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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林天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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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剑楼随笔

翩翩浊世佳公子,富贵功名总等闲


作者:梁羽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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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谈纳兰容若的词
  纳兰容若的词中,“愁”字用得最多,几乎十首中有七八首都有个“愁”字。可是他每一句中的愁字,都有一种新鲜的意境,随手拈几句来说,如:“是一般心事,两样愁情。”“几为愁多翻自笑。”“倚栏无绪不能愁。”“唱罢秋坟愁未歇。”“一种烟波各自愁。”“天将愁味酿多情。”“将愁不去,秋色行难住。”或写远方的怀念,或写幽冥的哀悼,或以景入情,或因愁寄意,都是各各不同,而且有新鲜的联想。
  也许因为纳兰容若太善于言愁了,因此一般人对他有个误解,以为他是个消极颓废的词人。其实他的“愁”,正如前一篇所谈过的,乃是在封建压力下,精神苦闷的表现;而且除了“工愁善恨”之外,他也还有激昂悲愤的一面。用百剑堂主的词来说,就是还有“悲慷气,酷近燕幽”的一面!
  纳兰容若曾救过一位犯罪被流放的朋友,这位朋友叫做吴兆腾(汉槎),也是个名士,因“科场案”受嫌,被“遗戍”关外的宁古塔,纳兰容若向父亲求情,结果将他赦回,(详见附录知今先生的“吴汉槎案的始末”。)纳兰将这件事情引为生平得意事之一,他有两句词道:“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所说的就是这件事情。
  纳兰容若为朋友的得救而感到欢喜,但也为朋友的遭遇而感到悲愤。他营救成功之后,寄一首词给他的另一位朋友顾梁汾报信,并抒写他心中的愤怒道:
  “就更著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断梗,只那将声影供群吠,天休问,且休矣!”这几句词把朝中的大官们骂得好惨!竟然将他们比为一群乱吠的狗呢!
  纳兰容若喜爱交游,他的朋友都是当时的名士,可是他从不曾仗过自己的势力,替朋友谋官,他的朋友在官场中的也多不得意。例如他有一位朋友叫姜宸英的,才学很好,可是在官场中半世浮沉,始终浮不上去,最后还把官掉了。
  他有一首词安慰他道:“失意每多如意少,终古几人称屈,须知道福因才折,独卧藜床看北斗,背高城玉笛吹成血!”在这几句词中,他为有才能的人抱屈,也对“自古以来”压制人才的那种情况表示了不满。在这首词里,他还有几句道:“丈夫未肯因人热,且乘闲,五湖料理,扁舟一叶!”那又是何等的高傲,他在表现朋友“不肯因人热”的“丈夫气概”中也表现了自己!
  在君主政治的统治下,官僚们都是结党营私互相排斥的,纳兰容若最看不惯这种事情,因此在另一首送给顾梁汾的词里又道:“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蛾眉谣诼”这句典故出于屈原的离骚。屈原的离骚里有两句是“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为善淫。”“众女”就是指那些专门爱说人坏话的小人。纳兰容若认为对那些谣诼,可以冷笑置之!不必与小人争一日之长短。这几句词表现了他的旷达,也表现了他的清傲。
  纳兰容若的出现,在中国词坛上是一个奇迹。他以相国公子的身份,却大胆的鄙弃了贵族的生活,追求个性的解放和精神的自由,人们爱拿他与李后主相比,但在这一点上,我以为他已经比李后主更跨前一步了。
  巴尔扎克热狂于做贵族,但他的作品却尖刻的讽刺了贵族。托尔斯泰是个伯爵,但却走到农民的群中。对于有良心的作家,腐朽的环境,绝对桎梏不了他们向上的心灵。

凌未风·易兰珠·牛虻


作者:梁羽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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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半月前,我收到一封署名“柳青”的读者的来信,他是某中学的学生,没有什么多馀的钱买书,“七剑下天山”的单本,是在书店里看完的。他很热心,看完之后,写信来给我提了许多意见。
  我很欢喜像他这样的读者。我读中学的时候,也常常到书店“揩油”,好多部名著都是这样站著看完的。他怕我笑他,其实,正正相反,我还把他引为同调呢!“七剑”第三集出版时,我一定会送一本给他的。
  当然,我更感谢他的意见。他看出凌未风(“七剑”中的一个主要人物)
  是牛虻的化身,因此很担心,怕凌未风也会像牛虻一样,以英勇的牺牲而结束。
  他提出了许多理由,认为凌未风不应该死,并希望我预先告诉他凌未风的结局。
  我很欢喜“牛虻”这本书,这本书是英国女作家伏尼契的处女作,也是她最成功的一部作品。写的是上一世纪意大利爱国志士的活动,刻划出了一个非常刚强的英雄像。
  那时我正写完“草莽龙蛇传”,在计划著写第三部武侠小说,“牛虻”的“侠气”深深感动了我,一个思想突然涌现:为什么不写一部“中国的牛虻”呢?
  吸收外国文学的影响,利用或模拟某一名著的情节和结构,在其他创作中是常有的事,号称“俄罗斯诗歌之父”的普希金,许多作品就是模拟拜伦和莎士比亚的,以中国的作家为例,曹禺的“雷雨”深受希腊悲剧的影响,那是尽人皆知的事;剧作家袁俊(即张骏祥)的“万世师表”中的主角林桐,更是模拟“Good?bye Mr. Chips”(也是译作“万世师表”)中Chips的形像而写出来的,他的另一部剧作“山城的故事”,开首的情节,也和女作家迦茵.奥斯登的“傲慢与偏见”相类,同是写一个“王老五”到一个小地方后,怎样受少女们的包围的。
  在吸收外国文学的影响上,最应该注意的是:不能单纯的“移植”,中外的国情不同,社会生活和人物思想都有很大的差别,因此在利用它们的某些情节时,还是要?过自己的“创造”,否则就要变成“非驴非马”了。
  在写“七剑下天山”时,我曾深深考虑过这个问题,因此我虽然利用了“牛虻”的某些情节,但在人物的创造和故事的发展上,却是和“牛虻”完全两样的。(凌未风会不会死,现在不能预告,可以预告的是,他的结局绝不会和“牛虻”相同。)
  “牛虻”之所以能令人心弦激动,我想是因为在牛虻的身上,集中了许多方面的“冲突”之故。文学评论家勃兰兑斯(Brandes)说过一句名言:
  “没有冲突,就没有悲剧。”我想这句话也可以引用到文学创作来。这“冲突”或者是政治信仰的冲突,或者是爱情与理想的冲突,而由于这些不能调和的冲突,就爆发了惊心动魄的悲剧。
  在“牛虻”这本书中,牛虻是一个神父的私生子,在政治上是和他对立的,这样就一方面包含了信仰的冲突,一方面又包含了伦理的冲突,另外牛虻和他的爱人琼玛之间,更包含著错综复杂的矛盾,其中有政治的误会,有爱情的妒忌,有吉普赛女郎的插入,有琼玛另一个追求者的失望等待等等。正因为在牛虻的身上集中了这么多“冲突”,因此这个悲剧就特别令人呼吸紧张。
  可是若把“牛虻”的情节单纯“移植”过来却是不行的,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在西方国家,宗教的权力和政治的权力不但可以“分庭抗礼”,而且往往“教权”还处在“皇权”之上,因此“牛虻”之中的神父,才有那末大的权力。
  若放在中国,那却是不可能的事。在中国,宗教的权力是不能超越政治的权力的。
  “七剑”是把牛虻分裂为二的,凌未风和易兰珠都是牛虻的影子,在凌未风的身上,表现了牛虻和琼玛的矛盾,在易兰珠身上则表现了牛虻和神父的冲突。不过在处理易兰珠和王妃的矛盾时,却又加插了多铎和王妃之间的悲剧,以及易兰珠对死去的父亲的热爱,使得情节更复杂化了。(在“牛虻”中,牛虻的母亲所占的份量很轻,对牛虻也没有什么影响,但杨云骢之对易兰珠则完全不同。)
  可是正为了“牛虻”在“七剑”中,望更多的读者,不吝惜他们宝贵的意见。

纳兰容若的武艺


作者:梁羽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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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些时候接到戈夔先生的来信,谈起纳兰容若的武艺问题,他认为“七剑下天山”中只著力写纳兰的词章,而不写他的武艺,是“美中不足”之处。戈夔先生读书很勤,他曾搜集了许多关于纳兰容若身世的材料,说明纳兰不仅是“一介书生”,而且怀有“过人的技业”。
  不错,纳兰容若的确是懂得武艺的。满族在关外本来就是个游猎民族,入关之初,满洲贵族家庭,还很注意骑射,把这两样列为子弟必修的教育。纳兰容若天份很高,昆山徐乾学给他写的墓志铭说他“有文武才,数岁即善骑射。”照这样看来,他在文武两方面,都是一个神童呢!
  纳兰容若在十七岁时,康熙就要他进宫做三等侍卫,后来直升至一等侍卫,康熙到什么地方巡视,都带他同行,足迹踏遍江南漠北。当然康熙对他的宠爱,主要是因为他在文学上的绝代才华,然而假如他不懂武艺的话,康熙也不会叫他做一等侍卫的。
  但他这个侍卫却和一般侍卫不同,他在宫中的“任务”,主要是陪皇帝读书,而不是保卫皇帝。据我猜想,康熙皇帝可能是因为太宠爱他了,想要他时常在自己的身边,所以才授他以侍卫的官衔。正因为他的地位和一般侍卫不同,所以我在“七剑”中,只写他“贵公子”的身份,而不点出他“侍卫”的身份。
  纳兰容若通晓武艺那是没有问题的。可是把他写入小说之中,我却以为不必强调。因为在文学创作上,对人物的描写,要求的是写出他的特点,写出他最主要的一面。如果把次要的都写进去,有时反而会破坏人物形象的完整的。写小说有如画图画,假如你到沙田游玩,想画一幅风景画,你只可能把你认为最美的风景,写入画图。这里面就需要剪裁,有所取舍。
  纳兰容若的词,那是“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王国维语),而他的武艺,却还不是顶儿尖儿的角色。就是说,他虽然懂得武艺,可是若把他武功上的成就与文学上的成就相比,那就只如小溪之比大海了!若在小说中把他写成文武全才的才子,恐怕会陷进一般小说的俗套。
  其实在“七剑”中也可看出纳兰绝不是弱不禁风的书生的,他曾受桂仲明与冒浣莲推过一掌,要知道桂仲明的武功在“七剑”中是第一流的,他的气力很大(学过大力鹰爪神功),可是纳兰被他一推,只是退后几步,并没有跌倒!我想在这些微小的地方,表现他身上也有“功夫”,也就够了。
  顺带谈一谈小说中的“历史人物”问题,小说中的“历史人物”和历史家笔下的“历史人物”不同,历史家要叙述“实在的事件”,如果某人没有做过某事,那就不能“生安白造”;可是小说中的历史人物,却不必每一点都吻合历史事实,小说的作者可以写“可能发生的事实”。举一个例子说,根据正史,康熙皇帝当然并没有杀死他的父亲,可是在小说里却可以这样写,因为以帝王阴毒的特性,他杀父亲并不稀奇。而且在历史上,帝王家族骨肉残杀的事实,那却真是数不胜数的。梁慧如先生有一篇“宫廷内的刀光剑影”,所写的就是这些帝王人家骨肉相残的事实,那可都是有根据,绝非生安白造的了。
  当然在小说中也不能歪曲历史,若把秦桧写成忠臣,岳飞写成奸臣,那就应受责骂了。但在写秦桧之奸时,却可以根据想像,把他奸恶的脸谱,更鲜明的画出来,例如写他怎样和敌国勾结,怎样算计岳飞等。把历史通过艺术的安排,把历史人物刻划得更具体生动,这就是对涉及历史人物的创作的要求。
  英国文学评论家L.Feuchtwanqes在论莎士比亚的剧作时说:“莎士比亚常常自由地把事实移前倒后,使他的主人公们年轻或年老,甚至他还发明了一些‘事实’,但即使他们是杜撰,也比历史家批判考验过的所谓实情还更生动。”他称这种“创作上的历史事实”为“更高的真实”(Higher Reality),我以为他的话很有道理。

围棋圣手吴清源


作者:梁羽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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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庸兄在《随笔》里杂谈围棋,曾提到围棋圣手吴清源的名字。吴清源十二岁即露头角,十三岁在国内无敌,十五岁至日本,二十岁创围棋新布局法。他今年(一九五六年)四十三岁,在日本的二十八年间,尽败日本高手,被誉为古今一人!围棋在香港虽不流行,但对于这样一位在艺术上有极高成就的人物,还是值得向读者介绍的。
  吴清源初露头角的故事非常有趣。他的父亲在北洋军阀段棋瑞手下当“部员”闲职,家境很穷,仗着“围棋”有几度散手,常常和别人赌赛,就像香港某些职业象棋手一样,每局赌一两个银元。有一次他的父亲和一个胖子下棋,赌注是五块银元。在三十年前,这赌注是很高的了。吴清源的父亲不知是心理紧张还是实力本来就不如人,总之未至中局,就给别人占尽上风。他眉头一皱,借人厕为名,躲到厕所去松一口气,并想下一着的挽救的方法。
  吴清源的父亲上厕所去了许久还不回来,那胖子等得不耐烦了,对旁观者嘲骂吴清源的父亲借故遁逃。这时吴清源忽然在旁边冷冷他说道:“我替父亲下几步好不好?”吴清源那时只是十二岁的小孩子,还未和人正式对过局,那胖子大笑道:“你输了你爸爸会认数吗?”吴清源道:“怎见得是我输呢?等我输了你再说不迟,我没钱就脱衣服给你。”那胖子本来好胜。见这个小孩子毫不把他放在眼内,不禁大怒,就和他续下去。吴清源像小孩子玩石子似的,随手将棋子丢落棋盘,简直不假思索,不过一二十手就扭转大局,转败为胜。那胖子不服气,再和他下一局,赌注十元,结果又输。事后他父亲问他:“我又没教你下棋,你几时学会的?怎么这样大胆?”吴清源道:“我天天看你下棋,不学也会啦!我是看准能赢才动手的呀!”
  自此以后,吴清源“围棋神童”之名大著,段棋瑞知道了。特别叫人找他去下棋。段棋瑞的棋力很高,他自夸是“七段”,大约可相当于日本的四段。第一局吴清源不敢赢他,可是段棋瑞已看出他的实力,对他说:“你不要害怕,你能赢我我才高兴。”果然以后再下,就都是吴清源赢了。
  吴清源给段棋瑞赏识后,家庭景况好了许多,父亲也升了官,他更可以安心下棋了。一九二六年,日本的井上孝平五段(日本围棋等级共分九段,至五段已算高段)到中国游历,在北京的青芸阁茶楼与吴清源对局,吴清源“打黑手”(下围棋持黑子的先下,打黑手等于象棋中的被让先)胜。继之而来的是六段岩本熏(现在是八段),让吴清源二子,吴又胜。还有桥本宇太郎(当时是四段,现在是九段)和吴清源下过几局,互有输赢,那时吴清源才十三岁!
  日本以前棋段的评定非常严格,除了实力还要讲资历,等闲不能“人段”。不过单以实力来评的话,大约每段相差三分之一子,即九段应让初段三子。吴清源能与高段互有胜负,传至日本,今日本棋手大吃一惊!当时日本的八段“准名人”(九段又称“名人”),现在的名誉九段漱越宪作看了吴清源的棋谱,叹为天才,遂资助他到日本去留学围棋。吴清源即拜漱越宪作为师,当时年仅十五岁。
  吴清源到日本后,日本棋院只给他“三段格”(即只有三段资格,还不算正式三段,其实他的实力远不止此!他到日本不久,就和当时唯一的“九段”本因坊秀哉连下三盘。照棋院的规则,入院之前必须经过考试,三段与九段对局是“二三二”,即第一盘让二子,第二盘让三子,第三盘让二子,吴清源连胜三局。接着他与日本棋院从三段至六段的少壮棋士下过十局,都是下平手,十局总结,吴清源九胜一负,震动日本棋院。第二年他首次参加日本棋坛的“大手合”(即公开赛),以全胜晋升为四段。至十九岁又再升为五段。二十岁时,他创了围棋新布局法,打破了以前“金边银角石肚子”的观念。(以前下棋最重视的是占边,其次是占角,腹地最不受重视,故有“金边银角石肚子”之称。)日本棋坛称他为“鬼才”,怀疑他是日本棋圣本因坊道策的再生。道策被日本人推许为有“十一段”的实力,即是说他要比最高的等级(九段)还高出两段。由此也可见日人对吴清源的推崇了。
  吴清源打遍日本无敌手,但却很迟才升九段(一九五0年二月,日本棋院才正式授他九段),他的后进藤泽库之助还比他先登九段之尊。论者以为这是日本棋院“小气”的表现。因为:吴清源虽入日籍,但到底是中国人,所以故意抑他。
  但天才是抑不了的,吴清源与藤泽同为九段,两雄决赛十八局,吴清源大胜(比数为吴胜十四负三和一),而且第一局就以“中押”胜!(中押胜即不待一局下完,至中盘就肯定能得胜利了,)入院棋士推算精确,往往只输一二子即于中盘罢战,自认“中押”败。在吴清源胜藤泽之前,日本有一个围棋组织,叫作“击败吴清源之研究会”,专研怎样去破吴清源,结果还是不能将他击败。
  吴清源下棋极快,日本以前高手对弈,每人每局有取至二十四个钟头的,吴清源那次和藤泽的对局是每人每局限定为十三小时。现在十个钟头,吴清源往往只用五六个小时就够了!我还记得他输给藤泽库之助的那盘棋,吴清源用了七小时又十五分钟。藤泽却用了十二小时又五十九分钟,只差一分钟就到限定时间,真可说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能赢这一盘。
  今年七月问,梅兰芳先生到日本表演,曾会见吴清源。吴清源向他建议,请他转达我国文化当局,派有围棋天才的少年到日本留学,吴愿意负责悉心指导。
  梅、吴两大艺人会见,还有一件有趣的事。吴清源说:“我三十年前曾在北京大方家胡同李先生家里见过你。”梅兰芳说:“是呀!我还记得那时候你和一位老先生下棋,那位老先生想半天才下一子,你却一会吃糖,一会嚼花生,好像满不在乎,是不是?”三十年前之事,两人都记得如此清楚,他们的记忆力真值得佩服!
  风云阁主摘自《三剑楼随笔》

闲话怪联


作者:梁羽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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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了百剑堂主谈对联的文章,我想起一件有趣的事。二十四年前,清华大学的新生入学试,国文一科的试题中有一条是对对联,以“孙行者”三字命对,有一个学生对“胡适之”,一时脍炙人口。以胡适之去对善变的齐天大圣,那确是妙不可言。但论字面的工整,却不如另一个学生所对的“祖冲之”,以“孙”对“祖”,以“行”对“冲”,以“者”对“之”,简直可以说是天造地设的妙对。祖冲之是南北朝时代的大数学家,他是全世界第一个将圆周率的准确数值算到小数点后七位数字的人,比其他国家的数学家要早一千多年!(按:祖冲之推算出的圆周率是三.一四一五九二六五,比现在通用的三.一四一六还精确。)
  那回的事还引起不大不小的风波,当时正是白话文运动蓬勃发展的时候,矫枉过正,许多人攻击清华大学不应该要学生对对子,出试题的人是著名的史学家陈寅恪,他解答出这条题的理由是:对对子最易测出学生对中文的理解程度,因为寥寥几字,已包含了平仄虚实的用法。而且对联是中国文学的特色,用其他国家的文字,绝不能做出对联来的。他的解释一发表,风潮也就平息了。
  中国有许多绝妙的怪联,说来颇有趣味。广东的何?如就是做怪联的能手,例如“有酒不妨邀月饮,无钱那得食云吞。”“公门桃李争荣日,法国荷兰比利时。”等真是匪夷所思,“云吞”本来是个名词,他却拿去对“月饮”,“法国荷兰比利时”连接三个国名,他却拿去对一句旧诗,看来风马牛毫不相及,但却对得那样字面贴切!听一些老前辈说,何?如为人非常风趣,有一次他随众人闹新房,有人以“天”“地”二字要新娘造句,要天字行头,地字收尾,新娘迟迟未答,他老人家冲口而出道:“天光你重摩人地”,众人大笑,于是纷纷退出新房,让新娘领略“天光你重摩人地”的滋味去也!
  马君武先生在做广西大学校长时,热心提倡桂剧,名伶小金凤就是他的乾女儿。马君武其人老尚风流,当时颇招物议。他卜居桂林环湖路,在宅门自撰一联道:“种树如培佳子弟;卜居恰对好湖山。”有人给他每句加上四字,成为:“春满梨园,种树如培佳子弟;云生巫峡,卜居恰对好湖山。”?来当时桂林设有“特察里”(妓院),在象鼻山下,恰好对正马君武的住宅,下联就是用这个“即景”来调侃马君武的。
  马君武死时,小金凤挽他的联也颇为传诵一时,联云:“抚我若亲生,慈父心肠,大人风度;现身而说法,桃花旧恨,木兰新词。”上联表出她是马君武乾女儿的身份,下联“桃花旧恨,木兰新词”则是指欧阳予倩所编的两部新桂剧:“桃花扇”和“木兰从军”。小金凤就是演这两个戏出名的。传说此联为桂林名士龙某所拟。
  敌伪时期,梁鸿志和吴用威是出名的大汉奸,有人嵌他们二人的名字成一联道:“孟光轧妍头,梁鸿志短;宋?吃败仗,吴用威消。”“夹硬”把“梁鸿志”和“吴用威”的名字拆开来用,变成“梁鸿”之“志”与“吴用”之“威”,也真是想入非非。
  解放前我在广州见过一付春联道:“胡混混全凭两度;戆居居又过一年。”也颇有趣,道出了当时一般人的生活情况。
  近来本港报刊颇兴怪联,某报的“副刊上”就时有佳作,例如“怕热最宜穿短裤;论功还欲请长缨。”“水紧一声齐走鬼;风飘万点正愁人。”“赤柱有食兼有住;汀洲无浪复无烟。”“徒令上将挥神笔;惯见霸王搭电车。”“白日放歌须纵酒;黑灯跳舞好揩油。”“西山白雪三城戌;南国红眉七镬开。”等以一句香港俚语来对一句古人诗句,甚为有趣。只是“白雪”“红眉”一联,似稍嫌轻薄也。

才华绝代纳兰词


作者:梁羽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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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纳兰容若的词,可以毫不夸张他说是词苑里一枝夺目的奇葩,与他同时的和后世的词家对他的评价都非常之高,陈其年将他和南唐二主(李中主、李后主)相提并论,聂晋人称他的词是:“笔花四照,一字动移不得”;王国维先生更认为他的词不但是清代第一人,而且是宋代以后的第一人。这些评语,对纳兰容若来说,我想当不是过誉之词。
  有一件非常奇怪、几乎令人不能理解的事情是:纳兰容若为什么会写出《饮水集》那样的词来?那些词一片悲恻情调,不是昔怀昔日便是感慨今朝,十首有九首都是痛苦的倾诉,怆凄的呻吟,如果不知道他的生平的人,一定以为他是穷愁潦倒的文人,谁知道他却是极尽人间富贵的相国公子呢!他二十一岁中进士,官至通议大夫,一等待卫,皇帝非常宠爱他,到各处巡视都带他同行,在封建时代,那可真是一种旷世的殊荣呢!
  许多人将纳兰容若与李后主相比,可是李后主那些悲苦的词,都是在他被俘之后写的;在被俘之前,李后主的词却是充满了个人的欢乐。但纳兰容若一生没有受过什么波折,始终都是过着贵族公子的生活,为什么他的词也会那样悲苦呢?
  据我看来,正是因为他出身贵族家庭,因此特别感觉到贵族生活的腐朽,他曾经有几句词道:“电急流光,天生薄命,有泪如潮。勉为欢谑,到底总无聊!”看来,他对那种“勉为欢谑”的生活,是感到无聊透顶的。
  纳兰容若的父亲名叫纳兰明珠,官至太傅(相当于宰相),可说是位极人臣。但此人庸俗卑鄙,而且贪财,和纳兰容若那种清高绝俗的性格,正是极端相反。我想,也许又正是因此,使他在贵族的血管里流着“叛逆”的血液,他本质上是一个有正义感的读书人,他父亲的所作所为,都令他听不惯,看不惯,可是在封建的压力下,他又不能公开地反抗父亲,因此精神上就感到郁闷,正像《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一样。在封建压力下,不能求得精神的解脱,于是在词章上就化为悲苦之声。
  纳兰容若的情感非常丰富,他说自己“不是人间富贵花”,而是天上的“痴情种”,这一点也很和《红楼梦》中的贾宝玉相同。无怪有些“红学家”,甚至认为《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即是纳兰容若的化身,大观园之事,即是纳兰相府之事,做起详细的“索引”来。这种说法,当然是几近附会,但两人的性格,却拥有共通之处。
  纳兰容若自称是“痴情种”,事实也是如此,他在十八岁的时候有几句词道:“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那时他大约尚未结婚,在梦想一个能了解他的伴侣。后来他结婚了,真的碰到了一个知心的人,夫妻非常恩爱,可惜婚后不久,他的妻子短命死掉,他就更悲苦了。纳兰容若写过好儿首悼亡词,情感之真挚,允称千古绝唱《七剑》里曾引过一首,只从那首词中也可看出,他是如何的“痴情”了!
  “纳兰容若词中,常自称薄命,不料竟成“词?”,他后来真的短命,只三十一岁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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