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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号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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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暗号之二」当然是「转世暗号」的连续,这种情形,在我叙述经历时,已经出现过很多次,不必再作特别的解释了。
在这个故事中,暗号之二有了答案,但是整个故事,却很令人沮丧,由於事实的发展,遭到了似乎是无限期的拖延,自然也只好这样子——如果你相信我所叙述的一切,有真实的成分,你一定会谅解,不然,就请当作是「满纸荒唐字」好了,而且,不必再去考证甚麽,那只会增加烦恼。
没有「暗号之三」了,绝不会有。再有别的发展,过去、现在或未来的事,也和暗号,再也不发生任何关系了。
倪匡
午睡乍醒发罢白日梦
尔济既再续黑夜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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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的声音——在大都市中,这种情形,甚至可列为奢求。好在住屋前後,均有大树,倒可以享受一下此种情趣。
白素走近来问∶「看了报纸没有?」
我回答道∶「看了!」
这一间一答,看来平淡之至,但实际上,却大有玄机。想那报纸上,消息千百条,但我和白素,在这一问一答之间,我就知道问的是关於那一条。
这自然是多年夫妻,如鱼得水,心灵相通的缘故。
报上在不是很显著的地方,有一则新闻,是关於喇嘛教中,地位崇高的二活佛转世灵童的。
新闻说∶各有关方面,正在努力寻找二活佛的转世灵童,但估计至少还要三、四年的时间,才能找到,然後再进行确认的工作。
我「哼」地一声∶「拖延战术!」
白素点了点头,我又道∶「且看他们拖延到几时?」
白素道∶「大活佛转世灵童被确认那年,几岁?」
我举起了手∶「五岁!」
白素道∶「有得算,那假的二活佛去世,两年左右,在六年之内找到转世灵童,是正常的事,拖一拖,可以拖到九年——十年以上才找到灵童的就古怪了。在找到了灵童之後,确认的过程,又可以拖上两、三年,所以,从现在算起,有八、九年的时间可以拖延!」
听了白素的算计,我不禁失声道∶「他们┅┅他们是根本不打算确认二活佛了!」
白素同意∶「我相信他们有这个打算,但那一定是他们的第二打算,第一打算,还是找一个傀儡二活佛,邢才是上策。」
我闷哼一声∶「他们虽然有了那三件法物,可是他们解不开暗号之二,就绝对不敢造次。要不然,在坐床大典时,真的二活佛转世,突然出现,又能解开暗号之二,石破天惊,令全世界知道,他才是二活佛,那对他们来说,就大大不利了。」
白素道∶「是啊,我想,这也正是他们采取拖延政策的主要原因。」
我呆了一会∶「五六年、七八年,长久拖延下去,会对谁有利?」
白素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很难讲,在长时间的拖延之中,强权力量可以加紧进行分化、蒙蔽的政策,同时也加紧镇压,在表面上来看,反抗的力量会变得软弱。强权势力自然想做到自根本上彻底否定喇嘛教,那他们就成为这片土地、那群人民的真正主人,而不是如今在机枪电棍之下,那片土地上的人民,还有著精神领袖!」
白素说得十分沉重,我却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白素嗔怪地瞪了我一眼,我忙道∶「对不起,我想起了一个情节——很多故事中,都有恶霸强占了女子,可是女子一直有著至死不渝的心上人。」
白素感叹∶「一个民族的悲剧,比一个个人的悲剧,要深沉了千万倍。」
我扬了扬手∶「可是时间也未必一定会和强权势力谈恋爱,更多的时候,历史的巨轮,会把强权势力辗成粉碎,自秦始皇想有万世基业开始,这种例子,多不胜数。」
白素道∶「对,人类自有史以来,建立的规模最大、势力最强盛的强权,也在几天之内解体,永远成为历史名词了。」
我叹了一声∶「强权的发展,虽然必然是灭亡,但若是没有一定的反对力量,所统治的全是顺民或奴隶,那灭亡的时间,也就会大大推迟。」
白素沉默了半晌∶「所以,拖延政策,对他们来说有利,从现在的情形来看,看不到有类似欧洲一样,极权迅速消亡的迹象。」
我握著拳,重重在桌上敲打了一下——当然是为了发胸中的愤懑,但是我为甚麽愤懑,大片土地上的人民,摆脱了强权,是他们不畏强权,努力反抗的结果。在一片由强权统治的土地上,人民如果只是驯服,强权的皮鞭,也就会不断挥动——那皮鞭是要去夺下来,而不能等它自动放手的。
白素又道∶「时间越拖下去,对二活佛的转世灵童,就越不利。」
我同意∶「是,他一直在等『适当的时机』,一直等不到,他也就没有出头的机会。可是,若是一再拖延,难以自圆其说,也别轻视了教众的力量。教众要是不耐烦了,鼓噪起来,加以适当的组织,就是一股极大的力量,足以令强权丧胆。」
白素道∶「这是恶性循环——那会使强权在拖延时间,加紧残酷的镇压。」
我想起近年陆续在报上看到的报导,不断有人反抗,也不断有人被捕,心头黯然。
我们相对无言好一会,我陡然站起来∶「还有一种情形,对二活佛的转世,大大有利。」
白素连眼皮也不抬一下,一点也没有为我的大呼小叫所惊动,她道∶「对,这情形是,那三件法物,落到了二活佛的手中!」
我想到的,正是这一点;但是,我随即又长叹一声。
那三件法物∶手掌、铜铃、花。若是到了转世的二活佛,我曾见过的那个天生缺了手掌的小喇嘛手中,他知道暗号之二的内容是甚麽,立刻就可以昭告天下,解开密码之二,名正言顺,成为二活佛!
可是,那三件法物,由小郭再次发现之後,已落到了强权势力的手中,转世的二活佛纵使有众神庇佑,也无法弄到手。
不但如此,转世的二活佛的处境,可以说在极度的危险之中。
他的存在,对强权势力的强占性统治,是一个极具爆炸性的危机。
如果强权势力找到了他,把他除去,那就等於消灭了危机,随便他们怎麽去立傀儡,也没有甚麽方法可以揭穿这种弥天大骗局了。
我苦笑了一下∶「能保住他的安全,已经是上上大吉了,我还真担心——」
白素道∶「在不丹或是尼泊尔,要找一个小喇嘛,不是容易的事!」
我道∶「可是要找一个天生——」
我话没有说完,白素一伸手,就掩住了我的口。
我吃了一惊,虽然,「隔墙有耳」这样的警句深入人心,可是在自己家里,说话也要小心到这一地步,也未免令人心栗。
白素也立即感到她的动作太过份了些,她吸了一口气,缓缓松开了手∶「实在是因为那是一个天大的秘密,绝不能让人知道!」
我吸了一口气∶「小心一点是应该的,现在的窃听技术,太进步了。」
现代的窃听技术,确然太进步了,小巧的音波聚集器,已成为普通的商品,花几元美金,就可以买得到,功能是听到一百公尺之外的私语,和邻室的密谈。
我和白素,都不排除自黄蝉上次离去後,我们一直在接受监视的可能性——以强权势力对监视工作的丰富经验,说他们在这一方面,是地球之最,也不为过——窗子上的一个不显眼的斑点,就可能是一个窃听仪器,使我们在屋中的任何声音,都传入监听仪的录音带之上!
我实在是太不小心了,白素立即掩住了我的口,那是对的。因为实在事情关系重大,绝不能有半点儿消息走漏出去——要找一个天生没有了一支手的小喇嘛,寻找的范围,大大缩小,找起来,就容易得多了。
一时之间,我的面色,变得很是难看,白素反倒安慰我∶「未必听到了,就算听到了,你和我,怕过谁来?」
我吁了一口气∶「怕累了别人。」
白素大具信心∶「二活佛自有菩萨保佑,劫难一事,他要出世,谁也阻挡不住!」
我耸了耸肩——对於这种说法,我一直有保留。当年大活佛在几乎万无可能的情形之下,率众远走,不但是喇嘛教众,就算一般人,也认为那是神佛护佑。可是最近,有曾身处强权势力核心的人物,就指称当年,是最高领袖故意放大活佛走的。
这种说法,是否可靠,当然存疑,但是至少是对「神佛护佑」的一种否定。
想起若是我们的交谈,被人偷听,白素出手要是慢了一步,後果就严重无比,我也不禁冒冷汗。回想刚才,我只说到「天生——」并没有说天生如何,也没有说少了甚麽,虽然已是漏了天机,但还不至於如此糟糕!
我在迅速转了念之後,向白素投以询问的眼色,问她的警惕性如此之高,是不是感到了有甚麽迹象,我们正在被监视之中。
白素侧著头,略想了一想,在我耳边低声道∶「事情关系重大,而我们这里,又是重要的线索,他们不会轻易放过。」
我想了一想,也确然如此,强权势力在进行拖延战术的同时,必然还努力於釜底抽薪——想把真正的转世二活佛解决掉,这才是一劳永逸之计!那自然也要从我这里下手!
虽然我和白索,都精细之至,但是现代科技的进步,使人防不胜防,我也压低了声音∶「要不要请专家来检查一下?」
白素自然知道,我所指的「专家」,是指戈壁沙漠这两个奇才而言。
白素无可无不可∶「也好。」
接著,她做了一个手势,表示对於转世的二活佛,最好一字不提。
我用力点了点头,同意白素的意见。
我们可以说已经是千小心万小心的了,可是,这一番谈话,还是漏了玄机,以至日後,生出了不少事,都因此而起——那是後话,容後再叙。
当下,我拍著报纸,哼著京剧的腔调∶「看他们拖延到几时?」
第二天,我就找了戈壁沙漠来——给人监视,总令人浑身不舒服,必须破解。
戈壁沙漠听了我的要求,哇呀大叫∶「那还得了,甚麽人吞了豹子胆,竟敢向卫斯理做手脚,哼,任凭他有通天的本领,也要揪他出来。」
我道∶「两位别把事情看得太容易。我和白素,曾经检查过,没有发现——可是我又觉得,一定有人在进行监视或监听。」
戈壁沙漠信心十足∶「且等我们出马,不论是何方妖孽,管叫他现形。」
戈壁沙漠足足花了七天时间。
在他们的检查过程中,我有一大半时间和他们在一起。
我可以肯定,我是找对了人,就算有一整队的检查组,也不可能做得比他们更好。
而他们工作的精细程度,简直不可思议,屋内屋外,巨细无遗,他们的微型探索仪,甚至深入每一个木缝和砖缝,那些缝,连蚂蚁也钻不进去。
经过了七天时间,两人才拍了拍手,向我道∶「没有任何发现!」
我吁了一口气∶「真不知道怎麽感谢两位才好——肯定了没有被人监视,那种感觉真好。」
谁知道戈壁沙漠对我的话,并不以为然,他们一起摇头∶「我们只说,我们已尽力做了检查,检查的结果是甚麽也没有发现!」
我一摊手∶「那有甚麽不同,何必咬文嚼字?」
两人道∶「大不相同,我们没有发现,就是我们、没有、发现。那绝不代表你没有被监视。」
我总算弄明白了他们的意思,我笑∶「你们没有发现,就等於没有监视。」
两人对我的话,显然感到十分高兴,他们连声道∶「多谢你的夸奖,可是我们不保证你不被监视。」
态度极认真,这正是戈壁沙漠的可爱之处,我拍著他们的肩,一再道谢。
这两人,好奇心极强,忍到了这一天,他们终於忍不住了,两人齐声问∶「你究竟掌握了甚麽秘密,会以为有人要监视你?」
我叹了一声∶「要是能告诉你们,我一定第一时间,让你们知道!」
两人也知道暂时无望了,所以长叹一声,快快离去,倒令我很过意不去。
我对白素表示,可以避免被监视的威胁了,可是白素却道∶「只是他们没有发现。」
我大是惊讶∶「这样找都找不出来,你还不肯定?」
白素道∶「找是被动的行为,吃力不讨好。一人藏,百人找,所以戈壁沙漠的态度是对的。」
我大不以为然,但也没有争辩下去——後来,事实证明,白素和戈壁沙漠的看法,竟然是对的,真是令人气结,竟然仍有监视,而且有效程度颇高,当真不可思议之至。可是谜底揭晓,却又相当简单,并不复杂,只是过程却奇妙无比,不是出於人力——详细情形如何,要「容後再叙」,因为紧接著,又有事情发生了。
在一个故事的发展过程中,不可能是一口气所发生的事,全和这个故事有关,必然会有这样那样的打岔,和故事无关的事,没有必要提,所以全略去了,只说和故事有关的。
所以,看起来,就像是一件事一开始之後,就甚麽事都和这件事有关,「巧」之极矣,但事实并非如此,那是在叙事之际,经过了「艺术加工」之後的结果。
所以,自戈壁沙漠检查完毕之後,到另一件事发生,其间有若干时日的间隔,自然也曾发生了不少事,只不过都不在记述的范围之中而已。
那天我一早出去办事,到中午时分才回来。办事的过程之一,是和一个人会晤,那人是一个奇人,且是我有求於他,和他相见,事实办得很成功,不虚此行,可是有一点特殊情况。
这个人极嗜酒,他的名言是∶「血液中若没有酒精,那不算是活人的血。」所以,他一日二十四小时,只要是活动的时间,就不断喝酒。而我有事去求他,少不免陪他喝一点酒。
对他来说,「一点」就是正常情形的很多。我当然不至於喝醉,但是在不到两小时之内,灌了近一公升酒精成分百分之七十四的烈酒下去,少不免有点酒意。而且我较少在白天喝酒,那天恰又是一个阳光普照的好天气——喝酒的人都知道,强烈的光线,对酒精在人体内的运行,有催化作用,格外能令酒意涌上来。
所以,当我打开门,走进屋子去的时候,从明亮到黑暗,一下子不是很适应,也就是说,约有短暂的二、三十秒,视线极其模糊。
这就是合该有事了,我由於酒兴高,所以一路「引吭高声」,唱的是「满江红」,从「怒发冲冠」开始,进屋之後,刚好唱到「壮志饥餐胡虏肉」。
一进门,酒眼蒙之中,见一个佳人俏生生地站著。佳人穿无袖上衣,玉臂裸露,肌肤赛雪,耀眼生花,长发飘落,身形窈窕,这般可喜娘,又是在自己家中,不是白素是谁?
我打了一个噎,哈哈大笑∶「我是没有壮志的,不要餐胡虏肉,咬咬佳人的裸臂就行!」
说著,一把把住人拉了过来,搂在怀中,张口向白生生的玉臂便咬。
这「咬」,当然不是真的咬,而是调情行为的一种。而夫妇之间,这种调情行为,真是普通之至,何足为奇,我预算白素会忍受我的轻咬,然後再飨我以老大白眼,那真是赏心乐事。
可是,我才一张口轻轻咬了上去,就觉得不对头了。
首先,温香软玉,才一入怀,便觉通体酥柔无比,那远非我拥惯了的爱妻,紧接著,我左胸乳下,陡然一麻,我全身的气力,一起消散,连张开了的口,也没有了合起来的气力。
我一生之中,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怪异的经历,但实在没有一次比这时更骇人的了。一时之间,我的脑筋转不过来,还未曾想到自己是抱错了人,想到的竟然是∶姨,这是怎麽一回事,白素怎麽变了?而且向我出手?不但向我出手,而且下手还相当重,一下子就制住了我的「期门穴」。这个穴道,是前胸七大要穴之一,一被制住,全身气力全消,连抬一个手指的气力都没有!
而这种擒拿制穴的功夫,本是中国武术中最上乘的制敌之法,我虽不怀疑白素会,但她也没有理由使在我的身上,因为这种武术,若是分寸拿捏得不好,极之危险,会令人有可怕的生理受害的後果——每一种武术的攻击,其实都是为了要达到这一目的,但是「穴道」在人体的结构上,还是一个十分神秘的部分,所以由此引起的伤害,也就十分可怕。
我的穴道被制,不但没有了气力,而且出不了声,整个人,就像是一摊湿泥一样,向下倒去。也就在那一刹那间,我看到那窈窕的身形,柳腰一闪,正迅速地向後退去,彷佛她所受的惊恐,犹在我之上!
我之所以感到她吃惊,是由於她在疾退开去时,还发出了「嘤」的一下呻吟声。
我「咕咚」一声,栽倒在地,大约有一秒钟的时间,天旋地转,金星乱迸——虽然时间极短,但若对方趁机下手,必然可以对我造成极大的伤害,甚至死亡。
我相信至多只是两秒钟的时间,我气血上冲,一下子又有了力量,我的身子也疾弹而起,但是我的脑中,还是紊乱一片,我所想到的唯一的一点,是我认错人了!但是对於被我错认了的是甚麽人,我却根本没有能力去做有条理的分析!
我知道,首先要弄清楚,那是甚麽人,刚才我的行动,施诸白素身上,平常之极,但是若在其他的女性身上,却是轻薄之极,实在不是一般普通的误会。
所以我弹跳而起之後,勉力定神,先使自己有看到东西的能力。
在正常的情形下,要这样做,自然再简单不过,但这时候,也花了一两秒钟。
终於,在我面前的俏影,如同焦距被校正了的摄影器材一样,变得清楚了。
我看到的是一个绝色佳人,站在离我约有三公尺处,她俏脸之上的惊惶之情才退去,显然刚才,我突如其来的「攻击」,虽然没有全部完成,但是也足以令她大大吃惊了!
这一点,突然之间,令我极其自豪,因为我已认出了她是甚麽人,同时也知道,要她吃惊,绝不是容易的事,而她居然吃惊了,由此可知我刚才的行动,是何等突然,何等出於意料!
那美人不是别人,正是我曾数度接触过,身分神秘奇特,肩负各种重要任务的黄蝉!
这时,她似笑非笑地望著我,明澈的双眼之中,大有嘲弄之意,我想起刚才自己的冒失行为,也大是尴尬。但是我知道,在如今这种情形之下,我不能有丝毫示弱,不然,会後患无穷,我必须「恶人先告状」,才免得被她有所恃,而受到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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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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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蝉明眸之中,那种嘲弄的意味,却更浓了,她柔柔地道∶「白日醉酒,有意一闯禁地?」
这婆娘虽然千娇百媚,但是也机灵厉害无比,我知道打马虎眼,不易蒙混过关,所以沉声道∶「是,醉眼昏花,对不起,认错人了!」
黄蝉笑得不怀好意∶「原来你和白姐,常这样打情骂俏,咬来咬去!」
这女子真可恶,我已老实不客气,借用了现成的典故∶「闺房之乐,有甚於啮臂者!」
她再厉害,毕竟是一个大姑娘家,话说到这里,她也就说不下去了,她只是狡狯地一笑。出乎意料之外,在一笑之际,竟然有两朵红霞,飞上了她的双颊。
刹那之间,她俏脸白里透红,娇艳欲滴,看得人赏心悦目之至——不管是不是好色之徒,人总有对美的欣赏能力,而那时的黄蝉,真是美艳不可方物,令人无法不赞叹这种难得一见的美色。
我看得大是失态,而黄蝉却立时恢复了原状,适才的艳丽,不复再见,就在这时,老蔡捧了茶出来,殷勤地道∶「请喝茶。」
老蔡平日对来客的不礼貌是出了名的,但这时非但态度热诚,而且根本没有发觉我已回来,由此可知美人的魅力,无远弗届。
黄蝉接过了茶来,老蔡这才看到了我,大是欢喜∶「回来了,正好,我还怕黄小姐等得太久!」
我苦笑了一下,向他挥了挥手,黄蝉正低头喝著茶,长睫毛微微颤动,我不知她心中在打甚麽主意,也不知道她对我刚才的鲁莽,会有甚麽进一步的发挥,所以只好等她先开口。
可是她却没有表示,只是一小口一小口撮著茶,我忍不住道∶「黄将军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她外表虽然是一个娇艳无比的俏佳人,但她的身份,我很清楚,她和其他十一个以花为姓名的特种任务负责者,都有著将军的头衔,是强权势力中的非同小可人物,权力之大,超乎想像之外。
她几次和我、白素见面,都客气得很,那是由於我和白素身份特殊,也由於一直是她有求於我们!实际上,她的权力,运用起来,是可以令风云色变!
我一问,她才抬起头来∶「有一件事麻烦两位。」
她一开口就说「两位」,我便道∶「很不巧,白素不在,你┅┅」
我暗示她不妨离去,同时心中已想∶真不巧,要是白素在的话,就不会有刚才这种场面出现了。
谁知道黄蝉却道∶「白姐不在,先请教卫先生你,也是一样。」
我闷哼一声,突然之间,感到十分焦躁,所以说话也提高了声音∶「以你们的力量之强大,除非是有甚麽事,要世界公认的,你们才做不到,不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有甚麽做不到的,为甚麽老是来骚扰我这个无权无勇的老百姓?」
黄蝉态度安详∶「我们的力量,其实也有限,例如∶想请卫先生帮一个小忙,认一个人,就很困难。」
我呆了一呆∶「认人?认甚麽人?」
黄蝉不说甚麽,打开一个花布袋来,取出了一只大信封,向我递来。
她那支花布袋,看来和其他时髦女性喜欢用的,一模一样,但是我知道,其中一定不知有多少花样,至少有八种以上的高效杀人武器——她们的大姐,甚至在体内藏有一枚核子弹!由於知道这一点,所以她伸过来的手,虽然莹白动人之至,但看来也犹如铁钩一样,令人感到了一股极度的寒意。
黄蝉见我没有立刻去接,她就把信封打开,抽出了一叠照片,再向我递来∶「请你认一认,照片上的是甚麽人,谢谢。」
我不去看照片,而且故意昂起了头,也不去看她(看了她,只怕很难拒绝她的要求了)∶「我有帮你认人的义务吗?」
黄蝉道∶「没有。」
我哼了一声∶「那就请你把照片收起来。」
黄蝉道∶「站在朋友的立场上,我希望你能有一个明确的表示。」
我道∶「阁下的用词太深奥了,我不明白。」
黄蝉的声音,低柔动人∶「是这样的,我的一些同事,认为照片中的人是你,可是我认为不是,但是我又没有法子说服他们,如果经过你的确认,就可以判明是或非。」
我呆了一呆,我绝没有想到,所谓「认人」,竟是和我有关。
而且,她的话仍然难以明白——照片上的人,是我就是我,不是我就不是我,为甚麽会有些人认为是我,她认为不是呢?
虽然我极不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但是由於她说话的技巧极高,打动了我的好奇心,所以,我忍不住把视线投向她手中的照片。
一看之下,我就怔了一怔。
照片拍得相当模糊,黑白,连背景也看不清,只看到一个人,全身穿著很奇特的紧身衣,连头带脸都在头罩之中,双眼也没有露在外,而是戴著一副很厚的眼镜。
这样装扮的一个人,根本可能是任何人!
照片仍然在黄蝉的手中,她一张又一张地替换著,都大同小异,有的是侧面,有的是背影,有的是头部,但不论是从哪一个角度,都无法认出这是甚麽人来。
我看了一遍,不禁哈哈大笑∶「能指认这个人是我的人,一定有极丰富的想像力!」
黄蝉微笑∶「当然不止靠那些照片。」
我有点不明白她的话,望向她,她道∶「是不是要等白姐回来了,对她一起说?」
我不知她葫芦之中在卖甚麽药,只好闷哼了一声。她指著那些照片∶「这些,不是直接拍摄下来的。」
我应声道∶「一看就知道,是从录影带中截取下来的,而且,在进行录影的时候,是在黑暗之中,由於有红外线设备,这才有了这种模糊不清的结果。」
黄蝉点了点头∶「正是——」
就在这时候,门打开,白素走了进来。白素一进来,看到了黄蝉,呆了一呆,又向我望来。我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贵客不请自来,我一进门,以为是你,几乎把她咬了一口。」
白素笑了起来∶「好啊,咬到了没有?」
我望著黄蝉脆嫩腴白的手臂,由衷地道∶「真可惜,没咬到。」
本来是十分尴尬的事,但一放开来说,也就不觉得怎样了。
白素走前一步,黄蝉一下子去到了她的身前,像一个小女孩一样,咭咭呱呱,一下子就把要认人的事情,简单地说了出来。
白素看著照片,又望我∶「我也看不出这是谁,不过,身形、体高,倒确然很像。」
我有点恼怒∶「别开玩笑,和她┅┅这种人,岂是可以开玩笑的?」
我的意思是,黄蝉代表了强权势力,招惹不得,不必和她太熟络了。
黄蝉却立时道∶「可以开玩笑,只是不可以咬我!」
我望向她,她却避开了我的眼光,神情俏皮。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和她纠缠下去,立刻道∶「有甚麽别的资料,可以展示了!」
黄蝉故意大声应道∶「是!」
接著,看她就像变魔术一样,自身上取出了一个小小的扁平盒子来,扬了一扬∶「府上可有放映微型录像的设备?」
我闷哼了一声,白素答得老实∶「有,请到楼上的书房去。」
黄蝉手中的微型录影带(就是她口中的「录像带」),大小比普通的卡式录音带还要小,要特殊的设备,才能显像,我书房中有这种设备,黄蝉当然是早已知道的,她这是明知故问。
进了书房,我性子急,但白素和黄蝉,却好整以暇,黄蝉把录影带交到了我的手中,和白素闲谈,斟酒,看来竟和普通的好友聚会无异。但是我却知道,这卷录影带中,不知包藏了多少祸机,也不知道会有甚麽惊天动地的事,由此衍生!
等到我摆弄好了录影器材,萤光幕上有了画面,白素和黄蝉才静了下来。
画面看来很阴暗,并不清楚,那是红外线摄影的正常效果。一开始,在朦胧的一团之中,看起来,像是一条相当长的走廊,也看不清其他。
接著,在走廊的一端,有相当强的光亮一闪,随著强光,出现了一个人影。强光随即消失,那人影在向前迅速地移动。
这时,已经可以看清那个人,正是刚才在照片上看到的那个人——从头到脚,都被包裹得极其严密,戴著厚而凸出的眼镜,看起来,有点像外星人。
他的行动敏捷之至,一进走廊,一下子,就到了走廊的尽头。
在那里,他半弯著身,有所动作。但是画面模糊之至,看不真切。
我出言讥讽∶「这算甚麽技术,太破了!」
黄蝉道∶「是,但等一会,有些新发明,会令卫先生叹为观止。」
白素道∶「我看需要解说,不然,不知道看到的是甚麽东西。」
黄蝉应声道∶「是!有一个人,偷进了国家绝对保密的资料室,两位看到的,是一条走廊,要进入这条走廊,已经要通过七处守卫森严,列入一级保卫的关卡。」
我继续讥讽∶「看来你们保卫的级别,需要调整一下了!」
黄蝉笑得有点暧昧∶「自然,对卫先生这样的能人来说,一级保卫和九级保卫是一样的。」
我立即指出∶「你在暗示甚麽?你还以为这个人会是我?」
黄蝉道∶「现在看来,只是身形很像,而且神通广大,过关斩将,如入无人之境——这一点,也只有卫先生你才能做得到!」
我不禁啼笑皆非∶「你太抬举了,这个人不是我!」
却不料白素在一旁道∶「既然黄姑娘认定了是你,必有原因,且看下去再说。」
我大是气恼,闷哼了一声,黄蝉忙道∶「我并不确定是卫先生,但有人认为是他,为了不使他有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才来请卫先生确认一下!」
说起来,她来这里,竟全是为了我好,是一片好意了!不过,我虽然很不以为然,也不得不承认她的话,有几分道理。
她口中的「有人」,自然是强权势力之中的保安系统人员,那是一个庞大的势力,要找我麻烦,我的麻烦也够大的了。
这种麻烦,完全没有道理可讲,自然可免则免,所以我没有说甚麽。
白素很镇定∶「单凭这一个过程,不足以判断这人是谁,贵方必然有更先进的设备,可资判别的吧!」
黄蝉的口很甜∶「白姐说得是,请看!」
在说话时,停止了播放,这时才继续,只见那人,在操作了一番之後,打开了一道门。
我注意到,那门上一共有五个圆圈,估计是密码锁,那人在这五个圆圈上操作了只不过两分钟左右,就把门打开了。
黄蝉在解释之前,叹了一声∶「我不认为那是卫先生的主要原因之一,就在这个地方!」
我冷冷地道∶「你认为我没能力打得开这门。」
黄挥道∶「你有能力,但不能那麽快。我认为必有内线走漏了秘密,这人才能如此顺利过关——我们内部演习时,自己人开过这道门,能达到这个时间,也算是头等的成绩了!」
她说了这一大串话之後,顿了一顿,才又道∶「收买内线这种行为,贤者不为,卫先生是不屑为之的。」
这一顶高帽,载来舒服之至,我的面色,在不知不觉之间,也和缓了不少。
黄蝉又道∶「再下来,画面有点骇人,请留意。」
我和白素知道她不会乱发警告,都各自留了神,可是当萤光幕上出现那怪异的画面时,我和白素,还是不由自主,握住了对方的手。
画面上还是那个人,他打开了那道门之後,进入了一个小小的空间,看起来有点像升降机。这本来也没有甚麽特别,特别的是,一进入那个小空间,他整个人,就变成了一具完整的骷髅。
一具活的,完整的骷髅!
我和白素,都发出了一下没有意义的声音,黄蝉道∶「X光的效果,说穿了普通之至,但是效果很慑人。」
效果确然很惊人,那人的骨骸,在X光下,全部呈现出来,人体的软组织全不见了,只见一具枯骨在行动,看得出,他是在摸索面前的一个平面,但是他的双手,却仍然是漆黑的,只见五指,不见指骨。
我问∶「他戴的手套┅┅」
黄蝉道∶「有铅质的防X光层,也防辐射,这人完全是有备而来,可是他未曾料到我们有这套设备——这设备举世无双,比美国国防部绝密室的还要先进,请看┅┅」
随著他的介绍,萤光幕上突然显示出了一系列的数字。
数字是∶体重、体高、身体内部的健康状况,接下来,是更紧密的数字——这个人每一根骨头的大校那个人还在摸索,不知道他在找甚麽,萤光幕上现出他头部的大特写,都是活动的全部头骨,看得出,他也相当紧张,他在不断吞口水,各种相关活动的骨头,如机械般在运动,诡异莫名。
黄蝉道∶「且看进一步的电脑分析,人的头骨形状,决定太多的事情了┅┅」
我屏住了气息,是的,人的头骨形状,决定太多的事情了。
甚至只是一件头部的骨头,就可以依据它拼出头颅的形状来,有了头颅的形状,也就可以加上肌面组织,拼出这个人的面貌来。
更进一步,根据这个人的头骨形状大小,还可以摹拟出这个人的声音。
这一切,已是很普通的科技。如今有了这个人的整个头骨大小形状,自然更可以达到这些目的了。
我忍不住道∶「其实你们早知那是甚麽人了,何必来消遣我?」
黄蝉沉声道∶「请稍安。」
这时,我已看出有点异样来了——这人的头颅骨,有几处地方,很不正常。额骨的左侧,有一个斜斜的凹陷,不单如此,再仔细一看,顶骨、鼻骨、上颌骨、下颌骨、颧骨、颞骨、枕骨,八个头颅骨的主要部分,每一部分,都有不同程度的变形!
一注意到这一点,我最自然的反应,是脱口而出∶「这人不是地球人!」
白素道∶「是地球人,但是他的头部,受过极严重的伤害!」
我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颤——因为一个人的头部,若是受过这样伤害,而居然仍活了下来,那麽他会变成甚麽可怕的样子,实在是不堪设想。
而黄蝉却应声道∶「受过伤,那是可能之一。可能之二是,那是故意的,极彻底的整形手术。」
我斥道∶「你疯了,谁会为了整形,把自己的每一块头骨,都变得畸型?」
在那一刹间,黄蝉的声音其冷如冰∶「人为了达到某些目的,可以做出任何事来!」
我咕哝了一句∶「正像你们所一直倡导的一样。」
白素道∶「不必讨论这些,这人,现在的样子,是怎麽样的?」
黄蝉叹了一声,紧接著,萤光幕已出现了一个面目扭曲、古怪可怕之极的畸形人的面孔,同时,也有一阵声音发出来,如同鸭叫,如同枭鸣,难听之极,那是电脑摹拟如此形状的人所发出的声音。
黄蝉道∶「如果他的目的是掩饰他的本来面目,那麽,他十分成功——他改变了自己的头骨各部分,所以连声音也变了┅┅」
白素感叹∶「他比光明右使范遥还要心狠,范右使只是改变了面部的肌肉,语声不能改变,所以他只好扮哑巴来瞒人。」
白素说的是「倚天屠龙记」故事,黄蝉也明白,所以她也感叹∶「难道他以前,也是个俊俏男子?」
女性有特别的感怀想像,连黄蝉竟也不能例外,我道∶「就不许他是天生的?」
黄蝉道∶「肯定不是,变形的头骨上,都有利器留下的痕迹。」
我用力一挥手∶「明明是这样的一个怪人,为甚麽会有人认为是我?」
黄蝉道∶「我们尝试,尽量估计他头骨原来的生长情形,想拼凑出他原来的情形来。」
我冷冷地道∶「有这种新科技吗?」
黄蝉答得老实∶「没有,我们只是尝试。」
白素也异乎寻常地性急——或许是事情可能和我有关,她问∶「结果如何?」
黄蝉先吸了一口气,然後才道∶「请看!」
随著她的话,萤光幕上图形变化组合,渐渐现出了一个人来。
那个人才现出了七、八成时,我已直跳了起来,嚷道∶「太荒谬了!」
是的,真是太荒谬了!因为现出来的那个人,竟然是我!或者说,至少了七八分像我,相似的程度到了我的朋友一看之下,就会认为那是我!
同时,也传出了组合成功之後,其人所发的声音,说的是一句∶「各位好。」
虽然只有三个字,但是听起来,也就是我的声音。
我勉力令自己镇定,并且迅速得出了结论∶「你们的新技术一点也不可靠!」
黄蝉道∶「新技术不可靠,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依据——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当然令人意外之至!」
我很是生气,居然会有人认为那真的是我,这人多半是吃石灰长大的。
我一面说,一面指著自己的脸∶「请看,我的脸很正常,没有一块头骨畸形!」
黄蝉道∶「我起先也不免以为卫先生可能近期遭到了意外,但现在当然知道不是了!」
我乾笑了两声∶「好笑得很!」
黄蝉美目流盼,视线在我脸上,打了一个转,神情显得很是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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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三、主管
她这个人,用「深不可测」四字来形容,再恰当不过。我全然不知道她心中在想些甚麽,只好沉住气,以不变应万变。
白素道∶「且看看这人在守卫如此严密的地方,究竟做了些甚麽?」
黄蝉答应了一声∶「他通过了更严密的守卫,进入了一间中心密室。」
这时,萤光幕上可以看到,那人(是一副活动的骼髅骨)已经打开了一道小小的门,那门打开後,呈现一片由红色光线组成的网,网格极小,只有一公分见方。
如果那是激光组成的警网,那麽,一支苍蝇要飞过去,也得十分小心才行。
黄蝉道∶「这里,又证明他是知道密码的!」
只见那人略一摸索,那激光交织的网,陡然消失。
黄蝉又道∶「看这里,可以知道这人对一切设备,了如指掌!」
这时,只见那人站著不动,并没有立即走进去,却又在门边伸手摸索著,动作很是缓慢。
这人身在险地,毫无疑问,他进入了这种地方,比深入蛮荒还要凶险,可是他这时,动作慢吞吞,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看得人代他紧张。
黄蝉又叹了一声,我忍不住问∶「这人还不进门去,他想干甚麽?」
黄蝉望了我一眼,目光之中,大有深意——後来我才知道,她是在考虑我这一问,是故意的,还是真的不知道。因为如果我是真的不知道,那她就更可以肯定萤光幕上的那个人不是我了!
我自己当然知道那个人不是我,也不知道她直到这时候,心中仍不免有怀疑,所以当时根本不知道她这样的眼光,是甚麽意思。
她在望了我一眼之後,沉声道∶「若是不知就里,以为激光防卫网一撤,就可以进门了,那就会遇上另一重隐蔽的警卫系统,自动发射的子弹,会把人射成蜂窝——要解除这一重警戒系统,必须按下十个号码,而按动每一个号码之间,要相隔二十八秒,这个秘密,只有保险库的主管,和最高指挥才知道。」
我扬了扬眉∶「最高指挥的意思是┅┅」
黄蝉道∶「不是最高领袖,而是整个国家安全系统的负责人——也不是公开露面的那一位,而是真正掌握权力中心运作的指挥!」
我闷哼一声∶「明白了,特务系统的最高负责人,类似明朝的东厂西厂首领太监,也类似清朝雍正年间的血滴子!」
白素却以十分平淡的口气道∶「恭喜你了,黄蝉,你升官了。」
黄蝉只是淡然一笑,我呆了一呆,才陡地伸手,在自己的头上打了一下,比起白素来,我真是後知後觉之至了。黄蝉那样说,自然摆明了说她就是那个真正的权力中心人物,最高指挥!
一时之间,我望著她俏丽无比的脸庞,不由自主,有一种晕眩之感。
因为这样的一个俏佳人,和一个庞大的强权势力的恐怖控制力量,实在是无法联想在一起的,但是她偏偏就是那个主宰,可以主宰千万人命运的最高指挥!
我心中思潮起伏,自然也反映在神情上,我绝不欣赏黄蝉有这样大的权力,我只是欣赏她的美艳。同时,也正由於她那种罕有的美艳,才使我想到,她倾国的权力,是如何的煞风景,我想到的是「卿本佳人,奈何┅┅」
我流露出了这样的情绪,白素——我相信黄蝉也都可以觉察。我也注意到了黄蝉口唇掀动,像是想为她自己辩护,可是她却又显然不知如何开口。
就在这时,白素为黄蝉开脱∶「人生在世,各有任务,大任在身,有时,是推也推不掉的。」
她说了之後,我和黄蝉都默然,白素又道∶「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黄蝉向白素投以感激的眼光,我则投以不解的眼光。我确然有点不明白,在支持大活佛、二活佛他们争取独立自主的行为上,白素的态度,远比我来得坚决。
也就是说,她和黄蝉这个最高指挥,是完全站在对立的立场上的——这种并非是普通的对立,而是在很多情形下,都会产生你死我活的场面。可是白素这时,却还在为黄蝉说话!
黄蝉不但神色感激,而且居然道∶「和你们做朋友,真是乐事!」
白素一扬眉,还没有出声,我已疾声道∶「阁下这句话,经过大脑了吗?」
黄蝉笑靥动人∶「即使作为敌人,有你们这样的敌人,也是乐事。」
我闷哼一声∶「有劳最高指挥下顾,荣幸之至——我看问题极易解决∶一个秘密,既然只有甲乙两人知道,甲没有露,那就一定是乙了!」
黄蝉叹了一声∶「理论上来说,确然如此,但甲是我,乙是一个绝对可以相信的同志,而且,她也否认她曾露秘密!」
我撇嘴耸肩,作不屑再理会状,白素道∶「这个秘密,若说只有两个人知道,那说不过去,制造者呢?设计者呢?历年来的主管和最高指挥呢?曾经进过密室的人呢?都有机会知道!」
黄蝉蹙眉不语,我向白素道∶「你不知道吗?这是中国帝皇的传统,吴王夫差凿了剑池为墓,引了所有墓工入墓殉葬,秦始皇和曹操,也都杀了无数工匠灭口,这样,秘密才得成为秘密啊!」
白素望了我一眼,我更借题发挥∶「而且,在他们的领域中,甚麽都是秘密,间一句『今天天气怎样』,是刺探气象秘密;跑进银行去,想询问一下存款的利率,弄不好就是刺探金融秘密!」
黄蝉叹了一声∶「卫先生,对於一个来求助的人,请宽容一些,好吗?」
她语音动听,话又说得委婉之极,倒叫我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
我只好道∶「你还没有回答白素的问题。」
黄蝉道∶「这一切的设计,全是分开来进行的,设计者只知道那是警卫系统,根本不知道放在何处使用。而安装者也不知道内容。这工作,当年由铁大将军亲自负责,你该知道他对工作的认真!」
提到了「铁大将军」,我不禁有点黯然,他是我少年好友,一生戎马,出死入生,官拜大将,结果也在残酷的政治风暴中倒了下去,自杀不成,断了双腿,看破一切,人生若梦。
黄蝉这时提到了他,倒使我吃了一惊∶「你怀疑是他露了秘密?」
铁大将军和我之间,曾发生过许多事,我曾记述在好几个故事之中,我自然要为他的安危担心。
黄蝉的回答令我安心∶「确然有人怀疑过,但是自从他离开了最高指挥的职位之後,密码早经更改,而且改了不止一次,所以他没有嫌疑。」
我呼了一口气——我不但和铁大将军本人有交情,和他的儿子也有一段交往,当然不想他们如今的生活,再受到干扰。
我望了白素一眼∶「这样看来,答案实在只有一个了!」
黄蝉叹了一声∶「可是,那实在不可能——」
白素一扬手∶「你可知道卫斯理的名言?」
黄蝉点头∶「知道——当只有这一个可能的时候,再不可能,也就是唯一的可能!」
我笑∶「你倒记得,我看秘密外,不是你,就是那主管。」
这本来是再合理不过的分析,可是黄蝉俏脸之上,神情苦涩,她竟然道∶「说不定是我在无意之中,露了秘密,实在不会是她!」
我和白素不禁大感意外,因为这大悖常理——她宁愿怀疑自己,也不愿怀疑那主管,真叫人猜不透那主管是何等样人物!
黄蝉又叹了一声∶「请看那人做了些甚麽。」
我早已好奇,那人偷入如此绝密的禁地,目的究竟是甚麽呢?这时,萤光幕之上,看到那人终於自那扇小门中走了进去,到了一个保险库之中,那保险库中,有许多柜子,大小高低不一,有的有许多格,有的则是独立的。
黄蝉在一旁解说∶「这保险库建立以来,进去过的人,不超过十个,放置的东西,都是顶级的机密。」
我屏住了气息,只见那人,进去之後,直趋左首一架钢柜,到了柜前。
黄蝉在这时,发出了一下颇是古怪的声音。她道∶「那东西,是我亲手放进这个柜中的。」
我知道她的意思——那人直趋此柜,自然是一早就知道了的。
我间∶「当时只有你一个人?」
黄蝉眉心打结,幽幽叹了一口气∶「当时不止我一个人,还有保险库的主管。」
我和白素互望一眼,心中更是奇怪,因为所有的迹象,都指出那位主管,是唯一的秘密漏者,可是黄蝉却依然不想承认这一点,这是为了甚麽?
黄蝉绝非糊涂人,非但不糊涂,而且玲珑剔透,精明能干,至於极点,她这样想,一定有她的理由!
我们先不出声,等她作进一步的解释,她向萤光幕指了一指,示意我们留意看。只见那人没费甚麽功夫,就打开了那个钢柜,柜中放著不少东西,那人拉开了一支抽屉,一下子就取出了一支相当大的长方形盒子来。
一看到了那支长方形的盒子,我就发出了「肮地一声,手指著萤光幕,神情激动,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而有关这盒子的一切记忆,却一下子涌了出来。
我第一次见到这盒子,还是在少年时期,我的一个堂叔,我称之为七叔的,在大风雪之夜,腋下挟著这支盒子,回到了故乡。他把那盒子安放在故宅大堂的正梁之上,当日他身形翩翩,挟著盒子,飞身上梁的情景,如在眼前。
他打开盒子,向各人展示盒中三样绝不相干的东西的情形,也如在目前。
接著,便是大队喇嘛找上门来,七叔带了盒子离去,连人带盒,就此失去了踪迹。直到大侦探小郭,雇人在十里长河河底打捞,这才又找到了它,可是也落到了强权势力之手——这一切经过,全都记述在《转世暗号》这个故事之中。
那长方形的盒子中,有著三样奇特无比,和喇嘛教的二活佛转世有关的法物。那是一只小而能发出震人心弦声响的铜铃,一簇看来永远如沾著露水,迎著朝阳的鲜花,和一支看来如同有生命的手掌。
这三件法物,必然和二活佛的转世有关,可是这三件法物,在确定二活佛的转世灵童的身分时,将如何产生作用,却除了转世的二活佛之外,无人知道——这也就是暗号之二的内容。
强权势力虽然得到了那三件法物,可是解不开暗号之二,所以也就迟迟不敢随便拥立一个转世的二活佛,尤其当转世二活佛已然出世的消息,正迅速传播开来的时候,他们更不敢贸然行事。
而我,更知道,若是强行把一个冒牌货当成转世的二活佛,而进行确认的仪式,那麽,仪式进行的时刻,就是真正的二活佛所说的「最佳时机」,真正的转世二活佛,能够在万众瞩目的情形下,叫人相信他才是真正的二活佛转世。
我也知道,到那时,真正的转世二活佛,必然是依照他所知道的暗号之二来行动——我和白素,研究过许多次,但一时之间,也还未曾解开暗号之二的内容。
我所知的资料,远比强权势力多,我且曾见过转世二活佛本人,尚且未能识破暗号,强权势力自然更识不破,这也正是他们不得不采取拖延政策的原因。
但尽管如此,那三件法物,仍然重要无比,被安放在如此防守严密的保险库之中,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但是,居然有人深入险地,来偷这三件法物,这就匪夷所思,神秘莫测之至了日以我和白素,对这件事的卷入程度,再加上虽不可靠,但是经由电脑组织出像我的人像来,我被人当作是这个盗宝之人,也就不稀奇了。
一时之间,我思潮翻涌,说不出话来。
白素知道我的心意,她道∶「只是一只盒子,未必就是那三件法物!」
黄蝉的声音苦涩∶「正是那三件法物,和二活佛的转世有关!」
白素自然而然道∶「这人好大胆,真是个人物,不过他偷了三件法物,对於转世二活佛没有帮助。」
黄蝉立时现出了极其惊讶的神情——她居然可以克制著不出声,已是大不简单,但内心的惊讶,还是从脸上显露了出来。
而白素也立时觉得自己说溜了嘴,她转过头去,装成没事一样。
这其间的内容,相当复杂,需要详细解释。
首先,有关转世二活佛的一些重大秘密,除了我和白素之外,甚至连大活佛也未必知道——大活佛和二活佛只是「神会」,而我和二活佛,是真正见过面的,所以,黄蝉他们,也一样不知道,所以黄蝉听不懂白素的话。
白素的话,意思是说,那三件法物,落在强权势力之手,对转世二活佛来说,是一件好事,因为强权要立伪二活佛,必然会亮出这三件法物来,以昭可信,那也就造成了转世二活佛的「最佳时机」。
如果这三件法物,落到了二活佛手中,由他自己拿出来,对公众的取信程度,自然大打折扣,取不到石破天惊,一举成功的效果。
所以,那人若是为了二活佛而去偷那三件法物,那是多此一举,反而对二活佛不利。
自然,有一个可能是,强权由於解不开暗号之二,弃三件法物而不用——但这个可能微之又微,因为强权根本不知道存在著「暗号之二」,那三件法物,在他们的心目之中,有至高无上的利用价值!
这其间包含的曲折,很是复杂,黄蝉虽然因为白素的那句话而明显起疑,但其中的玄机,饶是她聪明绝顶,只怕也参不透。
一时之间,三人都不说话,黄蝉首先打破沉寂∶「白姐,你知道一些事,是我不知道的!」
白素应声道∶「不是『一些事』,是很多事。」
黄蝉咬了咬下唇,没有说甚麽,我在一旁,见这两大美人斗智,真是好看煞人,我对白素有信心,知道她绝不会吃亏。但我也不想她们一直针锋相对,所以我道∶「这人成功了?」
因为直到那时为止,还是只看到那人取出了那盒子,他能进来,是不是可以全身而退,还是问题,所以我才有此一问。
黄蝉沉声道∶「是的,他成功了!」
我用力挥著手∶「太不可思议了,这人的行动,全被记录了下来,他怎麽有机会全身而退?」
黄蝉道∶「一切记录,全是自动的。」
我「哼」了一声∶「警卫人员呢?」
黄蝉道∶「由於自动保卫系统太完善,所以没有警卫,全部系统,只有一个主管。」
我有点愕然,黄蝉又道∶「而且,基於保密的原则,越是重大的秘密,就越少人知道越好。」
我提高了声音∶「请你用简单的方法说。」
黄蝉道∶「我说得还不明白麽?一直只有一个人,管理这个所在!」
我「哦」地一声∶「有一利必有一弊,只用一个人来管理,虽然合乎保密的原则,但是只要这个人出了点毛病,整个系统,就变成无人管理了。」
黄蝉点了点头。我又问∶「那主管出了甚麽毛病?」
黄蝉苦笑∶「偷进来的那人,显然深知一人管理的内幕,所以第一件事,就是把主管麻醉了——用的是远距离发射的麻醉枪,防不胜防,所以,他出入的是无人之境。」
白素道∶「他成功了。」
黄蝉点了点头,白素抿著嘴,没有出声,但是却向我望了一眼。
我完全可以在她的眼神之中,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在说,盗走了那三件法物的人,坏了转世二活佛的好事——强权方面,不见了那三件法物,自然更会把确认二活佛转世这件事,拖延下去,那也就是说,大大地耽搁了转世二活佛的「最佳时机」,使转世二活佛没有得到举世公认的机会!若然这个人的立心是帮转世二活佛的忙,那是不折不相,帮了倒忙!
而近来,不断有消息说,强权势力,想通过种种的「教育」,在民众,尤其是青少年之间,消除大活佛、二活佛的精神影响力,以达到根本不再需要利用活佛的目的——这自然是釜底抽薪的方法。虽非短期能完成,但却是最厉害的宗教绝灭、文化绝灭和精神绝灭之法!
我想了一会,才冷笑道∶「这倒是一桩天大的新闻,在如此严密的保护之下,这样重要的东西居然会失盗!」
黄蝉斜睨著我∶「所以,当电脑上出现阁下的图形时,很多人都相信,只有神通广大如阁下,才能够做到。」
我不屑辩解,只是道∶「照我看来,只有一个人的嫌疑最大。」
黄蝉望著我,可是她并没有「那是谁」的这种疑问,可知她也心中有数,是谁的嫌疑最大。在这样的情形下,我就不必明言了。
可是黄蝉却又摇了摇头∶「只是,她实在没有可能做这种出卖秘密的事。」
我不禁有点冒火,我知道,她也知道,嫌疑最大的人,就是那个主管——一切出入的秘密,那主管知道,放置三件法物的时候,那主管又在场,事发时,那主管又中了麻醉枪,一切线索加起来,都表示那是这个主管干的好事!
可是黄蝉却一再维护那主管!
我冷冷地道∶「那主管是不是大有来头?是最高领袖的女儿?你们会怀疑到我的身上,怎不会想到她的嫌疑才最大。」
白素在这时,也作了一个表示同意我看法的手势。
黄蝉叹了一声∶「我很难解释明白,她跟我来了,是不是可以请她来见两位?」
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不知道黄蝉这样做,有甚麽特殊目的,向白素望去,她也一样疑惑。我道∶「好吧,请她来一见。」
黄蝉道了谢,自衣袋里取出了一样东西来,那东西如一句香烟大小,上面有许多按钮,看起来,像是一具「遥控器」。
她把那仪器向我和白素展示了一下,我们相顾愕然,只料到那或者是甚麽特殊的通讯仪。只见她按下了其中的一个掣钮,起身,向外走去,一面道∶「我去给她开门。」
看来,那主管竟像是早就等在门外的。
黄蝉下了楼,我和白素也出了书房,到了楼梯口,向下看去。
那时,我已可以肯定黄蝉手中的那东西,是一具通讯仪了——她按了一下,发出讯号,那主管接到了讯号,就立即来按门铃。
可知这一切,是黄蝉早经安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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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四、寂静世界
一想到这一点,我不免略感不快,因为我不喜欢在他人的安排下,变成一颗棋子!
我正在思索,该如何对付黄蝉这个厉害的角色时,只见她已打开了门,而一个瘦小的人影,飘了进来。
我说是一个「瘦小的人影」,而且是「飘」进来的,真是一点也没有错。
虽然,明明是一个人走了进来,但是在定了定神之後,我还是感到,那只是一个人影在飘进来!
她的整个人都在飘——她身上的长袍在飘,她的长发在飘,她的手臂在飘,无声无息,轻盈绝伦,像是不但贴著地飘,而且可以随时飘向空中。
我只听说过年轻人的黑纱公主,是随时都可以冉冉飞起来的,我没有见过。而如今这个女子,她若是能升上半空的话,我也不会诧异。
她身形中等,虽然穿著宽大的淡青色袍子,可是可以看得出,她的身形,瘦削之极,估计她有一六五公分高,但体重绝对不超过四十公斤。
她进来之後,黄蝉迎了上去,两人自然而然,轻轻拥抱了一下。
接著,来人便抬头向上仰望,使我和白素,都可以看清楚她的脸面。
而一看之下,我们也陡然震呆。那种震动,应该可以说是属於「惊艳」的范畴,但是却又和一般的惊艳,大不相同。
而且,我的震惊,尤在白素之上——白素只是惊讶,惊讶於这双大眼睛,是如此黑白分明,如此澄澈,如水晶、如明星、如诗如画。而在这双大眼睛之中,却又蕴藏著无助、无依、无奈,那种内含的惊惶,使这双眼睛的主人,看来更是楚楚可怜。
除了那一双大眼睛之外,那个小女孩——我不知道她的实际年龄,但是在感觉上,她就是一个小女孩。她的五官,精致细巧,不是那种标准的艳丽,可是却使人油然而生怜惜之心,有著婴儿的脸一样,能把人心中的爱怜全都引出来。
若是有一个年龄相若的男青年见到了她,把她拥在怀中,或是捧著她苍白的脸颊,细细端详,或是深深印吻,我都不会当作是有甚麽意图,而那只是这小女孩实在太惹人怜爱,激发了男青年要爱护异性的本能。
黄蝉带进来的,竟然会是这样的一个小女孩——她无论如何,无法和刚才叙述之中的那个可怕的秘密所在的「主管」,联系在一起曰这已是够令人吃惊的了,而对我来说,这样一双如月夜秋水的大眼睛,有说不出来的熟悉,可是又有难以捉摸的遥远和朦胧,它必然曾在我生命之中出现过,如今也成为我的回忆。
可是,为甚麽又那麽难以捉摸,它和我记忆中的印象,不能完全吻合,可是却又极度神似。
刹那之间,我全身发僵,样子也一定古怪到了极点。事後,白素说,那麽多年来,从来也没有看到过我现在如此可怕的神态。所以,当时她也大是震动,握住了我的手,我的手冰凉,不等她发问,我就道∶「现在,我不确知为甚麽?」
白素低声道∶「这小女孩,叫你想起了甚麽?」
我点了点头,但那只是同意了白素的话,至於具体想起了甚麽,我脑中一片紊乱,还说不上来。
那小女孩抬头向上望,她的动作很慢,刹时之间,像是时间停顿,而她也不像是一个真实的人,只像是一个雕像,或是一个立体投影。
接著,黄蝉和她,一起向楼上走来,黄蝉的步伐,已经是轻盈无比的了,可是那女郎,依然像是在飘动,她不时抬头向我们望上一眼,口唇微微掀动,像是想说甚麽,但又不知如何说才好,那种天然的微羞,更现出她少女的天真。
这时候,我和白素,不由自主,齐齐叹了一口气。
我们的赞叹,意思是一致的∶人间竟然有这样的人物!
这样的人物,实在难以分类,若说惹人怜惜,也是一种优点,那她毫无疑问,优秀之至,但是这样柔弱无依的外形,是不是真正代表了她的内心呢?要知道她不但是黄蝉的同类,而且担任著极其重要的工作,那样一想,她的外形就成为她最可怕的迷惑他人的武器了!
一时之间,我思潮起伏,思绪矛盾之至,而她和黄蝉,已来到了楼上。
白素也自然而然,张开双臂来——在展现爱心这一方面,白素一向在我之上,在那女郎走上楼梯来的短短时间之中,我相信,白素也想过我所想的。可是她还自然而然作了这种形式的欢迎,那是一个母亲给予一个在外面受尽了委曲的女儿的回家式的欢迎,连我也不免略感意外。
可是那女郎却像是受惯了这种形式的欢迎一样,她自然而然,一步跨向前去,投入了白素的怀中,轻轻抱住了白素。
白素也抱住了她,轻拍著她的背,作无言但是极有力的安慰。那女郎的双手,贴在白素的背上,又瘦又秀气,白得一点血色也没有,而且,晶莹如透明,浅青色的血脉,就在如玉的肌肤之下隐现。
我在这时,也忍不住走了过去,先轻抚了一下她柔软的秀发,再在她的手背之上,轻轻拍著——这样的身体语言,纯粹是为了安慰一个小女孩而发的。
我和白素,都明知这个女郎,绝不止「小女孩」那麽简单,可是我们都不由自主那麽做,由此也可知这「小女孩」的外形,是如何引人同情。
只听得黄蝉道∶「卫先生、白姐,太不公平了,我从来也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待遇!」
黄蝉的话才一说完,只听得另一个声若洪钟的声音,轰然响起∶「别说你,连我也没有这样的待遇!」
这声音一发出来,登时举屋轰然,接著,楼梯上便传来了惊人的脚步声,而且,令得整幢房子,都为之震动,声势之猛,一时无两。
这种情形,在别人的心目之中,或者会认为是异常的现象,但是对我和白素来说,却亲切无比,因为声才入耳,我们就知道,是我们的宝贝女儿红绫,回家来了!
这时的情形,有些特别,而且一些事,是交叠在一起,同时发生的,但是叙述时,却又必须分开来,这是文字叙述的特色,接受叙述的朋友,必须自己运用思考力,再把许多事叠在一起,才能重现当时的情景。
当时,红绫一面说,一面大踏步向楼上走来,虽然她只是一个人,可是制造出来的声势,就像是一辆坦克车在轰隆轰隆辗上楼来一般。
她这样的声势,自然引人注意,我看到黄蝉向她望去,闪过了一丝惊讶的神色之後,显然一下子就知道了这个身高近两公尺,身形魁梧之极,浓眉大眼的女郎是甚麽人,所以她现出了亲切的笑容来。
(後来我才知道,在黄蝉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讶,另有别的原因。)而红绫这时,也和黄蝉打了一个照面,她也现出惊讶的神情,脱口道∶「妈,这女子比你还好看!」
我和白素自然在她一出现时,就望向她了,只见她神采飞扬,一面一阵风也似,向上卷来,一面还摆动著双手,以助声势。
这还不止,在她的肩头之上,还停著一头巨鹰。每当红绫一摆手,那巨鹰就振一振翅,它双翅横展,足有三公尺,一时之间,劲风飒飒,像是天崩地裂一样,声势更是猛恶惊人。
也就在红绫快要来到面前时,我觉得有人捏住了我的手指。我怔了一怔,这才注意到,白素的怀中,仍然拥著那女郎,我的手,也仍在那女郎的手背之上,那女郎略翻手,捏住了我的手指——她的这种动作,是对我关怀的回应,表示接受我的关怀,本来很正常。
而令我奇怪的是,红绫的出现,声势如此猛烈,她竟然连头都不回一下,那就太不正常了。
白素也显然觉察到了这个不正常,她轻轻一堆那女郎,那女郎这才半转过身来,自然也一下子看到了红绫。
她和红绫一打照面,红绫先张大了嘴,发出了「肮地一声,视线盯在她的脸上,再也移不开,而且流露出无比怜惜的神情。
那女郎望著红绫,先是一怔,接著,露出怯怯的神情,向白素靠了一靠,一双大眼睛之中,有著明显的害怕之意。红绫「肮了一声之後,过了几秒钟,又是「肮地一声。
接著,她向那女郎张开手臂,也想要拥抱对方曰我自然可以肯定,红绫对那女郎,绝无恶意。可是两人的体型,相差实在太远,我相信红绫只要略一用力,一定可以将那女郎的骨头,压断几根。
我刚想出言阻止,要红绫别太鲁莽,也怕那女郎不敢接受红绫的好意,惹她不快。
但就在这时,只见那女郎神情坦然,已然投向前去,红绫双臂一圈,已把她瘦小的身躯,完全拥入怀中口红绫大乐,一面拍著那女郎的背,一面咧著大口问∶「爸,妈,这好看的姐姐,和可爱的小妹妹,是甚麽人?」
我估计红绫只是随便问一问,可是这问题,要回答还真不容易。
虽然红绫不但早已不再是女野人,而且,学识又丰富,无人能及,可是要她明白特殊人物如黄蝉的身分,还不是易事,这其中牵涉到的问题太广,和人类行为中最丑恶的一面有关——多数人硬将自己的意念,加在大多数人的头上,形成用武力和流血维持的统治和被统治的关系,这是人不能够成为高级生物的主要原因。
白素看出了我的为难,她道∶「是客人。」
红绫「哦」地一声,放开了那女郎。
直到此时,那女郎非但未曾说过一句话,而且未曾出过一点声,只是凭著她那双动人的大眼睛,在沉默之中,传达著信息。
这时,她瘦小的身躯,全在红绫强有力的双臂环抱之下,两人四目交投,双方竟有著难以形容的心理上的融洽。
虽然我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事,两个人,就算她们全是青春年华的少女,由於身分不同,她们也绝不可能有心灵上的交汇。
那少女外表看来,如此纤弱,如此秀丽,如此惹人怜爱,但她既然身为「主管」,日然也如同黄蝉一样,是受过严格训练的特工。我自然而然,想起了另一个少女水红来,水红在外表上看来,何尝不是一个青春亮丽,活泼可爱的少女?
还有柳絮,她甚至是极度地娴雅古典,但是在她的体内,却有小型的核武器,可以毁灭一个城市。
可知她们这一群,外型也正是她们的武器之一!
但是,从如今的情形来看,却又实在无法否认红绫和那女郎之间,确然有著心灵上的交流——如果这种情形,也能出自伪装的话,那实在太可怕了。
这时候,红绫突然变得温柔起来,她轻启朱唇∶「妹子叫甚麽名字?」
我和白素看到她这种异乎寻常的行动,想笑又不敢笑出声来。只见那女郎仍然睁著她那双大眼睛,望著红绫,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那女郎的这种态度,当然不正常,可是又不使人觉得她无礼,只是感受她眼中的迷惘和无助。
在一旁的黄蝉代答了红绫的问题∶「她的名字是秋英。」
一听得黄蝉说出了那女郎的名字,我突然觉得松了一口气。
因为我知道,黄蝉她们这一群自小受训成为「人形工具」的女子,姓名有一个特点,就是连名带姓是两个字,必然是一种花的名称,而第一个字是应该有的姓氏,像黄蝉,海棠、水缸、柳絮。
这个女郎的名字是「秋英」,虽然在文学上,尤其在《楚辞》之中,「秋英」是花的代称,但似乎不是某一种花的专门名称。
这有可能表示,这女郎并不是「她们一类人」——那是我衷心希望的事。
可是在我身边的白素,却在同时,低叹了一声∶「秋英是正式的名称,俗称波斯菊。」
我的心向下一沉,那毫无疑问,这女郎正是黄蝉她们这一类人了。
所以,我也禁不住低叹了一声。
因为秋英既然是她们一类人,她的身分,就复杂无比,她非但是一个厉害之极的特工,而且还可能是个叛徒,出卖了机密,使得那蒙面人能够进入保险库,她是那个嫌疑最大的主管。
(後来,我查了一查,「秋英」是古称,俗称波斯菊,又称大波斯菊,是一种极灿烂易长的花卉。)红绫听了黄蝉的话,她的视线,仍然停留在秋英的脸上∶「你叫秋英?」
秋英也仍然睁著一双大眼睛,望著红绫,可是奇怪的是,她仍然一点反应也没有——就算她陶醉於红绫的拥抱,这样的反应,都是极怪异的。
我和白素都觉察了这一点,一起向黄蝉望去。黄蝉十分爱怜地望著秋英,用很低沉的声音道∶「她的世界和我们不同,她活在寂静的世界中!」
黄蝉虽然没有直说,但是我和白素还是立即明白了——纤弱秀丽的秋英,是个聋子;而且多半是天生的聋子,她的世界,是绝对的寂静!
聋子,自然也没有说话的能力——语言是通过了听觉来学习的。
可是一时之间,我仍然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因为即使是聋子,也可以出声,可是秋英自出现以来,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像是不但是她接受的是寂静世界,她给的,也同样是寂静世界!
而白素,更是手语的专家,她一听了黄蝉的话,立刻向秋英打出了手语∶「没关系,我们一样可以交谈,欢迎你来!」
同时,我也想到,就算是一个聋哑人,多少也有一点唇语的能力,红绫刚才对她所说的那句话,简单得很,她应该看得明白,何止於一点反应都没有?
而此际,对於白素的手语,秋英仍然是没有反应,反而,她望向红绫肩头上的鹰,忧郁的双眼之中,竟现出了一丝喜悦之色。
地分明是有思想的,但何以竟然对外界的一切,如此漠然而没有反应。
我和白素心中充满了疑惑,心知在这个怪不可言的女郎身上,一定有极其特别的故事,我们一起向黄蝉望去,黄蝉低下了头,长长的睫毛颤动,尽量令她自己的声音,总来平淡∶「她在一个很特别的环境中长大。由於先天的缺憾,她不知道甚麽叫声音,也不知道甚麽叫语言,她也没有学过手语,她一生之中接触过的人,不超过十个,从她大约十岁开始,她就和我一起生活,她今年大约是二十岁出头,可是由於她的外型,她的真正年岁,无人得知,她是一个孤儿!」
我大是诧异∶「可是,刚才你请她进来,她立即出现,你是用甚麽方法通知她的?」
黄蝉又取出了那「遥控器」来∶「这仪器,发出的讯号,可以被她脑部的一个植入体所接收,仪器可以发出大约一百个讯号,她受过接受这些讯号的训练——她的生活天地,就在那些讯号之间!」
我不禁怒吼∶「胡说!她能接受我们亲切的拥抱,这难道也包括在仪器的讯号之中?」
黄蝉叹了一声∶「别忘了,她始终是人,总也有人的感情!」
本来,在听了黄蝉对秋英的「简单介绍」之後,我只感到了一股寒意,遍体漫游,这时听得她那样说,寒意登时化为躁热,无明火起,我先发出了一下吼叫声,以发胸臆中的不平和愤懑。白素和红绫,很明显也与我有同感,所以她们对我的大吼,并不感到奇怪。
接著,我声色俱厉地指斥∶「人!你也知道她是人,可是你看看,你们把一个人训练成了甚麽样子?她还有多少成分是人?是一具活的,会接受一些讯号的仪器,还是一个人?」
指斥之後,意犹未尽,再伸手在书桌上重重拍了一下∶「亏你也知道她是一个人!」
我的声音和动作,都相当惊人,人人动容,只有秋英,却全然未曾注意,只是和红绫肩上的那双鹰在逗著玩。那鹰也对她很是友善,任由她在翎羽之上轻抚著。
我发作完了之後,盯著黄蝉,以为她多少会有点愧对我严厉的眼光。
谁都知道她竟然若无其事,只是淡然一笑∶「卫先生,你想详细讨论这个问题?」
白素沉声道∶「我们都想。」
黄蝉道∶「好,秋英在没有满月的时候,就发高烧,而导致听觉神经永久性的伤害,进入了她的寂静世界。同时,她脑部也有其他地方,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害,这是无可避免的病灾,当时,曾集中了全国最优秀的医生,为抢救她的生命而努力;她能生存,可以说是优秀医生的努力,再加上奇迹。」
我闷哼一声∶「她有甚麽来头?」
黄蝉的回答,令我震惊∶「不知道,但当时,能有如此大规模的医学抢救行动,是由铁蛋铁大将军,亲自下令,监督执行的!」
黄蝉的话,令我震惊得好一会说不出话来。铁大将军是我少年时的好友,他後来南征北战,为开创政权,立下了汗马功劳,官拜大将军,赫赫有名。可是结果又在残酷的权力斗争中倒下来,甚至成了残废,遁居德国,下场十分令人扼腕。
我和这位大将军,在早期和晚期,都是知交,可以说无话不谈,甚至包括了骇人听闻的「大秘密」在内,可是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他和甚麽女婴有纠葛!
所以,我在骇异之後,自然而然摇著头,表示那太不可思议了。
黄蝉果然非同凡响,她立时道∶「卫先生和铁大将军交情深,没有听他说起过?这事之後不久,将军就出了事,惊涛骇浪的事太多,抢救一个小女孩,在将军的一生大起大落生涯之中,只是小事一桩,他可能是早就忘了。」
黄蝉假设的解释,可以说合理,我还问了一句∶「这小女孩┅┅秋英和铁大将军,有甚麽关系?」
黄蝉道∶「不知道,当时,我也年幼,当我见到秋英时,她和我们一起生活——铁将军曾是我们的最高领导,猜想是秋英痊愈後,由於是将军交代医治的,治好了之後没人理,就留在我们的单位了,她自小人见人爱,没人会嫌弃她,就这样┅┅莫名其妙,成了我们之中的一员——当然,大家都知道,她和铁大将军,必然有一定的渊源,只是难以查证。」
我闷哼了一声,对黄蝉所说的「难以查证」不表苟同。因为铁将军虽已隐居,但是我要找到他,并不是甚麽难事,事实上,就在几年前,我还和铁大将军父子,有过一段交往,颇是惊心动魄,我都会记叙过。
我也相信,黄蝉如果要找铁将军,也不是甚麽难事,只是她不愿去找而已。
我在那一刹间,已下了决定,不管事情发展如何,我都要抽空去找铁蛋一次,弄清楚秋英的来历——究竟为甚麽要这样做,我自己也说不上来。当时我联想到的只是,黄蝉是不是在利用我,去找铁蛋,以弄清楚秋英的来历呢?
白素在这时道∶「她生活在你们之间,虽然她有缺陷,但也可以过一般残障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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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五、悲苦的心
黄蝉低下头去一会,才道∶「在她周岁那一年,铁将军出了事,另外一位比铁将军地位更高的统帅掌权,发现了秋英,就提出了他独特的构想——把秋英训练成为最可靠的一个看守者。」
我和白素,隐隐明白那是甚麽意思,是以不由自主,感到了一股寒意。红绫涉世未深,对於人间的种种丑恶,不是那麽敏感,所以她问∶「这是甚麽意思?」
当时,红绫早已经放开了秋英,也把那鹰自肩头引了下来,让它停在秋英的手臂上,秋英正和鹰玩得十分忘我,看来一点也不知道我们正在讨论她的事。
黄蝉道∶「看守工作是一个简单的工作,统帅的意思是,要把她训练到除了那简单的工作之外,其他甚麽也不会——那样,她就必然是世界上最可靠的看守人了!」
红绫诧异之至∶「那怎麽可能,她是人,一定会懂得很多别的事!我是野人的时候,也懂很多事!」
我握住了红绫的手∶「你是野人的时候,有灵猴教你,你又和大自然接触,有种种生活的经验,你又没有生理上的缺陷。」
红绫像是明白,点了点头。
黄蝉道∶「她於是,过著与世隔绝的生活,长久以来,她只是面对一个人,而在她脑部植入讯号接受仪之後,她也只根据那些讯号动作。等到她成年之後,她就成了秘密仓库的主管。」
我坚持原来的问题∶「经过你们这样的摧残,她还能算是人吗?我看她只是一个活的┅┅活的┅┅」
由於情形实在令人愤慨,所以我竟然想不出甚麽恰当的形容词来。
黄蝉略移动了一下身子,来到了我的面前,她且不说话,只是望著我。它的眼神,深邃动人之至,内蕴著不知多少言语——这样的一双眼睛,本身就是一项厉害之至约武器,要抵御这样的武器,并不是容易的事,我必须勉力镇定心神,才能使我的声音听来,和刚才一样地冷和坚决∶「回答我的问题!」
(後来,白素曾说,在那一刻,她居然担心我敌不过黄蝉的进攻,会败下阵来。)黄蝉淡然一笑,向秋英指了一指∶「你对我,或者说,你对我的组织,发出了许多指责,我们现在,不讨论别的,只讨论对待秋英的那一点?」
我沉声道∶「是,你们用不人道的方法对待她,使她变成了一个┅┅一个┅┅」
我再一次无法把秋英目前的情形,去分类形容。
黄蝉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不必动脑筋去想了,她仍然指著秋英∶「你看看,她像是一个不快乐的人吗?」
我呆了一呆,这时,那鹰正在秋英的面前,跳跃著,鹰一跳起来,秋英的身子就向後缩一缩,现出又高兴又害怕的神情,看起来,确然绝不能用「不快乐」来形容。
黄蝉缓缓地道∶「你说不出怎麽形容她,我说很简单,她是人,是一个快乐的人,她的脑子,比起普通人来,可以说是一片空白,只有那几十个讯号。她无忧、无虑,不愁生活,没有思想,她有本能的反应,她自然也有痛苦,可是她的痛苦,全是生理上的现象,没有心灵上的苦痛。她的快乐,发自内心,一件极小的小事,就可以令她感到真正的快乐。她没有欲念,没有所求,自然也就没有失落,不会悲伤。世事纷扰,却与她无关,她单纯空明,世上芸芸众生,无人能及。令嫒在苗疆时的无拘束,大自在,也至多只及她的十分之一!」
黄蝉忽然之间提到了以前的红绫,我不禁震动了一下。自然而然,向红绫望了过去,只见她在一时间,也有点惘然之色,但随即恢复了正常,并且道∶「你错了,我并不怀念以前的野人生涯。」
黄蝉竟像是早就知道了红绫会有此一说,她立时道∶「你不同,你生理正常,有父有母,当然回归社会,如鱼得水。可是她不同,你不觉得如今这种情形,对她来说再好不过了吗?」
黄蝉的词锋锐利,连我和白素,都未必是对手,遑论红绫——她立时张大了口,说不上来。
我沉声道∶「这一切,对你们来说,无非只是为了要有一个忠诚可靠的看守人,并非真正为她著想。」
黄蝉的声调,仍然很是平淡∶「那又是另外一个问题。总之,现在的小秋英,不敢说比世上所有的人都快乐,但绝对比世上许多人更快乐——至少,比我快乐得多,她甚至绝无烦恼。」
说到「至少比我快乐得多」时,黄蝉的声音低沉,听来令人心酸。
接著,她又道∶「即使她被人怀疑是她出卖了组织,她也根本不知道,一样没有烦恼!」
黄蝉这话,是针对我的了——我刚才曾一再强调,那个「主管」,是嫌疑最大的人,可是现在看来,黄蝉并非一直在维护那个主管,而是照秋英的情况来看,她绝不会做出卖组织这种事,因为那根本是在她脑部活动之外的事,她没有做这种事的能力。
我只好道∶「或许她是在无意中,露了秘密?」
黄蝉只用了极简单的一句话,就把我的假设否定了,她说∶「她用甚麽方法露?」
我苦笑,是的,秋英她口不能话,手不能书,甚至无法用行为来表达比较复杂的意愿,她如何能露那麽复杂的秘密?
白素问∶「那麽,她是如何执行她的『主管』职务的呢?」
黄蝉的回答是∶「她要做的事,刻板之至,总共十七个步骤,她每天重复这十七个步骤三次,工作就完成了,这些年来,她一直做得很好。」
白素「嗯」地一声∶「有一种自鸣钟,每隔半小时或一小时,就会有一个人走出来,做一些动作。」
黄蝉的声音大是委曲∶「我刚才所说的一切,两位一点也不接受?」
白素道∶「如果事实真知你所说那样,我们会接受。」
黄蝉一字一顿∶「事实正如我所说那样!」
白素忽然改变了话题∶「一个大家都认为是有为的青年,忽然因为某种原因而昏迷不醒,要依靠维生系统来维持生命,很多人都安慰他的亲人∶别难过,就算他永远不醒了,他在昏迷之中,也一无痛苦。」
白素说到了这里,略顿了一顿,望向黄蝉。
黄蝉果然聪明绝顶,她竟然把白素的「故事」接了下去∶「可是也有人力排众议∶怎麽不知他脑部保持著清醒?如果他知道自己是在一种长期昏迷的情形之下,那是巨大之极的痛苦,不如让他快些死亡的好。」
白素点头∶「独排众议的人虽不受欢迎,可是也无法证明他说的不是事实。」
黄蝉针锋相对∶「也无法证明他说的是事实!」
白素缓缓地道∶「是的,要知道人的脑部活动的真正情形,极其困难,但是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由外表观察得到。」
黄蝉抿著嘴,并不出声——显然是她知道白素要说甚麽,但由於她对白素的话,无法反驳,所以她才不出声。
白素向秋英一指∶「譬如说,她现在很快乐,谁都可以看得出。」
黄蝉仍然不出声。白素又道∶「但是她刚才一来的时候,双眼之中那种无助、迷惘、孤苦、茫然的眼神,也反映她脑部活动的情况。」
黄蝉不说话,低下了头。
她一直低著头,竟达一分钟之久,这使我们都为之惊讶不已。
刚才,她和白素,虽然两人都语调优雅,声线动人,可是唇枪舌剑,正在激烈争辩,但忽然之间,她竟像是完全放弃了!
我乾咳了一声,黄蝉仍然垂著头,低声道∶「这都是我不好。」
她没头没脑,说了这样的一句话之後,顿了一顿,再道∶「秋英有相当强的模仿力,刚才你所说的这种眼神,确然是表达流露无助、迷惘、孤苦┅┅那是我和她单独相处时常流露的神情,久而久之,给她学去了。」
黄蝉的这种解释,当真是匪夷所思,至於极点,我刚想发笑,黄蝉已抬起头来。
当她一抬起头来,我和她的眼神一接触,就再笑不出来了!
因为这时,流露在她双眼之中的那种无依和孤苦,竟十倍於秋英!
於是,她的解释再荒谬无据,也就变得可信了!
我呆住了作声不得,心中实在不愿意再和这种眼神接触,可是我却无法移开我的视线。
我并且不认为她是伪装出来的,因为我实在无法相信,一个人可以装出这样的眼神来。我看到白素走过去,握住了黄蝉的手,柔声道∶「不要太难过了,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伤心事的。」
黄蝉的喉际,发出了几下听来令人心酸的声音——真正的意义不明。然後,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略转过头去,望向秋英∶「她很敏感,我只有在和她一起的时候,才敢把心中的悲苦,自眼神中流露,她虽然不知道那代表甚麽,但也会怔怔地面对我,久而久之,她竟然懂得了模仿我的眼神,虽然只有一两成,但已足以动人心弦的了。」
这时,黄蝉的解释变得合情合理,可以接受了。
黄蝉立时又作了一个手势∶「别问我为甚麽会这样,那是我的事——请你们替我保守这个秘密,这可能成为我致命的罪名。」
我和白素点了点头,红绫有点不解,可是她也感到事情很严重,没有再说甚麽。
这时,那鹰飞了起来,秋英双手向上,打著圈,鹰就绕著飞,看来,她真是一片纯真,了无牵挂。
刹那之间,屋子中静了下来,只有鹰翅展动发出来的声响。
过了足有两、三分钟之久,白素才道∶「你对我们说了那麽多,目的是甚麽?」
这个问题,也正是我想问黄蝉的,以她的身分来说,自她出现後的一切言行,都有严重违反纪律之处,尤其是她表示了身在组织之中,竟然内蕴著如此悲苦的情绪,这就大逆不道之至了。
这种情形,如果经由我们传了出去,那麽,对她来说,大是不利——她的地位虽然高,但上面还有更高的。而且,位高势危,在那种只求谋权夺利,可以不择一切手段,多年生死与共的战友,一转眼就可以展开血肉横飞的残杀,黄蝉无疑是把可以置她於死的武器,交到了我们的手中!
她这样做,为了甚麽?
黄蝉深深吸了一口气,向秋英一指∶「为了她!也为了我。」
我和白素一起扬眉,表示不解。
黄蝉道∶「保险库中,失去了喇嘛教的三件法物,盗宝者的行动,全被摄录了下来,来人行动如此顺利,显然是早知一切秘密。」
我转过身去,望著秋英∶「於是,有许多人怀疑是她出卖了秘密。」
黄蝉道∶「是,连卫先生你,也未能例外!」
黄蝉词锋锐利,我冷笑了一声∶「在知道了她的情形之後,所有对她的怀疑,自然撤销——」
白素真是好伴侣,她立即接了上去∶「但总是要有一个人被怀疑的,不是秋英,被怀疑的对象,自然就是我们的黄姑娘了!」
黄蝉长叹了一声,低下头去,从她苗条的身形上,也可以感到她内心的困扰。
红绫大为不平∶「不是你做的事,你告诉别人,说不是你做的,那不就行了?」
黄蝉再是一声长叹,仍然垂著头,我向红绫道∶「事情要是那麽简单就好了,罗织罪名,本来就是统治阶层的拿手好戏,传到了他们手中,更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一旦怀疑你有罪,那连你自己做梦也想不到的『罪行』,早已罗列好了,等你来打手印自认有罪了!」
红绫对於这种可怕的情形,显然仍不能理解,所以眨著眼睛。
我道∶「这是人类行为之中,最丑恶的一环,你不必深究了,你且陪秋英去玩,我们和黄姑娘,有事商量。」
红绫很高兴,一手牵了秋英的手,带著那支鹰,一起走了出去。
我和白素,都有心帮助黄蝉,所以开门见山,我就道∶「以你如今的处境,带著秋英来找我们,只有更加不利,不会有好事。」
黄蝉摇头∶「这是我唯一可走的一步!」
我和白素都有点不明白,黄蝉道∶「一定有人出卖了秘密,不是秋英,就是我,不会是秋英,嫌疑就落在我的身上,情形虽恶劣,但由於我出身特殊,所以还有辩白的机会。」
我道∶「那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太多人,根本连这个机会也没有,你们名义上的国家之首,就是顶著叛徒的罪名屈死的。」
我说的这件事,虽然骇人听闻之至,但却是举世皆知的事实!
黄蝉三叹∶「失了喇嘛教的转世三法物,本来就无风也要三尺浪的最高层,自然有了兴风作浪的因由——」
我见她提到了这一方面的事,立时高举双手来∶「好极,这叫『鬼打鬼』,不论谁胜谁负,死的全是鬼,这种行动,越多越好,最好是再来一次全国大乱,造反有理,大干一常」
黄蝉望著我,等我说完,才幽幽地道∶「上面的斗争,我也没有资格参加,但是最高领导为了不受攻击,必须把这件事,处理得十分漂亮。」
我冷笑∶「这个最高领导早已寿登古稀之上,又不是其无後乎,下令坦克车去镇压学生的事也干过了,还那麽贪恋权力干嘛?」
白素低声道∶「且别抢白,听她说下去。」
我冷笑一声∶「大可宣布废除现有的活佛制度,由他老人家自任活佛,有不从的,一律用坦克车去压,也就一了百了,乾脆得很。」
黄蝉的俏脸一阵红,一阵白,白素感叹∶「人做了坏事,尽管有人歌功颂德,尽管有人贪利忘本,但是天下悠悠之口,历史春秋之军,总无法抹尽抹煞的。」
黄蝉几乎是在哀求∶「我请两位相助,若不能,当我没来过好了!」
我立刻一摆手∶「请便!」
她显然料不到我的心肠如此硬,所以怔了一怔,一时之间,难以下台。
白素却推了我一下∶「我们和黄姑娘又不是第一次相识,你何必那样对她?」
这时,我忽然长叹了一声——老实说,当时我为甚麽会喟叹,连我自己也说不上来,但是後来,证明了我这一声长叹,大是有理!
我叹了一声之後,经白素一说,我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来客气一些∶「你究竟想我们怎样?」
黄蝉这一次,说得再直接也不过∶「帮我找出这个人,找回这三件法物!」
我闷哼了一声,转过脸去,白素道∶「你凭甚麽认为我们能做到这一点?」
黄蝉沉声道∶「关於喇嘛教,关於二活佛转世的事,两位比我知道得多,所以,也应该比我更有能力找到这个人。」
我一听得她那麽说,全中不禁一凛。
当下我不动声色——虽然我连望也不向白素望一眼,但是我知道白素也同样因为黄蝉的话,而心生警惕。要知道黄蝉的身分特殊,她外表动人,惹人怜惜,使人乐於帮助她,那是一回事,而她若利用这个优点,要利用我们,完成她的任务,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淡然一笑∶「你只怕弄错了,我们只是一介平民,也不是叛徒,怎麽会和活佛转世的秘密扯上关系。确立活佛转世,那是强权势力的事!」
黄蝉对我直接使用了「强权势力」这个名词,竟然一点特别的反应也没有,连眉毛也没有抬一下。
她低叹了一声∶「我实在需要帮助,这一次,如果我过不了关,那我┅┅我┅┅那我┅┅」
她连说了三声「那我」,也说不出那她究竟会怎样。事实上,我和白素,都知道,如今她的处境不妙,不单是失责,组织上还怀疑她有背叛的行为,若是过不了关,那在她的身上,会发生甚麽事,真的连想都教人不敢想。
白素也叹了一声∶「我们实在是帮不了忙┅┅这事情,我看也没有那麽严重,没有了三件法物,你们一样可以确立二活佛。」
黄蝉苦笑∶「但是说服力就大大减弱,尤其是在有关二活佛的┅┅说法满天飞的时候,失去了法物,是极不利的事。」
她说著,就用那种十倍於秋英的无助无依的眼光,望著我和白素。
她一定知道,无法坐视一个人流露出这样的眼光,是我们的弱点,所以她才那麽做的。
明知在那种目光之後,她可能真有一颗悲苦的心灵,但更可能,是她的造作,我们的弱点,也是发作了。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道∶「你可以告诉组织,不见了这三件法物,并不是甚麽大不利的事。」
黄蝉惘然问∶「为甚麽?」
这「为甚麽」,我就不好回答了,因为要回答,就必然要说出,若是没有了法物,等於转世二活佛丧失了「最佳时机」,反而对强权有利。这是个硕大的秘密,我绝不能透露。
所以我道∶「只是我的分析。」
黄蝉低下头去,过了一会才抬起头来∶「那盗宝人┅┅他┅┅他┅┅」
我道∶「你不会还以为那是我吧?」
黄蝉道∶「不是你,但是一定和你,有特殊关系!」
我又好气又好笑∶「秦桧有了传人,这是『莫须有』的平方。」
黄蝉摇头∶「不是,我这麽说,有一定的根据——电脑把这个人的头部骨骼还原之後,现出来的形像,居然是你,那说明甚麽?」
我答得极快∶「说明电脑错了!」
黄蝉仍然摇头∶「电脑没错,现出来的那个人,其实不是你,只是一个和你在外貌上十分近似的人,由於大家都没有见过这个人,只见过你,所以一看之下,就以为那是你!」
黄蝉的话,令我心中,陡然一动,我抿著嘴,一时之间,思潮起伏,出不了声。
黄蝉又道∶「两个人相貌相似,是很普通的事,但最容易有相似相貌的,要推有血缘关系的亲属——父子、兄弟┅┅等等。」
我的声音变得很低沉,那是为了掩饰我内心的激动,但显然并不成功,我道∶「你的意思是——」
黄蝉一字一顿∶「这个人,推测和你有相当直接的血缘关系,根据已知的资料,我的推断是∶其人姓卫,名不虚传,行七,所以大家叫他卫七。」
我闭上了眼睛,从「其人姓卫」闭起,到「大家叫他卫七」才睁开来。
卫七,就是我的七叔,也就是最早在喇嘛教的登珠活佛手中,接过了三件法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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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六、勾心斗角
卫七把那三件法物带到了故乡,穷活佛率众前来追讨不果,卫七又带著三件法物离去,一去就人、物下落不明。直到小郭在河底捞起了三件法物,落在强权之手。
其间岁月匆匆,我曾用尽法子找寻七叔的下落,却一点也没有消息。
而今,黄蝉却作了这样的推断——更令我激动的是,我不单是同意了她的推断,而且在她说出来之前,我自己也有了同样的推断。
卫七,七叔。
他有充分的理由,把三件法物盗走,因为他受托於登珠活佛,他有责任不便法物落於他人之手!
许多许多问题,随这个推断而生∶这些日子,七叔在甚麽地方?在干甚麽?何以他竟会受了这样的重伤?他怎麽知道秘库的资料?他盗了法物之後打算如何处置┅┅一连串的疑问,没有一个有答案。
我思索紊乱,白素只有比我更甚,她一直望著我,我知道她是在向我问一个问题∶你的长相,和七叔相似吗?
老实说,这个问题看来简单,但是还真的不好回答。我的记忆之中,当然有七叔的模样,但是却无法拿来和我自己对比。
因为,那全是少年时的印象,少年的印象之中,七叔高大威猛,是我崇拜的对象,宛若天人一般,自然难以和自己作比较。
如果七叔有照片留下来,那就容易了,和照片一比较,就算自己难以下结论,别人一看,也可以知道是不是相似了。偏偏七叔一张照片也没有。
所以,我只好向白素摇了摇头,然後,我转向黄蝉∶「你的推断,很令我震惊——老实说,我很同意你的推断。那人,有可能是我的七叔,但是却一点用处也没有,因为我根本不知他的下落。」
黄蝉静静地望著我,我又道∶「早一阵子,有人在全世界范围内,出上亿英镑的赏格要找他,重赏之下,也没有结果。」
黄蝉的神态,安静得出奇,像是在讨论的事,和她没有甚麽关系。她道∶「我们可以从一连串的假设之中,来寻求事实的真相。」
我和白素齐声道∶「请!」
黄蝉道∶「有关喇嘛教的传言是,才去世的二活佛是假的。」
白素沉声道∶「我也听说了。」
才去世的二活佛是假的,这件事,我和白素早已深信不疑,但若白素此时只说「听说」,那是为了掩饰我们所知的真相,不让黄蝉在我们的话中,套出话来。
黄蝉又道∶「又有传言,说真的二活佛的转世,已经降世了。」
白素又道∶「我也听说了。」
黄蝉续道∶「假设两项传言都属实,那麽,那转世二活佛,必然想得到那三件法物。」
这次由我来表示态度∶「可以这样说。」
黄蝉再继续∶「而卫七是早年得到了那三件法物的人,他是怎麽得到这三件法物的,你我都清楚——他身负这三件法物重归喇嘛教的重任!」
我和白素没有说甚麽,只是点了点头。
黄蝉吸了一口气∶「多年之前,他把法物沉於河底,以为无人能找得到,却不料法物又重见天日,他自然有理由要把法物取回来。」
我闷哼一声∶「太有理由了。」
黄蝉明知我还有话要说,所以她并不立即开口。我立即道∶「一个人有理由要去做一件事,绝不等於这件事就是他做的!」
黄蝉作一个同意的神情∶「一切都只是假设。」
我强调∶「我只同意卫七有理由去盗法物。」
黄蝉自顾自地说著∶「基於以上的假设,法物得手之後,他下一步会怎麽做?」
我心中又是一凛,觉得黄蝉的每一个假设,都是一个圈套,渐渐地要把我们心中的秘密全都套出来。所以一时之间,我没有立刻出声。
白素发出了一下冷笑,一副接受挑战,不怕跌入圈套的神情,她道∶「他会把三件法物,交回喇嘛教!」
黄蝉道∶「白姐说得是——他会交到甚麽人的手中?」
白素道∶「甚麽人交给他,他就交还给甚麽人!」
黄蝉疾声∶「交给他的人,要是已不在世了呢?」
白素冷然∶「那他就应该会把法物交还给大活佛——这法物关系著喇嘛教的兴衰,而大活佛正负此重任。」
黄蝉略顿了一顿,她当然是在努力想把话题转到转世二活佛的身上,但白素却十分巧妙地规避著,对黄蝉的问题,见招拆招,防守得滴水不透,叫黄蝉攻不进去。
黄蝉停了一会∶「那是可能之一,但法物是属於二活佛所有——」
她说到这里,故意顿了一顿。
我明白她的用意了,她是想说,另一个可能是,盗宝人会把法物送到转世二活佛手中!若我们同意了她的说法,那麽话题便自然而然,转到转世二活佛的身上去,黄蝉就达到了把我们引进圈套的目的了!
黄蝉的设计,虽然精心之至,但是要在我和白素面前得逞,也没有那麽容易!
我突然鼓掌高呼∶「太妙了!法物到了大活佛手中,由大活佛凭藉法物,确定二活佛,举世莫不公认,别人也就无法再确立假活佛了!」
我这一下转移目标,混淆视听,果然奏效,令黄蝉感到了迷惑。
白素当然更是和我配合得天衣无缝,她向我使了一个眼色,又在暗中向我摆了摆手——这些动作,都是做给黄蝉看的,看起来,像是要阻止我的话,但可以起到使黄蝉相信我话的作用。
我也假装自觉失言,忙道∶「这不过是我的估计。」
黄蝉神色凝重,来回踱了几步,她自然是在思索我所说的这种情况,是不是会出现。
我和白素压低了声音交谈,吧话题更引向我刚才的「设想」。
我道∶「这一下子,喇嘛教的大活佛和二活佛一起出现,教徒心目中的太阳和月亮一起出现,喇嘛教必然大大兴旺了!」
白素道∶「是啊,教中如果有这样的好消息,那是任何人,任何力量都封锁不住的。」
我搓著手∶「压抑已久的教众,就此会有前仆後继的反抗行动!这——」
我说到这里,黄蝉忽然笑容满面∶「两位只怕要白兴奋了,这种情形,不会出现。」
白素也笑∶「本来,只是我们的假设。」
黄蝉却道∶「我的意思是,三件法物,不会被送到大活佛那里去!」
我呆了一呆∶「那会到何处去?」
黄蝉且不说答案,只是道∶「那三件法物,究竟在确认身分之中,如何起作用,我不知道,两位不知道,大活佛也未必知道。」
白素扬眉∶「那谁知道呢?」
黄蝉回答肯定∶「二活佛,只有转世的二活佛知道,所以法物会送到他那里去!」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又是吃惊,又是佩服。因为她对我们的误导,竟很快地不为所动。
不过,她似乎并没有识穿我们是在故意误导她,她反而向我们解释∶「大活佛和二活佛之间,一向有极深的芥蒂,这是他们教中的纷争,有极深的历史和宗教渊源,不易化解。」
我试探著问∶「或许在强敌当前,或是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们会团结一致。」
黄蝉摇头∶「不会。」
我和白素齐声道∶「何以如此肯定?」
黄蝉皱著眉∶「在和大活佛接触的人之中,不可能有转世的二活佛在,而大活佛和二活佛之间,如果要团结一致,那非由他们两个亲自会商不可,不能由手下的虾兵蟹将代作安排!」
听黄蝉讲到这里,我和白素,都不免悚然而惊,因为这番话,证明黄蝉那一方面,对大活佛的监视,严密到了极点!
虽说大活佛是一个国际知名的人物,对他的活动,进行监视,会令得国际舆论,群起谴责,但如果监视是在暗中进行,世人也就被蒙在鼓里了!
以现代科技来进行暗中对一个人的严密监视,可以到达甚麽程度,实在令人难以想像。用戈壁沙漠或是郭大侦探的话来说∶「要知道一个人二十四小时内心跳速度的变化,也不是难事!」
黄蝉方面,要是存心对大活佛进行严密的监视,可以动用到人造卫星追踪——只要有办法把一具微型讯号发射仪,放在大活佛的身边,就可以做到这一点了,大活佛的身边有那麽多人,谁能说其中没有被收买了的?
我和白素感到吃惊的是,不久之前,白素曾把大活佛带到我这里来过,若是大活佛的行踪,他们全知道,那麽,这次秘密会面,也就不是秘密了!
白素淡淡地道∶「是啊,我们可以想像,你们对大活佛的监视,是如何严密,可是别忘了,他们是活佛,另具神通,你有没有听说过『神会』这回事?」
黄蝉深深吸了一口气∶「基本上,我们并不相信这种事,甚至,我们不相信甚麽活佛转世,认为那是喇嘛骗人的鬼话!」
我缓缓摇头,感到「可惜」∶「你们的原则,可以不信,但是你从事具体的对付喇嘛教的工作,应该相信。」
黄蝉笑了起来,她的笑容,清淡而飘逸,可是她柔声所说的话,却很令人吃惊。
她道∶「我本人也宁愿相信科学,科学的证据是,不久之前,大活佛到过这个城市——我的推测是,他和你们会过面!」
我「哈哈」一笑,不作承认,也不否认。白素却道∶「真是好严密的跟踪,不错,大活佛想找卫七,想要那三件法物,所以才和我们见面的!」
我乍一听得白素承认了这一点,不免震动。但我随即明白了,白素是因利趁便,再继续误导黄蝉,尽力把目标自转世二活佛的身上移开去!
理由很简单,他们要对付大活佛,有各种各样的顾忌,但要对付一个还不为人所知的二活佛,就容易得多了,所以,可能令二活佛处境危险。
黄蝉对白素坦白承认和大活佛会过面,也感到有点意外,一时之间,她竟不知如何再进一步才好,白素却「趁胜追击」∶「上亿英镑的赏格,令得全世界的『寻找者』都为之心动,这不但包括了巨大的金钱利益,而且若是成功了,还意味著『天下第一』的名衔,但是仍未能使七叔出现,可知我们也无能为力了!」
白素在话中,提及了「寻找者」这个名词——那是一些专业从事寻找别人的人,其中有甚麽事也不干,只是专责找人,还有的是出色的侦探,像我们熟悉的小郭,这种人大都神通广大,各具奇谋。
上次,在巨额赏格出现之後,数以千计的「寻找者」在全世界各地活动,而且,还有喇嘛教的教众,以及强权政治属下的各级特务系统。可以说,自从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从来也未曾有那麽多人,动员起来去寻找一个人!
但是,卫七先生仍然不知所踪。
我和白素,也尽了一切可能想得到他的音讯,也同样没有结果。
所以,我的结论是∶七叔早已死了,他人既然不在了,自然也找不到他了。至於他死了之後,骸骨何处,那就不可能知道了,或许在大沙漠之中,或许在大海之底,或许在雪山的千年积雪之下,谁能找得到!
可是如今,看黄蝉带来的录影带和电脑分析,七叔竟也有可能,仍在人世!
老实说,我比世上任何人,都渴望能见到他,因为他是我的亲人!
我把这一点心意,向黄蝉说了出来,并且加以说明∶「我已尽了力,除非他自己出面来见我,不然,我真是无能为力!」
黄蝉的声音平淡∶「我也不是希望能一下子把他找出来,只是想通过两位的帮助,至少,推测一下,他得了法物之後的动向。」
白素扬了扬眉∶「我们刚才分析过了,他会去找大活佛,我还想,大活佛会把法物重归喇嘛教这件事,向全世界公布。」
听了白素的话,黄蝉的俏脸煞白,而且,自然而然把一双手按在心口,她这种情形,虽然表示了「大祸临头」,但神态之动人,无以复加。
过了好一会,她才道∶「到了这时候,那就是我和秋英的死期到了。」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还没有说甚麽,就听得黄蝉以极低的语声道∶「秋英根本不知道甚麽是死亡,而我┅┅实在不想死,不愿死!」
黄蝉的这种态度,大大地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我并无意去讽刺她,但还是忍不住道∶「我以为像你们这类人,是视死如归的。」
黄蝉苦笑了一下——这时,她现出的是一种真正苦涩无比的神情。
她微微抬起了头,一字一顿地道∶「我根本没有做过一天人,我的意思是,我没有为自己活过一天,就这样死了,那算是甚麽样的一生?」
她说著,望向我们,神情是一副想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和白素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因为忽然之间,她这样特殊身分的人,在可以说和她处於敌对地位的人面前,作了这样思想上的剖白,这确然太不可思议,而且,也太出於我们的意料之外了。
过了好一会,我才只能空泛地安慰她∶「事情不至於那麽严重吧!」
黄蝉转过身去∶「上头认定了不是我,就是秋英,出卖了秘密,导致法物失窃,追究责任,根据宁可杀错,不可放过的原则,我和秋英,都要被处死,除非能在限期之前,把法物追回来。」
白素问了一句∶「限期是——」
黄蝉翻起手腕,看了看手腕上的钱∶「限期是一个月,尚馀二十七天十六小时四十一分。」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们两人是同样的心思∶「要在限期之内,找回失物,希望太渺茫了,你可以考虑真的背叛组织。」
在黄蝉陡然震动时,我补充了一句∶「正好趁此机会,找回你自己,过属於你自己的生活,为你自己继续活下去,才不负了一生!」
刹那之间,黄蝉整个人,像是遭到了电极一样,僵凝不动,犹如一尊雕像——如果那真是一尊雕像,那我毫无疑问会题名「震栗」。
我和白素也都知道,这个提议会给她造成极大的震撼,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时,我又沉声道∶「不是没有成功的例子。」
黄蝉缓缓地点了点头,在她的额角和鼻尖上,竟然沁出了细小的汗珠来,由此可知她心中的震动,是何等之甚。她连吸了几口气,才匀了气息,道∶「在我想来,把三件法物追回来,应该是容易得多。」
我苦笑了一下——不能说黄蝉的话不对,因为情形可以作如此的理解。
虽然我刚才指出「有成功的例子」,但那过程之艰难,叫人想起来都心中发毛。而且,其间动用的力量,都是地球之外的宇宙间的力量。当中最幸运的要算是水红,这个可爱的小滑头,是抓紧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因利趁便,摆脱了「人形工具」地位的。
以黄蝉现在的情形,就算她下定决心,我也想不出有甚麽办法可以令她「脱籍」!
(我用了「脱籍」这个词,有点拟於不伦,但却是很好很生动很容易令人明白的一种说法。)相形之下,确然是找出三件法物,证明清白,要容易得多了!
白素的反应,却和我相反,她道∶「虽然找三件法物,看来像是容易,但是那是长痛,痛完了之後,仍然没有自己,很不划算。」
她竟将这样有关生死的大事,用划不划算这种说法来说明,很具黑色喜剧的效果。
刹那之间,黄蝉再度呆若木鸡——我相信,我和白素的心思都一样,由於黄蝉的外型,如此动人,所以我们都有同一想法∶在尽可能的范围内,我们都会帮助她。
这一次,黄蝉发呆的时间更久,约有两分钟之久,在这两分钟之内,我相信她天人交战,不知道想过了多少的问题。
而在她最後显示出来的神情上,也可以看出,她未能有所决定。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双眼之中,充满了感激而又抱歉的神情,表示未能接纳我们的提议。
我和白素都没有甚麽特别的反应——这本来就不是立刻可以决定的事,而且,就算她有了决定,我们也不知如何著手去帮她。
黄蝉为她自己找了一个藉口∶「不单是我,还有秋英——她简直是我的影子,或者可以说,和我是二位一体,所以我的行动,不能由我单一决定。」
我们只是各自作了一个表示可以理解的神情。
然而,忽然之间,黄蝉又进入了她的「任务状态」,她竟直截了当地道∶「你们知道转世二活佛的下落——」
她说了这样的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之後,故意顿了一顿,约有两秒钟,我和白素还处於被她这种「单刀直入」式的攻击,而还没有确定该如何反应之前,她就已经继续∶「能不能告诉我他的下落?」
黄蝉的这种掩饰在她柔软动听的声调之後的那种攻击,力量之大,出乎想像之外。而我和白素的第一反应,奇特之极,但是却不约而同!
我们两人,一齐叹了一口气!
我们之所以叹气,是叹我们自己,不论如何警惕,如何提醒自己,但终究还是不免被黄蝉秀丽动人的外型所迷惑,以致表示了愿意向她提供真诚的帮助!
而她就利用了这一点,向我们进逼,以达到她的目的。
在她的这种方式的进逼之下,我们大可以否认,说是根本不知道二活佛的一切。但如果这样否认的话,那未免太拙劣了!
这样的拙劣,比起黄蝉的高明,相差太远,依然会导致我们败在她的手下。
所以,一定过神来,我就决定,我们不能否认——在我有了这样决定的同时,我从白素的眼神之中,得到了讯息,知道她和我心意一致。
所以我略昂起了头∶「当然不能告诉你,半点消息也不能透露,绝不能!」
我的这个回答,看来也出乎黄蝉的意料之外,她以为我一定否认,然後在她的逐步逼问之下,才不得已承认。所以她一定早已计划好了一整套的逼问方法。
可是我却一上来就绝不否认,让她准备好的一切,都用不上,原来的步骤乱了套,所以,轮到她不知如何才好了。
我当然不会错过这一瞬间的机会,我冷冷地道∶「你们想对付已转世的二活佛,我和白素,会当帮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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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七、出事了
白素立即声音嘹亮∶「当然不会,绝无可能。」
黄蝉过了半分钟,才缓过气来,柔声道∶「我以为两位说过要帮我,是真的会帮我。」
她用到了这样的言语来刺激我们,那麽,这场勾心斗角的「战斗」,可以说已结来了。
白素悠然道∶「当然我们愿意帮你,但自然也必然有个限度,是不是?」
黄蝉自然知道,无限度的帮助是不可能的,所以她再也难以为继了!
黄蝉现出很难过的神情——这种神情是如此之真挚,因此很难相信那是伪装出来的。事实是,在过了相当时日之後,我们讨论过,也未能确定那时,黄蝉是真的感到难过,还是那只是装出来的。
而当时,当她现出这种神情来的时候,确然令人心中恻然,感到很是同情。
然而,出卖二活佛的事,是在任何情形下都不能做的,所以我和白素,都勉力令自己理智,我们的神情,看来甚至是冷漠的。
黄蝉的语调,听来也无奈之至,她道∶「我为自己的生存,而必须做一些事,想必能得到两位精神上的支持?」
我和白素,都知道她进一步想说甚麽,可是还是自然而然地点著头。
黄蝉道∶「我没有别的线索,只有在两位这里,才能得到找寻二活佛的线索。」
白素扬眉∶「我以为你只是要找那三件法物。」
黄蝉道∶「那三件法物,必然是由盗宝人,送到二活佛那里去了,所以,只要知道二活佛的下落,就必然可以找回法物来。」
我冷冷地道∶「同时,也可以解决二活佛,一劳永逸,真是痛快。」
黄蝉抿著嘴,不再说甚麽,我和白素,不约而同,作了一个「请」的手势,意思是,你来这里的任务,已然告终,可以离去了。
黄蝉现出很无奈的神情,幽幽叹了一声,向外走去,我们跟著她下了楼梯,她一直走向门口,才问∶「令嫒把秋英带到哪里去了?」
秋英跟著红绫离去,已有好一会了,由於我们和黄蝉之间的对话,需要全心全力应付,所以并未留意到这一点。这时黄蝉问起,我们也不在意。
我只是顺口道∶「大概就在附近,很快会回来的。」
白素也笑道∶「不妨闲话家常,等她们回来。」
黄蝉在门口的空地上徘徊,并不进屋子,又叹了几声∶「我那有心情说甚麽家常。」
白素一扬眉∶「那就说你的事,我再一次声明∶在我们这里,你不可能得到任何消息。」
黄蝉的反应很平静,她微抬著头,望著远处的蓝天白云,也不知她在打甚麽主意。
忽然,她向天上一指∶「她们就快回来了!」
她的言和行,相当古怪,因为她是向著天上这样说的,看起来倒像是红绫和秋英即将从天而降一样。
我和白素,自然而然,也抬头望向天际,一望之下,就明白黄蝉何以会有这样的言行了。
因为在高空中,这时,正有一头鹰,在以极高的速度,俯冲而下——事实上,才一入眼之际,那不过是拳头大小,急速移动的一个黑色物体,并看不清那是甚麽。但我们立刻知道,那是那头鹰,红绫的那头鹰!
转眼之间,那鹰自上千公尺的高空,冲到了离地不到一百公尺处,已经完全可以看清那确然是这头鹰了!
这时,我和白素的心头,陡然一凛,不由自主,发出了「肮地一下低呼声——那鹰是和红绫、秋英一起出去的——如今它独自这样急地飞回来,不问可知,一定是有甚麽意外了!
虽然我对红绫应变的能力,极具信心,但是见那鹰来得如此之急,也不免惊心。
就在我一声低呼间,那鹰带起一股劲风,已直扑了下来,它下冲之势,急骤无比,本来,它早就应该展开双翼,以缓减下冲之势了,可是,它由於想早些到达,所以,直到离地只有七、八公尺时,才陡然展开双翼,来势可称猛恶之极!
待到它扑在地上,我和白素急迎上去时,它已经站好了身子,铁喙伸处,一下子就叨住了我的裤脚,拖著我向前去。
想不到那鹰的力道极大,出其不意一拖之下,我几乎仆跌向前,它拖了我一下,立时松嘴,又腾空飞了起来,飞得不高,只在我面前盘旋。
我和白素失声叫∶「出事了,它要带我们到出事的地点去!」
那鹰本来是天工大王的爱禽,本就极其通灵,经过红绫的外婆,不知用甚麽方法「改造」了之後,我相信它和红绫之间,已经可以作很高程度的沟通,但是和我们之间,却还不能。
这时,我和白素失声惊呼,那鹰又疾落了下来,居然就在我们面前,点了点头,老气横秋之至。
我第一个反应,是立即向黄蝉望去,而且目光之中,已充满了敌意。
红绫带著秋英外出,秋英是黄蝉带来的,现在出了事,虽然出的是甚麽事还不知道,但事情和黄蝉有关的可能性不是太大了麽?
黄蝉也立即明白我在怀疑甚麽,她双手高举∶「我要是知道甚麽,不得好死!」
她在百忙之中,发了这样的一个毒誓,自然不见得有甚麽说服力,而一向遇事镇定的白素,由於事情和红绫有关,她也大是紧张,顿足道∶「还说甚麽废话,快跟去看看,发生了甚麽事!」
白素这样说,那是说她,也大有怀疑黄蝉之意了,黄蝉的俏脸之上,现出了一脸的委曲,但这时,鹰已向前飞去,我和白素,一起展开身形,追了上去。
鹰向後出飞去,不一会,我们所经之处,灌木丛生,根本没有了路径。
这时,才现出黄蝉的武术根底之深,她一直跟在我们两人身後,伏高窜低,迅速无比,脸不红,气不喘,而且目光炯炯,一直注视著那头鹰。
待到穿出了一片林子,白素眼光,一下子就看出,对面山崖之上,有一条人影,正在上下飞窜,捷如猿猴,那不是红绫是谁?
一看到红绫在山崖上到处乱窜,虽然看来十分惊险,但我们都知道,这种筑路开出来的山崖,固然陡峭,却绝难不倒我们的女儿,所以一起放下心来。
这时,只听得黄蝉冷冷地道∶「出事的不是令嫒,是秋英!」
一听得黄蝉那样说,我立时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中都觉得,事情很是不妙,可能是黄蝉的另一个圈套,可是究竟不妙到甚麽程度,一时之间,却还说不上来。
我向著山崖,发出了一声长啸,其时,那鹰也向山崖上飞过去,红绫立时发现了我们,她站在一株打横生出的松树上,向我们做手势,示意我们也上山去。
白素一挥手,率先向前穿出,我和黄蝉,紧跟其後。白素一上了山崖就提气问∶「孩子,甚麽事?」
红绫的回答声传来∶「一个人把秋英抢走了!」
我们三个人都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表示怪异的声音。那当然是因为虽然我们明知有事发生,但是也绝想不到,会发生了那样的事。
照黄蝉所说,秋英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人,怎麽会有人把她抢走了呢?
我在电光石火之间,又想到的是,秋英也必然受过严格的武术训练,就算她没有武功,红绫和那头鹰,又岂是容易对付的,如何容得甚麽人把秋英抢走?可知事情一定是古怪之至!
我一面想,一面仍在飞跃向前,白素一直在我的前面,而黄蝉也一直在我的身边,上了山崖之後,才知道那虽然是人工开出来的,但却极难攀缘,一来,它直上直下,二来,没有甚麽生长多年的大树,可供落脚。
我看到,红绫站在那株树上,除了向我们挥了挥手,叫了一声之後,一直盯著山崖在看——她盯视的方向,并没有甚麽特别之处,只是有著一株极大的树,旁边还有一道沟,想是下雨之际,雨水冲刷出来的,那道沟,直通向山崖高处。
看到我们快到了近前,红绫突然发出了一下古怪之极的声音,而且,她的这下声音,还立时有了回音,起自天上,是一下嘹亮的鹰鸣。
红绫伸手向上一指,叫∶「一起上去追!」
说著,她已飞身而起,扑向那道山涧,山涧上有不少石块,并无流水,随著她的上窜,碎石纷纷落下,这就给我们向上去,造成了一定的障碍。
但是,既然喜马拉雅山麓的冰川,也未能阻我前进,何况是小小的山涧。不一会,我就追上了白素,和她并肩向上去。
我们交换了一下眼色,心意都一样,一点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甚麽事。
红绫的去势极快,转眼之间,眼看她穿过了一大片林木,已快到山顶了,山顶上有公路,视线被林木所遮,看不到她的动作,可是却听到她正在发出十分愤怒的吼叫声,还有一些人的惊叫声。
我知道,红绫虽已不是野人,可是她要是发作起来,也很能令人把她当作怪物,所以一提气,疾窜了上去,只见山顶的路上,有两辆车,碰撞在一起,红绫正自一架车的车顶,跳到另一辆车顶上,来回地跳著,不但发出砰然巨响,而且被她跳过之处,车顶现出不少凹痕来。
另外有几个男女,可能原来是在车中的,这时都离开了车子,吓得目瞪口呆,一个胖女人,则在不断地发出尖叫声。
一看到这种情形,我又好气又好笑,立时喝道∶「红绫,快下来!」
红绫飞扑而下,在我身前站定。
白素和黄蝉,这时已走向前去,安抚那几个自车上被红绫吓出来的人——天下事,由她们两人出面,只怕没有不能成功的。
红绫也不理自己闯了甚麽祸,一把抓住我的手,大声道∶「爸,那人真好身手,原来秋英也会武功,而且轻功绝佳,可是也敌不过那人!」
这时,白素和黄蝉已处理好了纷乱,白素转过头来道∶「慢慢说,从头说┅┅」
黄蝉却显得十分焦急∶「秋英给甚麽人带走了?」
红绫先回答黄蝉的问题,她向自己的脸上指了一指∶「一个蒙面人┅┅」
她才说了一句,就向我望了过来,神情十分迟疑,我大是奇讶∶「那蒙面人怎麽了?」
红绫吸了一口气∶「他突然出现——从树上跳下来,我还以为是爸来了。」
我怔了一怔,轻声道∶「这话不通,既然是蒙面人,你怎认得出谁是谁来?」
红绫也知道自己的话不是很合理,她侧头想了一想,但还是道∶「我也不知道为甚麽,一看到他自树上跃下来,就把他当作了是爸,而且┅┅而且┅┅」
她说到这里,竟大是不好意思∶「而且┅┅我还很高兴地叫了他一声!」
当其时也,红绫和秋英,正在一个斜斜的山坡上嬉戏,红绫已经发现秋英的轻功极好,她们在逗鹰玩,每当那鹰腾空而起时,秋英便拔身而起,每一次,都姿态优美,轻若无物,拔起老高,看得红绫大声叫好。
红绫并且连连发问∶「你这身功夫,是哪里学的?」
但是秋英根本听不见,自然也没有回答。
在红绫的询问声中,秋英身子拔起,竟一下子伸手抓住了鹰腿,那鹰展翅,把她的人带高了好几公尺,红绫是自己野惯了的人,也不知凶险,反倒大是高兴,大声喝采起来。
而就在她的喝采声之中,秋英手上松开,身子向下,直跌了下来。
那时,秋英离地,足有七、八公尺高,而且山坡上,全是嶙峋的石块,红绫这才著急,身形一幌,就向前掠出——以她的身手而论,要把纤弱瘦小的秋英,白半空中接住,绝非难事。
但是,也就在此际,只见斜坡上的一株树上,陡然飞起一条人影,快疾无比,红绫只觉眼前一花,一条极其熟悉的人影,已堕在她的身前。
红绫一面收住势子,一面自然而然,脱口便叫∶「爸,你——」
那人现身,阻在红绫的面前,显然是不让红绫去接应自半空中跌下来的秋英,所以红绫才有责问之意。她只是在第一眼,误以为那是我,随即发现了,那不是我,是一个看来极其诡异的蒙面人!
这时的情形是,秋英仍在半空之中,并未落地,红绫还赶著要去把她接住,而那蒙面人又阻住了去路,试想,一个人在半空之中跌下来,能在空中停留多久?所以时机紧急之极,红绫连喝一声「让开」的时间都没有,「呼」地一拳,便向那蒙面人打去。
红绫的用意是,一拳先把那蒙面人打了开去,自己抢向前去救人再说。
那蒙面人刚才从树上飞掠而下时,身手极好,红绫也估量他一定可以避开这一拳的,所以随著那一拳打出,她人也向前冲去!
怎知那蒙面人竟然不退不避,也不还手,红绫拳出如风,「蓬」地一声,正打在那蒙面人的胸口,却如中败絮,那蒙面人的身子,也没有晃动。
红绫的这一拳,目的只是在把对方逼开,本来就没有用甚麽力,一拳被对方不动声色硬接了下来,也不算是甚麽。
可是她出拳之际,人已在向前冲,这一冲,却是准备去救人的,是蓄足了势子的,一拳未将那人逼退,前冲的势子再也收不住,又是「蓬」地一下声响,直撞在那蒙面人的身上!
当红绫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们心中所想的一样∶红绫这一撞,力道该有多大,只怕一头蛮牛的冲撞之力,也不过如此而已。
所以,我们很注意这一撞之下,结果如何。
红绫说到这里时,也大有犹豫之色。
原来她一下子撞了上去,那蒙面人仍然纹丝不动,而她却像是撞到了一根铁柱一般。
红绫的身子极是壮实,她一撞,没能撞动对方,虽然如同撞中了铁柱,但是也决计损伤不了她。只是她自己也知道这一撞力道极大,对方竟能硬顶了下来,这是她以前未有过的经验,令得她大是奇讶。
然而,更令她惊讶的事,接著又发生在她的眼前,只见那自半空中跌下来,令她要去急救的秋英,在快要落地时,陡然一个翻身,身形美妙如飞禽,已经轻轻巧巧,落下地来。
同时,那蒙面人也向著红绫道∶「娃子心地很好!」
由於红绫一开始,说到有一个蒙面人突然出现之际,我就想到,那蒙面人,大有可能,就是录影带上看到的那个盗宝者,所以我对红绫的叙述,极其留意。
这时听到红绫讲到那蒙面人开了口,我更是紧张,忙道∶「孩子,你记清楚,他是怎麽说的,一个字也不能改,照他说的说!」
红绫立时道∶「他是这样说的啊!娃子,心地很好!」
我吸了一口气,没有再说甚麽,挥了挥手,示意红绫再说下去。
在一旁的黄蝉,本来神情紧张之至,但一听到这里,我看到她明显地平静了下来。
显然是,在那一刹间,她想到的一些事,和我所想到的一样。
我要红绫把当时那蒙面人所说的话,每一个字都复述出来的原因是,听一个人的说话,对於判别这个人的身分,起相当重要的作用。甚麽人说甚麽样的话,是自小养成的习惯,就算刻意改变,也会在不经意之间,流露出来。
红绫做得很好,她不但复述了那蒙面人的话,而且把他说话的腔调,口音也学了来。
我一听之下,心头更是大受震动——「娃子」是我家乡的土话,对小孩子的称呼,而红绫所学出来的,更是我家乡的土腔!
黄蝉曾说,那盗宝的蒙面人,有可能是我的七叔,现在似乎又多了一项证明了。
我一面心念电转,一面示意红绫再说下去。红绫迟疑了一下∶「爸,你认识这个人?」
我摇了摇头∶「暂时不能确定,你且说下去!」
红绫一看到秋英翩然落地,就放下了心,百忙之中,她还喝了一声采∶「好身手!」
就在她喝采时,那蒙面人已转过身,向著秋英。红绫为人没有心机,她急著要去夸奖秋英的身法美妙,就向前走去。
怎知她才跨出一步,那蒙面人陡然反手一掌,向她当胸拍到。
红绫立时收住了脚步,一拳打出,打向对方的掌心。怎知陡然之间,那蒙面人手掌放慢,变得眼前掌影乱摇,根本看不准何者是处,何者是实。
红绫吃了一惊,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付才好,就向後急退了一步。
我和白素,一听红绫说到这里,便一起发出了一下低呼声——我们知道,女儿要吃亏了!
红绫的本领,九成来自她当野人的时候,跟著灵猴训练出来的体质。
她蛮力十足,白老大也曾指点了她一些武学招式,但都是浅近功夫,虽然经她使来,也大具威力,但是比起高深的、变幻莫测的武功,自然相形见绌了!
这时,她一说到忽然之间,眼前掌影乱晃,我和白素自然知道,她遇上了武学高手,那是非吃亏不可的了!
幸而听她一路说来,那蒙面人对她,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恶意,还夸奖她心地好,所以虽然知道不妙,也不是太担心——事实上,红绫说的时候,好端端地在我们身前,明知她有惊无险,但是父母关心情切,虚吃一惊,那是难免之事。
果然,红绫才一後退,掌影之中,一掌已直欺到了她的胸口。红绫应变也快,立时扬手去格,却不料那一掌,仍是虚招,手掌一翻,攻的是她的肩头。
这一下,红绫再也避不开去,「砰」地一声,一掌击个正著。
这一掌的气力好大,红绫皮粗肉厚,倒并不觉得怎麽疼痛,可是一股大力,却将她撞得运退出了四、五步去。这对於红绫来说,是前所未有之事,她不禁哇呀大叫,却又由衷地叫∶「好大的气力,好掌法!」
那蒙面人一掌击中了红绫,借力向前窜出,已到了秋英的身前。
红绫这时看出去,只见秋英睁大了眼,望著蒙面人,全然不知发生了甚麽事,那蒙面人直欺到秋英的身前,一下子遮住了红绫的视线。
红绫看过去,像是看到那蒙面人,取出了不知甚麽东西来,向秋英照了一照,接著,他又向前极快地窜出,而秋英竟如影附形,紧跟在他的身後,也向前掠出!
红绫一见这等情形,便大是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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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八、神鹰
一时之间,她也忘记了秋英根本听不见,大叫道∶「喂,你到哪里去?」
她一面叫,一面向前追去,可是她和两人之间,有一段距离,追到了山崖脚下,只见那头鹰也向两人追出,可是蒙面人一扬手,银光一闪,射向那鹰,那鹰在空中一个翻飞,虽未被射中,但竟如知道厉害,不敢再追,向红绫飞了过来。
红绫一见,更是大奇,向鹰叫道∶「快回去告诉爸妈,出事了!」
那鹰和红绫之间,已有奇妙的沟通能力,立时展翅飞了回来。
红绫不停说著,黄蝉几次想插口,都未能如愿,直到这时,她才叫∶「等一等,我有点不明白!」
红绫被打断了话头,有点不愿意,我忙道∶「事情很严重,说清楚一点好!」
红绫这才向黄蝉望去,黄蝉道∶「那蒙面人给秋英看了一样东西?」
红绫很认真∶「他的身子遮住了秋英,我看不清楚,像是那样,也像是向秋英,作了一个甚麽手势。」
黄蝉眉心打结,神情疑惑之至——这种神情,绝不是假装出来的,而她疑惑的,也绝不是红绫所说的话是否真实,而是红绫所说的一切,在她来说,简直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宛若太阳从西方升起一般。
她迟疑地问∶「看起来,秋英是自愿跟著他走,而不是被他带走的。」
红绫回答得更认真∶「秋英是经过了他的一些动作之後,跟他走的!」
那蒙面人和秋英的去势好快,红绫一面大声呼喝,一面飞身追上去,以她的行动之快,可是却也越追越远,眼看著两人在山崖之中乱窜,忽然一下子,就失去了他们的踪影。
红绫在山崖上,到处乱找,一点结果也没有,而就在这时,我们也赶到了。
听红绫说完经过,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望著蜿蜒下山的公路,心想,那蒙面人带著秋英,一上了公路,要是有适当的交通工具,这上下不知道已离去多远了!
白素看来很镇定,她望著黄蝉∶「你不是有对秋英的『遥控器』吗?应该至少可以知道她现在离我们多远,在甚麽方位?」
白素故意把向秋英输送讯号的那个仪器,称之为「遥控器」,当然是对这种情形,表示不满。而红绫一听之下,却惊讶莫名∶「甚麽遥控器,难道秋英是一个机器人?」
白素道∶「不是,她是真人,可是却被当作机器人一样看待——而且,认定她是一个快乐的机器人!」
黄蝉像是未曾料到,白素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她支吾了一下∶「我早已发出讯号,请她来我面前,可是┅┅可是她像是已离开了讯号能接收的距离。」
我忙问∶「有效距离是——」
黄蝉吸了一口气∶「一千公尺。」
我苦笑了一下,秋英已在一千公尺之外,那可能是任何所在,再也追不上她了!
红绫不明白秋英的情形,所以她对我们的话,也不是十分了解,一脸的疑惑,同时,我看到黄蝉望向红绫的神情,也疑惑之极。
白素在这时候,沉著声,一字一顿地道∶「黄姑娘,我女儿,可能甚麽事都干得出来,但是她却不懂得甚麽是说谎!」
我已算是「知觉麻木」的了,因为我绝不会想到不相信红绫的话,所以就以为别人也是如此。这时,经白素一提出,我才知道黄蝉竟然在怀疑红绫说话的真实性!
我对黄蝉本来就有些不满,这时更是气往上冲,重重地「哼」了一声∶「不信她,世上无人可信!」
黄蝉在刹那之间,俏脸之上,神情变化万千,最後,她一顿足,转过身,向前疾走出几步,抱住了一棵大树,身子颤抖不已。
白素向我和红绫,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们别跟著她,她来到了黄蝉的身後,柔声道∶「是不是不见了秋英,事情很糟?」
黄蝉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向天,她紧抿著嘴,不说话,可是两行眼泪,已夺眶而出。
白素又问∶「会糟到甚麽程度?」
黄蝉苦笑了一下∶「说有多糟就多糟——至少,会认为我放走了秋英,继续欺瞒组织。」
这时,红绫向上一招手,那鹰飞了下来,停在红绫的手臂上。我随口说道∶「孩子,当时,你不该叫鹰来通知我们,应该叫它去追人!」
鹰的目光锐利,那鹰又通灵无比,当时若是由鹰去追人,一定可能有把握知道蒙面人把秋英带到何处去的。
我这样说,自然并没有责怪红绫之意,红绫也绝不会见怪。
倒是那鹰,一听得我如此说,立时发出了三下古怪的声音。红绫闻声大喜,在鹰的头上,轻轻拍了一下,嗔道∶「你怎麽不早说!」
这种情形,看在不明就里的人眼中,简直就是神话。但我明白鹰和红绫之间的关系,所以忙问∶「它说了些甚麽?」
红绫道∶「它说,它在飞回家的时候,在空中看到他们离去的方向。」
我不禁叹了一声——光是知道离去的方向,用处不大。可是黄蝉却用力一摇头,甩掉了泪水,疾声道∶「有方向,跟踪就容易。」
黄蝉这样说的原因,我倒可以理解,想必是她的「遥控器」,能在一千公尺或是更远的距离,侦知秋英的去向之故。
红绫立时向鹰作了一个手势,那鹰腾空而起。我们这时,是在半山腰的公路上,照说,蒙面人带著秋英离去,方向不是上山的路向,就是下山的路向,可是那鹰飞到了半空之後,一声长鸣,却是向著山头上直飞了上去!
我们几个人,不禁相顾愕然,因为这表示,蒙面人和秋英,虽然上了山,但却不是由道路上去,而仍然是攀山而上的!
何以他们竟舍道路而不用,这实在令人疑惑。但是,还未曾容我提出来商量,黄蝉已一声娇叱∶「还等甚麽,快上山去!」
她说著,身形一闪,已经横过了马路,紧接著,我、白素、红绫三个人,也刷刷别地穿了过去,这时正有几辆车子来往,一时喇叭声大作,但我们的去势,实在太快,所以车子未及停下,我们已经在车前车後,穿了过去。
开始向上去时,还有些小路,到後来,全是密密的林木。这个城市的人口密度,虽然在世界首十名之内,但这一带的山上,却还是林木的世界。
眼看前面去路渐窄,行进困难,红绫性子大发,一声长啸,一跃而起,已上了一棵树,一上了树,她的野人本色,便显露无遗,简直就如同猿猴一样,从这株树到那株树,行动如风,一下子便把我们抛到了後面。
我们也想学她,奈何在树丛中跳跃奔窜的这种功夫,都未曾学过,而且那也不是一时之间,学得会的,所以也无法可施。
好在红绫虽然赶在我们前头,但是她不时发出长啸声,好令我们知她身在何处,要紧随著她,倒也不是难事。过了约有半小时,红绫的长啸声传来,似乎老是停留在原处,再也没有前进。
我们加紧脚力,追了上去,不一会,就看到红绫站在山顶的一块小小平地之上,那头鹰,就在平地之上,离地不高,正在盘旋。
我疾声问∶「甚麽意思?」
红绫道∶「鹰儿看到他们,曾在这山头上。」
我有点啼笑皆非∶「然後呢?」
红绫道∶「後来就不知道了,它要赶去报讯,没再看到他们的去向。」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不知说甚麽才好,心想黄蝉一定失望之至了,向她看去,却见到她俏脸之上,正好闪过一丝又惊又怒的神色。
那种神色,一闪而过,时间只怕还不到百分之一秒,若不是我恰好向她望去,绝对发现不了!
她现出那种神色的时候,目光望向近崖处的一块大石,接著,她像是雷殛也似,震动了一下,但随即回复了原状,而且,一看就知道,故意把目光挪离了原来注视著的所在,望向别处。
这一切,虽然是在电光石火之间完成,但是却恰好被我捕捉到了!
我心中陡然一动,伪装甚麽也没有看到,可是却在暗中留意那块大石。那大石旁,有杂草、有灌木,看来一点也没有异特之处。
我仍然不动声色,甚至不向白素使眼色,只是焦急地道∶「真糟,这下子,不知哪里去找他们了!」
黄蝉苦著脸,先望著我,再望向白素,後来,竟望向红绫,那种神情,叫人无法不同情,红绫问∶「黄姐姐,不见了秋英,你会——」
我和白素是一样的心思,都想阻止红绫发问,因为以红绫之单纯,对黄蝉的心机之深,简直是一天一地,红绫决计不是对手。
可是红绫一下子就问了出来,她问得快,我们未及阻止,而黄蝉的回答更快,我们竟也来不及阻止!
黄蝉的回答是∶「我会死,死得很惨!」
她虽然只说了简简单单的七个字,可是语调之凄惨,连我和白素,明知她的话中,大有作伪的成分在,也不禁心中恻然!
像红绫如此威猛的人,一听之下,竟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颤,失声道∶「这便如何是好?」
我和白素忙道∶「孩子,你┅┅」
可是黄蝉真工心计,还是把话抢到了我们的前面,疾声道∶「你们要帮我!」
她连说这五个字,也大有讲究,不说「要你们帮我」,而说「你们要帮我」。虽然同样是这五个字,可是前者还含有请求的成分,後者简直是把事实定了下来,变得非帮她不可了。
红绫这傻女孩,自然分不清其中的奥妙,已忙不迭点头道∶「一定、一定!一定帮你!」
她还唯恐黄蝉不相信,竟把当野人时,在猿猴处学来的习惯动作,也使了出来,一面说,一面拍打著胸口,发出老大的声响。
黄蝉也索性做戏做全套,一步抢过,双手握住了红绫的手,一句话也不说,却望著红绫,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目光竟然大是真挚。
看到了这里,我和白素,心中不禁一声长叹,知道再要红绫不管黄蝉的事,一定已不可能,逼急了,可能惹女儿对我们起反感!
不过我们也不是太担心,因为人的成长过程中,总不免要经历各种各样的挫折。许多事,是怎麽教也教不会的,非亲身经历了,才知端的。有道是「经一事,长一智」——那还是指聪明人而言。若是笨人,只怕吃上七、八次亏,也难长一智。
我们的女儿,当然不是笨人,所以我一点也不担心。而且,黄蝉究竟要采取何种手段对付二活佛,我们也想知道。若是她和红绫有来往,对我们来说,也未尝没有好处。
由於黄蝉是代表了强权势力的,所以我们不得不对她加倍提防,当时也就装出了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让黄蝉心中去暗庆得计——她当然也不会显露出来,成年人之间的勾心斗角,红绫是不会明白的。
当下黄蝉的声音,竟然有些发颤∶「还要借你的神鹰一用。」
红绫一听得有人称那鹰为「神鹰」,已是欢喜莫名,连声答应∶「行!」
黄蝉道∶「要相烦神鹰,在高空飞旋,留意他们的下落,一有发现,立即┅┅立即┅┅」
她一口气讲了下来,讲到这里,迟疑了起来。
红绫性急,忙道∶「是不是一有消息,就立即请它来报知?你不妨暂到我家住著,鹰儿认得路,一有消息,会立刻回来!」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想这倒好,女儿自作主张,把人请上门来了。
这时,黄蝉也向我们望来,颇有歉意∶「到府上去打扰,那是难免的了,只是神鹰一有了发现,若是飞回来报讯,这一耽搁,人又不知到哪里去了!」
红绫竟真正老实,大是著急,顿足道∶「那应该怎样才好?」
我沉不住气,不忍红绫被黄蝉戏耍,所以忍不住道∶「不要紧,叫黄姑娘给神鹰配带一具无线电话,一有发现,立刻电话通知,也就是了。」
红绫想了一想,也知道决计没有这个可能,她也知道我是在说反话,可是她仍然不明白我为甚麽要说反话。
谁知道黄蝉听了我的话之後,竟像是一点也不觉得我在讽刺她,反道∶「卫先生的办法,虽不中亦不远,原则上就是如此!」
这一来,连我也莫测她的高深了!
我们一起向她望去,只见她动作优雅,取出了一支小盒子,打开盒子,又取出了一枚指甲大小的物事来。
红绫瞪著眼问∶「这是甚麽?」
我和白素一看,就不约而同,闷哼了一声,齐声道∶「那是一具讯号发射仪!」
我多说了一句∶「这有效距离又是多远?」
虽然我一看就知道那是甚麽,但是黄蝉的回答,仍然令我感到意外∶「无限远——当然只是在地球上!」
我怔了一怔,白素扬眉∶「想不到这小小的装置,还能和人造卫星发生联系。」
黄蝉说通讯的讯号可以发射到在地球上的无限远,那当然要通过人造卫星来作媒介了,其原理和如今通用的越洋电话,完全一样。
黄蝉点了点头∶「情况紧急,只好动用它来救急了。」
红绫一听我们的对话,便知究竟,用手把那微型讯号仪接了过来,问∶「让它衔著?」
黄蝉摇头∶「不,附在爪上,一有发现,请它轻轻一啄,我们就可以收到讯号!」
她说话十分乖巧,不说她可以收到讯号,而说「我们」可以收到讯号。
而且,还有更乖巧的话在後面,她望向我∶「多年未有七先生的音讯,若是藉此能够见到七先生,那也是天大的幸事!」
这样说,等於是在为我著想了。
不过,她的话,也令我怦然心动——确然,若能再见到久不知下落的七叔,那实是一大乐事!
我淡然道∶「也未必一定是他。」
黄蝉长叹一声∶「除了卫家门中,会有这样的能人之外,我想不出还会有甚麽人!」
这一下「高帽」,送得有点过分了。我和红绫相视而笑,白素道∶「黄姑娘嘴真甜!」
黄蝉却像做了丑事的少女一样,大是忸怩,也就不觉她阿谀太过了。
这时候,红绫和那鹰走过一边,双方各自发出一阵古怪的声音,红绫手一扬,那鹰振翅飞起,转眼之间,没入云端不见。
我吸了一口气∶「这样的仪器,黄姑娘倒信得过那头鹰儿?」
这通讯仪虽然只是小小一片,但必然珍贵无比,所以我才这样说,却不料又给了黄蝉表现的机会,她道∶「在这里的一切,我都信任,我的命悬在各位之手,还有甚麽不可信的。」
我有点反感,冷冷地道∶「何致於如此严重?」
黄蝉却长叹了一声,不加辩解,我又闷哼了一声∶「这里已没有甚麽可找的了,回去吧!」
我说著,已大踏步向前走去,白素看出我不快,这时跟在我的身边,难得的是红绫,她居然也知道了我对黄蝉的不满,大步赶了过来,低声道∶「爸,你不是常常帮助别人的吗?」
我望著她,不禁叹了一口气,这孩子没有像平常的孩子那样,受过循序渐进的教育,我在想,现在开始,才向她灌输「中山狼」那样的故事,告诉她有些人是帮助不得的,不知是否有效?
白素看出了我的心意,柔声道∶「孩子,等一会我和你细说。」
红绫也有点明白,她发出了感叹∶「人真是太复杂了,比任何方程式更复杂。」
我们三人在前一面走一面说,黄蝉竟老实不客气,跟在後面。
红绫道∶「就这一次,秋英毕竟是和我在一起时不见的,我不能旁观。」
黄蝉应声道∶「若是府上不方便,我——」
白素不等她讲完,就道∶「没事,回去先喝著酒,再慢慢等。」
白素的话,也有著明显的讽刺意味,连红绫这样不通世故的人,都听出来了,所以向她的母亲,投以奇讶的眼光,表示她心中有疑问。
黄蝉毫无疑问,是一个玲珑透剔,至於极点的人,她焉有不明白之理。
可是她却硬是装著不明白,叹了一声∶「秋英未有消息前,哪有心情喝酒!」
这样子的委屈求全,我和白素心中,都有点不忍。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她是强权势力的代表,若是调动力量,和我们来硬的,我们就算不敌,也绝不会皱一皱眉头。
可是她却一味软磨,又猜不透她究竟意欲何为——她最终的目的,是想在我这里,知道转世二活佛的下落,这一点我是知道的。然而,我也可以肯定,她绝难达到目的,所以,就无法知道她会采取甚麽样的步骤,来达到她的目的。
我一生经历极奇,也遇到过各式各样的人,但是像黄蝉那样的却也还是头一遭。
她本来清丽绝伦,是一个绝色美人,无论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大具迷人的风姿,使人在不知不觉之中,会对她迷恋。
这样的一个出色的人物,可惜由於知道了她具有目的,有所企求,而且可能不择手段,所以顿时品级就低了,便成了徒具美丽的外型,再也没有美人那种发自自然的迷人风姿了。
在现实世界中,有的是为了利欲而变俗的美女,可是都没有像黄蝉那样极端,这真不免令人叹息。
在途中,可能是由於各怀心事,所以谁也没有说话。一进了门,白素便道∶「孩子,跟我来,我有话说。」
红绫答应了一声,就和白素上楼。我忙道∶「我也有话说!」
白素却道∶「你先把话向黄姑娘说清楚了。」
她们两人上了楼,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回身来,向黄蝉道∶「我要说的话只有一句∶你绝无可能在我们这里,得到转世二活佛的情报,不论是来软的或是来硬的,都不行。」
黄蝉现出十分委曲的样子∶「我没有企图在你这里搜集转世二活佛的情报,我只是想取回那三件法物,向组织证明我和秋英是清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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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九、另一个人
我闷哼了一声∶「就那麽简单?」
黄蝉苦笑∶「这还简单?到现在为止,还一点线索都没有,连人都丢了。」
我挥了挥手∶「你有甚麽接收讯号的仪器要摆出来,只管请便。」
黄蝉道∶「不必了,那鹰——」
我陡然打断了她的话头∶「那神鹰!」
黄蝉的俏脸之上,现出了十分复杂的神情,过了片刻,她才道∶「我称那鹰为神鹰,也不为过,而且我相信,它一定会有所发现!」
我刚才「提醒」她,自然是基於对她讨好红绫的明显不满,她自然也知道,所以才作了这样的解释。但是她的解释,当然不能消除我的不满。
我半转过脸去,没有再说甚麽,黄蝉先说完了刚才被我打断了话头的那句话∶「若有讯号回来,我立刻就可以知道!」我并没有去问她,讯号的接收仪何在。在领教过了身体内可以藏有小型核武器的情况之後,没有甚麽是不可能的了。这时如果她告诉我,讯号接收仪,就在她的脑部,我也会深信不疑。
黄蝉接著,又叹了一声,幽幽地道∶「其实,我们没有不可以成为朋友的道理。」
我盯了她半晌,才道∶「太有了,你是一个强权势力的代表,而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和全世界的普通人有同样的一个理念∶愿世界上所有的强权势力,都烟飞灰灭,消失无踪!」
黄蝉抿著嘴,好一会不出声,才道∶「那麽至少在找寻的下落上,我们可以合作。」
我疾声道∶「说到合作,双方必须坦诚相对。」
黄蝉一扬眉∶「我们可以坦诚相对!」
我提高了声音∶「好,那麽,请告诉我,在山上,那块大石旁,你发现了甚麽?」
我曾发现她目注一处大石,神色有异,却又不知原因,所以这时提出来责问她。
黄蝉呆了一呆,反问道∶「有吗?」
我用力点头∶「有,可能只有百分之一秒,在你脸上显露你看到了甚麽值得注意的事,但是恰好给我看到了!」
黄蝉伸手,在她自己的脸上抚摸著,然後,又双手掩住了脸一会,这才道∶「我是一个不合格的特务,竟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
我冷冷地道∶「不必太自责,只不过是凑巧而已。」
黄蝉不等我再问,就道∶「在那块大石上,我看到了有人留下来的暗号。」
尽管她说得认真,但我仍然立即嗤之以鼻——秋英是一个「白痴」,只能在脑中接受简单的讯号,根本没有能力留甚麽暗号给她!
当然是我的神情告诉了黄蝉我不相信她的话,所以她急急有了说明——虽然我心中对黄蝉始终有芥蒂,但那全然是由於她的身分异特之故。事实上,和她打交道,可以说是赏心乐事。第一,她极其聪明,鉴貌辨色,话头醒尾,几乎不必明言,她就能明白你的意思,和聪明人打交道,自然是乐事。其次,她容貌体态,都俏丽绝伦,赏心悦目,虽没有「内在美」,但是和一个母夜叉相处,或是和一个美女,当然宁愿选美女了。
这时,她急急道∶「当然不是秋英留下的暗号,她甚麽也不懂,怎会留下甚麽暗号。」
我「哦」地一声,故意道∶「不是秋英,莫非是那蒙面人留下的不成?」
黄蝉低叹了一声,似乎在感叹我对她的态度,始终不友善,但是她却并没有提出抗议,只是道∶「我不知道是谁——令我震惊的是,留下来的暗号,是绝对秘密的,知道的人,只有十三个。」
我皱了皱眉——这情形并不出奇,任何人都可以自创一种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明白的暗号,但为甚麽是「十三个」人呢?
黄蝉立刻道∶「一个是暗号的创造人,其他,是我们十二个。」
我「哦」地一声。我明白,「我们十二个」的意思,和黄蝉同一身分的女特务,一共有十二个,黄蝉是其中之一。
这十二个以花为姓名,自小便接受匪夷所思训练,而成为强权势力的「人形工具」,我对她们并不陌生,而且,也知道其中几个的结果——海棠成了外星人,彻底摒弃了她心目中丑恶的地球。柳絮和康维十七世这个新形成的生命在一起,水红最幸运,和柳絮一起,脱离了强权的控制。
这些美丽的女孩子,都和原振侠医生有过种种事件,我只是间接知道一些。
眼前的这个黄蝉,是和我见面最多的一个了。
黄蝉居然知道我在想甚麽,她道∶「似乎我们一生的训练,都敌不过原振侠医生的魅力!」
我笑了一下∶「老和尚告诉小和尚,女人是老虎。」
这是一个老故事了,黄蝉自然一说就明白,她现出向往的神情∶「很可惜,据说,这位俊俏古怪又多情的好男儿,下落不明了。」
看来她大有会一会原振侠的意思,我叹了一声∶「他的情形太复杂了,有机会或会详告。」
当我这样说的时候,我心中不禁在想,若是原振侠遇上了眼前的这个美人儿,不知道又会迸出甚麽样的火花来?
我没有再想下去,追问∶「既然是这样的暗号,那一定是你的同类到了。」
我不说「你的同伴」,而说「你的同类」,那自然是无礼之至。她也不介意,却缓缓摇了摇头。
我不知她在弄甚麽玄虚,只是闷哼了一声,她立即解释∶「要是是我们相互间留下了暗号,必然会有一个代表身分的标记,一看就知道是谁留下的。」
我不耐烦∶「那又是怎麽一回事?」
黄蝉欲语又止∶「这实在是没有可能的事——」
我有点恼火∶「已经发生了的事,这有甚麽不可能的,是谁留下的暗号?」
问到这里,我陡地想起,刚才她说过,那特有的暗号,只有十三个人知道,除了她们十二个之外,知道的是暗号的创办人。
如今,她说那暗号不是她们十二个所留的,那当然是暗号的创办人了!
所以,我疾声问∶「暗号的创办人是谁?」
我自以为这个问题,问中了要害,却不料白素的声音,自楼梯上传来∶「你本末倒置了,怎麽不先问暗号的内容是甚麽?」
我循声看去,白素和红绫,一起自楼上走下来,她们显然站在楼梯上已有一会儿了。
黄蝉立即道∶「白姐说得是,那留在石上的暗号说,秋笑不会有危险,叫我不必费心机去找,找也找不著,找到了也没有用。」
我表示疑惑∶「甚麽暗号,能表达那麽丰富的内容?」
黄蝉道∶「是,这种暗号,比现代速记,要好十倍都不止!」
我再问∶「暗号的创办人是谁?暗号是他留下来的?」
黄蝉道∶「我不知道暗号是甚麽人留下来的,照说只可能是创始人,可是又实在没有可能——」
她说到这里,我再也忍耐不住,疾声喝道∶「那创始人是谁?」
黄蝉忙道∶「我说!是铁蛋铁大将军!」
我陡然一震,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反应才好。这个答案,其实并不突兀,而且还应该在意料之中,因为当铁大将军权势薰天之时,正是他负责整个情报工作之时。
所谓「她们十二个」的训练培养,铁大将军都是主持人之一,那麽,他自创一套暗号供她们使用,不是正常之极的事情吗?
但是我还是感到了震惊,那是由於,我和这位大将军的关系太特殊了!
而且,我知道铁大将军在残酷的权力斗争中摔下来,失势之後,堕楼受创,双腿折断,有幸劫後馀生,在德国的农村之中隐居,不问世事,如何会来到这里,在石块上留下暗号。
黄蝉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在事先,说那是不可能的事!
我在杂乱的思绪之中,立即又联想到了铁大将军的儿子铁天音——这个悲剧性的人物,由於少年时目睹了血肉横飞的政治权力斗争,刺激过甚以致有间歇性的不正常精神状态的发作,为了他的这个病,我和他在苗疆,几乎因为误会而铸下了弥天大错。
这铁天音虽然已是专业医生,但是性好活动,难道是他?莫非是铁大将军把有关暗号的事,告诉了自己的儿子?铁大将军失势之後,虽说已看透了世情,真心归隐,但当年指挥百万大军,转战沙场,叱吒风云的大将军,晚年寂寞难耐,向自己唯一的亲人,诉说一下当年的风光得意之事,也在情理之中。
如此说来,那蒙面人难道是铁天音?
一想到这里,我忙问∶「那绝密保险库的出入方法,铁将军知不知?」
黄蝉像是早已料到我有此一问,立时道∶「最初创设之後到如今,方法经过更改,那是铁大将军出事之後的事了,所以,如今的方法,他不可能知道。」
我立时向白素望去,白素道∶「不必问我,问黄姑娘好了!」
我和白素之间,已到了心意相通的地步,她知道我是要问她,是不是有铁天音最近的消息,如何方可以和他联络,而白素料到,黄蝉也必然留意过铁大将军的这一条线,所以叫我问她。
(有关铁大将军的事,散见於《探险》、《继续探险》、《大秘密》及《少年卫斯理》诸故事之中。)黄蝉也立时应声道∶「铁天音在苗疆的贫困地区行医,他和一个叫何先达的人合作,一行西医,一行中医,活人无数,方圆千里的少数民族,尊他们为天上派下来的大救星!」
我和白素,「肮地一声,大是感慨。
当年和他在苗疆分手之後,只盼他自小受刺激形成的疾病,得以医治,看来何光达的内家气功,已经奏效,他们两人在苗疆行医,拯黎民於水火,那真是功德无量了。
黄蝉又道∶「近两三年,他一直没离开过苗疆。」
我望了黄蝉半晌,黄蝉忙道∶「那不关我的事,他身分特殊,要受监视,每一个和他这样身分的人,都不能免,别说是儿子,老子也不能免。」
我叹了一声,没有再说甚麽——那种事,当然不能怪黄蝉,当他们的最高首领狂吼「别在我房间装窃听器」之时,黄蝉只怕还未出生,连最高首领尚且如此,那只好说是,一个极权势力既已建成,一切可怖卑鄙的手段,也随之而生,连建立者本身,也难以避免,「作茧自缚」这句成语,怕就是这个意思吧!
一时之间,我们几个人的心中,都有同一疑问∶「那会是谁?」
自然,这个疑问,必须建立在对黄蝉的话,深信不疑这一点上。黄蝉自己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她道∶「那暗号还在,一共是几个符号,我可以带你们去看。」
白素道∶「不必劳师动众了——我想,留下那暗号的,是把秋英带走的那蒙面人!」
黄蝉听了,欲语又止,我则点头表示同意∶「先假设这蒙面人,不知通过了甚麽途径,得知了许多秘密,包括特殊的暗号,和出入秘库的方法等等。」
黄蝉接受了我的假设,提出了新的疑问∶「他把秋英带走的目的何在?」
我吸了一口气∶「这一点最令人不解,照说,他要带走秋英,在他盗宝的时候,要把秋英弄走,易如反掌,何必等到现在?」
白素表示不同意∶「秋英是一个活人,那时要弄走她,当然有困难!」
我反驳∶「如今的情形,不是他把秋英劫走,而是秋英自愿跟他走的!」
白素想了一想∶「或许,是那时时机尚未成熟吧!」
白素这样说法,听来很是牵强,我以为白素只是顺口说说的,没料到後来事态的发展,竟证明大有道理。
我们在讨论推测,红绫在一旁,很少发表意见,但是她听得十分用心,这时,她道∶「关键全在那个小姑娘的身上。」
她老气横秋,称秋英为「小姑娘」,自然是由於秋英纤弱的外型,得来的印象。她这样说法,颇令我们感到突兀。
因为从各个角度来看,关键人物,都应该是那个蒙面人,和秋英有甚麽关系?何以红绫独排众议?难道她也怀疑秋英露了秘密?
一时之间,我们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红绫道∶「我感到,秋英跟著那蒙面人离去的时候,像是很有默契。」
我呆了一呆,对於红绫的这种说法,我不能表示甚麽意见,因为当时,她在场,我不在常白素道∶「你是说,蒙面人曾给秋英看了一样甚麽东西,秋英就┅┅明白了。」
红绫道∶「或许是给她看了甚麽东西,也或许是向她作了一个甚麽手势,又或许是┅┅说了一句话?总之,她是向秋英传递了一个甚麽讯息,秋英一看就明白,所以才会跟他走的。」
红绫说完之後,又补充了一句∶「不然,秋英的武术根底极深,任何人要强逼把她带走,不是易事。」
我和白素,向黄蝉望去,徵询她的意见。黄蝉点头∶「秋英由於心无旁骛,所以武术的造诣极深,在我们十二个人之中,以她为首。」
黄蝉的话,又在意料之中,又出乎意料之外。在意料之中的是,在那样的环境之中,有明师高人指点,秋英除了习武之外,甚麽别的心思也没有,自然容易精通,中国的传统武术,尤其是内家气功,最讲究修练者精神集中,抱元归一,杂念丛生的,一定难以达到最高境界,所以秋英的武学修为高,是意料之中的事。
但是她的外型,看来如此弱不禁风,又实在难以叫人联想到她会身怀绝技,若谓「真人不露相」,秋英可以说是世界之最了。
黄蝉在肯定了红绫的一点意见之後,神情又疑惑之至∶「可是,她┅┅和蒙面人之间,又怎麽会有默契?」
红绫很是得意∶「这就是我说她是关键的原因了,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黄姐姐,你虽然说你是她最亲近的一个人,可是你知道麽?」
黄蝉先是一呆,接著是欲言又止。猜想她原来是想脱口说「我当然知道」,但是一转念间,又觉得自己未必知道,所以又把话缩了回去。
接著,她叹了一声∶「我以为知道,可是看来,还是不知道。」
我和白素,对红绫的分析,都大感有趣——她的分析看来不依常规,只凭一己灵感,但是却又奇峰突起,在毫无头绪的闷局之中,颇有醒人心神之妙。
我反问∶「那麽,你说她是怎样的一个人?」
红绫搔头∶「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她绝非一个头脑简单,只凭人家发给她的讯号行事的人,她有比常人更丰富精采的内心世界!」
红绫对秋英竟然作出了这样的评价,很出人意表,黄蝉道∶「你和她相处,不过几小时!」
红绫道∶「是,时间很短,但我们两人一鹰,是真正相处,是凭各自的心灵力量交流,而不是用仪器发出讯号给她接收。」
黄蝉挥了挥手∶「你们的心灵交流之中,你得到了甚麽?」
红绫皱著眉,眉心打了一个大结,我看了之後,忍不住伸手,在她的眉心,按了一下。红绫道∶「黄姐姐,照你的叙述,秋英对世上的一切,所知极少,她甚至应该不知世上有鹰这种禽鸟存在?」
黄蝉的神情,刹时之间,也变得很是疑惑,显然她认为红绫所说的有理。
她迟疑道∶「她见了那鹰,觉得有趣,和鹰玩耍,也是很普通的事。」
红绫摇头∶「黄姐姐,你叫那鹰为『神鹰』,它通灵之至,绝不会和普通人玩耍,而且,秋英一和那鹰在一起,就像是一个熟练的驯鹰专家一样,她和鹰儿的一些┅┅『共同语言』,连我都不知道,她和鹰儿还联合起来笑我不懂!」
这一番话,听得我们三人,大是错愕,我连连作手势∶「你说清楚一些,你这样说,想说明甚麽?」
红绫一字一顿∶「我是说,秋英脑中,有著完整的记忆系统,她不是又聋又哑的残废。」
黄蝉陡地叫了起来∶「不可能!」
红绫也大声道∶「一定是,只是她的情形有些特别,她似乎并不能由心运用她脑部的记忆,要依靠某种诱发,才能触动,例如那鹰引发了她记忆部分中对鹰的所知,那蒙面人不知用甚麽方法,引发了她的另一些记忆,使她跟著他走了。」
红绫侃侃而谈,不但对她所说的一些奇特现象,充满了信心,而且,还说得条理分明。虽然她所用的字句,有时很生硬,听来不是很顺耳,但是我们都明白。
听她说到後来,我心中骇然,失声叫道∶「天,你说的,她不能由心控制的记忆,是说那是她前生的记忆?」
在我这样说的时候,白素和黄蝉,也不由自主,发出了低呼声。
红绫道∶「我不敢肯定是不是她的前生记忆。但是可以肯定,她的脑中,必然有一组十分完整,而且十分异特的记忆在。」
我们相顾无语,心中的疑问相同,这个疑问是∶秋英会是谁?
这个疑问,乍看不通之至,应该问得详细一些∶秋英的前生是谁?
或者∶秋英脑中的记忆,原来属於甚麽人?
一时之间,我们都为红绫这种奇异而大胆的推测,而感到震惊,然而却又不得不承认,红绫的推测,很能够解释一些谜团。
黄蝉最先有了反应,她结结巴巴地道∶「秋英┅┅秋英她是潜伏的敌人?不┅┅不┅┅秋英的脑中,有著潜伏的敌人?」
我大声道∶「未必是敌人,那是一组记忆,属於另一个人,那另一个人,或者和她有关连,是她的前生,那麽,她就是这个人的转世,或者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是侵入了她的脑部——这两种情形,都不是很罕有,我都曾经历过好几次了!」
黄蝉在理智上很能接受我的解释,但是在感情上,她显然难以接受,她不断摇头,神情变幻莫测,但都是不相信的神情。
又过了一会,她又问∶「这┅┅是不是说,如果是她露了秘密,那其实露秘密的不是她,而是她脑中的那『另一个人』?」
我点头∶「可以这样说。」
黄蝉双手捧住了头,走到了一角,红绫有点不明白∶「黄姐姐怎麽啦?」
我道∶「她无法使她的领导接受这个推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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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十、绘画传意
红绫道∶「其实很简单——」
她话才一出口,黄蝉已陡然转过身来,哀求道∶「好妹子,怎麽简单法?」
红绫说出来的方法,确然「简单」之至∶「谁要是不信,只要把秋英带到它的面前,让他体验一下秋英的脑活动情形就成了!」
黄蝉呆了一呆,我也不禁苦笑。第一,秋英如今不知何在。第二,就算照做,黄蝉的上司,也必然认为秋英就是叛徒,哪管你前生後世!
白素吸了一口气∶「关键确然在秋英身上。秋英是铁大将军交给组织的,那麽,铁大将军应该知道她的来历,那或许有帮助。」
白素望著我这样说,我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是要我去找铁大将军问一问秋英的来历。
我也对秋英的来历好奇之至,而且我也知道铁大将军的隐居所在,更重要的是,和铁大将军叙旧,是很有趣的事,这次相叙,我们更可以有一个久未提起的话题——七叔。我少年时受七叔的影响大,铁蛋因为我的关系,也认识七叔,七叔对他,当然也有影响。
我最记得七叔最喜欢当著众人,摸著他满是疮疤的光头,告诉大家∶「这孩子将来的出息可大了,这里所有的人都不如他!」
七叔所学极广,连占卜星相,也十分精湛,远近驰名。但当时,铁蛋连正式的名字也没有,只是顺口被人叫成「铁蛋」,是一个无依无靠的流浪孤儿。大家虽知七叔有能耐,但是对於他对铁蛋的评语,也总是一阵哄笑,全不当一回事。
可是七叔却十分正经,还会问∶「铁蛋,你将来想干甚麽?」
铁蛋在那时,就豪气万丈,大声答∶「我要当大将军!」
当然,铁蛋的回答,结果是惹来一阵更宏亮的哄笑声。而在这时候,基於朋友的义气,虽然我难以把当时的铁蛋和大将军联系在一起,但是我还是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表示对他的支持∶「他会当大将军,会!」
七叔喟叹∶「理哥儿说得对,他会当大将军。唉!可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啊!」
这种少年时的情景,历历在目,我敢说,七叔的「预言」,对铁蛋有很大的影响,所以现在七叔,有了音讯,他一定会大感兴趣。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再次去造访隐居的大将军,似乎是无可避免的事了。
但是我还是有犹豫∶铁大将军已经是跳出红尘的人了,我去骚扰他,是否恰当?而且,若是因此而暴露了他的所在,难保不引起强权势力对他的「关注」,那就会彻底破坏了他平静的生活。
所以我没有立刻作出决定,而就在这一个迟疑之间,事情有了变化,我不必再去找铁大将军了。
後来,若于时日之後,我有和铁蛋相叙的机会,那时,这个故事的一切,都已真相大白,我和他谈起秋英的来历,方知道当时就算去找他,也没有用,因为他也不知秋英的来历。
她是铁蛋在一次世界巡迥的行程中,在川藏边界,在路边发现的一个弃婴,引起铁大将军注意,而把她收留下来的原因是,当时天气极寒冷,而女婴得以生存,是由於有许多不同种类的鸟,伏在她的身上,为她保暖。
铁蛋当时想的是∶这女婴若不是大有来历,怎会得到这样的呵护?
铁蛋也只是肯定这女婴「大有来历」,至於究竟是甚麽来历,他自然说不上来,所以,当时我幸好没去,因为去了也是白去。
却说当时的变化是,黄蝉突然「咦」地一声∶「神鹰有发现了!」
她边说,边取出了一支扁平的盒子来,那盒子只有普通烟盒大,她将之打开,抽出一幅萤光幕来。我知道现代的科技,已经可以使许多功能,集中在一具小小的仪器上,所以忙问∶「发现了甚麽?」
黄蝉神色讶异,只自然而然,抬头向上望了一下——身在屋内,她自然无法看到天空,而红绫却已一下子欢呼了起来∶「神鹰回来了!」
黄蝉当然是在仪器上看出鹰回来了,才神色讶异的。而红绫的感觉,竟然比仪器更灵敏,这才真有点不可思议。红绫一面叫,一面扑向窗口,打开窗子,一阵风卷进,那鹰已飞了进来。
我向那鹰看去,看到黄蝉的讯号仪仍然在鹰脚上,而在鹰爪上,另有一样东西握著,那是一支小小的圆筒。
鹰在红绫的肩头上站定,便举爪向红绫,红绫先把那讯号仪取了下来,还给了黄蝉,才取下了那小圆筒,看了一看,旋转著打开,取出了一小卷很薄的纸来。
红绫先不把纸卷打开,向我望来,我道∶「上面可能有秋英的讯息,打开来看看。」
红绫展开了纸卷,压平在桌上,我们一起看去,在那薄如蝉翼的纸上,划著线条十分简单,但是生动无比的好几幅图形,那些图形,被简单的线条勾勒得十分清楚明了,一看就明白是甚麽意思。
第一幅,是秋英和黄蝉拥在一起——两人眉目如画,一看就知道谁是谁。第二幅,秋英被一个蒙面人拉著手离去,一手还在向黄蝉挥动,表示依依不舍。
第三幅,秋英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神情严肃,一时之间,不容易明白是表达甚麽。
白素道∶「她是说,在世上她有极重要的事要做,而且非做不可。」
第四幅,她向作状退过来的黄蝉挥手,接著,她和蒙面人的身形已去到极远极小了。
黄蝉神情苦恼∶「这算甚麽?她表示就此离我而去,叫我再也不必去找她?」
红绫道∶「正是如此。」
更妙的是,在红绫说这四字的同时,那鹰一声长鸣,竟像在回答黄蝉的问题一般。
刹那之间,只见黄蝉呆若木鸡,虽然难以猜测她在发呆之中,究竟在想些甚麽,但是从她怔呆的神情之中,也可以看出她心中百感交集,不知如何才好。
我和白素在这时,连连向红绫做手势,示意她不必急於想帮助黄蝉。
可是过不了多久,红绫还是忍不住道∶「看来秋英很好,她要走她自己的路,黄姐姐何必悲苦?」
黄蝉这才像是一口气回了过来一样,惨笑道∶「我不是为她悲苦,是为我自己!」
红绫扬起浓眉,表示疑问,黄蝉道∶「她这样不明不白离去,叫我如何向组织交代?」
我正怕红绫不懂得黄蝉口中的「组织」是甚麽,白素已轻轻碰了我一下,而红绫一点也没有不明白的意思——我知道了,刚才白素把红绫带上楼去,一定已把黄蝉的身分处境,向红绫说了。这是一连串相当复杂的问题,红绫看来已弄明白了,这可真不简单。
红绫道∶「照实说就是。」
黄蝉苦笑∶「谁会相信?」
红绫道∶「若是连你也不相信,这个组织,不要也罢,离开就是。」
黄蝉震动了一下,喃喃地道∶「组织可以不相信你,可是你一定要相信组织!」
这本是他们的「信条」,多少元帅将军,被组织折磨到死,也还抱著这样的信念,这种甚至脱出了人情的范围,可以归入狗性的所谓「信念」,最令人恶心。
我立刻冷笑道∶「对,即使组织把你腰斩凌迟,你也要对组织有信心——有朝一日,组织会为你『平反』的!」
黄蝉的俏脸煞白,我又道∶「你看看秋英,说走就走,何尝曾把组织放在眼里,我不信组织能奈何得了她!」
黄蝉走开几步,倒向一张安乐椅,把头埋在双臂之中,身子在不住微颤。
红绫向她走过去,双手按在她的肩上,她的双手大而有力,黄蝉慢慢地抬起头来,向我们三人望了一遍∶「本来我来求助,谁知道事情越弄越糟——我不会再打扰你们,我告辞了。」
我以为她想把失去秋英的责任,推到红绫的身上,硬要我们负责。如果是这样,那几近讹诈,当然会使我反感。可是她却并没有这样,反倒打了退堂鼓!
虽然我知道事情绝不会如此罢休,因为事情和整个喇嘛教的兴衰有关,和二活佛的宝座有关,牵涉到的范围太广,有关的利益,更是大得可以发动一场大战,绝不会就此算数。
但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黄蝉自己愿意「暂停」,我们当然没有理由一定要继续,自然除了静以待变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我很衷心地道∶「黄姑娘,若是你有决心脱离组织,不是没有成功的希望,我会尽力帮助你。」
黄蝉的回答,虽然令我失望,但是却令我恨欣赏她的坦诚。
她不说「考虑考虑」之类的敷衍话,而是斩钉断铁地道∶「不,我不会脱离组识,我是组织的一分子,荣华富贵,或是腰斩凌迟,都和组织结合在一起——每个人有每个人不同的人生之路,我的人生路,我自己有主意。」
我吸了一口气∶「好极。希望我们以後不必再相见,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请吧。」
黄蝉却嫣然一笑,动人之至∶「不,以後,还肯定要来麻烦三位的!」
她说著,向红绫肩上的鹰,挥了挥手,那鹰也挥翼致意,黄蝉就这样走了。
黄蝉就这样离去,颇令我和白素讶异,红绫则自顾自上了楼。白素忽然问∶「你猜她留下了多少东西?」
我略想了一想,白素所指「留下了东西」,指的当然是黄蝉留下来,可以探测到我们行动的一些微型仪器,包括了窃听器,甚至是小型的摄影机等等。
我的答案是∶「一定有,要不要再请戈壁沙漠来检查一下。」
白素却缓缓摇了摇头,我道∶「我对他们两人很有信心,他们可以查得出来。」
白素却道∶「黄蝉也知道你会请他们来查,所以她要就是没留下甚麽,要就是她用的方法,戈壁沙漠无法查得出来。」
我感到很是厌恶∶「我不喜欢我们的一行一动,都在监视之下!」
白素道∶「也未必是我们所有的行动,对方都能知道,我猜想,她用的,一定是一个很巧妙的方法,能探知她最想知道的部分,而不是全面的监视——她知道若是进行全面监视,结果一定弄巧反拙。」
我叹了一声∶「你越说越玄了,我无法了解!」
白素忽然哼了几句小调,道∶「咱们就『骑驴看唱本』吧!」
那是一句北方的「歇後语」,意思是「走著瞧」。
我闷哼一声∶「反正我们不提,她偷听本事再强,也就白废。」
白素笑著,向楼上指了一指,她的意思我明白,她是说,要我们两个以行动来反监视容易,但要胸无城府,率性行事的红绫,也处处提防,就比较难了。
我刚想表示同意,却已听得楼上传来了红绫的一下怪叫声,随著那下怪叫声,她又在叫∶「爸,妈,你们快来看,快来看!」
从她的怪叫声中,可以知道,一定是发生了意外,不过倒也可以肯定,那意外不会是甚麽凶险的事,只是令她惊奇。
她的叫声极大,几乎整个屋子都为之震撼,连耳朵极不灵光的老蔡,也被惊动了,不过,等到老蔡惊惶地奔出来时,我和白素早已到了楼上,掠进了红绫的房间。
一进红绫的房间,我就一呆,白素忙道∶「孩子别去碰它!」
房间中的情形是,红绫手中,拿著一条毯子,那毯子,当然是用来在睡觉的时候,盖在身上保暖的,可是红绫从来不用。
她不用,老蔡照样替她准备著,放在她的那张绳床之上——自从回家之後,她一直睡在绳床之上。所以,她若是要上床,先得把毯子拿开。
当时的情形自然是∶当她一掀开了毯子,就看到绳床上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支相当大,约有一般小提琴盒般大小的扁长方形的盒子。所以她才发出怪叫声的。
白素叫「不要去碰它」,就是叫她别去碰那盒子,因为白素不知道那盒子是甚麽东西。
可是我一看到这支盒子,就只感到一股热血,直冲脑门——我认识那支盒子!
就是那支盒子!当年小年夜,大雪纷飞时,七叔冒著雪,将它负在肩上,一阵风也似卷进祖屋的大堂来。就是那支盒子,打开之後,里面有三样古怪奇特的东西,一支铜铃、一支手掌和一簇花。
那三样东西,是喇嘛教的圣物,二活佛的转世,是不是能得到百万教众的确认,就要靠转世灵童是不是能破解隐藏在这三种法物之中的暗号而定。
这支盒子,在守卫森严之极的保险库中被盗走,盗宝人有可能就是多年来音讯全无的七叔,这位七叔,不但当年行踪飘忽,神龙见首不见尾,如今更是神秘莫测,他如果能够出现,那真是太好了。
那盒子,如果是他盗走的,那麽,当然也是他放在红绫床上的了!
一时之间,我百感交集,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白素和红绫一回头,看到了我这样子,白素立即就明白了。
她「哦」地一声∶「就是它?」
我一面点头,一面已叫了起来∶「七叔、七叔!你在那里?七叔!」
那叫唤声,就像我少年时,他会突然出现,我一见到他,必然跟在他的身後,不断叫著他一样,而他也必然会伸出大手来握我,不论是甚麽时候,他的手都极其温暖,使人感到安全可靠。
这时,我叫了几声,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声音不免就有点硬咽。
我一步一步,走向绳床,伸出手去,按在那盒子之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红绫忽然道∶「爸,这盒子,是鹰儿带回来的!」
我陡然一呆,本来我一见那盒子,神驰物外,思想已回到了多年之前第一次见到那盒子的时候,正沉缅在往事之中,红绫的那句话,才把我拉了回来。
我怔呆之间,已听得白素在问∶「甚麽?」
红绫把刚才那句话重复了一遍,我向她看去,才见到那鹰正站在她的肩头,和她在「交头接耳」,而且,各自发出一连串唧唧啾啾的声音。
我也把红绫的话重复了一遍,红绫肯定地道∶「是,是它带回来的。」
红绫的房间,为了方便鹰儿的出入,窗户阔开,如此说来,那鹰在回来时,先把盒子带进房间来,放在绳床上,这才又飞出去,啄了讯号仪,当作甚麽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地回来!
这样做的目的,自然是为了要瞒过黄蝉!
而这一连串行为,这麽复杂,那鹰竟能完成,那真不愧为神鹰了!
我和白素,一时之间,都不免有疑惑之色,红绫自顾自和鹰儿交谈(他们自然是在交谈),过了一会,红绫才拍了拍鹰儿的头,表示赞许。
她抬起头来∶「鹰儿说,在山顶上,它发现了秋英和那蒙面人,那蒙面人伸手召它下去,把那盒子交给他,要它带回来,并且要它把盒子带回来的时候,别让黄姐姐知道,它都做到了!」
红绫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态语气,都大大因为那鹰的能干而自豪,而若不是那盒子确然在绳床之上,我根本不易相信那是事实,那鹰竟如此通灵,真是罕见的神鹰,我和白素,不由自主地鼓掌,那鹰略侧著头,对我们的赞扬,一副当仁不让的样子。
我感到有趣,正想走向前去,学红绫那样,去轻拍它的头,表示赞扬,可是忽然发现那鹰斜睨著窗外,神情有点异样。
我循它的目光看去,也不禁一怔,只见有一支鸟儿,正以极古怪的姿势,停在窗外——那鹰是凭著双翅不断地煽动,才停在半空之中的。一般来说,只有身体极小的蜂鸟,才有这种半空停顿的能力。而那支鸟,显然不是甚麽蜂鸟。
因为它比蜂鸟大得多,双翅横展,约有一公尺左右,这时,由於它双翅正在飞快地扑动,竟似闪动著两团黑雾,似真似幻。
而它的身子,却相当小,和双翼之巨大,不成比例——这样体型的鸟儿,最擅长途飞行,越洋过海,穿越大洲的,都是这样的鸟儿。
而那鸟全身羽毛,是一种泛著金属光彩的铁青色,尖喙如钩,更奇的是一双眼睛,有一个白得耀眼的眼圈,双目闪闪生光,极其有神。
这鸟,一看便知道属於鹞隼一属,是少有的猛禽。
这时,白素和红绫也发现了那鸟,红绫首先叫∶「这鸟好有趣,可以和鹰儿作伴!」
白素沉声道∶「这鸟叫做『海冬青』,断无理由,在此地出现!」
白素的话,令我陡然想起了这种叫「海冬青」的小型猎隼种种大有来历之处。
这种凶残无比,又狠又机灵的猎集,生活在极寒北地,西伯利亚一带,满州人当年兴起的地方,也有它们的踪迹,不但稀少,而且极难驯养,所以一支受过训练的海冬青,价值之高,难以想像。听说清始祖努尔哈赤,就曾以一旗的兵力,再加上十二颗大东珠,才换了一对,那对海冬青,跟著他南征北讨,完成了统一满州族的大业。所以当时曾非议他以一旗兵力,换了两支鸟儿的人,也不得不佩服他,改口说他事实上,是以一旗兵力,换了八旗雄兵,开创了三百馀年的帝皇基业。
这种稀世纯种的海冬青,其珍贵之处,可想而知。後来,有人取巧,把海冬青与寻常的猎鹰交配,以繁殖後代,就容易训练得多,也冒称「海冬青」之名,居然也是上好的猎鹰。
但若和纯种海冬青相比较,自然一天一地。相传努尔哈赤当年所得的那一对,一雌一雄,在两军对阵,主帅领兵冲锋陷阵之际,就凌空下击,专取敌军主将的眼珠,立下不少战功,勇狠无比,哪是一般冒称海冬青的杂种,可比拟於万一!
我虽然也未曾见过真正的海冬青,但是见那鸟凌空停伫,神威非凡,再加白素一叫,自然知道那不是凡鸟,一时之间,也童心大发,叫道∶「别慌忙,把它引进屋子——」
我想把它引进屋子来,捉住了再说,谁知一句话未曾说完,只觉劲风骤生,那鹰儿已流星一般,向窗外飞去,直扑窗外的海冬青。
鹰儿去势,又快又猛恶,而且姿势奇特,双爪齐张,想将对方凌空抓住,一上来就是凌厉之极的攻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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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十一、眼泪的功用
见这等情形,我和红绫都想出声阻止,唯恐在如此猛烈的攻击之下,一举伤害了那海冬青。
谁知道鹰儿的动作快,海冬青的动作也绝不慢,也没见它有甚麽动作,身子陡地升高,而且时间扣得极准,鹰儿才一扑到,它便升高,鹰儿就扑了一个空,被它占了先机。而它也立即反攻,当头啄下,啄向鹰儿的头顶。
这一下,我们又为鹰儿担心,只见鹰儿身子一侧,可是仍未能避得开,还是在背後,捱了一下,几根翎毛,随之飘落。
红绫看得大是心痛,怪叫了一声,只见鹰儿被海冬青啄中之後,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身子向下沉去,海冬青却并不追,只是身子停在半空,向下看去。
也就在此际,只见身子正在下沉的鹰儿,陡然一声怪叫,凌空翻飞,电也似的,射向海冬青。
那海冬青幸而未曾追下去,不然,必定迎头相碰,此际鹰儿电射而至,它也发出一声怪叫,双翅一束,冲天飞去,鹰儿随後便追,双方去势都快绝,转眼之间,成为两个小黑点,没入青冥不见。
这一切过程虽短,但看得我们,如痴如醉。这一鹰一隼,就宛若两大武学高手过招,斗智斗力,一击不中,立刻远杨,迅若电光石火,看得人心旷神怡。
红绫的想法,和我们略有不同,她道∶「他们到天上去比拚了!」
我怔了一怔∶「鹰集虽非同类,但也不是天敌,不致於会拚个你死我活。」
红绫眉心打结∶「我不知道,只是鹰儿在扑出去的时候,叫了一下。」
白素心细,便问∶「它叫了甚麽?」
红绫迟疑了一下,想是那「鹰语」很难翻译,她道∶「鹰儿说,窗外那┅┅不是好东西,它要把它生擒活捉。」
我和白素不禁一呆——我们当然不是不相信红绫的话,只是事情太奇怪了。
生活在极北之地的猛禽海冬青,居然会在亚热带出现,那已经够突兀的了,那只有一个可能,有人带它来的。
而鹰儿又说它「不是好东西」,那又是甚麽意思?鹰儿虽然勇猛,但是海冬青也不是好对付的,我们又怕鹰儿会吃亏,又不知道海冬青的主人是谁。
在这一点上,红绫比我们有信心,她道∶「鹰儿说要把那鸟儿生擒活捉,它一定能做得到。」
白素吸了一口气∶「先看看那盒子。」
刚才,被那突然出现的海冬青一打岔,甚至没有时间把那盒子打开来,看看那三件法物是不是在。
白素一说,红绫便抢前一步,取下那支盒子来。那盒子的盖上,颇有几个机关,红绫不耐烦一一解开,大手一拍,就想把盒子拍碎。
我忙叫道∶「不可!」
我一面叫,一面自她的手中,抢过了盒子来,打开,在打开的时候,我还在道∶「盒中的三样东西,奇特无比,是我见过的最怪异的物件。」
正说著,盒子打开,红绫首先「哈」地一声——盒子是空的!
说是空的也不对,因为盒中有一张摺得很巧妙的纸条。一看到那种摺纸法,我心中又是一热。那种把纸张先摺成条形,再摺成「北斗」形状的摺法,叫做「七巧方胜」,正是家乡中人,传递书信时所用的方法!
我一伸手,取过纸来,只用一支指头一搓,就把纸条搓了开来。白素「肮的一声∶「莫非真是故人有音讯?」
我打开纸一看,只见上面画著一行雁子,一共是七支。
刹时之间,我只觉得鼻子一阵发酸,两眶热泪打滚,就要涌出。
七叔,真的是七叔!
那七支排成一排,斜飞的飞雁,正是七叔的标,我是自小看熟了的。如今又重现眼前,那麽多年不通音讯的亲人,忽然有了下落,多少年前的事,一起涌上心头,甚麽叫「百感交集」,这才算是知道了。
白素靠了过来,她握住了我的手,低声道∶「七叔?」
我点了点头,泪水已经忍不住了——人悲伤的时候会流泪,极高兴的时候会流泪,还有就是很激动的时候,也会流泪。
白素再道∶「七叔他没有说甚麽?」
那纸上,只有七叔的标记,可是一个字也没有,白素这一问,使我感到,那麽多年,不通音讯,而七叔竟然一个字也不写给我,未免太狠心了些,心中再感到一股委曲,泪水就再也忍不住,扑簌簌掉了下来,都洒在手中的那张纸上。
我这时淌泪,是自然而然的事,而再也想不到的是,泪水落到了纸上,沾湿了纸,顷刻之间,纸上就现出了一行字迹来。
那一行字只有八个,铁划银钩,正是七叔的笔迹,写的是∶「速来刚渡,林中相会。」
我又是一阵全身发热,转过头去,泪眼模糊,想对白素说话,但是竟说不出声来。
白素拍著我的手臂,道∶「看清楚,字快没了!」
我呆了一呆,再去看那纸时,纸上的八个字,正在迅速消退,转眼之间,便不见了!
我张口,待将那八个字,默念一遍,但白素一伸手,就遮住了我的口,摇了摇头,我也立时会意——七叔采用了如此隐秘的联络方法,自然是怕隔墙有耳之故,我立时点了点头。
白素拉著我,一起出了屋子,这才一面走一面道∶「你快去刚渡和七叔相会。」
我才一知道七叔的消息,恨不得立时飞了去,但一冷静下来,就知道事情必然和二活佛有关,我万万不能被人跟踪,这事草率不得。
所以我道∶「我会尽快走。」
白素取出手绢来,在我眼角抹拭著∶「真有趣,七叔算准了你会落泪,要不然,他的讯息,你就收不到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自小被他看著长大,他当然了解我的性情。」
後来,我把那张纸,拿给戈壁沙漠看,两人在经过了研究之後,叹服之至。他们说∶「那隐形墨水,是特殊的配方。除了人类的眼泪之外,没有任何一种方法可以使它显形。而人类的泪水,化学成分极之复杂,根本没有法子在实验室中合成,所以——」
他们不说下去,我也明白。所以,若不是我当时由於心情激动,自然而然涌出了眼泪,落到了那纸上的话,那我就得不到七叔传给我的讯息了——这种传递讯息的方法,普天之下,也真只有七叔这样的妙人,才能使得出来!
白素抬头向天,神情悠然向往∶「我虽然没有见过他,可是想想他的行事,也够令人佩服的了,他盗走了法物,拐走了秋英,摆明了不畏强权,定要实现当年老喇嘛对他的付托,简直不像是一个现代人!」
我则另有感叹∶「只是不知道他当年离开家乡之後,这些年来是怎麽过的,也不知道何以他竟会受了那麽严重的伤害!」
黄蝉曾说,根据X光的分析,那盗宝人的头部骨骼,竟没有一块是未曾变形的,由此可知他所受过的创伤是如何之甚。
他是在甚麽样的情况之下,受了这种创伤的,当然难以想像。但只要一想起来,也就足以令人遍体生寒的了。
白素又道∶「你的行踪,要如何瞒过黄蝉,倒是一个大难题。」
我在想的,也正是这个问题,我道∶「要瞒过她一个人,倒还不难——你能绊得住她,难的是,天知道她究竟动员了多少人力物力在监视我们!」
白素一时之间,也想不出适当的方法来——虽然我有一千多种方法,可以摆脱监视或跟踪——可是用来对付黄蝉和她所代表的强权势力,似乎部没有百分之百安全的把握。
而事情和转世二活佛有关,又万万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疏忽,不然,转世的二活佛,必然会在这世上消失,又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再行转世了!
在外面踱了好一会,都没有万全之法,白素道∶「七叔虽说『速来』,但是安全第一,你不能贸然上路。」
我心急如焚,但是也不能说白素是过度小心,应该照她所说去做。
正在此际,忽然听得头顶之上,传来了一下鹰儿长鸣之声,抬头看去,只见一大一小,两支猛禽,正在空中,如流星飞渡,向我家的方向,疾飞过去。
相隔虽远,但也可以看出,在前面的那支,体型较小,正是那头海冬青。而在後面的那支,相隔只有三公尺,和前面的海冬青,飞得极近的,却是我们的鹰儿。
虽然是两支鸟儿在天空上疾飞,可是看起来,很是异样,白素首先「咦」地一声∶「看,我们的鹰儿,真的把那海冬青抓回来了!」
我「嗯」了一声,天空上虽然不是一支鸟抓住另一支鸟,但是那一前一後的飞翔情形,却一看就叫人联想到了一架飞机,正在逼隔另一架飞机。而且,显然是我们的鹰儿占了上风。
我忙道∶「快回去看!」
我和白素一起行动,何等快速,但是再快,也快不过鸟儿的飞翔。一进屋,就见到客厅之中的情景。只见红绫喜得张大了口在跳,海冬青在满堂飞舞,但是它飞到哪里,鹰儿就追到哪里,看来像是要逼海冬青停下来,但海冬青一时之间,还不肯就范。
那海冬青飞得虽快,但羽毛凌乱,颇掉了些翎毛,那鹰儿也有一两处掉了羽毛的,看来两头猛禽,曾经有过一番恶斗。
这时,鹰儿已将海冬青逼到了一角,连扑了三下,势子猛恶之至,但却是虚扑,不过这一番声势,也足以令对方慑服,那海冬青停了下来,缩成一团,可是羽毛仍不住耸动,有点意气难平。
红绫一声欢啸,靠了过去,先伸手在向她肩头停下的鹰儿,头上轻拍了一下。然後,伸手去抚摸海冬青的头部。
我和白素一见,齐声低喝∶「小心!」
那海冬青的头部甚小,双眼有神,尖啄如钢,力大无穷,若是一啄被它啄中了手背,怕不将手心啄穿。
红绫笑道∶「不怕,它服了!」
说著,她的手已摸上了海冬青的头,那海冬青的头上,有一簇七根翎毛,根根泛著金属光彩,有十公分长短,竖在头上,犹如铁盔,看来威武无比。
而这时,红绫手才碰上去,那七根翎起,一起偃伏了下来,那麽凶猛,桀傲不驯的猛禽,竟变得看来十分驯服!
红绫大乐,扬起头来,别想和我们说话,那鹰儿忽然又发出了一下短促的叫声。随著它的叫声,那海冬青连忙扬起左脚来,扬得极高,看来很是怪异。
我对鸟类行径,不是很有研究,正不知那是甚麽意思时,白素已陡然向我们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们不要出声。紧接著,她走向前,在那海冬青的脚上,取下了三件,有如指甲大小,厚度不会超过半公分的物事来。其中的一件,还有著玻璃镜片一样的闪光。
红绫一张口要问,但我连忙伸手,遮住了她的口,同时我发出了笑声∶「这鸟是真正的海冬青,灵活勇猛,可别亏待了它┅┅」
红绫也乖巧了,她随即道∶「好啊!我让他和鹰儿做个好朋友!」
我向白素示意,白素也点了点头。
这时,其实我心中的怒意之甚,从未曾有。在白素掌心的那三片东西,分明是现代尖端科技的产品,作用不问可知,是监视我们之用,只怕不但能窃听,还能摄取形像!
我早知黄蝉会对我们进行监视,也曾请了戈壁沙漠来做彻底的检查,可是一无所获。谁料到他们竟然会利用一头飞禽,携带精密仪器,来进行监视活动!
这种匪夷所思,但是却又防不胜防的办法,若不是那头鹰儿把间谍鸟押了回来,十个戈壁沙漠,也检查不出毛病出在哪里!
白素托著那三件微型仪器,向我望来,我取过一支盒子,白素将它们放进去,再把盒子放进了抽屉中,我们才像是终於锁住了甚麽怪物一样,松了一口气。
我和白素不约而同,齐声道∶「将计就计!」
大家一起说了这一句,只觉得高兴无比,情不自禁,互相紧握了一下。红绫对於这一种计来谋往,尔虞我诈的人类行为,始终有点不甚了了,但是她看到我们高兴,也就咧著嘴笑。
我道∶「孩子,你带鹰儿和海冬青去玩,看来海冬青已被收服,不会逃走,我们有大大利用它之处!」
红绫答应著,却又现出担心的神情,白素忙道∶「放心,不过是利用它去传递一些假消息,不会有伤害的。」
红绫这才高高兴兴,带著一鹰一隼,蹦跳了出去。
我和白素的「将计就计」,其实很简单——黄蝉用了这样的方法,来侦察监视我们,她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是却叫我们在无意中察破了。
我们的计划就是,在那三个微型仪器之中,输入假资料,去误导黄蝉。
最主要的假资料,自然是有关我的行踪。我和白素商量了,都一致认为,我若是假装去找铁大将军,最足以取信於黄蝉,因为我确然大有理由,去找铁大将军。
而在我前赴德国的途中,要摆脱跟踪,转而前往不丹,那就容易得多了!
当然,要把假资料输入仪器,弄成和真的一样,那就非戈壁沙漠莫属了。
请了他们两人来,把情形一说,再把那三片东西,拿出来给他们看。两人不愧是专家中的专家,不到十分钟,就有了结论∶「好家伙,不简单,不过,还没有登峰造极。这三种仪器,能记录声音、形像,还有热量探测。不过不能即时传递,只能通过特定的装置,把记录到的一切重现。所以,要弄些假资料进去,易如反掌。」
我忙道∶「拜托拜托。」
两人怪眼一翻∶「光拜托我们不够,主角还是你们啊,你们要演得逼真才行!」
於是,接下来的几小时,我和白素,就忙於演出要到德国去找铁大将军的应有「情节」,等戈壁沙漠把这一切,输进仪器去。
到了傍晚时分,红绫兴高采烈回来,经过情形,和她一说就明白,再把三片东西装回海冬青脚上,放它飞去,我舒了一口气,最难解决的一环解决了。
第二天我就启程到德国去,一直到了法兰克福机场,我才「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很是典型的商人,换了另一班机,直飞印度。
我本来预期,黄蝉会亲自跟踪,但是我却并没有发现她,只是在飞往德国的途中,有两个跟踪术也还算高明的家伙在跟我。
而在上了直飞印度的飞机之後,我很小心地留意了一下四周围,并没有发现形迹可疑的人。
航机上颇多印度人,我闭目养神,想起自己几次三番在印度、尼泊尔一带的经历,又想起七叔在这些年来,不知曾经历了些甚麽。而他居然还念念不忘,自己劫後馀生,还记得当年老喇嘛的付托,当今之世,再找这样重言诺的人,可也大不容易了!
我把七叔约我在那杯中相会的目的,设想了一下,却不得要领。
那林子,自然是七叔和我都曾到过的那一个,若干年前,七叔在那里遇到登珠活佛,而我则在那里见过转世的二活佛。
若是七叔又要在那林子中和二活佛相会,当然那是很恰当的所在——谁也不会想到,在那麽偏僻的一个林子中,会有那麽震动世界,跨越人、神两界的大事发生。
由於我知道兹事体大,所以虽然在德国上机後,我已肯定无人跟踪,但到了印度之後,我还是再一次改装,然後前往刚渡。
不丹是一个几乎与外界隔绝的所在,交通也不是很方便,小型飞机上,只有不到十个乘客。当我在小型飞机上,随著高山不稳定的气流颠簸时,我不禁在想∶若是黄蝉的眼线够广,要发现七叔的行踪,应该不是难事。
我估计七叔必须蒙面,那就足以惹人注目了。而且,他还带著秋英这样的一个女孩子,这样的搭配,更是惹眼之至,若是他们被发现了,不知会有甚麽後果?
这样想著,不免又多了一重忧心,及至在刚渡下了机,我立时直驱目的地,在林子附近的喇嘛庙前,见到一个喇嘛,手执长幡,摇著转轮,正在诵经。
本来,这样的情景,出现在一个喇嘛庙之前,是再也平常不过的事,可是我一看到那黄布幡上,竟画著几双飞雁时,我心中不禁陡然一动。
布幡飘动,我当然无法数清楚上面有几支飞雁,但是看得到,那些雁的神态,都和七叔的标相似,我心想∶这喇嘛,莫非是七叔派来接应的?
正在想著,那喇嘛也向我望了过来,只见他的目光,焦黄而浑浊,可是又绝不是没有神采,总之怪异莫名。一和他的目光接触,我心中就禁不住想∶奇怪,这喇嘛的目光好怪!
人的眼神,是人体器官所能表达讯号的最特异部分,要具体形容,根本无从形容起,而且,也没有甚麽具体的东西,可供捉摸,但是,只凭感觉,却又确然可以感到眼神的千变万化,陌生熟悉,都能觉察。
这时,我只觉得那喇嘛的目光,很是古怪,但是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我吸了一口气,向他走过去,用不丹语问∶「上师的幡上,绘的是雁?」
那喇嘛翻了翻眼,声音同样浑浊,答道∶「雁从北边来的,你可知是几支?」
他说著,已飞快地把幡卷起,我不如思索∶「七支。」
那喇嘛一顿手中的幡竿∶「走吧!」
他向前指了一指,在那一刹间,我心中起了一片疑云。虽然那喇嘛看来,各方面都像是七叔的联络人,可是七叔在留言上,只叫我去相会,并没有说派出甚麽联络人。
当然,也许是靠眼泪来显形的字迹,不可能太多,因为我再激动,也不会泪下如雨,所能显现的字数,当然也不能太多。可是这件事机密无比,既然已经约定了在「林中相见」,似乎没有必要多一个人知道曰我既然起了疑,就不免多打量那喇嘛几眼,可是却又看不出有甚麽不对来。
我不动声色,顺口道∶「上师请,上师的法号是——」
那喇嘛闷哼了一声∶「有相无相,有号无号,何必多此一问。」
听这谈吐,倒像是一个得了道的高僧,我也不再说甚麽,只是道∶「上师先请!」
七叔和我相约在林中,这喇嘛若是七叔差来的人,自然知道地点。如果他反过来要我先走,为他带路,那就是老大的破绽了。
那喇嘛听了,并不说甚麽,便自大踏步向前走,我就跟在他的後面。
一路行来,人烟绝无,我有时离他远些,有时行近去,和他说些话,可是他并不回答,至多只是闷哼一两声,算是回应。
我问了不少问题,他都一点不出声,後来我问∶「七叔向你形容了我的样子?我已化了装,你如何能够认得出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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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十二、中计
这个问题,倒有了答案,那喇嘛怪笑了两声∶「是你认出了我,何曾是我认出了你?」
我一怔,一想当时情形,可不是如此,我自己也不禁失笑,那喇嘛破例,加了一句∶「有缘千里来相会。」
我随口赞道∶「大师说得好!」
一路上,有不少岔路,我见他每次都不犹豫,迳自向正确的方向走去,心中的疑虑,也渐渐消减。
不多久,已行近那片林子了。到了林子边上,我看到那喇嘛停了下来,用手中的幡竿,向前一指,哑著声道∶「你自己进去吧!」
我向他合十致谢——是衷心地致谢,因为我本来,对他还不免有点怀疑,但是他不进林子去,可以说是一点嫌疑也没有了!
他也合十还礼,我急急向林子中走去。一路之上,我想见到七叔的心情,越来越是焦切,到这时,已到了急不可及的地步,走出了十几步之後,我撒腿奔跑,好几次,几乎撞在迎面而来的树上。
我甚至想张口大叫,请七叔早一些现身,与我相见。
我这时向前去的势子,真可以说是疾逾奔马,林子中的树木,在我的两旁,排山倒海一样,向後退去,就在我实在忍不住,想要张口大叫的那一刹间,陡然之间,因为奔跑而摆向後的手臂,突然被一股大力扯住!
那一下阻力极大,而我前冲之势子急,陡然之问,几乎把我的手臂扯断,我连忙一回气,身子一转,卸去了那般力道,已看清了扯住我手臂的,是一个蒙面人,就是那个在录影带中见过的蒙面人,当然也就是我自小就崇敬的七叔。
到了这时候,我张口想叫,但是却叫不出来,不知是甚麽东西,塞住了喉咙,只是发出了一阵怪异的声响。
倒是对方先开口∶「理哥儿好久不见了!」
那声音,宛若当年,他遨游四海归来,见到了我之後所说的一样。
我心中一热,这才哑著声叫了出来∶「七叔!」
他松开了手∶「说来话太长,现在不必说,快跟我来!」
他身形极快,向前掠出,我紧跟在後面,又前进了百来步,前面有四五株两人合抱粗细的参天大树,生长得很近,七叔到了树前,发出了一下很是古怪的声音,就见树缝之中,走出了一个人来。
那人的身形,瘦小之极,看来像是弱不禁风,一身服饰,古怪之至,头上带著一顶极长的尖角形帽子,若非她一出来,就正面向我望来,我根本认不出是甚麽人,而在一望之下,我更是诧异,因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黄蝉带来的秋英!
看她现时这一身打扮,分明是宗教中的神巫之类的人物,而更奇的是,她手中持著一支小小的铜铃,正是三件法物之一!
她向我望来,相距虽有五大步,但我只觉得她的目光,深邃无比,远非我所见过的秋英!
我和她对望著,她缓缓向我走来,越是隔得近,我越是觉得她陌生无比,所以,我自然而然问∶「你是谁?」
在我这样发问的时候,我早已忘了她没有听觉,也不会说话(由此可知,她给我的陌生感,是如何之甚),一问之後,省起了这一点时,秋英已然有了回答,那真是突兀之极,她一开口,竟然语音清楚,充满了自信。
她对我的问题的回答是∶「我是丹玛秋英。」
一时之间,我脑筋转不过来,不知道她所报的名字,有甚麽特别意义。
七放在一旁提醒我∶「丹玛!丹玛森康里的丹玛!」
被七叔这样一提,我如同遭到了雷殛一样,陡然震动,失声道∶「丹玛!」
秋英应声道∶「丹玛秋英!」
这「丹玛秋英」的称呼,分成上下两截,「秋英」是她的名字,而「丹玛」则是她的身分。在喇嘛教的语言之中,那就是「大女神」的意思。
喇嘛教的教义特殊,教中的规矩,也很奇特。教中除了活佛之外,还有地位极高的神巫,神巫之中,有十二位女护法神,丹玛女神,是其中之首。
丹玛女神的地位,不在大活佛、二活佛之下,这丹玛女神还有一样奇特之处,是她的地位,不是靠转世来接替,而是母女相传的。
这母女之间,如何将神通传递,其间过程如何,神秘之极,一向不为人知。
喇嘛教众对丹玛女神,尊崇无比,不但有专门的神庙,叫著「丹玛森康」,在大大小小的寺院之中,都永久设有丹玛女神的宝座。在大活佛的神宫之中,丹玛女神的宝座,就在大活佛宝座的对面。而大活佛的寝宫,只有两个女性可以进入,一个是大活佛的母亲,另一个,就是丹玛女神!
每一代的丹玛女神,只有法名,我眼前的这个,就采用了「秋英」作为法名。
在我一时之间可以想起来的所知常识之中,我还知道丹玛女神会「降神」,有神灵附体的能力,会作种种预言,并且会显种种神迹。
在喇嘛教中,神巫地位最高的,就是丹玛女神,犹在男性的涅功神汉之上!
这样的一个身分异特的人物,突然出现,已是够突兀的了,何况还是秋英!
我感到颈际有点僵硬,转过头,向七叔看去,七叔道∶「其中详情,我也不甚了了,只要听到丹玛有召唤,大活佛、二活佛,都不能不来。」
我思绪紊乱之至,但总算还明白一点,我失声道∶「你要召二活佛现身?」
七叔道∶「是,我要把三件法物还给他,他明白这三件法物的玄机,可以凭它们而确立转世二活佛的地位,这样,我才不负所托。」
我隐隐觉得,七叔这样做,很不对头,因为二活佛自己有他的计划,他在等那个「适当时机」,他要在那个适当时机,破解三件法物的暗号,使得他的身分,得到举世公认。而如今,若是丹玛女神把他召了来,是不是会破坏了他的计划呢?
当时,我而且的确,想到了这一点。
可是,我却没有进一步想下去,甚至我没有向七叔提出来。
一则,我由於从小就对七叔的无比崇敬,总觉得七叔不论作甚麽,都不会错的,多年失散,重逢之後,这种感觉更浓,所以我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二则,我想七叔可以知道秋英原来是丹玛女神的传人,那麽他和喇嘛教之间,必然有我所不知的渊源在,我也不必多事了。三则,我未曾想到事情的发展,会是这个样子,觉得二活佛就算来了,对他的那个「适当时机」来说,也不会有甚麽大妨碍。四则,我就算想阻止,也来不及了,因为丹玛女神已震动手腕,她手中的那支铜铃,已发出了穿山裂石,震得人心头直颤的铃声。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把这一刹间的经过,写得如此详细,是因为事後,我极其後悔,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在後悔之後,分析了一下当时的情形,确认我当时没有采取行动的因素,这才不得不叹一句时也命也,人算不如天算,冥冥之中,自有连通灵如活佛也不能知悉的定数在,也就无话可说了。
却说当时,铃声响起,我由於离丹玛秋英近,不由自主,被铃声震退了几步。
七叔靠近了我,在我耳边道∶「丹玛女神,运用神力逼出铃声,百里之内,二活佛可以感应得到!」
铃声震耳,七叔的声音,听来却很是清楚,可见他气功修为之深。我也提气问∶「不会闹到尽人皆知?」
七叔道∶「不会,除了大活佛二活佛之外,那铃声只传出百尺,要等二活佛来了,作法摇铃,铃声才能传出十里,届时,听到铃声的喇嘛,都会来参见二活佛。」
我很想问问七叔别後情形,但这时,铃声渐急,催得人心中,一阵紧似一阵,我也就不问与目前情势发展无关之事了。
在接下来的时间中,在丹玛秋英女神的纤手振动之下,那铃声忽紧忽慢,渐渐地,把我带进了一种迷惘恍惚的境地之中,我无法确知过了多久,在那段时间,一颗心就像悬宕在半空中一样,极难形容那是一种甚麽境界,彷佛周遭的一切,全都变得朦胧了,不真实了,人也就处於半事半醒之中。
接著,忽然在满耳铃声之中,另有一种声音传来。那另一种声音,在入耳之初,可以听作是在很远的地方传来,声音也十分微弱,可是,在那样每一下都叫人心惊肉跳的铃声之中,那微弱的声音,一样清楚可辨,而且,立刻认出,那是一种诵经之声。
不一会,诵经声渐渐近了,也渐渐响亮,转眼之间,已可以和铃声分庭抗礼再不多久,竟渐渐盖过了铃声。就在这时,七叔碰了我一下,向前一指,我也看到了一个少年喇嘛,正稳步向前走来。
那少年喇嘛一面向前走,一面单掌当胸,另一支手,看来是在大袖之中,但我却知道他根本没有另一支手——他就是我曾见过的转世二活佛,天生就少了一支手掌的!
这时,只见丹玛秋英女神的双眸之中,幽光闪闪,铃声也变得虚幻。一下子周围的气氛,变得神秘之至,我和七叔都感到,如今的情形,是喇嘛教中的头等大事,不是教中的人,能够参与,自属有缘,但也不应该太接近了。所以我们,都不由自主,退开了几步。
这时,我心中在奇怪∶这铃声和诵经声,可说是惊天动地,何以一点也没有惊动别人?难道这里,真的荒僻到十里内外,不见人烟?
正想著,只见二活佛已来到了丹玛女神身前不远处站定,陡然之间,铃声、经声一起静止。
在那一刹间,天地之间,像是再也没有了声音这回事。我也紧张得屏住了气息。
突然之间,只见二活佛的脸上,现出了一股悲愤莫名的神情,目射精光,陡然发出怪声,声音之中,竟充满了冤屈和悲痛。
这一下变化,可以说突兀之至,我感到身边的七叔,也震动了一下。丹玛女神在这时,发出了一连串急速的音节,我完全不明其意,但二活佛显然是听懂了的,只见他抬头向天,神情悲怆,但又无可奈何。
丹玛女神身形微俯,自宽大的衣服中,先取出一幅绢来,铺在地上,又取出了一族鲜花,一支断掌,连同手中的铃,一起放在绢上。
二活佛慢慢走向前,他走得极慢,彷佛一切全都凝止了一般,但他终於来到了那幅绢前,这时,丹玛秋英女神,捧起了那幅绢来,三件法物,就在绢上。
二活佛盯著那三件法物看,陡然之间,双目之中,精光迸射,而同时,发出了一下长啸之声。
那一下长啸,如龙吟、如鹤唳,在吭声之中,还夹杂著隐隐的如雷动、如奔马、如怒潮的声音,像是他心中有千万般不愿,有无数冤屈,有无限的悲愤,全在这一阵长啸中爆发了出来。
那一阵啸声,已彷佛地动山摇,震得人心神旌遥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更看得人日瞪口呆,几疑不在人世,进入了虚幻境界!
只见二活佛啸声陡止,单掌当胸,另一支手臂,宽袖一挥,露出了那支秃腕来。这时,丹玛女神发出了一阵古怪之极的声音,二活佛秃腕向绢上的手掌伸出,我只觉得在我身边的七叔,陡然震动——或许,那根本是我的震动,我看到,那支手掌,一下子就接到了二活佛的秃腕之上,而等到二活佛再扬起手臂时,手掌已经牢牢地生长在他的手腕上了!
那本来就是二活佛的手掌,现在又回到了二活佛腕上!
刹时之间,我只觉得脑际轰轰作响,我明白了,我甚麽都明白了!
那就是暗号之二!
那支断拳,会回到二活佛的手掌之上!
同时,我也如同遭到了电殛一样,因为我明白了我和七叔,做了甚麽样的错事——二活佛破解暗号之二的行动,那断掌接上他的手腕,这种情景,应该在二活佛所说的「最佳时机」时发生,而不是现在!
二活佛一再强调的「最佳时机」,是指强权势力树立伪二活佛的盛大仪式上,有数以万计的教众,和世界各地的观礼者。
在那样的场合中,真的转世二活佛突然现身,破解暗号之二。
设想一下那时的情景,将会是如何轰动!
毫无疑问,真正转世二活佛的身分,会立刻得到举世公认,连强权势力也不能不承认,强权要立伪二活佛的阴谋,自然也彻底破产!
可是,如今,这行为竟在这样的情形下发生——只有我、七叔和丹玛女神三个目击者!
就算我们三个人,倾毕生之力去宣扬这件事,又有多少人会相信?
二活佛这种惊人的举动,实在是进行得太不合时宜了——我甚至在想,是不是可以把他的手,再齐腕断一次,等有了「适当时机」,再进行刚才的那一幕!
我的思绪紊乱之至,而就在这时,只见二活佛双手齐伸,一手持花,一手持铃,铃一到手,就振动起来,比起刚才丹玛女神振铃发声,更要震人心魄百倍,我只觉得我如同置身於汪洋中的一艘小船,随著滔天巨浪也似的铃声,来回震荡。
在这样的情形下,要维持身子站立著,不跌倒,已是大大不易之事,哪里还能做旁的甚麽事!
只见二活佛一面摇著铃,一手拿著花,渐渐向林子深处走去,丹玛女神跟在他的身後。杯中树木极其茂密,走出不多远,两人的身形已看不见了。
再接著,铃声戛然而止——十分肯定铃声已止,但耳际还是有嗡嗡的声响,直到又过了两三分钟,才彻底静了下来,一下子静得如同不在人间。
我直到这时,才定过神来,哑著声道∶「快追!」
我身形一闪,但才闪出半米,就被七叔一把拉住,他沉声喝道∶「不必追,十里之内,有喇嘛教徒,听到这铃声,自然会追随二活佛。」
七叔说了之後,略停了一停,才又道∶「奇怪,十里之内,竟连一个喇嘛地无?」
我顺口道∶「至少有一个——你派来联络我的那个喇嘛。」
七叔陡然一震,向我望来,目光凌厉,而且冷峻无比,疾声道∶「甚麽我派来联络你的喇嘛?」
我先是一怔,但随即我大大明白了一切,刹那之间,我整个人就如同结成了冰一样,连血液也为之冻结!
我中计了!
从头到尾,我都在别人的计算之中!
从黄蝉带著秋英出现开始,我就堕入了人家精心策划的计谋之中,陷阱一个接一个,圈套一个套一个,如同天罗地网,将我罩个密不透风,而我却还以为自己在一个个击破别人的阴谋。
当然,中计的不单是我,还有白素,甚至七叔!
我向七叔看去,只见他身子微颤,显然他也知道自己中计了——他没有派过人和我联络,忽然在林子外见到了一个拿著七雁幡的喇嘛,这已足以证明他也中了计。
七叔只问了一句∶「为了甚麽?」
我反问∶「是不是二活佛一见断掌,立刻就要接上,不能延迟?」
七叔道∶「是。」
我长叹一声∶「这就是了,目的是要二活佛错过『最佳时机』,使他身分不能确立,这方可以扶植伪二活佛。」
七叔用力一顿足,抬头向天,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可是也一望而知,他心中悲愤莫名。
我忍不住问∶「七叔,有关喇嘛教的一切┅┅秋英是丹玛女神,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
七叔的回答简单之至,但也足以令我震动,他说∶「一个喇嘛!」
一个喇嘛,当然就是我曾见到过,手持七雁幡的那一个了!
而那个喇嘛,我估计,十之八九,就是黄蝉的化妆!
事情应该是这样的∶黄蝉知道了秋英的秘密,她把使秋英恢复女神灵智异能的方法,和偷入宝库的秘密,设法告诉了七叔。七叔想起了当年所受的托付,就毅然出山,帮助喇嘛教。
问题是,七叔这些年来在哪里,黄蝉又是怎会找到他的呢?我把这些问题,全提了出来。七叔当然不会对我隐瞒甚麽,但是「说来话长」,好多年的事,择要来说,也足足说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我们都在不丹的山区中度过,我一早和白素联络,告诉她这里的情形。
在这一个月中,我们和不少喇嘛教中地位高低不同的人,有过接触,他们都知道真正的二活佛转世,已经完成,也知道丹玛女神和二活佛在一起,但是传说只是慢慢地在传开去,真要令万众信服,还要有一段长时间。
看来,要成就大事业,并不能一朝一夕,一蹴而成,总要经过不断的磨练才成——这算不算是一种「禅意」的指引呢?
至於七叔对我所说的,当年过了新年之後,他离开了家乡之後所发生的事,其曲折和匪夷所思,比起来,我的一些经历,简直如小巫之见大巫,但那不属於这个故事的范围,甚至不属於卫斯理故事的范围,要另立专案,写成许多本《卫七传奇》才说得明白的了。
和七叔分手,他重又「云深不知处」,去过他选择的生活。我回家,和白素、红绫一商量,一时之间,却找不出我们中计如此之深,究竟错在何处。
我们对黄蝉已经算是处处提防,步步为营的了,如何还会著了道儿?
在接下来的日子中,白素比找更能接受失败的打击,她四出活动了一阵,回来时很是兴奋,说转世二活佛解开了暗号之事,已迅速传了开去,虽然没有证据,但相信的人,也越来越多,情势不如想像中那样悲观。
而且,黄蝉虽然成功地使二活佛在「适当时机」出现的计划成为泡影,但她也失去了三件法物,那三件法物的存在,知者甚多,他们要树立伪二活佛,在典礼上,若没有这三件法物出现,也是大大的难堪。
所以,估计强权势力确立伪二活佛一事,会一拖再拖,用尽方法拖下去。
这样说来,黄蝉也只是惨胜而已。但是我总认为,那是我的一次挫败,而且,不知中计的原因何在。一直到了若干时日之後,几个天南地北,难得一叙的朋友,把盏闲谈,忽然说到了「纯种海冬青」,其中一个对此有研究的朋友道∶「这种珍罕已极的猎隼,是世界上最稀少的禽鸟,估计不会超过二十五支——只有大约七支是雄的。这种隼,一雄配多雌,有雄的出现处,雌的必追随左右。雌雄体型相去极远,雄的俊伟,气势非凡,雌的却小如鸽子,毫不起眼。但是雌的却机灵凶悍,远在雄的之上,曾有人见过一支雌隼,被大蟒吞进腹中之後,竟啄裂蟒腹而出,真是骠悍绝伦!」
听到了这一番说话,我明白了!
那支海冬青,雄是,是故意给我们发现的。另外还有三支雌的,我们根本看也没有看到,但是我们的一举一动,自然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下。
那就难怪一败如此了!
那位朋友发完了伟论,问我∶「卫斯理,这种猎隼,你说可怕不?」
我还有甚麽回答可供选择的吗?当然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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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