剖开所有人的躯壳;第一个群体走过去了,他们究竟是什么人,我没有看见,没有看清,是修道士们吧,耶稣圣方济各附属团的教士们,头戴尖帽的圣方济各会会士们,上帝的圣约翰的教徒们;圣方济各会士们,圣农会会主们,多明我会会主们,西斯特尔教团的教士们,圣罗克和圣安藤的耶稣会会士们;名称太多,五花八门,让人头昏脑胀,记也记不住;该吃带来的干粮或者买来的食品了;一边吃一边谈论走过去的队伍,金黄色的十字架,花边袖子,白色技巾,长袍,高统袜,带扣饰的鞋子,尖顶帽,女人们的头巾,圆摆裙,短外衣;只有原野上的百合花不会纺线织布,所以才一丝不挂;如果上帝当初想让我们也这样,他就会造出百合花一样的男人们了。幸亏女人们不是赤身裸体的百合花,而是穿衣服的百合花;布里蒙达穿着衣服没有;巴尔塔萨尔,怎么可以这么想呢,这可是罪孽深重的想法;现在主教堂的十字架过来了,十字架后面是各传教团;还有奥拉托利教友会;各教区的无数神职人员;啊,先生们,如此众多的人设法拯救我们的灵魂,而又不知道到哪里去找这些灵魂;巴尔塔萨尔,请你不要操心,因为你是士兵,尽管是残废土兵,所以属于正在经过这里的教团,他们共184人,打着圣地亚哥剑术军人教团的旗帜,还有阿维斯教团的150人;耶稣教团的人也有那么多;这些教士们正在挑选成为其教友的人;上帝不愿意让残废生物到他的祭坛之前,尤其是平民血统的残废生物,所以,巴尔塔萨尔,留在你现在所在之处观看宗教游行吧,走过来的有随从,唱诗班成员,内待;王室卫队的两名副官,一个,两个,身穿华丽的制服,今天称作礼服;主教十字架旁边是鲜红的帐幅,神父们手持法权,法杖两端饰以束束了香花;啊,这些花儿的命运太悲惨了,总有一天会塞进枪管里;还有唱诗班的孩子们;圣母修道院是伞形的,主教教堂也一样,两者都徐成红白条相间的颜色,所以二三百年以后人们开始把雨伞称作修道院;我的雨伞断了一根条;我把雨伞忘在公共汽车上了;我把雨伞送去修理,换了一个新伞把;这种时候人们不说雨伞,而用修道院代替;我的马芙拉修道院什么时候建成呢,国王心里想,他走过来了,用手扶着伞盖的一根支撑杆,但在他之前教士会已经过去了,首先是身穿着白色祭服的受俸助祭们,接着是身着同样颜色法服的祭司们,最后是头戴法冠、身穿法披的教会要人们,平民百姓哪里懂得这些服饰的名字呢,比如说法冠吧,百姓们知道这个词,了解它的形状,既可以放在母鸡屁股上也可以戴在受俸牧师的脑袋上;这些受俸牧师都有3个家人服侍,一个拿点燃着的火炬,另一个捧着帽子,这两个人都身穿礼服,另一个穿着制服,为他提着长在据;现在开始到来的是大主教一行,前面走的是6个贵族,都是他的亲属,每人手中均持点燃的火炬,接着是手持法仗的助祭,还有一个跟在随从们后面提着银雕香炉不停晃动的主教,另外还有两位司仪;12名护卫均手持火炬;啊,罪孽深重的人们,男人们和女人们,你们纵欲无度,暴饮暴食,不参加圣事,逃避交纳什一税,并且在短暂的一生中一意孤行,怎能厚颜无耻、毫不恐惧地谈论地狱呢;你们,男人们,你们竟然能在教堂里摸女人们的屁股;你们,女人们,你们只因为还残存一点羞耻才没有触摸男人们的那些部位;你们睁开眼睛看看什么过来了,是8根撑杆的伞盖;伞盖下面就是我,大主教,手中捧着圣体匣;罪恶深重的人们,你们给我跪下,跪下,现在你们就应当去割掉生殖器,免得纵欲;现在你们就应当把嘴封住,免得大吃大喝治污了你们的灵魂;现在你们就应当把你们的口袋翻个底朝天,因为天堂里不用钱,地狱里也一样,涤罪所里用祈祷支付;不错,在这里是需要钱的,需要做另一个圣体匣里的黄金,需要养活这些人的白银,要养活为我拿法器和法冠的受俸牧师,养活为我提着衣襟的两个助祭,养活在后边为我提衣裙的人,所以他们才叫提衣裤者嘛;这一个是我的兄弟,是位伯爵,替我拿着雨披;两个待从撑着长柄扇,持杖者们拿着银制权杖,一个助祭拿着黄金教冠的盖纱,教冠是不得用手触摸的,耶稣是个傻瓜,头上从来不曾戴过教冠;他是上帝之子,这我不怀疑,但土里土气,因为一向明白,如果没有教冠、教皇或者圆顶硬礼帽,任何教会都不能称之为教会;戴上教冠就立即成为最高神职人员,我本可以代替彼拉多出任罗马帝国驻犹太总督;你看,我多么自由自在,所以世界才这么美好;若不是人们让他成为这个样子,我也成不了大主教;因此,你们交纳应当交的钱吧,把上帝的钱交给凯撒大帝,把凯撒大帝的钱交给上帝,然后我们在这里结帐,在这里分钱,这些钱归我,那些钱归你;我来了,我是你们的国王,是葡萄牙、阿尔加维和其余地方的国王,心怀虔诚地手持这根镀金权杖;你们看看,一位君主在尘世和心灵上如何尽心尽力保护其祖国和人民;我本可以打发一个佣人、一位公爵或者侯爵代替我,但是我亲自来了,我的各位兄弟王子们即你们的主子们也亲自来了;跪下,给我跪下,因为至体匣即将过来,我正在经过这里,耶稣就在圣体匣中,我有幸成为尘世的国王,两者中谁更优越呢,一切肉体能感到的都属于我,我是国王,我是种猪;你们知道,女教士们都是我主的妻子,这是神圣的真理,她们在床上既接待我也接待我主;因为我是主人,她们才手捻念珠快活地喘着粗气,她们的肉体玄妙、模糊,神龛里的圣徒们竖起耳朵倾听床帐里的喝喝低语;床帐项便是天空,没有比这更美好的天空了;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头垂在肩上,可怜呀,也许正在忍受痛苦的折磨,也许为了能更清楚地看到正在脱衣服的保技,也许因为这个妻子被夺走而满腹醋意,她是修道院里的被香火蒙得香气宜人的鲜花,多么美妙的肉体,但是,最后我走开的时候她留下了,怀孕了,那儿子是我的,这无须多加张扬,后边来的是唱诗班,他们唱着赞美诗和圣歌,这使我产生了一个念头,不消说,国王都有这些念头;在治理王国的时候,我和保技躺在床上以及此前此后,看到奥迪维拉修道院的修女们朝保技的卧室唱起万福经,心旷神信,莫过于此。阿门!
  礼炮齐鸣,大黑船上响起排炮,不远处的王宫广场炮台上也响起炮声,轰鸣声此起彼伏,各要塞和城堡更是响声震天,在广场列队的佩尼舍和塞图巴尔王室军团行持枪礼。上帝的圣体在里斯本游行,他是殉教的羔羊,是各军的主子,好一个难解之结;黄金和水晶的太阳,砍人头的圣体匣,被吞噬、甚至连粪便也被消化的圣灵,看到你活生生地与这些居民们在一起谁会吃惊呢,他们是被砍下头的绵羊,是没有自己的武器的土兵,是沙漠里的白骨,是食本身肉体的人,所以女人和男人们匍匐在街道两旁,打自己和旁边人的耳光,锤打自己的前胸和肋部,伸手触摸在面前经过的流苏、锦缎和花边,触摸天鹅城和绦带,触摸绣花丝绸和珠宝首饰。上帝不在天上。
  下午时分,天空光线微弱,几乎什么也看不到。月亮露出一点儿迹像。布里蒙达明天就能看见了,今天还是她的盲目。

14

  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从科莫布拉回来了,现在他已经是教规学博士,并经古斯曼这个专用称呼确认,还有书面证明;而我们呢,我们算什么东西,胆敢把骄傲的罪名加到他的头上;鉴于他有理由如此,所以原谅他的不够谦虚更有利于我们的灵魂,这样一来我们本身这种或那种罪孽便可以得到宽恕,况且最糟糕的还不是改变名字,而是改变面孔,或者改变口气。在面孔和口气方面他似乎没有变化,而对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来说连他的名字也没有更改;既然国王把他当作王宫小教堂贵族神父和王宫学院院士,那么就该改变面孔和口气,连同增加的称谓在阿威罗公爵庄园大门口显示出来;但他并没有这样;如果看到那个机器,猪他们3个人究竟在干什么,贵族会说那是区区的机械活计,小教堂神父会诅咒说那分明是魔鬼的勾当,而院士则会因为这是未来的事物而退出,直到它成为过去的事物的时候才肯重操此业。理所当然,这一天就是今天嘛。
  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住在阳台临着王宫广场的房子里,房主寡居多年,其丈夫曾任权杖保管人,在一次殴斗中中剑身亡,这是过去的事了,当时唐·彼得罗二世还在位,这桩陈年旧案因为神父住在这里才老事重提;对寡妇只字不提似乎欠妥,至少应当把这一点交代一下,至于她的名字,如前所述,就无须提及,因为确实毫无意义。神父住在王宫附近,做得对,因为他是王宫的常客,这倒不是由于他具有贵族神父头衔而必须履行义务,这种头衔与其说有实际权力倒不如说是个荣誉称号,而是由于国王喜欢他,尽管时过11年之久,尚未完全失去希望,所以和蔼可亲地问他,我总有一天能看到机器飞起来吧,对此巴尔托落梅乌·洛伦索神父诚实地做了回答,也只能这样回答,禀告陛下,那机器总有一天会飞起来;但是,我能活到那时候吗;陛下万岁,但愿陛下比旧约全书中的古主教们更加长寿,不仅会看到机器飞起来,而且还能乘它飞行呢。神父的回答当中似乎有不妥之处,但国王没有怪罪,或者发现了但对神父宽大为怀,或者想起了要去参加其女儿唐娜·马丽姬·巴尔巴腊公主的音乐课而心不在焉,确实如此,他向神父打个手势,让他和随从人员一起去,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这种恩宠。
  小姑娘坐在弦式钢琴前,她还小,没有满9岁,但巨大的责任已经压到那圆圆的小脑袋上,用短短的细手指准确地弹击琴键,还要知道,如果她知道的话,还要知道正在马芙接建造一座修道院;人们说得太正确了,小题大做,因为在里斯本出生了一个孩子就在马芙拉大兴土木,还从伦敦聘请来了多门尼科·斯卡尔拉蒂。参观音乐课的两位陛下和为数不多的随从人员,共30来人,人数不少是因为把国王和王后的本星期当班内侍及待女们以及巴尔托洛梅乌·德·古斯曼神父计算在内,另外还有其他神职人员。大师纠正着指法:法,拉,多;法,多,拉;公主殿下非常努力,咬着小小的嘴唇,在这一点上与任何其他孩子没有区别,不论在王室还是在其他地方出生,母亲佯装有点着急的样子,父亲则一本正经,神态严肃,只有女人们心肠软,容易被音乐和女儿感动,尽管她弹得很不好;这也难怪,女儿刚刚开始学,唐娜·马丽娅·安娜怎能指望出现奇迹呢,再说斯卡尔拉蒂先生来到这里才短短几个月;为什么这些外国人取如此难念的名字呢,因为不难发现,他的名字就是埃斯卡拉特,即红的意思,名副其实,此人长得身材魁梧,嘴宽而刚毅,两只眼睛间距离偏大,我不知道为什么意大利人会这个样子,这位35年前在那不勒斯出生的人就是这样;这是生命力造成的。
  音乐课结束了,陪同人等也散开了,国王到一个地方,王后到另一个地方,王后到哪儿去我不知道;所有人都遵从先制成规,举行繁杂的礼节;王子公主看护人和衣服的案率声远去了,大厅里只剩下多门尼科·斯卡尔拉蒂和巴尔托洛梅乌·德·古斯曼神父。意大利人弹弹钢琴,一开始毫无目的,然后仿佛在寻找一个题材或者在校正一个音符;突然间像是沉醉在所弹的乐曲之中,两只手如同鲜花簇簇的船在水流中飞驰,偶尔在岸边垂下的树枝前停留片刻,接着又飞快地前进,然后又在一个深深的湖泊广阔的水面上荡漾,这是那不勒斯明亮的海湾,是威尼斯隐秘而又喧闹的河流,是特茹河上闪烁的光辉;国王已经走了,王后回到寝室,公主伏在绣花绷上;她从小就开始学习,音乐是尘世间声音的念珠,是在地上的圣母。斯卡尔拉蒂先生,等意大利人结束了即兴演奏并调好音符之后神父才说,斯卡尔拉蒂先生,我不敢自诩懂得这门艺术,但据我所知,我家乡有位印第安人,对音乐的了解还不如我,但我相信他听到天堂的音韵也一定神驰天外;也许不会吧,音乐家回答说,因为众所周知,要想欣赏音乐,耳朵必须有修养,正如眼睛必须学习才能判断文字和所阅读的文章的价值一样,耳朵受了教育才能听懂语言;这些经过深思熟虑的高论纠正了我轻浮的话,人们有个共同的缺点,就是容易说些自以为他人爱听的话而不坚持真理;但是,为了我能坚持真理,人们必须首先了解谬误;还要犯谬误的错误;我不能用简单的是或非来回答这个问题,但我相信谬误的必要性。
  巴尔托洛梅鸟·德·古斯曼神父把胳膊肘支在钢琴盖上,久久望着斯卡尔拉蒂;趁两个人没有说话的时机,我们可以说,一位葡萄牙神父与一位意大利音乐家之间的这种流畅的交谈也许并非凭空杜撰,而是近年来两者无疑曾在王宫内外进行过这类谈话和相互问候,现在只不过顺理成章地移植过来而已,并且以后人们仍然会听到。如果有人感到诧异,这位斯卡尔拉蒂在短短的几个月里就能如此流利地说葡萄牙语,那么首先我们不应当忘记,他是个音乐家,再者,应当说明,7年之前他便熟悉了这种语言,因为在罗马时他曾为我们的使节效力;在周游世界、遍访各国王室和主教府期间也没有忘记学到的东西。至于对话充满学究特点、用词适当无隙可击,那是因为有人帮了忙。
  说得对,神父说,但是,这样一来,人就难免自认为拥护的是真理但主张的是谬误了;同样,人也难免认定拥护的是谬误但主张的是真理,音乐家回答说;神父马上说,清阁下想到这一点,即彼拉多问耶稣何谓真理的时候甚至没有指望得到答案,救世主也没有给他回答;或许两者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存在;如此说来在这一点上皮拉多与耶稣不分伯仲了;从最终来看是如此;既然音乐如此善于说理立论,那么我就想成为音乐家而不当布道者了;感谢阁下的称赞,但是.巴尔托洛梅乌·德·古斯曼神父先生,我倒希望我的音乐有一天能像传经布道一样可以阐述、比较和得出结论;尽管,请注意,斯卡尔拉蒂先生,尽管如人们说的那样阐述和比较往往如云似雾,却得不出任何结论。对此,音乐家没有回答;神父接着说,每个诚实的布道者走下布道台的时候都有这种感觉。意大利人耸耸肩膀说,演奏音乐和布道之后便默然不语,人们是否赞扬布道词、是否欢迎音乐有什么关系呢,或许只有沉默真正存在。
  斯卡尔拉蒂和巴尔托洛梅乌·德·古斯曼来到王宫广场,在那里分了手,音乐家在王宫小教堂尚未开始练习的时候到全城各地去创作乐曲,神父则返回住处的阳台上,那里可以望见特茹河,河对岸是巴雷罗低洼地、阿尔马达和布拉加尔山丘,再往远处就是看不见的布吉奥塞卡山顶了;上帝创造世界的时候若不说声改变,整天都会明亮,若果真如此,整个世界就会完全一样,这叫一语定乾坤,但他一边走一边创造世界,造了海洋然后在海上航行,后来造了陆地以便可以弃舟上岸;在一些地方停留,在另一些地方只是经过,没有看一眼;他曾在这里休息,但没有任何人窥视,就洗了个澡,正因为想到这些,大群大群的海鸥才聚集在河岸附近,至今仍然等待着上帝再来特茹河水中洗澡,当然,其他水域也有海鸥,那是因为海鸥在那些地方出生。它们也想知道上帝是否苍老了许多。权仗保管人的寡妇过来对神父说晚饭已经准备好了;下面,一队巡逻士兵围住了一辆轿式马车。一只海鸥离开兄弟姐妹在屋檐上方盘旋,陆地吹来的风支撑着它;神父自言自语地说,祝福你,海鸟,你的心是同样的肉、同样的血构成的;他打个寒战,仿佛感到脊背上长出了翅膀;海鸥飞走了,他觉得自己身在荒无人烟的地方;也许彼拉多和耶稣是完全一样的,这个突然出现的念头使他回到世上,感到自己赤身露体,一丝不挂,皮肤留在了母亲的肚子里;这时他大声说,上帝是一体的。
  整整一天,神父都关在卧室里,不停地呻吟,叹息,下午已经过去,夜幕降临了,权权保管人的寡妇又来敲门,说夜宵已经做好,但神父没有吃,似乎准备开始他伟大的禁食,以便以新的、更加锐利的目光来理解事物,他毫不怀疑,向特茹河上的海鸥宣告上帝为一体之后将有更多的东西需要理解;真是大胆妄为到了极点,就连异教创始者们也不否认上帝实质上是一体这一点,而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接受的教育是,上帝在实质上是一体,在人格上为三性;今天,这些海鸥使他对此产生了疑问。天完全黑下来,城市睡着了,即使没有睡着也沉默不语,只能间或听到哨兵的口令声,但愿法国幼船者们不来这里上岸;多门尼科·斯卡尔拉蒂关上门窗,坐到钢琴前,从屋子的缝隙和烟囱飞向里斯本夜空的这是什么乐曲呀,葡萄牙卫队和德国卫队都侧耳细听,前者和后者都听懂了;在甲板上露天睡觉正在梦中的水手们醒来侧耳细听,听出了是什么乐曲;在搁浅在陆地上的船下忍饥挨饿的流浪汉们也听见了;成千座修道院里的修士们和修女们听见了,他们说,那是救世主的天使们,这块土地上奇迹层出不穷;即将杀人越货的蒙面大盗们和被匕首刺中的人们都听到了,后者不用要求忏悔便得到宽恕;宗教裁判所一间深深的牢房里的囚犯听到了,旁边的一个狱卒过去掐住他的喉咙,把他掐死了,没有比这种谋杀更悲惨的死亡了;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听到了,他们躺在床上问,这是什么音乐呀;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住在附近,在所有人当中头一个听到,他下了床,点上油灯,为了听得更清楚,他把窗户打开了。一只只大蚊子也钻了进来,落到屋顶上,先是在高高的腿上摇摇晃晃,后来就一动不动,仿佛似有若无的灯光对它们没有吸引力,也许是被吱吱的笔声催眠了,巴尔托洛海鸟·洛伦索神父早已坐起来开始书写,我在他之中;天亮了,神父还在写,写的是上帝之体布道词,这个晚上,蚊子们没有叮神父之体。
  几天以后,巴尔托洛梅乌·德·古斯曼正在王宫小教堂里,意大利人来与他交谈。说了些刚见面的寒暄话以后两个便从国王和王后观礼台下面的一个门走了出去,这些门都通向进入王宫的走廊。他们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不时望一望挂在墙上的法国亚拉斯画布,上面画着亚历山大六世教皇的故事,宗教仪式的盛况,均从鲁本斯的作品临摹而来;有托比亚斯的故事,是根据拉法埃尔的作品画出的,还有征服突尼斯的场面,假如有一天这些画布着了火,连一根布丝也剩木下、从他的口气里不难听出来,这不是他将要谈的重要内容;多门尼科·斯卡尔拉蒂对神父说,国王的观礼台上有一个罗马教廷圣彼得大教堂的复制品,昨天他当着我的面拼起来了,我感到非常荣幸;他从来没有赐予我这种荣耀,我这样说绝非出于嫉妒心理,而是因为看到国王通过意大利的儿子给予该民族这种光荣而感到高兴;据说国王是位伟大的建筑家,莫非正因为如此他才乐于以自己的双手建起像圣彼得大教堂这样的顶峰建筑吗,尽管规模要小一些;正在马芙拉镇建造的修道院非常不同,这座巨大的建筑物将在今后几个世纪里令人惊叹;人的手创造的作品是何等不同啊,我的作品是声音;你说的是手吧;我说的是作品,产生之后立即消失;你说的是作品;我说的是手,要是没有记忆力和我赖以写作的纸,手能干什么呢;你说的是手;我说的是作品。
  这似乎仅仅是一种有趣的文字游戏,以文字的不同意义开开玩笑,那个时代的习惯就是如此,对方是否明白或者故意不让对方理解都无关紧要。正如一位市道者在教堂里对着圣安东尼奥的画像大声叫喊一样,黑人、窃贼、醉汉;这样一来听众们大惊失色,然后他再解释其意图,挑明其花招,所有这些斥骂都是表现现象,现在他该说明原因了;说圣徒是黑人,因为他的皮肤被魔鬼涂黑了,但魔鬼却涂不黑他的灵魂;说圣徒是窃贼,因为他从马利亚手中抢走了圣子;说圣徒是醉汉,因他他曾陶醉于上帝的恩惠;啊,布道者必须小心从事,当你倒置概念的时候恰恰无意识地说出了在你心中沉睡、在你梦中翻腾的异教徒的意图;你又喊叫起来,该诅咒的上帝,该诅咒的圣子,该诅咒的圣灵;但马上又补充说,魔鬼们在地狱里这样声嘶力竭地叫喊;这样你以为就能逃避判罚,但那个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的人,当然不是瞎了眼的托比亚斯,而是那个既不瞎又不眼前一片黑暗的人,他知道你说出了两个深刻的真理;他会从两个当中选择一个,选择他自己的那一个,因为你和我都不知道哪一个是上帝的真相,更不知道他是木是真正的上帝。
  这又好像是文字游戏,作品,手,声音,飞行;巴尔托洛梅乌·德·古斯曼神父,人们告诉我,靠你这双手使一架机器飞到空中;他们说出了当时看到的事实,但他们没有看到第一个事实掩盖的事实;我倒想了解得更清楚一点;那是12年前的事了,从那时起事实发生了很大变化;我重复一遍,我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什么是秘密呢;对这个问题我要这样回答,据我想象所及,只有音乐能在空中飞翔;那么明天我们去看一个秘密吧。这时他们正停在托比亚斯故事的最后一幅画布前面,图画说的是鱼的苦胆使盲人恢复了视力;多门尼科·斯卡尔拉蒂先生,苦味正是有双重视觉者的目光;巴尔托洛梅乌·德·古斯曼神父先生,我迟早要把这一点写进音乐之中。
  第二天,两个人各自骑上自己的骡子前往圣塞巴斯蒂昂·达·彼得雷拉庄园。院子扫得干干净净,一边是主人住宅,一边是粮仓和仓库。耳边传来水车转动的声音,水在沟里洞洞地流动。附近的苗圃已经播种,果树也修剪得整整齐齐,一眼看去与10年前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头一次进来时那荒芜的景象完全变了样。前边的地仍然荒着,力不能及,只得如此;只有三只手可以种地,而这三只手大部分时间不能干地里的活计。仓库的门敞开着,里边传出于活的声响。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请意大利人在外边等一下,自己进去了。只有巴尔塔萨尔一个人,他正在用手斧切割一根长长的木椽子。神父说,巴尔塔萨尔,下午好,今天我带.一个人来看那机器;是谁呀;王宫里的人;不会是国王吧;总有一天他要来的,几天以前他刚刚和我单独谈过,问什么时候他能看到机器飞起来,这次来的是另一个人;这样他就了解这个非常秘密的事了,我们不是说好要保守秘密吗,所以我们这么多年才一直只字不提;我是大鸟的发明者,我决定怎样做适合;但是我们在制造这架机器,要是你同意,我们可以走嘛。巴尔塔萨尔,我不知道怎样向你解释才好,但我感到我带来的人非常可靠,我敢为他担保,敢用我的灵魂打赌;是女人吗;男人,意大利人,几个月前才到王宫,他是个音乐家,公主的钢琴教师,王宫小教堂的教师,名字叫多门尼科·斯卡尔拉蒂;是埃斯卡尔拉特吧;不完全一样,但区别不大,可以称呼他埃斯卡尔拉特,人们也会以为你叫对了。神父朝门口走去,但又停住脚步问,布里蒙达在哪儿呢;在菜地里,巴尔塔萨尔回答说。
  意大利人躲到一棵大法国梧桐树的阴凉里。他似乎对四周的一切并不感到好奇,静静地望着主人住宅关着的窗户,看着长了草的屋檐,看着水沟中泊涵的流水,看着贴着水面低飞捕捉飞虫的燕子。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块从口袋里换出来的布条;要接触这个秘密必须把眼睛蒙上,神父笑着说;音乐家以同样的口气回答说,随你蒙多少次,回来的时候也照样办吧;请不要介意,注意门槛,这里有一块更高一点的石头,好了,在除下蒙眼布以前我想告诉你,有两个人住在这里,男人叫“七个太阳”巴尔塔萨尔;女人叫布里蒙达,因为和“七个太阳”在一起生活,所以我称她“七个月亮”,他们正在这里建造我要让你看的作品,我说清楚应当怎样做,他们照办;现在可以解下蒙眼布了,斯卡尔拉蒂先生。意大利人不慌不忙地解下蒙眼布,神态像刚才望着燕子时那样安详。
  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只巨大的鸟,双翅展开,尾巴开成扇形,长长的脖子,脑袋刚有个雏形,看不出它将是一只隼或者海鸥;这就是那个秘密吧,他问;对,至今有3个人知道,现在是4个人了,这位是“七个太阳”巴尔塔萨尔,布里蒙达还在茶园里,很快就会回来。意大利人向巴尔塔萨尔轻轻点了点头,巴尔塔萨尔深深还了一礼,他虽说不算灵巧,但一直是这里的机械师,并且身上很脏,被铁匠炉秦得黑黑的,全身只有铁钩子因为经常干活而闪闪发光。多门尼科·斯卡尔拉蒂走近靠两边支撑着的机器,把手放在翅膀上,就像在琴键上弹奏一样;奇怪的是整个大鸟颤动了一下,因为大鸟很重,木头骨架,铁片,拧起来的藤条,要是有力量让这庞然大物飞起来,那么人就无所不能了;这翅膀是固定的吗;对,是固定的;但没有不拍动翅膀就能飞翔的鸟;对这个问题,巴尔塔萨尔会回答说只要有鸟的形状就能飞起来,但我的回答是,飞翔的奥秘不在于有翅膀;那么我就了解不了这个秘密了;除了这里看到的以外我不能再多说了;这我已经十分感谢了,但是,既然这只大鸟将来一定能飞起来,可它怎么出去呢,因为门太小,容纳不下。
  巴尔塔萨尔和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相互看了一眼,神情有些茫然,没有说话就走出去了。布里蒙达站在那里,手里提着满满一篮子樱桃,她回答说,有时候建造,有时候破坏,一些人用手建造了这个屋顶,另一些人会用手把它拆掉,如果有必要的话也可以把所有的墙拆掉。这是布里蒙达,神父说;就是“七个月亮”,音乐家补充一句。她耳朵上戴着樱桃当耳环,这是为了给巴尔塔萨尔看的,所以朝他走过去,微笑着把篮子递到他手里;这简直是维纳斯和伏尔甘,音乐家心里暗想;让你们原谅他贸然与古典人物作这种比较吧,他怎么会知道布里蒙达穿的粗布衣衫下那躯体是什么样子呢;巴尔塔萨尔也不像表面看来的那种黑黑的龌龊小人,并且不像伏尔甘那样是个瘸子;不错,巴尔塔萨尔少了一只手,但上帝也是这样。再说,要是维纳斯有布里蒙达那样的眼睛,世界上所有的公鸡都会为她歌唱,她也不难从这两个情人的心中看到在一些事情上凡夫俗子胜过神明。同样也无须说,巴尔塔萨尔也比伏尔甘强,因为他这个神失去了女神,而巴尔塔萨尔这个人却不会失去他的女人。
  几个人都围着小点心坐下,把手伸到篮子里,可以一齐下手,只要不碰上别人的手就行,用不着顾虑别的什么礼貌;现在巴尔塔萨尔的手像央于一样伸进去了,他的手像橄榄树干一样粗糙;随后是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那神职人员特有的柔软的手;斯卡尔拉蒂的手动作准确无误;最后伸过去的是布里蒙达的手,她的手动作小心翼翼但疏于保护,指甲很脏,因为她刚从菜园里回来,在采摘樱桃之前一直在锄草。他们都把果核随手扔在地上,即便国王在这里也会这样,因为在这些小事上人们会看到确实人人平等。樱桃很大,肉很厚,有些已经被鸟儿啄过;天上也会有樱桃园,人们也可以到天上去吃樱桃,但要等到那个时刻;这只大鸟还没有脑袋,但是,等它成了海鸥或者隼的时候,天使和圣徒们就可以相信,这两种鸟也会吃未经啄过的樱桃,因为人人都知道,现在它们对素食不屑一顾。
  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说,我不会披露飞行最关键的秘密,但正如我在请求书和学术论文中所写的,整个机器靠与重力方向相反的吸引力推动,如果我放开这个樱桃核,它就掉到地上,所以困难之处在于找到使它上升的东西;找到了吗;秘密是我发现的,但寻找和收集这种力量由我们3个人来做;这是世上的圣父、圣子和圣灵三位一体;我和巴尔塔萨尔年龄一样,都35岁,我们自然不能是父子,也就是说,从自然规律上我们不难是兄弟,但是,要是兄弟就必然是孪生兄弟,可他生在马芙拉,我生在巴西,并且外表上没有任何相似之处;那就是在灵魂上了;在灵魂上可能是布里蒙达,或许她更接近于非尘世的三位一体的一部分;我的年龄也是35岁,但我在那不勒斯出生,我们不可能是3个孪生兄弟;布里蒙达,你多大年龄;我28岁,既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布里蒙达说着,抬起在仓库的半明半暗中显得几乎呈白色的眼睛;多米门尼科·斯卡尔拉蒂听见竖琴最低音的琴弦在自己身体里响起来。巴尔塔萨大模大样地用钩子拿起几乎空了的篮子说,点心吃过了,开始干活了。
  巴尔托洛梅乌把梯子靠在大鸟上说,斯卡尔拉蒂先生,要是你想看看我的飞行器里面的话。两个人上去了,神父手里拿着图纸;他们在类似船甲板的东西上走着,神父不停地解释各个部件的位置和作用,铁丝和琥珀,圆球体,铁板,一再说这一切通过互相吸引而运作,但既没有提到太阳也没有说圆球体内将装过什么,但音乐家问道,什么东西吸引琥珀呢;或许是上帝,一切力都在上帝之中,神父回答说;琥珀吸引什么东西呢;吸引圆球体内的东西;这就是秘密所在了;对,这一点是秘密;是矿物、植物还是动物呢;既不是矿物,也不是植物和动物;万物之中要么是矿物,要么是植物,要么是动物;并非一切如此,有些东西就不是,例如音乐;巴尔托洛梅乌·德·古斯曼神父,你总不会说这些球体里将装进音乐;不会,但谁能知道装进音乐这机器能不能飞起来呢,这一点我要考虑考虑,总之,听到你弹钢琴我就离飞上天空差不远了;你在开玩笑;斯卡尔拉蒂先生,这似乎不太像玩笑。
  意大利人离开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将在这里过夜,利用来这里的机会演习一下布道词,过不了几天就是圣体节了。告别的时候他说,斯卡尔拉蒂先生,在王宫感到烦恼的时候就请想想这个地方吧;我肯定会想起来的,并且,如果不妨碍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工作的话,我就把钢琴带来,为他们和大鸟弹奏一番,说不定我的音乐能进入球体与里面的神秘成份结合起来呢;埃斯卡尔拉特先生,如果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先生准许,想什么时候来就来吧,但是;但是什么;我没有左手,代替左手的是这钩子或者假手;我心上有个血十字;那是用我的血画的,布里蒙达说;我是你们所有人的兄弟,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斯卡尔拉蒂说。巴尔塔萨尔把他送到门外,帮助他上了骡子,埃斯卡尔拉特先生,要是想让我帮你把钢琴搬来,只要说一声就行了。
  天黑了,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神父与“七个太阳”和“七个月亮”一起吃了夜宵,胶沙丁鱼,煎鸡蛋,水罐里的水,又粗又硬的面包。两盏油灯难以照亮仓库。在各个角落里,黑暗似乎卷成一团,根据小小的惨白的灯光时而前进时而后退。大鸟的影子在白墙上晃动。夜晚很热。通过开着的门朝对面主人住宅的房檐上方望去,能看到已成凹形的天空上星光闪闪。神父走到院子里,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望了望横穿苍穹的银河,那是圣地亚哥之路,要么就是进香者们的眼睛久久凝视天空,在那里留下了自己的光亮;上帝在实质上和人一样都是一体,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突然大声喊道。布里蒙达和巴尔塔萨尔都跑到门口看他在喊什么,其实他们对神父大声朗诵并不少见多怪,但这样在外边猛向苍天大声吼叫的事从未有过。神父停顿了一会儿,但蟋蟀一直在尖叫,随后神父又大声吼叫起来,上帝的本质是一体,其人是三位一体。当初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现在也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转过身对跟在后面的两个人说,我作了两个相互矛盾的断言,你们告诉我,哪一个是真的;我不知道,巴尔塔萨尔说;我也不知道,布里蒙达说;神父又说,上帝在本质上和人一样都是一体,上帝在本质上是一体,在人上是三位一体,哪个真实,哪个虚伪;我们不知道,布里蒙达说,我们听不懂这些话;可是,你相信三圣一体吗,相信圣父吗,相信圣子吗,相信圣灵吗,我指的是教廷教导的,而不是那个意大利人说的;我相信;这么说你认为上帝是三位一体的人;是啊;如果我现在告诉你,上帝是仅仅一个人,创造世界和创造人的时候他只是一个人,你相信吗;既然你这样说,那我也相信;我只是对你说,要相信,至于相信什么,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但不要把我这些话告诉任何人,巴尔塔萨尔,你持什么意见呢;打从开始建造这个飞行机器那一天起,我就不想这些事情了,也许上帝是一个,也许是3个,就是4个也没有什么关系,看不出什么差别,说不定上帝是10万人的军队中唯一活下来的士兵,所以他同时可以是士兵、上尉和将军;同时也是失去一只手的人,这你已经说过;这一点我倒是相信了,波拉多问耶稣何谓真理,耶稣没有回答;也许知道这事还为时过早,布里蒙达说,她和巴尔塔萨尔走到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他们常常坐在这块石头上互相给对方捉虱子,现在给巴尔塔萨尔解下系着钩子的链子,然后把光秃秃的半截胳膊放在怀里,以减轻他那无法治愈的疼痛。
  我在他之中,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说,就这样开始他的布道词,但今天他不设法制造声音效果,不使用令听众怦然心动的颤音,不利用强制性的命令口气,不作意味深长的停顿。他照本宣科,插入一些临时想到的话;后者否定前者,或者对前者提出疑问,或者使前者表达的意思不同;我在他之中,对,我在他之中,我指上帝,在他之中的他是人,就是我之中,因为我是人,在其中的是你,因为你是上帝,上帝在人之中,但上帝巨大,人是上帝之万物的极小的部分,人之中怎能容得下上帝呢,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上帝通过圣事在人之中,显然如此,非常显然,但是,如果上帝通过圣事留在人体中,那就人必须收纳他才行;这样,上帝不是想在人之中便能做到,而是人收纳他的时候才能在人之中;莫非正因为如此造物主才把自己造成人的形象吗;啊,这样说来对亚当的指责就太不公正了,上帝没有在他之中是因为他还没有进行圣事;亚当也完全可以指责上帝,因为上帝仅仅因为一个罪率便永远禁止他吃生命之树上的果子,并且永远对他关闭天堂的大门,而就是这个亚当的子孙们犯了许多令人发指的罪孽,他们身体之中却有上帝,并且能毫无阻碍地吃生命之树的果实;既然惩罚亚当是因为他想与上帝相似,那么,为何现在人们身体中都有上帝却不受惩罚呢;或者,为何那些不想接纳上帝的人也不受惩罚呢;身体中有上帝或者不想有上帝都同样荒谬,同样不可能;我在你之中,上帝在我之中,或者上帝不在我之中,在这在与不在的密林中我怎能辨别方向呢,在即为不在,不在即为在.矛盾的近似,近似的矛盾,我怎能穿过这刀刃而不受伤害呢,啊,现在概括一下,在耶稣创造人之前上帝在人之外,不可能在人之中,后来通过圣事到了人之中,这样说来人几乎就是上帝了,或者最终将成为上帝本身,讨,是这样,我之中有上帝,我就是上帝,我不是三体合一或者四体合一的上帝,而是一体,一体与上帝相合,上帝即我们,上帝就是我,我就是上帝。这个布道词太艰深了,怎能吸引住听众呢。
  夜晚天气凉爽了。布里蒙达把头倚在巴尔塔萨尔的肩上睡着了,后来他把她抱到屋里,两个人都睡觉了。神父来到院子里,在那里呆了整整一夜,望着天空,不时还低声自言自语。

15

  几个月过后,宗教裁判所的一位咨询修土在审查该布道词时写道,该文作者引起的应当是欢呼多于吃惊,钦佩多于疑问。这位名叫曼努埃尔·吉列尔米的修土在说钦佩和欢呼的时候也一定预感到某些不当之处,他的鼻部液一定闻到了什么气味,所以在怀着同情的感情挑毛病的时候不能对阅读布道词时感到的吃惊和疑问只字不提。另一位神父名叫唐·安东尼奥·卡埃塔诺·德·索萨,这位德高望重的大师在阅读和审查时确认,该文没有任何反对教会和有损良好习俗的内容,从中看不出初审似乎指出的那种吃惊与疑问;作为结论性的论据,他特别强调王室对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德·古斯曼博士的推崇和关注,他就这样借助王室从根本上消除了人们可能提出的理论污点。但是,一锤定音的话出自博阿文图拉·德·圣吉安神父,这位王宫审查官在大肆赞扬和表示惊愕之后得出结论说,只是沉默的声音才是其声音的最佳表达方式,欲言又止更值得重视,保持缄默才更受到尊重。现在我们要问,既然我们了解了大部分真理,还有什么其他震耳欲聋的声音或者可怕的沉默能回答在阿威罗公爵庄园听到的话呢,此时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已经累了,正在睡觉,而躲在仓库暗处的大鸟却在开动所有的铁片设法听懂其创造者在外边说的话。
  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有三种甚至四种生命,只有睡着了的时候才仅有一种;即使做了各种不同的梦,醒来之后他也分辨不出梦中是走上祭坛按照教规作弥撒的神父呢,还是连国王也身穿微服在门洞布帝后面听其祈祷的那位倍受器重的学者;是飞行机器和抽干漏船中的水的各种方法的发明者呢,还是这个别具一格的新人,他受到惊吓和疑问的困扰,既是教堂里的布道人,又是科学院的学者、王宫的常客、圣塞巴斯蒂昂·达·彼得雷拉庄园庶民机器工人的兄弟;他急切地想返回梦中以重新建立起那脆弱不堪的统一体,并且无须像布里蒙达那样禁食,只要一睁开眼睛那统一体便立即破碎。他早已不再阅读教会博士们、教规专家们和各种宗教形式关于本质和人的人所共知的作品,仿佛灵魂已经厌倦了那些词藻,但是,因为人在受到教育时是唯一能说会读的动物,动物在许多许多年后才能发展成人,所以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详细研究旧约全书,尤其是犹太人称之为犹太教典的摩西五书,还有古兰经。布里蒙达能看到我们任何人的身体中的各个器官,也能看到意志,但看不到思想,再说她也理解不了这些思想,看到一个人在思考,仿佛他只有一个思想,一种想法,但他想的是各种截然相反的真理,而并不因此而失去理智,她即便能看到,也是因为他在思考。
  音乐是另一回事。多门尼科·斯卡尔拉蒂把一架钢琴带到了仓库,钢琴不是他本人扛来的,而是两个脚夫用木棍、绳子、垫肩和满脸汗水从购买地新商业街运到了听他演奏的圣塞巴斯蒂昂·达·彼得雷拉,巴尔塔萨尔和他们一起来了,仅仅为了领路,他们没有要他帮别的忙,因为这类运输没有科学和艺术是干不了的,要分配重量,协调力量,就像皮卡舞里的叠罗汉一样,还要利用绳子和棍子的弹性使货物有节奏地晃动,总之,每个行业都有其诀窍,每个行业都认为自己的诀窍最了不起。脚夫们把钢琴放在大门外面,他们几乎看见了飞行机器;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运到仓库,这倒不是因为钢琴太重,而是由于他们没有掌握这种科学和艺术,并且琴弦的颤动如同痛苦的呻吟,令他们心头一阵阵发紧,钢琴如此易于损坏也让他们提心吊胆。当天下午多门尼科·斯卡尔拉蒂来了,坐在那里为钢琴调音,这时巴尔塔萨尔正在拧藤条,布里蒙达缝帆布,这些事都没有什么响动,不至于影响音乐家的工作。斯卡尔拉蒂调完音,校正了在运输途中错了位的弹跳簧,逐个检查了鸭毛,然后才开始弹奏,首先住手指在琴键上飞快地滑动一次,仿佛是把各个音符从监狱中释放出来,接着把声音组织成小音节,似乎是在正确和错误、流利和紊乱、乐句和非乐句之间进行选择,最后才把原来显得支离破碎、相互矛盾的片段连结成新的乐曲。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对音乐所知甚少,只听过教士们唱的圣诗曲调,偶尔也听听农村和城市各不相同的尖利刺耳的民间小调,但意大利人在钢琴上弹出的与这一切都毫无相似之处,它既像儿童们的游戏又像声色俱厉的申斥,既像天使们在玩耍又像上帝在发怒。
  一个小时以后,斯卡尔拉蒂站起身,用帆布把钢琴盖上,对已经停下手中活计的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说,等到巴尔托洛梅乌·德·古斯曼神父的大鸟能飞起来的那一天,我愿意乘着它到天上去弹钢琴;布里蒙达回答说,机器飞起来以后,整个天空都响起音乐声了;巴尔塔萨尔想起了战争,他说,如果整个天空都成了地狱的话。这两个既不识字更不会写字,却说出了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非常得体的话;如果一切都有其解释,那么让我们设法解释一下吧;如果现在解释不了,总有一天能解释清楚。斯卡尔拉蒂又到阿威罗公爵庄园来过许多次,并不是每次都弹钢琴,但有时要求他们不要中断声音嘈杂的活计,铁匠炉呼呼作响,锤子打在铁砧上叮叮当当,铁桶里的水吱吱地沸腾,在仓库里这种熙熙攘攘的环境中几乎听不到钢琴的弹奏声,但音乐家依然不动声色地演奏乐曲,仿佛周围就是他希望有一天在那里演奏的一片寂静的天空。
  每个人通过自己的道路寻找欢乐,不论是什么欢乐,上面有一片天空的简单风景,白天或夜晚的一个小时,两棵树,要是3棵树的话就是出自伦勃朗画笔下的那3棵,或者一阵喝喝低语,至于这样能关闭或打开道路,我们不得而知,终于打开道路后又通往何方呢,通往另一个风景,另一个小时,另一棵树或另一阵低语;请看这位神父吧,他从自己心中拿走一个上帝又放上另一个上帝,但弄不清楚换个上帝有什么好处;如果真的有好处,谁能利用这种好处呢;请看这位音乐家吧,他只会作这个曲子,他不会再活一百年去听人类第一首交响乐,当时错误地被称为九段曲;请看这位残废士兵吧,阴差阳错,他成了制造翅膀的人,而他一直是个区区的步兵,有时候人能知道期待什么,而此人连这一点也不清楚;请看这位视力过人的女子吧,她是为了发现意志而生的,却只使些为别人发现肿瘤、被脐带缠住的胎儿和地下的银币那种魔术般的小手段,现在好了,这两只眼睛要去干命中注定的大事业,因为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又来到圣塞巴斯蒂昂·达·彼得雷拉庄园,对她说,布里蒙达,里斯本正遭受一种严重疾病折磨,家家户户都有人死去,我想到这是从垂死的人身上收集意志的最佳机会,当然是从那些尚保留着意志的人身上搜集,但我有义务提醒你,这要冒很大风险,你要是不想去就不要去,虽然我有权强迫你去,但我不会那样做;究竟是什么病呢;听说是一条大黑船从巴西带来的,首先在埃里塞依拉发现的。我家乡离那里很近,巴尔塔萨尔说;神父回答说,没有听说马芙拉有人死去,但是,关于这种病,从现象上看是恶性呕吐或者黄热病,名称倒无关紧要,问题是人们像鹤鸟似地一个个死去,布里蒙达,你决定吧;布里蒙达从板凳上站起身,把大木箱的盖子掀开,从里面拿出玻璃瓶,里面有多少意志呢,大概一百来个,与需要的数目相比简直等于零,这还是长时间费尽周折才找到的,无数次禁食,有时如同进入了迷宫,意志在哪里呢,我怎么看不到呢,只能看见内脏和骨头,垂死的神经网络,大堆大堆的血,胃里新乎乎的食物,还有即将排泄的粪便;你去吗,祖父问道;去,她回答;但是,她不能独自去,巴尔塔萨尔说。
  第二天一早,天下着雨,布里蒙达和巴尔塔萨尔离开了庄园,她当然没有吃东西,他的旅行背袋里装着两个人的干粮,等到身体疲劳或者收集的意志数目令人满意时布里蒙达可以进食或者不得不吃时再用。这一天的一连许多小时里,巴尔塔萨尔都不会看到布里蒙达的脸,她总是走在前头,要转过脸来时必定通知一声,这是两个人之间玩的奇特的游戏,一个并非不想看,另一个并非不想让对方看到,表面看起来这非常容易,只有他们俩知道不互相对视是多么艰难。所以,直到一天结束、布里蒙达吃过饭、恢复了常人视力之后,巴尔塔萨尔才能感到他那已经麻木的身体苏醒过来,这疲劳与其说是因为路途遥远倒不如说是由于没有被对方看所致。
  但是,在这之前布里蒙达先看望那些奄奄一息的病人。每到一处,人们都赞扬她,感谢她,并不问她是不是亲戚朋友,住在这条街上还是住在别的街区;由于这方土地上许多人致力于慈善事业,有时候人们根本没有注意到她,患者屋里挤满了人,过道里熙熙攘攘,阶梯上人群川流不息,已经进行了或将要进行涂油礼的神父,应请去诊治尚值得诊治的病人的医生,手拿小刀从这家到那家的放血人;谁也没有发现有一个女窃贼进出,她随身带着一个用布裹起来的玻璃瓶,瓶底上的黄色琉璃吸住了偷来的意志,就像劾胶粘住鸟儿一样。从圣塞巴斯蒂昂·达·彼得雷拉到里贝拉她一共进过32个人家,收集到了24个密云,6个患者已经没有意志,也许早就失去了;其他两个紧紧抓住躯体不放,可能只有死神才能把他们从那里拉出来。在她去过的另外5家既没有意志也没有灵魂,只有死去的躯体、几滴眼泪和一片哭喊声。
  为了驱除时疫,到处都在烧迷迭香,街上,家门口,尤其是患者的卧室,空气中青烟综绕,香味宜人,仿佛不再是无病无灾的时候那个臭气熏天的城市。许多人设法寻找圣保罗舌,所谓圣保罗舌就是从圣保罗到桑托斯之间的海滩上的一种形状类似鸟舌头的石头,究竟是这些地方有圣灵之气还是它们的名字给了石头圣灵之气呢,反正人人都知道这些石头和另外一些像鹰嘴豆大小的圆石头有治疗恶性发烧的奇效,因为这些石头研成细木之后可以缓解高烧,止住泻肚,有时还能发汗。用这些石头研成的末还是祛毒的特效药,不论是哪种毒,不论是如何中的毒,特别是在被毒虫咬伤的时候,只要在伤口敷上圣保罗万或者鹰嘴豆石,转眼之间毒便被吸出。正因为如此,人们把这些石头称为螺蛇眼。
  有了这一切,似乎不会再死人了,有这么多药,这么多救治办法;莫非里斯本在上帝眼中是个犯下某桩不可弥补的过错的城市,所以才在3个月中4千人死于时疫,即每天要埋葬40多具尸体。海滩上的石头都不见了,死了的人们的舌头也不吱声了,他们再也不能解释说这种药没有治愈他们的病。但是,让人们去说吧,这只能表明他们顽固不化,是啊,石头只要研成粉末掺入补药或放进汤里就能治好恶性高烧这种说法并不令人吃惊,因为特雷萨·达·阿松森大婶的事广为流传,她正在做糖果,发现蔗糖不够了,就打发人到另一个修道院的女教徒那里去要,这位女教徒回答说她的糖质量太次,还是不给为好,特雷萨大婶焦急万分;我的天,这可怎么办,那就做成糖块吧,糖块不是多么精细的东西,我们都明白,她不是用她的生命做糖块,而是用蔗糖;但是,由于她心里着急,把糖熬得又黄又硬,与其说是可吃的甜食倒不如说是树脂,唉呀,大婶更加焦急,再没有别的办法,转身对着上帝怪罪起来了,任何方法都会有效果,让我们想想圣安东尼奥和银灯的事吧;你知道得很清楚,我只有这点糖,在别处也找不到,这事不怪我,只能怪你,向你供奉什么是你安排的,是你上帝而不是我有这种神力;说完以后觉得这样恐吓还不够,于是从上帝腰间的丝带上剪下一块扔进锅里,果不其然,那又黄又硬的蔗糖开始变化,变得又白又膨松,终于做成了糖果,这糖果太好了,在各修道院有史以来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好吧,你享用吧。如果说这种糖果奇迹今天不再发生,那是因为上帝的腰带早被修女和做甜食的女人们剪碎分光了,那个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不停地奔波,上下台阶,布里蒙达和巴尔塔萨尔都疲惫不堪,返回了庄园,7个无精打采的太阳,7个苍白的月亮;她像从战场回来,看到了成千被炮火打得支离破碎的尸体那样感到恶心难忍;他呢,要是愿意想象一下布里蒙达看到了什么,只要回想一下战争和肉店就够了。两个人躺下了;这天晚上他们都不想要对方的身体,这倒不是因为太劳累,我们知道得很清楚,多少次她都善于激起感情,而是由于他们觉得体内各个器官像是离开了身体,到了皮肤外面,这也许难以说清楚,不过人体是靠皮肤互相了解,互相承认,互相接受的;如果说某些深入和密切的接触是在新液和皮肤之间进行的,其区别也几乎察觉不了,仿佛寻求和找到的是遥远一些的皮肤。两个人连衣服都没有脱,盖上一条旧毛毯就睡觉了,如此伟大的工作交给这两个流浪者去做,令人惊叹,更糟糕的是他们青春的活力已经磨灭,像地基里的石头一样蒙上了为其加固的泥土,并且势必被随后而来的重物压住。这天晚上月亮出来得晚,他们睡着了,没有看到,但月亮穿过缝隙缓缓扫过仓库,扫过飞行器;在照到玻璃瓶的时候,能清楚地看到里面的团团密云,这或许是因为没有任何人在看它,也或许是月光能让不可见之物显形。
  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对这个计谋很满意,这才是第一天,派他们两人到受疾病和丧事折磨的城市去碰碰运气,已经有24个意志写在图纸上了。一个月以后,他们计算了一下,第一个瓶子里装进了一千个意志,神父估计其提升力足以够一个圆球体用了,于是把第二个瓶子交给了布里蒙达。在里斯本,人们已经对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议论纷纷,他们不怕时疫,走遍全城,男的在前,女的在后,无论在街上还是在各家都来去匆匆,一言不发,女的在不得不在男的前面走过时总是垂下眼睛;如果说这回复一日出现的情况没有引起更大的怀疑和惊异,那是因为有个消息开始流传,说他们是在赎罪,这是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刚刚听到有人嘀嘀咕咕的时候想出的计策。稍微发挥一下想象力便把这对神秘的夫妇变成上天派下的使者,他们让垂死的人得以善终,使因连续使用或许已效力大减的涂油礼得以加强。不费吹灰之力便能使各种恶名消散,稍用心计便能造成恶名或者改变恶名,问题在于找到有利于可信性和将充当应声虫或者同谋者的人的利益的方法。
  时疫过去,人死得越来越稀少,死因也突然改变了,各个玻璃瓶里意志已有足足两千个,这时候布里蒙达突然病倒了。她既无痛疼也不发烧,只是非常瘦,脸色苍白得好像皮肤也透明了。她躺在木床上,不论白天黑夜都闭着眼睛,但不像是在睡觉或者休息,而是眼皮抽搐,脸部表情痛苦。巴尔塔萨尔在她身边,寸步不离,除非有时去做饭或者去大小便,在床边排泄似乎不大好。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脸色阴沉,坐在凳子上,一连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偶尔需要祈祷,但谁也听不明白他说些什么,对什么人说话。他也不再听他们忏悔,有两次巴尔塔萨尔觉得不得不忏悔了,泛泛地说了说因天长日久而忘记了不少的罪孽,神父回答说上帝能看到人们的心,无须有谁以其名义宽恕;如果罪恶深重不能不惩罚,那么这惩罚会从最短的道路而来,由上帝亲自执行,或者时间的未回到来时再加以审判;但是,如果良好行为不能补偿恶劣行为,也可以最后算总帐,决定是宽恕还是惩罚,只是还不知道由谁来宽恕或者惩罚上帝。但是,看到布里蒙达虚弱无力,不省人事,神父咬着手指甲,后悔当初派她如此频繁地到死神领地的边缘,致使她病成现在这个样子,生命垂危,但又没有任何疼痛,像是不肯再抓住世界的海岸,情愿沉入水底。
  每天晚上神父都返回城里,当他沿着黑暗的道路和小巷前往圣塔·巴尔塔和瓦尔维尔德的时候,就开始如梦似幻地希望有恶汉挡住去路,或许就是拿着生锈的刀剑或戴着假手的巴尔塔萨尔,来为布里蒙达报仇雪恨,这样一切都完全结束了。然而,此时“七个太阳”却正躺在床上,用那只健康的胳膊搂住“七个月亮”,低声说,布里蒙达;这个名字是满是阴影和黑暗的广漠荒原,用好长时间才能到达目的;随后,荒原上的阴影艰难地离开了,另一个名字返了回来,那双嘴唇吃力地动了动,巴尔塔萨尔;外面传来树叶的沙沙声,偶尔一声夜鸟的尖叫,祝福你,夜晚,古老而一成不变的夜晚,你来了,用你那同一个斗篷覆盖和保护着美好和丑陋。这时候布里蒙达呼吸的节奏变了,这表明她已经睡着;被焦虑折磨得筋疲力尽的巴尔塔萨尔也可以进入梦乡,重新看到布里蒙达的微笑,要是我们不做梦那会多么糟糕。
  如果她确实得了病,而不仅仅是躲到身体不可及的边缘的自己的意志处于漫长的归途,那么在她生病期间多门尼科·斯卡尔拉蒂曾多次来到这里,一开始是为了探望布里蒙达,询问是否有好转,但好转迟迟木见.后来是长时间地与“七个太阳”交谈;有一天他掀开盖钢琴的帆布,坐下来开始弹奏,音乐柔和而轻盈,仿佛不敢挣脱被轻轻伤害的琴弦,好像飞虫停在空中稍稍颤动翅膀,突然又上下翻飞,与手指在琴键上的动作毫不相干,似乎飞虫们在互相追逐,在追逐中产生了音乐;既然键盘上有第一个和最后一个琴键,那么音乐怎会既没有结尾又没有开头呢;开头在我的左手之外,结尾在我的右手之外,至少音乐有两只手,与某些神不同。说不定这就是布里蒙达正在等待的药物,或许她体内正在等待某种东西,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有意识地等待我们所了解的东西,或者相像的东西,等待在某一情况中据说对我们有用的东西,如果身体不太虚弱就等待放血治疗,如果时疫尚未离开海滩就期望圣保罗舌石头,或者期待阿尔克金吉浆果、戈尔地亚斯海星、刺菜蓟根茎、法国万应灵药,要不就把这一切混合起来,这种混合物唯一的好处就是没有害处。布里蒙达不曾指望,听到音乐声她的胸部感到非常舒展,随即叹了一口气,这叹气像是即将死亡或刚刚出生的人发出的,巴尔塔萨尔马上伏下身子,唯恐什么人正在返回却又死去。这天夜里多门尼科·斯卡尔拉蒂留在了庄园,一小时又一小时地演奏,到凌晨时分布里蒙达已经睁开了眼睛,几滴眼泪慢慢流出来;如果有位医生在场,会说她正在清除受了伤害的视神经中的脓液,也许他说得对,也许眼泪仅仅为了缓解所受的伤害。
  在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里,不论刮风下雨,不顾圣塞巴斯蒂昂·达·彼得雷拉道路泥泞,音乐家每天都去弹奏两三个小时,直到布里蒙达有力气站起来,坐在钢琴旁边;她面色依然苍白,在音乐环绕下像沉入了深深的海底,这是我们的说法,因为她从来没有在海上航行过,她遇到的海滩是另一种。如果她确实身体欠佳,那么现在健康很快恢复了。音乐家不再来了,是出于谨慎还是王宫小教堂工作繁忙脱不开身,不得而知,也许是要给公主上课,可以肯定公生不会因为他没有去授课而口出怨言;这时候,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发现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好久不来了,他们为此惴惴不安。一天上午,坏天气已经好转,两个人到城里去了,现在他们肩并肩地走着,一边走一边说话,布里蒙达可以看着巴尔塔萨尔,只能看到他的外表,很好,这样两个人都感到轻松。他们在路上遇到的人都是关上的大木箱,都是上了锁的保险柜,从外表看来他们有的面带微笑,有的凶神恶煞,任他们去吧,看人者只看到了他看的那个人,其他什么也没有看到。所以,尽管街上响着叫卖声、邻家女人们的争吵声、各不相同的钟声、神龛前装胜作势的祈祷声、远处传来号声、近处响起鼓声、特茹河上有船只启航或者进港的炮声,还有修士们化缘的铃声,但里斯本仍然显得很宁静。有意志的人们,但愿你们好好保存和使用它;没有意志的人们,你们忍受缺少意志的痛苦吧,布里蒙达再也不想施什么诡计,她已经把收集到的留在了庄园里,只有她知道为此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
  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不在家,也许到王宫会了,权杖保管人的遗媒说,也许去了科学院。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可以留下个口信;但巴尔塔萨尔说不用了,过一会儿我们再来,或者在王宫广场等地。中午时分,神父终于来了,他因为另一种病或者预见到了什么变得很瘦了,并且一反常态,极不注重衣着,好像穿着衣服睡觉。看到他们坐在门前的矮石凳上,他用双手把脸括上,但马上又把手拿开,朝他们走过去,仿佛刚刚脱离了一个什么巨大危险,他的头几句话似乎并非指的这个危险,他说,我一直等着巴尔塔萨尔来杀我呢;我们会以为他曾为自己的生命提心吊胆,但事实上不是这样;布里蒙达,假如你死了,他来杀死我就完全在情理之中了;埃斯卡尔拉特先生知道我正在好转;我不愿意去找他,他找我的时候我也编造个借口拒木接待,我在等待自己的命运;命运总有一天会来到的,巴尔塔萨尔说,布里蒙达没有死,这就是我的好运,我们的好运,现在我们怎么办呢,她的病已经好了,意志也收集够了,机器已经完工,不再需要打铁,不再需要缝帆布和往帆布上涂沥青,不再需要编藤条,用我们现有的黄色琥珀能做足够的圆球,铁丝足以在顶上缠许多层,大鸟的头已经做好,不是海鸥,但有点像,总之,我们的工作终于完成了,那么,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大鸟和我们的命运将如何呢。神父的脸色更加苍白,他环顾四周,似乎怕有人正在偷听,然后才回答说,我必须禀报国王,说飞行器已经造成,但在此之前我们一定要试验,我不愿意像15年前那样再次遭人们耻笑,现在你们回庄园去吧,我很快就去。
  两个人走了几步,后来布里蒙达停下来;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你病了吗,脸色很白,两眼凹陷,听到这个消息不高兴吗;布里蒙达,高兴,我高兴,但关于命运的消息总是半截子消息,明天来到的事才算数,今天总是等于无有;神父,为我们祝福吧;我不能为你们祝福,不知道以哪个上帝的名义祝福,还是你们两个互相祝福为好,这就够了,所有的祝福都像这样。

16

  人们都说,王国治理不善,缺少公正的司法;看不到司法,眼蒙黑布,一手执天平,一手拿利剑,理应如此,这正是我们所希望的;我们应当成为蒙眼布的织造者,成为标准破码的制造者,成为铸剑人,经常补上蒙眼布上出现的洞,补充破码所缺分量,把剑刃磨锋利;要问一问被审理过的人,不论他胜诉还是败诉,问一问他对审理是否满意。这里不谈宗教裁判所的审判,因为宗教裁判所睁着眼睛,手中拿的不是天平而是橄榄枝,不是利剑而是又钝又满是缺口的剑。有人认为小小的树技象征和平,但非常明显,它是未来的木柴堆上第一个引火之物,要么杀死你,要么烧死你,所以,在违反法律的事例中,最多的是因怀疑女人不忠而用匕首杀死,而对冤屈的死者却不伸张正义,问题在于有保护人原谅谋杀,把一千克鲁札多放在司法之神的天平上,司法之神手中的天平只为此事,别无他用。惩罚那些黑人和乡下人吧,这样才不致丧失杀一儆百的作用,但是,保护好人和有钱人的名声吧,无须要求他们偿还所欠债务,无须要求他们放弃复仇,无须要求他们不记仇恨;一旦诉诸法庭,又不能完全置之不理,于是随之而来的便是狡辩,欺骗,提出上诉,引伸陈规旧律,说话吞吞吐吐,模棱两可,以便让依照公正的司法本应早胜诉者晚些胜诉,让本应立即败诉者晚些败诉。因为他们不断从牛的乳头上挤出牛奶,这牛奶就是钱,就是法官、代诉人、律师和审讯者和证人们精美的奶酪和美食,如果这名单中少了某种人,那是因为安东尼奥·维埃拉神父忘记了,至今没有想起来。
  这些都是眼睛看得见的司法。至于看不见的,至少可以说是盲目的,可悲的,这在一次沉船事件中表现得一清二楚;国王的两位兄弟唐·弗朗西斯科王子和唐·米格尔王于在特茹河对岸打猎乘船回来,突然一阵狂风把船吹翻,唐·米格尔当场淹死,唐·弗朗西斯科获救生还,如果有真正的公道本该相反,因为后者的恶行尽人皆知,他把王后引入歧途,觊觎国王的宝座,开枪射击水手,而另一位王子却没有这种事,或者说没有那样严重。但是,我们不应当轻浮地作出判断,谁知道唐·弗朗西斯科是否已经后悔呢,谁又知道唐·米格尔是否让船长当了王八或者欺骗了他的女儿,现在恶有恶报,丧失了生命呢,在王宫的历史上这种事情多得很。
  人们终于得知的一件事是国王在一场官司中败诉,但不是他本人,而是王室从1640年起的80多年里一直与阿威罗公爵打这个官司,一方是阿威罗家族,另一方是王室;这绝不是开玩笑,也不是无足轻重的问题,而是涉及20万克鲁札多的收益,请想一想,这相当于国王派到巴西矿山去的黑人所得税收的3倍。这个世界上毕竟还有公道,正因为如此,国王现在必须归还阿威罗公爵的一切财产,这对我们来说无关紧要;包括圣塞巴斯蒂昂·达·彼得雷拉庄园:钥匙,井,果园和主人住宅,这对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也没有太大关系,最糟糕的是仓库。不过,并不是坏事一齐来,判决未得还算是好时候,因为飞行机器已经完工,可以向国王报告了,多年来国王一直等待着,总是那么耐心,总是那么亲切,总是那么和蔼,但是,神父处于那种众所周知的造物者离不开所造之物,做梦者将失去梦境的状况之中;机器飞起来以后我干什么呢,当然他头脑中不乏发明创造的想法,用泥土和树木制造煤炭,榨糖厂的新粉碎方法等等,但大鸟是最大的发明创造,再也没有与之匹敌的翅膀了,只是这硕大无比的翅膀从来没有进行过试飞。
  在圣塞巴斯莱昂·达·彼得雷拉庄园,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想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阿威罗公爵的佣人们不久就来接管庄园,最好还是回到马芙拉去吧。但神父说不行,这几天他要和国王谈一谈,那时候就可以试飞了;如果和希望的那样一切顺利,那么大家都能得到光荣和好处,这声望将把葡萄牙创造伟业的消息带到世界各地,而有了声望就有财富;我将来所有的一切都属于我们3个人,布里蒙达,要是没有你的眼睛,就没有大鸟;巴尔塔萨尔,要是没有你的右手和你耐心的工作,也没有大鸟。但是,神父神态不安,或许并不相信自己说的话,也许他说的话没有多大价值,不足以减轻他心中另一些不安;已经到了晚上,炉火熄灭,机器仍然在那里,但又似乎不在,布里蒙达问道,声音非常低,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你害怕什么呢;听到这直截了当的问题,神父颤抖了一下,心神不安地站起来,走到门口,朝外边望望,然后才返回来低声回答,怕宗教裁判所。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交换一下眼色;巴尔塔萨尔说,就我所知,这不是罪孽,也算不上违反教义,15年前就有个气球在王宫飞过,也没有出什么事;气球算不上什么,神父回答说,现在要飞的是一架机器,也许宗教裁判所认为机器飞行靠的是魔鬼的技艺;要是他们问到靠哪些部件在空中飞行,找不能回答说靠的是圆球体里的意志,宗教裁判所认为没有意志,只有灵魂,他们会说我们把灵魂囚禁起来,阻止那些基督徒的灵魂上天堂;你们清楚地知道,只要宗教裁判所愿意,一切好理由都是坏的,一切坏理由都是好的,如果既无好理由又无坏理由,那就有火刑、水刑和拷打,让理由从虚无中不声不响地生出来;但是,国王站在我们一边,宗教裁判所不会反对陛下的喜好和意志吧;国王在犹疑不定的时候,只会照宗教裁判所所说的做。
  布里蒙达又问,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你最害怕的是什么呢,是将来可能发生的事呢,还是正在发生的事;你问的是什么意思;我是说,莫非宗教裁判所已经像当年调查我母亲那样正在调查你吗,我非常了解那些迹象,好像有一种先兆包围着那些在宗教裁判所法官服中成了嫌疑犯的人,此时这些人还不知道被指控什么罪行,但已经觉得自己有罪了;我知道他们指控我什么,到时候他们会说我皈依了犹太教;不错;会说我从事巫术,也不错,如果这大鸟和我不停地思考的其他技艺是巫术的话;我刚才说的这些都掌握在你们两个人手里,如果你们去告发我,那我就完了。巴尔塔萨尔说,要是我干出那等事来,就让我失去另一只手;布里蒙达说,我要是干那等事,就让我再也闭不上眼睛,让眼睛总是像永远禁食那样看东西。
  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关在庄园里过着难熬的日子。8月过去了,9月已到中旬,蜘蛛正在大鸟上结网,升起它们的帆,长出翅膀;埃斯卡尔拉特先生的钢琴好久不弹了,世界上最凄凉的地方莫过于圣塞巴斯莱昂·达·彼得雷拉在园。天气转凉,太阳躲进云层久久不肯出来,如果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忘记了没有太阳机器就不能飞离地面,到时候国王来了,如何让它在阴天里试验呢,如果这样,将是奇耻大辱,我也没有脸面见人了。国王没有来,神父也没有来,天又放晴了,阳光灿烂,布里蒙达和巴尔塔萨尔又开始焦急地等待。这时候神父来到了。他们听见外面响起骡子有力的蹄声,情况异常,这种牲畜不会如此狂奔,一定出了什么事,也许国王终于来参加大鸟起飞的壮举,但这样事先没有通知,王室的佣人们没有先来察看当地卫生情况以保证国王舒适,没有竖起牌楼,一定是别的事。确实是别的事。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风风火火地冲进仓库,他脸色灰白,没有一点血色,像一具已经腐烂的尸体复活了,我们必须逃走,宗教裁判所正在搜捕我,他们要逮捕我,玻璃瓶在哪里;布里蒙达打开大木箱,扯出几件衣服,在这里;巴尔塔萨尔问,我们怎么办。神父浑身抖作一团,几乎站不稳了,布里蒙达过去扶住他,怎么办呢,巴尔塔萨尔又问道;神父大声喊,我们乘大鸟逃走,说完仿佛害怕了,指着大鸟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乘它逃走;逃到哪里呢;不知道,反正现在要逃离这里。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长时间相互看了一阵子;只能这样了,他说;走,她说。
  现在是下午两点,有许多工作要做,一分钟也不能耽搁,揭下房瓦,砍断屋顶盖板和扯不下来的椽木,但在此之前要在铁丝连接处放上琥珀球,打开上面的帆以便不让太阳光过早地照到机器上,把两千个意志转移到圆球体内,一千在这边,一千在那边,这样一边的拉力就不会比另一边大,否则就有在空中翻跟斗的危险,如果必须翻跟斗,那可能是出于我们尚预料不到的原因。工作很多,时间紧迫,巴尔塔萨尔已经上了房顶,正在揭房瓦,一边揭一边往下扔,仓库四周已有许多碎瓦片;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终于克服了垂头丧气的情绪,用微薄的力气往外拽较薄的屋顶板,橡木需要猛劲,他拉不动,只好等一会儿再说;布里蒙达非常镇静,好像她一生中除了飞行之外没有干过别的一样,不慌不忙地检查帆布的状况,看沥青涂得是否均匀,紧一紧帆布上穿绳子的套边。
  现在,保护神,你做什么呀,打从任命你当此地的保护神以后从来没有用到过你,你面前的这3个人不久就要飞上天空了,从来没有人到过天空,他们需要有人保护,他们自己保护自己所该做的都尽量做了,收集了材料和意志,有形的和无形的都已安排妥当,把一切都集中起来进行这次大胆的行动,一切准备就绪。只剩下拆除屋顶,收起帆布,让太阳照进来,那时就再见了,我们远走高飞了;如果你,保护神,如果你不能帮一点点忙,那你就不是什么神,什么也算不上,当然,可求的神还有,但没有任何一个像你一样懂得算术,对,你懂得13个字,从1到13,不会说错,你一个一个地说,这项工程需要所有的几何学和数学,把一切几何学和数学知识统统利用起来才行,你可以从第一个字开始,就是耶稣为我们大家而死的地方罗马总督府,人们都这样说;两个字是摩西的两块木板,耶稣是踏在这两块木板上,人们都这样说;3个字是三圣一体,人们都这样说;现在说4个字,4个字是福音书的4位作者,约翰、路加、马可、马太,人们都这样说。现在说5个字,5个字是耶稣所受的5种痛苦,人们都这样说;现在说6个字,6个字是耶稣降生时点燃的6支蜡烛,人们都这样说;现在说7个字,7个字指的是7件圣事,人们都这样说;现在说8个字,8个字指的是8项天福,人们都这样说;现在说9个字,9个字指圣母怀圣子9个月,人们都这样说;现在说10个字,10个字指的是上帝的10条戒命,人们都这样说;现在说11个字,11个字指的是11000贞女,人们都这样说;现在说12个字,12个字指的是12位使徒,人们都这样说;现在说13个字,13个字指的是月亮的13道光,这一条例无需人们说,因为至少“七个月亮”在此,就是那个手里拿着玻璃的女人;关照她吧,保护神,如果玻璃瓶碎了,这次飞行就完蛋了,那个举止像疯子似的神父也不能逃走了;也关照房顶上那个男人吧,他缺了左手,这是你的过错,在战场上你没有精心保护,或许当时你还没有学好算术。
  现在是下午4点,仓库只剩下了4堵墙,看起来很大,飞行机器在仓库中间,一道阴影把小小的铁匠炉劈成两半;在另一端的角落,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在那张木床上睡了整整6年,现在大木箱不见了,已经搬到大马里边;还缺什么呢,旅行背袋,一些干粮;还有那架钢琴,怎样处理钢琴呢,留在这里吧,我们应当理解和原谅这种自私的做法,当时心里很焦急,3个人谁也没能想到,钢琴留在这里,古老的宗教司法机关势必会感到奇怪,一件与此地极不相称的乐器怎么会在这里呢,为了什么呢;如果是一阵飓风刮走了屋顶和木构件,怎么可能没有刮坏这架钢琴呢,要知道,钢琴这东西很精致,搬运工人用肩拾还抬得一些部件错了位。埃斯卡尔拉特先生不会在天上弹琴的,布里蒙达说。
  好,现在可以出发了。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看了看万里无云的天空,看了看如同一个金色至体匣的太阳,然后看了看巴尔塔萨尔,他手握绳子,只消一拉帆就能合上,最后又看了看市里蒙达,但愿她的眼睛猜到未来;如果上帝存在,让我们向他乞求吧,神父说,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接着又哆里哆嗦地小声说,巴尔塔萨尔,拉吧;巴尔塔萨尔没有立刻照办,他的手颤抖了一下,这句话好像万应咒语,立即显灵,显什么灵呢,只消一拉我们就动起来了,动到哪里去呢。布里蒙达走到他身边,把两只手放在他的手上;一齐使劲,好像本应当这样做;两个人拉动了绳子。帆滑向一边,太阳直射到各个琥珀球上;现在我们会遇到什么情况呢;机器颤动了一下,摇晃起来,仿佛在寻找突然失去的平衡,整个机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那是薄铁板和藤条发出的;猛然间大鸟像吸进了光的旋风,自转了两圈升起来,刚刚升到墙的高度就稳定下来,重新平衡了,转眼间扬起海鸥脑袋,像一支箭一样冲向天空。由于剧烈的旋转,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摔倒在机器的木板地上,但神父早就抓住了一根支撑帆的垂直柱子,所以能看到自己正以难以置信的速度离开地面;庄园已经隐没在一个个山丘之中,难以分辨;远处那是什么呢,是里斯本,当然是里斯本;那是特茹河;啊,大海,就在这大海上,我,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德·古斯曼,我曾两次从巴西来到这里;就在这大海上,我曾前往荷兰;飞行机器啊,你将把我带到哪些新大陆和新空间呢;风在耳边呼啸,从来没有哪只鸟飞得这么高。如果国王看到我,如果那个写诗嘲讽我的托马斯·平托·布兰当看到我,如果宗教裁判所看到我,他们就会知道我是上帝的宠儿,对,是我,我正在升向天空,这靠的是我的才华,也靠的是布里蒙达的眼睛,不知道天上有没有这样的眼睛,还靠的是巴尔塔萨尔的右手;上帝,我把你带到这里来了,你也没有左手,布里蒙达,巴尔塔萨尔,来看呀,站起来,别害怕。
  他们没有害怕,只不过对自己的勇敢感到吃惊。神父笑着,早已不再扶着帆柱,在飞行机器的甲板上从这边走到那边,以便看清地上的所有主要地点,远离了大地之后觉得它太大了;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终于站了起来,他们神情紧张地抓住帆柱,后来又紧紧抓住航墙,似乎因为日照和风吹而头晕目眩,但很快便恢复了常态;啊,他大声叫道,我们成功了,说完抱着布里蒙达哭起来,哭得像个走失了的孩子;一个经过战争的士兵,一个曾在佩贡埃斯用假手杀过人的男子汉,现在竟然搂着布里蒙达高兴得抽噎,吻她那脏脏的脸,这算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呀。神父走过去,也同他们互相拥抱,但他又突然感到心神不安,那个意大利人说过的话多么类似呀,他本人是上帝,巴尔塔萨尔是圣子,布里蒙达是圣灵;现在这3个人都在天上;上帝只有一个,他大声喊道,但风把这句话从他嘴里吹走了。这时候布里蒙达说,如果我们不打开帆,就会继续上升,到什么地方才会停住呢,或许到太阳上。
  我们从来没有问过疯狂当中是否有理智,但我们说我们所有人都有一点儿疯狂。这是我们安然地站在这一边的方法;试想一下,如果说疯子们只是有一点疯狂,他们便以此为借口在人的理智世界里要求平等,尽管他们仅保留着最起码的理智,例如捍卫自己的生命,正如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现在所做的这样;如果我们突然把帆打开,就会像一块石头一样掉到地上;现在轮到他操纵绳索了,让巴尔塔萨尔休息一下,以便然后不费力地把帆展开;现在一切取决于技巧;帆缓缓打开了,使阴影落到琥珀球上,飞行器的速度正在减低;谁能说成为空中驾驶员易如反掌呢,我们已经可以去寻找新印度了。机器不再上升,张着翅膀停在天空,鸟嘴向着北方,如果说它仍然在动,那么人也察觉不到。神父把帆再打开些,四分之三的琥珀球处于阴影之下了;机器徐徐下降,他们仿佛在平静的湖面上的一只小船上,动一动舵,划一划桨,这等事人们能发明。离地面越来越近,已经能更清楚地看到里斯本,那蹩脚的长方形王宫,迷宫一样的街道和胡同,神父住处阳台上的花形栏杆;宗教裁判所的人们正冲进里过去捉拿他,他们去得太晚了,这些人对上天的利益精心卫护,却想不起来望望上边,当然,这时的飞行器仅仅是蓝天上的一个小点儿,他们正因为看到一本从摩西五书处撕毁的圣经和已经撕毁、难以辨认的一本古兰经而大惊失色,怎么可能抬起头来望天空呢;他们出去了,朝罗西奥,朝埃斯塔乌斯官的方向去了,去报告说他们要抓进监狱的神父逃走了;他们万万不会想到,辽阔的苍穹在保护着他,而他们是永远到不了天上的;千真万确,上帝挑选其宠儿们,疯子,残疾人,多余的人,但不挑选宗教裁判所的人。大鸟又下降了一些,稍稍仔细观察就能看到阿威罗公爵庄园;当然,这些飞行家们都是新手,没有经验,不能立刻确认主要的地形起伏,河流,湖泊,像撒在地上的星星一样的村庄,阴影般的森林,但是,那里分明是仓库的四堵墙,那是他们起飞的机场;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想到大木箱里有一个单筒望远镜,他两次拿出来对着地上观望,啊,活着和发明多么美妙,清楚看到了角落里的木床,铁匠炉,只是钢琴不见了,钢琴出了什么事;此事我们知道,我们来说一说,多门尼科·斯卡尔拉蒂前往庄园,到了庄园附近.看见飞行机器翅膀猛地~颤抖腾空而起,要是它扇动翅膀可怎么办呀;他走过庄园,眼前一片狼藉,地上满是破砖烂瓦,砍断或抽出的樟木,没有比人走地空更凄凉的景象了;飞机起飞了,升到空中,只剩下刺人肺腑的忧伤,这使多门尼科·斯卡尔拉蒂坐到钢琴前弹了一会儿,但什么也没有弹出来,只是手指在键盘上划过,好像话已说尽或者无话可说,在轻轻抚摸着对方人的脸庞;他知道把钢琴留在这里会造成危险,所以后来就把它拖到外面,地面高低不平,钢琴上下颠簸,琴弦发生怪声怪气的呻吟;现在音调是再也调不准了,也永远无须再调;斯卡尔拉蒂把钢琴拖到井台边,幸好井台很低;他用尽全身力气把整个钢琴弄到井台上,推进井里,音箱两次碰到井的内壁上,每根琴弦都高声吼叫;终于掉进井水里了,谁也不会知道在井里保存钢琴意欲何为,他弹得那样动听,现在钢琴却像个溺水者一样下沉,直到落在淤泥上才停下来。从上空着不见音乐家,他到那边去了,钻进了那些小巷,或许故意不走正路,偶尔看看上边,再看看大鸟,用手晃动帽子打个招呼,但仅止一次,最好还是隐蔽起来,佯装一无所知,所以他们从飞船上没有看到他,谁知道还能不能与他们再次相见呢。
  现在吹的是南风,风力微弱,几乎擦不动布里蒙达的头发,靠这微风他们哪里也去不了,就像想游泳穿越大洋一样,所以巴尔塔萨尔问,我用风箱鼓风吧;每个硬币都有其两面,当初神父曾宣布只有一个上帝,而现在巴尔塔萨尔却问能不能用风箱鼓风;当初是至高无上的上帝,后来是普普通通的上帝,当上帝不肯吹风的时候,人就必须用自己的力量了。但是,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似乎被麻木树枝拂了下,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只是望着那一大片大地,其中一部分是河和海,一部分是山峦和平原;如果远处那不是浪花,就是一艘船上的白帆;如果那不是一片云雾,就是烟囱里冒出的烟;但是,好像世界已经完蛋,寂静折磨着世界上的人们;风更小了,布里蒙达的头发一根也不动;巴尔塔萨尔,用风箱鼓风吧,神父说。
  如同管风琴的踏板一样,风箱上有楼子,正好把脚放进去,在齐胸的高度有一根棍子固定在机器的木构件上用来支撑人的胳膊,这倒不是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的什么辅助性发明,他只是到主教堂去了一次,就从管风琴那里模仿来了,区别在于这一个发不出悦耳的音乐,只能向大鸟的翅膀和尾巴吹风;大鸟终于开始慢慢动起来了,慢得让人看着都心烦;大鸟还没有飞一箭之地,巴尔塔萨尔已经累了,用这种办法我们同样到不了任何地方。神父沉着脸估量着“七个太阳”所做的努力,明白了他的伟大发明有个弱点,在天空不能和在水上一样,没有风的时候用浆。停止,不要再鼓风了;巴尔塔萨尔已精疲力尽,坐在机器底部。
  惊愕和狂喜陆续过去了,现在来的是垂头丧气;上和下他们能做到,但像一个只会站起来躺下而不会走路的人一样。太阳正朝防波堤那边落下去,阴影已经在大地上扩展。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感到一阵难以名状的不安,但突然看到远方烧荒冒出的烟云往北方飞去,这使他稍稍放心了,这就是说在陆地附近还有风。他操纵着帆,使其更展开一些,阴影遮住了另一排琉璃球;机器猛然下降,但不足以找到风;另一排琥珀球又失去了阳光照射,机器急剧下降,由于降落得太猛,好像胃要从嘴里跳出来一样;现在好了,风有强有力的无形之手接住了机器,把它抛向前面,速度非常之快,转眼就把里斯本甩到后头,里斯本淹没在地平线上的一片白色浓雾之中,他们仿佛解开缆绳,离开了港口,去发现尚不为人知的道路,所以心头一阵紧缩,谁知道有什么危险在等待着他们呢,将在海上出现的是风怪亚达马斯托尔呢还是路灯的火光呢,远方望见的是不是把空气吸尽,把他们变成威鱼的水龙卷呢。这时候布里蒙达问道,我们去什么地方呢;神父说,到宗教裁判所的胳膊伸不到的地方,如果有这样的地方的话。
  这里的人们如此企盼上无,却不肯稍稍抬眼望望他们称之为上天的高处。人们整日里忙于在田野上劳作,村庄里的人们不停地出人家门,到后院去,到山泉那里去,蹲在一棵松树后面,只有一个女人躺在留有庄稼荐的地里,身上趴着一个男人,只有这个女人留心看见天上有个什么东西飞过,但她以为那是她所喜爱的男人的幻影。只有一群群鸟儿感到好生奇怪,一边围着机器盘旋一边急切地问,这是什么呀,这是什么呀,也许这就是鸟类的救世主,与它相比,那雄鹰只不过是区区的施洗约翰而已;我后面来的那个家伙比我还强壮,飞行的历史并未到此结束。在一段时间里,他们只有那只把所有鸟儿吓得远走高飞的雄鹰陪伴,只有他们和雄鹰在这里飞翔,雄鹰拍动翅膀,在空中盘旋,可以看到大鸟飞行中翅膀一动不动,要是不知道这大鸟靠的是太阳、摇滚、密云、磁石和铁板,我们就不会相信亲眼看到的景象,也不会原谅那个躺在留着庄稼茬的田地上的女人竟然不在了,她的欢娱已经结束;从这高处什么地方也看不见了。
  风向变了,变得向东南方向吹,风力很大,下边的大地像一条河的水面向后退去,水流上载着田野,丛林、村庄,有绿色和黄色,有储色和栗色,还有白墙、风车,以及水面上的水流,有什么力量能分开这些水呢,大河奔流,带走一切,小溪在它上面寻找路径,水中有水,但人们并不知道。
  3个飞行家都在机器前部,朝太阳落山的方向飞翔;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感到不安又返回心中,并且越来越厉害,已经变成惊恐;快要听到声音了,呻吟的声音;太阳落山时机器将下降,无法挽救地下降,也许会掉下去,也许会摔个粉碎,那么大家会全都死去;远处是马芙拉,巴尔塔萨尔大声叫喊,似乎是瞻望员在振楼上吼叫;陆地,这个比喻再恰当不过了,因为那是巴尔塔萨尔的家乡,即使从来没有从空中看过家乡也认得出来,谁知道我们心中是不是都有一张特殊的山岳形态图呢,靠着这张图我们每个人都能准确地认出出生的地方,我的凸形在你的凹形之中,我的凹形之中有你的凸形,这如同男人和女人、女人和男人一样,我们是大地上的土地,所以巴尔塔萨尔才这样喊叫,这是我的家乡,他把家乡看作一个机体。他们高速飞过修道院工地,但这一次有人看到了他们,那些人吓得魂不附体,有的当即跪下,把手伸到空中乞求慈悲,有的往上扔石头,数以千计的人乱作一团,没能看到的表示怀疑,看到的发誓赌咒,请旁边的人作证,但没有谁能拿出证据,因为机器飞走了,朝太阳的方面飞去了,迎着闪光的圆盘什么也看不到,说不定只不过是幻觉,相信的人茫然木知所措,持怀疑态度者获胜了。
  机器在短短的几分钟的时间里便到了海岸,似乎太阳在拉着它,把它拉到世界的另一边。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明白了,他们要落入水中,于是猛力拉绳子,帆滑向一边,一下子合上了;机器飞速上升,地面重新扩展开来,太阳出现在比地平线高得多的地方。但是,为时已晚。东方已能看到阴影,夜幕正在降临,无法逃避这夜晚。机器渐渐转向东北直线飞行,斜穿向陆地方向,现在它受越来越弱的光线双重吸引,但仍有力量继续留在空中;在黑暗的夜幕下,远方的河谷已难以看见。现在再也感觉不到大自然刮的风,只有下降引起的猛烈气流和藤条顶颤动发出的尖利的响声。太阳落在海面的地平线上,像手掌中的柑桔,是刚从铁匠炉中取出准备淬火的金属圆盘,其光辉呈樱桃色,大红色,红色,仍然发出光彩,但已打不起精神,不再刺人眼睛,它正在告别,再见吧,明天见,如果3位航空家还有明天的话,因为他们正像一只受了致命伤的鸟一样往下掉,短短的翅膀难以保持平衡,正在戴着流浪冠冕作同心圆旋转,似乎不会停止往下掉,必定完蛋。他们面前冒出一个阴暗的影象,莫非遇到了此次飞行的风暴魔鬼巨人亚达马斯托尔吗,原来是拔地而起的山峰,山巅还有几缕红色的落日余辉。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冷漠地看着,他已置身于世界之外,除了不得不忍气吞声之外,只等待很快到来的末日。但是,在机器出人意料地下降时猛地抓住巴尔塔萨尔的布里蒙达这时突然松开手,用两只胳膊挽住装着密云的其中一个圆球体,密云就是意志,一共两千个,她拢不过来,于是用身体包住它们,仿佛要把它们塞进自己体内,与它们溶为一体。机器猛然一跳,像骑手拉起嚼环的马一样抬起头,但只停止了一秒钟便犹豫了一下,重新开始下降,但速度不那么快了;布里蒙达大声喊叫,巴尔塔萨尔,巴尔塔萨尔,没等到叫第三声他就搂住了另一个圆球体,和它溶为一体,“七个月亮”和“七个太阳”用他们的密云支撑着下降的机器,下降的速度慢了,慢得在碰到地面时藤条也没有发出吱扭吱扭的声音,只是歪向了一边,因为下面没有承受它的依托,也不可能什么都有。3个人四肢瘫软,浑身力气耗尽,滑到机器外面,他们曾试图抓住舷墙,但都没有成功,于是滚下来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连一点肉皮都没有划破;千真万确,奇迹并未结束,圣徒克里斯托旺不用呼唤就来了,他正在警戒着交通运输,看到那架机器失去控制,便伸出巨手,防止了~场灾难,在其第一次空中奇迹中干得不错。
  白天的最后一点气息也告辞了,夜幕完全降下,无上亮起头几颗星星,但这些人并不因为曾离星星很近而能摸到它们;到头来我们究竟干了什么呢,只不过像跳蚤一样蹦了一下;我们曾升到里斯本的空中,在马芙拉上空飞过,还有修道院工地;几乎掉进大海;现在呢,我们在什么地方,布里蒙达问,接着呻吟了一声,因为胃疼得厉害,两只胳膊没有一点力气,僵硬了,巴尔塔萨尔站起身后试图挺直腰的时候说他也一样难受,走起路来像被矛头刺穿了头颅尚未彻底倒下的公牛一样摇摇晃晃;他与公牛相反;运气极好,从死亡边缘过渡到了生的境界,要知道,只要两只脚能稳稳站在地上,摇晃算不了什么;我不知道我们所在的地方是哪里,从来没有到过这里,我看像一座山,也许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知道。神父正在站起来,他的四肢和胃都不疼,只是头疼得厉害,活像一根探针穿通了两边的太阳穴一样;我们处境非常危险,和我们不能逃离庄园一模一样,如果说昨天他们没有找到我们,明天一定找到;可是,我们所在的地方叫什么呢;陆地上的任何地方都是地狱的前庭,有时候死后到那里去,有时候活着去,但死神随后就来;我们暂时还活着,明天必死无疑。
  布里蒙达走到神父旁边说,在下降的时候我们闯过了一个巨大的危险,既然我们能从这个危险中挣脱,也就能挣脱其他危险,你说话吧,我们应当到哪里去;我不知道我们在哪里;等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们就能看得更清楚了,我们爬到一个山头上去,根据太阳确定方向,然后就能找到道路;巴尔塔萨尔,她接着说,再让机器升起来,我们已经会操纵了,如果没有风,整整一个白无足够我们到很远的地方,到宗教裁判所达不到的地方。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没有回答。他用两只手紧紧抱着脑袋,然后又打着手势,像是在跟看不见的生灵谈话,他那身影在黑暗中越来越模糊了。机器停在一块满是匍匐植物的地上,但在一边和另一边的30步开外就长着直冲天空的树木。从那里看到的情况判断,附近没有人来过的痕迹。夜里天气冷了许多,这也难怪,9月已到尽头,就是白天也不算热。巴尔塔萨尔在机器另~边背风的地方生了一小堆火,这与其说是为了取暖倒不如说是为了不感到孤独,并且不宜点起大黄火,那样别人可能从很远的地方看到。他和布里蒙达坐起来,开始吃旅行背袋里带来的东西,但先叫了神父一声,他没有回答,也没有走过来,可以看见他的身影,站在那里,现在很安静,或许正在望天空的星星,也许正在望深深的河谷,下面的平地上没有一丝光亮,似乎世界被其居民抛弃了,其实那里不乏在任何时候都能飞机的机器,甚至在夜间也能起飞,但人们都走了,留下了这3个人和这只没有太阳不知何往的大鸟。
  吃过饭以后,他们躺在机器外壳上,盖着巴尔塔萨尔的外衣和从大木箱里取出的一块帆布,布里蒙达嘟嘟囔囔地说,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得病了吗,他不像原来一样了;他早就和原来不一样了,有什么办法呢;那我们怎么办;我也不知道,说不定明天他要作出决定。他们听见神父在动,脚拖在草地上走的声音,还听见他低声自言自语,于是放了心,最糟糕的是寂静;尽管寒冷而且不舒服,他们还是睡着了,但没有睡得很深。两个人都梦见在空中航行,布里蒙达乘一辆由带翼的马拉的篷车,巴尔塔萨尔骑~头带火马坡的公牛,突然间马失去了翅膀,点着了导火线,在噩梦中两人都急醒了,睡得时间不很长,他们看见一个火光,好像世界燃着了,原来是神父手持一个点着火的树枝在放火烧机器,藤条顶篷已经烧起来,巴尔塔萨尔猛地跳起来,冲向神父,抱住他的腰就往后拖,但神父不肯罢休,巴尔塔萨尔用力搂住他,把他摔倒在地上,用脚踩住点火的树枝,与此同时,布里蒙达用那块帆布扑打已经烧到草地上的火苗,火渐渐被扑灭了。神父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在黑暗中他们难以相互看清各自的面容。布里蒙达以毫无感情的语气问道,仿佛事前已知道对方的回答,你为什么要放火烧机器呢: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以同样的语气回答,仿佛早已在等待对方提这个问题,既然我必须在火堆里烧死,还不如在这堆火里送命。他朝山坡那边的丛林走去,他们看到他很快变得越来越矮,再看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出于身体的某种紧急需要吧,如果一个想放火烧毁一个梦中的人还有这些需要的话。时间慢慢过去,却不见神父重新出现。巴尔塔萨尔前去找他。他不在那里。叫了他几声,没有回答。月亮初升,给一切蒙上幻觉和阴影;巴尔塔萨尔感到全身的毛发都竖起来了。他想到了狠人,想到了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幽灵;如果那里有鬼魂游荡,他深信神父已经被魔鬼带走了;趁魔鬼还没有把他捉住带走,他念了一遍天主经给圣徒埃吉迪约听,在恐惧、癫病、疯狂和夜间害怕的情况下这位圣徒会提供帮助和调解。这个小圣徒听到祷告了吗,至少魔鬼没有来抓巴尔塔萨尔,但惊恐并未消散,突然间整个大地开始喝喝低语,像是在唱唱低语,或许是月亮显灵,我的最好的保护女神是“七个月亮”,所以赶紧回到她身边,此时还吓得颤栗不止,对她说,他不见了;布里蒙达大声说,他走了,我们再也见木到他了。
  这一夜他们几乎没有睡觉。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没有回来。天亮了,不久太阳就会升起,布里蒙达说,如果你不把帆展开,如果不把摇滚球盖得严严实实,机器就会独自飞走,不需要人操纵,也许最好让它走,说不定它能在地上或者天上的某个地方遇到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呢;巴尔塔萨尔怒气冲冲地说,也许在地狱里遇到他。机器就留在原地;他过去把涂沥青的帆展开,遮住晓拍,但仍不满意,帆可能被撕破.可能被风刮走。他到高一些的丛林里用刀砍下一些树枝把机器盖上;一个小时以后天亮了,如果有人朝那里望望,只能看见草地上有一堆植物,这并不稀奇,不过这些树枝干了以后变糟糕了。巴尔塔萨尔吃了一点头一天晚上剩下的食物,布里蒙达在他之前已经吃了,她总是先吃,我们还会记得,她是闭着眼睛吃饭的,而今天是用巴尔塔萨尔的外衣蒙着头吃的。我们在这里没什么事可做了;现在怎么办,他们之中一个人问道,另一个回答说,我们在这里无事可做;那么就走吧;我们从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消失时所在的地方往下走,也许能找到他留下的痕迹。整个上午,他们一边往下走一边在山的这一边寻找,一座座圆圆的大山沉默不语,这些山叫什么名字,没有发现任何痕迹,甚至看不到一个脚印、一块被灌木的刺扯下的黑布条,好像神父飞到空中消失了,这种时候他会到哪里去呢;现在怎么办,这是布里蒙达在问;现在往前走,太阳在那边,右边是大海,到了有人的地方我们就知道所在的位置了,这是什么山呀,也许我们要回来呢;这是巴雷古多山,一位牧羊人说,离这里一菜瓜远;远处那座非常大的山是容托山。
  他们绕了一个大圈,装作是从里斯本来的,所以用了两天才到达马芙拉。街上正举行宗教游行,人人都感谢上帝显灵,让其圣灵在修道院工地上空飞翔。

17

  在我们所生活的时代,任何修女都在修道院找到圣子或者在唱诗班找到一个弹竖琴的天使,这是世界上最大经地义的事;如果她关在自己的禅房里,由于不为人知,这类表现就更加具体,魔鬼们折磨她,晃动她的床,摇动她的四肢,摇动上肢是刺激她的乳房,摇动下肢她肉体的缝隙便微微颤动,分泌液体,这缝隙是地狱的窗户或者天堂的大门,说是天堂的大门是在正享受的时候,说是地狱的窗户是在享受过后;这一切人们都相信,但“七个太阳”巴尔塔萨尔·马特乌斯却不能说,我曾从里斯本飞到容托山;否则就会被人视为疯子;这还算有运气,稍有差池就能惊动宗教裁判所,这种事屡见不鲜,疯狂清除地球上的疯子们。直到现在,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一直靠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的钱生活,还有菜园里的洋白菜和豆角,有肉的时候吃一块肉,没有鲜沙丁鱼的时候吃咸沙丁鱼;他们吃和用的钱当中,用于维持自己的身体的比用于供飞行机器日益成长的要少得多,因为他们当时确实相信机器必定能飞起来。
  如果人们相信的话,机器曾经飞过了;今天身体需要食物,为了吃饭要冥思苦想,“七个太阳”连车大这个差事也干不成了。牛卖掉了,车也坏了,要不是上帝心不在焉,穷人家的财产本该是永恒的。如果有自己的一对牛和一辆车,巴尔塔萨尔就可以到总监工处求一份工作,虽然缺一只手,人家也会同意。可现在,人家会怀疑他仅用一只手能管好国王的或者那些贵族和别的人为讨得王室的恩宠而惜出的牲口;兄弟,我能干什么活计呢,在到达的那天晚上,巴尔塔萨尔就问他的妹夫阿尔瓦罗·迪约戈,现在他们都住在父亲家里,当时已经吃过晚饭,在此之前他们,他和布里蒙达,他们已经从伊内斯·安托尼亚嘴里听说了圣灵在本镇上空经过的神奇故事;布里蒙达妹妹,我用这双迟早人士的肉眼看见了,阿尔瓦罗·迪约戈当时在工地上,也看见了,当家的,他也看见了,对吧;阿尔瓦罗·迪约戈正在吹火堆里一块没有烧造的木柴,回答说看见了,有件东西在工地上边过去了;那就是圣灵,伊内斯·安托尼亚固执地说,修士们对想听他们的话的人这么说的,是圣灵,还举行了感恩游行呢;大概是吧,丈夫不情愿地说;巴尔塔萨尔望着布里蒙达,布里蒙达微微一笑,天上有些事我们说不清;接着又一语双关地说,要是说得清,天上的东西就该有别的名称了。若奥·弗朗西斯科老人正在火炉的那个角落里打吨,现在他既无牛又无土地,还失去了玛尔塔·马丽娅,似乎对这类谈话漠不关心,但这时候他开口了,说完马上又回到困倦状态;世界上只有死和生;大家都等着他把话说完,为什么老人们在本应继续说下去的时候总是沉默下来呢,所以年轻人必须从头学习一切。这里还有一个人在睡觉,因此不能说话,但是,即使他醒着,人们也不会让他说,因为他才12岁,孩子嘴里说出来的可能是真理,但必须先长大了之后才能说,于是他们就开始撒谎了;他就是活下来的那个儿子,干一天活,在脚手架上爬上爬下,到了晚上累个半死了,吃过晚饭马上就睡觉。只要想干,人人都有活计,阿尔瓦罗·迪约戈说,你可以去当小工或者去推手推车,你这把钩子完全能掌住车把;生活嘛,总有些磕磕绊绊的事,好好一个人去打仗,回来的时候成了残废人,后来又靠奥妙而又秘密的技艺飞上天空;到头来,想挣到一日三餐还得找活干,事情明摆着;他可以为自己的运气自夸,说不定一千年以前还造不出代替手的钩子呢,而再过一千年又会如何呢。
  第二天一早,巴尔塔萨尔就和阿尔瓦罗·迪约戈一起出了门,还有那个小男孩,前面已经说过,这是“七个太阳”的家,离圣安德烈教堂和子爵府很近,他们住在这个镇的老区,摩尔人在其鼎盛时代建造的城堡留下的残垣断壁尚隐约可见;他们一早就出去了,路上不断遇到些巴尔塔萨尔认识的当地人,大家都去工地,也许正因为如此农田才荒芜了,老人和妇女们耕种不过来;马芙拉在低洼处,他们必须从小路上去,小路也与从前不同了。上面满是从维拉山上运下来的瓦砾。从这低处看上去,已垒好的墙绝对不像是能成为通天塔那样的庞然大物;走到山坡下面,已建成的东西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已经建了7年之久,照这样下去非到世界末日才行,既然这样那又何苦呢。工程巨大,阿尔瓦罗·迪约戈说,等你到了它脚下就会知道;巴尔塔萨尔讨厌采石工和石匠,一直默不作声,这倒不是由于看到已经垒起的石墙,而是因为工地上密密麻麻的人群,来自四面八方的人像一群群蚂蚁,既然这些人统统都是来干活的,我何必说话呢,还不如当初不提这件事。小男孩离开他们去干活了,推运送石灰桶的小车;他们两个人穿过工地往左拐,到监工处去,到了那里阿尔瓦罗·迪约戈会说,这位是我妻兄,马芙拉人,住在马芙拉,在里斯本住了许多年,现在回到父亲家里,不再走了,想找份工作;他这番推荐的话也许起不了多大作用,但阿尔瓦罗·迪纳戈毕竟从一开始便在这里,是个熟练工人,并且一向干得不错,说句话总会有好处。巴尔塔萨尔惊愕地张开嘴,他从一个村庄出来,走进了一座城市,确实,里斯本也不过如此,这个王国的首脑中枢不能再小,而王国不仅统治着阿尔加维,阿尔加维地方不大,距离木远,它还统治着许多更大更远的其他地方呢,巴西,非洲,印度,以及散布在世界上的那么多地方;我是说,这巨大的,乱糟糟的地方很像里斯本,但是,这一大片大小不同的房屋,只有在近处看到才能相信;3天以前“七个太阳”在此地上空飞过的时候曾经激动不已,那片房舍和街道似乎是他幻觉中的景象,而修道院初建的时候比个小教堂大不了多少。既然上帝从天上往下看一切都看不清,他最好还是到这世界上走一走,用他自己那神圣的脚在世界上走一走,不再依靠那些永远不可信的中间人和传话,用自己的眼睛看一看,远处看着很小的东西近处一看就很大,除非上帝像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用望远镜观看,但愿上帝现在正望着我,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给我一份工作呢。
  阿尔瓦罗·迪约戈已经去干活了,往石头上垒石头,要是再耽搁下去就损失四分之一的工钱,那损失就大了;现在巴尔塔萨尔必须说服管登记的书记宫,让他相信铁钩子和有骨头有肉的手同样有用,但书记官仍然怀疑,不肯担这个责任;他到里边去请示了,可惜巴尔塔萨尔不能呈交航空器建造者证书,解释一下他曾经参加过战争更没有用,即使这一点对他有帮助,但那是14年以前的事了,我们幸福地生活在和平时代,他何必来这里说什么战争呢;战争已经结束了,好像根本不曾有过一样。书记官面带喜色地回来了,你叫什么名字,说完他拿起鸭羽笔,在栗色墨水中蘸了蘸,阿尔瓦罗·迪约戈的推荐终于起了作用,或者因为求职者是当地人,或者求职者正值身强力壮的年华,39岁,尽管头上有几根白发,或者只是因为3天前圣灵刚刚在这里经过,马上就拒绝一个人求职一定会得罪上帝;你叫什么名字;巴尔塔萨尔·马特乌斯,外号“七个太阳”;你可以在星期一去干活,一个星期的开始,去推手推车。巴尔塔萨尔有礼貌地对书记官表示感谢,走出了总监工处,既不高兴也不悲伤,一个男子汉应当能以任何方式在任何地方挣得一日三餐,但问题是这个一日三餐不能同时满足灵魂的需要,肉体吃饱了,灵魂却忍受折磨。
  巴尔塔萨尔已经知道,他所在的这个地方被称为马德拉岛,即木岛;这名字起得好,因为除了为数不多的几间石头和石灰房子外,其他都是木板房,但建得坚固,能长期使用。这里还有铁匠工场,巴尔塔萨尔本可以提出他有在铁匠炉子活的经验,但不能全说出来;其他技术他就一窍不通了,例如白铁匠,玻璃匠和画匠。许多木头房子带阁楼,下面喂着牛和其它牲口,上头住着各类人等,工头,书记官和总监工处的其他先生们以及管理士兵的军官。这时正值上午,牛和骡子正往外走,其它牲口早已牵出去了,地上尽是粪便;像里斯本的圣体游行一样,小男孩们在人和牲畜中间奔跑,你推我,我操你;其中一个人摔倒了,滚到一对牛下边,但没有被牛踩着,多亏保护神在场,否则就有好戏看了,只是弄得满身牛粪,气味难闻。巴尔塔萨尔和别人一样地笑了,工地上自有其消遣。卫兵们也笑了。这时已有20来个陆军士兵经过,全副武装,像是在奔赴战场,是军事演习呢,还是开往埃里塞依拉迎击在那里登陆的法国海盗呢,法国海盗们后来多次企图登陆,在这座巴别通天塔建成许多许多年以后的一天,他们冲上了岸,朱诺的队伍进了马芙拉,当时修道院里只留下了20来个老态龙钟的修士;在前面指挥的是德拉加尔德上校,或者是上尉,什么军衔倒无关紧要,他想进入主殿,但门锁着,于是差人叫来圣方济各会圣马利亚修道院的费利克斯修士,他是那个修道院的院长,但这可怜虫没有钥匙,应当去找王室,而王室已经逃走了;这时,卑鄙的德拉加尔德,历史学家称他为卑鄙的家伙,这个卑鄙的德拉加尔德打了可怜的修土一个耳光,啊,福音般的驯顺,啊,上帝的训诫,修土立即转过去让他打另一边;要是巴尔塔萨尔在赫雷斯·德·洛斯·卡巴莱罗斯失去左手的时候伸出右手,那么现在他就握不住手推车的车把了。也有骑兵在经过这里,现在才发现,他们是放哨的,在卫兵眼皮底下干活,别有风味。
  人们在这些大木屋里睡觉,每个屋子里至少住200人;巴尔塔萨尔站在这里数不清所有的木屋,数到57个就乱了套,不用说,这几年里他的算术没有长进,最好是拿上一桶石灰和一把刷子,在这个屋子上作个记号,在那个屋子上作个记号,免得重复或者漏掉,就像得了皮肤病在各家门口钉圣拉撒路神像一样。如果在马芙拉没有家,巴尔塔萨尔就得在一块席子或者一块木板上睡觉了;要女人就是为了睡觉的时候陪伴,那些远方来的人太可怜了,人们说男人不是木头棍子,最糟糕的正是男人的棍子勃起的时候,可以肯定,马芙拉的寡妇们不能满足这么多人的需要,怎么办呢。巴尔塔萨尔离开这片木屋去看军营,到了那里心里咯瞪跳了一下,那么多行军帐篷,仿佛时间倒转了,也许看来不可能,但有时候一个退伍士兵甚至会怀念战争,这在巴尔塔萨尔来说已经不是头一次了。阿尔瓦罗·迪约戈早就对他说过,马芙拉有许多士兵,一些帮助安放炸药和起爆,另一些看守劳工和惩罚捣乱者;从帐篷数目判断,士兵足足有几千人。看到新马芙拉是这个样子,“七个太阳”有点发呆,下边不过50户人家,而这上面却有500座房屋,不用说别的差别了,比如这一排餐馆,木板房几乎和宿舍同样大,里边摆着的破旧的桌子和凳子固定在地上,长长的柜台前现在看不到人,但在半晌午的时候就点火烧那一口口大锅准备午饭;开饭号一响,人们立即潮水般涌来,看谁先跑到,他们都和在工地上一样肮脏,狂呼乱叫震耳欲聋,朋友喊朋友,你坐在这里吧,替我占个地方,但木匠和木匠坐在一起,石匠和石匠坐在一起,挖土工和挖土工坐在一起,当小工的百姓们在那边角落里,人以群分;还好,巴尔塔萨尔可以在家里吃饭,有人说话,如果说他对手推车还一窍不通,对于飞机却是唯一的行家。
  不管阿尔瓦罗·迪约戈怎么说,不管他和其他工人怎样信誓旦旦地担保,工程确实没有提前。巴尔塔萨尔转了整整一圈,以审视自己将来居住的房子那种目光慢慢观察,那边一些人推着手推车,一些人上到脚手架上,一些人提着石灰和沙子,另一些人成双成对地用木棍和绳子抬着石头爬上缓缓的斜坡;工头们手持棍棒监视,监工们盯着工人们,看他们是否卖力,活儿是否干得无可挑剔。墙还没有垒到巴尔塔萨尔身高的3倍,并且还没有完全把修道院围起来,但像作战用的城堡那样厚,马芙拉城堡遗留下来的断墙还没有这样厚呢,时代也不同了,那时候没有火炮,正因为石墙太厚所以高度才增加得如此之慢。那边倒着一辆手推车,巴尔塔萨尔想试一试学起来是不是容易,毫不困难,如果在左边的车把内侧用台子打一个半月形的洞,他就可以和任何有一双手的人比试比试。
  最后,他沿着上来时走的小径下山,工地和水岛就隐藏在山坡后面,若不是常有石头和土块从高处滚下来,人们会以为那里不会建起什么修道院、教堂或者国家宫殿,仍然是多少世纪以来的那个小小的马芙拉,或者到今天会稍大一些,仍然是罗马人撒下法令的种子、摩尔人后来种上了菜园和果园的马芙拉,那些菜园和果园的痕迹已荡然无存,在那个时代我们根据统治者的愿望皈依了基督教;如果耶稣基督确曾周游世界,那么他没有到过这里,否则维拉山上就该有耶稣受难处了,现在人们正在那里建造一座修道院,可能两者是一回事。既然如此认真地想起了宗教上的事情,如果巴尔塔萨尔确实想到了这些,那么向他询问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还有什么用处呢,何必让他再回忆起神父呢;显然,他和布里蒙达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谈话的内容不外乎这件事,想到神父的时候心里感到疼痛,后悔在那个可怕的夜里曾经那样粗暴地对待他,仿佛殴打了一个患病的兄弟;我清楚地知道,他是神父,我连士兵也不是了,但我们年岁相同,曾于过同一桩事业。巴尔诺萨尔又自言自语地说,总有一天要回到巴雷古多山和容托山,看看机器是否还在那里;很可能神父已经偷偷回去过,独自飞到更适合发明创造的地方去了,比方说荷兰,荷兰非常重视航空,后来的汉斯·普法尔就是证明,他因为犯了微不足道的小罪行但得不到宽恕,至今仍然在月亮上生活。只是巴尔塔萨尔对这些后来的事件一无所知,另外还有一些更加完美。例如两个人到了月球,我们都看见了,但他们没有找到汉斯·普法尔,莫非因为他们没有尽心尽力地寻找吗。是因为道路太难走。
  这些道路比较好走。从太阳东升到日落西山,巴尔塔萨尔和那些人,大概有700、1000或1200人,把各自的手推车装上图和石头,巴尔塔萨尔用钩子稳住锹把,右臂的灵巧和力气15年来增加了3倍;然后就是浩浩荡荡的人体大游行,轮流往山坡下倒,不仅陆续覆盖了树林,而且埋没了一些耕地,还有一块摩尔人时代的菜园也即将寿终正寝,可怜的菜园,几个世纪以来一直出产鲜嫩的洋白菜,水灵的生菜,牛至菜,香芹和薄荷,都是精细的好菜;现在,永别了,这些水渠里不再流水,菜农不再来浇水为茶园解渴,旁边的土地为它干渴而死沾沾自喜。世界千曲百折,在世界上生活的人们经历的曲折多得多;也许那个在上面刚刚倒下一手推车的人就是这茶园的主人,你看,石头块连滚带跳下了山坡,土一个劲地往下滑,越重的石头跑得越快;但是,他大概不是菜园的主人,因为连泪都没有流嘛。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星期一星期过去,墙壁几乎不见增长。士兵们正在放炮向坚硬无比的巨石进攻,石头是极有用的东西,可以垒墙壁,但它与山紧紧相连,在猛烈轰击之下才肯脱离大山,一旦飞到空中便粉身碎骨,若非用手推车把它们理进深处,不久就会变成腐殖士。运输中也使用较大的车,用骡子拉的双轮车,人们往往装得过满;这些天一直雨水不断,牲口陷入泥泞,必须用鞭子抽打它们的脊背才能继续前行,在上帝没有注意的时候也抽打它们的脑袋,当然人们不知道上帝是不是故意转过脸去不看这里。推手推车的人们因为载重不大,不像大车那样经常陷入泥坑之中,并且用搭脚手架的废木板铺成一些坚硬的通道,但通道不够用,于是总是出现窥测、奔跑的情况,看谁能抢占,如果两个人同时到达,就会出现拳打脚踢,或者碎木条在空中乱飞,这时士兵巡逻队便开过来,一般来说能把火气压下去,否则便像对付骡子一样用刀把和树枝抽打人们的脊背。
  雨一直在下着,但没有大到停工的地步,泥瓦匠们除外,因为水能冲走灰桨,在宽宽的墙上形成水洼,所以工人们就回到屋子里等待天气好转;石匠们是手艺人,在屋里干活,不论是粗切还是雕琢,或许他们也想休息。对后者来说,墙壁建得快慢都无关紧要,石头上都划了线,雕柱沟、叶板、垂花饰、饰座、花环,完成一件之后搬运工便用杜子和绳子抬到一个大屋子里和其他成品一起保存起来,到时候他们用同样方法运走,如果太重则需要用绞盘和斜面。但是,石匠们有特权,工作有保障,不论下雨或晴天都算一个工作日,他们在屋里干活,浑身落满大理石的白色粉末,个个像戴长长的假发的贵族,靠一双手和凿刀及石工锤子活,叮当,叮当。今天的雨不太大,监工们没有让所有人收工,推车的工人们也不能停工,他们还不如蚂蚁幸运,天将下雨的时候,蚂蚁抬起头闻闻星辰,回到穴中,不像人们一样不得不冒雨干活。最后,一道黑色的水幕从海上走来,盖住了原野,人们不等下命令便丢下手推车,一窝蜂似地朝屋里涌去,或者到墙壁的背面躲避,谁知道这有什么用处,浑身湿得不能再湿了。套在车上的骡子在倾盆大雨下静静地站在那里,汗水儒湿的鬃毛又浇上了下个不停的雨水;上着轭的牛漠然地反刍,在雨下得最猛的时候才摇摇头,谁能说清这些牲口感觉如何呢,什么力量才能使它们颤抖呢,甚至在两头牛那光滑的角互相碰撞的时候,也许其中一头只是说,你在这儿呀。当一阵雨过去或者可以忍受的时候,人们又纷纷回去,一切重新开始,装车,卸车,拉,推,拖,抬;今天太潮湿,不放炮,这有利于士兵,他们回屋里休息了,就连头戴软帽的哨兵也撤回去了,这才是平静的欢乐。天空又乌云密布,雨又下起来,不会很快停止,向人们下达了收工命令,只有石匠们仍然在敲打石头,叮当,叮当;屋檐很宽,风吹来的盐粒也落不到一块块的大理石上。
  巴尔塔萨尔沿着很滑的小路往下走,回镇上去,走在他前边的那个人摔了个仰面朝天,大家笑起来,又一个人在笑声中摔倒了,这些让人开心的事大有好处,在马芙拉这块地方既没有喜剧场地也没有歌唱家,看歌剧要到里斯本去,电影是200年以后的事,那时也有以发动机为动力的大鸟了,时间到达幸福境地谈何容易呀。妹夫和外甥大概已经到家了,他们倒不错,对一个冻得透心凉的人来说,最惬意的莫过于一堆火,在高高的火苗上烤烤手,脱下鞋来在炭火旁边烘烘脚,寒气像在太阳下熔化的霜一样慢慢从骨头里退出来。确切地说,比这更好的只有床上的女人,并且她想亲近男人;倒也无需女人像现在我们看到的布里蒙达那样,她到路上去迎接,和男人分担同样的寒冷,同样的雨水,把带来的一条裙子盖到他的头上,这女人的气昧足以令人眼中滚出泪珠,足以令人承受世界上的一切苦难,一条裙子盖着两个脑袋,天上也不过如此,但愿上帝就这样与我们的天使生活。
  传到马芙拉零零碎碎的消息说,里斯本感到了地震,没有造成多大破坏,只是有的屋檐和烟囱掉了下来,有的旧墙裂了缝,但是所有坏事都能顺便带来好事,卖蜡烛的商人生意兴隆,教堂里蜡烛成堆,人们特别偏爱圣徒克里斯托旺,他是发生瘟疫、时疫、电台、火灾、暴风雨、水灾、旅途不幸和地震时很灵验的神,同样,圣女巴尔巴腊和圣徒埃乌塔吉奥在出现这些情况时进行保护也不呆头呆脑。但是,神和人一样,人们在这里建造修道院,有人就能把这些人说成在别的地方建设或者拆除的人,神也会累,非常喜欢休息,只有他们知道控制大自然的力量要费多大力气;如果是上帝的力量事情便容易办了,只消到上帝那里恳求,啊,上帝,现在不要刮风了,不要摇晃了,不要点火了,不要淹了,不要放出灾害,不要让贼到路上去;除非他是个歹毒的上帝,否则不会不答应人们的乞求,但是,由于是大自然的力量,加之圣徒们心不在焉,我们刚刚因为地震没有造成多少破坏松一口气,却发生了人们记忆中从未有过的风暴,但是,既无大雨又无冰雹,也许正因为没有这些阻碍减少其力量,才自由自在地像扔核桃皮一样把已抛锚的大船抛起来;先是把缆绳拉紧,拉长,拉断,或者把铁锚从水底拉出来,随之把船拖离抛锚地,使各条船互相碰撞,撞破船舷,让船沉没,水手们高声呼喊,只有他们知道在向谁呼救,或者在陆上搁浅,再靠水的力量把它们粉碎。所有码头都被冲垮,逆河水而上,狂风和巨浪把石头从底部拽出来抛向陆地,像火炮的石弹一样砸碎门窗;这是什么对手呀,既不用铁也不用火伤害人。猜想到是魔鬼作祟,所以所有的女人,不论保姆、女佣或是女奴,全部跪在神龛前面,圣母啊,圣母马利亚;男人们面如土色,举起剑也没有摩尔人或者塔布亚人可刺,只好数着念珠,默念天主经和圣母经,我们一再呼唤,只差喊爹叫根了。海浪冲击着博阿维斯塔这个地方的海滩,力量非常之大,腾空而起的水点被风直接吹到贝尔纳尔多修道院和更远的圣本托修道院,像暴雨一样打在它们的墙上。如果说世界是一条在海上航行的船,那么这一次必将沉入海底,天下水水相连,一片洪荒,连诺亚方舟和鸽子也不能幸免。从丰迪松到贝伦一莱瓜半的地段,海滩上只见残骸和断水;船上装载的货物要么沉入海底,要么因其重量轻被冲上海滩,船主们和国王损失惨重。有的船砍断了桅杆以免翻过去,即使如此还有3艘战船被推上海滩,若不及时专门抢救势必报废。在海滩上粉身碎骨的小船、渔船和舢板不计其数,仅触礁和失踪的大船就有120艘之多;至于丧生的人就更不用说了,谁知道有多少尸体被潮水冲到防波堤以外或者沉入海底呢,只知道被大海抛到海滩上的就有160具,正是一串念珠的数目,孤儿寡母哭声不断,唉呀,我的好父亲;淹死的女人不多,有些男人会说,唉呀,我的好妻子;我们死后都是好人。死的人太多,只得就地草草掩埋;人们甚至弄不清某些死者究竟是谁,亲人住在远处,来不及赶到,但大病需用重药医,如果上次地震更加强烈,死的人很多,也会照此办理,掩埋死者,照管生者。如果将来发生此种灾难,现在已有言在先,让上帝饶恕我们吧。
  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来马芙拉生活已经两个多月了。有一天工地停工,巴尔塔萨尔走到容托山去看飞行机器。机器仍在原地,照原样停在那里,只是向一边倾斜,靠一个翅膀支撑着,上面盖的树枝已经干枯。上面涂了沥青的帆完全张开,遮着琥珀球。由于机身倾斜,帆上没有积雨水,所以没有腐烂的危险。四周的碎石地上长出了高高的新灌木,甚至还有几棵黑毒,毫无疑问,出现这种情况不同寻常,因为时间和地点都不适当,似乎大鸟在用自身的技艺保护自己,像这样的机器做出什么事来都不会令人感到意外。无论如何,巴尔塔萨尔还是帮助它进行了伪装,像上一次那样到灌木丛中砍了一些树枝,但现在要省力多了,因为他带来了一把钩镰;干完这后又围着这另一个修道院似的工程转了一圈,发现一切完好。然后他又爬到机器上,用久已无需使用的假手的尖在一块充当甲板的木板上画了一个太阳和一个月亮,这是留给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的信,如果有一天他返回这里,就能看到朋友们作记号,立刻会明白,不可能产生疑问。巴尔塔萨尔开始往回走,太阳出来的时候离开马芙拉,到家已是黑夜,一来一回走了10多个莱瓜的路;人们都说高兴时走路不会累,但巴尔塔萨尔回到家里已经筋疲力尽了,或许发明这个俗语的人找到了仙女,并和她温存一番,如果那样就不足为怪了。
  12月中旬的一天傍晚,巴尔塔萨尔正在往家走,像几乎每天一样看见布里蒙达到路上来等他,但她一反常态,神色紧张,手微微颤抖,只有不认识市里蒙达的人才会像不知道过世的其他人的生活一样不了解她在世界上如何生活;等走近了,他问,是我父亲身体不好;她回答说,不是,接着又压低声音说,埃斯卡尔拉特先生在于爵先生家里,他来这里干什么呢;你有把握吗,看见他了吗;我亲眼看见的;也许是个长得像他的人;就是他,我只要看见某个人一次就记住了,何况见过他许多次呢。他们回到家里,吃过晚饭,然后就分别上床睡觉了,每对夫妇在一张木床上,着奥·弗朗西斯科老人和孙子一起,这孩子睡觉不肯安生,整夜地服于,没办法,但外祖父并不介意,对睡不着觉的人来说总算是个伴嘛。所以,只有他在对睡得早的人来说已经很晚的时候听见通过门和屋顶的缝隙钻进来的轻轻的音乐声;这个夜晚马芙拉一片寂静,因此,有人在子爵府弹钢琴,尽管由于寒冷门窗紧闭,即使天气不冷出于体面也必须如此,一个年老耳聋的人竟然能够听见;要是布里蒙达和巴尔塔萨尔听见了就会说,是埃斯卡尔拉特先生在弹;通过手指认出巨人,此话言之有理,我们这样说是因为确有这个成语,并且运用恰当。第二天早晨大家围坐在壁炉旁边,老人说,昨天晚上我听见音乐了,伊内斯·安托尼亚没有在意,阿尔瓦罗·迪约龙也没有在意,更不要说外孙了,老人嘛,总是听见什么响动,但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却嫉妒得要死;如果有人有权听到这音乐的话,那只能是他们,而不是任何其他人。他去上工了,整整一个上午她都在子爵府四周转悠。
  多门尼科·斯卡尔拉蒂求得国王允许前来观看修道院工程。子爵把他接到家中,这倒不是因为子爵对音乐过分喜爱,而是这意大利人是王室小教堂的大师,巴尔巴腊公主的教师,可以说是王室的具体体现。人们永远不知道款待一个人能得到什么回报;即便这不是子爵府他也会住下,值得一住,不管怎么说,做善事要看看是对谁做的。下午,多门尼科·斯卡尔拉蒂弹了弹子爵那变了调的钢琴,听音乐的有子爵夫人,她怀里抱着女儿曼努埃拉·沙维埃尔,这孩子才3岁,所有听众中数她最聚精会神,一边看着斯卡尔拉蒂一进模仿着舞动那细细的手指,最后闹得母亲不耐烦了,把她交给保姆抱着。这孩子一生中不会听多少次音乐,斯卡尔拉蒂晚上弹琴的时候她睡觉了,10年以后此女死去,葬在圣安德烈教堂,至今还长眠在那里;既然世上有发生奇迹的地方和通往奇迹的道路,那么,如果塞巴斯蒂昂·达·彼得雷拉庄园的那口井还在,她或许能听到水在扔进井里的那架钢琴上弹出的乐曲,可惜泉水总会干枯,泉眼总会堵塞。
  音乐家出去看修道院,看到了布里蒙达,一个人佯装不认识,另一个也佯装不认识;在马芙拉,看到“七个太阳”的妻子平起平坐地跟住在子爵家里的音乐家谈话,没有哪个居民不感到奇怪,感到奇怪就会立即作出非常怀疑的判断,他来这里干什么呢,是来看修道院的工程,可他既不是泥瓦匠也不是建筑师,说是风琴演奏家吧,这里连架风琴都没有,所以必有其他原因。我是来告诉你,也告诉巴尔塔萨尔,巴尔托洛梅乌·德·古斯曼神父死了,死在托菜多,那地方在西班牙,他逃到了那里,据说他疯了;由于没有人说起你,也没有人说起巴尔塔萨尔,所以我决定来马芙拉打听一下你们是不是还活着。布里蒙达两只手合在一起,但不像是要祈祷,似乎是要掐自己的手指,他死了;在里斯本听到的消息是这样的;在机器掉在山上的那天晚上,巴尔托活梅乌·洛伦索神父逃离了我们,再也没有回来;那机器呢;还在那里,我们怎样处理它呢;保护它,照管好,说不定有一天再飞起来;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什么时候死的;据说是在11月19日,正好那一天里斯本遭到大风暴袭击,如果巴尔托洛梅乌·德·古斯曼神父是圣徒,那就是天上显灵了;埃斯卡尔拉特先生,什么是圣徒呢;你说呢,布里蒙达,什么是圣徒。
  第二天,多门尼科·斯卡尔拉蒂启程前往里斯本。在镇外边路上的一个拐弯处,布里蒙达和巴尔塔萨尔正等着他呢,为了能告别一下,巴尔塔萨尔损失了四分之一的工钱。他们走近双轮马车,像是要乞讨一样,斯卡尔拉蒂命令停车,向他们伸出手,再见了;再见了。远处传来炸药爆破的声音,好像是在庆祝什么节日,意大利人悲伤地走了,这也难怪,他是从节日庆祝中来的,另外两个人也悲伤地走了,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再回来庆祝节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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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降临,他孤独地坐在群星闪烁之下的王位上,脚下是新的海洋和逝去的时代;他是唯一手中确实掌握着整个地球的皇帝,他就是唐·恩里克王子,此时尚未出生的一位诗人后来就是如此赞颂他的,每个人都有各自喜欢的人;但是,鉴于谈的是整个地球和帝国以及帝国的收益,那么唐·恩里克王子较之这位唐·若奥就大为逊色了;人们知道,他是国王名单上同名的第五位,坐在红木扶手椅上,为的是更加舒适,也更加安宁地接见为他登记财产和财富的簿记宫,从澳门来的是丝绸,织器,漆器,茶叶,胡椒,青铜,灰玻璃,黄金;从果阿来的是粗钻石,红宝石,珍珠,肉桂,胡椒,棉布,硝石;从迪乌来的是地毯,细工镶嵌家具,绣花床单;从马林迪来的是象牙;从莫桑比克来的是黑人,黄金;从安哥拉来的也是黑人,但不如前者好,还有象牙,非洲东海岸最好的象牙;从圣多美来的是木材,木薯粉,香蕉,山药,母鸡,绵羊,山羊,蓝靛,蔗糖;从佛得角来的是一些黑人,蜡,象牙,皮革,应当说明的是并非所有象牙都产自大象身上;从亚速尔和马德拉来的布匹,小麦,烈酒,干葡萄酒,烧酒,陈皮,水果;从其他地方,主要是巴西,来的是蔗糖,烟草,树脂,蓝靛,木材,皮革,棉花,可可豆,钻石,祖母绿宝石,白银,黄金,仅黄金一项,王国每年的进益就达1500万克鲁札多之巨,这还是仅算金粉和金币,其他不算在内,沉入海底和被海盗掠去的也不计算在内;当然,这些并非都是王室的收益,王室富有,但也没有富到那种程度,不过把内外收益加在一起,流入国王钱柜的1600万克鲁札多以上;仅在通往米纳斯吉纳斯的河上征收的通行税就收入3万克鲁札多;我主上帝费力气挖开沟渠让水流动,却来了个葡萄牙国王征收巨额税款。
  唐·若奥五世正在考虑把巨额款项用在何处,这是一笔无与伦比的财富,他今天在思考,昨天也在思考;得出的结论千篇一律,必须把灵魂放在首位,我们应当通过一切手段保护灵魂,尤其是在这世界和肉体的什么也得到保障的时候。那么就给修士和修女们所需要的一切吧,连他们不需要的也给,因为修士们在祈祷中总是把我放在首位,因为修女们总是掀开我盖的被单,贴近我的各个部位;还要给罗马,我们向罗马支付大笔钱就有了宗教裁判所,它为了行不太残忍的善事要多少就给多少,作为回报,它会派来使团,送来礼品;不能指望这块充满文盲、粗俗的人和蹩脚工匠的土地提供高超的艺术品和手艺,那就为我的马芙拉修道院向欧洲订做用品和饰物吧,用我的金矿的黄金和其他钱财支付,正如一位修士历史学家后来说的,让那里的工匠们发财吧;至于我们,我们只好望着那些物品和装饰品赞叹。对葡萄牙,只需要它提供石头,砖和烧火用的木柴,还有干粗活的人,不用多少科学。既然建筑师是德国人,既然意大利人担任木工、泥瓦工和石匠的工头,既然英国、法国、荷兰和其他国家的商人天天都和我们做买卖,那么从罗马,威尼斯,米兰和热那亚,列日,法国,荷兰运来以下东西就非常正确了,大钟和组钟,灯,烛台,青铜大烛台,酒杯,镶金银制圣物保藏匣,圣体龛,国王最相信的圣徒的雕像,神龛的装饰物,祭坛前帷,祭披,饰绳,祭坛华盖,伞盖,香客教士白袍,花边,还有3000块胡桃木原木板,圣徒卡洛斯·勃洛梅乌认为这种木材是制作圣器匣和唱诗班排椅的最好材料;从北方各国运来的是整船整船的用于做脚手架、大棚和住房的木板,还有绞盘和滑轮用的粗绳和缆绳;从巴西运来的是无数红斑木原木,用来做修道院的门窗、禅房、宿舍、餐厅和其他附属房间的地板,包括忏悔室的护栏,因为这种木材不腐烂,不像葡萄牙松木那样易于干裂,仅能用来烧开锅里的水,只有体重轻的人才可以坐上去,还必须掏出衣服口袋里的东西。自从8年前在马芙拉为修道院奠基以来,感谢上帝,基石是佩洛·比涅罗山的,欧洲欣慰地看到,它所有的一切都给我们送来了,他们提前收到了钱,在每个期限结束和一件工程完成时收的钱更多,这些人是金匠和银匠,大钟铸造者,塑像和浮雕雕刻匠,纺织工,花边织造女工和绣花女工,钟表匠,画家,制缆绳工,锯木工,金银丝绦带工,雕金工,地毯工,组钟匠,船主;如果我们的母牛在挤奶时不那么驯顺,或者不能变得那么驯顺,至少葡萄牙人应当留下这些母牛,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来赊购我们半公升牛奶去做奶饼和奶黄饼糕了;如果陛下想再吃,只消说一声,通知女修道院长保拉。
  一群蚂蚁向溢出的蜂蜜,向撒出的糖,向天上掉下来的吗哪爬去,它们是什么,一共有多少,或许有两万,全都朝一边走,就像某些海鸟一样,成百只海鸟聚集在海滩崇拜太阳,不顾风吹向尾部撩起它们的羽毛,重要的是望着天空的眼睛;它们排成短短的阵形,互相追逐,直到飞到海滩尽头或者太阳躲藏起来,明天我们还返回这里,如果我们不来,我们的子孙们也会来,两万当中几乎都是男人,为数很少的女人留在人群之外,这主要倒不是为了遵从在做弥撒时按性别分开的习惯,而是因为,如果她们在人群中走失,当然,仍然还能活着,也许像今天我们的说法那样,遭到了强暴,你千万不要挑逗你主上帝,如果挑逗他,往后就不要抱怨你已经有孕在身。
  前边已说过,这是在做弥撒。工地和木岛之间有一块宽阔的平地,被来来往往的工人的脚踩过,被来来往往的车轮碾过,幸好此时一切都干燥,这应当归功于开始投入夏季怀抱的春季,过不了多久人们就可以跪下,用不着担心把裤子的膝盖处弄脏,好在他们不是最关心干净的人,常常用自己的汗水洗脸。在广场后边的高处放上了一座木制小教堂,如果助祭们以为会出现奇迹,把所有的人都装进里边,那他们就大错特错了,最容易的是把鱼和面包提起来,或者在一个玻璃瓶里装进两千个意志,这都算不上什么奇迹,而是世界上再无经地义不过的事,只要人们愿意做。这时响起统盘的吱扭声,附着这声音,或者类似的噪音,天堂和地狱的门打开了,门依其主人的身份不同而不同,上帝家的门是水晶的,撒旦家的门是青铜的,从开门时的回声马上能分辨出来,但这里只有木头摩擦发出的尖叫,小教堂的正面墙渐渐往上,直到把墙变成房檐,同时两边渐渐分离,仿佛一双看不见的手打开了圣体龛,头一次做弥撒时工地上还没有那么多人,但5000人同时发出一声惊叹,啊,在任何时候都要有一桩新鲜事让人们大吃一惊,然后他们才对此习以为常;小教堂敞开了,展现出里边主持弥撒的神父和祭坛;这能是一次普普通通的弥撒吗,看来不可能,但这些人都忘记了,有一天圣灵曾在马芙拉上空飞过;真正与众不同的是在战斗之前举行的弥撒,等到清点和埋葬死者的时候谁知道我是不是也在其中呢,让我们充分利用这次圣事吧,除非敌人在弥撒前发动进攻,或者早一点去,或者信奉一个不做弥撒的宗教。
  主祭神父在他的木笼子里向人海布道,假如不是人海而是鱼海,他本可以重复那篇说理清楚内容健康词句华丽的布道词,但听众不是鱼,布道就只得符合这些人的情况;只有离他最近的信徒们能听得见,当然,虽说袈裟不是和尚,但那身教服足以令人虔诚,助祭听到他说被告,就知道他指的是天堂;分不清他说的是永生还是地狱,耶稣还是耶稣,天地还是上帝;如果什么都听不见了,既听不见说话声也听不见回音,那就是布道已经结束,我们可以解散了。令人惊奇的是,弥撒做完以后地上并没有留下死人,照在圣器匣上闪闪发光的太阳也没有把他们杀死,时代变化太大了,拔示巴人在田野上收割麦子时偶然抬头望望,看见了排力士人故乡的约柜来了,50070人淬然死去,那个时代一去不复返了;现在两万人朝天上望,你在那边呀,我还没有看见你呢。这个宗教中充满欢乐,尤其是众多的信徒聚集在一起的时候,到哪里去找听所有人忏悔或者供所有人吃圣餐的空地方和设施呢,于是就在那里听天由命,有人哈欠连天,在一个篱笆后面或者更隐密的地方用肚脐处顶一个女人,马上发生争吵;明天见,明天又是工作回了。
  巴尔塔萨尔穿过广场,有些人在那里开始玩输赢不大的掷铁圈,国王禁止其他赌博,例如谁要是玩正反面,地方法官来了以后他们非坐牢不可。布里蒙达和伊内斯·安托尼亚正在约定地点等着巴尔塔萨尔,阿尔瓦罗·迪约戈,儿子也会到那里去,也许已经在那里了。几个人一起往下朝河谷走去,若奥·弗朗西斯科正在家里等他们,老人的腿几乎不能挪动,只好在圣安德烈教堂听教区牧师措词谨慎的弥撒,子爵一家全都在场,或许正因为如此布道词才不那么吓人,当然,也有不利之处,必须从头到尾听完,但很快就能发现听的人心不在焉,年事已高或者大疲劳的时候自然这样。吃过晚饭,阿尔瓦罗·迪约戈去睡一会儿,儿子和其他几个同龄人去据麻雀,女人们则小心翼翼地缝补衣裳,因为今天是主休日,上帝不愿意看到人们干活,但是,如果今天不把这个口子缝好,明天就会更大;既然上帝确实不用粗暴的手段惩罚,那么缝补衣裳也确实只用针线,而且我动作不大,这不值得大惊小怪,亚当和夏娃长大成人之后都会缝补,在被逐出天堂的时候并没有从天使手中接到一张男人干的活和女人干的活的清单,只是对她说,你去忍受分娩的痛苦吧,但这一点总有一天也会完结。巴尔塔萨尔把假手和钩子统统放在家里,裸露着没有手的手腕,他想试一试能不能重新感受到手上那种令人舒适的疼痛,现在这种感觉越来越稀少了,能不能重新有拇指内侧轻轻的痒的感觉,能不能重新用食指的指甲轻轻抓那个地方产生的惬意;你们不要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他头脑中想的事,否则他会回答说,头脑中没有手指,这种事谁也说不准,不要去和这样的人争论,他甚至能否认他本身的现实。
  人们知道,巴尔塔萨尔要喝酒了,但他不会喝醉。自从得知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死讯以来他就喝酒了,神父死得太悲惨,对他震动极大,如同一个深层地震,震碎了房屋的根基,尽管地面上的墙壁依然笔直。他喝酒是因为经常想起巴雷古多山脉容托山山坡上的大鸟,谁知道是否被走私者或者牧人发现了呢;只要想到这个他就像被严刑拷打一样难过。但是,喝着喝着总有那么一个时刻到来,感到布里蒙达把手放在他的肩头,这就足够了,布里蒙达安安静静地呆在家里,巴尔塔萨尔拿起装满酒的小陶罐,以为会像其他人那样喝,但那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一个声音说,巴尔塔萨尔;小陶罐原封不动地回到桌子上,朋友们都知道,他今天不会喝了。他并且要一言不发,等到酒力造成的昏沉渐渐消散、别人说的话能重新组成什么意思的时候,他才静静地听,尽管讲的都是些老生常谈,我叫弗朗西斯科·马尔克斯,在舍莱依罗斯出生,离马芙拉这里不远,大概两个菜瓜吧,我有妻子和3个年幼的孩子,一生只打短工;由于无法摆脱贫穷,就来为修道院干活,听说这修道院是我家乡的一位教士许下的愿,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像你小外甥那么大,不管这些了,反正我没有什么好抱怨的,舍莱依罗离得不远,偶尔迈开双腿回去一趟,还用得上中间那一条,结果是妻子又怀了孕,我把节省下来的钱给她留下,但像我们这样的穷人什么都得花钱买,不会来自印度或者巴西的买卖,也不在王官任职或者有王室的封地,我用每天择的200列亚尔能干什么呢,我必须付在这里的小餐馆吃饭的饭钱,付喝的酒钱;食品店的老板们日子过得满好,如果他们当中许多人是被迫从里斯本来这里的,那么我是由于需要才在这里生活,因为穷困才继续留在这里;我叫小个子若泽,我没有父亲,没有母亲,也没有自己的妻子,甚至不知道是不是确实叫这个名字,或者原来曾叫过什么名字,人们在托雷斯·维德拉斯山脚下一个村庄发现了我,为保险起见,教区牧师为我洗礼,若泽就是洗礼名,小个子是后来人们给我加上去的,因为一直长不高,而且又驼背,没有哪个女人愿意跟我一起生活;碰巧有的女人让我趴到她们身上,但总是多要钱,这是对我的唯一报偿,挣多少花多少,等到老了连这一点也做不到了;我来到马芙拉是因为喜欢用牛干活,在这个世界上牛总是为别人卖力气,像我一样,我们不是这里的人;我叫若阿金·达·罗沙,出生在庞巴尔,那里有我的家,家里只有妻子一个人,原来有4个儿子,但他们都没有活到10岁就死了,两个死于天花,另外两个死于虚弱贫血;我那里租了一块地,但收入还不够吃饭呢,于是我对妻子说,我到马芙拉去吧,那里工作有保障,能干许多年,就这样~直在这里干,现在已经6个月没有回家了,说不定我再也不回去了,女人有的是,我那女人大概血统不好,生了4个儿子全都死了;我叫曼努埃尔·米里奥,从桑塔伦农村来的,有一天地方法官手下的官员们到那里去,说这马芙拉工地挣钱多,吃得好,于是我就来了,还有几个人也来了,和我一起来的人在去年的地震中死了,我不喜欢这里,倒不是因为我的两个乡亲死在这里,男人不用选择死的地方,但应当选择怎样死,而是因为我想念我家乡那条河,我完全清楚,大海的水多得很,从这里就能看到,可你们说说,一个人能用这不老实的大海干什么呀,波浪不停地拍打石头,拍打海滩,而河在两岸中间流,像赎罪游行一样,匍匐着往前走,我们站在岸边,就像白蜡树和杨树一样;当一个人想看看自己的脸,看看是不是苍老了许多,那水就是既流动又静止的镜子,而我们停止不动,却又像在流动;头脑里这些念头从哪儿来的,我也说木清楚;我叫若奥·安内斯,从波尔图来,是个桶匠,建造修道院也需要桶匠,不然谁制造和修理大木桶、酒桶和水桶呢,泥瓦匠在脚手架上,要用装泥灰的桶,要用扫帚把石头弄湿,让上边的石头紧紧粘在下边的石头上,所以必须有水桶,牲口在哪里喝水呢,在桶里,桶是桶匠做的,不是我自吹自擂,哪个行业也比不上我这个行业,甚至上帝也当过桶匠,你们看看我那个大桶,简直是大海,如果干得不地道,如果各个桶板不严丝合缝,把大海挡在陆地之内,那么就会再次出现洪荒;关于我的生活,没有多少话可说,我把一家人留在了波尔图,他们自己过日子,我已经两年没有见妻子了,有时候梦见和她躺在床上,如果梦中我没有脸,第二天工作就干不好,我喜欢在梦里看见我自己是完整的,不喜欢缺嘴少胜,缺鼻子少眼;妻子在梦里看见我了没有呢,我也不知道,最好让她看见我的脸;我叫坏天气儒利安,阿连特茹人,我来马芙拉干活是因为我那个省份闹大饥荒,我甚至不明白怎么还有人活下来,我相信,要不是我们习惯了吃野草和橡树果,人们全都会死光,看到那么广阔的土地,真让人心疼,只有到过那里的人才能知道,到处一片荒芜,耕种的土地很少,都是灌木丛,不见人烟,并且战乱不断,西班牙人像出入自己的家一样进进出出,现在和平了,安静了,谁知道能持续多久呢,那些国王和贵族们不是驱赶着我们去送命,就是驱赶猎物,所以,如果发现哪个穷人布袋里有只兔子,即便这是拣来的病死或者老死的兔子,他们至少也朝他脊背上抽几鞭子,让他知道上帝造兔子是为了让老爷们消遣,供老爷们煮着吃的。如果最后把猎物留给我们,挨一顿鞭打倒也值得;我来马芙拉是因为我那个教区的牧师在教堂里宣扬说,来这里就成了国王的仆人,虽说不完全是他的仆人,也和仆人差不多,他还说,真的这样说,国王的仆人不会挨饿,不会穿得破破烂烂,生活比天堂里还好,这是因为,天堂里没有人跟亚当争夺美食,他爱吃什么就吃什么,喜欢吃什么就吃什么,但他穿得不好;我看这是胡说八道,我不是说天堂,而是指马芙拉;我没有饿死是因为把挣来的钱都用光了,穿的还这样破破烂烂;至于说什么国王的仆人,我还指望在死以前能见上主人一面,也许会因为长时间远离家庭痛苦地死去,一个有儿女的男人也需要经常看到他们,他们也需要经常看到我们,命运嘛,就是互相厮守着结束一生,你是谁呀,来这里干什么,不论我是谁,不论我干什么,我已经问过,但没有得到回答,不,我的任何一个儿子的眼睛都不是蓝色的,但是我相信他们都是我的儿子,蓝眼睛这种事偶尔在家族里也会出现,我母亲的母亲的眼睛就是这种颜色的;我叫巴尔塔萨尔·马特乌斯,所有的人都称我“七个太阳”小个子若泽知道人们为什么这样叫我,但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为什么给我叫开了这个名字;如果我们比照耀我们的唯一太阳年长7倍,那么我们早该是世界的国王了;这都是曾经靠近太阳、现在又喝多了的人的疯话;如果你们听我说了胡话,那要么是因为被太阳晒的,要么是因为喝醉了;说正经的,整整40年前我在这里出生,如果我没有数错的话;我母亲已经死了,她叫玛尔塔·马丽娅。我父亲几乎不能走路了,依我看他的脚上生了根,或者是他的心正在寻找永远休息的地方;像若阿金·达·罗沙一样,我们有一块土地,可是,这样大兴土木,我们那块地方已经没有了,那上边的有些土还是我自己用手推车推走的呢;当年,我祖父怎么能知道他的一个孙子亲手把耕种的土地扔出去呢,现在人家要在那块地方盖什么塔,生活充满坎坷,我的生活中坎坷也不少,年轻的时候我为人家耕种过土地,我们那块地太小,我父亲整年在地里干活,还有时间到外边去干,增加点收入,嗯,饥饿嘛,我们没有受过真正的饥饿,但也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富裕或者富足;后来我去为国王打仗,左手留在了战场上,直到后来我才明白,没有左手就变得和上帝一样了;离开战场以后回到马芙拉,但在里斯本呆了几年,就是这些,说完了;你在里斯本干什么,若奥·安内斯问,每个人都得干一个行业嘛;在王宫广场的肉铺里干活,但只是把肉拖过来拉过去;什么时候你曾经离太阳报近呢,这是曼努埃尔·米里奥提出的问题,也许因为他过去看惯了河水流动的缘故;那是,那是有一次我上到一座很高的山上,山太高了,只要伸出胳膊就能摸到太阳,我不知道那只手是在战争中失去的呢,还是被太阳烧了;是哪座山呢,马芙拉没有像太阳那么高的山,阿连特茹省也没有,对阿连特茹我熟得很;环天气儒利奥问;也许那座山当时很高,现在矮了;削平这样一座山还需要用火药爆炸几千次,要让那么高的山变矮非把世界上的火药用尽不可,这是弗朗西斯科·马尔克斯的声音,就是头一个说话的那个人;曼努埃尔·米里奥锲而不舍,接近了太阳,除非你像鸟儿似地飞行过,沼泽地里能看到一些苍鹰,它们往高处飞呀,飞呀,盘旋着往上飞,然后就消失了,变成了一个小点,看不见了,它们飞到太阳那里去了;可我们既不知道到那里去的路,也不知道从哪个门进去;你是人呀,没有翅膀;除非你是巫师,小个子若泽说,我被人拣到的那地方有个女人,她像举行涂油礼那样往自己身上抹油,到了晚上把扫帚当马,骑着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这是人家说的,可我从来没有见过;我不是巫师,这些事是你们强加到我头上的,宗教裁判所会来抓我,你们谁也没有听见我说过我曾经飞起来过呀;可是你分明说过你曾经离太阳报近,还有,你说自从失去左手以后就开始和上帝一样了,要是这些异教徒的话传到宗教裁判所耳朵里,那你就真的没救了;如果我们和上帝一样了,平等了,那我们就都有救了,若奥·安内斯说;如果我们和上帝一样了,平等了,那我们就可以因为没有从他那里得到这种平等而审判他,曼努埃尔·米里奥说;人们不再谈论飞行,巴尔塔萨尔放下心来,这时他才解释说,上帝没有左手是因为他选中的人都坐在右边;既然被判刑的人都下地狱,那么他左边就一个人也没有了;既然左边一个人也没有,上帝还要左手干什么呢;既然左手没有用处,也就是说,既然他没有左手,那么我因为没有左手才左手也没有用处,只有这点差别;也许上帝左边有另一个上帝,也许上帝坐在另一个上帝右边,也许上帝是另一个被上帝选中的,也许我们都是坐在那里的上帝,我脑袋里这些东西从哪儿来的呢,我也不知道,曼努埃尔·米里奥说;巴尔塔萨尔最后得出结论,他说,我是这一排人的最后一个,我左边不会坐着任何人,世界到我这里结束;这些粗人、文盲的头脑中的念头是从哪里来的呢,我们不得而知,当然,若奥·安内斯不在此列,他认识几个字。
  河谷深处传来圣安德烈教堂的钟声。木岛上空,街道和广场,饭馆和住房里,到处一片低声絮语,像远处的大海在不停地呼啸咕咕。莫非是两万人在进行下午祈祷,莫非是他们在互相讲述自己的一生,去调查一下才能知道。

19

  火药或丁字镐从坚硬的地底开出的松土、碎石和鹅卵石由人们用手推车运走,削平山头和挖新坑填平山谷。体积大、分量重的填充物靠钉上铁皮的车运送,除了装车和卸车的时候之外拉车的牛和其它牲畜均不得停歇。人们靠四肢和臀部背着石头爬上搭起的木板斜坡,送到脚手架上,应当永远赞颂发明垫肩的人,他懂得心疼这些人。这些工作已经说到过,简单地归纳为体力劳动,之所以旧事重提是因为,不应当忘记这种艺术由于极为普通、微不足道往往被人忽视,我们在写的时候也往往信手拈来,心不在焉,于是他们所做的事就被人们做成的事所埋没。最好是我们亲眼看一看,如果从高处往下看则更好,例如乘飞行机器在因雨淋日晒变成暗绿色的马芙拉这个地方、人来人往的山头、众所周知的山谷以及木鸟上空盘旋;一些木板房正在腐朽,莱依里亚松林遭到砍伐;在托雷斯·维德拉斯山一带和里斯本,烧砖烧石炭的窑日夜冒烟,仅从马芙拉到卡什凯什之间这类窑这数以百计;许多船只还从阿尔加维和恩特雷·杜洛·米尼奥运砖,开进特茹河,沿一道人工开的运河运到托雅尔的圣安东尼奥码头;大小车辆从阿希克山和比涅罗·德·洛雷斯运来陛下的修道院所需的这种或那种材料;另一些车辆则从佩洛·比涅罗山装运石头;我们所在的这个地方是再好不过的观景台了;要不是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发明了大鸟,我们不会想象这项工程的规模多么巨大;靠着布里蒙达收集到金属球里的意志我们得以在空中停留,看到下边的另一些意志奔波忙碌,被万有引力定律和生活需要定律束缚在地球上;如果我们能数一数在路上未来往往的车辆,包括附近的和稍远的车辆,就能知道达2500辆之多;从这里看去它们仿佛静止不动,那是因为装载太重。人们要想看清必须就近观察。
  一连许多个月,巴尔塔萨尔都跟手推手打交道,不是推便是拉,终于有一天他厌烦了或者在前或者在后的像驮载负重的母驴一样的工作;由于在这行当的头目眼中他干得好,并且有目共睹,后来就去赶一对牛拉的车,国王买的牛不计其数。小个子若泽对这次提升帮了大忙;工头觉得小个子背上的罗锅很有趣,要说车夫的个子只有牛鼻子那样高,这话说得几乎完全正确,如果有人以为这是对他的污辱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小个子若泽头一次意识到用他的人眼盯着牲口的大眼心里多么惬意,那眼不光大,而且驯顺,那眼里能映出他的脑袋,映出他的躯干,至于再往下,比如两条腿,就消失在牛的眼睑里边了;既然牛的眼睛里能容纳下一个人,那就可以承认这个世界造得完美无缺了。说小个子若泽帮了大忙那是因为,他一再恳求工头让“七个太阳”巴尔塔萨尔去赶牛车,既然已经有一个残疾人和牛打交道,也就可以有两个,两个人互相做个伴;要是他不会干这种活计,也不冒任何风险,让他再去推车就是了,只须一天就能看出他多么能干。对赶牛车这一行巴尔塔萨尔早已相当熟悉,虽然这么多年没有跟牛打交道,但走了两趟就发现左手的钩于算不上缺陷,右手没有忘记使用赶牛棍技术的任何一款。晚上回到家里非常高兴,就像小时候发现了第一窝鸟蛋,就像成年以后结交了第一个女人,就像当了士兵以后头一次听到号声;凌晨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他那两头牛,还有那只左手,完好无缺,还梦见布里蒙达骑在其中一头牛上,这只有做了想做的梦的人才会理解。
  巴尔塔萨尔刚刚过了几个月这种新生活便有消息说要到佩洛·比涅罗山去运那里的一块非常大的石头,这块用作教堂门桶上边的阳台的石头太大了,据计算要用200对牛才能运回来,还要有许多人前去帮助。为了装运这块巨石,专门在佩洛·比涅罗造了一辆车,样子像带轮子的印度航线上的船,说这话的人见过即将完工的车,同样也看到过比喻所用的船。莫非言过其实吗,最好我们亲眼看看再作出判断;前往佩洛·比涅罗的人们天还没亮就起了床,另外还有那400头牛,20多辆车拉着运石头所需的工具,不妨在这里罗列出来,绳子,粗缆绳,楔子,杠杆,照其他滑轮的尺寸造出的新滑轮,在车轴断裂时使用的备用车轴,大小木一的支柱,锤子,钳子,铁板,为牲口砍草的社刀;还带着人吃的干粮,当然有些可在当地买到的不在其内;装在车上的东西太多了,那些本以为骑马去的人必须步行,路不算远,去三菜瓜,回来三莱瓜,当然路不好走,但这些牛和人在运别的东西时都已走过多次,只要蹄子和鞋底踏在地上就知道这是熟地方,上坡吃力,下坡危险。昨天我们认识的人当中,去运巨石的有小个子若泽和巴尔塔萨尔,每人赶着各自的两头牛拉的车;被唤去干力气活的小工有那个舍莱依罗人,就是那个家里有妻子儿女的人,名字叫弗朗西斯科·马尔克斯;还有曼努埃尔·米里奥,就是头脑里有许多念头却又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那个人。上路的还有一些叫若泽和弗朗西斯科的,叫曼努埃尔的,叫巴尔塔萨尔的较少,有些人叫若奥、阿尔瓦罗、安东尼奥和若阿金,也许应当有人叫巴尔托洛梅乌,但实际上一个也没有;有些叫彼得罗、维森特、本托、贝尔纳多和卡埃塔诺;所有男人的名字这里都有,过各种生活的人都有,尤其是贫困生活,既然我们无法—一谈他们的生活经历,因为那就太多了,那么至少应当写下他们的名字,这是我们的义务,为了这一点我们才写作,让他们永垂不朽,既然这取决于我们,我们就把它们留在这里,阿尔西诺,布拉斯,克里斯托旺,丹尼埃尔,埃加斯,费尔米诺,热拉尔多,奥拉西奥,依济德罗,儒维诺,路易斯,马尔科利诺,尼卡诺尔,奥诺弗雷,保罗,吉特里奥,各菲诺,塞巴斯蒂昂,塔德乌,乌巴尔多,瓦莱里奥,沙维埃尔,札卡里亚斯,所有名字的头一个字母都有了,代表了所有的人,也许当时当地这些名字不合适,人物更是如此,但只要有干活的人活就不会干完,这些人当中某些人是另一些人当中某些人的未来,将来会有人叫这个名字,干这个行业。在按字母表列出的前往佩洛·比涅罗的人当中,我们会因为没有讲讲那个叫布拉斯的人的身世而痛心,他红头发,右眼瞎了,马上就有人会说,这里是残疾人的家乡吧,一个驼背,一个缺手,一个独眼,还会说我们太夸张了,作品里的主人公应当挑选英俊漂亮的人,应当挑选苗条健美的人,应当挑选完整的人,我们本想这样,事实就是事实,指责我们的人反而应当感谢我们,因为我们没有同意把其中另一些人写进故事之中,六厚嘴唇的人,口吃者,瘤子,凸颌的人,外罗圈腿的人,羊癫风患者,呆子和傻子,白癫风患者,患麻风病人,长疥疮者和全身糜烂者,身上长癣的人,事实确实这样;一大清早人们便看到这群人离开了马芙拉镇,好在夜间所有的猫都是灰色的,所有的人都是个黑影,要是布里蒙达不吃面包便来告别,她在每个人身上会看到什么样的意志呢,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太阳刚刚出来,天气马上就热了,这也难怪,已经是7月了。3个菜瓜,对于这些善于走路的人来说算不得什么累死人的距离,所以大部分人都按照牛的步子节拍走,而牛不知道有什么理由加快脚步。那些没有拉车负重,只是每两个套在一起的不相信拉着满载工具的车子弟兄们有多么累,甚至还羡慕它们,正如在进屠宰场之前养膘一样。前面已经说过,人们慢慢腾腾地走着,有的一言不发,有的一边走一边谈天,竭力想从朋友嘴里套出有什么心事,但有一个人走得风风火火,刚一出马芙拉就快步小跑,似乎争着赶到舍莱依罗斯从绞刑架上救他父亲,他就是弗朗西斯科·马尔克斯,想利用这个机会到妻子两条大腿间去绞死,现在妻子已不再害羞,或者没有这么想,也许他只想来看看孩子们,跟妻子说句话,问候一声,并没有想到干那种事,要干的话也太仓促了,因为伙伴们在后达跟上来了,他应当和伙伴们同时到达佩洛·比涅罗;他们正在我们门口走过,反正我要跟你躺下,最小的孩子睡着了,什么也不会发现,其他孩子嘛,打发他们到外头看看是不是在下雨;孩子们明白父亲想和母亲单独在一起,乖乖地出去了;要是国王命令在阿尔加维省建造修道院那我们该怎么办呀;妻子问,你现在就走吗;他回答说,有什么办法呢,等回来的时候住在附近,我和你睡一整夜。
  弗朗西斯科赶到佩洛·比涅罗时筋疲力尽,两腿发软,驻地已经安排好,其实既没有木板房也没有帐篷,士兵也不多,只有那些负责警卫的人;这里像个牲口市场,400多头牛,人们在其间穿行,把它们赶到一边,其中几头受了惊吓,用头乱顶一气,纯属虚张声势,实际上并无歹意,后来安顿下来,开始吃从车上卸下来的草料,它们要等好长时间;现在使锨用锄的人们正紧张地吃饭,他们必须先去干活。时已半晌,太阳毒辣辣地照着干燥坚硬的土地,地上满是碎石片;采石场低尘处的两边有许多巨大的石头等待运往马芙拉,当然要运去,但不是今天。
  一些人聚集在路当中,站在后边的设法从其他人头顶上看,或者尽量在人群的缝隙中往那边看;弗朗西斯科走过去,以加倍的热心弥补迟到的过失,你们在看什么呀,恰好那个红头发的人在旁边,他回答说,看石头;另一个人补充说,我活了半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说罢惊愕地摇了摇头。这时候士兵们来了,他们一边下命令一边又推又擦,驱赶人群,到那边去;人们都像小孩子一样好奇;监工处负责这次运输的官员来了,躲开,把这块地方腾出来;人们跌跌撞撞地闪开了,看到了,正如红头发的独眼龙说的,是块石头。
  这是一块巨大的长方形大理石石板,尚未经加工,表面粗糙,放在一根根松树树干上,走到近处,无疑能听见松树液汁的呻吟,就像现在人们嘴里因惊愕而发出的呻吟声一样;这时候人们才看清了它究竟有多么大。监工处官员走过去,把手搭在巨石上,仿佛代表国王陛下接收,但是,如果这些人和这些牛不肯卖力气,国王的所有权力就如同风和尘埃一样毫无用处。不过他们会出力的。他们是为此而来的,为此他们丢下了自己的土地和工作,他们在家乡的工作也是在土地上卖力气,只不过不足以维持生活罢了;监工官员尽管放心,这里没有人拒绝干活。
  采石场的人走过来,他们要计算并确定在巨石被拖到的这个地方造一个小土堆,或者说在巨石最窄的那一面造一堵垂直的墙。那艘所谓印度航线上的大船将靠在这里,但从马芙拉来的人必须首先掘开一条宽宽的大车通道,一个直通真正道路的缓坡,然后才能开始运输。马芙拉的工人们手持丁字镐开过去,官员在地上划出了挖掘的标线;曼努埃尔·米里奥站在舍莱依罗斯人旁边,离石板很近,用手量了量说,这是石头母亲,他没有说是石头父亲,对,是母亲,或许是因为它来自深处,还带着子宫的泥土,巨人般的母亲,它上进能躺多少人,或者它能把多少人压个粉身碎骨,谁愿意计算就去计算吧,这巨大的石板长35拃,宽15拃,厚4拃,为了资料更加完整,还应当说,在马芙拉经过雕琢和打磨之后会稍小一些,各部分依次是32拃,14拃和3拃;等到有一天找到了公尺而不再使用拃或者脚的时候,另一些人则会使用另一种长度单位,他们会依次得出,7米,3米,64厘米;因为重量也使用旧制,所以我们不说2112阿罗巴,而说这块用在后来称为贝内迪托克蒂约内宫的阳台上的巨石重31021公斤,舍去零头只算整数是对吨;游客女士们和先生们,现在们来参观下一个大厅,还有许多地方要走呢。
  但是,这整整一天人们都在挖土。赶牛的人也来帮助。巴尔塔萨尔重新操起手推车,他一点也不感到不好意思,最好不要忘记重体力劳动,谁也难免再干这种活计,我们设想一下,如果明天人们失去杠杆的概念,那就别无他法,只得用肩膀和胳膊,直到阿基米德复活以后说,只要给你们一个支点,你们就把地球举起来。太阳落山的时候通道已经挖好,有一百步长,与上午他们轻轻松松走过的碎石路连起来。吃过晚饭人们分散到工地各处去睡觉,有的在大树下,有的在巨石旁,石头雪白,月亮升起来以后照得银光闪闪。晚上天气很热。升起了几堆黄火,但仅仅是为了给人们做伴。牛在反刍,口水像一条线似地滴下来,把大地的液汁还给大地,一切都要返回大地,甚至石头也会返回大地,而现在人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们抬起来,用杠杆支撑住,用木垫垫在下面;先生们想象不出这座修道院花费了多少劳动。
  天还没有亮,号声便响起来。人们起了床,卷起被单,牛车夫们去给牛上套;监工处官员带着助手们从睡觉的房子里走出来,监工们也来了,他们正询问下达什么命令,怎样干。从车上卸下绳子和绞盘,把一对对的牛沿道路排列在两根粗绳旁边。现在只差印度航线上的大船了。这是一个用厚木板放在6个带硬木轴的大轮子上做成的平台,比要运的巨石稍大一些。来的时候要靠人力拉,卖力气的和指挥卖力气的都高声喊叫着,一个人不小心一只脚被轮子碾住了,只听见一声嚎叫,一声无法忍受疼痛的呼喊,这趟运输出师不利。巴尔塔萨尔就在很近的地方牵着他的那对牛,看见那人血流如注;他突然又回到了15年前的赫雷斯·德·洛斯·卡巴莱罗斯战场,时间过得多么快呀。对于他来说,痛苦已经司空见惯,但这一次来得太早了一些;那人已经走远了,一直在喊叫,人们用木板把他抬到莫雷莱钢去,那里有个诊所。巴尔塔萨尔在莫雷莱纳跟市里蒙达睡过一夜,世界就是这样,让巨大的欢快和巨大的痛苦、让健康者宜人的气息和腐烂的伤口的臭气聚在同一个地方;要想发明天堂和地狱只消了解人体就够了。地上再也看不到血迹,轮子碾,人脚踩,牛蹄子踏,土地把残留的血吸干了,只有被踢到旁边的一块鹅卵石上还带点颜色。
  人们小心翼翼地松手中的绳索,倾斜的平台非常缓慢地下落,最后与泥瓦匠们打起的平平的土墙对好,现在需要的是科学和技艺了。车的所有轮子下都垫着大石块,使巨石被拉着在树干上挪动和落在平台并且滑动的时候车不至于离开土墙。整个表面都撒上土以减少石头回声,唉——幄;一边的牛比另一边的拉力大,没有准备好,唉——喔,开始拉了,200头一齐动起来,先是猛地一拽,随后就使起劲来,但马上又停下了,因为有的牛滑倒了,有的往外扭,有的往里歪,赶牛的人缺乏意识,绳子狠狠地磨在牛背上,在一片呼喊、咒骂和鼓动声中终于用几秒的时间校正了拉力,巨石在树干上前进了一拃。第一次拉得正确,第二次错了,第三次纠正前两次造成的误差,现在这边的牛拉,那边的停住,巨石终于开始在平台上挪动起来,下边仍然垫着树干,直到失去平衡,巨石才猛地下滑,掉在车上,砰地一声响,粗糙的棱角咬住了木梁,一动不动了。如果不出现其它问题,那里是否垫着土都无关紧要了。人们带着又长又结实的杠杆爬上平台,趁巨石尚未完全放稳用力撬起来,另一些人则用铁棍把能在土上滑动的木垫塞到巨石下面,现在就好办了,唉——喔,唉——喔,唉——喔,大家都起劲地拉,人和牛一齐用力,可惜唐·若奥五世没有在最高处拉,没有人能比他拉得更好。两边的绞车已经不用,所有拉力都集中在那台沿宽的方向捆住巨石的绞车,这就够了,巨石似乎变轻了,不费力地在平台上滑动,只是到最后重量完全落到平台上时又好地响了一声,车的整个骨架都吱吱作响,要不是地面铺了一层层鹅卵石,非得连轮辐也陷下去不可。把车轮下垫着的大石块取出来了,现在车已不再有溜动的危险。这时候木工们上去了,手中拿着石工锤、钻和台子,在厚厚的平台靠近巨石的地方隔一段距离打一个长方形的洞,在洞里打上楔子,然后用粗粗的钉子把银子钉紧,这是个费时间的工作,其他人在那边树荫下面休息,牛一边反刍一边摇动尾巴驱赶苍蝇,天气很热。木匠们完成任务后响起号声,监工处官员来下达命令,把巨石捆在车上,这由士兵们负责,或许因为他们富于纪律性和责任心,也或许他们习惯于捆绑大炮,不到半小时巨石便牢牢捆住,一道又一道绳子,使之与车浑然一体,一动俱动。活儿干得干净利落,不用任何返工。远远看去,这辆车像个甲壳虫,像个又矮又胖的短腿乌龟;由于满是泥土,又好像刚刚从土地深处爬出来,好像它本身就是土地的延伸。人和牛都在吃晚饭,然后休息一会儿;如果生活中没有吃饭和休息这两桩好事,那就无须建造什么修道院了。
  人们都说坏事不持久,尽管由于它带来的烦恼有时使人们觉得它持续很长时间,但有一点毫无疑问,这就是好事不永存。一个人听着蝉鸣惬意得昏昏入睡,这不是酒足饭饱,而是有自知之明的胃把很少的东西当成很多的东西;况且我们还有太阳,太阳也能养人,所以在号声响起的时候既然我们不能像在约沙法河谷那样唤醒死者,那么就别无他法,活人只好自己起来了。把各种用具收到车上,一切都要按清单清点,检查绳结,把绞盘捆在车上;那喊声又响起来,唉——喔,各自烦躁不安的牛开始往前拉,蹄子像钉在不平整的石头地上,鞭子在它们头上呼啸;车如同从土炉里拽出来的一样,开始挪动,车轮碾碎了铺在路上的大理石石子,这里从来没有运出过如此巨大的石板。监工处官员和他的某些高级助手已经骑到骡子上,另一些则必须步行,因为他们是低级助手,但是,所有这些人部分靠的是知识,部分靠的是指挥权,因为有权力才有知识,因为有知识才有权力;众人和牛不是这种情况,人和牛一样都是听使唤的,其中最好的总是那些有力气的。对这些人还要求会干活,不朝相反的方向拉,及时把垫石放在车轮下边,说几句鼓励牲口的话,能把力量和力量汇集在一起,使两者都成倍增加,归根结底这算不上什么学问。车已经上到斜坡中间,50步,也许不到50步;仍然在往上爬,遇到石凸起处便沉重地摇晃,这既不是殿下的马轿车也不是牧师的双轮马车,上帝让那些车柔软平稳。这里的车轴坚硬,车轮粗糙,牛背上没有闪闪发光的鞍具,人们也不穿整齐的制服,他们是方丹戈舞蹈队,登不了大雅之堂,也不得参加圣体游行。为几年后主教向大家祝福时所在的阳台运送石头是一回事,我们自己既受祝福又是祝福者是另一回事,后者如同既播种小麦又吃面包一样。
  这是个了不起的行程。从这里到马芙拉,尽管国王下令铺了碎石路,走起来仍然很艰难,总是上坡下坡,时而绕过河谷,时而上到高处,时而下到地底;数这400头牛和600个人时如果有错,那肯定是数少了,但仍无富裕。佩洛·比涅罗的居民们都跑到路上观看这宏伟场面,个个赞叹不已,打从工程开始以来,还没有见过这么多对牛,还没有听过这么多人大声喧哗;有的甚至对如此漂亮的石头离开这里恋恋不舍,巨石毕竟是我们佩洛·比涅罗这块土地上出产的呀,但愿不要在路上碎了,否则还不如不出产它呢。监工处官员到前边去了,他如同战场上的将军,率领着他的参谋部人员、副官和传令兵前去侦察地形,测量弯道,估计坡度,确定宿营地。等他们返回来时车走了多远呢,如果说车是从佩洛·比涅罗出来的,那么现在它还在佩洛·比涅罗。在这头一天,其实是一下午,前进了木过500步。路很窄,一对对牛在路上绊倒,车两边各有一条粗缆绳,没有回旋的余地,一半拉力因用力不匀损失了,命令声也听不清楚。巨石又重得吓人。一旦车不得不停下来,要么因为一个轮子陷进路上的坑里,要么由于牛的均匀的拉力与上坡相抵必须停一下,这时就好像再也不能挪动它了。当终于能前进的时候,车的整个木骨架都吱吱作响,好像要从铁箍和扣钉中挣脱出来。而这还是整个行程中最好走的路段。
  这天夜里,牛都卸了套,但让它们都留在路上,没有用绳子挂起来集中到一处。月亮出来得晚,许多人都睡觉了,有靴子的人枕着靴子。幽灵般的光亮召唤着一些人,他们望着月亮,分明看见那个在星期天砍黑麦的人影,那是救世主对他的惩罚,强迫他在宣判以前永远搬运堆积起来的一捆捆柴草,他就这样被发配到月亮上,成为遭到神惩办的、人人可见的象征,以惩戒那些大逆不道的人。巴尔塔萨尔去找小个子若泽,两个人又遇到了弗朗西斯科·马尔克斯,他们和另外几个人围着一堆篝火安顿下来,因为夜里天气凉了。过了一会儿曼努埃尔·米里奥来了,他讲了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王后,她和国王丈夫住在王宫里,还有他们的子女,即一个王子一个公主,才有这么高;据说国王喜欢当国王,但王后不知道是不是喜欢当王后,因为人们从来没有教过她当别的什么,所以她不能选择,不能像国王那样,说我喜欢当王后,其实国王喜欢当国王也是因为人们没有教过他干别的什么事情,但王后有所不同,要是一样了就没有故事可讲了;这时候王国里有个隐士,他到过许多地方去冒险;经过许多许多年的冒险以后钻进了那个洞里,他就住在一个山洞里,我不知道已经说过没有;他不是那种祈祷和赎罪的隐士,人们称之为隐士是因为他一个人独自生活;吃的靠自己拣,要是有人给他也不拒绝,但乞讨他从来不干;有一次王后带领随从人等到山上游玩,对最年长的侍女说想跟隐士说话,向他提个问题;侍女回答说,禀告陛下,这个隐士不是教会的,而是和别人一样的普通人,区别只是他独自一个人在洞里生活;这是侍女说的,但我们已经知道了;王后回答说,我想提的问题与教会无关;他们继续往前走,到了洞口,一个听差朝里边喊了一声,那隐士出来了,此人看上去年事已高,但像十字路口的大树一样强壮;他出来以后问道,谁叫我呀;听差说,是王后陛下;好了,这故事今天就讲到这里,睡觉吧。别人都嚷起来,想知道王后和隐士的故事的结局,但曼努埃尔·米里奥不为所动,明天说也一样嘛,其他人只得听从,各自去睡觉,在睡意出现之前每个人按各自的倾向考虑这个故事,小个子若泽以为,说不定国王不敢碰王后,但隐士是个老人,这怎么可能呢;巴尔塔萨尔想王后就是布里蒙达,他本人是隐士,虽说差异很大,但毕竟符合男人和女人的故事;弗朗西斯科·马尔克斯想,这故事怎样结束,我哪里会知道,等到了舍莱依罗斯再说吧。月亮已经转到那边,看来一捆黑薄并不沉,最糟糕的是上面长着刺,似乎耶稣并没有卫护头上的光环。
  第二天备受折磨。路宽了一些,一对对牛活动更加自如,但车太大,车轮不灵活,载重量又大,在拐弯处转动极为困难,所以必须住一面拖,先向前,接着向后,车轮不肯转动,被石块挡住了,只得用石工锤去搞掉;即使这样,人们并不抱怨,因为地方大了,可以把牛卸下来,然后再套上一定数量的牛把车拉到正路上。上坡的时候,只要没有弯路靠力气就能解决,所有的牛都用力拉,个个往前伸着头,鼻子几乎碰到前边的牛的后碗上,有时候还滑倒在蹄子踏、车轮轧形成的小沟里,因为小沟里有牛粪尿。每个人照看一对牛,从远处就能望见他们的脑袋和赶牛棍在轭具和黄褐色的牛背上晃动,只是看不到小个子若泽的身影,这也难怪,此时他正在他那两头牛耳边亲切地说话呢,拉呀,我亲爱的牛,使劲拉呀。
  如果遇上下坡路,那就不仅是折磨,而且是巨大的痛苦了。车随时可能下滑,必须立刻在车轮下放石头垫住,卸下几乎所有的牛,每边只剩下三四头就能让巨石移动,但人们又要到后边拉住平台的缆绳,像一群蚂蚁似的几百个人把脚死死蹬在地上,身体向后倾斜,肌肉绷紧,用尽全身力气稳住车,不让它把他们拖下河谷、扔到弯路以外。一头头牛在上头或者下边静静地反刍,望着这热闹的场面,望着那些跑过来跑过去下达命令的人们,只见人人脸涨得通红,汗水如注,而它们却站在那里不声不响地等待卖力气的时候,安静得连靠在牛轭上的赶牛根也一动不动。有人曾想出个主意,把牛套在平台后面,但人们不得不放弃这种想法,因为牛不懂得进两步退三步的用力数学公式,要么在应当往下走的时候用力过大反而往坡上走,要么在应当停下的地方却毫无阻力地往下拖。
  这一天,从太阳出来到傍晚走了大约1500步,不到半个莱瓜,如果我们想做个比较,即走了相当于石板长度的200倍。费了那么多小时的力气,才走了这么一点路,并且人人汗流浃背,担惊受怕;那个石头魔鬼应当停止的时候偏偏滑动,应当不动的却又走起来,你这个该诅咒的东西,还有那个下命令让人们把你从地里挖出来、让我们在这荒郊野地拖你的人。人们都筋疲力尽,躺在地上,肚子朝上喘着粗气,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先是像一天的开始而不是走到了尽头,后来随着光线的减弱变得透明,突然那水晶似的地方出现了一片厚厚的天鹅绒,已经是夜里了。月亮到了下弦,会出来得更晚,那时候整个营地都睡着了。人们在篝火下吃饭,太阳正在与天空争雄,天上有一颗颗星星,地上有一堆堆火光。莫非在时间之初为建造苍穹拖石头的人们也曾坐在星星周围,谁知道他们的脸是否同样疲惫,胡须是否也这么长,又肮脏又粗糙的手上是否长着老茧,指甲是否那么黑,是否如同人们常说的那样一身臭汗。这时候巴尔塔萨尔请求说,曼努埃尔·米里奥,接着讲吧,当隐士在洞口出现的时候王后问什么来着;小个子若泽躺在地上琢磨着,说不定王后把传女和听差们都打发走了,这个小个子若泽一肚子坏水,我们不用管他,任他胡思乱想吧,如果他肯于好好忏悔,就让他照忏悔神父所说的去赎罪吧,不过最好不要相信他会那样做;现在让我们注意听曼努埃尔·米里奥说些什么吧,他开始讲了,当隐士来到洞口的时候,王后朝前走了3步,问道,如果一个女人是王后,一个男人是国王,为了感到自己不仅仅是王后和国王,而且是女人和男人,他们该怎么办呢,这是王后提出的问题;隐士用另一个问题作答,如果一个男人是隐士,为了感到自己不仅是隐士,而且是男人,他该怎么办呢;王后稍加思考就说,王后不再当王后,国王不再是国王,隐士走出隐居地,这就是他们该做的,但现在我要提另一个问题,他们既不是王后又不是隐士而只是女人和男人时是什么样的女人和男人,他们不是隐士和王后如何成为男人和女人,怎样才算不是现在所是的人;隐士回答说,任何人都不能是其不是者,不存在男人和女人,只存在他所是者和对其所是者的反叛;王后宣称,我就反叛了我所是者,现在请你告诉我,你是否反叛你所是者;他回答说,成为隐士即违反生存,在世界上生活的人都这么想,但他还是某种存在;她说,那么如何办呢;他说,既然你想是女人,那么就不要当王后,其余的事你以后就知道了;她说,你既然想是男人,那么为什么还继续当隐士呢;他说,最可怕的是男人;她说,你知道何谓是男人和女人吗;他说,谁也不知道;听到这个回答,王后就走了,随从人员们嘟嘟嚷嚷着跟在后头;好,明天我再接着讲完。曼努埃尔·米里奥停住嘴,他做得对,因为其中两个听众,即小个子若泽和弗朗西斯科·马尔克斯裹在被单里已经打起鼾来。黄火渐渐熄灭了。巴尔塔萨尔死死盯着曼努埃尔·米里奥,你这个故事没有头没脑,完全不像人们常听的那些,养鸭子的公主,额头上有个星星的小女孩,在树林里遇到个姑娘的樵夫,蓝色公牛,阿尔布斯盖依罗的魔鬼,7头兽怪;曼努埃尔·米里奥说,如果世界上有个顶天立地的巨人,你就会说他的脚是一座座山,他的头是启明星,你说你曾经飞过,还说你和上帝一样,这非常让人怀疑。听到这句指责,巴尔塔萨尔无话可说,道了声晚安便转过身,背对着黄火,不一会儿便睡着了。曼努埃尔·米里奥还醒着,他正在考虑结束这个故事的最好方法,是不是隐士成了国王,是不是王后成了隐士;为什么故事总是必须这样结尾呢。
  在这漫长的一天里受的罪太大了,人们都说明天不可能更糟,但心里明白,将会比这一天糟一千倍。他们还记得从这里往下到舍莱依罗斯的道路,弯道很狭窄,倾斜度大得吓人,那些山坡简直是直上直下落到大路上;我们怎能过得去呢,他们自言自语地嘀咕着。在那个夏季,没有比这一天更热的日子,大地像一盆炭火,太阳像马刺扎在背上。挑水工们排成长队靠肩膀从低处有井的地方运来一罐一罐的水,有时距离很远,沿着羊肠小道爬过山去灌满水桶,当年的苦役们也不过如此。晚饭时分到了一个高处,从那里可以望见谷底的会莱俄罗斯。弗朗西斯科·马尔克斯一直企盼的就是这个机会,不论人们能不能下山坡,今天晚上谁也不能不让他陪着妻子。监工处官员带着助手们下了山坡,走到从下边经过的一条小溪旁边,一路上指出最危险的地方,车应当停下来休息并保障巨石安全的地点,最后决定在第三个拐弯以后把牛卸下来牵到一个宽敞的场地,那里与车的距离足以不妨碍操作,但又在附近,一旦操作需要牵回来也不耽搁很长时间。这样,车就靠人力下坡。没有别的办法。在把一对对的牛牵走的时候,人们在山顶散布开来,在灼热的太阳烘烤下望着宁静的谷地,菜园,清凉的树荫,恍若仙境的房屋,这些房屋透出的恬静给人的印象太尖锐了。他们或许这样想了,或许没有想到,只是这句纯朴的话,要是我在下边,也不会以为那是假的。
  究竟如何,让那些知道得更清楚的人们告诉我们吧。600个男子汉狠狠拉住固定在平台后边的12根粗缆绳,600个男子汉随着时间的流逝和过度的劳累渐渐感到肌肉越来越松弛,600个男子汉个个胆战心惊,现在确实害怕了,昨天那点事只不过是小伙子们开开玩笑而且;曼努埃尔·米里奥讲的是个虚幻的故事。只有拥有力气的时候才是真实的人,只有能阻止这魔鬼不把他无情地拉走的力量不是来自害怕的时候才是真实的人;这一切只是为了一块石头,而这块石头本来无须这样大,用3块或者10块较小的石头同样也能建造那个阳台,只不过那样我们就不能骄傲地禀报陛下,这只是一块石头,在前往其他厅之前也不能骄傲地告诉参观者,这是仅用一块石头建造的;正是这些或其他愚蠢的骄傲使世人普遍遭到欺骗,让民族的或个人的胡说人道广泛传播,写人教科书并载入史册,例如,马芙拉修道院归功于唐·若奥五世,他许了愿,如果生下一个儿子他便修建修道院;这里的600个男人都没有使王后生儿子,却在受苦受难地还愿,请原谅,这声音不符合当时时代潮流。
  如果道路往下直通谷地,那么一切就简单多了,只不过是个转换方法的游戏,也许是个开心的游戏,只消放开或者拉住这个石头蠢物就是了;用绳索把它缠紧,在向下的冲力未变得不能驾驭时让它往下滑动,及时阻止它冲下谷地,免得轧伤那些来不及解下套在身上的绳索的人们。但是,有弯道就是一场场噩梦了。在平坦的路上,前面已经说过,靠的是牛,用几头牛在车前头朝一边拉,不论弯路长短都能把车拉正过来。这只是个需要耐心的工作,经多次重复已成了家常便饭,再劳累也不过是把牛卸下来,套上,再卸下来,套上,人们只是喊叫几声而已。而现在,遇上了弯道和斜坡魔鬼般地结合在一起,他们就要疯狂地吼叫了,并且这种情况多次出现;但是,这时吼叫意味着耗费气力,而他们的气力已经不多了。最好是先研究一下该怎么办,留待喊叫能叫人松一口气的时候再喊叫。车下到了弯路,尽量靠在其内侧;在这一侧的车轮前放上垫物,但这垫物既不能结实到阻挡住整个车的地步,也没有不结实到被车的重量压碎的程度;如果你认为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困难,那是因为你没有把这块巨石从佩洛·比捏罗运到马芙拉,而是仅仅坐着观看,或者只是从本书的时间和地点远远眺望。车这样险象环生地卡住之后,可能像魔鬼一样心血来潮地一动不动,如同所有的车轮都针进地里,最常见的就是这种情况。只有弯路向外边倾斜、地上摩擦力极小、坡度又很合适等各种条件均好的时候,平台才毫不困难地听从其后面向一侧的作用力的使唤,或者在出现更大奇迹的时候平台本身靠唯一的支点向前挪动。通常并不如此,而是需要在最适当的地方、在非常准确的时刻使用巨大的力量,使其不致动作大大而一发不可收拾,或者上帝开恩,施以小惠,要求重新向相反的方向作艰苦的努力,用杠杆撬4个后轮,设法使车向弯路内侧移动,哪怕是半作也好,拉绳子的人们帮着朝同一方向找;一片混乱的喧闹,在外侧用杠杆橇的人置身于密密麻麻、绷得像刀刃一样的缆绳之中,拉绳索的人有时往山坡下面排开,滑倒或者滚到地上的事并不鲜见,不过暂时还没有出现什么大事故。车终于让步了,移动了一两拃,但在整个操作过程中前边外侧的轮子一直不停地放上和撤下垫物,以防止在其中的某个时刻、在其悬空或者没有支撑物的那一秒钟有失去控制的危险,而这时稳住车的人手不够,因为大多数人在这一系列乱糟糟的操作中没有活动的空间。魔鬼正在这谷地上方观看,对自己的善良和慈悲感到惊愕,他从来不曾想到在他的地狱里实施这样的酷刑。
  放轮垫的人当中有一个就是弗郎西斯科·马尔克斯。他已经证明了自己灵巧干练,一个危险的弯道,两个非常危险,3个比所有的都更加糟糕,4个非让我们疯了不可;每个弯道都要做20次;他意识到自己干得漂亮,莫非他没有想念妻子,每件事有每件事的时间,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车轮上,现在它开始动了,必须挡住,不能太早,太早了后面的伙伴们会白费力气;不能太晚,太晚了车速就会增大,冲过垫物。现在发生的正是这种情况。也许弗朗西斯科·马尔克斯走了神,要么是用前臂擦了擦额上的汗水,要么是终于想起了妻子,从这高处望了望他的会荣依罗斯镇,轮垫从手中滑出去了,而且偏偏是在平台往下滑动的时刻,究竟是怎么回事谁也不知道,反正是他的身体被压在车子下面,第一个轮子在上面轧过去了,我们还记得,仅巨石就有两千阿罗巴重。人们说祸不单行,事实也往往如此,我们也会这么说,但这一次差遣灾祸者认为死一个人就够了。车本来会莽莽撞撞地冲下山坡,不料却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停住了。轮子陷进了路上的一个坑里,获救并不一定在应当遇到的地方。
  人们把弗朗西斯科·马尔克斯从车底下拖了出来。车轮从他的肚子上轧过去,内脏和骨头成了一团浆,下肢差一点儿脱离躯干,我们这里指的是他的左腿和右腿,至于另外一条,就中间那一条,不肯安生的那一条,为了它弗朗西斯科·马尔克斯走了那么多路的那一条,已经踪影全无,连一块肉皮都不见了。人们抬来一副棺材,把尸体用床单裹起来放在上边,床单马上被血浸湿了;两个人抓起始杆,另外两个人和他们一起走,准备替换,这4个人将告诉未亡人,我们把你男人抬回来了,而那女人此时正把头探出窗口望着丈夫所在的山,对孩子们说,你们父亲今天晚上在家里睡觉。
  巨石运到了谷底,一对对牛又卸了套。也许降下灾祸者后悔头一次太小气,于是平台走歪了,撞着了一块突出的石头,把两头牲口挤在陡峭的山坡上,牲口的腿断了。必须用斧头把它们砍碎;消息传开后,舍茶依罗斯的居民们都来领施舍,就地把牛剥了皮,把肉一块一块切下来,牛血在路上流成一道道小溪,直到把连在骨头上的肉剔完之前,士兵们用刀柄驱赶也无济于事,车照样不能动弹。天黑下来,人们就地扎营,有的还在路上边,有的分散在小河边上。监工处官员和几个助手到有房子的地方去睡觉,其他人照旧用被单一裹,因为历尽艰难到了地底下而精疲力竭,由于自己还活着而心惊胆战,所有人都难以入睡,害怕就这样死去。与弗朗西斯科友情最深的几个人前去为他守灵,巴尔塔萨尔,小个子若泽,曼努埃尔·米里奥,还有布拉斯,费尔米诺,伊济德罗,奥诺弗雷,塞巴斯蒂昂,塔德乌,另外有一个前面没有说过,名叫达米昂。他们走进屋里,看看死者,一个男子汉怎能如此突然死去而又如此安详呢,比睡着了还安详,没有噩梦,没有痛苦;然后他们轻声祈祷了一番;那个女人就是他的遗姨,我们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宇,去问她叫什么对这个故事也毫无用处,要说写到了达米昂,那也是为写而写。明天,太阳出来以前,巨石又要重新上路了,它在舍莱依罗斯留下了一个待埋葬的人,留下了两头牛的肉让人们吃。
  人们没有注意到少了什么。车开始上坡,走得和来的时候一样缓慢,如果上帝对人们有怜悯之心,就该创造一个像手掌一样平的世界,人们运石头就用不了那么长时间。现在已经是第五天,走完山坡之后就是好路了,但总是心神不安,身体就不用说了,人们的每块肌肉都疼,既然生来命该如此,还有谁会抱怨呢。牛群既不争辩也不怨叹,只是拒绝干活,装出拉的样子但又不拉,唯一的办法是把一把草送到它嘴边,不一会儿它就像从昨天开始一直休息一样,弓起臀部上路,让人看着就开心。不是上坡就是下坡。这时候就把牛群分成组,一些在这里,另一些在那里,开始拉,唉——喔,那声音又吼叫起来;咯咯嘈——喀,吹起号来,这是名副其实的战场,甚至还有战死和负伤的,在所有的不属于同一身份的情况下,就说几个,例如我们说4个,这是个不错的计数方法。
  下午下了一场暴雨,下得好。天黑以后又下起雨来,但没有人诅咒。这是最明智的态度,对苍天所做的一切都不在意,不论是下雨还是晴天,除非过了分,即使这样也不至于发生洪水淹死所有的人,干旱也不至于严重到寸草不生,连找到一根草的希望都没有的地步。雨这样下了一个小时,或许不到一个小时,后来乌云飞走了,连乌云也对人们不拿它当回事而气恼。到处燃起黄火,有人脱得一丝不挂,在火上烤衣服,人们几乎说这是一群异教徒,而我们知道,他们的行动最虔诚不过的了,把石头运往圣地,把主的训诫送到马芙拉,个个努力向前,把信仰交给一切可能接受的人,要不是曼努埃尔·米里奥要开始讲他的故事,我们会就这些人的条件没完没了地争论下去,这里还少一个听众,只缺我一个;你,你,我们已经发现你不在了;其他人连弗朗西斯科·马尔克斯是什么人都不知道,有几个看到了他的尸体,大部分什么也没有看到;不要以为600人都列队在尸体前走过,激动地向死者作最后的致意,那都是英雄史诗上才有的事;好,现在我们开始讲故事,有一天,王后从王宫消失了,而在此之前她一直和国王丈夫及王子公主在那里生活;早就有人嘀嘀咕咕,说洞中那次谈话与王后们和隐士们之间的寒暄不同,更像是一个迈开舞步,另一个孔雀开屏,于是国王醋意大发,怒火中烧,立即赶往山洞,以为他的名誉受到了哈污,国王们都是这样,他们的名誉比其他人重要,只消看一眼王冠就能明白;到了那里,既没有看见隐士也没有看见王后,但这更使他怒气冲天,因为这是两个人私奔的迹象,于是命令军队在整个王国搜捕逃犯;趁他们正在搜寻,我们睡觉吧,到时间了。小个子若泽不满地说,我从来没有这样听过故事,一点儿一点儿地讲;曼努埃尔·米里奥说,每天讲一点儿,谁也不能一下子讲全;巴尔塔萨尔心里想,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一定会喜欢这个曼努埃尔·米里奥。
  第二天是礼拜日,进行了弥撒和布道。为了让人们听得更清楚,更有教益,教士到车上布道,并且像在讲道台上一样神气活现;这位粗心的教士没有意识到,他正在犯最大的亵渎圣灵罪,用凉鞋污辱了这块祭坛石头,还有,这块石头曾接受无辜的鲜血祭奠,用舍莱依罗斯那个人的鲜血祭奠,他有儿女妻子,在队伍走出佩洛·比捏罗以前就失去了双脚;另外还有那两头牛,我们不应当忘记那两头牛,至少那些曾经去抢牛肉、这个礼拜天饭食有所改善的居民们不会忘记。教士开始布道,像所有布道者都有的开场白一样,他说,亲爱的孩子们,圣母和圣子在高高的天上看着我们,我们的保护神圣徒安东尼奥也在高高的天上望着我们,为了他,我们把这块巨石运往马芙拉镇,不错,巨石很重,但是,你们的罪孽更深重得多;愿你们心中想着自己的罪孽而又不感到沉重,所以你们要把运输这块巨石视为赎罪;热诚的奉献,独一无二的赎罪;奇特的奉献,因为不仅按照合同向你们支付薪水,而且以上天的宽恕酬答你们,因为正如我所说的,把这块巨石运到马芙拉是一项神圣的工程,不亚于当年十字军士兵出发去解放圣地,你们应当知道,所有在那里战死的人今天都享受着永生,前天死去的你们那个伙伴也和他们在一起望着我主的面容;他死在星期五,这是个难得的日子,毫无疑问他没有忏悔使死,忏悔神父没有来得及赶到他床前,你去了他已经死了,但是,他因为是十字军士兵而灵魂得救了,正如在马芙拉的医院死去或者从墙上掉下来摔死的人都获救了一样,但犯了不可补赎的罪孽,患可耻的病症死去的除外;苍天非常仁慈,甚至向在械斗中被砍死的人敞开天堂的大门,你们经常参与此类械斗,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虔诚而又如此不守秩序的人;去吧,工程仍在进行,上帝给我们以耐心,给你们以力气,给国王以钱财,这座修道院对于强化秩序和让更多的人信仰我主十分必要。阿门!布道完毕,教士回到地上;由于是礼拜天,守瞻礼日,没有事情可做,一些人去忏悔,另一些人去吃圣餐,不能所有人都去,除非出现奇迹,圣饼成倍增加,否则保存的圣饼是绝对不够用的,而奇迹没有发生。傍晚时分出现了一起骚乱,5个十字军士兵参与,小事一桩,没有发展到值得叙述一番的程度,只不过是拳打脚踢,鼻子流点血。如果他们死去,会马上直接进天堂。
  这天夜里曼努埃尔·米里奥把故事讲完了。“七个太阳”问他,国王的士兵们最后是不是抓到了王后和隐士;他回答说,没有抓到,找遍了整个王国,挨家挨户搜查,还是没有找到;说完,他不再吱声。小个子若泽问,讲了几乎一个礼拜,到头来就是这么个故事呀;曼努埃尔·米里奥回答说,隐士不再是隐士,王后不再是王后,但没有弄清隐士是否成了男人,王后是否得以成为女人,我本人认为他们办不到,否则一定会被人发现。如果有一天发生这种事,不会不闹得沸沸扬扬。不过这两个人不会了,事情过了那么多年,他们不可能还活着,两个人中谁也不可能还活着;既然人死了,故事也就完了。巴尔塔萨尔用铁钩敲了敲身边的一块小石头。小个子若泽烧了挠胡子拉碴的下巴,问道,一个赶牛人怎样才能变成男人呢;我不知道。“七个太阳”把鹅卵石扔进火堆,然后说,也许飞起来就能变成男人。
  他们又在路上睡了一夜。从佩洛·比涅罗到马芙拉用了整整8天。走进工地的时候他们像打了败仗的士兵一样,个个蓬头垢面,衣衫槛楼,身无分文。所有的人都惊叹巨石的体积,这么大呀。但巴尔塔萨尔望着修道院嘟嚷了一声,太小了。

20

  打从飞行机器落到容托山上以后,算来“七个太阳”巴尔塔萨尔去过6次或者7次,到那里看一看,虽然用草木遮盖着,但毕竟放在露天,时间久了出现什么损坏,他便尽量修一修。当发现旧铁片锈蚀以后,他带去一锅油,仔细涂了一遍,后来每次再去都这样做。还有,他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在路过一片沼泽地时总是砍一捆藤条背去修补缺了或者断了的藤绳,这些并非都是大自然造成的,比如有一次他发现大鸟壳内有一窝6个小狐狸。他像对付兔子一样用铁钩扎它们的头顶,把它们都杀死了,然后顺手扔出去,几个扔在这里,其它的扔到那边。狐狸父母发现孩子们死了,嗅了嗅地上的血,看来它们再也不会回到那个地方了。那天夜里传来了嚎叫声,它们发现了他的足迹,找到了那些尸体,就开始哀鸣,可怜的狐狸;它们不懂得数字,也许懂得,但不敢肯定是不是所有急子全都死光了,因为它们又走到在别人的飞行机器里做的窝里,当然这飞行机器是停在地上的,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提心吊胆地嗅嗅人的气味,最后又嗅一嗅它们的亲骨肉流的血,竖起鬃毛,嗷嗷地叫着退走了,从此再没有回来。然而,如果这件事中出现的不是狐狸而是狠,那结局就会不同了。正因为想到了这一点,“七个太阳”从这一天起就带上他的剑,剑刃已锈蚀得很厉害,但足以砍下公狼和母狼的脑袋。
  他总是独自去,独自考虑下一次什么时候去,但是今天布里蒙达在3年的时间里第一次对他说,我也去;他感到奇怪,路太远,你会累的;我想认认路,说不定什么时候你不在,我得自己去呢。尽管巴尔塔萨尔没有忘记那里可能有粮,但她说得在理;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我绝对不能独自去,路难走,那里荒无人烟,这你还记得,说不定会遭到猛兽袭击;布里蒙达回答说,别再说什么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因为在我们说无论发生什么情况的时候,头一个发生的情况我们就不会料到;好吧,你说起话来很像曼努埃尔·米里奥;你说的米里奥是谁呀;他和我在工地上一起干活,但他决定回家5去,说他宁肯在特茹河闹洪水的时候淹死,也不在马行拉被石头压扁,人们常说各人死法不同,他却说死了以后人人都一样;所以他就回家了,那里的石头小,也少,水也是甜的。
  巴尔塔萨尔不想让布里蒙达步行那么远的路,所以就租了一头驴,和家人告别以后就出发了,没有回答伊内斯·安托尼亚和她的丈夫提出的问题,你们到哪里去呀,这一走要损失两天的工钱,如果发生什么不幸,我们也不知道到哪里通知你们,或许伊内斯·安托尼亚说的不幸指的是若奥·弗朗西斯科死亡,这些日子死神一直在门口游荡,往前走一步准备进门,接着又后悔了,也许是被老汉的沉默吓坏了,仿佛死神对一个人说,跟我来吧,如果那人既不问也不回答,而只是望着,那目光也会让死神胆寒。伊内斯·安托尼亚不知道,阿尔瓦罗·迪约戈不知道,他们的儿子正在只顾自己的年龄;巴尔塔萨尔把要到哪里去的事告诉了若奥·弗朗西斯科,爸爸,我和布里蒙达要到巴雷古多山的容托山上去一趟,去看看我们从里斯本飞来时乘的那架机器,你该记得,人们说圣灵从这里的空中飞过,在工地上空飞过,其实那不是什么圣灵,是我们和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你还记得我妈妈还活着的时候到家里来过的那个神父吧,当时妈妈要宰公鸡,但他不让宰,说听公鸡歌唱比吃公鸡肉好得多,连母鸡也不让宰。听完这些旧事之后,一直不爱说话的若奥·费朗西斯科开了口,我记得,全都记得,你放心地去吧,我还不到死的时候呢,到死的时候不论你在哪里我都会跟你在一起;可是,爸爸,你相信我曾经飞过吗;我们老了的时候那些将来会发生的事就开始发生了,这就是我们能相信原本怀疑的事情的原因;即便不能相信它已经发生,也会相信将来会发生;爸爸,我真的飞过;儿子,我相信。
  得得地走着,多漂亮的小驴子,说它漂亮不是指的背上,背上并不漂亮,驮架下有不少磨伤,但仍然快活地走着,驮子重量轻,驮的人灵巧,因为她是苗条飘逸的布里蒙达,从我们第一次看到她到现在16年过去了,但成熟反而使她充满年轻的活力,没有任何东西能比保守一个秘密更能保持青春了。到了沼泽地,巴尔塔萨尔砍了一捆藤条,布里蒙达则采了一些水百合编了一个花冠套在驴子的耳朵上;这牲口显得很美丽,从来没有人这样给它打扮过,这好像是阿尔卡迪亚的神话,其中有牧人,尽管他是个伤残人,有牧人的妻子,她保存着许多意志;一般说驴子不能成为这类故事中的角色,但现在它来了,是租来的;谁要是以为这是普通的租赁,那就是因为他不知道驴子们有多少次是满心不情愿地走路的,它们对所驮的东西也不喜欢,所以背上的磨伤越来越多,倍受煎熬。把砍下的藤条捆好绑在驴子上以后,载重增加了,但只要乐意再重也不觉得累,况且市里蒙达决定下来步行,三者像是要闲逛,一个戴着花儿,另外两个陪伴着它。
  时值春天,原野上铺满了白色的金盏花,为了抄近路,3个旅行者在花地上走过,花儿碰在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光着的脚上沙沙作响,他们有鞋子和靴子,但装在旅行背袋里,准备走石子路的时候才穿;地上散发出淡淡的酸味,那是金盏花的液汁,在世界之初上帝还没有创造玫瑰的时候这就是香料。天气很好,去看飞行机器再合适不过了,一团团白云在天空飞过,要是让大鸟飞起来该有多美,哪怕是一次,飞到空中,围着那些空中城堡转一转,大胆地做鸟儿也不敢做的事,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但又怕又冷,浑身颤抖;然后再出来朝蓝天和太阳飞去,看一看美丽的陆地说,啊,大地,布里蒙达,你太漂亮了。但眼下这路还要靠步行,布里蒙达也没有那么漂亮,百合花渴得枯萎了,干了,从驴子的耳朵上掉下来,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吃世界上的硬面包吧,吃过以后马上赶路,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呢。布里豪达一面走一面心中暗暗记着道路,那里有一座山,那边有一片丛林,4决排成一条线的石头,6个圆圆的山丘,那些村镇叫什么名字呢,是科德萨尔和格拉迪尔,卡德里塞依拉和福拉多乌罗,麦塞安纳和佩纳费尔麦,我们走了这么多路,终于到了,容托山,大鸟。
  在古代的故事中,只要说出一个秘密的字,神奇的洞穴前就出现一片红木林,不知道另一个字的人无法进入,说出了这个字那片树林中便出现一条河,河上有一条船。在这里也有人说过一些话,如果我不得不死在火堆上,那就在这个火堆上吧,那是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疯了的时候说的,莫非这些黑毒技就是红木林,这满枝花朵的灌木就是船桨和河吗,那么这受了伤的大鸟便是那条船了;哪个字才能产生这种效果呢。他们把驴背上的驮子卸下来,用绳子拴住它的腿,免得它走得太远;现在你随便吃草吧。只要能吃得到,在可能的范围内还可以选择;这时候巴尔塔萨尔就去在黑毒丛中打开一条通往被保护着的机器的通道,每次来这里他都是这样做的,但是,他刚刚转过身,嫩技和柏枝就一齐涌过来;在这块地方保持一个通道,在里面和四周保持一个胡同谈何容易,而没有它怎能修复藤条编的绳子,怎能支撑因天长日久而松散了的翅膀,怎能让耷拉下的脑袋重新扬起来,怎能让尾巴翘起来,怎能把舵校正;当然,我们,即我们和机器,都落在了地上,但必须时刻准备好。巴尔塔萨尔干了很长时间,手被刺扎破了;通道好走之后他才呼唤布里蒙达,即使如此她也必须靠膝盖匍匐前进;她终于到了,两个人淹没在半透明的绿色阴影当中,或许是因为黑色帆布上面的树枝是新长出来的,叶子太嫩还能透过光线;这层天之上是寂静之天,寂静之天之上是支离破碎的蓝色光线的拱顶。他们沿着支撑在地上的翅膀爬到机器的甲板上,那里的一块木板上画着太阳和月亮,没有增加任何其他符号,仿佛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人存在。甲板上有几处的木板朽了,下次巴尔塔萨尔带几块修道院工地脚手架上报废的木板条来,既然脚下的木板损坏,这一回就不能修理铁片和外壳了。在帆布阴影下,琥珀球闪着昏惨惨的光亮,像一只只闭不上的眼睛,似乎强打精神抵御着困倦,以免耽误了出发的时刻。然而,这一切都气氛荒凉,枯叶在尚未被刚刚到来的炎热蒸发的水挂中渐渐变成黑色,要不是巴尔塔萨尔经常前来照看,我们在这里看到的必定是一片凄凉的废墟。
  只有用奇妙的合金制造的圆球依然像第一天那样光亮,虽说不透明,但闪闪发光,脉络清晰,嵌套精确,人们难以相信它们在这里放了整整4年。布里蒙达走近其中一个圆球,把手放在上面,不热也不凉,仿佛是两只手相握,感觉不到凉,也感觉不到烫,只觉得两者都是活的,意志们还在这里边活着呢,它们肯定没有走,我看见了,金属没有腐蚀,圆球还完好,可怜的意志们,关在里边这么长时间,它们在等待什么呢。巴尔塔萨尔已经在下边干活,只听到问话的一部分,但猜到了她问的是什么,要是意志都从圆球里跑出去,这机器就一点用处也没有了,我们也就无须回到这里来了;布里蒙达说,明天我就能知道。
  两个人一直干到太阳落山。布里蒙达用灌木技做了一把扫帚扫干净上边的树叶和木屑,然后又帮助巴尔塔萨尔更换断了的藤条,在薄铁板上涂油。她以女人的手艺缝好了帆布两处撕破的地方,而前几次是巴尔塔萨尔以士兵的手艺缝的;现在进行收尾工作,把刚刚修复的地方涂上沥青。这时已到了晚上,巴尔塔萨尔去解开挂驴腿的绳子,免得可怜的牲口在那边绑着不舒服,然后把它挂在机器旁边,一旦有野兽来它会报个信儿。在此之前他已经检查过大马里面,从甲板的一个开口处下来了,这是飞机或者飞船的舱口,后来有了需要才开始用这个名字。没有任何有生命的迹象,没有蛇,甚至连凡是隐蔽的地方都跑来跑去的衡妈也没有,蜘蛛网嘛,连一根丝都看不见,大概也没有苍蝇。仿佛这一切是一个鸡蛋,蛋壳就是眼前的寂静。他们以树叶当床,用脱下的衣服作铺盖躺下了。在这深播的黑暗之中,两个人都一丝不挂,你想找我,我想找你,他急不可耐地过去,她热切地迎接,两个躯体连在一起,两个人都在动,从生灵深处发出声音,这生灵没有嗓子,却能呼喊,长长的、时断时续的呼喊,无声的抽噎,意想不到的眼泪;机器在颤抖,在晃动,也许已经不在地上,撕破了一捆捆灌木和黑漆,在夜空中游荡,在云际游荡,布里蒙达,巴尔塔萨尔,他的身子压在她的身子上,两个人都压在地上,原来是在这里,去了,现在又回来了。
  白天的第一缕光线透过藤条的间隙,布里蒙达转过脸去,不看巴尔塔萨尔,慢慢站起身,仍然像睡觉时一样赤裸着身体,穿过了舱口。早晨空气很冷,她打了个寒战,这或许更是因为她那几乎被遗忘的奇异视力,在她眼里世界由一系列的透明体组成,透过机器的舵板,看到了黑麦和藤蔓织成的网,看到了小驴虚恍的影子,小驴后面的灌木和树似乎在浮动,最后边是最近的那个厚厚的山包,要是没有这个山包,我们会看到远方海中的鱼。布里蒙达走近一个圆球看了看。里边有个阴影在旋转,就像从远方看到的旋风一样。另一个圆球里也有个同样的阴影。布里蒙达又从舱口下去,钻进鸡蛋似的阴暗处,在衣服当中寻找她那块面包。巴尔塔萨尔还没有醒,半个左胳膊埋在树叶里,这样看去像个没有残疾的男人。布里蒙达又迷迷糊糊睡着了。等她觉得巴尔塔萨尔一直在碰她,把她惊醒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她没有睁开眼睛就说,来吧,我吃过面包了。一番云雨之后,他们走到机器外面穿衣服,巴尔塔萨尔问,你去看过意志了吗;看过了,她回答说;还在那里吗;在;有时候我想应当打开圆球,让它们出去;要是让它们走了,那可就真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了,就像我们没有出生一样,你也没有出生,我也没有出生,巴尔托梅乌·洛伦索神父也没有出生;它们还像一团团密云吗;它们就是密云。
  半晌时分就把活儿干完了。因为是两个人来照看,更因为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来照看,所以机器似乎焕然一新,看样子灵巧得像它刚刚造成的那一天一样。巴尔塔萨尔把黑毒技拉一拉,弄乱,堵住入口。这确实是个神话故事。不错,在洞穴前没有河流,也没有船和桨,但真的有一片红木林。只有从高处才能看见洞穴的顶,也就是说,只有飞行器从上面飞过才行,而世界上唯一的这种大鸟落在这里了,上帝创造或者下令创造的普通鸟儿在这里飞过一次又一次,看了一遍又一遍,一窍不通。小驴子也不明白为什么而来。这牲口是租来的,让它到哪里它就到哪里,在它背上放什么它就驮什么,对它来说每趟远行都一样,但是,如果它一生中都这样走路,路途中大部分时间驮载很轻,耳朵上挂着百合花,那么驴类的春天就要到来了。
  他们下了山,为谨慎起见走另一条道路,拉帕杜索斯和本费依托河谷,一直往下走,因为在人多的地方不易引起注意,绕过维德拉斯塔,然后往南沿佩德鲁略斯河滩前行;假若没有悲伤和贫困,假若各处都是溪水在石头上流淌,鸟儿在枝头歌唱,那么生活就只是坐在草地上,抓住一朵金盏花但不撤下它的花瓣,因为人们已经知道结果,或者因为结果无关紧要,不值得以一朵花的生命为代价发现结果。还有其他一些平凡而简单的乐趣,比方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在河水中洗脚,她把裙子擦到膝盖以上,还是放下来为好,因为不论哪个仙女洗澡的时候总有一个雄性在窥视,并且就在附近,随时会冲过去。布里蒙达笑着要逃离水边,他过去搂住她的腰,两个人都倒下了,哪个在上哪个在下边呢,他们简直不像这个世纪的人。小驴抬起头,竖起长长的耳朵,但看不到我们看见的东西,只发现人影在活动,还有灰色的树木,每个人的世界就是他的眼睛。巴尔塔萨尔抱起布里蒙达,把她放在驮鞍上,驾,走吧,小驴,储略碑略。已经是后半晌,没有一点儿风,连徐徐的微风也没有,皮肤觉得空气的哨响低语就像别的皮肤,巴尔塔萨尔与世界之间没有任何差别,世界与布里蒙达之间又有什么差别呢。到了马芙拉的时候已是夜里,维拉山上燃着一堆堆黄火。如果火苗再高一些,黄火再往远处延伸,就能看到修道院尚不规则的墙壁,空空的神龛,脚手架和作窗户用的一个个黑洞,与其说是新建筑倒不如说是废墟,工地上没有人的时候总是如此。
  劳累的白天,难以入睡的夜晚。工人们就在这些工棚里歇息,一共有两万多人,住在寝舱似的简陋隔间里。一般说来,任何家里都比这里好些,总该有张床,而这里只是在地上铺块席子,和衣而睡,外衣当被子,在寒冷的日子里至少能互相以身体温暖,最糟糕的是天热了的时候,无数跳蚤和臭也吮吸血液,还有头上和身上的虱子,人人奇痒难忍。性器官躁动,情绪低沉,梦中遗精,同屋的伙伴喘着粗气,没有女人我们可怎么办呀。女人当然有,但不能满足所有的人。最幸运的是当地人,是与寡妇或被遗弃的女人住在一起的人,但马芙拉是个小地方,没过多久就没有剩下一个无主的女人了,现在男人们操心的是保护其乐园不受别人觊觎和抢夺,尽管所谓乐园只有一点儿甚至毫无迷人之处。因为这类原因数次发生持刀动武事件。一旦有人被杀,刑事法官来了,巡逻队来了,如果需要的话军队也来帮助,杀人者被关进监牢,因此二者必居其一,如果罪犯是女人的汉子,过不了多久便有了继承人;如果女人的汉子被杀,他的继承人来得更快。
  那么,其他人呢,其他人怎么办。他们在这些总是由于泼出的水泥泞难走的街上游荡,到也是用木板造的棚屋形成的胡同里去,这些房子或许是监工处盖起来的,监工处不会不知道男人们的需要,也许是妓院老板为了获暴利;建房的人把房卖出去,买房的人把房租出去,租房的人出租自己;最幸运的是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赶过的那头驴,他们在它的头上戴上了水百合花,而没有任何人给半掩着的门后边这些女人送花,而是带去一个急不可耐的性器官,在黑暗中通进去拔出来,并且往往已经开始腐烂,那是梅毒;于是那些不幸的男人们呻吟,传染给他们的那些不幸的女人们也呻吟,脓水不停地顺着腿往下流,医院的医生们不收看这种病人。至于药,如果有的话就是在患处抹合生花汁,这种奇妙的植物我们已经提到过,它治百病却又任何病都治不好。三四年前来到这里的壮小伙子今天已经从头腐烂到脚,来的时候干干净净的女人现在刚一死就必须深深埋葬,因为腐烂的尸体毒化空气。第二天,她住的屋子就有了新的女房客。木床还是原来的木床,破烂的铺盖连洗都不洗,一个男人敲敲门走过去,既不用问也不用回答,价钱都知道,他脱下衣服,她撩起裙子,他兴奋地呻吟,她无须佯装,我们都是实在人。
  苦行修士们在远处走过,看样子个个品德高尚,我们用不着可怜这些人。没有比这伙人更懂得痛苦和欣慰是如何转换和报偿的了。他们低头望着地面,手中数着粗念珠,就是在腰部的高度数的念珠,而他们那玩艺儿的念珠在偷偷为贴心的女人祈祷;如果鬃毛的或者在奇特的情况下带刺的苦行带缠住他们的腰,那我们敢肯定,那绝对起不到禁欲的作用,这几句话应当注意阅读,否则就难以领会。如果他们不去帮助别的工程或履行其他义务,就去医院帮助遭受痛苦的人们,为他们端场送水,指引那些奄奄一息的人,有的日子每天两三个人丧命,而司医的圣徒们没有给予救助,例如,医生们的保护神圣科斯梅和圣达米昂,能像修坛子一样接骨头的圣安东尼奥,深情外伤的圣弗朗西斯科,制作拐杖的圣若泽,非常善于抵御死神的圣塞巴斯蒂昂,精通东方医学的圣方济各·沙勿略,属于上帝家族的耶稣·马利亚·若泽,但平民百姓与要人和军官们是两回事,后者有他们单独的医院;由于有这种不平等,修士们知道他们的修道院是从哪里来的,这样就可以估计在治疗不同的人和为不同的人施涂油礼方面的区别了。谁要是从来没有犯过类似罪孽,那就把石头拣起来,扔到他们头上吧,就连耶稣还偏袒彼得,鼓励约翰呢,而他的使徒有12个。总有一天要调查一下,犹大背叛是否出于嫉妒和由于受到冷落。
  就在这样一个时刻,“七个太阳”家的若奥·弗朗西斯科死了。他等到了儿子从工地下来,头一个进家的是阿尔瓦罗·迪约戈,他必须赶快吃饭,吃完回到石匠棚去,正在往场里池面包的时候巴尔塔萨尔进来了,爸爸,晚安,为我祝福吧,这个夜晚和以往的夜晚没有什么两样,只差家里最小的还没有回来,他总是最后一个进家,也许已经偷偷跑到女人们的街上去了,可去那里要付钱的,他怎么付呢,因为每天挣的钱都分文不差地交给父亲;阿尔瓦罗·迪约戈恰恰正在问这件事,加布里埃尔还没有回来吗,唉呀,我们认识这年轻人许多年了,现在才听到他的名字,必须等到他长大成人以后;伊内斯·安托尼亚回答说,她显然在为儿子打掩护,过一会儿他就回来了;这是个与往日相同的夜晚,说的是同样的话,谁也没有发觉若奥·弗朗西斯科脸上出现的惊愕的表情,尽管天气热了,老人仍然坐在壁炉旁边;布里蒙达也没有发觉,她因为巴尔塔萨尔进来而分了心;巴尔塔萨尔向父亲道了晚安,请求祝福,没有注意到父亲是不是为他祝了福,父子多年,往往有心不在焉的情况,确实如此。爸爸,为我祝福吧,老人慢慢举起手,慢得就像只剩下举手的力气一样;这是他最后一个动作,并且还没有做完,半举起的手落到另一手旁边,搭在外衣襟上;当巴尔塔萨尔后来转过脸看父亲,要接受祝福的时候,却看到他靠在墙上,双手张开,头垂到胸前;你病了吗,没有回答;如果现在若奥·弗朗西斯科回答说,我死了,那势必会让人毛骨惊然,但这是千真万确的话。家里人自然会落泪,阿尔瓦罗·迪约戈没有去干活;加布里埃尔回到家里也不得不表现出悲伤的样子,其实他心里非常高兴,刚刚从天堂来嘛,但愿两腿间的地狱不要烧他。
  若奥·弗朗西斯科·马特乌斯身后留下了一块菜园和一所旧房子。原来在维拉山上还有一块地。他用了许多年清除石头,直到成了可以用锄头松土。力气白费了,现在那里又满地石头,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究竟为什么呢。

21

  近几年来,罗马圣彼得大教堂从大木箱拿出来的次数不多了。这是因为,与芸芸众生普遍认为的相反,国王们和一般人一样,也成长、成熟,随着年龄的增长喜好也不断变化,只不过人们有时为了公众欢心而不故意掩饰,有时则出于政治需要装腔作势。另外,各民族和每个人出于经验都明白,重复使人厌烦。对于唐·若奥五世来说,圣彼得大教堂已经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他能够闭着眼睛装好和拆开;不论是独自一人还是有人帮助,不论是从北边还是从南边开始,不论是从前柱还是从后殿开始,无论是一件一件地还是一部分一部分地组装,结果总是一样,一个木头建筑物,一件玩具,一个虚假的地方,虽然上帝无处不在,这里却不能作真正的弥撒。
  尽管如此,人还注重自己的在儿女们身上延续;当然,出于对老年状态或接近这种状态的反感,他并非总是乐于看到他那些曾引起祸端或者因为过分显眼而变得无足轻重的行为继续进行;同样也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人以劝说子女们重复他的某些做法,一生中的某些步骤甚至说过的话而欣喜,因为这样一来他本身和他做过的一切就获得了新的根据。子女们佯装言听计从,这是不言而喻的。换句话说,说得明白一点,唐·若奥五世对组装圣彼得大教堂已经失去兴趣,但找到了重新有兴趣的间接方法,即把他的子女唐·若泽和唐娜·马丽娅·巴尔巴腊叫来帮助,表现出作为父亲和国王对他们的钟爱。这两个人我们都已提到过,以后还要提到,现在只对她说上几句,可怜的公主,得过天花之后样子变化极大,但所有的公主都洪福齐天,不会因为满脸麻子和长得丑陋而嫁不出去,只要父王同意。无须说,在组装罗马圣彼得大教堂时王子和公主不用费多大力气。如果说唐·若奥五世有宫廷近传帮助拿起并放上米开朗基罗设计的穹顶,关于这一点我们还记得,国王到王后卧室去的那天晚上那个了不起的建筑曾多么撼动人心,那么这两个无缚鸡之力的孩子就需要更多的帮助了,她当时17岁,他14岁。但是,这里要讲的是那个精采的场面,半个王室都聚集在这里观看王子公主玩玩具,两位陛下坐在华盖下面,修土们低声表示修道院的心满意足,贵族们做出的表情要同时表达对亲王和公主应有的尊敬,对他们如此年少而感到的喜爱,对眼前的复制品代表的圣地的虔诚,这一切都出现在同一张脸上,难怪他们似乎在忍受着什么不应有的无形痛苦。当唐娜·马丽姬·巴尔巴腊亲手拿起装饰顶部的小雕像中的一个时,王室齐声欢呼起来。当唐·若泽亲手把穹顶的木制十字架放上去的时候,所有在场的人差一点儿跪到地上,这位王子是王位继承人啊。两位陛下笑了,然后康·若奥五世把孩子们叫过去,赞扬他们聪明伶俐,向他们祝福,他们跪下来接受了祝福。世界和谐融洽,至少在这间大厅里像完美无假的镜子一样映照出了天堂。这里的每个动作都那么崇高,其高雅和顿挫都近乎神圣;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不急于说完或者无须说完的一个句子的组成部分。天堂的居民们走上珠光宝气的街道时,在金光闪闪的宫殿受宇宙之父接见的时候都这样举止和言谈,聚集在王宫观看王子玩玩具,欣赏王子把木制十字架装了又卸、卸了又装的人们也是如此。
  唐·若奥五世下令不要拆卸大教堂,让它这样完整地留着。王室随从人员退下去了,王后走了,教士们祈祷着走了,现在国王正表情严肃地审视着这个建筑物,本星期陪同国王的贵族们尽量模仿他那副庄严的神态,这样做总是最为安全。国王和陪同贵族们一直这样观赏了不下半个小时。近待们想些什么我们不要研究,谁知道那些脑袋里在考虑什么呢,觉得一条腿痉挛,想起喜爱的母狗明天分娩,海关对从果阿来的货物是否放行,突然想吃糖果,修道院窗栏后面那个修女柔软的小手,假发下面感到奇痒,愿意想什么就想什么,但绝不和国王想的一样,他在想,我要在我的王宫修建一座同样的大教堂;这是我们始料未及的。
  第二天,唐·若奥五世差人唤来马芙拉的设计师,他叫若奥·弗雷德里科·鲁多维塞,这是德文名字的葡萄牙写法。国王直截了当地对他说,我想在本宫廷建造一座像罗马圣彼得大教堂那样的教堂,说完之后就严厉地看着艺术家。啊,永远不能对一位国王说不牢;这个鲁多维塞在意大利生活时叫鲁多维济,即曾两次放弃他家庭的名字鲁多维格;他知道,在生活中若想成功,必须善于和解,尤其是生活在神龛的台阶和王位的台阶之间的人更是如此。但要有个限度,这个国王对他想做的事一窍不通,是个傻子,呆子,以为只要有个什么愿望,更不要说是国王的愿望,就能冒出个布拉曼特大教堂,拉珐埃尔大教堂,桑达略大教堂,佩鲁济大教堂,波拿洛蒂大教堂,丰塔纳大教堂,德拉·波尔塔大教堂,马德尔诺大教堂;以为只要对我说一声,鲁德维格或者鲁德维济,或者在对葡萄牙人的耳朵说的那样,鲁德维塞,我想要罗马圣彼得大教堂,那么圣彼得大教堂就一下子冒出来了;而我只会设计马芙拉这样的建筑,我是艺术家,这不错,并且像所有的艺术家一样非常好虚荣,但我了解我自己的能耐,也了解本地的特点;我在此地生活了犯年,深知这里易于心血来潮而缺少坚持不懈,这就需要对国王作出巧妙的回答,说不字比说是字更令他欢心,当然这要费一番心机,但愿上帝不要让我在这里栽跟头。只有像陛下这样下令建筑马芙拉修道院的伟大国王才会有如此宏愿,但是,陛下,生命是短暂的。从为第一块基石祝福到完全建成,圣彼得大教堂耗费了120年的劳动和财富,陛下,据我所知,您从来没有到那里去过,陛下从装卸的模型可以判断出来,也许我们在240年以后也建造不成,那时候陛下已经死了;您的子女们,孙子孙女们,重孙子重孙女们,曾孙曾孙女们、玄孙玄孙女们,玄孙玄孙女们的子女们也都死了;我怀着十分尊敬问一声,建造一座直到两千年才完工的教堂这值得吗,我们假设到那时世界仍然存在的话,当然,这要由陛下作出决定;决定世界是否还存在吗;不,陛下,决定是否在里斯本再建一座罗马圣彼得教堂,尽管我本人认为,世界到达尽头比重建一座罗马圣彼得大教堂更容易一些;这么说来我的愿望不能得到满足了;陛下将永远活在您的臣民的怀念之中,永远活在天堂的荣耀之中,但怀念并非打地基的好地段,墙壁会渐渐倒塌,而天堂本身就是一个大教堂,在这个大教堂里罗马圣彼得大教堂只不过是沙滩上的一粒小沙子;既然如此,那我们为什么要在地上建造教堂和修道院呢;因为我们不明白大地就是一座教堂,一座修道院,是信仰和责任的所在,是隐居和自由的所在;你的话我听到了,但听不懂;对我说的话我本人也不太明白,但是,让我们回到正题上来吧,如果陛下想在生命到达尽头的时候至少看到墙壁砌起一拃高,那就必须下达必要的命令,否则就只能看到挖开的壕沟;我只活那么一点时间吗;工程是漫长的,而生命是短暂的。
  他们本可以一直谈下去,谈到这一天天黑,但唐·若奥五世一般不允许别人违逆他的决断,所以,在想象中看到了他的后代们,子女,孙子孙女,重孙重孙女,曾孙曾孙女,玄孙玄孙女以及玄孙玄孙女的儿女们,一个个举行葬礼,而在死前谁也没有看到工程完成,于是陷入深深的忧伤;何苦还要开始建造呢。若奥·弗雷德里科·鲁德维塞装作很高兴的样子,他已经察觉到不会建什么里斯本的圣彼得大教堂;埃武拉主教堂和佛拉的圣维森特教堂的工程足够他忙碌的了,这些都是按葡萄牙的规模干的活计,他只要愿意就能干好。这时候谈话停顿了一会儿,国王不说话,建筑师也没有吱声,伟大的梦想就在这沉默中云消雾散了;要不是鲁德维塞没有严守秘密,把这件事告诉了儿子,儿子又悄悄告诉了前去造访的修女朋友,修女又告诉了忏悔神父,神父告诉了教团会长,教团会长又告诉了教长,那么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唐·若奥五世有一天曾经想在埃杜阿尔多七世公园建筑一座罗马圣彼得大教堂;教长向国王询问此事,国王回答说,谁要是胆敢再谈及此事,就会冒他大发雷霆的危险;这项计划之所以大白于天下是因为,事实以自己的双脚在历史上行走,只要给它时间,它就会冒将出来宣告,我在这里,我们除了相信之外别无他途;它像仍在里斯本的多门尼科·埃斯卡拉蒂的音乐一样,总会从深井里赤裸裸地出来。
  最后,国王敲敲前额,立即容光焕发,那是灵感之光。要是把马芙拉修道院的修道主人数增加到200名呢,能说200名就能说500名,一千名,我相信这一行动的伟大程度不亚于不能建造的大教堂。建筑师考虑了一下,一千名修道士,500名修道土,陛下,到头来我们还是造一个和罗马大教堂一样大的教堂,否则就容不下这么多人;那么多少呢;比如说300,即使这样我设计并且正在建造的教堂也显得小了,还有许多空缺,请允许我指出这一点;那就300名吧,不再讨论了,这是我的意愿;只要陛下下达必要的命令,就能建成。
  命令下达了。但在此之前的一天国王与圣方济各会省教区长,王室财产管理人会见,建筑师也参加了。鲁德维塞带去了设计图,铺在桌子上,解释说,这就是教堂,这些长廊从北至南,这一大块地方是王宫,后面是附属房间;现在,为了执行陛下旨意,我们必须在更后边一点建另一些房屋群,这里有一座山,石头坚硬,炸山劈石的工作到这里为止,为啃掉山麓平整地面我们已经费了很大力气。听到国王想扩修道院模样,大大增加修道土人数,从助名增至300名,到来的时候尚未得到这一消息的省教区长扑通一声趴到地上,没完没了地吻陛下的双手,后来才用便咽地声音说,陛下请相信,此时此刻上帝正在下令在天堂准备更豪华的新住宅,以奖赏在地上使之更加崇高和用石雕赞颂他的人;陛下请相信,马芙拉修道院每垒一块新砖,就为陛下祈祷一次,这不是为了拯救灵魂,陛下的灵魂因为这些工程已万元一失,而是为了陛下到上帝跟前时王冠上有更多的鲜花,但愿上帝在很多很多年后才召见陛下,让陛下臣民的幸福经久不衰,让我所效劳和代表的教会和教团永远感激。唐·若奥五世从椅子上站起身,吻了吻省教区长的手,表示地上的权力对天上的权力的谦恭;重新坐下之后,他头上的光环又亮起来,如果不加小心,这位国王说不定成为圣徒。王室财产管理人擦了擦兴奋的泪水,鲁多维塞右手食指的指尖仍然指着设计图上表示要耗时费力夷平的那座山的地方,教区长举目望着天花板,设想着那就是天堂;国王依次看看3个人,目光伟大,仁慈,虔诚,当然会如此,人们从那张慷慨大度的脸上看到的正是这样,并不是每天都下令扩大修道院,从80名修士增加到300名的,人们说国王的脸色有好有坏。今天他脸色最好。
  若奥·弗雷德里科·鲁多维塞行过大礼离开了,他要去修改设计图纸;省教区长返回本省去安排适当的庆祝活动和宣布这个好消息;国王留下来,这是他的家,现在正在等待去取帐簿的王室财产管理人回来;他回来了,把厚厚的对开帐簿放在桌子上以后,国王问道,好,你告诉我,我们欠债和盈余的情况如何。这位管帐先生抬起手准备托住下巴,像要深思熟虑的样子,打开其中一个帐本,似乎要举出一个关键的数字,但这两个动作都没有做完,只是说,禀告陛下,要说盈余,我们的盈余越来越少;要说债务,我们欠债越来越多;上个月你已经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再上一个月也一样;这一年也如此,陛下,这样下去我们最后要看见口袋的底了;离我们口袋的底远着呢,一个在巴西,另一个在印度,如果口袋都空了,我们也是很长时间以后才知道,那时候我们就可以说,原来我们已经穷了,但当时我们不知道;如果陛下恕我冒昧,我斗胆禀告,我们已经穷了,并且也知道;但是,感谢上帝,我们并不缺钱;是啊,但我的财会经验每天都提醒我,最穷的穷人正是不缺钱者,在葡萄牙发生的正是这种情况,葡萄牙是个无底的口袋,钱从它的嘴里进去,从它的屁股里拉出来,请陛下原谅;哈哈,国王开怀大笑,说得有意思,不错,先生,你的意思是说,你拉出来的屎是钱,对吧;不,陛下,钱才是屎,我的姿势使我最清楚地了解这一点,我是蹲着的,为别人管钱的人总是蹲着。这段对话是假的,杜撰的,有诽谤之嫌,并且也极不道德,不尊敬王位和神龛,让一位国王和他的王室财产管理人说起话来像小酒馆里没有教养的人一样,只是没有火冒三丈而已,这太粗鲁,太放肆了,但是,读者读到的这些话只不过是自古以来的葡萄牙语的现代译文,所以国王说,从今天起你的薪俸增加一倍,免得你费那么大力气;让我吻吻陛下的手吧,王室财产管理人回答说。
  若奥·弗雷德里科·鲁多维塞还没有画完扩大了的修道院的图纸,王室的一名邮差使快马飞奔马芙拉,送去国王的严令,必须立即开始夷平那座山,以争取时间。邮差和护卫人员在总监工处门前翻身下马,弹弹身上的灰尘,走上台阶,进了大厅,莱昂德罗·德·麦洛博士,我是,接着他说出本人的名字,我急速赶来递交陛下的信件,请收下,请给我开具收据和清讫证明书,我要立即赶回王室,万勿耽搁;交接完成之后邮差和护卫人员回去了,此时已经不着急了;监工处长官恭敬地吻了吻封口处之后把信打开,但读完以后脸色变得煞白,监工处副长官甚至以为长官被免职了呢,那样的话他或许能够乘机升官,但他马上就明白,不是那么回事,莱昂德罗·德·麦络已经站起身说,到工地去,我们到工地去,几分钟之后,马芙拉有点权力的人都到了,财务官,木工工头,泥瓦匠工头,石匠工头,牲畜总管,爆破工程师,军队统领;人到齐了,监工处长官说,先生们,陛下以其仁慈和巨大的智慧决定把本修道院居住的修土人数增加到300名,立即开始夷平东边那座山的工程,因为要在那里建造一个新房屋群,国王的信中有大概的尺寸,照此办理;陛下的命令必须执行,我们大家到工地去看看如何动手。财务官说,支付由此产生的花销无须去估量那座山;木工工头说,他的行当是和木头、锯和锯木打交道;泥瓦匠工头说,垒墙铺路的事尽管叫他;石匠工头说,他只管已经采出来的石头,不管采石头;牲畜总管说,到需要的时候,他手下的牛和其它牲畜都会去的;这些回答似乎出自天纪律的人之口,但只有明智的人才这样说,既然他们都熟悉那座山,何必要这些人全体出动去看它,去估量削平它多么困难呢。监工处长官认为大家说得非常在理,于是便带领两个人去了,一个是爆破工程师,这是他所司之责,另一个是军队统领,因为削平山头的任务主要由士兵承担。
  在东边已经建起的墙壁后面那块地段,苦行修炼的种菜修土已经栽上了果树,这有几个苗圃,一些是蔬菜,另一些是用于四周种的花,暂时还只是预示这里将成为果园和菜地,也许成为花园。这一切要统统毁掉。工人们看到监工处长官和西班牙爆破工程师走过去,然后又望望东边那座宠然大物,因为修道院要向那边扩展的消息不胜而走,本应保密的命令传播得如此之快似乎不可思议,至少在收信人尚未公布之前理当如此。人们几乎相信,唐·若奥五世在写信给莱昂德罗·德·麦洛博士之前已经差人通知了“七个太阳”或者小个子若泽,对他们说,不要着急,我心血来潮,把原先规定的80名修士改成了300名,这对所有在工地干活的人倒是有利,他们的职业在更长的时间里有了保障;至于钱,几天前我的亲信、财产管理人告诉我,并不缺少钱,你们应当知道,我们是欧洲最富有的国家,不欠任何人的债,向所有人支付应付的款项;对此,我不会再厌烦;问候在那里谋生的我亲爱的3万葡萄牙人,他们正为满足本王的崇高乐趣而动力,让有史以来最伟大、最漂亮的教会建筑升到空中,流芳百世,有人甚至对我说,与它相比,罗马的圣彼得只不过是个小教堂而已;再见了,想念布里蒙达,关于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的飞行机器我再也没有听到过任何消息,我给他提供了那么多帮助,花了那么多钱,世界上尽是些忘思负义的人,现在总算好了,再见。
  站在山脚下,莱昂德罗·德·麦洛博士心烦意乱,这座山拔地而起,比将来垒完以后的墙还高;他的职务原本是托雷斯·维德拉斯的地方法官,所以只能依靠爆破工程师,工程师是西班牙安达卢西亚人,极善吹牛,他用西班牙语明白无误地说,即使是莫雷纳山脉,我也能用胳膊把它拔起来扔进大海里去,要是用葡萄牙语,可以翻译成,让我来干,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在这里开出一个罗西奥广场,让里斯本的罗西奥广场相形见细。这些年中,有11个山包已经削平了,如果说马芙拉最近以来仍能听到断断续续的炮声,那是由于已被降服的地面上还有些顽固的巨石。一个人永远不知道战争何时结束。他说,啊,结束了,但突然发现并没有结束,又重新开始了;但战争的形式变了,昨天是刀光剑影,而今天是炮弹轰击;昨天摧毁城墙,今天则夷平城市;昨天是消灭国家,今天是毁灭世界;昨天死一个人就称为悲剧,今天一百万人化为灰烬已司空见惯;马芙拉没有出现这种情况,人不少,但我们没有看到多到那种地步;然而,对于那些习惯于每天听50、100声炮响的人来说,现在像世界末日了,从太阳初升到晚上有一千响惊天动地的炮声,往往是20响的连珠炮,其威力之大令人胆寒,把泥土和石头抛向空中,工地上的工人们不得不到墙后边躲避或者钻到脚手架下,尽管如此还有一些人受了伤,还有5炮炸药意外爆炸,3个好好的人顿时粉身碎骨。
  “七个太阳”还没有给国王回信,总是一拖再拖,不好意思求人替他写,但是,要是有一天他克服了羞怯,就能看到这样的记载,我亲爱的国王,你的信我收到了,信里对我说的一切我都明白了,这里不缺活干,我们从没有停下来的时候,除非雨下得太大,连鸭子也说够了,或者运送的石头在路上误了期,或者烧出的砖不合格我们等待运来新砖;由于扩大修道院的主意,现在这里一切都混乱得不得了,我亲爱的国王想象不到那座山有多大,需要多少人,他们不得不放下教堂和王宫的工程,肯定要拖延,甚至石匠和木匠也都去运石头了。我有时候赶牛,有时候用手推车,我最可怜那些被连根拔起的柠檬树和桃树,还有那些三色重,香极了,若知道后来遭到这么残酷的对待当初就不该种这些花;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我亲爱的国王说我们不欠任何人的债,这总是件让人高兴的事,我母亲常说,及时还债,不论欠什么人的;可怜的母亲,她已经死了,看不到历史上最宏大最漂亮的宗教建筑了;你在信里就是这么说的,但我要坦率地告诉你,我知道的故事中从来没有提到过什么宗教建筑,只有着了魔的摩尔女人和藏起来的财富;既然说到财富和摩尔女人,我要告诉你,布里蒙达很好,已经不像原来那么美丽了,不过,但愿许多年轻女人能像她这么漂亮;小个子若泽让我问问你唐·若泽王子什么时候结婚,他想送一件礼品,感谢你,他们的身体马马虎虎,前几天普遍患了泻肚病,弄得马芙拉四周三莱瓜远都臭气熏天,可能是我们吃了什么东西,不好消化,蛆比面粉还多,肉蝇比肉还多,不过也很好玩,看着一群人像尾巴上着了火一样急不可耐,像刚从海里出来一样赤裸着身子,回来就轻松了;一些人刚拉完,另一些人马上去拉,有时候太紧急了,来不及去,就地拉起来;啊,可不是嘛,还有一件事忘了说,我也没有再听说过飞行机器,也许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把它带到西班牙去了,谁知道那里的国王现在是不是要了它呢;我听说你和他要成为好朋友了,要小心啊,对飞行机器的事我不会厌烦。
  这封信从来不曾写出来,但灵魂之间沟通的途径很多,并且玄妙莫测;在“七个太阳”没有能说出来的许多话当中,有一些会刺痛国王的心,比如用火刻在墙上的死刑判决,这是对巴尔塔萨尔的意料之中的严重训诫,这位巴尔塔萨尔不是我们认识的马特乌斯,而是另一个,他是巴比伦国王,在一次欢宴上亵渎了耶路撒冷教堂的圣瓶,所以受到惩罚,被西罗杀死,西罗是专为执行这一宗教判决而降生的。唐·若奥五世的过错不同,如果他亵渎的是上帝妻子们的瓶子,但她们愿意而上帝又不在乎,那就接着亵渎吧。在唐·若奥五世听起来像丧钟的是巴尔塔萨尔谈到母亲的那一段,他说最感到遗感的是母亲不能看见马芙拉这座最宏大最漂亮的宗教建筑了。国王突然间明白了他的生命短暂,所有的生命都是短暂的,许多人已经死了或者将在马芙拉建造完成之前死去,他本人也可能明天会闭上眼睛,永远也不再睁开。他还记得,他之所以放弃建造罗马圣彼得大教堂正是因为鲁德维塞让他相信了生命如此短暂,他这样说过,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从为第一块基石祝福到建成用了不少于120年的劳动和财富。啊,马芙拉已经吞噬了11年的劳动,至于钱财,那就不应当说了;既然由于我过早地遭受这忧伤的折磨几年之后没有人再把我当作一回事,那么谁能保证建成之日我还活在世上呢;“七个太阳”的母亲,可怜的女人,看到了开头但看不到结尾,一个国王也逃脱不了同样的厄运。
  唐·若奥五世现在正在塔楼上一个朝着河面的大厅里,把内待,文书,修士们和一个喜剧女歌手打发走了,他不想看见任何人。他的脸上明显地刻着对死亡的恐惧,对一个强大的君主来说这是莫大的耻辱。但这种对死亡的惧怕不是怕躯体永远倒下,灵魂走开,而是怕在马芙拉修道院建成,其塔楼和钟楼直冲云际的时候他的眼睛没有睁着,没有闪着光芒,而是怕那里的雄壮的组钟和歌声响起的时候他的耳朵已经没有知觉,不产生共鸣,而是怕不能亲手抚摸庆祝活动中的帐慢,而是怕不能用自己的鼻子闻到银制香炉里的幽香,而是怕成为只是下令建造但不能看到竣工的国王。远处有一艘船在河上航行,谁知道它能不能到达港口呢;天上飘过一块云,也许我们看不到它下雨;河水中有鱼群游动,朝鱼网游去;虚荣的虚荣,这是所罗门说的;唐·若奥五世也说,一切都是虚荣,虚荣就是愿望,拥有就是虚荣。
  但是,克服虚荣的办法不是谦逊,更不是低三下四,而是过分虚荣。国王未能摆脱这种思考和痛苦去穿上苦行衣或者退位,而是重新召来内侍,文书和修士们,喜剧女歌手后来也来了;国王问他们,据他们所知,教堂落成典礼是否应在星期日进行;他们回答说根据宗教礼仪书应当这样;于是国王命令计算一下,他的生日是10月22日,哪一年的生日正好是星期天;文书们仔细查阅历书之后回答说,两年之后两者重叠,即1730年。好,马芙拉修道院就在那一天落成,我想这样做,下令这样做,决定这样做;听到这番话以后,内待们走过去吻他们主子的手;你们会告诉我,什么最好,是当世界之王呢,还是当这些人的国王。
  若奥·弗雷德里科·鲁多维塞和莱昂德罗·麦洛博士接到紧召唤,往心急火燎的心上浇点水,离开马芙拉,两个人先后到了;马芙拉的一切还历历在目;他们说,工程不如预定的顺利,修道院如此,其第二个房屋群正在垒墙壁,进度缓慢,教堂也是如此,因为建筑要求精细,用石料丁丁卯卯地砌成,不能草率行事,陛下知道得比任何人都清楚,因为他能把国家的各个组成部分揉合起来,使之非常和谐并保持平衡。唐·若奥五世皱起眉头,脸色阴沉,这老生常谈的阿决奉承丝毫不能让他宽心;他刚要张口干巴巴地回答,随即又改变了主意,重新把文书们召来,问他们在1730年后他的生日与星期口吻合的是哪一天,看来时间不会隔得很长。文书们绞尽脑汁地计算了一番,才尚带怀疑地回答说,那个日子再次出现在10年以后,1740年。
  在场的共8个或10个人,有国王,鲁多维塞,莱昂德罗,文书和本星期当班的贵族们;大家都表情严肃地点点头,仿佛哈雷再生,刚刚解释完善星的周期,人竟然能发现这类事情。但是,唐·若奥五世的想法悲观,他借助于手指很快地进行心算,
  1740年,那时我51岁;接着又沮丧地想,谁知道我是否还活在世上呢。在可怕的几分钟里,这位国王飞上了奥里维拉山,在山上遭受着对死神的惧怕和对将受到抢掠的惊恐的折磨,现在又增加了一种嫉妒的感觉,想象着他的儿子已经成了国王,年轻的王后来自西班牙,他们俩一起享受马芙拉的落成典礼的喜悦,而他本人却在圣维森特·德·佛拉山与因为断奶而夭折的小王子唐·彼得罗一起腐烂。在场的人望着国王,鲁多维塞怀着某种科学的好奇心,莱昂德罗·德·麦格对时间规律的严厉满心怒气,文书们怀疑是否算对了闰年,内待们则估量着能活到那个时候的可能性。大家都在等待着。这时候唐·若奥五世说,马芙拉修道院在1730年10月22日落成,不管剩下的时间够不够,不论晴天还是下雨,不论下雪还是刮风,即使世界洪水泛滥或者中了妖术也不得更改。
  删除了那些带感情的语句之后,这道命令很快下达了,它更像向历史发布的一个庄重声明,如同众所周知的那种声明一样,上帝,我把灵魂交到你的双手之中,请收下;不对了,先生,原来上帝不缺胳膊,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犯了亵渎罪,让“七个太阳”巴尔塔萨尔脱离正路,走上歧途,其实只消去问一下圣子,他有义务知道上帝有几只手;对此唐·若奥五世补充说,现在我们要知道子民们有多少只手,这些子民和手都在干什么,我命令本王国全体地方法官差人把其辖区内能找到的所有工人集中起来送到马芙拉,不论是木工,石匠还是力工,不惜以武力迫使他们脱离其行业,不得以任何借口留下,不考虑他们的家庭、有人待哺养或者原先承担的义务,因为除了神的意志之外没有什么高于国王的意志,而没有任何人可以援引神的意志,即使援引也无济于事,因为前面已经说过,下令采取这一措施正是为了神的意志。鲁多维塞庄重地点了点头,仿佛刚刚证实了化学反应的规律性;内侍们相视微笑,国王就是国王;莱昂特罗·德·麦洛博士无须承担这新的义务,因为他的地区没有一个人不在直接或间接在为修道院服务的行业干活。
  命令下达了,人们来了。有些人自愿而来,他们有的为高薪俸的许诺所动,有的因为喜欢冒险,也有的为了摆脱感情纠葛,但几乎所有的人都是被迫而来。在广场上贴出了告示,由于志愿者人数太少,地方法官带领巡警到街上去,闯入各家各户,推开后院的栅门,到田野上去,看那些不肯走的顽固家伙们藏在哪里,到傍晚时分凑集了10个,20个,30个男人,如果按到的人比押送的人还多,就像对付苦役犯或奴隶一样用绳子把他们捆绑起来,捆绑的方式各异,有时把他们的腰部用绳子串起来,有时用临时制作的脖套,有时还捆住脚踝连起来,各处都能见到同样的场面。根据陛下的命令,你们到马芙拉工地去干活吧;如果地方法官热心尽职,不论是年轻力壮的还是弱不禁风的,甚至刚过孩子年龄的都不能幸免。人们先是拒绝,设法逃避,提出借口,妻子快分娩了,母亲年迈,有一堆儿女,墙垒了一半,家里没有吃的,休闲地该耕种了;如果陈述这些理由,不等你说完巡警便下手了,胆敢反抗就遭受殴打,许多人被押着上路时鲜血淋漓。
  女人们跑着,哭着;孩子们更是嚎叫声震天,好像地方法官们到处为军队抓丁,捉人前去印度。捉到的人们集中到贝拉塞洛里科或者托马尔的广场,集中到莱里亚,集中到波乌卡或者穆依塔镇,集中到陆地边界或海滨的无名小村,集中到行刑台四周,教堂前地,集中到圣塔伦和贝雅,集中到法鲁和波尔蒂蒙,集中到波尔塔莱格雷和塞图巴尔,集中到埃武拉和蒙特莫尔;在塞乌斯和瓜达,在布拉冈萨和雷阿尔镇,在米兰达、沙维斯和亚马兰特,在维亚纳斯和波沃亚斯,在山区和平原,在国王陛下权力所到之处,人们都被捆绑在一起,只有在绑得太紧致使他们相互绊倒的情况下才肯松一松;随处可见女人和孩子们向地方法官苦苦哀求,设法用几个鸡蛋或者一只母鸡贿赂巡警,这些可怜的东西丝毫不起作用,因为葡萄牙国王征税收的钱是黄金,是绿宝石,是钻石,是胡椒和肉桂,是象牙和烟草,是蔗糖,而海关是不收眼泪的。如果有空闲的时间,有的巡警还在抓的人的妻子身上享受一番,为了不失去丈夫,这些女人忍气吞声;但是,后来看到男人还是走了,并且占了便宜的家伙们在嘲笑她们,她们气急了,诅咒你家五代,让他们得麻风病全身都烂掉吧,让你母亲当妓女,让你女儿当妓女去吧,让尖极从你嘴里针进去,从屁股里出来吧,混帐东西,混帐东西,混帐东西。阿尔加尼的一群人已经上路,不幸的女人送到镇外,一边走一边叫,叫声让人心碎,唉呀,我亲爱的好丈夫啊;另一个女人大声叫着,唉啊,儿子,我老了,不中用了,你是我唯一的依靠和安慰呀;怨叹声此起彼伏,连绵不断,近处的群山也顿起怜悯之心,纷纷呼应;被抓的人们上路了,即将在转弯处消失,他们眼泪汪汪,感情脆弱的更是泪流满面;这时响起一个高昂的声音,原来是个因为上了年纪末被抓走的农夫,只见他爬上这些下等人当作布道台的土堆,大声喊道,发号施令的人多么神气呀,贪得无厌呀,无耻的国王呀,没有公理的祖国呀;他刚刚喊完,巡警走过来朝他脑袋上就是一根,老人就死在了土堆上。
  国王无所不能。他坐在王位上,根据需要,要么在夜壶里排泄,要么在修女身上发泄;不论在这里,那里或者更远的地方,只要国家利益需要,他就是国家,他就下达命令,让贝纳马科尔所有健康的甚至不那么健康的人都赶来为我的马芙拉修道院干活,之所以建造这座修道院是因为圣方济各会会主们从1624年就提出了要求,他们让王后怀上了女儿,这女儿将来并非成为葡萄牙国王,而是出于本王朝和个人的利益成为西班牙王后。而那些男人们呢,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国王,国王也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些人;他们即使不愿意也得在士兵和巡警押送下前来,性情温和或者已逆来顺受者可以松绑,上面说过,敢于反抗者要绑上,而那些心怀歹意先表示自愿前往后来又企图逃走的人则一直捆绑,尤其是有人得以逃走以后他们的景况更糟。他们穿过田野,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真正的道路不多,有的还是当年罗马人修建的,几乎总是在人们用脚踏出来的小路上行走;天气变化无常,让人望而生畏的烈日,滂沱的大雨,刺骨的寒冷,国王陛下却在里斯本等待着每个人都履行其义务。
  也有几伙人相遇的时候。一些人从北方来,另一些从东边来,前者是贝内拉人,后者是普罗恩萨新镇人,他们在波尔图德莫斯碰到一起了,当中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些地方在地图上的位置,也不知道葡萄牙的形状,是方的是圆的还是尖的,是可以通过的桥还是绞索,不知道在挨打的时候该喊叫还是躲到一个角落。两队混编成了一队,看守们已精通此道,前边是一个贝内拉人,后边就是个普罗恩萨人,这样一来造反就不容易了,并且显然有利于葡萄牙人了解葡萄牙;你家乡怎么样呀;谈这些的时候就不想别的事了。当然,有人在路上死去除外。此人可能是突然患病,口吐白沫而死;或者更简单,只是栽了一跤,倒下时拖住了前边和后边的伙伴,这两个人突然发现与一个死人挂在一起,顿时吓得屁滚尿流;也可能在旷野里得了病,胳膊和腿僵硬,就躺在担架上走,直到在前边死后草草埋在路边,在脑袋前面插上个木头十字架;如果有运气死在居民点,还能举行一下最后的宗教仪式,这时候所有的流放犯们都坐在地上,等待事情处理完毕。这个躯体走了那么多菜瓜路已经精疲力尽,这个躯体已经被绳子磨得皮开肉绽,这个躯体因为吃得比原来的可怜饭食还少而皮包骨头。晚上睡在草棚里,修道院门口,或者废弃的拱门下边;如果上帝愿意,天气晴朗,就睡在露天,这样就把自由的空气和受押解的人们结合在一起,如果有时间,我们可以长篇大论地探讨这些哲学问题。早晨,太阳升出以前很久,陛下的劳工们便起来了;这样也好,因为这正是最冷的时候;他们饥肠辘辘,冻得瑟瑟发抖,好在押送的巡警给他们松了绑,因为今天我们将进人马芙拉,否则像巴西奴隶或者牲畜一样挂着的这群衣衫褴褛的人会造成极坏的影响。远远望见修道院白色的墙壁的时候,他们没有呼喊,耶路萨冷,耶路萨冷,耶路萨冷,由此可见把那块巨石从佩洛·比涅罗运往马芙拉时那个教士的话纯属谎言,他说这些人是新远征十字军的士兵;这些连其圣战为何物都不知道的人算什么十字军士兵呢。押送巡警下令停下,以便让他们带来的人在这个高处欣赏一个他们即将在其中生活的地方的全景,右边是我们的大黑船来往的大海,它们是水上之主;前方,往南看,是美丽无比的辛特拉山,它是国民的骄傲,让外国人眼馋,假若上帝再创造一次世界,这里会成为美好的天堂;那边,洼地深处,就是马芙拉了,学者们说此地名称自古如此,但迟早有一天人们会加以纠正,称它为死亡,焚烧,铸造和抢掠;这不是我说的,我只不过是个听命于人的区区巡警,不敢如此造次,而是后来的一位本笃会修士说的,他以此为由没有来参加这个庞然大物的落成典礼;但是,我们还是不要提前说后来的事吧,到工程完成还有许多工作要做,正因为如此你们才从遥远的家乡来到这里;对于时间上的不一致请你们不要介意,从来没有人教授我们说话,我们从父辈那里学来了这些错误,况且我们正处于过渡时期;现在你们已经看到了等待你们的是什么,继续往前走吧,等把你们交出去之后我们再去押来更多的人。
  不论从哪里来,要到工地去的人必须横穿马芙拉镇,在子爵府的阴影下经过,在“七个太阳”家门口经过,尽管有族谱和纪事,我们对两者都已了解,托马斯·达·席尔瓦·特莱斯,塞尔维依拉新镇子爵;巴尔塔萨尔·马特乌斯,飞机制造家;随着时代车轮的转动,我们会看到谁将赢得这场战争。没有人打开子爵府的窗户观看这群穷光蛋,子爵夫人想到他们散发出的气味就够了。“七个太阳”家的小窗户倒是打开了,布里蒙达走过来观看,没有什么新奇的,有多少队人已经在这里走过了呀,但是,只要在家她总是来看看,也是一种迎接来到这里的人的方式吧;晚上巴尔塔萨尔回来的时候她就说,今天有一百多人从这里经过;请原谅没有学会严格记数的人说得不准确,很多,很少,正如人们说年龄一样,我30多岁了;巴尔塔萨尔说,我听说一共来了500人;有那么多,布里蒙达感到吃惊;其实他们两人当中谁也不知道500究竟是多少,况且数目是在世间万物中最不精确的;人们说500块砖,也说500个人,砖和人之间的差别就是被认为在500和500之间不存在的差别,要是有人头一次听不懂这一点,那就不值得给他解释第二次。
  今天进了工地的人都集合起来,随便找个地方睡觉,明天进行挑选。像砖头一样。如果不能用,又是承重砖,就留在那里,最后用在不大重要的工程上,总会有人用;但如果是人,就打发他们走,不论什么时候都打发他们滚蛋,你没什么用,回家去吧;于是他们就走了,不认识路,迷失方向,成了流浪汉,死在路上,有时候偷窃,有时候杀人,有的也能回到家。

22

  但是,还有幸福的家庭。西班牙王家是一个。葡萄牙王家也是一个。前者的儿女和后者的儿女成亲。他们那边来的是马利安娜·维托里娅,我们这边去的是马丽娅·巴尔巴腊,至于新郎,就像我们常说的那样,分别是这里的若泽和那里的费尔南多。这都不是仓促商定的,婚事早在1725年就已经定下来了。多次商谈,许多使节来往,反复讨价还价,全权使节来回奔波,讨论婚约条款,一次次拖延,姑娘们的嫁妆;这类联姻不能草草行事,一蹴而就,像粗话说的那样两个人点点头便同意姘居;直到现在,即5年之后,才要交换公主,把这个给你,把那个给我。
  马丽娅·巴尔巴腊已满17岁,圆月型的脸,前面已经说过,满脸麻子,但她是个好姑娘,就一位公主而言音乐上颇有造诣,至少多门尼科·斯卡尔拉蒂大师给她上的课没有白费,大师陆同她前去马德里,不再回来。等着她的新郎比她小两岁,就是那个费尔南多,西班牙国王表上的第六位,作为国王名胜于实,这些情况只是顺手写来,免得有干涉邻国内部事务之嫌。从这个邻国,也顺便说一句,它与我国历史有着紧密的联系,从这个邻国要来的是年仅11岁的小姑娘马利安娜·维托里娅,她虽然年龄小,却有过一段痛苦的生活经历,只要说这一点就够了,她曾准备与法国的路易十五结婚,但被其拒婚,这个词似乎过分,毫无外交风度,但能用什么其他词呢,一个年仅4岁的孩子到法国王室生活,接受教育以便结婚;两年后却被打发回家,因为出于还愿或者负责此事的人的利益突然变卦,说王室必须很快有继承人,而这可怜的小女孩生理上尚未成熟,不能满足这个需要,除非在8年左右之后。可怜的孩子被送回来了,清瘦纤细,吃得极少,送还的借口找得也不高明,说是让她探望父母,即菲力浦国王和伊莎贝尔王后;这样她就在马德里留下来,等待找一个不那么着急的未婚夫,找到的就是我们的若泽,现在不满15岁。关于马利安娜·维托里亚的娱乐没有多少好说,她喜欢布娃娃,最爱吃糖果,这也难怪,正是那个年龄,不过是个灵巧的猎手;长大成人之后喜欢音乐和书籍。有的人管事很多,知识很少。
  在婚姻历史上有许多站在门外的人,所以,为了避免产生嫉妒,现告诫各位,凡遇婚礼,洗礼亦然,非请勿去。当然,若奥·埃尔瓦斯没有被邀请,他是“七个太阳”在里斯本生活,尚未认识布里蒙达并与其结合之前的朋友,还曾在“期待”修道院附近他与几个半流浪汉睡觉的茅屋里给“七个太阳”让出一块地方,这事我们还都记得。当时他已经不年轻,现在是60岁的老人了,突然感到怀乡噬咬着心灵,急于返回出生和洗礼的地方,这正是年事已高,再没有其他期盼的人的希望。要迈开双腿上路,他却又犹疑不定了,这倒不是怕腿不得力,对这样年岁的人来说他还硬朗得很,而是担心阿连特茹省那无边的旷野,谁也难免遇到坏人,该记得“七个太阳”巴尔塔萨尔在佩贡埃斯松林出的事吧,不过那一次倒霉的是打劫者,他留在那里,要是同伙后来没有把他埋葬,就只好留给乌鸦和狗去吃了。但是,实际上任何人都不知道未来如何,等待他的那个地方是好是坏。在若奥·埃尔瓦斯当年当兵的时候和现在过着还算平静的流浪生活的时候,谁会告诉他,葡萄牙国王前往卡伊亚送一个公主接另一个公主的路上,你陪伴国王的时候到了;是啊,谁能这么说呢。谁也没有对他说,谁也不曾预见到,只有偶然之神知道,它从遥远的地方来挑选并挂上命运之线,两个王室是外交和王国利益的命运之线,老兵则是怀乡和无依无靠的命运之线。如果有一天我们能解开这些线团,那么就能理顺生活之线,达到最高的智慧,如果我们非相信这种东西存在不可的话。
  显然,若奥·埃尔瓦斯既不乘轿式马车也不骑马。前面已经说过,他有两条善于走路的腿,那就让他迈开双腿步行吧。但是,不论他在前面还是在后面,唐·若奥五世总是陪伴着他,同样,王后和王子王女,即亲王和公主,以及进行这次旅行的世界上的所有权势都在陪伴他。这些至高天上的先生们永远想不到他们会护送一个流浪汉,保护他即将完结的生命和财产,但是,为了不完结得太早,尤其是生命,这是非常宝贵的,那么若奥·埃尔瓦斯就不宜闯入王室队伍之中,人们都知道,士兵的手动作灵活,但是,愿上帝为他们祝福,如果想到国王陛下也非常宝贵的安全遇到危险,他们的手也是很重的。
  吉奥·埃尔瓦斯小心翼翼地离开了里斯本,于1729年的这个一月初经过阿尔德加莱加,在那里逗留了一些时间,观看从船上卸下路上用的车辆和马匹。为了弄个明白,他不断询问,,这是什么呀,从哪里来的,谁做的,谁要用它们呀;这样问虽非故意但似乎有点放肆,但对这位尽管肮脏而外表可敬的老人,管理马匹的任何佣人都会认为应当回答;在信任感增加了之后,从财物管理人那里也能打听到情况,只要老奥·埃尔瓦斯表现出一副慈祥的样子,他不大会祈祷,但装装样子却绰绰有余;如果得到的不是令人高兴的回答,而是推搡,无礼和拳头,那么人们就会猜想一下有哪些话没有说,最后清算写历史的时候犯下的错误。这样,唐·若奥五世在1月8日渡过那条河开始其伟大旅程的时候,在阿尔德加莱加等候他的车辆有200辆以上,包括暖阁马车,旅行马车,双轮单座越野马车,四轮马车,拉货车,轻便马车,有些来自巴黎,其他的是特地为这一次旅行在里斯本制造的,还不算王室的桥式马车,它们都刚刚涂过金,天鹅绒重新换过,车缨和垂饰也都梳理得整整齐齐。王室马厩的马近两千匹,贴身护卫和护送的一团部队所乘马匹还不计算在内。阿尔德加莱加是前往阿连特茹的必经之路,见多识广,但从未见过这么多人的队伍,只要看一看服务人员的小小清单就能领略一二,厨师222人,王宫卫士200人,专司开启帷帘的仆人70个,保管银器的仆人103个,马厩仆人一千多个,其他仆人和肤色深浅不同的黑奴不计其数。阿尔德加莱加成了人的海洋,要不是有些贵族和其他先生已经先行上路前去埃尔瓦斯和卡伊亚,这里的人会更多;没有别的办法;如果所有的人同时出发,那么到亲王们结婚的时候,最后一位客人才刚刚走进温达斯·诺瓦斯呢。
  国王乘双桅帆船来了。在圣母像前祷告之后下了船,同时上岸的有唐·若泽亲王,唐·安东尼奥王子,还有为他们效劳的仆人们,他们是卡达瓦尔公爵先生,马里亚尔瓦侯爵先生,阿莱格雷特伯爵先生,王子先生的一位陪同绅士以及其他先生,称他们为仆人无须奇怪,因为做王室仆人是一份荣耀。平民百姓们让开一条通道,若奥·埃尔瓦斯也在其中,他们高声欢呼,国王,国王,因为唐·若奥五世是葡萄牙国王;如果他们不是这样喊的,那么只能从粗嗓门的语调中分出既有欢呼声也有嘘声,但愿没有人辱骂,也难以想象有人对国王不恭,尤其是葡萄牙国王。唐·若奥五世到市政厅文书家里下榻,此时若奥·埃尔瓦斯已经第一次失望了,他发现还有不少乞丐和其他流浪汉也跟着王室队伍,想得点残羹剩饭或者施舍。不要着急。有他们吃的就有他吃的。就凭这一点他也不虚此行。
  凌晨,天还没有亮,约摸五点半钟,国王启程前往温达斯·诺瓦斯;若奥·埃尔瓦斯比国王先走了一步,因为他想亲眼从头到尾看看这声势浩大的队伍,而不仅限于出发的混乱场面,车辆各就各位,礼仪官下达命令,骑马的车夫和步行的车夫大呼小叫,众所周知,这些人的嘴永远不肯闲着。若奥·埃尔瓦斯不知道国王还到亚塔拉伊亚圣母教堂去望弥撒,所以队伍耽搁了一些时间;天已经大亮,他放慢了脚步,最后停下来,他们怎么还不来呢,他坐在一条壕沟旁边,有一排龙舌兰挡住了早晨的凉风;天阴着,云层很低,他裹紧外衣,把帽檐往下拉一拉遮住耳朵,开始等待。一个小时过去了,也许一个多小时,路上行人稀少,完全不像有喜庆活动的样子。
  但是,喜庆气氛从那边过来了。远方传来号声和鼓声,若奥·埃尔瓦斯身上那老军人的血液沸腾起来,已经遗忘的激情突然重新出现了,就像看到一个女人走过一样,对她的激情仅仅记得一点儿,但由于她完尔一笑,1或者晃动一下裙子,或者理一理头发,一个男人就会感到连骨头都酥了,带我走吧,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听到战争召唤时也是这样。浩浩荡荡的队伍过来了。若奥·埃尔瓦斯只看到了马匹、人和车辆,不知道车里面是什么人,车外面是什么人,但我们可以毫不费力地想象出有个心地善良而喜欢做好事的贵族在他身边坐下来,这种人还是有的;这位贵族属于那种对王室和官职了解得一清二楚的人,让我们注意听他说些什么吧,喂,若奥·埃尔瓦斯,已经过去的是中尉,号手和鼓手,这些人你都认识,你曾经是从事艺术的人嘛;现在过来的是王室起居官和他手下的人,他负责安排一路上的住处;那6个骑马的是邮递侍从,负责传递情报和命令;现在走过的四轮双座马车上乘坐的是国王、王太子和王子的忏悔神父们,你想象不出车上载运的罪孽有多重,但忏悔者对自己的惩罚要轻得多;然后过来的是服装仆人的四轮双座马车,你何必大惊小怪呢,陛下不是你这样的穷光蛋,你只有身上穿的这点衣服,奇怪,只有身上穿的这点衣服;现在你也不要吃惊,这两辆四轮双座马车上坐满了耶稣会的牧师和神父,10年河东10年河西,有时候是耶稣会,有时候是约翰会,两个都是王,但这些侍祭们兴趣永不减退;既然说起来了,就继续说下去;正在走来的是马厩次官的四轮双座马车,后面那三辆乘坐的是宫廷法官和王室贵族们,接着是王子公主们的内待乘坐的轿式马车;现在要注意了,现在开始应当仔细看了,正在走过的这些空着的轿式马车和暖阁车是为表示对王家的恭敬而安排的;后边骑马走过来的是马厩长官;关键时刻来到了,若奥·埃尔瓦斯,跪在地上,正在走过的是国王,唐·若泽王太子和唐·安东尼奥王子;在你眼前经过的正是国王,国王要去打猎了;你看,多么了不起的陛下呀,多么无与伦比的仪态,表情多么可亲而又庄重呀,上帝在天作证,你不要怀疑,啊,若奥·埃尔瓦斯,啊,若奥·埃尔瓦斯,不论你还活上多少年,你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无比幸福的时刻,永远不会忘记你曾跪在这紫罗兰下看见唐·若奥五世乘轿式马车经过,你要牢牢记住这个场面,啊,你三生有幸啊;现在你可以站起来了,他们已经过去了,走远了,后边骑马的是马厩的6个仆人,这四辆暖阁车是陛下的寝车,再后边是外科医生的双轮单座越野马车,既然有那么多人照顾灵魂,也必须有人来关心肉体;再后面就没有多少可看的了,7辆备用的双轮单座越野马车,7匹备用马,一位上尉率领的骑兵卫队;还有25辆双轮单座越野马车,里边乘坐的是国王的理发师,餐具保管人,宫闹仆从,建筑师,王室小教堂牧师,医生,药剂师,文书处官员,专司开启帷帘的仆人、裁缝、洗衣妇、厨师长、厨师,等等,等等,还有两辆运载国王和王太子服装的四轮马车;殿后的是26匹备用马。若奥·埃尔瓦斯,你见过如此浩浩荡荡的队伍吗;现在你到乞丐群里去吧,那是你应当去的地方;不用感谢我好心好意地为你—一介绍,我们都是同一个上帝的孩子。
  若奥·埃尔瓦斯加入到流浪汉的队伍里,成了他们当中对王室了解最多的人,人们对他并不非常欢迎,由100个人分施舍与由101个人分不一样,但他肩上打着一根像长矛似的曲柄拐杖,并且走路和举止颇有些军人气概,这伙人最后害怕了。走了半莱瓜之后,大家都成了兄弟。他们到了佩贡埃斯,国王已经在吃晚餐,吃的是顿便饭,站着吃,有绿头鸭炖报材果,小馅饼,摩尔式什锦菜,只不过塞塞牙缝而已。但马匹却换了。这群乞丐聚集在厨房门口齐声念起天主经和圣母颂,最后还喝到了一大锅汤。有些人因为今天已经吃上了饭,就留下来消化胃里的东西,他们皆属鼠目寸光之辈。另一些人虽然已经吃饱,但知道现在的面包解不了昨天的饥饿更解不了明天的饥饿,于是就继续跟着已经上路的美味佳肴。出于本人纯洁和邪恶的种种动机,若奥·埃尔瓦斯跟他们一起上路了。
  下午4点钟,国王到了温达斯·诺瓦斯;5点钟,若奥·埃尔瓦斯到了。不一会儿天黑了。天气阴沉,仿佛一伸手便能摸到乌云,好像我们曾这样说过一次;吃夜宵的时候分发了食品,老兵希望提供的是干粮,那样他可以到哪个屋檐下或者躲到一辆农家用车下面独自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去吃,如果可能,尽量远远离开这群饿汉,他从心里讨厌他们之间的谈话。若奥·埃尔瓦斯愿意独处一隅似乎与风雨欲来无关;不要以为某些人行为怪痹,他们一生离群索居,喜欢寂寞,在下雨和吃硬邦邦的食品时更是如此。
  过了几个小时,若奥·埃尔瓦斯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了,只感到干草哗哗作响,有个人端着一盏油灯走过来。从袜子和裤子的颜色和质地,从斗篷的布料,从鞋上的花结饰,若奥·埃尔瓦斯发现来者是个贵族,并且马上认出,正是在土堆上向他提供了那么可靠的情况的那个人。贵族气喘吁吁地坐下来,看样子满脸怨气,我跑遍了整个温达斯·诺瓦斯,到处找你,若奥·埃尔瓦斯在哪里,若奥·埃尔瓦斯在哪里,谁也回答不出来,为什么穷人们之间不互相通名报姓呢,现在总算找到你了,我来这里是想告诉你国王为这次路过此地下令建造的宫殿是什么样子的;你看,10个月的时间里日夜施工,为了夜间施工就用了1
  多个火把;在这里干活的人在两千以上,包括油漆匠,铁匠,雕刻匠,样接工和力工,还有步兵和骑兵;你知道,砖石是从三菜瓜远的地方运来的,运输车达500辆之多,还有一些小型车辆,所需的一切都要运来,石灰,梁,木板,石料,砖,瓦,销钉,五金部件;拉车的马达200多匹;比这里规模更大的只有马芙拉修道院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见过,但应当修建,值得;还有花的钱,我私下告诉你,不要外传,为建这座宫殿和你在佩贡埃斯看到的那一座共花了100万克鲁札多;当然,若奥·埃尔瓦斯,你想象不出100万有多少,但是,你太吝啬了,有这么多钱你也不知道怎么用,而国王非常会用,他从小就学会了;穷人不会花钱,有权有势的人才行;你看那结构和油漆及绘画多么豪华,有红衣主教和大主教的住处,为唐·若泽先生准备的是拥有客厅和卧室并带华盖的下榻之处,唐娜·马丽娅·巴尔巴腊公主的房间也完全一样,仅仅是为了在这里路过的时候住一位;两边的厢房一个是王后的,另一个是国王的,这样他们住得更随便,免得挤在一起;不过,从大小来说,像你这样的床并不多见,好像你睡在整个大地上,像头猪似地打鼾,在干草上伸开胳膊,叉开两条腿,身上盖着外衣;若奥·埃尔瓦斯,你身上的气味可很难闻,等着吧,要是我们再次见面,我送给你一瓶匈牙利香水;我就告诉你这些事,不要忘了国王凌晨3点启程前往蒙特莫尔,要想跟着他你就不要睡着。
  吉奥·埃尔瓦斯不知不觉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经5点多了,天正下着雨。借着凌晨的微光,他明白了,如果国王准时出发,现在已经走出去很远了。他用外衣裹住身子,像还在母亲肚子里时那样蜷起双腿;在干草的热气中,在干草受到人体烘烤发出的香味中,他又迷迷糊糊睡着了。有些贵族,甚至算不上什么贵族的人,尽量掩饰本身天然的气味,当时用假玫瑰香水涂抹假玫瑰的时代尚未到来,否则这些人会说,多香的气味呀。若奥·埃尔瓦斯究竟为什么产生了这些念头,他本人也不知道,怀疑是在做梦或者醒着胡思乱想。最后他睁开眼睛,睡意完全消失了。大雨滂沱,雨点直落下来,哗哗作响。可怜的两位陛下,不得不在这种天气里赶路,子女们永远不会感谢父母为他们所作的牺牲。唐·若奥五世走在前往蒙特莫尔的路上,只有上帝知道他正在以什么样的勇气与艰难因苦搏斗,雨水在地上形成股股急流,道路泥泞,条条小河里都涨满了水;只消想象一下那些先生们、内侍们、忏悔神父以及其他神职人员和贵族们多么担惊受怕,人人都会为他们提心吊胆;估计号手们早把号塞进了袋子里,以免发出硬咽的声音,鼓手们也不需要舞动鼓糙,让人们听见沉闷的响声,雨下得太大了。那么,王后呢,王后怎么样了呢。这时候她已经离开了阿尔德加加,带着公主马丽娅·巴尔巴腊,还有唐·彼得罗王子,这是另外一位,和头一个王子同名,以及弱不禁风的女人们,弱不禁风的孩子,他们都备受环天气的折磨。人们还说苍天总是向着权高位重的人,看看吧,下雨的时候它对谁都一视同仁。
  这整整一天,若奥·埃尔瓦斯都是在暖暖和和的酒馆里度过的,用一碗又一碗的葡萄酒浇着陛下食品库往他旅行袋里装的肉食。一般来说尾随着的乞丐们都留在了镇里,等天不下雨时再去追王室队伍。但雨偏偏不肯停。夜幕降临的时候,唐娜·马丽娅·安娜随从人等的头几辆车才开始进入温达斯·诺瓦斯,与其说是王室车队倒不如说像溃散的败军。马匹都筋疲力尽,难以拖动四轮车和轿式车,有的还在驱赶之下勉强地走着,有的还戴着嚼环就死在路上。马夫和佣人们晃动着火把,粗声叫嚷,场面极为混乱,王后的全体陪同人员都前往预定的住处似乎已不可能,于是许多人只得返回佩贡埃斯,最后在那里安顿下来,上帝会知道他们多么狼狈不堪。这是个灾难深重的夜晚。第二天一数,发现马死亡达几十匹,那些累死或者断了腿留在路上的还不算在内。贵妇们有的头晕,有的昏厥,男人们则在大厅里轻轻晃动着斗篷以掩饰身体的疲乏,而雨仍然淹没着一切,仿佛上帝心中充满了不肯告诉人类的特殊的怒火,背信弃义地决心让洪荒时代重演,并且这一次要彻底毁灭世界。
  王后本想当天清晨继续赶路,前往埃武拉,但人们告诉她这样做很危险,况且许多车辆不能按时来,会有损队伍的尊严;禀告陛下,道路无法通行,国王经过的时候情况已经很糟糕,现在雨从白天下到晚上,从晚上下到白天,一直不停,怎么办呢,不过已经向蒙特莫尔地方法官下达命令,让他召集人整修道路,填上泥坑,铲平斜坡,今天是11日,王后陛下在温达斯·诺瓦斯休息一下,住在国王下令建造的宏伟的宫殿,一切都很舒适,和公主一起开开心,作为母亲最后再嘱咐她几句;喂,我的孩子,在头一个晚上男人们总是很粗鲁,当然其他晚上也是那样,不过头一天晚上最糟糕,他们对我们说得好听,一定非常小心,一点儿也不会疼,可说完以后呢,我的天,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马上就开始像看门狗似地哼哼直叫,叫个不停,但愿不是这样,我们这些可怜的女人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忍受,直到他们达目的为止,有时候他们也会力气不支,出现这种情况时千万不要嘲笑他们,那是对他们最大不过的污辱,我们最好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现的样子,因为头一天晚上不行就是在第二天或者第三天晚上,谁也免不了受这份罪,现在我打发人去叫斯卡尔拉蒂先生,让我们消遣消遣,忘掉生活中这些可怕的事情,孩子,音乐是很好的安慰,祈祷也一样,我觉得,如果祈祷不是一切的话,音乐确实是一切。
  就是嘱咐女儿和弹起钢琴的时候,若奥·埃尔瓦斯被征去整修道路了。这些倒霉的差事并不是总能逃过的。为了避雨,一个人从这个房檐下跑到另一个房檐下,突然听到一声喊叫,站住,原来是个巡逻兵,从语气上马上就能分辨出来,盘查来得突然,若奥·埃尔瓦斯来不及装出老态龙钟的模样;巡逻兵发现他头上的白发比预料的还多时还稍稍犹豫了一下,但看到他奔跑灵活,最后下了决心,能这样跑动的人必定能用铁锹和尖嘴锄干活。若奥·埃尔瓦斯和其他被抓到的人到了荒野,道路已经看不见,到处是泥坑和沼泽,那里早有许多人正在从比较干燥的小山丘运送土和石块,工作很简单,从这里挖,往那边倒,还有时要开渠排水,每个人都浑身泥浆,像泥土幽灵、木偶或者稻草人,不一会儿若奥·埃尔瓦斯就和他们完全一个模样了;还不如当初留在里斯本,可不论人怎样想方设法,无论如何也不能返回童年时代。整整一天他都干这种艰苦的活计,雨小了,这是最大的帮助,要是夜里再来一阵大雨毁坏这一切的话,填平的道路毕竟更坚固一些。唐娜·马丽娅·安娜躺在无论到什么地方总是随身携带的厚羽绒被下面,伴着雨声送来的困倦睡着了,睡得很香;由于因人而异、根据上床时的环境和心思不同而不同,同样的原因并不总是产生相同的效果,所以唐娜·马丽娅·巴尔巴腊公主彻夜难眠,一直听着沙沙的雨声,也许是从母亲嘴里听到的那番话让她惴惴不安。走过这一段路的人当中,有些睡得好,有些睡得不好,视其劳累程度而定,至于住处和饭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出于对这些干活的人们的重视,陛下不在这方面有所计较。
  第二天一早,王后的队伍终于离开了温达斯·诺瓦斯,落在后面的车辆已经赶上来,但并不是全都如此,有一些永远丢在路上,有些需要很长时间才能修好,不过一切都显得七零八落,布帘湿透了,金饰和彩带褪了色,如果太阳还不肯露面,这将是人们见过的最凄惨的婚礼。现在雨是不下了,但寒冷折磨着人们,冻得皮肉生疼;虽说戴着皮手筒,披着斗篷,但不乏手上生冻疮者,当然我们指的是贵妇们,她们冻得瑟瑟发抖甚至伤风的样子让人看着心疼。队伍前头是一伙修路工,他们坐在牛车上,只要有泥坑、涨满的小溪或者坍塌的地方,他们便跳下去修补,但车队也要停下来在荒凉的大自然中等待。从温达斯·诺瓦斯和其他地方征召来了成双成对的牛,不是一对两对,而是数十对,为的是把常常陷入泥淖的双轮单座马车、四轮双座马车、四轮马车、轿式马车拖出来;卸下骡子和马,套上牛,拉出来,卸下牛,再套上马和骡子,在这过程中人们大声喊叫,鞭子声阵阵,时间就这样过去了;王后的桥式马车陷入泥潭,泥水淹没了车线,用了6对牛才拖出来;当时在场的一个被地方法官从其家乡征召来的人说,这真像我们在马芙拉运那块巨石一样,他仿佛在自言自语,却被他旁边的若奥·埃尔瓦斯听见了。这时那群牛正在卖力,人们可以松懈一下,于是若奥·埃尔瓦斯问道,伙计,你说的是什么石头呀;对方回答说,是一块像房子那么大的石头,从佩洛·比捏罗运到了马芙拉修道院工地,我是在它运到马芙拉的时候才看到的,不过还帮了点忙,当时我正在那里;那么大的石头呀;简直是巨石的母亲,这是一个朋友说的,他把石头从采石场运去的,后来就回家乡去了,我很快也回来了,不想干那种活计了。一头头牛都陷到肚子那么深,表面看来没有用力,似乎想顺顺当当地让烂泥放手。轿式马车的轮子终于挨着了硬地,被拖出了泥坑,在一阵欢呼声中王后露出笑容,公主招招手,唐·彼得罗王子还是个孩子,尽量掩饰由于不能像鸭子似地在泥淖里浮游而感到的不快。
  一直到蒙特莫尔,道路都是这个样子,距离不到五菜瓜,却用了8个小时,并且人和牲口各用各的特长,不停地干活,精疲力尽。唐娜·马丽娅·巴尔巴腊公主很想打个纯,从一夜痛苦的失眠中恢复过来,但桥式马车的颠簸、卖力气的人们的呼喊、来来回回传递命令的马蹄声搅得她那可怜的小脑袋昏昏沉沉,痛苦不堪;我的上帝,为了一个女人出嫁就要费这么大的事,造成这么大的混乱吗,当然,这个女人是公主。王后一直嘟嘟嚷嚷地祈祷,与其说是驱除有限的危险不如说是为了消磨时间;她在这个世界上已经过了不少年,早就习惯了,“所以有时能打个盹,不过马上就清醒过来,接着若无其事地从头开始祈祷。至于唐·彼得罗王子,暂时还没有什么话可说。
  但是,若奥·埃尔瓦斯和提到巨石的那个人后来又接着谈起来,老人说,马芙拉有我一个多年前的朋友,再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当时他住在里斯本,有一天突然不见了,这种事也常发生,也许他返回家乡了;要是他回到家乡,也许我见过,他叫什么名字;他叫“七个太阳”巴尔塔萨尔,失去了左手,留在战场上了;“七个太阳”,“七个太阳”巴尔塔萨尔,我再熟悉不过了,我们在一起干过活;我太高兴了,说到底这世界很小,我们俩来到这里,在路上碰到,竟然有共同的朋友;“七个太阳”是个好人;他也许死了;不知道,我想不会,他有那样的女人,叫什么布里蒙达,人们从来弄不清她的眼睛是什么颜色,有那样女人的人会使劲活着,即使只有一只手也不会轻易死去;他那女人我不认识,“七个太阳”倒是有时有些奇怪的念头,有一天他竟然说到过离太阳很近的地方;那是喝多了吧;他说那话的时候我们都在喝酒,可谁也没有醉,也许我们都醉了,我已经忘记了,他说他曾经飞过;飞过,“七个太阳”曾经飞过,这我可从来没有听说。
  一条叫卡尼亚的小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流水湍急,浪花飞溅,河对面,蒙特莫尔的人们走出家门来等待王后;大家一齐努力,再加上用一些木桶帮助车辆浮起来,一个小时以后人们就在镇子里吃上晚饭了,主人们在符合他们尊贵身份的地方进餐,干活的就随便在什么地方凑合了,有的一声不响,有的互相交谈,若奥·埃尔瓦斯就是后一种情况,他说话的口气像是继续进行两种谈话,一种有交谈的对方,另一种是自言自语;我想起来了,“七个太阳”住在里斯本的时候和一个飞行家交往挺多,还是我指给他的,那天在王宫广场指给他的,现在想起来还像昨天的事一样;那个飞行家是难呀;飞行家是位神父,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他后来去了西班牙,死在了那里,到现在已经4年了,当时对这件事议论纷纷,宗教裁判所也插手了,谁知道“七个太阳”是不是也卷进去了呢;可是,飞行家到底飞起来了没有;有人说飞起来了,有人说没有,现在谁还弄得清楚呢;对,“七个太阳”肯定说过他到过离太阳报近的地方,我听他说过;这里边大概有什么秘密;会有吧;回答了这个问题之后,运过巨石的人没有再说话,两个人都吃完了饭。
  乌云已经远离地面,在高空飘浮,看来不会再下雨。从温达斯·诺瓦斯和蒙特莫尔之间地区来的人们不再继续往前走。他们都收到了工钱,由于王后善心的干预,工钱加倍支付,扛着有权有势的人走路之后总能得到报偿。若奥·埃尔瓦斯接着往前走,现在他或许稍稍舒服了一些,因为跟马车夫们熟悉了,不然怎么会让他坐在一辆四轮车上,两条腿耷拉下来,在泥泞和牛粪上边摇晃呢。运过巨石的人站在路边,用那双蓝蓝的眼睛望着坐在车上两个大木箱之间的老人。他们不会再见面了,人们都这么想,因为将来如何连上帝也不知道;四轮车开始上路的时候,若奥·埃尔瓦斯说,要是有一天你能见着“七个太阳”,就告诉他你跟若奥·埃尔瓦斯说过话,他大概还记得我,替我问候他吧;一定,我一定告诉他,不过也许见不到他了;你呢,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坏天气”儒利昂;好,再见了,“坏天气”儒利昂;再见,若奥·埃尔瓦斯。
  从蒙特莫尔到埃武拉麻烦事也不少。又下起雨来,地上出现片片泥潭,车轴折断了,车轮的辐条成了破筐。很快到了下午,天气转凉;唐娜·马丽娅·巴尔巴腊公主吃了几块水果糖,胃里舒服一些,感到昏昏沉沉,再加上道路500步没有坑洼,她迷迷糊糊睡着了,但突然打个冷战醒来了,仿佛有个冰冷的手指摸了摸她的前额;她转过脸,睡眼惺松地望了望傍晚的原野,看见路旁黑乎乎的一群人排成一排,一根绳子把他们挂在一起,看样子有15个左右。
  公主挺直了身子,既不是做梦也没有神经错乱;在她的婚礼前夕,一切本该是欢乐的,这些苦役犯令人伤心的场面不能不让她扫兴;这糟糕的天气还不够吗,下雨,寒冷;要是让我在春天结婚会好得多。一名军官骑着马在车踏板旁经过,她命令他询问一下那些人是谁,干了什么事,犯了什么罪,要去利莫埃依罗监狱还是流放非洲。军官亲自去了,也许因为他非常爱这位公主,我们知道她长得丑陋,也知道她满脸麻子,那又如何呢,她不是正在被送往西班牙吗,要远远离开他这纯洁而又绝望的爱情了;一个平民百姓喜欢一位公主,简直是疯狂;他去了,又回来了,回来的是军官,而不是疯狂,他说,禀告殿下,那些人正前往马芙拉,到王室修道院工地干活,他们都是工匠,都是埃武拉一带的人;为什么所他们捆在一起呢;因为他们不愿意去,要是松了绑他们就会逃走;啊。公主靠在软垫上,若有所思,而军官则一再默默地重复这几句对话,把它们牢牢记在心里;他总有一天会苍老,会不中用,会退役,那时候他还会回忆起这段精彩的对话;可是公主呢,过些年过后,她会怎么样呢。
  公主已经不再想路边看到的那些人了。现在她想的是,到头来她一直没有去过马芙拉,这太离奇了,因为马丽娅·巴尔巴腊降生才建这座修道院,因为马丽娅·巴尔巴腊降生才还这个愿,而她马丽娅·巴尔巴腊却没有看见,不知道,也没有用她那胖乎乎的手指捏一摸它的第一块或者第二块石头,没有亲手为石匠们送汤送水,在“七个太阳”从断手处卸下钩子的时候她没有用止痛剂去为他减轻痛苦,没有为被轧死的那个人的妻子拭去脸上的泪水;而现在,她正在前往西班牙,对她来说,修道院仿佛是一场梦,一片触摸不到的云雾;既然刚才的回忆无助于她的记忆力,她甚至想象不出修道院是个什么样子。啊,这是她马丽娅·巴尔巴腊的过错,是她干的坏事,而这一初只是因为她出生了;无须走得太远,只消看一看朝远处走去的那15个人就够了,这些人身边走过的是修道士们乘坐的双轮单座马车,是贵族们乘坐的四轮双座马车,是运衣服的四轮马车,是贵妇们乘坐的暖房车;贵妇们带着珠宝箱,还有绣花鞋、香水瓶、金念珠、金银丝绣腰带、短外套、手镯、腕套、流苏、白色皮手套,啊,女人们,尤其是美丽的女人们,都这样舒心地犯下罪孽,甚至像我们正陪伴的公主这样满脸麻子的丑陋女人也是如此,那诱人的凄楚和沉思的表情足以使她不能不犯下罪孽,母亲,我的王后,我正在前往西班牙,再也不会回来;我知道,出于为我许愿的原因在马芙拉正建造一座修道院,这里谁也没有想到带我去看一看,其中的很多事我还弄不明白;我的孩子,未来的王后,你不要胡思乱想,浪费本应用于祈祷的时间,应当这样想,是你的父亲我们的主人国王的意愿要修建那座修道院,同样是国王的意愿让你去西班牙,你就不要看那修道院吧,只有国王的意愿重要,其他都算不了什么;这么说我这个公主也算不了什么,那些往马芙拉去的人们也算不了什么,这辆轿式马车也算不了什么,那个走在雨中朝我看的军官也算不了什么,一切都是虚无吗;对,我的孩子,你活得越长久就看得越清楚,这世界就像个大阴影,渐渐进入我们的心中,所以世界变得空虚,我们的心承受不了;啊,我的母亲,出生是什么呢;马丽娅·巴尔巴腊,出生就是死亡。
  长途旅行中最惬意的就是这类哲理性争论。唐·彼得罗王子累了,把头倚在母亲胳膊上进人梦乡,好一幅家庭画面;请看,这个孩子终于和别的孩子们一样了,睡着了以后下颌自由自在地晃动,一丝口水滴到绣花短斗篷的花边上。公主擦干了脸上的眼泪。整个队伍开始点起火把,像星星组成的念珠从圣母手中掉下来,如果不是特别有意的话,就是偶然落在了葡萄牙的大地上。我们进入埃武拉的时候该是黑夜了。
  国王带领唐·弗朗西斯科和唐·安东尼奥两位王子正在等候,埃武拉人民正在欢呼,火把的光亮变成了灿烂的太阳,士兵们照例施放礼炮;王后和公主转到其丈夫和父亲的轿式马车的时候,热情达到了狂热的程度,这么多人如此幸福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若奥·埃尔瓦斯从乘坐着来到这里的四轮车上跳下来,感到两条腿疼得厉害,暗自发誓将来一定让它们出力,那是它们的本分,再也不坐在巨大的车上忍受颠簸,一个人走路没有比用自己的双脚更好的了。夜里,那位贵族没有来找他,要是来的话他会说些什么新鲜事呢,宴会和华盖,访问修道院和授予封号,发放施舍和行吻手礼。对于这一切,他只须管施舍,不过机会一定有。第二天跟着国王还是王后,若奥·埃尔瓦斯曾犹豫不决,但最后选择了唐·若奥五世,他选对了,因为可怜的唐娜·马丽娅·安娜一天以后才出发,遇上了像她的故乡奥地利一样的一场雪,而当时她是在前往维索萨镇的路上,那里和我们走过的所有空间一样,在其他季节是个很暖和的地方。终于,在16日清早,即国王从里斯本出发8天以后,整个队伍才往埃尔瓦斯进发,国王、上尉、士兵、小偷,男孩子们说话如此不恭,他们从来没有见这么雄伟壮丽的场面,想想看,仅王宫车辆就有170辆,再加上许多贵族的车辆、埃武拉当地的车辆,还有那些不肯失去这次为家谱增光的机会的个人的车辆;去交换公主的时候,你高祖父曾陪同王室去埃尔瓦斯,你永远不要忘记,听见了吗。
  那一带的穷苦人都来到路边,双膝跪下乞求国王怜悯,似乎这些可怜的人们已经猜想到了,因为唐·若奥五世脚下有一个盛铜币的木箱,他不住大把大把地往这边扔,往那边扔,动作之大就像是在撒种,这造成了一片欢呼声和感激声,队伍猛地乱了,都去抢抛出的铜币,可以看到老人和年轻人如何胡乱寻找掉入泥中的一个列亚尔,盲人们如何在浑浊的水里摸索着沉下去的一个列亚尔,而王室的人们却不停地往前走,往前走,个个表情严肃庄重而且威风凛凛,没有一丝微笑,因为上帝也没有笑,谁知道他为什么不笑呢,也许为他创造的这个世界感到难为情了吧。若奥·埃尔瓦斯也在人群之中,他把举着帽子的手伸向国王,这是在向国王敬,作为臣民理应如此,几个钱币掉进他的帽子里,这老人运气不错,甚至不用趴在地上,幸福主动来敲他的门,钱自动落到他的手里。
  王室队伍到达城里的时候已是下午5点多钟了。礼炮响起来,这些事似乎是事先约定的一样,边界对面也响起了炮声,那是西班牙国王进入巴达霍斯,不知情的人来到这里一定会以为要进行一场大战,与往常不同的是除去每次必有的士兵和军官之外还有国王和流浪汉参加。但是,这是和平的炮声,是另一种火光,就像夜里的彩灯和焰火一样。现在国王和王后下了桥式马车,国王想步行,从城门走到主教堂,但天气太冷,冻得双手僵硬,冻得脸上起皱,于是唐·若奥五世只得在这第一场小小的争论中认输,重新上车,到了晚上或许干巴巴地对王后说两句话,因为国王愿意跟在举着耶稣受难十字架的教士们后面步行走过埃尔瓦斯的街道,而王后却抱怨天气太冷,拒绝那样做;吻吻十字架可以,但不能跟着步行,于是唐·若奥五世就没有走这条耶稣赴难路。
  已经证明,上帝非常爱他的生灵们。在那么多公里的路途、那么多天的日子里,他用难以忍受的寒冷和暴雨考验了生灵们的耐心和坚韧,这一点已经详细说过,尔后想奖赏他们的顺从和诚信了。上帝无所不能,他只要让气压上升就万事大吉了,于是云层渐渐升高,太阳出来了;而这正是使臣们约定国王们见面的形式的时候;棘手的谈判,用了3天的时间才达成了协议,终于约定了所有的步骤、手势和要说的话,每一分钟都筹划好,为的是在最不起眼的态度和话语上任何一个王室都不在邻国面前有失体面。19日,国王带领王后、亲王和所有王子离开埃尔瓦斯前往前边不远的卡伊亚河的时候,天气再好不过了,万里无云,阳光和煦。没有在场的人可以想象一下长长的王室队伍多么富丽豪华,鬃毛梳理得整整齐齐的骏马拉着轿式马车,金银饰物闪闪发光,鼓手和号手们一个比一个精神,到处是天鹅绒,王宫卫士和卫队,教会旗标,耀眼的宝石,这些我们曾在下雨的时候看到过,但现在我们敢发誓,让人们生活欢乐、使庆典礼仪生辉的莫过于太阳。
  埃尔瓦斯和附近许多瓜远的人们穿过原野,涌上道路,沿河岸排列准备观看,河两边人山人海,这边是葡萄牙人,那边是西班牙人,他们都高声吹呼祝贺,谁也不会想到许多世纪以来我们一直互相杀戮。所以最好的解决办法或许就是这边的人与那边的人联姻,如果还有战争发生的话,那也只能是内战,因为内战是不能避免的。若奥·埃尔瓦斯3无以前就来到这里,找了一个好地方,如果有看台的话这地方就算看台了。出于一种奇怪的念头,他不想进入自己出生的城市,这样做固然会产生怀乡之情。他是一定要去的,不过要等所有人都走了以后,等到他能独自在安静的街道上走走的时候,欢乐的气氛消失了,如果他能感到欢乐的话可以自己欢乐,也许年老以后重新迈年轻时迈过的步子时感到的是钻心的痛苦。这个决定使他得以帮助运送物品进入国王们和亲王们所在的住处。建造在这条河的石桥上的宅院有3个厅,位于两边的分别供两国国王使用,中间的用于交接,交出巴尔巴腊,接收马利安娜。关于最后交接的情况他一无所知,只让他搬运笨重的东西,但有一个人刚刚才离开这里,他就是若奥·埃尔瓦斯一路上的靠山、那个慈善的贵族,即使你看到了也不会相信,我们这边满是地毯和带金织绵垂饰的洋红色锦缎带慢,中间那个厅属于我们的一半也一样,西班牙人那边的饰物是白色和绿色织锦条幢,中间有一个很大的黄金叶枝饰,下边带着垂饰;会见大厅中间摆着一张大桌子,葡萄牙这边有7把椅子,西班牙那边6把,我们的椅罩是金线织的,他们的是用银线织的,我只能告诉你这些,因为其余的我也没有看见;现在我要走了,不过你也用不着羡慕我,因为我也不能进去,至于你,那就更不用说了,如果我们有一天还能见面,我会告诉你一切,当然事先得有人讲给我听,要了解事情的原委只能这样,我们这些人总是互相告诉的。
  场面十分动人,母亲们和女儿们哭了,父亲们紧皱眉头以掩饰心中的感情,未婚夫妇们用眼睛的余光互相看一看,至于是不是喜欢对方,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但不会说这种事。聚集在河两岸的百姓们什么也看不见,但他们以自己婚礼的经历和回忆想象出,亲家们互相拥抱,亲家母们兴高采烈;新郎们偷偷挤眉弄眼,新娘们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哼,不论是国王还是烧炭工,没有比成亲再好的事了;说实话,他们都是些粗俗的人们。
  仪式拖的时间很长。突然间人群奇迹般地安静下来,旗杆上的王宫旗帜和其他旗帜几乎不动了,所有士兵都朝桥和房子那边张望。原来开始听见一阵轻如游丝的音乐,玻璃和白银的铃叮当响起来,竖琴声有时显得嘶哑,似乎感情的冲动使竖琴的喉头便咽了;这是什么呀,一个女人问她身边的若奥·埃尔瓦斯;老人回答说,不知道,大概是谁在演奏供陛下们和殿下们消遣吧,要是我那位贵族在这里,倒可以问问他,他什么都知道,是那里边的人。音乐声会结束,所有的人都会到必须去的地方,但卡伊亚河仍然静静地流,这里不会再有一面旗帜,不会听见一声鼓响;若奥·埃尔瓦斯永远不会知道,他听到的是多门尼科·斯卡尔拉蒂在弦钢琴弹奏的乐曲。

23

  最前面的圣徒维森特和圣徒塞巴斯蒂昂,身材最高大,自然应当是首领。他们都是殉道者,尽管前者除了象征性的荣耀之外没有什么为信仰而牺牲的业绩,只不过由助祭把他打扮成受过难的样子,而后者像往常一样赤身裸体,捆在树上,身上还有那些小心翼翼地拔下投枪之后留下的可怕伤口的痕迹,也许投枪是在路上才折断的。随后而来的是女子,3位招人喜爱的女子,最美丽的是匈牙利女王圣女伊莎贝尔,她死的时候刚刚24岁;另外两位圣女是克腊拉和特雷萨,她们充满激情,都是被内心的火烧死的,人们根据她们的言语和行动作出这种推测,如果我们知道女圣徒们的灵魂如何,至少也会这样推测。最靠近圣女克腊拉的是圣徒弗朗西斯科,难怪这位圣徒喜欢她,他们从阿西斯时代就认识,现在又在前往平特乌斯的路上相遇了,倒也不是由于友情多么深厚,若非继续他们中断了的谈话,就是有什么东西使他们亲近起来了。在这众神队伍中,如果说圣徒弗朗西斯科因为最有女人气、心肠软和生性欢乐占据了确实合适的位置,那么圣徒多明我和圣徒伊纳西奥所占的位置也非常合适,他们都是脸色阴沉的伊比利亚神,几乎像魔鬼般凶恶,如果这不有辱于魔鬼的话;总之,也许可以不太公正地说,只有一个圣徒能创建宗教裁判所,而另一个则塑造人们的灵魂。了解这些警察的人都知道,至徒弗朗西斯科已经受到怀疑。
  众神之中,符合哪种喜好的都有。不是想要一位种菜园和写文章的神吗,我们有圣徒本托。不是想要一位俭朴、博学和禁欲的神吗,我们有圣徒布鲁诺。不是想要一位宣扬!日十字军远征、召募新十字军的神吗,没有比圣徒贝尔纳尔多更好的了。他们3个在一起来了,也许由于长相近似,也许由于3个圣徒的品德加在一起就是个正直的人,也许他们的名字中第一个字母相同,因为名字中的第一个字母相同而在一起的事并不少见,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们认识的一些人才结合在一起,比如布里蒙达和巴尔塔萨尔,关于巴尔塔萨尔我们有话要说,他赶的那对牛拉的车上是圣徒若奥·德·德乌斯,这是从意大利运到圣安东尼奥·多·托亚尔的唯一的葡萄牙教友们的圣徒,他和这个故事中讲的一模一样,正被运往马芙拉。
  跟在圣徒若奥·德·德乌斯后面的,应当说一下,这位圣徒的家在蒙特莫尔·唐·若奥五世一年前把公主送到边界的时候曾去看过,当时没有提到这次访问,这表明我们对国宝不够重视,但愿圣徒原谅我们的不敬之罪,好,我们接着说,跟在圣徒若奥·德·德乌斯后面的是不那样光芒四射的半打其他幸运者,我们并不轻视他们的许多功绩和美德,但日复一日的经验告诉我们,没有世上名声的帮助,在天上就不能出人头地,所有这些圣徒都是这种明目张胆的不平等的牺牲品,因为不够显赫才只留下一个名字,若奥·达·马塔、弗朗西斯科·德·保拉、费利克斯·德·瓦洛伊斯、彼得罗·诺拉斯科、菲利浦·内利,这样排列下来像是普通人的名字,就这样吧,反正他们也不能抱怨,每个圣徒乘坐各自的车,但不是随随便便地乘坐,而是像其他的五星级圣徒一样规规矩矩地躺在用麻絮、羊毛和木屑袋做的柔软的床上,这样才不会弄皱他们衣服上的格印,不会弄歪他们的耳朵,大理石看上去坚硬,其实就这样脆弱,只消两锤维纳斯便失去了两只胳膊。我们的记性越来越不济了,刚才我们还从布鲁诺、本托和贝尔纳多联想到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却把巴尔托洛梅乌忘记了,巴尔托洛梅乌·德·古斯曼或者巴尔托洛梅乌·德·洛伦索,随便怎么叫吧,但这绝不是对他轻视。千真万确的是,对死去的人,人们总是说一声哎呀,对于没有真的或者假的神拯救的死者,人们要说两声哎呀。
  我们已经过了平特乌斯,正在前往法尼翁埃斯的路上,18尊雕像在18辆车上,由18对牛拉着,赶车的人我们早就知道了,但是,这次行程不能与运送那块万桶巨石相比,这种事一生只能遇到一次,如果人的才智创造不出变难为易的方法,那么最好还是让世界继续处于最初的粗糙状态。民众们来到路边观看,他们只是感到诧异,这些圣徒们都躺在车上,诧异得有理,如果这些圣像像宗教游行时站在异架上那样站在车上行走,该是何等壮观和有教益的场面;即使那些矮小的圣徒,按我们现在的量法不到3公尺,人们也能从远处望见;至于前面的那两位,即圣徒维森特和圣徒塞巴斯蒂昂,几乎有5公尺高,那就更不用说了,他们简直是身强力壮的巨人,基督教里的大力神,信徒中的冠军,居高临下,从土堆和油橄榄树冠上面望着这广漠的世界,那才像丝毫无愧于希腊和罗马的宗教。车队在珐尼翁埃斯停下来,因为当地居民们想逐个知道这些路过的圣徒是谁,这也难怪,迎接身体如此高大、精神如此崇高的客人,即使是路过的客人,也不是天天都有的事;运送建筑材料的倒是天天见到,不同的一次是几个星期之前那个运送大钟的队伍,有一百多口钟,将来它们必定在马芙拉修道院的钟楼上唤起人们对这些事件的难以忘怀的回忆,另一次就是这个众神队伍了。当地教区神父被请来解说,但他也说不清楚,因为并非所有雕像底座上的名字都能看得见,在许多情况下要靠神父的辨认能力,有一个马上就能看出来,这位是圣徒塞巴斯蒂昂,另外嘛,可爱的孩子们,这几个字他倒背如流,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位圣徒是费利克斯·德·瓦洛伊斯,他是走在前边的圣徒贝尔纳尔多教育出来的,圣徒贝尔纳尔多与后边来的圣徒若奥·达·马塔一起创建了三位一体教团,该教团建立的目的是赎救非教徒手中的奴隶,请看,我们神圣的教会有多么令人钦佩的历史;哈,哈,哈,珐尼翁埃斯的人们笑起来,教区神父先生,什么时候才下达命令赋救教徒们手中的奴隶呢。
  看到此事难办,神父去找车队主管,请求看一看意大利方面开具的出口文书,这一机灵的作法重新树立起人们对神父的信赖;于是珐尼翁埃斯的居民们看到他们无知的神又站到教堂前地的墙上,按照牛车走过的次序高喊圣徒们的名字,一直喊到最后一辆,即小个子若泽赶的那辆运载圣徒卡埃塔诺的牛车。小个子若泽既向欢呼声报以微笑,同时也嘲笑那些欢呼的人们。不过小个子若泽是个心术不正的家伙,所以上帝惩罚他,或者是魔鬼惩罚他,让他的背驼了,一定是上帝惩罚的,因为没有听说过魔鬼有惩罚活人身体的法力。车队过完了,朝阿希克山山顶走去了,祝它一路顺利。
  不过,位于阿尔热斯和卡尔纳希德那边的里巴马尔圣约瑟修道院那些新入教者们却不顺利,此时此刻,他们正在前往马芙拉的路上跋涉,心中怀着自豪或者感到省区主教强加给他们的痛苦。事情是这样的,修道院竣工祝圣礼日期快到了,进行圣事所用物品和将住在修道院的人所需的东西装箱陆续运到,现已开始安放和保存,这是根据省教区主教的命令进行的;到了合适的时候,该主教又下达命令,应当把命令的内容说一下,即新人教者赶往新住处。此事禀告了国王,这位仁慈的主人动了心,想让新入教者乘他的快帆船到圣安东尼奥·多·托亚尔港,以减少他们的旅途劳顿。但是海上风大浪高,乘船航行无异于疯狂地送命,所以国王又建议年轻的教士们乘他的轿式马车前往,对此,省区主教以神职人员特有的谨慎回答说,主上,这怎么行呢,让本应苦行的人享受舒适,让本该站岗的人想不到危险,向本该准备坐在滚察上的人提供松软的垫子,这种事我不肯干,主上,否则我就不担任省区主教之职,让他们步行去吧,为人民作了榜样,对人民有所教益,我主耶稣只乘过一次驴,他们这样不算为过吧。
  面对如此强有力的理由,唐·若奥五世撤销提供船的建议一样撤销了提供轿式马车的主意;这些新入教者,30个没有见过世面、胆小怕事的年轻人,连同他们的师傅曼努埃尔·达·克鲁斯修士和另一位看管修士若泽·德·桑塔·特雷萨于上午离开了里巴马尔圣约瑟修道院,年轻人只随身带着一本日课经。可怜的年轻人,可怜的羽毛本丰的小鸟们,新人教者的师傅们无不例外都是最可怕的暴君,每日都用赎罪鞭答,6下,7下,8下,直到可怜的年轻人背上皮开肉绽,仿佛这还不够,他们必须在伤口腐烂的脊背上背着重物,让伤口永远不能愈合,现在他们必须赤着脚走6菜瓜,爬山越谷,脚下满是石块和泥泞,这路太糟糕了,与它相比,圣母出埃及乘驴走的路简直是平坦的大道,圣徒约瑟就不用说了,他是具有忍耐力的楷模。
  总算走完了半莱瓜,好艰难的路,大手指尖上开了口子,不是被芒刺的就是被这高低不平的土地上的植物划的,最娇嫩的人脚上已经开始流血,留下了修行的红色花朵的足迹,要不是天气太冷,要不是年轻人脸上满是裂口,眼里含着泪水,那就是一幅漂亮的天主教苦行图了,上天堂实在不易。他们一边走一边诵读日课经上的句子,以麻醉灵魂和种种痛苦,但这是肉体的痛苦,只消一双便鞋便能代替最有效的祈祷,我的上帝呀,既然你非这样驱除我的欲望不可,就该先拿走我道路上的石头,因为你既是石头的父亲也是修土的父亲,而并非是石头的父亲我的继父。除了也许在许多年后才出现学徒生活之外,最糟糕的生活莫过于当新人教者,我们甚至可以说新入教者就是上帝的学徒,请圣母院一个叫若奥的修道士说说吧,他也曾是这个圣方济各会的新入教者,现在他肯定作为竣工祝圣礼第三天的布道者正前往马芙拉,不过他因为只是替补者不会上台布道,请胖子修土若奥说说吧,之所以叫胖子是因为他当了修土之后越长越肥,他在当新人教者的时候骨瘦如柴,到阿尔加维去为修道院乞求施舍羔羊,一下子干了3个月,衣衫褴褛,打着赤脚,饥一顿饱一顿,所受的折磨可想而知,收集起那些动物,赶着它们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求人家看在上帝份上再给一只羔羊,把所有的羊赶到草场,在进行各式各样的宗教活动时胃里阵阵剧痛,确实太饿了,只吃面包,喝水,眼前出现了带汤的肉食的诱惑。苦行生活全都一样,不论是新入教者、学徒还是新兵。
  道路多得很,但也有重复的时候。新人教者们离开里巴马尔圣约瑟修道院,经过贝拉斯和萨布戈之后朝盖卢斯方向走去,在莫雷列纷停留了一点时间,在医疗所稍稍歇息了一下备受折磨的脚,再开始上路、还没有习惯过来的时候疼得更加厉害,现在是继续朝佩洛·比涅罗走,这一段路最糟糕,路面上满是大理石碎碴。再往前走,下坡通往舍茶依罗斯,他们看见路边竖着一个木头十字架,表明那里死过人,一般来说是被杀的,是被杀的也好,不是也罢,总要为其灵魂念一通天主经,修道土和新人教者们都跪倒在地齐声诵经,可怜的人们,这才是最大的慈善,为一个不认识的人祈祷;他们跪着的时候能看见他们的脚跟,受尽了折磨,鲜血淋漓,肮脏不堪,十分痛苦,是人体最感人的部位,而跪着的时候脚底朝天,永远走不到天堂。诵完天主经之后接着往下走,到了河谷,穿过一座桥,又开始念日课经,他们没有看见一个女人从家里的小门探出头来,也没有听见她说了一声,该诅咒的教士们。
  偶然事件是好结果和坏结果的载体,它要圣像们和新入教者们在从舍莱依罗斯来的道路和从阿尔凯萨·佩克纳来的道路交汇处相遇,那是这群人欢天喜地的时候,因为它是幸运的征兆。教士们赶到车队前边,为车队开道驱邪,高声诵读简单而热烈的祷词,要是教会礼仪书允许的话他们会举起十字架,可惜没有带来。他们就这样进入了马芙拉,受到了凯旋式的欢迎,双脚血肉模糊,慌乱的目光中充满虔诚,也许是因为饥饿所致,因为从里巴马尔圣约瑟修道院走来,一路上只啃些泉水中蘸湿的面包,现在好了,今天住进修道院客房,一定受到较好的对待;他们已经走不动了,就像走火堆的人一样,在熊熊的火舌上走过,后来火灭了,成了灰烬,激情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片忧伤。甚至没有看人们把圣像从车上卸下来的场面。工程师和力工们来了,带来了绞盘、滑轮、绞盘棒、垫木、缆绳、软垫,有些工具突然出了毛病,所以舍莱依罗斯那个女人才说,该诅咒的教士们;人们汗流浃背,咬牙切齿,总算把圣像都卸下来,但现在它们直立在地上,显出本来的高度,并且围成一圈,面向里边,像是在开会或者联欢,圣徒维森特和圣徒塞巴斯蒂昂中间站着3个女圣徒,伊莎贝尔、克拉腊和特雷萨,在他们脚下她们3个像是侏儒,不过女人是不能用尺来衡量的,女圣徒也是如此。
  巴尔塔萨尔朝谷地走去,要回家了,当然,工地上的工作尚未结束,但他从那么远的地方回来,费尽力气,我们不要忘记,从圣安东尼奥·多·托亚尔到这里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在把牛卸下来安顿好以后,有权利早一点儿歇息。有时候时间似乎停滞不动,就像在屋檐上筑巢的燕子一样,它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出出进进,我们总是看见它,我们和它都以为永生永世都会这样,或者半个永生永世,那也算不错。但是,原来在这里的突然不在了,刚才我还看到它呀,它藏到哪儿去了呢;如果我们手边有面镜子,我的天,时间过得多么快啊,昨天我还是街区的一朵花,而今天街区面目全非,我也算不得什么花了;巴尔塔萨尔没有镜子,只有我们的眼睛看着他正沿着泥泞的下坡路回镇上去,我们的眼睛对他说,巴尔塔萨尔,你的胡子几乎全白了,巴尔塔萨尔,你的额头上有许多皱纹了,巴尔塔萨尔,你脖子上的肉皮松弛了,巴尔塔萨尔,你的肩膀已经塌陷下去了,巴尔塔萨尔,你不像原来那个男子汉了;不过这肯定是我们的眼睛出了毛病,因为一个女人正向这边走来,我们看到的那个老人在她眼里却是个年轻人,却是当年那一天她曾这样问过的士兵,你叫什么名字呀,也许她眼中看到的不是那个士兵,就是这个正往下走的男人,身上肮脏,一只手残废,外号叫“七个太阳”,尽管疲惫不堪,但对这个女人来说永远是太阳,这个太阳不总是光芒四射,但即使被乌云遮住或者日蚀的时候仍然存在,活生生地存在,我的上帝呀;她张开双臂,不过,是她向他张开双臂,他也向她张开双臂,这在马芙拉镇上成了笑谈,那么大岁数了,还在大庭广众之下紧紧搂抱,也许是从来没有生孩子的缘故,也许是因为两个人都觉得对方比实际上年轻,可怜的瞎子们,或许唯有他们俩才能相互看得清楚,这是最难的看人方法,现在他们到了一起,就连我们的眼睛也能看出来,他们变得漂亮了。
  吃晚饭的时候阿尔瓦罗·迪约戈说,圣像就留在卸车的地方了,来不及放进各自的神位上,竣工祝圣礼在星期天就要举行,不论怎样仔细、怎样干活也难以让教堂呈现彻底完成的模样,圣器室建成了,但拱顶还没有粉刷,仍然是原样,上头会下令用涂上石膏的帆布盖住,显得像经过粉刷的一样整齐完美;教堂的圆顶还没有建好,也用这种办法弥补。阿尔瓦罗·迪约戈对这些细枝末节都了如指掌,他从普通采石工升成了石匠,从石匠升成了雕刻匠,因为一直守时,一直勤勉,一直说到做到,并且心灵手巧说话谦恭,受到官员和工长的喜爱,与那帮赶牛车的人大不相同,他们动辄惹是生非,浑身是牛屎,散发着牛屎味,而他的手上的汗毛和胡子上总是落着大理石粉末,显得雪白,一辈子的衣服都是白白的。阿尔瓦罗·迪约戈一辈子都会这样,不过他这辈子活得不长,不久以后他便从一堵墙上掉下来再也不用上去了;其实工程并没有要求他这样做,他是去摆正一块他亲手雕刻的石头,因为出自他的手,不能放不好。他从几乎30米的高度掉下来,一下子就摔死了;于是这位为丈夫受器重而自豪的伊内斯·安托尼亚成了个凄凉的寡妇,唯恐儿子现在也掉下来,以免断了可怜的丈夫的根苗。阿尔瓦罗·迪约戈还说,新人教者们要搬到厨房上边已经盖好的两所房子里去住;听到这个情况巴塔萨尔说,粉刷的墙壁还太潮湿,这个季节又非常寒冷,那些教士们少不了要生病;阿尔瓦罗·迪约戈回答说,教士们住的房间里已经生了炭火,日夜烧着,不过即使这样墙壁还是潮得往下滴水,嗅,巴尔塔萨尔,运那些圣像很费事吧;运来倒也不费事,最费事的是装车,装好以后只要办法对、有力气,再加上牛有耐心,就运回来了。两个人越谈越没有精神,壁炉的火也越来越弱,阿尔瓦罗·迪约戈和伊内斯去睡觉了,关于加布里埃尔,我们就不用说了,晚饭吃到最后一口的时候已经睡着了;这时巴尔塔萨尔问道,布里蒙达,你想去看看那些圣像吗,天大概暗着,不一会儿月亮就出来;她回答说,好,走吧。
  夜里很寒冷,很明亮,他们沿山坡往维拉山顶爬的时候月亮出来了,很大,很红,先映出了一个个钟楼,还有最高的墙不规则的图形,后面是维拉山的前额,这座山带来了多少麻烦,耗费了多少炸药啊。巴尔塔萨尔说,明天我到容托山去一趟,去看看那机器,从最后一次去到现在已经6个月了,谁知道它怎么样;我跟你一起去;不用,我很早就走,如果需要修理的地方不多,晚上以前就回来了,最好还是现在去,过几天就是竣工祝圣礼庆祝活动了,万一下起雨来道路就不好走了;你要多加小心;你放心吧,贼不会抢劫我,狼也不会咬我;我说的不是贼也不是狼;那指的什么呢;我说的是机器;你总是嘱咐我要小心,我去去就回来,还能怎样小心呢;各方面都要小心,不要忘了;放心吧,女人,我的那一天还没有到;我放心木下,男人,那一天总是要到。
  他们来到教堂前的大广场上,教堂的身躯拔地而起,直刺云天,俯视着工程的其他部分。而将来是宫殿的地方刚刚建成了第一层,它的两边竖起了几座木制建筑,不久后的庆典就在那里举行。这么多年的工作,13年,才修起这么点东西,一个尚未完工的教堂,修道院的两翼才建到第三层,其余部分的高度不及修道院的大门,一共需要300间修士寝室而现在刚刚建了40间,并且还没有竣工,看起来这似乎不可思议。看起来很少但实际上很多,如果不是太多的话。一只蚂蚁到打谷场抓住一个稻谷皮,从那里到蚂蚁窝是10公尺的距离,男人走起来20步,但这个稻谷皮走这段路的是这只蚂蚁而不是那个男人。马芙拉工程的弊病在于是由人来建而不是由巨人来建;如果想用这项工程以及过去和未来的工程证明巨人干的事人也能干,那么就应当承认要和蚂蚁用同样多的时间,对每样东西都必须从其合理的比例来考虑,蚂蚁窝和修道院,石板和稻谷皮。
  布里蒙达和巴尔塔萨尔走进圣像圈里。月亮照在圣徒塞巴斯蒂昂和圣徒维森特这两个大雕像的正面,他们两个中间是3位女圣徒,接着是那些身体或脸面开始处于阴影中的圣像,圣徒多明我和圣徒伊纳西奥完全被遮在黑暗之中;最严重的不公正是圣徒弗朗西斯科·德·阿西斯所受的待遇,他本该在最光亮之处,站在他的圣女克腊拉旁边,应当这样做并非暗指他们之间有什么肉体交易,况且,即使有的话又有什么关系呢,人们并不因为这种事就不能成为圣徒,有了这种事人们才能成为圣徒。布里蒙达一个一个地看,尽力猜测,有的一眼就能认出来,另一些需要看很久才能猜中,还有一些怎么猜也没有把握,另外的一些则像锁着的箱子一样,无从猜起了。她知道,圣徒维森特底座上的那些字母和符号清楚地说明他的名字,但那是学识字的人用的。她用手指摸了摸那些直线和曲线,像个还没有学会识别凸型字母表的盲人一样,布里蒙达不能问那雕像,你是谁呀,盲人也不能问一张纸,你说的是什么呀;只有在当年布里蒙达问你叫什么名字呀的时候,巴尔塔萨尔能回答说,我叫巴尔塔萨尔·马特乌斯,“七个太阳”。世界上的一切都在作出回答,迟迟不来的是提问的时机。一大块孤孤单单的云从海上飞来,在明亮的天空显得那样无依无靠,在整整一分钟里遮住了月亮。雕像都成了形状模糊的白色影子,失去了轮廓,没有了表情,仿佛雕塑家的刻刀尚未找到以前的大理石块一样。他们不再是什么圣徒或者圣女,而仅仅是原始的存在,不会说话,失去了雕刻家赋予他们的能力,完全回到原始状态,浑沌状态,就像站在他们中间的这个男人和女人一样,溶进了黑暗之中,而这两个人不是大理石做的,而是有血有肉的人;我们知道,没有比人的血肉之躯更易于和地上的影子相混淆的了。在缓缓飞过的大块云彩下面,站岗的士兵们升起的黄火看得更清楚了。远方,马德拉岛模糊一片,像一条巨龙卧在海上,正用4万个风箱呼吸,那是正在睡觉的4万人,还有在医疗站的那些可怜的人们,医疗站没有一张帆布床空着,除非护士们抬走几具尸体,这个累死了,这个长了个瘤子,这个正在吐血,这个昏厥了,不能动弹,很快就完蛋。云朝陆地里飞去了,这只是一种说法,朝陆地那边飞去了,即朝农村飞去了,当然,人们永远不能知道,当我们不再春云彩的时候,当云彩隐没在那座山后面的时候,它究竟去干些什么,很可能钻进地里,或者落到地面上,谁也猜不出它在地上孕育什么奇特的生命或者罕见的法力;布里蒙达,我们回家吧,巴尔塔萨尔说。
  他们离开了又被月亮照亮的众神雕像,开始下坡朝谷地走去,这时布里蒙达回头看了看,那地方像盐一样闪着磷光。她侧耳细听,发现他们在嘟嘟嚷嚷地谈话,大概是在开教士会议,进行辩论或者审讯,或许是他们被塞进潮湿的船舱与老鼠为伍或者拥在甲板上从意大利出发以来的头一次开会,也许是他们最后一次全体一起在月光下谈话了,因为过不了多久他们就分别放进各自的神龛,有一些再也不能互相对视,有一些只能斜着眼相看,另外一些则还能望着天空,这似乎是对他们的惩罚。布里蒙达说,这样对待他们,让他们这样站在那里,大概当圣徒也是件不幸的事,如果说这叫成神,那么被判罪又该怎样呢;可他们是雕像呀;我倒喜欢让他们从石头上下来,成为像我们一样的人,因为总不能和雕像说话呀;谁知道没有外人的时候他们会不会说话呢;这我们可就不知道了,可是,如果只是他们之间这几个和那几个说话,没有人在场,那么我就要问,我们需要他们干什么呢;我经常听说,我们想得到拯救就需要神;他们拯救不了我们;你听谁说的;我是我内心感到的;你内心感到了什么呢;我感到谁也不能得到拯救,谁也不会毁灭;这样想是罪孽;罪孽并不存在,只存在死与生;生在死之前;巴尔塔萨尔,你错了,是死在生之前,死去的是原来的我们,生出的是现在的我们,所以说我们不会一下子永远死去;当我们被埋到地底下,当弗朗西斯科·马尔克斯被运石头的车轧死的时候,不就不可挽回地死了吗;既然说到他,那么可以说弗朗西斯科·马尔克斯出生了;但他本人不知道;这正如我们不完全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一样,尽管如此,我们还活着;布里蒙达,你在哪里学到了这些事呀;我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是睁着眼睛的,从那里我什么都看得见。
  他们走进后院。月光现在呈乳白色。阴影既黑又重,比太阳照出的影子还清晰。后院有个旧棚子,木板已经腐朽,当年一头母驴来来往往于完活计后就在棚子里休息,家里人都叫它母驴棚,其实母驴已死去多年,连巴尔塔萨尔也不记得,我骑过它没有呢;他弄不清楚,也许说出了口,我把耙放到母驴棚里去,这句话仿佛证明布里蒙达说得对,似乎那牲口戴着笼头和驮鞍出现在眼前;那时母亲在厨房里喊,去帮助你父亲把母驴的骡子卸下来,其实他帮不了什么忙,那时年岁太小,不过已经习惯于干些重活;既然出了力就得有赏,父亲就让他叉开腿,骑在潮湿的驴背上,牵着驴在后院溜达,所以,我从小就是骑手。布里蒙达把他拉到棚子里,他们俩晚上到那里边去这不是第一次,有时是这个的主意,有时是那个的想法,反正只要肉体的需要迫切,而且估计难以抑制让只是小心翼翼地拥抱的阿尔瓦罗·迪约戈和伊内斯·安托尼亚难为情的呻吟、哼卿甚至喊叫的时候就到棚子里去,这样也免得小外甥加布里埃尔大嚷大叫,必须让他安静下来,那可是罪过。那宽宽的旧牲口槽在有用的时候固定在适当的高度,现在已经快散架、平放在地上,上面铺着干草,还有两件旧外衣,像国王的床一样舒适。这些东西干什么用,阿尔瓦罗·迪约戈和伊内斯·安托尼亚心里清楚,但都佯装不知道。但他们都是安分守己的人,在肉欲上不作非分之想,所以从来没有异想天开去试试新鲜,只是生活变化了以后加布里埃尔会去幽会,离得那么近,说来就来,谁也猜想不到。也许有人猜得到,也许布里蒙达猜得到,这倒不是因为她曾经把巴尔塔萨尔拉到棚子里去过,因为总是由女人迈出第一步,总是由女人说第一句话,总是由女人做第一个手势,而是因为强烈的欲望扼紧了她的喉咙,因为要紧紧拥抱巴尔塔萨尔,因为要享受亲吻的惬意,两张可怜的嘴,已经失去了当年的润泽,牙齿也掉了几颗,断了几颗,不过,爱情存在于一切东西之上。
  他们破例在那里睡了一宿。凌晨,巴尔塔萨尔说,我要去容托山了;布里蒙达起了床,回到家里,在半明半暗的厨房里摸索着找到了点吃的,妹妹、妹夫和外甥还在屋里睡觉,她走出来,关上门,把巴尔塔萨尔的旅行袋也拿来了,把食品和工具放进去,没有忘记那副铁钩子,谁也免不了遇上坏人。两个人出了门,布里蒙达把巴尔塔萨尔送到镇子外边;远处,矗立在阴暗的天空中的教堂白塔隐约可见,夜里那么晴朗,谁也想不到会阴天。两个人躲在一棵树下拥抱,树枝低垂,身旁是秋天金色的树叶,脚下踩的也是金色的树叶,它们已经与土地融合在一起,待来年重新泛绿。这不是身穿宫廷盛装的奥丽安娜在向亚马迪斯告别,也不是罗米欧抱起朱丽叶亲吻,只不过是巴尔塔萨尔要到容托山去修理被时间损坏了的东西,只不过是布里蒙达在徒劳无益地试图让时间停滞不动。他们都穿着深色衣服,像两个不肯安静下来的阴影,刚刚分开又凑到一起,我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在为什么别的情况作准备,这也许是胡思乱想,是此时此地的胡思乱想,是知道好事不长久之后的胡思乱想;好事来的时候我们没有察觉,好事在的时候我们没有看见,等好事走了我们才发觉它不在了。巴尔塔萨尔,不要在那里呆得太晚;你在棚子里睡觉吧,我可能夜里回来,不过,要是有许多地方需要修,那就只好明天才回来了;我知道,布里蒙达,再见;巴尔塔萨尔,再见。
  既然前几次去的情况已经说过,后来的情况就无须详述了。变化有多大,谁走过这条路,早就说了许多;关于地点和景色的变化只消说,人们来来往往,季节更迭,每次变化一点儿,人,房子,屋檐,田地,墙,宫殿,桥梁,修道院,碎石路,风车,有的变化巨大,历来如此,春天,夏天,现在正是秋天,冬天不久要到来。巴尔塔萨尔像熟悉他的右手拿一样熟悉这些道路。他在佩德鲁里奥斯小河岸边休息了一会儿,有一天他曾经和布里蒙达在这里歇息过,不过那时鲜花正开,野地里的金盏花,庄稼地里的丽春花,还有丛林里色彩较为暗淡的花。路上遇到了一些往马芙拉去的人,一群群男女敲着鼓,吹着风笛,有时候前边还走着一位神父或者修士,用异架抬着瘫痪者的景象也不鲜见,莫非今天是有什么奇迹的祝圣节吗,人们永远木会知道上帝什么时候恩施药治病,所以瞎子、瘸子和瘫痪者应当不停地进香;今天我主会来吧,谁知道我是不是空空希望一场呢,好吧,去马芙拉,今天是我主休息的日子,或者打发卡博圣母去治病,人怎能知道何时何地显灵呢,不过只要虔诚就能得到拯救;布里蒙达问道,从什么当中拯救呢。
  刚刚下午,巴尔塔萨尔就到了巴雷古多山的头几个山包。后面就是容托山,太阳刚冲出云层,把容托山照得非常明亮。山上有些阴影在徘徊,像巨大的黑色巨兽在小山丘上走动,所到之处山丘毛发竖起,随后阳光照暖了树木,照得一洼洼的水闪闪烁烁。风轻轻吹动风车的臂膀,发出轻轻的口哨声,只有路过这里、不考虑生活中其他事情的人才注意到这些东西,天上的云彩,开始落下的太阳,在这里生成在那边消失的风,正在摇动或者死亡后掉到地上的树叶,而观看这一切的是一个当年的士兵的眼睛,他曾经残酷地杀过人,这个罪过或许已由其生活中的其他事件补赎,他的心被十字架插得流了血,他目睹过大地多么广漠,地上的万物多么渺小,他也曾平心静气地和他的牛说过话,声音那么温柔,这些事看来不算多,但总有人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就足够了。
  巴尔塔萨尔已经进入容托山的支脉,正在丛林中寻找通往飞行器所在地点的几乎难以看见的道路。每次走近它的时候心里都阵阵紧张,唯恐它已被别人发现,也许已经毁坏,也许被人偷走,但每次都惊喜地发现它像刚刚落下来一样,尽管降落得很快,并且微微颤抖;降落的地方是灌木和神奇的藤蔓,说藤蔓神奇是因为一般来说在这一带土地上很少见。没有被偷走,也没有被毁坏,它还在那里,在原来的地方,翅膀耷拉下来,它那乌脖子钻进较高的树枝里,脑袋像个吊起来的鸟窝。巴尔塔萨尔走过去,把旅行袋放到地上,在开始干活之前坐下休息了一会儿,把两条油煎沙丁鱼放在一片面包上吃下去,使用砍刀刀尖和刀刃时就像雕刻象牙艺术品那样得心应手,吃完以后把刀在草上擦干净,在裤子上抹了抹手,就朝机器走去。阳光强烈,天气很热。巴尔塔萨尔蹬上大鸟的翅膀,动作十分小心,以免弄坏了上面那层藤条,最后钻进了大鸟里面。甲板上的几块木板朽了,应当带必要的材料来,替换下这几块木板,那需要用几天的时间;还有一个办法,就是他刚刚想到的,把机器一个部件一个部件地拆下来,送到马芙拉,藏在一个干草堆里,或者,如果把这秘密的一半告诉几位要好的朋友,和他们一起把大鸟藏在修道院的某个地下室里;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为什么早先没有想出这个办法,回去以后和布里蒙达说说。
  由于心不在焉,没有发现脚踩在什么地方,脚下的两块木板承受不住,突然断裂,掉下去了。他猛地挥动手臂设法去撑住,以免摔下去,没想到胳膊上的钩子伸进了启动布帆的环里,整个身体吊在了空中;巴尔塔萨尔看见帆布轰地一声朝两边张开了,阳光倾泻到机器上,琥珀球和金属球闪闪发光。机器自转了两周,撕开了围着它的灌木,飞起来了。天空不见一丝云彩。

24

  整整一夜,布里蒙达一直没有睡着。和前几次一样,从傍晚她就开始等着巴尔塔萨尔回来,怀着这样的信心离开镇子,沿着他回来的路走出去了半个菜瓜;在好长时间里,直到晚霞消失,她一直坐在一个土堆上望着前往马芙拉的人们,他们正前去进香,参加祝圣礼,这种庆典不会白去,所有去的人都能得到施舍和食物,或者说那些最机敏和又哭又嚎的人肯定能得到,灵魂寻找满足,肉体也是如此。从远方来的几个下流胚看到一个女人坐在那里,以为马芙拉镇就是用这种方法迎接雄性客人,这倒也方便,于是对她唱起淫秽的小调,但看到盯着他们的女人那张石像般的脸马上又咽了回去。其中有一个试着再靠近她,但吓得退了回去,因为布里蒙达那冷冰冰的声音说,你心里有只癞蛤蟆,我要朝它吐唾沫,朝你身上吐唾沫,朝你全家人身上吐唾沫。天完全黑下来,路上不再有进香的人,这个时候巴尔塔萨尔不会来了,或者再晚一点来,我躺着等他,或者要修理的地方太多,明天才能到家,他曾经这样说过。布里蒙达回到家里,和妹妹、妹夫和小外甥一起吃了晚饭,他们其中一个人问,这么说巴尔塔萨尔不回来了;另一个说,我一辈子也不会明白他为什么出门;加布里埃尔没有开口,他还太小,有大人在场的时候不该说话,但心里暗想,父母绝不该管舅舅和舅妈他们生活中的事,各人过个人的生活,你们干什么干涉人家,到头来人家也管你的事怎么办,啊,这么年轻的小伙子已经懂得这些事了。吃完饭,布里蒙达等人们都睡下以后才到后院去。夜晚万籁俱寂,天空明净如洗,甚至感觉不到空气的凉意。也许这个时候巴尔塔萨尔正沿着佩德鲁里奥斯河往这里走,胳膊上卸下了钩子,装上了假手,谁也免不了碰上坏人或者冒冒失失询问的人,人们都这么说,事实也证明是这样。月亮出来了,他能更好地看清道路,过不了多久我们一定会听见他的脚步声,夜晚十分寂静,能听见很远处的声音,他会推开栅门,布里蒙达会在那里迎接他们,其他的事我们就不看了,因为我们做事必须谨慎,知道这个女人心中多么焦躁不安就行了。
  整整一夜她都没有睡着。身上裹着散发人体和绵羊气味的外衣躺在牲口槽里,睁眼看着从棚子缝隙里漾进来的月光,后来月亮落下去了,已经是凌晨时分,就连夜晚也没有多少暗下来的时间。天刚亮布里蒙达就起来了,到厨房里拿了点吃的;喂,这个女人,你太性急了,还没有过巴尔塔萨尔答应的时间嘛,也许他中午就到,机器上有许多东西要修理,它经过风吹雨打,太旧了,他早已经说过。布里蒙达不肯听我们的话,离开家,沿着她认识的道路往前走,巴尔塔萨尔将从这条路上回来,不可能碰不上他。碰不上的事也有,那是碰不上国王,国王今天要进入马芙拉,下午就来,还带来唐·若泽亲王和唐·安东尼奥王子先生以及王室所有佣人,这是国家最伟大的人物,华丽的轿式马车、高头大马,一切都井井有条,车轮滚滚,马蹄得得,浩浩荡荡出现在路口,如此威风的场面人们从未见过。不过,我们王室的人都讲排场,讲奢华,他们的区别我们也看得出来,他的锦缎多一些,他的锦缎少一些,他的金饰多一些,他的金饰少一些,但我们现在的任务是跟着那个女人,她逢人便打听是不是看见一个这样这样的人,特征是什么,那是世界上最美的男子,从这种错觉可以看出,人们并不总是能说出感到的东西,从她描绘的肖像谁能认出是面孔黑黑、白发苍苍、缺一只手的巴尔塔萨尔呢;女人,我没有见到;布里蒙达继续往前走,现在已经离开了大道,上了他们两人走过的小路,那里是一座山丘,那里有一片丛林,4块排成一条线的石头,6个圆圆的山丘,时间渐渐过去,连巴尔塔萨尔的影子都没有。布里蒙达没有坐下来吃东西,而是一边走一边吃,但一夜未睡,已经疲劳,内心的焦躁也耗费了她的力气,食物在嘴里嚼来嚼去就是咽不下去;已经能望见的容托山似乎越来越远,这是出了什么奇迹呀。其实这里边没有什么奥秘,只是脚步沉重、缓慢,这样走我永远到不了那里。有些地方布里蒙达记不得曾经走过,有些则认出来了,一座桥,两个相连的山坡,谷底的一片牧场。她知道曾经路过这里,那个旧大门还在,那个老太太仍然坐在门前缝补当年那条裙子,一切都和原来一模一样,只是布里蒙达例外,现在她独自一个人走路。
  她记得在这一带他们曾遇到一个牧羊人,那个人告诉他们已经到了巴雷古多山,那边就是容托山,但她记得不是这个样子,也许因为它那凸形山顶像这个行星这一面的模型,所以人们才相信地球确实是圆的。现在既没有那个牧羊人也没有羊群,只有一片深深的寂静,布里蒙达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感到一阵深深的孤单。离容托山太近了,仿佛只消一伸手就能摸到它的余脉,就像一个跪着的女人一伸胳膊就能摸到她男人的臀部一样。布里蒙达不可能想得这么细致;可谁知道呢,我们毕竟没有在人们的心里,当然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我们是在把我们自己的思想放进别人的脑袋里,于是我们就说,布里蒙达正在想什么,巴尔塔萨尔曾怎么想,也许我们以自己的想象来想象他们,比如我们想布里蒙达的男人摸了摸她的臀部。她停下来歇息一下,因为两条腿在颤抖,走得太累了,也因为在想象中男人摸了她的臀部而骨酥筋软,但是,她突然感到心中充满自信,在上边能找到巴尔塔萨尔,他正在干活,大汗淋漓,也许正在打最后几个结,也许正把旅行袋搭在肩头,也许正在往河谷走,所以她大声喊,巴尔塔萨尔。
  没有回答,也不可能得到回答,一声喊叫算不了什么,声音到那个陡坡就返回来,回声微弱,已经不像我们的声音。布里蒙达开始快步往上爬,力气像源源不断的流水回到她身上,在坡度较缓的地段她甚至一溜小跑,直到另一个陡的地方才放慢脚步;前边的两棵矮矮的圣极树之间有一条几乎难以看清的小径,那是巴尔塔萨尔隔些时间来一次这里走出来的,沿这条小径就能找到大鸟。她又喊了一声,巴尔塔萨尔,这次她喊得有力,并且中间没有山丘阻隔,只有几个大坑,他一定能听见;如果她停住脚步,也一定能听见他的喊声,布里蒙达;她完全相信能听到他的喊声,微微一笑,用手背擦了擦歼水或者泪水,或者理了理散乱的头发,或者擦了擦肮脏的脸,这个动作的含义太丰富了。
  就是那个地方,像一个飞去的大鸟留下的巢。又响起布里蒙达的喊声,这是第三次叫同一个名字,声音不太尖,仅仅是从压抑中爆发出来的,仿佛一只巨大的手揪出了她的五脏六腑,巴尔塔萨尔;在喊的时候她已经明白,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地方会空无一人。似乎从地底下冒出的炽热的风一下子把她的眼泪全都吹干了,她跌跌撞撞地走过去,看见了被连根拔起的灌木,沉重的机器在地上压出的坑,另一边,约五六步远的地方,是巴尔塔萨尔的旅行背袋。再没有别的痕迹表明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布里蒙达抬头望望天空,天空不像刚才那样晴朗了,时近傍晚,几朵云慢慢悠悠在空中游动,她头一次感到天上空空荡荡,似乎在想,那里一无所有,而这正是她不愿意相信的,大概巴尔塔萨尔正在天空的某个部分飞行,正在与帆搏斗使机器降落。她又看了看旅行背袋,走过去把它拿起来,很重,假手在里边;这时候她想到,如果机器是头一天飞起来的,那么到了晚上它该落下来了,所以巴尔塔萨尔没有在天上,可能在地上,在地上的什么地方,也许死了,也许还活着,活着的话也负了伤,她还记得落地时多么猛烈,但是那一次负载要重得多。
  她把旅行背袋搭在肩上,开始在附近寻找,在灌木丛密布的山坡走上走下,挑选较高的地点,现在她希望眼睛锐利无比,不是吃早饭以前的那种眼睛,而是像秃鹫或猎鹰一样能看到地面上的一切、任何东西也逃不脱的眼睛。一双脚在流血,裙子被带刺的灌木撕得七零八落,她在山的北面转了一圈,然后回到出发的地点,设法在高处找到一块地方;这时才发现他们,就是她和巴尔塔萨尔,他们从来没有到过容托山的山顶,现在应当抢在夜幕降临之前爬上去,那里视野更宽,当然从远处看机器会不太明显,但有时候偶然性会帮忙,谁知道到了那里以后能不能看见巴尔塔萨尔正在一个山泉旁向他招手呢,他俩人也许能一起喝点泉水解解渴。
  布里蒙达开始往上爬,一边爬一边暗自责怪自己,一开始就应当想到这一点,而不是现在才想到,现在已近傍晚了。突然她发现有一条小径弯弯曲曲通到上面,上面又有一条走车的大路,心里大吃一惊,为什么在山顶上开出这么一条路呢,看来早就有这条路,上面还有人走过的痕迹,谁知道巴尔塔萨尔是不是发现了呢。在一个转弯处,布里蒙达停住了脚步。前面走着个男人,从他穿的僧衣上看是个多明我教士,此人膀大腰圆,脖子很粗。布里蒙达一时心慌意乱,不知道该赶紧跑掉还是该喊叫。教士似乎感到有人,停下来看看这边,看看那边,后来又望望后边转过身,打了个祝福的手势,等待着对方。她走上前去,多明我教派神父说,上帝祝福你,接着又问,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她只能回答,我正在找我的男人,下边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要是她说起飞行机器,大鸟,密云,多明我教士会以为她是疯子。她后退了几步,我们是马芙拉人,我男人来到这容托山是因为我们听说这里有一只很大的鸟,我担心大鸟把他带走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我们教团里也没有人听说过;这座山上有修道院吗;有;我还知道呢。教士往下走了一段路,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太阳又低了许多,大海那边又堆积了许多云彩,下午变得更灰暗了。这么说你没有在这里见过一个没有左手,装上了个钩子当手的男人,布里蒙达问道;那就是你的男人吗;对,没有,我一个人也没有看见;昨天或者今天你没有看见一只大鸟从那边飞过来吗;没有,我没有看见什么大鸟;既然这样,那我就走了,神父,请为我祝福吧;天很快就黑了,你要是走这条路会迷失方向,这里有狼,说不定会碰上一只;现在走我还能趁着天还亮到达河谷;实际上比看起来远得多,喂,修道院那边有一片废墟,原来也是一座修道院,还没有完全毁掉,你可以在那里过夜,明天再继续找你的男人;我走了;随你的便吧,以后你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那里有危险;教士说完,又沿着大路往上面走去。
  布里蒙达站在那里,又犹豫不决了。还没有到晚上,但下面的田野上已经罩上了阴影。乌云在整个天空扩散开来,也许要下雨。她感到非常疲乏,也可能这样活活累死,现在她已经不再想巴尔塔萨尔,而是模模糊糊地相信第二天能找到他,既然这样,何必今天非徒劳无益地寻找不可呢。她坐到路边一块石头上,把手伸到旅行背袋里,找到了巴尔塔萨尔的干粮剩下的一条干沙丁鱼和一块硬硬的面包皮。如果有人此时在这里经过,准会吓个半死,一个女人这样坐着,不害怕,那肯定是个女妖,正在等有行人过来吸干他的血,或者等待其伙伴们一起返回妖窟。然而,她只不过是个失去男人的可怜女人,丈夫被空气和风带走了,她要使用一切妖术让男人回来,可惜这类妖术她一样也不懂,她使用过的是能看见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她使用过的是收集意志,而正是收集来的意志把她的男人带走了。
  已经到了晚上。布里蒙达站起来。风更凉更大了。她在这群山之中觉得无依无靠,哭了起来,这时候她也该发泄一下了。黑暗中充满了令人毛骨愤然的声音,一只猫头鹰在叫,株树枝叶飒飒作响,如果没有丧失听力,可以发现远处有一只狼嚎个不停。布里蒙达还有胆量朝河谷方向走了一百来步,但就像慢慢往一口井的井底走一样,不知道井水的磷光中有什么张开的大口等待着她。后来月亮出来了,如果天空放晴会为她照亮道路,但她也暴露在群山中的一切生灵眼中,如果说她能让其中一些心惊胆战,但另一些能把她吓得死去活来。她毛发竖起,停住了脚步。不远的地方突然有个什么东西爬过。她再也忍不住了,撒腿就沿路往上跑,仿佛地狱里的所有魔鬼和世上的一切妖怪,不论是生活中的还是想象出来的,全都跟在她后面。转过最后一个弯,她看见了修道院,那是一座矮墩墩的建筑,从教堂的缝隙中透出一缕微弱的光亮。万籁俱寂,天上繁星闪烁,只有云天中发出了飒飒的响声,云彩离地面太近了,仿佛容托山成了世界的最高峰。布里蒙达一步步朝那边走去,似乎听到了唱祈祷的低语,大概是晚祷,离得更近一些,伴奏乐曲更加响亮,祈祷声也更加圆润,他们在向上天祈祷,那样低声下气,布里蒙达又哭起来,也许这些教士不知道他们正在从高空或者荒芜的田野把巴尔塔萨尔唤回来,也许那拉丁文的奇妙的祷词在治愈巴尔塔萨尔的伤口,他肯定受了伤,所以布里蒙达也用她知道的几个在任何情况下都能用的词心里默默地祈祷起来,迷途,疾病,焦躁的心灵,天上总会有人负责解开这团乱麻。
  修道院的另一边有个向着山坡的低洼处,废墟就在那里。有高高的墙、拱门和估计可能是修士们居住的房子,这是个过夜的好地方,既遮挡风寒又防止猛兽袭击。布里蒙达仍然心神不定,她走进漆黑一片的拱门,手脚并用在地上摸索着路面,恐怕掉进坑里。眼睛渐渐习惯了黑暗,在天空似有若无的光亮下看出了墙的缺口,墙的轮廓。地上有匍匐生长的野草,还算干净,上边还有一层,但看不到人口在什么地方,无法上去。布里蒙达一个角落里铺上外衣,用旅行背袋当枕头,躺在那里。眼泪又流出来了。还在哭着就打起吃来,带着两行泪水睡着了,梦中也没有停止啼哭。但时间不长,月亮驱走了云彩,露出了脸面,照在废墟上,像什么生灵出现在那里.布里蒙达醒了,以为月亮曾经轻轻摇动她,摸了摸她的脸颊,或者摸了摸她放在外衣上的手。但是,现在她听到的地上的摩擦声和睡着了时似乎听到的一模一样,这声音听起来时近时远,像是有人在寻找什么却又找不到,但又不肯罢休,转来转去一再寻找,也许是一只野兽要躲在这里但迷失了方向。布里蒙达用胳膊肘支撑着半拍起身子侧耳细听。现在这声音像有人小心翼翼地走动,几乎听不见,但确实就在很近的地方。一个影子在墙的缺口前边经过,月光在粗糙的石头墙上映出了个不成比例的人形。布里蒙达立刻明白了,是路上遇到的那个教士。教士曾告诉她应当在什么地方找住处,现在是来看看她是不是按照他说的做了,不过他不是出于基督教的慈善。布里蒙达悄悄地往后边躺下,一声不响,也许教士看不到她,也许看见了之后对她说,好好休息吧,可怜的生灵,你太累了,若果真如此那倒是个名副其实的奇迹,很有教益的奇迹,但事实上不是这样,事实上教士是为满足肉欲而来,对他我们也不能过分怪罪,在这荒山僻野,在这世界屋脊,人们的生活太痛苦了。人影把墙缺口的光线全都遮住了,是个又高又壮的男人,已经听到了他的呼吸声。布里蒙达已经把旅行背袋拉到一边;当男人跪下来的时候,她迅速把手伸进背袋里,像抓住一把匕首一样抓住假手的样眼。将要发生的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了,从埃武拉那位铁匠打制勾子和假手的时候就写清楚了,现在其中一个在布里蒙达手中,至于另一个在哪里,谁看见了谁就告诉我们吧。教士摸了摸布里蒙达的两只脚,慢慢地把她的两条腿分开,一条往这边,另一条往那边,女人一动不动,这更使他欲火中烧,也许她醒着,喜欢要这个男人;裙子已经撩到上面,教服也卷起来了,教士的手往前摸,探索道路,女人颤抖了一下,但没有其他动静;教士喜出望外,把他的那个器官推向那个看不见的地方,当感到女人的两只胳膊搂在他的背上时更是乐不可支,多明我会教士的生活中也有这等喜事。布里蒙达两只手猛地一用力,假手刺入他的肋骨,顷刻间他的心脏就开了花,假手仍在往下刺着,20年来假手一直在寻找杀死第二个人的机会。教士喉咙里开始形成的吼叫没有来得及出口就变成了临死前的嘶哑喘息,但这喘息声非常短。布里蒙达蜷起身子,吓得魂不附体,这倒不是因为杀死了一个人,而是由于感到那压在她身上的躯体比她重两倍。她用胳膊肘猛地一推,总算从那男人下面出来了。月光照在白色教士服上,一片黑乎乎的血污正在扩展。布里蒙达站起来仔细听听,废墟里没有一点声响,只有她的心在跳动。她摸索着找到旅行背袋和外衣,用了很大力气才拉出来,因为外衣卷在了教士的腿上,然后把这两件东西放在月光照着的地方,接着又返回那男人身边,紧紧拉住假手的掉眼往外拽,一次,两次。由于教士的身体蜷曲了,那铁家伙大概卡在了两个肋骨之间。布里蒙达急了,用一只脚踩住那男人的脊背,猛地一使劲才拔了出来。一阵浓液的咕嘟声,黑色的血污像河水泛滥一样四处奔流着。布里蒙达在教士服上擦干假手,收进旅行背袋,把背袋和外衣一甩搭在肩上。刚要离开这里,却又回头一看,发现教士穿着一双便鞋,她又走过去把鞋扒下来,死人可以光着脚到他必须去的任何地方,不论是地狱还是天堂。
  布里蒙达在断墙映出的阴影中停下来选择该怎么走。不应当穿越修道院前的广场,那样可能被什么人看到,也许有另一个教士知道这个秘密,正等着前一个教士回去,耽搁这么长时间,他一定还在尽兴地玩呢,这些混帐教士,布里蒙达低声言自语地说。现在她不得不勇敢地面对一切可怕的东西,狼,而且不是神话中的狼,还有难以看见的在地上爬行中的蠕动声,这她已经听到过了,还必须到前进的丛林里去寻找道路,在丛林里才不会被发现。她脱下自己已经破烂不堪的木屐,穿上死人的便鞋,这鞋子太大,并且扁平,但根结实,把皮鞋带绑在脚腕上;现在她开始上路了,要一直让废墟把她与修道院隔开,直到躲进丛林或者被地上什么东西挡住。群山在她四周发出隔唱低语,雪白的月光沐浴着她的全身,后来云彩飞过来,又把她裹在一片黑暗之中,但她突然发现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可以横下一条心径直朝河谷走去,可能出现幽灵、狼人、受难的灵魂或者鬼火,但有假手在握就能把它们统统赶走,这件武器比任何妖魔和谋害她的企图都强大得多,是照亮她道路的明灯。
  布里蒙达走了整整一夜,在晨熹初露,教士们集中起来进行第一次祈祷以前她必须远离容托山。发现缺那个教士后他们会先到房间去找,然后在整个修道院、餐厅、会议厅、图书馆和菜园搜寻,修道院院长认定他已经逃走,各个角落的低声议论不断,但是,如果某个教友知道这个秘密,他一定会像热锅上的蚂蚁,谁知道多么羡慕那个教士运气好,为了石榴裙把教士服扔到了寻麻地里;随后开始到修道院围墙以外寻找,找到死者时或许天已经大亮了;我算拣了一条命,教士已经不再羡慕了,他心里暗想,这还要感谢上帝。
  半晌时分布里蒙达来到了佩德鲁里奥斯河边,她决定休息一下,不停地盲目地东走西走,太累了。她把教士的便鞋扔掉,不要让魔鬼用那双鞋图谋陷害她,她自己那双木屐早已坏得不能穿了,现在她把两条腿浸到凉凉的河水里,这时才想到查看一下衣服,看上边有没有血迹,也许已经破烂不堪的裙子上那一块是血迹,干脆把它撕下来扔掉。她看着流动的河水问道,现在该怎么办呢。她已经把假手洗干净了,就像洗不在眼前的巴尔塔萨尔失去的那只手一样,现在也失去了他,他在哪里呢。她把腿从水里抽出来,又问道,现在该怎么办呢。这时她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出于那颗善良的心,她相信巴尔塔萨尔早就在马芙拉等着她,两个人在路上没有碰到,说不定飞行机器自己上了无,后来巴尔塔萨尔只好回来,把旅行的背袋和外衣忘在了那里,也许看到机器飞起来时扔在那里就逃走了,男人也有权利害怕;现在巴尔塔萨尔正不知如何是好,是等着她呢,还是上路去接她;那女人是个疯子,啊,布里蒙达。
  在离马芙拉不远的道路上,布里蒙达疯了似地奔跑,两夜没有睡觉,从外表上看来筋疲力尽,两夜紧张战斗,内心精神焕发,她赶上一份前去观看庆典的人,很快又把他们甩到后头,如果这些人都去,马芙拉会容纳不下的。远远可以看到那里的旗帜和布幡,还有隐隐约约的人群,在星期日之前谁也不会干活,一切都为准备庆典和装饰城镇忙碌。布里蒙达继续往下走,要回家了,那是子爵府,门口站着王宫卫队的士兵,双轮单座马车和轿式马车川流不息,国王就在这里下榻。她推开后院的栅门,喊了一声,巴尔塔萨尔,但没有人出来。这时,她坐到石头台阶上,耷拉下双臂;在行将绝望的时候却又想了一件事,她无法解释为什么带回了巴尔塔萨尔的外衣和旅行背袋,因为她只能说去找他而结果没有找到。她艰难地站起来,两条腿几乎站不稳了,走到栅子里,把那两件东西藏到一捆甘蔗下面。已经没有力气回家了,就躺在牲口槽里,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因为肉体有时候也怜悯灵魂。所以她不知道里斯本大主教来到了,乘一辆极为华丽的轿式马车,由另外4辆乘坐其佣人的轿式马车陪同,最前面是骑着马举着十字架的执事,还有教士们的听差;市议会的官员们也走出很远来迎接大主教;如此排场的车队连想也想不到,人群高高兴兴地看着,伊内斯·安托尼的眼睛几乎跳出了眼眶,阿尔瓦罗·迪约戈惊呆了,而加布里埃尔则在那里游来荡去。布里蒙达也没有看见从各地来的300多圣方济各会教士是怎样到的,肯定不是迈开双脚走来的,他们参加庆典可以说是出尽风头,如果说多明我会教士们构成一个教团,这个教团里少了一个人。她也没有看到凯旋式的民兵队伍,他们排成4人行列进行,前来看兵营、射击灵魂的场地、圣器军火库以及军旗是否都已完工,“有这些象征你就能取胜”,如果这些象征还不足以取胜,那就用暴力镇压。这时候布里蒙达正在睡觉,像天上掉下来的一块石头,要是没有人用脚踢踢她,她会一直不醒,直到四周会长出草来;人们在长时间等待的时候就是这样。
  将近傍晚,这一天的活动结束了,阿尔瓦罗·迪约戈和妻子回到家里,他们没有从后院进家,所以没有马上看到布里蒙达,可是伊内斯·安托尼亚去把鸡赶进鸡窝,发现布里蒙达在睡觉,但在睡梦中还用力地挥动手臂,也许她在杀一个多明我会教士,不过伊内斯·安托尼亚不会猜想到这种事。她走进棚子里,摇了摇布里蒙达的胳膊,没有用脚踢,对石头才能踢;布里蒙达睁开眼睛,一副惊恐的样子,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梦中是一片漆黑,这里却刚刚傍晚,眼前不是教士,却是个女人,她是谁呀,啊,原来是巴尔塔萨尔的妹妹;巴尔塔萨尔在哪里呢,伊内斯·安托尼亚问道;你看,竟有这种事,布里蒙达也在问自己这样的问题,让她怎么回答呢;她艰难地爬起来,浑身疼痛,她杀死了那个教士一百次,但教士复活了一百次;巴尔塔萨尔还不能回来,这样说等于没说,问题不在于能不能回来,而是为什么没有回来;他想留在杜尔西珐尔当监工;一切解释都合适,只要能被对方接受,有时候漠不关心的态度也有好处,伊内斯·安托尼亚就是这种情况,她对哥哥不大关心,打听一句只不过是出于好奇。
  吃晚饭的时候,阿尔瓦罗·迪约戈对巴尔塔萨尔离家3天还没有回来表示奇怪,但随后就详细说起他所知道的情况来,谁已经到了,谁马上就到,王后和唐娜·马利安娜·维托里她公主留在了贝拉斯,因为马英拉没有合适的住处;由于同样的原因唐·弗朗西斯科王子到埃里塞依拉去了;尽管如此,令阿尔瓦罗·迪约戈自豪的是,笼罩着他的空气同样也笼罩着国王,笼罩着唐·若泽亲王和唐·安东尼奥王子,他们就在对面的子爵府里,我们吃晚饭的时候他们也在吃晚饭,只不过在街道的两边罢了,喂,邻居,给我一棵香芹。库尼亚红衣主教和莫塔红衣主教也来了,还有某依里亚、波尔塔莱格雷、巴拉和南京的主教,他们不在那里,而是到了这里;王室的人陆续来到,贵族不计其数;但愿上帝让巴尔塔萨尔星期天在这里观看庆典,伊内斯·安托尼她说,显然是应付差事的口气;他一定会在的,布里蒙达嘟嚷了一句。
  这个晚上她是在家里睡的。起床以前忘记了吃面包,走进厨房看到了两个透明的幽灵,它们又很快变成了一堆堆内脏和束束白骨,真是吓死人,她感到一阵恶心,赶紧转过脸去开始吃面包,但伊内斯·安托尼亚发出了一阵不怀恶意的笑声,这么多年了,大家都想看到你怀孕呢;这句话本来出自真心,却使布里蒙达心中更加痛苦;现在连我也不想怀孕了,她心里想,几乎是在吼叫。今天是为十字架、小教堂神像、祭器和其他圣器进行祝圣礼的日子,然后才为修道院及其附属建筑举行庆典。人们站在外边观看,布里蒙达连家门都没有出,只是看见国王上了轿式马车,还有亲王和王子,他要去和王后及各位殿下汇合,晚上阿尔瓦罗·迪约戈回来以后会尽量讲个一清二楚。
  最辉煌一天终于来到了,这是永垂青史的日子,1730年10月22日,这一天唐·若奥五世国王满41岁,他亲眼看到为葡萄牙所有伟大建筑中最宏伟的一座举行祝圣礼,诚然,尚未完工,但窥一斑而知全豹。这种种壮观景象这里木详细描写,阿尔瓦罗·迪约戈没有全都看到,而伊内斯·安托尼亚把一切都弄混了,布里蒙达跟他们去了,不去似乎不大妥当,但不知道她是在梦中还是醒着。凌晨4点他们便出了家门,为的是在广场占个好位置;5点钟广场上站满了人,火把齐明,后来天亮了,多好的天气,上帝非常关心其产业,现在看到大主教华丽的宝座了,在正门的左侧,两边还放着一些椅子,上头是带金饰穗的淡红天鹅绒伞益,地上铺着地毯,精美之极;祭器台上放着圣水钵和洒圣水的工具以及其他用具,举行隆重游行的队伍已经排列好,要围绕教堂转一圈,国王也在其中,后面是各位王子和按门第高低排列的贵族,但庆典的主要角色是大主教,他用盐和水祝福,把圣水洒在墙上,也许他酒的圣水不够多,否则阿尔瓦罗·迪约戈就不会没有过几个月就从30公尺的地方摔下来了;然后大主教用法杖在中间的大门上连敲3下,门关着,敲3下,上帝记着次数,门开了,游行队伍走进去,可惜阿尔瓦罗·迪约戈和伊内斯·安托尼亚没有进去,布里蒙达也没有,尽管她毫无兴趣,如果进去的话就能看到那里边的仪式,一些高责无比,一些激动人心,一。些是肉体匍匐在地,一些是灵魂升天,例如,用法杖尖在教堂那几堆灰烬上写希腊文和拉丁文字母的时候,大主教倒不像在举行教会的礼仪,而是像施展妖术,我刻上你的名字,把你碎尸万段;还有那边的共济会会员们,金粉,香,灰,盐,一瓶白酒,瓶子是银制的,一个盛石灰和石粉的盘子,一个金色贝壳,我也不知道还有些什么,必不可少的潦草而费解的文字,按部就班,走来走去,圣油,祝福,12使徒的遗物,共12件,就这样整个上午和大半个下午过去了,大主教弥撒开始时已是下午5点,当然,这弥撒也需要时间,而且时间不短,最后总算结束了,大主教到祝福台上为在上边等着的人们祝福,7000或者8000人在一片动作和衣服的容审声中跪倒在地,即使我再活许多年也难以忘记这个时刻,唐·托马斯·阿尔梅达在上头高声诵读祝福词,眼神好的能发现他嘴唇在动,凭耳朵可就谁也听不见了,要是在今天,电子号会响遍世界;耶和华真正的声音要等数千年才让全球听到,不过人类最大的智慧仍然是在发明更好的东西以前满足于现有的东西,所以马芙拉镇和所有在场的人才那么幸福,只消看到他有节有奏的手势就心满意足了,他的手往下,往上,往左,往右,戒指闪闪烁烁,金色和淡红色耀眼,雪白的麻纱衣服,法杖敲击从佩格·比涅罗运来的巨石,还记得吧,你们看,它在流血,奇迹,奇迹,奇迹,和撒下楔子时一样,这是最后一个动作,牧师带着随从们走了,绵羊们已经站起来,庆典还要进行下去,祝圣礼一共8天,这是第一天。
  布里蒙达对妹妹和妹夫说,我现在要回去了。她沿着山坡往下,朝空无一人的镇上走去。因为匆忙,有些居民的门和窗户还开着,但没有一点儿灯光。布里蒙达到棚子里取出外衣和旅行背袋,回到家里,找到一些食品,一个木碗,一个勺子,几件自己的衣服,还有巴尔塔萨尔的几件,把这些都装进旅行背袋里就出了门。天开始黑下来,但是,既然现在心中那么黑暗,什么样的黑夜她也不害怕了。

25

  在9年的时间里,布里蒙达一直在寻找巴尔塔萨尔。她领教了尘土飞扬和泥泞不堪的道路、松软的沙滩和尖利的石头,多少次刺骨的霜冻和两场大雪,她活下来了只是因为还不想死。她晒得黝黑,像尚未烧成灰烬便从火里抽出来的树枝,皮肤像裂开的水果一样到处是口子;在庄稼地里她是吓唬鸟儿的稻草人,镇子上的居民以为她是幽灵,在小地方或者边远村庄则引起一片惊恐。每到一地,她就问那里的人们是不是看见过这样长相的男人,他缺了左手,像王宫卫队的士兵那样高,满脸花白胡子,即使把胡子刮了,人们也不会忘记那张脸,至少我没有忘记,他可能从人们常走的大道上或者田间小径上来,也可能从空中掉下来,即从一只用铁板和藤条作的大鸟上掉上来。那大鸟有一张黑色的帆、一些黄琥珀球,还有两个隐藏着世界上最伟大的奥妙的棕黄色金属球,即便这一些只剩下了点残骸,不论是人的还是大鸟的残骸,请你们带我去,我不用看,只要用手在上面一摸就能认出来。人们都以为她是个疯子,但是又发现她其他言语和行动都非常清醒,于是又怀疑一开始的疑心是否不够理智了。最后,各个地方都认识她了,不少地方的人还在她的名字前面冠以女飞行家的称号,因为她经常讲那个奇怪的故事。她坐在各家门口,和当地女人们谈天,听她们埋怨,听她们哀叹,她们说起高兴事的时候比较少,因为这种事确实不多,感到高兴时也要埋在心里,也许因为对于是否感到了埋在心里的欢乐并不是总有把握,以免说出去竹篮打水一场空。无论她在哪里经过,都引起一阵躁动不安,男人们简直认不出他们的妻子了,因为她们忽然都用异样的目光望着丈夫,为他们没有失踪而惋惜,否则就可以到处寻找了。但是,这些男人们也询问,她走了吗,口气中透着心里难以言状的悲伤;如果女人回答说,她还在那里呢,男人们便又走出去,指望能在那片灌木丛中或者高处的庄稼地里看到她,或者发现她在河里洗脚、在甘蔗田后边脱衣服,不论她在做什么吧,只能饱一饱眼福,因为她手里拿着一只铁制的假手,万幸的是再也没有人死在那只假手之下。如果教堂里有人,她绝对不肯进去,只是坐在地上或者靠在廊柱上休息一下,我已经进去过了,现在我要走了,这不是我的家。听说过她的事的神父们捎口信让她去忏悔,他们想知道东跑西颠的女人隐藏着什么奥秘,想知道那张深不可测的脸和那双木然的眼睛里到底有什么秘密,她很少眨眼,有的时候在某种光线下那双眼睛像一片湖水,上面云彩徘徊,不是空中一般的云彩,它们深深地潜入湖水之中。她让人告诉神父们,她早已许下愿,只有在感到自己有罪孽的时候才忏悔;没有比这样的回答更让人恼火的了,因为我们都有罪;但是,她和其他女人谈起这件事的时候往往使她们沉思默想,我们都是女人,我们究竟有什么过错呢,你有什么过错,我有什么过错呢,实际上雄羔羊们把世界上的罪孽都包揽了;人们了解了这一点的那一天一切都必定重新开始。但是,她一路上遇到的事情并不都是这样,有时候被人讥笑,有人朝她扔石块;在一个村子里受到了这种粗暴对待以后她创造了一个奇迹,村里人险些把她当成神;事情是这样的,那一带遇上大旱,泉水干涸,井水用光了;她被赶走以后在村子附近转了一圈,用吃早饭前的目光观察;第二天晚上,等村民们都睡觉了,她又进了村,站在广场中间大声喊道,在什么地方多深处有一个纯水层,我看见了;于是人们给她起了个外号叫“水眼”,这时候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这双眼睛在许多别的地方也找到了水层;鉴于她曾说过是从马芙拉来的,人们纷纷向她打听是否在那里认识一个叫什么名字、长相如何的男人,那是我的丈夫,那是我的父亲,那是我的兄弟,那是我的儿子,那是我的未婚夫,根据国王的命令,人家把他强行送到修道院干活,以后就再也没能见过他,他再也没有回来,莫非死在那里了,也许是迷了路,谁知道呢,没有听到过他的任何消息,从此这个家无依无靠,土地荒芜了;要不他就是被魔鬼带走了,不过现在我有了另一个男人,只要女人肯把茅屋门打开,总会有男人进来,我说的这话不知道你听懂了没有。她也曾到过马芙拉,从伊内斯·安托尼亚嘴里知道阿尔瓦罗·迪约戈已经死了;关于巴尔塔萨尔,仍然杏无音信,不知道是死是活。
  布里蒙达寻找了9年。开始的时候她数着季节,后来对季节的感觉不清楚了。最初她计算每天走多少莱瓜,4,5,有时候6莱瓜,但后来数字记乱了,不久以后,空间和时间都失去了意义,衡量一切的尺度变成了上午、下午、下雨、烈日、下雹子、雾天、好走的路,难走的路,上坡、下坡、平原、山地、海滩、河岸、数以千计的脸、无数张脸,比当年的马芙拉聚集的人多许多倍;见了女人她就询问,见了男人就看能不能在他们身上找到答案,她既不看很年轻的也不着很老的,只看45岁左右的人,他离开我们升上天空时正是这个岁数,要想知道现在的年龄,只要每年加上一岁、每月加上一道皱纹、每天加上一根白发就行了。有多少次,布里蒙达曾想象过,她坐在一个镇子的广场上行乞,一个男人走过来,既不给钱也不给面包,而是拿出一个铁钩给她盾,她把手伸进旅行背袋,掏出一个出自同一铸造炉的假手,这是她坚韧木拔的见证,是她的防身武器,布里蒙达,我总算找到你了;巴尔塔萨尔,我总算找到你了;这么些年你都在哪儿过的,都遇到了些什么艰难困苦呀;你先告诉我你的情况吧,是失踪了呀;好,我说:两个人说起来,一直说到时间的尽头。
  布里蒙达走了几千莱瓜的路,几乎一直光着脚,脚板,厚了,像生了一层软木。整个葡萄牙都曾在她的脚下,有几次还穿过了西班牙边界,因为在地上看不到有一条线隔开这边和那边,只是听到人们说的是另一种语言时才转身往后走。在两年的时间里,她从海滩和大洋的陡壁走到了边界线上,后来又开始从别的道路到其他地方寻找,一边走一边打听,结果发现她出生的这个国家太小了,我曾到这里来过,我曾在这里路过;并且还遇到熟识的脸庞,啊,你不记得我了吗,人们都叫我女飞行家;啊,记得,怎么样,找到你要找的男人了吗;没有找到;哎,可怜的女人;我路过这里以后他没有过来这里吗;没有,没有来过,我在这一带从来没有听到有人说起过他;好吧,我走了,再见;一路平安;只要能找到他。
  找到了。她曾6次经过里斯本,这是第七次,这次是从南方来,从佩贡埃斯一带来的。过河的时候已经几乎是夜里,乘的是顺海潮的最后一条小船。旅行背袋里有点吃的,但是,每当她把食物送到嘴边,似乎有另一只手按住了她的手,一个声音对她说,不要吃,时候就要到了。她看到在黑洞洞的河水下很深的地方有鱼儿游过,水晶般的和银色的鱼群,长长的脊背有的平滑,有的长着鳞。房舍里的灯光穿过墙透出来,像雾中的灯塔一样散射。她走进铁匠新街,往右拐到奥利维拉圣母教堂,然后朝罗西奥走去,这是她28年前走过的那条路线。周围是人的幽灵,是人的雾霭。在城市的千种臭气中,夜晚的微风又吹来烧焦了肉的气味。圣多明戈斯广场聚集着一大群人,火把闪闪,黑烟滚滚,篝火熊熊。她穿过人群,到了最前边一排,那些都是什么人呀,她问一个怀里抱着小孩子的女人;我只知道3个,那边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是父女俩,是因为犯了信犹太教罪来的,另外一个,就是最边上那个,是演木偶喜剧的,叫安东尼奥·若泽·达·席尔瓦,其他的我都没有听说过。
  被处死的一共是11个人。已经烧了很久,难以分辨出他们的面目。在那一端正在烧着一个男人,他没有左手。也许由于烟垢产生了奇异的化妆效果,胡子是黑的,所以显得年轻。他身体中有一团密云。这时布里蒙达说了声,过来。“七个太阳”巴尔塔萨尔的意志脱离了肉体,但没有升上星空,因为它属于大地,属于布里蒙达。

译 后 记

  199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葡萄牙作家若泽·萨拉马戈的小说《修道院纪事》要再版,我作为该书的译者,在这里和读者朋友们谈谈这本书出版前后的一些情况。
  1998年4月末,《修道院纪事》中译本获得中国《首届鲁迅文学奖·文学翻译彩虹奖》;5月1日,若泽·萨拉马戈从他在西班牙加那利群岛兰萨罗特岛的寓所电传给我一封贺信:
  “亲爱的范维信教授:得悉你获奖,特表示祝贺和高兴。双重祝贺,双重高兴,这是因为,由于您翻译的《修道院纪事》一书,我得以带着尊敬和友好之情分享你一生这幸福的时刻。我相信,这不是最后一次,更多的幸福时刻在等待着你,这实为你杰出的工作使然。”
  同年10月,瑞典皇家学院宣布把1998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若泽·萨拉马戈,我的一位朋友在最早的时间打电话告诉我这一消息,当时是北京时间晚上9点。我立即写了一封贺信,信中说:“得悉你获奖,我并不感到意外,因为你当之无愧,你的《修道院纪事》当之无愧,你的全部作品当之无愧。”
  但是,若泽·萨拉马戈寓所的电话/电传一直发出忙音,第二天还是这样。当时我还以为,大概全世界都在往他家打电话,挤不过去,只得通过邮局把信寄走。
  其实,若泽·萨拉马尤并不在家,他作为葡萄牙文学界的代表去参加德国法兰克福图书博览会了。那天下午1点,他来到法兰克福机场候机室,准备返回兰萨罗特。他知道,就在此时此刻,瑞典皇家学院秘书长斯图雷·艾伦可能正走出办公室,来到贵宾厅,向云集在那里的记者们宣布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九十年来,这一直是世界各地的小说家、诗人和剧作家们焦急等待的时刻。但这一次若泽·萨拉马戈却十分平静,因为近4年来许多人都认为他可能获此殊荣,但一次次没有成为现实,每逢别人对他谈起诺贝尔文学奖,他总是说“我只不过是一种可能”。
  就在他等飞机的时候,电台和电视台都中断正常节目,宣布:若泽·萨拉马戈成为葡萄牙语作家中第一个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在这种情况下,他决定向后转,返回图书博览会。
  贺信发出以后,我坐在书房的写字台前,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涌现。
  1987年,我赴葡萄牙里斯本大学文学院进修。应当说,当时我对葡萄牙文学几乎一无所知,只译过若泽·罗德里格斯·米格依斯一个短篇。我翻译出版的都是巴西作品,例如亚马多的《死海》、《老船长外传》,埃里科·维利希莫的《大使先生》、《安塔列斯事件》等。凑巧的是,在我去里斯本之前亚马多夫妇应我国文化部邀请来华访问。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亚马多问我:“听说你要去葡萄牙,你认识哪些葡萄牙作家?”我坦率地说:“对于葡萄牙文学及作家,像中国一句俗语所说,我是两眼一抹黑。”他说:“我给你写一封介绍信,好吧?”
  我当然高兴。
  果然,老作家第二天就把“介绍信”给了我,上面列出十几位葡萄牙作家和文学评论家的名字及其住址、电话,并特别在其中的阿尔瓦洛·萨莱马名字后面注明:“此人中午12点起床,请勿在此之前打电话。”亚马多在“介绍信”最后写道:“请你们像接待我一样接待我这位朋友。”
  名单中就有199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修道院纪事》的作者若泽·萨拉马戈。
  到了里斯本,先是请教文学评论家,了解葡萄牙文学概况。他们当中特别令我感动的是阿尔瓦洛·萨莱马。当时他已70高龄,身体不好,走路颤颤巍巍,但我两次向他请教,他都像给学生上课一样,一讲就是两三个小时。记得最后一次结束时,他对我说:“请记住,研究葡萄牙现代文学,要死死盯住两个人,一个是米格尔·托尔加,一个是若泽·萨拉马戈!”
  这两位作家都曾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
  可惜,米格尔·托尔加去年以90高龄去世。
  对葡萄牙文学有个大致的了解之后,我在若泽·萨拉马戈当时在里斯本的寓所拜访了这位作家。
  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虽然不乏文学家的幽默,但比较内向,不像亚马多等巴西作家们那样热情奔放。谈到他的文学创作,他问我已经看过哪些书,我说刚刚读完他的《修道院纪事》,非常喜欢。他问我是不是准备翻译,我说想翻译,但现在不动手,因为我不想把他这么好的一本小说“糟蹋”了。为了让我以后翻译起来方便,他又送了我一本《修道院纪事》的英译本,英译本的书名改成了《布里蒙达和巴尔塔萨尔》。
  回到北京以后,我又把《修道院纪事》看了两遍,由于上边说到的顾虑还是没有动手。1994年,澳门文化司署和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葡萄牙作家丛书》中第一本、埃萨·德·盖罗斯的小说《巴济里奥表兄》问世,在澳门卢廉若花园举行首发式。我作为该书的译者在首发式上讲话之后,中文和葡文传媒的记者们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其中一个葡文记者问:“请问范维信教授,你准备翻译的下一本书是什么?”我不假思考,脱口而出:“若泽·萨拉马戈的《修道院纪事》!”
  我发现听众席上一阵骚动,我说:“我知道你们为什么议论纷纷,知道《修道院纪事》是一块‘难啃的骨头’。但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说出口,就要尽其所能,把汉字变成原汁原味的《修道院纪事》奉献给读者,决不‘糟蹋’了这本我喜爱的好书!”
  译书难,同行们都深有体会,在翻译《修道院纪事》的整整一年的时间里,头上又增添了几许白发。1997年,若泽·萨拉马戈专程来北京参加该书的首发式,问我翻译的感受,我说,有时候遇到难译之处,我像笼子里的老虎一样独自在书房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你这个作家给译者制造了这么多难解之谜,让译者绞尽脑汁。听到这里,他几乎笑出声,说“两种文化和文字差别太大了”。
  确实,翻译《修道院纪事》的过程中最大困难就在于文化和文字上的差异。首先,我对宗教一知半解,有时为了一个神的名称查很多资料仍然一无所获,只得请教外国朋友,再求教中国专家。如果作者用一个宗教典故“幽默”一下,那么要先弄懂典故,然后再设法用中文确切地表达出来,既在不加“注释”(我认为,加注释是很令读者生厌的)的情况下让中国读者看明白,又不失去原文的幽默感。另外就是他的风格。莫说从葡萄牙文变成我们的方块字,而且要“信、达、雅”,就连同样使用葡萄牙文的巴西文学评论家卡洛斯·格拉耶鲁也说:“了解若泽·萨拉马戈的作品并非易事。他的小说节奏缓慢,句子很长,一个自然段有时长达几页,在叙述中的对话不用引号,仅用逗号隔开。”但是,这位评论家又说,“一旦克服了这些障碍,适应了作者的风格,读过之后会顿觉豁然开朗,得到极大报偿。”对于这最后一点,我作为译者也深有同感。
  我常说,翻译,尤其是文学翻译,是个残酷的职业,永远不得停歇。但是,当你克服了重重困难,把你认为满意的译作呈献给读者的时候,那种“得到极大报偿”的心情是难以言传的。
  若泽·萨拉马戈获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很多朋友当面或打电话询问我对这位作家的印象。我觉得,他一直在以丰富的想象力、独特的风格和深沉得近乎冷酷的目光观察、分析和表现这个世界和世界上的人们。
  但愿老作家有更多的作品问世,但愿他更多的作品能有中文译本,早与中国读者见面。
                         范维信
                   1998年11月于北京永乐小区

鄒靖製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