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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延元年的足球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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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延元年的足球队

1 死者引导我们

  我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醒来,寻求着一种热切的“期待”的感觉,摸索着噩梦残破的意识。一如咽下一口要以烧着你五脏六腑的威士忌,这种“期待”的感觉热辣辣的。我心中忐忑,摸索着,企望它能切实重返体内。然而这种摸索却永远都是徒劳枉然。手指已没了气力,我只好将它们并拢起来。分明觉出自己全身的骨肉都已分离。迎着光亮,我的意识畏葸不前,这种感觉也正转化成一种钝痛。对于这样的一个肉体,尽管它沉重、零落、全身各处都在隐隐作痛,但出于达观和无奈,我却重又接受了它。我全然无意去想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在什么时候所采取的姿势,只是蜷曲着身体睡着的。
  每次醒来,都要去搜寻这业已失去了的、热切的“期待”的感觉。它不是什么失落的感觉,它本身便是一个实体,且性质积极。我知道它无法寻觅得见了,便试图诱导自己重回再度睡眠的斜坡。睡吧、睡吧,世界不复存在。然而今天早晨,却有一种异常的巨毒渗进我的全身,疼痛难受,妨碍我重返睡眠。一种恐惧正喷涌欲出。至少还要有一个小时,太阳才会升起来。在此之前,我无从把握今天会是个怎样的日子。我浑然无知地躺卧在黑暗当中,恍若一个胎儿。以往的这种时候,性欲恶习便来得方便了。然而现在,我已时年二十又七,既成家室,甚至还有个住进保育院的孩子,只要一想到自己还要手淫,便会生出羞耻之心,转瞬间将欲望的胚芽捻得粉碎。睡吧、睡吧,睡不着就模仿一下熟睡的人也好!不想,昨天民工们为安装污水净化槽而挖掘的长方体洞穴却在黑暗中变得清晰可见起来。荒芜凄苦的毒素在隐痛的体内繁殖开来,筒装果冻一般,似要从耳眼鼻口、从肛门尿道缓缓溢出。
  我依旧模仿着熟睡的人,站起身,在黑暗中踽踽前行。我闭着眼,任身体各处撞在门上墙上家具上,发出谵语般痛苦的呻吟。说是闭着眼,可实际上,我的右眼,它即便在大白天睁得大大的,也是什么都看不见。致使我右眼至此的根结,我几时才能搞得清!那完全是一次事故,可憎可厌而又毫无意义。一日,早晨,我走在街上,一群陷入惊惧和愤怒恐慌的小学生投来石块儿,正打中我的一只眼睛,我摔倒在地。对于这次事故,我一直也没摸着头脑。我的右眼从眼白到眼仁横向撕裂,丧失了视力。直到现在,我还觉得自己仍未理解这次事故的真正含义,而且还有一种惧怕对此有所理解的心理。如果你用手捂住右眼走路,你肯定会碰上埋伏在右前方的许多东西。你会突然撞上它们。你会一次又一次地碰着头、磕着脸。于是,我的头和右半边脸便是这样新伤不断,使我丑陋难看。记得早在我眼睛受伤之前,母亲曾经拿我与也许会出落得很英俊的弟弟相比较,预测过我成年后的容貌。母亲的话我倒是时常记得起,但我也渐渐明了了自己的丑陋特性。那只失明的眼睛不过是日日更新着丑陋、时时强调着丑陋罢了。与生俱来的丑陋意欲躲进背阴处沉默起来,可这只盲眼,却总要将它生拽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但是我却给了这只面对黑暗的眼睛一个任务。它虽然已丧失了机能,可我却把它比作面向头盖骨里侧的黑暗而开启的眼睛。我的这只眼睛时时注视着鲜血郁积、高出体温的黑暗。我雇佣了一个哨兵,让他伺视我心中的夜下森林,于是我也承受起了反观自己内心的训练。
  穿过餐厅,摸索着打开房门,我这才睁开眼睛。这深秋时节的拂晓,到处是一片漆黑,只有在大气层高处,才现出些许微白。一条通体黝黑的狗跑跳着要扑奔过来。但它立即领会了我的拒绝,默不作声地紧缩了身子,把它那蘑菇似的小鼻子头儿从黑暗中挺起,朝向我。我把它抱在身侧,慢慢往前走。那狗身上散出臊臭气。它一动不动地叫我抱着,呼吸急促,弄得我腋下有些发热。这狗别是染上了热病吧。我赤裸的足尖触到了木框上。我暂且放下那狗,摸索着确认一下梯子的位置,再朝在黑暗中放下它的地方一抱,发现它还呆在那儿。我不能不微微笑了笑,可这微笑却不能持久。它一准是生病了。我吃力地下了梯子。坑底到处是深及脚踝的积水,水不很多,像绞肉时流出的汁液。一屁股坐到地上去,便觉得水通过睡裤和内衣弄脏了臀部,并且我还发现自己对此竟是顺从接受,仿佛它无法抗拒。然而那狗却自然会抗拒这水污。它不做一声,好似能够讲话却又故作沉默一般,在我膝上找着平衡,将颤抖发热的身体贴近我的前胸。为了保持平衡,它把带钩的爪子抓进我膝上的肌肉,而我,觉得自己对这种痛苦也依旧无法抗拒,于是五分钟之后,便不再介意了。地下的污水弄脏了屁股,渗进睾丸与大腿之间,然而这也无所谓了。我可以感觉到,我这172厘米高、70公斤重的肉体,与昨天民工们从这里挖走并远远地丢到河里的泥土总量大致相当。我的肉体同化成泥土。只剩下那狗的热度和如同两只腔肠类动物内侧一样的鼻孔,只有它们,是我的肉体以及身边的土壤、阴湿的空气这个整体中一息尚存的东西。鼻孔变得惊人地敏感,贪婪地嗅着坑底贫乏的气味,如同嗅着什么极其丰饶的东西。想必它的机能已开发到了极限,因而它非但不能一一辨别收集到的无数种气味,而且,在我几乎失去知觉、将后脑(我感觉是直接将后脑的头盖骨)撞在坑壁上之后,它也只能吸入那各种气味和微量氧气。那荒芜凄苦的毒素仍滞留在我体内,却已全然没有向外渗出的迹象。热辣辣的“期待”的感觉还没有回转来,但恐惧却已消除。我对一切都觉得无所谓了,眼下,对具有肉体的自身也是如此。唯一让人颇感遗憾的是,任何东西的眼睛都不去看全然无谓的自身。那条狗?狗有什么眼睛。满不在乎的我,也没什么眼睛。自从下了梯子,我就又一直闭着眼睛。
  我静观起我那友人来,我参加了他的火葬仪式。这个夏末,我的友人用朱红色涂料涂了一头一脸,全身赤裸,肛门插上黄瓜,自缢身亡了。他的妻子参加一处持续到深夜的聚会,当她病兔一样疲弱地回到家里时,发现了她丈夫那怪异的尸体。友人为什么没和妻子同去参加聚会呢?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总是让妻子一个人去参加聚会,自己则留在书斋里搞他的翻译(他和我在合作翻译)。这已是司空见惯,没人会觉得奇怪。
  友人的妻子从尸体前两米处径直跑回到聚会上,她惊慌失措,毛发倒竖,乱抡双臂,欲喊无声,拖着双稚气的绿鞋子,在月冷人稀的夜半,踏着自己的身影一路狂奔,活像倒转的胶卷。向警察报了案以后,她便开始静静地啜泣,直到她娘家来人接她。警方调查结束后,是我和友人刚毅的祖母,为我那涂红了头脸、一丝不挂、大腿上沾满一生最后的精液、确已无可救药的友人料理了后事。死者的母亲几成痴呆,帮不上半点忙。只是在我们要洗掉死者的装扮时,才突然回过神来,予以反对。我和老妇们谢绝所有前来吊唁的客人,只有我们三个人为死者守了夜。他具有个性的众多细胞,正不断被隐蔽而迅速地破坏着。那些变得稀奇古怪、粘稠酸甜的蔷薇色细胞,被干涸的皮肤拦河坝一般截住了去路。头呈红色的友人的肉体躺倒在简易行军床上,傲慢地腐烂着。友人这一生仿佛是在奋力穿越一条狭窄的暗渠,就要从另一端钻出来的时候却突然死去。眼下,他的肉体比他这二十七年生涯中的任何时候都更具实在感,紧张且又危险。皮肤的河堤被迫决口。发酵的细胞群酿酒般酿造着肉体自身的死亡,真实而具体。活着的人们则必须将其饮下。友人的肉体和有股百合味的腐蚀菌一同刻下的时间,迷惑着我。友人的尸体在其存在的整个期间进行了仅只一次的飞行,在守望这种进行飞行的纯粹的时间圈时,我不得不承认另一种时间的脆弱,它柔和温暖得像幼儿的头顶,并且可以反复。
  我无法不嫉妒。我也将不久于人世,最终闭上双眼,可我的肉体在体验腐败之时,却不会有友人的眼睛去关注它、了解它了。
  “他从疗养院回来那会儿,我应该劝他再回去就好了。”
  “这话说哪儿去了。这孩子再也不能上那儿去了。”友人的祖母答道。“这孩子在疗养院表现不错,还挺受其他精神病患者尊敬的。所以也就不能再在那儿呆下去了。快把这茬儿忘了吧,你可不能这么怪罪自己。要是回去了,是能治好,可这孩子从那儿出来,过上了自由的生活,还真挺不错!要是在那儿自杀,怕是不能染红脸光着身子上吊什么的吧?敬重他的那些精神病人会拦着他的。”
  “你能这么坚强,我也就放心了。”
  “谁都有一死。大多数人在百年以后,都没有人会探讨他们的死法。能造一个自己最满意的死法去死,是再好不过了。”友人的母亲坐在床脚,不停地摩挲着死者的腿和脚。她像只受了惊吓的龟,脖子深缩进肩头,不理会我们的对话。她那扁平的小脸,酷似她惨死的儿子,表情如同融化的饴糖般松弛无力。我感到我以前从未见过如此写实地表现彻底绝望的面孔。
  “像个猿田彦。”友人的祖母说了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猿田彦,用词真滑稽。我似要被它唤起一些不很明确的意识。但是我脑髓的脂肪质已经因疲劳而变成了肉冻,尽管稍有震动,可这震动却不足以理清这团乱麻。我无益地摇摇头,猿田彦这个词像秤砣一样,带着封条坠入我记忆的深处去了。
  现在,我抱着那条狗坐在稍有积水的坑底,猿田彦这个词又浮现在脑海之中了,犹如令人怀念的记忆矿脉的鲜明露头。那日以来一直冻结着的有关这个词的脑髓脂肪质的肉冻也已融化。猿田彦,猿田彦殿下在天界岔口迎战下凡诸神。猿女氏之祖作为闯入方的代表与猿田彦进行外交谈判,纠集新世界的鱼类原住民,试图确立统治权,并将默默抵抗的海参的嘴巴用刀子豁开,说是此口无言语之能。我们那涂红了头脸、心地善良的二十世纪猿田彦,毋宁说是被豁开了嘴巴的海参的同类更合适。如此一想,便不觉泪如泉涌。泪水从脸颊滚到唇边,又滴落在狗背上。
  在去世一年前,友人中断了在哥伦比亚大学的留学生活,一回国,便住进了治疗轻度精神异常的疗养院。至于疗养院之所在,以及友人在那里的生活状况,我们只能从友人的自述中略知一二,其他的便无从知晓了。他的妻子、母亲、祖母也从未实地查访过那个据说位于湘南地区的疗养院——友人不准他身边的任何人去那里探访。现在看来,是不是真有这么一个疗养院,怕也未可知。
  即便如此,我们不妨暂且相信友人的话:那疗养院叫做微笑训练中心,也被称作“微笑练兵场”,被收容进去的人每餐都要服用大量镇静剂,于是,他们不论白天黑夜,就都能笑容可掬、心平气和地过日子。据说那是一幢海滨别墅式平房建筑,这种建筑在湘南地区比比皆是。一间日光室占了建筑物的一半。草坪上设了很多秋千,白天,大多数患者便坐在秋千上聊天。被收容进去的患者严格说来不能称之为患者,而应该是所谓长期滞留的旅客。这些旅客服用了镇静剂以后,便成了这个世界上最驯顺的家畜一样的生物,互相间交流着温和的微笑,在日光室里、在草坪上渡过时光。外出是自由的,没有谁会觉得自己是在监禁当中,于是也便无人出逃。
  住进微笑训练中心后的第一周,友人回来取新书和换洗衣物时,就说似乎比任何一个先于他住院且已经能很好微笑的患者更迅速更愉快地适应那怪地方了。然而,三周以后,再次返回东京的友人虽也依旧微笑着,却隐隐现出些忧伤的样子。他向他妻子和我告白说,为他们这些患者分发镇静剂和食物的看护人员是个粗野男子,尽管患者们服镇静剂服得好像连气都不会生了,已全然没了抵抗能力,可那人却还是常常撒野、动辄施暴,诸如突如其来毫无动机地在你与他擦肩而过时猛击你腹部之类。我曾建议友人向中心负责人提出抗议,可他却说:要是那样的话,院长准会以为我们不是吃饱了撑的胡说八道,就是得了迫害妄想症,再不就是两样都占了,因为像我们这么无聊的人至少湘南海岸一带是不会再有了,而且我们也多少都有点不正常嘛。镇静剂弄得我也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地生气了。
  然而,时隔仅仅两三天,友人便开始拒服分给他的镇静剂了,那是应该在早饭时服用的。白天和晚上的份儿也都让他倒进了冲水厕所。第二天早上,他发现自己真的生气了,就伏击了粗暴的看护,结果,他自己伤得不轻,看护也给他弄了个半死。友人虽然因此而赢得了那些温和微笑着的病友们深深的尊敬,但是和院长谈过话以后,他却不得不走人了。离开微笑训练中心的时候,那些一如既往傻笑友善的精神病患者们前来相送,友人向他们挥手告别,心中生起有生以来头一次的深切的悲哀。
  “亨利·米勒这么说过,我体会了和他的悲哀同样的悲哀。其实,在那以前我还怀疑过米勒这句话的真实性呢。——我也想一起笑笑,却笑不出来。我很悲哀,我一生中从没这么悲哀过——,这可不是单纯的语言表达的问题。对了,还有一句,也是米勒的话,打那以后一直抓住我不放——什么都一样,还不是想让自己快活起来——!”
  在微笑训练中心呆过一段时间之后,米勒的话就一直缠着友人,直到他染红脑袋赤裸着缢死。——什么都一样,还不是想让自己快活起来!——友人绝对快活地、也过早地渡过了他短暂的晚年。他陷入性的偏激,甚至钻进那种不正常的兴奋中难以自拔,在火葬了友人之后,我疲劳困顿地回到家里,和妻子谈起来,才使这段往事重被我想起。妻子一边等我回来,一边拿着威士忌自斟自饮。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见妻子醉酒。
  我一回到家,就直奔妻子和儿子的房间。当时儿子还住在家里。时近黄昏,孩子躺在床上,用空洞无神的茶色眼睛镇定自若地(如果植物有眼睛,那便是植物回视偷看它的东西时那种镇定自若)仰视着我。妻子不在孩子身旁。我是由书库的一个暗角里发现她的。她静坐在那儿,一声不响,烂醉如泥。妻子坐在放置于书架间的梯凳上找着平衡的样子很滑稽,仿佛小鸟落在摇曳的枝头。找到她的时候,困惑之余,我更感到了自己的羞耻。她是拿出我藏在脚凳侧面空档里的威士忌酒瓶后,就那么坐在上面,对着瓶嘴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慢慢醉起来的。妻子鼻子、上唇油津津的,微微有些出汗,机械娃娃一般仰着脸朝向我,却站不起身来。眼睛李子似地又红又热,可透过衣服可以看见她颈上肩上都起了鸡皮疙瘩。她整个身体给人的印象,就像是一条肠胃异常的狗,乱吃一通青草,又开始反胃呕吐。
  “你该不是病了罢。”我戏谑道。
  “我可没病。”妻子敏感地觉察到我的困惑,答话的语气中明显带有讥讽的味道。
  ——“那就是你真的喝醉了。”
  我向妻子俯下身子,她正疑惑地看着我,我看见粘在她唇边的汗珠随着上唇的起伏滚落到旁边。迎面扑来她那因酒精而变得潮湿肮脏的叹息。一种我从死去的友人身旁带回来的生者的疲惫重新染黑了我身体的各个角落,弄得我只是想哭。
  “你彻底醉了。”
  “没醉那么厉害。出汗了,那是吓的。”
  “怕什么呀?你是担心孩子的将来?”
  “我怕有人染红了脑袋光着身子自杀。”我只向妻子说了这些,黄瓜的事儿让我删了。
  “恐怕这还不是你最怕的吧。”
  “没准儿你也会染红了脑袋一丝不挂地自杀的,所以我才怕嘛。”妻子说着,垂下头,赤棵裸地显露出怯意。
  刹时间,我颤抖着从妻子焦茶色的发间,看见死去了的自己的模型。甚至可以看见死去的根所蜜三郎那朱红色的头,没溶好的水彩颜料粉粒粘在耳垂后,形同血滴。我的尸体也和友人的一样,来不及涂完双耳,这表明,在想出这种怪异的方式自杀之后,缺乏足够的实施时间。
  “我可不会自杀。我没有理由自杀。”
  “那人是色情受虐狂?”
  “是他死后第二天就跟我打听!打听这干吗!是好奇?”
  “要是,”妻子从我嘶哑的声音里听出了只是我本人并不十分明了的愤怒的征兆,显得有些悲痛欲绝。“要是那人真是性变态,我不就不用担心你了么。”
  妻子像是要求谅解一般,再次仰起身子,盯视着我。那血红的眼睛里流露出直截了当、充满绝望的疲惫,吓了我一跳。可是妻子立刻闭上眼睛,抄起威士忌酒瓶,又灌了一口。她圆鼓鼓的上眼皮有些发黑,像是弄脏了的手指肚。妻子一声接一声地咳,流出了泪,混和着唾液的威士忌也从唇边溢了出来。我本该操心一下滴在妻子那件刚买来的灰白色的柞丝衣服上的污痕,可我却从妻子瘦如猿爪、青筋暴露的手里夺过酒瓶,无聊之至地自己也灌了一口。
  友人确实曾经在性的偏激中途、也就是说在偏激的斜坡的某一处,半快乐半忧郁地讲过,他有色情受虐的体验。这种偏激,既非谁都有可能偶然体验到的那种浅度偏激,亦非绝不可与人明言的那种深度偏激,而是虽尚属暧昧但当事人却很明了的一种偏激。友人去过那些凶暴疯狂、能满足色情受虐狂们的女人的秘密居所。头一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可三周以后当他第二次去那儿的时候,一个肥硕的蠢女人记住了友人的嗜好,教训道:没我你是不行的。还把一捆儿麻绳扑地一下扔到了裸身俯卧的友人耳旁。这时他才明白过来,那蠢钝肥胖的女人真正作为一个确切的存在,进入了自己的世界。
  “我体会到这样一种心情,仿佛自己的肉体四分五裂,每个角落都绵软无力,就像一小截儿毫无知觉的腊肠。而我的精神却完全脱离了肉体,浮游在辽远的高处。”
  友人这么说着,还莫名其妙地浮起病弱般无力的笑容,盯着我。我又喝了口威士忌,和妻子一样咳个不止,让微温的威士忌透过衬衣传到胸部腹部的皮肤上去。我心里涌起一股向妻子撒撒野的冲动。这时她正闭着眼睛,把那发黑的像蛾子翅膀的伪装似的上眼皮伸给另一双眼睛看。
  “即便他是色情受虐狂,也不见得你就可以不用怕了呀。就凭那点儿理由,就把他和我严格分开,断言我决不会染红脑袋赤身裸体地自杀,这还不够充分。因为性的偏激终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真正可怕怪异的东西盘踞在人心深处,而性的偏激,不过是它所带来的一种不良后果而已。一种巨大而难以抵御的疯狂的原动力横躺在灵魂深处,不时地诱发一种叫做色情虐待的怪癖。这种怪癖的深化,并没有使友人产生自杀的疯狂,而是恰恰相反。再说,我身上也有这种难以治愈的疯狂的种子……”
  然而这些话我一概没有跟妻子说起,这想法本身也没有在我大脑那疲劳迟钝的沟回里扎下它细若水草的根须。它宛如杯中的气泡,是转瞬即逝的幻想。这种幻想一闪而过,不会给人以半点经验。特别是在他沉默的时候,就更是这样。我们只消等待着那并不可人的幻想不伤大脑的沟回、一掠而过便是了。如若成功,至少作为经验来接受,就能在大举反攻之前免遭毒害。于是我管住舌头,从背后抱住妻子两肋,站起身来。我的手抱过死去的友人的尸体,我觉得用这样一双污手,去支撑活着的妻子的、即在危急紧张之中出生的人的、那神秘而脆弱的身体,这是一种褒渎,然而,自己腕上同等沉重的这两个肉体中,死去的友人的肉体却更令我觉得亲近。我们向婴儿的卧室缓慢行进,妻子却在洗手间门口抛了锚似地不肯往前走了,她划水一般拨开夏日黄昏室内那微暗微温的空气,进了厕所。妻子在那里呆了很久。我费了好大的劲儿,好不容易才仿佛逆着更浓更暗的水把妻子带回到卧室,放弃了让她脱掉衣服的念头,让她就那么和衣躺在床上。妻子长出了一口气,仿佛把魂儿都吐出了一般,就睡去了。唇边粘着呕出来的黄色纤维质,像花瓣的细毛,纤细而显眼地闪着光。
  婴儿一如既往地大睁着眼睛仰视着我,可我却不知道他是渴了还是饿了,或者感到了其他的不快。他仿佛是灰暗水中的水栽植物,睁着毫无表情的眼睛,躺着,只是静静地存在着。他一无所求,而且绝无感情需要表达,甚至从来不哭。我有时候都要怀疑他是不是还活着。如果妻子在我早晨早早出门之后,今天白天一直醉着,置婴儿于不顾的话,这可如何是好!妻子现在只是一个熟睡的醉女人。灾难的预感笼罩着我。然而,我缩回了手,因为伸出我那污手去触摸婴儿,我同样感到亵渎。而且同样,比起婴儿来,我觉得死去的友人跟自己更亲近。只要我俯视婴儿,他就永远用木然的眼睛盯着我。不多久,那茶色的眼睛里就有一股睡意袭来,宛若海啸引力一般难以抗拒。我甚至没有为他拿来一瓶牛奶,想就此蜷身躺下,昏睡过去。就在我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却有一种清晰的认识悄然而至:唯一的一个朋友把头涂得通红自缢而死,妻子又出人意料地突然醉倒,儿子则是个白痴!然而我,却不闭门户、不解领带,欲将触过尸体的不祥之躯躺进妻儿床间的窄空中昏然睡去。停止对所有事物的判断,在这一瞬间,我如同被大头针别住的昆虫,软弱、无力。我感到自己正被确实危险却又来路不明的东西侵蚀着。我战栗着睡去。而且翌日清晨,我已经无法将前一天夜里刚刚切实感受过的东西充分复原了,也就是说,那已构不成经验了。
  去年夏季里的一天,我的友人在纽约的一家药店里遇见了我的弟弟。关于在美国的弟弟的生活,友人为我提供了一些信息。
  弟弟鹰四,是作为学生剧团的成员之一赴美的。这个剧团隶属革新政党右翼妇女议员领导,是由参加了1960年6月政治行动的学生们自己组成的“转向剧”的剧团之一,他们演完一出名为《我们自身的耻辱》的忏悔剧之后,以悔过学运领袖的名义,为妨碍总统访日一事向美国市民谢罪。鹰四在告诉我他要加入剧团奔赴美国的时候,就说他打算一到美国,就只身一人立即逃离剧团,自由地旅行。然而,通过日本报界驻美特派员半是嘲讽半是羞辱地送来的有关《我们自身的耻辱》的报道,我注意到鹰四并未逃离剧团,而且接连参加了演出,《我们自身的耻辱》一剧,以华盛顿为起点,在波士顿、纽约等各大城市均有上演。我曾试图做一下推理,分析一下弟弟为什么会一改初衷、扮演一个悔过学运领袖的角色,但这却是远非我的想象力所能及的。于是我写信请求我那在纽约一所大学里携妻一同留学的友人去弟弟他们剧团看看。然而友人无法与剧团取得联系,所以他此番能遇见弟弟实属偶然。友人一进到百老汇的一家药店,就看见身材矮小的鹰四正倚着高高的柜台,聚精会神地喝着柠檬汁。友人从背后悄不做声地凑过去、冷丁抓住弟弟的肩膀的时候,弟弟猛一回身,就像弹起的弹簧,反倒把友人吓了一跳。鹰四一身污汗,脸色苍白,神情紧张,仿佛刚刚策划单枪匹马抢劫银行,正想腻了的时候遭到突然袭击了一样。
  “呀!阿鹰!”友人认出他来。“我是从阿蜜的信里,知道你来美国了的。阿蜜好像一结婚就让新娘怀了孕了。”
  “我也没结婚,也没让谁怀孕。”听鹰四的声音,好像他还没从惊惧中回过神来。
  “哈哈!”友人大笑,仿佛听了绝妙的笑话。“下个礼拜我就回日本了,不给阿蜜捎个话儿?”
  “你不是应该和夫人一起在哥伦比亚大学呆上几年吗?”
  “事情有变哪!这回不是外伤了,是脑子里面出了问题了。虽说到不了住精神病院的地步,可也得进一般的疗养院住段时间。”
  友人说完,看到鹰四脸上正有一种极大的耻辱感如墨水点一般蔓延开来,便感到似乎理解了鹰四刚才受到偷袭时突然痉挛的意味。心地善良的他不能不内心懊悔了。他刺痛了悔过的学运领袖的最柔弱的伤口。友人和鹰四陷入沉默,望着柜台对面货架上一排排摆得满满当当的广口瓶,那些广口瓶里装着内脏般甜腻鲜活的桃红色液体。他们两个人的影像映到瓶子歪扭的玻璃上,只要人身子一动,那桃红色的妖怪就夸张地摇摇摆摆,仿佛要唱出“美国!美国!”来。
  那年6月,鹰四作为尚未悔过的学运领袖,参加过国会议事堂前的集会。那天夜半时分,友人也来到了这里。这与其说是出于他自身的政治意识,还不如说他是为了跟随他新婚妻子参加其所属的小型新剧团的示威而来。发生混乱时,友人因为要从武装警察的袭击下保护妻子而被警棍击中了头部。单就外科含义来讲,这并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裂伤,然而自从受了那晚的一击之后,友人的脑子里就仿佛出现了一个缺漏,隐蔽的躁狂抑郁症成了他的新个性。这种人肯定正是悔过学运领袖绝对不愿意见到的人。
  友人对鹰四的沉默越发困惑不解,却又继续盯着桃红色的广口瓶,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被困惑给烧化了,要变成同瓶中一样的桃红色粘液,湿淋淋地从头顶盖流将出来。友人眼前出现了这样的幻影:南欧血统、盎格鲁撒克逊血统的及犹太血统的各色美国人把他们汗津津的赤裸的胳膊紧压在柜台上,自己那融化成桃红色的眼球啪嗒一声正落在这银色的柜台上,活像被倒进平底煎锅的鸡蛋,不可收拾无法挽回。在纽约的盛夏时节,在他身旁,鹰四正喷喷有声地把柠檬渣也吸进吸管,蹙着眉,揩掉额上的汗。
  “要是有话跟阿蜜说”,友人以此代替了告别的寒暄。
  “就说,我要从一个剧团里逃出来,要是逃不成的话,也许会被强行遣返的,所以不管怎么着,我也不会再在那个剧团呆下去了。就这么说吧。”
  什么时候往出逃啊?”
  “今天,”鹰四决然说道。
  在这种近乎狼狈的紧迫感当中,友人察觉到弟弟眼下正在药店等待着什么。弹簧般弹起来的弟弟所表现出来的惊愕的全部含义和突然沉默下去的含义,以及被他焦虑地啧啧吸进的柠檬渣的含义,都明确地相互牵连着,套成一个环,活灵活现地动了起来。弟弟的眼睛迟钝厚重,给人一种摔跤手的印象,友人正是从这双眼睛里时隐时现的感情起伏中,重新找到了对他傲慢的怜悯,这与源自冤家路窄的窘迫拘束完全不同,友人于是心情平静下来。
  “这儿是不是来了个援助逃亡的秘密联络员?”友人半开玩笑地说道。
  “说出真相吧。”鹰四也做开玩笑状,威胁似地应道。“那个药架隔断对面,药剂师正往小瓶里装胶囊吧?(友人学着弟弟的模样扭转过身去,确实看见背后摆满无数药瓶的货架对面有一个秃顶的男子,背朝他们,站在纽约盛夏那照片底版样的日荫里,一直专心致志地进行他那细致的操作。)那可是为我准备的药啊。是为我那发炎苦恼的的佩尼斯(阴茎——译者注)准备的!那瓶药平安到手以后,我就能从《我们自身的耻辱》里逃出来,一个人出发啦!”
  在他们那别人无法听懂的日语会话里,突然冒出“佩尼斯”这么个英语词儿来,友人感觉到镶嵌在他们谈话里的这个词着实令周围的美国人紧张了一番。他们身在异国,周围庞大的外部力量此时开始复苏了。
  “那种药不是很容易弄到手的么?”友人说。为抵抗开始监视他们的外部力量,友人语气中带着略显一本正经的威严。
  “要是走正规手续去医院的话吧,还行。”鹰四则对友人心理上的变化不理不睬,“可有时候不能那么办,那可就麻烦了,在美国。我刚才交给药剂师的,是求旅馆医务室的护士给伪造的处方笺。要是这事儿露了陷儿,那个黑人小护士就得丢了饭碗,我也得被强制遣返。”
  鹰四干嘛不走正常手续?他尿道的异常确是淋病,可也是他独自溜出宿舍和一个黑人娼妇发生关系以后才染上的。那是他到美国以后的第一个晚上的事,从年龄上讲,那黑人娼妇完全可以作他的母亲。这种事如果曝了光,统率他们剧团那个徐娘半老的女议员,准会把鹰四直接送回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日本去,这是明摆着的。而鹰四,老是担心自己既已得了淋病,就有可能染上梅毒,便害上了忧郁症,自然也便没有心思为别出心裁开始新行动而进行积极的努力了。去过黑人居住区与白人居住区乱影般交错的那一街区之后,过了五个星期,也没见有梅毒的第一期症状出现。他借口喉痛,从剧团的剧务那里一点一点弄来了抗菌素,由于抗菌素的作用,一直跟他较劲的尿道异常也感觉不那么厉害了。鹰四这才从全面的萎缩里解脱出来。鹰四在纽约长期滞留时(剧团是以纽约为基地,去地方城市做短期旅行的),认识了旅馆医务室的护士,他便是从她那里把医师写给药剂师的处方笺用纸弄到了手。极富奉献精神的黑人姑娘不光在处方笺上给弟弟开足了最适合尿道异常的药品种类和数量,还吩咐弟弟要到繁华街区的药店里去——那里事情败露的可能性要小一些。
  “我起初是想用比较抽象、无机的语言跟护士讲阴茎不快的症状的,就是说,想叙述一下客观所见。”鹰四道:“也没什么特别的根据,但我觉得gonorrhoea(淋病——译者注)这个词似乎很夸张又很吓人,所以就先试着说,我怀疑自己有urethritis(尿道炎——译者注)。可那姑娘听不懂这个词,我就又试探着说自己得了inflammation of theurethra(尿道的炎症——译者注)。当时那姑娘眼里浮现出来的理解的光芒岂止是抽象、无机的!是它使我重新领会到了我那疼痛的尿道的黏乎乎的肉体性的!那姑娘还说,你的阴茎burning(灼热难受——译者注)吗?这话太富于实感了,我浑身一激灵,心里着了火似地感到羞耻,感到它真的burning了。哈哈!”友人也跟着鹰四放声笑起来。周围那些竖着耳朵听鹰四频频使用特殊词汇的异邦人,越发疑惑地望着大笑的他们。药品架对面出现了药剂师,他汗流浃背,表情痛苦。鹰四那晒黑的鸟儿似的脸上立刻失去了笑容,渴望和不安也都勾画在了脸上。见此情形,友人的心情也紧张起来。可是,那位似是爱尔兰血统的秃头药剂师却现出一副亲密的样子,说:
  “这么多的胶囊,可是非常expensive(昂贵、奢侈——译者注)的噢!三分之一罢,怎么样?”
  “哈哈!我和那烦人的尿道一起生活了好几个礼拜,拿这个来比,什么都不expensive!”鹰四立即恢复了镇静,从容说道。
  “为庆祝阿鹰在美国的新生活的开始,今儿这钱我付了!”友人也乘势说。
  鹰四兴高采烈。瓶里乖巧女孩一般柔顺待命的胶囊也色彩耀眼。鹰四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说马上就把行李从宿舍拿出来,踏上他独自流浪美国的旅途。友人和鹰四快速逃离了犯罪现场,出了药店,一起走到附近的汽车站。
  “问题一旦真的解决了,才觉得你一直烦心的事儿有多愚蠢多无聊啊!”友人说。鹰四显得极其幸福,对他和瓶中胶囊的邂逅,友人似乎很是嫉妒。
  “差不多所有的烦恼都是这样,一旦解决了,就觉着它愚蠢无聊了,不是么?”鹰四反驳道。“要是你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扣儿都解开了的话,你特意回国进疗养院,最后不也还是愚蠢无聊的白忙活。”
  “要是解开的话!”友人怀着纯朴的期待说。“可要是解决不了,那些愚蠢无聊的事,就是我的全部人生了。”
  “你脑子里的扣儿,到底都是什么呀?”
  “不清楚。当初清楚的时候,我要克服它们,和这些愚蠢无聊的事纠缠在一起,停滞了好几年!我开始后悔了。反过来要是我向它们低头,像把它们当成我全部人生那样去面对自我毁灭的话,也许就能渐渐看清那些扣儿的真面目了呢。只是,到那时候,即便明白过来,对我也没什么意义了。另外我也不想把一个疯子在极限状态下明白过来的事情告诉别人。”友人突然涌起悲愤的热情,诉说道。
  鹰四看上去对友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同时,他也做出一种想尽早离开友人的举止。于是友人晓得了,他未完的诉说触动了鹰四的要害。这时候汽车来了。鹰四上去后,从车窗递给友人一本小册子,说是抗菌素药费的谢礼,然后便随车消失在广袤辽阔的美利坚大陆彼岸了。那以后,别说友人,就是我也再没听到弟弟的确切消息。他的的确确是像他对友人说的那样,立即离开了剧团,踏上了独自流浪的旅途。友人一坐上出租车,就打开了鹰四给他的那本小册子。那是公民权运动的记录。在最前面的对开的两页上,登着照片。照片上,黑人因被烧烂膨胀而使得细微部分已模糊难辨,就像是稚拙的木雕偶人;白人们则围在他们周围,衣着简慢。这照片滑稽、悲惨,令人作呕,非常赤裸裸地展示着暴力,像一个可怕的魔影,震慑着读者的心。这不能不让人重新想起,在那魔影之下,自己要经常卑贱地屈从于恐怖的压力。在友人的感情世界中,这魔影立即就和他脑子里那些不明正体的烦闷联结到了一起,犹如两个水滴互相牵拉着,自然、圆滑。他还想,鹰四是十分清楚把那本将照片收在卷首的小册子送给他的用意,才把它留给他的。鹰四也触动了友人的要害。
  “你是不是有时候回过头来才注意到,意识这架相机像是无意识似地,拍下了很多互相重叠的最外层,那些模糊不清意想不到的东西?我现在就想起来了,我要找一个记忆画面的明暗色调比较模糊的角落,从背后接近阿鹰时,他就是一边盯着那张照片一边喝柠檬汁的。”友人说。“阿鹰当时真像是为麻烦透顶的事发愁来着。但那不像是阿鹰把来龙去脉一五一十说出来的那个抗菌素处方笺的事儿,他像是正为更严重的事苦思冥想呢。你觉得阿鹰是那种为了点儿性病就想不开的人么?他说‘说出真相吧’的时候,我受到一种特别的刺激,我想,阿鹰的所谓实情肯定和我实际听到的东西不是一回事。到底是什么呢?”
  对于暮秋的黎明前膝上抱着条狗坐在坑底的我来说,我知道友人脑子里有[[某种东西]]在日渐膨胀,并最终导致了他扮相怪异的死亡,可我搞不清它究竟是什么,我也同样搞不清至少友人只是能够感觉到其存在的弟弟脑子里的[[某种东西]]是什么。死亡,切断了理解关系的经线。而对于生者来说,却有着绝对不可言传的东西。而且,也许正是因为有了对生者无法言传的[[某种东西]],死者才选择了死吧。这种疑惑越发深重。虽然有时候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会引导生者去往灾难之处,但到那时,当事者明了的,只是一种被引导而致的实感。如果我的友人不是涂红了头、肛门里插上黄瓜、一丝不挂地自缢而死,取而代之的是比如在电话里留下一声尖叫之后再死去的话,也许就会有点线索。但是,如果把涂红头、赤身裸体、肛门里插上黄瓜缢死这种行为当作是沉默之中的叫喊的一种形式,那么对于生者来说,光有喊声是不够的。我无法将这过于模糊的线索发展下去。而位于理解这位死去的友人最有利位置上的生存者,大概只有我了。我和友人自大学一年级以来,在任何事情上差不多都是偕行同想,同学们曾经评论我们说我们像一对双胞胎。
  现在,即便是容貌上,和鹰四比起来,我也更像友人。弟弟没有一点像我。我甚至觉得比起存在于流浪美国的弟弟脑子里的[[某种东西]],反倒是死去的友人脑子里曾经实际存在的[[某种东西]]是我更容易触到的。1945年秋天的一个黄昏,奔赴战场的两个哥哥,只有二哥一人生还了,他刚出我们村的山谷,就在像长着瘤子一样的朝鲜人部落里被打死了。那天黄昏生病的母亲跟妹妹评论起我和弟弟——从那天起,我和弟弟便是我们家剩下来的全体男人了——,她说:
  “他俩还是孩子,容貌上虽没有什么明显的特征,但是过不了多久,蜜之郎可能要越长越丑,鹰四倒可能好看起来、招人喜欢、生活得顺利。你现在就要跟鹰四亲近些,长大以后也要和他齐心协力呀!”
  母亲死后,妹妹和弟弟两人被伯父家收养。她这么做是遵从了母亲的忠告,可她却还没长到大人的年龄就自杀了。妹妹虽然不是像我儿子一样症状恶劣的白痴,但她却是一个弱智姑娘,她正像母亲说的那样,不依靠谁就活不下去,除了对音乐、确切地说是对声音本身很敏感之外,对一切都很迟钝、木然。
  狗在叫了。外界渐渐复苏,从两个侧面逼近坐在坑底的我。我右手团成铲形,挠着对面的土墙,被关东垆坶质土壤层的土壤压埋着的瓦屑已经让我挠下了五、六块,落在膝上,那狗为躲闪它们越发贴近我的胸口。我的右手还在忙乱地挠着,一下、两下。有人在坑穴顶上往里窥探。我左手紧抱住狗,向坑顶仰望。狗的恐惧传染给我,我也本能地恐惧起来。晨光青白浑浊,仿佛患了白内障的眼球一般。黎明时高远、微白的天空现在变得阴暗、低垂下来。如果我的双眼都有视力,晨光也许会更加丰富地充实风景(关于光学的这种错误成见时时缠着我),但在我只剩下的一只单眼里,只有粗陋和残暴的黑暗的早晨赤裸在眼里。这个早晨,我身体肮脏地坐在这城市里低于任何一个正常人的位置——坑底,徒手抠着墙面。来自外部的凛冽的阴寒之气、源自内心的灼人的羞耻之心,对我大加申斥。比天空还要黝黑的粗短墩实的人影再度出现,盖住坑穴出口,好似黑暗的天空中即将倒下来的巨塔,也仿佛是站立起来的黑蟹。狗开始狂乱,我则恐惧而羞愧。数不清的玻璃实体的碰撞声霰粒般吹进坑底。我拼命瞪眼凝视,试图识别这天神般的向下窥视的巨人的脸,却又不好意思地浮起茫然且愚蠢的浅笑。
  “那狗叫什么名字?”巨人说。
  这是一个与我所戒备的各种词语毫不相干的问题,我一下子被救上日常的陆地,精疲力竭、疲软无力地放下心来。以这个人为媒介,关于我的传闻很快就会在附近散开,可那终归是日常性的传闻。它不是瞬间之前我惧怕而且引以为耻的那种绝对的丑闻,也不是那种如果卷进去就会因恐怖和耻辱而致使全身毛孔里长出可恶的硬毛的丑闻,更不是用粗暴的反拨力排斥所有人性的那种丑闻。那是一种现实的传闻,如同在和老女佣发生关系时被人发现一般。膝上的狗也敏感地觉察到,它的保护者摆脱了有些奇怪的[[某种东西]]的危机,便驯服如兔、默不做声了。
  “你是喝醉了掉进去的吧?”那个人把我那天黎明的行动更加彻底地埋进日常性里。“今儿早上雾太大了。”
  我冲那男子谨慎地点点头(他的全身如此黝黑,我的脸便可谓昏暗的晨光,应该浮起),抱着狗站起身来。从大腿内侧眼泪般滴落了几滴污水,弄脏了一直干爽的膝盖附近的皮肤。那男子不由得打个趔趄,向后退了一步,于是我得以从他脚踝处的视点仰视他的全身。他是个送奶的,很年轻,穿着一件很特别的搬运服,好像是在救生衣的空气筒里各插了一个奶瓶。年轻人每呼吸一次,玻璃的碰撞声就在他身边响起。他的呼吸也太重了。他有着一张比目鱼般扁平的验,几乎没有鼻梁隆起,他的眼睛像类人猿,没有眼白。他正用茶褐色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我,深深地呼吸着。他呼出的气息飘在短下巴四周,看上去像白胡子。我不去看他脸上涌起的有所意味的表情,把视线移到他那圆脑瓜后面黄了叶子的山茱萸树上。从高出地面5厘米处仰视,才发现山茱萸的叶背映着光线,红晃晃的。那色彩是烧着了一般的鲜红,咄咄逼人且令人怀念,很像每次浴佛会时我在山谷村落的寺院里见到的地狱图(那是曾祖父在万延元年的那起不幸事件之后捐赠的)的火焰的颜色。我从山茱萸树上得到一个意思并不十分明确的暗示,在心里说,好罢。然后,我把狗放回黑泥地面,地上搀杂着绿草,也夹杂着枯草。那狗好像忍耐了很久,轻轻地逃走了。我小心翼翼地爬上梯子。至少有三种鸟鸣和汽车的轮胎声涌将过来。一不留神,脚又踩空了梯子,双腿在寒风中抖得太厉害了。当我裹着脏兮兮的蓝条纹睡衣、全身颤抖着出现在地面上时,送奶人又打了个趔趄,向后退了一步。我感到一种想吓吓他的诱感。我当然没这么做。进了厨房,我随手把房门关在了背后。
  “发现你在坑里的时候,我以为你肯定是死了呢!”送奶人见我无视他的存在就进了屋子,仿佛是感到无缘无故受了骗,委屈地对我喊道。
  我在妻子房门前窥视了一会儿,看看她是不是还在睡。然后我脱掉睡衣,擦洗身体。倒也想过烧点热水,洗去污垢,却终归没有动手。不知不觉之中,我已无心要保持身体的清洁。身体的颤抖越发剧烈。毛巾都染黑了。开了灯一看,才发现是抓挠过土墙的手指指甲剥落出的血。我用毛巾缠住手指,哆嗦着回到兼作工作室的我自己的房间,却不是为了找消毒药品。身体始终在抖,很快就发起烧来。负伤的手指像针扎一样地疼,我的全身都在隐隐作痛,它比那种经常在黎明时分感觉到的痛感更加剧烈。我发现,自己那无意识的手扒出土里的砖瓦块,又抓挠土墙,原来是要把我自己活埋。颤抖和钝痛已让我难以忍受。这些天黎明时分醒来以后,就能感到那种身体四分五裂般的钝痛,现在,我也多少理解了一些这其中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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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阖家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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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弟弟突然打来电报,说要结束在美国的流浪生活,从羽田机场回国。接到电报的那天下午,我和妻子在机场见到了弟弟那些年轻的朋友们。由于太平洋上起了风暴,飞机要延误一些。我们这些来接根所鹰四的人便在机场饭店要了个房间,等待迟到的飞机。妻子背朝着挂上合成纤维的百叶窗,百叶窗并没有完全遮挡住从外面射进来的光线,室内微光黯淡,好似无处可逃的轻烟。——这是她的精心设计——脸部昏暗,便没人看得清她的表情。她坐进低低的扶手椅,静静地喝着威士忌。妻子的手臂黑黢黢的,像濡湿的树干。她左手里紧攥着刻花平底玻璃杯,打着赤脚,脚边放着威士忌酒瓶和冰块桶,和鞋并排摆在一起。威士忌是妻子从家里带来的,只有冰块是在这家旅馆买的。
  弟弟的朋友们互相倚着坐在带罩的床上,形同窝中兽仔。他们各自抱膝,看着小型电视机里的体育节目。电视音量很小,跟蚊子叫差不多。这两个接近成年的大孩子(星男和桃子)我以前见过两次。在弟弟让我那位友人付了抗菌素胶囊的费用便杳无音信之后,他们两人来找过我,像是要打听出弟弟的新住处。后来,大概弟弟只给他们才寄来了明信片之类的东西,数月之后这两个人又来找我的时候,已经查明了弟弟在美国的通讯处,但他们拒绝告诉我,只是朝我要去些钱,那是经他们手寄给弟弟的若干物资的费用。他们的个性并未给我和妻子留下特别的印象,只是,弟弟不在似乎使他们有些束手无策,而从这一点上体现出来的他们对弟弟的倾倒,倒叫人有点感念不忘。
  我一边喝着在室内微弱的光线中显得黑乎乎的啤酒,一边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眺望不断有笨重的喷气式飞机和灵便的螺旋桨式飞机起降的广阔空间。钢筋混凝土高架桥在与视线平行的高度横穿过跑道和我们落下百叶窗潜伏着的房间之间。参观机场的女学生们一齐小心翼翼地弓着身子走过旱桥。这群穿深色制服的小家伙,一步到高架桥拐角,就好像跑道上的飞机一下子飘上了阴沉沉的天空。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不稳定。刚才那些看上去像是从女生们脚踝上脱落的鞋子一样的东西实际上是鸽子。几只鸽子乱哄哄地飞走了,只有一只像被击中了似地落在百叶窗对面铺着干沙的向前伸延的窄道儿上。定神一瞧,发现那是只瘸腿的鸽子。也许是因此而运动不足吧,它过于肥胖,以致于不能顺利着地。从笨重的颈部到腹部,也有着同妻子手臂皮肤同样发黑的阴影。那只肥胖的鸽子突然飞起——可能是防音结构的玻璃窗对面充斥着让鸽子害怕的尖厉声响,但由于一点都传不进来,所以老觉得外面的所有运动都不很连贯——它在我眼前20厘米处像心理调查卡上的黑点似地停了一下,就扑楞楞地飞走了。我吃了一惊,身子向后一趔趄。回头一看,依旧紧攥着威士忌酒瓶的妻子,盯着电视机的弟弟年轻的朋友们也都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为掩饰自己的失态,我说:
  “飞机晚点这么久,是风暴挺厉害的?”
  “也不知道风暴有多大。”
  “要是飞机颠簸得厉害,弟弟该害怕了。他比别人更怕尝尽肉体痛苦后的死亡。”
  “听说飞机失事造成的死也就是一眨眼的事儿,所以不会有痛苦的。”
  “阿鹰是不会怕的。”星男一脸严肃,插进我们的谈话里。如果不算上简单的寒暄,这是他这个下午说出的头一句话,这引起了我的兴趣。
  “阿鹰会怕的。他是那种经常战战兢兢过日子的人。那还是孩子时候的事吧。阿鹰的手指肚破了个不一点儿的口儿,出了万分之一毫克的血,他就哇地一下,胃液都吐出来了,还昏过去了呢!”
  那是我用小刀尖刺破弟弟右手中指手指肚后从很小的伤口流出的血。弟弟对我夸口说用小刀剖开手掌都无所谓,于是我就吓唬他。弟弟常常嘴硬说他不怕任何暴力和肉体上的痛苦,甚至不怕死。每到这时,我都在彻底否定他之后进行这种游戏,而弟弟自己也毫无忌惮地热切期望通过游戏来验证自己。
  “从他中指尖那个小口子里慢慢渗出血珠的地方好像鳝鱼崽儿的眼睛。我们两个人看着看着,弟弟就哇地一下吐出来,昏过去了。”为了嘲弄一下弟弟的这些具有献身精神的“亲兵”,我详细说明道。
  “阿鹰是不会怕的。阿鹰在六月份示威的时候那么勇敢,我可是亲眼见的。阿鹰绝对不怕。”
  我越发被弟弟朋友的这种单纯且固执的反驳勾起了兴趣。妻子也盯着星男竖起了耳朵。我重新观察起这个在床上端坐起来和我对视着的年轻人。小伙子给人一种刚从农村跑出来、也就是年轻的逃亡农民的印象。发达的五官单个拿出来都不算丑,但由于摆放得不够均衡,看上去彼此相互独立、相互背叛,所以整体上就显得很滑稽。似忧郁又似悠闲的典型的迟钝,如同透明的网罩在脸上,这也像是农民的儿子所特有的。年轻人小心仔细地穿着一件浅枯草色的毛衣,但它很快就起了皱走了形,沦落成一件大死猫样的东西。
  “阿鹰倒是希望做一个以暴力活动为常态的粗暴的人,可是即便偶尔取得成功,也还是给人以一个有意硬去充当粗暴人的印象。这和勇敢不是一回事,不是吗?”
  我没有特别的决心要说服年轻人,只是试图反击一下他的反驳,结束争议:“你不来点威士忌或是啤酒?”
  “我不喝!”年轻人说。语气中的厌恶露骨得让人不敢相信,为表示拒绝,他还特意伸出了一只胳膊,“阿鹰说过,喝酒的人受到攻击就无法还击了。他说喝酒的人和不喝酒的人打起来的话,即使是腕力、技术都相当,也一定是不喝酒的人赢!”
  我后退了一下,为自己倒了些啤酒,为妻子倒了些威士忌,她看上去已重又燃起久违了几个月的好奇心。我们在不饮酒者处于优势的地位上,像一对为进行拚死抵抗而团结起来的嗜酒者,一边紧紧攥着各自的饮料,一边应付着年轻人伸到我们面前的肉乎乎的粉红色手掌。那短小的手掌使我们很快看出年轻人离开农村的时间并不很久。
  “你们的阿鹰肯定是对的。我今天头一次见弟弟,知道他是那么正直的青年,这真让人高兴。”
  妻子这么一说,年轻人摆出一副绝对不可受醉酒女人嘲笑的架式,有力地挥着手臂,断然背过脸,又去看电视里无聊的体育节目了,还一边低声向少女打听双方的得分,在我们争论时,她的眼睛也一直没有离开过电视机。我和妻子不得不沉默下来,返回到各自的酒精饮料中去了。
  飞机继续晚点,让人觉得会没完没了地晚下去。时已夜半,弟弟的飞机也还是没有到。透过一直落着的百叶窗的缝隙看到的机场,仿佛是在覆盖着大都市的浑浊黑暗的岩石上挖出的暖青色和橙黄色的微明的空洞,黑夜降临到了空洞外围,可它却悬在了那里一动不动。我们疲惫不堪,关掉了房间里的照明灯。让弟弟的朋友们守到最后一个节目的电视虽已不再显示任何图象,但还在继续徒劳地闪现着光线细弱的条纹,所以它便成了我们屋里的光源。电视发出嗡嗡的蜜蜂振翅似的声音,我还怀疑那是不是我自己脑袋里的鸣叫声。妻子背朝跑道,摆出一副拒绝破门而入的来访者的架式,执著地一点点啜着威士忌。不可思议的是,妻子体内仿佛有个测量醉酒深度的仪器,凭着感觉,她醉到一定程度时就像鱼儿在各自不同的水层栖息和活动一样,绝不会再醉下去,也很难从中清醒过来。妻子曾自我剖析说她这种起着自动醉酒安全装置作用的感觉是从曾经酒精中毒的母亲那里继承下来的。处在稳定的醉酒层的妻子,一达到某个确定的界限,就决意睡下并马上睡熟。妻子不曾宿醉不醒,她只有靠再次寻找回到令人留恋的醉酒状态上去的契机来开始第二天的生活。我多次对妻子说:“你能用自己的意志调节、维持醉酒深度,起码在这一点上你不同于一般的酒精中毒者。大概过几周你这突发的酒瘾就过劲了。你硬把突发的酒瘾和你母亲扯在一起,还借口说是遗传,这可不好。”可是妻子却不买我的帐,还多次回敬我说:
  “喝多了的时候,我是能用自己的意志来调整,可就凭这点,我也是个酒精中毒者啊。我妈也是一样。醉到一定程度,我就不喝了,可这不是因为我要自己抵住诱惑不再醉下去,而是因为,醉到那种程度感觉很舒服,从那里游离出来会令我不安的。”
  迫于无数的怯懦和厌恶的驱赶,妻子潜进醉乡深处。可她很清楚,自己如同一只负了伤的潜入水中的鸭子,一浮出水面就立即会飞来零散的猎枪小子弹,即便在深醉之时,也不能从怯懦和厌恶中完全解脱出来。妻子一醉,两眼就会莫名其妙的充血,她对此很是介意,并把它归咎于我们不幸的孩子出生时的那次事故,烦恼极了。她曾对我说:
  “听说在朝鲜民间故事里,要是哪个女人眼睛红得李子似的,那她就是吃了人的女妖。”
  妻子醉后呼出的酒气弥漫在房间里。我喝的那点啤酒已经醒过劲来了,所以我的嗅觉可以在妻子每次呼吸时,都能像触到脉搏一样清晰地感觉得到。暖气太热了,我们只好打开双层窗户的一角来透透空气。迟到的喷气式飞机那尖厉的啸音,挤过那条狭窄的缝隙,旋风般吹了进来。我慌忙睁大那只因疲劳而变得迟钝的孤军奋战的独眼,搜寻应该到港了的飞机。可是我看到的却只有正要隐没到乳灰色黑夜深处去的两道平行光。如此惊动了我的声响原来是要起飞的喷气式引擎的声音。这倒是搞明白了,可我还是又上了一当。只是,喷气式飞机的起飞已不很频繁,整个机场给人一种半瘫痪的感觉。这被照射得一览无余、无处可逃、巍然不动的夜,这在暖青色与黄橙色的混沌中,色如鱼干安详静止的机群。我们在屋里继续耐心地等待迟到的飞机。弟弟的“亲兵们”另当别论,可对于我和妻子来说,弟弟此番归来本该是不具任何积极意义的,然而由于现在弟弟即将带回一个重要动机,它会触动我们全体欢迎人员的一些本质上的东西,我们才全都在屋里一味等下去。
  “啊!啊!”桃子大叫着,笔直地从床上站起了身。刚才她一直睡在床罩上面,身体团得像个胎儿。席地而卧的星男慢慢起身走近床边,妻子紧握着威士忌酒杯,黄鼠狼似地直扬起头,我则背朝着百叶窗茫然伫立。面对在梦中受到惊吓的桃子,我们俩无能为力,只有在电视机发出的微光中呆看着桃子那张因惊惧而扭曲成了倒三角形的脸,那脸上满是泪水,泛着凡士林般的青光。
  “飞机掉下来了。还起火了,起火了。”少女抽泣着。
  “飞机哪儿掉下来了,快别哭了!”年轻人愤愤然粗声喝道,仿佛在我们面前那抽泣的少女让他很难为情。
  “夏天了,夏天了。”桃子叹息似地说完,就颓然倒回到床上,重又团了身子,潜进一个别的什么梦境里去了。
  房间里的确是夏天的空气。我掌心开始出汗。这些孩子气的年轻人把弟弟当成他们的守护神,甚至在长夜的梦中都紧张地期盼着他的归来,何至于此啊。弟弟是那种能满足他们殷切渴望的人吗?我对弟弟这些年少的朋友们满怀怜悯。
  “来点威士忌,怎么样?”我对年轻人说。
  “不喝,我可不喝。”
  “以前你是不是一滴酒都没喝过?”
  “我?以前喝过呀。那还是定时制①高中毕业以后做日工那会呢。干三天活儿,第四天就连气儿从早喝到晚,喝杜松子酒。中间儿也稍微睡一会儿,但就是这个醉呀,醉得醒着睡着全一样,那时候做了好多梦呢。”年轻人来到我身旁,把后背告在百叶窗上,弄得它哗啦啦直响,热情洋溢地诉说,声音都有些嘶哑了。他脸上浮起微笑(这是我头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微笑),眼里闪着光芒(这光芒鲜鲜亮亮即便在黑暗之中也看得清楚),很是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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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定时制:规定最低的出席时数,利用农闲业余授课的一种教育形式。
  “那怎么后来又不喝了呢?”
  “因为见到阿鹰啦,阿鹰说,‘人生苦短,滥饮何益’。所以我就戒了。打那儿起,梦都不梦它。”
  鹰四很能发挥教育本能。作为这样一种人的弟弟对我来说是全新的,是我以前不曾见到过的。弟弟威风凛凛地对年轻人说了句“人生苦短,滥饮何益”,那个打短工的年轻人竟因此而改变了自己颓废的生活。而且那年轻人居然是微笑着说起这段往事的!
  “要说阿鹰勇敢不勇敢吧”,年轻人看出我在这段关于酒的对话中已经折服,便重又提起傍晚时的争论,原来尽管他小狗似地睡在地板上,可他却一直盘算着怎么为他的守护神恢复名誉。“六月份示威的时候,阿鹰一个人,干了件别出心裁的事呢。你还不知道吧?”
  为了能用新理论向我挑战,年轻人把身子探到能从正面看清楚我的位置。我怀着隐隐的疑惑,望着年轻人的眼睛,现在那双眼睛看上去像两条暗暗的弹痕。
  “有一天阿鹰参加了暴力团,把那些老伙计新同伴狠狠踢打了一顿!”
  年轻人窃窃地也是高兴地笑了,笑得天真烂漫。我积淀下来的厌恶感又被搅了起来。
  “这种大冒险只能说明阿鹰不过是反复无常、好心血来潮的任性小子。这和勇敢可联系不上。”
  “你是因为朋友在国会议事堂前面被打伤了,所以现在听说阿鹰加入打人那伙儿,还挥着棍子乱打乱闹,才恨阿鹰的。”年轻人的话露骨地表现出了对我的敌意。“所以你才不想承认阿鹰的勇敢。”
  “打我朋友的可是警察。阿鹰也不可能打他。那跟这是两码事。”
  “可是暗处非常混乱,谁知道呢。”年轻人狡黠地暗示道。
  “砸开别人脑壳,结果被打的人疯了,最后自杀?我可不相信阿鹰能打别人脑袋,阿鹰从小儿就胆小怕事,这点我很了解。”
  说着说着,对这场于事无补的争论,我已渐渐失去了热情。出于疲劳和莫名其妙的愤懑,我仿佛觉得腐蚀了的牙齿纷纷脱落,弄得满口里都是不快与空虚的味道。死去友人的回忆又复苏过来埋怨我:面对一个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死者,一个生者所能做的难道就是和这种毛孩子无聊地斗嘴?这不就是说生者对死者一无所能吗?尽管我没有确实的理由,但是,这几个月——友人去世、妻子开始喝威士忌、不得不把白痴的婴儿送进保育院之后的日子里(或许也与更以前的积累也有关联),总有一种模糊不清的预感笼罩着我,基于此,我相信我的死相比友人还要愚蠢滑稽且不具任何意义。而且我死后,活着的人们大概不会为死去了的我做点什么正经事。
  “你还不理解阿鹰,阿鹰的事你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你和阿鹰就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你真跟老鼠一模一样。你今天干嘛接阿鹰来呀!”年轻人用像着了魔似的哭声说道。我从他那似要落泪的脸上移开视线。他离开我,睡到床上他“同僚”的旁边去,便再也没一点响动。
  我从妻子脚边拾起威士忌酒瓶和晚饭时买来的供机场观光客享用的机上餐用的纸杯,喝着那气味不佳、口感刺激的东西。妻子只买最便宜的威士忌。嗓子灼痛,弄得我一时间像得了犬瘟热的狗,连连发出可悲可叹的大咳。
  “喂,老鼠,大黑夜的,干嘛老盯着机场看啊?我有话要说,老鼠!”妻子叫道,她正在醉海的平均水位悠然潜行。我小心地抱着酒瓶和纸杯,坐到妻子膝旁。
  “要是阿鹰问到孩子,可怎么说好呢?”
  “不吱声不就得了。”
  “可,要是阿鹰接着问我为什么喝酒,就不能不吱声了?”妻子发挥着酒醉带给她的不可思议的清醒,说。“不过,要是回答其中一个问题,那剩下的那个就可以省下不答了,问题就简单了。”
  “简单不了。要是你把两个问题的因果关系弄那么明白,孩子的问题,喝酒的问题早就解决了。不喝酒,新孩子怕也能怀上了呢。”
  “阿鹰会不会也教训我说‘人生苦短,滥饮何益’呢?可是,我可没心思接受再教育。”妻子斩钉截铁地说。我给妻子往杯里倒了些威士忌。”阿鹰没准还以为我们带着孩子来接他呢。”
  “弟弟还不到把想象力往孩子身上用的年龄呢,他自己还没长大呢。”
  妻子仿佛在自己左右两膝之间看到了孩子的幻影。她把酒杯放到扶手上,伸出空下来的手,像是勾画着长得胖乎乎或是穿得鼓鼓溜溜的孩子的轮廓。她这一连串的动作更加深了我的困惑和无处发泄的愤懑。
  “我老觉得阿鹰要带来小熊阿布的玩具娃娃之类的礼物,我们会闹得挺尴尬的。”
  “阿鹰大概也没钱买什么玩具娃娃吧。”我说。同时我也不得不承认,同妻子不愿意向初次见面的弟弟提及那不幸的婴儿一样,我感到自己也想尽力回避这个问题,以免这个任务落到自己头上。
  “阿鹰属于哪一类人?敏感还是迟钝?”
  “极度敏感的时候和迟钝的时候都有,两者兼有吧。但是不管怎么说,依你现在这种状态,作为初次见面的新家庭成员,他可不属于你所希望的类型。”我说完,年轻人在床上咕咕容容动了一阵,像个受到攻击的米虫儿似地缩成一团,轻轻咳了咳嗓子。鹰四的“亲兵”是向我们试着进行了一点客气的抗议。
  “我可不想受谁审问!”突然变得激昂的妻子却又很快沉静下来,也可以说简直像被抛向上方的感情球落在静止点上,吐出了这么一句自我防卫的话来。
  我害怕妻子开始沿她自身内部那歇斯底里式的自我厌恶或自我怜悯的螺旋式阶梯无边无际地降下去,我安慰了她。然后我又往妻子的大玻璃杯里注满了威士忌。如果妻子不主动要去睡觉的话,现在应进一步加剧她的醉意。比头痛或胃病等肉体上的痛苦更可怕的东西,在深夜里恣意奔腾的怪念头,要袭击妻子那容易受到暗示的大脑了。妻子虽明显在抑制自己的恶心,却又喝了一大口。我睁着因黑暗而感到疼痛的视力不佳的眼睛,看着妻子那向内侧收敛着的无依无靠的孤独的脸。妻子终于挺过去了。妻子那闭着眼睛微微仰起的脸上,严肃的轮廓消失了,继而出现的是少女般的面容。握着大玻璃杯的手在膝盖上面的空间中摇动着。当我把大玻璃杯取下时,妻子那瘦弱的青筋突出的黑色手掌尤如死去的燕子一样落在膝盖上。妻子已经熟睡了。喝干妻子喝剩下的威士忌,我动了动身,打了个哈欠,学着青年人的样子直接往床上一躺,(你简直就像老鼠一样),想要乘上睡不了好觉的列车。
  梦中我站在从大电车道进入旁边小路的十字路口上。背后有庞大数量的人群,他们的身体不停地撞着我的侧身或后背。繁茂的街树显示着现在正是夏末,树木的繁茂就像环绕我故乡山谷的森林一样。和我身后那杂乱的日常世界正好相反,我就像把脸贴在水面看水底一样眺望着前方。展现在我眼前的世界好像另外一个世界一样存在于幽深的安静之中。为什么,这个世界竟如此彻底的安静呢?因为在柏油路两侧的石道上慢慢行走的都是老人,在道上乘车往来的也都是老人,酒馆、药店、洋货店、书店里工作的人,前来的顾客也都是老人。在离道路入口很近的右侧,理发店里,透过半开着的法式窗看见大宽镜中被白布直包到喉咙的顾客全是老人,理发师们也都是老人。而且除了理发店的顾客和工作人员外,老人们都把帽子戴得很深,穿着黑色衣服,穿着把脚踝骨整个儿都包起来了的类似雨靴一样的鞋。这安宁气氛中的老人们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时,我又试图要想起一件什么确实在惦记的事情。之后,我又注意到,在满街的老人中间,有我那自缢身亡的朋友和被收入养育院的白痴婴儿,他们也把帽子戴到耳根,身着黑色衣服、穿深靴子。他们在老人们中间时隐时现,而且几乎与其他老人没有什么不同,所以要看清分清哪个老人是朋友,哪个是婴儿是不可能的,但这种暧昧本身对我的感情体验来说不成为什么特别的障碍。挤满街道的所有安稳的老人都与我有关系。我想要朝他们的世界跑去,却被透明的抵抗力所阻拦,我悲叹起来。
  “我抛弃了你们。”
  但是我的叫声只在我自己的大脑周围形成无数回声,无法确定它是否传到了老人们的世界。老人们仍是稳稳地走路,慢慢地开车,认真地挑书,或一直凝固在理发店的镜子里,一直,一直。我充满了撕心裂肺的痛苦。我是怎样抛弃他们的呢?因为我没有代替他们把头涂红自溢而死,我没有代替他们成为被弃到养育院的如同被打翻在地的野兽幼仔一样的残疾儿。现在为什么又这样清楚呢?因为我没有同他们一样把帽子戴到耳根,身着黑色衣服、穿长靴、作为温和的老人存在于这晚夏的街道上。这就明显地看出来了。
  “我抛弃了你们!”
  我已经意识到了这是一场梦,但这种意识并没有减轻我从那些温和的老人们的幻影中所受到的压迫感。我确实体验到了那种幻影。
  一只很重的手放在我肩头。不知出于眩晕还是耻辱,我紧闭双眼。但这时硬睁开眼睛一看,身着獾皮(又是仿造皮)领儿的上衣,粗斜纹布裤,犹如猎手一样的弟弟深深地望着我。弟弟的脸如同生了铁锈一般晒得很黑。
  “啊”,弟弟像激励我一样说了一声。
  我一起身,看见在床的那边儿有一个赤裸着身体的少女弯腰拿起一件儿茶褐色衣服。在这隆冬之际只穿一件衬裤而其它什么也不穿,少女直接就往赤裸的身体上穿外套。我妻子和星男如保护者一样很注意地看着这一切。从裸身的桃子那如同被拔掉羽毛的雏鸟一样的贫寒中,我看到的不是色情而是带有一点儿荒凉的凄惨。
  “是硝好了的印第安皮衣服呀,是我从美国买回来的唯一的东西。为了换点儿钱,最后把妹妹的耳环卖了。”
  “啊,很好。”我掩饰着对失去的妹妹的遗物所感到的灰心。
  “我就担心这个。”鹰四虽这样说着,实际上却像从担心中解放出来一样,很高兴地踢着昨夜以来用的威士忌瓶子啦、杯子啦、装机内食品的容器等等,然后依着窗把已经半卷起来的百叶窗的剩余部分完全卷起来了。
  早晨,在一面阴沉沉的天空底部泛起了白色的微光。地面上宛如蝗虫紧排在一起的飞机群停在阴沉的雾霭中。在这种无法比喻的巨大规模的背景里,我又想起了从那十六七岁的裸体少女身上所发现的荒凉凄惨之感。我知道,这种凄凉的感情伴随着昨夜的醉意余韵、哀弱和不足的睡眠一起,将在我心中扎下根来。
  微弱的晨光从所有的窗户射进来,桃子从那宽宽的椭圆形皮衣服领中伸出小脑袋为难地摇晃着。可能是注意到了衣服的下摆掖在腰间而下半身仍然露在外面的缘故吧。但是因为鹰四唯一的礼物已成为自己的东西,这件事在桃子脸上唤起的天真无邪的自豪闪耀着光辉。即使是在为挑衣服本身的小毛病而发点牢骚,但由于掩饰不住内心的快乐听起来好像唱歌一样。
  “我的皮肤和这皮衣服有点不配呀。真不知道哪个纽要扣到哪个孔里,阿鹰,怎么会有这么多纽扣呢。印第安的计算是二进位制吧?竟然能用好这么多的纽扣啊。”
  “与二进位制没有关系。”身旁的小伙子一边伸出笨拙的手帮忙,一边也高兴地随声应道。”皮都裂了,这不仅仅是个装饰吗?”
  “即使仅仅是装饰,也不要把这纽扣揪掉啊。”
  这时我妻子也加入到了围绕着印第安衣服产生的全家的欢乐中,麻利地帮着桃子穿衣服。我惊奇地发现今天早上妻子那么自然地和弟弟的“亲兵们”混在一起。是在我痛苦地羞耻地睡觉期间,从晚点的飞机上下来的鹰四早已施了魔法,使我妻子与他那群年少的朋友完全熟识了。昨夜一直缠着妻子的,并且连我也感染了的那份艰涩感现在只好由我一个人去感觉了。
  “婴儿是严重的低能儿,结果把他送到养育院那儿去了。”
  “啊,听说了,”弟弟忧郁地安慰着我。
  “三、五周后去接他回来,但仅仅这么短时间他就完全变了,以至于我和妻子都无法相信这就是我们自己的儿子。当然孩子也不认得我们。好像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感到一种比死还彻底的断绝。于是我们也就空手而归了。”我不希望传到妻子耳中,用不清晰的声音说着。
  弟弟在默默地听着,从他脸上,我发现了刚才我睡醒时从弟弟那张没看惯的黑脸膛上看到的那种表情,就是那种听说婴儿的不幸以后,说了句“哦,我听说了”似的表情,这种表情潜入了我感情的内部,并且有一种不容反驳的真实的阴影。我从未发现弟弟也有这种过于老成的暗淡的阴影,从中也可以窥见美国的生活给他带来的情感的一个侧面。
  “这件事你听说了吗?”
  “不,没听说。但我知道发生一件好像很残酷的事情。”弟弟也降低声音,不动嘴唇地说道。
  “我的朋友自杀的事也听说了吗?”
  “听说了。那个人多少有点儿特别啊。”
  我明白,鹰四连朋友自杀的细节都知道了。我第一次从与自溢身亡的朋友毫不相干的人口中听到了对他的死表示哀悼的话。
  “我现在好像完全被死亡之感所控制着。”
  “如果是那样的话,阿蜜,你就必须挣脱出来重返生的领域。不然的话死亡的幽灵一定会缠着你的。”
  “在美国,你掌握了迷信家的精神了吧。”
  “是的。”弟弟看透了我试图掩盖他的话给我内心的空洞所带来的反响,因而继续进攻起来。”但是,我只不过是重新发挥小时候就持有的,之后偶尔又放弃的那种精神。你记不记得,妹妹和我建造一座草房并在那儿生活过一段?那时我们正是想要远离死亡的幽灵,而开始了新生活。因为那是S兄被杀之后不久的事。”
  我不作声地看着鹰四,在鹰四盯着我的那双眼中浮现出火药味儿的疑惑的颜色,那颜色渐渐又要变成危险而残暴的东西。每次一涉及妹妹的死暗示着什么,他就失去平静。现在也没改变。但是就像超过弹性限度的钢会突然折断一样,鹰四的眼中刚刚闪出的目光一瞬间又消失了。我感觉到了新的惊异。
  “结果,妹妹虽然死了,但追求新生活的暗示还是有效果的。妹妹是为了让我继续生活下去而死的。因为是妹妹的死,使伯父同情我,并让我上了东京的大学的。如果仍照旧继续生活在伯父的村子里的话,我会忧郁而死的。阿蜜,你也一样,现在要是不开始崭新的生活,不就太晚了吗?”弟弟以具有说服力的冷静说着。
  “新生活?可我的茅草房在哪儿呢?”我虽然挖苦着弟弟,但我不得不承认新生活这个词开始使我动摇了。
  “你现在究竟过着怎样的一种生活呢?”鹰四好像看透我的动摇一样认真地问道。
  “朋友一死我立刻就辞去了和他一起担任专职讲师的大学的工作。其它的事情没有什么大变化。”
  自从大学的文学系毕业后,主要以翻译野生动物的收集及饲养的记录为主。其中的一本动物观察记再版几次。我和妻子靠着版税保障了生活的最低限。当然,现在我和妻子住的房子,乃至把婴儿送入养育院的费用等全是靠妻子父亲的援助。而且从我开始放弃讲师这一职业开始,大概家庭开支的超支部分也都由岳父替我们负担了。开始我对于让岳父给我们买房子这件事有反感,但是自从朋友自溢身亡以后对于妻子依赖岳父的所有事都不太在意了。
  “家庭生活怎么样,不太好吧。看到你躺在脏乎乎的床上睡觉时我很吃了一惊。而且你起床以后,脸上的表情、声音也都与以前不同。直截了当地说,我感到你在下沉,在走下坡路。”
  “自从朋友死后我确实很消沉。再加上婴儿的事儿。”我畏缩地为自己辩护着。
  “可是拖的时间也太长了。”鹰四追问着。“再这样拖下去的话,你脸上这种消沉表情就会固定住了。我在纽约虽然也见到了如同废人一般过着隐居生活的日本哲学家,但他是为研究杜威的门徒才去的美国,完全丧失自信后,结果成了那个样子。你开始像那位仁兄了,脸也像,声音也像,特别是姿势和态度简直一样啊。”
  “你的‘亲兵们’把我叫做老鼠啊。”
  “老鼠?那位哲学家的外号也叫老鼠。阿蜜不能相信吧?”鹰四浮现出困惑的微笑。
  “相信,”我说,听到自己的声音中有着明显的自我怜悯的感情,不觉脸红了。
  我的确像那位丧失了自信的哲学家一样越来越像老鼠了。在为净化槽而设的坑中度过黎明时的一百分钟后,我开始反复玩味那种体验。我已意识到我自己从肉体、精神两方面都在下降,下降的斜坡另一端明显地通向漂着浓厚的死亡气息的地方。最初感到身体被分割成无数部分,各部又无端地疼痛,这意味着什么现在完全明白了。而且这种心理上的疼痛并未因为已被意识到了而能够克服,反而更频繁地向我袭来。那热切的“期待”之感永远也不再回复。
  “必须开始新生活,阿蜜。”鹰四加快速度,加重语气地重复着。
  “如果能开始阿鹰所说的新生活很好啊,我也知道那对阿蜜是必要的。”妻子因阳光耀眼而眯缝着眼睛,均等地看了看窗边并排站立的我们兄弟俩说。
  桃子已像印地安的小新娘一样穿好了衣服,还在头上戴了一个皮制的发卡。妻子帮桃子穿完衣服,正要朝我们走来。在早晨的阳光中,现在妻子并不很难看。
  “不用说,我也想开始新生活。可问题是我的茅草房在哪儿呢?”我现实地说。我的的确确感到需要一个青色的令人怀念的小草房。
  “现在你放弃在东京所做的一切,同我一起去四国好吗?把那儿作为新生活的起点也不坏呀,阿蜜!”鹰四明显露出一幅担心会当场遭到我们拒绝的表情,但还是充满诱惑地说:
  “本来,我就是为了这个而乘上喷气机,一边用时差的笊篱清洗大脑,一边飞回来的。”
  “阿鹰,要是去四国的话,我们坐车去!即使装满行李还可以轻松地乘上三个人,开车的时候后面还可以睡一个人。我买了一辆旧雪铁龙正预备着呢。”小伙子也加入了我们的谈话。
  “阿星这两年一直在汽车修配厂工作。而且买了辆破烂雪铁龙,设法修理得能开了,自己修的。”桃子补充道。
  年轻人从脸颊到眼睛周围都泛起了红晕,很单纯高昂地说:“已经辞掉工场的工作了。阿鹰来信了,桃子来告诉这事儿的那天,就对工场主说辞职了。”
  听了这些鹰四感到困惑,但又浮现出一种掩饰不住内心满足的孩子般的表情。
  “你们这些人,也不考虑一下,真行。”
  “请具体地说明一下在四国的新生活。是不是像你们先祖一样勤奋地种地?”
  “阿鹰在美国给去视察超级市场的日本人旅行团做过翻译。在那些旅行者当中,有一位对阿鹰的姓感兴趣的人,和他交谈才知道,原来他是四国那个地方的超级市场连锁店老板。还知道他是一个有钱人,现在还支配着你们那个地方,而且老早就想买你们老家的宅邸。计划是把建筑物搬到东京开一家乡土料理店。”
  “这就是说,要处理我们那古老的木制怪物的本地新兴资本家出现了。如果阿蜜你也赞成卖的话,我想我们也应该回去看看将要被拆的旧宅。我还想回村里再明确地听听曾祖父与他弟弟的那件事。也为了这个原因,我从美国回来了。”我不能马上相信弟弟那个计划的具体性。即使弟弟突然发现自己具有优秀实业家的才能,也不能把山谷间荒废的房舍卖给具有当代头脑的超级市场连锁店的老板。乡土料理店?我们的房子不是那种漂亮的建筑物,而是一百来年的旧宅邸。与此相比我反而觉得弟弟对我们曾祖父与其弟弟间的争执还维持着关心,倒是这件事给我以更鲜明的印象。那是我们还在山谷之村但一家即将离散的时候,鹰四听到了关于我们家族大约一百年前的丑闻。
  曾祖父杀了他弟弟平息了村里的大动乱,而且还吃了弟弟腿上的一片肉。他这样做是为了向藩里当官的证明自己与弟弟引起的动乱无关,鹰四用非常胆怯的声音反复讲着听来的这件事。
  对那次事件我自己也知道得不很确切。特别是在战争期间,好像村里的大人们谁都避讳谈那件事,我们一家也尽量回避曾祖父们的丑闻。但是为了使弟弟从胆怯中回复过来,我还是悄悄地对他讲了我听到的另一种说法。
  曾祖父在动乱后帮助弟弟穿过森林向高知方向逃去了。弟弟渡海到东京改名换姓成了大人物。明治维新前后给曾祖父寄来几封信。曾祖父一直对这件事保持沉默,所以大家就编造了一个你听到那样的传闻。如果说曾祖父为什么要保持沉默,那是因为,村里的人由于弟弟的缘故好多人都被杀了,曾祖父为了防止那些家族怨恨发怒才这样做的。
  “不管怎样,先回我家,然后再商讨新生活的计划。”我一边怀念战争刚开始的那几年我对弟弟的绝对影响力,一边提议道。
  “好,就那样吧,问题是我们家族的宅邸于一百年后的今天将要从山谷之村中消失掉。好吧,慢慢商量。”
  “你们坐出租车,我用自己的雪铁龙载着阿鹰和桃子追上去。”年轻人说着,便采取策略把我们夫妻俩排出他自己身边亲密快乐圈之外。
  “乘车以前我想喝一杯。”对弟弟已不再戒备的妻子恋恋不舍地边用鞋尖踢了踢倒在地上的空酒瓶边说。
  “我在飞机上买了一瓶免税波旁威士忌。”啊,鹰四救了妻子。
  “你已经中止再过无酒精的生活了吗?”我企图打破“亲兵们”的偶象形象。
  “如果在美国喝得烂醉如泥,我早就在某个黑暗角落里被杀害了。阿蜜,你知道我能醉到什么程度。”鹰四说着从包中找出一瓶威士忌。
  “这一瓶是为嫂子买的。”
  “在我睡觉期间,你们相互间好像已经充分了解了呀。”
  “因为是很长一段时间嘛。阿蜜,你总是做又长又痛苦的梦吗?”鹰四强烈地反击嘲弄着我。
  “刚才睡着的时候,我说什么了吗?”我又完全陷入了不安之中。
  “我可不相信阿蜜会不择手段陷害别人。谁都不会信的。阿蜜,你和曾祖父不一样,你不是那种真能狠下心对不起别人的人!”鹰四道。他是在体恤我的狼狈。
  我接过妻子嘴对瓶口喝过一口的波旁威士忌,也灌了一口,努力想把这种羞耻遮掩过去。
  “好!向着阿星的雪铁龙出发!”一脸幸福的桃子一声令下,我们这些重逢的一大家子人便启程出发了。桃子穿着印第安皮袄,显得英姿飒爽。作为最年长的男人,具有老鼠一样消沉型外表的我加入了行进队伍的末尾。同时,我预感到自己终将顺从弟弟那令人生疑的计划。现在我已经不再有可与弟弟抗衡的强劲反驳力了。如此一来,那一小口威士忌带来的燥热竟意想不到地要与蕴藏于内心的“期待”的感觉融为一体。可是我也看到,通过自我放弃来实现精神复苏的这一做法中隐匿着一种畏惧,这一清醒的意识又阻碍我把这种燥热和“期待”的感觉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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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森林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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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客车像是出了故障,在森林的正中央突然停下了。妻子坐在大客车最后面的座位上,从胸到脚围着毛巾被,睡得像个木乃伊。她几乎要跌下来,我支撑着她,把她放回原位,担心睡眠硬被中断后会给妻子带来什么。原来大客车前方有个背着个大包袱的年轻农妇,在她身边还有个像小动物似的东西,一动不动。我凝视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发现那是脸朝对面蹲着的小孩,在阴暗的森林风景衬托之下,他裸露的小屁股和异常发亮的一堆黄色排泄物非常显眼。林荫道被两侧密密匝匝的常绿灌木丛遮拦着,逐渐向大客车的前方降下,所以,农妇和在她脚边的小孩看起来就像是悬在了空中30厘米左右。我不由自主地把身子斜着探出车外眺望着。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危险感,时刻防备着因右眼失明而变得黑暗的视界中陷落的岩石后面跳出无可名状的可怕之物向我袭来。可怜那小孩的排泄还在继续。我很同情他,和他一样陷入焦躁、胆怯和羞愧之中。
  林荫道被阴暗而茂密的常绿树丛包围着,仿佛是在深沟里奔驰,我们正停在这林荫道的一个点上。在我们的头顶上,只有一片狭小的冬季天空可见。午后的天空,像流动的色彩一样,一边变幻着颜色一边暗淡下来,缓慢地落下帷幕。我想,夜晚的天空将会象鲍鱼的贝壳覆盖着它的贝肉一样笼罩住这边的森林吧。想到这儿,闭塞的恐惧又向我袭来。尽管是在密林深处长大的,但每当我横穿森林,回到自己的山谷中时,总是不能从令人窒息的感觉中解脱出来。我的感觉中枢里,汇集着逝去的祖先们的感情之精髓。祖先们不断地被强大的长曾我部①所追赶,一步步走进森林的深处,发现了仅有的这么一块能抵抗森林侵蚀力的纺锤形洼地,便住了下来。洼地里冒出了优质的水。逃亡小集团的统率者、我们家族的“第一人”,他依据想象力,以洼地为目标而莽撞闯入森林深处。他当时感情的真髓,充满了我的窒息感觉的神经。长①长曾我部,日本人的姓氏之一。这里指姓长曾我部的地方豪族。曾我部是个无时无刻都存在着的可怕巨大的敌人。每当我不听话时,祖母就吓唬我说长曾我部来了。那声音的余音,不仅使幼时的我,而且使八十岁的祖母也能确实感觉到和我们生活在同一时代的恐怖而强大的长曾我部的气息……
  大客车从城里出发,已经不停地跑了五个小时。在山颠的分叉点,除了我和妻子以外,所有的乘客都转乘沿着森林外围开往海边去的大客车。大客车从城里进入密林深处,到达我们的洼地后,又沿着从山谷中流出来的河流向下,再从山顶向海边驶去,这条路是与这大客车的路线合并的,然而它现在正在荒废下去。一想到我们脚下这条森林正中间的道路正在不断荒废,一种令人厌烦的打击迟缓地传向心底。杉树、松树、各种桧树紧紧地挤在一起,几乎让人觉得它们全成了黑色的暗绿色森林的眼睛,凝视着被荒废的道路所束缚的像老鼠似的我。
  我看见那农妇被身后背的大行李压得上半身直向后仰,只有脑袋向前耷拉着,嘴唇快速地动着,好像在说着什么。小孩站起身,慢慢吞吞地边提裤子,边俯视自己的排泄物,正想要用鞋尖轻轻碰一下,农妇马上扇了他一耳光。然后她粗暴地捅了一下用两手护着脑袋的小孩儿,从大客车的侧面绕了过来。大客车载上新乘客,再一次行驶进处于森林威胁下的沉默之中。农妇和小孩特意走到车的后面,坐在我们前面的座位上。母亲坐在窗边,小孩抱着过道边放胳膊的扶手横着坐下。小孩新剃过的头和被粗糙的皮肤包裹住的侧脸,一下子闯进了我和妻子的视野。妻子醉意犹存,用烂李子似的眼睛注视着小孩。我虽然也感到厌烦,但视线却不能不被小孩所吸引。小孩的脑袋和皮肤的颜色具有一种唤起我们最坏记忆的力量。尤其对于妻子体内在饱和状态下,郁结起来并开始结晶的东西来说,刚剃过的脑袋和完全失去血色的皮肤对她充满了最尖利的恶性刺激,使我们的记忆毫不避讳地向我们的婴儿做脑瘤手术的日子逆行。
  那天早上,我和妻子在有手术室的那一层的病人专用电梯前等待着。不久,外面的门开了,我们看到电梯的铁箱到了,里面青色金属网的又一扇门抗拒着护士的力量,怎么也打不开。
  妻子一说讨厌给婴儿做手术,尽管我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像要从那里逃走似的上半身向后仰着,但还是拼命向金属网的里面望着。
  透过青色的金属网,在像夏天的树叶阴影一样发青的微明之中,露出来躺在从特儿室推过来的滚轮床上的婴儿。婴儿像罪犯一样被剃光了脑袋,皮肤发白而没有生气,就像撒上一层粉似的,眼睛紧闭着像两条皱纹。我踮着脚,向婴儿脑袋的另一侧瞧去,与那种衰弱和不安的紧张印象完全相反,只见积满血和脊髓液的土黄色的瘤充满活力而且不紧不松地,和婴儿的脑袋连在一起。瘤很有威慑力,尽管它深藏在婴儿自己身体的内部,但是却使人真实感到自己无法统率的奇怪的力量。生下这个婴儿和超过他统率力量的瘤的夫妇即我和妻子,也许会某一天早上醒来时发现我们各自的脑袋里也长出这种充满生命呼唤力的异物,与我们灵魂相关的所有的一切器官与那个瘤之间,正互通着匆匆进行着新陈代谢的大量骨髓液。那个时候,我们夫妇也将剃光脑袋,尽管感到自己像个粗暴的犯人,但还是要奔向手术室去。护士用力踢开金属网的门,受到了刺激的婴儿便张开像伤口似的黑红色没有牙的大嘴开始哭泣。那个时候他还具备用自己的哭声来表现自我的能力。
  护士把婴儿车向装有好几层门的手术室里面推去的时候,妻子叹息道:“我总觉得医生会说:‘来,把你们的婴儿还给你们。’便把切除的瘤拿过来。”
  于是,我和妻子都理解了,比起闭着苍白的眼睛熟睡的婴儿,肿胀着的土黄色的瘤更能让人发现确切的实在感。婴儿的手术持续了十个小时,疲惫不堪地等待着的我们夫妇俩中,只有我被叫进手术室,输了三次血。最后一次输血的时候,我看到婴儿的脑袋被他自己的血和我的血弄得很脏,便不由得想到,这岂不是煮在沸腾的肉汁里了吗?抽过血,判断力减弱的我头脑中浮现出婴儿被切除瘤就等于我自身也被切除了肉体上的某些东西一样的方程式,现实中,我感到体内深处的剧痛。我极力抑制住自己,没有向非常有耐心地继续做手术的医生们问:你们现在是否是从我和儿子的身上切除了非常重要的东西。不久,婴儿变成了除了用茶色的眼睛安静地回眸看人外不能表示任何一种人类反应的存在体,回到了我们的身边。我也又感到自己接受了某种神经网的切除,把无限的迟钝当作了自己的属性。而且,切除术所带来的遗漏不仅清楚地表现在婴儿自身和我的身上,而且在妻子心里它也变得更加极端明显。
  大客车进入森林,妻子喝着袖珍瓶的威士忌,陷入了沉默。这种举动会成为在大客车里正经的地方生活者们的乘客之间传播丑闻轶事的材料,但是我没想阻止妻子。不过妻子在入睡前,下决心在山谷中的村子里开始新生活,把剩的威士忌连瓶扔向了树丛深处。我希望把妻子带入梦乡的那瞬间的醉意是她的最后一次。可是,当我看见刚睡醒还充着血的妻子的眼睛正目不转睛盯着农妇儿子的眼睛时,如同感到自己的腋下发热一样,便丢掉了妻子也许能开始无酒精的新生活这种幼稚想法。我只盼望婴儿的瘤给妻子带来的感情体验在这里再生、亢进得不要太激烈,但是我逐渐不得不承认那只是一种虚空的愿望。妻子的呼吸不断地变强、变深。对扔掉的威士忌真切地感到惋惜。
  售票员挺着小肚子,一边保持着平衡,一边走到大客车的后部。年轻的农妇对售票员视而不见,严肃地皱着眉,透过窗户看着对面。小孩对售票员也毫无反应,不过一直观察着小孩的我看出来小孩很明显越来越紧张。农妇和她的儿子避开售票员,几乎坐到我和妻子的边上。“票呢?”售票员询问道。开始农妇还不理睬售票员,可是一会儿突然又变得很饶舌:她谴责售票员不该要从山顶到山谷之间的规定车费,说她和儿子从山顶已经走了三分之二的路程,如果不是小孩子叫着肚子痛的话(她一边说还一边捅紧抱着木扶手不放的小孩子的肩),他们会一直走回到山谷的。售票员解释说,原来从山顶到山谷之间的所需费用新近已降到最低价了。说是由于线路的营业不景气,所以客车公司下决心采取新的经营方针。被森林包围着的道路将要荒废的征兆从这一做法中也可以窥见一斑了。看起来好像售票员的理论压倒了年轻农妇。这时,让我感到既吃惊又滑稽的表情出现在刚才还因愤怒而涨红了脸的农妇那令人讨厌的红色面颊上。年轻农妇发出吃吃的笑声。过了一会儿她用消除紧张感的强加于人的声音说:“我没现钱!”
  不过,她的儿子一直还是脸色苍白,很紧张。一瞬间,售票员有些畏缩,恢复成一个孤立无援的农妇小姑娘,去司机那儿商量了。我希望借着农妇那奇妙的吃吃笑声,妻子和我自己的紧张感能一点一点地溶化掉。于是我又微笑着把视线移回到妻子身上,可妻子从脸到颈部都起了鸡皮疙瘩,只有看着少年的脑袋的双眼像发烧似的闪烁着。我知道又要发生不祥之事,很是困惑。我的体内的热火像小老鼠焰火似的四处奔窜,无论跳到哪儿都跳不出去的愤懑仍在奔动。为什么没阻止妻子扔掉威士忌瓶呢?我临时做了一个选择。
  “下车吧。阿鹰该到车站了。求售票员转告阿鹰用车来接咱们就可以了。”
  妻子像胆怯地顶着水压而工作的潜水员一样缓慢地侧过头来,很惊讶地看了我一眼。我感到,妻子现在正处于她内心的胆怯和她所想象的被大客车抛在密林之中而产生的畏惧这两种危险的平衡之中。我对森林本身的畏惧在增大,我意识到在把妻子稳定在大客车上之前,不如说倒是想要说服妻子的我自己,想从眼前那农妇儿子被剃光的脑袋和苍白的皮肤上产生的对自己婴儿的幻觉中逃脱出来,从而忧心忡忡的。
  “如果电报没到,阿鹰他们不来接怎么办?”
  “即便是非走不可,天黑之前也可以走到山谷,刚才那个小孩不是想走着去吗。”我说道。
  “如果是那样,我也想下车。”因为妻子尽管还有一丝漠然的不安,但还是像被解救了一样地这样说。我感到安心和怜悯。
  我一边不停地和司机说话,一边向很不自然地斜眼瞅着没有现钱的农妇和她的儿子的售票员使眼色。
  “按理说,我弟弟应该来山谷的公共汽车站接我们,不过你能帮我把行李送到哪儿,然后告诉他用车来接我们吗?我们要从这里走着去。”我说道。当看到我被售票员用堆满脂肪的迟钝并带有怀疑的眼光所注视着时,才发现没有考虑找一个对别人有说服力的假设理由,因此有些狼狈。
  尽管妻子机敏地援助道:“我晕车!”但是售票员还是一副怀疑的样子。更确切地说她是边琢磨我说的话,边试图理解。然后,售票员说:
  “大客车去不了山谷。因为洪水把桥冲坏了。”
  “洪水,冬天还有洪水?”
  “夏天洪水冲坏了桥。”
  “从夏天到现在,一直就那样吗?”
  “在桥的这一侧有新的停车站,客车只到那儿。”
  “那么,我弟弟也许在那等着吧。他叫根所。”我说道。可是,被夏天的洪水破坏的桥一直到冬天还那么搁着没人管,这成什么事了。
  “他知道的。是开车来的。”一直竖着耳朵听我们说话的农妇开口道,“如果他不在车站的话,我家的孩子会跑到带仓库的根所家去告诉一声的!”
  年轻农妇误解为我们家住在高处,就是那所带仓库的邸宅。二十年前在我的少年伙伴中间,便经常发生同样的误解。总而言之,我放心了。在森林里一直继续走到晚上的话,我想那种体验一定会给妻子的心理插下新的麻烦的种子。而且,如果晚上有大雾的话,那么漆黑的森林一定会使妻子陷于某种恐怖。
  大客车把我们留在林中道上,兀自开走了。农妇和售票员并排着头,从最后面的窗户望着我们。农妇的儿子也许还是抱着木扶手脸色发青,根本不想从窗户露出脸来。我们向农妇她们点头示意,售票员爽快地摆摆手,可年轻农妇还是吃吃地笑着,下流地握着手指,吓唬着我和妻子。我又气又羞,涨红了脸,可妻子却露出一副因被侮辱而获得了几分自由的表情。自我处罚的欲望支配着妻子的整个心灵。那个带着一个和我们的婴儿一样剃了头、皮肤失去光泽、一动不动的孩子生活着的年轻母亲的举动,使妻子的自我惩罚的欲望得到了几分满足。我和妻子都从外套的外面抱紧自己,顶着从侧面刮来的潮湿阴冷、夹杂着无数种气味的狂风,走在覆盖着腐蚀红土地的落叶的林中大道上。每当鞋尖弹起落叶,蜥蜴腹部一样奇红的地面就会裸露出来。早已不同于孩童时代的是,现在,我甚至感到土黄色的地面都在威胁着自己。既然我这个已经变得像老鼠一样胆怯、可疑的人曾一度离开了那里,又想要开始同森林自身的关系,那么森林的眼睛带着猜疑之心监视着我,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我深深地感受着那种气息,仅仅是几只鸟叫着掠过灌木丛飞向遥远的高处,我就险些被土黄色的地绊倒了。
  “阿鹰怎么也没打电话告诉咱们一声啊,桥叫大水冲坏了,还没修好的事?”
  “阿鹰在电话里不是说了很多了吗?既然出了那种怪事,那阿鹰没心情说起桥的修理状况,也是自然的。”妻子替鹰四辩解道。
  鹰四出发去山谷比我和妻子要早两周。他和“亲兵们”一起乘坐雪铁龙进行了大轿车旅行。鹰四和星男不分昼夜轮流驾驶,除了过四国时把车停在联运船上一个小时之外,一直是不停地快速飞奔,三天后就到达了山谷的村子。我和妻子从鹰四在邮局打来的长途电话里,听说了在山谷的村子里发生了一件给鹰四留下很深印象的怪事。这事发生在一个叫阿仁的中年农妇身上。阿仁替我们管理我们的家,做为交换条件,她拥有耕种那块祖辈留下来的狭长耕地的权利。阿仁是在鹰四出生的时候,做为孩子的保姆来我们家的,以后,就再没离开过。尽管结了婚,但仍和丈夫、孩子一起住在我们家。
  鹰四他们把雪铁龙停在位于山谷洼地中央的村公所前面的广场上,扛着行李,沿着狭窄陡峭的石板路往家里走的时候,阿仁的丈夫和儿子们已气喘嘘嘘地迎来了。他们瘦得让鹰四等人害怕,浑身皮肤黝黑,现出一副病态,尤其是他那些儿子们,长着像鱼眼睛似的大眼睛,使鹰四想起了中南美洲难民的孩子们的表情。那几个瘦弱的孩子,拼命抢下鹰四他们的行李搬了回去,阿仁那忧郁的丈夫用像是生气了的苦恼的声音,打算向鹰四解释些什么。可是由于他过于害羞,鹰四只明白了他希望自己在见到阿仁之前,他能向自己说明一下阿仁现在所经历的反常事情。这期间,阿仁的丈夫极不情愿地从口袋里拿出叠了四折的剪下来的当地报纸让鹰四看。这张纸片已折得起了毛,脏兮兮的,上面登着一张很大很大的照片,照片大得让人觉得那天的报纸版面一定是排列失衡了。鹰四看了之后,感到受到一击。照片的右半部分是阿仁那消瘦的一家,他们穿着白色的夏装,像照结婚纪念照似的紧张而不规规矩矩。而把照片的左半部分挤得满满的则是过于肥胖的巨大的阿仁。她穿着印花衣服,用洋式风箱似的左胳膊支撑着身体撇脚偏身坐着。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都侧耳倾听似地,忧郁地忍耐着,注视着前方。
  [[一农妇患上“过食症”胃的需求从早到晚
  持续不断丈夫只有“干活、拼命干活”]]
  最近,本县发现一位日本第一肥婆。她就是住在本县东南部森林地带大洼村的金木仁夫人。她四十五岁,已婚,是一位四个孩子的母亲。她身高1米53,同常人无异,异常的是她的体重,竟高达132公斤,腰围1米20,臀围1米20,臂粗42厘米。然而她并不是从开始就这么胖的。六年前的她仅43公斤,说起来,还属于瘦型。她的悲剧故事开始于六年前的某一天。阿仁突然感到手足痉挛,出现贫血昏倒过去,几个小时之后恢复了意识。自此以后,便总是感觉异常,不能仰制空腹感,不吃点什么身体就无法支撑下去。只要吃饭时间晚一点就会发抖,哭喊不止,直到昏倒。
  她现在每隔一小时吃一次饭。每天早上一起床就先吃一锅炖蔬菜、芋头和大麦饭。然后到中午之间的这段时间每隔一小时吃一些烫面荞面片或快餐面,中午吃和
  早上一样的午饭,到晚饭之间又是每隔一个小时吃些烫面荞面片或快餐面,晚饭又重新炖一锅羊栖菜、萝卜干和魔芋的合煮食品,还有芋头和大麦饭。这是她一天的食谱,这样异常的食欲使她的体重在六年间增长了三倍,她现在还在继续发胖。
  此事最大的受害者就是她的丈夫。要想确保她的胃所必要的食量并不是容易的事。尤其是这么大量的快餐面是很大的支出。她靠做裁缝多少也有一点收入,不过这些努力在可怕的胃的需求面前,也只是杯水车薪。村公所也不忍看着她们陷入困境,每月补助些伙食费,但即使是那样仍无济于事。
  她自述自己不能长时间站着,一超过十五分钟就感到疲劳。连业余的裁缝也不能做好,一天几乎只能坐着。因为不能坐公共汽车,所以去红十字医院时,就只能麻烦卡车。晚上也睡不好,经常做梦。
  鹰四正茫然不知所措时,阿仁的丈夫说由于这个原因,为了挣钱,把正房租借给了小学校的老师。不过已经和老师说好,鹰四他们停留期间,让小学校老师们到值班室去住,希望鹰四能够理解,原来这也许是阿仁的丈夫最操心的事。
  “阿仁坐在独间儿的入口旁边的有木板的房间暗处,可并不是一副屈服于缠住自己的不幸的样子!只是一遍遍重复着:肥胖太悲惨了,太悲惨了。阿蜜你们来这里的时候,如果打算给阿仁带礼物的话,大箱的快餐面肯定是最受欢迎的!”鹰四说。
  出发前,妻子回娘家说了这件事。岳父尽管到了那个年龄还能理解这种滑稽又悲惨的怪事,真是一个有灵活性的难得的人。岳父按鹰四的吩咐从有关公司给我们送来半打大箱的快餐面,我和妻子是事先把送给“日本第一肥婆”的食品用火车托运去之后才出发的。
  我和妻子不停地走着。道路两旁压迫过来的所有森林总是以同样表情向前方伸展着。这在我缺乏远近感的一只眼的视野里,感觉好像是原地踏步一样。
  “天空怎么看起来有些发红啊?也许是因为我眼睛的缘故?不过,阿蜜,就算眼睛充血,东西看起来也不可能是染着红色的吧!”
  我仰起头来,虽然能感觉到乔木丛阴森森地从两侧遮盖过来的幻觉,可那狭窄的灰色天空上泛着红色并不是幻觉。
  “是晚霞。你的眼睛并不红啊!”
  “只要在城市里,就不会培养出把这种颜色辨认为晚霞的能力,是吗,阿蜜?”妻子辩解道。
  “灰色中夹杂着红色,就是在医学辞典中看到的脑的原色照片的颜色。”
  妻子的思维还在由不幸的记忆所构成的印象群中彷徨,从公共汽车上少年的光头想到我们孩子的头,然后想到头盖骨中被损坏的实质。醉酒的征兆已经完全从妻子眼里消失,充血消褪之后的眼睛成了两个暗灰色的坑。妻子的面部皮肤排满了像森林的桧树叶似的密密麻麻而微细的鳞片。每当某种想法将要产生时,做为它的前兆,我的舌头总是感到一种恐怖感的酸味。
  一辆吉普车像一头愤怒的野兽跑上掀起枯叶和泥土向我们开来。吉普车的接近使我的视野恢复了远近感,我从踏步的感觉中解脱出来。
  “阿鹰来接我们了!”
  “可是,雪铁龙哪去了呢?”我虽然从一直猛开过来的吉普车上看出了志愿成为一名粗鲁人的阿鹰的个性,可是为了反驳妻子那充满明目张胆的喜悦的声音,我发出了疑问。
  “阿蜜,那是阿鹰!”妻子充满确信地说服了我。
  吉普车在离我和妻子五米远的前面掀起赭土的浪花,车头冲入林道旁边的枯草丛,车的挡泥板紧擦着树木停下,又以和前进同样猛烈的速度后退,然后掉头,停下。由于吉普车突然挺进,我伸出胳膊去,想要护住妻子,可妻子却马上躲开了,我的胳膊只好难堪地伸直着耷拉下去。我希望从吉普车的驾驶室里扭着身子探出头来的鹰四没有看到这些。
  “嗨,菜采嫂,嗨,阿蜜。”鹰四快活地打着招呼。他穿着兜帽搭肩的胶皮斗蓬,像个消防队员。
  “谢谢你,阿鹰。”妻子第一次恢复了在公共汽车里完全失去了的生气,朝弟弟微笑着。
  “听说桥坏了?”
  “可不是嘛。我们的雪铁龙好不容易总算开到了山谷,可是要是来接你们,把雪铁龙重新拖出来可实在是麻烦。所以我把森林监督员的吉普车借来了。那个森林监督员还记得我,连胶皮斗蓬都借给我了。”鹰四单纯地夸耀着自己。
  “阿蜜,你坐后面。菜采嫂还是坐前面好。”
  “谢谢,阿鹰。”
  “行李是星男搬的。只是过桥时扛着过去,到那边可以用雪铁龙了。”鹰四边说边开动了吉普车,却和遇到我们之前的驾驶完全相反,小心谨慎。
  “阿仁怎么样?”
  “刚看见她的时候吓了我一跳,不过除了有时看起来丑得可怕之外,不如说她胖乎乎的脸显得很年轻,感觉很好。在超过四十岁的山谷妇女中还是很有魅力的。哈哈。现在最小的孩子就是在她发胖之后生的,所以对于阿仁的丈夫来说,超过一百公斤的妻子也是有性魅力的呀。”
  “生活好像挺苦的吧?”
  “并不像报纸报道得那么糟糕。报社记者是被她丈夫那极度忧伤的面孔骗了,我们也是一样。说起来,他们生活不很紧张,因为住在山谷的朋友们给阿仁送来了各种各样的食物。至于山谷中那群吝啬的家伙为什么会六年来坚持这样,我也不明白。我遇到曾经和S哥是同年级同学的寺院住持时,试探地问过。住持说是因为山谷的人们生活整体看来已达到顶点的缘故。在这种时候,大家对突然间胖起来、超过一百公斤的奇怪的同胞,寄予一种宗教的希望。也许像阿仁这样无缘无故被绝望的疾病困扰着的人正是把山谷中所有人的灾难承担于一身的赎罪羊吧。这是住持的解释。他具有哲学性的人格。也许是在承担了山谷所有人灵魂责任的生活过程中,才变成了那样的人吧。阿蜜也应该见见他,他在山谷里可是最高层的知识分子!”鹰四说道。他给我留下了鲜明的印象。在他认为阿仁是山谷中所有人的赎罪羊这种想法中,有一种力量,它唤起了我扎根于心灵深处的、一个被埋藏了的记忆。
  “阿蜜,你还记得一个叫阿义的疯子吗?”我正沉思着想要挖掘自己的记忆,鹰四招呼我说道。
  “是那个在森林里隐居的阿义吗?”
  “对。就是那个一到晚上,就到山谷来的精神病。”
  “还记得。义一郎是他的本名。我很了解他。山谷中的小孩有人只知道关于隐士阿义的传说。
  其中有的伙伴认为阿义是个白天在森林里睡觉,只有晚上才在山谷中四处游荡的妖怪。不过,由于我家住在森林和山谷中间,所以才有机会看到阿义在傍晚来到通向山谷的石板路。“我向被我们两兄弟的谈话撇在一边的妻子说明道,
  “阿义以野狗一样异常敏捷的速度跑下山坡。我目送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到他。这时候,整个山谷已经是夜晚了。阿义能在白天和黑夜之间短暂的空隙中精确无比地跑过去。在我的记忆中,阿义总是忧虑地耷拉着脑袋,胡乱地快走。”
  “我见过隐士阿义!”鹰四岔开我回顾式的感叹,说道:
  “我想,不知半夜能不能在哪儿弄到东西,我曾经开车在山谷间转过一圈。白天忘了买东西。可是超级市场已经关门了,其它的店都破了产,没有一家开门的。只是我看到了阿义。”
  “隐居的阿义还活着?这可真让人高兴!他也老了许多了吧。精神不正常,一直住在森林里的人还能那样长寿,真是不可思议。”
  “可是,阿义给人的印象不十分像老人。我们只是在暗处遇见的,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也就五十岁出头的感觉。他耳朵十分小。他并没有特别像精神病的地方,只有那对过小的耳朵,让人感觉是长年发狂的沉积。阿义对我们的车很感兴趣,从暗处一声不吭地靠近过来。桃子和他打招呼,他显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自报家门说他是隐士阿义。然后我一说我是根所的儿子,他便说认得我,还曾经和我谈过话。可是,我却一点也记不得他了,真遗憾。”
  “隐士阿义说的是我。S哥复员回来的时候,他来过我们家,见到了S哥和我,还说了话。阿义实际上是来问战争结束了没有。他原来是怕被军队抓去才逃进森林的。在村子里,他是唯一个逃避征兵的人。S哥对阿义解释说现在已经没必要躲藏了,可是结果,阿义仍然没能回到村里生活。如果是在城市,战后不久阿义就是个英雄了,可是在村子里,一旦逃进森林里成为精神病的话,就绝不可能再加入山谷间的人类社会了。只不过,从战争期间开始,阿义一直被全村人当作精神病而认可其生存权的,所以在战后也保持原状的话,他还能继续活下去。”我说道。一种令人留恋的遥远心情涌上心头,几乎让我感到精疲力尽。
  “不过,我可没想到隐士阿义现在还活着。他一定经历了相当严酷的生活。”
  “阿义还没有衰退,完全是个森林的超人。哈哈!和阿义分手后,我们在山谷间转了一圈,又回来的时候,隐士阿义像只认真的兔子似地蹦蹦跳跳地在车前灯的光圈中跑了过去,那真是非常敏捷。隐士阿义好像是专门为了从光亮中逃走才跳跃着的,可是实际上我们认为,他也许是为了让我们看看他的健在吧。真是个可爱的精神病,哈哈!”
  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山谷间经常有一个疯子。虽然这里有几个强度神经衰弱的人和白痴,可是被大家看作真正是疯子的疯子只有一个。像那样地道的疯子,山谷里从未增加到两个,但山谷里,也没有一个疯子也没有的时候,这是山谷人类社会的特殊。也正因为这样,疯子做为不可缺少的一员,定员只能是一个。我想好像不止一次地见到山谷里的疯人像国王交替一样更新换代,但每次都只能有一个。可是从战争末期开始,一直是隐士阿义扮演着这个不可缺少的但只能是一个人的角色。曾有宪兵从城里来调查隐士阿义的情况。村子的在乡军人团去搜山了,可是他们大概谁也没有认真去搜,而且密林深处到处有倒下的树木及常春藤障碍和沼泽地带,密林深处又连接着原始森林,进到那里去搜索是不可能的,所以也就没有抓到阿义。在村公所前面的广场(那里处在我家的正下方,我坐在长长的石头墙上,看到了整个过程),帷幕挂满四周,宪兵在中间等待着军人团回来,在红白色栅栏的四周,阿义的母亲几乎是在一边用膝盖蹭行,一边一整天不停地哭喊着。可是第二天,宪兵一离开山谷,她又恢复成一个平凡的村妇,微笑着勤快地干活了。
  隐士从青年学校毕业后就做了代理教师,是一个山谷间所说的受过教育的人。从军队回来的那些粗暴的家伙喝醉酒后曾埋伏下来,想捉住彷徨在山谷间寻找食物的阿义。几天后的早晨,在广场的村内民主化运动公报栏里发现了隐士阿义写下的诗。S哥说那是宫泽贤治的诗,可我直到现在也没能在宫泽贤治的作品集里发现这首诗。——尔等相聚投石块,称之为游戏。然而于我等于说“快死去!”我闭上眼睛,脸色苍白,表情异常,却无可奈可兮。
  在公报栏前看热闹的人群中,我读这首诗的时候想到,如果阿义说有人对他说:“你死去”的话,那么看着他脸色苍白、表情异常的人到底是谁呢。我去试着问S哥,可S哥不但不回答我,反而紧闭着嘴,脸色苍白,一副异常的表情,瞪着我,挥舞着拳头,把我撵跑了。
  “我问过阿义,最近人类的力量无情地渗透到森林里,这对于在森林里过隐居生活的人来说是不是要发生不正常的事呢?可是阿义却断然否定了我的说法,他说,不,森林的力量正在不断地增大,山谷里的村子不久也会被森林的力量所吸收掉。他坚持主张说:眼前,这几年,森林的力量不断地增大,压迫着山谷,森林里一条作为水源的河的河水,冲跨了已有五十年历史的桥,就是一个证据。如果认为隐士阿义是在发疯的话,就应该从他的那种观点里发现异常之处。”
  “我不认为那是异常,阿鹰。”一直保持沉默的妻子首次介入进来,“我从上公共汽车后,也不断地感到这个森林的力量在增大。我被这森林的力量压迫得好像要失去知觉似的。如果我是隐士阿义,我就会回避逃进这个可怕的森林,主动去参军!”
  “也许是菜采嫂和隐士阿义有同感。”鹰四说道,“如果要说对森林的恐怖很敏感的人和发疯逃进森林的人是相反的对极,我觉得也许不是那样,倒不如说这两种人在心理上属于同一种类型!”
  于是,这些话启发了我,使我开始想象:在鹰四的吉普车出现之前,如果妻子被粗糙的皮肤所触发的恐怖感之萌芽一直发育下去的话,会开出什么花呢?我想在头脑中描绘发疯的妻子跑进森林深处的情景,但又切断了联想的锁链。因为我想起了柳田国男关于描写赤裸着身体、只在腰上围着破衣服、红头发、眼睛闪着蓝光的女人的文章(跑进山里的农村妇女多数是因为产后发疯,这也许是非常重要的问题的线索)。
  “山脚的酒馆卖威士忌吧?阿鹰?”我受自我防御本能的支配,问道。
  “阿蜜阻止我决心过无酒精的生活,阿鹰。”
  “不,是我自己想喝。你加入阿鹰的无醉酒近卫队吧。”
  “我只是担心没有威士忌我能不能睡着。我已不是特别想醉,才每晚喝威士忌的。阿星戒酒的时候,有没有得不眠症?”
  “我不清楚星男是否真的是个大酒鬼。说不定本来就是个滴酒不沾的人,才那样说的吧。本想夸耀自己英雄般的过去,可还是个连一点儿英雄式的积蓄都没有的年龄。谁知道他会撒什么样的谎!”鹰四说道,“我听了星男给桃子讲性的问题,简直是太可笑了!同伴之间连性的经历都完全没有,竟对那种问题摆出一副专家的姿态,因为他相信只有这样才是英雄,哈哈!”
  “那么我是孤立无援的,必须进行没有醉酒的训练了!”妻子显然很泄气地说道。不过那明显可怜的回音并没有引起别人的反驳。
  迫于风的压力,灌木丛向着一个方向倾斜,树木遮天蔽日,狭小的天空逐渐地增加着黑红色,最后染成了晒黑的皮肤的颜色。林中大道上薄雾低低地移动着,好像是道路周围的森林下的杂草里冒出来的瘴气,在吉普车的车轮底下,慢慢地扩散着。在雾气升到我们眼睛的高度之前,必须离开森林。鹰四小心地加速了。不久,吉普车出了森林,来到了视野突然开阔起来的高台上。我们停下吉普车,眺望着红黑色天空的下面,一望无际的暗褐色阴影浓密地笼罩中,森林环绕着的纺锤形洼地。我们开吉普车过来,在高台处拐了个直角,然后沿着森林的斜坡,一直开到洼地谷间的颈部,从那里过桥,再来到通向山谷的石板路和反过来从洼地流出、绕着高台的边缘伸向海边的河岸人行道的汇合处。从高台放眼俯视,山谷的道路从洼地里升起,在对面森林的始发处,像沙地中流淌的河流一样忽然消失了。同样,从高台往下看,村落及围绕着它的水田和旱田都感觉只有一个巴掌大小。那是因为环绕洼地的茂密深广的森林搅乱了人们对于宽度的感觉所致。正如疯子隐士观察的那样,我确实感到我们的洼地只是一个脆弱体,面对森林的侵略,它只能做微弱的抵抗。与其说是洼地的“存在”,倒不如说纺锤形的树丛的“不存在”这种印象更加自然地浮现出来。只有四周的森林才是确切的实体,习惯了这种感觉之后,便发现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在笼罩着洼地。从穿过洼地中央的山谷底部的河里冒出了雾来,现在村落就位于雾的底部。我们的家建在高处,它的四周很朦胧,只有长长的石墙非常显眼。我本想向妻子介绍一下我家的位置,可是眼睛又沉又重又疼,不能持续地注视那里。“我要先弄一瓶威士忌,阿蜜。”妻子好像是为了寻求和解似的用毫无自信的声音说道。
  鹰四饶有兴致地回头看了一下我和妻子。
  “那就不喝水了吗?这里可有山谷人说是整个森林中最甜的泉水呀。如果没有干涸的话。”我劝妻子。
  泉水没有枯竭,从路旁森林那一侧斜坡的底部的一角突然冒出水来,形成了周长大概有两臂环抱那么大的水洼,不禁使人想到从那样小的地方怎么会流出水来呢。十分充沛的水形成了河,流到山谷间。在喷水的水洼旁边有新的和旧的锅灶,其内侧的土和石头都被烧焦了,黑乎乎的。孩提时的我也和朋友们在泉水旁边砌过一个那样的炉灶做饭,做汤来着。参加哪个集体去野营由孩子们自己选择,但山谷里孩子们的势力分布却由此而定。这种活动年年重复着。野营活动每年春季和秋季各举行两天。但一旦结成团伙,这孩子们团伙的力量将全年都发挥作用。对孩子来说,没有比被驱出自己参加的集体更可怕,更耻辱的事了。当我弯腰到水洼,想马上吮一口泉水时,我的大脑被一种感觉缠住了。那个小水洼,只有它才保存着白天的光线一样明亮的水底,青灰色的、朱色的、白色的,一个个圆圆的小石头;随有点混浊的水卷上来的砂粒;水面的微微抖动,这一切都是二十年前我在这里看到的东西,正是这些,是我真实的感觉。不断地喷涌流淌的水和那时的完全相同,那时它也是这样地喷涌着流淌着的。这是一种充满着矛盾但对于我自身有绝对说服力的感觉。接着,那种感觉又直接发展成另一种感觉:即现在眼前弯着腰的我和曾经裸露着膝盖蹲下去的孩提时的我并不是同一个人,这两个我的中间没有一贯的持续性,眼前弯下腰来的我对于以前那真正的我自己来说是完全不同的陌生人。现在的我与真正的我自己之间的本性正在失去。无论我的内心还是外表都没有恢复的迹象。水洼里透明的小小涟漪发出微微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说:“你就是个老鼠”。我闭上眼睛,吮吸着水。齿龈受到凉水刺激,舌头里残留着血的味道。我一站起身,妻子顺从地模仿我弯腰下去,就好像我是泉水喝法的权威代表似的。可是,和第一次穿过森林的妻子一样,现在,对于这个水洼,我也是一个陌生人。我感到身体在颤抖,过于强烈的寒气重新进入了我的意识。妻子也哆哆嗦嗦地站起来,为了表示水很甜,她想微笑一下,可是紫色的嘴唇一缩,看起来好像是愤怒一样暴露出牙齿来。我和妻子肩挨着肩,沉默着,因寒冷颤抖着,回到吉普车上。鹰四像看见了什么很可怜的东西似的移开了视线。
  尔后,我们在越来越浓厚的雾中向山谷下面走去。吉普车关了发动机,在静谧的氛围中小心翼翼地往前滑着,我们的周围回响着车轮轧飞小石子的声音和风吹过挡风蓬的声音;此外,从林荫道到山谷里柏油路之间的陡坡上,除了夹杂着少许红松外还长着高耸的栎树和山毛榉,在稀疏松树林中还传来树叶零散地掉落的十分微细的声音。从高处的树梢零散地落下来的树叶被呈水平线横刮过来的风所吹着,与其说是落下,倒不如说看起来更像在缓慢地横向流动着,而且不停地发出一种漫无边际的嚓嚓声。
  “菜采嫂,你会吹口哨吗?”鹰四一本正经地问道。
  “会呀!”妻子警惕地回答道。
  “到了晚上,一吹口哨、山谷中的人们就真的会生气。阿蜜,你还记得山谷的这种忌讳吗?”鹰四迎合我现在的心境,带着一种自然的忧郁感说道。
  “当然记得,传说晚上一吹口哨,魔鬼就会从森林里跑出来,祖母曾说是长曾我部来了。”
  “是吗。我这次回山谷,才发现许多东西我都没有记住。好像是记住了什么,可又觉得不对劲儿,没有信心。在美国经常听到‘根除’这个词,我想确认一下自己的根,回到山谷一看,我的根已经完全被拔掉了,开始感觉到自己是一棵无根草,这才是真正的‘根除’。我现在在这里必须要采取适当的行动。到底该怎样行动自己也不太清楚。只是越来越强烈地预感到有必要采取行动。总之,即使是回到自己的诞生地,也不一定说明自己的根正埋在那里。也许你会认为这是多愁善感,可是的确没留下我们的草屋呀,阿蜜。”鹰四露出与自己年龄不相符的无法恢复的疲惫感,“我甚至连阿仁都记不清楚,即使阿仁没有那么胖,我也肯定想不出来她以前的面孔,当阿仁认出来这就是自己曾经照料过的幼儿,开始哭起来的时候,我害怕地想,如果这个陌生的胖女人伸出来长满脂肪的胳膊摸我的话,我该怎么办。我希望那种令人讨厌的畏惧没有让阿仁感觉到。”
  来到山脚已经是夜晚,每个混凝土桥墩,都以不同的角度走了形,扭曲的桥上临时架了保护器材,从桥的对面传来明快的警笛声。青年们发出了暗号,可在黑暗中很难分辨出他们的雪铁龙。去森林监督员那里还吉普车和斗蓬回来的鹰四,穿着从美国带回来的像猎装的衣服,可是看起来还是显得很寒酸、矮小。我在脑海中描绘着这个弟弟在美国民众面前扮演一个忏悔的学运领袖的情景。可是一从山谷里抬头仰望那居高逼人的黑色森林就好像在说,“你完全是只老鼠。”不得不听这种骂声的正是我,而不是弟弟。因搀着妻子渡过危险的临时便桥而感到紧张,在我的心中,回到山谷的喜悦心情的萌芽正在萎缩。从正下方的水面吹过来的风中夹杂着密实的水珠冻成的冰刺儿,它刺激着我的眼睛,好像要把我那只能看见东西的眼睛弄碎似的。从我们身后的下方,突然传来一群不知什么鸟的咕咕喔喔的叫声。
  “那是鸡!在曾经住过朝鲜人的村落,村子里的小青年们养着鸡。”
  通向海边的道路上,从离桥一百米的下方有几座房屋与谷间的村落分开坐落在那里。那里曾住过朝鲜人,被迫从事过森林采伐工作,因为我们现在正走在桥的中央,所以百米下面的鸡鸣声竟能直接传到我们耳边。
  “鸡怎么在这个时候还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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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看到的和可以看到的一切的“有”,无一不过是梦幻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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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国诗人爱伦·坡/日夏耿之介译)
  我们迎来了在山谷的第一个早晨。在宽敞的没有地板的土间里有一口用厚板子盖了盖儿的井,与这个房间和正房的炉灶相接的是一个铺地板的房间。我们在这个房间里正围着地炉吃饭,不知什么时候,瘦成倒三角、只有眼睛很大的四个孩子,在微暗的土间里并排望着我们。妻子叫他们几个一起来吃饭,他们却一齐发出了叹息声,这是代替“不,我们不吃!”的表示拒绝的声音。然后,最年长的孩子告诉我说,阿仁想和我谈谈。昨天夜里,我已经与阿仁会过面了,她正如鹰四所描述的那样,身躯肥大,但除了某一特别的瞬间外,看上去并不算丑。她那肥胖的、像月光一样青白的大脸上,一双轮廓不甚分明的忧伤的眼睛,被发白的眼泪弄得有些凸起,有如鱼眼睛一般。现在我只能从这种目光中找到我所认识的阿仁的痕迹。阿仁散发着野兽的味道,妻子终于因贫血瘫软下去,于是我们返回了正房。只有星男和桃子抱怨说想再多看一会儿阿仁。他们红着脸、捏着鼻子,相互掐着对方的侧腹,忍着就要爆发出来的笑,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阿仁的全身上下,所以阿仁的孩子们便对他们产生了敌意。今天早晨,这四个瘦孩子之所以拒绝了妻子的邀请,恐怕也是因为这些没礼貌的年轻人仍坐在这里冷笑的缘故。吃完饭后,妻子由年轻人和鹰四带路去看宅邸内部,我则由四个孩子带着,到住在独间儿的阿仁和她家人的住所去。
  “呀,阿仁,睡得好吗?”我站在土间门口,向阿仁打招呼。和昨晚一样,她那张又大又圆的脸在昏暗中显露出痛苦的表情。
  阿仁把一些脏锅和餐具像制陶匠陈列作品一样摆满身体周围,下巴搭在喉部的脂肪袋上,痛苦地仰起头,若有所思地沉默不语。早晨的阳光从我的肩上一直射到阿仁那体积很大的膝盖周围,可以看出阿仁歪坐在像是把马鞍倒置过来的手制座椅上。昨天晚上我误以为它是阿仁那身肥肉的一部分,觉得阿仁就像个圆锥形的臼。在阿仁的座椅旁边,她的丈夫跪着两膝刚要起来,却又静止在半途保持不动,默不作声。阿仁的丈夫面容憔悴、闭目沉思,他昨晚也是一言不发地待命,只要阿仁一用缓慢的动作示意,他就极为敏捷地跳将起来,把荞麦面做成的灰色炮弹给阿仁吃。与其说阿仁在与我和妻子会面的仅仅五分钟的时间内都难以克制食欲,还不如说是为了具体说明阿仁所陷困境的一种表演。
  终于,阿仁痛苦地吐出大量的空气后,带着怨恨紧盯着我说:“没睡好!尽做噩梦,没有家的梦!”我立刻明白了阿仁为什么想和我见面,以及阿仁的丈夫为什么跪着两膝紧靠着阿仁忧愁地注视着我了。
  “拆掉运往东京的只是仓房,正房和独间儿不拆吧。”
  “不是要卖地皮吗?”阿仁补充道。
  “你的居住问题不解决,土地和正房、独间儿就都原样不动,阿仁!”
  阿仁和她丈夫并没有特别表现出放心的样子,但绕到父母身后注视着我的四个孩子都一齐微笑了起来,我知道阿仁全家人的不安已暂时被解除了,感到心情很愉快。
  “墓怎么办呢,蜜三郎先生?”
  “墓只能原样不动了。”
  “S兄的骨灰在寺院里……”阿仁说。仅仅这些对话,就已经把阿仁累得疲惫不堪了,她眼睛周围浮现出引人讨厌的黑眼圈,嗓子里像打开了无数通风孔一样,声音嘶哑。这时的阿仁确实显得比一般的丑人还要丑上千百倍,而且显得古怪。我挪开视线,近乎残酷地想象:阿仁大概终究会因心脏病发作而死亡吧。其实阿仁对鹰四说过,她预感到死亡在向自己逼近,并且担心火葬场的焚化炉能否顺利地容纳她肥胖的身体。
  “阿仁感到,由于肥胖几乎什么活都不能做,而且每天还不得不大量进食,日益肥胖下去,这种生活完全就是浪费。听到一个胖得惊人的四十五岁的女人郑重其事地说自己食量超常的每一天是浪费,真发人深省。阿仁不是单凭一时的想法,而是从一切观点出发,切实感到自己活着是浪费,尽管如此却还在从早到晚不停地、毫无意义地大量进食。阿仁之所以厌世,是有充足理由的。”鹰四非常同情地说。
  “先把S兄的骨灰从寺里取出来吧。我还想看看寺里的地狱图,今天就过去看看。”我和他们讲好后走出土间。这时从背后传来阿仁嘶哑的声音。只听她带着讽刺的腔调低声嘟哝:
  “S弟要是还活着,绝不会卖仓房。蜜三郎当户主就不成了,不成了!”我没有理会她。
  我到坐落在正房和独间儿之间的院子深处的仓房去找弟弟他们。严严实实地涂了防火用砂浆的厚门自不待言,就连由铁丝网和木板组成的双重内门也敞开着。上午的阳光充满了整个房间,使围着楼下两个房间的榉木结构材料的黑色和墙壁的白色特别鲜明,但是室内却空无一人。我走进房间,查找刻在横梁和门楣表面木构件上面的许多刀伤。它们仍然保留着粗暴的表情,和在我孩提时代对我威吓时毫无二致。里屋壁龛上悬挂的扇面,扇底被晒成茶褐色,勉强可以辨认出用墨笔书写的拙劣的洋字母。右下角的署名“John,Mang”在S兄二十年前教我读法的时候就已经不很清晰了。曾祖父曾偷偷穿过森林,到高知的中浜去见一个从美国回来的流浪汉。S兄说当时曾祖父让流浪汉写的字母扇面就是这个。
  二楼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我刚要登上狭窄的楼梯,却被裸露出来的坚硬木材的一端撞到了太阳穴,疼得我叫了一声。在丧失了视力的那只眼睛的黑暗球体的内部,炽热的微粒子交错乱飞,让人联想起威尔逊在室中描绘荷电粒子扩散的状态,同时也使我想起以前严禁进入古宅邸的禁忌。我就这样发了一会儿呆,然后用手掌拭了一下面颊,手掌上带着眼泪和血。鹰四从楼上探出头,对用手绢按着太阳穴的我嘲笑着说道:“阿蜜,赶到菜采嫂和别的男人两个人在一起的地方,还是先敲敲墙壁警告,再在这儿一动不动地等着啊!真是通奸者难得的好丈夫啊!”
  “你的‘亲兵们’没在吗?”
  “他们正在修理雪铁龙呢。对于六十年代的青少年来说,这种圆木结构毫无魅力。即使告诉他们这种老宅邸在四面环林的区域内独此一处,他们也无动于衷。”鹰四孩子气地向他背后的嫂子表示他对这种建筑样式感到很自豪。
  上到二楼一看,妻子正抬头看着支撑圆木屋顶的榉木大梁,没有注意到我的太阳穴受伤并正在流血。这样更好。因为我每次撞了头,都会被一种原因不清的羞耻心所困扰。终于,妻子出神地感叹一声,转过身说:“好大的榉木啊,看样子还能挺一百年呢。”
  留意一看,妻子和鹰四都有一点不好意思。令人感到弟弟说的“通奸者”这个词的细微回音还徘徊在古宅天花板上面的房顶构架周围。但是这种感觉并没有具体内容。自从婴儿出事以后,妻子就从她的意识中摘掉了所有的性欲萌芽。在接近性的这个问题上,我们所共同切实预感的只是一种必须忍耐相互的嫌恶和痛苦。无论是妻子还是我都不想忍耐。因此,我们很快就放弃了性生活。
  “这种大榉树在森林里如果要多少有多少的话,古宅邸很容易就能建起来了吧?”
  “不见得吧。建造这个宅邸当时对曾祖父们来说好像是相当大的负担。建造它似乎还有很特别的故事呢。”我努力不让妻子感觉到我正忍着太阳穴伤口的疼痛,慢吞吞地说。“榉树再丰富,这座宅邸也是在村子经济疲软的时期建起来的。所以让人感到特殊。事实上,就在它建起来的那年冬天发生了农民暴动。”
  “真不可思议呀。”
  “大慨因为事先预感到要发生暴动,曾祖父才觉得有必要建一座防火建筑。”
  “我讨厌这种深谋远虑的保守派曾祖父。阿蜜。曾祖父的弟弟一定也讨厌他。因此,他才反抗兄长,成了农民的领袖。他是反抗派,看到了时代的未来。”
  “和弟弟相比,曾祖父毫不逊色,他不是也看到了时代的未来么,阿鹰?其实,他还到高知去学回了许多新知识呢。”
  “去高知的是曾祖父的弟弟。”鹰四反驳道。鹰四希望自己那样去相信,所以他故意选择谬误。
  “不对。最先去高知的是曾祖父,不是他弟弟。只是后来有一种说法,说是弟弟在暴动后逃到高知再也没回来。”我用心不纯地故意打碎他错误的记忆。“两兄弟中的一个人穿过森林会见约翰·万次郎并得到新知识,如果确有其事,那么可以证明那个人就是曾祖父。回国后的约翰·万次郎在高知只住了一年,那是嘉永五年到六年的事。万延元年暴乱的时候,曾祖父的弟弟应该是十八九岁,如果曾祖父的弟弟在嘉永五年或六年去高知的话,那么他就是在十岁左右穿过森林去高知的,那是不可能的。”
  “可是,为了暴动,在森林深处开辟一个练兵场、训练粗鲁的农民子弟的,可是曾祖父的弟弟,而那些训练方法应该是来源于在高知得来的新知识。”鹰四有些动摇地坚持说道,
  “站在镇压暴动一边的曾祖父不可能把用来训练民兵暴动的方法传授给弟弟的。难道同敌人合谋,发起动乱么?”
  “没准儿。”我有意冷静地说着,但我自己听出自己的声音变得很尖。从小时候起,我就一直不得不反攻鹰四,他总想要给曾祖父的弟弟罩上英勇反抗者的光环。
  “阿蜜,流血了?又撞着头了吧。”妻子的目光停在我的太阳穴上。“梦幻一样的往事,何必这么热心呢?伤口流着血都不管。”
  “梦幻一样的往事里也有重要的内容呢。”鹰四第一次在我妻子面前露骨地表现出不高兴。
  妻子从我垂着的手中抽出紧握着的手绢,擦了擦我的太阳穴,用手指沾上唾液润湿伤口。弟弟用看肉体之间隐避的接触那样的眼光盯着看。然后,我们三个人为了避免身体相碰,都相互拉开距离,默默地下了楼。古宅邸里并不满是灰尘,但是在那里呆上一阵后,鼻孔里就像牢牢地粘了灰尘膜一样,感到呛得慌。
  午后稍迟一些,我和妻子、鹰四还有两个年轻人,到寺院去取S兄的骨灰。阿仁的儿子们事先跑去联系过,所以寺院一定会像浴佛节时那样,把曾祖父捐献的地狱图展示在正殿里。我们走向停在村公所前广场上的雪铁龙,村里的孩子们立刻围拢上来,或嘲笑我们车的破旧,或讥笑紧紧贴在我右耳上面的大块橡皮膏。这些我们都没在意,只有妻子,从昨晚没有喝威士忌以来,一直处于一种恢复期时的好情绪之中,甚至孩子们对驶出的雪铁龙大喊大叫的骂声,都让她觉得有趣。
  我们把车开进寺院时,曾是S兄过去同届同学的住持正和一个年轻男子在院子里站着说话。我发现住持的容貌和我记忆中的没有一丝改变。少白头剪得短短的,闪闪发亮的白色脑袋下,总是附带着一个谁看都舒服的鸡蛋一样的笑脸。他曾和一个小学女教师结过婚。那个女教师和她的一个同事之间传出绯闻,在山脚弄得满城风雨,无人不晓之后,私奔到城里去了。一个知道在山谷的社会生活中,这种灾难将会带来怎样残酷影响的人,依然始终浮现着像病弱的孩子一样的微笑生活着。这给了我一种特别的印象。不管怎样,他不失温和恬静的微笑,度过了危机。但是,和他说话的那个青年却是相貌魁伟,与住持形成鲜明对比。我们山谷间有两种脸形,大部分的脸形都可归入其中某一类型,而警戒地注视着刚下车的我和妻子的青年,他的脸看上去则格外有特征。
  “那个人,就是山脚养鸡青年小组的中心人物。”鹰四告诉我和妻子。下了雪铁龙,鹰四走近青年,开始小声交流起来。青年似乎是为了见鹰四才来到寺院里等待的。在他们两个人单独谈话期间,住持、我和妻子都只好互相交流着暧昧的微笑,在那儿等着。青年长着又圆又大的脑袋,额头就像头盔一样宽广地伸展着,弯曲着,因此,整个头部看上去就像是脸的延续。向两侧突出的颧骨、宽厚钝圆的下巴,这些简直就是海胆的化身。他的眼睛、嘴唇都很小,并集中在鼻子周围,脸就像被强大的牵引力向两边拉着一样。我不仅从他的容貌,而且从他和鹰四谈话时过多表现出来的不必要的傲慢态度中,感到一种东西正被唤起。那不是某种记忆,而是灾难的预感。不过,自我封闭的感情倾向越来越严重的我,一遇到新的、具有特征的东西时,总是产生这种反应。
  鹰四仍然低声和青年交谈着,并把他带到雪铁龙旁,年轻人们一直停在他们认为最舒适的巢穴里。鹰四让青年坐上后排座席,然后向司机星男发命令,雪铁龙便直冲着山谷间的入口开去了。
  “运输鸡蛋用的小卡车坏了,他来求阿星给他修理一下发动机。”鹰四解释道。同时,他又天真地向我炫耀,只有他才能接近山脚的青年小组。鹰四一定觉得挽回了在围绕曾祖父去高知的争论上所处的劣势,而保持了受伤的孩子气般的竞争心理的平衡。
  “不是说鸡快饿死了吗?”我问。
  “山脚这群年轻人做事不对路。鸡蛋的销售不顺,饲料费也成问题,应该制定根本对策,而这帮家伙却满脑子装的都是鸡蛋运输车的事。当然,连小卡车也坏了的话,那就不可收拾了。”住持作为一名山谷人好像和青年们一样感到惭愧似的,脸上露出羞怯的微笑,替鹰四回答道。
  我们走进正殿,观看了地狱图。我在体验了黎明一百分钟的坑底生活之后,从映着半阴天的阳光的山茱萸树叶背上看到过燃烧般的鲜红。如今,我在地狱图上的火焰河和火焰林中又看到了这种红色。特别是火焰河,红色的波浪中泛着发黑的斑点,一下就和我记忆中山茱萸那泛着点点斑痕的红透了的叶子联系起来了。我很快进入到地狱图中。火焰河的色彩以及精心勾勒的细致柔软的波浪线使人心情平静。这种平衡的感觉从火焰河大量地注入到我的内心深处。火焰河里有许多死者,他们好像正被狂风吹着,头发竖了起来,举着双臂在喊叫。还有的死者只把窄小的臀部和瘦腿伸向空中。他们苦闷的表情中也有使人心情平静之处。那是因为他们显然完全陷入痛苦之中,但是,表现他们痛苦的肉体本身,却给人一种庄重的游戏印象。看上去他们好像已经习惯了痛苦。在岸边裸露着阴茎的死者,头、腹、腰被燃烧着的火焰石击中的死者也给人以相同的印象。从被挥舞着铁棒的鬼怪追向火焰林的女死者们身上看到的则是,死者们以亲切之情试图与鬼之间继续保持着折磨与被折磨的相互关系这一印象。我对住持说了我的感受。
  “地狱里的死者们确实经历了很长很长时间的折磨,所以他们已经习惯于痛苦了。那也许是他们仅仅是为了保持秩序而做出来的痛苦姿态。这种关于在地狱里受苦时间长短的定义,真是太偏执了。”住持同意了我的观察。“比如说,在这个焦热地狱里,如果以人间一千六百年是一个昼夜为单位来算的话,那一万六千年才是这儿的一昼夜长呢。是很长的!而且这个地狱里的死者都要按照那种长度单位痛苦挣扎一万六千年。下去再晚的死者在长时间的折磨中也都习以为常了罢!”
  “这个像岩石块一样面向对面的鬼怪,系着兜裆布,在勤快地干活。他的全身有许多不知是肌肉的阴影还是伤疤的黑洞,整个身体都荒废了。而被他殴打的女死者看上去反倒很健康。的确让人觉得死者和鬼混熟了,丝毫也不会害怕,是吧,阿蜜。”
  妻子也附和着我的看法。不过看样子妻子并没领会到我从这张地狱图上所感到的深深的平静,倒是早晨以来的好心绪正在逐渐褪色。再一留意,发现鹰四也转过脸去,准也不看,只把身体转向正殿金色的黑暗中,固执地沉默着。
  “阿鹰,你怎么了?”我招呼他,鹰四冷淡地转过头,没有理会我的问话,生硬地说:“该去拿S兄的骨灰了吧,这可比画更要紧,阿蜜。”
  于是,年轻的住持让正在走廊像看希罕物一样看着我们的他的弟弟领鹰四去取骨灰罐。
  “阿鹰小时候起就很怕地狱图。”住持说。然后,他把话题转到来见鹰四的青年们身上,开始评论山谷间今天的日常生活,“村里的人们无论考虑什么问题,都没有长远的设想。来找阿鹰的朋友去修理小卡车的青年小组,养鸡一失败,立刻就陷入困境,这是极典型的例子。只在眼前的小事上花时间磨磨蹭蹭,最终弄得一切都不可收拾。这时又草率地考虑依靠外部力量改变局面。特别是超级市场的问题更是如此。村里的商店,除了仅有的一家酒店兼杂货店的酒店部分尚未倒闭以外,在打入到山脚来的超级市场的压力下,全部倒闭了。对于这种情况,商店的那帮家伙们不仅不自卫,大部分人反倒以某种形式从超级市场借钱。人们好像都在期待着出现奇迹:超级市场在无力支付借款,残局不可收拾的最困难时期,会突然消失,于是便谁也不会再来催借款了。仅仅一家超级市场,就把山脚的人赶到了过去所说的全体村民四处逃散的境地。”
  正在这时,鹰四抱着白棉布包裹从灵堂返回来,他和先前不高兴时判若两人,甚至表现得有些豁达起来。
  “S兄的铁框眼镜框和骨灰一起装在骨灰罐里。所以,我清晰地想起了戴着眼镜的S兄的脸庞,阿蜜。”
  青年小组的另一个人代替星男和桃子,开车返回寺院里,上车的时候,鹰四直率地说:“S兄的骨灰罐让菜采嫂拿着吧。阿蜜连防备自己的脑袋别碰着了都做不到,当运送人可不可靠。”
  我想这不单单是鹰四尊敬S兄,而是他想尽可能把像老鼠一样的我和S兄隔开。鹰四让抱着骨灰罐的妻子坐在副驾驶座上,自己边开车边说起了对S兄的回忆。我弯着膝盖躺在后面座位上,继续回味地狱图中火焰般的红颜色。
  “还记得预备科训练时的冬季制服吗,菜采嫂?S兄在盛夏,穿着藏蓝色的冬装,拿着军刀,穿着半腰皮靴走上石板路。一遇到谷间的人,就像纳粹军人一样,跺响短皮靴的后跟,再敬个礼。硬皮靴的后跟发出的‘咔’的声音和‘根所S兄,现在复员回来了!’那英勇的声音好像现在还回荡在谷间。”
  鹰四虽这样说,但在我的记忆中S兄是与外向型活跃无缘的人。而且复员回来的,S兄到桥头时确实穿着预备科训练时的冬装制服,可是,上了桥就扔掉了帽子、半腰长靴和军刀,脱去上衣夹在腋下,弓着腰走上石板路。这就是我所记得的S兄的复员。
  “S兄被打死的那天的情景,我记得更清楚,即便到现在还反复出现在梦中,当时的情景我连每一个细节都确实记得很清晰。”鹰四对妻子说。
  S兄脸朝下倒在被踏碎,棱角很钝的碎石子和夹杂着白色粉末的干土地上。沐浴着秋天灿烂的阳光,不仅柏油路,连野草覆盖的山崖,山崖对面芒草丛生的斜坡以及山下远远的河滩都反射着白光。在一片白色中,尤其是小河,燃起炽烈的白光。S兄脸贴着地,身体朝着河对面,鹰四蜷着身子蹲在离S兄五十米远的旁侧,狗在他们周围,发出像咬牙一样尖细的呻吟声,跑来跑去,鹰四和狗也都被染成白色。被杀的S兄、鹰四和狗都笼罩在闪着白光的云里。一滴滴眼泪落在鹰四拇指下面排列的小石子上,石子覆盖着一层灰土,眼泪滴下,便出现一个黑色的斑点。但是斑点很快就干了,小石子上只留下一个像烧伤一样的白色小泡。
  S兄光秃的头被打碎,像一个黑色扁平的口袋。从那里溢出红色的东西。整个头和从里面溢出来的东西都干了,就像被曝晒的纤维一样。除了被太阳烧热的泥土和石头外,其余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气味。就连S兄被打碎的头也像纸扎的工艺品一样,什么味儿都没有。S兄的两只胳膊就像跳舞的人那样随意地、松弛地举在两肩上。两只腿呈一边跳跃一边向前走那种姿势。从海军预科练习生体育课时穿的衬衫和裤子中伸出来的脖颈、手腕和脚上的所有皮肤就像鞣皮子一样发黑,使上面粘着的泥土显得更白。鹰四很快发现一群蚂蚁排着整齐的队伍进入S兄的鼻孔,然后分别叨着红色小颗粒从耳朵眼儿撤退出来。因此膺四想,S兄的尸体之所以干燥收缩,什么气味儿都没有,这些都是由于蚁群的劳动所致。这样下去,S兄大概会变得像破成两半的干鱼一样的鱼干标本吧。蚁群把紧闭着的眼皮里面的眼睛吃光了。眼睑处出现一个核桃那么大的洞,从这里发出的微弱的红光照亮着来往于耳鼻之间三叉小路的蚂蚁们细小的腿。透过S兄面部皮肤上发黑的像玻璃一样半透明的薄膜,看见下面有一只蚂蚁淹死在血中……
  “这些并不都是阿鹰实际所见到的吧?”
  “当然这些是在梦幻中被追加上去的部分。可是现在想起来,S兄被打死那天,我在离桥一百米处下面的柏油路上看到了阿仁了。这一事实和梦幻是在什么地方相接的已经不清楚了。起初的记忆在梦幻的滋养下正在不断地扩大。”
  我并没有主动回忆有关S兄之死的内在的原因。但是为鹰四的精神健康考虑,我感到有必要指出,现在他的记忆中,梦幻创作的成分比他自身清醒意识到的部分还要占据根本的位置。
  “阿鹰,这些地方,你相信它是现实中看到的,还有你所说的使记忆不断更新的这些地方,其实一开始就只是作为一个梦出现在你的大脑中的。关于S兄尸体干燥印象,可能是根据你看到的被轮胎压扁后晒干了的蟾蜍形象而虚构出来的吧。你所描写的S兄被打碎的黑色的头和从中溢出的东西这一情景,很明显地、让人联想到被压扁的蟾蜍,让人想到内脏溶化并流出来的扁平的癞蛤蟆。”我批评了一番后,向鹰四的记忆提出反证。“阿鹰,你绝对不可能看过死后的S兄。尤其是不可能看过倒在柏油路上的S兄。看到他尸体的只有推着手推车去取S兄尸体的我和帮助我装尸体的朝鲜人部落的人们。朝鲜人他们打死S兄是事实,但是他们对待死了的S兄倒是很亲切和善,就像对待自己家人的尸体一样充满了爱心。然后给了我一块白色的绢布。我用布盖上手推车上的尸体,为了不被风吹翻,我在布上压了许多小石子儿,然后推着沉重的手推车回山谷去了。手推车载重物时,推比拉更易掌握平衡,而且我想,尸体要是掉下去、或者变成鬼站起来抓我,那可不得了,所以我从始至终一直小心看着它。我把S兄运回山谷时,已经是傍晚了。石板路两侧的人家中,没有一家大人出来,小孩儿们也都只是藏起来偷偷地看。他们把死了的S兄看作是灾难的媒体,害怕被连累进去。我把手推车放在广场上回到家,看见阿鹰嘴里含着一大块儿糖,从嘴唇两边流出焦茶色的口水,正站在土间里。那口水就像村里演的剧里服毒的人紧咬牙关时、从牙中间流出来的血一样。当时妈妈有病卧床不起,妹妹在旁边也学着妈妈有病的样儿躺着。总之,家里没有一个人帮得上我。于是,我就到古宅邸后面的地里去叫正在劈柴的阿仁。她当时还是个瘦瘦的,有力气的健康姑娘。我和她来到广场,发现车上的白娟布已经被人偷走了,S兄的尸体裸露在外面。我记得当时S兄的尸体已完全萎缩,看上去只有躺着的小孩那么大。身上沾满了干泥,散发着血腥味儿。阿仁和我试图抬起S兄的肩和脚,但是太重了,没抬动。我和阿仁都被血给弄脏了。于是我按阿仁说的那样,回去取防空演习用的担架。我正费劲儿想要把挂在土间屋檐上的担架拽下来,听见妈妈正在对妹妹讲我和鹰四的容貌。阿鹰那个时候还在土间的黑暗中吃糖,对我连看都没看一眼。S兄的尸体,一直到晚上才从绕着石围墙的道上搬了进来,然后放进了宅邸,所以阿鹰到最后也没有看见,不是吗。”
  由于鹰四在驾驶雪铁龙,非常小心地注视着前方,所以我观察到他从颈部到耳根周围泛起红潮并且轻微地抖动;从他的喉咙下方还不时发出含糊不清的咕噜、咕噜的声音。很显然,我的回忆对他的记忆世界做了根本修正,使他受到了打击。我们沉默地跑了一段。然后,为了安慰鹰四,妻子说:
  “不过,阿鹰一直站在土间里,对用手推车运回来的S兄不感兴趣,不是有些不自然么。”
  “是啊。”我回忆起记忆的另一个深层,说道:“我命令过阿鹰不许从土间里出来。为了让他守约,才给了他糖块;我和阿仁故意从绕着石墙下面的弯道把尸体运上来,也是为了让S兄的尸体避开土间里的阿鹰和躺在房间里的妈妈还有妹妹。”
  “确实,我记得糖的事。不过,那是S兄把第一次袭击朝鲜人部落时抢来的一大块糖板,用短剑的柄打碎后给我的。我连那把海军短剑的形状和颜色都准确地记着呢。以后,S兄又出去进行第二次袭击才被打死的。总之,把战利品糖给我时的S兄情绪很好,兴致勃勃的。我觉得S兄为了使我这个小弟弟和他本人更加兴奋,才故意使用刀柄的。我现在还能梦见,穿着洁白的衬衣和军裤的海军飞行预备科实习生,倒握着短剑砸板糖的那种令人陶醉的情景。梦中的S兄总是面带快活的微笑,挥舞着闪闪发光的短剑。”鹰四充满热情地说道。他好像觉得被我的修正意见而刺伤的心理通过这些补充就能立即治愈一样。
  我以自己的纠正作诱饵,重新引起鹰四错误的回忆,然后再一次攻击他,从中感到一种奇妙的快感。我虽然对自己的这种做法感到厌恶,但还是热衷于从鹰四在妻子的头脑中塑造的S兄的肖像上揭下英雄的光环。
  “阿鹰,那又是你梦幻中的记忆。仅仅是梦幻中的想象,在你的记忆中却和实际发生的事以相同的浓度固定下来了。第一次袭击时,S兄和他的同伙从朝鲜人部落那儿抢来私造的酒和糖块是确有其事。可是S兄刚复员不久,就要让妈妈去精神病院做检查,从那时起,他和妈妈的关系就恶化了。他羞于让妈妈知道他抢了糖回来,所以就把它们藏在仓库的稻草堆里了。我偷偷地把糖偷出来,自己吃了,也分给了阿鹰。更直截了当地说,S兄在第一次袭击后情绪很好是不可能的,为什么呢?那个时候,朝鲜人部落已经死了一个人。为了弥补杀人案情,使双方都不向警察告发而私下解决,山谷间的日本人方面也要有一名牺牲者,所以第二次袭击原本就是不带有攻击目的的袭击。在那个偿命的袭击中,谁来承担被杀的责任呢?答案早就有了。也就是说S兄知道那是自己的责任。至于在这两次袭击之间,S兄是个什么样子,我只有一个像模糊照片一样的记忆。不过这可不是我创造出来的照片。在同一时间里,其他的家伙喝着抢来的私造酒酩酊大醉,而在我记忆的画面中,S兄没有喝酒,他面向着古宅邸里间的黑暗处,弯着背伸腿伏卧着,一动也不动。他也许是在看壁龛那儿约翰·万次郎的扇面罢。在那前后,我找出了S兄藏的糖块,放进嘴里一块,被当时的S兄发现了,觉得非常羞愧。这个记忆,也许是我后来逐渐理解了S兄,觉得抢朝鲜人部落是多么可耻和愚蠢的行为这一心理后编出来的,是像阿鹰一样的梦幻般的记忆。因为我也经常梦见S兄。在我们成长的每个阶段里,S兄的死都发挥了重要的影响力。因此我们才一次又一次地梦见了他。可是,和阿鹰一谈,便发现我所梦见的和你梦见的气氛似乎完全不同。”我说道。我已经对过于深究鹰四感到了后悔,所以想找一个妥协的话题。“大概是我和阿鹰所受的S兄之死的影响方式完全不同吧。”
  鹰四没有理会我想和解的口气,仍在沉思。他正在捉摸击溃我的记忆所占的霸权,摸索自己记忆的世界和梦幻范围里值得怀疑的每个角落。我和弟弟的争论,引起一直使人感到只是第三者的妻子心中多余的不安。
  “为什么S哥知道自己要被杀还参加袭击,而且真的被杀了呢?为什么非得S哥去承担偿命的义务呢?一想起在古宅邸里面的黑暗处一动不动卧着的S哥,就让人感到恐怖。而且想象着一个等待第二次袭击的年轻人,真令人毛骨悚然。特别是今天早晨我看了古宅邸的内部结构以后,不能不去具体地想象,连你们S哥的脊背都清晰地在想象中描绘出来了。”妻子说道。现在,妻子正顺着通往威士忌的心理蚁穴的斜坡猛然下滑。从昨晚到今天早晨刚刚开始的清醒的新生活受了一次挫折。“去偿命受死的人为什么必须是S哥呢?是因为他在最初的袭击中杀了朝鲜人么?”
  “不是那么回事吧?阿蜜?”鹰四认真地插嘴道。“只是因为他是领袖。不用阿蜜说,我知道这是梦中的记忆。我感到记忆中有这样的场面:S兄穿着海军飞行预备科见习生的冬装制服,指挥着山谷间的青年团体,向朝鲜人部落那些身强力壮的精兵挑战,场面极其壮烈。
  “阿鹰,追究你记忆歪曲的原因,是因为其中融入了你主观的热切愿望。这一点是很明确的。我也并非没有同感。不过,S兄绝对不是山脚青年们的领袖。甚至相反。那是连10岁的小弟弟都看得清楚的事实。那时S兄甚至常常被大家当作是供人消遣解闷儿的玩物。考虑一下S兄复员回来那古怪的打扮是基于怎样一种动机,而对他表示同情的人,在战后不久的山谷间恐怕是不可能有的。说老实话,S兄当时是大家的一个笑料。在山脚的村子里,那种不怀好意的笑将会发挥多么可怕的破坏力,恐怕你们两个人都完全无法理解。在复员回来的年轻人中,S兄大概是唯一没有女朋友的废物。即便如此,作为一个男人。他还是加入了村里的社会团体。在被迫承担袭击朝鲜部落这项工作的复员军人莽撞大队中,他不仅年纪最小,身体也小,没有力气,胆子也小。要说为什么要袭击朝鲜人部落,其实,是以村长为首的从事农业的那些有势力的人唆使青年们袭击,把他们逼到不得不干的境地的。朝鲜人黑市集团揭发了村里农家隐藏大米到城里去贩卖,这是最初的起端。对于打假报告、隐藏大米的农家来说,依靠警察的力量反倒不利。所以他们把希望寄托在具有与朝鲜人对抗实力的山脚那帮刁徒人身上。那帮刁徒大部分都是农家子弟,因此从阶级来分析,他们参加袭击有其必然性。可是,在耕地解放前,我们家的农业生产就已经失败了。没有一粒隐藏的大米。还是靠阿仁和朝鲜人搭上关系,偷偷地买黑市米。在这种情况下,S兄还是参加了袭击,他粗暴的同伙杀了朝鲜人后,他却扮演了替罪羊的角色。这对于还是孩子的我来说是无法理解的。生病的妈妈甚至说,要带她去精神病院的S兄才是疯子。阿仁把S兄的尸体清理干净后,妈妈也没到宅邸来看看他。她对S兄愚蠢绝望的冒险感到气愤,结果真的开始憎恨S兄了,因此,也就没有为他举行葬礼。是战时组织起来的邻居组里的大人们在阿仁的请求下替我们把他火葬了。所以,他的骨灰一直都放置在寺院里。如果正式举行了葬礼的话,把骨灰罐放进根所家的墓里不是很简单的事吗?妹妹的骨灰不就完好地放在墓地里面吗。”
  “是被强制的?”妻子特意向鹰四问道,但是鹰四没有回答。他紧闭着双唇。我触及到了妹妹的死。
  “我不认为是被强制的。他是主动向同伴提出申请承担那个任务的。可是被打死后他的尸体被同伴们放置不管,所以我才不得不用手推车去拉S兄尸体的”。
  “那是为什么、为什么呢?”妻子十分害怕地继续问。
  “事后我没能调查。那些参加了袭击、眼看着他被打死后逃回来的家伙们,当然不愿与S兄的遗嘱有什么关系,所以从他们那儿什么也没打听出来。那些家伙们现在几乎都不在山脚了。还有人去了城里,成了职业罪犯。那是我高中时,看到地方报纸上大篇幅的报道得知的。当时我怀疑在袭击时会不会是那个家伙杀了朝鲜人,所以看了报纸上的照片马上就明白了。杀人难道不是容易成癖的吗?”
  我想换个话题,使问题一般化,可是陷于恐慌中的妻子却不配合我,她执拗地追问想保持沉默的鹰四。
  “阿鹰,在你梦幻的记忆里面,那是为什么?为什么呢?”妻子又重复提问,强迫他回答。
  “梦幻的记忆?”鹰四发挥出从幼时起并不属于他本来性格的坚韧的忍耐力,开始说话了,但是他并没有充分地回答妻子的提问。”在我的梦幻中,从未怀疑过S兄为什么非要承担那个任务。因为他完全是作为一个天生具有牺牲精神的英雄而存在于我梦幻中的。无论是在梦幻里还是在现实中,我从未像阿密那样用批判的目气看待他。现在甚至听到菜采嫂问为什么,我都感到受了打击。为什么?这个问题在梦幻中没有必要问S兄。而且在二十年前的现实世界中,据阿密说,我嘴里塞满了糖,所以不可能问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呢?”遭到鹰四有礼貌的拒绝后,妻子现在既不是问鹰四也不是问我,而是自己问自己“为什么?”。
  “为什么”这三个字又在她内心的空间里荡起一连串的回音,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呢?真可怕。一想到在宅邸的黑暗处,一动不动地卧在那儿的年轻人圆圆的脊背,就让人害怕。我今天晚上肯定也会梦见到这个场面,并且和阿鹰一样,使它也扎根在我的记忆中……”
  我让弟弟把雪铁龙倒到住持所说的那家酒店兼杂货店的前面。我们先回到村公所广场,把车停在那儿说了一会儿话。我们买了一瓶廉价威士忌,走上了石板路。
  一到家,妻子马上就开始喝起威士忌来。她没有理睬我和鹰四,沉默地面向地炉坐着。妻子慢慢地、但又是确确实实地在醉意中消沉下去,使我想起第一次见到她喝醉了那天的情景。那天坐在书房里的妻子和她现在确实明显地相似,山谷间不很节约但照明效果又不好的灯光和地炉的火光从两侧照着她;像从两侧夹击她一样。这一点,通过观察鹰四的眼睛也能一目了然。第一次看见妻子如此醉酒的鹰四,虽然假装不关心,但从他确实受了打击的眼睛里,我可以找出那天我的一切感情体验。鹰四回国以来,妻子在他面前经常喝醉,但那只不过是家人团聚时的内心的醉,而不是从妻子的眼睛、皮肤的表层就能看得见的。她心灵深处、令人不愉快的阴影的醉,这深处就像通往螺旋式阶梯的楼梯口似的。她出了许多细汗,象虱子一样密密麻麻地附在窄窄的额头、黑眼圈周围和翘着的上唇以及脖颈上。妻子眼睛红红的,已经不在我和鹰四所存在的吸引力范围中。就像汗水慢慢在浸透着一样,妻子慢慢地但又的的确确地沿着散发着劣质威士忌味道的螺旋式阶梯,向那令人担心的心灵深处滑下去。
  妻子对外边的事情不闻不问,所以和星男一起回来的桃子做了晚饭。星男把发动机拆开运了回来,把土房间弄得满是像烟一样透明的淡淡的汽油味儿,在瘦骨嶙峋的四个孩子的注视下,继续修理发动机。至少星男成功地使四个孩子对他由反感变成了敬意。我也觉得以前从没见过像他这样勤快的年轻人,于是放弃了对他的成见。自来到山谷后,星男就充满了自信,甚至让人感觉他滑稽可笑的脸上表现出一种美丽的调和。鹰四和我一边喝威士忌,一边横卧在一言不发的妻子正对面,把死去的妹妹收集的唱片放在旧式手提留音机上放着听。利帕蒂正在他一生中最后的音乐会录音里弹奏着肖邦的圆舞曲。
  “妹妹听音乐的方法真是特别。她绝不放过一个音符,要把所有的音符都听个真切。不管利帕蒂弹得多快,妹妹都能听出钢琴发出来的每个音符,和弦也能分解出来。妹妹告诉过我这张唱片的降E大调圆舞曲里有多少个音。我笨啊,就把数字记在本子上,却给弄丢了。可妹妹的耳朵真叫绝了!”鹰四说。他声音低沉且嘶哑。我想,这大概是妹妹死后,弟弟头一次主动提起妹妹。
  “妹妹能算出那么多数?”
  “那哪能呢。所以她才用铅笔往一大块纸上扎满了小黑点儿嘛。那画面就像是临摹银河天体照片上的点点。那可是作品18号圆舞曲全部音符的量啊!我费了好长时间统计出了图上的数字,可我却把那个计算结果给弄丢了,真是的。我觉得妹妹铅笔点儿的数量一定是对的。”说完,鹰四却安慰起我来,令我感到十分意外。“这么看来,你夫人也挺特别呢!”我想起在跟鹰四讲起染红了头缢死的友人时,我说过,他真是个特别的人。如今这句话和鹰四用的这句话两相重叠,令我觉出了深深的不安。如果鹰四说,S兄也是个特别的人,我便绝无心情去试图修正他那梦幻记忆了。这句话使我切切实实感受到了这些死去的人们、这些被难与他人语的不安所困扰的人们,心中·某·种·东·西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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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超级市场的天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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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严寒的晴朗早晨,土间里的手压井冻住了,我们只好去里院的那个水井,放下重重的吊桶打水上来。它隔一条窄窄的桑田就毗连到灌木茂密的山腰,我们曾唤它作世田和。弟弟先占了第一桶水,没完没了地洗脸洗脖子,连耳朵后面也洗到了,还脱光上身,执拗地搓着前胸和肩膀。我站在他旁边,无所事事地等着他腾出桶来,这时我意识到,小时候很怕冷的弟弟已改变了他的性格。弟弟那也许是有意识地露给我看的背上,有一块遭钝器重击后皮肤和肌肉组织溃烂而留下的黑紫色疤痕。第一次看到这块疤,我的胃就感到了一种可恶的压迫感,仿佛肉体所蒙受的痛苦记忆重又复苏。
  吊桶还没轮到我用的时候,桃子带着海胆怪物穿过土间屋子来到世田和。这个容貌魁伟的山里的青年在这寒气袭人的早晨,居然只穿了条深绿色的工作裤和一件袖子长得都盖住了半截手指头的衬衫,他不住地抖着,低垂着又圆又大的脑袋,仿佛只要我在那儿,他就不会与鹰四说一句话。他脸色苍白,这似乎不光是寒冷所致,大概还有一种发自体内的极度疲乏在作祟。最后我放弃了洗脸的念头,回到炉边以给他们一个密谈的机会。我现在觉得不洗脸也无所谓,至于说牙,由于数月不刷,它已黄得兽牙一般。然而并不是我有意进行这种性格改造的,是死去的友人、进保育院的婴儿在分别之时留给我的。
  “那个年轻人难道不觉得冷吗,阿蜜?他住在寺院里的时候也是穿的初秋的衣服。”妻子顾忌到鹰四他们,悄声问道。
  “冷是能感觉到的吧,他正抖得厉害呢!他是希望作为一个具有禁欲主义者忍耐力的怪人受到同伙们的瞩目,才这样大冬天里也不穿外套上衣的。也许在山谷里仅靠这些很难赢得尊敬,但他的容貌和无视他人的表演倒还显得很独特。”
  “如果单凭这些就能产生出青年小组的中心人物,那也太简单了。”
  “但是,这种能表演出天真无邪的怪人却未必就是心理结构也很单纯。村里年轻人的政治复杂性就潜伏在这儿。”我说。
  不多久,鹰四与那青年十二分亲密地并肩回到土间,用一种旁观者看了都能受到鼓舞的气势握了握手,送走了那个一直默不作声的青年。就在那青年跨过门槛的那一刹那,我发现在户外阳光照射下,青年那宽宽的脸庞上镌刻着粗犷的忧郁,就在这忧郁之中,有一种抗拒力,使正在窥视着他的我不由得后退。
  “怎么了,阿鹰?”和我一样后退的妻子怯怯地问道。鹰四并不直接回答,像个正在苦练的拳击手一样,把毛巾绕在脖子上回到炉边,从脸上的表情看,像是正在忍耐着异常的滑稽事,又像是刚刚碰到了回天无力的大惨事,他正在这两种完全相反的激烈感情之间被撕来扯去。他一边用凶猛热烈的目光试探性地盯着我和妻子,一边大声笑道:“谁知道是饿的还是冻的,说是几千只鸡都死掉了,哈,哈!”我对那几千只不幸横死的鸡动了恻隐之心,同自己刚才从鹰四的表情中看到的一样,在又感滑稽又感悲惨的不安中沉默了。我展开想象,仿佛看得见装出不怕冷的样子却又抖个不停的海胆怪物和他的伙伴们呆立在几千只瘦骨如柴的死鸡前的情景,于是,就连我也不能不被他们的困顿勾起一股厌恶和羞愧。
  “所以,他来求我去和超级市场的天皇商量商量,看看那几千只死鸡怎么处理,我不能不管,我上城里去一趟。”
  “超级市场的天皇?就算是跟超级市场联号的老板商量,死了的鸡也成不了商品啊!难道能做那么多固体汤料么!”
  “养鸡费用的一多半都是超级市场的天皇负担的。青年小组虽然想从超级市场的势力下独立出来,但考虑到饲料购入和鸡蛋售出的过程,就很难违抗天皇的势力了。现在鸡都死了,青年小组受到的损失也就是出资人天皇的损失。所以,大家都希望,我和天皇谈判,能多少挫一挫他向青年小组追究责任的锋芒。不过,青年小组中大概还有一些幻想家认为超级市场的天皇也许能给他们想出个办法,有利地处理死鸡,真是一群愚钝的家伙!”
  “要是山谷里人吃了死掉的几千只鸡中了毒什么的,可就难救了。”我很是担心起来,叹息道。
  “把内脏掏空了冷冻的鸡,没准儿和冷冻加工的洁净蔬菜一样卫生呢!就算是跑一趟城里的报酬吧,我要两三只不太瘦的鸡,让阿仁摄取点儿蛋白质也好嘛,怎么样?”鹰四这么一说,妻子便回道:“虽然阿仁有过食病,但是动物蛋白对肝脏不好,所以听说她几乎是不吃的。”
  匆匆忙忙吃早饭的时候,鹰四就和星男作了一番详细的交谈。涉及到坐青年们的卡车去城里往返途中所需的时间和燃料补给地点间的距离等等。星男的汽车知识真是既实用又全面,只要鹰四提出问题,他就回答得上来,又简短又正确,所以谈话进行得很干脆利落。星男就卡车引擎的缺陷进行说明的时候就很有把握地预测到,在穿越森林行驶的几个小时中会发生机械故障,于是最后大家决定星男也一起去城里。
  “阿星修理破烂儿汽车很专业,只要带这孩子一起去,不管什么车,跑多远都绝对没问题!阿星是越差的汽车越熟悉它的构造,带阿星去的话,一定能帮上忙的!”桃子努力表示出公正的态度,然后又充满羡慕地叹了口气。
  “哎——!文明社会现在放映什么电影呢?布里基多·巴尔多奥还活着吗?”
  “把桃子也带去吧!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举止太张狂了可不好!”鹰四说。桃子全身上下都显露出喜悦,单纯的微笑也同步浮现在脸上。
  “阿鹰,开车小心哪!林子里的路都上冻了吧!”
  “0K,特别是回来的路上,更得加倍小心,我得给菜采嫂买半打威士忌回来呀,比在村里弄到的多少好一点。阿蜜,有什么要我办的事吗?”
  “没有!”
  “阿蜜现在是对别人对自己都无所期待无所求!”鹰四嘲弄着颇显冷淡的我。
  我觉得鹰四的确已窥探到我内心深处“期待”感的缺乏了。也许,只要是看到我这肉体的人,就谁都能把我业已失去期待感的迹象看得清清楚楚。
  “帮我买些咖啡,阿鹰!”
  “我们会满载而归的,我从超级市场天皇那儿把仓房的定钱先要来了。阿蜜夫妇俩也有权用这笔钱高兴一下。”
  “要是行的话,我想要滴落式咖啡过滤器和碾碎的咖啡豆,阿鹰。”妻子继而表现出她对去城里作一次小旅行也抱有憧憬之情。
  鹰四和他的亲兵们吃过早饭就立刻成群结队地跑向了村公所前广场上的雪铁龙,我和妻子早饭才吃了一半,便提心吊胆地站在挂满冰柱的前院地面上目送他们上路了。
  阿鹰渐渐就和山里的年轻人打成一片了。可是阿蜜,你虽然来到了山里,却还是和躲在东京自己的房间里没什么两样。”
  “阿鹰是想重新把根扎在这儿嘛!但是我好像都没有根。”我回答。悲惨得对自己的声音都感到厌恶了。
  “阿星似乎很不赞成阿鹰和山里的年轻人的关系发展得太深!”
  “他不是在帮阿鹰一起为青年小组做事吗?”
  “只要是阿鹰做的事,不管什么,阿星都会热心帮忙的。可这次的事情他像是心里不满啊!难道是在嫉妒阿鹰的新伙伴?”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也许是因为阿星一直生活在农村,对山谷里的青年们有种近亲相憎的心情吧?阿星对农民很了解,而阿鹰几乎不记得在山里的生活了,所以他不像阿鹰那样信赖山谷里的年轻人吧?”
  “阿蜜,你也有同感?”妻子追问道。我却没有回答。鹰四他们的雪铁龙的排气声肆无忌惮地涌向我正站着的石墙,在山谷中留下错综的回声,消失在被高大林木遮掩的长方形天空中。当雪铁龙自己也和回声一样迅速地消逝之后,在一切都已归于平静的清晨的山谷里奇怪地升起了一面明黄色的三角旗。那是和我们家一样古老的旗。万延元年农民暴动时,山谷里只有两家遭到了袭击,和根所家一同遭到袭击的酿造房酒库前面的旗杆上挂着的,就是这种鲜艳的旗子。现在,酿造房全家都离开了村子,被收购了的酒库的土墙被打穿,建成了超级市场。
  “旗上绣着3S2D……”我感兴趣地问:“到底是什么的省略语?”
  “是 SELF SERVICE DISCOUNTSTORE①昨天看的地方报纸里夹带的广告里登的。大概是超级市场联号的老板去美国旅游学到的形式吧!即使那句英语是日本人发明的,也还是一句又有力又漂亮的话。”妻子充满疑惑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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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超级市场跳楼大甩卖!
  “你真的很佩服吗?”我一边问,一边搜索着每天与山间风景有关却已不大清晰的记忆,想确认一下这面旗是否每天早晨都挂在那儿。“我好像是第一次看到这旗呀!”
  “大概因为今天是特价日所以才挂出来的吧!听阿仁说,特价日的时候,林边的部落就不用说了,就是邻村也有顾客坐公共汽车沿河边的路到这里来的。”
  “不管怎么说超级市场的天皇倒像是个挺能干的人呢!”我让这偶尔随着微风飘扬着的三角旗弄得有些束手无策,说。
  “就是啊!”妻子说。但那时她正在考虑另一个问题。“如果这片森林里所有的树都受寒腐烂了的话,这块洼地里的人们对那臭气能忍多久?”
  我为妻子的话所吸引,想眺望着四周的森林,但一种勾起具体的反拨的预感袭上心头,便只好呆呆地俯身看冰柱已开始崩裂的地面。我吐出的冰冻的气息朝地面沉下去。虽然也随着越来越强的滞涩感在扩展开来,却并不很快消散,飘荡着。这时我又记起了受冻腐败的观叶植物①那肥厚的叶群刺鼻的恶臭。我浑身颤抖,催促妻子说:
  “喂,还是回去接着把早饭吃完吧!”
  妻子转身迈出一步时,脚下的冰块裂开了,妻子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双手和两膝都被冻泥弄脏了。过了一个酩酊大醉的长夜,第二天早晨,妻子的平衡感衰退了,所以不仅是物理的力量,就算是只有心理的力量也会叫人一下突然摔倒。大概现在妻子的鼻孔又恢复了对恶臭的记忆,这便使她的平衡感变得越发迟钝了!可以说是枯死在我们东京家里的观叶植物群的亡灵使妻子摔倒的。
  结婚以后,妻子在厨房南侧盖了座只有一坪②大小的玻璃温室,种了一些橡胶树、天南星和各种羊齿类、兰花类植物。严冬的时候,如果有寒流预报,妻子就整夜地开着饭厅的煤气炉,每隔一个小时就从床上爬起来,把加了温的空气送进小温室。我曾给她出了个折衷的办法:夜里,要么把饭厅和小温室间的间壁留个缝隙,要么在小温室里放个小炉子。但自小就被小偷和火灾吓怕了的妻子却不肯采纳。多亏了神经质的妻子精心照顾,小温室从地面到天棚都被繁茂的植物群遮盖得严严实实。然而今年冬天,每晚都沉醉于威士忌的妻子很难再从深夜到天明地照顾小温室,而我自己也觉得让醉酒的妻子深更半夜摆弄煤气炉实在很危险。就在这时,传来了今冬第一次寒流到来的预报。我们就像大军压境时人心惶惶的弱小部族一般,等待着寒流的到来。令人难以入睡的寒夜过去了。第二天一早我跑到饭厅隔着玻璃门往小温室里一看,发现所有的植物都受了冻害,叶子上留下发黑的斑点。然而看起来,这结果并不是特别值得诅咒。叶子虽然都受了伤,但还没有枯死。我打开玻璃门走进小温室,这才大吃了一惊,看到了使观叶植物蒙受灾害的真实情况。使我受到打击的是,小温室里弥漫着如同小狗湿漉漉的嘴里的臭气一样鲜活而强烈的臭气。我一度被臭气左右了意识,发现我两边的橡胶树、天南星都带有青黑色深浅不一的斑点,就像是站着死去的身材魁伟的男人一样,而我脚下的阔叶兰的乌黑的斑块就像是生了病的狸子一样。我已没了气力,返回到卧室,一边为皮肤沾染上的狗嘴的臭气感到苦恼,一边倒头睡去。上午当我再次起来的时候,妻子正在吃过了时的早饭,她身上也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臭气,这臭气向我重演了妻子在小温室里度过的时间。自从妻子开始沉醉于威士忌之后,我们家里所显现出的衰败征兆就不计其数了,但是如此强硬地伤害我们新鲜的感觉,却还不曾有过。我强压下心中的厌恶,再次向玻璃窗对面望去,看见在强烈的阳光中,乌黑的斑点正扩散到叶面,从叶柄开始枯萎的叶子耷拉着,就像从手腕折断的手掌,更加明显地昭示着植物群正一步步走向死亡。
  ①花卉园艺的分科之一,主要指供赏叶的形态与色彩类的植物。
  ②坪:日本面积单位,1坪约为3.3平方米。
  的确,如果山谷四周的森林中所有的树木都受了冻害的话,大概村里人就会觉得他们被上亿条狗的湿嘴里的臭气所包围。这种事态怕不是顺应了日常生活感觉的人们所能抗拒得了的。想到这里,一种在崩裂的冰柱上失去平衡的感觉,不由地袭上了心头。于是我们都毛骨悚然,沉默不语地回到屋里,在与鹰四在时完全不同的阴沉的气氛中结束了早餐。
  过了中午,邮递员送来了寄给桃子的信,并告诉我们邮到山里邮局的小包裹已经到了。包裹里是一种叫做“乐便器”的东西,是妻子在杂志广告栏里发现之后求她东京的娘家寄来的。据产品目录介绍说,它就像是个没有底儿的椅子。把“乐便器”放在普通的便器上,使用者就可以像用坐便器一样、膝上不受任何负担地排泄。妻子想把它送给阿仁,以此把这个“日本第一肥婆”从排泄时由自身重量带来的苦恼中解放出来。只是,问题在于“乐便器”的轻金属管的构造是否能耐得住132公斤+2的重量,而且,能否既不刺激保守的阿仁,又能说服她使用这么个器具,也是个问题。但是不管怎样,“乐便器”的到来,给我们的好奇心带来一丝朝气。于是闷在家里百无聊赖的我和妻子马上走下石板路出发了。我们正走着,超级市场前异样活跃的人群使我们停住了脚步。依我在山谷时的记忆,这种热热闹闹的气氛直接和祭日的熙攘联系在一起。在稍离开超级市场入口和出口处浓密人群的地方,一些盛装打扮的孩子们正热衷于古老的跳间游戏,这种艳丽喧闹也是与祭日的记忆相联系的。其中有个小女孩穿着件绣着金凤绿凤的红地儿礼服,外面系着银色的带子,背上挂着个金色的铃铛,而且还在短短的脖颈处绕了一圈通红的仿狐狸毛的围领。那一定是粮食紧缺的年代,她的父母以若干粮米为代价才弄到的。小女孩每跳一次,铃铛就大声地响起来,震慑着周围的孩子们。仓库屋檐下垂着通红的垂帘,上面用绿色写满了宣传标语。
  魁力的集聚
  掀起爆炸性话题的漩涡
  3S2D大受欢迎、众望所归今又举行
  空前大减价,本年度最后一个特价日
  全店暖房开放
  “全店都开了暖气,这倒不错嘛!”
  “只不过是放几个简易火炉罢了,阿蜜!”妻子说。她已经带桃子来买过很多次食品了。
  已经买完东西的女人们聚在隔开出口和入口的大玻璃窗(那上面用白色的油漆写着很多商品的特卖价格,所以从我们站着的地方看不到里面)前不想离开。她们中间还有人把额头抵在玻璃窗上隔着白色数字迷宫向里面探望。不一会儿,里面出来一个农妇,抱着装得满满当当的纸袋,像个印第安女人似地把一块极花俏的毯子从肩膀盖到头顶。她一出来,聚集在外面的女人堆里就刮过了一阵艳羡叹息的旋风。披着毯子、身材矮小的农妇像是被那些围着她伸长胳膊来摸毯子的女人们搔了痒一般,发出昏头昏脑的高笑,连身子都笑颤了。我离开山谷已经很久了,在我看来,她们好像都是外来人,可实际上当然并非如此。这种风俗,只能看作是山里的住户自身表现出的。
  我和妻子没有说话,正打算离开,偶然发现寺院里年轻的住持胸前抱着他本人的购物包,从女人们的背后走出来。对方也发现了我们,便向我们走过来,他善良的脸上露出微笑,也倏然泛起了红晕。住持是少白头,精心洗过的泛着银光的短发下面那双烧成蔷薇色的眼圈和面颊,使他的整个脸都给人一种刚出生的兔子的印象。
  “我是来买正月里用的年糕的!”年轻的住持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买年糕?山谷的施主们不送年糕了吗?这习惯改啦?”
  “现在山谷里的人家都不捣年糕了。都是在超级市场用糯米换或者拿现金买了!这么一来,山里生活的基本单位就一个没了样儿!就像是草叶的细胞都坏掉一样。用显微镜看过草叶吧,菜采子?”
  “嗯。”
  “叶子的一个个细胞都有固定的形态吧?如果它破了,软瘫瘫地没形了,那细胞就会受伤或者死掉了。这种没了形的细胞一多起来的话,草叶就会腐烂。山谷的生活也是,要是基本的要素一个个都没了形了,那就危险了,对吧?但是我不能劝村里人让他们用祖先传下来的石臼和旧杵再流着汗去捣年糕啊,大家都会猜疑我是为了要年糕才这么说的呢!啊哈哈!”
  植物的比喻很强烈地刺激了我们。妻子也很勉强地对住持报以软弱无力的微笑。又有两三个女人从超级市场出口走出来,受到等在外面的伙伴们的迎接。出来的一个女人自嘲似地粗叹道:“扔货!”那是一个中年的妇女,脸热成了红铜色,她挥动着一件蓝色合成树脂的高尔夫球杆玩具,眉根都蹙到了一处,咯咯地笑着。
  “她说的‘扔货’,就是‘这么没用的东西”的意思。”我翻译给妻子听。
  “虽说是玩具,但在山谷这儿,高尔夫球杆什么的,是没用啊!”妻子奇怪地问:“买它干嘛?”
  “不是买的,那些人拿的没放进袋子里的东西,像毯子啦、玩具啦,都是奖品。出口的里边有个抽奖台,有很多没有什么价值的东西,那些买完东西的人们聚在那儿就是看着别人的运气呢!”住持把脸背过去,说。
  我和住持把妻子夹在中间,一起向邮局走去。话题转到那几千只鸡和青年小组遭到的厄运上来。关于鸡的死,住持已经知道了,但当他听到鹰四为与超级市场天皇商谈后事处理的问题已去了城里时,便怒形于色,责备道:“现在才来求阿鹰,当初鸡还没死的时候干嘛不和超级市场天皇联络呢?那班家伙办事总是不对路,什么都慢一步!”
  “青年小组还不是一直想尽量能从超级市场天皇那儿独立出来么!即使是在销售渠道上不得不全面屈服于他的情况下。”我发表着一个局外人的中立意见。
  “说起来那班家伙不肯签定把鸡蛋全部直接卖给超级市场的合同,而是希望争取自由在市场、小卖店里开辟市场,结果埋下了祸根。那本来就是不合理的。养鸡场的地皮、建筑物都是旧超级市场业主所有的呀,阿蜜!战后,朝鲜人部落的土地被村里处理给了在森林里被强制劳动的朝鲜人,其中有一个人从同伴们那儿把土地全部买下来据为己有,发展来发展去,就成了现在的超级市场天皇啦!”
  我感到深深的震惊。包括阿仁和她家里人在内的山谷里的老相识们,在知道了我和鹰四把仓房卖给超级市场连锁店老板的事情之后,也不曾对我们说起过一点点天皇的来历。
  “要是阿鹰知道了这些事儿再去跟超级市场天皇交涉就好了。我担心山谷的青年小组是不是给了阿鹰足够的信息。”妻子说。她明显地对那个一直无视我们存在、低声地与鹰四说话的海胆怪物表示疑惑。
  但是,对于鹰四为与青年小组们合作积极出头而可能碰到的小挫折,我只不过是作了些漠不关心的想象而已。村里人在超级市场天皇何许人也这个问题上的彻底的沉默,沉重地压在了我的整个意识上,留给我的余地也只有这么一点点。
  “就算他已经归化日本了,可给一个朝鲜血统的男子冠以‘天皇’的称呼,这倒像是山谷人的作风,骨子里透着股恶意。可怎么这件事谁都不跟我说呢?”
  “这很简单嘛,阿蜜!一个二十年前被强制去林子里采伐劳动的朝鲜人,现如今神气了,山谷的人们反要在经济上受他的支配,都不想承认这件事嘛!可是这种感情又不能拿到面儿上来,所以才故意把那个男人叫天皇的。这是山谷的末期症状了!”
  “也许真是末期症状了吧!”我黯然地承认。我的确从这里感觉到一种相当根深蒂固的末期症状的表现。也总觉得好像有种莫名其妙的阴暗险恶的东西潜伏在山谷人和超级市场天皇中间。“可自打我回到山谷以后,听到看到的也没有什么预示末期症状的现象啊!”
  “山谷的人们早就习惯末期症状了!而且还磨练出一套本领来,能把它隐藏得天衣无缝,那些进山来的外来人发现不了。”住持说道。仿佛他正揭穿一个秘密。
  “超级市场的天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哪?”
  “你是说他是不是坏人?可是直接指责人家的话我说不出啊,阿蜜!如果就那人的生意经而言,说他恶劣倒不如说是这山里的人不好。最后被逼得走投无路的还是山里人啊!鸡这件事不就是么。我有时候也觉得挺害怕,怕那个人对山谷人使什么坏。但现在只不过这么点儿事,我也不能说什么。”
  “不过,还是觉着挺讨厌的。不知为什么老觉得对整个山谷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我们觉得讨厌极了!”住持的眼神一瞬间便可怕起来,他盯着我,然后又悲哀地说道:“是很难说得清楚的,阿蜜!现在能让人看得清楚的就是晚期症状!”
  住持像是戒备着我下一问题似的,重新抱了一下年糕袋子,急急忙忙地走掉了。
  我沉默着快步走下石板路,被落下的妻子小跑着追上来。我们在邮局取了“乐便器”的邮包,又走回石板路。妻子顺便去了趟超级市场,给我们和阿仁一家买了年糕。对于被改成超级市场的仓库,我总抱有一种不协调感和抵触感,虽说山外来的妻子与此不无关系,但也构不成什么大碍。作为奖品,妻子抽到个绿色的塑料青蛙,她从超级市场一出来就极其沮丧地抱怨道:“这可是我结婚以后第一次抽奖啊!谁知道……”
  解开“乐便器”的包装,就从里面露出一个把两支桨弯成U字型、用支柱连结在一起的简单器具。亲眼见到这个东西了,就感到要说服阿仁使用这个东西可不是件容易事,便不由得踌躇起来。也许阿仁会比那些聚集在超级市场前的女人们更尖锐、更恶毒地叫着:“扔货!”予以坚拒,也许又会胡乱猜疑是我不嫌麻烦琢磨出来这一招儿来捉弄她。
  于是,有关“乐便器”用法的说明,我都推给了妻子。趁此机会,我把阿仁的儿子们叫到前院,把他们对那个未曾谋面的超级市场天皇的刚刚萌芽的不安的空想一个个地粉碎了,又把捆包裹用的绳头、瓦棱纸收到一块儿拢了一小堆火。孩子们也知道青年小组的鸡全都死掉的事了。据阿仁的儿子们说,为了不让山谷人来偷死鸡,青年们还在鸡舍周围设了警备。以前的朝鲜人部落被埋进为了干燥多层式鸡舍和鸡粪的棚架里,简直像令人作呕的蜂窝一样。今天早晨,那些可怜的鸡一只只倒在了各自狭窄的小窝中。阿仁的儿子们和其它小孩子们一起去看热闹,被把守在那儿的年轻人赶了出来。
  “那些年轻人发好大的火呀。又不赖我们!”阿仁的大儿子露出无法揣度的温和且狡猾的表情,批评道:“一群死鸡,有什么可偷的。除了那帮发怒的小伙子!”
  于是,阿仁的这些精瘦的儿子们一起高声地笑起来。很显然他们的嘲笑中所暗藏的正是山谷中所有大人们对养鸡失败的青年小组那种冷漠无情的客观态度。这时,我开始对青年小组抱有怜悯之心了,他们正受到超级市场天皇这个难以对付的怪物和同样难以对付的山里大人们的夹击。在以S兄的死为高潮的复员青年集团的暴力活动问题上,利用这件事达到某种目的的大人们对青年小组的一般态度,也是建立在根深蒂固的警戒之心和侮蔑之心基础上的。这些事情都是在我逃到村外,能够客观地回顾村里的日常生活以后,而且是在我也过了S兄死时的年龄的现在,才能有所理解的。以前山谷的孩子们跟大人们相反,喜欢把那些故作粗鲁的年轻人当作偶像来崇拜,但是现在的孩子们对青年小组的态度则和大人们同样冷淡。火堆灭了以后,在冰冻的地面上留下一块泥泞的黑色溃疡。孩子们毫无意义地要把它踩实。
  妻子回来了,告诉阿仁的儿子们说:“你们可以进屋了,有年糕吃啊!”可阿仁的孩子们却无动于衷,继续踩着那堆火留下的痕迹。他们对所有食物都持有过分的反感,嗤之以鼻。阿仁总觉得食物上像是长了让人吃苦头的刺一样,咀咒自己强大的食欲,她的儿子们大概也受了影响,对食物感到厌恶,所以才这样消瘦也说不定。
  “阿仁挺高兴的,阿蜜!”妻子说。
  “阿仁没生气?”
  “一开始,阿仁看到那东西就说你在愚弄她,但后来她知道了是我买的。阿仁真是用的‘愚弄’这个词。”
  “哈,那是啊!‘愚弄’这个词,至少在我小的时候,就是山谷的日常用语哩。我们一开玩笑,我妈立刻就会大发脾气:‘怎么愚弄妈妈呢?’对了,那新产品阿仁能用得上吗?”
  “我想能。只不过阿仁得注意别摔倒受伤。刚才试了那么一下,看情形还挺好的!”妻子报告完了,孩子们还固执地伸着耳朵站在那里不动,可妻子却不肯在他们面前讲些细节,突然说:“阿仁问孩子的事了,我都说了。”
  “没法子啊!既然给她拿去那么个东西,那么跟她坦白一些秘密给她挽回点面子也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要听了阿仁是怎么说的,大概你就不会这么泰然了。当然了,我并不相信阿仁的看法。”妻子好像在克服某种心理障碍似的说:“她说孩子的反常现象会不会从阿蜜那儿遗传下来的。”
  灼热的愤怒使我颤抖起来。那一瞬间,它竟能赶跑我头脑中超级市场天皇带来的不祥的阴影。我像是受到来历不明的敌人的攻击,一方面因不安而面红耳赤,同时又尽力调整自我防御的姿态。
  “她怀疑的根据其实不值一提!就是,说你还没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抽筋儿抽得很厉害。”见我满脸通红,妻子也红了脸急切地解释道。
  “那是看汇报演出会,看着看着就抽筋儿了,还昏过去了。”我在一开始的打击的余震中安不下心来,却还在用舌头体味着已传遍全身的无法消除的余怒。
  阿仁的儿子们发出尖锐刺耳的笑声。大概在这既大胆勇敢又含轻蔑之意的幼稚的笑声中,他们对我和妻子心理上的借贷关系就此化为白纸一张了吧。我瞪着他们,可他们仍旧肆无忌惮地笑着、雀跃着,并肩回到他们那肥胖的母亲和年糕那里去了。我和妻子也回到了地炉边。我害怕今晚仍会醉酒的妻子内心深处产生的疑惑将不断膨胀。为了事先除掉这疑惑的种子,我觉得必须和她说说看汇报演出会那会儿突然袭击了我的恶魔的真面目。但是我这些往事的回忆又不能带有冲击力,免得又把妻子推回到陡峭的醉酒斜坡上去。我加了万分的小心告诉她:
  在战后恢复举办汇报演出会之前,那次汇演是山谷小学的最后一次,经常成为大家的话题,所以那应该是在战争开始第一年的秋天举行的。当时,我爸爸在中国的东北,别说是我们这些孩子,就连当时还在世的祖母和妈妈都不知道他在干些什么。为此,他还卖了地,筹措了一笔资金漂洋过海去了中国,而且每年都有一大半时间在中国度过。大哥和S兄分别上了东京的大学和城里的中学,所以家里就剩下祖母、妈妈,不算阿仁就是我和弟弟还有刚出生的妹妹我们这些孩子了。收到给父亲的汇演请柬后,阿仁就带着我们三个孩子去了。阿仁背着妹妹坐在小学里最大的教室的第一排中间,我和弟弟在她两边。坐在小学生的木椅子上,腿耷拉到半空中,这情景我至今仍记得很清楚,就好像我自己有第三只眼睛能从教室的天花板俯瞰到一样。
  在我们前面一米处,用两个讲台拼在一起做了个舞台,高小的学生们就在那上面演剧。开始是头上包着毛巾的学生们(从山谷高小学生的数字来推测,也只不过是十四五个人而已,但在还是孩子的我来看就觉得是个小规模的群体了)在田里劳作。就是说他们在演以前的农民。他们扔了锹,把斧头、镰刀之类的东西当武器开始了格斗训练。领袖出现了,他是山里的一个年轻人,是一个在孩子们看来也觉得相当漂亮的男子。在他的指导下,武装了的农民们练习着取藩阀实力派的首级的战斗。把一个黑包当作首级,分成两群的农民们训练互相争夺“假首级”。在第二幕中,一个装束体面的男子出现了,他对农民们训诫道:“不可以斩下实力派的头!但群情激愤的农民们不听这一套。于是那个男子对农民们说:那么我来取实力派的头!黑暗中一个蒙面的男子从埋伏着的农民面前走过,这时那个装束体面的男子猛然向他斩了下去。那个演蒙面男子的是一个学生,从头到脚用黑布蒙住,又在上面绑了一个星球,所以他看上去比别的孩子高出一截,也显得很恐怖。被斩的男子的“真首级”伴着蠢钝沉重的声音滚落到舞台上,那个斩了人的男子便向藏在一边的农民们怒吼道:——那是我弟弟的头!农民们揭开蒙面布确认那是死去的年轻的领袖的首级,羞愧地嚎哭起来……
  关于剧情,阿仁事先已经告诉过我们,而且这出剧在排练时也已看过多次,所以其中的机关早已熟知了。尽管如此,也不知是在竹笼里装了石头做成的“真首级”落地的那一瞬间,还是在因为“——那是我弟弟的头!”这句怒吼声而受了惊吓的那一瞬间,又或者就我记忆中的真实情况而言,其实是这二者合成的最危险的一瞬间,我还是恐慌得哭喊着滑落到地上,抽起筋来,昏了过去。当我再次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抬回了家。我听到枕边的祖母对妈妈说:“连曾孙也受血脉影响,真是可怕啊!”由于恐惧心理还在作祟,所以我仍旧闭着眼睛、硬挺着身体,装作还没有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样子。
  “我第一次出版翻译作品的时候收到过一封信,是山谷小学一个退休教师写来的,你还记得吧?汇演那会儿,他是学校的首席教员。他是搞数学的,可他正在研究乡土史,那出戏的剧本就是他写的。但是他信上说:那年冬天战争开始了,第二年又变成了国民学校制度,那个汇演的剧本出了问题,他被降格成了一般教员。于是我又在回信里问他:我的曾祖父真的杀了他的弟弟吗?他回信告诉我说,那种传说似乎有误,有一种意见认为,正确的史实是我的曾祖父让他那农民暴动领袖的弟弟逃去高知了,他还说他也赞成这种意见。当时我也曾就我父亲去世的详细情况问过他,但最后他回信说:“关于这件事,我的母亲应该是知道些什么的,但她不仅不希望了解这件事的意义所在,而且还竭力地要忘掉它,因此现在已经没有人再打听就这件事的确切情况了。”
  “阿鹰不是想见见那个退休教员吗?”妻子说。
  “阿鹰的确对我们家每个死去的人的各种秘密和真相都很关心,这是真的,不过,那个乡土史学家是否能满足阿鹰的英雄主义倒是值得怀疑。”我用这句话做了结束。
  太平洋战争刚一开始,我的爸爸就跟我们联络说他要放弃在中国的工作马上回国,但此后就去向不明了。三个月后,他成了一具尸体,被下关警署交还给了妈妈。有人说他是在联络船上心脏病发作而死,有人说是临近入港时投海自杀的,还有人说是在被警察局调查时死的,爸爸的死引来无数传言,让人疑惑不解。但是,去领遗体的妈妈回村后对他的死绝口不提。战后,S兄也曾就爸爸死亡的详细情况追问过妈妈,但却遭到断然的拒绝,他因此焦躁不安,甚至直接以此为动机企图带妈妈去精神病院接受检查。
  日暮时分,山谷的人口处吹起一阵强风,触怒了纺锤形的洼地。它给山谷的每一家带来一般烧烤了大量肉类的怪异气味,直接引得人身体难受或是恶心反胃。我和妻子用手绢堵鼻掩口来到前院,环顾着山谷的入口处和下方。但我们只能看到袅袅升起的一点点白烟,可它又混入打着旋冒出来的新雾中变得不甚清晰了。我们能看见的只有那白烟刚一从浓重的雾层中升起来就扩散到红黑色沉沉夜空中去的残渣。它以黑漆漆的森林为背景,闪烁出一种与众不同的唾沫颜色。阿仁的丈夫和儿子们从独间儿出来,聚集在离我们几步之隔的地方,也眺望着下方的天空。孩子们一次次地抽着鼻子,试图查清那股恶臭到底是什么味儿。在不断加深的簿暮中,孩子们的小鼻子就像是黑色的手指,正生气勃勃地发出声音,显示着自己的存在。村公所前的广场上也浮动着几个正在仰望天空的黑色人影。
  夜幕完全降下之后,鹰四和他的“亲兵们”回来了。他们虽然都已筋疲力尽而且还脏兮兮的,但除了一语不发的星男外,鹰四和桃子都是意气轩昂。鹰四很守信,给妻子买回了半打威士忌。看着那一排瓶子,妻子到底被打动了。他还给星男买了件上衣,给桃子买了件毛衣。他们都穿上了新衣服,也把笼罩了日暮山谷的异样气味像保护膜一样地缠到了身上。
  “阿蜜和菜采嫂怎么都是一副怀疑面孔呢?”鹰四有意曲解了我和妻子对他们制造出来的臭味的反应。“不过,我们可不是在林子深处出了交通事故的亡灵啊!道冻了,又下大雾,开着离合器不安全的破烂车飞跑,可阿星开得棒极了!他可真是个天才!阿星在黑洞洞的林子里开起车来,就像狗用爪子敲出声音来跑在冰冻的路上一样自由。机械文明时代,能够让机械本身也具有动物的第六感官的种族业已出现了!”
  很显然,鹰四是想挑起星男的情绪,可是这个年轻的工程师却对此毫无反应。他大概是因为在满含危险的林中道上疾驰而过于劳神,或者是经历了其他痛苦的体验而耗尽了微弱的气力。
  “阿鹰,你的确不是亡灵,可是却很臭!”我直截了当地说。
  “那是因为几千只死鸡全都烧掉了,哈,哈!把鸡舍的木板一抽走,成了僵尸的鸡和软乎乎的鸡粪就一起烧掉了。要说那味儿呀,真是不得了!它肯定都渗到我们血液里去了!”
  “山谷的人们没发牢骚?”
  “当然有了!可我们不理他们。最后,巡警来了,因为我们的火已经变成一个熊熊的大火堆了。但是,青年小组的四五个人在桥头上一站,巡警就灰溜溜地走了。青年们已经发现了自己的实力,能够对付警察的实力,一个个都精神抖擞的。几千只鸡死了,又给白白地烧掉了,这次青年小组算是长一智了。这好歹也算是收获嘛。”
  “其实你们也没有必要赶跑巡警。就算是胜了一个巡警,可要是警备队一来,你们马上就完了。根本没意义!”星男似乎是又钻了牛角尖,插话道。这让我想起在机场等鹰四的那个午夜,他那种执拗争辩的样子。他是那种即使违背了自己的守护神也要坚持自己成见的年轻人,而不单纯是为了自己守护神的名誉才固执己见的。
  “当时已经开始下雪了,从城里或是从海边的城镇到这儿的交通都中断了,所以只要对付唯一的一个巡警就行了。‘你干坏事就给你告警察叔叔!’阿星,你可真是受这种道德教育长大的典型!”
  “我没说不能跟巡警斗啊!那年六月,不论阿鹰你做什么,我不是都是支持的吗?”星男还在顽强地抗争,“我是搞不懂你干嘛为了养鸡小组竟不惜跟巡警发生冲突,我是这个意思!”
  一直独自看家里来信的桃子这时抬起头,像对待孩子似地嘲弄起年轻人来:
  “阿星是想独占阿鹰才那么说的!再狡辩也没有用。阿星,你就像个小姑娘似地嘟嘟囔囔,也不过是嘴硬罢了!快点吃饭睡觉去吧,菜采子给我们准备了好吃的!”桃子离间道,语调就像在唱歌。
  年轻人用可怕的眼神瞪着桃子,脸色铁青,由于过分激动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争论也便就此结束。
  “和超级市场天皇交涉得怎么样了?”我打听道。从鹰四迟迟不肯转入正题的态度,我已确信了他的回答一定不妙。
  “糟透了。今后,山谷的青年小组要想摆脱超级市场天皇更甚的束缚,恐怕得恶战苦斗才行。天皇提出的具体意见就是把鸡全部烧掉,一只不剩。他大概是怕山谷人吃了死鸡会降低超级市场的食品销量吧。我回来后一说把鸡烧掉的事,就有人眼露馋光觉得很可惜。看来超级市场天皇的担心倒是很切中要害啊。不过,我倒是愿意相信通过把那几千只鸡淋上汽油放把火烧掉这种无益的劳动,那些人软弱、愚蠢的头脑中的那些贪婪、任性的根性多少能变成一些强烈、清醒的憎恶。”
  “送你去城里的时候,山谷的青年小组想象了一个多么圆满的大结局啊!”我心里愁苦地说。
  “他们什么都没想象。他们是彻底地缺乏想象力。所以他们才希望我作他们的代理人能够调动他们的想象力。可是,我没有给他们一个甜美的想象力的点心,而是把他们将如何因饿肚子而受苦这样一个现实揭示在他们布满眼屎的眼前,我就是为了这个才去城里的。哈、哈!”
  “你早就知道超级市场天皇是朝鲜人了?”
  “今天,那家伙自己跟我说的。他说S兄被杀的那天他还在部落里呢!所以我也有个人理由和山谷的青年小组一起跟那家伙斗下去。”
  “但是阿鹰,你和山谷的青年小组欺负那个可怜的山村巡警,无论是公的私的,只要你愿意,还不是照样都能编得出理由?我是觉得阿星的态度是最公正的!”鹰四的话使我对超级市场天皇又有了新的不安,为避免这不安再生出枝节,我又把问题扯回到他和星男的争论上来。
  “公正?你还在用这个词呢吗?”鹰四现出一种抑郁的表情,沉默下来,他的表情使盯着他的我都觉出一种荒凉。于是,刚才一直嘟哝着“好了,吃饭了,吃饭了!”催我们去吃饭的桃子此时终于找到了直接与鹰四说话的机会,就假惺惺地故意装出很感动的样子,说:
  “我家人都在看阿蜜翻译的大猩猩的书,他们知道我和那个阿蜜老师家一起住,都很放心呢!阿鹰,阿蜜可真是个在社会上吃得开的人啊!”
  “阿蜜已经完全从社会生活中退出来了,可他还是个在社会上吃得开的人!”已经把第一杯威士忌喝下肚的妻子解释说,“像阿鹰这样的,正是和他相反那一类,这不明摆着么!”
  “就是,明摆着!”鹰四把视线从我这里移开,对妻子答道。
  “你们的曾祖父、祖父和他们的妻子都和阿蜜是同一类人。我们家可不一样,我们家几乎所有的人都死于非命,可他们都安安稳稳、悠悠闲闲地活得很长。菜采嫂,阿蜜要到九十岁上才能得癌,而且是很轻的癌!”
  “阿鹰很想在我们的家族里找出一个典型,并且总好像有些过于心急。”我不是十分强硬地反驳道,可除了星男,似乎没人听到。“如果不是发现他自己就是那个典型的话,那么所有的努力将都只是一种空想,无法成为现实,你说是不是,阿鹰?”
  吃过饭后,鹰四把他从超级市场天皇那里得到的定金的一半分给我的妻子,可早已酩酊大醉的妻子却全然提不起兴趣。当我正要将它揣进衣兜里时,他说道:
  “阿蜜,我为训练山谷青年小组建立了一支足球队,能不能赞助我们五万块钱?我从城里买了十个球,堆在雪铁龙里了,可是花销太大了。”
  “一个球有那么贵吗?”我略带寒酸地问大学里曾是足球队员的鹰四。
  “球可是用我自己的钱买的呀,可在足球队的候补队员里,有些人每天都要到邻村去当苦力,开始的时候不按天给他们发薪水的话,恐怕他们就谁也不会给我踢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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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一百年以后的足球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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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在黯淡的肉体四周扩展开来,我在睡梦中听见竹子被冻裂的脆响。那声音变成了锐利的钢爪,抓向我睡意惺忪的热哄哄的脑袋,直抓出一道道印痕。梦里的画面渐渐展开,先是山脚农民的暴动,然后是战争的末期,山脚每家的大人都被倾巢动员出来,到竹林伐竹那一天的印象,接着又折回到万延元年的新梦。我重新沉溺到深深的睡梦里面。那有着朝鲜人的强健肌体和高深莫测表情的超级市场天皇之流,曾带给我一种烦躁不安,而今也叫我抛到了脑后。唯一认可的,只有疲惫不安的自己,盼望着把早已安之若素的恶梦做将下去……
  在新的梦境里面,一群农民身穿草绿色国防服,肩背铁盔,头结发髻,生得极像万延元年的遗民,又颇似战争末期的村夫,正手不停歇,砍伐下成山的竹枪。便是他们,举起竹枪,把万延元年的战斗推到了顶峰;也是他们,在飞机和登陆舰装甲的侧翼拼了性命展开攻击。我的母亲也在挥着斧头砍竹根。可她惧怕一切利器,单是把斧头拿在手上,就会吓得贫血,了无生气的脸上汗珠淋漓,两眼紧闭,只会挥动斧头朝竹子乱砍一气。这竹林生得密密匝匝,事故便也在所难免。随即,母亲又把斧头举过了头顶,却连手背带斧柄撞在身后的竹子上。那斧刃撞得一偏,正打到了母亲的脑袋。她慢慢把斧头丢到了常绿草丛中,又缓缓地用手按了按脑后,再把手移到眼前盯着瞧。那掌心满是血污,红得发亮,活像做法事时点心上涂的红颜色。一种深及肉体根本的厌恶和胆怯,使我冻结。可母亲却恢复了活力,朝我矜夸般地说道:
  “受了伤,可算免了训练了!”于是,她理也不理斧头和东倒西歪的竹子,跪伏着从覆盖着常绿草丛的斜坡滑将下去。我和母亲躲进了仓房,山脚那边便有一队人肩扛着竹枪,正爬上石子路来。指挥他们的便是鹰四,可我说不清他的年龄。在山脚,只有他真正到过美国、亲眼见过美国人。因此,既然山脚的村民要用竹枪迎战从海边登陆进攻的美军,他自然成了最可信赖的领袖。可是,这竹枪队却先逼近我和母亲藏身的仓房这边来了。
  “上房给毁了,仓房可不会烧着的!在万延元年那会儿,也没有烧着嘛!”母亲满头血污,一张大脸满含着敌意。“你的曾祖父还从仓房的瞭望窗里放枪,把暴徒打跑了呢!”母亲催着我动手。我手里倒是有一条老式步枪,但我对它却一窍不通。眨眼间,上房就给捣毁了,独间儿也被点着了火。在通亮的火焰里,分明能看见无路可逃的大胖子阿仁,正在地上滚来滚去,源源不断地流出痛苦的体液,活像一只甲虫的幼虫。弟弟指挥着这群暴徒。他仿佛引导万延元年时曾祖父的弟弟已化为一体,猖狂地向藏在仓房里的我、母亲和那些家中的亡灵挑衅。他通过足球练习训练出来的那群青年,紧紧地聚在他的身边。以海胆怪物为首的这群小伙子,一律身穿旧式横条睡衣制服,头盘乌黑膨大的发髻。所有的暴徒,都在一迭声地向我大张挞伐。
  “你这家伙,活像只老鼠!”
  在睡梦里,我的意识犹如两只健康的眼球飞上山脚的高处。那一束束无线话筒垂下的蛇形管一样的神经,也被它牵动了起来。然而在仓房,我的肉体却只会把那条旧式步枪倚在膝头,于是这肉体便连同那两只眼球一道,被一片挞伐的声音轰到了地上。我呻吟着惊醒了过来。梦里情绪的波动,令我周身震颤不已。既然梦中的景象已经灰飞烟灭,留给我的便只是满载着悲哀的动荡不安,它畸形地增大,几乎要把我压垮。那个方形的坑,而今已埋进了净化槽,又加了个水泥盖子,可我却真的怀念着它。身边的妻子睡得像凝固了一样,酒精的残液加上酣然大睡,使得她像孩子似地热哄哄的。而我,我是醒着的,可我的身体却是冷冰冰的。
  从洼地的中心登上山脚,便有一条河流流进两边兀立的林间山坡中去。于是,如果你站在山脚入口处的高地极目眺望,会觉得洼地犹如在那里关闭了一样。再上溯过去,河床便成了裸露的岩块,两边铺了好大一片竹林,石子路便从河边开始变成了一条陡坡。一些人散居在坡道两侧,洼地人管他们叫“乡下”人。那洼地呈纺锤形,像楔子一样伸入林中。这条裂缝与竹林变成直角,使竹林变成了分隔洼地和“乡下”的一条宽带子。那一次,山脚的人们佩上竹林里砍来的竹枪,在国民学校的院子里耀武扬威,县里前来视察竹枪训练的官吏信口说道:
  “大洼村的人做竹枪,可熟练了!”就这一句话,竟使得以村长为首的村中元老全都大发雷霆。结果,村长跑到城里抗议一番,终于把那小官吏撤换了事。便是这种突如其来的震怒,造成了不可思议的转变,使得一向驯顺的乡村元老竟能胜利地反抗了县府的强权。对山脚孩子来说,这中间自然带了种莫测的秘密。那时我还是孩子,我的母亲,就跟在梦里一样,对斧子之类所有的利器一律怕得要死。她带着我,和山脚的大人们一起,到竹林里去。在那个早晨,身边竹子刺耳的破裂声和记忆中村里大人们的狂怒重叠在一起,使我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威胁。直到战后,在上社会课的课堂上,我第一次听到了关于万延元年农民暴动的介绍,那老师一再强调说,农民们的武器是用竹子砍成的竹枪,我这才算明白,战时村长他们何以如此愤愤不平。在战争中间,一想起那次大暴动,山脚所有的人便都觉得承受着一种耻辱,而那片竹林,便是万延元年暴动最为明显的证据。而今,山脚的人们再次被驱赶出来,要砍同样的竹,削同样的尖。那官吏的话重新激起了他们的耻辱,他们自然不能够听之任之。先辈们砍竹是要反叛现存体制,而以此为耻的村长一伙儿人却希望顺应潮流,他们可是效命国家,才把竹子削得尖尖的。他们希望从自己身上,将万延元年的阴影扶除得干干净净。
  梦里母亲说过的话,我曾经真的听到过,事隔二十多年,它又重现在我耳畔。父亲死后,大哥大学一毕业就入了伍,S兄也要报考海军飞行预科练习生。母亲怅然久之,竟得上了被害妄想狂症。总是喋喋不休,山脚那伙人要来袭击我们家,拆房放火。她还说,只要见到有人来袭击,马上就得跑到仓房去,关上门,这必须经常训练才行。我对此颇不以为然,于是,母亲便告诉我,在万延元年那会儿我家遭到了怎样的暴行,拼命要让她年幼的儿子能够理解她的恐惧。
  母亲认为,万延元年的暴动,乃是源自于山脚农民无厌的贪婪欲望和强烈的依赖心理。母亲告诉我们说:原来,藩主在流经山脚的河流注入濑户内海的地方建有一座石头城堡。农民们向那藩主求取“拜借银”却遭到了拒绝。此时,大户根所家把同样数量的钱借给了农民,可农民们却以“贷付利银”和“租地利米”太高为由,去竹林砍来竹枪,先就袭击了根所家,拆除、烧毁了上房。然后,他们又去袭击山脚酿造房的酒库,一个个喝得酩酊大醉,还沿途攻击富家大户,网罗暴徒,径自挺进到海边的城里。要不是曾祖父带了那条从高知运来的枪,据守仓房开枪抵御,怕是连仓房也要叫这群暴徒攻占了。至于曾祖父的弟弟,他成了被山脚狡猾的农民煽动起来的那群小伙子的中心人物,还妄称整个山脚的“首领”。他们先是前去交涉“拜借银”,一经失败,便立刻变成了暴徒们的头目,站到了暴动的前面。从根所家内部看,他既然将自己的家也要拆除烧毁,可见他活脱脱就是一个穷凶极恶的疯子;而我的父亲,偏要到中国干一种不可思议的工作,破了财,丢了命,可见他是继承了家族里这种疯狂的血脉。尽管大哥读完法学系找到了工作却又参了军这不是出于自愿,应另当别论,可是S兄却是心甘情愿地报考预科学校的,八成通过父亲,他的身上也流有了与曾祖父弟弟一样的血液了吧。“他真不是我的儿子!”母亲这样说道。
  “可你的曾祖父真是好样的!暴徒们只有竹枪,可他倒把步枪准备好了。他盖的仓房,打也打不坏,烧也烧不掉,他就在二层楼上往外边打枪!蜜三郎、鹰四,你们哪个能像你们曾祖父似地啊!”
  这话里的教育意味简直太强了。只要我默不作声,母亲就会执拗地唠叨个没完;可要是我迫不得已,说一声我会的,母亲便会还我个满腹狐疑的冷笑,然后闭上嘴不再说话了。
  有一位老教师与我有过书信往来,他是一个乡土史学家。谈及暴动原因,他对我母亲的意见不置可否。他这人总是持有科学态度,强调在万延元年前后,不光在本地,整个爱媛县到处都有各色暴动,将这些力量和取向综合为一的向量,便是维新。他指出,本藩唯一特殊的事件,乃是万延元年的十几年以前,藩主临时兼任寺社奉行官,结果把该藩的治理引向了邪路。自此以来,便向城乡的土豪征收叫做“万人讲”的日钱,向农民征收“奉献米”,再征收“追加奉献米”。在书信的末尾,这位乡土史学家引用了一节他收集的资料,说:“夫阴穷则阳复。阳穷则阴生,天地循环往返,无不流变。人唯万物灵长,苟治政失宜,民穷时蹶,变故岂不生哉!”这革命的启蒙主义挟着一种力量。我倒是无所谓,可鹰四的情感却受到了相当的激励。正如妻子所说,要不是那退休在家的乡土史学家得了癌症、心脏病什么的,鹰四八成应该去见见他。而我呢,梦中也罢,醒来也罢,我终究不会加入暴徒的一伙,纵然躲到仓房,也不会用步枪开仗。我就是这样一种宁愿恪守精神的人,所以我不会与暴动发生任何关系。可是鹰四,他的人生目标则与我全然相反,至少在我的梦里,这种希望已经达成……
  独间儿那边传来了一阵响声。大概是那个得了过食症的中年妇人叫恶梦吓醒过来,便在黑暗中爬起身,找些可以充数却缺乏营养的食物填填肚子罢。正是半夜。我在黑暗中伸出手,去摸那瓶妻子喝剩的威士忌。这时,我的手指碰到了什么冰冷的东西,活像掏空了肉的蟹壳。我把枕边的手电筒打开来一看,原来是一个油炸沙丁鱼罐头的空罐。我一边留心不照到熟睡中妻子的脑袋,一边移动着那很小的光圈,找到酒瓶,便就着电筒的光亮喝起酒来。我努力回想昨晚妻子是不是就着沙丁鱼喝过酒,却怎么也想不起。妻子喝酒的习惯如今着实已经变成了我日常生活的一个部分。看见她叫威士忌灌得醉醺醺的,我不过是像她抽几棵香烟一样,早已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我喝着威士忌,不住地看着那个油炸沙丁鱼的空罐。罐上开了个爪型的小窗,一柄小叉子固执且端正地直立在小窗中央。罐身外侧的马口铁上积了一层白花花的油脂,可罐里面却是镀了一层金黄,吃剩的油脂和鱼屑薄薄地挂在上面,依稀闪动着光泽。妻子用那柄不很结实的开听钥匙把罐盖卷将起来,再把铁筒一层层紧紧卷到罐子边缘,端详着罐里一条条沙丁鱼纤细的尾鳍,她一定会感到一种原始的喜悦,如同破开牡蛎的外壳,取出肉来吃进肚里一样。她会一边吃沙丁鱼,一边用她那叫鱼油和鱼屑弄得脏兮兮的嘴唇啜饮威士忌,还会把自己抓鱼的三根手指舐上一舐。从前她的手指没有力气,所以启油炸沙丁鱼罐头往往是我的活计。自从她惯于独自酣醉以来,手指也变得有了力量,可我觉得这反倒是一种荒废。于是,面对一天天肥胖起来的妻子,我涌上来一股怜悯和郁郁的无名怒火。我闭上眼睛,灌下一大口威士忌,好把怜悯和愤怒都丢到刚才的那个洞穴里去。那酒灼烧着喉部的皮肤,也灼烧着胃和脑子里的黑暗,我便沉入了没有梦境的睡乡……
  早晨,鹰四和他的亲兵们打算把山脚的年轻人召集起来开始练习足球,便跑到正放寒假的小学操场去了。我和妻子也感到一种焦灼的空虚,仿佛我们也必得开始着手做点什么似地。这种感觉越来越强,我只好唤阿仁的儿子们帮忙,把上房的草席子和炉子搬到仓房的二楼,重新捡起曾与我那死去的友人一同做过的翻译。这本书的作者是一位英国的动物采集家,书中回忆了他少年时在爱琴海渡过的愉快时光。我那死去的友人发现了这本书,便爱不释手了。见我开始工作,妻子也捧了本旧版的漱石全集来读,那是找炉子时从上房的小仓库里一并拿出来的。我们便是这样打发着时间。
  友人那刚毅的祖母曾打算把友人译完部分的草稿和笔记都托付给我,然而葬礼之后,亲戚们却反对迭起,结果他写的东西竟全被烧掉了。他的亲戚们生怕从他留下的手稿笔记里面再跳出一头满头血红、全身赤裸、肛门里还塞根黄瓜的怪物来,威胁到生者的世界。我却从不认为这就能掩盖住映照在焚烧书稿笔记时的火焰上照出来的那种如释重负的氛围。然而我并没有全然从那个怪物的阴影里摆脱出来。为重新翻译他负责的那部分书稿,我阅读他用过的那本还留有他眉批旁线的企鹅丛书版原著,却发现那里面好像安排了许多捕捉我的陷坑。比如说,有一章描写希腊的一种喜食草莓的龟类,友人便在该章的余白处从动物年鉴上临摹下三平方厘米的小龟素描图,这分明表现了他至为柔和稚气的幽默。至于下面的一段文字被他加了旁线,则令我仿佛又听到了他的声音:“他开始说:‘那,跟我说再见罢’他讲话时声音颤抖,两行热泪流到满是皱纹的脸上。‘我发誓,我不哭!’他挺起肚子,抽泣个没完。‘可好像要告别我真正的家族啊,我觉得你们真真像属于我的一样!’”
  妻子不作声,一直在读漱石,仿佛也总能读到什么东西使得她心旌摇荡。她拿走我正用的辞典,查找漱石写在文章里的英文,尔后,她便说道:
  “漱石在修善寺叫胃溃疡闹得够呛,可你知道,他在日记里还用了不少英文词和成语呢。我觉得用这些词形容你最近的样子,倒挺合适的,像什么languid stillness,weak state,painless,passivity,goodness,peace,calmness(无精打采,虚弱状态,无痛的,消极被动,善良,安宁,平静——译者注)。”
  “什么?painless?我觉得我现在一点也感觉不到痛苦?我累得要死,想干坏事也没有力气,大概这就叫做疲惫得只剩下善良吧。可你真能相信我是一派peace?”
  “至少我看是这样吧,阿蜜。我们结婚以来,你可从来没像这几个月这样沉静下来过呢。”妻子坚持说。她的话里,带着嗜酒人清醒时夸张的冷静。
  我努力控制住自己,不去细想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幻境:我一天比一天沉静下去,直到达到动物的极限,最终变得像一棵蔬菜那样全然沉静。我读过一篇故事,说是室町时期有个老和尚盼望自己变成具木乃伊,于是他便计划开始减少饮食,以使自己进了坟墓之后,只要一停止呼吸,肉体就立刻开始干燥。在这秋日的黎明,我过了足有一百多分钟的穴居生活;于是,由于扮演了一个如此反动物性的人,我才觉出一种难以抵御的死的诱惑。带着深切的恐惧,我从那里折返回来,相信自己已经重新开始了日常的生活。但是在妻子看来,我现在的一举一动,与那会儿一动不动坐在净化槽的坑里、抱着热哄哄的狗、屁股弄得透湿的情形实在是并无二致。于是,一种耻辱感渗进我老鼠一样的全身,渗进所有毛细血管的各个角落,让我羞愧难当,周身发热。如果这在妻子看来也是显而易见(尽管她总是酩酊大醉,自我封闭),那么,我要遇到“期待”的情感,恐怕真正是难上加难了。新生活?草庐?它们怕是不会光顾我了吧。
  “你真觉得开始了一种新生活?”
  “您知道吗?新生活呀,就是我要把威士忌接着喝下去!山脚这里能搞到的酒质量太差,味道也太冲,可瞒不了人啊!”对于我的问话,妻子单单理解成意在刺伤她的讥诮。于是她也便锋芒毕露,挑战似地回答。“阿鹰倒是倡导过新生活,那可是对你阿蜜,哪有我的份儿呀。”
  “是啊,这可是我自己的问题。”我萎靡地承认道。“可关于你的酒精嗜好,我倒真想弄个清楚哪。”
  “对于我现在的酒精中毒,我要么把它看成是自然流逝的青春体验的一种,要么,它是我一天天变老变糟的最初表现,让我觉得至死都要附合它。我酒精中毒的根源是受我妈遗传,而且,我也不是睡一宿觉就把前一天的忧愁都忘掉的那个年龄了,所以,还是后面那种说法才是对的。依我年龄,每当我的皮肤上出现新的皱纹时,我就会觉得自己该和这皱纹一道等死了!”
  “要是你是堵气才故意这样说怪话,那你就错了。到你的年龄,早不该缩手缩脚的了。要想再生个孩子,那么在今年之内就得把这决心下了,到明年,可就来不及了呀!”
  我马上就为自己的话深深地后悔起来。即便是对我自己,这话里的毒素也是太强了。我们一起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妻子那让泪水而不是威士忌弄得像李子似的眼睛里带着可怜巴巴的敌意,盯着我,说道:
  “你说来不及?要是我们发现到了这个时候,没准儿我们彼此会更加和气一点呢!”
  “去看阿鹰他们练习足球,怎么样?”我带着对自己的厌恶,打算回避开去。
  “那,我就去给足球队做午饭了,阿蜜。这样干起活来,或许能见到些新生活的希望,山脚丑闻的迷雾也会少一点吧。”妻子像是在嘲讽自己,也像是在嘲讽我,说完就转身到上房去了。她说的山脚丑闻,便是山脚广为流传的一个谣言,说根所家老三的媳妇因为酒精中毒,已全然丧失了能力。在超级市场,这话竟传到妻子自己的耳朵里来了。
  妻子能够这样反驳我的话,这让我感到,她用以对抗心中崩溃的意志还没有完全叫酒精的破坏力溶解干净。我本该伸出手去支撑妻子,可我自己却有了一种崩溃感,让我几乎站立不住。
  “你这家伙,真像只耗子!”仓房里满屋的亡灵这样叫个没完。我对这叫声充耳不闻,专心翻译。我感到远处传来踢球声和喊声,可是,这又仿佛是我的耳鸣。
  过了中午,阿仁最小的儿子来喊我,说寺院年轻的住持来看我了。一回到上房,我就看到土间满屋都是一股竹叶味儿的水汽。灶上架着一口大锅。妻子刚从锅上把旧得要命的蒸笼取将下来。那水汽直把阿仁的两个儿子裹到脑袋,也把住持罩到胸口,他们却还在看妻子不停地干活。叫我来的那个孩子喘着粗气跑到两个哥哥身边,也隐在了水汽里。
  在火光映照下,妻子的脸直红到耳根,她正要伸手去拿蒸笼里的东西,阿仁的儿子们炫耀般地齐声警告道:
  “烫手!烫手!”妻子便像被弹了一下似地,迅速用手指捏住自己的红耳垂。那些孩子们则带着善意,大笑起来。
  “做什么呢?”见身陷水汽的妻子已平静如初,我也插进这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当中,问道。
  “粽子呗。是阿仁教我的。孩子们还到树林里采了些竹叶呢!”妻子的声音与刚才在仓房里全然不同,显得怡然自得,充满活力。”好像我的粽子做成功了,阿蜜。记得竹叶包的粽子么?”
  “在山脚这儿,只要到树林里去砍树,历来就是带粽子吃的。阿仁的父亲是职业伐木工人,所以阿仁的做法肯定是正宗。”
  那“正宗”粽子足有两个拳头大。妻子把粽子分给大家吃。我和住持剥着带有热水滴的竹叶,一面在盘子上把粽子弄成小块吃起来。阿仁的几个儿子,他们将粽子在湿漉漉的手上摆来弄去,十分高明地从角上吃起,以免破坏粽子的形状。那粽子是一块糯米,用酱油调味,再放入猪肉和香菇末。至于包粽子的竹叶,虽说边缘枯干难看,但在现在这个季节,就算是这样的竹叶,孩子们也一定花了不少力气才采到它,而且还要克服点恐惧吧。见阿仁的孩子们吃粽子的方法如此巧妙,我越发坚信:山脚孩子们不愿意冬天进树林的习惯至今也没有改变。
  “粽子好吃极了,就是有股子大蒜味儿。至少我在山脚那会儿,粽子不必说了,山脚别的食物也全都不加大蒜呢!”我对妻子批评道。她正把蒸笼里剩下的粽子倒在一只浅长的木箱里面——我记得那木箱叫做模棱箱。想来那蒸笼和木箱,都是按照阿仁的叮嘱,从仓库里找出来的罢。
  “怎么?”妻子一脸的怀疑。“阿仁特别嘱咐我加大蒜呢。去超级市场买肉时,我就把大蒜也捎回来了。”
  “阿蜜,这可是山脚风俗演变典型的例子呀!”住持恭恭敬敬地用手指头夹起一块粽子,说道。“战前,村里的生活同大蒜压根儿没什么关系。差不多所有的人,八成光是知道大蒜这种植物的名字。可战争一来,那帮朝鲜工人过来砍树,建起了部落,他们倒吃这种叫什么大蒜的臭乎乎的草茬子,这些家伙真叫人瞧不起!就这么着,村里人才知道有大蒜了。阿蜜,这些事你遇上过罢。村里人逼着朝鲜人去树林里砍树,那会儿他们要显示显示自己的优越,就说什么,不拿上粽子当干粮就不能进林子,心眼儿多坏!这么一来,朝鲜人也做上粽子了,可他们按照自己的口味,开始把大蒜也加了进去。这再反过来影响了山脚做粽子的方法,闹得村里也开始用大蒜来调味了。村里人只会虚张声势,他们有什么主见!这样,山脚的风俗自然要改变啦!从传统上说,村里本来不用大蒜做调料,现在它在超级市场倒成了抢手货了,难怪天皇背地里要乐得够呛了!”
  “就算没有主见罢,可它叫我做的饭成功了,倒也不错嘛!”妻子反驳道。“不合传统又怎么样!”
  “当然成功了!就算按感情打分儿,比起妈妈做的粽子来,你做的可要好吃多啦!”
  “真的,真的!”住持也附和着我的夸奖。不过,妻子还是那样满腹疑团,瞥了我们一眼,毫不示弱。
  住持困惑不解地把那张教科书似的善良的小圆脸皱成了一团,朝着我说道:“我倒是饱餐了一顿,其实我是来送这个的。你大哥有个笔记本,S先生死以前放在我这儿的,这会儿找出来了。”
  “咱们到仓房二楼去说会儿话吧。我又不练足球,一个人闷得很哪!”我不光想给住持打气,也想引他与我聊聊天。
  “你不是对万延元年的暴动很有兴趣么?”
  “我倒了解过暴动的情况,还做了笔记呢。对暴动来说,阿蜜的祖上当然最重要了,可本寺的祖上,虽说没什么血缘关系,但作用也不能低估,可以说仅次于你的祖先啊!”年轻的住持从窘境里解脱出来,欣喜中夹杂着明显的热情。
  妻子对住持自我意识中这种微妙的反应理都不理,忙不迭地指挥阿仁的儿子们给他们的母亲送些粽子,再到小学操场上叫星男开上雪铁龙来拉粽子。我和住持正打算离开上房,这时,妻子还在不依不饶地说呢:
  “下午我也去看练习足球,阿蜜。听听他们对加了大蒜的粽子怎么说。”
  十分客气的住持和我往仓房走去。满嘴喷着大蒜味,活像幻想影片中怪兽喷出的火焰。住持带的大哥的笔记本,是订成的小本子,包着紫色的封皮。对我来说,大哥与我们固然是亲人,然而却相当疏远,仿佛他总是住在城里的宿舍或是东京的公寓,假期也难得回家看看。唯一让我印象深刻的,却只有这样一桩:他大学毕业不到两年便战死了,山脚的大人们每每引以为鉴,觉得让儿子接受高等教育简直是白白花钱。我接过笔记本,将它放在友人留下的那本企鹅版著作上面。我能感到,我没有当着他的面读这本笔记会令住持很失望,但是实际上,对大哥留下的文字我并没有很深的好奇,倒是有一种模糊却很缠人的不祥预感,让我的心变得冷冰冰的。于是,我决定不去理会这本笔记,径直地向住持问道:
  “听我母亲说,曾祖父曾从仓房二楼窗户往外开枪,阻止暴徒靠近。这窗户看上去造得真像射击孔,仿佛这说法倒是真的,可我却总觉得可疑。为什么呢?据说那条步枪是曾祖父在高知旅游时带回来的。就好像万延元年那会儿,爱媛的农民都是用步枪武装的一样!”
  “你曾祖父也算这一带的大户了,说他是农民怕是不对,所以有条步枪嘛,也没什么不自然。可是,这条枪八成不是你曾祖父自己从高知带回来的。倒应该是暴动之前从高知潜入山脚的人提供的武器吧。”住持道。“我的父亲解释过,从高知来的那个人就住在寺里,他通过当时的住持说服你曾祖父还有他弟弟,引发了暴动。这个潜入的人,不能断定他肯定是个土佐藩武士,可是至少,他是林子那边来的人。他通过住持和你曾祖父还有他弟弟见过面。他大概是扮成行脚僧从树林那边过来的。当时的情形完全是动荡不安,大家觉得暴动能动摇本地的政权,只要对此有利,那时就允许树林那边的势力派来的工作者来进行活动。不光山脚,整个藩内都是如此啊。住持和你曾祖父都认为如果不举行暴动,山脚的农民就得不到拯救,在这一点上他们是完全一致的。那时住持保持中立,而大户们都倾向于当局;不过,要是农民被完全消灭了,他们肯定也是在劫难逃。因此,他们苦心孤诣的问题核心,就成了何时发动暴动、以及发动多大规模的暴动这两个方面。看起来最为明智的发展该是这样:在事情恶化、大户受到集中攻击之前,便让他们把暴动积聚的暴力能量渲泄出来,将山脚的暴力减小到最低限度,残部则转移到城里。为发起暴动,需要一批领导人,然而不管暴动如何成功,这些领导人都一定会被捕被杀。既然命中注定要牺牲,那么怎么选领导人就又是个问题。暴动中间,他们不光要领导山脚,还要掌握从这边到城里所有农民的领导权,于是,大家就都盯住了你曾祖父的弟弟训练的那批青年。他们中虽有几个继承土地的长子①,但多半是农家的次子、三子,他们得不着土地,是一群没有目标的多余的人。这些多余的青年就是牺牲了,对山脚也不会造成什么打击,而且反倒省去了不少麻烦!”
  “看起来,曾祖父的弟弟他们从一开始就被树林对面来的人、住持和曾祖父这些暴动领袖当枪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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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日本封建时代是长子继承制,只有长子才能继承家产及土地。
  “但是可能只有你曾祖父的弟弟自己得到了秘密约定,暴动之后便从复筅婊蚴嵌N蚁耄糜墒髁侄悦胬吹哪歉鋈烁涸鹬葱姓飧鲈级ā0⒚郏悴皇且蔡接写运担阍娓傅牡艿芴映鍪髁峙艿粢院螅垢男眨谖抡旅孀隽舜蠊倜矗俊?
  “照这么说,曾祖父的弟弟从一开始也就成了叛徒了呀。看来我算脱不开叛徒世家的干系了!”
  “哎,阿蜜,哪能这么说呢。你曾祖父之所以在自己的兄弟领着山脚的农民来攻击时动了步枪来防卫,是因为他怀疑他弟弟是不是能遵守他们兄弟商量好的约定,不烧仓房。要是根所家安然无恙,没受一点攻击,藩里当局肯定会对你曾祖父追究责任,就算正房什么的必须给毁掉。我想,你曾祖父不把树林那边提供的武器交给那些年轻人,而是留到了自己手里,这也是他的怀疑使然。现在看来,这场暴动一直持续了五天五夜,结果,使农民的要求被接受,奉献制度被一举废止,而且向藩主进呈这个制度的儒者也被杀掉了。这以后,你曾祖父的弟弟他们在仓房拼死抵抗,是不愿同志中间再有谁牺牲啊。暴动中,这些领袖们想必围绕你曾祖父的弟弟是产生了一种连带感的。”
  暴动结束以后,曾祖父的弟弟他们把自己关在仓房里,拼死抵御藩里来的搜查官。他们全副武装,焦躁不安,在仓房里烦得用刀砍房梁和门框,留下无数的刀痕。我童年时,这一条条刀痕常常引得我充满杀伐的幻想。那些山脚的农民,昨天还在服从他们的指挥,今天却连口粮食连口水也不肯帮他们,害得这些身陷重围的人孤立无助,偃旗息鼓,终于被骗出仓房,就在现在成了村公所前面广场的那块高地上面横遭斩杀。而直接安排策划,把仓房里这群饥渴交迫的青年骗到了外面的,正是我的曾祖父。他让山脚的姑娘们换上好衣服,在仓房前面烧火做饭,待青年们喝得大醉,昏睡过去,他又带着搜查官突然向他们发动了进攻。祖母总喜欢得意地大讲这个故事,好炫示一下根所家的前辈竟有如此机智。记得我母亲说过,她嫁到山脚那会儿,有一个曾祖父施诡计时用过的姑娘还活着呢。在杀戮的时候,单单曾祖父的弟弟免遭毒手,逃进树林跑走了。诚然像那年轻的住持说的,他与暴动的同志之间有那么一种连带感,然而到头来,他甚至连这一点也弃之不顾了,所以作为一个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人,我终究无法得到有效的慰藉,尽管住持的话言辞殷切。曾祖父的弟弟,在他独自逃进森林的时候,不曾驻留林中的高处,回首眺望那片洼地,凭吊他那些从醉乡里惊醒过来、在山脚高地上横遭斩杀的可怜的同志么?还有,行刑时,我的曾祖父,他是亲临现场,还是只是登上石墙,远望这幅惨景了呢?
  “至于说你曾祖父的弟弟干嘛要开始特殊训练山脚那群青年,它的直接起因还不是因为咸临号启航去了美国!”年轻的住持机敏地觉出了我的抑郁,便改变了话题。他的心灵何其纤细敏感啊。然而,在妻子私奔之后,尽管山脚盛传了关于他的各色流言甚至说他是个丧失了机能的人,可他硬是顶着这些肮脏的中伤活下来了。
  “你曾祖父的弟弟听说你曾祖父在高知见过的那个约翰·万次郎又要乘着他的咸临号去美国了,他当然会觉得很痛苦,因为树林那边的那些渔民的儿子已经在新天地里展开了冒险的生活,他却还被困在这狭隘闭塞的山脚里。那一年的夏初,他听说幕府已经允许从本藩进军舰操练所学习,就通过寺里的住持做些工作,以被选中。我的父亲说他读过他申请书的副本,所以,到寺里仓库去仔细找找,恐怕现在也找得到呢。一个乡绅大户的次子,深入到下层武士中间,在当时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你知道,那正是树林对面乡绅的儿子们大搞尊王攘夷激烈活动的时代嘛!不用说,你曾祖父弟弟的活动没有成功。这倒不是因为他缺乏能力,而是因为本藩实在没有把人送到军舰操练所的冒险精神。他满心的愤怒得不到发泄,于是就成了村里青年的首领,策划一些特殊的训练,干上一些替农民向藩主申请“拜借银”之类的反政府的事情。从森林那边来的工作者、住持,还有你曾祖父,也就开始留心这个危险的年轻实力派了。我研究的结论就是这些了。”
  “至少在我听过的万延元年故事里,这个想法算是最迷人的了。”我承认道。“想一想战后没多久,S兄就在朝鲜人部落给人杀了,好像在那件事里,山脚那些粗野的小伙子起的也是这样的作用。你让我弄懂了不少事情。”
  “说真的,”年轻的住持也坦率地承认道,“在冷眼旁观朝鲜人部落事件的时候,你会发现一种智慧,用它足以解释万延元年的那场暴乱。在S兄的举动里面,有那么一个症结,让人不能不想到,他在作这个决定的时候,一定想的是万延元年。我觉得,把万延元年与1945年夏天联系起来,怕不能单单说是什么牵强附会哟!”
  “你的意思是,S兄一直想着我曾祖父的弟弟是负责暴动的人里面唯一逃掉了处刑的人,他自己才要在参加袭击朝鲜人部落的同伙中担当唯一被杀的角色的?对死掉的S兄,这实在是最体面的一种解释。”
  “我是他的朋友嘛。”年轻的住持那少白头下面的一张小脸上羞出了红晕,“帮不上什么忙的朋友。”
  “好像鹰四也和S兄一样,盼着在万延元年事件影响下做点事情。从今天开始,他要把山脚的年轻人召到一块儿练足球。恐怕他是觉得,在曾祖父的弟弟砍倒树林建造的练兵场上训练青年,这种行动有很大魅力吧!”
  “可现在,不可能再爆发万延元年那样的暴动了。像战争刚结束那会儿,朝鲜人部落和山脚人之间大打出手,连警察也无法干预,那个时代也早就过去了。现在是歌舞升平,任你多少个阿鹰也煽不起暴动,这才真叫平安无事哩!”住持又恢复了他平日里的微笑。
  “对了,这个笔记本里有没有什么东西与这种歌舞升平格格不入?”我趁住持微笑的当口追问道。“要是的话,倒是给鹰四才好吧。根所家人的这些性格中,我继承下来的只有一种,就是绝不愿意从万延元年事件中得来任何孔武勇猛的启示。我做的梦也都惨兮兮的,在梦里我从没与曾祖父那壮烈的弟弟融为一体,倒是战战兢兢地把自己关到仓房里,连曾祖父那样开枪也不会,只顾胆战心惊地作壁上观罢了!”
  “依你的意思,笔记本还是给阿鹰的好啊。”一时间,住持显得怯生生的,微笑也好像冻到了脸上。
  于是,我从死去的友人留下的企鹅版丛书上面拿起那紫色的笔记本,放进外套的口袋里,和住持一起往小学操场那边去了。鹰四和他的那群新伙伴,正在那里练习足球。
  天空一片睛朗。狂风忽东忽西,围着山脚乱吹。那群少年一声不响,就是在这狂风中气喘吁吁地认真踢着球。特别是那个身材短小的海胆怪物,奇大的脑袋上还缠着厚厚的毛巾,疯狂地跑来跑去,一次又一次地摔倒在地。可奇怪的是,没人笑他。就连站在操场周围观战的山脚的孩子们,也完全不像城里孩子看比赛时那样活跃喧闹,只是抑郁认真,不作一声。
  鹰四和星男,正在来回跑动的少年中间指导他们。见到我和住持,他们倒是朝这边做了个手势,却丝毫没有把练习停下来的意思。只有坐在雪铁龙上的妻子和桃子,远远绕开踢球的少年,过来同我们搭讪。
  “你瞧怪不怪!一个个没有个笑模样,怎么倒踢得热火朝天的!”
  “他们这帮人,做什么都是,除了一心一意热火朝天,他们也不会别的招法了!我和桃子,倒喜欢这样认真练球!以后我们每天都要来看呢。”妻子不肯附和我令人沮丧的口吻。偶尔少年们把球踢偏,球就会滚到我脚前来。我要踢那球,却几乎次次踢空,那球自管飞快地旋转着,扬起一片尘土,最后停下来。车里的女人们冷冷地瞧着我和球,甚至不曾露出一丝嘲笑。倒是那年轻的住持,带着始终如一的微笑,仿佛要安慰我的困窘。然而,他只是使得我沮丧阴冷的心境越发浓重起来。
  到了晚上,吃过饭,大家都在炉边睡下以后,鹰四便凑到我的跟前,说:
  “阿蜜,笔记本里写的事情真吓人。”他的声音低低的,像是不想让醉醺醺的妻子听到。然而他的话语里面,却有着一种黯淡的惨酷。我盯着黑暗,免得直接对着弟弟的脸。不用听他继续说下去,我便觉出了一种实实在在的厌恶了。
  “大哥在大学是学的德语吧。他用了一个词Zusammengeschaft!①说军队简直是受苦的士兵拼凑起来的。听说有人在中队训练时掉了队,挨了打,就留下封遗书,说对不起中队长,就自杀了呢。那中队长就是大哥呀!他写:‘实际今日之日本若何?混沌、非科学、无防备,且不易软化。今德意志盛行购物券制——该购物券,盖昭和八年希特勒上台之时已准备印刷矣。唯愿苏联兮,赐我枪林弹雨。日本人沉于泰平毒梦,临此绝境,沐浴战火,已无力自制矣!’他还说,在军队得到的成果只有一件,就是‘忍耐力之略增,体力之增加’。在笔记本里他还写道,他认为读书应‘既广且深,不悖初衷’,还有什么高岛米峰的深呼吸方法之类。他刚记下这样的事:‘海南岛之××队,队长固可亲污FraDulein(小姐)之Virgin(童贞),其善后处理则必行勿论。而善后云者,自指toklu(杀掉)矣’,却又写下道德戒律:‘登临富士山顶,亦必积跬步而后止’。他还详细记录了一个莱提岛的土著密探的遭遇:‘队长捕之,令新兵刺击,复行枪掠,则始以军刀斩土民首级’。阿蜜,不读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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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在一块干成了!
  “我对那些记录没有兴趣,也不想读,阿鹰。”我粗暴地回绝了。“我知道写的准是这些东西,才给你的。可那里不只是这些吧?那不是些司空见惯的战争之歌么?”
  “要我看,可不光是这些啊。阿蜜,你能发现我们的一个亲人,他即便在战场上也能有一种日常生活的感受,可他做恶时却又十分能干。要是我生在大哥那会儿,这该是我写的日记了吧。这么一想,我觉得我又可以从一个新侧面展望世界啦!”鹰四断然反驳了我的评判。纵然妻子正酩酊大醉,那声音一时间也一定让她心旌摇动了。我回头看一眼弟弟,只见妻子也正抬起头来,拼命盯住执拗之极且满面晦暗的鹰四,此时他一副暴力罪犯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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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诵经舞的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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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一醒,我就马上意识到,现在我和在东京时一样,是一个人睡着的,我再也不用像从前那样顾及睡在身边的妻子的目光,可怜巴巴地惊惶不安了,尽管身体某些部位仍然撕裂般疼痛,肋骨深处荒凉寂寥的失落感仍然令我辗转反侧。这给我带来了一种实实在在的解脱感,我现在睡觉的姿势是我自己一个人睡觉时惯用的姿势,毫不介意任何人的目光,也毫不遮掩一切脆弱。对于这种姿势的成因,过去我一直是回避探讨的。但是现在我可以认定,那一准是我那病儿的姿势。他被寄养在保育院,去领他的时候,我和妻子茫然低头看去,但见他躺在木架床里,气息奄奄,模样离奇。我怀疑如果医生把婴儿换个地方,婴儿会受刺激而死,但是我们自有把婴儿留在那里的理由:对那惨东西的厌恶会使我们自己也被刺激死的。我们的行为已经无法为自己辩解。如果他死后变成一个厉鬼回来咬杀我们的话,至少我是不想逃跑的。
  昨天晚上妻子不愿意过到隔扇这边来,就同鹰四及其亲兵们一起在炕炉旁睡下了。妻子在被洒精烧得发烫的思维运转中发展了我们在仓房二楼围绕新生活和死亡进行的谈话,最后态度变得毅然绝然。
  “喂,咱们睡罢。把威士忌拿到毯子里来喝岂不更好!”我劝道。这时妻子已酩酊大醉,她并不是有心顾及鹰四他们能否听见,可她却用低沉而清晰地声音拒绝了我。这种事我也希望用小声讲。
  “阿蜜,你老像没事人儿似地说,想办法重新开始,再生一个孩子,可是想想看,你自己也得来点儿实的呀。你没有重新开始决心,那我为什么一听到你发号施令,就得像小狗似地钻到毯子里去呢?”
  于是,我反而有些坦然,留下了妻子。鹰四从不介入我和妻子这些无意义的纠纷。紫红色笔记本上回响着大哥那陌生的声音,这声音支持着他,像个螺丝似地把自己拧进他个人世界的幽深处。我不指望从他的亡灵中受到种种影响,也没有过什么特别的不安。我想把它当成遍地都是的战争歌曲,背过脸去不再理睬。要唤起大哥浑身是血地站在战场上时的晦气形象,还不如在想象世界里开个洞睡过去来得容易……。
  我把头埋进毯子里,嗅着自己温热的体臭,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这感觉就像是扒开了自己的内脏把鼻子伸进去了似的。我成了身高172厘米的腔肠类动物,把头缩到腹部,暖烘烘地把自己蜷成了一个肉圈。我甚至感觉得到身体各处的钝痛和失落感就要转化成鬼鬼祟祟、令我内疚的快感。我意识到现在我避开了别人的耳目,自由自在,疼痛和失落感也是唯我独有的。我的快感也正源于此。我也许能够像最低级的生物一样,孕育这种疼痛和失落感,进行单细胞生殖。我是“稳重的人”。我忍受着呼吸的艰难,继续躲在毯子里那暖臭的黑暗中,我试想着这样的情景:自己把头涂成红色,肛门里插着黄瓜,在毛毯温热的黑暗中嗅着自己的体臭,窒息而死。渐渐地,这种想象还伴着强烈的真实感呈现出清晰的轮廓。
  快要窒息的时候,满脸的皮肤都又厚又重,充血发热。我猛地把头探出到毛毯外那清冽的空气中,便听见鹰四和我的妻子正在隔扇那边低声交谈,鹰四的声音中还带着昨夜以来的亢奋。我看见妻子是面朝暗处听他说话的。刚刚睡醒的妻子,也不想掩饰本已昭然的崩溃征兆,然而弟弟的眼中却有一种特别的神情,他这样闯入我们的“家庭”,我的自尊心则不能不受到伤害。鹰四正讲着关于记忆呀,梦中世界之类的什么,这形成了谈话内容的核心,也让我想起了在雪铁龙车里的争论。
  “……记忆错误指出来的时候,我实际上什么也说不出。是吧?所以我蔫儿了,还疑神疑鬼的。可我从足球队员的话里……已经恢复了,菜采嫂。”
  “阿鹰,你的记忆……比阿蜜的记忆……”妻子有气无力地说。妻子的这种声音并不表明她心不在焉,恰恰相反,这表明妻子是一个忠实的听众,正对谈话聚精会神。
  “不,我并没有说我的记忆符合事实。但那也不是我有意地歪曲,至少我还是个在这个山谷里扎过根的人,遵从山谷中所有人共同的期望,这与个人主观的歪曲是不一样的,是吧?我离开村子以后,在我心中培养起来的正是那种共同梦想支撑下的回忆啊。我这小毛孩子在现实中就看见过S兄的‘亡灵’穿着海军飞行预科练习生的冬装制服上衣,在盂兰盆会上跳诵经舞时,一边指挥青年团体,一边同朝鲜人部落的那伙人战斗,最后被打死,被剥去外衣,只剩下雪白的衬衫和裤子,趴倒在地。不是说被打死的S兄的胳膊像正在跳舞似的,腿也像是边跳边跑似的吗?它表示充满野性跳跃的诵经舞突然停止的瞬间。诵经舞会是在盛夏的正午举行的,所以让我记忆生辉的那片灿烂的阳光也都是我在现实中的盂兰盆会上体验过的。它并不是袭击朝鲜人部落时的记忆,这个事实是山谷中人们的共同感情被形象化被再现出来的在诵经舞世界的体验,我从这片洼地出来以后足球队员们也说看见过S兄的‘亡灵’在每年的盂兰盆会上跳着我记忆中的那种舞蹈呢,我不过是在记忆过程中把盂兰盆会上的诵经舞和实际当中的袭击朝鲜人部落时的情形混为一体罢了。这正意味着我的根和山谷中人们共同的感情相系相连,根深蒂固。我相信是如此。在我小时候阿蜜肯定和我一起看过诵经舞,并且他比我年长,按理说应该比我记得清楚,可是在雪铁龙车里争论时,为了有利展开自己的理论,他却有意地闭口不谈。阿蜜也有阴险的一面呢!”
  “盂兰盆会上的诵经舞是个什么样的活动?阿鹰?你说的亡灵是死人的灵魂?”妻子问道。但我想她已体会出了鹰四话里的本意。鹰四借梦寻根,发现自己的根同山谷中人们共同的情感会紧密相联,并以此为荣,而妻子对此也是充分理解的。
  “这个你去问阿蜜吧,要是我把山谷里的事都告诉你的话,阿蜜该嫉妒了!对了,今天你来给足球队做午饭吧?过几天我想把足球队领到家里来合住,新年的时候年轻人聚在一起过几天是山谷中的习惯,我打算在家里过,菜采嫂,帮帮忙啊!”
  我没听清妻子的回答,但我明白了,妻子现在显然已经成了鹰四的一个“亲兵”。下午,妻子向我请教山谷中盂兰盆会的风俗。她当然没有提及弟弟说的“嫉妒”这个词,因此我也丝毫没提早上听到她和弟弟谈话的事,给她讲诵经舞。
  从外部袭来,给洼地带来灾难的邪恶势力的典型代表是长曾我部,是山谷居民们要誓死抵抗的敌人。但是又有一种不同的邪恶势力或者说是要做恶的东西为非作歹来到了洼地。这对山谷的人们来说,仅靠抵抗和拒之于外解决不了问题。因为他们原本就是属于山谷住民的成员,每年盂兰盆会时,他们就列成一队从森林的高处沿着石子路返回山谷,并受到山谷中居民满怀敬意的欢迎。我从折口信夫的论文中得知,那些要从森林回来的家伙,便是从森林——也就是阴界来到山谷——也就是阳世来活动、有时还要为非作歹的“亡灵”,每当山谷中洪水泛滥久治不退,或是稻热病极度猖獗之时,人们就会认为是那些“亡灵”所为,为了安抚他们,人们便热衷于盂兰盆会。在战争后期斑疹伤寒流行之际,人们曾特地举行了一个祭祀“亡灵”的盛大的盂兰盆舞蹈大会。盂兰盆会的队伍中有些人装扮得像又白又大的乌贼,他们从森林走出来,去吓唬村里的孩子们。那大概是肆虐的虱子的“亡灵”吧。不过那并不是虱子死后变成的亡灵,而是我们祖先中那些生前残暴的人或是死于不幸的善良人的灵魂,在那一年现身成虱子的“亡灵”,逞凶作恶,在山谷中有一位男子是诵经舞的专家,指挥盂兰盆会队伍的准备工作。平常他是草席店的老板,可一旦瘟疫流行,竹林里的隔离医院人满为患,他便从开春就开始筹划下一次盂兰盆会的演出了,而且乐此不疲。有时一边在自家店里干活,还一边同石子路上过往的行人兴奋地高声商量。
  每年,排成一列从森林走出来的盂兰盆会的队伍,都要到我家前院围成圆圈跳舞,最后上楼在仓房里落座后又吃又喝。因此要说起观看盂兰盆会队伍,我在山谷的所有孩子中可谓享有特权。于是,我所看到过的盂兰盆会的队伍里,我记得的最惊人的变化就是:战争时期的一个夏天,突然出现了穿着士兵服装的“亡灵”(那是从山谷出征后战死者的“亡灵”),而且穿士兵服装的“亡灵”一年年增多。有一青年身为国家征用的劳工,在广岛干活时被炸死,他的“亡灵”像通体乌黑的软木炭块,从森林中走出来。S兄死后第二年夏天的盂兰盆会时,草席店老板来向我借飞行预科练习生的制服,我便瞒着母亲只把冬装外衣借给了他们。第二天顺着石子路从森林走出来的一列队伍中就有一个“亡灵”穿着那件军衣,热情奔放地舞蹈着。
  “阿蜜,你在雪铁龙里可没说过这件事,这对阿鹰不太公平吧。”
  “什么呀!我不是故意不提的。我知道实际上S兄不是山谷里年轻人的头儿,而且我亲眼看见S兄被打死倒下,这印象非常强烈。要我把大家视为英雄的壮美‘亡灵’同S兄的死连结起来,我做不到。”
  “这就是说,你同阿鹰所说的山谷人的共同情感离得太远了。”
  “如果我真是个同山谷隔绝了的人,那么即使‘亡灵’要来兴风作浪,也不会对我怎么样的,可庆幸的是!”妻子若无其事的话语中隐含着攻击的苗头,我把它捻碎了。“你实际看一下诵经舞就知道了,穿着飞行预科练习生制服的‘亡灵’,即使真的在圆圈舞中做着夸张的动作,但是在从森林出来的那列队伍中,他也不过是跟在队伍屁股后面的下等‘亡灵’。站在队伍最前面的中心人物是那些身穿古装的万延元年农民起义领导者的‘亡灵’,也就是扮成曾祖父弟弟的‘亡灵’。他们衣着华丽,观众和其他扮演‘亡灵’的人都对他肃然起敬。”
  “诵经舞是万延元年农民起义以后才形成的风俗吗?”
  “不是,不是那么回事,以前就有诵经舞,而且‘亡灵’也是自从有人住在山谷以来就一直没有灭绝过吧。农民起义之后的几年或是几十年里,曾祖父的弟弟的‘亡灵’也肯定和S兄的‘亡灵’一样,不过是跟在队伍屁股后面受严格训练的初级的‘亡灵’。折口信夫把这种新‘亡灵’称为‘佛门新弟子’,通过诵经舞这种形式进行的对新弟子的训练则被定为‘入门特训’。跳诵经舞需要扮上妆,猛烈地转动,可以说是相当重的体力劳动,所以,即使姑且不说‘亡灵’自身的训练,村里那些扮演他们的年轻人,也无疑先要受足严格训练。特别是当洼地住民的生活中发生变故的时候,就有人使诵经舞表演者狂放的舞姿大打折扣了。”
  “真想看看诵经舞啊!”妻子说道,脸上露出了真挚的向往。
  “你不是打算每天去看阿鹰他们的足球训练吗?如果阿鹰真的是把根扎在山谷共同的信念中搞活动的话,那也算是新型的诵经舞了。即使他们身上没有‘亡灵’附体,但是因为他们的自身充分地得到了锻炼,也接受了‘入门特训’,所以,起码能起到诵经舞二分之一的作用吧。至少,通过足球训练受到严格锤炼的那些人到了夏天跳诵经舞的时候就不会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吧。我希望阿鹰的足球训练跟曾祖父在森林里开辟练兵场训练青年队伍有所不同,它的目的完全是为了有益于和平。”
  鹰四的训练在山谷的日常生活中的确发挥着它的这种作用。这是除夕前一天我亲眼所见的。那天过了晌午,一阵暖风吹过仓房那牢不可破的窗户,温水一样浸着我,消融了我头上、肩上和侧腹上冻结的冰块,渐渐地我与辞典、企鹅版丛书、铅笔融为一体,除了正在继续翻译的我,其他的我都轻烟一般散得无影无踪了。如果工作能经常这样进行,我大概既无劳作之苦,又无大业可成,就这样直到寿终正寝。我一边这样迷迷糊糊地瞎想,一边继续我的工作。这时一声大叫穿透了我和暖松弛的耳鼓。
  “有人给冲走了!”
  就像钓起没了气的鮟鱇鱼,我的意识像铁钩一般一下子把我软瘫瘫、湿乎乎的身体钩了起来,紧接着我踏着楼梯狂奔下去,居然没有摔倒。独眼的我刚跑下楼,一种后怕便紧张着袭上心头,令我僵立在微暗的楼梯下。同时,我也在想,严冬时节,海流几近干涸,不可能冲走人的,可是这回,阿仁的孩子们的喊叫声,的确真真切切地带着连续的回声从近旁传进了我的耳鼓。——“有人冲走了!”
  我来到前院,眼见着阿仁的孩子们像追赶野兽的猎狗一样大叫着从石子路上跑下来,转眼又消失远去。孩子们在船底型陡急窄仄的石子路上跳跃奔跑着,灵巧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这情景撼动着我心底关于奔跑和洪水冲人的记忆。从夏末到秋季的汛期里,特别是战争时期森林被乱砍乱伐以后,每年都有人不幸被猛涨的河水冲走。最先发现的人就高声喊:“有人冲走了!”听到的人也会一边发出同样的呼喊,一边成群地沿着河岸一路奔跑下去。然而他们没有办法救助被冲走的落难者。山谷中的成年人徒劳地企望着追赶上流速迅猛的洪水,跑过石板路的小道、大道,跑过大桥小桥,在补修的道路上汇合后还是一个劲地往下跑。伴着大叫的奔跑虽然能够坚持,但是即使是体力最好的人,也还是无法尝试一下具体的救助措施,直到最终精疲力竭地倒下。第二天水量减退后,河边便有穿着消防队员外套的人们,一改昨天激昂的情绪,心不在焉、郁郁不振地把竹竿插进堆积在密草和蒲柳上的淤泥里,开始艰难而又渺茫的行程,一副不找到溺水者尸体绝不收兵的阵势。
  我已经确信是自己听错了喊声,我蜗居在这仓房的二楼,从事着也许与山谷居民的生活毫无关系的工作,肉体变得瘫软松弛,但不管怎样,那喊叫声还是引起了我的反射运动,使我又感到我原本就是这山谷集体中的一员,这本身就令我兴奋。我想尽可能地体味这种兴奋,可忽然间分明又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喊声:“有人冲走了!”于是我决定信以为真,并采取行动,反正我有足够的时间。
  我也曾经是山谷里的孩子。于是我学着自己像阿仁的孩子们那么大时的样子,脚心紧贴船底型的斜坡。不停地抡动胳膊肘以保持身体的平衡,沿着石子路跑下去。下到村公所前面的广场上时,我已经头晕眼花,气喘吁吁,双膝也没了知觉。朝下跑的时候,我耳朵一直能听见自己那一身肥肉上下颤动发出的声音。即使这徉,我还是像个在长跑比赛中掉了队的人,伸出下巴喘着粗气,一面担心着那狂跳的心脏,一面向桥那边快步走去。望着络绎不绝跑到我前面去的孩子和女人们,我这才注意到这几年来我没跑过一次步。
  很快,我就望见了桥边色彩斑澜的人群。从前山谷中的人群多呈沙丁鱼般的灰黑色。一眼望去,人群本身就像是一个坑洼或是一个窟窿。然而从超级市场流出来的粗糙衣料却改变了山谷中人群的色彩。人们正紧张地盯着前方,沉默带着一种沉重的抵触情绪,网一样笼罩着所有的人。我像孩子们那样,踩在石子路旁的枯草丛上,开始张望斜对面围绕着塌毁桥墩进行的作业。
  由于正中央的桥墩迫于洪水的压力倒向了后方,致使它和桥身的接合处像扭伤了的手指头,几个关节向各自不同的方向突出出来。塌裂的混凝土的关节处虽然都有钢筋串连,但也都成了能随意晃动的沉重的水泥块。如果在它某一部分上加力,它们大概就会以巨大的冲击力量相互冲撞发生复杂而危险的旋转运动。然而就在其中一个水泥块上,一动不动地骑坐着一个孩子。他帽子戴得很低,遮住了眼睛,安静得出奇。也许他已经给吓没了魂儿。这孩子就给人一种这样的感觉。他是从临时便桥木板的缝隙中滑落下去的,虽然抓住了水泥块,但他的体重却使水泥块晃动起来,所以那惊恐的孩子只有紧紧贴着它挨过这段可怕的时间。
  年轻人们设法要去救这陷入绝境的孩子。他们从便桥的立脚处绕着出事的桥墩,把两根合在一起的圆木用粗缆绳吊了下去。为了避免圆木碰到中央的桥墩,小伙子们光着脚踏进几近干涸的河床拉着绑在中间的第三根缆绳。圆木上坐着两个年轻人,他们正一点一点地向掳获孩子的水泥块靠过去。他们一边向孩子喊着像哄小动物似的什么话,一面在圆木上坐着往前蹭。前面的小伙子刚刚挪到孩子的正下方,后头的人就用双臂搂紧他的腰,并用两腿夹住圆木以保持身体平衡,于是前面的年轻人便拈蝉似的从水泥块上救下了瘫软的孩子。周围响起了欢呼声,就在那一瞬间,孩子坐过的水泥块立刻翻了个个儿,撞到塌散的桥身那锯齿状的一角上,发出深重的声音,响彻山谷传入四周的森林。刚才指挥年轻人趴在水泥石块正上方的便桥上救孩子的人是鹰四,这时他站起身,为把圆木上的三个人拉上便桥的高度上去,对拉缆绳的青年们发着新的指令。水泥块的撞击声激越不歇,使我无法平静。是的,看见亲人从最险恶的困境中化险为夷,悬着的心是可以放下了。可是假如当时没能转危为安呢?这么一想,我便分明又感到了一种绝望,一种触到这个世界粗暴凶残一面时的更加深重的绝望。如果援救失败,那孩子的身体也和水泥石块一起撞到锯齿般的断面上粉身碎骨了的话,那么,事件责任者鹰四也无疑要被铅坠般的摇摇晃晃的水泥块砸着脑袋自取灭亡。不,也许会有更加可悲而残酷的刑罚落到这个虐杀了山谷共同体中幼小成员的外来男人身上。即使我可以安慰自己说,鹰四毕竟成功了,一想到这些,我还是抑制不住和胃液一起上涌的恐惧。鹰四干嘛要挺身而出?我带着无端的愤怒这么想着,转过身,不再理会那一小堆涌向没救孩子的人们,折回山谷中去了。在此之前,一直是足球队的小伙子们,把人群控制得秩序井然,使救援工作顺利有效地进行的。曾有一次鹰四夸口说,不怕任何暴力以及肉体上的痛苦,甚至死都不怕,可是,就因为手指肚上渗出血滴来就昏迷过去。现在,我倒是不由得想起了当时他那紧张而不知所措的神情。如果鹰四趴在便桥上目睹那孩子在自己下方五十厘米处摔得血肉模糊,再溅上一脸带着水泥碎渣和肉块的血水,那他还打算喷地一下呕吐出来,从这残酷的现实中逃跑吗?身后响起了兴奋的笑声和新的欢呼。在这欢声笑语的威逼之下,我怀着一种与他们的兴奋正好相反的情绪,喘着粗气,快步走着。
  “有人冲走了!”
  刚才被最危险的洪水冲跑的实际上是鹰四。但通过这件事,鹰四及其足球队大概会在山谷中赢得一种力量。鹰四也肯定会获得自信,感到自己的根已深深扎进了山谷。于是,妻子渐渐看清了他身上萌发的新东西,同时它大概也会使妻子再一次感到我是这么地一成不变。我这才给弟弟对妻子说的“嫉妒”这个词填充上具体的内容。要回来之前,我发现人群后面停着辆雪铁龙。拨开激动的人群靠拢上去,我就能与妻子他们汇合。可我重又不顾雪铁龙,把人群置于身后。“嫉妒”这个词带上新意的电荷,它那劈劈啪啪的火花说,我不想和妻子共同分享弟弟的成功。
  一个下腿奇长的男人骑着辆非常老式的自行车,像练慢跑似地悠然地从我身边超过去,然后,轻松地单腿支地,回过头,不以为然地说:“蜜三郎啊,鹰四的领导能力不得了啊!”这是山谷里有地位的人通常的口吻,他们戒备心很强,经常戴着客观冷静的面具狡猾地试探对方的感受。我离开村子的时候,他还是村公所的助理,现在他依旧骑着村公所的自行车。看肤色像是患上了肾炎之类的疾病,身体肥胖,正神情暧昧地打探我的态度。
  “要是失败了的话,鹰四要受罚的吧?”我说,与助理同样冷静的声调里含着厌恶。他一定明白了我对山谷中成人们谈话的基本策略并不是一无所知。“哈!”他发出了这样的一声,语义叵测,却隐含着轻蔑。
  “要是鹰四以前也一直生活在山谷里,他就不会主动跑到那么危险的陷阱边上去转悠,做出这么轻妄的举动来啦。还是这家伙太不了解山谷里的人哪。”
  “哪里,哪里!”他微笑着说。含糊之中带有谨慎和令人怀疑的成分。“山谷里的人也不都那么坏。”
  “那干嘛桥塌了还那么搁着不修呢?”我问他。他推着自行车和我并肩而行。
  “桥?嗯。”他说完就默不作声,很久不再言语,然后用自嘲的口吻(这也是山谷中那些难缠的成年人说话时的惯用的口吻)说:“来年春天要和邻村合并了嘛,合并之前,咱村没有必要单独修桥啊。”
  “合并的话,村公所怎么办?”
  “嗨,助理就不需要了!”他的反映第一次这么坦率。“就是现在,村公所也几乎没有什么活儿干了。森林工会吧,早就五个村合并了。农协又解散了,村公所楼里可冷清了。村长也不愿意干了,从早到晚闷在家里看电视。”
  “电视?”
  “超级市场在森林高地上安了公共天线以后,就卖起电视来了。卖天线使用权要三万块呢!就这么贵,洼地里还是有十家买了电视!”助理说。
  尽管村里很多人都经济拮据,可还是有至少十家富裕户安了电视,这并非是他们屈服于超级市场奴役性的支配,而是他们大概要享受消费生活吧,不过,如果相信了年轻住持的悲观意见,那么这十户人家购买电视的费用中可能就有一部分是向超级市场借的。
  “都说超级市场的天线接收不到NHK的电波,所以谁都不交视听费。”
  “是看地方城市的民间节目吗?”
  “哪儿啊,最清楚的还是NHK,哈!”助理带着满意的神情说。
  “现在还搞诵经舞的活动吗?”
  “不了,这五年多不搞了,蜜三郎,你家就剩下个看门的,草席店老板也乘夜远走高飞了!说是因为现在村里盖了新房子,都是西式的,用不着草席子了,哈!”助理话里带着对新话题的戒备。
  “诵经舞的队伍在我家院子里跳舞是根据什么定下的规矩?按理说应该是选在村长家里或是山林地主的家里嘛,是因为我家在森林里和山谷中间吗?”
  “那大概是因为你们家姓‘根所’,是山谷中人们灵魂扎根的地方吧。”助理说道。“你父亲在去中国之前在冲绳工作过,还在小学做过讲演,说琉球语里有和‘根所’意思一样的词,叫‘念度靠鲁’,还捐赠了二十只装满红糖的圆木桶呢。”
  “我母亲对父亲的‘念度靠鲁’一说不以为然,根本没当回事。还听说父亲也因为捐赠了红糖成了村里的笑柄呢,自己家里都空了,还要捐赠,这是受嘲笑的直接原因吧?”
  “不,不,没那个意思。”助理把他没动声色就张开了充满恶意的网收了起来。‘根所—念度靠鲁学说’曾经作为隐晦毒辣的笑话,在山谷里流行了一阵。在村里大人们把父亲一生中因为轻率而造成的几次失败当成“消遣”的谈资的时候,这个笑话便是顶尖之作了。父亲则因为二十桶红糖被当成企图独占山谷中的所有亡灵的根的人,受到了永久的嘲笑。如果我走进了助理那关于“根所—念度靠鲁学说”的圈套,他又会和他的朋友们制造出一个新的笑话,说根所家的儿子继承了他父亲的血脉。
  “蜜三郎,你不是把房子和地皮都卖了吗,是笔很赚的买卖喽。”
  “还没正式出卖,阿仁家也住在那儿,地皮大概就不卖了。”
  “别瞒我了,蜜三郎!出价很高吧。”助理坚持说。鹰四都和超级市场的经理在村公所办完地皮和房屋的登记手续了,这大家伙儿都知道。”
  我下意识地控制着自己身体上本能的反应,沉稳地微笑着,镇静地朝前走去,我脚下的石子路突然变得坑坑洼洼凸凹不平起来。肮脏的玻璃窗上还留着很久以前下大雨时溅上的泥水污渍,窗户后面的黑暗中,老人们和女人们所有的眼睛都以旁观者冷锐的目光紧盯着走累了的我们,而走在我身边的助理就是他们的总代表。四周的森林暮气沉沉,天空也昏沉阴暗似要下雾。我不由觉得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别人的风景,与我毫不相干。我面带沉稳的微笑,这沉稳一如我们那面对现实世界又与世界毫不相通的婴儿。我闭锁住自己,对山谷中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也丝毫不为它动心。对于山谷中的那些人来说,我是不存在的……
  “那,我先走了。”助理说着跨上自行车。他又运用了从先祖那里继承来的智慧,觉察出了我态度上的异样并避而远之。但是,他所觉察到的异样,并不是做兄长的为弟弟自做主张卖掉房屋和地产而感到的惶惑。在这个山谷的集体中不可能再有比这类事件更大的传闻了。所以要是助理觉察出了一点苗头,那他准会像山虱钻进猎犬耳朵里一样敏捷地钻进我惶惑的洞穴里一动不动的,然而他在我身上看到的,却是我对包括他本人在内的村里所有的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局外人的态度。于是助理心情不畅地跨上自行车骑走了。他长长的上身因用力蹬车而左右摇晃着,他可能还在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在和一个幻影谈话。对于他来说,我突然变成了一个像远方街镇上的传闻一样不真实的人了。
  “那好,助理,再见!”我也跟他寒暄了一句,那声音我自己听着都觉得沉稳而悦耳。可他头也不回,毫不理会我这幻影的招呼,忧心忡忡地伸着头,骑上石子路的斜坡,渐渐远去。我像个透明人,微笑着信步走在陌生的街道上。没能跑到桥下去的小孩子们仰头望着我,在他们满是土垢的脏脸上我发现了与我从前酷似的表情,可我却毫无惊诧畏缩。从被超级市场破坏了的酿造房仓库门前经过时,也没觉出什么特别感慨。今天超级市场冷冷清清,闲得无聊的年轻姑娘从自动计价器后面用呆滞阴沉的目光望着我走过去。
  从美国回来的鹰四对叫喊着从恶梦中惊醒的我来了个突然袭击,说:“你得开始新的生活了!阿蜜。抛开东京这里的一切和我回四国吧。开始新生活,这可是个挺不错的办法啊,阿蜜。”回想一下,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才感到真实存在的山谷村庄在久违十几年之后重又回到了我的生活中。于是为了寻找自己的“草庐”,我回到山谷。然而我不过是上了弟弟的当,被他在美国放荡生活中日积月累下来的阴郁态度欺骗了。我在山谷中的所谓“新生活”也只不过是鹰四先发制人、为了顺利地卖掉仓房和地产而进行的设计。从这次旅行一开始,山谷于我而言就没有真实存在过。不过我不曾在山谷中留下任何根系,也根本不想扎下新的根系,所以山谷里我名下的房产和地皮等于不存在。弟弟可以用任何计谋把它们从我这里拿走。
  刚才我靠着回忆孩童时代掌握平衡的感觉跑下了船底型的石板路,现在又带着不安的艰难登上去。不过,虽然我倒也感到了一种模糊的不安(它源自我那包括这石板路在内的整个山谷都与我无干的想法),但另一方面我也从长大后丧失了与真我的identity(一致)这种罪孽感中解脱了出来,返回山谷之后这种罪孽感就一直挥之不去。
  “你真像只老鼠!”对于这样非难我的整个山谷,我现在已经能够充满敌意地回敬说:“你们凭什么要多闲管事,对与己无关的人品头论足?”在这山谷中,我不过是一个按年纪来讲有些臃肿肥胖的独眼过客而已,除了我的这种形象之外,山谷中的事物已唤不起其他任何真我的记忆和幻觉,我可以主张过客的idenity,老鼠也有老鼠的identity。既然我是老鼠,那么人家说“你真跟老鼠一模一样!”我就不会有太大的惊讶,那只即使被骂得狗血喷头也目不斜视跑回自己窝里的小家鼠就是我。我无声地笑了。
  我一回到已经被弟弟卖给了超级市场天皇的、不属于我也不属于家里任何人的家里,就把身边的用品塞进皮箱。如果鹰四不只是把房子、甚至把土地也卖掉了的话,那他可能还得到了数倍于向我和妻子报告的定钱的金额。而且,他还要从一次性分给我的虚假定金中搜刮走一半以上,捐赠给足球队。我想象着鹰四把如何从我手里夺走房产和土地、如何从虚假定金中取得捐赠的经过得意地向足球队员和盘托出的情景。这是一出伤害了我的滑稽剧。弟弟扮演狡猾的恶汉,我担任迟钝心善的角色,我对足球队的捐赠,恐怕与这出滑稽剧增添了几多幽默色彩。我从仓房里拿回企鹅版丛书辞典笔记本和稿纸之类的东西,塞到箱子里,然后静待弟弟及其“亲兵们”——这里也包括新加入进去的妻子在内——回来。我还是回东京过生活去罢,在那里我又将要在黎明时一醒来便能感到身体各处长久的钝痛了。也许我的面孔和声音也会发生变化,像真老鼠一样尖着嘴,并开始声音尖细地窃窃私语。这次我要在后院挖一个只供我在黎明时钻进去的洞穴,就像美国市民拥有核战争避难所一样,我也要有一个观测用的洞穴。即使这个私人避难所使我有机会安详死去,但是由于我并不想不顾别人的死活来守据一个长久生存的据点,所以不论是邻居还是送牛奶的,他们大概都不会憎恨我这个古怪的习惯吧。这是我的决断,我不需要我的未来再去寻找什么新生活和草庐了。但是另一方面它也带给我一个契机,使我对自己的过去以及死去友人的所有细微言行有更深刻的理解。
  鹰四他们回来时,我已在火炉边睡着了。我横躺的姿势肯定清楚地显露出我内心保守式的稳重。我正要睁眼,却听见桃子批评我说:
  “阿鹰他们热火朝天大干事业的时候,这个在社会上吃得开的人居然像只老猫似地,稳稳当当暖暖和和地睡大觉!”
  “跟老鼠一模一样的老猫?这个比喻可有点矛盾哟。”我一边起身一边说道。
  “阿鹰他们……”桃子脸红得像柿子似的,狼狈之余还想要反驳什么,妻子挡住她说:
  “阿鹰一直在人群后面看着来着,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阿桃。他没向足球队祝贺一下,就悄悄溜了,想必是困了吧。”我注意到鹰四正注视着我那口皮箱,它就放在突出出来的边上。鹰四依旧紧盯着皮箱,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我看见助理骑车追你去了。在围观我们冒险的观众里,只有你和助理两个人,没看看得救的孩子就溜了,我也注意到了。”
  “助理想问我房产和地皮的买卖怎么样了。阿鹰,赚了一笔吧。”我一下想起了小时候常常刁难他时的得意感觉。鹰四像只粗暴野蛮的鸟,猛地抬起头瞪着我,可在我满不在乎的目光下,他怯怯地移开视线,和桃子一样,涨红了发黑的小脸儿,婴儿似的摇了摇头,怯声问道:
  “那,阿蜜,你要回东京?”
  “噢,回去。我已经完成任务了吧?”
  “我要留下来,阿蜜。”妻子毅然插话说:“我想给阿鹰他们帮忙。”
  我和鹰四都同样吃了一惊,分别从两边向妻子望去。说实话,我在装箱子时没想过妻子的去留,但也绝没料到妻子会如此主动如此坚定地和鹰四他们留在山谷里。
  “不管怎么说,阿蜜,反正你暂时出不了山谷了。今晚有雪。”鹰四说道。当他用练足球时穿的运动鞋鞋尖轻轻踢我的皮箱时,我的愤怒便在知道了弟弟的诡计之后第一次像溶化了的火红的铁水从头上传遍了全身。不过它马上就一走而过,所以我便在大怒之后的怯懦中宽容地做了让步:
  “就算是让大雪封住,我也要睡在仓房里,不和你们掺和。上房你们就随便让足球队来住好了。”
  “我们会给仓房里的独立者送饭去,阿蜜。”
  “后半夜仓房里挺冷的吧。”只有星男对我表示了同情,他也似乎对鹰四今天的成功抱有怀疑,一直闷闷不乐地旁听着我们的谈话。
  “天皇说过超级市场里准备了进口的煤油取暖炉作展览品,但是当然一台也卖不掉,买一台来吧。”恢复过来的鹰四说。他脸上闪过一抹阴险的微笑,窥视着我,又加一句说:
  “钱嘛,有的是,阿蜜。”
  刚才我就觉得像是有年轻人在门口干什么,大概是他们见我这样的异己分子占据了火炉旁的地方,没敢进来吧。没过一会,响起了用锤子在铁砧上敲砸金属的声音。我拎起皮箱要到仓房去,走到前院时,蹲在铁砧四周的小伙子们,懒懒地只把头转过来抬眼望了望我,但他们的脸上毫无表情,呆板僵硬,那一副架式似是说绝不向我透露一丁半点。小伙子们正在往在这里被称作黄瑞香去皮机的铁制小器具上对准凿子使劲用锤子敲打。地上已经摆了几个像鸢口似的东西,构造像剪刀,一侧能分开,下侧的部分由把儿中间的刀刃以及尖端弯成直角锋利尖锐的部分组成。把这个器具用成直角的尖端固定在木质部分上,把黄瑞香的树皮夹进去,捋去表皮,这样的操作就叫作“黄瑞香去皮机”。地上摆着的鸢嘴似的东西,它的把儿也好,刀刃也好,锋利的尖端也好,都毫不掩饰地露出凶器的威慑。我生出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的心理,却也不再深究下去,走向仓房。现在,对于山谷中将要发生的一切,我都是局外人。
  以这个山谷为中心的洼地以及“乡下”都出产优质的黄瑞香。过去砍下的黄瑞香要蒸热后剥下树皮,将树皮干燥后扎成一捆的“黑皮丸”,一并收放到我们家的黄瑞香仓库里。把它再拆开放到河水里浸泡,用去皮机去掉黑皮,干燥后它就变成了“白皮丸”,把挑选出来的放到压缩机里制成长方体的造纸用的材料,交纳给内阁印刷局,这是根所家的长年的工作,而“去黑皮”便是洼地农家的主要副业。我去收领S兄尸体时拉去的那辆板车就是向农户分发“黑皮丸”,回收“白皮丸”的运输工具,承揽这种工作的农家要委托山谷里的铁匠铺打制一种特别的去皮机,它的把柄上分别用凿子刻着“光”、“宽”、“雀”、“申”、“乱”等字样的农家屋号。为了保护祖祖辈辈从事这项副业的农户,去皮机的台数是固定的,所以至少到战后的一个时期,拥有刻着屋号的去皮机,便成了山谷集体中一个阶层的象征。我还记得因为“白皮丸”的合格率太差,而没收了农民的去皮机时,他们蹲在土间里向母亲苦苦哀求的情景。母亲临终之前把有关向内阁印刷局交纳黄瑞香的所有权利都转让给了农协。当时年轻人们从上房地板下拿出了那些被没收回来的去皮机,大概他们中大部分人都找得见刻着自己父亲屋号的去皮机。既然那鸢嘴形状的东西,除了让它做武器外,再想不出什么其它的用法儿,他们当然就每人有了一把刻着祖先传下的屋号的铁棒做为武器。鹰四给小伙子们每人发了一杆那种鸢嘴式的东西,把它作为足球队员身份的证明,并从他这个新集体中把害群之马赶走时,他所采用的方式不是和我祖父、父亲是一样的吗?然而,这对我来说也是与我无关的别人的工作,即使是出现刻着“蜜”字的鸢嘴状的东西,我也不想接受它。
  从仓房窄小的窗户望去,森林黑沉沉的,相比之下,远处天边的晚霞像一面浅粉色的墙壁,而围绕着它们的更高远的天空仍是淡淡的青灰色。比起白天阴阴沉沉似要下雪的天空,反倒觉得眼下的天空明亮些。大雪将至的气氛更加浓厚。为了给在前院干活的人们照亮,星男正在修理坏了很久无人过问的檐灯。锤子击打铁器的声音不绝于耳。森林的颜色忽然黯淡下来,整个森林一片深绿,微微晃动起来,雪从森林上空飘下,不断落向山谷。我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深深的忧郁。当我像现在这样感到自己被外部世界完全解放了的时候,我也感到一种完全与别人无关的自己内心的颓丧。如果这种情绪不断昂扬起来,那么,我再一次在黎明时抱着发臭发热的小狗坐进洞里时,我的手将会怎样动作,这便是十分显而易见的了。对那天早晨回到卧室后那种永远无法抑止的颤抖和疼痛的回忆再一次将我淹没。新生活、草庐,在这山谷里等待我归来的并不是这些。我又一次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看不到丝毫希望,经历着比弟弟回国前更加深刻的痛苦,我明白这种经历的全部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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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说出真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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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谷川俊太郎《鸟羽》)
  鹰四和星男搬来了一个煤油取暖炉,它呈箱型,颜色似乎制造不出丝毫温暖的气氛。鹰四他们进来时,我看见他们的肩上背上落着砂粒般干硬的雪霰。雪很令妻子和桃子兴奋,甚至耽误了做晚饭。我下楼到正房吃晚饭时,雪已经铺满了前院,可那积雪还很松软,并不很厚实。纷扬不止的大雪和黑暗封闭住了我的视野。我仰起头让雪落在脸上,不由觉得自己仿佛驾一叶小舟飘荡在落雪的大海上,有些保持不住平衡了。如粉的细雪扑进眼里,眼里便不由得泛起泪水。我记得过去山谷里下的雪好像都是有粘性的薄片,足有拇指指肚大小。我品味着几分对雪的回忆,可对这山谷中雪的记忆却已掺杂在我曾生活过的城市里各色飞雪的回忆之中去,不甚分明了。不过这些落在我皮肤上的细雪也像那些陌生城市里飘落的雪一样,对我来说没有一丝亲近感。我踢散积雪,漫不经心地走着。小时候山谷里下第一场雪时,我曾急切地吃了一把。那时我真觉得那雪里含着从覆盖山谷的天空到我脚下的大地之间所有矿物质的味道。鹰四他们敞开大门,借着檐灯的微光望着雪花在黑暗中飞舞。他们已被雪弄得如痴如醉,唯我独醒。
  “POD的煤油暖炉怎么样?就这么一个颜色适合仓房的。”妻子说。作为醉雪的补偿,她还没有开始喝威士忌。
  “又不在仓房长住,雪停了,我明后天就走,我可没功夫在意炉子适不适合房间。”
  “阿鹰,从北欧进口的煤油炉给运到这山谷里,这有多神哪!”妻子见我漠不关心,转向鹰四说道。
  “这东西山脚的人们绝对买不起,超级市场的天皇把它摆在那儿,就是要挑拨全村的人。”鹰四说。
  我忽然想到鹰四也许就是依据这种理论去煽动他足球队里的年轻人的。可我没把这个想法继续深入下去,我已经没有热情去考虑鹰四和山谷的联系了。我就像是个虚幻的人,在围炉旁默默地吃饭。我觉得鹰四和他的“亲兵们”已经自然而然地习惯了我的质变。谈话继续进行着,它像跨过凹陷一样越过我,毫无阻力,毫不停滞。只有鹰四会微妙地顾及到我的沉默,时常想把我引到谈话中,可我没有顺应他。这并不是存心拒绝,只是觉得怎么也提不起兴致来。在运S兄遗骨回来的雪铁龙车里,我不能忍受弟弟歪曲事实的回忆,以至于不能保持沉默,是因为当时我自己也在为努力地寻找在山谷中开始新生活的突破口而急切地想把在这山谷里发生过的一切同自己的现在联系起来。而今,这种动机早已荡然无存,我也才能明了地看清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鹰四自己与妻子相连成一条边,而我则被作为与他们对立的另一个顶点加入进去,鹰四就是这样使谈话呈一个三角形的布局。然而我这个“点”不指望和他们中任何一个保持关系,我孤立无援,只是一个人像噩梦中的反抗一样手脚沉重地面对颓丧的心境。
  “阿蜜你说过的吧,在S兄被杀的那天傍晚,我在土间含着麦芽糖呆呆地站着。”我没理睬鹰四诉说的眼神,于是鹰四怯怯地将视线移开,转向妻子。——于是我明白了鹰四也对他的伎俩不能释怀,自感有罪。但实际上弟弟的心理同我所经历的事没有关系,我并不是因为弟弟的所为而受到了伤害,相反,这些日子来,我得到了些从内心深处观察其它事物的机会,这倒都是弟弟的贡献。——“菜采嫂,我现在想起来了,当时我这个小孩子的感受和周围的情景都清清楚楚地想起来了。我是站在土间里吃着糖来着,但那不单单是吃着玩。怕化开的糖汁从嘴里流出来,我可是边吃边灵活地转着舌头,好把牙床和嘴唇之间的口水弄干净的,一滴口水也没流呢。阿蜜的记忆里也有用想象力修饰了的地方。他说从我嘴里流出了麦芽糖汁的口水,像血滴似的,那哪儿对呀。我拿出我吃糖的所有看家本领没让口水流出来,那是个鬼把戏嘛。当时天都擦黑了,可从阴暗的土间门口望去,院里的地面放着光,比现在的积雪白亮得多呢,那时阿蜜刚刚把S兄的尸体运回来。妈妈在客厅里精神失常了,也不知妈妈是什么时候打开拉门开始骂她幻觉中那些站在院子里的佃户的,因为客厅是主人坐在那里向院子里的人做各种吩咐的地方吧。于是我这毛孩子就被逼到了逃脱不掉的困境里,被可怕的暴力围攻着了。尸体也好,疯狂也好,都是最直截不过的暴力。所以我精心地吃着麦芽糖,希望以此使自己的意识像伤口能被隆起的肌肉遮盖住一样藏在肌肉里,不去理会外面残酷的现实。于是就想出了这个鬼把戏。如果这个鬼把戏玩得好,也就是如果麦芽糖化成的水一滴也没流出去,那我马上就能从周围可怕的暴力世界逃脱出来。虽然想法很天真,但我一想到那些与暴力有关的事情,就总会不可思议地想到我的祖先,他们与周围的暴力相抗相争才生存下来,并且能把生命延续到我这个后代子孙身上。他们可是生活在可怕的暴力时代呀。在我生存着这个事实背后,与我血脉相连的先人不知要与多少残暴的力量对抗过啊。一想到这些我都要晕过去了。”
  “阿鹰,你也能努力战胜暴力,把生命的车轮延续下去就好了!”听了鹰四坦率的表白,妻子带着赞赏的语调,同样坦诚地说。
  “今天我趴在临时便桥上,紧盯着近在眼前,随时可能掉下去摔死的孩子,那时我对暴力想了很多,在土间吃糖的情景也全都想起来了。那可不是新做的梦。”鹰四说完,沉默着又一次向我投以探询的一瞥。
  我冒着雪回到仓房,想从这台在山谷中第一次被点燃的北欧产的煤油取暖炉上找出点阴沉的滑稽来,便在炉前像只猴子似地蹲下,透过开在黑色圆筒上的圆洞朝里面看。那里面的火苗不停地跳动着,颜色就像晴朗天空下的大海。忽然一只苍蝇飞过来撞到我鼻子上,摔落到左膝上不动弹了。一定是被对流式的炉子加热了的空气升到天棚,把这只打算在榉木屋梁后面蛰居到春天的苍蝇给搞糊涂了。这只苍蝇真大,过去在山谷人呆的地方,我从来没有见过严冬季节里胖得这么圆滚滚的苍蝇。也许在马棚里能看到这么大的,可这只苍蝇和它们不是一个种类,它显然就是那种围着人转的苍蝇,只是个头大得不同寻常。我朝苍蝇斜上方10厘米左右的地方劈了一掌,抓住了它。不是吹牛,我是抓苍蝇的高手。记得那年盛夏,一次事故使我右眼失明,我卧床休养,有数不清的苍蝇飞来骚扰我。我调整左眼对远近距离的感觉,磨练出一抓一个准的本领,狠狠报复了那群苍蝇。
  我观察了一会儿夹在指间像静脉瘤一样簌簌抖动的苍蝇,不禁感叹起来。我还得出结论,它的形体真是和“蝇”这个汉字一模一样。我的指尖稍一用力,苍蝇就体裂八瓣了,满满的体液滚将出来,沾湿了手指。我不由觉得指肚上的污秽再难洗净了。厌恶的感觉像炉里的热气,向我周身笼罩过来,又渗透到我体内。可是我只是把手指往裤子的膝盖上擦了擦。我觉得这只死去的苍蝇就像是一个在我神经机能中支撑运动中枢运转的开关,于是我全身麻痹,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我把自己的意识与圆筒上面小洞里的火苗同化为一体,于是圆洞的这一边,我的肉体也不过就是毫无意义的一团肉而已。就这样摆脱掉肉体的责任,让时间一点点过去,我觉得很舒服,我嗓子发干,火辣辣地刺痒。我琢磨着应该在火炉扁平的头部放上一只装满水的壶,这时我意识到,我正在做心里准备——不仅明天早晨不能出发去东京,而且明天以后,我也许要在这仓房的二楼呆上相当长的一段日子——我的耳朵已经听出雪是真的下起来了。在山林环绕的山谷的夤夜中,只要开拓一下已经习惯了的幽深的寂静,并训练出能反应更细微声音的听觉,就可以感受到相当多的声音。可是现在山谷里已经万籁俱寂。落下的积雪层吸收了山谷和周围广大森林里的一切声音。隐士阿义现在仍在密林深处独自一人生活,尽管他已经习惯了森林里日常的静寂,可面对雪夜里这种绝对的安宁,怕是他也要不习惯的。隐士阿义在大雪森林中冻死的时候,山脚的人们可看到过他的尸体?他在这雪夜里无声的黑暗中,面对自己反叛社会即将惨死的前景,到底在想些什么呢?他是陷入了沉思,还是正一个人自言自语地嘀咕着什么?在森林深处,隐士阿义没准也挖了一个长方形坑穴(就像我在自家前院里挖的那个我曾在里面呆过一天坑穴一样),躲在里边避雪呢。我已经把一个毫无价值的污水净化槽埋到我前院的坑里了。我怎么就没好好爱惜那个洞呢!我想象出一幅情景:在森林深处并排有两个洞,老洞里是隐士阿义,新洞里是我,我们两个都抱膝坐在潮湿的地上,沉静地等待时机。以前我曾觉得等待时机这个词是用在积极的意义上,而现在我脑海里浮现的这个字眼的含义却是再消极不过了。而且试想一下自己在洞底被自己手指抓下的泥土和石子埋住压死,竟也丝毫不觉得恐怖和厌恶,倒是很想去承受和顺从。在忙乱于山谷之旅的这一段时间里,我在一步一步走着“下坡路”。我又想到,既然我已经开始一个人在这仓房二楼独自生活,那么如果我要把头涂成红色,肛门里塞上黄瓜自缢而死的话,就不会有人来阻拦我了。而且这里有支持了一百多年的榉木屋梁。如此一番展开联想以后,我才又体会到一种新的恐怖和厌恶,当即制止了想仰头确认一下榉木大梁的脖子的转动。
  半夜里,前院响起了像马蹄踏在湿地上的声响。那声音一下一下蹬在地面上没有回声。在上了霜的细长的玻璃窗上(包括里面这扇玻璃窗在内的,对这间屋子进行的现代化改良是在战争末期,为了收容流离失所的人而安装了电灯和仓房侧面的厕所,可结果流民听说了母亲精神失常的传言,就远远避开,没进过这间仓房)擦出一块像老式镜子那样的椭圆形,向下一望,只见鹰四赤裸着身体,正在前院的积雪上绕着圈跑。借着地面、屋顶和檐前的几丝小灌木上积雪的反射,檐下的灯光一改傍晚的昏黄,光线充足起来,照得前院一片亮白。雪依旧下个不停。这不禁使我形成了奇怪的成见;这一秒之内所有雪片描绘出的线条将在大雪满天这段时间里一成不变,不会再有什么别的举动了。一秒钟的状态可以无尽地延伸。声音被雪层吸收了去。时间的方向性也被飘降的大雪吸收进去,消失得沓无踪迹了。这无处不在的“时间”。赤身裸体奔跑着的鹰四是曾祖父的弟弟,也是我的弟弟,一百年来所有的瞬间都层层重合成这一瞬间。浑身赤裸的鹰四停下来,走了一会,然后跪到雪地上,用两手来回抚弄着雪。我看见弟弟瘦骨嶙峋的臀部,和他那多节虫一样柔软弯曲着的修长的腰身。接着鹰四用力发出啊、啊、啊的声音,横倒在雪下。
  鹰四赤裸着站起来,浑身沾满了雪。那与身体不大协调的长长的双臂像大猩猩一样颓丧地下垂着,他慢慢地向灯光更亮的地方走回去,我看见他的阴茎勃起着。它就和运动员胳膊上隆起的肌肉一样,让人感到被禁欲主义压制的力量和莫名的怜悯。就像不遮掩肌肉,鹰四也没遮掩阴茎。他正要从敞开的门口进去时,等在土间里的姑娘一步迈出,打开浴巾把赤裸的鹰四裹住了。我的心脏收缩得发痛。可是那不是妻子,是桃子。面对毫不遮掩勃起的阴茎、冻得浑身直抖的鹰四,桃子竟毫不退缩地迎上去给他披上了浴巾。我觉得她就像是鹰四纯洁的妹妹一样。他们一言不发地走进屋里关上门。被檐灯照亮的前院转眼间只剩下封闭百年的茫茫大雪那几乎静止的运动。我感到对于弟弟藏在内心的深渊,我已经感觉到了它的存在,并且已经到达了它从未达到过的深度,尽管其中的含义还不十分清楚。到明天早上,弟弟赤裸的身体弄乱的雪地上的痕迹,会被后下的雪掩盖住吗?除非是一条狗,不然没有谁会毫不掩饰地暴露自己那可怜而又徒然勃起的阴茎。鹰四在一个我未知的黑暗世界里积累起他的经历,这使他像一条孤独的狗,把切实的直率融进自己的个性中。狗不能用语言表达它的忧郁,同样鹰四也有什么心头的郁结不能用一种通用的语言与别人交流。要是狗的灵魂钻进了我的体内该会是什么样呢?我琢磨着,一面就睡了过去。一只特制的红色大狗把肥胖的身体粘伏在我头上。在黑暗中想象这种情景并不难。那只狗胖得圆滚滚的,尾巴像条长鞭子一样夹在双腿间,遮住阴部,软瘫瘫地浮在黑暗中,用探询的目光回头望着我。它不是那种在夜半大雪中坦率得让人一览无余的狗。我真的叫了声“哇”,赶跑了红色的狗,然后告诫自己别再把那条狗叫回到黑暗里来,又重新睡去。
  快到正午的时候,我睁开眼睛醒来。是除夕。从正房传来很多年轻人的笑声。外面并不太冷,雪还继续下,天空仍很阴暗,而地面上的光线却柔和而明亮。俯瞰下去,山谷中村落的景致因雪而变得单调,并没勾起我心底扭曲的回忆。四周的森林也因为雪的覆盖显得不那么阴沉可怕了。森林像是退远了一些,而洼地里则满是飞雪飘降,仿佛开阔了许多。我觉得自己旅居在一个风景抽象,舒适陌生的地方。昨晚弟弟蜷伏过的地方并没有被踏乱,原来的凸凹上覆盖了新的积雪,像是昨晚遗留痕迹的缩小模型。我一面往下看,一面侧耳细听了一会从土间里侧传来的笑声,这笑声使那边的气氛像是学生宿舍。然后我走进土间,一进去,围坐在炉子周围的足球队的年轻人们立刻沉默下来。我感到畏缩,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无理闯进的怪物,侵扰了围绕着鹰四的这些年轻人的欢聚。妻子和桃子正站在炉灶旁干活。我的心里模模糊糊地指望着她们能替我解围。便走到炉灶旁,却发现她们还沉浸在对山谷中第一场雪的陶醉之中。
  “阿蜜,我买来了一双长靴,还是赶早去超级市场买的呢。”纯真的桃子快活地说,“超级市场估计到要下雪,又进了好多新货呢。听说运货的小卡车让大雪截在那边过不了桥呢,可怜的阿蜜得了思乡病,又没法走了。”
  “仓房冷不冷?那儿还能住上些日子?”妻子问道。她的眼睛叫雪闹得充了血,但和喝醉时不一样,眼底闪着活泼的光芒。妻子昨晚大概没喝威士忌而且睡得很好。
  “啊,还行。没问题。”我答道。声音无精打采。我感觉到带着并非关心的好奇等我答话的那些年轻人,现在轻蔑而满足,毕竟在这大雪来临的日子里,山谷中大概只有我是保持清醒的、感觉麻木的人。
  “能不能给我拿点什么吃的?”
  我希望小伙子们对我的轻蔑更深,并自然而然地对闯入者置之不理,于是我扮演了一个可怜的挨饿的丈夫。
  “阿蜜,会拾掇山鸡吃吗?昨天在桥上落难的那孩子的父亲今早和伙伴打来送过来的。”鹰四悠然平静地说道。在足球队队员的面前,他藏起了裸身在雪地里滚来滚去的狗一样的自我,把自己用自信和权威武装起来,树立起另一个新形象。
  “等我吃饱了,想办法试试吧。”
  年轻人们终于不再忍耐,故意一齐叹气来嘲笑我。过去在山谷中正经男人从不自己动手做菜。大概现在这种想法也仍然存在。年轻人们又一次看到了他们的领袖轻而易举地让迟钝的哥哥上当了。人人都为雪而沉醉兴奋起来,想找点快活的消遣。山谷的人们就都这样以沉醉的心情迎来了初雪,这种心情会一直持续十来天。这期间,他们常常饶有兴致地跑进雪地里,全然不把寒冷当成一回事。他们为醉雪带给体内的暖热而兴奋不已。可是那一段充满激情的时间过去以后,便会宿醉,接着就没有一个人不想从雪里逃脱出来了。这个多雪地区的人们对雪并不具备很强的忍耐力。体内的热情彻底冷静下来以后,他们仍然无法抵御寒冷的侵袭。如此一来,就开始有人生病了。这就是山谷中人们同雪打交道的模式。我热切希望飞雪给妻子的沉醉能够持久。我像从前年底来问安的佃户们那样,背朝火炉坐下,开始吃推迟了的早餐。
  “一伙毛头小青年,是可怕的不良少年,是放火抢劫不在话下的危险的年轻怪物,这不仅是这个村的,近郊各村的人也都这么看,所以暴动胜利了。比起城镇正门对面的敌人,农民们也许更害怕本地上的暴力团伙。”鹰四把刚才因我的闯入而被打断的话重新讲下去。他正把万延元年农民暴动中青年组织所起到的作用讲给他们听,重新描述当时的情景,好让山谷中的年轻人也继承他的记忆。
  “听阿鹰讲万延元年农民暴动的事,他那些队员怎么都听得那么开心?”我压低声音问侍候在旁的妻子。我觉得奇怪。至少在我的理解里,万延元年暴动时,青年组织所起的作用里充满了残忍的暴力,没有任何地方能引起如此快活的放声大笑。
  “阿鹰还穿插讲了很多有意思的话呢,阿蜜,他可不用成见看暴动,阿鹰可不像你,把暴动看得一片忧郁,一团沉重。这不正是他生气勃勃的地方么?”
  “万延元年暴动里能挖掘出那么愉快有趣的插曲吗?”
  “你没问过我这个呀。”妻子反驳我,又给我举了一个例子。“阿鹰说,从这儿到城镇的各村的村长和官吏都得跪在路边,农民们空着手一个一个敲着他们的脑袋走过去。他讲到这儿的时候,大家笑得最开心了。”
  一个一个敲村长和官吏的脑袋,这的确是农村的不良少年想出来的土气而滑稽的法子。可是那些村长、官使们的脑袋叫几万民众一个一个敲过去,脑壳里面便被敲得像豆腐渣一样稀碎,惨死在那儿了。
  “众人的队列走过去后,老人们趴着死在泼上了人粪人尿的家当前面,这些阿鹰讲过没有?那些年轻的体育健将们听了,没得意地放声大笑吧?”我无意责难鹰四和他的新伙伴,只是出于好奇才这么说罢了。
  “有啊,阿蜜。如果真像阿鹰说得那样,这个世界充满暴力的话,在它面前垂头丧气、无精打采,总不如有点滑稽的事就尽量笑一笑,这才是健全的符合人性的态度呢。”妻子说着走回到灶边。
  “青年组织里的那伙人确实很凶残,但是,在某种意义上,这种凶残给参加暴动的普通农民带来了一种安全感。到了必须和敌人搏斗拼杀的时候,他们就不用沾手,有青年组织的人肯定是靠得住的。一般的农民在暴动过后不用担心被追究杀人放火的罪名,所以能踊跃参加进来。参加暴动的所有人都会担心,万不得已不是要亲手去杀人吗,而这次暴动事先就解除了这种不安。先不说在村长头上咚地打一下,直接使用暴力的血腥行动也都是由青年组织承担。他们具备那种彻底完成任务的素质。暴动队伍朝城里进军的时候,一路上各村里如果有拒绝参加暴动的地方,青年组织就肆意地放火烧房,那些从房里跳出来的,不让放火的都被杀得干干净净。偶然免遭一死的村民们因为害怕也就参加了起义。虽说他们都是农民弟兄,可实际上却是一群近乎疯狂的不良少年,他们以武力胁迫老实的农民。善良的农民就怕这个,结果使从山谷到城里的所有农民一个不剩地参加了暴动。一旦把哪个村子拉到暴动队伍中来,就挑选村里的不良少年,组成新的青年组织。也没有什么规章,只是,要向革命青年组织创始人的这个山谷青年组织宣誓忠诚,另外就是只要是使用暴力的事,就毫不犹豫地去干。这样,暴动把山谷里的青年组织作为参谋总部,各村里由本村的不良少年组成的队伍做为基层组织进行活动。山谷青年组织每解放一个新的村落就把那个村里的不良少年都叫出来,让他们告发哪一家大富搞过歪门邪道,然后就去袭击。正好在愤愤不平的不良少年眼里,大部分有钱人家都是贼窝。到了城边上的时候,农民暴动的事早就传到了那里了,所以有些大官把财产、书籍、帐簿之类藏到寺院里。把这些情况报告给暴动指挥部的,也是那些村里的不良少年。他们刚从明理保守的大人们的管束中解放出来,世世代代保持权威地位的大官也好,或是担心着生死问题的寺院也好,他们才不管呢,结果寺院被袭击,藏匿起来的财产全在院里烧毁了。然后,从没被当人看的不良少年成了村里掌握大权的新的领导组织的成员。为什么不良少年组成的青年组织这么突出呢,总结起来看,首先,在村子里,他们属于没有位置的人,在村里的日常生活中,其他人常常把他们当作多余的人对待。其它的大人们总是和本村的人往来密切抱成一团,而对外来事物往往抱怀疑态度,可不良少年就正相反,甚至可以说他们这伙人只和外来的人才会自由地结交。另外,一旦他们进入暴动的领导层中开始行动,由于素质和自由散漫的问题,他们立刻就闹糟了许多事,以至于他们都没法再回到村子集体里去了,不论他们放火还是杀人!所以他们和其他农民不同,希望暴动总能继续下去,他们成了暴动队伍中的青年军官。他们觉得,比起本村的人来,反倒是和外来的伙伴们在一起更踏实。实际上山谷里的青年组织经常照料他们。在暴动接近尾声、队伍打算从城里撤走时,有几个留在后面的不良少年因为企图强奸商人女儿被逮捕了。只是逮捕不良少年的并不是城里的势力。大伙都挤到正门进行团体交涉,可是从那儿攻不进城去,所以官方一直都是持旁观态度,直到暴徒离城。即便暴动队伍已经开始从城里撤走,可还有几个不良少年恋恋不舍地在镇上结伙逛游。他们可能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城里走吧,而且燃起无端的性欲。不知怎么回事,还穿上了抢来的女人的衬衣(年轻人们发出嘘声,不好意思地笑了)。那伙人想起队伍驻扎在城里时,有人家没招待他们,他们就想去袭击那家人,强奸他家的女儿,于是闯进一家棉花店。可是,一个料到暴动队伍要撤退的警备人员起了野心,要抓住这伙穿着女式和服长衬衫的人。他是看守的头领,于是指挥“番非人”这种最低级的手下人真的把这伙不良少年逮着了。总算有一个人逃了出来,报告给山谷青年组织后,暴动队伍便受命再次攻城,青年组织冒着极大的危险返回去救出几个强奸未遂的流氓。他们很快就抢回了俘虏。成了事件导火线的棉花店被捣毁,“番非人”们也被收拾了一顿,那个叫青吉的看守头头的家被放火烧了。然后,听说一张布告上面还写着首歌:‘野心勃勃想立功,手拿细绳充英雄,家中起火心里急,神色狼狈是青吉’,哈哈!”
  小伙子们也齐声哈哈大笑起来。我吃光了饭,摞起用过的碗碟拿到水池去时,妻子却现出戒备森严的生硬表情说:
  “阿蜜,你要是想反驳阿鹰,就直接和他们争论去好了。”
  “得了,我不想插嘴他的宣传活动”,我说,“我只想把山鸡做了。放哪儿了?”
  “阿鹰把它挂在房后的木钉上了,那山鸡肥得像小猪似的,又漂亮,有六只呢!”桃子代妻子回答了。她们在竹篓里放了许多蔬菜,看来是要为运动量极大的足球队员们准备一顿富含维生素的午餐。
  “山谷里的青年组织本来是为老实巴交的农民所惧怕的,但在暴动过程中,他们也渐渐地受到了尊敬。也许他们所使用的暴力都是乱拼硬凑出来的花架子。但不管怎么说不只是山谷,他们在全藩都成了引人注目的英雄。后来暴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们仍旧无拘无束,从前的不良少年现在举止就像山谷中的贵族。实际上有一段时间,青年组织仍旧保持着势力,随时可以把暴动的民众从山谷中发动起来,其它各村不良少年的组织也仍守着各自的据点。暴动解散的时候,山谷的青年组织和其它村的暴动参加者们一起约定,如果藩内开始镇压就马上再次组织暴动,到时候哪个村犹豫,就先烧掉哪个村的房子。这样一来藩上就只好暂且不追究暴动领袖。在那一段平安时期里,山谷的青年组织不仅大吃大喝抢来的战利品,好像还大肆勾引村里的姑娘媳妇们。不过也可能是姑娘和媳妇勾引他们!(那些年轻人为这么无聊的笑料居然也笑得很起劲)因为青年组织到底是由不良少年组成的嘛。他们还有武装,倚仗权势横行霸道,这样的社会状态那就是乱世一个。有人因为和他们争执而被杀,他们中不受女人喜欢的家伙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强奸了再说。对于恢复了和平生活的农民来说,他们成了新的为非作歹的强权。过了不久藩上的搜查官来到山谷里时,他们已经从村民中脱离出来,很是孤立了。结果他们躲在仓房里负隅顽抗,山谷里的伙伴却背叛了他们,约定好的援助一项也没兑现……”
  在火炉旁围坐成一圈的人中发出了愤慨的评论。我感到年轻人们正把自己和万延元年农民暴动中的青年组织重合到了一起,他们单纯得让人难以置信。鹰四没指定说农民暴动的领袖是曾祖父的弟弟,只讲述了包括他在内的山谷青年组织的整体情况,这种作法收到了很好的效果。我站在灶前把身上烘得暖暖和和,然后来到世田和,在曾经挂过兔子、野鸡和山鸡之类的板壁的木钉上,看到了六只山鸡。那里是我们家里温度最低的地方,盛夏里猫都趴在那排木钉的下面睡觉。我们家的男丁曾一度在各方面都兴旺顺利,现在鹰四又试图在生活中一切细微处模仿那个时代的形式。就连把山鸡用绳子捆住脖子吊到木钉上去的方法也要坚持和祖父、父亲的吊法一模一样。内脏被掏空了的山鸡屁股里居然塞满了海带。可是在过这种真正生活的根所家的那个时代里,他还不懂事,所以他是靠着格外困难的钻研和努力,才重现了洼地里这个家的正规生活秩序,使得人们能从各方面重新体验当时的生活。
  我把六只肥壮的山鸡横放在雪地上,拔下黑色和暗红色花纹的羽毛,羽毛立刻和雪片一起被风吹散,只剩下重一点的羽毛梗残留在我的脚边。羽毛下面的肌肉又凉又硬,并且有种厚实的弹力。羽毛之间的绒毛像棉花一样,上面满是透明可爱的虱子,我觉得它们像是还活着。我怕把带着虱子的绒毛吸到肺里,就一边只用鼻孔微弱地呼吸,一边继续用冻僵了的手指拔毛。突然,正是“起了鸡皮疙瘩”的奶油色的薄皮破裂开,我探进去的指尖感觉到里面像是有什么异物。从薄皮一点点破开的裂口上露出受了伤的红黑的肉,上面还粘着血块和霰弹颗粒。我拔下几乎光秃了的身体上最后的几根羽毛,用力把它的脖子一圈圈拧起来扭断。脖领还差一点就要拧断了,可我心里不知什么东西阻止我用上最后这点儿力气。我松开它的头,扭曲着的脖颈像弹簧一样猛地弹回来,尖嘴扎到了我的手背上。我第一次把鸡头作为一个独立存在的物体进行观察,凝神把握它在我内心唤起的感受。我背后低低的说话声和突然的哄笑声都被这山腰里覆盖在世田和与桑田上的积雪吸收了,只有新降的雪发出细碎的摩擦声,细微得让我怀疑这是不是打到我耳朵上的雪片相碰发出来的声音。
  山鸡的脑袋上裹着一层细密的茶色短毛,发出燃烧般红色的光泽。它眼睛周围像鸡冠花一样是红地上嵌着黑点,简直就是肉质草莓。而且它干枯了的白色双眼——可那不是眼睛而是一簇极小的白毛,真正的眼睛在它正上方,像一段黑线似的眼睑紧闭着。我扒开它的眼睑,看见里面盛满水汪汪的东西,就像被剃刀割破了皮的葡萄,一开始还有一种可怕的震慑像脉搏的跳动一样不断袭来,但盯着看了一会儿,也就不觉得怎样了。这不过是只鸡的眼睛。然而白色的“伪造眼”却不是那么脆弱了。在我的注意被鸡头吸引住之前,在拔下它身上最后的几根毛时,我就一直觉得这只“伪造眼”在盯着我。所以我才不愿意花时间找刀,而打算直接抓住带着“伪造眼”的脑袋,拧断了它的脖子。我的右眼几乎没有视力,在这一点上,和山鸡的“伪造眼”近似,可是它也只具备这种没有视力的负面作用。如果我要像友人那样赤裸着,涂红脑袋,肛门里插上黄瓜,自缢而死的话,我就应该在上眼睑画上一双炯炯有神的绿色“伪造眼”,这样才比友人的装扮更具效果。
  我把六只拔光了毛的山鸡并排放在雪地上,把头转上一百八十度,用独眼的方式警惕地四下里张望,看有没有猫啊、狗啊之类的,然后回土间去找柴禾。
  “……想背叛同伙的人当然要被青年组织驱逐出去”,鹰四继续说着。“要是往城里逃跑立刻就会被抓住,可要是孤立无援地留在山谷里,不仅得不到同伴的保护,从前倚仗权势欺压过的农民也会同样狠狠地报复他们呀。所以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碰碰运气,想办法逃出森林到高知县去。要说他们的逃跑成没成功……”
  我正把一捆旧稻草从地板底下拖出来,向妻子要火柴盒的时候,弟弟中断了他的讲话,向我问道:“阿蜜,山鸡肉够肥吗?”也许他讲的这些都不是很可信。至少我对万延元年农民暴动以后青年们的活动和生活并不知道那么详细。
  “啊,肥得很呢,是上等山鸡。森林并没有荒废嘛。”我把稻草放进用鞋踩实的雪坑里,摆成一圈,点着了火。粘在山鸡皮上的细绒毛很快被烧掉,发出一股糊味。不一会,山鸡身上就布满了烤化的肉质那焦茶色的细线,鸡皮也被熏烤得颜色变深,到处都露出黄色的粒状脂肪。这一下让我想起死去的友人说过的一句话:“被烧死的黑人因为身体瘫软鼓涨,看不清细模样,像一个粗制的木偶。”在我背后,有一个人和我同样认真地凝视着我所看的东西。回头一看那人是鹰四。因为炉子和辩论的火热”他的脸涨红得几乎能把落下的雪片刷地溶化掉。我相信山鸡这副被烧掉绒毛的模样也在弟弟心里唤起了与我同样的回忆。
  “听说我那个死去的朋友在纽约见到你的时候,向你要了本关于争取公民权运动的小册子吧。说是上面登着黑人被烧死的照片。”
  “啊,对啊。那张照片太可怕了,属于那种揭露暴力本质的东西。”
  “那个朋友还说,你突然说,我把真相讲出来吧,吓了他一跳。他一直很不安,说不知道你除了跟他说的那些事以外,心里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事,你挺犯难,可最后也没能说出来。什么事啊?他直到最后也没弄明白这个问题。他死的时候带着的这个疑问真有什么内容吗?”
  鹰四脸上的红潮渐渐退去,抑郁地眯起眼,而让他觉得晃眼的,也许不光是雪地反射的白光,还有在他内心涌起的回忆。他又把目光落在山鸡上。然后他说:“我把真相讲出来吧。”他的声音让我觉得他以前在纽约跟朋友说话的时候就是这种语调。”这是个年轻诗人写的一句诗呀。那时候我把它当成口头禅了。我所考虑的绝对的真相,如果谁说出去了,要么被人杀死,要么自杀,要么变成不堪入目的疯子、叛逆的怪物,只能选择其一。那件事实一旦说出口,就等于在怀里抱了一个已经点了火的炸弹,就是这么一回事。你想一个活着的人会有勇气把这种事的真相告诉别人吗?”
  “但是走投无路时,痛下决心,讲出真相,这种人也是有的呀。不过他大概是既不会被杀死,也不用自杀,更不能变成疯狂的怪物,总能想办法活下去的。”我一边猜测鹰四突然饶舌的意图,一边反驳他。
  “不,那简直比登天还难。”鹰四把我想到的见解一脚踢开,语气坚决,显然他是对这个问题考虑了很久。“要是真有人说出了真相后仍旧没被杀也没自杀、也没变得和正常人不一样极度乖戾凶狠,还继续活下去的话,那么这只能说明他所说的事,实际并不是我说的那种像点着引信的炸弹一样危险的事。只会是这样,阿密。”
  “那么,把你说的那种真相说出去的人,就一点出路也没有了吗?”我有点退缩,提出了一个折衷方案。“可是,那些作家怎么样?有些作家通过他们的小说说出真相后,不是都还继续活下去了?”
  “作家吗?的确他们中有些人说出了准真相的事情,并且没被打死,也没发疯,仍旧好好地活着。他们是借小说的虚构情节蒙蔽别人。他们蒙上虚构的外衣,就可以毫无后顾之忧,不论是可怕的、危险的,还是厚颜无耻的事都可以写出来,这正是作家行业本质上的弱点。至少作家自己在吐露真相的时候,都能意识到自己借着小说的外衣便什么都可以说出来,所以对自己作品中的所有毒素早就都有免疫力了。结果这也传染给了读者,很容易使他们以为小说里没有对真实灵魂的直接揭示。这么一想,其实在印刷出来的文章里并不存在我所说的那种真相,最多也只能看到某些作品摆出来的不惜陷入危险也要揭露事实的姿态。”
  烧掉了绒毛的山鸡摆成一排,膘肥肉厚的身体上落了积雪。我每次拿起两只,用力互相拍打它们,磕掉积雪,发出嗵嗵的声音,直响到我胃里。
  “我那朋友说,你说‘说出真相吧’的那天,他看见你想从背后吓唬你之前,你好像在看那种尸体烧焦的照片想心事来着,他没有错吧。那时候你是不是在药品商店的柜台前面,想象着你要是说出真相,就会变成照片上那样烧焦的死尸?”
  “没错,我想他多少理解了我一点儿了。而且,我觉得我也明白他自杀方式的含义。”鹰四直率地说道。这又使我想起在机场他悼念朋友的那番话给我内心带来的波动。“他是你的朋友,我这样自信了解他也许你觉得很可笑,但我从菜采嫂那儿听到他的事儿以后,真还反复琢磨了一下。他把头涂成红色,赤身裸体地(我想到妻子和弟弟还不知道,他的肛门里塞上了黄瓜)上吊,也许是在大喊‘说出真相吧’之后,立即自杀的。即使他没喊过这句话,但他也是认识到一瞬间后,再也无法复活的尸体就会头涂成红色、身体赤裸地摆在别人眼前这一点以后才勇敢地跳下凳子的。这种行为本身不就等于一字不差地喊‘把真相说出来吧’一样吗?不是吗?阿蜜!用红头裸体的死尸向活着的人做最后的自我表白,这种决断难道不需要相当大的勇气么!他是用自己的行动说出了真相才死去的。我不知道他说出的是什么样的真相,但不管怎么说他绝对是说出了真相。我从菜采嫂那儿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我在心里对你那死去的朋友说:“0K,我听见你喊出来的真相了!”
  我明白了鹰四的话。
  “我的朋友替你付了胶囊钱绝没吃亏。”
  “如果我要讲出那件事的真相,我想让你来听。那件事从对你说出来以后就会发挥出真相的威力。”鹰四像个为冒险而兴奋的孩子,天真地说。
  “因为我是你的亲人?”
  “是的。”
  “那么,你要说的真相,是妹妹的事吗?”我问。我心中的疑惑几乎要令我窒息。
  话音刚落鹰四立刻绷直身体,用毫不掩饰的凶狠目光逼视着我,让我怀疑他会不会向我扑上来。可是弟弟只是用强烈的戒备来探出隐藏在这话背后的动机。过了一会,弟弟松弛下全身的肌肉,把脸掉转开。
  我们沉默不语地看着山鸡肉上新落的雪。阴冷的寒气砭人肌骨。弟弟也跟他那相貌魁伟的单衣伙伴一样,嘴唇青紫,浑身打颤,我想赶快回到土间,却又觉得我们的谈话该有个平静的结尾。正当我漫无目标地寻找安全的话题时,鹰四先于我把两个人从尴尬中解救了出来。
  “阿蜜,我劝你到山谷来。并不只是为我的计谋打算,好能在卖掉仓房和地产时对村公所的人说是受住在山上的哥哥的委托来办手续的。我是想在我说出真相的时候,你能做我的证人,我希望我说出来真相是在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
  “别再提仓房和地皮的事了。”我说,“可是,我想那可怕的真相你最后对谁也不会说出来的,要是你把它当做内心深处的秘密的话。同样,我最终也没找到我的草庐和新生活。”说完之后,我们并肩回到屋里。我们都给冻透了。桃子正给炉边的年轻人分午饭的炖菜。这是山谷里的鹰四他们合宿以后的第一顿饭吧。让人记起新年时山谷青年合宿的风俗。勤劳能干的星男在远离新伙伴圈子的角落里,给一大堆比赛用足球一个一个认真地擦上保革油。我把六个山鸡肉块交给妻子,穿上新长靴,踢踏着积雪回到仓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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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放逐者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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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很久,那雪依旧飘摇如粉,不曾变成花瓣大小的薄片。我心里的期待又落空了。我仍是没有适应这雪。我不踏进飞雪世界,闷在仓房里专心翻译书稿。我甚至把饭也带了来,这样,只是需要往炉上的水壶里加水时,我才回上房。便是这时,我看见了鹰四和他的伙伴们,他们一个个搞得如痴如狂,然而却不见宿醉的劳顿和放纵的神情,仍然是一派天真烂漫。新下的雪将积雪带来的破败颓唐覆盖无余,不断更改着积雪的外观。于是上房里这群狂热的人们便一直对雪酩酊酣醉,甚至无暇镇静下来。这时,我想到不妨把雪融了再放到壶里,这样一来,我的日常生活便更加彻底地与正房分开了。我便这样耽于远离尘嚣的宁谧之中,懒于表露表情,倦于举动,在越来越大的雪中整整度过了三天。
  然而,就在元旦这天,阿仁一家从早晨开始两次搅乱了我的隐居生活。先是一大早,阿仁的长子叫醒我,告诉我说阿仁令相当于根所家现家长的我去打新水驱邪。阿仁的儿子神经紧张,活像个容易被土俗陈规烦扰的老头儿,一本正经地递给我一张用硬铅笔画在邮赠广告背面的难以辨认的打水路线图。我就着台阶下微暗的灯光,眯起不惯光亮的眼睛瞧了一遍。我想把阿仁的这幅今年打水路线图记下来,可到底没有做到。我垂头丧气地返回二楼,把外衣严严实实裹到身上。阿仁那可怜的儿子,像条全身湿透的狗一样抖个不停,一句话不讲,耐心地等着我,想来是他娘老子命他与我同去打水吧。走近上房,我看见炕炉里的余烬闪着红光,鹰四和妻子在炉边并体而眠。鹰四的背后睡着星男,妻子的毛毯里睡着桃子,但是盖在毛毯里的鹰四的胳膊分明伸到了妻子的侧腹,瞧那样子,真像是只有他们二人同眠,有点旁若无人。就在我站在门口半感为难地看着他们的时候,阿仁的儿子很是麻利地从灶边临时找来了一个完成这项神圣任务所需的大水桶。于是,我便和阿仁的儿子一起,走进了漫天大雪的黑暗之中。
  飘落的雪花,使我感觉到自己脸上的皮肤灼热而厚重。可我的情绪反而镇静得有些萎靡不振了。想到我和妻子之间癌症般致命的性冷淡,我的心情抑郁难解。如果能像个疲惫不堪的士兵,从这冷淡的沼泽里,步履沉重地逃将出来,这还不是最好的吗?然而我并没有承认妻子和鹰四会直接发生性关系的可能性。在黑暗的雪野中赶着路,我的大脑一片空虚,只是偶而会闪现出一个神秘的幻景:赤裸的鹰四满身雪水,勃起的阴茎上那曾被禁欲抑制了的强大欲望,沿着他放在熟睡的妻子侧腹的手指传导到妻子身上,将性冷淡的郁结消融殆尽。
  从山谷的大路到水边去的路上,雪依旧很柔和。阿仁的儿子,想必在他母亲摆弄着历书和方位表测算打水路线的时候就已经在旁边看了个烂熟,现在他充满自信,踏着没膝的积雪一个劲儿往前走。来到能看得见河面的地方,我被因积雪而变得狭窄的漆黑水面惊呆了。尚有睡意的大脑空间里浮游着的幻景残片全然坠落尘埃。这漆黑一团的水面令我想起了某种令人恐惧又令人生厌的东西,于是,我喃喃地念起咒语:“我与这河谷毫不相干”,以求些解脱。我纵然能够不去理会其中的含义,但是那些被大雪围困的漆黑河水却还是我回到这块洼地以后见到的最骇人的东西。见我一脸茫然,阿仁的儿子误以为我是害怕被深深的积雪陷住脚才畏缩不前的,便耽了片刻,终于从我的手里夺下水桶,跪将下去,从满是积雪的斜坡一路下滑,独自到水边去了。接着,一阵害羞似的水声轻轻响过之后,阿仁的儿子便蹚着积雪,把河水打了上来。除了我那个水桶,他还提着个不知什么时候拾来的空奶粉筒,毕恭毕敬往里盛满了河水。
  “这新水也不是不分给你!”让我这么一说,阿仁的儿像要护住它似地马上用两手盖住了他的小筒。
  这样一来,我明白了他的小脑袋瓜里刚刚成型的固执想法:不是我自己亲手打来而是打发阿仁儿子打来的我的新水不过是冒牌货,而盛满阿仁儿子空筒里的他的新水,才是他自己亲手打来的货真价实的东西。阿仁家与根所家的新水原来是不分彼此的,所以,如果我肯下到水边打些水来,阿仁的儿子也会分得一些我们共有的货真价实的新水,他该会满意的。然而,在我畏缩不前,使我名下的新水沦为假货的时候,阿仁的儿子却想到把他自己名下的新水盛到他捡来的空筒里,带给他那个臃肿不堪的母亲。这孩子的母亲胖得几乎转不过身来,要是他的儿子变成了一个自私自利、满脑子荒诞不经的家伙,这些举动倒不是身不由己。我彻底清醒过来,于是我开始觉得,大清早跑到河边来,实在是愚不可及。我郁郁不乐地回到石板路上。打水真该是鹰四他们干的活儿。为了不再见到那几个梦乡里的人,我在上房门前把水桶递给阿仁的儿子,要他提到房里,然后返回仓房。肩膀冻得酸痛,闹得我新做的梦变得险恶不堪。在这噩梦里,从漆黑的水面伸出两只巨大的手掌,力量大得惊人,猛然抓住我的双肩,吓得我心惊胆战。
  傍午,那孩子又来叫我,告诉我说阿仁要带着她那细瘦的一家人来拜年。我走下台阶,便看见阿仁对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坐在门口的横框上,她的身体还是胖得令人难以置信,活像一只突然滚进来的沉甸甸的大球。我料想要让她的身体转个方向会费掉她不少力气,便走下房来,和她的家人并肩站到了她的斜前方。阿仁在白雪纷杂无向的反光照耀下显得格外年轻,脸上的皮肤金属脸盆一样油亮亮的,没有一丝皱纹,她脸上的肉抖个不停,盯着我只顾呼呼喘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从门房到这儿不过几米远的距离,却把她搞得像一头就要溺死的猪。只要她不说话,全家人也都默不作声,于是,强打精神走下房来的我,反倒感到穷极无聊了。姑且不论这个前后上下都裹着黑口袋似的东西的女人,她的家人们也都身着新年盛装,可我呢,还是穿着那件睡觉时也未曾脱下过的灯芯绒衬衣,外面套了件毛衣,胡子都没刮。我开始担心,这岂不要让阿仁闹出被害妄想症,因为她特来贺年,却受到了如此轻视。可阿仁却在好不容易整调好呼吸之后,嘶哑着轻声清了清嗓子,致意道:
  “新年好哇蜜三郎先生?”
  “阿仁,你新年好!”
  “哪里哪里!什么好不好的,我就是这么个可怜虫了!”阿仁一下子强硬起来。“要是碰上逃难,我又逃不了,不是喂狗还不就是活活饿死么!”
  “又翻上老皇历了。什么逃难,还不是万延元年大暴动以前才有的事!”
  “哪儿啊,我就见过逃难,仗打败了,占领军坐着吉普车开进来那会儿,老人啦,动不了的人啦,全搬到山谷里去了,全村的壮丁不是都跑到林子里去了?那就是逃难!”阿仁的话里满是顽固愚钝的自信。
  “阿仁,那可不是!头一辆吉普车开来时,我就在山谷,我可知道,美国兵还给我瓶龙须菜罐头呢,可大人们谁也不知道能不能吃,末了还是交到小学教员室那儿去了。”
  “才不是呢!大伙儿可都逃难来着!”阿仁不为所动,固执己见。
  “蜜三郎先生,阿仁她脑袋有点毛病!”阿仁一直缄口不言的丈夫插嘴说。听了他的话,孩子们都表现出令旁观者感到难过的不安,骚动起来。
  我不由得想起,在我那个仓房遭到袭击的噩梦里,觉得阿仁真是个绝对无处可逃的人,可你瞧阿仁,她那被肥肉挤得像肚脐似的小眼睛,让白雪晃得眯成一条缝,她用牙咬着薄薄的嘴唇,露出肮脏的,仿佛布满鳞片的耳朵,真像安上了手柄的一轮圆月亮!她的身体虽然发育失调,可分明保持着那么一种坚定的理智,她做出的疯狂的举动或许是阻止出售门房独间儿的新战术吧。然而应该领教阿仁的这番计谋的实在不该是我,该是鹰四,鹰四已经变卖了包括阿仁住处在内的根所家的全部地皮和房产,若是大家能认清鹰四穷凶极恶的本性,这也全然有赖于他能够轻而易举比背叛这个肥胖绝伦、满心绝望的中年妇女那可怜的计策。这毕竟是一种特殊的感受性。
  “大洼村全完了!人心都坏了!”阿仁说。“昨晚的除夕夜,从村里,从‘乡下’来了多少人到有电视机的人家疯挤,闹得人家都没法儿准备过年了,什么也干不了。好可怜啊!”
  “你们也去看电视了?”我问孩子们。
  “啊,去了!看红白歌会来着。要是哪家关上窗闸板偷着看电视,大伙就气得擂他的窗闸板!”阿仁的次子自豪地回答。
  “孩子们走东家串西家,直闹到家家的电视机全都歇了气,还不肯回家呢!”
  在我回到仓房二楼的小窝里之后,阿仁一家人冒着大雪慢慢腾腾地向上房挪去。那是给鹰四他们拜年去了。从窗子往下看,阿仁的身体简直像个摇摆不停的雪人,中间那颗圆脑袋已经秃了顶。没一会儿,我又从仓房的窗子瞧见,几个年轻人抱着阿仁,将她搬进门房去。那做坏事的家伙踢着积雪,在抬阿仁的年轻人周围跳来跳去,尖声喊着指挥他们。于是,阿仁的孩子们像是忍俊不禁,便爆发了一阵天真烂漫的大笑。
  一月四日早晨,为打长途电话,我第一次下山。连下了几天雪,但通向村公所前面广场的那条狭窄的石子路却并不难走。船底型的路上落着薄薄的一层新雪,下面的雪早被踩硬实了。在这几十个小时里,山脚下的那些男人们为庆贺新年,聚在一起喝得酩酊大醉,可这些足球队的少年们却排着队,踏着雪,跑上跑下,大运动量地训练着。走过超级市场时,我见到的是令人担心的不祥情景,给人一种莫明其妙的不和谐的感觉。眼下的超级市场,紧闭着黄绿斑驳的大门,宛如一辆涂着迷彩的战车。几个从“乡下”赶来的农妇候在檐下,像事先约好了似的,一人带一个小孩,呆呆地站在那儿。既然她们胳膊上挎着空空的购物篮子,那么她们大概是为了买些东西才在这儿等超级市场开门。有的孩子已经累得蹲到了雪地上。看来店门前的这帮农妇已坚韧不拔地等候了很久。自从元旦以来,超级市场就一直没有营业。现在,大门依然紧闭,也见不到店员的影子。那么,“乡下”的这帮女人提着空篮子在这里等个什么劲儿呢?
  我满腹狐疑地步过去。让超级市场挤兑得早已偃旗歇业的山脚下的几家店铺,一律是房檐低垂,屋内昏暗,房主们只能躲在最黑暗的角落朝外边窥视。白雪皑皑的石板路上人迹罕至,我甚至见不到一个行人,好打听一下“乡下”的那群女人干嘛要怪模怪样地守在那里。而且就算有谁到这条石板路上来,只要我走上前去搭讪,他就可能就地解手以避开我。邮局的服务员,我等长途电话时,他总能同我聊聊吧?可那邮局也同歇业的店家一样,不扫檐下的积雪,任其堆在门前。
  只有一扇前门打开着。我跨过门前的雪堆,走进邮局昏暗的屋里。窗口找不到一个服务员。于是,我大呼小叫地要不知躲在哪里的服务员替我接通长途电话。
  “雪把电话线压断了,通不到市外!”立刻就有一个老人,从与我近得令我意外的那个低处的角落愤愤地回答。
  “什么时候能修好啊?”我说。那声音唤起了我一部分陈旧的记忆。
  “修电话的那帮小子住在根所家,叫他们他们也不来干活啊。”老人说。他激愤的声音越发高亢起来。我想起来了,他是我小时候就这么易怒而平庸的老邮政局长,可我到底没有搞清,他是用怎样的一种姿态躲在这样低的地方工作的。我转过身来,还是往超级市场的方向走,注意到前面有两个男人相对而立,轮番把手伸向对方的头顶。只是回去的路上风裹着雪花迎面扑来,我躲避不迭,低埋下头走近他们,却早忘了看一看他们到底做些什么。我惦记着在紧闭的大门前傻等的那群“乡下”女人们。走近一看,非但那些女人还站在原地,这短短的时间里竟又多出了十几个人。女人们还是沉静地伫立守候,只是刚才还在跑来跑去、或是蹲在雪地上的小孩子们现在却已经怯生生地抽噎着,搂住妈妈的腰。我停下脚步,想打听一下发生了什么事,可在我面前,又有一群男人正在大打出手。他们与我离得这么近,令我感到害怕,又很是大惑不解。对这种有如约会的规规矩矩,默不作声的斗殴,我只好盯着看。
  山脚下几个已过中年、一本正经的男人,都穿着没打领带的西装(这还是山脚地区最常见的盛装),一个个烂醉如泥。他们古铜色的脸上闪着热气,喷将出来的狂烈的气息,在风雪中犹如沸水一般。他们全然不管满脚的积雪,踩在松软的雪堆里,更加坚定从容,双眼稳稳地站住。每一出手,他们紧握的拳头总会打到对方的耳朵,下颚或者脖子。这简直是一群训练有素的斗犬在嘶咬:愚钝坚忍,默默无声。这时,一个矮小的男人脸上酒后的红晕眼见着消失了,几乎缩成了一团。然而他又挨了一下,于是一声惨叫从他那苍白干硬的脸上的皮肤渗出热汗似地涌了出来。可是,他却匆匆地从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拽出个什么东西,用手攥着它,打在对方的嘴巴上。随着一声用铁钩撬开牡蛎似的闷响,一小块带着红血泡的碎片向我这边飞来。那被打的男人双手捂着依旧醉红的下半边脸,弓着腰朝我跑过来,打人的男人放开脚步全速追赶。我分明地听到了挨打人精疲力竭衰弱的呻吟,也听到了追赶人呼呼的喘气声。我转过身目送他们渐渐跑远。然后,我蹲下来,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落到了脚边的雪地上。那雪地早已被踩得一塌糊涂,却还清洁白净,上面有一块杏核大小红色的凹陷。在凹陷的底里,有一颗黄褐色的树芽般的东西,它小小的根部还粘着什么玫瑰色的形如木耳的东西。我伸出手指把它拿到手里,猛然感到心里绞痛般的恶心,将它扔了出去。那是颗带根的残缺的牙齿。我蹲在地上,活像只呕吐不止的狗,孤立无援,虚弱无力地环视着四周。超级市场大门前的女人们,依旧木然地盯着天空兀立不动,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的小孩子们紧紧抓住母亲粗劣的外套的下摆怯怯生生地往这边偷看,好像我成了他们的新的威胁。周围人家里,人们一定是一直在肮脏的玻璃门后的阴影里窥视着这一幕,但他们却缩头缩脑,不肯出来。我慌得撒腿就逃,脚踩着路边还没踩实的软绵绵的积雪,满心是梦魇中遁逃时无依无靠的焦灼,一口气逃到石子路上去。
  我震惊不已。自从把自己关在仓房以来,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想与鹰四谈一谈了,我要谈谈我刚才遇到的这一切。我把鹰四叫到上房的檐下。在房里合宿的少年们正干得热火朝天,我不愿意进去。
  “从元旦开始,山脚那边就总是在打架啊,阿蜜。”鹰四回答。他倒是全神贯注地听了我的讲述,但全然不睬我极度的震惊。”村里的大人们近来总是火气很大,新年放假,除了喝酒就没有别的事儿做,往年都是那些小伙子早早儿地就生事打架发泄一下,可是这些‘一等乱民’现在正和我住在一起刻苦训练呢。所以呀,没法子,懂事理的大人们才开始自己打架。原来,他们看见年轻人打架,要么袖手旁观,要么调停说和,好借此渲泄一下心中郁积的暴力情绪,可现在,他们自己也打个不停了。可他们打起架来,怕是没人出来劝架吧?成年人打架可和年轻人不同,他们彼此打成一团的话,谁要是参预进去,又不吃亏怕是难了。这样一来,他们打架,也就无人过问,没完没了了!”
  “反正我可是没见过像他们这么打架的,那些人把牙都给连根打下来了!”我唠叨着,心里很难接受鹰四那和平常一样的平静的分析。”他们就那样一声不吭,挥着拳头使足力气打来打去。就是喝醉了,这也不对劲么,阿鹰!”
  “在波士顿,我去参观过总统的故居。演《我们自身的耻辱》的那帮人结队去过。我们坐小客车回家路过贫民区时,就看见两个黑人青年打起来了,其中的一个举起砖头吓唬人,那人的前胸和肌肉可差点劲儿。对方呢,却站得远远的,迎接挑衅。就是我们的车从他们身边开过去的那一刻,那个一时疏忽的男人,向前凑得太近了点,结果,砖头一下砸在他头上,他摔倒在地,脑袋砸开了瓢,脑浆都出来了。可在附近居住的人,全都坐在家里阳台的摇椅或者是大扶手藤椅上,一声不响地盯着看。山脚那里的暴力不过只是停留在打掉一颗牙的程度,还没有出过人命呢。我们日本人打起架来,不是思前想后不敢打,就是体力不佳打不动,可在心理上,恐怕倒是应该承认,山脚那边和黑人滋事的贫民区没有什么两样。”
  “可能是吧。在我记忆当中,山脚那边,而且是一大早就那样公然大打出手,真还是头一遭。搁在从前,要不了打这么凶,小孩子们早就跑到派出所去叫巡警了。可是今天早晨,人们都只会躲在家里,冷眼旁观呢,阿鹰!”
  “派出所没有人嘛。还在刚开始下雪的那天深夜,巡警就让市里的电报召去了。下了这么多天雪,公共汽车也不通,电话线也被大雪压折的树枝给搞断了,这山谷里的人哪个晓得巡警们现在怎么欢度新年呢!”
  鹰四的话,让我察觉出一种相当可疑的迹象。然而,我打消了问其究竟的想法。我又何尝不希望把自己同鹰四和他的那支足球队的活动隔绝开来。鹰四仍像着了魔似的义无反顾,我感到跟他走下去是危险而又麻烦的。而且时至今日,我再也没有心思对鹰四评足品头。
  “超级市场过年放假吧?大门关着,可是门口却聚了一群‘乡下’女人,这是怎么回事?过年这一个星期似乎不靠超级市场、省吃俭用也过去了啊,可是那群女人却只管一动不动地守在紧闭的大门前,岂不奇怪?”我换了个话题。可鹰四却说:
  “怎么,已经聚起来了?”他的话重又让我怀疑起来。“今天下午,在超级市场还要有点活动呢!阿蜜,你不去看看?”
  “我可没那份心思。”我本能地提高了警觉一口回绝。
  “也不问问是什么活动,先就咬定没心思去看?你这个仓房的隐士!”鹰四的话,留有明显的余地,敷衍着我。
  “就算是罢。我对山脚要发生的一切都没有兴趣。”
  “对山脚的一切你都没有兴趣去看!不用说,你更没有兴趣亲身参加了!阿蜜你好像不是活在这块洼地上的!”
  “因为下雪,我也只好在这儿呆下去了。不管山脚那边要出什么怪事,我只希望在出事之前从这儿出去,然后决不再想林子里这块洼地的事!”
  鹰四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近乎嘲弄的含混的微笑,默然摇了两三下头,退回屋里去了。我感到他不愿意我要见年轻人在他屋里进行的作业,而我也不想干预什么,便折回二楼的仓房。
  桃子来送午饭时,让我从仓房窗户看一看超级市场的房顶挂起的新旗。桃子孩子气地急于想让我中计,十分天真可爱,搞得我没法回绝她的提议。超级市场的土仓顶上,有红黄两种兴高采烈的三角旗正在风中飘扬。透过山谷里下个不停的雪片,看上去这倒像是擦痕累累的旧影片里映出的场景。我转过脸来,见桃子正满眼期待地盯着我看,我当然不晓得这两种旗子到底是意味着什么。
  “这旗子怎么会让你这么高兴?”
  “为什么?”桃子反问了一句。她全身颤抖,显然,她很想讲出来,却又有所忌讳,这种矛盾的感情撕扯得她目露凶光。
  “阿蜜,你见到这旗子觉得难过?”
  “等回到东京,我给你寄几种好玩的旗子来,阿桃。”我对弟弟的这个最小的“新兵”打趣道,然后开始吃午饭。
  “四点钟,到山脚那边看看,可能就会知道出什么事了,像阿蜜你这样在[[社会上吃得开的人]]也会的!可是从四点开始哟!你是想知道到底要发生什么事的,是不是?可是,我不能出卖足球队呀,阿蜜!”
  桃子在这大雪天竟光着身子得意地穿着那件印第安皮袄,它皱皱巴巴、针脚宽大,连浅黑色的皮肤也遮盖不住。一眼看去,她像个滑稽落伍的女恐怖分子,引人发笑。
  “阿桃,我可是绝对不想知道要出什么事,你谁也没出卖。”
  “你这种[[在社会上吃得开的人]]可真没劲!”桃子委屈极了,愤愤地说。然后就转身回到自己未曾出卖的同志们那里去了。下午四点,从谷底传来了为数甚众的人们的叫喊声:啊——!啊——!啊——!啊——!声音盘旋不绝,一声高过一声。那喊声十分急促,又夹杂着快乐的亢奋,不断冲击着精神深处充血的粘膜皱褶之类的最为隐秘的部位。听到这喊声,我不禁手足无措,就像裸露癖的丑态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我喃喃地说出声来,“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然而立刻,仓房的一角仿佛有什么莫名的东西应了一声。我又变得狼狈起来,摇头叫道:“不!不!”外面的喊声越发激昂震耳,持续不断。可是忽然,喊声平静下来,只剩下一种低沉的嘈杂,如同无数只蜜蜂在飞舞。偶尔会有几声嘶哑的吼叫打破这种嘈杂,与小孩子的尖声惨叫和欢乐的呼喊相抗衡。在喊声不断传来的时候,我暂且还能安心译书,可这种莫名其妙的断续尖叫却扰乱了我,使我再也无法专心做事了。我只好站起身来,让玻璃吐出的凉气直逼我滚烫的面颊和双眼,透过昏暗模糊的玻璃窗,瞧一瞧黄昏早已降临的山谷空间。现在,只是一些纤小的雪粒还在悄悄下个不停。围在看似弥漫乳色暗雾的山脚四面的森林一片漆黑,飘雪的天空也仿佛是捂住山脚的一只黑褐色巨掌。我瞪大发痛的眼睛,凝神寻找超级市场的旗子,发现那旗如同沉到脏水里的陶片呈现朦胧的柔色,像收起翅膀的小鸟,悄然垂下,浮出雾来。我全然不知超级市场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而,那群女人在两个中年男人默不作声地殴斗时一声不响,在紧闭的大门前巍然不动的画面却留在了我的心底,挥之不去,尽管我曾被山脚处传来的喊声惊吓了一番。我焦急不安、精疲力尽地走回桌边。我成功地阻止了自己下山,可是我却无法阻止自己去思想:山脚那边一定是出了什么异乎寻常的事情,而且这些事情一定与鹰四及其足球队成员有关。我无法重新开始工作,便在译文草稿纸上一丝不苟地为一节中午吃的焖牛尾的关节骨画了幅阴影速写。尾骨色如牡蛎,上有七扭八歪的凹凸,满是像被虫子蛀了窝似的小坑,关节两则附有胶质的圆盖儿似的东西,谁能猜得出在牛还活蹦乱跳的时候,它为牛尾增添了怎样的力气?我信手涂鸦了很久之后,放下铅笔,用牙将那圆盖儿上胶质的残渣啃下来,看味道是否有什么不同。只有烹煮时使用的汤料和冷油的味道。我的整个身心觉得疲惫不堪,郁郁寡欢,无法解脱。到五点,窗外已经是一片黑暗,夹杂着几声高呼的低沉的嘈杂仍在继续,醉汉们激越的叫喊也混了进来。随着一阵沉重的金属撞击声,阿仁的儿子们亢奋得喋喋不休、精神抖擞地回家来了。往日里他们经过仓房时,总是蹑手蹑脚,生怕影响我的工作,而今,他们全不顾忌二楼的这个孤独者了。看情形他们也和大人们一样,山脚的共同体参加了一场具有正规意义的行动。很快,鹰四和同住的少年们也回到了上房,院里很是喧闹了一阵。直到入夜,山脚那边还不时传来几伙醉汉寻衅争斗的吵闹声,还突然爆出了一阵粗鲁的狂笑,响了很久以后才消失。
  晚饭是妻子自己送进来的。她头上包了块头巾,那是块我在桥边人群里的女人堆中看到过的图案俗艳的印花布。想来妻子一心要模仿山谷傻妞儿们粗放的魅力,可那让头巾衬托得很显眼的宽宽的前额却令人觉出了一种抑郁。况且今晚她还没开始喝她的威士忌。
  “脑袋打扮得好年轻!足球队的朝气让你返老还童了!”我说出的话真是下流,简直是一个妒火中烧的丈夫在讨厌地嚼舌根。妻子却默默不语,从容地打量着恼羞成怒满脸通红的我。过了一会儿,她表现出一种还没烂醉却又必须是喝酒之后才有的、坦率得让人奇怪的宽容、直接提起了我最为关心,但又羞于启齿的话题。
  “这块布可是超级市场给我的,阿蜜。你没见市场上的红旗?那是超级市场的天皇免费送给顾客们每人一件市场商品的信号啊。四点钟开始的时候,可真了不得。在仓房也能听见叫喊声吧?先是那群‘乡下’的女人,再是山脚的女人们,然后就是孩子们,甚至男人们都一窝蜂地往超级市场的门口挤,乱成了一团。我为抢到这块头巾,挤得都要贫血了。”
  “这服务可真叫完全彻底!每人一件是怎么回事?大概不是每人拿一件店里商品,叫你拿个够吧!”
  “阿鹰在超级市场前面把那些抢到了战利品的人一个一个拍照下来了。大多数女人拿出来的都是些衣服和食物,可是天黑以后有些男人拿出了更大的东西。这好像都是那些在抢赠品时拿到酒的男人们喝醉了又挤过去干的。开始的时候,免费提供的商品不在货架上,是堆在别处的。可是那些‘乡下’女人挤得太厉害了。所以一下就闹个一团糟!”
  我本是一个软弱的局外人,无心对这力量的性质和方向说短道长,我想躲在畏缩的苦笑里,却不得不突然被拉回现实的疑惑中。我受到这一具有绝对力量起动的冲击,便有了一个令人生厌的发现。我脑子里不再是单纯的惊愕,而是充满了烦扰丛生的危险的顾虑。
  “可超级市场不是不放酒么?”
  “大概是涌进市场的那帮人在没乱起来的时候,发现放赠送品的台子上摆着酒瓶罢。那里可是有好多的威士忌、清酒和烧酒啊!”
  “这是阿鹰干的?”在说出弟弟名字时,我隐隐感到恶心,同时,我觉得为了避开这整个令人不快的现实世界,我几乎巴望退回婴儿时代去。
  “可不是,阿蜜。阿鹰把山脚下酒馆里的存货买了来,事先运到超级市场去了。不过,原来超级市场的顾客每人赠送一件免费商品的计划,倒真的是超级市场天皇和他所有的连锁店要在每年一月四日实施的啊。把去年下半年的收购单据给店员一瞧,那些不值钱的衣料和食品就安排送给我们啦。阿鹰附加上去的特殊工作只是:把酒瓶混到赠品当中,将开门时间推迟,做好混乱的准备,还有,一旦顾客开始进店,就马上让店员们偷懒,给顾客们行动的自由。他只做了这些。可你看看今天闹出的这起大乱子,我真觉得阿鹰具有制造事端的组织天才。”
  阿鹰什么时候把力量都渗透到超级市场那儿去了?其实混乱不过是自然发生的,阿鹰还不是只会过后大吹牛皮!”
  “新年放假时店员和仓库警卫都回家探亲了,超级市场的天皇想让山脚的青年人补空来着,阿蜜。为了补偿死掉几千只鸡的损失,他对过去的养鸡伙伴刻薄得很,还停发人家工资,阿鹰他们的计划就是在接到申诉之后才开始的。山脚的女人们一直受超级市场盘剥,这回也能拿回点东西,是不是不赖?”
  “可事情不能就这么没事儿似地过去吧?再说醉汉们把大宗商品都拿走了,在山脚和‘乡下’这里,这可是大规模的盗窃事件呀!”说话时,我觉得一阵抑郁的旋风吹得我全身发凉。
  “阿鹰可不想就这么了结。今天,超级市场的经理一直叫足球队的小伙子们软禁着。大概从昨天开始,阿鹰该开始他真正的活动了,足球队员们也正盼着哩!”
  “他们怎么会这样轻而易举地就让阿鹰给煽动起来了呢?”我徒然愤愤不平地叫道。
  “养鸡失败以后,山脚的年轻人都觉得走投无路了,阿蜜。”妻子慢慢释放着一直暗暗抑制着的兴奋,说:“他们不表现出来,可确实满腹牢骚。前途真是黯淡啊,不论他们是多么老实能干的青年!那些孩子才不是喜欢踢足球那,实在是因为没别的事可做,才左思右想一脚踢向乌云的。”
  妻子热泪盈眶,仿佛眼里的每一丝光泽都生气勃勃地渲泄着渴求。以前每到这种时候,妻子那双近视眼就会布满血丝,可今天却全然不见这种征兆,我这才发觉:自从退居仓房,妻子并不是借助酒精来摆脱临睡前的莫名其妙根深蒂固的恐惧的。结果,她不再夜不能寐,郁郁寡欢,俨然成了个新人。妻子和鹰四的那群“小亲兵”同样遵从了这样的训示:人生苦短,滥饮何益?她无需我这做丈夫的帮忙,她正自己越过这困难的深渊。我怀着失败者的心情又怀念起为等鹰四在机场喝得酩酊大醉、断然说自己不想接受再教育的妻子。
  “阿蜜,要是你有意干涉阿鹰的行动,那你接近阿鹰时,你得当心别叫足球队员们抓住!”妻子敏感地捕捉到了我保守畏缩的关切背后隐藏的用意,立刻盯着我反驳说。在我的眼里,她就像回到了那次不幸的生育之前一样地活泼、固执。”我们从超级市场回来的路上我发现好像住持还要来跟你商量今天事件的善后对策呢。可他叫拿着武器的年轻人吓着了,马上逃回去了。阿鹰还能不相信自己的能力?”
  我早已把自尊心压缩到最小限度,藏在不显眼的地方,可妻子却犹如从贝壳里将贝肉掏出来一般,将它生拽出来,再戳上一刀。我变得怒不可遏起来。
  “我觉得,我与山脚那边发生的一切毫不相干。这并不是说我对阿鹰反感,也不是出于相反的感情,我不想再对阿鹰及其足球队的所做所为评头品足。我不管这儿要出什么事儿,只要交通恢复,我就马上离开山脚,忘掉这一切!”我的话实际上使我重新认识了我的一切想法。到昨天,就算那莫名其妙搅乱我情绪的、充满贪欲的叫喊再度涌来,我也不会停止翻译——那是我与自杀了的友人的心灵对话。事实上,我在寻找译词时,常要想:我的朋友在这里要使用哪一个词?在这一刹那,我觉得已经与早逝的朋友融成了一体。于是这时,我这满脸涂得通红自缢而死的友人,便比活着的任何人都更加贴近我了。
  “我要跟阿鹰一起留下来,阿蜜。我能让阿鹰的行动给迷住,大概是因为我这辈子还没做过违反法律的事呢。我甚至不理睬自己的孩子变成一头小兽儿似的。这好歹也是遵守国家法律呢。”妻子说。
  “可不,我不也是这么活过来的?其实从根本上讲,我自己根本无意对别人的所作所为品头论足。也没有那种资格。只是有时候发作性地忘到脑后罢了。”
  我们把目光移转开去,彼此都无话可讲。过了一会儿,妻子怯生生地把脸凑近我的膝盖,带着自惭者过分的温存,轻声细语地说:“那儿粘着死苍蝇呢,阿蜜。干嘛不取下来?”我也以无限柔和的心情,用我那叫墨水弄脏了的指尖,将那乌黑干硬的小东西从膝头刮到地上。我心里想: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还是夫妻,今后,怕也只能这样一起生活下去了。我知道,若是离婚,两人的心境都会变得更糟,而且两颗心也只会在痛苦中纠缠难解。
  “按叔本华的观点,你把苍蝇抖掉了,那苍蝇的‘自在之物’,并没有死亡,只是苍蝇的现象死在那里了。阿蜜。它都这么干硬了,倒真有点儿‘自在之物’的感觉呢!”妻子仔细打量着那块小小的黑东西,第一次喃喃地说出对我不含刺激、而单纯是为着缓和紧张气氛的话来。
  夜里,我半睡半醒时,如同幻听一样,耳边传来少女的叫喊声,然而这叫声既不含恐惧也不带嗔怒。我把它当做白天的记忆的延伸连接到梦境当中,准备继续睡觉。然而叫声又一次响起来,我的记忆和梦境一下就没了踪影。我的大脑像银幕一样,那映像分明是正大张着嘴狂叫不已的桃子。上房里人声嘈杂,一派森严,我爬起来,摸着黑蹑手蹑脚地走近微光浮动的窗子,朝上房那边窥探。
  雪已经停了。前院里的积雪被檐灯照得通亮。鹰四穿着衬衫和运动裤,他面前站着的年轻人则身穿短浴衣,袒胸露足。屋檐下,足球队员们已经站好了队伍,他们穿着制服般相似的棉睡袍,全部抱着胳臂,只有鹰四面前的年轻人未着棉袍,给人一种刚被人从青年们的小团体排斥出去的感觉。他朝着鹰四,自管不住声地惨声申辩。鹰四修长的双臂懒懒地垂在两侧,身体略微前倾,站在那儿,像是很专心地听着年轻人讲话的样子,可实际上,他丝毫没打算弄清这个弱者到底要申辩什么。只见他完全是突如其来地跳起身,猛击年轻人的头侧。骇人的残暴贯通他的肉体的核心,像放射出危险的紫色的闪光。那年轻人全无反抗,挨了比他瘦小、肩膀也不如他宽阔的鹰四的几记打击,踉跄着后退,一脚陷进雪里,仰面倒下。可鹰四却不肯罢手,朝这仰倒在地的青年俯下身去,继续毒打。
  目睹兄弟如此残暴,我所感到的全然是肉体上的憎恶,像一根大棒直插入胃里。我满嘴胃液的苦味,低下头退回黑暗里,盖上了毯子。鹰四既然这样不断痛打那毫不反抗且年少于他的年轻人的脸部,显然他已不再是什么‘志愿暴徒’,那痉挛般的残暴,那固执连续的暴力,表现出一个罪犯的素质。我在鹰四身上发现的这暴力罪犯的光环,在令人生厌的反刍过程中渐渐扩展生辉,像不祥的极光一样照耀着整个山脚,在它的照射下,超级市场的小变故呈现出了新的面目。我大概只有逃身于排他的小睡中,才躲得开这可厌的暴力凶光。可大脑活像口热浪翻腾碱水飞溅的大锅,不见有睡眠侵袭。在一阵陡劳的努力之后,我在黑暗的深处睁开眼睛,眺望泛白的窗户。那窗子上些微的光时而变得明亮,时而变得暗淡,变成了黑暗孔洞的盖子似的东西。这忽明忽暗的变化就这样循环往复,周而复始。我怀疑是不是几天来在白雪强烈的反光中我用眼过度,使我那只好眼出现异常。失明的不安,给疲惫燥热的大脑带来片刻的空白,倒缓和了我的紧张情绪。这孤独的肉体上的不安,使我竟意外成功地把弟弟的暴力行径造成的震撼撇到了意识之外,只顾瞧着窗子的明暗变化出神,沉浸在被净化了的不安中。没过多久,鲜亮的光线掠过了狭长的窗子,我才知道,那明暗变化并不是我视力的衰弱带来的幻视,只是对面出了月亮而已。我重又爬起身来,眺望着月光中白雪覆盖下的森林。它的表层既有被白雪照亮的地方,也有因此而显得极黑的凹陷,那阴影里仿佛聚集着无数精湿的野兽。流云一旦遮蔽了月亮,兽群青铜色的暗影便进一步加深,最后退回到黑暗当中。而森林顶端的积雪一旦被月光照亮,兽群便重又慢慢地踱将出来。
  月光下,前庭的檐灯只能打出一个昏黄暗淡的狭小光圈。我没注意灯光下的东西,可放眼望去却发现那挨打的年轻人双臂抱着身子,踡伏在被踩得零乱不堪的雪地上。身旁扔着打了捆的毛毯、棉衣、餐具之类的东西。同住的年轻人已经把他放逐了。他把头深深地埋在缩成鞍型的双肩中间,一动不动,如同一只遇到危险的潮虫。月色下森林带给我的些微振奋,骤然消失了踪影。我把头也缩进了毛毯那微温的黑暗里,只顾往胸口和膝盖呵些热气,可还是全身冰凉,浑身发抖,牙齿得得作响。过了片刻,我听到有脚步声往仓房后边转了一阵,然后便远去了。听上去,那人不是去通往山脚的石子路,倒是往林子里去了。既然听得到踩雪的声音、尽管这声音很微弱,它就绝不是小狗为捕获雪中迷路的野兔而跑进林子去的脚步声。
  第二天清晨,妻子来送早饭时我还没起床。她也怀着对不假掩饰的暴力行径的厌恶,谈起了半夜里的事情。那个年轻人违反了足球队的纪律,背地里将从超级市场偷带出来的小瓶烧酒一饮而尽,然后将桃子唤到上房的小耳房里,企图侮辱她。桃子顺从地接受酒醉少年半夜里的邀请,她穿着一件自己从超级市场挑来的睡衣,样子活像个《天方夜谭》中的妓女。那少年毫不迟疑,立即开始向城里来的这个迷人女孩动手动脚。可桃子却强烈地反抗,大叫不止,闹得少年蒙头蒙脑,直到被鹰四痛打之时,还是惊诧莫名,转不过弯来呢。桃子受了刺激,发了歇斯底里,脸和身子紧贴着里间墙壁睡下,到早晨也不起来。据说少女扔了那件引起了可怕误解的睡衣,把所有的衣服全副武装上身,屏息躺倒了下去。被放逐的少年的那件印有‘光’字商号的武器还丢在前院,妻子来仓房时还在杂沓的雪地上见过它。
  “刚才听到脚步声响,我以为那小伙子在仓房后面转了一下,就上森林那边去了。他到底上哪儿去了呢?”
  “还不是穿过树林去高知?就像万延元年暴动那会儿,那些背叛组织,被放逐的年轻人逃进林子里那样。”妻子做着梦一般的解释。在我看来,她的同情与其在于桃子,倒不如说更在那个少年。
  “你不知道,那林子多密多难走。这么个大雪天,半夜里要横穿树林,简直就是自杀。你受阿鹰讲的那些暴动故事的影响太大了!”我打算把妻子空幻想法压下去。
  “既便被阿鹰他们足球队赶出来,在山脚那边住下也不是不行啊。阿鹰还没有那么大的强制力呢。昨晚上那可怜的年轻人不过是把桃子无意的媚态给扩大解释了,阿鹰对他大打出手的时候,要是剩下那些年轻人反戈一击,他没准儿早让人打个半死了呢!”
  “阿蜜,还记得在机场阿星一脸哭相对你说的话吗?你现在不理解阿鹰,也不了解阿鹰!”妻子怀着坚定的自信,反驳我说:“阿鹰和你一起生活过,他朴素、弱小,可打那以后,他过的生活是你理解不了、也想象不到的!”
  “既便那个年轻人由于被赶出了阿鹰把持的小圈子而在感情上走投无路,感到无法在山脚住下去了,可是从万延元年到现在已经过了一百多年了,逃亡者还不都是要沿着大路往海边跑?他干嘛非要躲到树林里去?”
  “那年轻人清楚,他们暗地给超级市场造成的混乱,已经够得上是一桩罪行。如果他过了小桥,沿着大雪迷漫的道路去邻村,八成会叫等在那儿的警官抓起来,或者被超级市场的天皇雇来的打手报复一顿,可能那年轻人就是这么想的吧。其实你不光不了解阿鹰的真实想法,你也同样不了解足球队青年的集团心理!”
  “那是自然。虽说我生在山脚这里,可我至今并不认为我和这山脚之间有一条纽带,而且这条纽带能让我充分理解山脚的这群年轻人,恰恰相反。”说完我做了一点让步:“我只是客观地谈了一下有常识的人的意见。要是在阿鹰的煽动下足球队员们给搞得集体疯狂,我常识性的观察当然也就大错特错了!”
  “虽说是别人的事,可也不能就简单地说成‘疯狂’啊,阿蜜。你的朋友自杀时,你可没这么简单草率漫不经心啊,是不是?”妻子穷追猛打,毫不让步。
  “那,让阿鹰派人到树林里找一下吧。”我软了下来。在我避开上屋,从后面到世田和洗完脸反回来时,正遇见那群年轻人亢奋地从屋里跑到前院来。
  一个身穿樵夫的旧防水衣的小个子男人,他拉着一只用还带着叶子的竹条扎成的雪橇,上面载着个年轻人,那年轻人将一块用各种布片胡乱缝缀起来的破布直裹到脖颈,样子活像个蓑草虫。他们走进前庭来,被鹰四迎面撞上。那群年轻人正昂然从屋里跑出来,劈头撞向那人,那人上身向后一仰,抽身想逃,被鹰四唤住了。早晨的阳光被杂乱的积雪四散反射上来,照得我眩晕地眯起眼睛,可我还是迅速把他和十几年前记忆里的隐士阿义对上了号,认出了他那两眼细小、瘦削孱弱的侧脸。隐士阿义脑袋很小,看上去像个被印第安人取出骨头后做的“缩头”,要说耳朵,只有拇指的第一骨节那般大小。周围是令人发窘的空间。那小脑袋上扣着顶浅浅的方帽,这倒像一个老式的送信车夫。夹在那顶饱经风霜的帽子和蜡黄的胡须之间的一张瘦长的小脸满是褐斑和灰毛,正紧张地抖个不停。鹰四一边制止背后的年轻人,一边像哄慰一头胆怯的山羊一样同他亲昵地低声说起话来。老人仍然仰着身,眼睛半睁半闭,两片干裂的褐色嘴唇,像两根要夹住什么东西的手指,飞快地蠕动着,回答着鹰四的问话。然后,隐士阿义大摇其头,仿佛深悔不该拉着雪橇从林子里跑到这儿来,而他的一切在这强光之下也仿佛都成了丢丑的东西。鹰四向他的足球队发号施令,让他们把破衣烂衫的年轻人从雪橇上抱下来,抬到屋里去。随后,被鹰四勾住了肩的小个子隐士阿义,也一边无力挣扎着,一边随着那群如同肩扛祭祀神轿的人们一样欢天喜地的年轻人,被领进了屋里。前院上只剩下我一个人,看着粘满冰雪的竹雪橇放在松软的雪地上。那叫绳头胡乱捆了几道的新做成的竹雪橇,犹如做了什么坏事受到处罚一样。
  “菜采嫂正招待隐士阿义吃饭呢,阿蜜。”转过头去,我看见鹰四叉开双腿站在那里。他被阳光晒得黧黑的脸上泛着勃勃的红润,褐色的眼里闪动着酩酊的凶光,一时间令我生出错觉,仿佛是背朝着盛夏的大海同他讲话。”晚上,隐士阿义照例到山脚去。天亮前后他正要回林子,见一个小伙子正一个劲儿往林子深处走。他就跟在后面,直到那小伙子踉踉跄跄走不动了。然后就把他救了下来。阿蜜,你相信不?大雪封天的,那小伙子是想横穿树林到高知去呢。他把自己当成了万延元年暴动中年轻人的一员了!”
  “在隐士阿义把他带回来以前,菜采子就这么想过。”我说完这句话,就不吭声了。被伙伴们放逐的耻辱和绝望迫使小伙子在厚厚的积雪中艰难地穿越一团漆黑的树林,他十有八九是把自己想象成了头上顶着发髻的万延元年的农民的后代了吧!那单纯的孩子,身陷午夜森林的黑暗之中,在雪地里蹒跚前行,恐惧渐渐吞噬着他。为了确认从万延元年至今已有一百年的时光流逝而去,他还能有什么办法?昨晚,若是那小伙子摔倒冻死了,他的死法大概和万延元年被放逐的青年该是全无二致的吧。共存于森林高处的所有“时间”,一起涌进并占领了奄奄一息的青年的大脑。
  “我要他们把自己与万延元年的青年同一化,既然那小伙子身上已经表现出了最初的征兆,那么,这个倾向可能很快地传给整个足球队!我还要把它传给山脚上所有的人。我要把一百年前祖先的暴动唤回山谷,我要比诵经舞更现实地再现它!阿蜜,这不是不可能的!”
  “可是你想这样做,到底有什么用处呢,阿鹰?”
  “有什么用处?哈哈!阿蜜,你的朋友缢死时,他是不是想过,他的死会有什么用处?还有,阿蜜,你想过没有,你这样活下去有什么用处?山谷里新式暴动即便成功了,也可能没有任何用处。可是至少,我能更加深刻地感觉到曾祖父的弟弟的精神勃动,这是我长久以来的渴望!”
  回到仓房时,太阳的光热已融化了冰雪,那穿过厚厚的雪层流淌下来的雪水声像一道帘子围住仓房的四周。我幻想着,就像曾祖父用从森林彼岸的文明世界带回的枪支来保护自身以及财产一样,我要用这水声把我同山脚下发生的一切隔绝开来,努力独善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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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想象力的暴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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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鼓、小鼓、铜锣。诵经舞游行队伍奏起的音乐,一大早便开始响个不停。那音乐缓缓流淌,又执拗地持续着。嘡,嘡,嘡!嘡,嘡,嘡!嘡,嘡,嘡!嘡,嘡,嘡!就是这样的旋律,整整演奏了四个多小时。我透过仓房的内窗,目送隐士阿义爬上去森林的石子路。他的雪橇上装的已经不是破布,而是我妻子送给他的新毛毯。他沉思默想般地低垂着头,两脚用力踏着地面,稳稳地走上倾斜的雪路。紧跟着,诵经舞蹈的音乐便响了起来。在妻子端着饭团和未启盖的鲑鱼罐头,带着罐头启子到二楼仓房送上午饭时,我开口向她询问道——我沙哑的嗓音里满是对这种挥之不去、避之不及的音乐的厌恶,粗鲁得十分陌生,令我自己听着都大吃一惊:“这不合时宜的诵经舞乐,也是你们阿鹰首领的创举吗?阿鹰还打算用诵经舞乐唤起山脚人对万延元年暴动的联想吧?这样搅得四邻不安,简直拙劣透了!只有阿鹰和你们这帮随从才会神魂颠倒呢!山脚那些家伙一个个怕惹是非、循规蹈矩,是用鼓啊锣呀什么的就能煽动起来的吗?”
  “可是,这音乐至少叫你阿蜜急不可耐了呀!你可是打算对山脚的一切概不过问哩!”妻子冷静地反击道,“超级市场从今天早晨重新正式营业了。那个鲑鱼罐头可是从超级市场抢来的战利品,阿蜜,你要想完全彻底干净利索地跟这事划清界线,不吃也罢。我再给你找点别的什么吃。”
  我不是想参与鹰四他们的行动,只是不想理睬妻子的挑衅,才兀自打开罐头。况且,我也不喜欢吃鲑鱼。昨天抢劫超级市场,在山脚一般居民的眼里,不过是一个偶发事件。妻子告诉我,今天早晨,鹰四他们便四处张扬,说昨天的抢劫是违法行为;还说,既然山脚的人们已经参加了这场抢劫,他们便没有理由不继续抢下去。
  “就没有人反对阿鹰他们的煽动?没有人今天早晨寻清了内情,后悔了,把昨天抢来的东西再送回去?”
  “在超级市场前面倒是开过村民大会,可是到底没有人吭声。在超级市场做会计的那群女孩子把从前市场的利润率告诉大家了,售货员们也不讳言商品自身质量低劣,这时候往这样的地方还东西?这气氛也起不来呀!就是有人见势不好有心变卦,这也不是他能自行其事的气氛哪。”
  “骗小孩子呢!”我一面恨恨地嚼着干硬零碎的鲑鱼,一面说道:“我都要吐出来了!”
  “不管怎么说,对超级市场的愤恨情绪现在还挺高涨的!好几个女人被怀疑是小偷,叫人搜过身。她们哭着讲她们的遭遇呢,阿蜜!”
  “好一帮笨蛋!”我感到很难把自己舌头上的那块抢来的鲑鱼肉咽下去。
  “阿蜜,最好你也到山脚去,瞧瞧那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妻子漫不经心地说着,走下楼去了。我立刻把沾满唾沫的鲑鱼肉和米粒一古脑儿吐到手上。
  诵经舞的音乐还是响个不停,搅得我心烦意乱,困乏无力。我的耳朵不得不去注意正在出现的重大变故。耳鼓深处仿佛听得到暴乱的声音。诵经舞乐带给我的厌恶,恰似病入膏盲的肝脏,不停地遭受着无法治愈的污染。那污染的根源,便是好奇心理的毒素。然而,在找到一个与鹰四他们策划的大变故没有直接关系的理由之前,我控制自己不走出仓房;而且在此之前,既不准自己下山去山脚,也不准派侦察兵去。那单调乏味的音乐,全然表现出感情的缺乏。也许正是鹰四为了向我炫耀他的行动仍在继续才把这音乐奏个没完吧。如果我对于现在山脚下发生的事情有所反应,那也只是我对鹰四拙劣的心理攻势的更为拙劣的屈服。我要忍耐。过了一会儿,山脚响起了汽车喇叭声。大概是鹰四已经把轮胎上缠着铁链的雪铁龙开到山脚下,正带着孩子们疯呢。如果说山脚的人们早已一律变成了暴徒,那么他们的领袖鹰四则正开着雪铁龙,对暴徒们进行着大阅兵。
  我注意到炉子的火势有些弱。是油罐里的煤油快用完了,备用的油也消耗殆尽。得找个人去超级市场买些回来,否则只有亲自动身往山脚那边去一趟了。我终于在充满烦扰的忍耐中从苦役里解放了出来。从早上起来,那诵经舞乐就一直嘲弄着我折磨着我,已经有四个多小时了。
  桃子倒是在上房,可她歇斯底里发作之后,还在卧床不起,妻子在照顾她,显然她俩指望不上。冻伤的年轻人已被送往医院;足球队全体成员现在都和鹰四、星男一起,在山脚那边主持那一派喧腾吵闹的局面,能够派得出去的人,只有阿仁的几个儿子了。我站到紧闭的房门前叫了一声,但并不指望他们即便叫那音乐搞得入了迷,还能同体胖心悲的母亲一起关在冷森林的家里。我只是希望周围的一切能够为我不得不自己下山提供更充足的条件。不见孩子们的回答。我满意地打算从紧闭的房门前抽身离开,可就在这时,没想到阿仁却用一种兴高采烈、颇有张力的声音叫起我来。我打开门往屋里看,如同不习惯黑暗的鸟儿一样,目光惊慌彷徨,一边寻找阿仁——倒不如说寻找她的丈夫,一边忙不迭地解释:
  “啊,阿仁,要是你儿子在家,我想叫他们到山脚去一趟。炉子没油了!”
  “我儿子呀,他们一大早就到山脚去了。蜜三郎先生!”阿仁像一艘从海雾里冒出来的巨轮,那硕大的身躯慢慢分明了起来。她的话显得出奇和气。圆鼓鼓的脸上两颗滚烫发亮磁石般的眼睛正直直地盯着我这边。正如她的声音所显示的那样,阿仁在那张将马鞍倒置而成的坐椅上面振作起来。“鹰四手下的那帮孩子来叫的,连我家金木也到山脚去了!”
  “阿鹰他们来叫了?金木先生是老实人,怎么连他也卷进去了?”我带着几分保留,愤愤地表示对阿仁丈夫的同情,我的保留也真是得其所哉。而阿仁却并不希望我对她的丈夫表示什么同情。
  “那群孩子把村里每家每户都叫遍了!蜜三郎先生!尤其是那些没从超级市场拿回东西的人家,他们肯定要叫到,都倾巢出动了!”阿仁说。她那双让肥肉挤得更细的小眼睛咄咄逼人,铺满肥厚脂肪的皮肤上慢慢荡起涟漪,努力想挤出一丝微笑来。阿仁从平日里痛苦的喘息中游离出来,重又变成了昔日那个充满好奇的闲话大王。“我们家呀,孩子早早儿就都到山脚去了,可我丈夫还没呢,有两个小伙子就到门口来喊‘都去超级市场啰!’听我儿子中间回来讲,要有不上超级市场去拿东西的人家,他们可有的喊呢!管你是有钱还是有势呢,这群孩子两个人一组,来回地喊:‘都去超级市场啰!’你瞧,听说村长的儿媳妇,邮政局长的老婆,也全给哄到超级市场拿了东西呢。校长的闺女哭啊哭的,生生把一大箱没用的洗衣皂搬到家去了!”阿仁说完突然像含了一口水似的,把嘴紧闭起来,从鼻孔里发出一阵乎乎的声音。接着,她那满月一般的胖脸上泛起了红晕,我知道她这是在笑了,“这真叫平等啊,蜜三郎先生!村里的所有人都平等地做可羞可耻的事,这有多好!”
  “没有人同情超级市场的天皇吗?阿仁?”我问道。从这个病态肥胖的妇人用“可羞可耻”一词布下的陷阱中,我感到一种不甚分明的危险。可是我姑且避开这个话题,向她询问与这带有硝烟气味的闲话不甚相干的事情。
  “同情那个朝鲜人!?”阿仁立刻愤愤地把我顶了回去。直到昨天以前,她还同山脚下多数人一样,一边痛斥超级市场给山脚带来的惨状,一边缄口不提那显赫的超级市场东家竟是一个朝鲜人。可现在,她竟冲口强调地道出“朝鲜人”这个词儿来。抢劫超级市场仿佛给山脚居民与超级市场的天皇之间的势力关系一下来了个颠倒,如今阿仁也可以毫不犹豫地宣布,那个用经济手段征服了山脚的男人不过是个朝鲜人。
  “自打朝鲜人到这洼地来,山脚的人就没有过好日子!仗一打完,朝鲜人就从这山脚占地捞钱,一个个全抖起来了!我们不过是把他们抢定的东西拿回来一点儿,他有什么可同情的?”
  “阿仁,朝鲜人当初也不是自己愿意来山脚的呀。他们是被他们的国家强行带来的奴隶劳工。据我所知,山脚的人可没受过他们主动的坑害。战争结束以后,即便是在朝鲜人集结地的土地问题上,不也没给山脚哪个人造成直接损害吗?干嘛要歪曲自己记忆呢?”
  “S兄叫朝鲜人杀了!”阿仁立刻对我充满了戒心,惊诧地说。
  “那也是因为在那之前,S兄的同伙杀了朝鲜人,人家报仇嘛,阿仁。这你不是知道吗?”
  “反正朝鲜人一进洼地,就没干过好事!大家都这么说!把那帮朝鲜人全杀尽才好呢!”阿仁蛮横无理地竭力争辩道。一时间她眼里充满怨恨,暗淡无光。
  “阿仁,朝鲜人可是从来没有单方面地加害洼地的人们啊。战后的这些纷争,双方都有责任。这些你也是知道的,可怎么还这么说呢?”听了我的责问,阿仁黯然地将自己的大脑袋低垂下来,如同放下了什么沉重的负担,对我的话不再理睬。我只看得见她海象般的脖颈随着剧烈的喘息一起一伏。我带着无法排遣的愤懑长叹一声,“闹起这样愚蠢的骚乱,最后遭到恶报的还不是山脚的人么,阿仁。超级市场的天皇根本不会因为他的一家连锁店被抢受到什么打击,山脚的大多数人却要因为抢来了战利品痛苦地内疚下去。连知道好多的大人们都叫阿鹰这个外来户煽动起来了,这到底是怎么了!”
  “村里的所有人都平等地做可羞可耻的事,这有多好!”阿仁顽固地低着头,重复说。我终于弄清了她所谓“可羞可耻”一词的独特含义。
  我的眼睛总算适应过来,看得见屋里微暗的角落了。只见阿仁坐在座椅上,在她手能够得着的地方,堆满了各种廉价罐头瓶。它们侍立在她身旁,犹如阿仁与无法克服的饥饿作战时足以信赖的援兵。这些正是阿仁的“羞耻”,这些端庄肃穆、令人咋舌地现出本相的小“羞耻”团伙。见我不言声地打量那一排罐头瓶,阿仁索性恬然不惊地从高耸的双膝中间取出一听罐头,那罐头的瓶盖启了一半,活像只赫然高扬的半圆形耳朵。于是,阿仁便咕容咕容地嚼起罐头里那不知为何物的东西给我看。我想到了动物蛋白对她的肝脏有不良影响这件事,可是话到嘴边,我却改了口。“阿仁,我给你打点水来吧?”
  “吃着可不像你看着那样干巴巴的!”阿仁回了我一句。然而她却满怀率直——这只是在我和阿仁少年时代支撑着根所家时才能见到——的情感,继续说道:“蜜三郎先生,多亏了鹰四先生的暴动,我才有这么多吃也吃不完的食物了!这些罐头不值几个钱,可真是多得吃不完呢!把这些全吃光了,我就再什么都不吃了,让自己像从前那么瘦,然后衰弱而死!”
  “哪儿会呢,阿仁。”我以回到山脚以来第一次与阿仁和解的心情安慰她说。
  “不会?我这样的可怜虫,直觉还挺准的!在红十字医院里,人家对我说,我想多吃东西不是身体的要求,是我心理的要求!只要是心里不再想吃的话,我马上就能够瘦下去,然后一死了事!”
  我不由得感觉到一种孩童般无常的悲哀。母亲死后,我全仗阿仁的帮助,才克服了无数困难,在山脚度过了少年时代。我默然摇着头,踏着积雪走出房来,关上门,将这个被埋在也许会致其肝脏于死地的大食物堆里体味着幸福与“羞耻”的“日本第一肥婆”,关在了微暗的安宁之中。
  石板路上的积雪被人踩得结结实实的,成了浅黑色,路面也滑溜溜的。我小心翼翼地往下挪动。关于那场对超级市场的抢劫,是对也好,是错也好,我丝毫无心干预,只是,我已下了决心,绝不卷进鹰四他们的行动。要是超级市场完全陷入了无政府状态,怕是无法靠正常的手续买到煤油吧。我只是盘算着,如果有几罐煤油免遭劫难,那我就给阿鹰或是他同伙相应数量的纸币,把煤油罐提回来。我实在无心参加阿仁所谓山脚所有人都平等的“羞耻”活动。而且煽动这场小型暴动的那些人就没到我的门口强制性地喊什么“都去超级市场啰”,这样一来,我就变成了一个局外人,没人要求我与他们分享“羞耻”。
  我走到村公所前面的广场时,阿仁的长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站到我面前来一齐走,就像一条同主人一起散步的家犬。他敏锐地打量着我的脸色,立刻领悟到不便上来搭讪,便只管往上一窜一窜地走路,抒发一下内心的兴奋。石板路两旁的住家往常都是房门紧闭,今天却一律大敞四开,人们在房檐下踏雪闲站,高声寒暄。山脚的居民竟全都变得兴高采烈。还有一群人从“乡下”过来,他们几家凑一堆儿,三三两两地聚在石板路上聊个不停,缓缓前行。他们都抱着从超级市场抢来的物品,却没有马上就回“乡下”去的样子,倒像是想在山脚再呆上一会儿。有时“乡下”的母亲要借用厕所让孩子大小便,山脚的主妇就很开通地请她们光顾。即便是祭日里,我也从没见过山脚和“乡下”如此自由宽宏地交往的情景。还在我很小的时候,山脚便早不见了这种热烈火爆的景象了。孩子们在石板路踩实的雪上打着出溜儿,模仿着没完没了还在继续的诵经舞乐。阿仁的儿子刚跑去加入孩子们的游戏,就马上又跑回到我的身边。站着聊天的大人们也都朝我温和地微笑,跟我亲切地寒暄。他们如此开放地对我,这在我返回山脚后还是头一遭。对这种不期而至的友好表示,我实在不能够很快适应下来。于是,我含糊地点着头,急步走过去,而山脚的这些俨然彻底解放了的人们却自管酣笑畅谈,毫不在意。我心中的惊诧渐渐生根发芽并枝繁叶茂、遮天蔽日起来。只见一个高个子男人正对着围在他身旁的人群举起一本打开的帐簿解释着什么。这男人在战时教师不足的时候,作为代课教师教过日本历史,战后当过农协文书。因为他的身边聚集了一些一声不响的足球队的少年,所以我想他可能是被新暴动首领们任命为专门委员,正在揭发超级市场的经营状况吧。一看到我,他脸上立即露出愤慨与得意并存的、扭曲了的微笑(只是这愤慨像装模作样的表演,而这得意才是自然的真情流露),停止了对小听众们讲话,大声叫道:
  “蜜三郎先生!我们揭发了市场的双重帐簿,把它送到税务署,天皇立刻就得下台,太可悲了吧!”
  这突然的中断,令听众们非但很不满意,还跟着那男人们回头瞧着我,将他们嘲笑超级市场偷税行为的抗议姿态做给我看。他们当中,竟然还夹杂着不少老人。一旦重新意识到这一点,我便发现我走在山脚石板路上见到的人群中,老人的数量多得简直不敢相信。直到昨天,他们还龟缩在玻璃肮脏不堪的门内暗处打发日子,可是今天,他们也解放了自己,并使自己重新变成了山脚共同社会的真正成员。
  突然之间,阿仁的儿子尖着嗓子大叫起来,炫耀着自己的重大发现。这声音让我也转过了脸去。
  “那家伙!那家伙就是市场的经理!”
  我看见一个男人,体态略显肥胖,四十岁不到,但短颈上扛着的脑袋却早已谢顶,他身穿皮衣,正蹒跚地从我们身边溜走。在孩子们的嘲笑和叫骂声中,他双臂在空气中挥来摆去,活像只爬到岸上的海狗,只顾拼命地逃跑。这个超级市场的经理刚刚被解除了软禁。可由于那座桥一定会被足球队严密监视着,所以这位经理也只能被放养在山脚,其实和禁闭也没有什么两样。不过,瞧他一边遭人嘲骂,一边像邮递员赶着送报纸一样在石子路上逃跑的样子,直觉得滑稽可笑而又不可思议。此公在山脚形影相吊,莫非还有心拿出什么收拾残局的招术?有个孩子发明了向他投掷雪团儿的玩法,于是立刻,所有的孩子都凑起热闹来。他正跑着,脚踝上挨了一记,便软软地跌在地上。他挣扎着爬起来,顾不上掸去满身满脸的雪,便朝着那群狂热难缠的孩童,发出了被逐家畜一般的吼叫吓唬他们。可孩子们却越发来劲儿,只管投个不停。我的一只眼睛被素不相识的孩子们打瞎那天的那种即时的恐惧在干燥的口腔里复苏,于是在多年的疑问中——他们为什么要向我扔石块——,我得到了一点暗示。那可怜的男人大发雷霆,一边双手抵挡着雪团的攻击,一边不断地发出微弱却又固执的尖叫。阿仁的儿子飞快地投了几个雪团,重又跑回我的身边,表情好像苏打水,翻涌着亢奋的泡沫。我向他问道:
  “他喊什么?”
  “说雪一化,超级市场的天皇就要指挥暴力团来找我们!我们要武装对敌!”少年骄傲地说着,瞥了一眼他一直吃个不停的饼干盒底,就将纸盒丢在一边,然后又从鼓鼓囊囊的外衣口袋里掏出一盒新的,大嚼起来。
  “你们觉得能打败暴力团?那帮人可是些暴力专家呀!”
  “阿鹰会教我们怎么打的!他和右派打过仗,知道应该怎么打!蜜三郎先生,你打过仗吗?”阿仁的儿子将满嘴的东西急不可待地一口咽到肚里,以不可思议的犀利顶撞起我来。
  “干嘛要让经理暂时消遥法外?”
  “这个……”少年支吾了一句,便抓住了我那含糊提问的核心,答道:“那个家伙,净说些无聊没用的话,山脚的人就是要给那家伙和超级市场的天皇点颜色看!蜜三郎先生,那家伙也是个朝鲜人!”
  我对这些战后出生的孩子无缘无故敌视朝鲜人的做法感到十分厌恶。但我要替超级市场的经理讲情,这少年马上就会纠集出一群小暴徒,让我抱头鼠窜的。
  于是,我只是说道:“别再跟着我了。找你的伙伴玩去吧!”
  “阿鹰命令我给蜜三郎先生带路的!”少年一脸困惑,一本正经地说。然而,由于我的断然拒绝,最后,少年只好又抓了把饼干填进嘴里安抚一下不满,停住了脚步。自从阿仁食欲异常以来,她的儿子头一次找到了这么多食物,这些食物远远超过了他日渐缩小了的胃的要求。他的心里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出于一种对胃的义务感,这瘦削的少年饕餮不已,终会呕吐狼藉。
  超级市场周围的积雪已被人们踩得凌乱不堪,开始消融。石板路上一派森严气象。这是一个前兆,它告诉人们,冰消雪化之后,整个山脚就要变得泥泞难行,了无生气。在超级市场门前,还有几个人三三两两地闲散游荡。有一小伙人将电视机搬到了屋外来看;还有一些人正盯着看人家打开包装箱搬出些电器并让它开始工作这一串操作过程。
  那几台电视机正在播映两家不同电视台的节目。蹲在电视机前面的小孩子们全神贯注,甚至有的孩子为能同时看到两台节目费尽了心机,欠着身子,站在能看到两台电视机的地方。而站在孩子们身后的大人们则似乎对电视不是特别在意,一片嗡嗡嘤嘤。在这个城市里寻常度日的人们的消息,一齐到达戒严令尚未解除的山脚,发挥的作用却是相同的。电视上模糊地映出了一个少女歌手努着大下巴假笑的特写画面,给这山脚持续发生的事件增添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从包装箱里取出的电器被摆到了湿漉漉的地上,两个中年男人拿着凿子和铁锤在跟它们较量。他们是山脚的铁匠,可能他们也是被小伙子们特别起用的专门委员。在他们旁边围观的大半是些妇女。不用说,他们碰到这样的工作,今天肯定是头一遭。尽管他们是山脚手艺最好的技工,但干起这活来也不免笨手笨脚,叫人害怕。他们所做的其实全然是一种破坏:从机器上拆除生产厂家的铭牌和产品编号,只要技工的凿子从电暖炉底座上削去铭牌,将炉身鲜红的漆面弄出道深深的划痕,蹲在旁边的女人中间便会刮起一阵叹息的旋风,技工也便踌躇畏缩下来。他们对已化作自己身体一部分的技术本身充满自信,可现在他们却在干些旁门左道之类的卑微活计。要不了多久,路上的积雪一化,超级市场的天皇就会从城里来到洼地恢复秩序。有鉴于此,那技工便忙着从这些器具上将能证明其抢自超级市场的证据消除干净,于是乎才做出这种幼稚之极的破坏工作。
  我离开人群,往超级市场的入口走去。我能够觉出,足球队的年轻人正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他们虽然零星地夹在电视机前以及破坏作业现场周围的人群里,但与人们欢快的气氛格格不入。他们鬼鬼祟祟,活像几条黑乎乎的蛀虫,板着面孔,眼露凶光。我根本不管他们险恶的目光,径直去推入口的大门。门纹丝不动。我透过门上的玻璃看着里面一片狼藉的惨象,怯怯地只管将把手拉来推去。
  “今天不许再抢了!明天的份儿,明天再来抢!”
  听到阿仁儿子的声音,我转过头去,见那塞了满嘴饼干的少年正在和他的伙伴们一道,聚在我的身后嘲笑我哩。大概是怕我揍他的脑袋,少年往他的伙伴们那边退了一步。
  “我可不是来抢东西的,我来买点煤油。”
  “今天不许再抢了!明天的份,明天再来抢!”少年的伙伴们附和着取笑我。这些孩子早已迅速地适应了“暴动”之下崭新的生活环境,活像一群天生的暴徒。
  我有心叫这些漠然地盯视我的足球队员帮忙喊,喊声越过孩子们的危险的头顶:
  “我要见阿鹰,带我去找阿鹰!”
  那足球队的小伙子为难地低下他的奔儿头,一张难看苦相的方脸冷若冰霜,一声也不响。我变得急不可耐起来。这时,阿仁的儿子已经恢复了自信。他安慰我似地说:
  “奉阿鹰的命令,由我给蜜三郎先生带路!”说完,不等我反应,便先行绕到通往仓库的岔路去了。我踏着路上深深的积雪,艰难地跟在后面追赶着他。不知哪儿来的一根冰溜重重地打在我的坏眼旁边,落到了地上。
  在被改成超级市场的酒库后面,有一个以前晾晒酒樽的方形大院,院里建有一间木板房,曾经是超级市场的办公室。而今,这里是暴徒们的指挥部。房门口有一个年轻人在站岗。阿仁的儿子陪我走到这儿,便在院子一角那干净的雪地上蹲下身来等我。我在年轻人的监视中默默地打开房门,跨进充满热气和年轻人特有的兽类体味的房间。
  “哦,阿蜜。我以为你不会来呢。安保那会儿,你不也没来看过游行么。”鹰四情绪很好。一块白布严严实实地直裹到他脖子,他正在理发。
  “和安保那时候比什么!太夸张了吧。”我反唇相讥。鹰四怪模怪样地斜坐在简易炉旁的一张小木凳上,那个孩子气的山脚理发师正在他的头上精心地修剪。理发师仿佛对这位暴动领袖怀有一种狂热的敬爱,一心要用自己的劳动做出点贡献。在鹰四身边有一个小姑娘,她的脖子圆滚滚的象个圆筒,满心的躁动不安让人一目了然,正亲昵地将肥嘟嘟的身体凑近前去,用一张打开的报纸接着剪下来的头发。在他们后面,房间的里侧,星男和三个足球队员在誉写印刷。看来,他们是要印刷和散发将袭击超级市场事件正当化的理论和情报。鹰四全然不睬我话里的锋芒,倒是他的同志们都停下手来,注意他的反应。或许,鹰四炫耀他在一九六○年六月的经历,并把它和这场小“暴动”牵强地联系起来,是要教育这些年幼无知的暴动参加者吧。
  你这个学运领袖不是痛悔什么“我们自身的耻辱”么?现在怎么又改弦易辙了?望着因火炉的热气和理发师的修剪而看上去像个年轻单纯的农民一样的弟弟,我好不容易才把这句话咽下去,没有质问出来。
  “我不是来参观你的足球队的活跃景象的。我来买煤油,可有抢剩下的煤油罐吗?”
  “有煤油吧?”鹰四问他的同志。
  “我去仓库看看,阿鹰。”星男马上应了一声,把一直握在手里的油墨滚子交给了身边的年轻人。在临出屋时,他竟还想到把刚印好的传单给我和鹰四每人一张。在协助鹰四的指挥工作方面,他无疑是个得力的“暴动”成员。
  “为什么超级市场的天皇只能忍气吞声?”
  “给连锁店一个警告!”
  “向税务署做过手脚!”
  “再也不能在山脚做生意了!”
  “超级市场天皇这类坏蛋会自杀吗?”
  “我这是先把基本的想法推广到基层,阿蜜,还有更复杂更强有力的举措和人材呢。就说这个小个子性感姑娘吧,她过去是超级市场天皇的通讯员,可现在,她已是我们的合作者了。她还想早点被解雇好上城里去。所以攻击起天皇来真叫勇猛果断!”鹰四做了个手势,显然是要阻止我对传单上的文字提出批评。
  这几句好话让姑娘好不感动,她心形的脸庞泛出绯红,几乎要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她是那种在哪个乡村里都能找出一个来的姑娘,肯定自打十二三岁起,便成了周围村里所有年轻人欲望的焦点。
  “听说昨天住持要到我这里谈话,也叫你们拦住了?”我转过脸去,不再看那个不光对鹰四,甚至也对许多人故做媚态的姑娘。
  “那可不是我干的,阿蜜。不过足球队员们昨天倒是对山脚有知识、有势力的人的举动看得挺紧,这不是很自然嘛。他们的影响力实在是不可忽视啊。在烂醉的苦力打先锋、再次闯进超级市场那会儿,要是村里哪个有势力的人,朝跟在后面的山脚村民喊一声:‘住手,别再抢了’什么的,恐怕抢劫就是一开始那样的小事故,中途流产。可现在,山脚大多数人都已经卷进来了。如果村里的特权阶级超然事外,他们只能招人反感罢了。所以战术变了,没有人再监视他们了。反倒是我们的同志还要到他们中间去,谈谈看法,听听建议呢。阿蜜,养鸡那伙人的核心人物,那位单衣英雄,他正想法儿由村里将超级市场收买下来呢。他说,要把天皇赶走,由山脚的人们集体经营,把超级市场办下去,这个计划多迷人,他的构想更是与众不同。我们就是专门负责暴力活动的!”少年们扬起了一群被公认的同谋犯的笑声。看上去他们很是为鹰四的口才倾倒。
  “不过在第二次抢劫以后,分配超级市场存货的工作就由我们管理了。因此,我们的任务相当艰巨。比如说吧,‘乡下’的一个部落,他们抢来的东西和别的部落比起来相差许多,这就不行了,这类事得杜绝。这是井然有序的抢劫啊,哈哈!明天分配之前,超级市场和仓库都要由我们的足球队员严密把守起来。今天晚上,这些年轻人就要睡在这儿了。这种井然有序的抢劫你说怎么样,阿蜜?”
  “阿仁管这叫阿鹰的暴动,可要想让山脚的人们对暴动的关心尽量长久地持续下去,那就不该把暴动的物质能源迅速浪费掉。管理确实是很必要的。”听着鹰四自得的饶舌,我不禁坦诚地道出了想法。可他却毫无怯色,反倒逗趣地用一种挑战目光盯住我,说道:
  “我的暴动,这话我爱听,当然我也知道这都是奉承话罢了。阿蜜,从山脚到‘乡下’那么多人,从大人到孩子,他们一齐热衷关心的可不单单是物欲填补的缺乏感啊。你没听见今天诵经舞乐的锣鼓一直响个不停?其实那才是最让他们精神振奋的,那才是他们暴动的情感能源呢!抢劫超级市场实际上算个什么暴动,不过是场小骚乱就是了,阿蜜,参加的人谁不知道这些啊。可他们通过参加暴动超越百年,体验到了万延元年暴动的振奋,这是想象力的暴动!阿蜜,在你这样无意驱动这种想象力的人看来,今天在山脚发生的这些不也实在算不上什么暴动吗?”
  “不错。”
  “就是的!”鹰四不觉重又显出严肃抑郁的神情,闭紧嘴唇不再说话。他好像开始感到现在在自己治下的这间办公室里让人理发都是无聊,便朝面前的椅子俯下身去,对着椅子上的一面小方镜板着脸照起来。
  “找到了一罐煤油,阿蜜。阿仁的儿子带人给你送到仓房去了。”星男一直站在我的背后等我和鹰四说完,现在他接口说。
  “多谢你,阿星。”我转过脸去,“我不算山脚的人,也没让超级市场盘剥过什么。这是油钱,阿星。要是没人收,就把它搁到放油罐的货架上好了。”
  星男满脸为难,正要接我递过来的纸币时,两个年轻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将上来,同时伸出让油墨弄得黑乎乎的双拳,猛击星男的两肩。星男摔倒在地,后脑重重地撞到板壁上面。我感到惭愧:我那两只还攥着纸币向前伸去的手白嫩细长,竟如此软弱无力!只见星男猛地跳起身,紧咬牙关,齿缝里像蛇一样呼呼作响。他向鹰四看了一眼,以确认鹰四对他出手反击的认同,可是他心目中的那守护神却似乎对他摔倒时的嘈杂浑然不觉,皱着眉头定定地打量自己镜中的映像,一动也不动。见阿鹰不作声,旁边的姑娘尖着嗓子提醒道:
  “你违犯规定了,阿星!”
  于是,星男意外地木然呆立下来,泪水夺眶而出。
  我心情抑郁难平,愤然走出办公室。诵经舞乐还在喧闹,那声音直逼我飞跳的心脏,我不得不堵起耳朵,忙着赶路。在超级市场前面有个年轻的住持正在等我。我只好从耳朵上移下双手。
  “我到仓房去了,听金木先生的儿子说你到这儿来了!”住持高声叫道。我马上看出,他和我一样激动,只是方向不同而已——我是抑郁得呼吸困难,他却是兴高采烈。“在翻寺院里的仓库时,我发现一份根所家寄存的文书。”
  我从住持手里接过了那个大号的牛皮纸袋。这纸袋纸质低劣,肮脏陈旧,令人回想起物资匮乏时期。大概是战争刚结束时母亲将它存到寺里的。可是住持并不是为纸袋里的东西而感到兴奋的。
  “阿蜜,这真叫人高兴,真叫人高兴!”住持放低声音,一再唠叨。“真是太叫人高兴了!”
  我没想到住持会有这样的反应,便用怀疑的目光盯住他。咀嚼着他话里的含义,我只好窘然地一声不响。
  “边走边说吧,好多人都在竖耳朵听呢!”住持说罢,摆出与他平日里城府颇深的模样全然不同的断然态度,急急地走到了前面。我隔着外衣按住心脏,跟在他后面。“阿蜜,这消息要是传出去,恐怕整个日本的超级市场都要开始遭农民的抢啦!这样的话,日本经济体制的扭曲马上就会大白天下,这时代可就要动荡了!常听人家说,再过十年,日本的经济肯定要运转失灵,可我们这些外行怎么能看出来究竟从哪里开始崩溃?可是突然之间,愤怒的农民们袭击超级市场了!要是接下来有几万家超级市场一个一个遭到袭击,这不等于是日本衰弱荒废的经济的问题的焦点被放大了一样嘛!这挺有趣吧,阿蜜!”
  “不过,山脚下对超级市场的袭击,并没有引起全国性的连锁反应啊,不消两三天,骚乱平息了,山脚的人们还不是重新落个穷困潦倒!”善良的书生住持那亢奋激动的情绪刺激了我,我便带着几近悲哀的沮丧反驳他。“我根本无意干预这次骚乱,可是我很清楚,阿鹰根本不是那种策划有关时代发展进程大事的人!我只希望骚动以后,阿鹰不至于太凄惨孤立才好。但是,我是空怀这样的希望,看来这一次,阿鹰肯定就会走投无路在劫难逃了!他让山脚的所有人都分担了一份‘耻辱’,所以他尽管后悔,但再也不能赖掉他当学运领袖的责任了吧?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把阿鹰引到了这步田地,可却想不出任何站得住脚的理由。我只是觉得,在阿鹰的心里有一条无法弥补的裂痕,因此我对他的所作所为绝不妄加干涉。可是,到底怎么产生了这一条裂痕,我却一直并不清楚。至少和阿鹰一起生活的时候,我们的白痴妹妹——哦,这你也知道——突然自杀以前,好像弟弟的心里还没有那条裂痕呢……”
  我疲惫不堪,甚至觉得自己也参加了一整天暴动似的。同时,我也感到一种无限的悲哀,便闭口不言了。年轻的住持倒是默默地听着我的讲话,可我分明发现,在他沉静善良面孔的皮肤下面,隐藏着的是貌似善良,实则冷漠如坚硬铠甲般的面孔。不管怎么说,他妻子跑掉以后,他竟然还能在众口铄金的山脚泰然处之,足见这男人的意志何其坚强。他根本不会赞同我的观点,只是见我忧心如焚,便生怜悯,才默然不语的。我忽然想到,我仅仅担心自己兄弟个人的命运,而住持却不能不考虑山脚青年们共同的命运。石子路上络绎不绝的男女老少依旧纷纷和气地向住持和我微笑致意,我们沐浴在其中则如同彼此全然理解了一样,并肩沉默地走过去。来到村公所前面的广场时,住持不同我道别,却这样说道:
  “山脚的青年们过去总是只盯着眼前无聊的琐事,闹得走投无路,无所适从。可是今天,他们要凭自己的力量战胜更大的困难,要用自己的意志创造出无法收拾的事态,他们毅然将这一切担在自己肩上,这多令人高兴啊,真是太令人高兴了!阿蜜,要是你曾祖父的弟弟还活着,我想他也会像阿鹰那样干的!”
  石板路上的积雪一度被阳光晒得半消融了,现在又重新结冰,走上去越发危险。我耽心着我的心脏,急急地喘着气低头踏上石板路。这时,绛红浓重的光影笼罩了我的周围。自从降雪以来,这光影已经从山脚一带全然消失,而今,它又重新返回。风吹散了薄云,晚霞又出现在天空。这久未出现的光影,使冰压雪封的灌木丛仿佛重又缝缀在地面上。我在灌木丛间赶路,一阵紧似一阵的冷风吹得我周身颤抖。在超级市场办公室火炉的热气中微微发汗的皮肤现在已开始向寒风低头。我完全晓得,笼罩在我身边的绛红色光影会在我毛骨悚然的脸上刻下怎样的表情。我即使用双手揉擦也无法除去凝固在那上面的东西,只好像一辆误点的北方列车那样,机械地向上爬行。一时间,一种巨大的徒劳感攫住了我:我永远也走不到仓房中去了。然而抬起头来,我看见仓房正在白雪皑皑的黑暗斜坡前面,赫然如同披着红晕的一块沥青块儿。在上房的门前,黑压压地聚集了一小群妇女。她们俨然一致脱却了从超级市场流出,又一度流遍整个山脚的鲜艳服装,恢复了旧日洼地的风俗。她们清一色穿上了暗蓝色条纹的田间工作服,除了脸部以外,从头顶到指尖裹了个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我一步到前庭,她们便像一群鸭子一样一齐回转过头,冷漠阴郁地看着我,可马上又转脸朝向站在土间的我的妻子,开始异口同声地倾诉起来。原来是她们这些“乡下”妇女在请求扔掉第一天抢劫时鹰四所拍照片的底片。抢劫以后回到家,她们一跟丈夫或公公说起鹰四拍照的事,便立刻被强令来这儿要求将底片丢掉。她们大概是参加暴动后第一批开始后悔的人。
  紫色的夕阳刹那之间便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全是阿鹰决定的呀。我没法让阿鹰改变主意。我根本没有力量影响阿鹰的想法。阿鹰一向都是自己决定他要干些什么。”妻子用一种不带抑扬的声调,似乎有些厌烦但却又是耐心地一遍遍重复着。
  那一直像谷底地下水一样不断翻涌上来的诵经舞乐突然停止了。于是,一种尖厉的失落感,同砖红色的晚霞一起埋到了漆黑森林里的洼地中间。
  “啊呀,啊呀,这可怎么好哟!”那群年轻的农妇从心底感到困惑,一同叹息起来,一时打断了妻子的话。可是妻子却根本无心改变话题。
  “阿鹰定下来的事,我是要服从的!一切都是阿鹰来作主。阿鹰向来就是自己决定他要干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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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苍蝇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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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苍蝇妨碍我们灵魂的活动,吞噬我们的肉体,于是将我们战而胜之。
                      ——————帕斯卡①
  到第二天的上午,“暴动”仍然在继续进行,然而诵经舞蹈的音乐已经停止,整个山脚笼罩着凝滞的寂静。桃子来送早饭时,我见她已经摆脱了暴力经历以及其后为时长久的歇斯底里,达到了一种奇特的成熟境界。她俯下已经变得苍白驯顺又有些木然的脸,眼睛不肯与我对视,迟疑着,嗓音沙哑地小声说话。今天早晨,阿鹰的亲兵们发现,超级市场的经理躲过桥头岗哨的眼睛,逃出了山脚。这经理是企图联系天皇和他手下的暴力团,才冒死涉过融雪以后水量渐增的河流,不顾通身湿透,沿着铺满积雪的道路跑去海边的。还是今天早晨,濒死的儿子被人从坍塌的桥上救了下来的那位父亲,暗地将猎枪和几种霰弹,送进了鹰四的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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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帕斯卡(1623—1662)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著有哲学著作《致外省人书》、《思想录》等。
  “他把猎枪借给我们,说,要是超级市场天皇手下的暴力团来袭击阿鹰,就用这支枪来打他们!可有了枪反倒害怕!”桃子的声音胆怯抑郁,显然对这场“暴力”已经不甚期待。我怕让桃子更感胆怯,便沉默不语,回避了开去。但对于借给鹰四的猎枪到底有什么用,我却有一种与她不同的解释。那猎枪并不是让鹰四在对抗超级市场天皇及其暴力团时同亲兵及村民协同作战使用的武器,倒可能是让鹰四在众叛亲离、大敌临头、孤立无援的时候使用的自卫武器。但不管怎么说,鹰四又找到了一位富于献身精神的人,他肯把珍贵的猎枪借出来用。鹰四一听到报告说“乡下”那边打算再抢超级市场的农民今早都未出动,便坐上那辆加着防滑链的雪铁龙,到竹林那边去搞宣传了。
  桃子已与从前迥然不同,向我讲完了这些新闻以后,便像个温顺的小妹妹一样坦率地向我问道,到底这世上的人身上还有没有点善良的地方?见我一时对这突如其来的提问支支吾吾,她便接着说:
  “那天早晨,我们坐车来四国。走着走着天亮了。这时候,我们的车走在海边,阿鹰问我们,到底这世上的人身上还有没有点善良的地方?然后自己回答说,有,当然还是有的。因为人类还要到非洲草原去捕捉大象,再远涉重洋把它们运回来,养在动物园里。阿鹰在孩子时就想,要是有了钱,就自己养一头大象。他还想把这间仓房加上栅栏来养大象,再把石墙下面的大树全部砍倒,好让孩子们不论在哪儿玩的时候只消抬起脸,就能够瞧见大象。”
  桃子只是想让我听她说这些,才拿提问做引子的。她也并没有期待我这个[[在社会上吃得开的人]]做出回答。自从桃子不意遭到暴力袭击,变得畏缩胆怯以来,她总要想到,那主持“暴动”的暴烈的鹰四,在谈论大象的话题那会儿,曾经是何等的温存!她怀念儿时的阿鹰。很可能在鹰四的亲兵当中,第一个从“暴动”里脱逃出来的便是桃子罢。
  桃子离开以后,我独自回味着大象的话题。在广岛遭到核攻击时,最先逃到郊外的是一群牛,然而,在更大的核战争要摧毁文明国家的诸多城市的时候,动物园里的大象会有逃跑的自由吗?会有供核战争时用的防空壕,将这庞大的动物收容进去吗?经过一场这样的战争,怕是所有动物园里的大象都要性命难保了。如果城市有希望再度复兴,我们会看到——一群被核辐射害得肉体畸形的人们聚集在哪个码头,欢送去非洲草原捕捉大象的代表——的情景吗?或许只有到了那时,那些考虑人类是否还心存善良这个问题的人们才能够得到些启示吧。下雪以后,我就没读过报纸。即便现在,核战危机已降临世界,怕我也是浑然不知。想到这里,我感到这种想法给我带来了一种恐惧和疲弱。然而,比起我全然独处时的同样感觉来,它并不显得更加浓重难忍。
  那年轻的住持找出来交给我的纸袋里面,是曾祖父弟弟的五篇信札和有祖父署名的小册子《大洼村农民骚动始末》。小册子里记载的暴动,并非发生于万延元年,而是明治四年时废藩置县的诏令在该地引发的另一场暴动。所有信札上的地址和署名均隐而不具。大概是曾祖父的弟弟希望保守住新生活的地点和他自取的第二个姓名这两个秘密。
  从日期上看,最早的一封信写于文久三年。正如住持所断,这位穿过树林去了高知的原暴动领袖,是通过从树林对面来的工作者得到了前往新世界的资助的。在出亡后的第二年上,这青年便得以会见他心中的英雄约翰·万次郎,并获准参加其新的行动。森林对面来的那个人能够以有力的介绍者身份影响约翰·万次郎,看来他有可能是与土佐藩有瓜葛的秘密工作者。这封信,是青年报告他于文久二年年底,搭乘约翰·万次郎的捕鲸船驶离品川的情况的。青年在船上做水手。第二年年初,他们的船抵达小笠原岛,就势直奔渔场,捕到了两头幼鲸,尔后由于粮草缺乏而重返小笠原岛。晕船自不必说,加之与同行的外籍水手颇多龃龉,曾祖父的弟弟便放弃了捕鲸船上的工作。然而,这位长自林间洼地的青年,毕竟遇到了两头活生生的幼鲸。
  第二封信的日期为庆应三年。文中突然展露出来的旷达自由的感觉,历历地表现出这个逃出森林的青年,由于几年的城市生活,已重新发现了他那在捕鲸船上时未曾释放出来的勃勃的幽默天性。在信中,这个在横滨读到了他平生第一张报纸的青年,把其中的一则趣闻报道,转写给了四国深山谷地的哥哥。
  “今有趣事一件。此乃不许翻刻之报纸所载记事,然区区家信,但转无妨。合众国‘宾夕法尼亚’之地,有人大发其狂,遂以下述之事自戕,遍览其遗书如左。其书曰:我娶一携有一女之孀妇,然则我父爱恋其携来之女,遂妻之。故我父即为我婿,而所携来之女即为我母。何以其女乃成我父之妻?且我娶之孀妇得一子,则其子复为我父兄弟矣。而我为其叔父。何以其子乃成我继母之兄妹?且我父之妻亦即携来之女亦得一子。则其子为我兄弟,又复为我孙矣。何以其子乃成我子之子?我娶之孀妇,我之祖母也。何以其女乃成我母之母?我既吾妻之夫,复为吾妻之孙也,则我既吾祖父,又吾孙也。
  “报纸上复载广告,称欲授日本贵公子之有志英学者云。又称往美利坚修业交易及遍览游历之志于出洋者恭请垂询云。”
  这封信与下面的一封,竟然隔了二十多年。在这二十多年,曾祖父的弟弟,那个曾久困于边远的洼地、眼下以一种从中解放出来的激情在横滨热衷于趣闻报道,而且暗中希望远渡美国的青年,其实可能真的去了美国。不管怎么说,由于他的背叛,才使这场暴动彪柄于世,也在背后的山谷中留下了惨遭屠戮的无数死难者,却终于独自保住了这一片如此开阔的新天地。
  明治二十二年春天突然回复的信札,俨然已是通晓世事的壮年手笔。这是一封给曾祖父的回信。此时曾祖父还住在山脚,他在给城里的兄弟寄信时,兴冲冲地将公布宪法的消息告诉了他。而弟弟的这封回信却充满了冷静的批判。他以抑郁的笔调诘问道:连宪法的内容是什么都还不清楚,怎么能单单因为宪法之名而神魂颠倒?他从一位高知县的士族,即有可能是森林对面来的工作者的朋友所写的文章中引了下面一段话:“且夫世之所谓民权也者,实有二种。英法之民权,乃恢复之民权,进乎下以取之者也。世之他种民权,亦可称之为恩赐之民权,赐乎上以与之者也。恢复之民权,以其进乎下也,其分量多寡,吾人可随意确定之。恩赐之民权,以其赐乎上也,其份量多寡,吾人鲜能确定之。设得恩赐之民权,而欲往更之以为恢复之民权,何事理递进,一似于此哉!”
  曾祖父的弟弟预期,那即将公布的宪法,不过只给人些微恩赐的民权。他忧心忡忡,切望志在获得进一步民权的集团能够出现并展开活动。从这封信里可以看出,曾祖父的弟弟俨然已是一个有“志”之人,密切注视着维新以后的政治体制。然而他“志”在加入民权人士行列,所以传说曾祖父的弟弟在维新政府里做了高官,实在是虚假的讹传。
  最后的两封信,与第三封相去不过五年,但由此看来,他的“志”显然已经衰落。他依然是通晓时代信息的知识分子,这一点与明治二十二年写信之时并无二致。然而,他宏论天下国家的意志已经烟消云散,只留下一个真诚挂念远方亲属的孤独老者鲜明的面容。文中提及的伊吉郎,便是我的祖父,《大洼村农民骚动始末》的著者。曾祖父的弟弟对他这唯一的一个侄子倾注了深切的感情,然而却怀疑他们是否有机会能彼此见面。曾祖父的弟弟通过书信热心帮助侄子逃避兵役,尔后的一封信里,他又为被迫从军的侄子深切焦虑。这两封信足以窥见万延元年暴动那粗暴的领袖深藏的精细柔情。
  “尺牍拜读谨致颂安余始悉伊吉郎君欲缓从军不拘当签与否书以上呈若当签难遂则勿上呈此乃议定之事盖反复书简有误方生变故余今意欲草拟成章即有令室书至曰当签难遂故辄笔鉴此欲缓从军之书切勿上呈余意如右明鉴匆匆一复。”
  “久未颂要拜读尊帖遂悉足下之情而言之未详乞告实状。”
  “伊吉郎君渡清以降音讯杳然今攻威海卫出入死生之境甚悬想之乞复帖速告其安否借帖有达乞速致仆以观焉。”残缺的信札只有这一些。想来曾祖父的弟弟便是在他的侄儿数载从军,远在威海卫作战时不得相见,郁郁而死的。在此之后,再也没有显示他还活着的证据。
  将近中午时,诵经舞蹈的音乐重又奏起,这一次是固定在超级市场前面进行演奏。这诵经舞乐昨天是在几个地方同时震响,今天却一直只集中在超级市场门前,已不再能够唤起山脚人们的响应。演奏诵经舞乐的人,只剩下了鹰四以及他的那群足球队员。在山脚的村民毫无反响的情况下,他们还有多少气力把这单调的音乐一直演奏下去?这一次音乐停止的那一刻,便是宣告“暴动”的反动时期开始的一瞬间。星男来送午饭。他的眼睛看上去如同发着高烧,荒凉孤寂,惺忪朦胧。自打从鹰四他们的暴动中脱离出来,这毁灭性的耻辱便似乎在少年的心中膨胀起来,最后从他眼中渗出。然而,他对鹰四何以抱有这种耻辱感,我还是疑惑不解。当他在超级市场的办公室中因“违犯规定”而被打倒时,鹰四视若无睹,这便相当于他同时放弃了责难星男的资格。尽管与山脚毫无关系却还是自由地参加“暴动”,又在技术方面给以实际帮助的,还不是只有星男一个人?莫非除去鹰四的体贴之外,还有其它因素将他与“暴动”联结起来?这样想来,我便同情地说道:
  “好像阿鹰的‘暴动’搁浅了吧,阿星?”
  星男却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敌视的目光盯着我。或许他是要表示,纵然自己已脱离出了“暴动”,也绝不会和我这个旁观者一同非难鹰四和足球队。
  “电器也没那么多,再说,到底让谁拿走,一到这时候,谁也没有勇气承担责任了。”星男只是客观地分析着情况。
  “不管怎么着,事情是阿鹰发起的,他必须要渡过这个难关。”我本想同样强调一下客观的情绪,却反而刺激了星男。他先前隐约闪烁的耻辱感突然暴发起来,几乎怒不可遏,热血骤然涌到了脸上。星男那一直定定地盯着我看的眼睛发出逼人的强光,其中隐含的意义让人一目了然。然而,他孩子气地咽了口唾沫,只说出了这一句话:
  “从今晚开始,我也想住在仓房里,阿蜜。我不怕冷,在下面睡就行。”
  “这是干嘛?你到底想说什么?”我茫茫然怯声问道。星男那张颇具农民后代特色的脸上泛出猥亵的红晕,撅着干裂的嘴唇,吐出强烈的呼吸,说:
  “阿鹰和菜采嫂要干那事。我不愿意睡在对面。”说完,脸色立刻变得一片苍白。
  我看到星男那晒黑的脸上好像挂了层白霜。我一直以为,星男这异样的耻辱源于他脱离了鹰四的“暴动”,却原来,他引为耻辱的恰恰是我这个旁观者的耻辱。在亲眼目睹了私通的丑行以后,少年不胜羞辱,犹如那丑行发生在他自己的身上。如此一来,耻辱的乒乓球便又被狼狈不堪的我打了回去。由于湿潮的耻辱之火,我的视线模糊了起来。
  “那样的话,阿星,趁白天把你的毛毯什么的都搬来罢。下边太冷,上二楼来跟我一起睡罢。”
  星男那回视着我的眼睛里已消失了狂暴的烈焰和倾诉的目光,只留下惊诧的警觉。他一边幼稚地怀疑是不是我没理解他的话,一边提心吊胆地担心我会不会大发雷霆打他一顿。这少年便像是在试探我一样瞧着我,然后,他边伺视我的举动,边用一种被厌恶和疲弱磨钝了的语调瓮声瓮气地说:
  “我对阿鹰说,住手罢,别干了,别干这事了,干这事不行。可阿鹰,他还是干了。”说着,他那苍白粗糙的脸上竟挂上了一滴泪珠,如同溅上的一星唾沫。
  “阿星,你说的这事要不是你空想出来或是你希望发生的,你就具体点告诉我,你到底见到了什么。要不你就什么也别说了!”我命令道。其实我自己也是一样,如果他说得不够具体的话,我便无法有切实的理解,也不会有所反应。大量的热血涌进我的头颅,在里面嗡嗡作响;而我则充满嫉妒,找不出任何头绪做出一些现实的反应,只会在热血当中浮游颠簸。
  阿星微微清了清嗓子,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恢复正常。他说得很慢,在每个词尾都加重一下语气,似乎是要引起我的注意。他无泪地啜泣着说:
  “我对阿鹰说,住手罢,别干了!再不住手,我就揍他!我带上武器,跳进阿鹰他们睡觉的屋一看,阿鹰光着屁股,只穿件运动衫,正扭过脸来瞧着我跨进拉门。他说,你还不知道嘛,足球队里就你一个人不会用武器!我不能揍他,只好站在那儿,不停地说,住手罢,别干了,别干这事了。可是阿鹰,他理都不理我,还是干了!”
  星男的这些话,实在并未唤起我对鹰四和菜采子性行为的具体印象,倒是以前鹰四在这间仓房里说过的一些话的微妙余音,将通奸者这个词的真实感从记忆表层中挖掘了出来。然而在两个通奸者里,我的妻子早已将性意识的萌芽连根剪断,纵然有片刻的欲望掠她而过,也无法将其移入性爱的土壤,使其自然长成。在小温室的角落,为给观叶植物的花盆换个位置,我和妻子肩头挨在了一起,就在这时,我们这一对自从婴儿出事以来,不,自从怀孕以来几乎未曾做爱的夫妻,竟刹时间同时觉到了沸腾的欲望。那时,我勃起的阴茎将裤子也顶起了老高,妻子粗暴地猛抓着它,眉间却满是痛苦和厌恶,然后奇怪地拖着脚步躲到卧室去了。过了一会儿,脸色苍白的她横卧在床上,借助阿斯匹林的力量,为自己辩解道:
  “我手一接触到你,就觉得又怀上了一个大胎儿,我的子宫已经撑得老大,从性亢奋状态收缩下来,我就感觉到疼,好像有个什么大东西要流产一样,怕得我透不过气来。当然你是不会理解的吧?”
  可是听妻子这么一说,我也发现:我那从睾丸内侧一直伸到尾骶骨的勃起的阴茎的根部就在刚才觉出了一种挤榨般的痛楚,我现在仍然感到它在下腹周围隐隐作痛。
  “阿鹰把我妻子强奸了?因为我妻子诉苦,你就进去阻止他?”我感到一种新的愤怒令我眩晕,问道。
  星男还是无泪地啜泣着。他缓和一下脸色,回味了一下我的问话,然后,充满了惊愕,急急地否认道:
  “不,不!阿鹰没有强奸!”
  “一开始,我从拉门这边往里看。那时阿鹰倒是摸着她的胸和大腿,她怕是太累了,懒得反抗,就随他去了。可我打开拉门时,菜采嫂正等着阿鹰开始干呢,我看见两条大腿在阿鹰的屁股两边温顺地摆成了个直角了嘛!我这回就对菜采嫂说,你要干这事我就告诉阿蜜去,可她却说,告诉也没关系呀,阿星,然后就不吭声了。到底阿鹰开始干时,她的腿也没动地方,不像是疼的样儿!”
  渐渐地,通奸者的形象开始变得真实起来,我感到一种早熟的性欲冲动。
  “看阿鹰在干,我厌恶得不得了,想把拉门关上。这时,阿鹰一边干,一边只把头扭过来盯着我,说,明天,把你看到的全告诉给阿蜜去!阿鹰的声音那么大,我真怕阿桃给他吵醒了,她可是歇斯底里睡不着觉,吃了安眠药才好不容易睡着的。”
  夜半时分,星男睡醒过来,发现睡在他身边的鹰四已从毛毯中离身而去。这时,从拉门对面与桃子睡在一起的菜采子身边传来鹰四的声音,这个鹰四正这样说道,我觉得要被撕裂了,在美国旅行那会儿,自然也是这样。
  我觉得要被撕裂了,在美国旅行那会儿,自然也是这样……星男此时还沉浸在睡梦里,后面的话自然无法都听清楚。开始他只能间断地捕捉到几个意义分明的词语,还不能理解讲话的脉络。再往后,星男逐渐清醒,于是他开始能够弄懂整句话的意思了。一种不由自主异样紧迫的东西使星男睡意全消。……到达……被监视……怎么能没有欲望呢。相反……黑人居住区……出租车司机提出忠告,想制止……可是我觉得要被撕裂了。那将我撕裂的两种力量,我一例地赋予内容,要是不弄清楚……想想看,这两种欲望,一种是替我的暴力人格辩护的欲望,另一种是惩罚这样的自我的欲望,它们在我的生命当中简直把我撕裂了。既然存在着这样的自我,那么,希望继续按照这种自我的形象生存下去,这也是无可厚非的吧?然而,这种希望越是强烈,那种要抹煞这可厌的自我的欲望也同样越发强烈,它们把我狠狠分成了两半!安保期间,我还是个学运领袖,一个不得已对不正当暴力进行反击的弱者,但我却参加了暴力团,不惜投身杀场,毅然采用绝对不正当的暴力。因为我希望接受这种自我的形象生活下去,想替自己的暴力人格做好辩护……
  “阿鹰,干嘛这样说你自己?干嘛说你是什么暴力人格?”妻子一直没说话,这时却悲哀地问。
  “我妻子没喝醉吗?”我打断星男的话,问道。然而,我用来勉强支撑语气镇静的那一点希冀,一下便叫少年踩了个粉碎。
  “菜采嫂已经不喝酒了。”
  “这和经历有关,这种经历,只要想继续活下去,就不能和任何人说。”鹰四在使窃听者窒息的沉默之后说道:“别打听这些了,只相信我要被撕成两半,也就够了。”
  “是啊,既然知道你是怎样被狠狠地撕成两半的了,也就没有必要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撕成两半了?”
  “你说得对,我的生命的的确确是被撕成了两半的。只要暂时能平静地活下去,我就不想承认将我撼动、把我撕裂的事实。我像个瘾君子一样,刺激必须得逐渐加强。撼动我的刺激,一定一年比一年猛烈才行。”
  “阿鹰,要是你到美国的那天晚上去黑人居住区也是为这种撼动的话,你觉得在那边有什么样的撼动在等你?”
  “当时也没有明确预测出会发生什么。我不过是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只要到那里去,一定会狠狠撼动我一下。可结果,我和一个胖得像阿仁一样的黑人老太太睡了一觉,这个特别的夜晚就过去了。最初促使我跑到黑人居住区的,可不是性欲本能。即便是一种欲望,也是另外一种更深刻的东西。出租车司机说,半夜里跑到这些地方太危险。想阻止我。还说,要是我想和黑人妓女睡觉的话,他可以送我去一个安全的地方,我拒绝了。争执一番以后,我在一家酒店门前下了车,我走进去一看,这家酒店有一排长长的柜台,一直伸到黑暗中去;那些一本正经、默默站在柜台旁边的醉汉,当然全是黑人。店里的椅背对日本人来说是太高了,但我还是坐了上去。柜台正面是一面镜子,我朝镜子里一瞧,足足有五十个黑人正气鼓鼓地盯着我哩。那时候,我极想喝上一大杯伏特加。我这才知道我的心里满是惩罚自己的欲望。我一叫烈酒灌得大醉时,就会开始不分对手地乱打一气。一个撞进黑人居住区的奇怪的东洋人,我可能被打死就完事了。可一个大个子侍者到我跟前时,我只要了杯姜汁饮料。我固然感觉到惩罚自己的欲望,可与此同时,我又吓得两眼发晕。我常常害怕死亡,更怕这种充满暴力的死。自从S兄被打死那一天开始,这就成了我无法克服的秉性……”
  “就是在知道了阿鹰也有他害怕的东西的那个时候,我才开始感觉到对他的怀疑。”星男恨恨地说。他的声音里满是与他的年龄全然不符的黯然的遗憾。“于是,我就从拉门的缝隙往里看。阿桃怕黑,睡觉时也要点灯,我就借着那豆大的灯光看见了,阿鹰讲这些话时,把手放到菜采嫂的胸上、腿上。那时候,菜采嫂显得很累,懒得推开阿鹰的手,就听任他那样做下去……”
  “我慢慢地喝完那杯饮料,走出酒店,回到漆黑的路上。街灯只是偶尔有一盏半盏亮着。都是大半夜了,可是在那些高大黑暗的旧房子的太平梯和大门口,有不少黑人在乘凉,我走过时,能听见他们还嘀咕着我些什么。偶尔也有几句话听得分明,比如:IhateChinese!Chahey!之类。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突然想到,那些黑人满身大汗地追赶上来,噹地一下揍在我脑袋上,我就得栽倒下去,躺在肮脏的马路上一死了之。于是,我吓得冷汗淋漓,拐进了一条更加黑暗、也更加危险的岔路。汗出得那么多,甚至那个同我睡觉的黑女人,尽管她自己也是臭不可闻,还要说,这样满身汗臭的日本人真没有见过。可我一直跑到了公寓的里院——一边想象着挨到枪击的情景,让额头和眼睛之间火辣辣地发烧!在急行军这段时间,我全身热得要命,可那贫了血似的大脑里,却只想着在横渡太平洋的船上,带队的女议员给我们做的那番可笑的训话,说对我们到美国后的举止很是担心。日本的报上大概也登过,有个东京的银行职员被派到美国,呆了一个月以后,却从纽约的十二层楼上掉下来摔死了。旁边屋里睡着个八十多岁的美国老太太,她半夜里一觉醒来,就瞧见窗前面窄窄的檐子上趴着个日本人,一丝不挂,还一次一次地用手抓窗户的玻璃。老太太吓得大叫大嚷。一听到她叫喊,那赤裸的日本人就掉到十二层楼下面的马路上去了。谁也不知道他干嘛要一丝不挂地去抓窗玻璃,而且他也没喝醉。反正那个女议员就是这么讲的。我觉得,这恐怕就是极度怕死的人自我惩罚的行动。我半夜三更在黑暗的黑人居住区赶路,与赤身露体偷偷爬到十二层楼的窄檐上对着老太太的房间,实在是如出一辙的事情。然而对我来讲,还没有人睡醒了觉大叫大嚷,让我掉下去摔死呢。那时我纯粹偶然地碰到了一条稍微亮堂一点的大路,而且正有一辆出租车朝我开来。看到这辆车,我简直像在海里漂流时遇到了汽船一样,马上挥起了手臂。一旦崩溃,就没法抑制得住了。于是三十分钟以后,我就已经关在妓女的房里,用英语说我最见不得人的隐私,要她给我施加名符其实的处罚。我不知羞耻地哀求她说,做给我看看吧,大个子黑人强奸东方小姑娘是什么样子的?她就说,只要你给我钱,让我干什么都行啊!”
  “阿星,要是你觉得,既然未能阻止阿鹰做的事,你就要对此负责的话,这就是你的误解了。”我打断了星男唉声叹气的饶舌。“在你对阿鹰喊‘住手吧,别干了,别干这事了’的时候,就已经太晚了。你见到了阿鹰他们在做爱,可他们已经歇过一阵儿,这是第二次了。第一次完事时,你还在睡觉哩。否则,阿鹰就不会跟我妻子照实讲你提到的那些话了。把这当成是诱惑的歌曲岂不很合适!”
  “阿蜜,你不生气?”星男反问道。看起来,他的道德情感完全无法容许我这样的态度。
  “已经晚了。”我说,“现在我说,住手吧,别干了,别干这事了,不也是太晚了吗!”
  星男定定地用凝聚着厌恶的目光盯着我,那目光里仿佛正渗出剧毒。然后,这年轻人不再想那通奸的男人,把自己关进孤寂狭隘的自我里去。他抱着肮脏的脑袋,绵软无力地伏在膝盖上,哀哀地叫喊起来,那声音简直就是昨天傍晚“乡下”的农妇们悲叹的复制品。
  “啊,我完了,我,怎么办啊,我用存款买了雪铁龙,从前的修配厂也回不去了!啊,我,怎么办啊!我完蛋了!”诵经舞蹈的音乐还是不断传进仓房里来。我还听到了几条狗在慌慌张张地叫,以及各种年龄的人在大声高叫。在星男讲话时,这些声音一直幻听似地在我的耳边萦绕;而今,它分明已经向仓房这边来了。这一片音乐和喧嚣,营造了一种与今天上午业已凝滞下来的“暴动”截然相反的氛围。我没有同那个兀自叹息着被世上一切健全的事物抛弃了的少年一起发出悲叹,独自站起身,透过窗子向院里望去。
  一对“亡灵”作先导,后面是乐师和狗群,以及比我还是孩子时见过的任何诵经舞蹈更多的看客。他们蜂拥而来,把院里挤得水泄不通。人群中央腾出一小片圆形的空地,“亡灵”们便开始在那里慢慢地兜圈子。敲大鼓、小鼓和铜锣的乐师都是足球队队员,他们一边挺胸腆肚用脊梁抵住看客们的拥挤,一边专心致志地演奏。两条红狗狂吠着,在圆圈里绕着那两个“亡灵”到处乱跑,脑袋上挨了几下,便蹦跳起来。而那两个“亡灵”也仿佛把这些狂热的狗撩拨得更加疯狂,俨然成了舞蹈演出中的一个环节。只要两条狗吃几下打,看客们便爆出一阵残酷的欢呼。
  那些“亡灵”的打扮,是我记得的各种夏日诵经舞蹈之中绝对没有见过的。男的戴了一顶软礼帽,在黑色的晨礼服上面套一件同样黑色的西装背心,胸口大敞着。那礼服是我祖父的遗物,我曾经见过它们与一件尖领衬衣一同放在储藏室的。为什么这个“亡灵”不用那件衬衣做礼服?或许这扮演者穿着不够合身,或许它已经朽烂不堪,或许如此打扮的扮演者是个相貌魁伟的小伙子,以自己穿着单薄为荣,只是遵从日常的生活原则才未如此选择?为使帽子能像头盔似地套在脑壳上面,帽子上还开着几条口子。最后边的口子撑成了个正三角形,那三角里乱蓬蓬的黑发底下,露出了白色的脖颈。他弓背弯腰,一面慢慢踱着,一面还威严地向周围的看客们不断点头致意。他突然伸手掏出放在晨礼服的衣袋里的几片肮脏的鱼干,惹得众狗发起狂来。它们用尖爪抓挠着踩硬了的黑雪,大声叫着狂奔不已。
  跟在他后面还有一个“亡灵”,是我昨天在超级市场的办公室见到的那个小个子性感姑娘穿上朝鲜人的白衣服扮成的。被短褂子箍得紧紧的胸前还垂下两根飘来摆去的布带,微风吹来,她长长的裙裾慢慢鼓涨开去。这些令我想起了一块白色的绸子。这件看上去还是崭新的绸短褂和绸裙是怎么被人从隐蔽的地方找出来做了诵经舞蹈的戏装?大概是在S兄被杀那天,山脚的青年去袭击朝鲜人部落,他们不光抢了私造的酒和糖,甚至还抢来了朝鲜少女的盛装,而且足足藏了二十多年。也就是说,在第一次袭击时,他们除去杀人,还干下了许多单是S兄丧命已无法补偿的可怕事情。不正是因为知道了这些,在第二次袭击时,S兄才立誓做个赎罪羔羊,带着绝望的忧郁,躺在仓房阶下的深处沉思不动的吗?杀了一名朝鲜人后,由于山脚的村民已提供了一具S兄的尸体,所欠的帐便一笔勾销了。这样看来,我们是不是可以推测:事情过后村里把朝鲜人部落的土地让给他们,这里面也有这桩暴行隐藏其中呢?那山脚的姑娘不假掩饰地大做淫荡的媚态,跟在软礼帽、晨礼服、一身盛装的年轻人身后,学着招眼的影星一样昂然微笑,眯起眼来,小脸扬向蓝天优雅地前进。她身上穿的,可是1945年夏天、她的兄弟们恶毒地攻击朝鲜族部落之后抢过来的,一件白色的漂亮衣服啊!
  看客们心满意足、兴高采烈、面带笑容,不时发出天真或者残酷的叫声。昨天傍晚换上了洼地的工作服,从头到脚满是惨淡的忧愁、到这里来哀声恳求的那几个“乡下”女人,也跑到了这一伙中,她们仍然穿着暗蓝色条纹的工作服,加倍高兴地大笑不已。超级市场天皇和他穿朝鲜服的妻子两个人的“亡灵”,使从山脚到“乡下”的这些人们重又被唤起了新的振奋。
  我使劲在人丛之中寻找鹰四,然而,圆圈里面的“亡灵”和狗群在不停舞动,人群也跟着活跃地摇曳不止,瞧着这一切可真是桩苦事。我疲惫地将目光从人群移转开去,发现妻子正踩着上房的门槛,伸长脖子越过人群往圆圈里看哩。她用右手倚着门柱支住身体,左手斜举上去挡住阳光,一动不动地盯着诵经舞蹈者。手掌的阴影,从她的额头直盖到眼睛和鼻子,没法看清楚她的表情怎样。尽管如此,可我却已经全然看出,那已不再是自己无根据地漠然企盼的、疲惫困窘、不幸的妻子了,犹如朝鲜姑娘“亡灵”那重重叠叠的白绸裙裾一般,她的紧张正在渐渐舒缓,她已变得很有女人味了。我可以确信,是鹰四使妻子从我们夫妻生活根底里的癌肿—她的性交不能的感觉—中回复过来的。自从结婚以来,这是我头一次把妻子当成一个真正独立的存在去理解她的。她的手躲避着阳光,微微动了一动,于是,她那平和的脸庞的上半部分便沐浴在光线当中。我直盯着那张脸,突然我觉得自己要被它变成石头,这感觉吓得我反射似地从窗前抽身回来。比起什么幻灭、什么被人抛弃者的悲叹,对仓房外的喧嚣的好奇似乎比眼前这个青年更有吸引力。他急急地从我的身后挤到前面去,一头贴到窗户上面。我转回桌前,仰面躺倒下来,盯着头上黑色的榉木大梁。而今,那青年已把所有的关注都投向了这种新式的诵经舞蹈,正背对着我瞧得出神。在知道了妻子通奸的事实以后,还没有在任何人面前露过面的我只好躺在床上,隐隐觉得自己的体温正保持在摄氏36.7度,血液每分钟70次从心脏流出又流回,像虫子一样平静地呼吸着。
  我感觉到在我的头脑里面,一股比我的体温高出一些的热血打着旋呻吟着循环流淌。我脑子里闪现出两个彼此无关的念头。我闭起现实的眼睛,让意识的眼睛潜入那念头的火花忽明忽暗的黑暗中。第一个念头是,父亲要去中国做他一生中最后一次旅行,在他出发那天的黎明时分,母亲在指挥往海边城市运行李的脚夫们时,站到了门槛上面。父亲见了,便暴怒地将她打倒在地。母亲鼻血横流,不省人事,父亲却丢下她,兀自出发了。于是,祖母便告诉我们这些孩子说,若女人站在家里的门槛上,这家的家长一定是凶多吉少。母亲总不肯认同这种土俗的解释,只是对临行前暴力的父亲充满憎恶,也对为儿子的举动进行辩护的祖母充满蔑视。然而,父亲却真地在这次旅行终了时死掉了。于是,我不能不对母亲怀有一种神秘的畏惧。其实,对“女人站在门槛上”的禁忌,她比祖母信得还要深。在那个拂晓,她不是故意站到了门槛上面了吗?父亲也明明知道如此,所以他才会那般凶暴,而且祖母和脚夫们,不是也没有打算劝阻他吗?
  还有一个念头是,我无法准确弄清妻子裸体时究竟是何种形状、何种肤色的摸索过程。我愿意看美丽肉感的裸体,然而我能够的确寻到的,却只有由于通奸目击者的证言,而被赋予了真实感的两腿内侧,和一次因双方心血来潮时尝试进行的不正常的性交而出现了裂痕、筋肉饱绽的肛门上那令人产生根植于肉体深处的厌恶感觉的细节。久而久之,嫉妒便萌生起来,如同吸了有毒的烟后气管变得灼热刺痛一样。这刺激性的烟雾也冲进我意识的眼里,于是,妻子裸体的细微部分微微发红,又渐渐模糊起来。我惊愕不已,觉得过去我从来不曾真正占有过她……
  “阿蜜!”鹰四突然在楼下充满活力和自信地大声喊叫起来。
  我睁开眼睛,首先见到的是那个一直盯住窗玻璃的青年晃了一下脊背,缩进屋来。诵经舞蹈的乐声,狗群的叫声,以及人们兴高采烈的喧嚣声,正要下到山脚那边去。鹰四还在用更加爽朗的声音喊着:
  “阿蜜!”
  我不理睬本能地企图起身阻止的星男,下到台阶的中间坐了下来。鹰四叉开双腿,背光站在土间里,他的周身披着五彩羊毛似的光晕,而面向我的他的脸部和身体,乃至伸开的两臂则显得漆黑。看来,要与这样的一个鹰四抗衡的话,恐怕我也非得把脸沉进黑暗之中不可。
  “阿蜜,我干的事,星男告诉你了?”那漆黑的人一讲话,身体的周围便有无数的小光泡闪个不停,如同涟涟水面上反射的日光。这使得那漆黑的人形看上去活像一条跃上水面的山椒鱼。
  “告诉了。”我平静地答道。我仿佛站到了小时候的弟弟让一条小蜈蚣咬自己手指的现场和漠然看着他眼馋似地向我恳求时一样,现在,尽管鹰四大声对现时情人的丈夫夸耀自己的通奸行为,可我却显出了一脸冷漠。
  “我这么做可不单是出于欲望。我是十分清楚了一件事的意义,才去做那件对自己来说意义重大的事的。”
  我默默地摇头,表示根本不相信他的话。我恶意的箭矢犹如向“亡灵”狂吠的狗群,朝着躁动紧张地企图溜掉的鹰四射将过去,易如反掌地刺进了他的内心。
  “真的,根本不是出于欲望!”鹰四愤愤地挑战道。“我倒全然没感觉到欲望。为了把心中的欲望清除干净,我必须一个人做许多事情啊,阿蜜。”
  我突然觉得愤怒,又觉得滑稽。刹那时,这感觉令我的脸变得通红,所有嫉妒的情感骤然不见了踪影。我必须一个人做许多事情?我气得全身发抖,紧咬住牙好憋住不笑出来。这个家伙,他一定做过好多钻牛角尖的事吧,单独一个人!这家伙彻头彻尾是一个幼稚的·下·流·胚!事实上,就算我妻子能摆脱不能性交的感觉,这事也一定是我那性成熟的妻子单独干成的。而鹰四在他作为一个私通者第一次与人做爱时,若是不能顺利射精,便不仅要对与自己通奸的兄嫂,甚至对他自己本人也要充满着被热辣辣的耻辱窒息似的恐惧,他大概就是抱着这种恐惧心理去用力做得好些的吧。这不就是未成年人想出来的气氛吗?
  “阿蜜,我要跟菜采嫂结婚。不许你干涉我们的事!”鹰四烦躁地摇着漆黑一团的脑袋。
  “结了婚以后,你也还打算一个人单独做许多事吗?也没有欲望?”我讽刺地向鹰四问道。
  “那是我的自由!”鹰四叫道。他显然正努力把屈辱关在单纯愤怒的叫喊里面。
  “当然了,这是你和菜采子的自由。不过,那是以后的事了,假如你能摆脱暴动的颓势,把菜采子他们安全地带出山脚的话!”
  “我们暴动,已经挽回了颓势。阿蜜,你没见山脚和‘乡下’的那些人围着‘亡灵’时,是怎样的狂热?我们就用这些,给暴动输送了血液!给暴动输足想象力的血液,暴动就转成了强势!”鹰四的声音像刚才朝二楼喊我时一样,又恢复了激昂。“山脚和‘乡下’的一些人觉得不安,好像我们的暴力权威总比不上超级市场天皇的暴力团。可现在,他们在嘲弄那两个‘亡灵’的时候,就获得了蔑视超级市场天皇的力量!他们重新有了勇气,就敢于这么想了:就算他是超级市场的天皇,·过·去也不过是朝鲜的伐木工一个,现在有了钱,才有了点势力罢了!这样一来,他们立刻便振作起凌弱的蔑视心理和扭曲的利己心理,又跑去把电器什么的抢个精光了。一旦他们把敌人蔑视成可以恣意践踏的弱者,他们就能够做出最为无耻的事情。而今,超级市场的天皇是一个朝鲜人,这真正是一个最有利的因素。他们对自己每况愈下的悲惨生活已经看清楚了。从前在树林里,他们感到自己是最悲惨的种族,恐惧而怯懦。可是现在,他们唤起了战前和战争中他们对朝鲜人的优越感的甜美记忆。他们又一次发现,世上还有一种叫朝鲜人的贱民,他们比自己还要悲惨,这想法弄得他们心旷神怡,他们开始觉得自己可真是一群强者!只消把他们这种苍蝇一样的性格组织成一团,就能与超级市场的天皇继续对抗下去!他们自然是些渺小之极的苍蝇,可如果苍蝇的数量巨大,它们的力量也就会大得无边!”
  “可是,你的苍蝇们就总也不会发现,你对山脚和‘乡下’的民众竟是如此蔑视?苍蝇也是可能对着你发动进攻的啊。到那个时候,你的暴动岂不在所有方面全都完蛋了?”
  “这不过是你这个居高临下的厌世者的错误估计,阿蜜!”鹰四渐渐沉着起来。“经过这三天暴动,山脚已不是一色的[[蝇派]];那些[[较为优越]]的蝇派,他们的意识也已经变了。这些人全是些山林地主。原来他们相信山脚的生活像现在这样令人窒息,就算洼地的所有村民全都搬走了或者全都死光了,也只有他们还可以等着树木成材,直到下一次采伐。可是,通过这次暴动,他们也亲眼见到了[[蝇派]]绝望的行动是多么可怕。这就是我们从万延元年暴动的历史教训里得来的体会。而且就在他们具体——虽然这也是虚假的具体,但终归是具体——地觉悟到,超级市场天皇的‘亡灵’不过是个可怜的朝鲜人的时候,他们全都一下子变成了忧国之士。他们无能的先辈用砍伐部分山林所得的资金进入了县议会,没有任何现实的政治计划,只扮演了一个具有地方规模的国中杰出的人物。其实,他们的心理反应和他们先辈如出一辙。他们开始觉得,应该把山脚的经济权力收回到日本人的手里。要做到这一点,他们与之开战的敌人,应该是那个不戴手套、不打领带,甚至不穿衬衫,只穿件老式晨礼服的、愚蠢的超级市场天皇。因此,他们要几个人出钱,把超级市场连带抢劫的损失一起买下来,还想让山脚的那些关了门的商店店主共同经营。这个想法,已经变成了确实的计划。为实现这个计划,那个小住持热心奔走,已经很有收获了。阿蜜,那个住持可不单是个哲学家。他真有一股要把自己的梦想付诸实现的革命家的热情。还有,在这洼地上,他也是唯一的一个完全没有自私自利之心的人。他才是个好同志呢!”
  “真的,他确实没有山脚村民们的私心。这是他们寺院里代代相传的任务嘛,阿鹰。不过,他不是像你这样满心蔑视山脚村民的人的真正的同志。”
  “这就足够了。我是眼下这场成功暴动的领袖,就像战场上咱们的大哥一样,是个有能耐的作恶大王。哈哈,我不需要什么真正的同志。有表面上的合作者,也就足够了!”
  “要是这样那也就罢了,阿鹰,那么,你就回你的战场去罢。我没心思和你同声欢笑。”我说着站起身来。
  “阿星怎么样了?替我安慰他一下。看到我们做爱后,他憋着声音呕吐起来了。真是孩子!”鹰四说着,径自跑走了。就在那时,我不禁确信:鹰四的“暴动”也许会成功。即便暴动自身遭到了失败,鹰四大概也能够独自摆脱暴动末期的混乱,从洼地逃将出去,与同样从自身危机的沼泽中逃脱出来的菜采子一起,开始一种新的充满日常平静的婚姻生活。这种日常的平静,实在是一种原暴徒的平静的日常生活,其中潜伏着超越了巨大的暴力经验的回忆。到那时,弟弟一定会最终填平本体不明的[[某种东西]]给他造成的自我处罚的欲望与作为暴徒的自我感觉之两者间的鸿沟,变成沉溺于平静的日常生活里的人吧。今天刚读过曾祖父弟弟的信札,这尤其令我深信不疑。他不就是这样身为一个绝望崩溃的暴动领袖,却一个人逃身出去,度过平静的晚年了吗!在我回到二楼以后,那个被他的守护神抛弃、继而遭到嘲骂的青年,依旧徒然贴在玻璃窗上,头也不回地叹道:
  “这么多人踩来踩去,院里的雪全化了。我讨厌化得泥塘似的。汽车都给弄脏了,一点办法也没有。我讨厌化得泥塘似的!”
  半夜里,我和星男并排盖着毛毯,把冰冷的身体缩进自己的膀臂,抵抗着大雪开化时逼人的寒气。正在翻来覆去的时候,妻子突然默默地登上楼来。她确信我们在黑暗当中根本没有睡着,就用疲惫无力的哑声叫起来:
  “快到上房来。阿鹰要强奸山脚的一个姑娘,把她给杀了。足球队员们全都不管阿鹰,回家去了。明天,整个山脚的男人们都要来抓阿鹰的呀。”
  我和星男在黑暗中欠起上身,呆呆地说不出话来,一时间只听见我心脏的跳动和开始疲惫啜泣的妻子的喘息。过了一会儿,我只好说:
  “还是去看看吧。”可我那如同盛满水浆的皮囊一样沉重的肉体却依然受着诱惑:如果就这么闭着眼睛,一头躺倒下去,像胎儿一样蜷缩起身体,那我就能拒绝现实世界的一切;如果现实世界的一切全都变成了虚幻,那么弟弟这个罪犯就变成虚幻,弟弟的罪行也变成了虚幻。这是一种与此前瞬间那顽固的失眠症全然不同的,甘美的睡眠的诱惑,它让我感到惬意。然而,我终于摇一摇头,驱走了睡意。我慢慢地爬起身来,反复地说道:
  “去看看吧。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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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在绝望之中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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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你们是不是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它绝不仅仅意味着死亡。难道
  它不是后悔生存,在耻辱、憎
  恶和恐惧之中的死亡?
                  ——————(让—保罗·萨特)
  我和妻子以及那少年一声不响,刷刷地踏着前院里半冻半融的泥泞往前走。山脚笼罩着黑暗的死寂,恰似深不见底的一个大坑,阴湿冰冷的风不断地吹将出来。上房的门大敞着。我们三个人,犹如被那门里泄出的些微光亮顶住了一般,挤做一团,犹豫了片刻,便一起跨进了门槛。鹰四正低垂着脑袋坐在火炉旁边,一只手熟练地磨着猎枪折弯的枪身,俨然在做一项他经年常做的娴熟工作。在黑暗的土间里,有一个小个子男人面朝他直直地站着。见我们进屋,男人微微动了下身子,可他现在还紧张得几乎要僵直地摔倒下去,仿佛连转过头来瞧我们一眼也无法做到。那是隐士阿义。
  鹰四有些不情愿地停下手中的工作,抬头看着我们。他黝黑的脸奇怪地扭曲着,似乎还夹杂着几分惶恐。头发以及左耳到嘴唇的脸部,都是粘糊糊、脏兮兮的。他向我缓缓地伸出摊开的两手,这动作有如在梦中所做。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被很宽的布条卷裹起来,两只手的其它部分都斑斑驳驳地满是黑点。他一直在擦枪,可是却未曾把手也擦擦干净。手上和头上粘着的污物,都是人血。鹰四把两手平伸着,颤抖不已,眼睛像忧郁的猴子,怯生生地直盯着我,紧闭的嘴唇里开始不断挤出疲惫之极的吃吃笑声,仿佛涌出了一个个气泡。这笑容如此丑恶,足以使我变得胆怯起来。正在这时,妻子独自先来到炉旁,朝着鹰四那张笑得麻木了的嘴巴挥拳猛击。她的睡衣被膝盖顶了起来,从睡衣的胸部露出了一只圆乳房,恰似一部毁坏了的机器上完好的零件。妻子把那只打过鹰四的拳头在腹部擦来擦去,蹭去了血迹以后,用睡衣盖住了乳房。鹰四挨了揍,收敛起脸上的笑容,询问般地望着我,理也不理我的妻子。他的上唇糊满了自己鼻子里流出的污血。鹰四努起嘴唇,出声地连同鼻血一起使劲往鼻孔里吸气。我想,他一定把鼻血都吃到了胃里。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铁青,犹如斑鸫鸟的脑袋。我怀着更加可靠的感觉,再次认定弟弟和妻子是睡过觉。妻子的目光又从鹰四移到了隐士阿义的身上,那小老头生怕轮到自己挨揍,便笨手笨脚地躲到灶旁的黑暗里去了。
  “我打算强奸阿蜜见过的那个性感的小妞儿,可她反抗得好厉害,又踢我肚子,又抓我眼睛地。我气得血往上涌,就用膝盖把她抵在鲸岩上,一只手抓住她的两条胳膊,另一只手拿起一块石头,照准她的脑袋砸。她嘴张得老大,直喊:讨厌,讨厌!还摇着头,好像还要厌恶许多。可我一次一次打她的脑袋,直到把她脑袋打烂才停手,阿蜜。”鹰四仿佛生怕我看不清,把满是血污的两只手又往前伸了伸,一面用一种如同从远方传来的微弱模糊的声音讲下去。在那声音的深处,分明带着一种毅然将自己剥得精光、把最污秽的部位展示无遗的暴露癖的声响。他讲的话没有抑扬,也没有方向,恰似单调乏味没完没了的饶舌。这声音让我从心里觉得厌恶。“我把那姑娘打死的时候,隐士基伊就藏在鲸岩对面,他全都看见了,他是个证人。隐士基伊,在黑暗里面,他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于是,鹰四便转向黑洞洞的灶边,充满信任地叫他犯罪的证人:阿义!阿义!那神情活像在呼唤他保护的一个可爱的弱者。可是隐士阿义不动弹也不回答,缩在那里不肯出来。
  “你干吗要去强奸她?喝醉了?”我说这话,纯粹是为了打断他神经兮兮的饶舌。对鹰四开始打算强奸那个很适合穿朝鲜服装、脸色红润的姑娘的原委,我根本没有任何兴趣。
  “我可没喝醉。我是想以后[[清醒地]]在现实世界里干上点事情。不,我一直都在想以后[[清醒地]]干点事来看,阿蜜。我[[清醒地]]觉到了一种强奸那姑娘的欲望!”鹰四这样反驳我,他僵硬的皮肤下面,有种粗野的笑意在蠢动。
  “你不是说过你虽然和菜采子睡觉却感觉不到欲望吗!”我朝着弟弟和在他旁边拄着膝盖、重新变得一脸茫然地盯着他不放的妻子,连连放出几发恶意的炮弹。
  看到鹰四卑下狼狈的神情,我心里感觉到更深的厌恶。可妻子却依然是一脸茫然,面色苍白,将表情凝固起来,不错眼珠地盯着鹰四。鹰四的脸被死人的血弄得污迹累累,皮肤下面黑血迸涌,一片肿胀。正是它想大叫:讨厌,讨厌!弟弟在妻子面前受到我的如此揭露,竟然羞愧难当,全然乱了阵脚。做为一个暴力罪犯,他似乎是太脆弱,太缺乏经验了。或许,鹰四连死者的血也不洗洗干净就坐到那里,不单是要向我炫耀那身血污,也是要保持自己继续做个罪犯的心态。然而,他却振起卑下的横蛮,要把涌上脸来的狼狈慌乱的红晕,转变成充满暴力的昂扬斗志。他狡黠地瞧了瞧我,装腔作势地开口讲话,俨然在他的心里,欲望的余烬还在冒烟。
  “那个小婊子真叫性感。另外也真年轻啊,这个毛丫头,把我的欲望撩起来了!”
  妻子受到了侮辱,依旧拄着膝盖,往后面缩了一下。她的眼光黯淡低垂,不看鹰四,也不看别人。我从她的眼睛里发现了孤立无援者的绝望和愤怒。可以肯定,妻子已然从鹰四情人的宝座上走了下来。然而,她却未曾回转到我的身边。在所有的通奸故事里面,只要丈夫无情地惩罚了妻子的情人,他遇到的便会是我这样的经历。可我并没有惩罚鹰四,只是满怀蔑视地认定,他不过是一个从玩蜈蚣那时起便不曾变过的小毛孩子。这蔑视使得我恢复了观察力的自由。自听到鹰四贸然落入了这困难的罗网以来,我也头一次从困窘和紧迫的紧身衣里解脱了出来。妻子退后剩下的空间,我唤星男填充了进去。而鹰四拙笨地把枪迅速往自己身边拉,离我们远了一点,于是,他和我便在一个适合讨论的距离上对峙起来。
  “阿鹰,你说你想强奸那个姑娘,遭到她反抗,你就用石头把她打死,这不是事实罢?”我开始发动攻击。
  “去问隐士阿义,让他说他都看见了什么!”鹰四立刻充满警觉,高声反驳我说。
  “他不过是个疯子,只会没完没了地重述你事先暗示给他的东西。你没有杀人,阿鹰!”
  “你说话干嘛这么肯定?阿蜜,你看看我满身的血污!你再到那姑娘家,去看看她的尸体!足球队[[过去的]]队员,已经把她搬到家里去了。
  “她的脑袋叫石头砸得都像一块粘糕似的了。阿蜜,这没根没据的乱想,你干嘛要说得这么自信,还要来嘲笑我?”
  “可能那姑娘真的死了,可怜的是脑袋也许确实被人打烂了。但是,恐怕你并不是有意识地犯下这罪的。这种事你做不来。阿鹰,你还是孩子的时候,让蜈蚣咬手指头那会儿,你不都是一心只挑无毒的蜈蚣抓的吗?你就是这么个胆小的人啊。那姑娘一定是因为事故才死掉的!”
  “明天早晨,山脚的苍蝇们大发雷霆、赶过来抓我的时候,隐士阿义就会重新告诉你们,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别乱想了,去听他说的话吧!”鹰四还在反驳我。“他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们我是怎么用石块把那个像只疯猫一样反抗、愚弄我的小婊子给打死的。我要让你们知道,在暴动中愚弄领袖,是多么危险的事情!”
  “这几十年来,山脚下人人都知道他是个疯子。你觉得大家会相信他的证词?”对这个抱着幼稚的虚构故事不放的自愿凶手,我开始怜悯起来。
  自从听到鹰四说到自己的名字,隐士阿义就从灶旁微微探出半截身子,伸着那对灰褐色驳杂的毛哄哄的小耳朵,听我和鹰四谈话。瞧他的神情,仿佛我们是法官,正在审判他疯狂的隐居生活是不是合法,以决定他的命运一样。但事实上,在他的耳里,我们的对话不啻听不懂的外国话,他是无法理解的,只是默不作声若有所思地听着罢了。然后,他深思远虑般长叹了一声。
  “阿义,别紧张!明天才有你的事呢。先躲到仓库里睡上一觉吧!”鹰四鼓励老人道。
  于是,隐士阿义立刻像夜行的野兽一样,无声无息地跑到黑暗里去了。我断定,鹰四是不愿让隐士阿义听到我对他杀人告白所做的谴责。于是,我更加深信我原来的推测了:那姑娘先是死于事故,然后,鹰四才在尸体上做了些手脚。只有一点还令人怀疑,那就是鹰四何以要借一个疯子的证词,宣布自己为杀人凶手,怂恿全村的人向他开战。我诚然有自由向鹰四证明,他大为张扬的杀人事件,虽然与他不无关系却终归还是一起死亡事故。然而是否承认我的推断,放弃与隐士阿义联合作战的计划,则是鹰四的自由了。
  “你为什么要把那个姑娘带到鲸岩去呢?”我的话俨然是律师忤逆被告人意志的讯问。所谓鲸岩云者,是一大块岩石,形如一条鲸鱼,就在山脚的石子路向桥那边急骤下降的地方。它使石子路在这儿细成了咽喉一般,也阻断了看往那座桥梁的视线。从鲸岩到桥梁的五十米左右的坡路陡峻而又蜿蜒,是山脚汽车最容易出事的地点。在冬天的大半夜里,那可算不上幽会的好去处。
  “我想在雪铁龙的座位上强奸她,就到处找个方便的停车场地。要是把车停到鲸岩的背阴里,就没有人、至少除了隐士阿义以外是没人从山脚往这儿看。而且,有鲸岩遮挡着,那些在桥上昼夜站岗的足球队员也看不见的。”鹰四的话仍然带着顽强的警觉。
  “既然你说,你把她按在鲸岩上用石头砸,可见那姑娘是反抗你,从车里逃出来,又被你抓住了?”
  “不错。”
  “那姑娘若是真的反抗了,在车里她又怎么能一声不吭地任你施暴?逃出车来以后,她在逃跑时又为什么不喊叫?那姑娘也是暴动指挥部的一员啊,她应该知道,桥头就有她的同志在站岗,她为什么不喊他们救命?你说她被抓住,要被打死的时候喊:讨厌,讨厌!就算是,可是岗哨离你们还不到五十米,他们怎么不过来阻止你杀人?”
  “我杀了那姑娘以后,就发现隐士阿义正在窥伺我,就在我同他说话的当儿,岗哨跑过来了。见我犯了罪,他吓得什么似地,连忙跑去叫同伴过来抬死人。这样,我就从鲸岩后面叫上隐士阿义,带他坐着车回家来了。”
  “只要听听最先到达犯罪现场的那个年轻哨兵的话,这一切就会水落石出的。既然当时不算黑,你能很快将逃出去的姑娘抓到手,那么那个年轻人也应该窥视到,你正在举起石头,一下一下地砸那个姑娘,要把她的脑袋砸碎。整个犯罪过程时间很短,岗哨即使听不到她在车里惨叫,但在你打最后一下以前还跑不到你背后,可就不对头了。至少他该听到呻吟声吧。”
  “没准儿在他跑过来的时候,我正打算启动车子逃离现场,已经都坐到驾驶席上了。这样,他大概就要作证说,他最先看见我时,我是坐在车里的。”鹰四思忖了一下更正道。
  “阿鹰!岗哨肯定会这样做证吧!”我热切地寻找着新的可靠提示。“你带着那个姑娘,在积雪初融的石子路上开车兜风。在你们之间有点儿什么事,她就从疾驶的雪铁龙上跳了下去,头撞在鲸岩上摔碎了。你身上沾满血污是姑娘死于事故以后,你抱住她或是怎么着弄的。甚至你可能用自己的手,把姑娘头上流出来的血抹到你自己身上了呢。然后,你就用把这个跳车的姑娘脑袋砸碎的速度把车开到离这可怕的现场五十米远的地方去了。事实上,别说强奸了,你连对姑娘动手动脚的时间都没有,只会拼命抓住你的方向盘罢了。不过,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才叫那个姑娘从车上跳下来,在鲸岩上摔破了头的,是不是?至于岗哨过来时你已经坐在车上,我想那不过是因为急刹车之后你要返回姑娘跳车的事故现场罢。怕是岗哨听到了附近有刹车的声音才跑过来的。在此之前你不是没从汽车上下来过吗?可能岗哨跑去喊人以后,你才找见头已经摔碎的姑娘。至于隐士阿义,他恐怕什么也没有看见。是不是你在回家的路上,把这场虚构犯罪的细节一点点教给了他的?”
  鹰四低着头默不作声,让人感到他似乎正在回味着我的话。然而,他重又充满警觉地把自己关在孤独的躯壳里。从这样一个鹰四身上我无法看出,我上面的一番推测是否能把他炫耀不已的犯罪过程一举瓦解掉。
  “阿鹰!”一直沉默不语的星男,这会儿却仿佛被寒冷以外的什么东西弄得周身颤抖,躁动不安地叫道。“那丫头不是总想和你干,大白天就在仓库的黑地里引诱你吗?你根本用不着强奸她,只消你说把短裤脱了,还不是信手拈来!准是阿鹰嫌那丫头在车里太闹得慌,就开足马力想吓唬她一下的。你不是说你在美国玩过这样的游戏吗!那丫头吃了一吓,一时紧张,想自顾逃命,就跳下车去了罢。她准是以为,在鲸岩拐弯那里,阿鹰根本打不住舵!”
  “果真是这样的话,阿鹰,这也算不上杀人啊!”我附和着这位年轻的汽车专家的话,接着说道。“这是场事故,或者是一次过失。就算是过失,也不光是阿鹰的过失。那可怜的姑娘也有份儿呢!”
  鹰四仍然是默不作声,只顾把霰弹往猎枪里装。鹰四怕子弹突然爆炸,正小心翼翼地集中起注意力。我分明看到他隆起的眉宇下那一张黯然低垂的面孔以及紧张僵硬的矮小身躯上充满了绝对拒绝他人理解的强大力量。这种力量,在我们的婴儿张着一无表情的褐色眼睛躺在床上、只会安静地苟延生命、与外界断绝了一切交流的日子里,便已经萌生起来;而今,这种力量又带来了一个奇特的幻想:借助满身的血污来展现他刚刚犯下的罪行。我的平静,一直是由在我们喋喋不休时鹰四漫不经心地表现出来的动摇和缺乏自信来维系的,而今,这种平静就要骤然土崩瓦解。我觉得,我能够充分地论证鹰四大事炫耀的犯罪的非现实性,然而另一方面,看着眼前这个满脸阴沉,坐在那里像个叫什么新玩具弄得入迷的孩子似地只顾摆弄猎枪的鹰四一直缄口不语,一种奇怪的恐怖心理,却在我的心里慢慢膨胀起来:鹰四实在正是一个罪犯。
  “你相信阿鹰杀了人吗?”迫于鹰四的沉默,我便向同样沉默不语的妻子问道。
  妻子沉思着,对我的询问并没有马上做出反应。而后,她仍然低垂着头,用一种可以将任何情绪变得低落下去的漠然语气说道:
  “阿鹰说他杀了人,也不由我不信。至少,阿鹰不是那种绝对不能杀人的人。”
  我觉得妻子好像是个顽固的陌生人。我曾那般为鹰四辩护,然而对我的话,她却全然是充耳不闻。她没有了听觉,也失去了视觉,全身只能够感受到鹰四所散发出来的一个罪犯真实存在的感觉。鹰四也觉得奇怪了,抬起头来,用一种几近天真的目光看了妻子一眼,于是,他的皮肤上那云影般的阴翳就不见了。他重新开始仔细检查那枝猎枪,一面说道:
  “真的,我用石头一下一下地打她的脑袋,把她打死了。阿蜜,你怎么不相信?到底为什么,你不肯相信?”
  “不是说为什么。这也不是什么信或者不信的问题。我只是说,我觉得事实上你根本就没有杀人!”
  “哈,是嘛。可这儿有一个科学的问题。”鹰四说着,把装好霰弹的猎枪重新小心地放到膝头上,然后开始用血污的右手,去解开同样血污的左手小指和无名指上缠着的宽布条。
  “我也并不反对科学态度呀,阿蜜。”
  从布条下面露出了被殷殷鲜血濡湿了的纱布,纱布裹得很密,鹰四解得没完没了。最后终于露出了两根奇怪蜷曲着的紫色指根,从两根一齐的圆尖处便立刻涌出淋漓的血来。鹰四任鲜血滴到膝盖上,刚一把伤口举给我看,就马上用右手死死抓住两个断指,按到两膝中间,弯腰屈身地呻吟起来。
  “哎哟,他妈的!好疼,好疼!”鹰四呻吟道。然后他竭力挺起身来,重又用血污的沙布和布条,把断指包扎起来。显然这种包扎并不能减轻鹰四的痛楚,我和妻子也只能怯生生地盯着他看。至于星男,则像一条瘦弱的老狗,四肢着地地爬进土间,伸长脖子,发出呜咽似的悲声,大吐起来。
  “他妈的!好疼,好疼!”鹰四那极度的痛楚刚刚缓解了一点,他就抬眼瞥了我一下,故作强硬地解释道:“我用左手压住她的脸,右手抓起石块砸她脑袋的时候,她先是叫:讨厌,讨厌!后来,她突然吧叽一声张开嘴巴,想把我的整个左手咬住。我连忙抽手,可她的牙已经死死地咬住我小指的第一个关节和无名指第二个关节中间那儿,再也不松口了。没办法,我只好用石块往她下颚上揍,想让她张开口。可是正好相反,她那可怕的利牙却把我的两个手指咬断了,也没张嘴,后来,我想找根木棍把她的嘴橇开,好拿出手指来,也是白费工夫。这样,她那尸体脑壳虽是破碎了,可嘴里现在还含着我的两截断指呢。”
  虽然听上去十分虚假,但鹰四这番充溢着痛苦的话却给了我一种超乎逻辑之上的有力证据。我相信了“犯罪”的存在,也同样相信了鹰四作为“罪犯”的存在。我还从鹰四的身上,觉出了一种不断增加的厌恶和恐惧,催我作呕。诚然,我并未开始相信鹰四竟然会用石块一下一下打那姑娘的脑袋,把她打死。我只能认为,那姑娘一定叫在黑暗里高速开过狭窄弯道的汽车吓得要死,自己跳下汽车摔破了脑袋。然而,正是从那一刻开始,鹰四便在一种要创造一个罪犯的自我、并且在虚无的“犯罪”转归己有的偏执渴望的驱使下,开始了另一桩可恶得令人无法忍受的变态行为。他用木棍将那个摔破脑袋的死姑娘的嘴巴橇开,把自己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放到姑娘的牙间,再把嘴巴闭拢。八成就在这时,发出了吧叽的声响,而鹰四一定用右手抓起石头,不断地痛击姑娘的下颚,直到死人的牙齿把他的手指咬断。那死人的下颚每挨石块一击,她的脑浆和血,还有鹰四的手指上的鲜血就要从碎烂的脑袋和嘴巴里飞溅出来,鹰四也便全身血污,一片狼藉。
  “阿鹰,你真是个疯狂的凶手!”我嘶哑地说了这一句。我已经全然没有了继续讲话的气力。
  “我头一次觉得阿蜜开始真正理解我啦!”鹰四端坐起来大言不惭地说。
  这时,那四肢着地的少年,突然充满悲切地喊叫起来:
  “不,不!你们干嘛都不想救救阿鹰!那不是场事故吗!”
  “菜采嫂,让阿星吃一点阿桃吃的那种安眠药,要比正常剂量多出一倍。阿星,你睡觉罢。你的能耐可比青蛙大远去了:不光肉体,就是精神受不了了的东西有一点儿叫你闻到了,就能马上吐得像把胃翻过来洗了个透!”鹰四恢复了对他年轻的亲兵们使用的那种温存的家人式的口吻,他已很久没这么说话了。
  “我不吃药,我不想睡!”星男耍赖似地反抗着。可鹰四带着一种权威,对他毫不理睬,一声不响地看着妻子把药片和一杯水递给星男,看着那少年无力地反抗了片刻最后吃下药去。我们都听到少年在把水喝进肚里时喉部发出的低响。
  “就会见效的。阿星挺原始的,从前几乎还没吃过化学药品呢。菜采子,你就在旁边守着他,让他睡觉罢。”
  “我不想睡。觉得要是睡过去,就再也起不来了,阿鹰!”他无力地提出最后的抗议,声音里透出恐惧。那药品已经使得他朦朦胧胧开始屈服。
  “才不会呢。睡上一觉,明早醒来时你还会觉得肚子饿哩!”鹰四对少年说完话,一扫刚才的冷淡,对我说道:“阿蜜,我想,山脚那群人会来抓住我私刑处死。要用猎枪防身自卫,那就得像曾祖父那样,关到仓房里去。今晚,我们换一下睡罢。”
  “不会给你私刑处死的,阿鹰。阿鹰也不会用猎枪和想要给你处私刑的村民打起来的。这全是你的幻想!”妻子的话里,充满了与之全不相称的胆怯。
  “山脚的情况我比你了解。他们对这场暴动,对卷入暴动的他们自己,都已经是满腔怨气。有些家伙会想,如果把暴动的一切恶果都归咎到我的身上,然后再把我打死的话,那么所有的罪过就都能赎去了。事实真就是这样。就像S兄一样,我做个赎罪羔羊,许多事情就变得简单起来了!”
  “不会有私刑的!”妻子越发激昂地说。她那疲惫的目光里,满是开始重新需要酒精饮料的那种巨大的焦渴。无意中瞥见了我,那双眼睛便盯住我不再移开。“阿蜜,不会有私刑的,是罢?”
  “不管怎么说,阿鹰作为这场想象的暴动的策划人,他一定想让想象力的火花一直灼灼放光,直到暴动结束。事情得依山脚村民能把暴动的想象力维持多久而定。这一点我还无法设想。”我对妻子说。她颇感失望,转过脸不再看我了。
  “说得不错。”鹰四也觉出了一点失望,他用那只未受伤的手抓起猎枪和霰弹箱,缓缓地站起身来。我发现他衰弱得要是被沉重的猎枪带倒在地就会立刻昏死过去。
  “把枪递过来,我给你拿吧。”
  鹰四凶恶地转身盯住我,眼睛里流露出一股敌意,回绝了我,仿佛是怕我耍个花招,拿走他唯一的武器。一时间,我怀疑鹰四是不是已经发了疯。一种恐惧迅速地传遍了我的全身。然而,鹰四的目光却很快恢复了平静、疲惫和迟钝。
  “跟我到仓房来罢。我睡觉之前,陪我一起呆一会儿,阿蜜。”他诚挚地恳求我道。
  我们起身正要从屋里走向前院,妻子叫住鹰四,如同最后一次向他道别。
  “阿鹰,你干嘛不救自己呢?我看你真是在盼着被私刑处死,盼着死刑呢,阿鹰!”
  鹰四依然板着异常惨白粗糙、满是血污的脸,一声不吭。看他的举动,分明他对妻子早已打不起任何兴趣。也没有确实的理由,可我却觉得妻子和我自己都遭到了惨败。我转脸看了看妻子,她仍然低垂着头,动也不动。她身边的少年,恰似一头中了毒箭的野兽,不自然地半欠着身,在那里凝固了似地昏睡。在鹰四的暗示下,他竟这样快地进入安眠药发生作用的状态了。我一边盼望着把所有能让妻子挨过这最可怕的漫漫寒夜的威士忌藏匿起来,一边在檐灯微弱的灯光里,颤抖着跟在弟弟的后面。他也剧烈地颤抖着,踉踉跄跄往前走。在仓库那边,隐士阿义正发出小狗喷嚏般的声音。阿仁的住处一团漆黑,没有任何声响。那“日本第一肥婆”已经解脱了对食物的一切渴求,正沉浸在久违了六、七年的甘甜梦乡之中。前院的泥泞已经冻得更硬,无法滞住我们的脚步。
  鹰四穿着那血污狼藉的衣裤就一头钻到我的毛毯里面,他在毛毯里蜷起身子,像一条装在口袋里的蛇一样,把袜子脱将下来。而后,他重新把猎枪拉到自己的身边,似乎晕眩地抬头看看站着瞧他躺在床上的我,要我关上电灯,事实上,我也正满心希望这样做。他那铁青脏污的脸上,面颊和眼圈的肌肉都像老人一样没了弹性,比起我记忆中他的任何窘困时期更要丑陋不安。他全身缩在里面,却也只能把毛毯和被子顶起一小堆,显出分明的衰弱不堪,惹人怜悯。在新的黑暗深处,我一边等待着视网膜上鹰四仰面躺倒的残象全然消失;一边用星男的毛毯围起腰部,抱住膝盖。有一段时间,我们都不吭声。
  “你太太有时说得很对哩,阿蜜。”鹰四像要试探我一样妥协地说。“其实,我并不希望救自己。我真的盼着被私刑处死,盼着死刑呢,阿蜜。”
  “是的,阿鹰,你是没有勇气从一开始就用自己的意志把一桩暴力犯罪构筑完成。可是,一旦事故和犯罪搅在了一起,你就像等了好久似地把自己勉勉强强地插进去,好让私刑或死刑最终降临到你的头上。我所理解的就是这些。”
  鹰四如同催着我继续讲话一样,喘着粗气默不作声。然而,我没有更多的话要对弟弟说了。心里异常寒冷抑郁。过了一会儿,鹰四道:
  “阿蜜,明天你打算拦我?”
  “那自然。只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有效地阻止你这个自我毁灭的计划,你陷得那么深。”
  “阿蜜,我有话想说。我想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你。”鹰四仿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正表达出了话里的含义,半带恍惚,羞怯犹豫地说。然而,他的话我已经听得十分透彻。
  “我不想听。别跟我说!”我很想从自己同鹰四关于[[真实情况的]]谈话的回忆中遁逃出来,便急急地回绝道。
  “阿蜜,听我说。”鹰四却更加急切地用一种焦渴的难听声音,挡住了我企图遁逃的念头。那深及内心的打击,早使他变得俯首屈膝,这重又给我极大的震动。“你听了,至少也能在我受私刑时来看看热闹,助个阵脚嘛。”
  我只好死心,不再封他的口。于是仿佛在他嘴边想要一吐为快的话早已被他宣泄完毕,而他则带着深深的悔恨拼命要全部收回却徒劳一场一样,他提前发出一声疲惫绝望的叹息,像是要越过,越过障碍似地开始说道:
  “阿蜜,我们的妹妹为什么要自杀,我以前一直说我也不清楚。而且,伯父他们家也和我一样,宣称自杀的原因不明,这等于给我撑了腰,所以我才能掩盖了妹妹自杀的真正原因。也可以说,没有任何人打算认真地把这原因从我嘴里打听出来。我就保持了沉默。只有一次在美国,我跟一个萍水相逢的黑人妓女讲过这事。是用夹夹生生的英语讲的。对我来说,用英语讲话就像戴上面具见人,其实等于什么也没说。那次的坦白全是[[假的]],对我简直是毫发无损。因此,我得到的报应轻得很,只是一点轻微的性病罢了。我还从来没有用我、妹妹和阿蜜共有的语言说出来过。不用说,阿蜜,这些话我对你也没有讲过一点点。只是我觉得,关于妹妹的死,你似乎向我做过些暗示,这让我无法平静,所以你也可能有所怀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异常的事情。举个例子罢,在给我吃山鸡肉那天,你问我的真事是不是指妹妹的事,那时我还想,是不是你已经知道了一切,故意嘲弄我呢。于是,我恼羞成怒,杀了你的心都有。但我觉得阿蜜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知情,这才平静下来。妹妹自杀那天的早上,我去向伯父他们报信以前,先把我与妹妹合住的那个伯父家的房间前前后后搜了个遍,生怕妹妹写下了什么,惹人怀疑。当时,我有一种从痛苦的恐惧中解脱出来的安全感,可同时也产生了一种新的负罪感,这两种心理在我的思想里交织,弄得我又哭又笑。直到完全控制住自己不再大笑,我才去上房伯父他们那里,告诉他们妹妹自杀的消息。她是一大早喝了农药,就蹲在厕所里死掉的。确认她自杀后没留下任何遗书,这使我有一种巨大的解脱感,这是因为我一直怕这白痴妹妹会把我们之间的秘密告诉别人。妹妹一死,这秘密就被一举抹煞,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想到这一点,我真觉得放心。可是事与愿违,现实根本没有像你想的那样发展。相反,因为妹妹的死,这秘密便在我肉体和精神最深的中心扎下根来,开始从头到脚地毒害我的日常生活以及我对未来的展望。那还是我高中二年级时的事,可打那时候起,我一直被这事的回忆撕裂了一样!”说到这儿,鹰四仿佛预感到对这声音的记忆会令我在后半生里为那使我难以存活憋闷抑郁的“时间”的伏击而烦恼不尽,便黯然惨淡地啜泣起来,哭了好一会儿。
  “妹妹虽是个白痴,可她真是个很特别的人。她只喜欢听悦耳的声音,听起音乐,她就会感到幸福。可要听到飞机的响声,或是汽车启动时的马达声,她耳朵里就像叫火烧了似的,直喊痛。我想,她那是真痛,不是有时候光是空气振动就能让玻璃碎裂吗?所以,妹妹的耳朵里,必是有什么纤细的东西破碎了似地直疼,可以这么说,在伯父的村子里,还没有人像妹妹那样理解音乐,那样非有音乐不可。妹妹一点不丑,又干净得很。异乎寻常地干净。与过分的音乐嗜好一样,这也是她白痴的一个特点。伯父村里的那些青年,有的常在妹妹听音乐的时候来偷着看她。只要音乐一响,妹妹就仿佛全身只剩下了耳朵,其它的一切都被拦住,进不到她的意识里去。那些偷看她的人倒不会放肆,可只要看见他们,我就发疯一样地和他们打。对我来说,妹妹是唯一的女性,我必须把她保护好。其实,我和伯父村里的姑娘们完全没有来往,甚至进了城里的高中,我还不和同年级的女生讲话呢。我围绕自己和妹妹编造了一种高贵种族的流浪故事,对曾祖父和他弟弟以后的自家家谱,有着非常夸张的骄傲。从同情的角度来看,我就是想通过这些来抵御寄于伯父篱下这种境遇中的自卑心理。我告诉妹妹,我们是被选定的两个特殊的人,所以,我们谁也不能,也不许对除了彼此之外的其他伙伴有什么好感。这样一来,有好多大人说我们俩,说那对兄妹一起睡觉之类的闲话!我就往说这话的人家里扔石头,报复他们。然而可以说,我反倒受了这种闲话的暗示。那时我十七岁,正是个浑浑噩噩、盲目轻信的高中生,而且,我郁郁寡欢,又经不起这种暗示。那年初夏的一个傍晚,我一下子喝醉了。那天伯父家的秧全插完了,就在上房里把请来帮忙的村里人召到一起喝酒。我既然是个流浪的高贵种族,自然不会帮他们插秧,但那帮小伙子把我也叫过去喝酒,我有生以来头一次喝酒就喝了个酩酊大醉。伯父见了,骂了我一顿,送我回屋去,开始那会儿,妹妹见我大醉的样子,觉得好玩,就笑。可是,上屋里醉成一团的村民乱唱狂舞,妹妹马上给吓坏了。她捂住耳朵,像条鲍鱼似地伏下身子,可她也还是忍受不了,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呜咽起来。后来,醉汉们开始唱歌,他们哑着嗓子唱那些猥亵鄙卑的歌,一直唱到后半夜,我气急了,那是种狂暴的反社会情绪。我把妹妹抱在怀里想安慰她,可是这时,我感到一种奇怪的亢奋。于是,我就和妹妹做爱了。”
  我们都不说话。我们定定地躲在黑暗当中,屏住呼吸,仿佛要避开这血亲之间莫大的耻辱和昭然于世的莫大的恐怖。如果鹰四的话可以相信,就是用石块砸那可怜的姑娘的脑袋时,垂死的姑娘喊叫的:讨厌,讨厌!正是我想要喊出的话。可是,即使是这几句喊叫,在泪眼朦胧之中,也重得令我感到骨销肉散,在我酸痛的肉体里面挥之不去。
  “第一次做爱时,酒醉一点也不能给我辩解。因为第二天,我[[在清醒时]],也干了同样的事。”鹰四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他缓缓地讲下去。“开始妹妹对性交又讨厌又害怕。可是,她一点也不知道对我拒绝。我不是没有觉到她忍受着痛苦,可欲望和恐惧叫我昏了头,我无法从她的角度着想。为了不让妹妹害怕,我就把伯父家收着的春画拿出来,对她说,结婚以后人人都要这样做的。可我最担心的是我上学时妹妹一个人留在家里,把这个秘密告诉伯父家里人。于是,我就对她说,一旦别人知道兄妹之间做了这事,两个人就都要倒大霉的。还从辞典里找出中世纪火刑的插图给妹妹看。我还告诉她,只要不让人知道,我们就可以不与别人结婚,兄妹两个人干这事,在一起过一辈子。我们俩都衷心希望这样,所以我说,只要我们不让别人看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这样不也挺好。事实上,我就是这样考虑的。我相信,只要我和妹妹决心将来背离社会生活下去,那么我们总该有自由做我们热望的事情罢。从前妹妹似乎总是担心,如果什么时候我结了婚,她就只好一个人活下去了。而且我又告诉过她,妈妈在临死以前还说,让我们一起生活下去。妹妹模模糊糊相信了,如果与我分开,她就无法再活下去。因此,我非常高兴,因为我循循善诱简单易懂地告诉她,我们要远离开一切别人,兄妹两个背离社会永远一同生活下去,她竟然能够理解和接受。于是,妹妹对做爱本是半推半就,现在却主动要求我干了。有段时间,可以说我们像一对幸福的恋人,过着异常完美的生活。至少在那以后,我从来没那样幸福过。只要妹妹心情平静,她就会勇敢无畏,从不沮丧。她还骄傲地说,要和我这样一起干下去,一直到死。但是……妹妹怀孕了,是伯母发现的。被伯母提醒过以后,我吓得都要发疯了。要是我与妹妹的性关系给人知道了,我相信我会立刻羞愧而死的。可是,伯母却丝毫不往我的身上怀疑,于是,我干了一件不可救药的卑劣的背叛勾当。我是个没有一丝一毫勇气的令人讨厌的阴谋家,妹妹那样正直,我配不上她。我要妹妹说,她是叫村里的哪个不知名的青年强奸了。妹妹照我的话做了。于是,伯父把妹妹带到城里,做了堕胎手术还不算,又做了绝育手术。回到家里,妹妹因为做了手术,也因为城里潮水一样的骇人的汽车马达声音,受了惊吓,整个给打垮了。可她勇敢地听了我的话,一直对我们之间的事情守口如瓶,尽管在城里的旅馆时,伯父逼她说出强奸她的青年的特征,还骂了妹妹一顿。妹妹可从来没有说过谎!”
  说到这里,鹰四久久地呜咽起来。他像是最终也没有完全止住啜泣,啊!啊!呻吟了两声,讲起了他一生中最为可怕的经历。我恰似一条丑陋的干鱼一样缩成一团,忍着严寒和头痛,完全被动地听他讲下去。
  “就是那天的晚上。妹妹吓得要死,没法平静,希望我帮一帮她,这该很自然罢。那时我们两人做爱已经习惯了,我是想通过这个得到点安慰。可是,即便像我当时那样只有错误性知识的人也知道在那种手术以后不能够马上性交。我害怕妹妹内里还受着伤的性器官,而且也还有一种生理上的厌恶。这不也是很正常的吗?可这些常识,妹妹怎么知道。我刚一拒绝妹妹的请求,她突然变得固执起来。她钻到我的身边,硬要摸我的阴茎。于是,我打了她……妹妹平生第一次挨打……那种惊惶、悲切、孤立无援,我从来没有见过……后来,妹妹说,阿鹰哥,你撒谎,我没告诉别人,它也是坏事!第二天一早,妹妹就自杀了……阿鹰哥,你撒谎,我没告诉别人,它也是坏事,妹妹就是这样说的……”
  山脚一片寂静,听不见半点声响。即便有什么声音,森林里重重的积雪,也会立即将它吸收得干干净净。那已经化成水的雪,重又被寒风吹冻。然而,在四周森林漆黑的高墙中间,分明有一种超越了人类听觉的尖厉叫喊在飞扬。那声音席卷着洼地上面的整个空间,如同一只庞大的怪物高声呼啸。还是孩子时,有一个冬天,我觉到了这种人类的耳朵捕捉不到,却又能鲜明地感觉得到的叫声,第二天一早,我就在山脚下面那条小河清澈浅显的水底,找到一条庞大的蛇腹的印痕。我很是害怕,或许那便是半夜里叫个不停的怪物的痕迹。现在,我又觉出了那种听不见的叫声带来的威压。我的眼睛已习惯了黑暗,借着玻璃窗上的微光,找出自己周围不甚分明的各种黑色形体。整个仓房里面,到处都挤着五百罗汉一样的侏儒。
  “我们听到了,我们听到了!”在幻觉中,那些侏儒在叽叽喳喳地交头接耳。我不禁无法抑制地咳了起来,仿佛从咽喉到气管和肺部所有粘膜全都长满了红色的疹粒。我在发烧。所以我的全身才会觉得骨肉解体,散了架一般,疼得要死。好容易我止住了咳嗽恢复了平静时,鹰四看上去也从扎根于灵魂深处的衰弱中恢复了一些。于是,他带着一种毫不设防的自我安慰,朝着我叫道:
  “阿蜜,你要是不拦我,就算明天我逃过了私刑,也肯定要判死刑的。把我处了私刑也好,判了死刑也好,反正你把我的眼睛拿去,用那视网膜给你的眼睛做个手术罢。那样的话,我死后,至少我的眼球还能活着看各种事物啊。就算不过当了个透镜,可我的心也就踏实了!阿蜜,就听我的罢!”我如同被劈雷击穿一样,在意识里突然有一种无法驾驭和排斥的火,从头直烧到脚。林中的呼啸和仓房里所有黑色的侏儒幻影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不,我才不用你的眼睛呢。”我的声音气得发抖,强硬地说。
  “那为什么,为什么呀?你干嘛不肯接受我的眼睛?”鹰四问道。他的话里已经没有那种自我安慰,倒是充满绝望的疑惑,听起来可怜兮兮的。“阿蜜,因为妹妹的事,你这样恨我?可是,你只知道妹妹小时候的事啊。在我住在别人家,和妹妹一起生活的时候,你还不是一个人在这山脚,让阿仁帮着过日子?你还不是用留给我们的钱,上城里的高中,上东京的大学?要是你不把这些钱一个人霸占,我们三个人本可以在山脚一起生活啊。阿蜜,你没有资格为妹妹的事谴责我。我把妹妹的事实实在在地告诉你,可不是要你来品头论足的!”
  “我也没这样说!”我将鹰四越发猛烈激昂的话拦腰截断,朝着他叫道,“即便从感情上讲,我也不想接受你的眼睛,可是更实际地说,我看倒是这样:明天早晨,你不会叫人私刑处死,将来,你也不会被法庭判处死刑。你只是希望成就这一种狂暴惨烈的死亡,用自我处罚偿付乱伦和它造成的无辜者的死亡带给你的负疚感,让山脚的人们记得这个‘亡灵’,这个暴徒。实现了这个幻想,你就真正可以将撕裂开来的自我重新统一在肉体里,然后死去。而且,人们还有可能把你看成你所崇拜的曾祖父的弟弟百年以后的转世。可是阿鹰,你一次次地睥睨危机,然而到头来,你却总不免给自己留下后路临阵脱逃。妹妹自杀了,你却不思惩罚,不觉羞耻,厚颜无耻若无其事地苟延残喘,可见这真是你的天性。这次你也肯定会耍个什么卑劣手段,继续苟延残喘下去的。这样丑陋地偷生以后,你会向死去的妹妹的幻影辩解说,那时你曾积极地选择了私刑、死刑之类的惩罚,特意走进了穷途,可是因为别人多嘴,你只好偷生下来了。这是你惯用的手法,是在美国的暴力体验,也是要从那境况中摆脱出来,这不过是一种[[虚假的]]自我放弃的口实,是事先策划好试图从痛苦的回忆中暂时解脱出来的、继续苟延残喘的口实。而今你只是因为得上了下贱的性病,想来你算是又有了一点自我辩解的余地,可以让你说,顶好是不在美国再一次冒险。现在你的这些卑鄙的坦白也是一样,如果我说,不啊,你讲的绝对不是真事,绝对不是一旦开口就得被人杀、自杀,或是变成个疯狂的反人类的怪物这样的真事,如果我这样保护你,你不就立刻又得救了?就算是无意识的罢,然而你这样向着我喋喋不休,难道不是期待我把过去的那些经历连带着现在的你一同接受下来,让你撕裂的状态一举得到解脱?比如说,明天早晨,站在山脚下别人的面前,难道你还有勇气把妹妹的事重新坦白一次吗?这正是需要一种危险的勇气,然而,你没有吧。纵然在意识里面你不会承认,但是你还是预测,你总会顺利地逃过私刑的。审判一旦开始,你就会带着一种连自己都能骗得过的诚意,大叫一声:判我死刑罢!而实际上,你不过是在单人牢房里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直到科学的鉴定确认,该案仅仅属于事故以后的尸体损毁。你说什么,在你死后取走你的眼睛罢,别装出一副相信自己死到临头的样子罢,别再哄骗我了。我其实是个连死人眼睛都要的人。别来嘲笑这样的残疾人!”
  在黑暗中,鹰四分明是很艰难地抬起了上身,把猎枪立在膝上,手搭板机,将枪口转向我这边来。那时候,我一直感到,怕要叫弟弟开枪打死了,可占据我心灵的并不是弟弟突然间滥施强暴的罪犯形象,而是对他一再到危险的网罗里面预备生路、苟延残喘的做法产生的一种深切的蔑视。我全然没有畏缩。见到那支枪和弟弟小小的黑脑袋在狂烈的呼吸下面晃个不停,我丝毫不觉得恐惧。
  “阿蜜,你干嘛这样恨我?干嘛总是对我这样憎恶?”鹰四一边想要透过黑暗,急不可耐地窥见我的表情,一边软软地叹息般诘问道:“阿蜜,你别是在知道了我对妹妹和你妻子干的事以前便憎恶我了罢?”
  “憎恶?这不是个我如何感觉的问题,阿鹰。我只想谈一个客观的判断。像你这种喜欢一辈子屈从于戏剧性幻象的人,要是不发起疯来,那种危险的紧张情绪是不能持久的。想一想大哥,在战场上或许他真是一个暴徒,可他一旦活着复员回家,却立刻把这些忘得干干净净,轻松愉快地在日常生活里恢复了沉稳的本性。否则,大战结束以后,暴力罪犯会在世界上泛滥成灾的。曾祖父的弟弟,你最信得过他罢,他领导暴动,大肆杀伐,可最后,他的同志们横遭屠戮,他只身越过森林,流亡在外。你一定以为在这以后,他会投身于新的危险环境,继续横暴不仁,以使他自己这个暴徒正当化?可是你错了。我读过他写的信。他已经不再做一个暴徒,甚至在思想上也已经不再立志去领导暴动。他也没干过什么自我惩罚的事。他只是忘却了暴动的经验,在平凡的市民生活中度过了晚年。为了让心爱的侄子免除兵役,他用尽了纤细的心思,努力没有奏效,侄子被迫去威海卫打仗,生死未卜,他又痛苦地牵挂劳神。这位[[过去的]]暴动领袖,已经安然地死在了塌塌米上。其实,他也成不了什么‘亡灵’,只是像头羊一样悄然死掉罢了。阿鹰,明天一早,你也别等什么私刑处死了,去到山脚治一治手指的伤,让他们把你抓起来,判个缓刑或者三年左右的徒刑,而后,就做个纯粹的正常生活者,回到社会里来罢。除此之外的一切幻想,最终都是毫无意义的。你并不完全相信它。你已经不是让这种英雄主义的幻想搅得热血沸腾的年龄了,阿鹰。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我在黑暗当中独自站起身,用脚试着踏板的位置,慢慢走下台阶。鹰四在身后重又满怀抑郁地喊叫起来,我觉得这一次恐怕他真要打死我了。然而,我还是不曾感觉到别人的暴力带给我的恐惧,只是感到心中厌恶的灼热和遍体的疼痛,让我无法忍受。
  “阿蜜,你干嘛这样恨我?干嘛总是对我这样憎恶?我们可是根所家仅存的两个兄弟呀!”
  在上房里,妻子正像朝鲜传说中的那种吃人女妖一样两眼充血,茫然地呆视前方,只顾喝威士忌。拉门打开着,星男趴在桃子的身边沉沉睡着,活像一只累死的狗。我坐进妻子的视野里,从她两膝中间抓起酒瓶,灌下去一口并开始大咳起来。然而,妻子却毫不注意我的存在,径自在酣醉的汹涌波涛上面飘荡。我发现,妻子那漆黑充血的眼里泪如泉涌,一直流到枯干的面颊上去。不一会儿,仓房里传出了一声枪响,那砰然的回声直飞到夤夜的深林中间。我光着脚跑到前院,这时,第二声枪声又响了起来。隐士阿义从仓库里跳将出来,慌手慌脚地寻路逃跑,几乎和我撞个满怀,我们面面相觑。我站在台阶的入口,向现在是灯火通明的二楼喊叫起来。
  “是我开枪,阿蜜。明天早晨,要和我那群充满想象力的暴民打仗啊,我想看一下各种霰弹的杀伤力和扩散方式。”鹰四冷静地回答。看来在心理上,他已经重新武装了起来。
  回上房时,我告诉默然站到前院里的阿仁的儿子们,什么事也没有出。妻子则仿佛没听到枪声,也没看见我跑出去,只顾低下蜡黄的脸,一遍一遍地盯着自己被威士忌和水弄黑的杯子。星男和桃子难受地动了一下,又继续睡过去。过了半小时,又响起了一声枪响。我用了足足十分钟等第四声枪声,然后,我把脏兮兮的双脚插进靴子,奔向仓房,在台阶下,我呼喊鹰四,但他没有回答。
  我磕头碰脑地一直跑上楼去。一个男人半靠着正面屋的墙壁,躺在地上。他的头部和裸露的胸部已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仿佛抛上了无数殷红的石榴子。一眼看去,他活像一具只穿了裤子的红色等身石膏大模型。我不禁走上前去,却被绑在榉木大梁上的猎枪正正地撞着了耳朵。那红色石膏模型的手指垂到榻榻米上,一根尼龙绳,从他的手指直连到猎枪的扳机。在这死人站起身时正对准枪口的高度,有人用红铅笔在墙壁和支撑架上画了个人头和肩膀的轮廓,那头部里只有两只大眼睛画得格外用心。我再走近一步,脚底下便能感觉到是踩着霰弹和血糊,我看见描画的两只眼睛被霰弹打得一团糟,那凹处已叫铅粒打出了许多洞眼。人头轮廓旁边的墙壁,仍是用红铅笔写道:
  ——我说出了真相
  那死人还在沉重地呻吟不止。我在血泊里跪下来,摸一摸鹰四伤痕累累的血脸,——他真的死掉了。一时间,我竟产生了一个错觉,似乎在这间仓房里我与这死人,曾经见过许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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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复  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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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湿沉重的空气打着旋儿整夜吹进森林的洼地,在地下室不断激起小小的旋涡。我蹲踞在这里,从倏忽凄苦的昏睡中苏醒过来,只觉得喉咙肿得老高,隐隐作痛。然而,醉意已经消退,满脑子全是昏睡之前的灼热胀大,以及无孔不入的悲哀消沉。脑海里是一片分明,几乎清晰到可悲的程度。在梦里,防卫本能还在行动:我的一只手兀自抓着从肩膀围住身体的那条毛毯,另一只手则伸向膝盖对面的黑暗,想把那瓶搀水的威士忌拿过来喝上一口。肺部和抑郁的肝脏,都给我一种冷水浸泡过的感觉。梦中,鹰四的上半身像石榴一样皮开肉绽,活像尊红色的石膏人像,他双眼灼灼,满眼是闪亮的霰弹,恰似一个铁眼怪人,伫立在我的右前方五米处的大雾之中。另外一处,站立着个满脸土色、苍老伛偻的男人,与我跟弟弟构成一个等腰三角形,他正一声不响地盯着我们。我身体蜷缩着蹲在那儿,把头埋在膝盖下面,从我的角度看去,他们两人仿佛高居于舞台之上。原来这是一个剧场,房间很小,天棚却高得惊人,我坐在头排的中央,陪伴着舞台上的两个亡灵。台上的一面镜子,正把最后面的高台楼座照了个分明:在两人头上高高的暗处,一群老人戴着高帽,穿着黑衣,像泥沼里的一堆蘑菇一样,俯瞰着下边的我们。我那满脸涂得通红、缢死的友人,还有植物一般毫无反应的婴儿,他们俨然也转世做了老人,加入了他们的一伙。
  “对我们的复审就是对你的审判!”鹰四在舞台上大张着嘴,带着憎恶地叫道。他的嘴唇早不见了肌肉,只剩了个黑红色的大窟窿。
  于是,高台楼座的老人们(他们大概是鹰四召集的陪审员吧)脱下帽子,转脸朝向头顶的榉木大梁,意味深长地摇晃着那房梁吓唬我。我便在一阵衰弱的绝望中惊醒过来。
  去年秋天的一个黎明,我曾在后院那个准备安放净水池的洞里,两手抱膝,耽了很长时间。现在,我同是用这样的姿势,久久地坐着。这是个石造的房间,超级市场天皇和他的下属来调查仓房的拆除事宜时发现了它,就让人们住在这里面。邻近我住的里间,外面附有一间厕所,还有一眼井,显然,这里适合一个人过自我封闭的生活,只是那眼井已经坍塌,打不出水来,厕所也因为侧墙剥落,被人关掉了。这两间方形的洞穴,弥漫着无数霉菌的异味,说不定这里还有盘尼西林霉菌呢。而今,我坐在这里,嚼熏肉三明治,饮威士忌,不时还坐着睡上一觉。要是我在睡梦中躺倒下去,埋在地下室里的那些树林般密匝匝的撑柱一定会把我的脑袋撞伤。它们依然是棱角锋利、坚硬无比。
  还是半夜。超级市场的天皇自“暴动”以来第一次亲临山脚。从今天一早这个情报传出开始,第一场南风已经吹进了森林和洼地,并且呼啸着直吹到深夜,预示了冬天的结束。本想透过头上地板的裂缝看一下仓房一楼洞穿的墙壁外面的空间,可那乌黑的森林却遮住了我的视线。到了早晨,天空万里无云,可大陆刮来的尘埃形成了一片黄褐色的浓重阴霾,在天空里盘踞不散,使目光变得稀薄晦暗。风刮得更加猛烈,直到夜幕降临,那天空仍然是灰蒙蒙一片。森林随着越发强劲的风势,变成了波涛汹涌的大海,从底里迸发出轰鸣,让人觉得甚至森林中的大地也在鸣叫不已。突然间,林海的每个方向发出一种奇异的声响,犹如涌起的水泡。在森林和山脚之间,有几棵高高的大树,它们曾与我童年的回忆紧密相连。而今,它们依然耸立,在狂风中发出人吼一般独特的叫声。听到这种叫声,我又想起了过去的这片树丛。正如童年时至多约略交谈过一两次,却绝对无法忘怀的那些山脚老人,这片乔木丛。纵然我不曾有复杂深刻的印象,但它们充满个性的“面孔”却唤回了我的记忆。那酱油店的老店员,从前我绝不曾同他搭话,我在山脚的生活圈子也与他全然不同。在酱油酿造库旁边通往河边的路上,我不小心打着了他,他便抓住我反剪起双手,把对我母亲的疯癫的卑下而激烈的嘲讽,劈头灌进我同样狂怒然而却软弱乏力的耳畔。我还记得那老人硕大的脑袋活像大红狗。而今,这令我想起对面山坡上的老椋树。这些椋树面对狂风高喊,这一印象鲜明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到早晨,风势已经开始减弱。我仍然躺在微明的炉边,谛听乔木丛在风中的呻吟。我想在离开洼地以前,总该去看一下那些树吧,于是就又昏昏沉沉地陷入了沉思。一旦离开洼地便绝无机会再见到它们了,想到这里,我觉得在最后与它们道别时,自己的眼力是何等的迷离,同时,我又分明地感到,那伺视着我的死亡实在已经不远。我想到的是两封信,它们分别来自东京一所大学过去的一位主任教授,以及为筹建自然动物保护公园,派往非洲的动物采集队的办事处,信中都说给我准备了新的工作。教授说,他曾给我和我缢死的友人争得了两所私立大学英文讲师的工作,现在他愿意提供给我。接受这项工作,前途是较为安定的。至于访非动物采集队办事处的那封信,则缘于一位与S兄年纪相仿的学者,他为组建动物公园,不惜辞去了动物学培训班副教授的职务。我翻译的动物采集记曾被他在一份大报的书评栏里大加赞赏了一翻,现在他急如星火地要召我就职。我曾与这学者见过几次。在我的眼里,他活像艘翻沉在即、乘客鼠窜的船上临危受命的初出茅庐的船长。他邀请我以访非动物采集队翻译负责人的身份随队旅行。就第一封信来说,友人死时,我与自己母校的研究室不辞而别,放弃了那里的讲师职位,所以对我来说,这第一封信不啻是重操旧业的最后一次机会。另一方面,鹰四既变卖了房产和土地,又未给我留下钱,那么可以肯定,我迟早非得选定一个职业不可。毋宁说,讲师的职位是最为理想的。因此,我一直犹豫不决。妻子是从对方的催促电报上知道这两件事的,也便再不同我谈起新职位了。
  “要是你喜欢去非洲,不妨就去吧,阿蜜。”听了她这轻松的话,我立刻预感到这新工作会有大量令人不快的困难,随即把她顶了回去。
  “做翻译负责人?那可不光管些文件,还免不了要指挥土著的力工和建筑工人吧。我用我会的那点儿可怜的斯瓦希里语叫:“快走!快走!”我一面有气无力地说话,一面郁郁地幻想:那非洲的树木坚如钢铁,岩石硬得超过了钻石,它们会砸在我的太阳穴上、颧骨上、甚至失明的眼睛上,让我血流如注,再染上重度疟疾。于是,我发着高烧,疲惫地横躺在潮湿的地上,对不屈不挠的动物学家的激励深恶痛绝,还得用斯瓦希里语大叫:明天就得出发!
  “可是,比起在大学里教英语,这或许能让你发现一种新生活呢,阿蜜。”
  “若是阿鹰的话,他准会马上就去,并且能得到一种新生活。阿桃说,阿鹰还特意把人道主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些非洲捕象的人身上。一旦所有城市的动物园叫核战争毁灭干净,最先去非洲腹地抓象的那个人,恐怕就是阿鹰幻想的人类先生吧!”
  “真的,换了阿鹰,他倒会马上把这工作接下来的。这样看来,阿蜜,像你这种人,遇到一种可能需要冒险一试的工作,真的连积极点的选择都做不来。只好等人家接受那份工作,克服了危险,消除了疲劳,写出书来,由你翻译,这才是你的工作吧!”
  妻子兀自把对局外人品头论足的冷静观察力,发挥在自己的丈夫身上。听了她的话,我很觉得沮丧:没准真是这样呢。我要放弃自己的新生活和草庐,去选择哪个学生也不想听、若不是隔几周停一次课就会遭学生痛恨的英文课讲师!而且和鹰四在纽约见过的那个研究杜威的门徒们的学问家一样孑然一身(我们已经没有什么理由把婚姻继续下去了),满身稀脏、被学生冠以“耗子”的绰号受到嘲弄。我就要开始这样一种一成不变的生活去面对衰老和死亡了。
  鹰四在自杀时,把口袋里剩下的纸币和硬币全部放在了一个信封里。他把信封收进桌子的抽屉,怕自己的血弄脏它,还写明留给星男和桃子。鹰四的葬礼一过(把他葬入我家墓地的最后一块空地时,S兄的遗骨也一并入了葬),星男就拒绝了山脚青年们的帮助,独自开起那辆雪铁龙,让桃子坐在助手席上,径自沿着泥泞的道路,小心翼翼地向便桥的对面开走了。临行之前,星男向我和妻子饯行,桃子站在他的身边,一片柔顺恬静,不断点着头附和星男的话。
  “阿鹰不在了,我只好和阿桃两个人生活下去了。我要和阿桃结婚。我们俩都到了法定的结婚年龄了吧?我想到哪儿找个汽车修理厂,阿桃可以到咖啡店做招待,我们两人会生活下去的。以后,我还想开个加油站呢。大故障也能排除,还能提供吃饭的地方。阿鹰在美国见过这种加油站,他劝我也开这么一个。现在阿鹰死了,要是我和阿桃不一起干的话,我们就靠不上别人了!”
  我和妻子没有搭乘他们的雪铁龙离开洼地到海滨小城。说起来,那时我正在感冒发烧,整整三个星期,手心上如同长了一层热乎乎软塌塌的海绵,疲乏得一张纸怕都拿不起来。等我恢复了健康,妻子却已经受不了长时间的旅行了。实际上,她经常感觉到恶心和贫血。我自然猜出了她在心理上准备、在肉体上期待的东西。然而,我已无意与她谈这件事了。无论对我来说,还是对妻子来说,这都关系到已经决定了的事情。
  于是,在我陷入了对新职位的思虑之时,妻子像脚上系着重锤的木偶一般呆呆地坐在炉旁,在晦暗之中,除了妻子和我之外,在上房里,再也没有人能和我们讲上几句话了。这些天,妻子也会常常突然落进深深的沉默里,从与我对话的圈子里逃得远远的,对我的话睬也不睬。鹰四死后,妻子一时间重新陷人了酩酊大醉之中。然而没过多久,她却自己努力把剩下的酒瓶全都收拾到了世田和里去了,然后,除了吃饭睡觉,她便正襟危坐,双手护住小腹,眼睛半开半闭,一声不响地捱时度日。妻子倒是劝过我去非洲,可那也不过是对一个陌生人的选择所进行的一种客观评价罢了。而今,在妻子的意识当中,我已经引不起任何鲜明的影像。诚然,在我的意识里妻子的形象也全然相同。
  下午,阿仁的大儿子躲着默不作声的妻子,悄悄站到土间里来。他报告道:
  “超级市场的天皇,带着五个小伙子,走到桥这边来了!”
  山脚的村民全然没有想到,超级市场的天皇竟会带一群暴徒闯进山脚。还在积雪初融的时候,那超级市场的天皇便通过他的代理人,把“暴动”引发的一切复杂问题用最为简捷的方式解决掉了。他让最先开到山脚的大卡车装满货物,把市场重新运营了起来。至于遭抢的商品,他不要求赔偿,也未向警察报告。而年轻的住持和海胆一样的青年推进的那项由山脚富人共同出资连带损失一同收买超级市场的计划则被一脚踢开了。还有传言说,还没有正式地向超级市场的天皇提出过这项要求。鹰四刚死,推进“暴动”的中坚力量便已经土崩瓦解。而今,任何能够再度掀起“暴动”、迫使超级市场天皇甘拜下风的力量都已不复存在。山脚的主妇,“乡下”的众人,都对天皇不追回抢掠品的决定感激涕零、心满意足,尽管食品和日用百货的价格比“暴动”之前足足上涨了两、三倍,她们却都毫无怨言,照买不误。至于抢得的电器之类的大件物品,已陆续有人偷偷送回超级市场去了,其中有所损坏的物品以特价出售,也立刻被抢购一空。那些在“暴动”中抢走了廉价衣料的“乡下”女人们实际上拥有庞大的现金,可谓潜在购买层,这些女人对这一场特价销售格外踊跃。山林地主们隔岸观火,安心安神,重又缩回到了利己自私的外壳中。
  狂风卷起裸露的田野上厚厚的尘埃,吹得人眼睛发疼。我跟着阿仁的儿子,赶往山脚那边去。积雪已经消融,地面一片干爽,且不说暗褐色的枯草地,甚至落叶乔木林对面的那一片暗暗的常绿树林高处,那催发萌芽的力量都带了一种欠缺,如同破损的人体一般。环视洼地,令我觉得一阵微微的畏缩。阿仁的儿子正走在我的前面。低头看去,他的脖子脏得很,现出了斑驳的花纹。这少年原来是窥伺超级市场天皇来山谷的哨兵哩。他顶着把尘土扬起老高的狂风,就蹲在那个可怜的性感小妞送了命的那块大石头上,久久地盯视着桥的那边。从他那低垂着头赶忙上路的背影,可以看出他正承受着不应该是小孩子承受的巨大疲劳。我想,这便是屈服了的人们的共同感觉。现在,山脚的所有村民正要去恭迎超级市场天皇及其属下,他们做出的一定是与他同样的表情。洼地已经屈服了。
  这少年如此热心地放哨,是因为我去山脚的目的与他母亲有关系。他的母亲几乎不吃东西,正开始迅速消瘦下去,而我去山脚正是为了和超级市场天皇会面。如若不然,他今天恐怕不会为我做什么事情。鹰四的死,使得我重新与洼地百姓的日常生活隔绝了开来。现在,山脚的孩子们竟然不会嘲笑我了呢。
  走到村公所前面的广场,我立刻便把超级市场的天皇一行人认出来了。他们正经过超级市场,在石子路上走着呢。超级市场的天皇是个大块头,黑色外套长达脚跟,下摆甩来甩去,正迈着军人一样正规的步伐走将过来。他的那张圆脸上扣了顶大口袋似的鸭舌帽,离得很远,也看得出他脸上气色不错,肌肉丰满。身前身后的几个小伙子,也一律膀大腰圆,大步流星地走着。他们穿着粗劣的外套,光着脑袋,学着头儿的模样,挺胸昂头地只管径直往前走。一时间,我清楚地记起了占领军坐着吉普车第一次开进山脚那天的情形。超级市场天皇的一群人马,与那个夏日的清晨沉稳地炫示胜利的外国人何其相似啊。那天早晨,山脚的大人们第一次亲眼认证了国家的战败,他们无法习惯被占领的感觉,故意不理睬外国的大兵,只顾忙于自己日常的劳作。然而那“耻辱”,却已经渗入了他们整个的身体当中。只有孩子们迅速适应了新的情况,他们跟在吉普车后面疯跑,在国民学校接受临时教育时哈啰、哈啰地叫个不停,也不惮于把外国兵递来的罐头饼干接到手中。
  今天,在石子路上倒霉遇见超级市场天皇一行的大人们,也是把头埋得低低的,或者干脆背过脸去,活像群一心找个窟窿爬进去的耻辱难当的螃蟹。“暴动”那天,他们直面这“耻辱”,于是才获得了一种破坏力量,彼此团结在一起了。而今,山脚的村民已经屈服,他们对这“耻辱”懊恼不已,这再也无法成为仇恨迸发的契机。这“耻辱”现在变得阴湿可厌,疲弱无力。超级市场天皇和他的属下,便是踩着山脚村民“耻辱”的踏石,傲然显示着威风。那个不穿衬衫、只穿件晨礼服的阴惨“亡灵”,与现实的超级市场天皇反差竟如此巨大,这使我徒然地幻想,真该让那个扮成“亡灵”的山脚青年来迎候正走在石板路上的超级市场天皇。于是,我自己几乎也骤然觉得了那尖锐的“羞耻”。山脚的那群孩子远远跟随着这一队人,然而他们也全部默不作声,仿佛森林高处打着旋儿怪叫着冲将下来的狂风,摄走了他们的精神。像我们在童年的时候一样,他们虽然一定能最先适应山脚下的新情况,可是他们也曾经投身于“暴动”当中。因此,他们童稚的头脑所能包容的“耻辱”,一定同样令他们懊恼难言。
  超级市场天皇很快把目光投到我的这边来。想来这是因为我是山脚唯一一个毫无惧色地直面着他的人吧。超级市场天皇,在长相明显与他种族相同的那群青年的簇拥下,迎着我站住,他丰满的脸上,一双悠然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眉头皱着,仿佛只是要表示集中了注意力。他一声不响,下属们也都一声不响地盯视着我,嘴里吐出粗重的白气。
  “我姓根所。我就是和你做过交易的那个鹰四的哥哥。”我讲话的声音嘶哑,这绝对非我所愿。
  “我嘛,叫白升基。”超级市场的天皇说。“就是白色的升再加个基础的基。令弟的事,真够遗憾的。我很痛心,他真是个独特的青年哩!”
  我不禁带着感动和疑惑,端详着白先生定定地盯住我的那一双忧伤的眼睛,以及那从上到下肌肉饱绽,神采奕奕的脸。鹰四从没与我和妻子讲起过这超级市场天皇到底是怎样的人,而通过装扮超级市场天皇卑微的“亡灵”,他不仅把我们,也把山脚的村民诓骗了一场。其实,他对这朝鲜人倒是印象很深,也许还要朝着他说,你真是个独特的人!眼下,超级市场的天皇也用上同一个词来形容,我觉得他这是在暗中对死去的鹰四给他的称赞所做的回报。那白先生眉毛粗重,鼻梁挺直,潮红的薄嘴唇纤细得像女人,耳朵鲜嫩得如同鲜草。他的整个脸,都洋溢着青春的生机。见我默默地打量着他,他纯真善良地泛出一阵微笑,露出了一口白牙。
  “我这次来,是有事要求您的。”
  “我正要到仓房去看看呢。算是吊唁一下令弟吧!”白先生皱着眉头,只顾微笑。
  “那间独间儿,就是这孩子一家住的。现在他妈妈病了,先生能不能缓一缓再让他们从独间儿里搬出来?”
  “病人入夏之前就一天天地瘦下去,怕是就要死了啊!”阿仁的儿子补充着我的解释。“吃罐头把肝也吃坏了,瘦得没有从前的一半大呢!现在,她什么也不吃了!怕是活不长了!”白先生收起微笑,注意地观察阿仁的儿子。少年不像我是个外来户,在山脚呆不长久。于是,他一改与我讲话时的那种社交口吻,对少年表现出一种道地的关心。然而,他立刻像责备自己似地皱了皱眉,重新换上了一丝宽宏的微笑。
  “要是碍不着拆除仓房和搬迁的话,独间儿的人就先住下去好了。施工的时候,麻烦怕是少不了,你们只好多克服点了。”说到这里,那白先生稍稍停了一下,像是要阿仁的儿子记得清楚些。然后接着说:“可仓房的施工结束以后,要是你们还想留下,我可不给你们动迁费的!”
  听了这话,阿仁的儿子怒火顿生,像公鸡一样昂着头,转身跑走了。他在心里恐怕又想与超级市场天皇干上一场了。我没有反驳白先生的话,阿仁儿子的背影便是在向我炫示最后一点友谊的结束罢。
  “仓房的一部分墙壁已经坏了,得察看一下拆除的事。”白先生和我一起目送着少年远去,一面道:“我带来了几个建筑系的学生。”
  我们一同走上去仓房的石子路。那几个学生壮实得活像摔跤选手,脑袋硬得像炮弹一般,满脸雀斑,一声不响,甚至不曾彼此窃窃私语。走进前院,白先生道:
  “仓房里要是还有什么重要物品,请搬出来。”
  我纯粹形式地把约翰·万次郎留下的那个字迹已经模糊不清的扇面拿了出来。一个小伙子把扛在肩上的麻袋里边的工具往仓房前面的地上一倒,看热闹的孩子们立刻往后退,仿佛那麻袋里装着什么武器一样。刚一开始,青年们卸下房门,把屋里的草席之类的东西搬出来的时候,他们的神情举止,近乎虔敬。然而干到一半儿,白先生用朝鲜语下达了命令之后,他们的作派中便立即充满了破坏性作业的气氛。他们砸坍了一楼面朝山脚那边的墙壁,弄得这百年老墙墙基的干土和烂掉的椽头板条飞扬起来,落到旁边山脚的孩子和我的头上。他们轮番挥着鎯头,毫不留意拆除了仓房的支架和墙壁后的平衡问题。白先生全然不顾扬起的灰尘,兀立着指挥他们,对这些问题他也是不屑一顾。我觉得,这对山脚村民来说无异于一次使用暴力的积极挑战。这仓房的墙壁,是山脚现存的日常生活最为古老的表现,而今它叫白先生这伙人用鎯头破坏无遗。在我的眼里,他们毋宁是在炫示:如果愿意,他们尽可以把山脚村民整个的生活破坏净尽。孩子们屏住呼吸盯着他们干活,也分明能感觉到这一点;而大人们,尽管尘土像洪水一样涌向山脚,他们竟没有人过来提一点抗议。这百年高龄的仓房摇摇欲坠,房顶上依然残留着瓦片,可墙却已被掏空,那残垣断壁显然无法负重,仿佛一阵狂风就足以将它吹塌。我突然觉出了一种不安。我怀疑白先生甚至无意将仓房房梁等重木结构运将出去,到城里再建房子,他只是为了在山脚的村民面前拆房取乐,才把仓房买下来的。过了不久,面朝山脚那边墙壁的三分之一,便从天棚到地板统统给拆除了,那一堆风吹不掉的墙土,也用铁锹给清理得一干二净。我站在白先生身后,和孩子们一起盯着那照得通明耀眼的仓房内部。我觉得,它简直像朝向山脚的一部舞台布景。这种印象,很快就在我的梦里获得再生。它显得异常狭窄,整个内部歪斜不堪,却分外鲜明。业已消失的百年来微明的印象连同对僵直地躺在房里的S兄的记忆,如今都已经淡漠下去。那拆去的墙面,竟从一个奇特的角度展现了一幅山脚远眺的画面,那是鹰四教山脚的青年训练足球的操场,以及积雪消融之后重现冬日旱情的褐色河床。
  “没有铁棒吗?”白先生同那帮刚干完活的建筑系学生用朝鲜语讲完话,便朝我走了过来,逼得围观的孩子们怯怯地向后退。他粘着灰尘的眉宇依然皱着,同时露出了一个微笑。
  “我想把地板取下一点,看看地下室的情况。这种地下室墙面和地面都是石头铺的,要运出来还得加人手呢。”
  “哪儿有什么地下室。”
  “地板修得这么高,就是因为有地下室嘛。”一个脸色苍白的建筑系学生肯定地说。他一下打消了我的自信。
  于是,我带着他去仓库,取些山脚人倾巢出动修理石板路时用过的修路铁棒。在仓库的门口,还放着一堆鹰嘴样的武器。那是鹰四自杀后的第二天早晨,离他而去的少年们扔到前院被我拾起来堆在这里的。我们从仓库的地板下面,把生满红锈的铁棒拽将出来。直到这时,我仍不相信会有地下室,便和白先生站在一起站在仓房的门口,看那伙青年把地板橇下来。那地板已经朽腐不堪,很快就破裂了。我们这些在旁边围观的人为躲开新腾起的灰尘,只好把身体转来转去。突然,一股潮湿纤细的黑灰,犹如水下摄影的电影里乌贼的墨汁喷出了墨囊一样,登时从仓房里面涌将出来,朝着我们缓缓地移动。就在我们躲闪不迭的时候,青年们还在继续橇动地板裂缝,发出吱吱咯咯的声响。过了一会儿,等灰尘散尽,我和白先生走进仓房的时候,看见从门口横框到房里的地板已经开出了一长条裂缝,缝里面露出了黑暗的空间。一个青年带着天真的微笑,从里探出头来,明快地用朝鲜语向白先生喊着什么,还把一张朽黄的书籍封面递给了他。
  “他说,地板底下真是一个挺不错的石砌仓室!你真的不知道?”白先生兴高采烈地说。“说是有好多立柱,简直转不过身来。可是里屋外屋都是通着的,外屋还有便所和井哩。他还说,这样的书籍废纸堆了不少呢。难道这里住过什么疯子或者逃兵不成?”
  我从他拿的那张污损的书籍封面上看到《三醉人经论问答大全》和东京集成社发行的字样。我茫然失措,顿感自己在一股强烈的冲击波中飘摇沉浮。这冲击使我的内心扭曲失衡,而且迅速扩大,随即化成了一个启示。这个启示直接关涉着眼下在地下室里过夜的我脑海里的一切。
  “石墙那边开了几个窗子照明用,可从外边看不见。”白先生把钻到地板下面的另一个青年的话翻译给我听。“不想下去看一看?”
  那分明具体起来的启示令我心旌摇动。我说不出话,只是摇了摇头。那启示的中心,便是曾祖父的弟弟在万延元年的暴动之后,并没有丢开同志,穿过森林跑到新世界去,这个发现,立刻变得铁证如山。他没能阻止同志们惨遭屠戮的悲剧,却自行惩罚了自身。从暴动溃败的那一天起,他便把自己关在地下室里。尽管他采取了这种消极的姿态,却矢志不渝地终其一生,保持他一贯的暴动领袖身份。他遗留下来的那几封信札,想来一定是他在地下室里耽读之余,追思自己青年时期冒险的幻想和现实凄苦的梦境,想象在别处生活时可能会寄出这样的信件,才把它们写下来交给来地下室送饭的人们。在地下室发现的那页书籍的封面,正表明了曾祖父的弟弟在信中所引有关宪法文章的出处。所有的信札都没有注明发信地点,是因为信札的作者就在这地下室里,他不曾离开这里半步。同样,曾祖父与他的联系,想来也是全靠书信进行的。在地下室里,他只能够熟读送进去的书报,他把自己幽闭起来,只能展开想象的翅膀,编出些横滨报上的赴美留学广告、小笠原岛附近的捕鲸作业之类的故事来打发日子。对这样的一个人来说,一旦涉及现实问题,哪怕是确认一下他藏身之处的近旁发生着一些怎样的事情,都是艰难至极。在地下室里,他徒然地竖起耳朵,企图了解一些情况,对于那近在咫尺却无法见面的侄子,他又急切地耽心其在战场上的安危,于是才会在与地面的联系信札里写上:“乞复帖速告其安否借帖有达乞速致仆以观焉。”
  这些水落石出的新情况令我头脑热胀。我正要转身回上房,白先生却突然谈起1945年夏天的事情来。他一定是以为,如果单单是因为找到地下室而紧张兮兮,则未免过于沉重偏激,所以才一面窥察我沉默和紧张的缘由,一面想重新拉起话来的罢。
  “关于令兄复员后在部落里死掉那件事,好像还闹不清楚是我们杀了他,还是日本人杀了他。两方的人乱成一团,拿棒子乱打一气,就他一个人毫不武装、毫无装备,垂着胳膊站到中间去,还能不给打死吗。说起来,是我们和日本人一起把他打死了!那个青年,也真是个很特别的人呢!”
  白先生停下嘴来,等我的反应。我依旧沉默着,点着头——仿佛在说:没错,真的,哥哥他真是那样——转回上房,关上身后的木门,把尾随而来的尘土截到了门外。而后,我转身朝向炉边的暗影,听到自己颤抖地叫道:
  “阿鹰!”然而我立刻记起,鹰四已经死了,于是,心里产生了一种自从他自杀以来最为分明的痛惜。鹰四,他才是该“真正”了解仓房里这桩新事实的人啊。我的眼睛渐渐习惯了黑暗,便看出妻子木然浮肿的圆脸正现出惊诧的神情。
  “仓房还有地下室呢!八成曾祖父的弟弟一直关在那里,作失败的暴动领袖,承担责任!阿鹰是因为他为自己和曾祖父的弟弟感到耻辱才自杀的。可是,我们现在才知道,至少曾祖父的弟弟,他的一生和我们认识的完全不同!阿鹰不该为曾祖父的弟弟感到耻辱!”我仿佛也要重新向自己证实一遍,便向妻子倾述道。然而,她却冲着我叫起来:
  “阿蜜,是你在阿鹰临死以前,让他感到了耻辱。是你把阿鹰丢在耻辱感当中。现在你说这些,已经太晚了!”
  我茫然地企图在这新的发现当中寻求一种超越逻辑的亲昵慰藉,然而在那时,我却未曾料到,妻子会向我反戈一击,大张挞伐。地下室的发现所带来的冲击,以及妻子公然的敌意,它们对着我前后夹攻,令我登时惊得呆住了。
  “阿蜜,我不认为是你让阿鹰自杀的。可你却对阿鹰穷追不舍,让他的自杀成了一场最凄惨耻辱的死。你不断把阿鹰置于耻辱的轮下,以至他只能这样凄惨地死去。”妻子越发激动地说,“我不清楚阿鹰在临死以前,是怎样可怜地怀抱着克服恐惧的那一点点希望。可是阿蜜,你在阿鹰请求把眼睛献给你时,你竟然也要拒绝!还有,阿鹰有多谦卑,他问你,阿蜜,你干嘛要恨我。可是你,甚至不肯说一句,不,我不恨你!阿鹰到了这个份儿上,你还要对他冷笑,又给他增加了一层耻辱!就这样,阿鹰怀着最惨酷凄切的心情,把自己炸得满面血肉模糊。是你把阿鹰逼上绝路的!现在,阿鹰死了,一切都无可挽回了,你却要说什么,阿鹰不该将曾祖父的弟弟引为耻辱!在阿鹰临终以前,你们曾祖父弟弟的经历,即使不能帮他延长生命,但至少能慰藉一下那颗就要自杀的心吧。现在你倒兴高采烈地叫着阿鹰要告诉他这些了,要是他活着时你把这些事情告诉他,阿鹰怎么能那样凄惨地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刚才说的,是超级市场天皇在调查仓房时才发现的嘛。那天晚上,我怎么能想到这些。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曾祖父的兄弟把自己关到了仓房的地下,过了一辈子自我幽闭的生活。”
  “阿蜜,阿鹰已经死了,你以前不知道什么,现在又已经知道了什么,这些对他还有什么意义吗!面对叫你抛到一边绝望而死的人,你只好一边在梦里流着自我安慰的眼泪,一边喊上一声:我把你们抛弃掉了!从前是这样,现在是这样,将来还是这样,永远都会是这样!可是即便如此,对那惨酷绝望而死的人也没有丝毫补偿,不管你加上多少新发现,补上多少眼泪!”
  我无言以对,只是盯着妻子硬质皱胶般充满憎恶的眼睛。我未曾向妻子提及鹰四那份关于乱伦的坦白。其实即使我告诉她,她也只会卓有成效地反驳我,说我听了鹰四的坦白以后,我只会说,你这么些年一直生活在这件事投下的阴影里,你也受到报应了什么的,鹰四的死多少也会明白一些的。她的眼睛睥睨着我动也不动,那愤激的云翳渐渐消退,只剩下一层尖锐的憎恶和悲哀的黑晕。然后她说:
  “就算有了新的发现,可以让阿鹰不至于那样可怜地自杀,可是事到如今没有比这再残酷的了!”说着,她泪如泉涌,犹如打碎了憎恶的蛋壳之后,挤出了柔弱悲叹的蛋黄。过了一会儿,妻子止住了泪水,虽然误以为我已经觉察了一切,便毫不畏缩地说道:“两个星期以来,我总是在考虑要不要去堕胎,现在,我想把阿鹰的孩子生下来。我不想给阿鹰的事情再添上一层残酷!”
  然后,妻子摆出一副明知我反对却又拒绝我做出任何反应的态度,退回昏暗的深处,躲进自己的天地不理我了。我端详着这孕妇安然危坐的纺缍形背影,这令我想起在怀上我的孩子时,妻子的肉体和意识共同表现出来的绝对的平衡感觉。对妻子决定生下鹰四的孩子这件事情的一切本质意义,我已理解得非常具体,就像见到一个石块以后要去了解它一样。这理解安然存在于我的心中,激不起任何情绪性的混乱。我重新来到前院,但见超级市场天皇叉着两脚,正兀立在仓房的门口,用朝鲜语大声向屋里发号施令,围观的孩子们在他的身后聚成一团,看得出神。没有人注意到我。我想去一趟寺院,向那年轻的住持讲一下地下室里的发现及其给予我的启示,便顶着裹着尘土的狂风,急急地往山脚走去。在阅读住持给我的那本《大洼村农民骚动始末》时,我看到过一桩令人莫名奇妙的记述,现在地下室里的发现,使这桩记述立即生出了逼人的光彩,同时,它也成了我之确信曾祖父的弟弟曾在仓房自我幽闭这一启示的核心。
  《大洼村农民骚动始末》是祖父就明治四年的一起骚扰事件写的一本小册子。他搜集了官府和民众双方的记录,还附加了解题和注释。
  一、此骚扰通称大洼骚动。
  二、尽伐大洼村之竹林,多制竹枪以持之。
  三、骚扰之原因,有云起自厌于新政,尤忌种痘,且于告示中血税云者有所误解,流言绞取人民生血鬻于西洋人,故人心汹汹,遂及此举者。
  四、骚扰之首魁及关系人等无所鞠问,亦无人处刑。官方记录骚动经过的文章内容如下:
  “明治四年七月颁废藩置县令。是年八月初,报××郡大洼村顽民既生物议,募集徒众。乃疾遣官吏说谕,然未易承服。遂煽动诸村,于同日晚啸集大浜城北(距县厅十五丁余)之碛中,其势次第相增,波及七十余村。同月十二日,顽民殆至四万,频放空枪,兼以殴斗,传播无端流言,乃至持竹枪铁铳直入大浜,横行市街。其流言举其大端,则有旧知事归京之大参事所为系之者,又有户籍调查即为绞取生血,种痘乃为植以毒素等,荒谬无谓,不一而足,无遑枚举之。而其横暴无状益甚矣,群集弥日,无所请愿,然窃属望官厅。官吏纷出,百方镇抚;遂见顽民总代,其所主张,一曰止旧知事之归京,二曰复维新前之政体,黜今俱职之吏员,三曰愿执政以下毋予擢用。同月十三日,顽民将迫县厅,兵威压制议决一时;而凶徒为之逡巡,未敢造次,纷纭厅议乃至一变,无行压制,遂成上风。故命若干维新前旧吏员出而执事。至十五日,旧知事亲临恳谕,犹未解散。此日薄暮,大参事遂而退厅,乃归自宅,遂至自裁,传诸顽民。
  “凶徒闻知此报,尽颇悲哀,竟至瓦解,顺次退归。迄十六日午后,甫告镇定,派出官员悉皆归厅云。”
  至于民众角度的文章,叙述骚动所用的风格不似记录,倒像是一篇故事。其中描写的一个领袖,亦即作为“顽民总代”与官方交涉的人,或称其“不知何人,修六尺有余,长发大汉”,或提及“彼长发怪汉,本编屡见。盖此大汉诚堪怪异,修丈六有余,面白龟背。而其雄辩滔滔,尤称绝伦,莫之能及,人皆叹服。”这样小型的地方社会,其暴动领袖竟然不为所有参加者所知。对此,祖父只是附上了一条不甚可信的注释:“校者云:暴动同道多以锅灰涂面,其状奇黑,不辨身分”,而他固然问及“此怪汉抑为何人?”的问题,却到底未曾给出明确的回答。最后提及的文章称,这个怪汉永远消失了踪影:“十六日,大洼村口强诉徒党既告解散,彼暴徒巨魁乃匿迹潜形,不知所之。”
  这面白弓背的大汉,他出类拔萃的领导能力,在此处证引的部分里面已经十分清晰。举例说罢,他所用的战术,是既逼近官府,造成威胁,又不激起军人出动,将民众和官府双方微妙的力量均衡,一直维持到官府的讨论观点改变的那一刻。对此,祖父做了这样的评论:“且反观骚动遗迹,其未蒙微伤,堪称独绝。想斯惊动天地之大骚动而竟无伤者出,则其指挥奥妙,诚堪特书矣。”
  于是,给予我的启示,而今已经展开成形。这面白弓背的大汉,无疑便是曾祖父的弟弟。他在仓房的地下足足关了十年,反思万延元年的暴动。然后,他突然又出现在地上,把十余年自我批判的岁月里获得的一切心得都用来推进这第二次暴动。既然前次暴动鲜血淋漓的成果已经大打折扣,他便致力于不让暴动的参加者和旁观者出现一例死伤,有效地迫使攻击目标大参事自杀,同时又不使暴动的参加者遭到处罚。寺院东堂的墙面上,依然是我与鹰四、妻子一起看过的地狱图。我便在这里,向年轻的住持讲述了这一切。在讲述的过程中,我依然对其真实性深信不疑。
  “万延元年暴动时深受其害、疑心重重的那些转变时期的农民为什么把暴动的领导权交给一个不知来历的奇怪大汉?这是不可能的。只是,正因为传说中万延元年暴动的领袖,以一个暴动专家的身分在农民们面前复活,他们才情愿聚集到他的领导之下。明治四年的暴动,从其结束的实际情形推测,骚动的中心目的乃是一个政治性的计划:迫使大参事下台。或许这对于农民生活的改善,是至关重要的。然而,这样的口号激发不起农民的冲劲来,所以,这个关在地下室里研读新近刊物的自我幽闭者,尽管他自己与这样的迷妄无缘,但他利用种痘、血税之类词语语意的含糊,煽动民众,组织暴动,最终搞掉热衷于新型强权的大参事。在这以后,他重又回到地下生活中去,不放任何人再见到他,把自我幽闭的生活再过上足有二十年。我相信是这样。从前我和弟弟都在探求万延元年的暴动以后曾祖父的弟弟到底变成了怎样的人,却都不得要领,没摸到实处。我们只顾探求那个穿过森林跑掉的子虚乌有的人了嘛。”
  住持善良的小脸泛起红晕,一直微笑着倾听我的这番宏论,然而却不置可否。在“暴动”的日子里,他曾表现出明显的兴奋;因此,直到现在,他还对我显得忧心忡忡,刻意用一种过分的平静,来冲淡我心中的兴奋。然而过了一会儿,他还是给我提了个旁证。
  “明治四年骚动中那个驼背领袖的传说,在山脚很是出名哩。但纵然如此,他却未在诵经舞的“亡灵”里面出现过啊。阿蜜,这怕是因为它会和您曾祖父弟弟的“亡灵”发生重复,所以人们才没去造出另外一个“亡灵”罢。当然,这个证据实在太消极了。”
  “诵经舞吗?演员们进仓房里落了座之后,便在那里大吃大喝,莫非这也是因为,有一个代表性的‘亡灵’曾经在那里的地下室度过长期的幽闭生活?这样的话,这证据可算积极了。我想,祖父在注释这本书时,其实明知道这驼背怪人就是他的叔父,他暗中表达一种敬爱之情呢。”
  对我的这种空想连篇的大肆假设,住持仿佛觉得无法苟同。他不直接回答我的话,倒是转向了那幅地狱图,说道:
  “要是您的推测正确的话,这幅画八成也是您的曾祖父,给还活在地下室里的弟弟画的呢。”
  我展眼望着那幅画。我发现,还是与鹰四、妻子共同欣赏时那种深切安谧的情感。而今,它却不单单是作为被我的情绪唤起的一种被动的印象,而是作为一种独立于我的实在的绘画实体而存在于此。它能动地存在于画面上,一言以蔽之,乃是一种浓重的“温存”。定做这幅画的人,也许要求画师一定要描绘出“温存”的实质。当然,还必须是画地狱。因为他的弟弟虽生犹死,正在自我幽闭当中孤独地面对自己的地狱,他要这幅画给弟弟安魂。然而那火焰之河,一定要涂得一片鲜红,犹如阳光映照下山茱萸树那红彤彤的叶背;那火焰的线条,一定要画得平稳柔和,犹如女性裙裾的皱褶。那
  “温存”也要体现在火焰河中。既然这幅画意在给既为亡者又为鬼怪的狂烈的兄弟安魂,便必得将亡灵的蹉跌和鬼怪的残酷暴露无余。然而这鬼怪和亡灵,纵然各自表现着残虐和苦闷,但必须有一条宁谧的“温存”纽带,把他们的心联结起来。在地狱图中所画的亡灵中——诸如那些披头散发的人,他们摊开四肢,瘫倒在灼热的石块上面,或如那些火焰之河里的人,他们的臀部瘦成了三角形,正伸向火雨淋漓的虚空之中——或许这些亡灵中的某一个,便是用曾祖父的弟弟做了原型。这样想来,我不禁要把所有亡灵的形象,都在我意识的最深处细细回忆一番,仿佛能寻到一个可称为血亲的固有面容。
  “阿鹰见了这画,挺不高兴来着吧。”住持提起了往事。
  “小时候他就一直害怕地狱图罢。”
  “莫非阿鹰并不是怕这画,倒是不喜欢画上画的地狱的那种‘温存’?现在来看一下,我真要这样想了。”我说,“阿鹰有一种惩罚自己的欲望,觉得他应该活在更为惨酷的地狱当中。或许正是这种欲望的驱使,才让他拒绝了如此宁谧平和、安详‘温存’的假地狱吧。我想,为保证自己地狱的惨酷不遭到削弱,阿鹰一定做过不少的努力呢。”
  年轻的住持渐渐收起了毫无意义的微笑,在他的小脸上面分明现出了一种怀疑的神情。于是我发现,他那对怀疑之事佯装不知的表情里反倒现出一种目中无人的闭锁。面对着这个对于山脚人的生活全无兴趣的住持,我实在无意把自己心中的问题再讲出来。对我来说,那地狱图毋宁是另一个积极的证据。如果需要重新考察对曾祖父的弟弟和鹰四做出的判断,这些新的证据已经足够充分。住持送我到山门的途中,向我讲了“暴动”以后山脚青年们的情况。
  “听说,与阿鹰一起做事的那个衣着单薄的青年,合并以后第一次选举,他就选上了城里的议员哩。看上去阿鹰的‘暴动’完全失败了,可是至少,它倒把从前山脚里已固定下来的人员构成撼动了一下。说到底,既然阿鹰集团里有一个小伙子选上了城里的议员,可见对那些顽固的大人们的头头儿,也是有了点影响力的。‘暴动’对整个山脚的未来都会是卓有实效的,阿蜜!其实,这‘暴动’将山脚人纵向的社会渠道扫除掉,又将年轻人横向的渠道牢牢地巩固了起来。阿蜜,我想,在山脚做长远展望的基础已经建起来了!S弟和阿鹰,他们悲惨地死了,可他们尽了职责!”
  我回到家时,超级市场的天皇已经离开了仓房。那群孩子们,本来一直在欣赏那断壁残垣以及地下室上面地板的裂缝,一俟黄昏降临,他们也立刻作鸟兽散,急急地沿着石子路跑走了。我在孩子的时候,山脚的孩子们便是如此,除去祭祀之类特殊的日子,只要黄昏一到,便立刻气喘吁吁地各回各家,全然不像“乡下”的孩子,到了夜里,还要贪玩不止。今天的孩子们是否是因为害怕树林里来的长曾我部还不得而知,但他们仍旧不曾改掉这一习惯。
  妻子用从超级市场买来后攒起的面包和熏肉给我作了些三明治当晚饭,放在炉边的盘里,自己却横躺到里间,俨然一副专心保护腹内胎儿的模样。我用油纸包起三明治,塞到外套的口袋里面,绕到世田和,摸出一瓶满满的威士忌和一个空酒瓶。我洗了洗空瓶,盛满热水,然而那水却很快就冷却下来,像渗入牙龈的冰水一般。我早该想到,半夜里的寒风是相当地厉害,于是我打算除了自己正用的那条毛毯外,再从壁柜里把预备的拿几条出来。我正蹑手蹑脚地从妻子的旁边走过的时候,发现她原来并没有睡着。
  “我想一个人考虑一会儿,阿蜜,”她厉声说,好像我要找机会偷进她的毛毯里面一样。“重新回想一下我们夫妻生活的许多细节,我看我受你的影响很多,也经常在你替我分担责任的前提下做决断。如果你要抛弃谁,我总站在你这边,附和你支持你。可现在,我觉得很不安呢,阿蜜。保育院的那个孩子,还有我就要生下的这个孩子,我都想自己承担起责任,不再靠你了。现在我就是这样想的。”
  “是嘛,我的判断靠不住指不上嘛!”我畏缩地说了这一句,再也不说话了。我也想关到仓房的地下室里考虑一下。既然发现了新的证据,那么我必须打破自己的成见,对曾祖父的弟弟和鹰四进行复审,这样,我才能够真正地理解他们。纵然这对于死人已无任何意义,但这却是我所需要的。
  于是,我钻到地下室里,像一百年前的那位自我幽闭者一样,背靠正面的石墙蹲将下来,把三条毛毯牢牢裹在外套上面,吃三明治,一口一口轮流喝威士忌和早已变凉的白开水(幸好从南方吹进山脚的狂风,还没有让它冻成冰),陷入了沉思。这地下室长年人迹不至,到处都是让虫子咬坏的书页。凌乱的碎纸,朽坏的书桌,腐烂散破而又干巴巴的草席子,叫强风一吹,它们全堆到屋角,散发着霉味。墙上的石头略有些潮湿,仿佛冷汗津津的皮肤一般,长久的磨损使得它摸起来柔和可人,却也散发着同样的霉味。湿重纤细的灰尘,粘得鼻孔唇边眼角到处都是,我不禁想起了二十五年前得上了小儿气喘病那时的痛苦感觉:这灰尘可不会把毛孔全都堵住,让皮肤无法呼吸罢?闻一闻指尖,发出的也是同样的气味,分明已经叫灰尘给传上了。我把指尖用力往膝头上擦,可是赶不走那种气味。在我把自己关在这黑暗当中的这段时间里,也许会有螃蟹般大小的蜘蛛,从尘垢堆的深处爬将出来,在我的耳朵后面咬个不停。想到这里,便有一种厌恶感仿佛直吞噬到我生理的中心,眼前的黑暗当中,便充满了朝着我虎视耽耽的各种怪物:大如乌贼的蠹鱼,比得上草鞋的潮虫,以及像狗一般大小的不合节令的蟋蟀。
  复审。然而,在这地下室里,如果曾祖父的弟弟关在这里,把他暴动领袖的identity终生坚持下去,那末,我过去深信不疑的判决就要被推翻。鹰四的一生,一直刻意仿效着曾祖父的弟弟,他最后的自杀,也便是用我所发现的曾祖父兄弟的identity之光,给他的“真相”染上了新的色彩。换言之,便是向苟生的我炫示的最后一场壮丽的冒险,于是,我给鹰四的判决,也只好脆弱地土崩瓦解。鹰四还要把它举将起来,像旗子一般摇来摆去;而曾祖父弟弟的形象,虽曾挨过我不少的嘲笑,然而却绝不是幻影,于是,鹰四反倒站到了相当有利的位置上去。从上学时开始,直到结婚以后妻子怀孕,我一直养了一只虎斑的雌猫。然而有一天,它被轧到了车轮下面,全身血肉模糊,扁得活像只摊开的手掌。而今,罡风在黑暗里盘旋激荡,我从这黑暗里面,分明看到了那不幸的日子里垂死的猫的眼睛。那老猫的眼睛绝对平静,瞳孔清澈有光,犹如纤细的菊花。在痛苦的静电猛然流遍它那颗小脑袋的感觉器官时,那猫的眼睛却将全部的痛苦紧紧地关闭起来,留给外面的只有平静和麻木。我不仅从未让自己想象过有人在以这种眼神忍受着自己心中的地狱,而且,在鹰四作为这样的人寻找一条通向新生的坦途时,我对他所做的努力也始终持批判态度。我甚至拒绝了面临死亡时弟弟那凄凉的请求。于是,鹰四用自己的力量超越了他的地狱。在黑暗当中,我永久的朋友——那猫的眼睛便与鹰四的眼睛,曾祖父弟弟陌生的眼睛,妻子红得像李子一样的眼睛都联结在一起,组成一个明晰的连环,切实地开始附着在我的经历当中。在我后半生的所有岁月里,这连环将不断增加下去,很快便会联结上百种的眼睛,并且变成装饰我的经验世界之夜的星星。在这星光的照耀下,耻辱的痛苦会折磨着我,而我将用唯一的那只眼睛,像老鼠一样小心翼翼地窥伺着模糊晦暗的外部世界,苟延残喘下去……
  “对我们的复审就是对你的审判!”
  还有房梁上摇晃帽子的那群老人。
  我仿佛真的只身蹲在梦中的法官和陪审员面前,躲开所有人的视线,在黑暗里闭上眼睛,屏着呼吸把像是一个球形异物的头放在外套和毛毯裹着的胳膊上。
  那些超越了自己的地狱的人,确实有着一种切实的实在感。相形之下,我却没有任何积极的意志。难道我只能在模糊不定、颓唐消沉的岁月里这样苟活下去了吗?难道我就无法放弃这一切,逃到更加轻松的黑暗中了吗?我的肩膀沉甸甸的,动也不能动,活像棺木中的一具木乃伊。我看见一系列分解照片似的场面:从这肩膀的周边,另一个我分明脱身站了起来,从地板的裂缝爬将出去,让山脚径直吹来的疾风吹着衣着臃肿的身体,迅速攀上了台阶。及至看到自己的幻影爬到台阶上面,俯瞰砸塌的墙壁下方那广阔的山脚时,我不得不立刻蹲在地下室的深处,面对罡风逞狂、暗淡深遂的空间,体验那种毫无防备伫立在台阶中央时令人作呕的恐高症感觉,然后用双手的指头按住太阳穴,忍受着头内隐隐的痛楚。然而,那幻影已经走到榉木屋梁的下面,于是,我惊愕地恍然大悟了——缢首之际应该向苟延残喘的人们喊叫的“真相”,我实在还没有看穿!幻影立刻便消失了。我并未与我那涂红了脸,全身赤裸,肛门里塞着黄瓜自杀的人共同占有着他心中的某种东西。我的那只单眼,本该一直盯着头脑里鲜血郁积的黑暗,然而事实上,它却不曾履行完任何义务。既然那“真相”我不得面见,那么,我也全然没有向死亡进行最后一搏的意志。曾祖父的弟弟和鹰四,他们面临死亡时却不曾这样,他们是确知自己的地狱,喊叫着“真相”超越了死亡的。
  在那时,我的胸中热血澎湃,一种具体的失败颓唐,使得心里灼灼疼痛。我才发现,原来正如鹰四儿时起就对我怀有抵触情绪一样,我也对鹰四及其追求的影象——曾祖父的弟弟同样怀有敌意,而且竭力去走一种与他们的行动方式截然相反的、稳健的生活道路。而且,正因为我像个冒险家一样给人打坏了一只眼睛,我才感觉到了双重的愤懑,才要打杀苍蝇更加痛苦地渡过住院生活。然而我的抵抗毫无结果,倒是孱弱的鹰四历经骗子般的冒险,在最后面对着即将把他赤裸的上身打成石榴状的枪孔的那一瞬间,确知了自己在仿效曾祖父弟弟时充满热望的identity,完成了自我的统一。事实上,我对他最后呼吁的拒绝,已经无关紧要了。鹰四一定可以听到,关在仓房里的曾祖父弟弟以后所有家人的亡灵承认、接受他的声音。靠这声音的帮助,他为超越自己的地狱勇敢地战胜了对死亡固有的极端的恐惧。
  “不错,你说出了真相。”而今,我已分明觉出,在那些凝视过鹰四死亡的那无数家人亡灵的眼睛的盯视之下,我已经完全偃旗息鼓,整个身心都变得惨不可言。我感觉到一种异样的疲惫无力,这种无力和寒冷一起不断加深,深不见底。我可怜巴巴地吹了几声口哨,心情遭透了。我便是怀着这种近乎受虐狂的心情,试图召唤长曾我部,可是,他当然不肯来破坏仓房、把我活埋。我只好像一只虚脱透湿的狗一样,全身颤抖着过了几个小时。一会儿,头上地板的裂缝和身边半开的暗窗,都已经泛出了白色。风也平静了下来。我被尿憋得难受,便在寒风中挺起麻木的下肢,从地板上把头探将出去。那断壁残垣外面的空间,大部分都是沉沉的森林。现在,森林仍然是漆黑一团,浓雾弥漫,只有一抹紫色的光晕反照着黎明的苍穹,而其右边顶端的一角,却现出了一片熊熊的红色天空。我在洞穴里迎来了黎明。这时,我见到了同样熊熊的山茱萸树叶背,想起洼地的那幅地狱图,觉得接受了一个信号。这信号的意义曾经暧昧不明,现在,我却轻而易举地解释出来。地狱图上面红色的“温存”,根本讲来,乃是努力要忘却直面并超越自己地狱的这些人骇人的威胁,在更加晦暗动荡的现实生活中驯顺苟活的人们安慰自己使用的色彩。概而言之,曾祖父叫人画这幅地狱图,实在只是给他自己安魂。只有那些继他之后像祖父及我这样的子孙——我们不希望强行飞跃的[[某种东西]]在自己的心中生长发育,也不希望与它对簿是非,唯愿冷漠不安地苟活下去——只有这样的子孙,才能从那幅画里得到慰藉。
  房间入口的几层门板,都已经取走了。在入口的外边,有一个人站在昏暗当中,定定地俯视着我。从那个角度看,我的头准像个在地板上滚动的西瓜。是妻子。面前的这个人只从地板缝里露出个脑袋,眺望着那一抹红色的朝霞。对于这样一个人,可有什么平静的问候,可有什么寻常的态度?我便像化成了西瓜的人一样,窘迫地缩将回去,只是盯着她看。
  “呀,是阿蜜!”妻子带着紧张和拘谨,仿佛要安慰我蒙受的不幸,压低声音喊了起来。
  “哟,吓着了罢。我可没发疯啊!”
  “阿蜜,以前我就知道,你习惯在洞穴里面考虑问题的。在东京那会儿,你不就有过一回嘛。”“那天早晨?我还以为你一直在呼呼大睡哩!”我留恋地想着往事,全身觉得懒懒的。
  “我可一直从厨房的窗子看着你呢,直到送牛奶的来了,这可算是个把你拉回地上这个社会的预兆!我一直挺害怕的,怕出什么吓人的事。”妻子也沉浸到了回忆的氛围里面。像是要打破我的沉默,又像是要鼓励她自己,妻子竭力粗声地说道:
  “阿蜜,我们重新一起生活下去,好不好?我们怎么就不能一起养孩子,一起生活下去,养好保育院的那个孩子,还有我就要生出来的孩子?我想了很久,我要来问你,靠一个人的意志做出选择,是不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既然你钻到那里面去思考去了,我就想,该等你靠自己的意志从那里面钻出来,所以我就一直站在这里。我都吓坏了,这次比在里院的洞穴那次更可怕,仓房的墙壁被拆得东摇西晃,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它吹塌,我还从底下听到口哨声!那时候真是都要吓死我了。可是我觉得,我没有权利把你从里面叫出来,我就一直等下去了!”
  我瞧着妻子。她一面慢慢地讲话,一面小心地把两手护住下腹的两侧,活脱一个称职的孕妇。这样一来,她站在那里,便像一只直立不动的纺缍。她身上披着一层黑色,由于剧烈的紧张,正禁不住抖个不停。讲完话以后,她静静地啜泣了一会儿。
  “试试看吧。我想把英语教师的工作接下来。”我吐出了一口粗气,用肺里剩下的那一点空气挤出了一种若无其事的声音。然而我立刻两耳火烧火燎地听出了自己话里的犹疑。
  “不要吧,阿蜜。你到非洲工作期间,我可以带着两个孩子回娘家啊。去给动物采集队办事处发封电报吧。为了跟阿鹰作对,你不总要故意把自己心中有关阿鹰的成份都排除掉么?阿蜜,阿鹰已经死了,你对自己也该公正一点才是吧。你既然已经知道,你曾祖父的弟弟与阿鹰之间的联系绝对不是阿鹰臆造的幻影,那你就应该确信,在你自己的心里,也有一些与他们共同的东西,对不对?要是你真想正当地把死去的阿鹰记在心里,你就得把这一点弄个清清楚楚!”
  在非洲只做个翻译,这怎么可能呢。我痛苦而自嘲地想。然而,我没有坚强的意志,向妻子如此反驳。
  “把那孩子从保育院接回来,能让他适应我们的生活吗?”我的声音里渗出心中的不安。
  “昨晚我一直在想。我觉得只要我们有这个勇气,就会有一个新的开始的,阿蜜。”妻子用一种疲惫无力的痛苦声音说道。我怕她会贫血摔倒下去,就扭身顿足,想尽快爬到地板上面来。然而我费了半天劲好不容易才爬上地面,走到她面前时,心中却响起了一声单纯的话语——现在鹰四死了,我们也只好一起生活下去了!在鹰四的亲兵们申明自己的结婚计划时,他们用的也是同样单纯的话语。我不想把这要求拒绝了之。
  “你平安地从那里出来,对我的提议又表示接受,这是我对自己的一场赌博啊,从夜里开始,多可怕的赌博啊,阿蜜。”妻子的话里带着不安的泪水,又是一阵颤抖。
  妻子怕对胎儿造成影响,对旅行十分小心。在她下定决心穿过刚刚开始改修的桥梁,离开洼地那一天的早晨,山脚有一个男人带了个新的木制面具来向我们道别。那面具的人脸活像石榴,闭着的两只眼睛上钉了无数的钉子。这男人是那个草席店老板,他曾经趁夜逃出,离开了洼地,今年夏天起为重开诵经舞,便从城里把他召了回来。在盂兰盆会之前,山脚的集会场所已用合并时特批的预算修葺一新,于是便有许多地方等他装配草席。在那里,他可以一边工作,一边推敲所有“亡灵”的装扮。我们便把鹰四从美国回来时穿的上衣和裤子给了他,以供那戴鹰四“亡灵”面具的演员穿用。
  “有好几个小伙子说想带这个面具从森林下来呢,现在还在争着哩!”草席店老板好不得意地说。
  我,妻子和胎儿穿过森林出发了。恐怕我们不会再回到这洼地来了。鹰四的回忆既然已经化做“亡灵”被山脚的人们所共有,我们也便没有必要把他的坟墓守护下去。离开洼地以后,我所要做的,是努力使妻子从保育院接回的儿子重新回到我们的世界。同时,在等待另一个婴儿降生的日子里,戴上头盔大喊斯瓦希里语,没日没夜地击打英文打字机,无暇反思自己心中出现的一切,过那种汗垢泥污的非洲生活。我要到伺伏草原的动物采集队做个翻译负责人,在我的眼前,想来不会有一头大象,它庞大的灰色腹部用油漆写着“期待”两字,慢慢地踱将出来。然而,只要接受了这项工作,就总会有一个瞬间,让我觉得自己正在开始一种新的生活。至少,在那里盖上一间草房,还是轻而易举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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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靖製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