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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打雷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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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一)
多年以来在小说中作了许多幻想,如果问最希望哪一个幻想变成事实,回答毫无疑问是这个故事中的幻想。
真像故事最后温宝裕所说的那样:「就算没有这回事,想想也过瘾!」
几千年前,百姓就有「予与汝偕亡」这种宁愿和作恶多端者同归于尽的呼声,可知道幻想由来已久,并非首创。
(二)
叶李华来,他是我的电脑启蒙老师,自然和他一起守著电脑,浏览网页,发现很多网页和卫斯理故事有关,更发现了许多故事不但连他这个「卫斯理专家」都没有看过,甚至于连我这个「卫斯理」本人都闻所未闻!
这种现象十分有趣,所以花了一些时间,找出这些故事,找到的可能只是冰山一角,计有:「成仙」、「求死」、「大阴谋」、「狂人之梦」、「错变」、「决斗」、「鬼车」、「遇仙记」等等。
这些伪冒的卫斯理故事,甚至于每篇也都有「自序」,像模像样。开始只觉得有趣,等到仔细看下来,就觉得惊讶,然后就感到可惜,极度的可惜。
不论是序还是正文,文字都十分流利,在我看来,尤其出色因为非常用心模仿了我的风格,所以看起来自然舒服。而为求达到以假乱真的目的,所以大量引用旧人旧事,变成了累赘,而且很明显的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这是最大的缺点。其余,故事的设想、叙述的方法……也就是说,小说的创作能力,在水准之上。
这就使人感到极度的可惜。这可以说是「卿本佳人」的典型。
本来具有这样的小说创作能力,完全可以堂堂正正站出来,随便用甚么名字的人做主角,写有水准的幻想、猎奇小说,而不必躲在别人的影子下一辈子见不得阳光。
有能力写这样的小说,是很难得的天赋才能,而竟然如此不知道珍惜,真是可惜之极。
希望这位小朋友(应该是小朋友,如果是成年人,不会做这种浪费自己能力的蠢事)能够看到我这一段话——我一点都不介意有人伪冒卫斯理故事,只是很可惜一位有才能的作者,进入了黑胡同而不自知。
(三)
叶李华设立了一个极有趣的网站,简称「科科网」,网址如下:WWW·AMAZON·COM·TW对科学和科幻有兴趣者,盍兴乎来!
倪匡
一九九九·三·二十三
三藩市
目录下一章
□作者——倪匡
事情都有清楚的来龙去脉,有很多事情,不知道为何发生,也不知道如何结束,糊里糊涂、莫名其妙、不知所云……然而那仍然是一件事情。
所谓莫名其妙、不知所云……等等,只不过是人类对这件事情不了解而已,绝不是这件事情不存在或不会发生。
必须先知道这一点,才能接受或面对自己不了解的事情。不然就会感到这类事情「不可能」,不能接受或面对,结果就变成了把头埋在沙里的驼鸟,永远无法进步。
人类现在虽然处于十分落后的状态,可是只要能够接受或面对自己不了解的事情,不断探索研究,就会不断进步,总有一天会进步到成为宇宙间的高级生物。
如果根本拒绝接受或面对目前知识水准所不能了解的事情,当然就不可能有进步,人类也就只好在地球上做其「万物之灵」,而实际上只是宇宙间的单细胞生物。
「莫名其妙」这句话,大家都会说。这句话很有意思,原来的意思应该是对「妙」有说不上来之苦,绝没有这个「妙」并不存在的意思。
查很有权威性的辞典,对这句话的解释,也很有趣,它如此说:「谓无词以名其妙也,今恒用以指为言行荒谬者。」
很简单的解释,却把人类对自己无词以名其妙的事情的心理状态和行为,作了十分透彻的形容。
好了,发了一些议论,应该开始讲故事了。
对于如何开始讲这个故事,我曾经考虑再三,是平铺直叙呢,还是奇峰特出?
由于事情开始实在平淡得不值一提,所以就更加不适宜用平常的手法来叙述,最后决定略为夸张。
不过实在是因为事情没有甚么特别,所以再夸张也夸张不到哪里去,并没有石破天惊的震撼力,请各位原谅。
是人类行为中很普通的一环,几乎每天都有发生。
在同一时间中,相同性质的行为有几千几万桩,尽管形式变化万千,可是性质一样,我选择了其中一桩比较有代表性的来叙述,作为故事的开始,并且尽量详细描述其过程,因为这件事对整个故事很有关系。
事情发生在某时、地球上的某地,一家规模很小的银行中。
三个戴著「鬼节」时使用的面具的汉子,突然撞开了银行的玻璃门,冲了进来。
三个戴著面具的人,都持有枪械,其中两个人拿的是短枪,一个持的是手提机枪,他们动作迅速和熟练,一冲进来之后,第一个动作就是开枪,持机枪的向天花板扫射,而两柄短枪却四下乱射。
在银行有限的空间之中,枪声的震荡格外惊人,所以原来在银行中的人,有极短暂的时间,完全不知道如何反应,而是在枪声中僵呆得完全没有任何动作。
而接下来,三个强盗一起吆喝:「不准动!抢劫!」
银行里原来一共有七个人——四个银行职员,包括一位经理、两个职员和一个警卫,还有三个顾客,一位老太太、一个少妇和她的六岁儿子。
在强盗呼喝了「不准动」之后,银行职员可能是由于受过在遭遇抢劫的时候应该如何的训练,所以和强盗的命令相当配合,经理和职员都立刻自动高举双手。
老妇人眨看眼,缓缓摇了摇头。小孩子想哭,少妇一把将他拉了过来,伸手掩住了他的口,少妇自己本身,显然也极度害怕,可是她还是用发颤的声音告诫孩子:「别哭!别出声!」
在这种非常的时刻,她表现了一个母亲的非常勇敢。
而另一个表现了非常勇敢的人,是那个警卫。
警卫原来坐在一角,有一柄警卫常用的鸟枪在他的身边,在强盗呼喝之后,他非但没有听从,而且立刻伸手去拿鸟枪。
即使是根据最普通的常识来判断,也可以知道警卫这时候想抵抗是完全没有机会的,可是那警卫还是那样做了。
这时候两个持短枪的强盗已经跳过了柜台,在警卫伸手取枪的时候,持机枪的那个强盗,早已把枪对准了警卫。显然他们的动作是早计划好了的。
所以当警卫去取枪、想作毫无希望的抵抗时,那持机枪的强盗甚至于忍不住大笑,同时他原来就在板机上的手指,也立刻发力。那时候警卫的手,才碰到鸟枪,还来不及把枪抓在手中。他看到了强盗的动作,同时也接触到了强盗的那种凶狠、残忍的眼光,他知道强盗会毫不犹豫的开枪,把他射杀,他很自然的闭上了眼睛。
在他的眼睛还没有完全闭上的时候,他就已经听到了机枪发射的声音,那阵枪声在他听来,格外惊人,像是他全身的每个细胞都感到了震动。
大家都知道,我叙述的故事,不论是开头很奇特,或者很平凡,到后来都会和我发生关系,不然就不会由我来记述了。
这个故事当然也不会例外。
我在事情发生的时候,当然并不在现场,我为甚么会牵涉在这件事情之中,需要从头说起,才会明白。
应该先从张泰丰和我联络开始说起。在《本性难移》这个故事之后,我和张泰丰以及成了张泰丰女朋友的典希微,有过很多次相聚,都是和《本性难移》这个故事一些还没有能够进一步了解的问题有关,进行商讨。
这些商讨的过程,对补充《本性难移》这个故事来说,相当重要,而且也算是有趣,所以在适当的时候,我会把经过记述出来。不过现在还是先说新的故事。
在若干次的聚会之后,大约有半年没有联络,然后是张泰丰打电话给我。
我一听到他的声音,就道:「你回来了?」
张泰丰回答:「还没有。」
这一问一答听来有点没头没脑,其实很简单,因为他的行踪,报上有消息——最近有一个国际性的警务工作会议在伦敦召开,张泰丰正是本地的代表。
这个会议参加者极多,讨论的问题也极其广泛,张泰丰在会议上作了犯罪心理的专题演讲,非常受到注意,在大会上很出锋头,所以报上经常有他的新闻。
他还没有回来,应该人还在伦敦,这就表示他这个电话不会是平常的问候,而必有目的。
我等他开口,他迟疑了几秒钟:「你知道我在参加会议,有来自世界各地的警务人员……」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有话请直说!」
张泰丰到底和我来往久了,很明白我的脾气,所以他立刻不再说废话,而单刀直入:「有一位来自巴拿马的警官,有一桩极其古怪的事情,想告诉你,听听你的意见。」
我反问:「你认为我值得一听?」
张泰丰立刻道:「值得!值得!我认为太值得了!」
张泰丰回答得如此热切,我就答应:「好,我给他十分钟,让他把事情告诉我。」
张泰丰传来无可奈何的苦笑声:「如果你答应听他的叙述,我会在会议结束之后带他来见你——这件事情,非但在电话中说不明白,而且十分钟也远远不够!」
我问:「事情是甚么性质?」
张泰丰吸了一口气:「无法分类,也无法简述。」
他这样说,等于是只给我拒绝或者接受的选择,我很认真的考虑了将近半分钟——如果在以前,我一定毫不考虑就会请他带那个巴拿马警官来向我说古怪的事情。可是在已经有了那么多古怪的经历之后,我常常感到实在不会再有甚么新的古怪事情了,所以对于有人向我说:「有古怪事情告诉你。」不再感到特别的兴趣,这是我考虑的原因。
当时我想到张泰丰既然竭力主张我听这件事,总有一定的原因,而我对张泰丰的判断力很有信心,所以考虑的结果是我答应了他的要求,所以才有几天之后我和他的相会。
他果然带来了一位巴拿马警官——在事先我曾经设想他所说的那位警官的外形,认为既然会对一桩奇怪的事情锲而不舍的追究,那人一定很精明伶俐,可是等到看到了跟在张泰丰后面的那个人的时候,我要很努力克制,才能不现出不礼貌的惊讶来。
张泰丰带来的那个人是一个至少有一百五十公斤体重的大胖子,还好他身量也够高,大约在两公尺左右。
我不是没有见过大个子,曹金福就比眼前这个大胖子还要伟大,还有温妈妈和何艳容也都是重量级人物,可是都不像这个大胖子那样叫人感到肥胖的可怕——那大胖子身上的肥肉像是并不是长在他的身上,而只是随随便便挂上去的一样,和他身上衣服的关系好像多于和他身体的关系。
在他脸上的肥肉,更是可怕,在他摇摇晃晃走动的时候,会像两袋面粉一样,左右摆动。再加上他戴了一顶草帽,那外形看起来真是怪异莫名,如果不是张泰丰事先说明,现在介绍说那是一位来自天狼星座的外星人,我会毫不犹豫地相信。
当时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在,所以他的出现并没有引起任何骚动,如果红绫在的话,她一定不会掩饰她对这大胖子外形奇特的惊讶,而会大呼小叫一番——不过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在我、张泰丰和大胖子说话期间,红绫回来,看到了大胖子,还是发生了一阵小小的混乱。
却说当时张泰丰带著大胖子进来,就向我介绍:「这位是巴拿马警方处理特殊事件的警官,和我,以及以前的黄堂主任的职务相仿——」
大胖子看来性子很急,和一般人胖了动作就慢吞吞大不相同,不等张泰丰讲完,他就抢著道:「费南度,我叫费南度,很高兴可以见到你,卫斯理先生。」
需要说明的是,他在报出他的姓名的时候,还有一个至少有八个音节的姓氏,当然为了叙述的方便,不必提起。而费南度是极普通的西班牙名字。他在说话的时候,已经双手一起伸出来,用很热情的手法要和我握手。
他的手并不是很大——和他整个人来比较,甚至于还很小,可是一样其胖无比,以至于看来像是一个大肉球上面加上五个小肉球,我在和他握手之际,真怀疑这样的手是不是能负责人类的手所能进行的工作。
费南度的外形虽然令我吃惊,可是他却赢得了我的好感在我请他坐下之后,我取出了一瓶酒来,他看到了酒竟然像小孩子一样欢呼,而且双臂挥动,表示了由衷地喜欢。由此可知他是一个性情很率真的人,和这种爽气、不掩饰自己情绪的人打交道,是相当愉快的事情。
酒过三瓶(不过三分钟),我既然知道他的来意,就不再客套,开门见山地问:「你所谓古怪的事情,经过情形如何?」
大胖子费南度看来比我性子还要急,一口酒还没有咽下去,就含糊不清地道:「有三个劫匪抢银行——」
他先说了一句,才吞下了那口酒,然后向我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不要性急,听他慢慢说,同时又向张泰丰做手势,张泰丰从他随身的手提箱中取出了一盒录影带来,向我扬了一扬。
我知道他的意思,但还是问了一句:「他的叙述,还要有录影带来配合?」
张泰丰点了点头,走向一边,把录影带放进了录影机,开始播放。
所以诸位读友必须明白,我在听费南度叙述那件银行抢案的同时,是有画面可以看到的。
虽然这种银行装置的闭路电视的录影,照例模糊不清,而且跳动,但是总可以多一些了解当时的情形。
当费南度说到警卫感到用机枪指住他的匪徒会毫不犹豫向他射击的时候,在画面上看到的是那个匪徒的侧面,从他站立和持枪的姿态来看,我也绝不怀疑他会开枪,因为他的身体语言强烈地表现了他的凶残,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悍匪。
看到了这里,如果红绫在一旁的话,虽然我明知道红绫不属于「幼小的心灵」,我还是会遮住她的视线,不想她看到赤裸裸的屠杀。
张泰丰为了配合费南度的叙述,不断将录影机按停,这时候画面正停在那持机枪的匪徒将要开枪前的一刹那,而另外两个匪徒,一个跳过了柜台,枪口抵在经理的额头上,另一个则站在柜台上,居高临下,用枪监视著三位顾客。
费南度说到这里,也略停了一停。
我心中感到十分诧异,因为看起来这完全是一桩普通的银行劫案,不可能有甚么石破天惊的意外。就算三个匪徒丧失人性,把所有人全部射杀,我也不会感到任何意外。
因为巴拿马本来就不是治安很好的地方,我相信人类所能犯下的一切罪行,都经常在这个人口只不过一百八十万的小国家中发生。像这样的银行抢劫,简直是家常便饭,不值一提。
可是我也知道如果真是普通的案件,费南度绝不会万里迢迢来找我——以他的肥胖程度来说,旅行绝对是一种折磨。
我也从一开始就设想,案件究竟会有甚么样出人意表的变化,然而到那时候为止,我还无法设想。
所以费南度和张泰丰一起向我望来的时候,我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奥妙何在。
费南度也不知道是酒喝多了,还是说话令他感到吃力,竟然满脸都是汗,他顺手抹汗,又顺手甩出去,真是不拘小节之至。
我正想催他们说下去,大门打开,红绫在前,白素在后,走了进来。红绫一眼看到了费南度,先是呆了一某,然后一面哇然大叫,一面一个箭步,就来到了费南度的面前,然后她的动作,真叫人意想不到,她竟然双手齐出,一下子就抓住了大胖子脸颊上挂下来的那两大团肥肉,然后向外拉,一面拉,一面大笑著问:「真的还是假的?真的还是假的?」
费南度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得手足无措,也发出吼叫声,一面竭力想把红绫的手格开,却哪里能够成功,于是他超过一百五十公斤的身体便大幅度地扭动,不但撞翻了茶几,而且带翻了沙发——我在前文提到过「小小的混乱」,就是指这个情形而言。
我和白素看到了这种情形,连声喝止,红绫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她特别喜欢胖子,在第一次见到温妈妈的时候,也曾把温妈妈当成了吹气假人,将温妈妈抱了起来打转,几乎没有把温妈妈吓得当场香消玉殒!
当时费南度也吃惊不少,张泰丰扶起了沙发,费南度喘著气坐下,一直望著红绫。
我和白素齐声道歉:「真对不起,这是我们的女儿红绫。红绫,快向费南度警官说对不起!」
红绫咧著嘴笑:「对不起——你这个人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她居然问得很是认真,我和白素啼笑皆非,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阻止。
费南度吸了一口气,连声道:「真的,全是真的,你刚才拉得我好痛。」
红绫这才由衷地道:「对不起!」
红绫说了对不起,在费南度肥肉堆叠的脸上,却看不出甚么表情来。我心中想:臭胖子可恶,好大的架子——居然一点表示接受道歉的意思都没有。
后来我才知道大胖子费南度不但不可恶,而且十分可爱。张泰丰并没有向我介绍费南度真正的身份,原来费南度在巴拿马警方,地位极高,排名第三,权力也很大,是一个国家级的大人物,红绫却对他如此胡闹,他没有发脾气,已经十分难得。而且当时虽然他没有甚么表示,可是随即眉花眼笑,和红绫一再拥抱,表示亲热。
当然费南度态度大转变是有原因的,原来红绫也感到对方不愉快,她立刻飞奔上楼,拿了一筒酒,跳跃而下。酒在竹筒中晃动,酒香已经四溢——这是来自苗疆的好酒,上个月蓝丝带来给红绫的。
红绫在进来的时候,显然已经留意到了几个空酒瓶,知道这大胖子是一位酒客,她也知道,只要是喜欢喝酒的人,绝对无法抗拒这种来自苗疆的好酒的诱惑。
果然,红绫还没有跳下来,费南度猛地吸了一口气,霍然起立,双眼瞪得老大,盯住了红绫手中的竹筒。
红绫来到费南度面前,打开竹筒,顿时浓香满室,费南度显然失去了控制,不顾礼仪,居然伸手就抢,抢过来就喝了一大口,看他的神态,像是就在那一刹间,他就成了神仙一样,然后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开始拥抱红绫。
红绫手臂虽然长,可是也无法完全环抱这大胖子,她拍著费南度的背部道:「慢慢喝,这酒的后劲很大。」
直到这时候费南度才完全吞下了那口酒,在他喉咙之中发出了一阵古怪之极的声音,然后才忽然用西班牙语叫:「太好了!我敢说这是全世界最好的酒!」
红绫回答得很认真:「应该是全世界第二好的酒。」
费南度望著红绫,红绫笑:「有机会,一定找第一好的酒来给你喝。」
费南度大乐,再次拥抱红绫。
我和白素在一旁看到这种情形,只好骇笑。虽然我心急想知道那场普通的银行抢劫究竟会演变成甚么样的怪事,此时此刻倒也不好意思催费南度往下说。
直到费南度连喝了三大口酒,重新坐了下来,将竹筒紧紧抱在怀中,我才道:「我们该继续了。」
红绫在这时候却多了一句口,她道:「是甚么古怪事?不如从头说起,我和妈来迟了,没有听到。」
几天前张泰丰从伦敦打电话来之后,我向她们说起过,所以红绫知道张泰丰有古怪的事情来告诉我们。
我刚想反对,费南度已经道:「好极!从头说,看看卫夫人和卫小姐是不是可以猜到事情会有甚么样的演变——如果事先可以猜到,对解释为甚么会产生这种情形很有帮助。」
这时候我对这大胖子的酒量之宏,佩服得五体投地——别说先前的三大瓶烈酒,就是刚才这三口苗疆好酒,也就会醉倒许多人了。而费南度却若无其事,还能够说出这样有条理的话来,真是令人吃惊。
我刚才没有能够猜测事情会如何演变,这时候费南度的话颇有挑战的意味,我自然不能再反对。
于是就从头说起,张泰丰照样放录影带来配合费南度的叙述。
我也从头仔细听——刚才我听得不是限用心,可能忽略了重要的地方。
然而到费南度说到刚才停止之处,我还是没有任何设想。费南度和张泰丰向我们望来,我也望向红绫和白素。
红绫也听得很用心,她忽然间道:「那警卫有没有家人?」
别人可能还不明白她为甚么会这样问,我和白素却再明白也没有。她听到费南度叙述到这里,也认为下一秒钟,必然是匪徒开枪,警卫丧命。她立刻联想到警卫死去,最伤心难过的当然是他的家人,她感到事情极其不公平、极其残忍,她同情警卫的家人,所以才自然而然这样问。
费南度向她望了一眼:「警卫有一个结婚十年的妻子,还有一个和你一样可爱的女儿。」
费南度这样说,显然是想把气氛弄得轻松一些,可是却没有效果,红棱重重顿足,一脸愤怒和无可奈何的神情,声音十分沉重:「太可恶了!为甚么有些人的行为如此恶劣,竟然可以完全不顾及他人的痛苦,而为所欲为?」
红绫望著我和白素发出了这样的问题,身为她的父母,当然有责任回答,可是我们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这个问题,不但我们无法确切回答,只怕世界上根本没有答案。人类一直到现在为止,还不明白为甚么大家都是人,而其中有一些人会有伤害他人的行为。
如果说,伤害他人这种行为是人类的本性,那么人类本来就是可怕之极的生物,那么答案就是伤害他人根本是人类的天然行为,也就无所谓「为甚么」。
然而却又不是所有人都有伤害他人的行为——或许每个人一生之中都曾经有过小小的、小的伤害他人的行为,可是当然不是每个人都会杀人放火。
每个人都会有程度很轻的伤害他人行为,很可以证明「人性本恶」的说法,然而又绝对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轻微的伤害他人行为会累积或发展成为杀人放火的大罪行。
所以红绫的问题,虽然对于整个人类来说重要之极,可是有史以来,都没有确切的答案。而且人类在对付「伤害他人」这种卑劣的行为方面,一直都是很消极的在事后惩罚(用法律对付),根本无法在事先防范,那是因为人类从来也没有真正去寻找过为甚么人会有伤害他人这种行为,当然也就无法彻底防止。
于是各种各样伤害他人的罪行,一直在发生,而且越来越烈、花样越来越多、手段越来越残忍卑劣,显示了人性的极端丑恶。显然人类一直在采取的事后惩处的方法,根本无效。
可是人类却好像并不想改变这种可怕的情形,实用科学可以发展到了派太空船到火星去的程度,可是并没有科学家去研究人为甚么会有伤害他人这种卑劣的行为。
当时大家都不出声,气氛很沉重,张泰丰先打破沉默,愤然道:「那些作奸犯科的,根本不能算是人!」
他在大城市中任职警务人员,和各种罪犯有直接的接触,当然可以感到人在伤害他人的行为中,可以丑恶到甚么程度,所以说起来也特别愤慨。
费南度苦笑了一下,喃喃地道:「别太抬举了『人』!」
张泰丰显然不同意费南度的说法,瞪了他一眼,但是也不知道如何反驳才好。
这时候我心中感到很奇怪,因为看张泰丰和费南度之间的情形,绝非「酒逢知己」,反而像「话不投机」,很奇怪在伦敦会议中有几百个参加者,他们是如何搭上关系的?我不会自我膨胀认为在巴拿马的费南度知道有卫斯理这个人,所以才特地找上张泰丰的。
没有多久,这个疑问就得到了解决,果然事出有因,下文自会交代。
当时红绫神情很难过,连连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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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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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明:本电子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抗议费南度对失去父亲的小女孩没有同情心。我心中一动,感到费南度这样说一定有他的原因。应该是那个警卫并没有丧生在强盗的抢下,不然费南度不至于这样冷血,说警卫的女儿「幸运」。
然而我虽然想到了这一点,仍然无法想像那个警卫可以在手提机枪的扫射之下逃过大难。除非是那个强盗忽然放弃了杀人的念头,不过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那强盗都不会有这样的转变。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摇了摇头,看来她和我一样,不知道事情会有甚么样的变红绫大声道:「我们无法揣测事情会如何演变,快点往下说。」
白素在这个时候,居然还有心情提醒红绫:「应该说『请』,这是应有的礼貌。」
红绫吸了一口气,道:「请——快点往下说!」
费南度和张泰丰也同时吸了一口气,他们的这种情形使我知道事情会有极度意料之外的发展。可是当时无论我怎样设想,也无法想到事情竟然会有这样的变化。
费南度在吸了一口气之后,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幸好有录影带在,各位可以看。」
张泰丰补充费南度的话:「要不是有录影带可以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
他说著,已经开始继续播放录影带。我们望定了萤幕,不敢眨眼,首先看到那持机枪的匪徒,左肩略向上抬了一抬——那是准备立刻要扳机发射了!
由这个自然而然的微小动作,也可以看出这个匪徒对使用这种高性能的杀人武器十分熟练,他知道发射时会有相当强的后挫力,所以先做好了防御准备。
那警卫实在不可能有任何的生机!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别说人家说了,听的人不会相信,像我当时那样,清清楚楚在萤幕上看到,我也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匪徒在左肩略抬的同时,机枪也抬高了一些,手指已经扣了下去,可是就在那刹间,那匪徒持枪的右手,手臂突然有了极其奇怪的动作,竟然在一种看来不可能的角度下,弯了过来,变成了枪口对准了他自己的胸口。
这种情形已经是古怪至于极点,而更绝对不可思议的是,他在弯过手臂的同时,扣动枪机的手指,在继续原来的动作,扣下了枪机!其结果是,在一阵惊心动魄的枪声之后,鲜血从那匪徒的身上向四方八面飞溅,匪徒的身子向后飞出了大约两公尺,重重地摔在地上,就在那老妇人的脚下,几乎没有撞正在她的身上。
这一切都在不到一秒钟之间发生,连原来坐著的白素,看到了这样的画面,也不由自主陡然起立。白素有著「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功夫,也会有这样的反应,由此可知我们看到的情形,是如何令我们感到了震惊,是如何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
我和红绫的反应当然远比白素来得激烈,我们直跳了起来,不过红绫比我跳得高,她在跳起来之后,一伸手就抓住了天花板上的吊灯,晃了两下,才松手落了下来。
张泰丰像是料到我们看到了这种变化之后,一定会有异乎寻常的反应,所以也立刻停止了播放录影带。萤幕上的画面是那匪徒倒在地上,右手还抓著机枪。
我连吸了两口气:「重播!慢动作!」
这时候我由于惊骇太甚,所以说话也有点不依常规,我的意思是要张泰丰把录影带用慢速度重播。
张泰丰明白我的意思,可是他却反问:「是要普通正常情形的慢动作播放,还是经过电脑处理的特殊慢动作效果?」
一听得张泰丰这样说,我立刻敏感地问:「甚么意思?录影带是出电脑制造出来的?」
因为我们看到的情形,实在不可能在现实中发生,所以张泰丰一提到了电脑,我就有此一问。
如果是通过电脑制造出来,那就不足为奇,可以有任何匪夷所思的变化,而费南度、张泰丰用电脑制造的录影带来戏弄我们,也就迹近侮辱,所以我发问的语气,也相当严厉。
张泰丰立刻高举双手:「你误会了!录影带千真万确是当时的真实情形,由于情形实在太不可思议,所以要用慢动作播放来看清楚,而普通的正常慢动作播放还不够清楚,所以才通过电脑,进行处理,使慢动作更慢,可以把这零点八七秒钟之内发生的事情,拉长一百倍,然后又将这经过处理的一段,录影之后接上去,方便查看。」
我点了点头:「先看普通的慢动作,然后再看经过电脑处理的。」
张泰丰正要开始播放,白素扬手:「且慢!你刚才解说的情形,是在哪里,由谁来进行的?」
白素有这样进一步的追问,可知她还是无法接受看到的情形会是事实。
张泰丰向费南度指了一指,费南度举起手来:「我,是由我领导的一个小组进行的。由于事情太难以为人接受,所以非彻底看清楚当时的情形不可,我才决定这样做。」
白素点了点头,对费南度的回答感到满意。
于是张泰丰用普通的慢动作重播录影带,大概是慢三倍左右。
在这样的情形下,把过程看得更清楚。然而比起经过电脑处理的慢动作来,后者更加说明事情的经过是甚么样的。
原来如果把动作放慢一百倍,就会变成一格一格的跳动,动作和动作之间没有联贯,而在经过电脑处理之后,就没有这种现象,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个匪徒,所有的身体语言都说明他立刻要射杀警卫的时候,却突然弯过手臂,把枪口对准自己,射出了子弹。
费南度在一旁解释,说这种手提机枪,扣动一次枪机,就可以射出十六发子弹,所以在刹那之间,射出的子弹,都射进那匪徒的胸腔,然后又带著一股又一股的血泉,透体而出。四下喷溅的情形,在慢动作播放时,看来有一种令人心悸的诡异。
所以在第一遍看到这种情形的时候,由于太惊心动魄,并不能深入观察。
张泰丰又播放第二遍,费南度提醒我们:「请注意那匪徒在倒地的时候,他的表情。」
刚才我已经留意,在匪徒倒地时,面具飞脱,有一刹那可以看到他的脸,虽然模糊不清,倒也可以分清五官。张泰丰就在这个镜头上停格,于是我们看得更清楚。
这匪徒这时候整个胸部几乎都已经被近距离发射的子弹洞穿,相信他在三秒钟之内就已经丧失了生命,我们看到的他的表情,当然可以显示他临死之前在想些甚么。
我们看到的是,那匪徒这时候,脸上所显示出来的,并不是死亡之前的痛苦或恐惧,比较起来,那紧闭著眼睛的警卫,所显示的才是真正面临死亡的极端痛苦和悲伤。那匪徒的表情也不是决心自杀时的镇定,虽然他的行为是百分之百的自杀行为。
那匪徒的表情,很明显的可以看得出是惊讶——极度的惊讶!
这种惊讶的表情,只有一个人在面临事先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情时才会自然而然显露出来。
我们盯著停格看了至少一分钟之久,都说不出话来。
费南度先提出问题:「这人的这种表情,表示了甚么?」
红绫立刻回答:「惊讶!他完全想不到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就像我们在事前也完全想不到一样。」
费南度也立刻再问:「你的意思是,他向自己开枪,并不是他自己的意愿,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这样做,他本来一心只想射杀警卫,所以当子弹穿过他的身体时,他才会这样惊讶?」
红绫点了点头,我和白素也点了点头。
可是我们对于费南度接下来的一个问题,却都无法回答。
费南度的问题其实很简单,他问道:「那匪徒根本不想射杀自己,他为甚么会这样做了?」
我们对这个问题答不上来。
想了一会,我才道:「或许我们不能凭他的表情来判断他的想法,也或许他的惊讶是感到了原来子弹穿过身体的感觉和他的想像不同。」
费南度听了,有明显的失望神情。我也知道我的回答不能令人满意,可是当时在一时之间,我也无法作出更好的设想。
我向白素望去,她蹙眉不语,显然正在思索。
红绫大声同意我的意见,更补充道:「当这个人有这种表情的时候,他可能已经死了,表情看起来像是惊讶,完全是肌肉抽搐的一种巧合,不能代表他心中在想甚么。」
费南度吸了一口气,追问:「然而为甚么一个穷凶极恶的匪徒,忽然之间不杀人,而杀自己?」
这个问题,我们更答不上来甚至于完全没有设想。
到了这时候,我当然已经觉得事情真的古怪无比,同时也很佩服费南度对于追究怪异现象的精神——一般来说,像巴拿马这种地方,工作态度总是得过且过,肯花精神做深入研究的并不多。
而且像这件银行劫案来说,既然劫匪自己打死了自己,案子也就等于了结,费南度还居然把疑问带到伦敦去,而且还找到我这里来,这种锲而不舍的精神,很是难得。
红绫在温宝裕那里学会了一种处事简单化的方法,她这时候就运用这种方法来对付费南度的问题。她道:「劫匪既然死了,又何必去研究他的心态?」
费南度笑了笑,显然把她的话当成了是小孩子的话,并没有加以任何重视,他继续补充:「事后查明,这个劫匪,是我国十大通缉犯之一,至少牵涉到二十宗以上的抢劫案和谋杀案,称他穷凶极恶,是因为人类语言贫乏,无法再造一步形容这种丧失人性、禽兽不如的人渣之故。这样的人渣忽然在杀人的时候,转而杀死了自己,我认为其中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原因……」
他说到这里,现出十分疑惑的神情,继续道:「我不能十分肯定,可是我总感到,这个我们不知道的原因,可能和我们……我的意思是……和人类有重大的关系。」
虽然他一面说,一面不断地喝酒,可是他却说得很是认真。这时候我脑中一片紊乱,只是在对这种怪异的现象作种种的假设,所以一时之间也不知道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当然也没有回应。
红绫和白素也没有出声,费南度等了一会,神情更是失望,我道:「这是甚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想不到我这一问,引来了费南度长长的一下叹息声,很明显地表示了他对我的不满。白素在这时候轻轻推了我一推,向萤幕上指了一指,我向萤幕看去,自己也不禁苦笑,因为在萤幕的右下角,有数字表示记录的时间,年月日之外还有时分秒,是一个月之前的事情。
而我竟然一直没有留意,还要发问,其观察力之差可想而知,难怪费南度要叹气,在他的肥肚子里只怕不知道已经骂了我多少遍「徒具虚名」了。
我喃喃地说了一句「对不起」,解释:「我集中思考力在设想各种可能,所以忽略了——事情既然发生了已经有一个月,请问阁下有何设想?」
大胖子又叹了一口气,向我翻了翻眼睛,虽然没有开口,可是我宛如听到了他的声音在说:我要是有设想,还会来找你吗?
他的这种态度虽然有些可恶,可是我也无可奈何。
白素在这时候忽然说了一句:「请继续往下叙述——事情并不就此结束,还有发展,是不是?」
我正奇怪白素何以有此一问,那匪徒忽然之间自戕,已经是古怪透顶,难道还有更古怪的事情发生?
然而我还没有开口,就看到费南度的胖脸上现出十分佩服的神情来,可知白素问得有理,所以我就不再出声。而红绫究竟比成年人少了许多机心,她忍不住叫了起来:「难道还有更古怪的事情发生?」
费南度苦笑了一下:「也不能说更古怪,不过可以说明事情绝不是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的偶然事件。」
他说了这句话之后,顿了一顿,才向张泰丰做了一个手势,同我们道:「请注意另外两个匪徒。」
刚才在播放录影带的时候,我们都专注那个持机枪匪徒的行为,并没有注意另外两个匪徒的行动。
这时候经费南度提醒,在张泰丰又开始播放录影带时,当然就加以特别注意。
费南度又道:「接下来发生的事,不必我叙述,可以从录影带上得到充分了解。」
我吸了一口气,和白素、红绫一起望向萤幕。只见在持机枪的匪徒在血花中倒地的时候,另外两个匪徒,一个跳进了柜台,正把枪抵在经理的头上,一望而知他正在威胁经理,要经理服从他的命令,还有一个站在柜台上居高临下,控制全局。
在持机枪匪徒倒地时,那两个匪徒都向倒地匪徒望去,由于还是用慢了一百倍的慢动作播放,所以把两个匪徒转头望过去的经过看得再清楚不过。
当这两个匪徒转过头来的时候,他们恰好面对镜头,所以虽然他们都戴著面具,但是也可以从他们的眼神之中,看出他们的心意。
两人在刚开始转过头来的时候,显然还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只是由于听到了枪声,所以才自然而然转头看上一眼而已。
而当他们看到了同党在一大团血花中倒地的这种情形之后,两人眼中的神情又是恐惧,又是惊讶。
在这时候,那经理看到匪徒转头,虽然枪口还抵在他的额头上,总是反抗的好机会,所以他的身子缩了一缩,同时伸手想推开那匪徒。
然而他的动作只进行到了一半,那匪徒已经警觉,立刻转回头来,经理身子倾向一边,看情形是想躲到一张桌子的后面,同时他伸长手,看来像是想去按警钟,那匪徒立刻举枪向他,我虽然看不到匪徒手部的动作,但是毫无疑问地感到匪徒会向反抗的经理开枪!因为在他看到了同党莫名其妙死亡之后,他一定感到极度的震惊,必然大失常性,而且他也知道抢劫行动已经失败,就更会不惜杀人。
那经理也知道自己面临死亡,他突然张口大叫,谁知道他才一发出叫声,情形就起了突然的变化。只见那匪徒明明手中的枪是对准了经理的,忽然就弯了过来,变成对准自己的头部,那情形就像刚才持机枪的匪徒突然射杀自己的时候一样。不过现在这个匪徒手中拿的是手枪,他手臂的动作看来顺畅得多,当他手中的枪,枪口对准了他自己头部的时候,可以清楚看到他扣住枪机的手指,扳下枪机的动作。
费南度在这时候叫:「留意他的左手!」
他的提醒很有用,本来我们不会注意,都只留意等待他扳下枪机之后的结果。
经费南度一提醒,我们才留意到那匪徒的左手,扬了起来,伸向他的右手,然而就在这时候,枪声响起,由于枪声也因为慢动作的关系而延长,所以听起来诡异之极。
接下来就是那匪徒头部的上半部份,连头发带面具,被一股血泉,冲上半空,景相之凄厉,触目惊心,难以形容。
费南度又叫:「停!」
张泰丰配合得十分好,立刻停止播放,于是画面就停在那可怕的景象上。
费南度霍然起立,甚至于放下了他一直抱在怀中的那筒酒,疾声问:「看他的左手,各位认为他的左手想做甚么?」
看来他对这个问题十分重视,所以才会如此紧张。而张泰丰显然和他曾经讨论过这个问题,当他发问的时候,张泰丰就反覆重播那匪徒突然用枪对准自己到他的脑袋开花的那一段过程。
在这段过程中那匪徒的左手,伸向右手,还来不及有任何动作,就已经死了。
我不但无法知道匪徒左手想干甚么,而且也不知道费南度为甚么要问这个问题。
张泰丰道:「用超慢速度来看,反而不容易揣测他原来想做甚么。」
说著,他用正常的速度重播。这一段经过——从那匪徒回头、经理反抗,到匪徒脑袋上半部不见,整个过程不到两秒钟,他左手有所行动的过程更短,大约只有五分之一秒,他的左手原来在身旁,突然扬起,扬到一半,子弹已经发射,接下来在脑袋被轰去了一小半之后,这匪徒还维持站立的姿态约一秒钟,才倒向地上,等他倒地之后,血还在不断涌出来。
张泰丰反覆重播了几遍,红绫首先叫了起来:「他的左手,是想去推开他的右手!」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知道我和她一样,也想到了红绫所说的可能,只不过我们没有说出来。
我们没有说出来的原因是因为我们比较深思熟虑,想深了一层,觉得看起来虽然像是这样,但实际上实在没有这个可能。
如果那匪徒要使持枪的右手移动,何必要动用左手去推?他可以直接移动右手。除非那时候他的右手不能动,可是事实又并非如此,他的右手可以动——扳下了枪机,射死了他自己!
再说他为甚么要去推开自己的右手呢?
如果是为了不想射杀自己,只要不扳下枪机就可以,何必要劳动左手去推开右手?
多几个问题,就发现这样的说法不能成立。
红绫在说了之后,看到我和白素的神情,知道我们并不以她的说法为然,她做了一个鬼脸,没有再说下去——这时候如果有温宝裕在场,情形可能不同,温宝裕的思考方式和红绫差不多,他们会比较合拍,可以有所发挥。
虽然我对那匪徒的左手没有完成的动作无法有任何设想,可是也觉得在这样情形下,他的左手行动很古怪,一定有他的目的,只不过我们难以了解。同时我也很佩服大胖子费南度的观察力,他注意到了匪徒左手可疑的动作,要是我,只怕就算看很多遍,都会忽略过去。
可是接下来他对红绫这种说法的反应,我却不敢恭维。
他对红绫的话,反应强烈之极,身子摇晃,冲到了红绫的面前,抓住了红绫的手,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忽然见到了亲人一样,脸上的肥肉居然也能有使人明白的兴奋表情,口中连声道:「你这样想!你也这样想!」
然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一副「人生得一知己就死而无憾」的神气。
他的这种反应,反倒令得红绫十分尴尬。因为红绫在我和白素显然并不同意她的说法之后,已经立刻感到自己的说法是一种想到就说的「冲口而出」,再想一想,就明白这种说法难以成立。
可是就在她自己感到自己的说法难以成立时,费南度却用这种热情无比的方式,向她表示认同,真叫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才好。
费南度显然兴奋过度,完全没有留意到红绫古古怪怪的尴尬神情,继续道:「我在发现他的左手有异常的动作之后,立刻就想到了这一点,可是再想下去,却有一百个理由推翻这种想法,使我自己也不同意自己的设想,难得你也这样想,这说明这个设想并不是完全不能成立!」
红绫苦笑:「不过……不过……现在我想这种设想,好像没有成立的可能!」
费南度后退了一步,叹了一口气,双手挥动,像是想说甚么可是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好。
我看到了这种情形,只感到好笑和不耐烦——两个匪徒死了,还有一个会怎样,我心急想知道,而费南度却看来还想在这个不可能的问题上纠缠不清。
我正想要他废话少说,白素却已经道:「费南度先生,在我们这里,再不可能的设想都可以拿出来讨论,任何话都可以说,请不必有顾忌。」
白素的话给了费南度很大的鼓励,可是他在开口说话的时候,神情还是古怪之极,看来连他自己都不是很相信自己要说的话。
他迟迟疑疑地道:「我的话……听起来会很矛盾……虽然我已经推翻了这个想法,可是我还是觉得这个想法是对的!」
我想开口,可是被白素瞪了我一眼,把我要说的话硬生生地堵了回去,以致我的喉咙里发出了一阵「咕咕」的声响。本来我想毫不保留地斥责费南度,说他的话岂止矛盾而已,简直就是狗屁不通!
白素在把我要说的话阻止之后,很耐心的问:「为甚么会产生这种矛盾的想法呢?」
费南度吞了一口口水,还是很迟疑:「我只是感到这样穷凶极恶的匪徒,绝没有任何理由自杀——」
他说到这里,我已经知道了他的想法——别以为我只是习惯于否定他人的设想,事实上我可以捕捉到他人设想中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而加以肯定。在我否定的时候,只是我还没有抓到这微小的可能性之故。
像这时候,费南度这样一说,我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既然那样的匪徒不可能自杀,费南度就以为匪徒开枪的时候身不由主,所以左手才会去推开右手,企图阻止。
这就是所谓「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至少我就立刻可以作出以下的几个假设。
假设之一:在匪徒要向经理开枪的时候,突然有一个隐形人把他的左手臂弯了过来,使匪徒本来想杀人变成了自杀。之所以设想为隐形人,是因为在录影带上看来,匪徒的身旁根本没有人。我们看起来没有人,客观地说不等于真正的没有人,不能抹杀有隐形人存在的可能。
假设之二:在匪徒要开枪的时候,他的左手臂忽然「独立」,虽然实际上没有脱离他的身体,可是在行动上却不听指挥,于是不去射杀经理,反而射杀了他。
(至于匪徒的左手臂为甚么忽然会「独立」,那又是另外一个问题,我的假设只根据那匪徒绝不可能自杀而来。)假设之三:这个假设是中国化,来自武侠小说的灵感。武侠小说中常有一种武功,称为「隔空打穴」,说不定那时候在远距离之外有一个高手,用「内家真气」打中了那匪徒左手臂上的不知道甚么穴道,使得匪徒的左手臂有了异常的动作。
等等……等等……
不管这类假设是不是真有可能的事实,但至少不是「绝无可能」,而匪徒自杀是「绝无可能」,所以这类假设无论听起来多么滑稽和荒谬,总比匪徒是自杀来得合理——至少不能完全否定有存在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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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三、神巫之见
我在这样迅速转念的时候,并没有出声。因为这时候我感到白素向费南度问话,必然是她有了一定的设想,我要先听听她在听了费南度这种矛盾的话之后有甚么反应,所以保持沉默,连红绫想说话,也被我阻止。
费南度在迟疑了一阵之后,继续道:「总之,这三个匪徒……这类穷凶极恶的匪徒,绝对、绝对、绝对只会想到杀人,绝对、绝对、绝对不会想到自杀!」
他一口气连说了六个「绝对」,以表示事情真是绝对,不可能有任何例外。
他的话才一说完,我和白素就齐声道:「三个?」
因为到那时候为止,我们在录影带上看到的,还只是两个匪徒「自杀」,还有一个如何下场,尚未得知。
费南度点了点头,吸了一口气:「是,三个。」
他说著,向张泰丰做了一个手势,张泰丰继续播放录影带,让我们看下去。
于是我们看到了那第三个匪徒的下常
第一个,甚至于第二个匪徒突然用自己手中的枪把自己杀死,都使我们看到意料之外,带来极度的震惊。
而这时候既然有了费南度的提醒,我们知道第三个匪徒的结果和前两个一样,有了思想准备,看起事情的经过来,感受也就多少有些不同,可以更客观地来看。
只见那匪徒在第二个匪徒的上半部脑袋被轰掉之后,以他所在的位置,一定可以把经过的情形看得更清楚,他有极短暂的时间,被发生的事情震惊得一动都不能动,然后他就像发了狂一样地大叫了起来。
他一面叫,一面扬手,看来他在极度的惊恐之下,情绪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
在这样情形下,一般事态的发展,会使匪徒使用手中的武器乱杀人,形成可怕的悲剧。
而这时候,在这样的悲剧快要发生的时候,那匪徒突然大叫:「不!不要!」
就在他的叫声之中,他的右手扬起,同时扣下枪机,子弹射向上,没有伤到任何人。
在射了一枪之后,那匪徒的右手继续扬起的动作,变得弯了过来,枪口已经对准了他的额头,同时立刻又扣下枪机,子弹就在震耳的枪声中,射进了他的脑部。
在血从他的额头上的子弹孔中喷出来的时候,他的身子有一阵很诡异的颤抖,左臂挥动,然而他右手所持的手枪,枪口始终对著他的脑袋。
接著他的身体就从柜台上倒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三个匪徒前后死亡,时间相隔很短,不会超过半分钟,我们再从头以事情发生的实际时间看了一遍,虽然早已知道结果,可是在那么短的时间中,发生了这样可怕和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们还是感到了异常的震撼。
可想而知当时在现场的那些人,所受到的惊骇是如何之甚,所以在第三个匪徒倒地之后,至少有一分钟之久,现场没有人动,也没有人出声,像是一切完全静止了一样。
最先有了动作的,反而是那位老妇人,她居然还走过去,看那从柜台上倒下来的匪徒,然后抬起头来,神情古怪之极,像是根本不相信自己看到的是事实。
录影带到这里为止,有好一会我们都不出声——因为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说起才好。
事情虽然「理想」之极,穷凶极恶的匪徒,在要杀人的时候,忽然变成了自杀,真是大快人心。
事情是大快人心的好事,可是如果问:为甚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就十分伤脑筋了。
这样的怪事,当然一定有它发生的原因,问题就在于我们一点都没有头绪,所以就变成了无话可说。
费南度首先打破沉默:「这第三个匪徒,临死之前,大叫『不要』,他想表达甚么?」
我也早已留意到了这一点,所以很快有了答案。我道:「两个可能,其一是他在震惊之下没有意义的叫嚷。其二是在那时候他感到有……有对他不利的事情会发生,所以才这样叫嚷。」
费南度这次对我的回答居然感到满意,他取用了回答中的第二个可能,立刻追问:「所谓对他不利的事情是甚么?」
我进一步的解答却令他失望之极,我道:「他目睹两个同党死亡,震骇之余,大叫不要,也很正常。」
费南度不住摇头,肥肉晃动犹如拨浪鼓,我早知道他会有这样的反应,立刻反问:「你认为是甚么?」
费南度显得很气馁:「老实说,我没有主意——正是因为我没有主意,而且在巴拿马也找不到人来商量,我和一些人提出要讨论,得到的只是嘲笑,说我多事。所以我才趁这次伦敦会议,把有关资料带去,看看是不是可以找到能够共同深入研究的人。」
我问道:「你把这录影带在会议上播放了?」
费南度苦笑:「当然没有——我被人取笑够了,不会贸然向他人提及这件事。」
我十分好奇:「那你是如何找到张泰丰,开始和他作共同的研究?」
费南度摇头:「开始并不是我主动找他,会议第一天,张泰丰小朋友就很努力地表示想和我接近,他为人、谈话都很出色,我们谈了许多,后来他提到了阁下,说及阁下许多匪夷所思的经历,使我知道,阁下就是我要找的人,我这才向他提起了这件事,并且给他看录影带。」
费南度的话,使我很疑惑——张泰丰为甚么要特别主动去接近费南度呢?
我一面疑惑,一面向张泰丰投以询问的眼色,张泰丰在我注视下,反应很奇怪,是一种相当忸怩的神态,好像很害羞,真是令人莫名其妙。
费南度在继续道:「在听了张泰丰对阁下的简单介绍之后,我就请求他带我来,希望可以得到我想知道的答案。」
费南度的语调虽然极力保持平常,可是也还是透露了他的失望。
这时候我已经肯定了整件事确然古怪透顶——就算对费南度所说的「绝对」有保留,认为那样的匪徒有可能会忽然自杀,也绝对没有可能几乎在同一时间,三个人一起自杀。
然而现在对这种情形,我却又不能作出任何解释,不但费南度感到失望,连我自己都感到不满。
想了一会,我才道:「只是凭在录影带上看到的情形,实在很难下任何判断,还需要有更多的资料,例如当时在银行中人的口供,是不是还另外有目击者,以及熟悉三个匪徒的人……等等,都需要有全面的调查、了解,才能够有头绪。」
费南度吸了一口气:「说得很对,我从十六岁开始参加警队,到现在超过了三十年,职位也成了全国警察副总监,自然知道应该如何办案,案件在当天就交到我的手中,由我主持开始调查。调查的文件多得一个人拿不动,其中当然有许多根本没有用处,所以我也不以为应该浪费卫先生的时间来看这些文件——」
他话还没有说完,我扬起了手,打断了他的话头。直到他自己说出了职位,我才知道眼前这位大胖子,官拜全国警察副总监,地位很高。
当然他的官阶再高,也吓不倒我,可是他有三十多年办案的经验,却是不可忽视。尤其在超过四分之一世纪的日子里,他都在同一个地方和匪徒打交道,当然对于这一个地方的匪徒心理和作案方式再熟悉不过,所以他对匪徒行为的判断,其精确、可信的程度当然极高。
也就是说他既然判断了那类匪徒不会自杀,就可以在解答整件事情的过程中,彻底排除自杀的可能,而从另外的途径去进行。
我在打断了他的话头之后,略想了一想,轨道:「既然阁下的经验如此丰富,那么至少在经过了详细的调查之后,应该有初步地结论才是。」
同样的问题,其实我已经不止一次问过费南度,每次费南度都摇头给以否定的回答,我却感到他不应该完全没有头绪,甚至于没有假设。所以这时候在知道了他是这样的老资格之后,我再很认真地问他。
白素显然明白我的意思,她不等费南度回答,就道:「不论你已经有的想法是如何不可能,都应该提出来大家讨论。」
白素比我又想深了一层她肯定了费南度已经有了想法,只不过是由于想法太不可能,所以才不想说。
这时候费南度现出很尴尬的神情,使我知道白素的话说中了费南度的心事,我不禁有点生气——这大胖子自己明明已经查到了些甚么,却又隐瞒不说,一味想听我们的意见,太不够意思了!
我还没有表示我的不满,红绫先发作,大声道:「你应该……请你应该把你的想法说出来!」
费南度苦笑:「不是我不说,而是……而是……」
他支吾了好一会,还是没有说出所以然来,看来他确然很为难。我们向张泰丰望去,看到张泰丰也是神情茫然,显然他也不知道费南度心中有甚么想法。
这颇出意料之外,因为费南度和张泰丰讨论这件事应该已经好多天了,费南度居然也未曾对张泰丰说起调查的结果,实在太过分了!
张泰丰也了解到了费南度有话没有对人说,所以立刻加入了我们,用严厉、责备的眼光瞪视费南度。
费南度的胖脸上冒出汗珠,举起双手,表示投降:「我说!我说!其实……其实也不是我的想法,而是乔安婶婶的主意……乔安婶婶的说法虽然……很难为办案的人接受,可是我私下还是觉得有一定的可能……虽然有许多人都认为乔安婶婶的说法是对的……可是实在很难做结论……」
他断断续续说来,简直语无伦次,根本难以明白他想说些甚么。红绫问道:「乔安婶婶是甚么人?你是警察副总监,这乔安婶婶是警察总监?」
红绫并非有心调侃费南度,她只是心中不明白,所以才发问而已。
费南度摇头,神情苦涩:「乔安婶婶不是警察……她是一个……女巫。」
我和白素当然知道乔安婶婶不会是警察总监,可是却也未曾想到她是一个女巫。
事情本来已经够古怪的了,又扯上一个女巫,真是怪上加怪。而且警察办案居然要听女巫的意见,实在在面子上很过不去,难怪费南度一直不肯说。
然而我和白素其实对女巫并没有偏见,我们知道有一位女巫之王,确然有不可思议的超自然能力。
在费南度如此说了之后,我们都感到事情本身如此古怪,或许正应该循古怪的方法去解决,所谓以毒攻毒,说不定会有意料之外的效果。
白素问:「这位乔安婶婶的巫术很高明?」
费南度神情更加苦涩,叹了一口气:「她根本不会巫术,她只是自称女巫,平时装神弄鬼,骗一些小钱,唬弄无知妇孺,我……实在不应该听她的话,不如还是当我没有说过,忘记它算了!」
我和白素都不明白,提出了问题:「既然她只不过是一个神棍,怎么会就这件案子发表意见?」
费南度苦笑:「因为当时她在现唱—各位看到的在银行中的那个老妇人,就是乔安婶婶。」
这个回答根出乎意料之外,费南度又道:「在社会上,或者说在民众中,乔安婶婶很有名,她肚子里有许多希奇古怪的传说,很能吸引人,所以无知民众有甚么疑难,总喜欢去找她……我小时候也曾随家人去见过她。」
费南度一再强调乔安婶婶只不过是下层社会中的一个神婆,始终没有说出乔安婶婶究竟说了些甚么,使他认为有可能。
到那时候为止,我只能猜想出乔安婶婶说的一定十分荒谬,所以费南度才会有这种态度。
红绫比我更不耐烦,大声问:「乔安婶婶究竟说了些甚么?」
费南度又叹了一口气,才道:「她说,在所有的神祗之中,有一位神,叫做『果报之神』,这位神,专管好有好报、恶有恶报,她说,那三个匪徒——」
他说到这里,我和红绫实在忍不住,轰然大笑了起来。
这当然是十分没有礼貌的行为,尤其费南度本来根本不愿意说,是我们一再要他说的,而且在说之前,他又好几次声明事情很是荒谬,我们再这样笑他,实在很过分。
白素就比我们好,虽然她也同样感到好笑,可是她可以忍得出。而我又比红绫好得多,笑了不到十秒钟,就停了下来,而红绫却肆无忌惮她笑了足有三分钟之久,而且一面笑,一面还伸手指著了费南度的鼻子。
开始一分半钟,费南度只是脸色发黄,没有动作,可是到了后来,他也忍不住发作,竟然张口向红绫的手指就咬。
红绫当然不会让他咬中,就闪身躲避,费南度追上来,红绫再躲,两个重量级人物在屋中追逐,再加上红绫的笑声,真有地动天摇之势。
我和白素两人一起出手,才抱住了红绫,我立刻向停了下来喘气的费南度深深一鞠躬,表示歉意。
白素向红绫望了一眼,红绫忍住了笑,也向费南度鞠躬。
费南度后退几步,坐了下来,双手抱住了头,并不望向我们。原来融洽的气氛完全给我们破坏,一时之间谁也不知道说甚么才好。
事情虽然是我们不好,可是实在也难怪我和红绫。因为费南度忽然提到了「果报之神」,他的意思很明白,是说一切都是由这个神所造成的——这个神专管报应,好有好报、恶有恶报,那三个匪徒正准备展开杀人的恶行,所以立刻有了恶报——变成了他们自己杀自己。
照情形看来,这位果报之神当时应该恰好就在现场,所以才能够使那三个匪徒遭到了恶报。
如果那位果报之神并非就在现场,而是高高在天上,像人造卫星一样从太空监视地球,来发挥他的能力,这就实在太好了!
「好有好报、恶有恶报」是绝大多数人(恶人除外)有史以来的愿望,可是这个愿望绝对是「主观愿望不能改变客观事实」的典型,好像从来都没有得到实现。虽然果报之神这样的神,世界各地各民族都在自己的传说中存在,但是如果要选最不负责任,疏忽职守的冠军,这位果报之神也就当之无愧,因为他从来没有做到好有好报恶有恶报!
而如果他是一个负责任的神,是恶行必有恶报,那么世界会变得加一万倍的可爱,生活在地球上也就成为极度的美丽和幸福了!
可惜事实上事情却完全不是这样。
而费南度这种想法,又来自一个落后、愚昧社会中的产物,一个神婆的口中,费南度居然加以认同,企图从这样的想法中去解释目前的难题,当真是天真幼稚滑稽可笑至于极点,我和红绫实在没有像白素那样高明的忍笑本领。
过了一会,费南度放下手,站了起来,同张泰丰做了一个手势,转过身向门口走去,看来准备离去。
张泰丰也收起了录影带,神情很无可奈何,他叫了费南度一声,费南度并没有回答,这大胖子真的生气了,他竟然不向我们说再见,就打开了门,向外走去。
白素立刻追了上去,很诚恳地道:「他们父女太无礼而且不能接受超越他们想像力的事情,请原谅他们。我确实觉得你感到乔安婶婶的说法不是完全不可以考虑的态度,十分正确。」
听得白素这样说,我心中的讶异难以形容。
令我讶异的是,我知道白素并不是为了讨好费南度才说这番话的,而是白素也真的相信可以考虑乔安婶婶所说的果报之神,来解释那三个匪徒的神秘死亡。
费南度停了一停,神情很激动,向白素道:「谢谢你,谢谢你,早就听说你的才能远在你丈夫之上,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这大胖子在这样说的时候,还向我翻了翻眼睛,表示对我的不屑,模样十分可恶。
我第一个反应就是狠狠地瞪了张泰丰一眼,吓得张泰丰连退了三步——虽然我目光很凌厉,可是也不至于有那么大的力量,张泰丰之所以如此害怕,当然是他做贼心虚、心中有鬼的缘故。
刚才费南度口中的「早就听说」,就说出了张泰丰在背后说我坏话的事实——费南度根本不认识我,又怎么会知道白素的才能在我之上,他所谓「听说」,当然就是听张泰丰这个多口的人所说的,我想我不至于会在这样的小事上也判断错误!
这时候我对白素的态度也不是很理解,费南度提到了甚么果报之神,分明只是毫无根据的说法,费南度在那种落后的环境中出来,受这种说法的影响,并不奇怪,奇怪在白素居然会同意,真是不知所云。
所以我在瞪退了张泰丰之后,又讽刺白素和费南度:「不知道两位下一步会怎么做,我想应该去找那位果报之神了吧!」
费南度和白素向我望来,费南度在望了我一眼之后,转向白素望去,显然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只不过想先听一听白素的意见,而白素竟然道:「正是,应该去找那位果报之神。」
我打了一个哈哈:「请问到哪里去找?」
白素像是和费南度很有默契,向费南度望了一眼,费南度原来神情还有些犹豫,可是在白素眼神的鼓励之下,他挺了挺胸,大声道:「有一类庙宇,专门供奉果报之神,我知道有一所最多人去参拜的……」
我听到这里,实在听不下去,长叹一声,摆了摆手,懒得再说甚么,转过头去,再向张泰丰埋怨:「照说伦敦会议参加的人很多,你甚么样的人不好找,为甚么偏偏找了这样的一个人打交道!」
我这样说,其实并没有甚么特别的意思,只不过是想突出费南度这个人很不堪,并不值得认识而已。
却想不到张泰丰很认真地回答道:「因为……因为……他从巴拿马来,所以……所以……我才——」
他虽然回答得很认真,可是却像是有难言之隐一样,说来说去,说不出一个道理来。
我本来就疑惑张泰丰何以会和费南度圭在一起,这时候看到张泰丰这样的神态,更觉得其中大有文章,我立刻问:「为甚么他从巴拿马来,你就要和他打交道?难道你在巴拿马有亲人?」
我这样追问,当然目的只是调侃张泰丰——大胖子是他带来的,大胖子对我出言无状,我当然有点怪张泰丰。
却不料张泰丰听我这样一问,忽然涨红了脸,像是给我说中了心事。他的这种反应,令我莫名其妙。
在这时候,白素和费南度在门口,不断地在交谈,我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些甚么。若不是张泰丰的神态如此古怪,我当然会对白素和费南度的交谈加以注意,可是那时候张泰丰的这种神态,却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向他走过去,一直盯著他看,张泰丰笑得很勉强,答了我一句:「她到巴拿马去了。」
别说我理解能力差,像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我还真没有办法知道是甚么意思!
张泰丰神态忸怩,解释他刚才那句话:「她,典希微到巴拿马去了。」
我想笑,可是又怕张泰丰脸上挂不祝事情确然很滑稽,可是倒也很曲折,直到这时候我才算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有必要向各位好好交代,不然其中的巧妙,各位不会明白。
在上一个故事《本性难移》之中,张泰丰认识了一位美丽活泼的女郎典希微。很快的张泰丰和典希微就来往得很密切,完全可以了解张泰丰已经坠入了爱河。
而最近典希微到巴拿马去了,张泰丰自然十分怀念,他对大胖子费南度其实一点也没有特别的好感,只不过因为费南度来自巴拿马,他想起自己的爱人在巴拿马,就自然而然生出了一种亲切感,所以才和费南度接近的。却不料阴错阳差,费南度有那件古怪的案件想找人商量,事情这才扯到了我的身上。
事情可以说是由于典希微到巴拿马去而衍生出来的,真是玄妙得可以!
我哼了一声,张泰丰仍然神情尴尬,可是他却鼓起勇气道:「全是因为典希微去了巴拿马,我们才有机会接触到这件怪事。」
我再度哼了一声,当然是表示对这件事的兴趣并不是很大,张泰丰大大不以为然,叽咕了一句话,我没有听清楚,可想而知不是甚么好话,我立刻伸手指向他:「一字不改,再说一遍!」
张泰丰挺了挺胸,大声道:「对这样的怪事都不想追究,简直就不是卫斯理。」
我听了,只好苦笑,真感到做人两头为难的苦处——我对找上门来的事情不感兴趣,就变成了「简直不是卫斯理」。而我对事情寻根究底,就变成了如小郭口中的「连他人外祖母的乳名都要查清楚」的怪物!
这时候我看到红绫不知道在甚么时候,也去到了门口,参加白素和费南度的谈话,看来谈得很投契。
我想走过去,问他们在说些甚么,张泰丰身上响起了行动电话的声音,他取出电话,才听了一下,就神色大变,连声音都哑了,在追问:「消息是怎么来的?」
虽然我不知道是甚么事情,可是也可以猜到一定是有非常重大、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这自然吸引了我的注意。
只见张泰丰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身子还在微微发抖,而且在不由自主喘气,他道:「我会直接和他们联络,我有方法直接和巴拿马方面联络。」
事情竟然又和巴拿马有关,我自然立刻联想到了刚才我们接触到的那件案子,然而这件案子虽然怪,也不至于使张泰丰如同遭到了天大的祸事一样!
张泰丰收起了电话,突然向门口惨叫一声:「费南度,请你帮助我,请你立刻和巴拿马警方联络,立刻联络——」
他叫到后来,简直是声嘶力竭,以至于发不出声音来,而神情更是焦急之极,额头上已经满是汗珠。
费南度正在和白素交谈,根本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他转过头来,一看到张泰丰这种情形,反应之快,对事情判断之精确,都令我十分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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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四、探险
别看他胖得不成人形,可是突然发作,行动却灵活快疾得不可想像,卷起一阵风,就已经在我身边掠过,到了张泰丰面前,伸手按住了张泰丰的肩头。以他双手的力量来说,很可以使被按的人起到镇定神经的作用。
费南度连声道:「镇定!镇定!是典小姐出了事?」
刚才张泰丰只是要求费南度立刻和巴拿马警方联络而已,而费南度却立刻想到是在巴拿马的典希微出了事,这种刹那之间的精确判断,足以证明他从小警员到副总监,绝不是偶然的事情,他的确有他高超的能力。
那时候其实张泰丰还没有回应费南度的话,我却已经可以肯定费南度料对了,因为发生在巴拿马的事情,而能够令得张泰丰如此紧张的,除了和正在巴拿马的典希微有关之外,不可能有别的事情了。
张泰丰连连点头,哑著声:「她……她……失踪了!」
费南度怔了一怔,也不再多问张泰丰,就从自己口袋中取出了行动电话来。
那行动电话十分小型,我正怀疑以他粗大的手指,如何去按动电话上细小的按钮,只见他的电话并没有数字按钮,只有几个简单的大按钮,他按下了其中一个,就等著通话,原来那是一具直通的行动电话。
电话接通,他就用西班牙语大声命令:「叫处长立刻来讲话,是,不管他在干甚么,立刻来。」
他向张泰丰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镇定,张泰丰仍然在不由自主喘气。
这时候我虽然知道张泰丰的女朋友典希微在巴拿马出了事,可是却完全不知头尾,只知道她失踪了。正如我前面曾经说过,巴拿马的治安不敢恭维,游客在那里出事,经常发生。可是我又知道典希微不但聪明伶俐,而且还是空手道高手,照说对于非常事故,有一定的应变能力,不至于会任人宰割,看到张泰丰焦急成这样子,我多少觉得他有点小题大作。
费南度等了没有多久,那边就有了回应,说了些甚么我们没有听到,只听到费南度在大叫:「甚么?整个探险队都失踪了?探险队曾经遇到土匪?」
又等了一会,他又道:「显然曾发生枪战?有九个土匪在枪战中丧生?」
事情可能相当复杂,费南度一面听,一面不断皱眉,过了一会,他大声吩咐:「再加派搜索队,越多越好,我会在最快时间内赶回来!」
他说著,向张泰丰望去,张泰丰急得跳脚,张大了口,却问不出问题来。
费南度道:「事情有些复杂,他们在下午遇到土匪之后,还曾向最近的警局报告……」
费南度说到这里,现出很犹豫的神情,道:「这期间有些事情,我在电话中也听不明白,好像他们和土匪的枪战有点古怪……」
张泰丰颤声道:「是不是典希微在枪战中受了伤,或者……或者是……」
费南度摇头:「不是,最后一次探险队长给警局的报告是他们全队七个队员全部安全,继续前进,可是在接下来的时间,他们一直没有和总部联络——本来为了安全的理由,固定的联络是每小时一次,二十四小时不断,在八小时没有联络、总部地无法主动联络他们之后,总部认为出了意外,就向警方报告。」
张泰丰喉咙之间发出了一阵难听的声响,费南度又道:「到刚才我通话时为止,已经有二十小时没有了他们的信息。」
张泰丰的神情无助之极,我走过去双手按住了他的肩头,用力摇动他的身子,张泰丰总算叫了出来:「卫斯理,你要帮我!」
我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这时候大胖子费南度就在我的身边,大有张泰丰根本不必向我求助之色。
事实上我立刻答应张泰丰的要求,也纯粹是为了看到张泰丰现在的情形,需要任何人的帮助,我别说拒绝,如果不是立刻一口答应的话,只怕他就会支持不住!
而我对典希微在巴拿马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情,接近一无所知,所知道的只不过是刚才费南度所说的而已。
在这里我要改变一下叙述这件事的方式。因为如果按照事情发展的次序来叙述的话,要经过相当长的过程,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就会花很多笔墨。而如果采用把事后知道的一些事情,提前来说,就会简单得多。
所以从典希微如何参加那个探险队说起,比较直截了当。
会有读友问:故事从古怪的抢银行事件开始,连可以接受的假设都没有,怎么忽然放下不说了,岂不是不合说故事的原则?
其实熟悉我说故事的朋友都很明白,我说故事,只照我自己的方式来说,任何闲杂人等订下的所谓「原则」,不管被其他人如何奉为圭臬,我一贯相应不理,只照我自己的办法,喜欢如何说便如何说——这才形成是我所说的故事。
还是从典希微参加探险队说起。
原来典希微这位姑娘,兴趣极为广泛,所以生活极其多姿多采,她武能打空手道、耍梅花剑,文能释屈原辞、辨甲骨文,尤其喜欢周游历国,全世界到处乱跑,知道了有甚么探险队的行动,就千方百计要求参加。虽然绝大多数都遭到拒绝——人家探险队需要的是专家,并不欢迎只为了兴趣或好玩的人来搅和。
然而事情总有例外,像她这次所参加的那个探险队,就接纳了她为队员,条件是她捐赠探险队费用十万美元。
典希微之喜欢冒险行动的程度,由此可见一斑——连为了可以参加,宁愿倒贴一大笔金钱这种事情都肯做,也可以说是世所罕见的了。
当典希微向张泰丰提到她要到巴拿马去探险的时候,在循规蹈矩的张泰丰听来,简直就如同天方夜谭一样。
当时张泰丰问:「去探险?探险的目的是甚么?」
典希微回答:「还不知道,等我捐赠了十万美元之后,他们会寄详细的资料给我。」
张泰丰听了这样的回答,几乎想一头撞死!他以警务人员的本能,向典希微劝阻:「骗局!那显然是骗局!」
典希微的自信异乎寻常,她道:「世界上还没有骗徒高级到知道利用探险来行骗——行骗是最卑鄙的行为,而探险是最高贵的行为,两者扯不到一块。」
典希微说那不会是骗局的理由奇怪之极,可是张泰丰也想不出话来反驳。尽管他心中一万个不愿意,他还是问:「十万美元,不是小数目,你要是不够,我这里有。」
典希微还给张泰丰一个甜蜜之极的笑容——这样的一个笑容,足以使沉浸在爱河中的小伙子去赴汤蹈火的了。
典希微接著道:「你对我的情形不了解——钱,对我来说,完全不是问题。」
最近几个月来,张泰丰虽然和典希微频频约会,可是他确然不知道典希微的底细,听起来典希微的口气很大,张泰丰自然不便再多说甚么。
典希微靠在张泰丰身上,通:「你明明不赞成我去探险,却又愿意资助我,很谢谢你。」
本来这是张泰丰趁机表达爱意的好机会,可是张泰丰并不擅于花言巧语,所以他只是在喉咙里咕哝了一句:「谁叫我喜欢你。」
典希微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清楚这句话,她接著就十分兴奋地告诉张泰丰,她这次行程的目的。
那支探险队的目的,是要去寻找巴拿马西部几条大河的源头。都知道那几条大河发源于契里贵山,可是一直没有人进行过探测。
契里贵山并不是很高,有纪录的高峰是海拔三千五百公尺,可是在地理学上却没有确切地纪录,所以很值得去探索寻找,探索如果有了结果,会是地理学上的巨大发现。
典希微说得津津有味,张泰丰听得连连苦笑,心中在腹诽:巴拿马的几条河如何发源关你甚么事情——真要是吃饱了饭没有事情做,去找找自己国家的长江黄河的发源地还算是有点道理。
当然他没有把这种话说出来,只是提醒典希微巴拿马治安不好,地方落后,像这种从来没有人去探索过的地方,简直任何意外都可能发生。
然后他用很严厉的语气总结:「你到这种地方去探险,必然会发生意外,如果没有意外那才是真正的意外!」
谁知道张泰丰的话非但没有把典希微吓倒,反而更令得她兴致勃勃,而且更要张泰丰保证:「是你说的,必然会发生意外,如果我此行平平淡淡,完全没有刺激,我回来找你算帐!」
张泰丰望著典希微,半分办法都没有,只好苦笑。
典希微其实很知道张泰丰为她担心,只不过要她不去寻找这样机会难得的新奇刺激,却也没有可能。所以在出发前的日子里,典希微向张泰丰详细报告探险队的准备工作,例如有多少队员,配备多少武器,携带的通讯工具是如何先进——通过人造卫星,和总部随时可以联系等等。
张泰丰当然还是不放心,典希微最后双手勾住了张泰丰的脖子,笑道:「你和我一起去,就最好不过了。」
张泰丰不是没有考虑过这样做,可是在决定大蓄水湖是不是恢复供水这件事情上,他立了大功,连升三级,负的责任更大,有许多工作才接手,伦敦又有重要的会议等他去开,如果在这样的时候提出请假陪女朋友到巴拿马去,只怕上级领导会把他当成了白痴,所以就算典希微提了出来,他也只好苦笑摇头。
于是典希微就一个人如期出发,在典希微出发之后的三天,张泰丰到了伦敦。
典希微在到达巴拿马城的第二天,开始探险行程之前,曾打电话给张泰丰,说是一切顺利。
张泰丰当然还是一百二十万个不放心,他在到了伦敦之后,心神恍惚,身在伦敦,心在巴拿马,所以他在会场,看到了巴拿马的代表,就感到异常的亲切,主动亲近对方,刚好碰上大胖子费南度很喜欢交朋友,张泰丰又是有意结交,很快两人就成了朋友。
两人之间,还是费南度先向张泰丰提起了那件古怪的银行抢案,张泰丰那时候心神不定,当然对这样的怪事不会有任何头绪,所以他很自然的就提起了我。
费南度在巴拿马这种小地方做他的土皇帝,自然见闻有限,不曾听说过卫斯理的大名。于是张泰丰又把他所知道的关于我的经历,说了一些给费南度听。
张泰丰所说的有关我的经历,大约是我的全部经历的五百分之一,但已经听得大胖子费南度如痴如醉,目瞪口呆,相信这件怪事在我这里一定可以得到解决。
(费南度当时听了张泰丰介绍我之后的反应,他是这样形容,我就据实记载,并非自吹自擂。当然如果张泰丰说到费南度的反应时,说的话不中听,我就不会如实记述了——所有的所谓「实录」,都可以作如是观。)然后张泰丰才向费南度提到了典希微参加探险队的事情,原来这探险队在巴拿马是一桩大新闻,费南度不但知道,而且参加过早期的筹备工作。
探险队在成立之前,要得到警方的协助,所以费南度对这个探险队并非一无所知。所以张泰丰和费南度两人谈起来,更是投机。当张泰丰说到自己的女朋友在探险队中,十分挂念的时候,费南度呵呵大笑:「何不早说!」
原来费南度随身所带的行动电话,随时可以和巴拿马警方联络,而通过巴拿马警方,接通探险队总部,就可以利用总部和探险队的通讯设备,不论探险队在何处,都可以通话。
(现代通讯技术的进步,使得地球在观念上变得极小,在通讯这一点上,几乎已经不存在「距离」这个问题。这是人类许多缓慢的进步之中,最突出的一点。)张泰丰知道有这种方法可以和典希微联络,自然喜出望外,于是两人虽然相隔万里,也每天都有至少一次的通话,对张泰丰来说,当然可以略解相思之若。
后来张泰丰为了不好意思老是麻烦费南度,就通过本地警方和巴拿马警方联络,他当然也不好意思老是要警方的通讯组为他个人的事情服务,所以隔一天才和典希微联络一次。
就是在这相隔了一天的时间里,探险队就出了事。在探险队和总部失去了联络之后,总部向巴拿马警方报告,巴拿马警方通知本地警方,本地警方就立刻打电话向张泰丰报告,这就是刚才张泰丰听到的那个电话。
事情的过程,说明白了,也就不算很复杂。
然而到现在为止,除了知道探险队曾经和土匪发生枪战以及随即和总部失去了联络之外,就甚么也不知道了。
所谓「失踪」也只是巴拿马警方不知道哪一个警官的判断——这判断本身就很有问题,因为在通讯上失去了联络,并不等于失踪,还有其他许多可能,最简单的例如通讯设备有了故障,甚至于人造卫星失去了功能……等等。
看到张泰丰这时候真正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我就把我想到的提了出来,张泰丰张大了口,好像他处于氧气不足的状态之中,哑著声,也不知道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就向费南度叫道:「我立刻去,去参加搜索!」
费南度吸了一口气,却向白素望去,他的这个行动在我看来,已经是怪异之极,而白素的反应,更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她竟然立刻点头:「我们可以一起出发。」
一时之间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我还是第一时间就问:「到哪里去?」
又一次意料之外的是,这回居然由红绫来回答:「到巴拿马去,去查清楚那次抢银行的三个匪徒为甚么要开枪把自己打死。」
我又好气又好笑,道:「不必把『自杀』说成『开枪把自己打死』,就像不必把『请坐』说成『请把屁股放在椅子上』一样。」
红绫听了我的话,像是想反驳,可是白素向她便了一个眼色,她就没有再说甚么,神情古里古怪。
我当然知道事情有这样突兀的发展,是刚才他们三个人在门口交谈的结果。然而我却不知道他们交谈的内容。
这种情形令我感到相当程度的不愉快,所以我冷笑:「我看不必如何调查,只要在果报之神面前叩几个头,果报之神就会告诉你们为甚么那三个匪徒要开枪打死自己了!」
我故意用「开枪打死自己」这样的累赘说法来代替简单明了的「自杀」,当然是有意讽刺。
白素的语气很平静,她自然知道我为甚么不高兴,她道:「刚才我和费南度先生讨论的结果,认为这件事很有进一步探索的必要,而要进一步探索,就必须到现场去,向所有在场的人了解更多的情况,你想不想去?」
我哼了一声,没有立刻回答,白素又道:「就算这件事引不起你的兴趣,张泰丰需要帮助,也正好和我们同行。」
我心中有些活动,同红绫望了一眼:「全家都出动?」
白素扬了扬眉,还没有出声,红绫惟恐我不让她去,连忙道:「有何不可!」
张泰丰在这时候也至少恢复了一半镇定,他道:「一齐去,好办事。」
说完之后,又吸了一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并不是典希微一个人失去了联络,而是整个探险队,应该不至于……不至于有甚么特别的意外?」
不过他还是有点语无伦次——意外就是意外,甚么叫作「特别的意外」?
既然决定了一起到巴拿马去,费南度很高兴,拍胸口:「旅程的一切由我来安排,保证最快可以到达目的地——我国的首都,那是一个很现代化的美丽城市。」
说巴拿马首都巴拿马城是一个美丽的城市,世界上最喜欢唱反调的人也不会反对。而费南度对旅程的安排,其有办法的程度,也远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原来费南度虽然职位只是国家警察副总监,可是势力范围极大,尤其国际关系极好,和美国的关系尤其密切,在巴拿马原任总统出事的时候,美国方面有意要他来出任总统,可是被他拒绝,后来他对我们说:做总统目标太大,行动没有自由,哪像我现在,喜欢做甚么就做甚么,连总统在很多时候都要听我的,多好!
而他就是立刻和总统联络,由总统出面,要求美国军方在最近的空军基地派出飞机接送我们到巴拿马去。他每次需要航空旅行,都用同样的方法。我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曾怀疑他如何乘坐飞机,原来他是用这样的方法。
空军的飞机不是很大,一点也不夸张,他一个人就占据了机舱约二分之一。
在未曾到达巴拿马城之前,等待飞机来接和航程,大约有二十小时。
我们充分的利用了这段时间。首先是确定到巴拿马之后,如何开始工作——因为有两桩事情要做,必须分头进行。
我和白素的分工很容易决定,我当然和张泰丰一起去找寻探险队的下落,白素和费南度一起研究银行抢案。只有红绫,两件事都想参加,难以决定,只好到时候再说。
在飞机上,仍然不断和巴拿马方面联络,巴拿马警方派出去的搜索人员,前后已经超过一百人,可是探险队七个人还是全部下落不明。
在上了飞机五小时之后,通过传真,已经取得了很多资料,张泰丰也定下神来,和我一起研究。
事情确然很奇怪,从资料来看,探险队在前一天已经进入了山区,山区没有正式的道路,所以探险队放弃了车辆,改用牲口来运载一应物资,人就只好步行。估计在这样情形下,每天可以前进五十公里,已经非常乐观。
事实确然如实,在进入山区之后的第二天,探险队遇到土匪,发生枪战,九名土匪丧生,土匪的伏尸之处,离山口是四十六公里。
枪战之后,探险队立刻向总部报告,由总部立刻通知警方。那时候,探险队的报告是,全体队员安全无恙。
接下来探险队就失去了联络。
假设他们在遇到土匪之后,继续前进,到搜索人员进山,也不超过二十四小时。
搜索队和探险队的任务不同,探险队在进入山区之后,几乎每前进一步都要做纪录,所以必须步行。而搜索队的任务是寻找探险队员,他们当然有队员步行,可是也有直升机配合。
以不超过二十四小时的时间来说,探险队就算不断前进,也不会超过五十公里,以直升机的飞行速度,不到半小时就可以到达。
直升机从遇土匪处向前飞,飞行六十公里之后回航,然后再向前飞,不断来回超过三十次。
在这样情形下,也并没有发现探险队的任何踪迹。虽然山区中树木很多,大都又高又大,枝叶繁茂,从空中往下看,不容易发现地面上的目标。可是在地面上的探险队,一定可以发现有直升机不断在他们的头上飞过。
就算探险队的七个队员全是智障人士,也必然可以知道一定有甚么事情发生了,会和直升机联络,至少射出信号弹,好让直升机知道他们的存在。
而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这就几乎可以肯定,探险队并不在搜索的范围之内。
我一看到了这样的资料就想到了这一点,不过望了脸色青白的张泰丰一眼之后,并没有说出来。其实我说不说都没有甚么关系,因为张泰丰也想到了。
他声音发颤:「探险队并不在搜索队找寻的范围内。」
费南度和白素,我相信也有了同样的结论,可是他们为了安慰张泰丰,都指出别的可能,只不过听来都很勉强。
费南度说:「直升机只是向前飞,那是肯定探险队照计划沿河前进,如果探险队改变了前进方向,就无法发现有直升机在他们头上飞过了。」
我忍不住冷笑:「贵国警方的行动,也真是一成不变,在十五次来回飞行没有结果之后,难道就不会改变一下方向?」
费南度对于我的讽刺坦然置之,道:「没有我在那里坐镇指挥,当然差一点,就像……」
他说了「就像」,当然是想举一个例子,来补充他的话,可是他在说了「就像」两个字之后就不再说下去,而是先望了白素一眼,然后再望我一眼,神情鬼头鬼脑,如果说这是他的身体语言,也必然是不知所云、莫测高深,可以不必深究。
张泰丰喃喃地道:「探险队为甚么要改变前进的方向?」
费南度没有回答——我相信是他自己也觉得这种说法非常勉强之故。
而白素却道:「我们对那一带的地形并不熟悉,不知道山区里的情形如何,如果探险队进入了一个山洞,就不但不能发现直升机,而且也会造成通讯的困难。」
白素的说法,可接受的程度比较高。而后来当我们进入山区之后,才发现地形之高峻险恶,远超乎想像之外,绝不是当时在飞机上只凭一些简单资料所能设想于万一!
以后的情形,放在后面详细再说。
张泰丰对于白素的说法,也是喃喃自语:「探险队进山洞去干甚么?」
我不知道白素是不是准备作进一步的假设,因为这时候又有资料传来,费南度望著传过来的资料,忽然整个人都震动了一下,连飞机都产生了震荡。
张泰丰十分警觉,立刻问:「怎么了?」
费南度吸了一口气,没有立刻回答,可是他整个人的样子都在告诉别人:有不好的消息!
张泰丰想挤过来看传来资料,可是大胖子像一座山那样阻挡著他的去路,红绫乾脆跳上了椅子,从费南度头上望过去,资料通过电脑传送,红绫望著电脑显示屏,大声道:「已查明九名土匪的身份,姓名是……」
红绫把九个人的名字一口气念了出来,都是些很多音节的中南美洲人的姓名,我听了一点印象都没有,向白素望去,白素也神情茫然。
红绫双手按住了费南度的肩头,用力摇晃,这女野人的气力之大果然非同小可,费南度那么巨大的身子,也给她摇得晃动不已。
红绫一面摇一面追问:「这些名字有甚么玄机,为甚么你看到了就像见鬼一样?」
白素也来不及要红绫讲礼貌,红绫已经甚么都做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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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五、枪战
费南度喘著气,指著电脑,道:「名单中第一个人,是反政府游击队的首脑……这人是罪犯中的罪犯、魔鬼中的魔鬼,曾经一个人屠杀过一条村庄……提起里纳安度的名字,小孩子晚上都不敢哭闹!」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吸了一口气,才继续道:「还有三个人,是这个游击队的重要人物,而且都是以前的军官,军队中的神枪手。」
他又停了下来,望著我们,在他的胖脸上所显露出来的表情,讶异莫名。
我们都明白他的意思,是想说明探险队所遇到的匪徒,并不是普通的匪徒,而是有丰富作战经验的游击队员。虽然探险队早知道并不太平,也有精良的武器配备,可是像典希微那样的队员,或者其他的地理学家,根本没有战斗经验,匪徒又是埋伏攻击,而战斗的结果,却是匪徒全军覆没,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一时之间我们的神色都不免有些怪异,红绫首先叫了起来:「这种情形岂不是和那三个抢银行的匪徒类似?」
我本来就有这样的想法——或者还不能说是想法,只是一种感觉,感到攻击探险队的匪徒死得离奇,和抢银行的匪徒类似。但也仅仅感到两次事件同样离奇而已,并不以为可以把两件事情作为同一事件处理,因为两件事情有完全不同的背景。
红绫显然只是想到两件事情相同之处,而没有进一步去想它们之间的不同之处。
当我向红绫望去的时候,红绫已经对她自己的想法作了补充:「我的意思是:两件事情中,原来占有绝对优势的一方,结果却死亡,完全不合逻辑,可以说它们类似。」
有一个短暂时间的沉默,表示大家对红绫的说法并没有异议。红绫很高兴,向费南度问:「那九个穷凶极恶的匪徒,是怎么死的?如果他们也是用枪射死了自己的话,那么两件事情,就更肯定是同一性质的了。」
红绫在说的时候,还趁机向我作了一个鬼脸,因为她还是不肯用「自杀」这一现成的词语。
费南度吸了一口气:「到现在为止,只知道他们在枪战中死亡,详细的情形,在我们到达之后,再作了解。」
张泰丰连连叹气,对我们的讨论表示不耐烦,显然他没有兴趣理会两件事情是不是有相同之处,更不关心那九个匪徒如何死亡,只关心探险队的下落。
白素向他道:「在枪战之后,探险队曾经和警方联络,由此可知他们安全,连这样凶险的遭遇都能够安然度过,证明探险队的应变能力极高,不必过分担心。」
张泰丰的回答还是叹气——在整个旅程中,白素说话不多,就算开口,说的也都是安慰张泰丰的话,而张泰丰也照例以叹气作回答,不同的只是叹气的长或短而已。
我倒和张泰丰有相同之处:想那九个匪徒如何死亡的时间少,而想整个探险队到哪里去了的时间多。
因为匪徒死亡已经是既成事实,没有甚么可多想的。而探险队突然不知所终,却神秘之极,值得作种种的设想。
然而在整个旅程之中,我却仍然茫无头绪,只不过和张泰丰都有同样的决定,肯定事情并不是凭假设能够解决,非实地勘查不可。所以我们都决定一下飞机,立刻赶到现场去。
费南度也同意我们的想法,他通过通讯,下达了命令,分配人员和直升机,以便我们可以在到达巴拿马城之后,直接从机场出发到山区去。
白素对我们的决定,显然没有异议,但是她和红绫都无意参加,看来她们对那三个银行抢匪的离奇死亡更有兴趣。
于是我们就达成了分道扬镳的决定,而费南度先参加白素那一方面的探索,同时尽可能和我这一方保持联络。
费南度而且一再保证,他派给我们的人员和设备,都是他能够提供的最好的了,希望我们如果还不满意的话,多多包涵。
由于他曾经这样说,所以在下了飞机之后,我和张泰丰虽然在接下来约二十分钟之内,至少倒吸了十次以上的凉气,却也不便提任何抗议。
首先是来接我们的人员,那两辆吉普车倒是很新,可是一看就知道几乎完全没有合理的保养,车上的人都穿著警务人员的制服,可是不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都无法在他们身上找到警务人员应该有的气质。
我虽然没有说甚么,当然神情已经表达了我心中的轻视,费南度来到了我身边,低声道:「你别看他们不起眼,我派给你的四个人,是我认为最好的。」
他随即叫了四个人的名字,于是有四个高矮不同,肥瘦不一的人歪歪斜斜地站在我的面前。
费南度向他们介绍我:「这位卫斯理先生,是国际警方的高级警官,从现在起,你们要绝对服从他的命令,直到另有任务。」
我其实并不是甚么「国际警方高级警官」,费南度这样介绍我,当然是为了避免多费唇舌,我当然也不必多此一举去纠正。
然而我也可以看出费南度的介绍并没有多大的作用,那四个看来像流氓比像警务人员更多的人,只是懒洋洋地望了我一眼,其中有两个总算点了点头,另外两个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费南度当然应该是他们的上级,而按照常理来说,上级向下级传达了任务,下级人员至少应该大声回答才是。然而世界上不按常理的事情很多,我地无法一一去纠正。
费南度看出了我的不满,他又向我低声道:「请相信我,这四个是极好的人才,尤其擅于搜索和在最困难的环境下生存。」
我无可不可地点了点头,费南度又向他们大声道:「向卫斯理先生介绍你们自己!」
我向他们走近了一步——就在这一步之间,他们同时开口,报出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才异口同声说出他们的身份:「巴拿马警察总局警佐。」
巴拿马人的名字大多数有很多音节,很是赘口,不容易记忆,他们四个人同时说出自己的名字,音节混在一起,更是听不清楚。而他们这样做的原因,显然是有意为难,故意使我记不清他们的名字。
他们这样做当然没有特别的意思,一般「老油条」警务人员都有不喜欢直截了当服从命令的毛病,尤其喜欢为难捉弄新上任的领导者,如果新领导不能令他们折服,那么以后的工作简直就无法展开。
张泰丰本身是警务人员,当然明白这个关窍,所以他立刻眉心打结,很担心地望向我。
本来若然只凭他们这一次自我报名,我也无法记得住他们的姓名,但在不久之前,费南度曾经叫过这四个人的名字,把两次听到的加在一起,就足以使我知道他们谁是谁了。
我相信费南度早已知道他们会有这样的把戏,所以才把他们的名字先叫了一遍,当然也有可能是费南度本身地想考一考我的记忆力,才这样做的。
我并没有停步,继续向前走,来到他们的面前,向他们一个一个伸出手,同时正确无误地叫出了他们的名字。
四人态度立刻大有转变,很正式的和我握手。
关于这四个人,在以后故事的发展中,有一定的地位。不过我不一一介绍他们了,因为他们毕竟不是甚么主要人物。所以往后提到他们的时候,一概称之为他们四人或四人……等,这是为了叙述故事的方便。
在和他们握手的时候,我趁机仔细打量他们,发现他们的外形虽然不敢恭维,可是和他们的目光接触时,却毫无例外看到他们内在的精明。
我转头向费南度道:「谢谢你派出最好的人员!」
费南度看到我终于接受了他的话,显得很高兴,他故意生气:「这是甚么话!探险队在我的国家失踪,就是我们的责任。」
我吸了一口气,向白素望去。
白素道:「我先和红绫去查银行的事情,我们可以随时联络。」
我点了点头,在张泰丰的唉声叹息中,和那四人一起登上了吉普车,驶向机场的一角,来到了一架直升机前。
直升机看来很残旧,是美国军队使用的那种中型运输用途直升机,上机之后,那四人向我们介绍了这次行动所带的配备。
配备可以说相当齐全,尤其是通讯设备,每个人都有两具行动电话,一具可以和远距离通话,一具是我们六个人之间互相通话之用——可以使我们六个人联络成为一个整体,不至于失散。
这互相通话的设备十分重要,可以使我们在三公里的范围之内,即使互相相隔超过一公里,也可以进行会议,商量一切。
直升机由四人之中的两个负责驾驶,飞往山区,目的地是探险队和匪徒发生枪战的所在。
起飞之后,四人就向我和张泰丰叙述探险队失踪之后,他们搜索的经过。
飞行时间大约三小时,在这三小时内,四人将他们搜索的经过说得很详细,我听了只是摇头苦笑,而张泰丰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因为听他们说起的经过,搜索工作实在找不出毛病来。也就是说他们的搜索没有结果,我们再次进入山区,也会同样没有结果。
原来他们四个人,每人率领一个搜索小组,在枪战地点向四个不同的方向出发,去找寻失踪了的探险队,探险队有七个队员,而且有许多物资,行动经过之处,一定会留下痕迹,绝无可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他们的搜索竟然交了白卷,简直不可思议。
我把这一点提了出来,四人苦笑,他们的回答是:「卫先生你到了现场,就会明白。」
这时候我心中充满了疑惑,一时之间也弄不懂他们这样说是甚么意思。我的疑惑之中,包括了他们为甚么要从四个不同的方向去进行搜索,难道就不能确定探险队从哪一个方向离开枪战地点?
我并没有发出问题,因为他们既然说了我要到现场才能明白,现在问了,他们必然还是用这句话来回答我。
一切当然只有等到了枪战现场再说。
我那时候已经想像到枪战现场的地形可能十分特别,可是再怎么想也难以接近实际情形。我会在后文详细描述现场的特殊地理环境——这对于了解故事的发展有相当帮助。
事实上在未曾到达枪战现场之前,我已经对看到的地理环境惊讶不已。
直升机在河流的上空,向河的上游飞,我知道目的地是山区,可是在看到了前方出现了巍峨的高山之后,还是感到惊讶。
一般来说从空中看下去,高山高耸的感觉不会很明显,可是这一带的高山,由于山势十分险峻,即使从空中来看,山峰还是给人一种迎面而来的强烈压迫感,由此可知如果在地面上的话,山势是如何险恶。
河流的河水,在接近山区的时候开始变得湍急,越近山河水越急,由于河水涌起浪花,所以在感觉上像是可以听到哗哗的水声一样——事实上由于直升机很吵,当然是听不到水声的。
河水从两面高山中奔腾而出,两面高山形成了一个峡谷,在峡谷的底部,大约宽三百公尺左右,两岸根本没有道路,只有长年累月被湍急的河水冲刷得圆溜溜的大石块。
那些大石块全都光滑无比,可以想像到要沿河步行前进是何等样的困难。
看到了这样的情景,我不禁对这个探险队的勇气和毅力表示钦佩,尤其佩服典希微——她是典型的都市女性,可是竟然没有被这种恶劣的环境吓回去。
不等我发问,那四人就道:「探险队沿河的左岸前进。」
这时候我也发现,河的左边,多少还有一些可供人前进之处,而右边的山崖全是峭壁,几乎直上直下,别说是人,就算是猿猴,只怕也难以攀缘。
真想不到还没有正式进入山区,就看到了这样的穷山恶水,真难以想像进入山区之后,会是甚么样的景况!
在直升机飞进峡谷之后,特地降低了飞行高度,目的当然是为了可以把下面的地形看得更清楚,这一来,也就更加惊心动魄。
只见接近三百公尺宽的河面,越向前越窄,水势也就更急,在宽的河面上,河水已经像是沸腾一般,翻翻滚滚,等到向前去,河面收窄,水势之急,简直像是开了闸门的大水库一样。
我心中想到,这样的地形,可称为天造地设的水力发电站的站址,却没有加以利用,真是可惜。
直升机向前继续飞,在河道渐渐收窄时,水流更是汹涌澎湃,溅起的浪花至少有一百公尺高,直升机虽然在空中飞,也像是随时可以被浪花吞噬一般。
世上颇有些人喜欢一种运动叫做「急流飘流」——用橡皮艇在急流中飘流而下。他们应该到这里来试一试,看看结果会怎样。
在中国古代的记载中,常有形容形势险恶的河流,说「连鹅毛都会沉下去」,而眼下的河水,我看简直连空气都会被奔腾的河水卷下去,直沉河底,再也浮不上来。
张泰丰也看得目瞪口呆,他不住喃喃地道:「到这种地方来干甚么!到这种地方来干甚么!」
而我一方面惊骇,一方面也更佩服典希微和其他探险队员的勇气。我们使用先进的交通工具在空中飞行,尚且不免感到惊心动魄,探险队要在岸边步行前进,别说体能上的困难,单是要克服心理上的恐惧,更不容易——这里的地理环境是大自然的创造,而人和大自然比较,实在太渺小了!
我估计这样的急流大约有三十公里,到了河道最窄的时候,是看来自天上直泻而下的瀑布——其落差并不是很大,不会超过二十公尺,可是其气势之雄伟,连号称世界第一大的也瞠乎其后!
看到了这样的形势,真难以想像再向前去,会是甚么样的情景。而前面的情景,确然完全无法想像。在经过了峡谷最窄的部份——大约只有十五公尺之后,前面豁然开朗,两边的山崖突然向左右分开,高山到这里截然停止,变成了向左右伸展的千仞峭壁,至少伸展出去超过一公里,山势才继续向前。
由于山势起了这样突然的变化,向下看去,河流已不复再见,看到的是一大片十分平静、水波粼粼的湖水,蓝天白云倒映在水面上,美丽之极,和刚才那种险恶的情形比较,简直是两个世界。
直升机在这时候转向左,而且降低高度,我看到在这个「大湖」的右岸处,有一排每个大约五十平方公尺大小的平台,一直伸延向前,总数超过一百个。
而到直升机降低到了一定程度的时候,我更看清楚了这「大湖」的奇景。
只见直升机机翼旋转,激起水花之后,水下的鹅卵石就露出了水面,原来看到的那一大片广阔的「湖水」,其浅无比,不超过十分。
这样的浅水,人如果涉水而行,水最多浸到脚踝而已。
可以想像,当时探险队在经过了艰苦的旅程之后,看到到达了这样美丽、平静像仙境一样的环境,心情该如何舒畅。更可以想像好动的典希微,必然大叫著冲进水中奔跑,让水花把她的身子包围起来,形成动人的图画。
我相信张泰丰地做同样的设想,因为他现出十分陶醉的神情。然而那四人接下来所说的话,把我们想像中美丽的画面破坏无遗。他们道:「我们早就发现这一大片浅水,风景绝好,所以在水面上设立了许多平台,供旅游人士扎营。那班匪徒就在第十和第十一个平台上,伪装露营人士,等待探险队的到来,向探险队进行突然的袭击。」
在这样风光美丽的环境之中,探险队又是处于经历了艰苦旅程之后的欢愉和松懈的情绪,富有战斗经验的匪徒突然展开袭击,简直是毫无人性的屠杀。
和眼前这种仙境一样的环境对比,匪徒的这种行为,真是丑恶到了极点。
这时候直升机已经降落——直接停在水上。
我和张泰丰都能不立刻下机——我们正在想同一个问题:在这样情形下,探险队遭到了伏击,不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都万无幸理。他们应该连拿起武器来的机会都没有,就会遭到屠杀!
可是结果却是匪徒全军覆没!
这其间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情,才形成了这样完全颠倒的结果。
而我在试图寻找这一个问题的答案时,突然想到事情和三个匪徒抢银行,在模式上十分近似——都是应该被杀死的一方没有死,而占尽了优势的一方却莫名其妙地死亡。
那四人中的两个先跳下直升机,还有两个显然在等我们下机,我向他们道:「照情形看来,好像不应该有枪战,因为匪徒展开攻击,探险队根本没有还手的机会。」
那两人回答:「照我们的分析,也应该如此。可是在事情发生的时候,除了探险队和匪徒之外,并没有任何其他人。所以除了探险队之外,没人知道当时情形究竟如何。」
我吸了一口气,和张泰丰一起下机,水只浸过脚背,向前走,水下的圆石很滑,而且下了水才知道,这一大片水,水流其实也很急,只不过因为水面实在太辽阔,所以才看不出来。而这一大片水都流向一个狭窄的出口,这就形成了出口处的汹涌水势。
先下机的两个人已经登上了平台,平台高出水面大约一公尺。当我和张泰丰接近平台的时候,可以看到在两座平台上,还有没有洗刷乾净的血迹,血迹的范围很大,看来触目惊心。
从平台上的血迹来看,很容易可以推测出当时的情形是:探险队到达,在平台上的匪徒向探险队袭击。
照说探险队在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根本难以反击,可是匪徒却在平台上中枪死亡。
我跳上平台,向四人问:「匪徒中枪死亡,是由于探险队的反击吗?」
四人道:「当时的情形如何,没有人知道,不过对死亡匪徒解剖的结果是,使匪徒死亡的子弹,全部都出自匪徒所使用的枪械。」
对于这样的回答,我并不感到特别地意外,我再间:「匪徒全部自杀?」
四人回答得相当小心:「应该说是在两个平台上的匪徒,忽然之间互相射击的结果。」
我和张泰丰互望了一眼,心中所想的都一样——匪徒互相射击死亡,这种异常的情形,和银行抢匪自杀,也可以说是同一模式。
也就是说,在这里发生的事情,和银行中发生的事,属于同一性质。
这一点,是我们前来的时候所没有料到的。我感到要立刻和白素联络,因为这个发现,对她调查银行中发生的怪事有很大的启发和帮助。
我看到张泰丰的神情很焦急,我知道他的心里只记挂探险队的下落,其余的任何事情,他都不会放在心上。
我来到他的身前,沉声道:「探险队的失踪,我认为和发生的怪事,有密切的关系,弄清楚为甚么会有这样的怪事发生,也就可以了解探险队为甚么会失踪。」
张泰丰语带哭音:「我知道!可是,是不是可以立刻去寻找他们的下落,不要再耽搁时间。」
原则上我也同意张泰丰的说法,我一面取出行动电话,准备和白素联络,一面四向了望,设想探险队在发生了这样的怪事之后,行动的方向。
在进一步看清楚了周围的环境之后,我才明白刚才那四人为甚么说我到了现场就会知道何以他们搜索的时候,不能肯定探险队从哪一个方向离开。因为四周围全是水,当然探险队在前进的时候会留下痕迹,可是在急速流动的水冲刷之下,也就甚么痕迹都消失不见了。所以他们才要从四个不同的方向出发去搜索。
我迅速地设身处地设想探险队在事情发生之后会采取甚么样的行动。
当然他们会对匪徒的行为感到极度的诧异,他们的第一行动当然是向总部报告。
他们向总部的报告是「发生了枪战」。然而事实上匪徒并没有向探险队开枪,而是自己互相射击。所以应该并不存在探险队和匪徒之间的「枪战」。
我估计探险队之所以如此说法,是由于当时的情形十分混乱,使得探险队无法正确的判断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情之故。
试想当时探险队来到了这一片水面,正处于欢乐气氛之中,忽然枪声响起,他们直觉地感到受到了攻击,在慌乱之中,拿起武器反击,这种情形对他们来说,自然就是枪战。
而「枪战」不会维持太久,他们立刻就发现先发动袭击的匪徒都已经倒在平台上。
由于他们并不知道平台上的匪徒自己互相射击死亡,他们开始时一定以为是他们反击的结果。
他们在以为自己大获全胜之后,应该曾经去察看死亡的匪徒,在这里有一个问题是:当时探险队是不是发现匪徒是自己互相射击而死亡的?
我在设想的时候,一面想,一面把我想到的说出来,张泰丰和那四人都听著。
等我说到这个问题时,张泰丰没有特别的反应,那四人却立刻有了回答,他们的回答是:「探险队应该没有发现匪徒死亡的真正原因,而认为匪徒是在枪战中死亡的。」
我再问:「为甚么?」
他们进一步回答:「匪徒所使用的枪械和探险队的相同,不经过弹道研究,很难判断令匪徒死亡的子弹出自哪一方面的枪械,所以他们最多对事情感到怀疑,而不会知道匪徒是自己互相射击致死。」
四人的回答极有条理,而且和我的设想大致一样。
不过我还有疑问:「在事情发生的时候,探险队员和匪徒之间的距离不应该太远,虽然当时很慌乱,可是总应该有探险队员看到平台上匪徒互相射击的情形。」
四人道:「本来应该如此,可是据探险队的报告说,当时这里正有大雷雨,这一带很容易有雷雨,雨势大,视野弱,就算最近距离,也看不清楚了。」
听他们这样说的时候,我自然而然抬头向天上看了看,只见四下乌云正在迅速地展布,在乌云之中,电光隐隐闪动,隆隆的雷声也开始传来,刚才还是蓝天白云、风光明媚,刹那之间风云色变,整个天色都黑了下来,人站在那一大片水面上,在感觉上顿时变得傍徨无依至于极点。
然后是忽然一连串震耳欲聋的霹雳,加上强烈之极的闪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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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六、箭嘴符号
这种惊天动地的变化,突如其来,令我在刹那之间也完全不知所措。只听得四人在大叫,可是在不断的雷声之中,根本听不清他们在叫些甚么,只见他们向直升机奔过去。
我很自然地向张泰丰招了招手,也向直升机奔去,在我们还差两步的时候,随著闪电和雷声,骤雨已经倾盆而下。天地之间,充满了雨声、雷声,声势之浩大,真是难以形容。
上了直升机,向外看去,除了一片水光之外,甚么也看不见,视野不会超过三公尺,人像是置身于水中的地狱一般。
我定了定神,立刻设想探险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遇到袭击的,他们在仓皇之中,只有向枪声的来源反击,当然无法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
大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最多五分钟,首先雨停止,然后雷声闪电渐渐减弱,乌云散开,天地间恢复清明,刚才的那种险恶的形势,竟像是一场噩梦。
我不由自主吁了一口气:「好大的雷雨!」
张泰丰喃喃地道:「简直如同身在鬼域!」
张泰丰的感叹特别深,当然是为了他始终不满意典希微参加探险队的这个行动。
本来我正准备和白素联络,忽然之间天象起了这样的变化,我自愧没有能够在风云变色的情况下保持镇定,而在变化之中只感到人的渺小,甚至于感到人的存在几乎等于零,所以当然未能继续原来准备进行的动作。
这时候雨过天睛,定下神来,我才开始和白素联络。有了最先进的通讯设备,和白素联络并不困难。不到两分钟,我就听到了她的声音。
白素的声音一贯很平静,很难在她的语音中听出她是兴奋还是沮丧。
我急不及待地先向她叙述我们这里的情形,说得相当详细。白素也照例绝不打断我的话头。
等我说完,她才道:「我这里也有新的发现。」
我忙道:「甚么发现?」
白素道:「原来在银行发生抢案的时候,正有大雷雨。」
我本来以为「新的发现」,是真的新发现,却不料白素所说的是这样一回事,我不禁大失所望,哼了一声。因为在地处热带的地方,雷雨是最普通的天气现象,我们这里刚才就有一场特大的雷雨——一想到这里,我突然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一样,徒然震动,想起探险队和匪徒遭遇时,也有大雷雨。我曾经将两件事情的模式加以比较,发现有许多相同之处。现在又多了一点相同:事情发生的时候,都有大雷雨。
当时我对于大雷雨和事情有甚么关系,实在一点概念都没有,只是感到这又是相同的一点,更可以证明两件怪异的事情,有一定的关系而已。
白素和我虽然相隔很远,然而即使只是通电话,她也可以知道我的反应,所以我才想到了这一点,她就道:「银行抢匪的死亡,和那九个匪徒的死亡,原因是一样的——至少有十分重要的共通点。」
我连连点头——妙在我虽然没有出声,可是白素也立刻知道我的反应是同意她的说法,她接著道:「所以只要解开银行抢匪的死亡之谜,同时也可以明白那九个匪徒死亡的原因了。」
我应了一声,道:「我们这里的事情比较复杂,因为探险队不见了——」
我话还没有说完,在一旁的张泰丰看来忍无可忍,叫了起来:「别再研究那些匪徒是怎么死的了,赶快找出探险队到哪里去了才重要!」
我瞪了张泰丰一眼,白素也听到了张泰丰的叫嚷,她道:「张泰丰说得有理,探险队突然失去联络,处境必然不妙,要尽快找到他们。」
我还想问一问白素那面是不是还有新的进展,白素却又催我赶快采取行动,张泰丰又在一旁对我怒目而视,我只好说了一句「随时联络」,就终止了对话。
我看到张泰丰这种情形,没好气道:「请问该如何开始行动?」
张泰丰又是焦急,又是傍徨,苦笑道:「别难为我了!我心乱如麻,还有甚么主意!」
不但张泰丰这样说,那四人也望定了我,等我出主意。
我略想了一想,先问:「你们上次搜索,是向哪四个方向进行的?向四个不同的方向进行搜索的经过又如何?」
这时候其实我也难以决定该如何开始,所以必须先了解他们进行搜索的情形。
那四人听了我的问题,回答得很认真,他们先指出了四个方向。一个是向前。
从这一片大水向前去,涉过大水,至少有三公里,可以看到前面又是一个峡谷,水就是从峡谷中涌出来的。
另外两个方向是向左和向右。向左,不到一百公尺就是崇山峻岭,山势十分险恶。向右,过了大约两三公里的水面,也是同样的高山。
还有一个他们指出的方向是向后,就是我们来的路途,他们解释:「估计到了出事之后,探险队可能会取消行程,打道回府,所以我们也派出了一队人循来路搜索,当然没有结果。」
而向左和向右两方面的搜索,都各自攀上了两边的高峰,而且有直升机的配合,也没有发现。
而搜寻的重点放在向前的这一个方向,因为根据探险队向总部报告发生事故时的语气来判断,是准备继续前进。所以向前是探险队最可能去到的地方。
搜寻出动了直升机,而且尽量低飞,向峡谷两边进行录影。
那四人说到这里的时候,还补充道:「总共有超过六小时的录影带,我们都曾经反覆观看,没有发现有探险队经过的任何迹象。」
我皱著眉:「没有派人沿探险队可能经过的路途去实地搜寻?」
四人像是早就料到我会有此一问,他们立刻回答,而且回答得很理直气壮:「我们认为利用直升机来搜寻,效果比派人来得好。一方面在空中视野比较广,不但可以看到河边的情况,而且可以看到峡谷两面山崖上的情形。探险队如果遭遇困难,会发出求助信号,在直升机上也容易发现。」
他们的回答不能说是没有理由,可是搜寻的结果却是并无发现,这就显得有问题。
我在考虑期间,四人又道:「直升机向前飞出了很远,接近一百公里——探险队至少要两天才能达到这样的远距离,在飞出了峡谷之后,山势更险峻,直升机又在低空采取蜜蜂盘旋法,一直把盘旋的直径扩展到了三十公里,还是没有任何发现。」
根据他们所说,搜寻工作实在进行得相当妥当,唯一没有做到的是未曾派人在地面上循探险队可能前进的方向去搜寻─这样做看来并没有意义,因为直升机的确可以做得更好。
但既然这是唯一没有做过的事情,也就是我们目前唯一可以做的事情了。
我有了决定,就开始布置行动。
我要那四人中的两个,驾驶直升机,在低空飞行,尽量保持慢速度,目的是配合我、张泰丰以及另外两个人的行动。我要求直升机不离开我们的视线,也要我们不离开直升机的视线。如果直升机飞远了,要立刻飞回来。
在直升机上的人,要和我们在地面上的人同时进行搜索,并且进行录影。
四人听了我的吩咐,立刻分出两个人去控制直升机,另外两个就跟著我和张泰丰涉水向前。
由于我们知道探险队的行程,是计划去的时候走左岸,回来的时候走右岸,而即使曾经遇到意外,他们也没有理由会改变行程计划,所以我们沿左岸前进,开始搜索。
在那一大片水面上,实在不可能有任何痕迹留下,所以我们行进的速度比较快。
而等到接近峡谷的时候,水渐渐加深,虽然还不到膝盖,可是水流很急,所以行进也变得相当困难。
张泰丰由于心急,竟然跌倒了好几次,全身透湿,十分狼狈,可是他完全不觉得,那当然是由于他心中极度焦急的缘故。
等到过了那一大片水,进入了峡谷,行进就更加困难。我们必须攀过一块又一块的大石,才能继续向前。而大石又十分湿滑,张泰丰和那两人要费相当气力,才能攀上一块。我毕竟身手好得多,采用跳跃的办法,就显得容易。
不久我就发现,在高处的石块由于水花溅不到的缘故,并不湿滑,而且在石缝中有植物生长,可以供攀缘之用,比在低处前进容易得多。
我相信探险队经过这里的时候,也应该发现这一点,我们循探险队最可能经过的路去寻找,当然也最容易发现线索。
我在攀上了大约二十公尺之后,就叫张泰丰和那两人也上来,由于水声震耳,他们听不到我的叫声,不过他们一直在注意我的行动,看到我的手势,也可以明白我要他们干甚么。
等他们三人也攀了上来,张泰丰喘著气:「以这样的速度,探险队每天前进不可能超过十公里。」
我向那两人望去,他们点头表示同意。
这一点相当重要,因为从探险队失去联络到搜索人员来到现场,时间不超过三十六小时,就算探险队行动很快,估计他们不会行进超过二十公里。
也就是说这二十公里的,就是我们应该搜寻的范围。
我吸了一口气:「从现在开始,每走一步,我们都要十分仔细周围的情形,不要错过任何线索。」
探险队员一共七个人,而且携带许多物资,如果曾经在这里经过,实在没有可能一点痕迹都不留下来的。
可是我们行进了一公里左右,还是完全没有发现。
我曾经估计探险队可能攀得更高,然而我在又登高了一些之后,发现我们行进的路线最适合,探险队没有理由舍易取难,所以仍然在这个高度向前走。
又走出了大约一公里,到了一处相当平坦的石坪,我找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略事休息。抬头看直升机,正因为飞过了头,又转回来。
我向那两人望了一眼他们一直负责和直升机联络,他们摇了摇头,表示直升机方面也没有发现。
张泰丰越来越焦急,也越来越暴躁,我才坐下来,他就向我叫嚷:「怎么不走了?坐著不动,怎么找得到人?」
我知道他有焦急的理由,所以并不生气,向他解释道:「如果探险队是沿这里向前走,他们来到这个石坪,也有可能休息一下,你不妨在这里好好找一找,看有甚么发现。」
张泰丰显然听不进我的话,他恨恨地举脚踢向一丛植物。那种植物有细长的叶子,开著紫色的三瓣小花,在进入山区之后,到处都是,并没有引起我们的注意。
这时候张泰丰踢的那一丛,长在一块很平整的大石下,植物蔓延上大石的一边。
我把这种植物的生长情形形容得很详细,当然是张泰丰这一脚踢出了大大的进展之故。
张泰丰踢这一脚,本来是无意识的,只不过是为了发泄心中的愤懑而已,却不料他脚起处,那一大丛植物竟然被踢得飞了起来。在那一刹间,我和张泰丰都为之愕然,而那两人却一点也没有奇怪的表示。
大丛植物,长得青翠,又开著花,当然应该有根。这种生长在山石上的植物,根部往往深入石缝,怎么会给张泰丰一脚踢了起来?
那两人看到了我愕然的神情,都笑了起来,顺手抓向他们脚下所生长的同类植物,就提起了一大丛来,我这才看清楚原来这类植物并没有根部,根本就是在石头上放著生长的!
后来我知道这是一种空气植物,通过组织结构特殊的叶子吸收空气中的水份和营养,没有根部。这种植物有很多类,统称「铁兰」(TILLANDSIA),都会开很美丽的小花,是中美洲的特产。后来白素和红绫带了不少回去种植,效果极佳——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却说我看清楚了这种植物没有根部之后,正在感叹大自然造物之奇,就忽然听到了张泰丰怪叫一声,循声看去,只见他伸手指著那块大石,神情激动之极。
我连忙赶过去,看到大石本来被植物掩盖的一面,有一个箭头向上的箭嘴,还有一个小小的圆圈。
张泰丰激动得声音发颤,叫道:「典希微——典希微!这是典希微留下来的记号!」
不等我发问,他又叫道:「这箭嘴旁边的圆圈,是典希微常用的记号,绝对是,那是她留下来的!」
他一面叫,一面后退几步抬头循箭嘴所指,向上看去。
一般来说,留下了一个箭嘴的记号,箭嘴所指的方向,代表前进的方向。
而这时候箭嘴的方向是向上,所以张泰丰自然而然抬头向上看去,寻找典希微的下落。
我也抬头向上看,看到的是山石嵯峨,高耸的山崖,坡度很大,估计超过六十度,要向上攀,不是不可以,可是困难程度很高。
探险队如果真是像箭嘴指示那样,向山崖上攀去,实在有点不可思议——目的是甚么呢?
那两人俯身去察看大石上的记号,神情也很疑惑,显然他们也想不通探险队何以要攀上山崖去。
我们感到莫名其妙,张泰丰的想法却不一样,他在看到了记号、肯定了记号是由典希微留下来的之后,根本不去想探险队为甚么要这样做,在我们感到疑惑的时候,他已经手脚并用,向上攀去。
那两人在察看了记号之后,直起身来,向我道:「记号可以推定是探险队留下来的。」
费南度曾经介绍他们是追踪专家,所以我也不问他们凭甚么来肯定这一点。
虽然我没有发问,可是神情仍然十分疑惑,那两人望著我,摊了摊手,表示他们也不明白。
我们共同的疑问当然是:探险队为甚么要上山去?
探险队原来的目的是探索河流的源头,那就应该沿河前进,没有理由去攀山崖。
可是箭嘴明明是指著向上,所表达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探险队不管是为了甚么原因,他们是向上去了。
所以我们为了要寻找探险队的下落,也应该向上去。
我向两人做了一个手势,开始向上攀,两人跟在我的下面。在我们开始攀山的时候,张泰丰已经攀高了将近五十公尺,我们忽然听到他的叫声,抬头看去,只见他一手攀住了大石,一手向上指,身子很不稳,摇摇欲坠,看得人心惊肉跳。
他当然是有了重大的发现,兴奋之余,所以才完全不顾自己的安全,循他所指看去,却又看不到甚么。那两人取出了小型望远镜来,看了一看,神情讶异莫名,立刻把望远镜递给我,我凑在眼前一看,也不禁发出了一下低呼声。
在张泰丰上面,大约一百公尺,一块石块上,又有箭嘴记号,仍然是箭嘴向上,而且也有据张泰丰所说是代表典希微的那个小圆圈。
这毫无疑问地表示了探险队的确是攀上了山崖,而且在继续向上攀。
张泰丰有了这样的发现,更是兴奋,向上攀的速度,快得惊人,很快就到了那块有箭嘴记号的大石块。
我向上大叫,要他在那里等我们,他看来很不情愿,一直在那块大石上双脚跳跃,大声催我们快些向上攀爬。
这时候那两人已经一面向上攀,一面和直升机联络。我听到他们和直升机联络的内容,很佩服他们的联想力。
他们对直升机上的人说:「我们连续发现了两个箭嘴记号,请用远程望远镜观察山崖,看是不是还继续有同样的箭嘴记号。」
我们在攀山,山崖上如果还有记号,不到临近不能发觉,而从直升机上观看,就容易得多。
在说话之间,我们已经渐渐接近张泰丰,我发现在和直升机通话的那两人,脸上现出古怪莫名的神情,望著我,张大了口,想说话,可是又出不了声。
我急忙问:「直升机有甚么发现?」
张泰丰也看出直升机的行动,是在向山崖观察,所以对于我的这个问题,他也十分注意那两人的回答。
两人互望了一眼,又通过连带耳机的通话设备,问道:「你们看仔细了?」
看来他们得到了肯定的回答,神情更是怪异,两人一起吸了一口气,我著急:「直升机究竟发现了甚么?」
两人还是回答不上来,各自叹了一口气,取下了他们戴在头上的话筒,交给了我和张泰丰。这意思再明白不过,是要我们直接和直升机联络。
我感到事情很古怪,不知道他们有甚么难言之隐,立刻戴上话筒,问直升机上的两人:「请你们留意山崖上的箭嘴符号,结果如何?」
直升机上的回答是:「我们看到在山崖上,留有箭嘴符号十二处,大约每隔一百到两百公尺就有一个,十分明显。而最高的一个箭嘴记号……是在……山崖顶上的一块石头上,比其他任何箭嘴符号更大,大约超过一公尺。」
直升机上的人在回答的时候,语气也很迟疑。我当然知道这并不是他们对看到的情景有怀疑,而是不明白这最高的箭嘴符号是甚么意思。
如果说箭嘴符号是指示前进的方向,那么在山崖脚下的一个和其余的各个,都表示探险队在继续向上。
然而最高的那个又是甚么意思呢?
最高的那个箭嘴符号留在山崖顶上,如果符号是表示继续向上,难道探险队上了天?
难怪那两人无法转述,要我和张泰丰自己听直升机上的观察报告了。
张泰丰望著我,样子像是吞下了一堆烂泥。
我看不到自己的脸色,只感到脸颊发麻,想来也必然脸如土色。我勉力定了定神,抬头向上望,并不能看到直升机上两人所说的箭嘴符号,那当然是由于嵯峨的山石阻住了视线的缘故。在那一刹间,我甚至于想到是不是直升机上的两人在胡说八道!
张泰丰伸手抹去满脸的汗珠,望定了我,显然他为这种完全没有理由发生的事实,变得慌乱无比,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我吸了一口气,道:「无论如何,我们要到山崖顶上,去看一看那个最高的记号。」
张泰丰像傻瓜一样的点头。
我道:「其他的记号,也应该详细观察,不过我们可以不必攀山,可以在直升机上用望远镜观看。」
在对张泰丰这样说了之后,我立刻询问直升机上的两人:「山崖顶上有没有可以供直升机降落之处?」
两人回答:「勉强有——有一处比较平坦,勉强可以降落。」
我知道「勉强」的意思是可能有危险,但考虑到攀上这一千多公尺高的山崖,至少要超过十小时,还是利用直升机的好。我非常心急想看一看那最高的箭嘴符号。虽然不必看,也可以知道箭嘴符号是代表向上去,可是探险队如何可以升天?所以我想这个记号可能另有乾坤,非去仔细观察不可。
张泰丰这时候也镇定了下来,他听出我要利用直升机上山崖,他表示反对:「你用直升机上去,我攀上去。」
我思绪很乱,所以颇不耐烦他的反对意见,大声道:「有先进的工具为甚么不用?」
张泰丰坚持:「典希微……和探险队他们,是攀上去的,我要循他们经过的路途上去,我认为这样可以有更多的发现。」
我想和他争辩:已经知道他们到达山崖顶上,并且留下了箭嘴记号,过程就并不重要了。不过我在看到张泰丰那一副死心眼的模样之后,就并没有说甚么。
我向那两人望去,那两人立刻道:「我们和张警官一起,我们会实地观察每个记号。」
我对两人的态度表示十分敬佩,向他们行敬礼,道:「我先到顶上去,我们随时联络。」
我要直升机降落在山崖脚下,我开始下山,张泰丰和那两人继续向上攀。
等我上了直升机,直升机向上飞,我用远程望远镜观察,看到张泰丰和那两人,看得十分清楚,有必要的话,简直可以数清楚他们的眉毛。
我当然可以看到那一处又一处留在山崖上的箭嘴记号,记号有的比较大,有的比较小,毫无例外的是,箭嘴一律向上。
如果没有甚么特别的意义,那么留下这些记号的人,目的都是想告诉看到记号的人:探险队在向上前进。
本来这也不算不正常,问题就出在最后在山崖顶上的那个记号。
已经到了顶,不能再向上了,为甚么还要留下向上的箭嘴符号?而且这个符号还特别大,显然是留下符号的人,特地告诉看到的人这个符号十分重要!
所以我认为这个最高的符号,是一个重大的关键。
张泰丰和那两人向上攀,我估计他们在看到第三个箭嘴符号时,我们已经上了山崖的顶部。
直升机确然很勉强才能停下来,在停下来之后,机身呈三十度角倾斜,这种情况,绝对不适合久停,所以我下机,直升机又起飞,回去补充燃料。
于是山崖顶上就只有我一个人。
张泰丰很心急,一直在问我:「有甚么发现?」
我在山崖顶上移动了几十公尺,到了那块画有箭嘴符号的大石之前,发现箭嘴比从望远镜中看到的来得大,几乎有一人高下,和在山崖下的记号一样,都是用一种喷出来的颜料喷上去的——这种颜料一般都被顽童拿来在墙上涂鸦之用。
这时候我心中很埋怨典希微——既然一路上留下了这许多记号,为甚么不索性留下文字,说明自己的去向和发生了甚么事情?
或许她以为记号已经够清楚说明问题,然而却给我们带来了极度的困扰。
也或许她留下记号的时候十分匆忙,没有时间做进一步说明,这一点从最高的那个记号旁的圆圈只画了一大半可以得到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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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七、上天
我把我所想的告诉张泰丰,张泰丰立刻道:「当然是时间紧迫,典希微一定已经竭尽所能,留下了这样宝贵的线索给我们。」
我心中暗骂了一声「肉麻」——张泰丰像所有在恋爱中的人一样,爱人的一切都是好的。典希微留下的记号其实屁用都没有,他却说宝贵!
我虽然没有骂出声来,可是忍不住讽刺:「宝贵?请问对最高的箭嘴,你有甚么宝贵的理解?」
张泰丰一面住努力攀登,一面喘气回答:「箭嘴向上,表示她和探险队……」
张泰丰本来显然是想说「典希微和探险队向上前进」的。可是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觉得不对头,所以尴尬地停了下来。
我冷冷地道:「是啊,他们继续向上,踩著空气上天去了!」
张泰丰先是发出了一阵古怪的声音,然后道:「照箭嘴的显示,他们确然应该上天去了,当然不必踩著空气上天,人要上天,可以有许多方法。」
我本来一直在讽刺张泰丰,可是这时候听得他这样说,我不禁怔了一怔,觉得这楞小子的话很有道理,至少把我没有想到的一个死角打了开来。
我在一听到直升机报告说在山崖顶上也有一个箭嘴符号之后,只想到既然到了山崖顶部,就不可能再向上去,所以这个箭嘴符号就不可解释。我没有想到,人,如果有交通工具,当然是可以上天的,我来到山崖顶,就是乘坐直升机飞上来的。
所以在理论上来说,这个最高的箭嘴符号并非完全不可解释。虽然接下来有许多许多问题,可是箭嘴符号表示探险队继续向上去,应该就是画下记号的人想表达的意思!
想到了这一点,我的思绪更加紊乱。各种各样的想法纷至沓来,渐渐地我脑海中出现了一幅其实我并不愿意相信的画面。这画面是,在山崖顶上的天空,有一个奇形怪状的飞行器,而从这飞行器中有类似梯子这样的东西挂下来,而探险队员正迅速地攀上梯子,进入飞行器,然后飞行器发出奇异的光芒,直上云霄。
我确然并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画面,因为如果真有这种情形的话,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不明飞行物体」载走了整个探险队。
我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可能,绝不是我不相信有「不明飞行物体」的存在,也不是不相信和此有关的外星人的存在。事实上在我的经历之中,许多和外星人有关。
也正是因为如此,一些人在接触我的叙述时,会加以嘲笑:又是外星人!
持这种说法的人,唯一的原因就是他们并不相信有外星人的存在,或比较进步一些,相信有外星人的存在,但是并不认为外星人到过地球。
这纯粹是见识和想像力的问题。试想中国在闭关自守的时代,如果你告诉雁荡山的一个终生未曾离开过山区的樵夫,说是世界上有金头发绿眼睛的人,他也不会相信,非但不相信,而且还会尽他的知识想出一些话来嘲笑你的说法。
我知道浩渺宇宙之中,必然有许多星球上存在高级生物,也知道外星人不但过去早就到过地球,而且陆续有来,有许多长期在地球上,以各种目的进行活动,而将来也会有更多的外星人来到地球。
外星人在地球上的活动,由于超越了地球人的知识范围,不能为地球人科学所解释,所以形成了各种各样的「怪事」。
人类从古到今,记录了许多许多无法解释的怪事,几千年来都莫名其妙,就是这个缘故。
而这许多许多怪事,其实十之八九都和外星人有关。
我在叙述我的经历时,多选择怪异的事情,因为怪异的事情比较有趣,所以也当然多涉及了外星人。
明白了这一点,对于卫斯理故事中出现外星人,也就绝对不会大惊小怪。
然而当然也不能每个故事都和外星人有关(其实也并无不可),为了故事的多样化,我甚至于刻意尽量避免和外星人有关的故事,为此颇牺牲了一些离奇古怪不可思议,大大超越人类想像力所能接受范围的故事。
我之所以不愿意接受当时在山崖顶上,听了张泰丰的话之后,所想到的、在我脑中斯浮出的画面,也是基于这种心理状态。
当时我用力摇了摇头,想把这种想法赶走。可是那个大大的箭嘴记号就在我的眼前,强烈地告诉我:探险队从这里上了天!
当时我虽然没有说甚么,可是由于想到的实在很惊人,所以气息很粗,张泰丰觉察了这一点,他连连问:「是不是又发现了甚么?」
我吁了一口气:「没有新的发现——是你刚才的话,引发了我新的设想。」
然后我把我的想法说了出来。
张泰丰有好一会没有出声,才喘著气问道:「他们……探险队被外星人掳走了?」
我苦笑:「别使用这个『掳』字,这个字含有敌意。如果他们真是上了某种飞行工具而去,相信是他们自愿的。」
我的话并没有使张泰丰的心情轻松些,他语带哭音:「不管怎样,他们……他们都是跟外星人走了……我上哪儿找典希微?」
说了之后,他又传过来一阵呜咽之声,道:「我甚至于不能像女巫之王寻找原振侠医生那样去找她!」
张泰丰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迷失在浩渺宇宙中的原振侠医生,所以他的声音听来茫然无奈至于极点。
我只好安慰他:「也不一定是外星人,像刚才载我上来的直升机,也可以把他们载走。」
张泰丰连连苦笑,我道:「你是要按照原来的计划上来还是等直升机来载你?」
张泰丰停了一停,才道:「既然典希微是攀上山来的,我也要和她一样。」
说了之后,可能为了怕我说他傻气,他又尴尴尬尬地补充:「希望可以有所发现。」
我道:「希望——典希微既然可以留下箭嘴符号,如果当时有外星人的飞行工具在山崖上等他们,她至少应该把那飞行器的样子也画下来。」
张泰丰道:「我会尽量留意。」
我们的通话暂时告一段落,在山崖顶上,放眼望去,可以看出极远。向对面看,是更高的山崖,向前看是一个又一个的峡谷,湍急的水流在奔腾。
向另一面看,在起伏的山岭之外可以隐隐约约看到平原和森林,风光极好。
看了一会,我开始和直升机联络,直升机报告说两小时之后可以回来,我要他们把刚才纪录到的山崖上留有箭嘴符号的录影带,在和白素联络之后传送给她,并且告诉白素,我在山崖顶上,等著听她的意见。
大约半小时之后,我收到了白素要求联络的信号,我立刻通知张泰丰,要他也参加我们的对话。
然后就听到了白素的声音。
白素第一句话就道:「探险队上天了!」
从那些箭嘴符号,尤其是最高的那个,得到这样的结论,实在是很自然的事情。尽管随之而来,还有许多疑问。无论如何,白素有了这样的结论,和她继续讨论就容易得多了。
我和白素之间的讲话,已经可以缩短到最低程度。
我问:「外星人?」
白素答:「可能性很高。」
我再问:「是偶然的出现,还是和探险队的遭遇有关?」
白素回答:「现在还不能肯定。」
我又问:「何以牵涉到外星人的可能性很高?」
白素的回答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或者说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
白素道:「从留在山崖上的箭嘴记号来看,可以知道探险队,至少是留下记号的人,上山的方法十分特别。」
白素的话不是说得不明白,可是一时之间我却实在无法彻底了解她的意思,所以我迟疑了一下。
这时候张泰丰插言:「现在我在第三个箭嘴符号旁边,我也有这个感觉。」
白素立刻道:「请你来说比较好,我毕竟只是从录影带中看到,而你则在实地观察。」
我咕哝了一句:「谁说都一样,请快说。」
张泰丰还是迟疑了一下,才道:「那第三个箭嘴符号,留在一块凸出的大石上,我现在在这块大石的旁边,无法到达大石留有符号之处,就算有极佳的攀山设备,也要大费周章,才能在大石上留下符号。」
张泰丰说得够详细,可是我还是不十分明白。我问:「那说明了甚么?」
张泰丰道:「这……这说明……典希微在留下符号的当时,情形很……古怪……」
他说得吞吞吐吐,显然是他有了想法,可是却自己对自己的想法也很怀疑,所以才出现这样的情形。
我有点不耐烦,提高了声音:「甚么古怪?难道她是悬在半空中留下这个符号的?」
在我大声喝问之下,张泰丰显得更没有信心,他道:「有……可能。可是……可是……」
他话还没有说完,白素就道:「不必『可是』,留下记号的人,当时一定不是攀上山崖,而是以相当高的速度,贴近山崖升上去的。」
白素竟然作出了这样不可思议的假设,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而张泰丰却急不及待地回应道:「是!是!就应该是这样,她是飞快地升上去的。」
张泰丰刚才说话还结结巴巴,现在却流利之至。我没好气:「升上去!怎么升上去?她成了仙,白日飞升?」
张泰丰的想法可能和白素相当接近,可是并不成熟,所以在我的质问之下,无以为对。
白素笑了一下:「她和整个探险队是如何升上去的,现在我也只有设想。」
我停了一声:「乞道其详。」
白素道:「可以有很多假设,分成两种情形。」
她说得十分认真,我也「嗯」了一声,表示我认真的在听。
白素道:「第一种情形,和外星人无关。可以是有一架直升机在上空,放下了绳梯,探险队员抓住了绳梯,被拉上直升机去。」
我把白素所说的情形,在脑中化为画面。在这样情形下,人确然是靠近山崖而向上升。
我发出了表示可以接受这种设想的声音。
白素继续道:「第二种情形,和外星人有关,设想就可以更多,例如外星人的飞行器上发出了吸引力,把人吸上去等等,这种设想,你可以在一分钟做出超过十个来。」
我心中苦笑,一时之间也难以分出白素这样说对我是褒还是贬!
我想了一想,道:「单凭有一个记号留在一块凸出的大石上,很难达成留记号的人快速上升的结论。」
白素立刻有回答:「对,还有另外的证据,可以达成这样的结论。在最高的那个箭嘴符号上,这个证据尤其明显。」
那时候我就在那个最高的箭嘴符号旁边,听得白素这样说,我注视这个符号,可是却看不出究竟来。
我没有出声,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白素知道我不明白,她道:「第一个令我想到这样结论的原因是箭嘴符号的那一条直线很直——如果是一面在山崖上向上攀,一面喷出一条直线来,要超过一公尺而维持这样直,十分困难。」
白素一路说,我一路想,果然觉得白素所说很有道理。由于直线很直,所以设想人是在笔直上升的情形下留下直线的——在这样情形下,只要按下罐头的喷嘴,随著人上升,就会留下一条很直的直线了。
想到了这一点,我明白了许多,所以又发现箭嘴和直线这两部份之间,有相当的距离,这一点,用文字说明会很罗嗦,用图解比较容易明白。
正常的情形下,箭嘴符号应该这样子:
而现在,最高的那个和我看到过的其余各个,都是这样子:在箭嘴和直线的衔接处,并不接触,有相当的距离。而且箭嘴的两边也是一边长,一边短很多。
这种情形,当然更符合留下记号的人是在迅速上升的推测。正因为人在上升,所以在直线和箭嘴之间出现了距离,而在喷了一边的斜线之后,再喷另一边,由于人已升高了,所以另一边就变得很短。
等我弄清楚了这些的时候,我对于白素这种细微的观察力十分佩服。同时我不认为张泰丰也有同样的观察力,虽然白素一提出人迅速高升他就表示同意。
果然在我想通了白素何以会有这样结论之后,张泰丰反而问:「箭嘴符号有甚么特别之处?」
我就把我观察到的说了出来。
张泰丰「肮地一声:「这样看来,她是在一开始上升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会越过山崖上天了!」
张泰丰的心中只有典希微一个人,所以他说起话来,也只是针对典希微一个人,而不是整个探险队。而事实应该是典希微的行动和整个探险队一致的。也就是说整个探险队在山崖脚下开始上升的时候,就知道会上天。
在那时候,天上有甚么奇异的现象?
是有一架飞行器?还是别的怪现象?
探险队是自愿向上升,还是被迫向上升的?
向上升并不是探险队原来行进的方向,必然有有力的原因使他们上升。
一时之间我想到了许多问题,都没有答案。
我期望白素会有解答,可是白素却投张泰丰之所好,道:「不错,她应该一开始上升,就知道自己会上天——正是由于事情太不平凡,她知道自己上天之后,行径就不可预测,她知道会有人来找她,所以才在急速上升,相当困难的情形下,留下了一连串的记号,告诉他人她不平凡的遭遇。」
我忍不住补充了一句:「不是典希微一个人的不平凡遭遇,而是整个探险队的不平凡遭遇。可惜留下的记号无法令人知道,他们上了天之后,到哪里去了。」
白素停了一停:「留下的记号可以使我们知道他们上了天,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哼了一声:「你不觉得有了这些记号,问题更多、更复杂了么?」
事实确然如此——没有这些记号,探险队只不过是简单的失踪,而现在却是探险队上了天之后,才不知所终。单是他们如何会上天,已经叫人无法想像了。
白素道:「虽然复杂,可是却可以知道他们安全。」
张泰丰显然对白素有无条件的信服,所以一听得白素这样说,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我则大表怀疑:「何以见得?」
白素道:「探险队带著很多物资,据资料,每人负重平均达到四十公斤,这许多物资都是探险队行程中必须使用的东西。如今探险队失踪,这些物资一点也没有留下来——」
白素说到这里,我已经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头,因为我感到她所说的和探险队失踪之后是不是安全一点关系都没有。我道:「请说重点。」
白素语调很平静:「探险队既然还能带著大量的物资,就可以推断他们的处境很好,安全没有问题。」
我有些啼笑皆非:「这算是甚么逻辑!」
白素道:「很简单——如果遇上暴力对待,他们的随身物资必然不能保持,会散落得到处都是。」
白素所作出的推论,其实并没有实质的根据,只不过是一种「想当然耳」的结果。
然而却也很难将她的这种说法完全推翻。
我问道:「我们的推测是探险队上了天,他们是把所有的装备也都带上天了?」
白素回答:「是,这种情形,更可以推测令他们上天的力量没有恶意,不然要杀人何必还要顾及装备?」
对于白素这种乐观的说法,我始终不能完全同意,可是一时之间也难以反驳,所以我不再说下去,改变了话题:「你那面的情形怎么样?」
出乎意料之外,白素道:「我这里的事情,我想已经告一段落。我和红绫会尽快与你会合——我已经和回来加油的直升机联络过,他们会载我们来。」
由于很意外,我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张泰丰倒已经发出了一下欢呼声。
当然我对于白素和红绫可以来和我会合,感到很高兴。我顺口问了一句:「我们对话很久了,红绫居然没有插口。」
白素道:「现在她不在身边,很快会来。」
我又心急想知道白素那边有甚么发现,所以提议:「你们等直升机来,直升机飞行,都需要很多时间,何不就利用这个时间把你们的发现告诉我。我一个人在山崖顶上,除了胡思乱想之外,无聊之至。」
白素笑道:「那恐怕要令你继续无聊了,因为我们这里发生的事情相当简单,很快就会说完。」
我也笑道:「不妨学学以前的说书先生,把事情拉长来说。听说有说书的高手,说到拚命三郎石秀劫法场,从酒楼上大叫一声向下跳,从开始跳到落地,就说了一个月,而听众仍然听得津津有味。」
白素道:「我可没有这样的本事,尽量试试。」
于是白素就开始说她那里发生的事情。在她说之前,我提醒张泰丰和那两人,仔细听白素的叙述。我相信白素的叙述一定有相当的吸引力,可以适当减少他们攀山崖的疲劳。
而我自己,则在山崖顶上,找了一处背风的地方,靠著一块大石,坐了下来。极目望去,风光美丽,又可以听白素的叙述,山风习习,若不是心中有太多的疑问盘旋不去,可以说是赏心乐事。
白素在我上了直升机离去之后,第一件事情,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她并不是到银行劫案的现场去勘查,而是和费南度一起去找乔安婶婶!
我才听到这里,就忍不住道:「找这种乡下女巫有甚么用处!」
我一多口,白素就停止不再往下说。张泰丰和那两人一起叫:「别打断话头!」
我停了一声,不再说甚么,白素这才继续叙述,她说明了她去找那个乔安婶婶的原因。
白素第一行动就去找乔安婶婶,原因之一,是因为当时这位老妇人在现场,目睹一切经过,如果需要再一次知道事情的经过,乔安婶婶就能够提供第一手资料。
虽然我还是认为没有必要,因为一切经过都有录影带纪录下来,再真实不过。如果听一个乡下女巫来叙述经过,就算她记忆力好,在叙述的时候也必然加油添醋,绝不如录影带纪录的真实。
我只是这样想,并没有再出声。而白素解释她第二个原因,是为了乔安婶婶所说的「果报之神」。
她感到在银行中发生的事情,可以和所谓果报之神联系起来。她的根据是,「报应」这回事以许多不同的形式发生,而在银行中发生的事情,是很典型的一种「现眼报」。
所谓「现眼报」的意思是,报应立刻实现——匪徒要杀人,结果变成杀死自己。
既然提到了所谓「报应」,就当然一切都依照所谓报应的逻辑来推断,其间不存在普通的合理或不合理,只存在在报应的逻辑之中是不是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报应的最高原则是「恶有恶报,好有好报」。匪徒要杀人,是恶,所以应该有恶报。而匪徒就在要开枪杀人的那一刹间,变成了向自己开枪,报应立刻发生,这就是「现眼报」。
又根据报应的逻辑,是有一种力量在主持报应的运行。这种力量神秘莫测——凡是莫测高深的现象,就可以归之于神的力量。
所以有「果报之神」这样的神,掌握报应的运行,也是必然的事情。
白素循报应这个方向,去了解银行中发生的不可思议的事情,实在是完全没有其他设想可以成立的情形之下,才会这样做。
因为大家虽然常常把「报应」挂在口上,可是在实际上,恶有恶报、好有好报的情形,非常非常少见,少见到了可以凭此推断「报应」这回事并不存在的地步。
所以白素把整件事定性为报应事件,实在是虚无飘渺之至,没有实际可供追寻的线索。
事实也确然如此——白素的唯一线索就是乡下女巫口中的「果报之神」而已。
然而白素不但将银行中发生的事定性为报应事件,她进一步把探险队遇上匪徒的事件,也纳入了报应的范围,而且也是「现眼报」。
白素的进一步说明是:两件事情虽然发生的时间地点不同,是性质却完全一样,都是穷凶极恶的匪徒要杀人抢劫,结果枪口却对准了自己,完全合乎恶有恶报的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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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八、现眼报
白素花费了大量唇舌来说两件古怪的匪徒自杀事件和报应有关,尽管她说得很详细,可是立论的根据还是很脆弱。
她立论的唯一根据就是真有报应这回事。
而是不是真有报应这回事,完全无法证实,所以她的立论实际上也不能成立。
若是换了一个环境,我早已经出言反对了。而这时候我反正是在山顶吹风,就随便白素说下去,没有反驳。
白素基于这样的信念,又知道乔安婶婶提到过果报之神,所以她感到和乔安婶婶的会面很重要。
白素是在费南度的陪伴之下去见乔安婶婶的,她把这个过程也说得很详细,我不再重复,只指出她这样做的目的,是要说明这位乔安婶婶并不是我口中的「乡下女巫」那么简单,而是在巴拿马全国范围之内,很有影响力的一个掌握了一定神秘力量的人物。
相信她有神秘力量的,不但有一般的民众,也有像费南度那样的高级官员。
乔安婶婶住在一条长的一百公尺的巷子尽头,当费南度、白素和红绫去到的时候,狭窄的巷子中挤满了人,都是来自各地,甚至于有不远千里而来的人,带著各种各样的问题,来向乔安婶婶恳求指点迷津。
白素所描述的这种情形我完全可以接受。因为这种情形虽然很碍眼,可是在各地都有存在。
我就曾经在一个世界上第一流先进的大城市中,看到过类似的情景:在凌晨三点钟,就有看来衣冠楚楚的男女,在污秽的横街里排队等候,目的是求见一位盲者。据说这位盲者能知过去未来,具有异能。所以他会客的条件虽然很苛刻,例如不能预先约定时间,只采取先到先得的方法,而且每天限定会客的人数等等,于是想从他那里得到指点的人,就只好通宵排队。不过幽默的是,通过特殊途径,当然是付出更多的金钱,也就可以例外。
在一个普遍来说知识平均程度很高的大城市中,尚且有这种现象,何况是在巴拿马这种所在。
在这里要特别声明的是,我对于能知过去未来以及任何属于玄学范围内的奇才异能,都绝对不抱否定的态度。我只是不相信挂上异能的招牌谋生的走江湖者,真的会有他所声称的异能。
这两者之间很有分别。
为了使大家更明白我的立场,我再举一个具体的例子,例如「风水」。我绝对相信有风水这门学问存在,但是却不相信活动在江湖上以此谋生的众多所谓风水先生真懂得风水这门学问。
以上几段,纯属题外话,和故事无关。之所以趁这个机会说一说的原因是,由于我记述的故事中,有大量涉及玄学范围,而且加以肯定,历三十余年。所以有些跑江湖者,在打起玄学的幌子的时候,有利用「卫斯理也肯定」的情形出现。
所以必须讲清楚:卫斯理肯定的是玄学,卫斯理绝不肯定拿玄学来谋生的跑江湖者——说得好听一些是以此谋生,而实际上其实是招摇撞骗。
却说当时在巷子中的人虽然多,可是费南度地位不同,就有特权,他摇摆著身子,把原来在巷子中的人,都挤得背贴住了墙。有他这个大胖子开路,白素和红绫跟在后面,就很容易走动。
到了乔安婶婶的住所门口,屋子在外面看来很是简陋,推门进去,倒相当宽敞,而且现代化的家居设备,应有尽有。乔安婶婶正坐在一张宽敞的安乐椅上,伸手抚摸一个跪在她面前的妇女的头顶,口中在喃喃作声,也不知道她在说些甚么东西。
在白素眼中看出来,这乔安婶婶是一个典型的年老成精的老江湖,白素不免有些失望。
白素并不讳言她在见乔安婶婶之前,有一定的希望,希望这位女巫,至少通晓巫术,或者曾经和她口中的果报之神有过一定的接触。
等到进屋子一看,就知道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她在失望之余,也就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过白素也不是没有收获,和乔安婶婶谈话不多久,她就知道在银行抢案发生的时候,正有大雷雨。由于大雷雨在当地十分常见,几乎每天都有,太平常的事情就容易被忽略,所以费南度在提到银行抢案的时候,并没有说到有大雷雨。
而乔安婶婶提到了大雷雨,是因为她有她的观点,而她的观点,来自果报之神执行报应的方式。
谈话先从匪徒冲进银行开始,这乔安婶婶果然惯走江湖,能说会道,把事情的经过说得有声有色。
白素看过整个经过的录影带,她很佩服乔安婶婶的叙述能力,既将事情说得很清楚,又没有夸大,这使得白素对她有一定的好感。
等白素问到她对这件事情的看法时,乔安婶婶双手挥舞,语调高亢,说明她对自己的话充满了信心。
她道:「当然是果报之神来到,执行了他的神圣职责!」
见她说得如此肯定,白素问道:「何以见得呢?」
乔安婶婶更提高了声音:「当时正在下大雷雨!电光闪闪、雷声隆隆,却不正是果报之神来到!」
乔安婶婶在说的时候,双眼睁得老大,像是奇怪何以白素看来聪明伶俐,却连这样简单的事情都不知道!
可是当时白素确然在一时之间,难以将「大雷雨」和「果报之神」联系起来。而且看到了乔安婶婶这种表情,她也不知道该如何问下去才好。
白素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她是想我是不是可以有甚么联想,然而我也想不出来。
这时候同时在听白素叙述的那两人,却发出了很明白乔安婶婶所说的话的声音。
这两人的如此反应,使我想到乔安婶婶所说的大雷雨和果报之神等等,一定和当地的民间传说有关,一般民间传说都深入人心,当地人从小就接触,所以那两人一听就明白,而我们外来人,就莫名其妙。
我问了一句:「大雷雨是果报之神的象徵?」
白素没有第一时间回答,那两人抢著道:「果报之神就是雷神!很多情形下,果报之神执行神职,就用雷火烧死该死的人。」
听了两人的解释,我更觉得不可思议并不是对雷神执行报应感到奇怪,而是雷神执行死刑,用雷火烧死罪人的这种说法,根本是中国民间的传说,怎么会远在巴拿马,也有这样的说法?
当然就算相隔很远,有类似的传说也不足为奇,可是这时候我却感到真正的奇怪。
在中国民间的传说中,雷神是正义之神,他主持正义,用雷火对付邪恶。人们在受到邪恶力量的迫害而无法反抗时,就会用「甚么时候看你遭到天打雷劈」来发泄,把对付邪恶力量的希望寄托在雷神的身上。
难道在这里,情形也是如此?
由于白素停顿了一会,我又没有出声,她当然可以知道我在这段时间内想到了甚么,所以她再开口,完全可以接上我的思路。她道:「情形确然十分类似中国的传说,而他们更相信,果报之神在出现时,必然伴随雷声和闪电。」
我在这时候思绪比较紊乱,我想到在中国的传说中,雷神和果报之神之间似乎并不能画上等号。
然而中国的神仙系统十分复杂,如果将之简单化,雷神既然执行一部份报应工作,将他就当作是果报之神,也无不可。
而这种情形,很像是这里的传说,来源是中国。
我把所想到的说出来,又加了一句:「中国的雷神造型很特别,不知道这里的雷神是甚么样子?」
白素道:「你且听我说下去。」
乔安婶婶在肯定了银行中发生的事情和果报之神有关之后,还发表了一大篇议论:「做害人的事情,终会害自己,那三个匪徒抢了钱还要杀人,本来也一定会为他们的恶行付出代价,逃不过果报之神的惩罚。而当时恰好果报之神出现,就立刻使他们把杀人的心变成杀自己,所以他们才会开枪打死了自己!」
我在听到白素说这番话的时候,心中更是疑惑。因为这番话说得很有条理,对于害人终害己的观念有相当透彻的了解。我忍不住又问:「这番话完全是乔安婶婶说的,还是曾经经过你的加工?」
白素立刻回答:「一字不改,完全是她说的。这位女巫,并不如你所想像的那样『乡下』,在她自己的那一套领域中,有她自成系统的理论,说起来很有说服力,所以才能得到群众的拥护。」
我也感到要对这个女巫刮目相看才是,我把我对她的感觉说了出来:「我总感到她的那一套,和中国的传说十分接近,难道中国和中美洲的民间文化如此相通?」
白素笑了起来:「关于这一点,当时我和你一样,十分疑惑。可是接下来的行动,使我有了一个假设,可以说明这个奇怪的现象。」
白素并没有立刻说出接下来的行动是甚么,她接著说的是:「刚才我转述的乔安婶婶的那一番话,用在探险队被匪徒袭击这件事上,也完全适合。」
我又将那一番话想了一遍,感到确然如此:当探险队被匪徒袭击的时候,正有大雷雨(果报之神出现),而匪徒在探险队毫无防备的情形下突袭(那是绝对的恶行),于是在现场的果报之神就运用神力,把那帮穷凶极恶的匪徒杀人的心,转为他们自相残杀,实现了恶有恶报的结果。
这是根据乔安婶婶那一套的说法。
如果将它「卫斯理化」,就是这样:当匪徒在开始杀人的行动时,匪徒的脑部活动,是在想如何杀人。而当其时,有一种力量,改变了匪徒脑部活动,使匪徒想到的是自相残杀,脑部活动支配身体的行动,所以结果就出现了匪徒的自相残杀。
还可以作很多补充:这种可以彻底改变脑部活动的力量,假设和闪电打雷的天文现象有一定的关联。
也可以设想是外星人超特能力在起作用。
总之这种力量能够使人原来的想法,起截然相反的转变——从杀人变成自杀。当原来的想法是一种恶行的时候,转变为相反,就变成了恶行的报应!
我真想不到一个乡下女巫的一番话,会给我带来那么多的联想,而且似乎在某种程度上,解决了奇异的现象。
我立刻又想到在录影带上看到银行中三个匪徒在自己打死自己时的情景,其中至少有一个匪徒在右手开枪的时候,左手有所动作。当时我们都不知道他左手想干甚么。
现在有了这样的假设,就可以设想当时这个匪徒的脑部活动受了外来力量的影响,使他从杀人的意念转为自杀,而在这种转变还没有完全完成之前,有一个过程。已经知道脑部活动分为左、右两部份,控制右手活动的是脑的左半部,而控制左手活动的是脑的右半部。
当时的情形就可能是那个匪徒的左半脑已经受到了外来力量的控制,而右半脑却还没有。于是就出现了右手举枪自杀而左手却想把右手推开去的情景。
当然那只是极短时间的一个过程,紧接著他全部脑子都受到了外来力量的控制,所以自杀行为迅速完成。
也可以根据这个假设来设想另一个匪徒为甚么曾往临死之前现出如此奇怪的神情。
那当然是在他的脑部活动完全受到控制之前,还有刹那之间的清醒,使他不明白自己明明是想杀人,何以忽然之间变成了杀自己。然而他也仅仅只有这一点时间而已,紧接著他的脑部活动已经完全被控制,发出了杀死自己的命令,于是他的「自杀」行为也就完成。
所以严格来说,这三个抢银行的匪徒确然是「自己杀死了自己」而不是「自杀」。
因为当时他们杀死自己的行为,并不是他们自己的意念,而是受了外来力量影响脑部活动的结果。
把那种可以截然改变原来意念的力量,当作是果报之神所发出,虽然需要一定的想像力才能接受,可是一想通了,就会觉得原来如此!
而且这种想法,比中国传统关于报应的设想,要乾净俐落得多,全都是清脆玲珑的「现眼报」!就在当场立刻解决,不必把希望寄托在不知道甚么时候的「报应时辰」。
现眼报的好处是行恶事的人,立刻得到报应:想痛打他人的会变成打自己;要用刀刺人的刀会插进他自己的身体;扔起斧头想把人的手砍下来的结果断下来的是他自己的手;开枪杀人的结果子弹射死了自己……种种残害他人身体的行为,都在刹那之间转变为伤害他自己,这何等令人痛快!想不出还有甚么事情比这个更大快人心的了。
推而广之,不但是伤害他人身体的恶行会立刻得到报应,种种对他人不利的行为,也会立刻转变为对他自己不利。欺诈他人者自己受到损失;背后阴损者自食其果;偷盗者反而不见财物……由于人类的恶行实在太多,无法一一枚举,总之那种力量可以使任何行恶者都立刻得到报应!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自然而然叫道:「有这样的果报之神,我愿意五体投地,向他膜拜,希望他在全世界范围内施展他的力量,那就会使人类的罪恶彻底消失,地球人才能开始成为高级生物!」
白素听到了我的叫喊,她道:「当时我的想法和你一样,所以当乔安婶婶说到了有一座庙是专门供奉果报之神的,我立刻要求她带我们去参拜。」
在白素口中说出了「参拜」这样的词语来,由此可知她的想法确然和我一样,感到这位果报之神有这样神奇的力量,来对付人类的恶行,实在值得崇拜。
后来白素和我说起这件事,白素十分感叹,她说:「我很同意一种说法,说『残忍是人类最大的罪恶』,当时我想到的是在任何对他人施展残忍行为的时候,所有的残忍行为都变成回施在恶人身上,真是天下第一快事,能拥有这种力量的神祗,除非本身是恶人,不然一定会对他崇拜。」
在这方面,我和白素的意见完全一致。后来红绫和温宝裕更夸张,他们说:「只要这种力量能够在地球上广泛发挥,每天我可以向他叩上一百个头,比西藏人拜佛更虔诚!」
想来他们所说的也很有道理,对任何神祗的崇拜,其实都很虚无飘渺,不能立刻看到有任何成果。而如果真有掌握这种力量的果报之神,每时每刻都可以看到行恶的人遭到现眼报,是何等的赏心乐事,为此多叩几个头,值得之至!
这些都是后话,表过不提。
却说当时乔安婶婶带著白素、红绫和费南度一起到那座专门供奉果报之神的庙宇去,车程大约两小时。
白素心中一直在想,这果报之神的神通既然如此广大,他的庙宇一定十分宏伟,中美洲很有一些历史悠久、来历很神秘的庙宇,这果报之神的庙宇,恐怕也属于这一类。
由于她一直在这样想,所以在乔安婶婶忽然伸手向前指,说道:「到了,就在那里。」的时候,白素睁大了眼睛向前看去,却甚么也看不见。
当然不是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甚么也没有,而只不过是没有她想像中宏伟神秘的庙宇而已。
她定了定神,才看到乔安婶婶所指的,是前面不远处一间很简陋的石屋。确然有不少人在石屋中进进出出,可是真的很难将它和神通广大、值得崇拜的果报之神联系起来。
红绫在前来的时候,和白素一样想法,后来她说了当时对果报之神的神庙的想像:「那应该是一座伟大之极、神秘莫测的大建筑,有许多巨大的柱子,像埃及的神庙一样,我还期望在庙的中心部份发现外星人留下的许多设备,等等……谁知道会是这样的一间破房子,而进去一看,那神像更是笑死人!」
当时白素和红绫进了那座所谓「果报之神庙」,看到了那个神像,虽然有不少人在对神像膜拜,可是一看之下,白素还忍得出,红绫却立刻哈哈大笑,惹得别人对她怒目而视。
那所谓神像,真是滑稽之极,也根本不是甚么「神像」,只是在一块木板上,浅剌出来,再加上颜色的一个像,木板竖在那里也不知道有多少年了,显得残旧无比,上面的像也就模糊不清,只能够依稀辨认而已。
白素一看到这种情形,虽然觉得滑稽,可是立刻她就感到十分惊讶,因为她很快就看出木板上刻出的神像,其造型完全吻合中国传说中的「雷公」——尖嘴猴身,背后有翅膀,手中拿著锤和凿。
而更令白素感到意外的是在木板上,神像之旁,竟然还刻著几个歪歪斜斜的中国汉字,赫然是「雷部正堂之神像」七个字!
乍一看到这种情形,确然不容易一下子就了解是怎么一回事。可是白素略想了一想,就明白了。
她本来就感到乔安婶婶关于果报之神的说法和中国传说十分类似,现在她更可以肯定果报之神传说的来源,是不知道多少年之前由中国人在这里传播开来的!
中国人离乡别井飘洋过海的历史悠久,几乎去到世界上每一个角落,其中有的到了中美洲巴拿马,是必然的事情。
可以猜想中国人到了异乡客地,少不免被当地人欺侮,在受了不公平的待遇之后,搬出传说中的雷公来,警告当地人不要做恶事,做了恶事,会有报应,会有天上的雷公来执行,把作恶的人打死。这种受了欺侮而希望有天神帮忙的行为,很合乎中国人的民族性。
或许恰好有人在雷雨中触电死亡——这在每天都有雷雨的地方其实也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于是这种说法就渐渐深入民心,而演变成为「果报之神」。
如今在那庙中的那个所谓神像,毫无疑问是中国人的杰作,而且年代久远,足以证明白素的设想。
白素这时候不禁哑然失笑,本来果报之神给她很多想像,却原来是这样一回事。
她当然非常失望。
当我听到她叙述到这里时,我也感到非常意外。虽然我本来就不怎么看好可以在所谓「果报之神」身上发掘出一些甚么来,可是也想不到会如此儿戏!
如果是我,在这样情形下,一定完全在思绪上把果报之神和雷神之类的想法完全抛开,再也不加以理会。
可是白素和我不同,当时她虽然失望,然而当她知道,在探险队遇袭、发生怪事的时候,也有大雷雨,她还是把不可思议的怪事和大雷雨联系起来。
白素的叙述已经完毕,她最后道:「两件事情发生的时候,都有大雷雨,不能完全归于巧合,我始终觉得很有关键性的联系。」
当时我听了颇不以为然,后来事情的发展,情形很特别。不能说白素的说法正确,也不能说她的说法不对。只可以说在可以接受的、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推断和假设的情形下,白素的这个假设可以成立。
(这样的说法听起来很复杂,可是因为情况特别,所以必须如此说,在看到了以后事情发展的情形之后,大家都会了解。)白素在叙述这些经过的时候,期间经过了她们登上直升机,向我这里飞来,张泰丰和那两人也一面听白素的叙述,一面努力向山崖上攀来。
结果白素虽然从老远赶来,还是她和红绫先到。直升机在山崖顶上勉强停了一停,红绫首先扑了出来,接著是白素。红绫一看到了我,就指手画脚,笑著向我再详细说那个果报之神庙的破烂情形,白素摇头:「庙不在大,有神则灵。」
红绫做了一个鬼脸,我笑道:「难道银行里的怪事,和探险队死里逃生,都是那破庙中的雷公的保佑?」
白素在这时候,想必也想起了那庙的滑稽情形,所以她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现在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认为现在问题的关键是在失踪的探险队身上!」
由于我要一直保持相张泰丰的联络,所以并没有切断通讯设备,因此白素在我对面所说的话,张泰丰也可以听得到。我还没有对白素的话有反应,张泰丰已经叫了起来:「对!探险队!只要把探险队找出来,事情就会真相大白!」
我体谅到了张泰丰急于想找到典希微的心情,所以对他的话并没有反驳,而只是在心中想:探险队的失踪,恰好在遇到袭击之后,可以假设失踪和怪事有关,但是绝不能说是找到探险队,事情就会水落石出。
并不是我太悲观,而是事情发展到现在,我们除了「现眼报」的假设之外,根本完全茫无头绪。而所谓现眼报的假设,根据也薄弱到了极点,我之所以感到这个假设能够勉强成立,基于客观因素少,而基于主观因素多——我是希望世界上真能够有「现眼报」这种现象存在,通过这种现象遏止和消弭地球上一切由人类行为所造成的罪恶。
由于有这样的希望,所以才进一步希望这个假设符合事实,其实这是一种典型的一厢情愿。人在幻想的时候,总会倾向于自己希望出现的局面,我也未能免俗。
张泰丰在说完之后,又道:「探险队他们究竟到哪里去了,卫夫人有没有线索?」
白素的回答很实在:「唯一的线索就是他们上了天。」
这样的回答当然令张泰丰失望,他叹了一口气,不再言语。我望向白素,神情很疑惑。
白素所说探险队的去向是上了天,根据的线索自然是那些箭嘴符号。
然而箭嘴符号虽然指向天,说「探险队上了天」还是非常含糊的一种说法,有许多许多疑问。偏偏白素却说得十分肯定,这就使人疑惑。
白素在我的脸上看出了我心中的疑问,她摊了摊手,反问我:「除此之外,还能够有甚么其他的设想?」
我只好苦笑,无话可答。
这时候直升机离开了山崖顶,我要直升机继续在山崖附近兜圈,虽然明知道不会有多大用处,然而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在完全没有作为的情形下,红绫忽然仰天长啸,白素和我在她惊天动地的啸声之中,面面相觑,啼笑皆非。
看红绫的情形,她是异想天开地想把自己的啸声传上天去,好让上了天的探险队听见——这自然是绝无可能的事情,天上除了一些云彩之外,根本甚么也没有。
在红绫的一阵又一阵的啸声之中,通讯设备的耳机之中突然传来了费南度的声音,他显得很吃惊:「甚么声音?是直升机出了事?」
从一个人口中发出的声音,竟然会被误会成飞机失事,其声音之惊人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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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九、怪上加怪
实际上在红绫的啸声之中,费南度的话我也不是听得很清楚。我连忙向白素做了一个手势,白素过去阻止红绫长啸。
我也没有向费南度解释那是甚么声音,费南度已经道:「有探险队的消息了!」
这一句话对听到的人来说,简直有石破天惊的作用,在通讯设备中,我首先听到张泰丰发出了一下难以形容的怪声,我一时之间完全无法明白这样一下怪声的意思,可是费南度却立刻明白,所以他第二句话是:「探险队全体人员安全,包括典希微小姐。」
这句话当然是针对张泰丰而说的,张泰丰也立刻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时候白素和红绫也同时听到了费南度的话,白素和我一样,对于探险队突然有了消息,当然兴奋无比,可是心中却也充满了疑问。
费南度不等我们发问——事实上我们也不知道该如何问起才好,费南度道:「几分钟之前,探险队和总部联络,报告他们所在的位置,离你们现在所在的山崖,不超过十公里。」
就在这时候,直升机上面那两人也用十分兴奋的声音报告:「在前方发现有一队人员,像是探险队……可以肯定,正是探险队,他们正在沿河流前进——」
不等他们讲完,我和张泰丰已经一起叫了起来:「立刻和他们联络!」
我们这样的反应实在很正常,在经过全面的搜索而毫无结果,整个探险队像是消失在空气中一样,在几乎绝望的情形下,探险队突然出现,第一件要做的事情,自然是立刻和他们取得联络。
可是我们的话才一出口,费南度就道:「等一等!」
我恨愕然:「有甚么问题?」
费南度迟疑了几秒钟,才道:「我不知道有甚么问题——」
我刚想质问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他又立刻道:「请你听一听这段录音,或者你会知道有甚么问题。」
我实在不明白费南度何以要在现在这种时候节外生枝,费南度已经解释:「录音就是几分钟前,探险队向总部的报告。」
我还没有来得及作任何反应,就听到了那段录音,那是一个很平常的声音:「河源勘查队向总部作例行报告,我们在前进中,一切如常,并无意外,没有要求,报告完毕,下次报告在一小时之后。」
探险队的报告录音只不过二十秒,可是在听了之后,在山崖顶上和山崖中部的六个人,却足足呆了至少三十秒。
要知道我和白素都是反应极快的人,可是在听了这段录音之后,也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那一刹间,脑中简直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
等到定下神来,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探险队的报告听来很正常,一点问题也没有。然而问题却正在太正常了!
从探险队的报告来听,像是甚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而事实上探险队和总部失去联络,超过六十小时,在这期间,经过广泛全面的搜索,探险队踪影全无,而在山崖上留下了神秘的箭嘴符号,强烈表示他们是上了天。
然而他们忽然又出现,却又像是甚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费南度已经在问:「各位看是有甚么问题?」
我的回答和他刚才答我同样的问题一样:「不知道是甚么问题——不过我们不必揣测,应该第一时间和他们会合。」
白素道:「问题是我们在和探险队取得联络之后,应该用甚么态度。」
大家都明白白素的意思是:如果探险队装成甚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们应该用甚么样的态度去应付?
这里面有一个极大的疑问,就是:探险队明明有超过两天行踪不明,他们为甚么装成没有事情发生过?
而更大的疑问是:全世界都知道探险队失踪,稍为能够思想的人都知道那是万万瞒不过去的,他们为甚么还要这样做?
这里头当然大有文章——这时候我虽然对里头有甚么文章连最起码的设想都没有,可是心中却隐隐感到事情不是很对劲,很有些担心,可是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白素心中显然也是疑问重重,她眉心打结,想了一想才道:「在和他们联络的时候,就当甚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切等到会合了再说。」
我没有异议,问了其他人,那四人的声音中虽然充满了疑惑,可是并没有发出任何问题,只是道:「我们同意。」
张泰丰刚才的极度兴奋,还没有消失,他道:「甚么都不要紧,人安全就好。」
我特别警告他:「你别冒失,会合之后,先由我来发问!」
我感到事态不但古怪,而且可能相当严重,所以说话的语气也很重,不过张泰丰显然沉浸在可以和典希微重逢的快乐之中,并没有十分留意,只是随口答应。
我要直升机先来到山崖顶上,把我和白素、红绫接上机,然后再在半山腰上,接了张泰丰和那两人。
张泰丰一上机,就满脸通红地间:「联络上了没有,让我和典希微说话。」
我摇了摇头:「现在才开始联络。」
张泰丰现出大惑不解的神情,瞪了我一眼,分明是在责怪我为甚么不赶快采取行动。
我想向他解释,可是明知道他不会接受,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开口。这时候红线心直口快,大声道:「探险队明明曾经失踪,却装成若无其事,其中不知道有甚么古怪,我们要商量定了再说,你心急甚么!」
张泰丰想要争辩,可是看到我们所有人显然同意红绫的说话,张大了口,又是生气又是无可奈何。
我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操纵通话设备,那两人帮助我寻找探险队的通讯频率,我不断重复:「巴拿马警方,要和河源勘查队联络,请回答,请回答。」
没有多久就有了回音,探险队负责通讯的是一个小伙子,他的声音转来相当愉快:「河源勘查队回答巴拿马警方,欢迎和我们联络,请问有何贵干?」
这样的回音,已经足够令得直升机里面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我也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因为探险队方面这样问,充分表示了他们并没有发生过任何意外。
可是事实却是他们曾经失踪了将近三天!
我们这里没有了回答,反而是那小伙子连连问:「巴拿马警方,巴拿马警方,请继续联络!」
我定了定神,才道:「我们在直升机上……」
这时候由于直升机飞行的高度相当高,所以看出去可以看得很远,我已经能够看到在前方,有一队人在移动,估计距离大约是三十公里,用肉眼看去,人也只不过像蚂蚁般大校当然从望远镜看情形就不同,张泰丰一直在用望远镜观察,这时候就叫了起来:「是他们了!他们也看到了我们!」
我也看到那队人中,有人在向天挥手,那小伙子道:「我们并不需要额外支援,总部派直升机来干甚么?」
我一面回答,一面向各人打手势:「我们不是总部派来,是巴拿马警方人员——」
我话还没有说完,那小伙子很机灵,就接了上去:「是不是来调查我们遇到袭击的事情?」
本来探险队方面,装成完全没有失踪这回事,我真有点不知道如何说下去才好,那小伙子的话,正合我意,我立刻道:「正是如此,警方需要知道详细的情形——」
也不知道是那小伙子心急,还是他太喜欢说话,我才说了一句话,他又打断了我的话头,急不及待地道:「情形很古怪,真的很古怪,事情发生之后,我们一直在讨论,可是完全没有结果,警方有甚么结论?」
我吸了一口气,听小伙子的话,他不像是装成没有失踪这回事,倒更像是真正确然没有失踪这回事一样!他们对于发动袭击的匪徒忽然自相残杀死亡这件事,也觉得古怪无比,所以一直在讨论研究——这当然是要在正常的情形下才能做的事情。如果他们曾经失踪,甚至于像我们推测那样「上了天」,就绝不会还有时间来讨论研究。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探险队明明曾经失踪,为甚么会有这样的情形出现。
我心中疑惑之极,一面仍然敷衍著对答:「正因为事情十分不可思议,所以警方请了几位对怪事有经验的专家,来和你们会合,作进一步的了解。」
那小伙子的声音很高兴:「没有问题,请选择地点降落。」
本来我和他之间还有许多话可以说,可是我有更重要的话要向直升机中的各人说,所以就中止了和小伙子的通话。
一时之间直升机中各人都你望我我望他,不知道说甚么才好。还是红绫先打破沉默:「这是怎么一回事?看来探险队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曾经失踪!」
张泰丰道:「或许他们不愿意提起,我们……我们其实也不必勉强,只要全体队员都安全就好。」
我本来就准备如果探险队不提失踪,我们也不提,随机应变,找出他们不提失踪的原因。我就是怕张泰丰会沉不住气,现在他自己先这样提出来,自然再好不过。我还是有点不放心,所以特地对他道:「我们不提失踪,你可不要私下向与希微追问。」
张泰丰连声道:「不会,不会。」
我定了定神,把我的想法告诉各人:「探险队的态度很古怪,他们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曾经失踪,而不是想刻意隐瞒。我们在完全不知道为甚么会有这种情形发生之前,我认为最好不要直接提起,而只用旁敲侧击的方法去了解。」
红绫不明白:「为甚么要这样?」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事情既然怪异,就不能照平常的方法来应付。」
确然在这时候我完全说不出所以然来,只能这样回答。看红绫的神情好像不是很明白,可是她也没有再说甚么。
直升机飞行很快,已经到了探险队的上空,略盘旋了一下,就在河边找了一处地方下降。
不等到直升机停定,我们就看到探险队员迎了上来,我一眼就看到了典希微。
典希微和其他队员一样,身上背负了不少装备,看起来精神奕奕,其他队员有老有少,都有一种令人倾佩的神采——一般来说,探险队员都是科学家,不辞劳苦,扩大人类的知识领域,所以都很值得尊敬。这一队探险队虽然有说不出来的古怪,可是依然光彩四射,不亏为人类精英。
直升机一停下,我还来不及阻止,张泰丰首先打开了门,一跃而下,大叫道:「看是谁来了!」
他叫的这一句话,相信探险队中只有典希微一个人听得懂,也自然只有她一个人有反应。当她看到从直升机上大叫著跳下来的人是张泰丰的时候,她也大叫一声,来不及卸下身上所背负的装备,就向前奔了过来。
两人很快就碰在一起,紧紧拥抱,而且热吻,此情此景,就算白痴也可以知道那是一对久别重逢的爱侣,所以其他的探险队员一起热烈鼓掌。
我事先实在不知道张泰丰和典希微的关系已经发展到了这样的地步,所以感到讶异,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向我笑,像是说我后知后觉。我回想张泰丰在知道探险队失踪之后的那种焦急情状,感到自己确然迟钝,所以伸手在自己头上打了一下。
探险队员迎了上来,我们也下了直升机,张泰丰和典希微才分了开来。
典希微本来分明是想问张泰丰怎么会来的,可是当她看到了我和白素、红绫之后,神情讶异莫名,立刻变成问我们:「发生了甚么事情,怎么竟劳动了卫斯理和卫夫人!」
典希微这样一叫,探险队员也有了反应——会参加探险队的人,总对希奇古怪的事情有兴趣,也就必然或多或少听到过我的名字,所以也都有感到意外的神情。
这是一个最好的机会,让我提到探险队曾经失踪,所以我立刻道:「整个探险队突然无影无踪,这样的大事,我们当然要来。」
我把话说得再清楚不过,可是连典希微在内,所有队员听了,都光是完全莫名其妙,然后面面相觑,神情更是茫然,显然完全不知道我在胡说些甚么!
白素立刻向我使了一个眼色,示意我小心说话。
本来我的计划也是要小心试探的,可是一上来就有了直话直说的机会,我也不肯放过。
而且这时候的情形,照我的判断,探险队并不是在刻意隐瞒,而是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曾经失踪。
探险队明明曾经失踪,而他们竟然不知道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事情就更加怪异,也就更需要弄清楚,而且是越快弄清楚越好,所以我立刻改变了原来的计划。
我向白素做了一个手势,可能这时候我和白素这一方面的所有人神情也变得很古怪,所以探险队方面也知道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一个有著红色头发的中年人向我走过来,自我介绍:「我是队长,请问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情?」
队长的神情十分诚恳,更使我肯定他们不是在假装,我就用最简单的话说明了发生的事情。
所有探险队员听了之后,有的讶异有的好笑有的大动作挥手表示不相信,典希微笑得最欢,指著张泰丰:「所以你这傻瓜以为我从此不见了,才急成这样子!」
一个身材矮壮的小伙子也走了过来,向我道:「我负责通讯和定期向总部作例行报告,在出发之后,我没有错漏任何一次,一切都有电脑纪录可以查看。卫先生你刚才所说的话,对我的工作作了严重的指责,我要提抗议。」
我认得出那小伙子就是当我在直升机时和我联络的那位,他虽然说是抗议,可是语调仍然很活泼,可知他是一个心胸开朗的人,这类性格的人不善于作伪,何况他说每次报告都有电脑纪录可以查看!
一时之间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才好,倒是红绫反应直接,解了我的围,她大声道:「请向我们展示纪录。」
小伙子十分爽快,立刻答应,迅速动作。
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中,我们不但看到了例行报告从未中断的纪录,而且看到探险队从遇到袭击的地点开始,一直到这里的沿途勘查纪录,证明他们一直在沿河前进,在所谓「失踪」的六十小时之内,他们前进了大约五十公里,时间和距离也都完全合理。
探险队员都以十分怪异的神情望著我们,我们也以同样怪异的神情望著他们,谁都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
白素首先打破沉默:「向总部所作的例行报告,总部为甚么没有回音?」
那小伙子道:「这是事先的约定——例行报告表示没有意外,不必有回音,如果有特殊事情,才进行通话。」
我不自由主摇头,事情不可思议到了超乎我任何想像的地步。
典希微微笑著向我道:「卫先生,我看整件事其实很简单,不必向太深奥的方向去想。」
事情怪异到这种程度,典希微居然还说简单,我瞪著她,等她作进一步的说明。她摊了摊手:「当然是总部接收例行报告的装备,在过去六十小时中发生了故障,所以收不到报告,就以为我们失踪了。」
她这样一说,其他探险队员都笑了起来——这种反应显然是都感到她的说法有理。
我和我这边的人却当然知道这是胡说八道,只是总部收不到报告,她的说法还有可能,然而事实是总部在收不到报告之后,曾经展开广泛的搜索,也没有他们的踪影,这就证明典希微的说法完全不能成立。
我在探险队员的笑声中,也哈哈乾笑了两声,刚想把这一点提出来,白素已经抢著道:「总部方面实在太糊涂了,竟然不先检查通讯设备,就大惊小怪!」
我突然听白素这样说,一时之间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红绫也大为惊讶,张大了口,连沉醉在和典希微重逢喜悦中的张泰丰也徒然震动了一下,只有费南度派来的那四人一点表情都没有,显然他们都绝对遵从命令,一切以我们为主,他们不参加任何意见。所以白素竟然表示同意典希微那种站不住脚的说法,他们地无动于衷,不表示意见。
红绫当然照例是最先提出抗议,可是她还没有开口,白素一闪身,就到了她的身边,握住了她的手,红绫受到了这样强烈的暗示,就把要说的话吞了回去。白素同时向我使了一个眼色,我虽然还不明白她究竟想怎样,可是也知道她必然有原因,暂时应该照她的主意去行事。
我还怕张泰丰不明白,特意对他大声道:「典希微说得对,我们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了!」
张泰丰神情古怪,他当然不同意我的话,可是又不敢说典希微说得不对,所以一时之间僵在那里,不知道说甚么才好。
我走到张泰丰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且听白素还有甚么话要说。」
张泰丰究竟不是蠢人,立刻明白其实我也不同意这样的说法,他点了点头,我们都向白素望去。
白素一开口,竟然不再提探险队失踪的事,而只是道:「你们遇到袭击的经过,请详细说一说。」
所有探险队员对这个话题显然都有极大的兴趣,典希微首先道:「这件事确然不可思议,完全值得卫氏夫妇出马探究,我们遇到袭击,本来万无幸理,可是却像是天上有神仙在帮助我们一样,那些匪徒忽然自相残杀,我们反而毫发无损。」
白素还是坚持原来的问题:「经过的情形如何?」
还是由典希微来叙述,原来当时大雷雨说来就来,刹那之间,天地昏暗、山风凌厉、电光闪闪、雷声隆隆,正在涉水的队员,都不免感到惊慌。
队长下令到最近的平台上去,就在他们接近平台的时候,原来已经在两个平台上的许多人,突然一起站了起来,手中都有武器,大声呼喝,整个探险队在刹那之间都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
紧接著人雷雨倾盆而下,视线变得模糊,而枪声也立刻响起,当枪声响起时,有几个队员甚至于以为自己已经中弹身亡了!
他们早知道路上不太平,所以也携带武器,不过他们都没有作战经验,即使在最短时间内应战,也是手忙脚乱,胡乱拿起枪来扫射一番,也不知道对方是甚么时候停止射击的。
等到探险队方面也停止了射击,就再也听不到枪声。探险队员都伏在水中,还是不敢动,一直等到大雷雨过去,可以看到前面平台上的情形时,才看到平台上的匪徒已经完全中枪倒地。
探险队员大著胆子去查看,才发现总共是九名匪徒,已经完全死亡。
探险队大大感到意外,立刻向总部报告。
我们是通过了总部才知道发生了匪徒袭击事件的,当时探险队向总部的报告很详细,所以这时候虽然又听典希微说了一遍,并没有新的收获。
然而在典希微摊了摊手,表示已经说完了经过之后,我的心中却产生了一个极大的疑点。
这极大的疑点是:在当时的情形下,即使发现了九名匪徒死亡,探险队员并没有作战经验,应该无法肯定匪徒是自相残杀而死,而更应该认为是他们的反击把匪徒打死的。
肯定匪徒自相残杀死亡是总部接到了报告,通知警方,警方派人到现场之后的事情。而这时候,总部和警方都完全无法和探险队联络,没有可能把这样的事实告诉探险队。
一直到忽然探险队又出现,总部和警方都未曾把事情告诉他们。
也就是说探险队应该一直不知道匪徒是自相残杀这回事。
可是当我们和探险队会合之后,对匪徒自相残杀这件事,所有探险队员却完全知道,而且毫无保留接受,只不过认为事情很不可思议而已。
疑问是: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在他们失去联络期间,没人可以告知他们,就算探险队坚持未曾失去联络,也只是他们向总部作例行报告,所有纪录之中,也没有总部向他们说过匪徒是自相残杀这回事。
他们是自己判断匪徒忽然从要向他们射击而变成自相残杀的可能性极微,因为这种怪异的事情,就算想到了也不能肯定。警方肯定了匪徒是自己人互相射击死亡,是经过了导致死亡的子弹和枪械的弹道试验,有了确切地科学实证,才能够知道匪徒真正死亡的原因。
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探险队都不应该如此毫无保留肯定匪徒是死于自相残杀。
而他们竟然十分自然地就知道了、接受了匪徒忽然自相残杀这样的怪事,这岂非是怪上加怪!
进一步的疑问是:是谁告诉他们的?
当我感到这一极大的疑点时,我一面心念电转,迅速地在思索,一面向白素望去。开始的时候由于集中力量在思索,所以并不是十分留意到白素的反应,直到想到后来,才看到白素正在使用唇语,她用唇语向我表达的话,竟然可以完全和我的思路衔接。白素说的是:或者说,是甚么力量令他们知道的。
一看到白素这样说,我几乎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白素的想法和我完全一样!
可是看她接下来的言语,却是她明明有了怀疑,然而并没有作进一步追究的企图,她只是向典希微道:「这经过真是惊险绝伦,你们可以说幸运之极,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们这次一定可以有很好的成绩。」
听得白素这样说,不但是我和红绫,连那四人都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因为白素说出了这样的敷衍话来,分明是表示她对事情已经不想再追究下去,而就此了事!
她那一番话,和「再见,祝你们好运」没有分别。
我看到红绫高举双手,准备抗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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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十、逆转
我刚想也加入抗议的行列,又看到了白素的唇语。白素说的是:且听我的!
我应变极快,双手仍然高举,却叫道:「好啊,我们可以回家了!」
这次轮到红绫莫名其妙,可是我不让她有说话的机会,早就去到了她的身前,一把拉住了她,沉声道:「别出声。」
张泰丰觉得很怪异,可是他总算也看出了我的行动很古怪,所以忍住了没有出声。
我拍著手:「既然是一场误会,各位请继续前进,我们告辞了。」
依我的心思,是立刻上直升机去,好向白素盘问她究竟打算怎样。可是张泰丰和典希微却很是依依不舍,白素示意我不要催他,我们连那四人先上了直升机。
才跨进机舱,我和红绫就齐声问:「怎么一回事?」
白素向还在和典希微说话的张泰丰望了一眼:「我们现在的讨论,暂时不必告诉张泰丰,以防止他忍不住会转告典希微。」
白素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情十分严肃。我对白素的话完全摸不著头脑,只好先点头答应。
白素吸了一口气,问:「你们认为探险队员是在隐瞒事实,还是忘记了他们自己曾经失踪?」
红绫抢著回答:「我看两者都不是,他们是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曾经失踪。」
红绫的话听来根玄,可是我明白她的意思。
白素继续问:「是他们根本未曾失踪?」
红绫道:「不,他们确然曾经失踪,可是在他们的记忆之中却已经没有了这一部分。」
看来红绫和白素的想法十分接近,所以她们可以迅速地对答,而我却有些跟不上,要略想一想才能跟上去。
白素再问:「他们的这一部分记忆,为甚么会消失?」
红绫回答得极之直接:「被人做了手脚。」
我一贯的思想方法和红绫不同,红绫直接,而我总是联想到许多其他的关联。例如这时候红绫毫不考虑就回答了白素的问题,而我也在同时想到了这一点,可是我却立刻联想到「被人做了手脚」是被甚么人?做了甚么样的手脚?是在甚么情形下做的?等等问题,所以并没有立刻有答案。
白素对红绫又快又肯定的回答表示很欣赏,她不再发问,自己补充:「脑部被人做了手脚,有很多种情形,大体可以分成两类:记忆在脑部被彻底消除;或是记忆在脑部被封存起来。如果是前者,那就没有办法了,如果是后者,还有希望可以把记忆唤回来,最简单的方法是——」
白素说到这里,我总算努力抛开了所有杂念,跟上了白素的想法,所以立刻接口,大声道:「催眠术——高明的催眠术可以把封存的记忆找回来!」
说了这一句话之后,我又立刻补充:「即使做手脚封存记忆的是外星人,催眠术也有效。」
白素点头:「我可以找到极高明的催眠术大师——我知道在非人协会有这样的人物。可是重要的是,绝不能让要被催眠的人事先知道会被催眠而有了防备——有了防备,催眠术就发挥不了作用。所以我刚才要装成若无其事,而且也要瞒住张泰丰,以防他不小心在典希微面前说出来。」
我吸了一口气:「你准备以典希微作为催眠的对象?」
白素点了点头:「是——那些箭嘴符号既然有可能是她留下来的,她对发生的事情应该有最深刻的记忆,也就最容易被找出来。」
原来白素刚才已经有了通盘的计划,这时候连那四人也都明白,望著白素,神情倾佩。
红棱还想问些甚么,白素道:「催眠术如果有效,就可以解决一切疑问;如果无效,我们再作设想,也只是设想,接触不到真正的事实,白费心机。」
红绫会意,不再说甚么。
这时候难分难舍的张泰丰和典希微,总算分了开来,张泰丰一步一回头,向直升机走来。
白素趁这机会向那四人道:「费南度警官那里,请四位说明。我相信袭击探险队匪徒的自相残杀,和银行抢匪打死自己这两件事的性质相同。我们如果有了结果,会立刻和他联络。」
那四人略有犹豫:「催眠在甚么时候进行?难道等典希微小姐探险完毕?」
白素回答肯定:「是——不怕时间久,时间越久,就越没有防备心,催眠术也就越容易奏效。」
说话之间,张泰丰已经上了直升机,我们也就不再讨论。我本来还很担心张泰丰不会那么容易接受「总部通讯设备出了毛补这种根本站不住脚的说法,可是正应了一句话:「在恋爱中的人是盲目的」,张泰丰连再问都没有问,看来一切对他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典希微安全!
直升机起飞之后,我们就看到探险队员一面向我们挥手,一面继续前进。张泰丰心情很好,甚至于这样说:「原来是一场虚惊!真好笑,还以为那些箭嘴符号是典希微留下来的,还以为探险队上了天!」
他还进一步取笑那四人:「巴拿马警方搜索的能力不敢恭维!」
那四人的老练程度远在张泰丰之上,闻言只是乾笑了几声,不置可否。
张泰丰又告诉我们,从现在起,不论他在何处,都可以和身在探险队的典希微随时取得联络。
我道:「那很好,你和她联络的结果,如果有需要,可以随时告诉我们。」
张泰丰很愉快地答应了下来——确然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经常向我们报告探险队的行踪。
所谓「接下来的日子」,有四个月的样子。
在我们回家之后不多久,白素就有远行,目的是通过非人协会去寻找那位超级催眠大师。
她这一去,时间之久,出乎意料之外,一直到四个月之后,典希微探险完毕从巴拿马回来,白素还没有回家。
我和白素经常有联络,在典希微回来和张泰丰一起到我家,典希微兴高采烈地说她探险的经过之后,我忍不住在联络的时候对白素说:「催眠大师到处都有,为甚么一定要找那一个。」
白素的理由很简单,也很充分:「把探险队员记忆封存起来,九成九是外星人做的手脚,所以必须找地球上最好的人来对付,不然打草惊蛇,就再也没有成功的机会了。」
我苦笑:「或许外星人早已经把他们的记忆彻底消除,我们根本甚么也得不到。」
白素正色道:「只要有机会,哪怕只有万分之一,也要试一试。」
我当然没有异议——就在那次联络之后的第五天,白素带著一个人回家来。
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她带来的这个人才好,因为这个人太普通了,普通到了无法加以任何形容词的地步,普通到了有隐形人的效果——如果他和另外三个人站在一起,看出去就只会看到三个人而不会注意到他的存在,原因是他普通之极,完全没有吸引他人注意力的条件。
白素介绍这个人是努力大师——这名字很古怪,不过一个人的外形如果不起眼到了这种程度,不论他要做甚么,确然必须份外努力才行。
这位努力大师双眼也没有神采,灰灰蒙蒙,连视线的焦点都没有,看来绝不像有能力催眠他人,反而他自己倒像是随时都在打瞌睡一样。
不过既然是白素带来的,我当然绝对不敢怠慢。而且我知道催眠术的门派种类很多,其中有一派属于在不知不觉、对方完全不经意的情形下将对方催眠,我以前只听说过有这样的一派,努力大师显然是这一类人物。
附带说一句,这一派催眠术,由于能够在别人完全没有防范,也不管人家是不是愿意接受催眠的情形下将人催眠,所以催眠的能力显得十分神秘和诡异,也和犯罪行为的关系密切,所以在传授弟子的时候挑选极其严格,品行稍有不端,立刻用最严厉的方法惩处。正因为这样,会这种催眠术的人极少,我对于这种催眠术也只知道一些皮毛而已。努力大师还是我第一次见到的这类催眠大师。
努力大师讲话不多,也毫无引人注意之处。
在回来之后,我已经向温宝裕叙述了经过,温宝裕有一个好处,就是毫无保留就接受外星人的设想,他立刻有了结论:「探险队一定曾经被外星人带到在天上的基地!而令得匪徒自相残杀,当然是外星人影响匪徒脑部活动的结果!」
他甚至于有更进一步的结论:「这种外星人太可爱了!应该由他们来统治地球,那么不论地球人想作甚么恶,结果都自吞恶果,自然而然,地球上就再也不会有任何罪恶了!」
温宝裕公然欢迎外星人来统治地球,听起来很碍耳,可是想深一层,如果外星人的统治可以有地球上没有罪恶的效果,却是大大的好处,似乎并无不可。
由于温宝裕知道一切,所以邀请典希微前来的时候,他也在常典希微来的时候,当然不知道会被催眠,事先比较困难的是如何甩掉张泰丰——怕他在场见到典希微忽然被催眠就大惊小怪起来,破坏了行动。
当然这也不是甚么大困难,那天傍晚,典希微一个人来到,红绫开门迎她进来,事先白素只说有一位来自印度的瑜伽术大师,会在我们家作示范,问她有没有兴趣来看一看。
这位典希微小姐的兴趣也真广泛,立刻答应,而且准时来到。所谓瑜伽大师,当然就是努力大师。
在场的有我和白素、红绫和温宝裕。
典希微一到,随便说了一些不相干的话,努力大师就开始做瑜伽术的动作。努力大师还真的有极高的瑜伽术造诣,典希微显然对瑜伽术也有研究,所谓「会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努力大师一开始做动作,就吸引了典希微的注意。
等到努力大师做了十几二十个动作之后,我正感到不耐烦、不知道甚么时候才开始催眠,努力大师忽然做了一个怪动作,看来完全像是人手中持著枪在扫射。
虽然我对瑜伽术没有研究,可是也可以肯定,这个动作无论如何不属于瑜伽术。
而且努力大师在做出这个动作的同时,发出了一阵听来完全像是枪声一样的声音,完全达到了超级口技的水准。
我同时看到,典希微忽然现出很惊慌的神情,也有很古怪的动作,看起来像是正急急忙忙想寻找甚么。
我这才知道,典希微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催眠了!努力大师这时候一定是在模拟匪徒袭击探险队,以唤起典希微的记忆。
果然,努力大师的口中,又发出了雷声和雨声,逼真得使我们也感到如同置身于大雷雨中一样!
在我们来说还只不过感觉到好像有大雷雨,而看典希微的神情动作就简直是置身于大雷雨之中,她不断地抹著脸,显然是想把脸上的雨水抹去,以便看清楚眼前的情形。开始的时候她的神情很慌乱,可是很快的她就镇定了下来,同时从她的动作来看,她已经找到了武器,开始发射。
同时她身子伏了下来,而且大声叫:「别乱走!伏下!全体伏下!」
这时候我才见识到努力大师真正高明之极的催眠术所造成的效果。和一般口中念念有词说甚么「你睡著了,我问你回答」,然后被催眠者就一句一句话说出来的情形完全不同。
此刻受了催眠的典希微并不是问一句说一句,而是她完全回到了当时,在重演当时所发生的一切。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情都相当紧张。因为这样的催眠效果,虽然极其逼真,我们可以通过典希微的言语和动作,来了解当时发生了甚么事情。可是典希微只会把当时的动作重做一遍,其他的在当时出现的东西,现在并不会重现,例如她所做的动作是开枪,我们一看就明白,可是她手上并没有任何武器,所以我们必须更小心地观察她的动作和她的表情,来判断当时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情。
过了片刻,努力大师口中的枪声首先停止,接著雷声、雨声也渐渐停止,典希微站了起来,叫:「每个人都安全?」
从这种情形来看,在探险队遇到袭击的时候,最镇定的显然是她。在问了之后,她紧张的神情大为松弛,显然是她得到了人人都安全的回答。
然后她向前走——在我们这时看来她只是原地踏步,可是她的姿态完全是涉水前进。估计她是向前去查看平台上那些匪徒的情形,而不多久,她就现出惊讶之极的神情来,回顾道:「死了!这些人全都死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接下来她的神情越来越惊讶,又道:「赶快向总部报告我们遭到了袭击,而龚击者全都死亡……不能肯定匪徒死亡的原因……」
从这种情形来看,典希微当时已经感到事情的怪异,而我们看到这里,也更加紧张,因为探险队的失踪,就是在他们向总部报告之后发生的事情。
典希微俯著身子,双手在不断拨动,看来是在进一步仔细查看匪徒的尸体,神情一直讶异莫名。我对典希微的镇定和勇气,又有了进一步的了解,而且更加佩服。
典希微在喃喃自语:「真奇怪,这些人看来像是互相射击死亡,真奇怪!」
过了一会,她就向前走(我们看来仍然是原地踏步),走了相当长的时间,才停了下来。
白素碰了碰我,用唇语道:「从时间来算,应该是从平台走到了山崖脚下。」
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然后她坐了下来,她的神情一直很疑惑,像是想说话,可是又没有说出甚么话来,可以想像她无法和其他队员讨论她心中的疑惑,这当然是由于其他队员感觉不如她敏锐的缘故。
她像是在思索,然后突然她抬头向上看,神情之复杂难以形容,显然是上面有她绝对意料不到的情景出现,紧接著她霍然起立,同时大叫:「是甚么!是甚么!」
接下来她的动作怪异之极,她高举双手,身子像是努力要向下蹲可是又做不到,最后还是伸直,而作有限的摇动,看来她双手的活动也受一定的限制,她的右手很费力的才从背后取到了一样不知道是甚么东西。
然后她的右手移向前,食指不断向下按动。
看到这里,我陡然明白她在做甚么,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典希微是在用罐头颜料喷箭嘴符号!再接下来她手部的动作更完全证明了这一点。
而那时候她的身子应该是在迅速地上升中!
也就是说从她抬头向上不知道看到了甚么东西开始,就有力量束缚了她的身子,令她迅速上升。而在这样的意外之中她还有足够的镇定来留下箭嘴符号,真是不简单之至。
留意到了她确然是留下了十二个箭嘴符号,然后很快的看来她的身子已经能够自由活动,也像是直到这时候才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她立刻道:「大家别惊慌,先弄清楚我们在甚么地方!」
简单的一句话说明了许多问题:其他探险队员的遭遇和她一样;他们身不由主被摄上了天,而进入了一处不知道是甚么地方的空间之中。
典希微发挥领导才能:「大家聚在一起,别碰任何东西。」
我们从她的言语和动作之中,揣测当时发生的事情,我不一一复述我们所想到的情形,而留给大家自己去想,以增加兴趣。
典希微这时候的神经充满了警觉,她盯著前面,声音相当镇定:「你是机器人,我们不和你对话。」她又提高了声音:「真正的人在哪里,为甚么躲起来不见人?」
她问了三次之多,然后神情更是古怪,像是她得到了不可思议的回答或者是看到了难以相信的情景,她吸了一口气:「只有你?这里只有你这个机器人?」
她慢慢走向前,伸手摸索,样子古怪,又后退了一步:「你们到地球来干甚么?」
看来她已经可以开始和那个「机器人」对话,她的样子也是在用心听,然后她忽然笑了起来:「你来维持地球上高级生物的秩序?你怎么可能懂得我们的生活秩序?」
她在这样问的时候,很有轻视之意,可是很快的她的神情变得严肃,可见对方的回答很认真而且可以接受。
她甚至于不由自主喘气,道:「罪恶行为……有信号显示?你不但能够接收,而且可以令信号逆转?」
听到这里,除了努力大师之外,人人都不自由主吸了一口气。
令罪恶行为发生之前所产生的脑部信号逆转!
这是我以前从来也没有听到过的一句话!可是我立刻能够明白它的意思——我们曾经设想过的「现眼报」,是传统语言的说法,而事实上正是这句话造成的结果!
犯罪者在展开罪恶行为之前,脑部所产生的信号原来是想如何伤害他人,而信号经过逆转,结果就变成伤害他自己!
我们都毫无疑问相信典希微当时正在和外星人的机器人(或许就是外星人本身——外星人的形状当然可以像机器人)对话。不知道这种外星人来自宇宙的哪一个角落,竟然拥有这样的超特能力,实在是太可爱了!
只是不明白掌握了这种能力,却并不在地球上普遍实行,从而可以消弭地球上一切恶行。
我们在飞快转念,相信当时典希微也问了我们想到的最后那个问题,她在喃喃自语:「在使得信号逆转的时候,需要有强力的雷电的配合……那也不是问题,地球上到处都会有大雷雨,可以在每次大雷雨的时候,使恶人都自食其果。」
我相信当时典希微一定得到了一些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她现出很专注倾听的神情。
而我早已联想到了中国传统的说法中大雷雨和惩戒罪恶的关系,由来已久。虽然作恶多端的人被雷打死的实例少之又少,可是在传统上诅咒恶人,都习惯说「看你甚么时候被天打雷劈」!
由此可知,雷和恶行的报应关系密切早已深入人心。为甚么会有这种情形出现?是不是若干年之前,这类外星人藉雷电的配合,曾经广泛的在地球上令得恶行之前恶人所发出的脑部信号逆转,使恶人自食其果,所以才在人类的脑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不然雷电这种自然现象,怎么会和人类行为扯上关系?
我相信我的这个设想可以成立,问题只在于为甚么这类外星人忽然不再继续这样做而已。
这问题当然要在典希微继续的言行中找答案,可是看典希微时,只见她一脸茫然,显然她也并没有得到答案。
她忽然双手挥舞,神情激动,声音很大:「让我留在这里……好的……让我们都留在这里……」在神情转为失望之后,她又道:「尽量让我们在这里久一些……」然后她的声音又高又尖:「甚么?在离开这里之前,我们在这里的记忆会消失?」
接著她摇头,笑:「不会,不会,我不相信,记忆属于我,谁也拿不走……喔,不是拿走,只是封存,那更好,总有一天,我会把它打开。」
我在这时候,不由自主摇了摇头,典希微太自信了,她的那段遭遇的记忆果然遭到封存,她根本完全无法回忆发生了甚么事,就算她自己再努力,只怕地无法「解放」这段记忆。
照探险队失踪和再出现相隔的时间来看,我希望典希微可以提供更多她对这段遭遇的记忆。可是典希微的动作明显地慢了下来,不到一分钟,她突然泥塑木雕一样,静止不动了。
我正在奇怪,就听到了浓重的喘气声,回头一看,只见努力大师满头大汗,脚步踉跄地退到了椅子前坐了下来,还在不断喘气,同时向我们摇手。
白素立刻向他递过去一大杯水,他一口气喝光,才缓过气来,道:「我再也不能了。」
我忙道:「休息一会再来!」
努力大师连连摇头:「不行,我再也不能了。」
他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向门口走去,打开门,做手势阻止白素走向他,然后道:「我走了。」
在他出去、关上门之前,他发出了一下古怪的声音,典希微随著发出同样的声音,在我们回头去看典希微的时候,这位努力大师已经关上门,飘然而去。
看典希微时,她有一个极短时间的神情迷茫,随即就像是甚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甚至于没有发觉少了一个人。
典希微又逗留了一会,发现我们都有些精神恍惚,她就告辞离去。
典希微才走,我就急不及待道:「快把努力大师找回来,我们还没有知道全部事实。」
白素摇头:「他来的时候向我说过,情形好,他可以维持三分钟,然后他至少要三年丧失这个能力。刚才他至少坚持了将近二十分钟!」
我、温宝裕和红绫都苦笑。
白素又道:「其实典希微所说的,再加上我们的想像,也知道得差不多了。」
我吸了一口气,联想到这种「逆转」的能力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存起来,等到有大雷雨配合的时候才发挥,如果可以,那就不但是「现眼报」,而是每次打雷闪电,都会有行恶之徒,遭到恶报,真是大快人心!
我在想著,温宝裕道:「真可惜,那年那月那日,当军队用坦克车屠杀百姓的时候,没有一场大雷雨来配合。」
我把我想的说了,温宝裕忽然哈哈大笑:「如果恶行逆转,不知道是当天杀人的军队自相残杀,还是坦克车冲进深宫大院去,把躲在里面下屠杀令的凶手杀死?」
我们没有回答。温宝裕继续笑:「真过瘾!想想都过瘾!」
这句话我完全同意,的确,就算只是想想,都过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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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