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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州奇侠_正传_05英雄好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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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瑞安 《英雄好汉》
  第 一 章 唐 花
  “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一定要找到唐方。”
  萧秋水面对椅桌凌乱、但空无一人的客店,静静地发了这个誓愿。
  他正要离开这客店时,忽又发现了一些事物。
  一些凳子上、桌椅上、甚至墙壁上,都嵌有一些细如牛毛的针。
  一只小蚂蚁爬过。它离开一根比绣花针还细的小刺约三尺之地,忽然从壁上掉落、死了。
  这些暗器是有毒的。而且是剧毒。
  更特殊的是,这些暗器,打在哪里就跟那里的事物同一色调,打在桌上,就似桌上的一点污垢,要不是萧秋水如此精细的人留心观察,根本就看不出来。
  这些暗器竟似一些会变色的动物一般。
  这样精致的暗器,这么剧毒的暗器。
  结论大概只有一个:
  ——唐门的人来过!
  可是唐方的暗器却是没有毒的;这点萧秋水最是清楚。
  然后萧秋水又看见了一朵暗器。
  真的是一“朵”暗器,因为那暗器是一朵花。
  铁花。
  这一朵铁制的花,美得妖艳,五瓣花开,舒放后,中央花心吐蕊,蕊心有五瓣未开,精致玲珑,但让人一看之下,就动人心魄。
  但这朵“花”嵌在墙上。墙是旧墙。
  墙里有很多隙缝,在这朵“花”钉入的墙周围十尺内,墙中缝隙里,有两条蜈蚣、一窝蚂蚁、一只老鼠全都毙了命。
  尤其是老鼠,不但毙命,而且全身的毛都脱得光秃秃的。
  而萧秋水自“死巷”之役来回不过片刻,更可怕的是老鼠的洞穴在七尺以外:它根本还没有触及这朵妖花。
  萧秋水不觉毛骨悚然——这种暗器,他只听说过,连他父亲名列“七大名剑”萧西楼在内,也仅是听说过而已。
  见过的人都已死亡。
  这种“花”有一个名字。
  名字就叫做“唐花”。
  唐花不是人。而是暗器。
  ——一定有唐门的高手来过!
  ——这客店内一定发生过格斗,而且撤退得十分匆忙,连唐门这样重要的暗器都没有取走。
  “唐花”是唐门三大绝门暗器之一,连“子母离魂镖”也只能算独门暗器手法,而不是奇门或绝门暗器。
  若不是撤走大过迫急,唐门的人怎会把如此重要的暗器留在这里?
  唐门能造的暗器,三百年来,天下各门各派三山五岳,一直无人敢仿造,亦无人能仿造。
  ——可是唐方呢?究竟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唐方去了哪里?!
  其实就在萧秋水刚进“欢乐栈”不久,返身追逐钟无离之后,曾森就立即跪了下来,颤声道:
  “禀报……小人禀告……火王,小人乃受萧秋水……之威胁,才……”
  祖金殿冷冷地道:“你们不是被派去狙杀慕容英的吗,康舵主呢?”
  曾森脸色惨白,身子也抖哆起来,显然对这“火王”很是畏惧:“康舵主逃了。何狮、康庭、安、铁二位判官……全给萧秋水杀了……”
  这句话听得连穴道被封的唐方也是一震——萧秋水怎有如此神功,莫非是得了什么奇遇?
  火王如火烧一般的眉毛一扬:“你们凡人,连分舵主在内,还不敌区区一个萧秋水?……高中呢?”
  曾森垂首谨道:“高中他……他死于慕容英之手。”
  火王瞪目道:“慕容英呢?”
  曾森仍是不敢抬头:“幕容英给……给康舵主杀了。”
  火王呵呵笑道:“很好,很好,被擒的,就只有你一人了?”
  曾森听人上有笑意,以为赦免,心中较为笃定,恭谨地道:“是,是,小人想引萧秋水到此地来,有火王在,当必手到擒来……”
  火王笑道:“你可真会设想呀。”
  曾森叩道:“不敢,小人乃是向火王学习。”
  火王开心地道,“你抬起头来……”
  曾森抬首道:“是——”突然间火王袖子一扬,一团烈火,迎脸喷来,曾森措手不及,火焰烧在脸上,发出吱吱的异声,无论曾森如何拍打,火焰不熄。
  曾森惨嚎之声,令人不忍耳闻。
  火王冷冷地道:“你是怕死,所以屈服,我就要你死,权力帮不要贪生怕死之徒。”
  曾森在地上挛打滚、呼嚎,叫声令人惨不卒闻,终于声嘶力绝,痉挛气绝,火焰即灭,竟未燃及他一片衣衫。
  火王的纵火技术,真令人叹为观止。
  唐方心忖,权力帮竟收罗了天下间如此多奇技异术,以及名门宗师助阵,声势之壮,确是开五百年来未有之霸业!
  就在这时,忽听门外一个声音道:
  “他妈的王八羔于,巴拉妈予的什么鬼叫,这里哪只鸟发生什么鬼事呀?王八蛋!”
  这人一口粗话,一出现在店门,唐方就忍不住想欢呼。
  这讲话如放屁的彪形大汉,却有一个小小的头,小小的眼睛,大大的嘴巴,白白的牙齿。
  铁星月!
  他身边当然还跟着个人。
  这人嘴巴尖哨,一副找人骂架的样子,但看去十分精警,正是邱南顾无疑。
  他们背后好像还有人。
  他们显然是经过这里,听到惨叫声而来看个究竟的。
  他们并不知道里面就是火王。
  他们更不知道里边还有唐方。
  火王嘴角掀动:“原来是你们。”
  邱南顾“啊”地叫了起来:“是你呀!光头王八,你还没死啊!”
  ——滇池之役,萧易人所带领浣花剑派之一百三十四条好汉,要不是火王淬下杀手,才不会给权力帮所击溃!
  邱南顾走了进来,他身后却有一个塞在门口,进不来,因为她太肥了。
  肥的是唐肥。
  肥的人比较臃肿,轻功不会好到哪里去,身体不灵便,功力也不会高到哪里去。
  所以火王也没把她放在心上。
  他更不担心别人会认出唐方、左丘超然他们。
  因为他已替他们改装了。
  火王一直对自己的易容术很有信心,他一直觉得武林中应把他易容技术的排名,摆在“上官,慕容,费”之间。
  而且就算他们认出了,又怎样,
  火王本来就想连铁星月、邱南顾等也一网打尽的。
  就在这时,门口忽然轰然一声倒塌了,灰石纷飞,一巨鸟般的人掠了进来。
  火王脸色变了,这肥女的武功远超的想象。
  唐肥掠入,一扬手,三道寒星,打向火王。
  火王大喝,人已离开他原来的地方。
  然后他发现他带来的权力帮的人,至少倒了一半,三点寒星并不是暗器,打至中途,忽啪地爆成数百枚细针,方才是暗器。
  于是一半以上的权力帮徒都倒下了,独独唐方却没有事。
  唐肥拯救的目标,显然是唐方。
  所以她才扑到,就挥手解了唐方的穴道。
  唐方一跃而起,就拍开了唐朋和左丘超然的穴道。
  唐朋正要解欧阳珊一的穴道,火王怎能忍此凌辱,大喝中出了手。
  他的火焰,在一刹那间,喷了出去。
  唐肥的衣服上至少有四处地方着了火。
  可是唐肥也发出了她的暗器,火王脸色变了,“呼”地掠到门槛,变色道:
  “唐门三大高手中你是谁?”
  唐肥衣上的火焰又奇迹般熄灭,只烧得衣上一个个的洞,露出白白的肉,唐肥倒不在乎:
  “我是唐肥。”
  ——唐门年轻一代有三大高手,就是唐宋、唐绝与唐肥。
  火王冷笑,唐肥虽出名的不好惹,他自信还惹得了。
  那边的左常生,已跟一个肚子凸露的和尚拼斗起来,火工当然不知道那人就是大肚和尚。
  铁星月、邱南顾、唐方、左丘超然己跟余下的盛江北和权力帮众大战起来。
  火王还是不怕。他决定在权力帮未全力对唐门采取行动之前,先毁了唐肥这等大敌。
  必要时他一把火将这店全烧个精光,连权力帮的人也统统烧死算了。
  他正要出手,唐肥就出手了。
  唐肥是向着他出手,可是倒下去的是唐肥身后的五个权力帮众。
  火王看不出那惨呼倒下的权力帮于弟是中了什么暗器,那暗器打在身上,龙精虎猛的人立刻变得一动也不动,一声也不能吭,就死了。那暗器就直似无形的。
  火王瞳孔开始收缩,他发现唐肥越来越不似他想象中那么好对付。
  唐肥一直很骄傲。
  在唐妈妈一系中,唐肥无疑是最出色的。唐妈妈就是唐门中的唐剑霞,因为唐肥名列唐门精锐三大高手之一,方才能和唐君伤、唐灯枝两系中的唐绝和唐宋相较。
  虽然火王一出手就的伤了她,唐肥还是很笃定。
  因为火王的背后就是死路。
  她曾眼见那白衣文质彬彬的男孩于出手,出手一刀,快如闪电!
  她正要再出手时,忽然看见火王化作一团火。
  一个人眼见另一个忽然化作一团熊熊的青焰,那感觉是奇特的,尤其是那团厉火直向她卷来之时。
  唐肥飞起,她轻功绝不如唐方那么好,那火团已卷住她的一双腿。
  她那一双粗腿立时有一种感觉:好像十把钢锯,一齐向她腿骨凿了下去!
  她怪叫,至少打出七种暗器!
  那火团又是一盛,暗器打到了火团边缘,忽然都消融不见!
  唐肥却知道那火团里面就是火王,但她却没有办法把她的暗器打进去,而她的腿如果再不想办法,那就要废定了,所以她毫不犹豫,打出了一道绝门暗器。
  从未失手过的暗器。
  这暗器当然就是唐花。
  唐花一开就谢。
  开时如花,谢时成铁。
  每天一次,只杀一人,一人而已。
  其他因此而死的人及其他,都不算在内。
  “夺”,唐花钉入墙壁。
  火王没有死。
  但局势立即起变化,火王再没有用火舌卷住唐肥的腿,他化着一道长焰,直往外卷去!
  那一朵花,曾开在火王眼前,竟比火焰开得还要灿烂!
  火焰立刻被打灭。
  可是火王不在火焰之中,那火团是祖金殿独门“死火”。
  这火一碰到人,火灭,人死,故名死火。
  而今唐肥没有死,火却灭了。
  火是被打熄的,是被唐花打灭的。
  唐花也没有钉在火王身上,可是火王觉得不寒而悚,他也看得出来单凭左常生、盛江北,绝不是那大肚的和尚以及铁星月、邱南顾、唐方、唐朋和欧阳珊一、左丘超然几人加起来之敌。
  所以他立即退。
  他化作一股火舌,当者披靡。
  唐朋、唐方、左丘三人同时出手,他们不让他走,他们恨绝他了。
  唐方、唐朋的暗器却出了手,但那股火焰又爆出七八道火球,吞卷了他们的暗器。
  左丘超然擅长的是擒拿手,所以他一把抓住火王。
  抓住火王就像抓住一颗火炭一般,左丘超然负痛放手,火已卷到门口!
  在店门前那白衣的、悠闲的、傲慢的公子,突然出了手!
  他站在店门,就是不让任何权力帮的人奔出店门。
  他是第四次出手,前面三个逃出店门的人,就在他面前逃了出去。
  他们是逃出去七八步后,血才溅出来,然后再走出三四步,才倒地而殁的。
  这是因为他的剑法实在太快了。
  他决定要把这火舌“一刀两断”!
  唐肥这次才看清楚林公子的出手。
  刀光一闪,原来不是刀,是剑!
  是一柄快剑,使的却是刀法!
  单止这一点,这人的武功,绝不会在海南剑派邓玉平之下!
  火焰突展,就在这时,火舌高张得令人眩目,然后就什么都不见了。
  火王已不在门前。
  他已逃走?
  林公子衣衫焦的,神态也不再是那么悠闲,右眼角下也的伤了一大片,可是他在缓缓收回那柄使出刀法的剑。
  剑上有血。
  地上也有血。
  一行血迹,正向西延去。
  这一刀,却仍杀不了火王。
  但火王却受了伤,林公子也受了伤。
  而且显然的林公子也伤得不轻。左常生等一见火王逃窜,也跟那“掌柜”拼死突出包围,冲了出去!
  林公子却没有拦阻。
  他一股真气,已被那火焰的凛烈摧散,他必须马上调息恢复。
  但他确定,他那一刀,已斫在人王伤得比他更重的地方。然而他却感到脸上无光,火王这下和他力拼,事实上可以说是他和唐肥夹攻之下,火王才挂了彩的。
  唐肥心中也惊悸,她的暗器“唐花”,居然也不能奏效。
  权力帮一个火王,尚且如此,柳五公子、赵师容以及“君临天下”李沉舟那还得了!
  “你们怎样知道我们在这里?”左丘超然手被的伤了,可是他仍没有忘记询问这一句,因为那时他们穴道被封,而且已被改装成一个自己若是见到恐怕也认不出来的“人”。
  “我们唐家有特殊的连络方式,”唐肥解释,她虽痴肥,但却不蠢,“我一进来,就见到方姊在眨眼,即眨眼次数,表示旁边那人扎手,所以我们才猝然出手,免得殃及池鱼,”
  唐方在唐家虽年轻,但因是唐舜尧直系所出,辈份极大,连唐肥也称之为“姊”,而原本唐肥也是极喜欢唐方的。
  唐方说了一句,急着说了一句让铁星月和邱南顾都奋悦跳起来的话。
  “萧秋水没有死。他刚才来过,没有认出我们。”
  铁星月跳起来:“他没死!好哇!这小子!他现在呢?”
  邱南顾也在问:“萧大哥现在在哪里?”
  “他走了。”唐方答,她眸子发着光。
  “我们去找他去!”邱南顾马上决定。
  “往哪儿找?”唐肥问,她想下出萧秋水这人为何使大家如此兴大“我也想见他。”林公子一句谈定,谈到萧秋水时,眼光也像发着热。
  “他会到哪里去?”
  左丘超然很快地判定:“他一定会回家!”
  铁星月和印南顾几乎同时地道:
  “我们往四川浣花派去!”
  于是他们立即就走了。
  所以萧秋水回到客店的时候,见不到唐方,也见不到所有的人。
  第 二 章 十年一战
  萧秋水虽然一路上都见不到铁星月等人,但一路上都听到他们的事。
  此地已是华阳,华阳接近成都,已离滇池甚远,但一路上到处都可以听闻浣花剑派与权力帮成都与滇边之战的消息。这也是萧秋水所最焦渴得到的消息。
  “这大概是权力帮有史以来,遇到最大的抵抗之役,别看小小一个浣花剑派,居然令权力帮损兵折将。”这是靠近华阳市郊的一所小食肆一个造伞的老板说。
  他的朋友是个在酒楼里做春卷的,也翘起大拇指说:“了不起!浣花剑派硬是要得,可惜……”
  “可惜还是螳臂挡车,”一个打面的小老板道,“最后还不是毁于一旦……”
  “死有重十泰山,轻若鸿毛;”造伞的不以为然,“权力帮虽然仍把浣花剑派毁了,但浣花剑派足足抵挡了足足十六天,十六天……”
  “十六天就够了,一个镖师就告诉我说,权力帮的狼子野心,已惊动了世外宗主少林。
  武当一脉的注意……”卖春卷的接造伞的说下去:“我是做东西给别人吃的人,我不懂什么是武林规矩,但人生在世,能做几件唤起人家张望、思省的事,也就够了……”他指了一指造伞的说:
  “我赞成老徐的话,仙人板板,那龟儿子权力帮不灭,咱们穷人,给挨家挨户的敲诈,哪生活得下去!”
  “话不是这样说的,”打面条的老板还是不以为然,“结果又怎样,浣花上下,死的死,散的散,逃的逃……”
  然后他就看见一个年轻人“虎”地冲了过来,一把提起他,青筋毕露,满脸涨红,咬牙切齿地问他:
  “你说,权力帮那些王八把浣花剑派怎么了?”
  打面粉的老板就像小鸡一般被这个看来斯斯文文的年轻人提在手里,吓得舌头与牙齿打结,说不出话来,旁边的几个朋友,也慌了手脚。
  这青年双目发出厉芒:“浣花剑派怎么了?成都萧家究竟怎么了,你们说!”
  那造伞的老板对浣花剑派,一直部很激赏,问心无愧,所以敢劝说:
  “年轻人,你抓他也没用,浣花剑派已经……已经……”
  “已经怎么了?!”青年人目毗尽裂。
  “已经死光了。”忽然一个声音道。
  声音从食店的一个角落传来,青年霍地回身,只见一个人缓缓地站了起来,手中提着一个布包的长形物体,显然是重兵器,他旁边桌沿有四个权力帮打扮服饰的人。
  萧秋水目光收缩,冷冷地道:“你是谁?”
  那人慢慢解开布包:“你是萧家的人?”
  萧秋水没有答话,那人布包已解,露出一柄虎头大刀,咧咀露齿道:
  “你有没有听说过孙人屠?”
  萧秋水点点头,那人“喀卿卿”地一挥大刀,大笑道:“我就是孙人屠唯一的师弟,虎头刀客赫穿!”
  权力帮的“九天十地,十九人魔”是这样排列的:
  百毒神魔华孤坟
  无名神魔康出渔
  神拳天魔盛江北
  一洞神魔左常生
  铁腕神魔傅天义
  三绝剑魔孔扬泰
  长刀天魔孙人屠
  绝灭神魔辛虎丘
  瘟疫人魔余哭余
  血影僧魔
  飞刀神魔沙千灯
  独脚神魔彭九
  千手神魔屠滚
  快刀天魔杜绝
  飞腿天魔顾环青
  铁骑神魔阎鬼鬼
  无影神魔柳千变
  暗杀神魔戚常戚
  佛口人魔梁消暑
  每一个人魔,都有重要的弟子。属下或护法,像沙千灯的弟子便是沙雷。沙风、沙云,在攻击剑庐一役中,为阴阳神剑张临意所杀。康出渔的弟子为康劫生,华孤坟的弟于为南宫松篁,孔扬秦的弟了为笛子、二胡、琴……
  有部分人魔,已为萧秋水等所杀,如孙人屠、辛虎丘、屠滚、柳千变等,而部分神魔的弟子,亦被歼灭,如阎鬼鬼的“铁骑六判官”、傅天义座丁四大高手、余哭余的三大弟子、左常生的两名杀手……
  眼前这个“虎头刀客”赫穿,就是死于萧易人所带领一百三十四条好汉手下的孙人屠之师弟。
  “我在这里驻扎,凡是浣花的孤魂野鬼,我一一都做了,你是第十一个……”
  萧秋水的眼睛红了,他访佛看见浣花剑派,血肉纷飞,成都剑庐,毁于一旦,死的死,伤的伤,逃的被人追杀,擒的被人凌辱,而他父母呢?……
  赫穿阴阴笑:“我上一个杀的,据说还是剑庐中组织里的统领之一,他的血迹未干……”赫穿横刀,只见湛蓝的刀光下,果有几滴斑褐的血迹。
  “他好像叫做张……张长弓的,看起来坚强……后来剁了他两肢一足,他就哭号了……”
  赫穿讲到这里,得意无比:“从前四川是浣花剑派的势力,而今是权力帮的天下了!……我们下一个对象,便是蜀中唐门……”
  说着又哈哈大笑,狂妄至极。
  萧秋水没有笑。
  他突然坚强了起来。
  剑庐毁了,没有家了,他不能伤悲,而要冷静。
  他望定赫穿,赫穿笑了老半天,忽然笑不出了,因为他发现一双冷如剑光、亮如秋水的眼睛,在凝视着他。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有神的眼睛。
  连好杀成性的赫穿,也不禁、一阵惊然,他不禁问道:
  “你究竟是准?”
  萧秋水定定地望着他:
  “我是萧秋水,”然后很轻很轻他说了一声,“我要你清楚一点:萧家的人,只要有一个活着,权力帮就睡不好、坐不宁、吃不安、活不长……”
  然后萧秋水又问:
  “你相信吗?”
  秋水的话温柔如情人的细语,但他的出手,他出手如嘶风惊沙的蒙古天马狂飙:
  他冲过去,挥拳痛击。
  赫穿不能不相信。
  他已觉得他信得太迟,萧秋水来得实在太快。
  他惟有一刀斫下去,至少可以一阻萧秋水的攻势。
  可是萧秋水居然没有避,刀是斫中了他,但赫穿也不知道自己斫中对方身体哪个部位了。
  因为赫穿都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然后他居然看见了自己的身子、背后。
  奇怪,人怎么可以看见自己后面的身躯,除非是……难道我的头……!
  ——虎头刀客赫穿的意识就到这时为止。
  萧秋水把赫穿一拿劈成两段时,本来要出手的四名权力帮徒,连脚都软了。
  不但动手也成问题,甚至连逃走也不敢。
  他们几时见过如此神勇。
  那打面条的、制伞的、做春卷的当然也没见过。
  萧秋水然后回头,刀就嵌在他肩头上,他好像全不觉痛。
  “你们相不相信?”
  萧秋水问他们。
  “相信什么?”三个老板,看到这种神威的年轻人,脑中一片紊乱。
  萧秋水笑了,“相不相信?——相不相信,只要有一个萧家的人在——”
  那造伞的接道:“萧家就永远不倒。”
  做春卷的说:“浣花派会重起的,浣花剑派维持地方正义和公道那么久,做得那么好,我们都期待他复起……”
  那打面粉的老板终于道:
  “只要你在,权力帮迟早要成为过去。”
  萧秋水带着满意又骄傲的微笑,他慢慢的,带着伤,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忽又听一阵掌声。
  “你够勇气,出手够狠,而且敢拼,内力充沛,但是……”
  萧秋水回头,那苍老的声音继续道:
  “你武功却不好。你一定还没练我的‘檬江剑法’,练了就不会这样差。”
  说话的人当然就是“广西三山”中的“檬江剑客”杜月山。
  杜月山没有死。
  在“一公亭”石穴中,杜月山最后确为屈寒山所擒,但自称“汉四海”的唐朋却放了他。
  “剑王”屈寒山那时正忙着追击萧秋水一等人,无暇顾及,于是杜月山就逃了出来。
  杜月山个性据傲,故没有跟其他江湖人联系,他担心自己的《檬江剑谱》为权力帮的人所夺,所以急着找萧秋水。
  他知道萧秋水乃“浣花剑客”萧西楼之子,所以一路来了川中。
  他就在这里碰上了萧秋水。
  “你一定要学我的剑法,如果你要对付‘剑王’,就非要把我的剑法学成不可。”
  其实萧秋水要对付的,又何止于“剑王”,而是整个的权力帮。
  杜月山说:“你要到哪里?”
  萧秋水答:“我要回我家。”
  杜月山道:“权力帮说不定就伏在那里。”
  萧秋水说:“我只有一个家。”他的眼神有说不出的悲怆、落寞,“就算有百万大军在那里,我也要回家去!”
  杜月山翘起拇指喝了一声:“有种!”
  随即又问道:“你的朋友呢?”
  萧秋水的眼神仍有说不出的寂寞。“分散了、死了、或生死不知了。林公子好像还未赶到……”
  杜月山问:“你在蜀中,还有没有知交?”
  萧秋水想了想,说:“还有两个,都是女的。她们一直是浣花剑派的好朋友,也是我的至交……”
  杜月山促狭地笑道:“红颜知己?”他的心,却不似他的年纪。
  萧秋水道:“她们是曲剑池曲老伯的女儿,剑法造诣都很高。”
  杜月山拍案道:“好!曲剑池名列‘七大名剑’之中,我早想会会他。”
  萧秋水奇道:“前辈这时候要找到曲家做什么?”
  杜月山大笑:“剑庐遭灭,曲家必有所知,先探个究竟再去,比较万无一失……”
  萧秋水默然,杜月山又道:“此行老夫与你一道去。”
  萧秋水抬头,满目感激。
  杜月山笑道:“我虽老了些,还能不能算是你朋友呢?”笑时又仰着脖子干尽一杯酒。
  “你的朋友都很可爱,”他又眯着眼睛,白眉梢下的眼睛,像狐狸的笑,“不过我们要做朋友,首先要答应我一路上学‘檬江剑法’。”
  萧秋水能怎么说?
  遇到这样的老好人,这种好事还不能答允么?
  曲剑池和辛虎丘两人同列“武林七大名剑”之中,辛虎丘靠一,柄“扁诸神剑”,曲剑池以一把“漱玉神剑”,武林练剑的后起之秀。莫不以他们为榜样。
  曲剑池、辛虎丘也是一对好朋友。
  虎丘、剑池本就应该在一起的。
  但在十年前,曲剑池就开始与辛虎丘疏远,因为那时,辛虎丘已投入了权力帮。
  再过一年,辛虎丘“卧底”到了浣花剑派,最终被“阴阳神剑”张临意的“古松残阙”
  所杀,这就是《跃马黄河》中的故事。
  萧秋水十年前曾见过曲剑池一次,那时曲剑他精悍、孤傲,整个站起来像天神一般,坐着也像个神。
  那时候他的剑在手中,而且没有鞘,他的脸如剑芒一般。
  那时萧秋水还很小,这次再在蜀中见到曲剑池,他已经很老了,而且惟淬,身体发胖,而已腰间有鞘,掌中却无剑。
  这老人莫非也遇到了一些可怕的打击?
  他身边还有一个人。
  一个出家人。
  这个出家人萧秋水却很熟悉。
  他就是少林古深禅师。
  曲剑池笑笑,“我已不似十年前那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七大名剑了,”他的笑容有说不出的讥笑之意:“武林中好打不平的事,就凭一柄剑,是平不回来的。”
  古深大师垂首念:“阿弥陀佛。”
  曲剑池眼中悲伤之意更深,“有一次我看见几十个人,打一个老头子,那老人又老又可怜,武功又不高,于是我出手,伤了十三人,打退了对方,才知道那老人原来说是‘九尾盗’鲁公!而我打跑的人是西河十三家镖局的镖头。这下累得我声名狼藉,我追捕鲁公,追了三年,还要应付武林中白道人士的追杀,好不容易,断了一只尾指,才杀了鲁公,方才对武林有了个交代。”
  曲剑池露出了他的手。
  右手。
  他的尾指已被削去。
  谁都知道他已不能好好地握剑了。
  曲剑池眼神更深沉的讥诮之意,“我花了三年,才洗清这一项错失;而人生里有几个错失?人生里有几个二年?洗脱的罪名还好,要是洗不脱的呢?”曲剑池起伏的胸膛不像他平静的脸色:
  “而且像今天这样的处境,已不能败,一败,武林中便当你狗一般地踢,连小孩子也对你踹上几脚。”曲剑池笑笑又问:
  “你知道不能败的滋味吗?”萧秋水摇头,他觉得自己年纪太轻,这里似没有他说话的余地。
  曲剑池又道:“如果。一个人只能战胜,不能打败,那他很可能永远不敢打架。”他苦笑又接下去:
  “他的名誉就像一粒鸡蛋,扔出去纵然击中目标,也落得个玉石俱焚。”曲剑池深意地望着萧秋水道:
  “成名,不一定是件好事。”
  杜月山忽然说:“你别说那么多,萧老弟最想知道的反而不说。”
  曲剑池笑笑:“我说那么多是想让你知道,江湖恩怨,武林是非,我早已不想管,但剑庐支持到第十三天的时候,我憋不住,还是去了。”
  萧秋水的眼睛亮了。
  曲剑池道:“不但我去了,湖南‘铁板’谭几道、湖北‘铜琶’贾有功,以及蜀中‘血连环’祈三也率人去了,结果……”
  他缓缓伸出了左手,左手赫然只剩下了一只手指。
  拇指。
  “只有我一个人回来。”
  萧秋水没听完这句话,已泪眼模糊。
  杜月山喝问:”剑庐究竟怎样了?”
  曲剑池道,“已在第十六天时被攻破了。”他苦笑又道:
  “我见到他父亲时,他又瘦又倦,已快支持不住了。”
  萧秋水的拳头紧握,指甲已嵌进掌心里去。
  “我劝他放弃剑庐,逃亡,”曲剑池说,“他不肯,说那儿是他的根,这个我知道,”
  曲剑池长叹一声道:
  “一个上了半百的老江湖人,家就是他的命,锄了他的命根子,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杜月山贬道:“现在剑庐怎么了?”
  古深忽道:“这个老衲知道。”
  社月山道:“你说。”
  占深禅师道:“尽成废墟。”
  杜月山问:“有没有看到萧西楼的尸首?”
  古深禅师摇了摇头。
  萧秋水己站了起来。
  古深用一种深沉地声音道:“那儿已没了尸首。一具尸首都没有。”
  萧秋水望定着他,他知道这老禅师是自己父亲的方外至交,不会骗他。
  “但去探的人反而成了尸首。”古深大师叹道:“令尊仁侠天下,权力帮逆行倒施,来剑庐相助的不是没有,老袖是和岷江韩素儿。峒山景孙阳一齐去的,不过……”古深禅师的脸上竟充满了奇异的变化,像看到鬼魅一般的恐惧;“……也只有老袖一人回来。”
  杜月山哑然问道,“大师是说‘红线侠’韩素儿,以及外号人称‘天地一沙鸥’的景孙阳二位……”
  古深禅师点点头,下再言语。
  札月山也说不出话来。
  萧秋水又问:“我二位哥哥呢?他们都没有赶去……?”
  古深静静地道,“据老衲所知,萧开雁仍在桂林死守。你兄长萧易人,已在滇境,给权力帮的人击毁了……”
  萧秋水霍然站起,目中有泪,“胡说,大哥有‘十年,的弟兄在,怎会被击破?!”
  古深禅师深沉的点点头,平静地道:“我很了解你的心情,‘十年’也的确是你的好兄弟。”
  曲剑池叹了一声接道,“可惜你大哥被击败时,不但‘十年’在他的身边,连唐门中唐方、唐朋、唐猛,还有英勇著名的铁星月、刁钻称著的邱南顾,甚至鹰爪王雷锋的弟于左丘超然也在那儿……”
  这些名字,唉,这些熟悉的名字。
  曾与萧秋水共生死,同患难的名字。
  这些人。
  萧秋水几乎呆住了。
  曲剑池深深他说:“你要不要听滇池那一战?”
  萧秋水点头。再恐怖的现实,他也要面对。
  曲剑池却笑了,笑得懒洋洋,“几年前,你还小,就有了两个结拜妹妹。”
  曲剑池眼睛漾荡着慈祥,“你,还记得她们的名字吧?”
  萧秋水当然记得,也记得她们一个爱流鼻涕,一个常弄破衣服;常弄破衣服的爱哭,常流鼻涕的则爱笑。
  “一哭不休止,一笑不直腰:”
  这是十年前萧秋水给她俩的外号。
  十年前,爱哭的叫暮霜,爱笑的叫抿描。
  十年后,爱哭的还是叫曲暮霜,爱笑的也是叫曲抿描。
  可是还准敢说她们会流鼻涕,会弄破裙子?
  这两个女子,一个穿素色的长裙,一个着淡紫色的衣衫,一个走动的时候,羞得头也不敢抬;一个却睁大眼睛老往人身上打量。
  大眼睛的女孩子,一双眼睛望着你时,就要心跳不已。
  羞人答答的女孩子却一低头也能让你心跳停止。
  两个少女向萧秋水敛衽福了福,萧秋水慌忙站起来,他还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暮霜,那个抿描……
  大眼睛的女孩子吃吃笑道:“我是抿描。”
  那害羞的女孩子像蚊子一般小声:“我是暮霜。”
  他们坐了下来,那大眼睛的女孩子往萧秋水身上瞟了瞟,害羞的女孩子也似乎抬了一点头来,瞥了一瞥,两人忍不住相交换一个眼色,噗嗤一声地笑起来。
  女孩子要笑的时候,像风吹花开,说不出原由来。
  也许女孩子看见她们小时候的男朋友,都会很好笑,怎么会那么大了,怎么像只呆头鹅……
  萧秋水快红了脸——他的脸是热的,但他知道不能脸红。
  一旦脸红,会更给人笑得不亦乐乎。
  “请教姑娘,滇池边我哥哥与权力帮一役,可否让我知道役中详情。”
  这是个严肃的问题。
  曲抿描、曲暮霜忽然收起了笑容,她们都尊敬那一战,那一场战役中浣花剑派的好汉。
  那是个名动汀湖的战役。
  那一战虽发生在云南,但已传遍了武林。
  越远的地方,反而知道得越多,且流传得越神秘。
  “那一战发生的时候,我们姊妹俩恰好在阿炳井。我们赶去滇池时已迟,只剩下尸体……”
  “那一战听说起先是石林一带,与权力帮首度接触战,浣花剑派虽有拆损,但已杀了飞腿天魔顾环青和长刀天魔孙人屠,后又在怒山附近,手擒佛口天魔梁消暑,击伤暗杀天魔戚常戚,大获全胜……不久后,又在大观楼,有一场剑拔弯张的对峙……”
  “浣花剑派之所以元气大伤的一战,是在点苍山脚下……据说是权力帮的‘蛇王’,先把点苍一脉的正副掌门害死,以逸待劳,在石塔守候你兄长一行人前去……”
  “这一役可动天地。据知战斗伊始,浣花的好汉没有败,而且‘十年’的英雄好汉已包围了‘蛇王’……可是后来一人出现了,萧易人以为他是朱大天王的重将‘烈火神君’,所以没多加注意,让他进入战围,却猝然被这人狙击,毁了‘十年,中数人……”
  萧秋水握紧拳头,全身因愤怒而颤抖:“这人是准?!”
  曲抿描道:“祖金殿,便是‘八大天王,中的‘火王’,他冒充烈火神君,获得你哥哥信任后,一击功成,痛下杀手……‘十年’一破,加上‘火王’带来的人内外包围,一阵冲杀,浣花剑派于是大说……”
  “浣花剑派一开始就失了‘彩衣’、‘悲愤’、‘燕君’、‘白云’四个人……萧易人鼓起余勇再战,但是兵败如山倒,权力帮的人力扑浣花剑派:这一路来,尽是浣花派占的上风,权力帮决意在点苍山脚给浣花剑派致命一击……”
  “那一刻间到处都是伏击浣花剑派的人,浣花的‘十年’虽被歼灭部分,但壮志未死,眼看尚可一搏,那‘阵风’却忽然又击杀了‘海神’,原来他就是‘干变神魔’柳千变的嫡传弟子奎冷甲,他杀得二人,‘归元’和‘秋月’也合力斩杀了他,但‘十年’组织已毁不成军……”曲抿描声音越说,越是凄楚激昂,仿佛那惊天动地,但又冤魂无算的战役,就在眼前。
  “若‘十年’能全力拼搏,这一战结果,殊难预料,但剩下的‘穿心’,又为‘药王’毒杀……”
  杜月山骇然道:“莫非冤也来了。”
  曲暮霜无限惋惜地点头,眼睛也布着不安与凄惶,“‘蛇王’、‘火王’、‘药王’,三王都来了,这次权力帮,无疑用了全力……唐猛早已死在‘蛇王’之毒牙下,‘归元’冲杀至离点苍山一十七里后,终被戚常戚伏杀……‘秋月’率兵逼上碧鸡岭,被左常生诱杀……‘十年’无一生还……”说到这里,曲暮霜也为这天愁地惨的结局,而说不下去。
  萧秋水却似已睚眦尽裂。
  曲抿描接道:“这一役,连生死都是多余的。浣花剑派的人至少杀了比他们人数多出三倍的人,但终于还是寡不敌众,埋尸苍山。这一战之惨烈,自不可喻,据说鬼位神号,山上的走兽,都逃到平地来,不忍看此场搏杀……”
  萧秋水沉默了良久,盯住前面,双拳紧握,终于间道:“我哥哥呢?我朋友呢?”
  曲抿描抿嘴道:“你哥哥下落不明,以他的武功,权力帮要杀他,还不太容易。至于你的朋友们,迄今还没发现他们的尸首……”
  萧秋水刚要松一口气,曲暮霜又接着说:“不过在峨边的小镇上,却发现了马竟终马总管的尸首……”
  萧秋水沉痛地点点头道:“我知道。”
  那是“欢乐栈”之役——而他失去了一个重见唐方的机会,遗恨终生的地方。
  曲抿描轻轻地叹了一声,道,“这一战浣花剑派虽全军覆没,但确已唤醒了武林同道的觉省,现在人人都知道,权力帮在这一搏里露出了他的破绽,只要结合武林各宗各派,是绝对可以一拼的。”
  曲暮霜咬咬下唇,轻声道:“浣花剑派却没有白白牺牲。这浣花的精魂,有一天会灭了这天下第一大恶的帮会。”
  曲剑池用他的四只手指,抚摸椅座上的厚毯,长叹道:“可惜却还是牺牲了一股敢作敢为的白道正派!”
  萧秋水忽然站起来,用尽一切力气喊道:“为什么剑庐被围攻了一十七天,才有三三两两零星散样的正义力量前去救拯?!为什么,为什么从桂林到苍山,间关万里,没有人加入浣花剑派的队伍?!为什么?为什么那一场天愁地惨的点苍之战,少林、武当那些名门正派,都一个没有挺身而出?!为什么!为什么?!难道要等到天下各宗各派都一一被歼灭,权力帮掌号天下后,这些武林人士,才肯拼命,才肯团结,是不是?!”
  没有人回答。
  良久。
  古深禅师忽然长叹一声:“这就是老衲离开少林的原因。”
  古深确在中年时已离开少林,有人说他目中无少林,觉得自己的“仙人指”,一指可抵七十二技,故不屑待在寺中,其实古深是无法遵从少林的许多不合理的规例。
  杜月山低头看着自己仍有锁链痕印的手腕,一举目,精光四射,“反正我这一条命,也算是你们几个小友救的,需要用得着我的地方,表示我这老头儿还有点用处。”杜月山恨得牙嘶嘶:
  “屈寒山我是跟他对上了,他在权力帮,我便与权力帮没了!”
  曲剑池仍然用四根手指去抚摸他的虎皮凳椅,那神情就像抚惜一只小猫一般,“我少了五根手指,我不该再动刀动剑了。”他忽然笑了笑又道:
  “谁叫我还剩下五根手指!”
  第 三 章  鬼
  于是他们寅夜出发。
  目标:剑庐。
  目的:救人或杀人。
  有浣花子弟,则救;见权力帮众,则杀之。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是武林的规矩。
  也是江湖人的悲哀。
  萧秋水本来就不服膺那个“规则”。
  他不是江湖人,甚至不承认是武林人。
  他只是诗人,把诗写在生活和情义里的诗人。
  但是当他忽然什么都没有时——没有了兄弟,没有了朋友,没有了家人,没有了子弟,这时他忽然蜕变。
  他变得像个江湖人,冷静。无奈,可是狠辣!
  他变得像个武林人,好杀、嗜血,而且无情!
  他强迫自己变的,惟有变,才能活。
  而且才能报仇。
  他能变吗?
  从初战九龙奔江,到再入成都浣花,他的确已变了许多。
  他身边的人更变了许多。
  “浣花溪水水西头,主人为卜林塘幽”。
  浣花溪畔的杜甫草堂,仿佛还可以闻其吟哦:“终生历艰险”,“饿走遍九州”,唐代大诗人杜甫,在安史之战役,一再被俘,九死一生,历尽艰险,终于入蜀,越天险剑门,而到了四川成都,浣花溪畔,得以舒散心怀,漫吟:
  “橙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
  草堂秋色,如诗如画。
  萧秋水、杜月山、曲剑池、古深禅师,还有曲墓霜、曲抿描一行六人,迅速穿过百花潭,黄昏时走过;日日薛涛之吟诗楼,入暮时,来到了剑庐。
  剑庐是萧秋水的旧居,他年少喜游,名山大川,飞骑遍走,但最难忘的,却是他这一直未曾久留的咫尺之地。
  那漂叶的溪畔,那柳荫的水边,那浣溪纱的小丽人,那嬉戏在河岸的孩子,那鸡犬相闻于耳的风景人情……
  然而浣花溪今天没有人。
  连动物也没有。
  物是人非。
  难道权力帮走过的地方,真个鸡犬不留?
  萧秋水曾经在这里杀出重围,去请救兵。
  他离开时矢誓要重返。
  如今他回来了,却要重新杀出一条血路,才能进去。
  七月十四日。
  就算是孤魂野鬼,也该回到了人间。
  这个月色凄迷、夜色模糊的晚上,照着浣花溪的幽幽流水,萧秋水又回到他出生的地方。
  他们一行六人,轻功都高,踏地下留一点声音,飞掠不惊一片落叶。
  古深大师,原是少林高僧,少林寺高手虽重实战,甚少练习轻功,但少林弟子的基础,一向是最好的。古深幼时,已担着铁桶盛满满的水,来回少林石阶,每日不下百回,已具备了一流的轻功底于,少年时在梅花桩、竹箩筐沿上快步飞行,在轻功下的苦功,只怕很少人能比得上。
  杜月山的檬江剑法,本就要身法很好的人才能使用的。
  曲剑池的剑法,走古意一路,但他是三十岁方才学剑,是少数半途出家学剑有成的例子;三十岁以前,他是习“孤墓派”的轻功高手。
  萧秋水的“浣花剑法”,也着重轻灵,而且如今他一身无穷内力,再得以轻功见长的梁斗和杜月山指点,只轻轻提一口气,便急如流星,使得曲剑池大为错愕。
  曲暮霜、抿描当然比不上他们四人,但这对姊妹除了跟她们父亲学剑外,也跟当今天下三大轻功高手中排行第二的“百里寒亭、千里孤梅、万里平原”中的千里孤梅学过轻功提纵术。所以她们的轻功,自然也绝无问题。
  现下她们走得却更快一些。
  因为她们不敢走在后面。
  因为她们感觉到有人向她们的后颈吹气。
  气是阴寒的,她们后脖于已炸起一出疙瘩。
  而且她们还看见月亮。
  三个月亮。
  雾气氤氲,月意朦胧。
  暮霜、抿描就在此时看到了三个月亮。
  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月池里。
  还有一个呢?
  曲暮霜发出一声尖呼,曲抿描胆子较大一些,不过脚一旦软了,轻功也施不出来。
  这时已接近萧家剑庐了,古深禅师等都提高了警觉,曲暮霜这一叫,四人立即停步,几乎是在同时间内,到了曲家姊妹的身侧。
  古深禅师本来是往前直掠,陡然一止,然后似向前急驰一般,一下子就退到了后面:
  曲家姊妹的身边。
  杜月山则是一个斤斗,向前飞掠时忽然翻身,也到了曲家姊妹的身侧。
  曲剑池却忽然旋身。
  他的剑法原本就是在旋转中发出去的。
  “漱王神剑”原本就是“泼玉剑法”和“披风剑法”、“疯魔剑法”、“旋风剑法”的合并。
  他像龙卷风一般,一卷就卷到了曲家姊妹的身侧。
  萧秋水则更是突然。
  他突然听到曲暮霜的叫声。
  他突然就到了曲家姊妹的身侧。
  他这一身内力,令以内功深厚的古深,也为之侧目。
  他们四人,正好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围住了曲家姊妹,也护住了她们。
  然后曲剑池喝问:“什么事?!”
  曲暮霜惊恐地道:“你看……月亮……”
  曲抿描大着胆子说:“有三个月亮。”
  真的有三个月亮。
  萧秋水却笑了。
  浣花溪这一带,当然他最熟捻。
  “因为有两个池塘。”
  “晚塘在那边,秋池是这里,月亮隔着拱桥照下,通常会出现三个,甚至不止是三个的月亮。”
  大家都觉得很好笑,然而又有些责怨。
  胆大的人对胆小、怕鬼的人,通常是一面怨斥,其实一面也满足了他的英雄感。
  甚至还有意作些鬼声鬼气来吓唬人,让胆小的更佩服他的胆大生毛。
  所幸萧秋水等都不是那种人。
  曲家妹妹都很不好意思,曲抿描忸怩地正想要解释些什么,却听曲暮霜又一声惊心动魄的尖叫。
  四人都变了脸色。
  只见曲暮霜脸色全白,双瞳已变得惊骇无已,双手抓住自己,语不成音:
  “那池……池里有……”
  四人霍然转身,目凄迷,露寒重,河塘似神秘的鬼城,哪有半个人影。
  然而曲暮霜仍颤声道:“人……那河里有鬼……”
  大家凝看去,河塘还是没有任何东西。
  曲抿描扶住她,很想为她圆场,她眼光流盼,无奈地解释道:
  “我这姊姊,胆子素来都——”
  接下来一声惊叫。
  叫声是曲抿描发出的。
  她的脸色全白了,比曲墓霜更煞白,白得全无血色。
  只听她尖声颤音道:“鬼……有鬼……”
  四人回头望去,曲抿描的声音继续传来:“真的是有鬼……水鬼……”
  然后他们果真看到了水鬼。
  不是鬼,而是人。
  人自水中浮起。
  这人脸孔埋在水里,背上都沾满了浮萍与水草。
  月亮照在这人的背上,像照在爬满蔓藤的墙上一样。
  曲抿描又忍不住要惊呼。
  她的胆子其实也不比她怕羞的姊姊大。
  就在这时,两道人影一闪。
  水中的人,湿淋淋地被拎起,放到岸上。
  杜月山、曲剑池衣衫点滴未湿。
  人是死人。
  这死人死得很难看,眼睛全翻白,全身肿胀,舌头凸出来:足有四寸余。
  古深忍不住呼了一声。
  曲剑池猛抬头,目光如剑锋,出了鞘的剑锋。
  “大师认得他?”
  古深用手拨去死人头顶的水草,原来这死人是没有头发的。古深大师露出深恩的神情。
  “我认得他。他是和尚。”
  古深的神情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他不但是个和尚,而且是南少林的和尚。”古深禅师有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再接道:
  “福建少林虽不如嵩山少林那么博大恢宏,但也是江南武林泰斗。南宗掌门人和尚大师,据悉武功已不在北宗掌门人之下,南宗一般的规条与结构,都依据北少林为宗。”
  北少林原本就是达摩东渡南来所立,源远流长,南少林本就是北宗分支。
  古深沉吟又道:
  “南少林除了和尚大师之外,还有两位长老,武功都很了得;至于在外联络与应事,却由两位少林高僧来主理,一位叫做狗尾,一位叫做续貂。”
  少林僧人虽人在方外,不问世俗,但他们也是人。他们也需要钱,来扩建寺院,也需要把耕种的蔬果售出,以养活寺中数百僧人。
  狗尾、续貂两位大师,名字虽很好玩,但武林人一听,尤其是黑道上的人一闻,可以说闻名色变。
  这两个和尚无疑等于是少林派出来在武林中主持正义的两个人。
  有一次广东六榕寺被“山东响马”所占据,寺内的和尚死的死,逃的逃,福建少林即刻派出了他们两人,然后“山东响马”都一声也再不响了。
  “山东响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三十六人的组织,他们占据六榕寺,是为了要在那儿为根据地,做一番大买卖。
  他们以为“借用”一下就走了,谁知道狗尾、续貂两位大师在他们未走之前,已到了六榕。
  出家人慈悲为怀,这句话对狗尾、续貂大师两人的出手来说,简直就像没听说过。
  三十六个人,一个活口也没有。
  后来汀湖上才传说,这狗尾、续貂两位大师,本来就在少室山下少林寺中当护法的。
  能当护法的必定都是少林戒律院、达摩堂中训练出来的人物,能够在这两个极端严格的地方出来的人,肯定是少林一脉的精华。只是这两位“大师”杀人大多,连少林方丈也只好搭间小庙让他们就在山下住着,不让他俩上山来。
  然而现在古深禅师就说:“这个死人,就是福建少林寺的续貂大师。”
  萧秋水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那三个月亮,似是黑夜精灵的眼,无限诡秘可怖。
  就在这时,他又看见一双眼睛。
  一双惊骇、恨绝,恐惧、死亡的眼睛。
  一个活人,不可能有这样的一双不是人的眼睛。
  雾意弥漫,一个人跄跄踉踉,自拱桥上走下来。
  他扼住自己的咽喉,几次差点没翻到河里去。忽然水面起了涟滴,原来是曲暮霜和曲抿描,似燕子一般抄水过去。
  她们既知是人,而且是少林派的人,就不怕了。
  有些人是只怕鬼而不伯人。
  她们怕的似乎只是未知的东西,而不是已知的东西。
  可惜她们不知道人才是最难知的。
  她们抄过去,扶住他的时候,立刻发觉他也是一个和尚。
  她们返头望去,只见古禅师眼里充满了悲伤,点点头道:
  “他是狗尾。”
  狗尾大师已断气,咽喉仍格格作声。
  曲家姊妹扶住他的时候,他双眼往上翻,全是死鱼一般的眼白。
  他是用自己的双手,扼窒了自己?
  曲剑池闪电般掠了过去,扳开了他的手。
  曲剑池只有四只手指,但曲家姊妹二十只手指扳不开的一双青筋毕露的手,给他一碰就开。
  十道手指的红印,深深嵌在狗尾大师的脖于上。
  他真的是扼杀了自己?
  曲剑他也不禁觉得脚底下有一:股寒意,直升上来,他大声喝问。
  “谁杀你的?”
  狗尾大师已断气,人却还没有全死,他“滋滋格格”的喉咙,在这月夜里听来像被切断了脖干犹未死的雄鸡,令人牙都酸了。
  狗尾只讲了一个字。
  他讲完了这个字之后,就倒下去,死了。
  他一生里最后的一个字是:
  “鬼!”
  第 四 章 鬼气霖霖
  一个有道的高僧,居然在他死前的最后一句话,说了一个“鬼”字。
  曲家姊妹等顿时觉得这诡秘的月色里,有说不出的寒意,连桥下流着的,也不知是流水、还是血水?
  曲剑池皱着眉心,端详狗尾大师,曲家妹妹真不知道她们敬爱的父亲为什么要看死人,死人到底有什么好看,
  曲剑池抬头,眼睛又发出锋利的剑芒。
  “狗尾不是给自己扼死的。”
  往后的话更令曲家姊妹几乎站立不住。
  “他是被咬死的。”
  曲剑他用他唯一的拇指指着狗尾大师的咽喉,那里果然有两只淡淡的痕印。
  牙印。
  古深掸师点点头道,“他死的时候,血已被吸干。”
  什么东西会吸血?
  莫非是……
  想到这里,曲暮霜呻吟一声,几乎要晕倒,向曲抿描挨靠了过去,身子抖动像大寒夜里没有棉被盖的乞丐,她没有真正地昏过去。
  回为她怕这一晕要跟她妹妹一起摔到河里去——那个不知流着是水还是血的河里去。
  她想着的时候,不禁又望了望流水。
  人就是这样,越是惧怕的东西,越是好奇,想要看看它,看看它究竟是什么东西?
  喜欢去鬼屋、爱听鬼故事的人,莫非也是这种心态?
  然后曲暮霜就尖叫起来。
  这一声尖叫,比任何一次都令人骇惊。
  ——因为河里流的确不是水,而是血。
  血水:
  月芒映在河上,像自古以来的毒牙一般,阴深而狠毒。河水像躺在月光上。
  河的颜色似棕色,如果在大自天里,当然是红的,而今给月光一一照,迷雾一罩,似是赭青色。
  一个令人作呕的颜色。
  河里是血。
  不但有血,而且有死人。
  死人就一具一具,从上游漂来。
  曲家姊妹快要晕过去了。
  两个小家碧王、水佩风裳的女子,哪见过这种阵仗?
  曲剑池皱起了眉头,无论谁都看得出来,她们两人不适合在这时候来这地方。
  她们在未作战前,胆气已被摧毁。
  没有胆色的决战,岂非必败无疑?
  曲剑池本就不让她们来的:但他的这两个掌上明珠,执意要到一个地方时,任是谁,也阻拦不住的。
  所以他只好让她们来了。
  无论谁都知道——而今让她们两人先行回去,要比带着她们往里边闯,更危险得多了。
  所以谁也不会叫她们先走。
  漂来的确是尸首。
  水是从上向下流的。
  上流就在前面。
  前面就是剑庐。
  剑庐,去,还是不去?
  听雨楼,现今住的是人,还是鬼,
  古深大师在算死人。
  “一、二、三、四……”
  他算到第“十二”时,便停住了,又隔了好一会,才又有一具尸首漂来。
  他就数到“十三”。
  萧水不禁问道:“这些人是谁?”
  古深苦笑道:“知道了恐怕就不能再往前闯了。”
  萧秋水还是要问:“为什么?”
  古深掸师说:“因为没有了勇气。”
  没有勇气,就等于没有了信心。
  没有信心的人,活着也几乎等于没活。
  萧秋水想了想,说:“我还是想知道。”他顿了顿,接道:
  “勇气不是无知的匹夫之勇,而是明知不可为而为,千万人吾往矣的精神。”
  古深点点头,萧秋水的话,他当然听得懂。
  二十年前他离开少林,无疑也禀着这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
  敢作敢为的年轻人,古深本就喜欢。
  古深没说别的话,他只是把名字一个一个地念下去:“武当笑笑真人、昆仑派‘血雁’申由子、掌门‘金臂穿山’童七、莫干山‘九马神将’寅霞生、长老‘雷公’熊熊、‘电母’冒贸、灵台山掌门天斗姥姥、第一高手郑荡天、宝华山掌门‘万佛手’北见天。副掌门‘千佛足’台九公、阳羡铜官山‘可禅隐人’柴鹏、马迹山七十二峰总舵主石翻蝉、雁荡山宗主驾寻幽……”
  古深禅师一口气说到这里,望定萧秋水,道:“十六大派中,嵩山既倒,恒山已反,点苍被灭,这儿死的高手,等于是把昆仑、莫干、灵台、宝华、阳羡、马迹、雁荡七大门派的主力全消灭了,剩下的只有普陀、华山、天台、泰山四大门派,以及武当、少林二脉,你想想……”古深禅师一字一句道:
  “要是我们今日不及时制住权力帮,他日武林,将会变成怎么一个样子?”
  他们沉默,没有说话。
  曲剑他叹道:“十六大门派,早就应该团结起来,消灭权力帮的了。”
  古深冷笑,他的笑声不似一个有道高僧,而是像一个快意恩仇的剑客。
  “人人自保,何以家为?我劝过少林,方丈认为世俗事,管不得,如果各门各派都这样想法,今天……”他用手向溪水一指,悻然道:
  “便落得此等下场。”
  杜月山忽道:“普陀九九上人、华山神叟饶瘦般、天台端木有、泰山木归真,我都认得,我劝他们去,”
  古深禅师道:“他们一定被人说动了,所以才,起来此地……”
  杜月山尖俏地道:“一起死……”
  曲剑池道:“能够把他们一十三名镇压江湖的高手全数杀死于此地的势力,单止权力帮,能办得到么?”
  古深禅师沉吟道:“从前有一个人,可能办得到,那就是燕狂徒。……”而今李沉舟加上赵师容、柳随风,以及‘八大天王’,也可办到无疑……”
  壮月山点点头道:“权力帮只需把各宗各派的头头杀去,余下来的,就是招揽和包容……”
  古深禅师道:“这样打击面会缩小,血拼的场面也减低,而权力帮的霸业,会更少阻挠……”
  萧秋水说:“好毒的权力帮。”
  曲剑池忽道:“只不过,是什么事情能把七大派的高手都齐集于此,一举歼灭?其他少林、武当、泰山、天台、华山、普陀山六派,又在哪里?”
  大家都为这问题沉思时,忽听暮霜细细声地间道:“这些人……是不是都是人杀的?……”
  曲抿描也鼓着勇气问:
  “……会不会……会个会是……鬼杀的……?”
  这种问题,谁能答得出?
  这时忽然有火光。
  火光似有点火球,在半空、迷雾中悬动着、游走着。
  隔着雾中的河水望过去,远处有条白衣长袍的影子,但没有人。宽袍底下像刺破了皮囊,像空气都没有,是空的。
  没有穿上的衣服,又怎会自己会跑?
  远处有一种声音,像一只饱魔的恶兽,在磨着利齿,听来却令人牙酸。
  那对阴阴的青火,巡回、闪动,终于碰上了桥墩,凭着幽异的绿芒,照出了桥头上三个字:
  “奈何桥”。
  桥边一个指标,指向雾中,那儿原来是剑庐的所在,现在写上血淋淋二个大字,看似用人血蘸来写的:
  “丰都城”。
  萧秋水却笑了。“那儿是我的家。”他缓缓向桥上走去,“谁要在我家扮鬼吓我——”
  萧秋水从容笑道:
  “那只有吓着他自己。”
  他拾级而上。曲抿描抿着嘴,悄悄向她姊姊说:
  “这人的胆子是不是铁做的?”
  曲暮霜的眼睛却亮了:
  “十年前我们认得他的时候,他的气概也是铁镌的。”
  而今这个铁打一般的人已上了桥。
  到处都有奇怪的哨声。
  这种阴异的尖啸声,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正是小时候老人家告诉你鬼故事中,小孩子听到这种叫声不能往回望的那一类。
  鬼火也忽东忽西。
  萧秋水的眼珠也跟着火光转。
  火光在上,他就看上:火光在下,他就望下。
  社月山的脸色本也似有些变了,现在忽然笑道:“权力帮中有一个高手,据说是从江西、陕西一带言家僵尸拳中闯出来的人,他却不姓言,姓阴……”
  曲剑池眼睛盯着那两团阴火接道:“这人就是权力帮‘八大天王’中的‘鬼王’阴公……”
  杜月山舒然说:“他杀人的法子很多,其中一种,就是用他一双毒蛇般的牙齿,去咬破别人的血管,然后卑鄙如蚊子一样,去吸别人的血。”
  杜月山一说完,两道阴火,闪电般急打杜月山!
  杜月山突然出剑。
  剑身一片空檬,如洒过一场雨。
  两团火球,被削开两片。
  但火球又神奇般地炸开来。
  炸成千百道沾火的碎片。
  杜月山的双掌双袖,不断飞拨。
  火的碎片都被拨了出去,其中有几片,落到死人的身上,死人立即全身燃烧起来;其中几块落到水上,整条溪水竟都燃烧起来。
  火光中,杜月山己惊出一身冷汗。
  萧秋水却认得这种纵火的手法,他失声叫道:
  “是火王,不是鬼王!”
  忽听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
  “谁说的?”
  那声音是在萧秋水后面说的,嘴里的气几乎已吹到萧秋水的后颈上。
  萧秋水霍然回身,回头却没有人,身后却来了一道风。
  一道如同自地狱吹来阴寒的风。
  就在这时,忽然横来了一道指风。
  指风如同阳光普照,温煦和暖。
  指风克住了阴风。
  来的人是古深。
  古深另一只手,向萧秋水肩上一搭,疾道:“回去!”
  ——鬼王阴公既来了,萧秋水绝非其之敌。
  古深禅师反手一带,萧秋水却未被带动。
  这点连古深都觉得很讶异:
  ——但来不及讶异,萧秋水己返身出掌。
  萧秋水出掌的刹那,只觉阴影一闪,他的掌就向那阴影拍去。
  那阴影接过他那一掌,忽然飘过了对岸。
  然后桥墩中断,轰然一声,全都落到水里去了。
  萧秋水和古深禅师也双双飘回了岸边。
  这时他们就听到咳嗽声,一声,又一声,很轻,不过咳的人,好像是一面咳,一面还吐着东西,良久,那人阴声细气,还挟着一点点喘息道。
  “好掌力,好内功。”
  曲剑池大步踏前,刚才他一直还没有出手,此刻他眯起来的眼睛似已完全出鞘的剑锋:
  “‘鬼王’阴公?”
  大火烧亮了一条江。
  在熊熊的火光中,确有一阴灰灰的“东西”,拿着一张白手巾,在揩抹他的嘴。
  与其说那是“嘴”,不如说是一张鲜红红的东西,就像溃烂的伤口那儿溢出来一般的东西,但那手中却十分雪白。
  那“人”吐出来的东西却似熬炖过后的青草药,不过味道恶臭。
  古深禅师向萧秋水低声道:“你内功好,交手时,不必靠近,以掌力摧之。”
  萧秋水还来不及点头,只见火光之中,赤炽炽的烧出了一个人。
  一个光头的发亮的人。
  萧秋水认识他。
  这人绝不是什么少林和尚,而是权力帮中,“八大天王”里的“火王”祖金殿。
  祖金殿冷笑道:“你知道这些人都是怎样死的?——”
  萧秋水他们都没有问。他们都知道“火王”既然先问,便一定会说下去。
  祖金殿果然说了下去,“昆仑、莫干、灵台、宝华、阳羡、马迹、雁荡七派精英,今日之所以会聚集这里,只为一件事。”
  “火王”鬼公吃吃笑道:“倒绝不是为救浣花剑派,岳太夫人不在剑庐,也没有落在我们的手里。”
  祖金殿也嘿嘿笑道:“他们也并非为岳老夫人,只是在她手上,有一令牌,就是‘天下英雄令’。”
  “火王”祖金殿又嘿嘿干笑两声,接道:“所以他们都赶来,要把这面令牌‘抢救’回去……”
  萧秋水眼睛亮了。他明白了。
  岳太夫人就是岳飞的母亲。
  岳飞的赫赫功业,天下皆知。
  天下英雄,因受感于岳飞,故十六大门派,以及三十二奇帮杂派,都献血矢誓,奉“天下英雄令”牌于岳飞,愿随时听其调动、驱使。
  岳飞奇功盖世,由始至终,没有动用“天下英雄令”,他是至孝的人,故把这面令牌,交予义母,以防万一时,义母可用令牌来庇护。
  岳太夫人秉性刚烈,也没有使用这使天下好汉称臣的令牌,她只潜身于萧家;据她的近身护卫张临意的判断,以浣花剑派的潜力,反而在一般门派之上。
  可是因为辛虎丘的通风报讯,权力帮知晓了岳老夫人身在剑庐。所以出动那么强的主力攻浣花,最主要的目的便是夺得令牌,以及擒住岳太夫人,牵制岳飞。
  这一小小的令牌,在曾于神前献血宣誓,生死相护的天下英豪来说,却是件强取硬夺也要争回的要命事物。
  可是现在令脾呢?
  岳太夫人呢?
  阵前紧急,狄大将军勇奋杀敌——怎能让岳太夫人生死不知?
  想到这里,萧秋水心如同那焚烧的江水,沸腾不已!
  “鬼王”阴公咕咕笑道:“所以嘛,这些所谓武林高手,一个一个,全都死了……”
  古深禅师冷笑道:“不过你们也没有得到‘天下英雄令’。”
  “鬼王”阴公道:“哦?”
  古深禅师道:“若‘天下英雄令’已到手,这些英雄豪杰,便为你们所用,不必尽数杀光……”
  萧秋水的眼睛也亮了:“你们既未获‘天下英雄令’,就等于说剑庐还有人活着……”
  ——岳大夫人活着,萧家的人便也有可能活着。
  ——可是究竟是谁把岳太夫人手中有“天下英雄令”并避位于浣花剑派消息通知各门各派的呢?
  ——必定有一个可以让各门各派皆为取信的人,透露岳太夫人在剑庐,方能致使各路高手赶来抢救。
  ——权力帮就算夺不到“天下英雄令”,也可在此处守株待兔,歼灭来援的豪杰。
  ——所以攻打浣花剑派只是一个幌子,权力帮之所以花十七天没有攻下剑庐,也只是一个幌子,连让萧秋水等逃出去,好召集天下英雄赶赴,也只是这幌子中的虚招。
  然后权力帮便在各路英雄赶援浣花剑派时,加紧摧毁浣花的兵力,再张开一面大网,把赶来的人一网打尽。
  ——萧秋水到桂林分局,本来就要通知浣花被围、岳太夫人受困的事,可是萧秋水并没有去成。
  他阴差阳错,被屈寒山打下山崖,反而遇见梁斗,到了丹霞,转了一个大圈子,再回到成都来。
  ——那么是谁通知桂林分局的呢?
  当然是在漓江上险死还生的唐方那一干弟兄侠士们。
  ——那又是谁通知各门各派来援浣花的呢?
  “鬼王”阴公的话,等于替萧秋水解决了这心里的疑问:
  “你二哥萧开雁,替我们找齐了十四大门派的人,孟相逢、邓玉平等,又替我们找来了少林、武当,加上你们这一班人,倒省得我们一座又一座山头,一处又一处帮派,分头去打……”
  萧秋水目瞳收缩,道:“我二哥呢?”
  “鬼王”阴笑道:“你问他么?”他用手指了指,正是“丰都城”三个字。
  萧秋水怒意顿生,叱道,“我大哥呢?!”
  “鬼王”暴笑如夜枭。
  萧秋水双拳紧握,正要走过去。
  古深禅师低声地道:“单凭“鬼王’和‘火王’,还杀不了九派十五大高手,千万不要意气用事,他们必定有更大的实力隐伏。”
  曲剑他也疾道,“还有四派高手不在此地,嵩山少林和武当实力未至,我们要留得青山在……”
  就在这时,他的脸色忽然奇异地歪曲了。
  这种歪曲,连他自己也不晓得。
  曲剑他站在曲家姊妹的身后,为的是替这两个涉世未深女孩子断后。
  萧秋水、古深大师站在桥墩处,杜月山心急,也紧贴他们身后。
  雾很浓,仿佛还有一种淡淡的死气。
  萧秋水等所站之处较高,从上面看下来,曲剑池的脸色在雾色中变得无限的幽诡、可怕,
  更可怖的是曲剑池本身似不知道。
  当他知道时,喉管里已发不出声音了。
  他倒了下去。
  古深喝道,“毒雾!过河!”
  他僧袍翻飞,双掌飞旋,当先提气,飞跃浣花溪!
  萧秋水闪电般抄起曲暮霜,杜月山迅速抓起曲抿描,也飞渡河水。
  古深禅师是要开路,他知道“火王”与“鬼王”必然不会放过这攻击的好机会。
  “火王”和“鬼王”果然不放过。
  这场战役快、而短促,当杜月山和萧秋水救得曲家姊妹到岸时,古深大师的生命,已离开了他的躯壳。
  古深大师幼年在少林学艺,成年之后,自创“仙人指”,他初出少林的时候,达摩堂、戒律院、木人巷、三十六房的人,都拦他不住,内功修为,已是一绝。
  他飞过对岸时,特别注意的是“鬼王”。
  他跟“鬼王”对过一掌,“鬼王”阴柔彻骨的“寒冰掌”恰好就是他“仙人指”的克星。
  但他的“仙人指”也正好可以罩得住“寒冰掌”。
  所谓“道长一尺,魔高一丈”,就在于谁高谁低的问题。
  他决定先硬拼“鬼王”一双掌刀,再硬闯“火王”的火攻,等到杜月山和萧秋水一到,局面至少可以稳下来。
  至于这边的布满剧毒,是稍留不得的。
  他飞过来时,果然与“鬼王”对了一掌。
  这一掌不分胜负。
  但他人在半空,无处着力,便吃了亏。
  “火王”的火,却不是向他打来。
  那火团卷向杜月山,古深大师却藉“鬼王”的掌力,扑了过去,双袖一卷,把火团一送,卷飞到对岸去。
  然后他再提一口气,身形忽然一摆,像鱼在激流中一摆尾,又游到另一个方向一般,连他自己都对这一招轻身功夫很满意。
  就在这时,忽然剑光一闪。
  他没有料到此时有剑,而且是如此快剑!
  如此厉剑!
  萧秋水等脚尖沾地,即回头看:
  这时古深大师已变成了两片——
  被一剑劈开的两片,仍带着血、肠、脏……飞落到彼岸来。
  然后古深大师就倒了下去。
  分两片倒在岸边。
  两片身子、两只瞪得老大的眼珠。
  古深死不瞑目。
  这是何等的一把魔剑。
  而这持剑的人真使萧秋水目毗欲裂:
  屈寒山!
  又是“剑王”!
  又见剑王。
  古深还未及发出他的“仙人指”,便死在浣花的溪边。
  这浣花的流水,今日所流的却是血。
  萧秋水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他忽然了解这些武林高手是怎么死的了:这八大天王在这儿,暗杀、狙杀、毒杀,配合无间,就算这些帮派的宗主,武功比古深禅师还高,也没有用,一样会遭了这些人的毒手、暗算。
  这时他看到对岸的土地上,冒出了个人头。
  笑嘻嘻的人头。
  “药王”莫非冤。
  第 五 章 断了的手和平凡的刀
  莫非冤“呼噜”一声跳上来问:“我的‘烟雨蒙蒙,怎样?”
  杜月山瞪眼怒道:“你还有什么花样,快使出来!”
  莫非冤笑道:“那就看你要哪一件了。我还有‘春寒料峭’、‘秋色连波’、‘夏日炎炎’、‘雪花片片’等等,你要挑哪一样?”
  杜月山又想冲过去,但他忽然看到一件事物,就强把冲动忍住,道:“你们仗人多、施暗算,算什么英雄好汉?!”
  莫非冤淡淡笑道:“想当年,你们所谓白道中人,十六大派,与我们权力帮联合围攻燕狂徒,却不说以多欺寡吗?”他笑笑又道:
  “何况敌我相抗,生死相搏,能赢就好,还计较什么江湖规矩。”
  祖金殿亮着秃头笑道:“若说人多,你们来了六个人,我们四个,究竟是准多谁少?”
  阴公冷笑:“所以你们今日死在此地,认命就是了。”
  杜月山只觉手心冒汗,今日的场面,确已无生机。
  莫非冤阴阴一笑道:“你们既不过来,我可要过去了。”
  这句话听似恐吓杜月山等人的,其实却是说予“鬼王”、“剑王”、“火王”等听的:
  他过来,其他三王替他护法,然后一并解决这儿人再说。
  祖金殿等当然知道。
  自然活着的五个敌手,除杜月山外,其他都是可以轻易解决的。
  所以他们的主要目标就是杜月山。
  他们三人一起冲过去,可以坚信分开来时杜月山就是个死人。
  就凭那三个“小伙子”是抵挡不了莫非冤的。
  杜月山的“檬江剑法”,与屈寒山齐名,但武功尚逊屈寒山一筹。加上火王与鬼王,杜月山的确抵挡不住。
  可是他们错了。
  还有萧秋水。
  萧秋水猛然发出两道掌力。
  一道打剑王,一道打火王。
  剑王一剑劈向掌风,却一个斤斗,被震飞落于对岸。
  火土身匕焰芒为之一灭,气息也为之一窒,“呼”地一声,斜飞八尺,惊骇无已。
  他们做梦都想不到这“小伙子”的掌力会那么高。
  萧秋水逼退剑王与火王,鬼王就一时攻杜月山不下。
  就在这时,莫非冤如一缕烟,掠了过来。
  突然之间,忽来了一道剑风。
  剑势快得可怕,快得不可思议,而且是从后攻来的!
  莫非冤心中一凛,长天拔起,剑锋也冲天追去!
  莫非冤半空翻身,赫然看见曲剑池!
  曲剑他的剑己逼近他的咽喉,只见剑尖一线,剑身奇阔,莫非冤身经百战,应变奇速,居然在此时此刻,猛吸气,一缩身,往后疾退!
  只要他退掠到对岸,他相信火王等必能替他解这个危!
  但他忽然发现他胸前“突突”二声,凸出了两枚带血的剑尖。
  他顿在半空,片刻才想得出自己的背心已被剑尖穿过,就在这时,曲剑他的剑尖也到了他的咽喉,“噗”地刺入,“嗤”地对穿出来!
  然后二人一齐收剑,莫非冤带着至死不信的神情,“花”地直挺挺跌落河中。
  浣花溪中,又多了一挺死尸。
  只不过,这尸首的魂魄决不会受已逝的浣花同道的欢迎。
  抽剑的人,曲剑池飘然落身对岸。
  这边出剑的,也飞身退落在此岸,赫然竟是曲暮霜与曲抿描。
  三人对岸而立,手上剑气一片苍寒。
  他们手中的剑尖的一截,却染有血。
  “药王”莫非冤的血。
  剑工、鬼王、火王都住了手。
  他们看着水中药王的尸体,似有些失望,有些愤怒,又有些悲伤。
  他们本是在一起的人,为一个团体、一个理想而献身,忽然少了一人,他们心里一定有很多感受。
  不过他们都没有说出来,只是静静地看着。
  然后屈寒山慢慢地抬头,望向对岸持剑的曲剑池,两入目光相遇,就像剑锋交击,溅起一串垦花:
  “好剑。”
  对岸的人道:“剑好。”
  屈寒山道:“漱玉神剑?”
  对岸的人道:“漱玉神剑。”
  屈寒山道:“你不是曲剑池?”
  对岸的人道,“我不是。”
  曲剑池居然不是曲剑池,那么谁才是曲剑池?
  那人笑笑道:“曲剑池不在这里。”
  屈寒山目光如电,迅疾一巡,道,“那就是了。”
  那人笑问:“是什么?”
  屈寒山道:“昔日与‘阴阳神剑’张临意、‘掌上名剑’萧东广井称‘神州三剑’的,还有一人,”
  屈寒山一字一句地道:
  “你就是‘四指快剑’齐公子!”
  那人笑而反问:“你说呢?”
  屈寒山瞳孔收缩,:道:“除了‘四指神剑’,又有谁能用四只手指,使出如此快剑!”
  那人拊掌叹道:“剑王果然好眼光。”
  那人又叹道:“可惜我已不是昔日年轻时,叱咤武林的齐公子了。”
  屈寒山目光闪动:“齐因明当年一把快剑,与海南剑派老掌门高老宋决战于柳州,那一战据说是天下快剑的经典巨战,可惜在下并未亲睹拜赏。”
  齐公子纠正道:“不是快剑,而是剑。”
  屈寒山笑道:“是剑。齐公子当年风流倜傥,名满天下,可惜在下出道已晚,未能向前辈讨教,今天……”
  齐公子道:“你逮着机会了,是不是?”
  屈寒山道:“正是要向前辈讨教/忽又问道:“只是……曲剑池的‘漱王神剑’又怎会落到前辈手上?曲剑他的‘化鱼剑法’,也可以说是江南一绝,怎会烟消声匿?”
  这时曲抿描忽然大声道:“你要见识‘化鱼剑法’,我们妹妹都会,下一定要劳我爹出手!”
  害羞的曲暮霜也涨红了脸,大声道:“我们一样可以代他出手教训你!”
  萧秋水现在才明白“曲剑池”倒下时,曲家妹妹既无惊呼,也并不震讶。
  屈寒山接着下来说的话,更增加他的恍悟。
  “如果药王知道你是四指快剑,也不会对你施放毒雾了,”齐因明齐公子在三十年前,就被誉为“毒不倒”。比起屈寒山,还差那么老大的一截。
  两柄剑,一长一短。
  曲暮霜使的是短剑,金色。
  曲抿描用的是长剑,紫色。
  一长一短,两人飞起,旋光掠起,煞是好看,宛若凤双飞。
  她们这一招,正是叫“凤双飞”。
  她们这一招,配合使用,所发出的声势,绝不在“七大名剑”任一人之下。
  但是一道剑光掠起。
  这道剑光如一道霹雳,十途分半成二截,如电击裂缝一般,分袭两人。
  这两剑斩向曲家姊妹的剑。
  这等于是斩断这一只凤的双翅。
  这时另一道剑光,已越河飞来。
  齐公子以驭剑之术掠来,但势己无及!
  更麻烦的是他前面有一团火。
  死火。
  他驭剑之木再厉害,也穿不过火王的“死人火”。
  他只好一个翻身,跃出三丈之外。
  就在这时,只听两声“嘤咛”,曲暮霜和曲抿描已挂了彩,神色苍白,抚肩而退。
  她们之所以不死只有一个原因。杜月山已接住屈寒山打了起来。
  剑气纵横。
  屈寒山是李沉舟的爱将。他和杜月山名列“广西三山”,广西“威震阳朔”和广东“气吞丹霞”齐名,但他曾杀了顾君山,伤过梁斗,也囚禁过杜月山。
  杜月山恨之入骨。
  “檬江剑法”一片迷檬,忽然一清,变作一剑。
  这才是夺命的一剑。
  通常待敌手知道是那一剑时,社月山的剑已刺破他的喉咙。
  而今杜月山的剑也刺破了——
  屈寒山的袖子。
  屈寒山忽抬左手,把袖子一遮,就在杜月山的剑尖,刺中了袖子时,他的右手忽然多了五柄剑。就在杜月山的剑尖对穿了他的袖子时,他的五柄剑都发了出去。就在杜月山的剑尖点破他的脸颊,他的五柄剑,已有三柄刺入杜月山的肚子里去。还是有两把剑刺不到,但杜月山己似一条给抽去了背骨的蛇,忽然软倒了下去。
  屈寒山扬袖一甩,把杜月山的剑甩了出去。
  杜月山萎倒,五官都挤成一团,像一只风干了的柿子。
  屈寒山抹去头上的汗,脸上的血,凝视了他袖上的剑孔一会儿,好不容易才说得出。
  “杀你真不容易。”
  这时候,火王吃住齐公子,齐公子过不来。
  鬼王也正罩住萧秋水。萧秋水的掌力内功,远在阴公之上,但论身法。武技、萧秋水一直无法沾上阴公的边。阴公也一直设法卸化解萧秋水的功力,想耗尽萧秋水的功力。
  他满心以为萧秋水血气方刚,极刚易折,只要游斗,必定能耗尽其锋,再捕杀之。
  可是他斗下去才知道,萧秋水的功力竟是耗之不尽,而且愈战愈盛的!
  幸亏他鬼影似的身法,鬼魅似的出手,萧秋水仍是应付不来。
  这八大天王,伏在浣花,杀了不少武林高手,却耗在这里,鬼王心里不忿,便发了一种极其尖锐、又诡异的怪哨声。
  然后远远又有一种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哨声回应。
  齐公子脸色变了,权力帮显然还有伏兵在这里。
  他原本想诈死伏在这里,然后先行做掉防不胜防、歹毒绝伦的药王,然后全力合击鬼王与火王。却不料杀出个剑王,损失了挚友古深禅师。而今杜月山又战死,眼看权力帮的援兵又来,真是退无死所。
  火王狞笑,突然挺着光头撞来。
  齐公子一剑刺出。他不相信火王的光头,比他的剑还快!
  他更不相信他的剑会刺不穿火王的头。
  就在齐公子的剑尖只差毫厘,就要刺杀火工之际,祖金殿忽然抬头,一笑。
  他双指,闪电般一挟。
  他挟住了齐公于的剑。
  齐公子发力抽剑,就在这里,他只觉一股极炽炙的热流,自剑身传人了掌中,再流遍全身。
  他想抽剑,但全身似已被吸住。
  剑身已微微发红,祖金殿眉心也发红,但双目却似喷出火来。
  “急如热锅上的蚂蚁”,齐公子现在才知道这句形容词的贴切。
  他这边遇了险,萧秋水那边也是险极。
  萧秋水现下的一身内力,当今之世,江湖之中,已鲜少人能跟他相较,但是他的武功,却不是很好。
  他劈手拿住曲抿描的紫剑,施展“檬江剑法”,加上一些“浣花剑法”,经他的内力运使,只见紫气万象,花雨点点,鬼王竟无法逼视。
  萧秋水这时却忽然发觉杜月山倒下去了。
  他急了起来,剑舞得隐有风雷之声。
  “檬江剑法”,本来是极精微的剑法,而今萧秋水一运内力,发出剑势,竟空檬一片;“浣花剑法”,本重灵巧,而今经浑厚的内功催发,每一剑都能断金碎王!
  萧秋水的以内功发剑,刚好可以补“浣花剑法”之柔弱,“檬江剑法”之疏失;补正了弱点,剩下的就是优点,所以鬼王一时亦无法夺其锋锐。
  萧秋水越打越淋漓尽至,他的剑花漫天空檬,又漫天花雨,瞬间已刺出一十三剑。
  鬼王接不下,只觉剑器划空之声,只有速退。
  当萧秋水刺出三十七剑之后,眼前人影忽然一空。
  凶连忙收剑,只见曲暮霜已倒了下去
  鬼王现在扑到了曲抿描那边。
  萧秋水提剑闯过去时,曲抿描已经倒下了。
  这时候正好是齐公子五脏俱焚,而火王挟住了他的剑之当儿。
  剑王也正好大笑一声,仗剑向萧秋水劈来。
  他与萧秋水相遇不下五次,每一次相遇。萧伙水武功都有精进。
  他每一次都要杀萧秋水,可是皆未能如愿。
  这使他要杀萧秋水的决心越来越强烈。
  他这一次就要挥剑劈杀萧秋水。
  就像他把古深禅师劈成两片那样。
  就在这时,河的对岸飞来了一点淡淡的光芒。
  这光芒似从水里飞上来的,水里原来的两个月亮,只剩下一个。这一点淡淡的光芒,到了屈寒山的面前,突然连增。
  增至十倍、二十倍、三十倍……
  屈寒山不能闪,没法躲,但他立刻做了一件事。
  他用左臂去格。
  然后他的左手就断了。
  他几乎来不及有什么感觉,他的血溅出,那光芒稍挫。
  就在这稍挫的时机,他的剑己抽了回来,还了那人一剑。
  那光芒一折,“登”地一声,星花四溅,两物交击,屈寒山才知道那是一柄刀。
  一柄刀。
  平凡的刀。
  刀又不见了。
  变成了人。
  刀在这人的腰间。
  刀已还了鞘,五尺七寸,平凡的刀。
  人呢?
  黑布鞋、白布袜、青布衫。
  人也是平凡的人。
  他微笑淡似月光。
  他的刀也淡如雾月。
  但屈寒山的左手却断了。
  断在这把平凡的刀下,这个平凡人的手上。
  剑王连想都没有多想,一脚踢出。
  这时他的断手才掉了下来,他一脚踢在他断了的手上。
  手飞出,打向那平凡的人,血也飞溅。
  然后屈寒山飞退。
  退得极快。
  那平凡的人轻轻挡开那鲜血和断手,淡淡地道:
  “你从前也暗算过我,现在我也暗算你,刚好扯平。”平凡的人道:
  “你放心去吧,你已断手,我担保没有人追杀你。”
  萧秋水看到那平凡的人,热泪几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你来了,前辈。”
  萧秋水的语音都涩了。他眼里看到那人,看不到别的。
  他没有注意鬼王的掌风,他只看到眼前这个人。
  于是他被打飞丈外,那平凡的人一把挟住了他。
  他神奇般又站得如山一般稳,纵然唇边溢出血来。
  那人声音都咽住了。
  “不是前辈,”那人笑笑,说:“你忘了。”
  “我们是兄弟。”
  萧秋水的喉咙也似被塞住了,他吐出了一口热血,道:
  “是兄弟。”
  “大侠梁斗,是我的兄弟。”
  来的人是梁斗。
  大侠梁斗。
  和他那柄平凡的刀。
  砍断剑王一只手的刀。
  第 六 章 一只拈花一般的手指
  鬼王看到梁斗,似也不敢逼近去。
  但他要杀人。他寸里,最喜欢就是吓人,其次就是杀人。
  因为他在小的时候,有人杀了他一家,他睁大了眼睛,看着仇人如何辱杀他的一家人。
  他的父亲,居然被杀了三天,全身上下,没有一块肉是完整的,连日不住呻吟,仍没有死;他的唯一个妹妹,被辱了五天,视觉、神经、听觉全都毁了,但只是哀号,也没有死。
  他的仇人扬言要杀他,恐吓他,那一个个的“人”,比他小时候听说过的鬼魅还要可怖得多。
  他当时立誓死后也要化作厉鬼报仇。
  可是那一次他并没有死得成。
  他被楚人燕狂徒所救,变成了权力帮众。
  原本他武功不济。一直到十年前,李沉舟刻意栽培他,教他武功,他摇身一变,变成了“鬼”。
  鬼中之王。
  然后他一个个杀,把“人”变成了“鬼”,他才甘心。
  他好杀人,更爱吓人。
  甚至常用吓唬来杀人。
  他现在就觉得浑身发热,非杀个人不可。
  他每次被人折辱。就有回复昔日他目睹仇人凌辱他曾偷窥过洗澡的妹妹那种感觉。
  他立刻要杀人!
  地上有两个人。
  曲暮霜、曲抿描。
  杀。
  梁斗脸色变了。
  萧秋水霍然回头,看到鬼王正要杀人。
  杀两个倒在地上的女孩子。
  梁斗正要飞过去,突觉天摇地动。
  一丈内的槐树倒了半片,七尺外一株杉树连根拔起,河水喷起十尺高泉,然后像冰雹般大力地打射下来!
  随后他才弄清楚萧秋水双掌打在地上。
  土地上。
  然后五丈外的鬼王怪叫一声,冲天飞起:
  再摔下来的时候几乎脸青鼻肿,一双脚竟似软了,鼻孔不住地淌血。
  原来他并不是自己掠起的,而是被萧秋水震飞的。
  萧秋水的双掌打在土上,土地急这把掌力传到鬼王所立的土地上,再冲击上去,饶是鬼王藉力窜起得快,也受了不轻的内伤。
  梁斗这时才轻轻地落下来,像一片叶子一样轻盈。
  他笑道,而且眼睛亮了。
  “好内功。”
  萧秋水眼晴更亮:
  “因为你来了。”
  梁斗笑道:“好兄弟。”
  这的确是萧秋水有生以来,打得最好的、最有力的、最得心应手的一击。
  这时齐公子全身如同火烧。
  这火就是炼火。
  火王笑了。
  他已有把握把齐公子炼之于地狱之火中。
  就在这时,他忽觉双指如挟冰块,一寒。
  继而全身如同落入冰害之中。
  剑气。
  齐公子明知逃不过炼火之劫,立意要与火王拼个玉石俱焚。
  于是他发出剑气。
  剑气摧人。
  火王的笑意立时僵在脸上。
  这时齐公子的须发,一齐焦卷了起来。
  火王的“炼火”,已逼入了齐公子的五脏六腑里去。
  齐公予的剑,如月白玉一般,高洁如玉,就是著名的“漱玉神剑”。
  现刻这柄剑以剑脊为半,左半烧得透红,右半冰封。
  这两股一炙一寒的功力,竟把这柄“漱玉神剑”变得如同阴阳分隔。
  没有人能分开他们。
  这两股力量不能与任何力量并存。
  他们既要吞噬对方,也一样会把任何外来的力量吞噬。
  这两股力量,就是人间的杀气与地狱的炼火。
  就在这时,这两股力量骤然消失了。
  如潮涨潮落,如风吹叶飘,如龟游水中。
  鱼游在水中,遇到逆流,忽然一闪,就顺流而下了。庭院深深,地上黄叶,忽尔飘起,游游荡荡,忽又轻轻地贴到地上,不动了,其实是因为风。而风是看不见的,尤其是和风。
  这道力量,不止是和风,甚至连微风也不是。
  它比风更自然,就像梁斗的微笑。
  但力量大于千、万倍。
  那是一只手指。
  那只手指按捺在剑上,就像拈在花瓣上一般轻柔。
  这时立刻有一个极大的、可是发生得又极自然的变化:冰全都裂了、碎了、融化于无形;透红的剑身,又笔直了,回到了白玉一般的光芒。
  那只拈花一般的手指按在剑身上,然后又缓缓地收回去。
  留下来了一句话:
  “阿弥陀佛。”
  说这句话的人,用很小的声音,怕惊动了人的嗓子,压低着但怪是畏惧的声调说的。
  但是祖金殿和齐公子,乍闻此声,如晴天霹雳,登登登,各退三步,脸色大变,竟一交坐倒。
  那是个和尚。
  灰袍、灰袖、神情稍稍带一丝厌倦,但眼神很有一种专注的感情。
  而那感情不是小的、窄的,而是对整个人间世,甚至非人间的。
  和尚矮小。可是却不让人感觉到,仿佛他身高七尺,一个巨人似的。
  其实他旁边的僧人才是巨人。
  一个很高。很大。白眉、白须。白僧衣,他虽然是个和尚,但气概就像个将军。
  一个至少有百万兵甲的大将军。
  但也不知怎的,这神威凛凛的颀长和尚,跟那神情闲淡的和尚站在一起,人人都会先注意到这矮小的和尚。
  梁斗站得笔直。
  甚至在倒影中,也可以看出他站得何等笔直。
  他那种淡淡的笑容,不见了,但是变成了无上的尊敬。
  他心如神那一种尊敬,简直有点接近一个江湖少年对一个誉满天下传奇中人物或大侠的眼神。
  梁斗笔直走过去——没有从河水飞越过去,而是一直走去,经过小桥,断桥的地方,小心跨过去,然后谨慎地一步一步地走,左手握住萧秋水的手,萧秋水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步伐走。
  梁斗到了那灰衣和尚的身前三尺之遥,立定,长拜倒地,恭谨地道:
  “大师来了。”
  灰衣僧合十道:
  “施主也来了。”
  梁斗恭声他说:“然而我先大师出发三日,大师却与我同时到。”
  灰衣僧道:“先到又如何?后到又何如?反正该到的,都会到的;不该到的,便会不到。”灰衣僧笑笑又说:
  “施主也不是到得恰好么?”
  梁斗还是很恭敬,忽然道:“他是我兄弟。”
  灰衣僧笑道:“萧少侠么?老衲虽深居寺中,也知道人间里出了个英雄人物。”
  萧秋水不知怎地,竟有一股惶惑:“大师是……?”他不禁扯扯梁斗衣襟,悄声问:
  梁斗笑道:“大师是当今少林北宗掌门。”
  萧秋水不觉一阵悚然,池中的月亮,皆不复存,忽觉天上一轮明月,特别清亮,半弧型的在那大师背后的月华,那僧人背光而立,竟似硕大无朋,萧秋水几乎忍不住要跪下,也不知是为那僧人,抑是月华。
  少林方丈,天正大师。
  天正微笑说,“我旁边的这位,就是名震天下的龙虎大师,”
  梁斗眼晴一亮:“是戒律院的主持么?”
  那龙虎之势的僧人一合十,也不回话。
  梁斗向萧秋水说:“丹霞别后,我即上少林,拜会方丈大师,将近日权力帮的事向方丈一一禀告,大师本着普渡众生的心情,答应我另派人下山来浣花看看……不料,不料是方丈亲自出动,而且还有威震武林的龙虎大师。”
  天正合十道:“权力帮在武林中为非作歹,也非一日之事,老袖身为佛门中人,未能降妖除魔,已心生愧疚,此刻下山,原是多年心愿……再说,权力帮也非易惹之辈,这次请龙虎师弟来此,亦是借重他伏虎降龙的本领……必要时老衲也会通知本门其他弟子……”
  “只不过,”天正平静地道,“若能不造杀孽,不必流血,善哉,善哉。”
  萧秋水没有说话。
  他没有说“谢”。
  他的感谢如同刀刻,深镌于心底。
  天正、龙虎两位大师,俱是天下名僧,举手投足,能号令武林,天下侧目,但他们来了。他们放下了少林寺繁杂的课务,特别赶到四川来,他们来了,为了什么?
  ——他们也许是为了造福整个的武林,也许不只是为了浣花剑派,但萧秋水还是一样感激他们,甚至更感激他们。
  梁斗笑笑又说:“我也到武当拜谒太禅真人,可惜未遇,听说是刚好跟几位武林名宿下山去了。”
  天正笑道:“梁大侠为了找老袖,也不知费煞了多少心机,他找到我后,就一轮夸你,如何勇敢,如何仗义,而武林中不能再失去这种侠少了,少林派一定要站出来做点事,否则就对不起你,也在为少林一脉了。”天正大师微笑望着萧秋水。
  “梁大侠是人间君子,也是江猢侠客,生平到处逢人皆为友,但越绝少对人如此称许。”天正笑笑又道:
  “了不起。”
  萧秋水望定天正大师。他还是看不清他的样子,只觉得他背后的光华特别大。月华如同光圈,映在他的背后头上。这时鬼王、剑王、火王都已悄悄退走了,药王却死了。雾已散尽,浣花溪,就似她名字一样幽清。
  曲暮霜、曲抿描已给救醒。
  齐公子惊魂稍定。
  古深禅师死了,杜月山也死了。
  萧秋水、大侠梁斗、齐公子、少林天正、龙虎以及曲家姊妹,一行七人,正向萧家剑庐推进。
  古道。
  西风。
  瘦马。
  ——不止一匹,有四匹。
  四个人:一个冷做、清秀的青年人,背后一柄长剑,剑身比常人长了一倍,而剑锋似乎如海天一线,锋利到几乎看不见。他穿白衣。
  一个中年人,浓眉,像忧郁一般深浓,他喜欢皱眉,不过神情很淡雅,像已看破人间一切情,又回到了漠然。他也是佩剑的,但剑用厚布,一层又一层,紧紧地裹住,再用缎带,一圈又一圈,紧张地系住,仿佛这剑是极端利器,随时怕它会自动飞出来伤人一般。
  还有两个人。
  一个人仪容颓萎,一个人羽衣高冠。
  这四个人,已经过了安居坝。
  他们一行四人,往成都推进。
  成都,浣花,萧家,剑庐。
  成都似隐隐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吸引着人前往?
  浣花的人,那股对抗权力帮的精神与力量,还存不存在?
  萧家的人,全死了,还是活着?
  剑庐呢?
  剑庐在望。
  天拂晓。
  剑庐是雅致的建筑,主要以深绿为主,朱红为辅,在树荫深处,挑出一角飞檐。
  飞檐在朝阳下发着光。
  然而浣花萧家的威望,是不是亦如昔日的声誉,在芸芸武林中发聋振聩?
  萧秋水没有忘记问曲家姊妹:“令尊究竟怎么样了?”
  曲抿描抿着唇道:“他真的去了剑庐,也真的只剩下四根手指……”
  曲暮霜失声哭道:“……只可惜他不能似齐世伯那样,用四只手指握剑。”
  ——这点萧秋水明白。
  ——一个用五只手指握了四十年剑的老剑客,一旦剩下了四只手指,无论是谁,或有多大的决心,一时都不会适应得来。
  ——所以曲剑池不能出来,也不愿出来。
  ——一个剑客,当他出来时,连剑都握不住,那有什么用。
  ——只是齐公子为什么要代他出来呢?
  齐公子趋近来悄声笑说:“你一定在想,我四指神剑齐某人为何要代他出来呢?”齐公子笑笑又道:
  “因为他就是我师弟、无论谁发现自己凭四根手指也能在武功上精进不退,都不会再因为有四根手指而不再在江湖重振声威——”
  齐公子坚定地道:“我要他奋发。而且——”齐公于看看自己的手指,说:
  “我被人斩了六只指头,但我还是没有绝望。”齐公子笑得比别人多长了十只手指一般骄傲。
  “所以我更不能让他萎颓丧志。”
  ——所以他要代曲剑池出头,先用四只手指扬名立万,好让曲剑他有个榜样可以跟随。
  但负伤的人应该对自己失去的赶快忘掉。对自己仍保有的珍惜。
  而且产生自信。
  萧秋水看着笑嘻嘻、无所谓的齐公子,觉得他这种比别人少几根指头的人,简直像比别人多了只手或脚一般,可敬可重,而且值得骄做。
  前面当先而走的巨僧忽然上步,天汇大师道,“剑庐到了?…
  萧秋水道:“剑庐到了。”
  剑庐还是依样。
  听雨楼前,曾是“铁手铁脸铁衣铁罗网”朱侠武与“飞刀神魔”沙千灯会战的地方。
  振眉阁前,原是萧秋水和萧夫人力战三位佩剑公子,也是“阴阳神剑”张临意搏杀沙氏四兄弟的地方。
  见天洞处,是辛虎丘狙击萧西楼不成,反被萧东广追击的地方。
  还有在黄河小轩前,萧秋水一剑挑开黑衣女子的脸纱,那如云乌发,清亮的脸……
  ——是唐方。
  ——唐方唐方你可好?
  什么都无恙。
  一花、一草、一木,都在,可惜了无生气。
  因为人都不在了。
  物是人非,人去了哪里?
  萧秋水默然,他用手去抹拭那桌上、椅上的尘埃。
  桌上有一口花瓶,有福禄寿的绘图,手工很粗,他却记得这是十年前,一个附近的佃农,在过年大节时,特地下下日一天,徒步走二十来里送来的。
  因为这庄稼汉感激萧家的人,替他从恶霸手中保住了这块田。
  那恶霸叫海霸天,跟权力帮没有关系,却是朱大天王的分系,没有多少人敢惹,父亲却叫自己兄弟四人,把他一股恶势力给挑了!
  萧易人,萧开雁,萧雪鱼,和他自己。
  那一次,他们踏着彩霞漫天的阡陌路归来,心里好兴奋。
  从此以后,每年那老汉都送东西来——萧西楼也没有拒绝,他了解那淳朴的农夫,若不让他表达这一点感激之心,那就等于看不起他。
  所以他接受了,——第一次送来的就是这只粗糙的花瓶,虽不值钱,但已是庄稼老汉所能购买的极致了。
  萧西楼后来说:“这件好事是你们做的。这花瓶就归你们收吧?”
  萧易人不要,他没功夫收集物品,蒸蒸日上的武林事业,正要待他来开创,萧开雁也不要,他没有兴趣。萧雪鱼也不要,那时海南剑派的邓玉平刚送给她一把纯白玉的古刀。萧秋水要。他要来纪念。
  他把这纪念品摆在这里,每年爆竹响起时,他都会想起这件事。一年又一年岁月的怅惆,像爆竹梅花,散落一地。他鲜衣怒马,长铁短歌,在江湖上闯荡,但每逢插枝梅花的时候,他就带一朵梅花回来,插在这老旧的瓶于上,回到家里来过年。
  而今瓶中已没有了梅花。只有纸花。纸是缎绒纸,是萧夫人的母亲费宫娥制作特有的高质纸帛。每逢过年时,他和萧夫人一面听外边新年快乐热闹的恭喜声,一面扎造这些各式各样的纸花。
  萧秋水看到这些纸花,就想起他慈慧的母亲。——也许他眼睛潮湿不是为了这熟悉的瓶花,而是那些童稚的时光、年少的岁月、从前的事……
  天正大师看着他,眼神很了解。齐公子等已在剑庐上上下下找过一遍,什么都没有,忍不住问:
  “狄大夫人原住哪里?”他关心的是“天下英雄令”,因为那上面有他的誓言。
  他并不要做个失信的人。
  江湖上的人,往往把信义看得极重要:有时甚至比生命还重要。
  这是江湖人傻的地方,也是江湖人了不起的地方。
  是傻还是了不起,就要看你自己怎么去看。
  ——该醒了。
  一听到问询,萧秋水猛然就醒。
  这些名家高手,莫不是为了自家的事而来的,而萧家剑庐,他最熟悉,一定要他来引领;……
  准知他这时就听到天正大师说:“在那一间里。”
  他手指遥遥指去,亭台楼阁、花谢山石,隐隐就是振眉阁!
  萧秋水赫然道:“大师,……你,你,你怎么知道?”
  天正大师淡淡地道:“这地方原来必卧虎藏龙,每处地方都有其极秀处,亦隐伏极险处……惟这阁楼是最安全,而气象隐有天势之地……萧大侠是一派宗主,自然会把太夫人安排宿于此地,方才无虑,不知然否?”
  萧秋水惊佩地道:“是……正是……”他心里惭愧,在萧家生活了二十余年,竟个知萧家听雨楼是如此精妙的阵势,不禁潜然大汗淋漓,也顿悟了昔日为何萧东广可以轻易截住辛虎丘的去路。
  天正大师道:“萧家有如此气象,无怪乎会出得了少侠这等人才……也无怪乎会引起权力帮忌意,唉。”
  宝剑引人垂目,持剑的人容易活不长。明珠夺目,则收藏的人难以保有。
  树大招风,高处生寒,这是理所当然。
  梁斗领首道:”权力帮已收买了铁衣剑派,眼见浣花剑派此等声势,又将与海南剑派联合,自然是要先除之而后快了。”
  海南剑派少掌门邓玉平,因爱慕萧雪鱼,早有心人赘萧家;邓玉平之弟邓玉函,又是萧秋水的拜把弟兄,可惜却死在权力帮之“三绝剑魔”孔扬秦剑下。邓玉平自然更恨权力帮。
  人正微笑道,“只不知朱大天王的人,为何也要趟这一趟浑水?”
  他一说完了这句话,四面大厅的墙上,忽然出现了十二只手掌。
  第 七 章 一条胳臂一条腿
  十二只手掌,打破了墙,伸了进来。
  然而墙没有裂,只穿破了手掌形状的孔。而且没有声响。
  也许击破石墙,井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击墙只破了手掌型状大小的洞不少一块而且没有发出声响,这点天下能做到的人,不但不多,而且简直太少得近乎罕见。
  天正大师谓道:“‘天王六掌’,果然内力修为、掌功称绝,了不起。”
  然后墙就倒了,走进来六个人。
  六个诛儒。
  他们人矮、头大,手长、掌厚。
  萧秋水暗暗叹息,仿佛了解为何这六人未进来前,要先显露一手功夫。
  ——矮小的人难免要壮声势,正如丑陋的人偏爱打扮一样,岂不都是人性中极难堪而又极自然的事?
  这六个人,都喜欢看着他们的手掌。
  ——也许他们不止在看他们最骄做的武器,也在看这一战的胜负生死,在掌纹里有没有印记?
  “你就是少林天正?”
  天正大帅合十:“阿弥陀佛。”
  开始问话的矮人穿黑衣,一身纯黑,像只乌鸦,他说。“我叫苗杀,”转目向一穿锦衣的矮人,“他叫苏杀,”瞧着一玄衣人道,“他是敖杀,”又指向一灰衣人道,“他叫巫杀,”用手向一白衣人一指,“这是龚杀,”最后一指他身边一名红衣人道,“他叫余杀。”
  天正大师说:“我知道,江湖上,你们就叫做‘六杀’。
  苗杀说:“是。我们可为一个目的而杀人。”
  苏杀道:“朱大天王叫我们杀人,我们就杀。”
  敖杀接道:“我们六个人,本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要不是得朱大无王收容,只是六个早死早好的孤儿而已……”
  夭正大师道:“我明白。你们告诉我们,你们的姓氏原来不同,只是想证明一点,你们六个人,会有今天,会在一起,全赖朱大天王的栽培,所以不惜为他而死。”
  巫杀截道:“不借为他杀人。”
  天正大师笑道:“我知道了。”
  梁斗接道:“既然我们知道了,你们可以说了。”
  龚杀倒是奇道:“说什么?”
  天正笑笑,梁斗道:“你们告诉我们这些,只是为了提出某个要求;要是要求不得,宁可决一死战,所以好教我们不要拒绝。”
  余杀抚掌叹道:“两位果是明白人。”忽然悄声笑道:“如果诸位答应了,朱大天工也有小小的礼物要送予大家。”
  他一说完,苏杀和苗杀就突然倒飞回去。
  他们倒飞的身法,竟比前掠还要无缺。
  他们倒掠入墙,片刻又掠了出来。
  余杀笑道,“这是三件礼物的两件,大师和梁大侠,先行过目,请,请。”
  这是说,请大家先看看礼物样品的意思。
  余杀一挥手,苏杀背后背了个黑突突的袋子,忽然掼了下来,抽开丝缎,剥开麻布,立即出现一个人,一个光头!
  这光头人是一个和尚。
  苏杀继续剥下去,就现出那和尚的双肩。
  那和尚竟穿着大金红袈裟,眼睛瞪得老大,但穴道已被封,不但动弹不得,也作声不得。纵凶悍如血影者,也不敢与天正的双目接触。
  那和尚竟是血影大师!
  血影大师,竟是“礼物”?!
  只听苏杀道:“血影艺出少林,后来大开杀戒,奸淫掳杀,无所不为,贵派早有追拿他之心,无奈他已投身权力帮,要追逮他,恐怕会使少林卷入江湖风波之中,无易对付……朱大天王有鉴于此,特遣我们六人,擒此叛逆,交由少林方丈发落。”
  天正大师合十长声道:“善哉,善哉。”
  苗杀手上提了个布包,布包很大,上面系了个结,解开布结,只见一个拙古的书盒,上写梵文,天正大师看了也不禁慈目一展,苗杀笑道:
  “这经原是达摩东渡,留在少林的,后三百年来劫火,此经终于落人生俗之手,据悉少林历二百四十六载遍寻未获……朱大天王有鉴于此,特令在下交还少林方丈保存,物归原主。”
  佛门虽无嗔无欲,但此经乃真本,是佛学中至宝秘笈,饶是天正大师这样的高僧,更越发心动,长吸一口气,缓缓道:
  “尚有一物,未知……”
  余杀笑着接道:“少林至刚至猛的内家拳路,与武当至阴至柔的内家拳法,一直无法配合使用,但朱大天王浸淫两派数十载,已研得合并之法,正不知与武当太禅研讨好,还是只向大师你求教是好,现在……”
  余杀笑笑,再不言语。
  梁斗暗呼了一口气,忖:好历害。就算天正无贪无欲,但少林、武当,一直并立,各据一方,如有谁先得并合两家武功的诀门,无疑声势大增,武功剧进,另一派就无法望及项背了。……这等诱惑,又有谁能禁受得了?
  只听天正沉默良久,终于问道:
  “只不知天工要老衲做的是什么事?”
  余杀道:“没有事。”
  苗杀立即接道:“只不过要大师和大师的朋友,不要管一件事。”
  天正缓缓问道:“不管哪一件事?”
  还是余杀接道:“不管一只胳臂一条腿的事。”
  天正大师继续问:“哪一个人的胳臂和腿?”
  余杀没有答,龚杀突然大声说出来:
  “萧秋水的!”
  这连萧秋水都吓了一跳,一大跳。
  天正大师没有再问。
  梁斗却忍不住要问。
  “你们为什么要他的一条胳臂一条腿?”
  “因为他在秭归,带人杀了‘长江三英’。”
  梁斗又问,“可是他在丹霞岭上,曾救过‘长江五剑’,而且柔水神君雍希羽也答应替他脱罪。”
  “有这回事,”余杀似在这六人中,最能言善道,而且机警聪明,“所以‘长江三英’的事已不计较,但是他又杀了‘长江四棍’中的金北望金老三。”
  萧秋水不是因为怕死,可是他必须分辩,“他不是我杀的!”
  敖杀即问:“那么是谁杀的?!”
  萧秋水疾道:“权力帮,九天十地,十九人魔,一洞神魔,左常生的弟子:钟无离、柳有孔杀的。”
  敖杀无言,余杀却道:“原来是这样的。我知道你也不致于说谎。但是金老三虽不是你杀的,却是因你而死的。”
  这点确然,钟、柳二人暗杀金北望,是因为要手刃他。所以萧秋水无言。
  余杀冷笑又道,“何况,天王的令,已经下了。”
  ——朱大天王既已下令,便无权挽救了。
  ——他要一个人死,就得死,他要一个人生,就得生。
  ——一个别人生死都得由他来支配的人。
  天王既下了令,再说也没有了——余杀正是这个意思。
  “而且,”余杀道,“为了柔水神君的请求,朱大天王只要萧秋水一只胳臂一条腿而已;”
  他笑笑又接着说。
  “随便哪一条都可以。”
  余杀这样说的时候,仿佛已把一件极高价的事物,用了极廉宜的价格抛售出去似的。
  如果他是一个商人,他已表示他的货品已打折扣了。算得极是相宜:
  ——连你不买都不可以。
  只要天正不管,别人就管也管不了。
  他们六人很相信自己的武功——而且更相信朱大天王的三件“礼物”。
  “三英四棍、五剑六掌、双神君”,朱大天王的部下,除了长老级的章残金、万碎玉和烈火、柔水二神君之外,就要轮到这“六杀”为最强了。
  他们对自己的武功,一直都很自信,也很自负。
  一个人若天生丑陋,张可能会多花时间在学问上——而不是多花时间,在炫耀他们的容貌外表上。
  “六掌”武功之所以高,因为他们专。
  ——因为他们知道,若要出人头地,就得苦练,不断的苦练,天天的苦练,时时刻刻的苦练。
  梁斗轻轻咳了一声,他知道天正纵不会答应,也不好说话了。
  这时应该由他来说话,而且该由他挺身而出。
  他是萧秋水的兄弟,无论如何,他不能让他们这样做。
  他开始时不敢说,是因为有天正大师在,他不敢僭越,他现在敢了。他不敢,是因为尊重。他敢,是为了义气。
  梁斗说:“带我去见雍学士,我跟他说去。”
  余杀摇头,笑了。
  “没有用,跟谁说都没有用。”
  ——因为朱大天王已经下令了。
  梁斗轻咳道:“那么,我不答应。”
  余杀看向天正,含笑道:“并没有人要你答应。”
  ——天正大师就答允就行了。
  天上大师是武林泰斗,只要天正不出手,“六掌六杀”就了无所俱。
  曲暮霜忽然大的声道:“我们不答应。”
  曲抿描用更大声音喊:“打死我们也不答应。”
  余杀脸上没有表情,却叹了一口气道:“那你们只好死了。”
  “六杀”立意要再出手一次。
  他们觉得以掌穿墙的恐吓,还是大轻了。
  先杀两个人来开开戒,也许梁斗会知难而退。
  梁斗此人在江湖一带,颇有侠名——能不招惹,还是尽量不去招惹的好。
  ——这是朱大天王手下的人做事的原则。
  一旦招惹,赶尽杀绝:
  ——这也是朱大天王手下做事的另一原则。
  原则常有两面:有时一面看似不伤人,另一面却往往杀人不见血!
  他们就用杀人的一面,先行杀掉曲家姊妹。
  可惜他们一动,梁斗就动了。
  他挡在曲家姊妹的身前。
  “六杀”其他五人都变了脸色。原本是余杀一人动手的,但梁斗拦在身前,他们也不能不一齐动手,大侠梁斗,誉满江湖,六掌还是不敢轻敌的。
  梁斗忽觉满天掌影,他分不出哪一只是虚,哪一只是实的。
  偌大的厅堂,连桌、椅、杯、盘,都变作了掌影。
  梁斗身退,退至盆栽之前,忽然盆栽变成了手掌,向他背后按本。
  他长身而起,落到横匾处,那横匾又忽然变作掌影,梁斗急忙一沉,向兵器架了掠去。
  可是兵器架子每一件兵器,都变成每一只手掌,向他按来。
  梁斗这才知道“六掌”的武功,远胜于上次丹霞所见的“五剑”。
  这厅堂每一事物,都变作了手掌,连寸步都不能移,连半步都无法再退。
  ——况且不能退,他要保护曲家姊妹。
  这六人一出手,就是杀手。
  ——既然出手,便绝不留情。
  梁斗长叹一声,一道淡淡的刀光飞出。
  不眩目的光芒,平凡的刀。
  古道,西风,瘦马。
  四个人在天涯。
  天涯不远,也许近在咫尺。
  那两个萎颓、高冠的人、以及一个少年、一个中年人、骑马走入胖子店。
  离成都仅有数十里的胖子店。
  刀光一闪而没。
  刀又回到平凡的鞘中。
  刀是不是平凡的刀?人呢?
  ——人是不是平凡的人?
  梁斗很不愿出刀,因为他每次出刀,都要伤人。
  ——梁斗很不愿意伤人。
  可是他一出刀,不止伤人,可能还会杀人。
  这一次他不得不出刀,在交手第一回合里,他就被迫出刀。
  ——因为不出刀就应付不了。
  更可怕的,这次他出了刀,发觉还是未必应付得了。
  掌都消失了。
  那股逼人的杀气,一下子萎缩,到了六人的眼神和掌心里。
  他们六人,目光除了肃杀,还有一片震讶。
  因为他们掌心都多了一道痕。
  刀痕。
  血微微溢出,盈注在他们掌心纹沟里。他们惊讶,但已矢志要杀梁斗。
  ——这样的敌手,绝不能让他活下去,放虎归山!
  所以他们目中杀气更重。
  梁斗神色依然平淡,只不过轻咳一声。
  萧秋水立刻发觉他青衣长衫湿了一点,湿了一点点,而且青衫变成了褐色,一种极幽沉的颜色。红色渗和青色时,两种极鲜亮的颜色在一起,就会产生这一种消沉的色彩。难道、难道梁斗吐了血。吐的是血?
  梁斗笑了。
  他发现自己不是这六人合起来的敌手。
  可是纵不是敌手——也只好对敌到死为止。
  人在江湖,有些事是百挫不折、万死不辞的。
  人能面对死,不会惊怕,世上又有几人?
  ——是有几人!
  至少萧秋水和齐公子是。
  他们已一左一右,在梁斗身边。
  六掌瞳孔收缩,他们已准备第二度出手。
  掌影漫天,忽然一只拈花般的手指,在他们手心轻轻一点。
  十二指,十二点指,十二只手掌,都软了下来。
  大正大师,脸含微笑,好像没有动过一般。
  然而六掌惊愕无比,垂着他们犹在发麻的手,看着天正大师,眼睛比血影还要惊慌。
  “拈花指。”
  有人失声而呼。
  然后六人尽皆变了脸色。
  “少林七十二技”中,“拈花指”只是一技,但却是很特别的一技。
  学“拈花指”的人特别少,不是特别傻,就是特别笨——因为学“拈花指”有成的人,一万个人,最多只有两、三个,而且学“拈花指”的人,不得学其他七十一技,否则容易走火入魔而殁。
  可是当时在少林绝顶聪明,很得长辈赏识年少时的天正,却选择了“拈花指”。
  那时形神大师还在世。形神问:“你为何选择拈花指?”天正答:“因为它要我学。”
  形神后来赞这少年和尚资质能智通天地。
  ——一个人若专心学一样东西,或做一样东西,首先要把自己置之于死地,断了后路,才能专心一志去学,方可望有所成。
  ——否则,你又想写诗,又想演戏,既要学武,又要跳舞,搞不好对音乐也有兴趣,绘画也涂几笔,就永远难望有所成了。
  天正专心一志,精研“拈花指”,果然得了空前未有的成就。
  ——少林绝学,本来任何一技,都足以训练出一代高手。急功的人贪多,反而无成。天正大师的“拈花指”,虽只一技,但己款通天地,存乎一心,形外成内,俱无阻碍,就连学会“少林七十二技”中五、六项的藏经楼高僧木叶大师等高人,都远非其敌手。
  余杀恢复最快。他虽仍垂着双臂,但仍能笑道:
  “天王说过,若天正大师、太掸真人在,则不可力敌,这句活没有错,”余杀笑说:
  “大师好指力。”
  天正笑道:“承让。”就没有再多说了。
  余杀接着说,“不过,在下仍有事情请教大师。”
  天正道:“请说”
  余杀道,“大师是方外高僧,为何要管这俗世事,好叫晚辈大惑不解?”
  天正笑道:“若有人叫你折一条臂膀给他。你也下肯,他怎肯?”
  余杀说:“可是那肩膀不是大师的,而是他的,这跟大师无关。”
  天正道:“阿弥陀佛,谁说无关。天下苍生,都本我佛善念,自当珍惜。”
  余杀道:“所以折他一条臂膀,就等于折大师的了?”
  天正笑道:“则宁可施主折老衲的。”
  余杀叹道:“那天王大礼,大师都不要了?”夭正笑道:“既折老衲的,要来作甚?”
  余杀道:“血影大师是叛徒,少林不要处置了?”
  天正合什道:“这种人天理不容,毋须拿别人胳臂来换。”
  余杀又道,“梵经神会,原属少林,大师不要了?”
  天正道:“叶归根,尘归上,是少林的,终回少林。”
  余杀嘿声笑道:“那么内外家拳的融合,大师拱手让于武当了……”
  天正笑道:“天王研得内外家武功心法融合之秘,实当可贺,惟我佛中人,能恒寂天地,觉知一心,生死永弃,无相无明,才是发法门之径。”
  余杀为之瞠然。苗杀叱道:
  “你这老僧,三个大礼,也换不到萧秋水的一只脚么——”
  天正含笑道:“死物如何能换生物之理?一个活生生的人,来换这些罪孽,真是不值啊。”
  六掌等无言。余杀忽道:
  天王临行前又交代我说,如天正不肯,说不愿将有生命之人换无生命之物,则可以给他看一件东西——”
  天正白眉一展,道,“哦?”
  余杀干笑道:“大师既然如此执迷,在下也只好被逼如此了。”
  说着一拍手。
  敖杀和龚杀又倒飞而出。
  再掠进来时提了一个人。
  又是一个和尚。
  这会天正的脸色也有些变了。
  那巨大的龙虎大师,盾须俱竖,满脸涨红。
  第 八 章 四个在古道上走着的人
  被抓进来的和尚全身形同枯木,但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
  可惜他也被点了穴道,丝毫动弹不得。
  龚杀反手扣住了这和尚,敖杀拔刀。
  刀短,一尺五寸长,但寒光熠熠,抵在和尚的脖子上,刀锋已入肉,两边一片紧白,刀锋处鲜血渗出。
  那和尚却很镇定,淡淡地招呼:“方丈。”
  天正合十。
  两人看了一眼,眼神充满了了解,神色都很安详。
  余杀冷笑:“你当然知道他就是你们少林的诵经堂主持木蝶大师吧?”
  天正大师没有回答。
  余杀却看得出天正并不似他外表那么平静,因为天正的眼神已有了感情,那一股厌世的,而又专注的神采,变成了焦切和悲怜。
  余杀知道已击中了对方要害。他还要得戳下去,于是他道:“他是你师弟,既是人命,也不是叛徒,你要保萧秋水的一手一脚,还是要救他一命?”
  木蝶大师是少林高僧,而且也是维持少林宗主命脉的数名要僧之一。
  少林寺既是佛庙,也是个组织;事实上,少林势力威望如此庞大,不组织起来,也绝对不行,而少林的组织,也有些似外面帮会的组织,设有外围、内围、子弟、弟子、分舵、分堂、统领、香主、旗主等之分。维持这组织的最重要成分当然是人材。最重要当然是这组织与行动的运作和指挥。木蝶无疑跟天正一样,都属于少林寺内决策高峰的要将。
  木蝶大师也深谙四种少林绝技,却不知怎地,今日他竟落到朱大天王部下的手里。
  余杀目中有狡猾的笑意:“怎么样?大师是要令师弟的性命,还是萧秋水的一手一脚?”
  萧秋水大步踏前,道:“不必大师为难,萧某人一只手一只脚,过来剁去便是!”
  余杀一点头,巫杀掠近,一反手,拔出一柄金光闪闪的刀,就要动手,曲暮霜不觉惊呼一声,萧秋水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巫杀狞笑道:
  “你不怕死?”
  萧秋水道:“怕。”
  巫杀道:“既怕,为何不逃?”
  萧秋水冷然道:“我怕,但是不逃。”他断然道:
  “何必要逃?”
  巫杀大笑道:“好小子,你有种,不过有种也得死!”说着挺刀便刺。
  余杀忽道。“不可杀。”
  巫杀奇道:“为什么?”他一面说着,一面回首。
  他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
  苗杀、苏杀都倒下了,余杀退在一旁,脸都白了,龚杀、敖杀两个人都傻住了。
  大蝶大师正慢慢起身,天正大师正好解开他的穴道。
  巫杀怔怔地看着天正,不敢相信天下有武功那么高的人。
  “回去跟天王说,”天正和缓地道:“就说这事天正管了,找老衲就好。”
  然后又注目向木蝶,一脸关怀之色,问:“可好?”
  木蝶倦意地合十道:“谢谢大师兄出手相救。”
  天正笑道:“何必言谢。”
  巫杀还是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更拒绝相信。
  所以他还是出手。
  他一刀向天正斫去,刀划空射出。
  更利害的是他的掌。
  掌后发,但掌风已盖过了刀啸。
  就在这时,那高大的僧人动了。
  一动就是一声大吼,如同半空打了个霹雳,那刀“兵”地碎了,竟被吼声震碎了。
  然后他也一拳打出去。
  龙虎大师硕大的身体变成挡在天正的前面。
  巫杀的双掌也变得向龙虎大师冲去。
  可是龙虎一出拳,手长臂阔,就在巫杀差半尺要击中他的时候,他的拳已击杀了巫杀。
  然后巫杀就飞了出去。
  彻底地“飞”了出去。
  因为他飞出去时,身轻如鸯,全身已没有一块骨骼是连接在一起的。
  六杀剩下了五掌。
  五杀瞳孔已收缩,惊恐已取代了震讶。
  只听天正喟叹,摇首道:“六师弟出手,还是太辣了一些。”
  龙虎本气势如龙,忽又乖驯如绵羊,垂手而立道:
  “是。”
  天正道:“这种出手不留活口,已不是一个出家人所为。”
  龙虎惶然道:“是。”
  天正向其他五杀道:“你们可以回去了。”
  没有一个人敢说“不”字。
  龙虎大师的“少林神拳”,开碑裂石,闻者胆碎,更可怕的是天正大师的“拈花指”。
  他们根本看不清他的出手。
  他们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何竟擒得住少林最高一辈中排行第四的木蝶大师!
  余杀长叹道:“即然大师要插手,我们只好走了。”
  其他四杀也把拳道:
  “告辞了。”
  忽听一个声音道:
  “告辞不得。”
  那四个人还在古道上走着。
  他们已进入了成都。
  说“告辞不得”四个字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四个人。那是四个人同时说的。
  走进来的却不值四个人。
  一共七个人
  天正笑道:“十位好。”
  十位?萧秋水汇在纳闷其间,门外走才入两个人。
  落地无声,但每一步似一口钉子,尖锐沉宏。
  这人却不是马竟终,马竟终外号“钉子”每一步如一只铁钉。而这人却不是铁钉。
  棺材钉!
  这人腰间一柄剑,剑身乌,剑无鞘。
  他身边的人,也是踏地无声。
  这人一身白衣,宝相庄严,乍看有些似画像里的观音。却手拿佛尘,脸含笑意。
  那高人威猛的僧人,一见这两人,横踏一步,低头合十,让天正大师与这两人面对而立。
  萧秋水一看,便知道这两人至少也是一派掌门的身份。
  谁知齐公了低声向他和曲家姊妹道:“那四个矮脚锦衣人,便是‘王虎彭复’的彭门四虎将,却都个姓彭,一个叫“快刀斩’皮堂、“无头斩’古同同、‘断肚斩’伦走、“七旋斩’许郭柳。”
  “五虎彭门”,原来是彭家绝学,但彭礴死后,他的三个儿子,一个好赌,一个好嫖,一个好烟,都成了废人。彭礴的胞弟彭天敬,又是庸材,所以彭家原来的地位就被这四名彭门的弟子皮,古、伦,许四人所夺。
  梁斗接着说,“另外那少左目、断左手、缺右足,没有耳朵、脸上一个大疤的人,便是‘天残帮’帮主司空血,穿乌衣的老人,不是丐帮,而是乌衣帮的总瓢把于单奇伤。还有那精悍的黄衣中年汉子,便是‘螳螂门’的第一高手“千手螳螂’郎一朗。”
  乌衣帮凶残恶毒,闻者惊心,司空血的残伤绝狠.更是天下闻名:乌衣帮是黑道上人马不多,但最精锐、亦最歹毒的一批。他们的头子就是单奇伤.外号“一剑飞骑”,曾把天山剑派的掌门宫八斩杀于骑下,并曾击败终南剑派的公认第一剑客白无然,剑术之高,据说已不在海南邓玉平之下。千手螳螂郎一朗,更是有名。近年来“螳螂门”声名鹊起,就是郎一郎一手扎起的基业。
  这些人忽然都来了,来到浣花,莫非是为救浣花而来的?还是不然?
  那另外两人呢?这两人的排场,显然比郎一朗、司空血、单奇伤、皮棠、古同同、伦走、许郭柳七人加起来都大。
  而且大得多了。
  只听许郭柳道:“朱大天王的人。是放下得的。”
  伦走接道:“对!放虎归山!”
  古同同也道:“斩草要除根!”
  皮棠跟着便道:“免留祸患!”
  这四人不但武功搭配得天衣无缝,连讲话也衔接得十分紧密。
  他门一说完就拔刀。
  刀一在手.己到了五掌身前。
  一到了五掌身前,立即出刀。
  四柄不同的刀,同样的速度。
  忽听“冈朗”一声,一柄精钢剑.架住了四柄刀。
  出剑的人是单奇伤.他道:
  “就算你们要出手.也得先问问应大哥和莫姑娘的意思。”
  他说着,眼睛望向那铁衣男子和白衣女子。
  萧秋水立即明白了着一男一女是谁了。
  武林中姓应的高手并不多.姓莫的女子也更少,像这样连单奇伤都畏忌的高手.正好只有两人。
  男的就是铁衣剑派少掌门应欺天。
  女的必是恒山派首徒莫艳霞。
  莫艳霞,外号“白衣观音”,但见过她在血符门一役的,都改口称她为“血衣观音”。
  她杀人,杀得一身都是血。
  恒山一脉,自从柳荫神尼病逝后,藕断师太闭关不出后,恒山派无论大小事,都可说已掌握在这莫艳霞手里,据说她的剑法,已绝不在她师父之下。
  应欺天就更可怕。
  他能当上铁衣剑派的掌门人,就是手刃他父亲所得来的。
  那时候他父亲正要考虑加盟朱大天王那边去。
  应欺天与萧西楼、邓玉平并列三大剑派中的代表,剑法之精,绝不在萧西楼之下,而且剑法之狠,犹在邓玉平之上。
  莫艳霞这时说话了,她的人很美,粉脸红唇,一双凤目,但声音却很粗嘎:“我们么?
  我们不要紧,要问,就要问天正大师。”
  单奇伤望向天正,天正合十道:“他们也没有伤人,何必在造杀孽,请看在老衲的薄面上,放了便是。”
  莫艳霞笑得花枝乱颤,道:“大师既说放了,那只好放了。”
  应欺天却忽然开口,开口即道:“不可。”
  天正大师就算未当上少林方丈,也是知名高僧。
  他在江湖上,有相当的影响力,在武林中,更有极大的号召力。
  他说的话,就算不是圣旨,也很少人敢违抗,连不是和尚的,也不敢违反。
  可是应欺天现在说“不可”。
  每个人都望向应欺天,——连天正也望向应欺天,不过他只是怪有趣地望向他,一点生气之色也没有。
  应欺天却不在乎。
  早在他敢弑父之前,他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莫艳霞看了一阵,故意问道:“为什么不可?”
  应欺天道:“朱大天王就是另一个燕狂徒的雏型,我们应先剪除他的羽翼,不让他有机会成形。”
  天正叹道:“能不杀人,还是不要杀人的好。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应欺天冷笑道:“佛法也无边,大师难道以为放他们回去,他们就会改过?”
  天正无言。
  应欺天道:“大师既无把握,又何必把祸患留待江湖,让我们杀了便是。”
  莫艳霞娇笑:“总不成大师也为了朱大天王的人,宁愿以身代剐。”
  单奇伤也加了一句:“虽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但若大师常常入狱,随便入地狱,喜欢入地狱,一个人,可没几次活的!”
  天正叹了一声,还是没有说话。
  五掌听得勃然大怒,心付:只要天正不出手,我们总不成怕了你们!当下恶向胆边生,余杀虎地跳出来,一摆双掌,叱道:
  “我们兄弟,今日失利,被困这里,可也不是任人摆布的,要杀要剐,就放马过来吧!”
  五人十掌交错,四道刀光一闪,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宛若四道闪电,交错击到!
  开始十招,掌影与刀光交集,完全分不开来。
  十招之后,掌影大盛。
  五虎彭门的四个高手,显然已渐渐招架不来。
  就在这时,又加入了一道剑光。
  剑光急闪,如毒蛇吐信,连同四把刀光,又渐渐把掌势迫了回去。
  但五十招一过,刀风、剑法,都换作了掌风。
  掌风大盛。
  这时只听一声冷哼,一人只手空拳,闯入了刀光剑影掌圈内。
  这人伸展一双长臂,格、砸、拿、打,居然一时间只听到他双臂舞动,如舞长鞭铁柱一般的厉风。
  百招开外,形势又变。
  那加入战团的人当然就是“螳螂门”的朗一朗。百招之内.他与单奇伤的一柄利剑.的确压制住苗杀的双个和龚杀的双中。
  余杀还不时过来攻击单奇伤和他自己。
  就在他感到有些吃力时.又突地多了一人。/这人全身上下,无一不伤。无一不缺.无一不残,走起路来,跄跄踉踉.打起架来。也摇摇摆摆。可是他一加入战团.五掌五杀的劣势,便再也无法扳回!
  只听一声断喝,人影倏分。
  单奇伤、郎一朗以及彭门四虎。以及刚加入战局的司空血,无一不喘气啾啾。
  余杀、龚杀、苗杀、敖杀、苏杀却巍巍颤颤,一齐吐出了血。
  不伤则已,一伤则五人齐伤。战局之凶,可见一斑。
  余杀苦笑道:“我们今日落入你们包围,要杀就杀,无须多言。”
  只听司空血“赫赫”笑道:“杀你们还真用不着多说。”说着便出了手.他只有一只手,可是出手时.连断手都成为武器。
  忽然人影一闪.只觉一种沉宏的劲气.迫得司空血一窒。几乎仆跌,原来是天正飞掠而至,落在余杀面前.合十道:“阿弥陀佛,手下留情。”
  司空血狞笑道:“我外号可叫”刀不留人’。”一扬手.多了一柄缅刀。刀一扬。竟向天正迎头劈下。
  只听两声怒叱.”叮”地一声,飞剑刺来。刀断为二,一扬袖。司空血被打飞丈外。
  出剑的人是应欺天.他和他的剑一般冷静、歹毒。
  扬袖的人是莫艳霞,她依然带着凄辣的笑容,她叱道:“不可对大帅无礼。”回首对天正大师笑笑。道:“大帅见责。”
  天正平静地道:“何有!”
  莫艳霞冷笑道:“你们五个人,也看清楚了.是谁救你们的。”
  五掌愕然,但知道此主厉害,不得不答。苏杀沉声道:“当然知道。”他指的是天正大师。
  莫艳霞立即替他说了出来。“是天正大师救了你们。你门也该感恩图报吧?”
  余杀十分聪明,倒明白了七分,道:“姑娘可否说白了一点。”
  莫艳霞冷笑道:“好。那我就更说明白一点。梵经、血影,理应交回少林,物归原主,大师救你们,也算救得不冤了。”
  天正忙道:“救人是应当的事,而且手下留情的是姑娘等,不是老衲,怎可施恩望报!”
  莫艳霞板着脸孔道:“我不管。就算大师肯放你们,你们如不将物归少林,本姑娘我是万万不答应的。”
  天正大师本要阻止这等威胁,但知莫艳霞这番话是为了少林,处处替他着想,如他阻碍,反而是不顾少林利益,只好叹了一声,不再言语。
  五人看了看天正,又看了看血衣观音等,思索了很久,交换了眼包,心知今番如不妥协,只怕势难活出浣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次不但搏不得萧秋水的一条胳膊一条腿,还失了梵经和血经,也只好忍了,再回去禀告天正,希能减轻刑罚。
  于是五人心下都有了决定。
  苗杀双手端上了锦盒,递给天正大师,苏杀把血影一推,推到天正大师处。
  两人都没有说话。
  余杀却说话,一直都是由他说话的。他说:
  “好。人和梵经,交回少林,我们……可以上了吧?”
  他立刻问,且想立刻走,怕走慢一步,莫艳霞等会反口不认,改变决定”。
  朱大天王的人——尽可能避免出手,一出手就要斩草除根;这当然不包括别人对他们自己也这样。
  谁不想保住一条命?
  天正一手接过锦盒,一手挟住血影,“五掌五杀”也正想离去,萧秋水、齐公子、梁斗、曲家姊妹等暗自舒了一口气。
  以听莫艳霞笑道:“你可以走了。”
  萧秋水奇怪为何是“你”而个是“你们”时,遽变就发生了!
  第 九 章 天正与龙虎
  血影大师猝然出手。
  左手发红,右手发金。
  血影掌!
  火焰刀!
  少林双绝!
  大正左手拿着锦盒,右手抓住血影的衣领,他无法招架。
  但他一拎一甩,就把血影魔僧丢了出去!
  就在这时,四柄刀,一支剑、一双拳头。一把缅刀,同时攻到!
  夭正忽吸了一口气,全身忽然似一片落叶般向后掠起。
  但是应欺天也忽然掠起。
  天正大师的轻功,就如一片追风而起的落叶。
  他却似风。
  他追上天正,出剑!
  天正本可用锦盒去挡,但他不能。
  他另一只手指及时收了回来,在应欺天剑尖上一按。
  应欺天就飞了出去,利剑在他手上骤然片片粉碎。
  莫艳霞也出了手。
  她本追不上天正,但应欺天阻了他一阻。
  她的拂尘如数百根针,刺了出去。
  天正大喝一声,数百刺刺中了他,莫艳霞却也被这一声舒天卷地的大喝声震倒,拂尘萎落地上。
  大喝陡止。
  众人耳犹嗡响。
  天正脸上有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胸口冒出了一截剑尖,血剑!
  他眼神里又出现了那一种既厌倦又专注的气质,叹了一口气道:
  “原来是你。”
  背后的人想拔剑,拔不出,脸色有些变了。
  那人却正是木蝶大师!
  天正的笑意充满了厌倦:“你是谁?”
  他问出了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在这个时候。
  木蝶道:“我是翅膀。”
  天正又笑了,笑容里有说不出的滞洒,完全不像出家人,倒像文采风流的名士,他制止了梁斗等的怒吼与扑近,道:“是柳五公子的‘双翅’之一?”
  木蝶脸色有些发苦,舔舔干唇道:“‘双翅’都来了。”
  天正的笑容很好看,他年轻时一定潇洒英俊,不知为何出了家。
  “你是‘一剑杀人’卜绝?那么他就是‘冷风吹’了?”
  “他”就是指应欺天。
  应欺天变色叱道:“快弃剑!”
  他是叫木蝶弃剑,可惜木蝶不但拔不出剑来,连手都粘在一起,可是他的剑明明从后刺穿了天正大师的胸膛。黄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卜绝嘶声道:
  “你还不死?!”
  天正的眼神充满了说不尽,道不完的讥俏与疲倦,像厌极了这尘世,他救了木蝶,木蝶却是卜绝,卜绝杀了他。
  他说:“好,我要死了。”他向那巨大的僧人道:
  “龙虎,这锦盒拿回少林,血影由你处置。”
  龙虎大师悲伤地应:
  “是。”
  他的声如铁柞击地,人却纹风不动。
  这时天正大师没有回身,缓缓一指打出。
  笑若拈花,指若微风。
  微风何笋轻舒,木蝶就是避下开。
  指按在他的眉心,就缓缓收了回去。
  然后微风渐渐息吹。
  木蝶就失去了生命。
  不管他是木蝶也好,卜绝也好,现在他的手,已很可以放开那柄剑了,那柄杀了天正的剑。杀人的剑。血剑。
  因为他的生命已离开它了。
  天正缓缓团坐下来,左右手指在丹田位置上慢慢拢合,然后闭起厂他一双专情像不是佛家人所有的眼眸,在宁静的脸容上,有说不尽的讥俏。
  高大威猛的僧人却跪了下去,痛哭失声。
  天正死了
  少林方丈圆寂了。
  莫艳霞、应欺天等人脸色本都有些发苦,尤其是天正微笑的时候,卜绝拔不出剑的当儿。
  可是现在他们终于可以笑了。
  这计划配合得天衣无缝,制造并利用了各种人物与环境,几乎要大败,可是它终于成功了。
  虽然付出了代价。
  可是只要天正死了,这点代价算得了什么?
  柳五公子真是算无遗策。
  但是他们不知道。那一行行色匆匆的人。已经超过了成都。进入了浣花。迫近剑庐了。
  外面飞檐闪光。
  太阳正好。
  天正却死了。
  天正大师盘膝端坐,他的灰袍前襟,己被鲜血所染红。
  ——他未出家前是什么人?也许是风流惆悦的五陵年少!
  ——他少年入寺时是什么人?也许是情僧,也许是苦行……
  ——可是这一切都过去了,是一个谜。他死了,再无人可以解答。
  可是还是有些东西必须要解答的,可以解答的。甚至立即就要解答。譬方说掌门方丈之位……
  萧秋水、梁斗等眼见天正大师的身躯给鲜血染红,他们的眼睛也红了。
  被愤怒的血激红!
  他们真不敢相信天正死了。
  ——他如死了,血仍流着。血是热的。
  他们看着天正被杀,甚至来不及出手。
  ——五虎彭门四虎将不足畏,“乌衣派”单奇伤亦不足畏,“千手螳螂”郎一朗更不足畏,甚至连“天残帮”帮主司空血也不足畏。
  ——但是柳随风的近身卫护,有“双翅、一杀、三凤凰”,昔日在丹霞山唯一能与邵流泪势均力敌的就是“三凤凰”中之一的“红凤凰”宋明珠。
  ——现在厅堂上的“铁衣剑派”少掌门人应欺天,显然就是“双翅”中的“冷风吹”。
  此人轻功,江湖一绝,而且杀人无算,行踪诡秘,轻功名列天下前五名之内。却没料到他的剑法也是一绝。
  ——另一个“白衣观音”莫艳霞,显然就是“三凤凰”之一:“白凤凰”,难怪她走起路来,仰起首来,翘起红唇,真似一只凤凰。傲慢的凤凰,冷傲的凤凰。要别人为她生为她死的凤凰。
  ——一剑得手,刺杀天正的“木蝶”,无疑就是柳随风手下六大高手中最可怕的一人:
  “一剑惊人”卜绝,出手江湖第一绝。他出手杀人,一生从未失手。连杀少林方丈,也一剑臻功。不过他也活不过这一役。
  每个人都在愤怒,而且激动,但是萧秋水除了愤怒和激动之外,还感到痛恨。
  他痛恨他自己。
  这事他明明可以预防。可以阻止的。
  只要他先想到。
  而且要先说出来。
  天正也许就不会死。
  ——他赴桂林求援时,路过阳朔,那时马竟终便曾对他说过:“……岂止如此。连嵩山派也遭了殃,福建少林要不是各方少林子弟救援得早,也不堪设想;此外,五虎彭门、天残帮、乌衣派、螳螂门也归顺权力帮,近日铁衣帮、恒山派也奉权力帮为主帮,致于抵抗的中原镖局。黄山派、血符门、潜龙帮、中间派全给吞灭了!”
  ——“……这些日子来,武林中就是中了他们的离间计,再给一网打尽的就有括苍派、崆峒派、司寇世家、太极门………
  ——马竟终说这些活的时候,还没有与欧阳珊一合力迷倒萧秋水等之前,他当然不忍也不想下手,所以言下有吓阻之意。
  ——那时候马竟终犹在康出渔控制之下,他说出来的话,自然是权力帮的武林内幕消息。武林中人可能反而不知道得如此详细。
  ——而今来的人,正是五虎彭门、螳螂、乌衣、天残等帮派的人,而铁衣、恒山两派,既是“白凤凰”与“冷风吹”的管辖之下,自然尊奉权力帮了。
  可惜萧秋水没有想到——就算想到,也来不及通知了,他们已出了手。
  天正已经遭了暗算。
  那巨大颀长的僧人抬起了头,满目是泪。
  他的白僧衣好似大海般的滚腾起来,翻跃、伏踞,又冲折、起落不己。
  他全身的骨节,竟“啪啪”地爆响起来。
  莫艳霞娇笑道:“龙虎,你不服是么?”
  龙虎大师没有答话。那骨裂爆碎之声更响。
  只听一人轻声叱道:“六师弟,我来了,你还不服吗?”
  龙虎大师猛掉头,只见大厅上,背着外射进来的光芒,进来了一个黑衣黑袍的僧人。
  龙虎大师的骨节忽然不响了,就似一壹沸水,倒进了冷流似冰的潭水里去。
  “三师兄,方丈他……大师兄已经……”
  那僧人赫然竟是少林身兼罗汉、忏悔两堂的首座木蝉大师。
  少林除天正大师外,最高的首座为身兼达摩堂、藏经楼之首座木叶,其次就是这位木蝉大师。
  龙虎大师在少林位居第六,是少林首席护法。
  只听木蝉黯然道,“……唉…我知道……”
  龙虎人师勃然道:“你知道?!三师兄,大师兄命丧,少林危在旦夕,你还……”
  木蝉淡淡地道:“那又有什么办法?天正既死,我就是方丈了,你对方丈掌门说话,怎可如此无礼?”
  龙虎大师像被一支炙棒刺着一般,跳了起来,嘶声道:“你这……你这潜乱?叛逆……”
  木蝉笑道:“少林叛徒,年年都有,”他拍拍血影肩膀,血影大师的笑容也似说不出诡秘,接道:“要是没有三师兄的匡护,我叛离少林,又怎会活到现在?”
  木蝉居然笑道:“谁有权,谁就不是叛徒……!”
  龙虎厉喝道:“你不怕二师兄……”
  木蝉笑道:“木叶之死,迟早事耳。达摩堂的人手,我很需要;藏经楼的朽,我早想借阅。”
  龙虎忿然叱道:“你该死——”身形掠起,半空中全身骨节又“啪啪”作响。
  木蝉叱喝:“叛徒该死。”
  ——于是龙虎大师成了“叛徒”。
  彭门四把刀、单奇伤的剑、司空血的缅刀、郎一朗的双拳,立时都交击过去。
  龙虎大师人在半空,忽然变成了靶子。
  剑、刀、拳都击刺在他身上,一件也没落空。
  但也一件都没有奏效。
  而且他旋风一般飞扑过来,全身爆裂之声更响。
  朗一郎脸上变色,大呼:
  “雷霆霹雳——”
  就在这时,真如雷击,轰隆一声,郎一朗被震飞丈外,顺墙滑了下去。
  然后那墙也倒了,不是轰然而倒,而是慢慢地蚀了、霉了,塌了。
  龙虎大师的一击,竟是如此无匹。
  梁斗等人脸上不禁有了喜色。
  彭门四虎冲得最狠辣,也退得最快。
  勇敢和凶狠不同——勇敢是明知死而下惧,凶狠是有所选择的:
  一一比方说当自己打不过对方时,凶狠往往成了懦怯,彭门四虎就是这样子,可是他们刚想退走,其中的伦走就己被拗断了脖子。
  然后龙虎大师就像丢一颗烂掉了的冬瓜一般,随手扔了出去,那头颅“砰”,地打中皮棠,皮棠的胸骨几乎要从胸口里喷了出来。
  龙虎大师已拼红了眼,他就像降龙伏虎的弥陀,甚至像罗刹恶魔,一出手,就要杀人。
  司空血、单奇伤和剩下的彭门双虎,哪里接得住龙虎大师至大至刚的“少林拳”和“霹雳雷霆”神功?!
  “白凤凰”这时出了手。
  她手里的拂尘,就似千百把剑,小剑。
  她的身裁丰腴,惹人遐想,可是闪动起来,比水蛇还快。
  她的武功,绝不在宋明珠之下。
  她一出手,就把龙虎大师接了过去。
  可是还是接不下。
  她纵接得住龙虎大师的少林神拳,却抵不住他的“霹雳雷霆”!
  “霹雳雷霆”实在太强!
  这种内功,一百七十年来,少林一脉,只有三人可以企及这,是至猛至刚的功力,除了百十年前的万相大师、百丈禅师之外,便只有这龙虎大师一人学会。
  雷霆霹雳,乍闪乍现,莫艳霞犹如天边彩霞,所据一方,却是愈来愈小,愈来愈无气局。
  落霞儿自不肯残散。
  就在这时,一道冷毒的闪电刺来。
  “冷风吹”应欺天出了手。
  他的身形倏忽,像长空闪电,看到时只觉一亮,要抓住已无从。
  最厉害的是他倏变的身法,和阴毒的电剑,恰好就是龙虎大师的克星。
  “霹雳雷霆”,先见闪电。
  只有闪电生,雷霆霹雳才响。
  所以闪电似的剑光,处处占了先手。
  萧秋水等来不及看下去。
  他已出了手,先拦住彭门古同同。
  曲抿描,曲暮霜双双截住许郭柳。
  齐公子的“四指神剑”,困斗单奇伤。
  梁斗比作刀光,截击司空血。
  他们决不能让这些人群殴尤虎大师。
  龙虎人师在这里已经代表少林。
  ——正义的、浩然的、侠气的少林。
  他们对他寄于全然的希望!
  龙虎,是再也不能死。
  闪电虽快,眩目夺人,但雷霆霹雳却悠远良久。
  闪电次数越来越,在这诸神震怒、雷霆交作的情形下,晚霞更黯然无光。
  龙虎大师显然己占上风。
  莫艳霞曾先后袭中他三次,应欺天也刺中他一次,龙虎大师披血而战,却没有倒下。
  应欺天等知道这僧人不但会使凌厉熟练的“少林神拳”,无可驾驭的“雷霆霹雳”神功,而且一身怀有“金刚不坏神功”。
  这种远比“童子功”、“十三太保横练”、“铁布衫”、“金钟罩”等加起来都难练得多的佛门禅功,使龙虎大师疯狂舍身的攻击,免却了后顾之忧。
  那一剑三拂尘,只能伤及皮肉,不能毁其筋骨。
  龙虎大师的战斗力越来越旺盛。
  应欺天的武功,要比莫艳霞稍高一点,但他只能刺中龙虎一剑,而白凤凰却能偷袭中龙虎大师三次委实是因为这场战斗太凶险:
  一一龙虎大师是面向应欺天恶战,所以应欺天反而不能得手。
  现在龙虎大师已占上风。
  现在那四个人,已经看见了剑庐的飞檐。
  现在正是日正当中的时候。
  就在这时,一柄一丈二尺八寸四分三长的黑色铁枪,闪电般刺入龙虎大师的腰脊。
  龙虎大师感觉到那冷冰冰的枪尖,戳散了他的神经,他双脚沾地,咳出了一口血,嘶声道:“寒铁枪?!”
  拿枪的人是木蝉。
  “是,要不是,怎刺得倒你?”
  龙虎大师又咳出了一口血,喘息道:
  “你……你真的是……权力帮的人……?”
  木蝉大师依然淡淡地道:“当然是,否则怎会杀你?”
  龙虎大师浑身筋骨又“啪啪”作响,狂吼道:“你……你其实究竟是谁?!”
  木蝉冷冷地道:“我是权力帮柳五公子的‘双翅’之一,‘千里独行,万里赶蝉,一枪苦行僧’”!
  龙虎大师眶毗欲裂:“你是左天德?!”
  木蝉笑笑道,“其实无德。“
  龙虎大师长嘶一声,冲天而起,全力出手。
  木蝉却突然拔出了他的枪。
  他的枪自龙虎大师的脊椎骨里挑出来的时候,龙虎便仆倒下去,像一只抽空了气的皮球,全身都瘫痪了。
  木蝉收枪而立,俯首看着他,仿佛也有悲悯之色,说:“一个人不识时务,既为环境所不容,其实也只好死了。”
  他这句话其实不是说给龙虎听的。
  龙虎大师现在趴在地上,吐出来的已不是血,而是白沫。
  他一身“金刚不坏神功”,却给寒峪地母制成的铁枪刺入“龙尾穴”所破,死了。
  他这句话显然是讲给梁斗他们听的。
  因为梁斗等人己停住了手。
  梁斗、萧秋水、齐家公子、曲家姊妹,他们每一人,都听见了。
  天正被杀、龙虎大师也死了。
  没有这句话,梁斗他们心知肚明。
  左天德、应欺天、莫艳霞,任何一个,都可以要他们送命。
  他们已没有胜机,一丝都没有。
  左天德的话,梁斗当然听得懂。
  不过懂是一回事,同意又是一回事。
  完完全全另一回事。
  梁斗忽然道:“好轻功!”
  左天德欣赏地笑笑:“为什么好的不是枪法?”
  梁斗道:“枪好,枪法也好,不过好的不止是枪和枪法!”
  左天德道,“哦!”
  梁斗淡淡地道:“而是身法。卜绝暗算天正的时候,天正是猝受袭击,而且是四面受敌,跟龙虎受袭对不一样。”
  左天德笑问:“怎么不一样?”反正天正、龙虎已死,他不怕梁斗等逃得了。事实上,普天下间,已没有几个人能把梁斗等从他们手里救走。不能。
  梁斗道:“龙虎大师虽以一敌二,但心里早防着你,不似卜绝出手时,天正大师全未防范。可是你出手快,动身更快,明明离龙虎的角度既差又远。却忽然缩近距离,加上枪长,故一枪致命。”
  左天德拍掌,然后说:
  “分析的好!”
  梁斗淡淡一笑道:“过奖。”
  左天德眯着眼道:“梁大侠是聪明人。”
  梁斗微微一笑:“不敢。”
  左天德向众人瞄了一眼:“梁大侠的朋友想必也是聪明人。”笑了一笑又眯眼睛道:
  “聪明人现在都知道该怎么做的了?”
  梁牛、萧秋水、齐公子、曲暮霜、曲抿描一起异口同声道:
  “不知道。”
  左天德怔了一怔,瞳孔收缩,说,“你门知不知道,‘不知道’的下场是怎样?”
  萧秋水站出来大声道,“不知道。”
  左天德心中大怒,这小子居然敢顶自己的嘴!“不知道东西的是死人,你现在是找死。”
  萧秋水昂然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死又何妨?”
  左天德冷笑道,“无妨,无妨。”正要出手,忽然喝道:
  “外面是谁?!”
  四个人长步而入。
  一人道,“木蝉,怎么如此激动,出家人动了嗔念么?”
  左天德一见来人,立即堆起戚容,道:“师兄惨死,师弟身亡,我今日岂止破嗔,还要大开杀戒!”
  萧秋水一见来人,熹的几乎跳了起来!
  他大叫道:
  “帅叔!玉平兄!”
  那个浓眉,忧虑的,却挂了个淡雅的笑容之中年人,却不是谁,正是孟相逢!
  “恨不相逢,别离良剑”孟相逢!
  另一个容色冷傲的青年人,也是与孟相逢同列“当世七大名剑”之内的,与“铁衣剑派”、“浣花剑派”齐名的海南邓玉平!
  其他两人,一羽衣高冠,一神情猥琐,却是谁?
  第 十 章 太禅与守阙
  左天德显然全心全意,向那高洁、孤漠、银冠的道人招呼。不管他们是谁,左天德的脸色,却不是为邓上平和孟相逢改变,而是为了那两人。
  那道人看见大厅的情形,似十分动容。
  梁斗正想说话,忽然感觉全身一寒,身上“天柱”、“神道”、“志室”二处穴道都被扣住。
  他勉力一看,只见应欺天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身边。
  梁斗想叫,又叫不出,便向齐公子那边看去,心里也暗暗叫苦。
  齐公子身边,也站了个白凤凰。他显然也是穴道受制。
  这时那道人“呀”了一声,见到天正气绝,龙虎毙命;很是震讶,没有注意到大厅的事。
  能叫的惟有萧秋水,他直想示警,左天德忽然退了一步,往后跨走。
  他看似只后退了一步,却突然向前到了萧秋水身边,闪电般封扣了萧秋水“缺盆”、“天枢”二穴,同时间,也点了曲暮霜的“伏兔”穴,曲抿描的“天象”穴。这三人穴道被封,却与原来无疑,并不坠倒。
  这时进来的四人,为大厅的情形所撼,并未注意到这般情形。
  那神情狠琐的人,一跛一跛,向天正的遗体走去,到了面到,恭恭正正拜了三拜,握住了天正大师的手,冥静默念,黯然垂泪。
  那羽衣高冠的道人,也十分悲戚,颤声道:“这……这里是怎么一回事……”
  左天德合十道:“阿弥陀佛!守阙上人,你来得正好——”
  守阙上人?!
  武当镇山守阀上人!
  武当派守阀上人,以武功名望,只在少林木叶大师之上,不在长老抱残大师之下。
  木蝉大师与之一比,在武林中的威望声誉,尚矮了半截。
  现在武当派守阙上人居然来了!
  守阙上人长髯颤动,竟是老泪纵横,悲声道:“是谁杀了他们……”
  萧秋水想答,可是发不出声音。他觉得守阙上人的语音十分年轻。
  这种焦切的心情他似曾相识,高要城内,梁斗等出现,萧秋水想开口出声,揭发屈寒山就是剑王的奸情,但也是苦于发不出声。
  所不同的是,这次多了梁斗、齐公子、曲家姊妹也一样的感受。
  “天正大师是被暗杀的……”左天德喟叹道。他左手的手指,拇指竖起、拇指也竖起,好像一只手影里猫头的形象。
  在权力帮来说,“猫头”就是行动。
  而且是杀人的行动。
  权力帮这次的行动,本来就叫做“地方猫头”。
  “地方”就是指天正大师,“猫头”就是对付他和他党羽的暗杀行动。
  ——暗杀天正,收服龙虎,必要时也消灭之,让木蝉当上少林掌门。
  他们出动了、一翅、一杀、一凤凰”,方才杀了天正、暗算了龙虎,但也牺牲了卜绝。
  而今守阙上人既然来了,为何也不顺手把他做了?——这正是大功一件。
  武当派,一般的外务与决策,掌门太禅真人只属幕后,守阙才是主持大局、分派行动的镇山要人。
  守阙既然已经来了,不如一并杀厂。
  ——余子不足俱!
  左天德伸出了“猫头”,应欺天与莫艳霞都看到了”。
  他们也伸出了尾指与拇指一一“猫头”。
  这行动他们完全同意——他们本来就要杀守阙上人,同时他们也知道,这武当守阙,武功也许略逊天正,但绝对在龙虎大师之上。
  守阙上人显然在伤悲中,那容色憔悴、猥琐的者头,向他摇摇手,叫他不要难过。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这特殊的手势。
  ——他们已控制了全局!
  他们决定先由应欺天以急速身法,突击守阙。
  就算守阙躲过或接下,左天德的长枪,戳刺守阙之“玉枕”穴。
  他们知道武当内家功力要得——但“玉枕”穴一破,真气尽散,纵不死也变成白痴一个!
  龙虎大师的佛门“金刚不坏神功”便是这样被破去的了;这次他们要破的是“无极神功”,这是武当派几可与“先天无上罡气,,齐名的内功心法。
  只要应欺天、左天德吃住守阙上人,白凤凰莫艳霞便罩住邓玉平。孟相逢,猥琐老人等人,一击得手,永绝后患!
  左天德的“猫头”,已垂下了尾指。
  他们已决定出手。
  只要再收起了拇指,“猫头”不在,行动就要展开了。
  左天德己屈起了拇指。
  行动即开始!
  应欺天出手!
  他原本在梁斗旁边,忽然已到了守阙上人后面。
  这只是一眨眼的事——你知道一眨眼究竟有多快,就可以想象他飞跃这几乎十七尺的距离有多快。
  可是他的剑更快——只要你眨了一下眼,你就看不到他出剑,也看下到他收剑,他的剑还在他原来的腰间,好似未动过一般。
  但他知道左天德比他更快。
  不但轻功比他快,连枪也比他快。
  只惜他一剑刺出,守阀上人已不见了。
  而且他也听不到左天德接应的枪风。
  他开始还以为自己眨了眼睛,可是他很清楚自己至少没有掩住了耳朵。
  他翟然回身,全身的毛孔在刹那间都渗出了冷汗。
  左天德己死,他的一丈二尺八寸四分三的黑铁枪,已碎成一十九截,锐厉的沧尖,倒刺入他的喉管里,一双千里独行的腿,软得似没有了骨头,原来脚碎裂得像枪杆一般。
  在他面前的,是那神情偎琐的老头,现在却神光焕发,神色冷峻,如大殿里的下面神像一般。
  应欺天的心沉了下去——完全的沉了下去,像冷澈入骨的潭水底层的沉水一般,完完全全的沉了下去。
  因为他知道,世界上只有一种功力,可以在刹那间,毫不费力,而且没有丝毫声响地震碎“寒铁枪”,这功力就是“先天无上罡气”。
  而练得这“先天无上罡气”最高明的,除了武当两个现下生死不明的长老外,就只有一个人。
  这个人当然就是当今武当派掌教太禅真人。
  莫艳霞已倒地。
  他刺杀守阙上人时,守阙却扑向白凤凰。
  莫艳霞要刺杀孟相逢。邓王平时,守阙已一手扣住了她背后的五处穴道。
  莫艳霞来不及一声惊呼,邓玉平的剑已出手。
  邓玉平是向不习惯留活口的。
  这个“猫”行动就这样结束:
  原来是莫艳霞搏杀邓玉平,孟相逢和猥琐老者的,应欺天和左天德狙击守阙上人的而今守阙上人却制住了莫艳霞,邓玉平杀了她。孟相逢则迅速地解了梁斗,齐公子、萧秋水、曲家姊妹的穴道,而猥琐老人却杀了左天德。
  配合无间,天衣无缝。
  等到司空血、单奇伤、古同同和许郭柳想要出手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连应欺天定过神来的时候,也来不及了。
  ——“猫头”行动,彻底失败!
  只听那原本猥琐而今神光焕发的老人道:“‘狗尾’行动,全部成功!”
  ——“狗尾”行动?
  “狗尾行动。”那老头眼睛闪动着精警的亮光——不是狡猾的,而是比狡猾更睿智的光芒。“对。就是狗尾行动。”他再次的摆摆手。
  他摆手的姿态很奇怪,不是五只手指在摆动,只有四只——四指进伸,中指却屈收。应欺天觉得这姿势很熟悉。这姿态就像一条狗在摆尾。
  在他们未动手前,这老头仿佛电对守阙上人这样摆了摆手,好似是在劝慰他不要太伤心。他省悟他知道得已太迟。他那时还在满意自己等人布署的“猫头”行动,却不料别人已伏好了“狗尾”行动的杀着。
  疏忽永远是最可怕的错误——它的可怕并不止在低手,尤其高乎,也一样会犯。
  而且疏忽往往与轻敌同时发生。
  轻敌的结果——往往就是死!
  而轻敌者在轻敌时还常常以为自己高估了敌人。
  应欺天觉得很孤立。他知道守阈上人这等高手的武功。他没有寄望于单奇伤、司空血及彭家双虎等人。
  可是他很沉得住气。他一直很骄傲一点,他是柳五公子身边的红人,也是强人。所以他说:“你就是武当掌门?!”他问得很客气,很沉静,他是向着那本来猥琐而今变得十分英睿的老头问的。
  “是的。”那老头点头道,“我是太禅。”
  “你是怎样知道我们是……?”应欺天问。向来是他暗算别人的,而今却遭了别人的暗算。
  太禅真人颔首道:“天正显然是被暗杀身亡的,他的伤口,由后穿心而过,因而致命。
  杀的凶手显然是木蝶禅师,他手中有剑,剑上有血,而他眉心穴有一金印,乃中‘拈花指’而殁的。‘拈花指’只有天正谙使。”太禅真人每一点都很精细,说话也很扼要:
  “龙虎大师伤口仍有血溢出,显然刚死不久,且在天正死后发生的,他伤口在背后,也是给人暗算的,是枪所刺伤,而木蝉大师手里倒提着枪。我了解龙虎的为人,他不可能背叛天正,那因何在夭正杀了凶下而自己身亡后,再为木蝉所杀?木蝉纵不是主凶,至少也是帮凶之一。”太禅真人缓缓道。
  “是。”应欺天不得不承认,“木蝉也知天正怀疑他勾串外人,所以木蝉在天正未中剑前,一直没有出来,就是怕天正生了疑心,反而不能得手。”
  “可是,”应欺天问道,“……你从何判定此事,一出手就杀人?”
  武当是名门正派,而且是道教中人,理应审慎从事,而且慈悲为怀,在未百分之百肯定杀无赦时,不可动辄杀人。
  太禅真人笑道:“这事开始只是怀疑,后来却确定了,因有人告诉我的。”
  应欺天不信道:“谁?”
  太禅真人道:“天正。”
  太禅真人缓缓走过去,静静地摸住了天正的手,又轻轻地把他上搭的右手牵开,露出左手,左手背赫然有几个字:
  小心木蝉。
  这几个字显然是用鲜血点来写成的。
  敢情是天正临死前,还念念不忘木蝉的狼子野心,但碍于少林声名,或无证据,故写于手背上,让亲信龙虎大师收葬时,可以看见,以便做戒,图有朝一日,可力挽狂澜。
  讵知龙虎大师看不见一一已永远看不见了。看到的却是太禅真人。他了解天正大师,正如天正了解他一样。有一种人,虽彼此没见过几次,但人生能相互了解。也许他们本来是同一类人的原故吧。
  “何况,”太禅真人笑笑又道,“敢要杀天正的人,也定想杀我。”
  一一而且杀天正和太禅的原因,往往是同一个。
  ——权!
  像太禅、天正等方外高人、除了这盛名之累,还有什么可以要争夺的?
  太禅真人无所谓的一笑,接道:”别人以为我会光明正大的找人决战,而且绝不会施暗袭。其实不然。这也要看情形。别人要暗算我,我就可以暗算他。前辈风范、光明磊落,可个是叫人光挨打不还手,任由别人杀戮的:这点我不怕人垢病。我不是天正,天正诚于天,我只诚于人,人对我好,我比他更好。人向我使奸,我则比,他更奸。人若对我不诚,我亦对他不诚。江湖上本就:‘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天正是要舍身入地狱,我是主张好人上天,坏人下地。”他笑了笑又道:
  “我又不太坏,为何要先下地狱?天理不公平?”
  应欺天无言。遇着太禅真人这样的人,任谁都没有办法。这种人不怕使诈,因为他也可以使诈;这种人也不怕诚实,因为他也诚实。
  “而且,”太禅真人那双比狡桧更英睿的眼光又在含笑,“你们暗杀天正、龙虎,我们偷袭你们俩人,这个是很公正吗?”太禅张望上面,道:“天道为公而已。”
  他说完了这句话,身子就往下窜,佛尘一扬,数百“嗤”声连响,柔软的佛尘丝,竟如钢刺,全直如铁,刺入板内,只听一声短促的惨叫,以及楼板一阵迫急的挣扎声,便没了声音。
  血,渐渐染红了拂尘。
  太禅一笑,骤收佛尘,笑道:
  “这个该是附送的。”
  “喀喇”一声,楼板裂开,掉落一人,胸腹间被刺千百孔,已然气绝,萧秋水等定睛一看,掉下来的人竟是彭九的弟子吴明。
  这下了,古同同、许郭柳、单奇伤、司空血等全变了脸色,才知道是绝了望。
  守阙上人这时才问,很认真地问:“你们要自杀,还是要我们杀你?”
  他脸如冠玉,有一种公子王侯的气态,偏偏却是个白发道人。但是他这般温文说出来的话,却令人不得不信,不得不服。
  应欺天长叹。他败得非常不服气。柳五公子算无遗策,这次居然没有算出,少林天正、龙虎来这里之后,武当的太禅与守阙,居然也给孟相逢和邓玉平请动了来浣花剑庐!
  应欺天所不服的是这次仅是柳五公子的行动,要是李帮主也有派人出手……可惜李帮主自己很少亲自出手了,甚至很少亲派人出手,多半都是柳随风接管一切。而柳随风接任以来,权力帮更是蒸蒸日上,绝少受到挫败。
  除了这次……以及在攻打洗花剑派的损失与牺牲。
  如果李帮主在,或许……应欺天叹了一声,他知道权力帮决策的事,他是无权干涉的,就算身份已极之尊贵重要如他者……应欺天慢慢提起了剑,冷笑道:“你们应该看得出,我不是自杀那种人。”
  大禅真人也冷笑道:“你也应该看得出,我也不是随便可以放过人的人。”
  应欺天道:“你要我的命,就过来拿吧。”他横剑当胸,决心一拼。
  太禅真人一笑,道:“不过我也有例外。”
  应欺天缓缓放下了剑——缕蚁尚且贪生,何况他是人,挣扎了那么久,只是想要活得更好一点,更有名一点、更有权一点而已。
  所以他问:“是在什么情形之下?”
  太禅真人却不答他,却自言道,“近日来武林中变化良多,通常都是老一代,被新人所取代,或莫名其妙暴毙,更有之的是满门遇害,……”他的眼睛扫向地上的莫艳霞等,冷笑道:
  “像她,像你,像五虎彭门,等等等等……最近又有南宫。上官望族、栖霞观、辰州言家、雪山派等,都有变乱——这,想必是权力帮策动的了?”
  应欺天目光闪动,点了点头,他己看出来太禅真人要问的是什么了。
  果然太禅问道:“只要你告诉我,每一帮每一派的内应是谁,你就可以带着你的剑、你的人,活着离开此地了。…
  大禅真人含笑望向应欺天,道:“怎么样?”
  只要告诉出别人的名字,自己就能活下去了,——这条件无疑令应欺天十分动心。可是应欺天叹道:
  “如果我知道,我多愿意告诉你。”
  太禅真人瞳孔收缩,应欺天不由自主退了两步,他从未碰到过如此凌厉的杀气。
  “你不知道?”
  应欺夭紧紧握住剑。“如果我知道,我早都告诉你了。”应欺天苦笑着道”一掌拍出。
  守阙飞翻而出,这时白影一闪,白凤凰竟没有死,她的拂尘向太禅的脸上罩去!
  太禅真人的“先天无上罡气”,已被破掉,自然无法硬接,但他神功盖世,双手一合,竟硬生生把莫艳霞的拂尘抓住。
  应欺天这时出剑。
  他这一剑是恐惧中出手——因为他知道,再不在此时立功,他将生不如死——所以他全力出了手。
  他的剑就在莫艳霞的拂尘罩向太禅真人脸门的刹那,全扎进太禅的“天宗”穴里去。
  太禅狂吼一声,猛夹住剑身,吐气扬声,“崩”地剑身中折,他一手抓住断剑,双指一拗,“叮”地拗了一截,“哨”地飞射而出,全打入应欺天的额上。
  然后他巍巍颤颤,双手抓住了两处伤口,血染红,他的脸,身。手也完全涨红,他一双眼珠于,好像凸了出来一般,瞪住在远远的、远远远远的那处的守阀上人,嚎道:“原来,是你——!”
  大变遽然来。梁斗、齐公子、萧秋水、曲家姊妹,甚至连同孟相逢、邓玉平,还有彭门双虎、单奇伤、司空血都怔住了,更连余杀等五人,都无法应付此等奇变。
  太禅真人惨然跄踉了凡步,嘶声道,“你……你好狠的心……”
  他致死也不信守阙上人会杀害他,否则他也不至于如此疏忽,全不防备。
  守阙上人微笑。他缓缓抹去脸上的易容药物,慢慢露出了一个神飞风越的英秀的脸容,他笑道。
  “这是上官家的易容术,瞒得过你,真不容易。”这年轻人似舒了一口气,很安慰地道。
  “慕容、上官、费”本来就是武林之大左道旁门的翘楚,尤其易容一道,这张脸要是上官世家中上官望手制的,那精明如太禅真人者,也真个无法看得出来。上官世家,早已投靠权力帮。得他们之助,权力帮如虎添翼。
  太禅吃力地望过去,只觉得朦胧光中,仿佛有一翩翩于俗世的佳公子,可是仍看不真切,他吃力地道:“……守阙……守阙上人呢……”
  那公子似怕伤害到他,用一种轻如羽毛、软如雪花的声音道:
  “他……我只好杀了……他不能出卖你,只好选择失去性命了。”
  太禅觉得生命也即转离他远去了。仿佛生命之神在驾着马车,在云端等着他,只要他生命飞来,就可以启程了。这旅程是去哪里?太禅不知道。他只觉得全身轻飘飘的,眼皮越来越合拢。他吃力地张开失神的眸子,吃力地问:
  “你……你究竟是谁……”
  那公子静默了一会儿,用一种悲悯的眼色望着他,终于很小心他说:“我姓柳,在权力帮里,排行第五。”
  第十一章 柳 五
  柳随风!
  这一声犹如晴天霹雳,炸响在每个人耳里!
  柳大总管:
  李沉舟的唯一亲信!
  柳五公子说完了那句后,便轻轻叹了一声,一挥袖就飘然而去,再也不回头。
  也许他知道太禅已必死,大厅上只留下一个白凤凰,也够应付梁斗等人了。
  这里大局己定,他已无需费神。
  应欺天虽然几乎要出卖了他,但他也死在太禅手里,已用不着他动手。
  没有人可以出卖他。
  ——能不必他动手的时候,柳五公子是从不必亲自动手的。
  动手就得要冒险,柳随风不怕冒险:——只不过冒的是一些有意义而且有必要之险,这样才不容易死得太容易。
  ——而又出名得更容易。
  人生在世,本就好名。豹死留皮,人死留名。
  ——柳五爱名。
  所以他也爱美人、爱权和爱钱。
  可是他在必要时,也可以杀美人、掷千金、夺大权,他要的名,无须流芳百世,但要他在世时,没有一个人的名字可以在他名字之下和他这个人的光芒之下抬得起头来。
  ——除了李沉舟。
  ——李沉舟是个枭雄。
  而他,也许仅是个人杰。——柳五在拂袖返身,走出去时,好像想到了这一些唏嘘。
  太禅听到了他的名字,就死了。
  死得瞑目——好像服气死在一个这样的人的手上。
  一个真正的高手,当然是希望自己死在另一个更真正的高手的手下——这就叫死得其所,否则死不瞑目。
  莫艳霞看着柳五既没招呼就飘然而出的身形,眸子里发着亮,充满了钦佩、崇拜。
  她进入“权力帮”,不过五年,不过她因为是他的亲信,所以可以掌管一些帮里的资料档案。这是帮中的非常重要部分,却归由她处理。
  她隐约查出,在权力帮创帮立道时,原有七个人,他们没有名字,只有姓和代号:李大、陶二、恭三、麦四、柳五、钱六、商七,一共七人。他们不要名字,也许就是他们未成名前决意要做大事的决心。
  ——也许真正做大事的人反而是无名的。
  可是等到权力帮名震天下时,陶二、恭三、麦四、钱六、商七五人都声消烟灭了。
  这就是要成名付出的代价。权力帮现在威风八面,却无人知道它昔年曾流多少血、多少汗!
  现在剩下的只有李大——李沉舟、柳五——柳随风,已经是很有名很有名的人物了。
  白凤凰不知道创业的过程是怎样,但她感觉得出——以前那消失了的五个人,必定是历尽艰辛的卓越人物,而到现在还能留存下来的人,更是当世豪杰。英雄好汉!
  她觉得在这样的其中一个人的部下当一名亲信,是一件心服、口服.而且荣耀的事。
  她希望永远这样。可惜柳五公子却要她镇守恒山。她实在无意要死守那孤寂的悬空寺,以及老朽的掌门师太。
  ——何不干脆杀了她,把恒山实力,全拨入权力帮?
  ——就像现在她想杀了这群目击者一样干净。
  站在她侧前方的一个少年,他背后是萧家剑庐的“龙虎啸天”壁图,忽然道:
  “原来柳随风是如此轻贱他的部下与亲信的。”
  他的声音里充满着轻蔑与不屑,莫艳霞一震,只觉早晨的阳光灰蒙蒙洒下来,这少年飞扬的眉和深湛的眼神,竟是……白凤凰几乎失声。“啊”地叫出来,稍定神来,才知道好似不是,但又怎会样子不同的人,神态如此相似?
  不过司空血等全没有注意到这少年像谁。一方面也因为他们绝少面会过李沉舟,拜谒时更诚惶减恐,不敢面对他,又如何得知帮主的神容?单奇伤叱道:
  “大胆!敢呼柳五公子名号……”
  那少年当然是萧秋水。萧秋水道:“我不是奴才,我当然敢。”虽然他心里对柳五也有一种很奇特的感觉:那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稳若泰山、形若行云的风度……萧秋水觉得他是他,自己是自己,不过更却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就好像现在是处于一个山洞里,他和柳五,一个是人,一个是野兽,一定要有所解决,也一定会有对决的一天。
  ——问题是,如果是野兽,究竟谁才是野兽?
  ——如果是人,谁才是人?
  但是他还是看不过眼,要说话:因为他无法忍受柳随风如此轻贱他部下的性命。
  ——这岂不是也很像他哥哥萧易人?
  ——这是他最不同意他兄长的一点。
  “双翅、一杀、三凤凰”,萧秋水也知道,这都是柳随风最精要的干部,就像李沉舟最重要的干部柳随风、赵师容以及要将“八大天王”一样。
  ——但是而今,“药王”死在浣花溪畔,“双翅”之“千里独行”左天德死于太禅之手,“冷风吹”应欺天也死于厅上,“一剑杀人”卜绝亦死在天正手里,他居然可以不顾,没有流下一滴泪,甚至不留下来俯首探顾,就走了,连一眼也不多看。
  仿佛死人对他已经没有用了,一点用处也没有了。
  ——是的。权力帮而今只出动了一个柳五总管,已把武林中两大派实力的头领消除了:
  少林与武当,反抗的实力定必因此役而大伤元气,无法抗衡,但萧秋水更无法忍受的是,柳随风付出的代价:
  这代价是他部属的生命。
  ——而他毫不珍惜。
  仿佛这胜利是天赐的。仿佛这胜利就是必然的:仿佛这胜利就是应该的。
  ——可惜他不知道,柳五确是以为是天赐的、必然的,应当的,战局若落到他柳五的身上,胜利是命定了的。
  ——而且柳五也从不更绝不,为将逝或已逝去的人和事,多作喟叹或伤心。
  ——他认为喟息是多余的,伤心更无用,
  可是柳五也不知道一些事。
  ——他没有听到萧秋水那声斥呵和那时的神情,因为那时他已经走了。他认为还活在大厅上的人,已不值得他柳五出手了。莫艳霞自会为他料理。
  ——如果他听到那一声责呵如此酷似帮主对他不满时的讥悄与讽嘲,无论如何,他都必定会下手杀了萧秋水,然后才安心走的。
  可惜他不知道。
  但是他离开浣花后,心里忽然有一道郁结,久久不能舒;好像自己有心爱的事物留在后头,忘了取回一般,偏偏他又想不起是什么。
  但他没有回头。
  风和日丽,天正好。
  他想办法心情好。
  何况一个年轻若他的人,居然轻易杀了天下两大门派的章门人,为了这件事,他觉得十分开心。
  其实在大厅上的敌人,就算不全杀干杀净,他也觉得没有关系,他反而喜欢留下活口,谅他们已为之慑伏,知道对抗下去也无用了。
  何况由他们惊惧的口中传出去,他的形象定必更为神化或夸张,他就可以更快地名扬天下。
  他本来就己够出名了。
  所以他心情很好。
  何况日正当中,阳光真好。
  他觉得阳光就像温柔而多情的女子的手,抚拂在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雄秀躯体上。
  他相信昔年韩信斩杀大敌于沙场,必定也是这种感受。
  所以他更快地忘了在离开浣花时那个郁结。
  阳光映射得最灿耀,是在烷花萧家剑庐听雨楼,那一片飞檐上。
  闪闪发光。
  像无数个含着大志气的希望的人,在招着他们那些发光发亮的小手。
  萧秋水继续说。而且是冷俏他说。连梁斗都感觉到他的人便了许多。本来热情得如火,可以融化所有的冰,忽又变得冷峻如冰,可以浇熄很多烈火。
  “他的部下尸骨未寒,他就走了。”
  莫艳霞听得不知怎的,心里真有一阵寒,且由脚底下冒上来。她一直没注意过这年轻人,现在她才注意到,这年青人,年轻得像她一般的年青人。
  梁斗忽然明白了。
  他明白了萧秋水为什么忽然变得如此尖刻。
  因为他发觉白凤凰目如凤般眸子中,望着柳随风离去的门口,像那在门槛的阳光,脸上却有了阴郁的苦痛之色。
  杀莫艳震,迅速撤退,是他们唯一可行之路。
  所以他立即就出了手。
  齐公子也是老江湖,他也立刻出手。
  余杀、苗杀、苏杀、龚杀等五掌五杀也马上出手,此时此刻,他们只有一个敌人,也是一个共同的敌人,那就是:
  权力帮!
  五杀扑向彭门双虎,以及司空血、单奇伤,和被龙虎大师震得重伤的郎一朗。
  齐公子和梁斗,目标则是莫艳霞。
  莫艳霞心里虽有些凌乱,但她的武功,委实太高了。
  她突然窜了起来,萧秋水只见她背后的长发,“法”地露了出来,她把长发一甩,披到脸前,贝齿咬住,拂尘化了千百道暗哭激射而出!
  “锑”地一声,一道精光,莫艳霞半空拧身,拔出了剑!
  她原本是白巾披发,如同观音大士的纱罩,但半空出剑之际,又有一种无比的决心与艳丽,好像一个美丽的女子,知道自己半空出剑是一个美丽姿态般自恃。
  “叮”地一声,刀光一没。
  刀打飞,“夺”地钉入墙上。
  打飞的刀是梁斗的刀。
  梁斗空手而退。
  莫艳霞的拂尘,齐公子刚刚格开,挺剑又上。
  “叮”地一声,剑又飞出。
  “嗤”地插入墙上。
  两招两剑,梁斗和齐公子都空了手。
  就在这时“噗”地一声,嵌于墙上的剑又给拔了出来。
  被萧秋水拔出!
  他一招“‘长虹贯日”连人带剑冲了过去!
  莫艳霞冷笑,反剑一压,顺剑而上,即可将萧秋水的胸瞠刺个窟窿。
  可是她的剑势只使到压住萧秋水的剑身为止。
  一股大力,已由对方剑身倒涌了过来。
  莫艳霞从来没有遇过如此浩荡的巨力,它消解了自己递出去的劲力,又撞入了她的五脏六脉,莫艳霞心道见鬼,运力又催。
  她不相信萧秋水年纪轻轻,竟有如此功力。
  这功力简直不在天正大师的“大般若神功”之下。
  可惜她出锗了。
  萧秋水的功力,不仅不在天正之下,而且若论内力之浑厚,连天正都比不上。
  也许只有武当的铁骑、银瓶,以及少林失踪已久的奇僧抱残等可以相比美。
  要是她一觉不妙,立即收回功力,或卸去劲道,以奇招巧战,不出二招,当可杀萧秋水于利剑下。
  可是她心高气做,没有这样做,反而运功相抗。
  这一下来,萧秋水功力虽纯,而且沉实无比,却不似天正的内劲之精纯及运用自如,大部分都耗在应用不得法上,而今莫艳霞要震开自己,内力便自动相抗,一旦汹出,无限舒畅,几竭力激出。
  莫艳霞本以剑法、招式、变化、轻功见长,功力是较弱一圈,怎比得上萧秋水?
  这一下来。不禁脸色大变,花容失色。
  但此时两方功力,相互压制,互相克压,若一方猝然收回,必被对方内劲排山倒海,连同本身内劲回攻而致死,所以莫艳霞只好硬着头皮,苦撑下去。
  内劲自萧秋水剑尖源源而去,莫艳霞的红唇不住抖着,身体抖着,连剑尖也抖着。
  齐公子立即见出了端倪,大喝道:“此正其时,杀!”
  梁斗没有劫。
  他也看了出来,可是他不能下手。
  如果一对一,他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可是萧秋水牵制她在先,梁斗无法作乘人之危的事。
  齐公子扫了梁斗一眼,飞身而起,拔刀。
  拔墙上,梁斗的刀。
  他以四指握刀,一刀斫出!
  他可不是梁斗,如不杀白风凰,白凤凰就会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杀掉,这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
  齐公子使刀虽不似用剑一般纯熟,但一刀斫下来,刀势已够吓人。
  刀未至,刀风已激起莫艳霞的头巾与云发。
  刀锋已照绿了莫艳霞失惊的神容。
  就在这时,“叮”地,声,一剑架住一刀。
  星火四溅。
  齐公子变色道:“你……”
  虎口震麻,刀几乎震脱。
  架刀的人是萧秋水。
  就在这时,莫艳霞一翻身,“刷”地划了三道剑花,狠狠地盯了萧秋水一眼,眼色里也不知是怒是怨,“唆”地飞掠出去。
  这一战对萧秋水来说,很是重要。
  因为他看见了柳五,一刹那间,在他闯江湖的决心和有大志而无目的的历险中,一下子,有了个前面的入,他可以去追赶,可以去超越,可以去作借镜。
  而不是榜样,或学习的对象。他有一天要击败这个人,而不是拜他为师的孺慕之情。
  另外他放了莫艳霞。
  因为莫艳霞不是败在萧秋水手里,而是败在“轻敌”的手里。
  莫艳霞在巨飓股的功力下求挣扎,在刀光下失措,那坚强,就像唐方,只要有一丝丝像唐方,萧秋水就不忍杀,就不愿杀。
  外边日头正好,可是唐方——唐方,你在哪里?
  ——我想你,唐方。
  萧秋水的心,又隐隐抽痛起来。
  ——那被他一剑挑开脸纱的女子……
  莫艳霞发中白纱扬动……也许正因为这样,他才不顾一切,放了白凤凰。
  就算再来一次,萧秋水也会这样做,他没有后悔。
  何况他从不杀女子。
  每个剑客都有他的原则,不必问他为什么。
  有些剑客不见外人,只杀人。有些剑客只交朋友,不应酬。有些剑客只伤人,不杀人。
  有些剑客只杀人,不伤人。这都是他们的原则。
  莫艳霞虽没有死,却受了伤。
  伤虽不重,但已不能再战。
  何况她也不想再战,她立刻就走。
  她已掠出了剑庐。
  受伤的身予,紊乱的心。
  错愕的脸,诧异的眼神!
  齐公子实在不明白这青年在干什么。
  他没有空问,也没时间等,萧秋水已垂首把剑双手呈递给他。
  他飞快接过剑,把刀丢还梁斗——五杀与单奇伤等人那边的战局,还要他去料理。
  何况他也心知肚明,要不是萧秋水力挽狂澜,他和梁斗,十招之内,就得要遭了白凤凰的毒千。
  单奇伤、司空血,郎一朗以及古同同、许郭柳跟余杀、苗杀、苏杀、龚杀、敖杀等五人,正以一对一,打得难分难解。
  彭门二虎“断头刀”古同同、“七旋斩”许郭柳力战余杀、苗杀,显然力不从心,朗一朗因被龙虎大师震伤肺腑,力斗苏杀,力有未逮,单奇伤独战龚杀,却占尽上风,司空血也把敖杀打得甚为狼狈。
  但是曲抿描、曲暮霜一加入战团,一个助龚杀战单奇伤,一个辅敖杀斗司空血,局势便扳了过来。
  单奇伤、司空血等五人可谓尽失先手。
  齐公子运剑飞去,权力帮本己失势,怎堪齐公子剑光一击?
  就在这时,迎空一道剑光飞来,正好截住齐公子。
  “当”,两剑交加,两人各跃丈外。
  齐公子前襟被划破,他的漱玉神剑发出如玉如雪的寒芒,他森冷地注视来人。
  来人是屈寒山。他淡淡地笑着,三络长髯,无风自动,手中剑忽折为二。
  他弃剑,掌中又神奇般多了一柄剑。
  齐公子冷笑道:“难怪人说屈寒山双手百剑千招万影,果然名不虚传。可惜……”他笑笑又道:“剑王只剩下了一只手。”
  屈寒山微笑道:“真是用剑的高手,一只手就够了,何况……”他注视齐公于手中剑,好像看一位美丽女子般温柔。
  “好的剑,一把就够了。”
  齐公子也看着自己的剑,神情就像一个领袖群伦的人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助手一般坚定。
  “这确是好剑。如果它杀不死你,错在用剑的人,不在剑。”
  屈寒山也似吁了一口气,点点头道:“如果我死了,死在漱玉神剑下,也算值得的。”
  忽然目光杀气大现,毅然道:
  “如果死的是你,我将把剑与人同埋,决不再用。”
  齐公子抱拳道:“谢谢。”
  屈寒山垂剑道:“请进招。”
  这两人都是剑法大师,一是白道名宿,一是黑道高手,为人都千变万化,难以捉摸。
  但他们现在所说的,都是至诚的话。
  他们不是对人诚,而是对剑诚。
  惟诚于剑,剑亦诚于人。
  所以他们才是剑中英豪。
  梁斗扑出的时候,“鬼王”阴公拦住了他。
  “鬼王”的武功倏忽奇幻,时似幽魅般闪动不已,正是闻者丧胆的“活杀十八打”。
  梁斗只以双掌招式在对拆着,一直没有出刀。
  一旦出刀,不知生死。
  他的刀一出,敌人不死,自己便有危险。
  人要出手,便得全力以赴,这样才可能把强敌击倒,否则留三分退路,也等于只出七分力,对方若是高手,这三分便往往要了自己的命。
  一旦全力出手,不能命中,却是连一分自保的力量也没有了。
  所以梁斗一直迟迟没出手。
  没把握的事,除非必要,否则还是不要常常做的好。梁斗平实,他的刀平凡,但他的人更是沉实。
  萧秋水猝以深厚的内力,击败了莫艳霞,正想上前帮忙,却碰上了“火王”祖金殿。
  他听说过滇边与苍山之役,他哥哥萧易人及“十年会”之所以一败涂地,祖金殿可说是祸首,诛杀祖金殿、屈寒山、康出渔等人,早是他心头夙愿。
  他一出手就下重手,但是祖金殿有鉴于前,连莫艳霞尚且内力不如这少年,自己何敢攫其锋?忙避去掌力,连用火攻。
  萧秋水武功,连康出渔尚且胜不过,如何是祖金殿之敌?但他内力深厚,潜力发之不尽,他见招创招,随机应变,以浑厚掌力,打得攻来的火焰摇摇晃晃,几明几灭。
  祖金殿也忌其内力,一时夺不下萧秋水。
  这时候,厅内八个战团,打得正酣。
  第十二章 琴·二胡·笛子
  久战之下,祖金殿阴狠歹毒,而且烈火熊熊,萧秋水确穷于应付。
  祖金殿吆喝一声,“呼”、“呼”、“呼”二团火焰,竟串连在一起,如一火棒般,向萧秋水没头没脑地打到!
  萧秋水情急之下,连削二掌,“叟”、“叟”两声,两团火光顿灭,萧秋水的气功,何等犀利,祖金殿的“阴火”,水浇尚且不熄,但萧秋水掌风一激,“阴火”顿灭。
  只惜萧秋水出掌却不够周密,灭得二火,还有一火焰已避不及,当胸撞到。
  萧秋水情知若给此火炙着,不死也难活,但情急问也顾不了许多,双掌一合,硬把火团抓住,想撑得一时,以免立毙。
  不料火团被他一合,立时熄灭。原来他内功高张,绝不在武当铁骑、银瓶、少林抱残、大水老人、丐帮帮主裘无意之下,与少林掌门天正、武当掌门太禅,可谓并驾齐驱,难分轩轻。而今他惊惧之下,内力倏转,双掌如寒极之冰,“阴火”顿灭。
  祖金殿眼见得手,却又被萧秋水破去,勃然大怒,但对萧秋水内功,更大为戒心,绝不与之硬拼,一有空隙,即行抢攻,萧秋水只要一个不留神,就要丧在他的火攻之下。祖金殿这是“以逸待劳”。
  这时忽听挣琼几声,又有二胡幽怨,笛子悠扬,吹奏几声,便是国乐中的“醉打金枝”。
  这“醉打金枝”,清韵无限,萧秋水闻之为这一情;登时不再那么惶惶惊惊,转为潇洒应付。他内力深厚,潜力无限,一旦从容,功力易为掌力,内息化为拳风,甚至提气为轻功提纵术,运气成指劲,出手迅疾,变化万千,祖金殿一时忙于应付。
  萧秋水打得正酣,跟“醉打金枝”的乐曲配合在一起,节奏、意境、气态莫不沛然。祖金殿的火攻,莫不给他醉态盎然般的指东打西,打点得七零八落。
  只听乐音一转,琴声交响,如马作的卢,笛韵一起一提,跃伏不已,二胡由幽怨转而激扬,正是乐中的“春郊试马”。
  萧秋水精神大爽,使拳左冲右突,用掌穿花蝴蝶,祖金殿大汗淋漓,应付不过来,一个翻身,飞了出去。
  萧秋水试骑意畅,正要追击,忽然挣地一声,弦绝韵灭,二胡、笛于也音绝神余,萧秋水一怔,只见大厅内飞落之袭飘飘衣袂,萧秋水道:
  “是你们?”
  捧琴的白衣少年温艳阳道:“便是我们。”
  萧秋水道:“我们已见着了三次。”
  执笛子的黄衣女子江秀音道:“只怕以后还有相见。”
  萧秋水茫然道:“你们是敌是友?”
  拿二胡的黑衣登雕梁叹道:“何分敌友?”说着缓缓自二胡中抽出黑水一般漾亮的窄细长剑,道。
  “你亮剑吧。”
  萧秋水手中无剑。
  他还是问了一句:“昔年‘九天神龙’温尚方。是你什么人?”他问的是那白衣少年。
  昔年“九天神龙”温尚方,号亦名艳阳,武功盖世,纵横江湖,却因妻子在旁赌气而至心神大乱,被敌人所击倒。温尚方当时年青俊秀,与这白衣少年容态颇有近似之处,用的也是“琴”。
  温艳阳却淡淡笑道:“我是他么?”
  萧秋水大惑。
  江秀音突道,“亮你的剑!”
  萧秋水一愕:“斩什么!”
  温艳阳暴喝道:“斩琴!”
  “刷”地一声,自琴背抽出如一泓莹水的长剑,“霍”地一刺,剑身迎风抖直,闪电刺出!
  萧秋水却无剑。
  就在这刹那问,他顿悟了“无”就是“有”。
  他气穴一冲,以手作剑,“嗤”地一声,一道剑风,反斩了回去:
  “叮”一声,竟是兵刃交鸣之声,但又煞是好听。
  萧秋水一出剑,登雕梁和江秀音也动上了手,三道剑光,啸啸不绝,一剑快过一剑,剑剑相连,又剑剑交击,响成音乐一串,丁冬不绝。
  萧秋水以手作剑,——挥拨招架。
  笛子、二胡、琴三人剑法又是一创,右手使剑,左手乐器,时剑与剑交击,乐器与乐器交碰,发出极其亮丽的乐韵,萧秋水。已战且聆,渐已被剑风、乐韵包围。
  萧秋水渐已不敌。
  又过一会,笛子、琴、二胡又是一变,乐器变作剑使,剑身反而在空气间激荡,发出乐音,时剑身与乐器交击,发出清韵,竟是一首曲子:《依稀》。
  依稀,依稀……
  依稀是当年。
  依稀是昨日。
  依稀是那失却的情影,咫尺的眼神……
  依稀是天涯的分散,遗憾的眷恋……
  依稀是……
  依稀。
  忽听“啸啸啸”之声,三支剑尖,已抵住他的咽喉、盾心、胸膛。
  “格格格”三件乐器,已搭住他双手和下盘。
  萧秋水没有再动。
  他败了。
  他曾与琴、笛子、二胡这“三才剑客”,决斗三次,分别在桂湖、丹霞以及这烷花剑庐决战过,但三次格斗,无有不败。
  他无言。
  然而那“依稀”乐韵,犹在心头。
  只听温艳阳缓缓把琴扬起,叹道:“你还是未能忘……”反手一剑,闪的一下,剑已收入琴底。
  萧秋水茫然问:“你们究竟是谁?”
  三人还没回答,萧秋水忽听一下击鼓之声。
  击鼓一过,一清脆悦人的女音唱道。
  “郎住一乡妹一乡,”
  萧秋水心头大震,莫可形容,全身一阵抖,失声叫道:“唐方!”
  只听那越岭嘶秋的女声继续唱道:
  “山高水深路头长;”
  萧秋水跳起,心头喜悦如千头小鹿急撞,叫道:
  “唐方!”
  就在这时,三才剑客出剑。
  剑快、音韵更快。
  剑是“天地人”合击。
  乐是《十面埋伏》。
  但是萧秋水没有听见。
  他耳边只听到唐方的歌声。
  那歌是他心里千呼万唤的无声。
  一定是她!一定是唐方!
  只听那女音清亮地唱下去:
  “有朝一日山水变,但愿两乡变一乡。”
  萧秋水不管了。
  他气贯丹田,吐气扬声,一双手,都是剑,十只手指,都是剑气,跃马黄河,剑气长江!
  他一剑快过一剑,对二胡、笛子、琴的乐音,都充耳不闻起来,只听见那唐方的歌声,要击倒前面二个人,赶快见着唐方。
  只听“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连响,萧秋水手脚展动,也不知与对方交了多少剑,对了多少招。
  这是他第四次与三才剑客交手。
  这时在他心神里,那三才剑客所带出来的音乐,再也不成音调,《十面埋伏》,已困他不住。
  歌声一绝,换作了击鼓之声。
  鼓声呜哆,鏖战未休。
  击鼓的人是谁?
  ——有人正击打扬琴。
  正是《将军令》。
  将军上马。唐兵留客。
  人依远戍须看火,马踏深山不见踪。
  萧秋水的人,回到了“神州结义”时的大风飞扬,快意长歌;他的心,也恢复了饮马乌江,搏杀铁骑时的神飞风跃。萧秋水的剑,也依稀如昔日纵横无虑,长江决杀的意境。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唐方,唐方。
  ——唐方!
  《将军令》骤绝。——人在,将军呢?
  马呢?烽烟呢?——还有唐方呢?
  萧秋水稍一定神,只见江秀音、登雕梁、温艳阳三剑齐折,断于地上。
  萧秋水几个敢相信双手破三剑,是他一手所致。
  ——这三人究竟是谁?为何武功一次比一次高?又不肯伤害自己?且一次一次地找自己比剑?
  半晌。
  登雕梁艰涩地涩笑,“好剑法。”
  江秀音露出贝齿笑道:“我们可以回去交代了。”
  萧秋水茫然道:“交代什么?向谁交待?”
  温艳阳没有回答,却道:“你胜,因你忘情。”
  萧秋水又是一怔,温艳阳义道:
  “不过,你是因为情忘情,而不是高情而断情。故难为剑雄,亦不为剑客。因剑客无情,剑终为情所断。”
  萧秋水如冷水浇背,惊然一醒。登雕梁忽道:
  “他不是剑客。”
  温艳阳问:“那他是什么?”
  江秀音抿嘴笑道:“他是侠客。侠士多情。”
  萧秋水仍旧大惑,问道:
  “请教三位是谁?”
  这是他第四次问起。
  江秀音笑嘻嘻地道:“我们吗?我们是狗熊;”笑着向萧秋水背后遥指,轻笑道:
  “他们才是好汉英雄!”
  萧秋水回头望去,一颗心喜飞上了九重天。
  却正是唐方。
  一时间,萧秋水没来得及看清楚唐方是怎么一个样子,飞步了过去,执着唐方冰冰的小手颤声说:
  “唐方……”
  唐方莞尔一笑,手就让他握着,置下了扬琴。
  萧秋水一时只觉什么都没了意思,只有眼前才是好的。忽听乒乓砰砰的打斗声,返头望去,只见场中又多来了几人,“鬼王”、“剑王”、“火王”、单奇伤、司空血、郎一朗、古同同、许郭柳等都迅速撤走。
  萧秋水见己方大胜,方才放下心来,向唐方真挚地道:“我见着你,心里着实欢喜。但是兄弟安危,却是不能不先顾到。”
  唐方半嗔半笑,抽回纤腕,啐道:”初见到面,也不来……跟人家说话,第一句还是先谈兄弟的事。”
  萧秋水以为唐方真要恼怒,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一时不知先说哪一句话,急道:“我我………
  只听一人大声笑骂道:“哈!这人见到咱们,也不认识似的,一个招呼也没打,尽拉着方姊的手扮鹅叫。”
  另一人阴阳怪气地椰榆道:“人家久别胜新婚,正在谈情说爱、你吃不到的馍馍是酸的,凑个什么兴儿,还不赶快来帮把臂料理掉这班兔崽子!”
  第一个说话的人心有下甘,回骂道:“什么吃不到的馍馍是酸的,分明是臭的硬的才是!我说呀.喝不到的酒是臭的,这才对!”
  第二个人又反讥道:“我看算了啦。别人酒量如何,我小邱可不知道,你潮州屁王的海量,我可心知肚明,一杯酒下肚,两眼发青光,两杯酒下去,爹爹作亲娘,三杯酒呀——四脚朝天咯,这还是拜神用的小酒杯,要是用碗啊——哈——!”
  第一个人大怒道:“你他妈的臭小子,我酒量小,你妒忌呀?有本事就比我更小!”
  第二个人嘿嘿冷笑,“咱们英椎好汉,怎么酒量比小不比大?!你要小,我伯你么?”
  第一个人怒极反笑道:“比酒量小么?来来来,咱们就喝上三杯,看谁先倒!”
  萧秋水几乎不用回身,已知来者何人,如此纠缠不清,又胡说八道,更歪理连篇者,天下间舍潮州屁王铁星月,福建铁嘴邱南顾还有谁?
  萧秋水正要喜叫,忽听一人唤道。
  “大哥。”
  萧秋水一怔,只见左丘超然垂手立在一边,一脸惶然,疚歉之色。
  萧秋水立即会意,笑道。
  “左丘,所事有因,不必介怀。”
  遂走过去握住他的手,左丘超然双目是泪,但笑容中也渐释然。
  这时只听邱南顾反讥道:“三杯么?唉呀呀,太差了!要比酒量少,我比你少,一杯就倒了。”
  铁星月素来比较冲动,叱道:“那是装蒜!好!你装醉,我也可以,一闻到酒味,我就倒也!”
  邱南顾“嘿”地冷笑一声,头摇得像鼓浪一般,道:“不行不行,我才见到酒杯,便全身抽筋,口吐白沫,双眼翻白,舌头伸直
  铁星月听得为之咋舌:“——死啦?!”
  邱南顾道:“没死,只醉了,蠢材!”
  铁星月跳起来怒骂:“呸!骗死人!醉了哪会这般难看相,分明是中了毒气。”
  邱南顾笑得像只猴子吱吱乱叫,道:“对了!乖仔!我就是骗死人的!”
  铁星月听得原来对方是骂自己,一捏拳头指骨,啪啪作响,道:“你想兀是不是?!欠揍久吧?我……我放个屁毒死你!”
  一提到放屁,那是铁星月拿手好戏,邱南顾哪里够比,慌忙跳开,戒备道:“别放!别放!这违反侠义道德,武林公约!你放,我就吐口水——”
  铁星月一听,也唬了一大跳,邱南顾的口水,也是武林一绝。正在此时,只听一个娇俏俏的声音问道:
  “你们一个比酒量小,一个比放屁吐日水,真是孬种!是英雄好汉的,就跟老娘我比吃饭;”只听那女音喝道:
  “敢不敢?”
  只听铁垦月、邱南顾苦口苦脸齐声道:
  “不敢——”
  谁敢跟唐肥比吃饭。
  正如没有人敢跟唐肥比肥一样。
  萧秋水却不明白这狗熊一般“肿”,说话声音蜜糖一般甜的女子是谁。
  他实在不明白,因何连铁星月、邱南顾这样难驯的人对这胖女子,此此服服帖帖。
  ——那只是因为萧秋水没有像邱南顾、铁星月一般,跟唐肥走过长路,相处过日子。
  ——铁垦月和邱南顾称这段日子为“苦难的日于”,连想都不敢想,回忆都不敢再回忆。
  这时大局已定。权力帮的人猝然全数撤走。唐肥、铁星月、邱南顾、唐方、左丘超然以及两个白衣人——唐朋和林公子,全部来了。
  ——权力帮的人当然懂得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句话。
  ——所以他们即刻退。
  ——柳五公子大概也想不到,在他走后,局势急遽直下,萧秋水又逃出了生死大限。
  萧秋水见着林公子,很是喜欢。
  “林公子。”
  林公子喜笑得鼻头皱皱,露出两只兔子门牙:
  “大哥。”
  这时萧秋水忽然发觉,海南邓玉平、师叔孟相适,都不见了。”
  ——在白凤凰受伤前,柳随风出去后时失踪的。
  只见唐肥眯着眼睛眼着他,那神情就像馋嘴猫看见了最可口的鱼儿:
  “他就是你们的老大?”
  钦星月咧嘴笑道:“货真价实。”
  邱南顾也嘻嘻接道,“童叟无欺。”
  萧秋水愕然道:“这是——”
  唐方笑道:“我表妹,她叫唐肥。”
  萧秋水微一颔首,唐肥却不理会。就在此时,萧秋水也瞥见了站在一旁、全身镐素的欧阳珊一。
  萧秋水想到马竟终之死,心中暗暗叹息,要不是他们力促马竟终出手,也许他还不致于死,心中悔恨无限,涩声道:
  “嫂子——”
  却见欧阳珊一手中执一面薄鼓,现向他递来,萧秋水这才知道,适才《将军令》一曲,是唐方和欧阳珊一台奏的。欧阳珊一绰号“迷神引”,对奏乐自有所精擅,她用的兵器,也是一管萧刃。
  只听欧阳珊一道:“这鼓原是马哥哥的,现在送给你了。马哥哥常说:‘配得用这面鼓的,惟有秋水兄弟。’你拿着它,也算了了马哥哥一,桩心事。”
  萧秋水听了心中难过,接过了鼓,轻叩几声,果尔有金兵交击、上阵征战之声,心头一凛,仿佛马竟终坚定、壮烈的神情,怵在眼前。
  萧秋水还想说什么,只听齐公子道:
  “此处不宜久留,快退。”
  萧秋水本来是来剑庐救援父母亲朋之危的,可是现今一人俱不在。心头一阵恻然。梁斗道:
  “现下权力帮无疑己毁武林两大宗派少林、武当,十四大门派中,点苍、恒山、嵩山、昆仑、莫干、云台、主华、铜官、马迹、雁荡等十派被打得七零八落,单凭普陀、华山、天台、泰山四脉,绝非权力帮之敌,当今之计,我们必须通知白道中第一大帮——”
  齐公子点头道:“对,丐帮帮主裘无意是个敢作敢为的人,加上南少林和尚大师,北少林抱残和尚、武当长老铁骑、银瓶,应可与李沉舟等决一死战。”
  梁斗接道:“还有武林四大世家。‘慕容、唐、南宫、墨’中,南宫已归顺权力帮,若慕容、唐、墨肯仗义出手,事情大有可为。”
  唐朋道:“我唐门与权力帮,本就血海深仇,誓不两立。”
  ——权力帮先后曾狙杀唐家唐大、唐柔、唐猛等三人,双方互抢地盘,日益激烈,江南霹雳堂又靠拢权力帮,蜀中唐门日益孤立,故此两派决一死战之期近矣。
  萧秋水接道:“那日我在川中,见权力帮人追杀慕容家的人,看来这两家也交恶无疑。”
  齐公子点点头道:“那就好办。不过天下三大左道旁门望族中‘上官、慕容、费’,上官一族,也已加入权力帮。”
  萧秋水大声道:“据我所知,费家的人决不会容上官族的人横行。”
  ——费家正是萧秋水外祖母一系,费宫娥平生疾恶如仇,当不会与权力帮狼狈为好。
  梁斗道:“那我们现在就去联合丐帮与两广十虎等……”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劳九惨死、吴财瘫痪,改口道:
  “……和两广那八位兄弟联合……”
  萧秋水担心地道:“却不知孟师叔和玉平兄去了哪里?”
  曲幕霜也醒起,疑惑地道:“刚才他们还在这里的呀!”
  林公子突也记起,拍腿道:“糟糕!”
  唐肥急问:“怎么了?”
  林公子没耐烦地白了她一眼,道:“大肚原是跟我们一起来的,可是现在……也不见了。”
  萧秋水喜道:“鸟鸟也一齐来了……”随而忧道:“怎么不见了呢……”
  第十三章 和尚大师
  柳随风飘然出浣花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一件事。一件事他未了的事。
  这事忽掠上他心头,显然是绝不可忘的事。
  但他偏偏忽略了。
  柳随风知道,在武林中、在江湖中,一点点的疏忽,就足以毙命。
  比方说他信任过一个部下,是青城剑派高手诸动天,当时他有意收揽此人,和左天德、应欺天三人合起来,为“飞天三翅”。
  他一向都很信任他,褚动天也一向很值得他信任。
  有次褚动天要回家,见他爹爹妈妈、老婆儿女,柳五很清楚这种浪子归家的情怀,所以特别宽限多了三天,给他去了。
  他再回来的时候,在同一个晚上,在菜里下毒,在空气里布毒,在地板下设陷阱埋毒,再联合帮中七名高手,在背后暗暗算,最后不借猝以火攻,再用炸药,目的是把他置之于死地。
  他之所以能不死,是因为早有了提防。
  那天他吃了晚饭,去听了一场戏,戏里是“战甲归”,有场女怜在唱:“怎不如期归……”他猛然心一动,看着地上嗑得一地都是红和黑的瓜了壳,心里在想:褚动夭已迟了一夭回来。
  ——他可以不把自己的话当话,当然也可以不把自己的人当人。
  ——这点很重要。
  ——因为他有了这点醒悟,所以才有了提防。
  那次褚动天当然杀不了他,反遭他杀了。
  他把他全家大小都杀了——不留给对方一点来报仇的机会。
  从此以后,他就越发小心了。
  权力帮既可使别人来效命,天下间就一定有人想要拿权力帮的命。
  ——或者他的命。
  要拿权力帮的命,首先要使他没命。
  ——他,柳五,是什么人!
  他,在锦江的望江楼桥墩上,静静坐下来,沉思。
  他在思省他究竟忽略了什么。
  无论多赶忙,他都要等想出来再说。
  他在看溪水中的鱼儿,快乐地遨游。
  他在清水中略映出自己的倒影。
  垂柳几株,柳梢恰与水面相连。
  柳五一抬腿,他的衣袂被风吹起。
  他想起了,在萧家剑庐的大厅上,仿佛有一少年,与帮主面貌酷似。
  ——这小子是谁?
  柳随风脑里飞快地思索了一下近日武林中初崛起的少年高手名单:
  ——东海林公子,刀剑不分,好色,爱穿白衣。
  ——天山剑派后起娄小叶,用柳叶剑,好斗,喜一切斗争、杀戮、骗诈、狙击。
  ——蜀中唐宋、唐绝、唐朋。唐家暗器高手。唐朋喜交游,就是潜入权力帮的汉四海。
  唐绝出手最绝,几乎唐门绝门暗器他都会发。唐宋资料不洋。
  ——海南邓玉平、浣花萧易人。
  柳随风摇了摇头,微风吹起了他头上的方巾。
  当然不是萧易人,败军之将,何足言勇?更不是邓王平。他就跟邓玉平一道来的,此人武功狠辣,惟尚不足畏。柳五想。
  他的脑子就像一个资料的藏室,随要随有。柳五一直很骄傲他的记忆力。
  ——更不是唐家的人,也不是一向好杀的娄小叶,至于林公子,也在场中,并不足惧。
  柳随风一个一个地想下去,独想到一人,心中一亮:
  那是浣花萧家!
  ——攻打浣花剑派,一直是权力帮的一个幌子,藉此掳劫岳太夫人,要胁岳飞将军,夺得“天下英雄令”,尤其是藉此除去来援的少林、武当实力,把二派掌门人,引入江湖,才狙击除去,又伏杀十大门派高手、武林精英,才是真正的目的。
  否则区区一个浣花,何必攻打如此之久?
  ——可是这一个幌子、却引出了一个本来毫无名气,但在恶劣争斗中反而名声大盛,一直令权力帮头痛,而且白白断送了帮中不少好手性命的年轻人。
  ——萧秋水!
  “是他?”柳随风心中想。
  秋风又吹起了柳丝,水波荡漾。
  一个藉藉无名的少年。在巨大无匹的压力之下,突然变得力挽狂澜。有信心、够杀力、易服众。柳随风叹了一口气,心忖:难怪自己杀了太掸,又见天正伏诛之后,便得意地飘然而出,而后心头一直不安了。难怪!
  ——此子不除,日后将与自己必可抗衡。
  他当时假扮守阙,坐镇厅上,大敌只有一人,那是太禅。
  可是他却感到两股杀气、两道压力、两种声势。
  ——原来萧秋水在。
  他决定回头。
  他觉得如果今天不解开这个结,那年轻人一定很快地便与他碰上。
  他知道莫艳霞等武功再好,也未必能杀得了萧秋水。
  ——这道理就几乎与他可以杀得了太禅,太禅却杀不了他一样显而易见,可是天下间只有他和李帮主等几个人了解。
  他正想返过头回去时,杨柳飘起,他看见了一个人。
  这个人影袅绕,如白衣观音,但双颊已泛起了红霞。
  果然不出他所料,莫艳霞是制不住那名未见经传的青年人。
  他暗暗叹了一声。
  莫艳霞到了他面前,几乎仆倒,他扶住,柔声道:“你受伤了。”
  莫艳霞受宠若惊,颤声道;“我知道。”
  莫艳霞一怔,柳随风淡淡笑道:
  “还有五位朋友,跟你一起来了。”
  莫艳霞失惊,忙敛制住急喘的呼息。
  柳五长身笑道,“五位既然来了”,何不现身?”
  五位?
  还有三位是谁?
  ——躲在树上的孟相逢和邓玉平都不禁一呆。
  他们追出来,原本是想追踪柳随风的巢穴,再设法邀众围杀之,像当年黑白两道高手围捕燕狂徒一般。
  后来见白凤凰负伤出奔,也想先捕而杀之。
  但他们却见到坐在水柳边,悠然出神的柳随风。
  他们还未动手——对方已先发现了他们,只是——只是柳五说的是“五位”,他们只来了两人啊!
  就在邓玉平和孟相逢发怔的时候,有人已替他们解决了这个答案。
  只见树林中走出五个人来。
  这五个人,其中三个是僧人,黄衣,法冠,显然是在佛门之中份位极高的僧侣。
  另外两人,孟相逢和邓玉平一见,儿乎叫出声来:
  这两人一男一女。
  男的中壮之年,清翟瘦络黑须,十分儒雅洒脱;女的清秀俏逸。
  这两人却不是谁,正是萧秋水之姊萧雪鱼,以及与盂相逢并称“刀剑二绝”的“东刀西剑”中的“东刀”,“天涯分手,相见宝刀”孔别离!
  那三个僧人,都已老年,当中那位,童颜鹤发,容态十分慈蔼;他旁边的两人,双目一直没有睁开来,或许因皱纹太多,就算已经张开来了,也看不出来。
  邓玉平不知道他们是谁。
  他出道还早,虽杀人比一百个老江湖加起来还多,但他十年练剑,本卧居在南海,阅历并不算多。
  他杀的人,当然是大奸大坏的人。
  他杀人的时候,心不会伯,手不会抖。
  有一次他右手用剑去杀人,左手拿筷子还夹了块豆腐;人死在他右方,豆腐也完整地送进他口里。
  那是块水豆腐。
  一个像他这样,又狠又准又快又辣的剑客,手不够稳,是绝对不行的。
  可是他突然间手抖。
  不止手抖动,连眼皮子也抖动着。
  这种情形非常特别,邓玉平知道他这样子时通常只有两种情形:
  对手实在大厉害。——柳随风是武林中近年来,被公认为最难应付,最莫测高深的一个高手。
  另一种情形是:杀气太重。邓玉平杀人无算,血腥气己不算什么,但那肯定是比杀气更强更可怕的东西。
  那是什么?
  邓玉平看着那两个不开眼的老僧人,眼皮于突突地跳动更烈。
  ——就是这两人!
  ——可是他们身上干净脸容慈和,不沾一丝煞气或杀气,究竟是什么东西令他不安?
  邓玉平不知道这三人是准,孟相逢却知道。
  孟相逢闯荡江湖,在桂林主持浣花,也不知经过多少大风大浪,他知道这三人。
  孔别离来了,是强手,他当然喜出望外,否则他也不知凭什么和这身着淡淡青衣、但一出手就暗杀了太禅真人的柳随风力拼。
  但孔别离来,还远不及这三个僧人的出现”
  北少林主持天正大师以身殉难,监护僧人龙虎大师也死了,木蝶,木蝉相逐背叛,嵩山少林,只剩下抱残大师、木叶大师二人,守成已不易,对付权力帮,更力有未逮了。
  武当太禅真人遭暗杀,守阙上人也仙逝,真正的高手,足以与权力帮抗衡的,只剩下俗家宗师卓非凡一人,还有两个行踪飘忽不定的铁骑、银瓶二位道人,更无法对抗权力帮。
  十六大门派中,十二派己元气大伤,只剩四派,以及唐门、丐帮等,先势尽失。福建少林,一度几毁于权力帮之手,但得各派及时救援,才免于难,更重要的是,南少林所余下有三个权力帮十分头疼的顶尖人物:
  ——南少林主持和尚大师。也是天正大师的少林长门嫡系师弟。和尚大师本身精通“易筋经”和“伏魔仗法”,除天正外,乃是佛门第一高手。
  ——福建少林两大长老护监:天目僧人、地眼大师,这二人是少林现存精练“无相劫指”与“参合指”的两大高手。
  权力帮攻杀武当少林用兵神奇,而且连赵师容都亲自出动,但仍不能一战定全功,便是因为有这三大高僧在。
  现在从林子里走出来的三个僧人,正是天目、地眼及和尚大师!
  天高云蓝,竹翠柳青。
  风尚好。
  柳随风拇指托住下巴,食指横在上唇间,其余三只手指微翘,阳光中,他的手指白雪般,剔透得秀气。
  柳五在笑,但笑容已有些发苦。
  所以他用手指招住笑容。
  通常要掩饰些什么时,他都这样。
  他知道孔别离是武林中一个很难对付的人物,但更难对付的是那两名不开眼的和尚。
  更可怕的是那满脸和佯的和尚大师。
  而且他更听到在两百步以外,柳荫与竹林交接处,那儿虽然没有一点声响发出来,可是他却知道还有两个人伏在那里。
  也是两个极厉害的角色。
  这两个人没有发出丝毫的声息,但是柳随凤却听到近荫道处的一丛树叶,风来的时候,没有动,也没有响。
  那只有一个推论:有极厉害的人躲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压住了树叶。
  柳五不但笑容有些发苦,而且快要笑不出。
  所以他就越发摸着下巴和唇。
  萧雪鱼看着眼前这个人,真有些怔住了。
  她和孔别离间关万里,请动了这三位少林派高手下山来,在萧家剑庐与武林同道会合,却不料在此地截住了权力帮中头号人物。
  “袖里日月”柳随风。
  要不是孔别离孔叔叔亲口说出了,“那人就是柳五”,她还真不敢相信,这年少倜傥,悠游自在,到而今居然还脸带微笑的年轻人,就是江湖上、武林中,黑白二道闻名丧胆的:
  柳五公子!
  她真佩服他,现在还能笑得出来。
  她真怀疑在天地间,有没有人能抵得上这三个和尚合击再加上关东第一刀客孔别离之一击?
  莫艳霞心中忐忑:她已受了伤,而且伤得不轻。她知道这少林三僧的实力。而今她唯一能战的,也许还可以制住孔别离与萧雪鱼,但是柳五——柳五公子是不是少林三僧的对手?
  她侧过头去,只见柳随风在笑。
  杨柳在飞。
  云在飘。
  水流。
  柳五恨不得化作流水,长长流去。
  但是人生里有些战役,是迫不得已的。也是不可逃避的。
  ——一逃,纵逃出重天,但也没了信心,缺了勇气,毁了声誉。
  这种事,他美男柳随凤是绝对不干的。
  柳五摸摸鼻子,掠了掠垂下来的发丝,笑道:
  “三位大师,别来无恙?”
  两名僧人倏然睁目,双目竟发出一种凌厉至极,令人悚然生寒的光芒,电一般向柳五,却不答话。
  和尚大师笑吟吟地一声“阿弥陀佛”道:“柳施主,武夷山一会,对公子神采,者衲未有敢忘,可惜公子却令生灵涂炭,诚为可撼。”
  柳五笑道:“记得上次大师劝晚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知今次又有什么教诲?”
  天目僧人双目一展,怒道:“不放屠刀,现地成鬼!”
  柳五摸着唇笑晒:“出家人也动怒吗?”
  地眼大师叱道:“佛家也有一怒动天的狮子吼!”
  柳五的双眉一扬,脸色一寒道:“你吼吧!莫要叫天不应,叫地不闻,叫哑了喉,却连葬身之处也没有。”
  和尚大师摇摇头:“三年前,贵帮火焚敝寺,老衲等就已经无地可容,无地可住了。”
  柳五想了想,道:“大师。”
  和尚大师道,“请说。”
  柳五道:“寺毁了,可以再建;庙烧了,可以再造;权力帮可以为大师建一百座庙,一千座寺。”
  和尚大师道:“其实庙宇随身,施主等虽焚我少林,只不过毁去了有形之林,并灭不了无相之寺。施主就算跟我建造千百座庙,那也是虚幻少林,少林原在心中,谁也烧不掉。”
  柳五笑道:“大师的话,晚辈敢测一二,大师要的是少林的少林,而非权力帮的少林。”
  和尚大师晒道:“其实少林要不要,也都无妨。只要天下间的庙字,皆不因权力帮而毁,各帮各派,安居乐业,不因权力帮而亡,老衲足矣。”
  柳五道:“大师说的有理。但近百年来的武林,公理何存?西夏入侵,奸淫掳杀,无恶不作,南蛮作乱,杀人放火,无所不为,武林中自扫门庭雪,哪个人出来主持正义,为大好国土,争回一口华夏后裔的气?再看朝廷这边,皇官污吏,小人当道句安妄全,民不聊生,凡盗贼逞凶,比恶霸还狠。官逼民反,横尸遍地,儒生志士不求闻达,有为者也上难动天听,一个不好还遭抄家灭族……而当今武林,自顾不暇,勾结官宦,自保不迭,哪有一点气魄来力挽狂澜?哪有为国为民舍我其谁的本色?”
  和尚大师低眉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柳施主句句善念,难能可贵,天下之幸。”
  柳五道:“晚辈这等浅见,实不值大师一晒,但天下间等事,除非遁身道佛,或隐名世外,否则像我们这等凡夫俗子,不是光念几句‘菩萨打救’就可以了事的。”
  和尚大师含笑道:“施主所指之意,老衲明白。”
  柳五谦然一笑,道:“大师是高人,晚辈这般说,只是班门弄斧而已,还要大师提点。
  少林、武当一向是武林人眼中的领袖,这两大宗派只要有一天置身事外,其他门派,莫不跟从,那武林还是一盘散沙,互相殴斗,彼此利用,那我们成了皓首穷经的学士们,百战沙场的将士们都不如的窝囊废了。”
  和尚大师叹道:“施主年少睿智,实令老袖心叹不如,又壮志如虹,胸怀家国存亡之念,诚为可感。不过,现今的问题,不是武林该不该由李帮主、柳公子统一的问题,而是该不该统一的问题……”
  柳五一笑道:“大师请指教。”
  和尚大师缓缓道:“是不是武林统一了,问题就解决了呢?则不尽然。契丹入侵,亦无非想统一中原,但其中的统一过程,生灵涂炭,万民同悲,是何等可怕!宋国得天下后,一样统一了全国,但依然苛税强收,草菅人命,结果出现了今天内攘外患的局面。贵帮高手如云,气魄过人,文武俱全,先声夺人……但在要天下各门各派认同你们所为的过程中,已牺牲掉无数的帮中同僚,而给你们杀害的异帮同道,更不计……统一了以后呢?实不相瞒,贵帮李沉舟,是当今武林中崛起最快,最露锋芒,一旦崛起,又扎得最稳定、背制内敛的青年俊杰,但是,贵帮门下,急于用人,故良莠不齐,像杜绝、莫非冤等人,以前助纣朝廷,残害忠良,又如戚常戚、余哭余、蛇王等人,常替西夏当汉奸,出卖同胞险诈小人,一概任用。贵帮一旦得天下,难保下会小人当道,那时岂不是尽负初衷?……江湖中的事,百年前既是如此,必有所因,必有其据,施主等一定要变易,一手推翻,有没有考虑过所付出的代价,所付出的牺牲,值不值得,破坏尽了,剩下来的,有谁来建设,各门各派统一了,各门各派的武功,有谁来推展?各家各系合一了,试问人人所见皆同,天下还有什么新意,还有什么精益求精的地方?……还请施主三思。”
  柳五沉默了片刻,忽然一笑,有说不出的潇洒,朗然道:“不过我们所幸的有李帮主。
  李帮主白手成名,也没听说有什么错失的事,万一未有尽善之处,他都会——自我反省、领悟,予以纠正。现下武林最重要的是团结,团结才是力量;有力量,才可以平外患、安内乱,我们权力帮要做到的,就是这些,不惜牺牲,也要这样作。”
  和尚大师合十道:“不是这样作不应该,而是这样作最终会本末倒置。武林本就够乱了,权力帮一出,各家各派更闻风色变,投顺或抵抗,乱作一团,反而连残存的正义力量都给抵消了。你们打翻了一切,摧毁了一切,得到了无上的地位,又有何用,暴力所得之天下,来得快,也去得快。你们为何不采取以德理服人与纵合联盟的方式,以使天下各派不致顽抗到底,不必多造杀戮……”
  柳五冷笑道,“光谈怎么行。我们曾与无数帮派谈过,没有实践,只谈理想,谁会服你?他们只都相应不理,不瞅不睬。这五年来用实力打下三十来个派系,便有了五十余个组织投靠过来了,这不是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方法吗?”
  和尚大师叹道:“阿弥陀佛,可惜方法虽成,目标已显,施主有没算过,权力帮为了收服五十多个帮派所杀的无辜之人,可以为国家尽多少力,抗拒多少个外敌的侵入?要是人人这般互相杀戮,哪里是联结?反而不战自败,天下要大乱了……”
  柳五额上有一颗豆大的汗珠,滴落眉梢,他随手挥去,眉毛因湿而特别黑亮起来。柳五笑道:
  “大师宅心仁厚,佛道高深,晚辈今日恭聆教诲,受益匪浅。晚辈定将大师金言,转告帮主,供他考虑、裁夺。”
  孔别离怒道:“你别想走!”
  柳随风一展扬,道,“孔大侠要留我么?”
  孔别离道:“放虎容易,擒虎难。”
  和尚大师又叹了一声,点了点头。
  柳五洒然笑道:“敢情是大师也要留我了。”
  和尚大师道:“也许留下施主,可以减少些杀孽,也许可以在李帮主面前,好些说话。”
  柳五笑道:“大师不信我返去将会力劝帮主么?”
  和尚大师一呆,不禁犹豫起来。
  却听竹林边,柳树前一声大喝,道:
  “别听这人鬼话:”
  另一入如飞云般飘下,淡淡地道:
  “他刚使人杀了少林天正、龙虎,又亲手暗算了太禅,守阀,已罪无可恕。”
  孔别离一见此人,喜叫:“是你!”
  第十四章 闪亮的飞檐
  那人浓眉轻蹙,脸含微优,当然是孟相逢。
  这下子,“东刀西剑”:“恨不相逢,别离良剑”孟相逢与“天涯分手,相见主刀”孔别离两人可碰在一起了。
  他们两人,曾在山西长城,岭南川东,合抗过南蛮、吐蕃、女真、契丹的侵略,出生入死,大小两百余战,现在又聚在一起,心里真有说不尽的欢悦。
  但是孟相逢的话,却教和尚大师等五人,惊心动魄。
  嵩山少林是少林一脉根源,天正大师一身内外家修为,是和尚大师远所莫及,而且也是权力帮在武林正道上头号劲敌,而今天正大师居然被杀,连武当派出名难惹的太禅上人,也以身殉难,一下子两大天柱既倒,令平素祥和的和尚大师也目定口呆,一时不知如何处置是好。
  柳随风一见孟相逢和邓玉平出面,知决无善了,当下心意己决。
  只听孔别离颤声道,“天正大师他……”
  孟相逢肯定地点了点头。
  天目神僧睚眦欲裂:“太禅真人也……”
  邓玉平一句就说了:“也死了。”
  地眼大师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十指如铁,人如矢箭,漫空裂帛连爆之声,连人挟着尖啸攫去。
  就在地眼大师发动的前一瞬间,柳五已经发动了。
  他一动,孔别离就出手。
  他出手一刀。
  刀不用,用刀鞘。
  刀是鞘,刀鞘才是刀。
  刀快,但人更快。
  人是柳随风。
  风吹柳动,划过水面,柳随风比风吹柳,柳梢稍动的刹那,像水面初漾的起波纹的瞬间,还要快。
  他已避过了刀鞘。
  他已扣住了萧雪鱼的脉门。
  这次连和尚大师都变了脸色。他做梦都没有想到,居然会给一个年轻人,在自己面前制住了自己的人,而自己犹未来得及出手。
  和尚大师拦住了要全力出手的天目神僧,道:
  “要得天下人心者,岂可行如此卑鄙事?”
  柳随风笑道:“要做大事的,本就该不择手段。”
  和尚大师怒道:“小事不择手段,何以成大事?”
  柳随风说:“这与大事无关,能成得大器就好。我不杀她,只要大师不出手,只要大师出手,是大师杀她,不择手段的是大师,不是我杀她,不择手段的不是我。”
  地眼大师狂吼一声,全身突然暴涨,双目如电,全身搐动,体内正酝酿着狂风暴雨,就要出手。
  柳随风笑吟吟,连眼都没有眨,避也不避。
  地眼大师打到一半,和尚大师忽地一闪身,拦在地眼身前,地眼大师顿时打不下去,硬生生一收,功力移到地下,居然齐膝深陷地里。
  和尚大师叱道,“打不得“”
  柳五笑道:“对,萧女史在,打不得。”
  孟相逢森然道:“柳五,你如此要挟,以后还能在江湖上混么?”
  柳五道:“你们人多,我只手单拳,江湖上传出去,骂的是你们,不是我。”
  孔别离冷然道:“放下萧姑娘,一切好说话。”
  柳五冷笑道:“你还没有资格被我要胁。”
  和尚大师长身道:“柳施主要什么?”
  柳五笑了。
  萧秋水笑了。
  不管如何,他们终于重聚了。
  他、唐方,以及这班“神州结义”的兄弟们,终于团聚了。
  他觉得好开心,不禁说:
  “要是两广十虎都来了,该多好!”
  要是两广十虎都在,该多好。
  “是呀。”邱南顾缅念地道:“那只李黑,又矮又黑,鼻子扁扁,偏偏一双眼珠子,咕溜溜的黑白分明。嘿嘿,不知可爱,还是可恨。”
  “对啊。”铁星月也怀念地道,“还有胡福,肥头大耳,一张脑满面肥、烹熟狗头般模样,下巴占了脸之一半,眼睛小得像针孔,哈哝呶啼……怪物!怪物!”他叽哩咕噜地评头品足,却丝毫没想到自己眼睛像豆荚般长,血盆大口,实在比金刀胡福难看得多了。
  就在这时,摹然问,大厅外、门口、窗户、墙壁、四面、八方。各处,都一齐着了火。
  火海熊熊。
  左丘超然失声道:“糟糕,他们用火攻!”
  齐公子道:“他们有‘火王’在!”
  林公子三次冲出去,都被大火逼了回来,他跟“火王”交过手,心里不服,怒道:
  “火王又怎样?!”
  齐公子白了他一眼,漫声道:“也没怎样,但你就是冲不出。”
  林公子试冲了几次,最多只冲出听雨楼,但楼外火势更炽,四面都是火海,梁斗道:
  “火王静待了如此之久,必布置好了才来放火这次冲出,恐怕不易”
  林公子身上几处,被火的伤,白衣也烧焦了几处,他有洁癖,心中懊恼,忿然道:
  “快,快灭掉它。”
  齐公子甚是看不惯,温然道:“那你快掘口井呀。”
  梁斗知两人不和,忙岔开道:“快想办法,别闹。”
  这时火势越来越猛,余杀等道:“这里四面已被火势封死,不一刻就要烧进来了。”
  唐肥嚷道:“我热死了!”
  梁斗沉吟道:“我们纵冲得出去,权力帮的人也必在外面等着,一旦亡命冲出,也会着了他们道儿,大家先不要乱,也不能胡闯。”
  众人见他虽因几次试探夺路,以致被的伤几处,但神完气足,脸带微笑,指挥若定,心里也很是佩服,这些人莫不是闯荡过江湖来的英雄好汉,一旦镇定下来,把所有易燃之物远远投入火海之中,腾出一片空地来,火势一时未能卷及,稍为延及的火舌都被凌厉的掌风镇住或逼了回去。
  但烟幕迷漫。
  火势愈来愈大。
  火光冲天。
  火光冲天。
  萧家剑庐起火了。
  柳随风的眸于,似火一般地发着亮光。
  “你要什么?”
  和尚大师还在问。
  他慈蔼的额纹沟里,已隐然有细小的汗珠。
  莫艳霞在想,那火光冲天里的萧家剑庐,发生了什么事?
  萧雪鱼适才只觉眼一花,人影一闪,自己已被这公子逮着,心里慌着也乱着,不知他要拿自己怎样?
  天目神僧和地眼大师也在想,这小子究竟要胁什么?自己同意还是不同意:如何出手救萧雪鱼?
  孟相逢和孔别离也在想,天正死了,太禅殁了,十二大门派精英尽耗,今番挺而走险,也不能纵虎归山。但如何才拦得住,这样一个,轻描淡写的,眉飞入鬓的,从容不迫的年轻人?
  柳随风在想些什么?
  只听“喀嚓”一声,大肚和尚这时刚刚才踩到一株树上,他轻功本来不大行。他才赶到,却不知场中诸人,除武功较弱的萧雪鱼之外,人人都知道:
  又来了一个人。
  ——只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
  来的是什么人?
  邓玉平转头望过去,却见火光冲天中的萧家听雨楼的飞檐,依然莹光闪闪。
  莹光闪闪。
  萧秋水忽然飞掠而去,跃向飞檐。
  铁星月不明所以,直着嗓子叫道:“喂,别去,屋檐早上过了。杀开出路,而且下面也同样是火哇!”
  邱南顾也叫道:“没用的,旁的屋顶都烧起来了,跳不过去的!”
  唐肥冷笑道:“也许他以为上屋顶,可以凉快凉快去,……哇,烟往上冒,熏得他可真够呛哩。”她一直觉得萧秋水没什么,奇怪的是诸人竟如此服他。
  唐方说了一句:“他上去,必有用意。”唐肥素敬服唐方,这才不敢再说下去。
  萧秋水身子急若疾箭,宛若流垦,掠上屋瓦飞檐,这时烟硝蔽日,却见萧秋水往飞檐处斜里一抹,手中,多了一面光闪闪的长形令牌,“笃”地持牌落了下来,衣角已被烧焦了几处。
  众人趋近一看,只见令牌晶光莹莹,竟不知是银是铜,上刻有几个大字:“天下英雄令”,后书“不得有违”四个字,也不见如何珠异。铁星月搔首奇道:
  “如此小小一面令牌,如何号令天下英雄?”
  梁斗道:“此令原本是天下英雄交予岳大将军的信物,几经波折,今落于秋水兄弟之手,要好好保存方是。”
  齐公子则奇道:“你事先已知‘天下英雄令’藏于檐处?”
  萧秋水道:“不是。”
  齐公子倒是大奇,问,“那你又如何一出手就翻了它出来,权力帮为了得到它,不借劳师动众,竟搜不出,却仍落到我们手上,真是造化!”
  萧秋水道:“刚才烟硝漫天,我来时就注意到飞檐上有一处闪光得很,离家前这飞檐却不见此,故有疑心,刚才映着旭阳一照,特另亮灿,而今经下面烈火一映,又闪亮不己,故上去看看,果然……”说着揪然不乐。
  梁斗等人心忖:萧秋水恻然必定是因为父母家人,未知生死下落,他们更连一面“天下英雄令”,尚且带不出剑庐,其危急情况可想而知,每念及此便伤情不已。
  众人一时也不知如何劝慰,但火势已越来越大,大厅四处,眼看便要波及。
  柳五望着火光烛天,道:
  “我只有一个要求。”
  和尚大师心想:多半不过是要求放他一条生路,但总得把萧女史放下再说,当下心意已决道:
  “你要走,可以,但是……”
  柳随风微笑摇首。和尚大师心里忐忑,心忖:放你走,你还居然不要走,还想干什么……”
  只听天目神僧喝道:“你想作什么?!”
  柳随风的眼光,也似水波一般温柔,一般远扬。
  “江湖子弟江湖志。江湖人年轻的时候,总是想,跟当世的一些大人物较量,纵比输了也好,总要把金刀往宝剑上碰出星花,才知道是不是好刀……”
  说着忽然一顿,双目深深地正视和尚大师,道:“白道上,武林宗师中,以北少林天正、南少林大师、武当太掸、丐帮裘无意为典范。晚生只求大师赐教,一偿夙愿。”
  众人俱是一怔,此时此景,柳随风居然不是要逃,而是要求与南少林主持和尚大师放手一战。
  柳随风笑了一笑,又道,“只不过晚生再狂妄,也知非少林精锐联手之敌,在下只要求与大师公平一战,单打独斗,若侥幸一胜,则旁人不能干涉在下去留,在下便放了萧姑娘,如此可好?”
  众人为之动容,和尚大师名满江湖,挫敌无数,可说是未逢敌手,柳五如此说,显然是有求胜之心,实在胆大包天。要知权力帮帮主李沉舟一身通天彻地的绝学,奇门绝招,武林中无人不俱,柳五只不过是李沉舟一名最重要的部属而已,尚且如此斗胆,众人听得心里有气。
  和尚大师一笑道:“其实柳公子又何必相胁?公子只要胜得了老衲一双肉掌,老袖亦无颜相留,柳公子请去便是。”
  柳五笑。他齿白如贝。眼光温柔若春水。忽然闪电般连点萧雪鱼身上三处穴道,一扳一推,已推至莫艳霞那一头,莫艳霞反手拿住,心里感激,暗忖:“柳公子要突围,必不成问题,把萧家女子推给我,是希望我藉此以自保,真是苦心。”
  柳随风敛袖向和尚大师一拱道:“感谢大师不吝赐教。”随而云停岳峙,又错开几步,走到下首,完全是以后辈请前辈赐正之礼数,和尚大师微微一笑,垂目念:“阿弥陀佛,”
  道:
  “施主不必多礼,请进招。”
  柳五恭谨地道:“大师请赐招。”
  和尚大师心想再如此客套下去也无益,萧家火光大作,必有事故,自己还是先料理这小子,赶去为妙,当下大声说了三声:
  “请;请;请。”
  突然大喝一声:
  “请一一”
  前面三个“请”字,第一个说得柳五一怔,第二个使柳五一诧,第三个震得柳五一震,到了第四个请字,所以蛰伏的元气尽出,如排山倒海,狂飓吞灭,涌卷而至,正是和尚大师一出手就藉以“易筋经”中的气功,使出佛门“狮子吼”,要一举震倒柳随风。
  第四个“请”字一出,一株垂柳,无风而“啪”地折断,锦江无端激起水花七尺,柳五的青衫一闪,好似已被大喝声震了出去,倏然不见。
  就在这刹那,和尚大师只觉头上衣衫一闪,一样东西,“唆”地经过。
  和尚大师头一偏,一掌往上托去。
  就在这刹那间,和尚大师只觉头上一轻,用手一摸,才知道头顶法冠,已被柳五抓去。
  柳五一击不中,五指易钩,抓住法冠,倏觉一道疾风袭来,急翻身掠出,但衣袂已被切去一截。
  衣袂乃轻絮之物,半空中又无处着力,和尚大师竟以肉掌切去一截衣角,其功力已至炉火纯青的境界,柳五心头大震。
  和尚大师更是心头轻敌之意尽去,正色道:“公子好武功。”
  柳五恭敬地道:“未及大师背项。”
  两人交手一招,错身间几同归于尽,不敢再大意,两人凝视,一蔼然淡笑,一洒然微笑,却迟迟不莽然发招。
  柳随风忽然一转身,以背冲向和尚大师!
  和尚大师倒是一呆,各门各派,可没这般打法!何况这突兀诡奇的打法,对付一般人还可以,但遇到武林一流高手,何能如此大意?
  就在此时,柳随风倏然一反,又正面向和尚大师。
  然后又是一反,遂而一正,一正、一反,又一正一反,反反正正、正正反反,不知转了多少次,在短短不到十尺之距离中,如此旋转着但极快疾地欺近!
  和尚大师内外家修为极高深,但也未遇过这种打法,一刹那间,他以“易筋经”中七种绝学,一齐发了出去,但所有功力:掌力、拳力、指力、腿力、脚力、劲力打在旋转中的柳五身上,却全给反弹了回来。
  柳五欺近!
  就在这时,淡青色的身影化作了刀光。
  刀从何来?
  一一这刀的兀暮出现,就如柳五刺杀太禅时一样。
  ——只是和尚大师有所备,太禅则无。
  ——太禅中刀死,和尚大师呢?
  大肚和尚禁不住“啊”了一声,一不留神,自树上跌了下来,摔了一屁股泥。
  就在这时,柳五的刀已刺在和尚大师身上。
  一刹那间,刺了三十六刀。
  二十七刀刺空。
  九刀命中。
  然而柳随风飞起,神情已有一丝不安。
  他凛然的眼神望着和尚大师,手里还执着他的刀。
  他的刀刺在和尚大师的身上,就像手摸在湿滑的青苔上一般一触,又被溜滑过去。
  他的刀划破和尚大师身上九处衣襟,却伤不了他任一寸肌肤。
  和尚大师微笑,但慈蔼的眼目光里已没有一丝笑意。
  一点笑意也没有。
  他已肯定这青年是他平生劲敌,如果他不是熟习“易筋经”三十八年,只要稍稍大意一点,只要“易筋经”的武功稍不收发自如一些,只要自己失神于一瞬……
  今天自己便已丧命在这个青年人手里。
  他们交手仅两招。
  和尚大师没有回头,但他伸手,道:
  “棒来!”
  地眼大师立即递上一根禅杖,和尚大师执着禅杖,连舞数十圈,骤然间狂风大作,竹叶如急雨,柳梢似乱鞭,片刻问柳随风瘦逸的身影,已被杖风所笼罩!
  更可怕的,是柳随风心里的感觉。
  不再是青天白日,不再有蓝天皑云,那杖是铺天盖地的大网,更可怕的是,竹叶是一道道凌厉的暗器,柳丝是一条条歹毒的鞭子!
  他已被包围,犹如十面埋伏中的楚人,冲不出重围。
  围观的人吊起一口大气,也不敢稍舒;天目、地眼二人更知道方丈已十二年来未用得意的“伏魔杖法”,今日居然为了一个江湖后辈而出动了。
  柳随风身形挪动,和尚大师企图以大自然的力量来摧毁他,他就化作了大自然。
  柳条原化作了钢鞭,可是柳随风的人,也化作了柳丝飞絮,杖激飞,他的人也飘起。
  就在这时,和尚大师的“伏魔杖法”又变了。
  “伏魔仗法”至刚至猛,忽然变成至柔至阴。
  杖与杖风,并不杀人,但它所罩住周围的一切事物,却绝不可活。
  和尚大师至善积德,道行修为,自然已登峰造极,但一个纯然善行的人,一旦为恶,也特别估恶不俊,和尚大师此刻发挥出来的杖法,由佛家至慈至善,到了苍生无命,至绝至杀!
  这是“伏魔杖法”的“杀”字诀。
  柳五本已无生机。
  但他忽然粘在杖上。
  整个人贴在杖上、附在杖身。
  杖所带出来的,是死。
  所以杖是生的。
  柳五粘在杖上,全身轻似柳。
  但他活着。
  他的青刃已伸了出去。
  和尚大师弃杖!
  杖飞十六丈远,再呼地插在地上,九尺九寸禅杖,入士八尺七!
  柳随风就在禅杖离开和尚大师的手掌刹那,已掠了出去!
  往扔杖的相反方向掠出!
  等于向和尚大师扑去!
  和尚大师迅若游鱼,忽然一缩。
  一缩即退七丈!
  “易筋经”的武功,本就匪夷所思。
  但是柳随风一经扑出,也不再追,但脸色全然白了。
  他用手捂住胸口,人扶着柳树:
  但眼睛里闪亮着神光——就似小孩子玩一场认真的游戏,他侥幸玩胜了一般。
  和尚大师退出了七丈,势己尽,但人没有停。
  他仰跌下去。
  众人失声惊呼,他又直挺挺地弹了起来。
  这时和尚大师慈蔼的脸孔,忽然裂了。
  眼角裂了,鼻孔裂了,嘴角裂了、耳孔裂了……全身在一下子间,全都裂了。
  只听他嘶声道:
  “你……你是……同门……的什……什么人!”
  说到“人”字,他双目就凸了出来,而且滚落了下来,全身肿胀,嘴巴“呀呀”地,已说不出一个字。
  待他全身崩裂前,他已气绝了。
  天目、地眼飞身过去,只见和尚大师心中插有一支镖:
  一支很普通的镖。
  没有雕花,没有刻字。
  和尚大师的血,自伤口流出。
  血不是红色的。
  竟也不是黑色。
  而是无色的,淡淡如柳青。
  这些“血”有些流到草地上,渗入了土里。
  有些流到了溪水中。
  缘草青青。
  溪水无波。
  三个月后,锦江望江楼这一带,忽然寸草不生,雨水冲过此处的痕迹,凡是流过的,连只蚱蜢也没有。
  锦江河,半个月后还有客人吃了一条河里的鱼,大叫一声,伏地而殁。
  杀那鱼的人、洗那碟子的人、网那鱼的人,无一不被毒毙。
  这是什么毒,如此厉害?!
  这是什么暗器,竟杀了和尚大师?!
  第十五章 别离良剑·相见宝刀
  柳五喘息。他发出了那一击,搏杀了和尚大师,但他要调息。
  他们交手仅仅三招。
  这却是柳随风出道以来,最凶险的一役。
  和尚大师的禅杖,兀自在土上嗡动不已。
  火势愈来愈猛,顷俄间萧秋水等便得葬身火海。
  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一些不该在此时想起的东西:
  ——人将死时,是不是都会想起一些他不该想起却又偏偏想起的东西?
  萧秋水想起的东西,居然是——花瓶。
  就是那只受帮助的佃农所送来的花瓶。
  萧秋水临走时匆匆,是要杀出重围请援,他临走时,因舍不得剑庐,上上下下都看过一遍,才甘心离家而去的“
  而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时这大厅上的花瓶,并没有插花。
  自从发生了秭归镇与权力帮的铁腕神魔冲突后,唐柔的死,使萧秋水没有心情买花携花回家。
  这不是插梅花过春节的时候,萧雪鱼也不在家,所以瓶里一直没有花。
  而今这些纸花是萧夫人亲手做的——正如萧秋水的衣服,也是萧夫人亲手裁的,那都是特殊的布料跟纸料做的。
  然而萧夫人不做纸花,已两三年——浣花剑派日益壮大,萧夫人助夫成事,哪还有当日做女孩时的闲情逸致?
  但是现今的纸花是萧夫人亲手裁做的——萧秋水离开时,权力帮已十面埋忧,萧夫人且受了伤,怎会有可能还有心思制花?
  这说明了只有一个可能——纸花里有秘密。
  萧秋水心中一明,抢步过去,拎起了花。
  众人都知道,这年轻人确有过人之能,且看他作什么来着?
  唐肥却颇不顺眼地调侃道:“嘿,大火中还要看花,难道看花可以救火不成?”
  铁星月怒叱:“你少说话!”
  唐肥冷笑道:“你少吃我的饭!”
  铁星月一时哑然——他没有钱,确是常常白吃唐肥的饭菜。
  这边萧秋水也不理会,拆开花瓣,趋近端详——
  花瓣中果写有字:
  “左转花瓶。”正是萧夫人亲写的字。
  萧秋水立刻旋转花瓶,发现花瓶紧贴石桌。
  三次旋转后,石桌忽然“嘎嘎”移开,出现了地下一黝洞。
  洞口极狭,但洞深不知何止。
  这时火舌已卷近,众人无及多虑,望向梁斗,梁斗道:“可是萧夫人手笔?”
  萧秋水道:“是。”
  这时火势已至,众人聚站在一起,已无进退之地。
  梁斗道:“我们下去再说!”
  当先跃下,只听“噗”地一声,已着了实地,只听梁斗仰首叫道:
  “下来。”
  声音空空地传了开去,众人方知洞穴看似高狭,但里中横衍甬道颇多,才得传音回声,故逐个跃落。
  众人脚踏实地后,发于地穴虽比外观宽大,但仍觉拥挤,左右各有狭穴,心须俯身贴膝方得行,梁斗问:
  “这地方你可曾来过?”
  萧秋水戚然答:“我还是第一次知有此穴。”他自小好玩,但父亲及其严峻;犹受庭训,不敢嬉游至大厅上来,而今悟得此地,仍是平生首次,还不知故了个该不该的事。
  梁斗怕黑暗中遇伏,但久留于此,空气燃尽,在穴中也必窒息,于是道:
  “我先去探探。”
  当下问左边狭穴推进,齐公子不放心,道:
  “我也去,又怕众人跟来,道:
  “我们呼唤才跟上来。”随手一晃,拿出火摺子,照着前路,向前爬行。
  这下唐肥可惨了,原来她身躯极是肥硕,刚才她挤下穴口时,已甚是不易,穴口也被挤破了些许,但穴口仍以水泥铺上,以饰耳目,唯今之地穴仍坚硬地底岩石,根本不能运功推开,这下她可进退维谷了。
  过了一会,只见火光渐亮,梁斗、齐公子又退了出来,两人一身泥泞,显然爬行得甚是不易,林公子好洁,早已皱眉,问道:
  “怎样了?”
  齐公子摇首叹气,梁斗若笑道:
  “唯有察望另一端了。”振起精神,义要推进。萧秋水忙道:
  “梁大侠,请让在下先请。”
  梁斗本要拒绝,回心一想,也是好的,因为萧秋水毕竟是浣花剑派的人,一旦遇上,可免误伤,而且他较年轻,身躯伸缩自如,于是笑道:
  “好是好,但不要叫我大恢,叫我老哥哥便可。”
  众人见他身历险境.犹如此气定神闲,不禁暗里佩服。原来梁斗虽是一方大侠,但在丹霞别传寺中一役,惺惺相惜,已在丹霞结为兄弟,故梁斗不许萧秋水称他为“大侠”。
  萧秋水当下匍伏前往,唐方正在劝勉唐肥,不要心存恐惧,林公子性本好洁,但一见萧秋水冒险犯难,便抢过齐公子手上的火摺子,前往探路。
  铁星月、邱南顾也抢着要去,梁斗知这两人忙多帮少,当下制住。
  萧秋水、林公子爬入穴中,伸长手臂以火摺照亮,只见前面圈圈连连,都是石壁,看来甬道甚长,只怕得匍伏而行一段时间,前面不一定有出路,两人心中俱是惶然。
  两人爬了一阵,后面铁星月等吵架声渐远,又过一会,反似从前面传来,萧秋水心下惴然,以为又回到原来之所在,后来才知是石穴中的回音作用所致。
  又过一阵,石壁渐宽,而且壁顶豁高,上面形形式式的钟乳石,千奇百怪,各形各状,萧秋水等知有出口;甚是喜欢,正想回去叫人,忽“叮当”一声,踢到一物,用火摺子照近一看,悚然一惊,“突”的一下,火摺子已燃尽,熄了,四下登时一片黑暗。
  林公子摸遍衣襟,再也找个到火摺子,倒是摸到衣衫上一团又一团湿黏黏的泥泞,他索来怕脏,不禁有些气急,却听萧秋水竟然抽泣起来。
  他素来服膺萧秋水,武功虽高,但十分敬重这敢作敢为的老大,而今竟听萧秋水竟呜咽起来,大为错愕,骇问道:
  “老大……什……什么事?”
  隔了半晌,萧秋水硬咽才告平息。只听萧秋水忍悲道:“那是家慈的饰钗……”
  说着“花”地一声,亮起了一把火摺子,林公子初见萧秋水满脸泪痕,再趋近一看,只见一妇女饰物用的金钗,想必是萧秋水睹物思人,而且推测出父母终脱重围,从此处遁出,心中悲喜交集,一时忍不住竟哭了起来。
  萧秋水抹去眼泪,因手掌沾泥甚多,一时脸都涂得花黑黑的,振起精神道:
  “我们再往前寻去。”
  林公子点点头,旋又犹疑道,“后面的人会担心,还是先叫他们过来。”
  萧秋水颔首道:“也好,”心知林公子也担心自己,笑道:
  “我哭归哭,如此节骨眼上,不会有事,也不敢妄生事端的。”
  林公子这才比较放心。
  萧秋水寻亲心切,继续往前探索。林公子则返后唤人过来,不一会大家都齐集了,独有唐肥塞在洞里,进退不得,要劳铁星月在后面推邱南顾在前面扯,才勉强推进了一些。
  出得了窄穴,唐肥几乎被挤得变了形,气喘呼呼。
  大家跟萧秋水会集在一起,洞穴较大。又阔又奇,石壁有千奇百怪的石乳.可容三四百人齐集。又过数处,脚踝浸水,原来地穴斜倾,穴中都灌了水。
  而且水流是流动的,显然还有出处。
  萧秋水等缓缓推进,水流渐已及腰,浑身透寒,个住抖哆。
  水流向哪里呢?
  大家浸在冰一般的寒水里,跟刚才在烈火边沿的情形,又大不一样,谁也没有多说话。
  就在这时,洞壁又渐渐下降,洞穴又渐合拢,狭小,唐肥的恐惧感又来了,大呼大嚷:
  “这死地方,这鬼洞穴,我才不来呢……我才不走!我死也不要走!”
  话未说完,“吱叭”一声,抚股跳了起来,众人吓了一跳,原来她屁股还缠了条水蛇,蛇仍噙住她的股肉下放,铁星月一把抓住,把蛇摔死,幸亏这蛇毒性下大,唐肥功力又深,自无大碍。
  唐肥气吁吁不住咒骂,曲暮霜、曲抿描劝慰,她都不听,左丘超然看不过跟,阴森森地加了句:
  “这里恐怕不止有蛇……”
  唐肥瞪着铜铃般的大眼,问,“还有什么?”
  左丘超然拉长着脸,眼睛向上一翻,舌头一伸,怪声道:“还有鬼哟!”
  唐肥一声“我的妈呀”,忙跟着诸人走,原来她天不怕、地下怕,最怕的就是鬼。曲家姊妹自然也甚怕,相偎着往前走,怕谁要是走得后,会被妖魔鬼怪攫走。
  这下急行,洞穴更窄,众人俯首而行,忽地头顶“哧”地一声,一物刺下,“嗤”地激起水花,众人四散;护身戒备,却见那物并不移动,定睛一看,原来是禅杖杖身,刺入土中,杖尾及水面。铁星月怒道:
  “好哇,竟敢暗算老子……”
  梁斗摇首道:“不是暗算。”
  齐公子以手掌拍拍壁顶泥岩,道:“这泥岩相隔颇厚,对方听不到我们在这儿,若施暗算,也下会如此失算,全无准头。”
  梁斗道:“那么以禅杖贯穿至此的人,功力之高,非你我所能及。”
  齐公子脸上优惑,但因火摺昏黯,看不出来:“正是。”
  邱南顾问道:“那上面的人,为何无端端插下这禅杖下来?”
  齐公子苦笑道“我不知道。”
  梁斗笑道:“既想知道,何不掘下泥土,冒上地面去瞧瞧?”
  众人知能重见天日,十分欣喜,七手八掌,敲击拨扒,意图破土而出。
  和尚大师的禅杖,不再颤动,变得硬冷的生铁,僵死在那里。
  正如和尚大师的生命。
  柳随风的喘息已平伏。
  他的淡若春水的眼睛,忽然炽热起来,像傲拗不可一世的诸侯,在攻陷城池时高举干戈的那种狂热。
  他的人本就高傲,向来神色淡然。
  而今却完全变成了人世的猖狂。
  这一战,他知道,已足以名动江湖。
  李沉舟最名动武林的一役,是同时间搏杀魔教教主“鬼手十八翻”江烧阳,以及白道武林盟主“谈笑一剑”高幸伤,那一役奠定李沉舟牢不可破的地位与名声,从此无人敢夺其锋!
  今天他却杀了南少林的第一高手,和尚大师。
  柳五此刻不是想到了名、利、地位、权势……
  而是想到了李沉舟的一双眼睛:
  ……带着淡淡的倦意,轻轻的忧倡,宛若远山含笑迷檬,但又如闪电般动人心魄……
  ——那感情的、无奈的,而又空负大志的一双眼神!
  事情发生得大快,待已定局时,已无可挽救了。
  天目神僧和地眼神僧,就是这样的感受和心情。
  他们俩都同时跑下来:和尚大师死了,他们身为福建少林监护长老,居然眼睁睁看着他死。他们心里都有着同一种感觉:
  血海深仇!
  莫艳霞说话了,她是柳随风一手栽培出来的人,自然懂得这个时候该她说话:
  “和尚大师死了,柳五公子已战胜。你们不听是他亲口答应过的吗?”
  莫艳霞笑笑又道,“若你们想以车轮战术,那也是可以。”
  天目,地眼二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们是出家人,而掌门人的确答应过仅与柳五一战,其余人不得干涉,要报仇呢?还是不报!守约呢?还是不守:
  柳五却笑道:“不必了。诸位的深仇大恨,还是一并来料理吧。”
  ——他本来用话稳住和尚大师,万一搏杀之后而负重伤,即求退身。
  ——而今局势已不同了。
  ——他没有受伤,只是发出了那杀手锏,内力大耗而已。
  ——他的自信心,已至巅峰,自信还再杀得了两名老僧中任一人;而另一僧人,可叫莫艳霞绊着。
  ——剑庐已焚,火王、剑王、鬼王等即将赶到。
  ——至于孔别离、孟相逢、大肚和尚和萧雪鱼,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他决定就在这锦江楼畔,把少林实力,瓦解于尽。
  天目神僧恨声道:“既然如此,纳命来吧!”
  双目一睁,柳五如遭电击,全身一惊,天目神僧的“无相劫指”,十指倏挥,源源而出,每指都是凛厉的杀着。
  柳五飞闪腾挪,在刹那间幻变出七种身法。
  六种身法俱冲不出天目神僧的指风。
  就在这时,柳随风忽然完全不闪躲了。
  指风袭入柳五要穴,但柳五的身子,似腐朽了一般,又似柳絮,强力的劲风打过去,不过激起荡荡而飘,全失去了效用。
  柳五的神情与身影,也如韦睿临阵,轻袍缓带,乘舆坐椅,轻舒慢捻,是武学中至高境界:以缓赶急,以慢打快,以后夺先,以静制动。
  天目神僧的指风,一时受挫,但另两道指风,却令柳五不再从容。
  地眼大师的“参合指”。
  地眼以食指代天,中指代人,无名指代地,打出“参合指”,专破内外家罡力的“无相劫指”,遇到柳随风毫不着力的“柳絮身法”,也许无用,但“参合指”虽如断絮续至,柳五也不敢硬受一指。
  他想用正宗内外家功力相接,又怕“无相劫指”的截断真气,锁断命脉的指力,一时间两面应付不过来,俱不讨好,左细右支,渐落下风。
  莫艳霞原是要截住地眼大师的,但她已受伤。
  她根本截不住这少林高僧。
  而“东刀西剑、别离相见”两人却截住了她。
  莫艳霞的长发披下来,她的脸靥如花。
  她的剑光也如花。
  她一剑七招,一招七式,一式七变,一剑刺出,是有三百四十三个可能,而她每次出手,至少七剑。
  白风凰莫艳霞在江湖上,有人称“白衣观音”,又有人叫她做“千手百臂毒观音”,便是因她的剑法而起。
  孟相逢一剑架住了她的剑。
  孟相逢的剑就叫“别离良剑”。
  莫艳霞发出一剑,他也发出一剑;莫艳霞发出很多剑,他也发出很多剑。
  总之他的剑都是相逢的,每一剑都与白凤凰的剑碰上了头,井架住了她的剑势。
  而孔别离就趁此狠命攻击。
  他的刀是分离的,一刀砍中去,手中,手断,腿中:腿断,剑中:连剑也断为二。
  孔别离的刀就叫做“相见宝刀”。
  “别离良剑”是为相见,“相见宝刀”乃因离别,所以宝刀良剑,一旦配合,天衣无缝,而且缠打周密,无瑕可击。
  莫艳霞著在平时,她武功远不在红凤凰之上,但也决不在宋明珠之下,自轻易可以取胜,但而今受内创,力不从心,身法腾挪大受阻滞,别离良剑一剑幻似一剑,随影附身,相见宝刀,刀刀断斩,白凤凰大感吃力。
  大肚和尚见剑庐火光冲天,心里惦念萧秋水等之安危,心同此理的萧雪鱼也担心家里情势,见大局稍定,即往听雨楼奔去。
  大肚和尚走得几步,萧雪鱼连忙叫住:
  “喂,和尚,抄小径走。”
  大肚和尚原是萧秋水至友,交谊最深,情份最久,曾数次到过剑庐,萧雪鱼自是认得,于是唤之打从小径赶到剑庐。
  他们却不知道,萧秋水等人,就在他们的脚下。
  柳随风在少林两大高手间游斗,天目、地眼二人,一时还夺之不下。
  他一共有三招杀着。
  这三招杀着,柳随风极少使用过。
  连李沉舟,都不知道柳随风的杀着是什么;他曾跟柳五笑道:“若能知道你三式绝招,我愿拿半壁江出跟你换。”
  柳五自然不敢换。他答:“我不要江山,却要跟大哥打江山。”他素称李沉舟为“大哥”。
  适才杀和尚大师,就是其中一道杀手。
  和尚大师己瞧出蹊跷,但未及说出端倪。
  他还有两道杀手,但是一直未能出手——天目神僧的“无相劫指”,地眼大师的“参合指”,一直逼住他的精气神,甚至侵袭到他身体上每一个机能。
  他一定要腾出机会。
  ——既然没有机会,他就要创出机会。
  ——这两名老僧,决不能让他们活着回去。
  ——连杀少林三大僧,加上今日手刃太禅,实在是人生快事。
  他突然之间,人向天目神僧扑去。
  天目神僧见来势如长空搏兔,一惊,全力出手。
  就在这时,地眼大师也看见柳五向自己飞扑而来,鹰击长空。
  地眼大师的“参合指”也全挥出。
  但是柳随风既没有左攻,也没有右袭,他人还在原地,他以天竺的“多影无幻大法,,攻袭二僧,自己却蓄势发出必杀的一击。
  ——这一击成或败?
  他已没办法知道。
  因为就在这一刹那,他的双脚,被人扣住。
  他的双足如钉子一般,牢吸在地上,但地面上却摹然伸出一双手,抓住了他的脚。
  柳丘立时跃起、拔起、跳起,又运力弹出、踢出、踹出,但是那一双手的功力,竟是深沉不可知的,就似钢箍一样,跟大地同袤阔,而要开启也只能浩叹恨地无环。
  柳五双足钉扣死了。
  就在这时,刀光一闪。
  平凡刀光。
  青衫白袜黑布鞋。
  刀快,人平凡。
  柳五也听过“大侠梁斗”这名字。
  他手里淡青一挥,那淡著黛眉的刀光,立时迎了上去。
  平凡的刀芒立即黯淡。
  但白玉般的剑芒大现。
  柳五闪电出手,食、中二指,挟住剑光。
  但在同时间,三道光芒同时打到。
  一道准、疾、狠:邓玉平的剑锋。
  一道急、奇、快:林公子的剑尖。
  一道如花的事物,在他面前展开——
  唐肥的唐花。
  在这一刹那间,柳五居然把这三件无可抵御的武林绝门武器都挡下了。
  但他己无法接得住“无相劫指”与“参合指”。
  在这瞬息间他一共中了九十一指。
  他仆倒下来,就看见拿住他的脚的人。
  他知道自己一定会见到这个人,可是没想到那么快,而且是在这种情形之下。
  他也没料到这人给他造成的压力有那么大,有那么快,而且那么致命,他现在所承受的压力,全是他一手造成的。
  那人当然就是萧秋水。
  第十六章 锦江之水葬唐朋
  柳五苦笑了一下,道:“你是萧秋水?”
  萧秋水刚冒出地面,就看见柳五千变万化的身形。
  柳五那时正聚精会神,对付天目、地眼两大高手,平时精细的他,也没料到地上会无端端冒出个人来。萧秋水便用自己的一只手,紧箍住柳随风的脚踝,加上唐肥、林公子、邓玉平、梁斗、齐公子等人配合攻袭,天目、地眼二人的指攻方才奏效。
  柳五一说话,最惊骇无已的是天目和地眼。
  他们的“无相劫指”和“参合指”,普天之下,中得一二指者,不死者鲜矣,而他们趁柳五失神之际,连击九十一指,柳随风到现在还笑得出,也说得出话来。
  萧秋水看看柳随风,好久才道:“我暗算了你。”
  柳五道:“这是事实。”
  萧秋水道:“若不是暗算,我抓不住你。”
  柳五道:“本来就是。”他额上汗珠烊洋下,但谈笑间不稍变色。
  萧秋水道:“我们是仗着人多,否则也打不倒你。”
  柳五笑道:“我倒了么?”他笑了笑又接道:“也许我现在是倒了,不过一会儿又会爬上来呢。”
  天目神僧怒目一睁,道:“今日老僧要超度你,以祭掌门。”说着凸出中指,屈第一节,缓缓按下,向准柳五的“眉心穴”,指及一半,全掌通红,惟有中指白如封冰。
  柳五笑道:“这是阿难陀指。”神色不变。众人一听,却大吃一惊,因“阿难陀指”,只要触中一下,无论是铁甲金冈,也难抵挡,必死无疑。内力上鄙睨天下的铁骑、银瓶二位真人,也曾在“阿难陀指”上吃过亏。惟“阿难陀指”十分难练,天目、地眼二人,内力浑厚充沛,苦练五十年,也只不过把指法练成,但出招无法迅速,一快则失去效力,所以在急速之对敌战中,几乎派不上用场。
  而今天目神僧要用“阿难陀指”,显然已生了立毙柳五之心。
  萧秋水难过地道:“你……”
  柳五道:“你不必难受,我杀太禅,也是暗算,一报还一报,也没什么遗憾的;”柳五淡淡一笑道:
  “何况……我毕竟还没有死!”
  天目怒叱:“那你就死吧!”中指已对准柳五的天庭捺了下去。
  就在这时,柳随风的脸突然全无血色,煞白一片。
  他一张口,一口血箭,打在天目脸上。
  天目眼前一阵模糊,柳五飞起,淡青的刀光,一刀割断了他的咽喉。
  然后他力已竭,气已尽,倒下,地眼大师厉吼出手。
  就在这时,一道剑光飞刺地眼大师背后。
  地眼大师惟有回援,一出手挟住长剑。
  那人弃剑,又换上一柄剑,剑刺地服大师脸门!
  地眼大师心头一凉,又挟住。
  就在这时,侧来一团大火,迎脸焚到!
  地眼大师急退,袖袍一拂,大火都反卷了回去。
  三人缓得一缓,地眼已看清前面两人,一人三络长髯,神貌俊朗;一人光头大耳,虎目虬髯。
  正是“剑王”屈寒山与“火王”祖金殿。
  齐公子一见苗头不对,立即出剑攻柳五!
  他的四指神剑,出名的快,就在这时,白影一闪,齐公子的剑,直刺入了那白影的胸膛。
  那白影正是白凤凰。
  她一见柳五危急,奋不顾身闯去,惟孔别离。孟相逢一刀一剑,死缠不放,莫艳霞借力打力,忽然弃剑,孔、孟二人招势一空,莫艳霞掠至,但齐公子已下杀手,莫艳霞来不及制住,银牙一咬,以身躯挡住这一剑。
  齐公子一呆,莫艳霞双指一戳,已夺下齐公子双目,足踝飞踢,喘在齐公子鼠蹊里。
  齐公子惨嚎,仆跌狂滚。
  林公子失色惊叫:“齐……”他只叫了个字,已出了七剑。
  他七剑都被人架住,架住他的人也是使剑的。
  乌衣帮帮主单奇伤。
  梁斗本来不欲在此时搏杀柳五,但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他的刀出手。
  但一道刀光划成半弧形,“登”地挡了他的刀。
  天残教教主司空血的缅刀。
  余杀等五人,跟郎一朗和古同同、许郭柳交战起来。
  唐肥、唐朋、唐方同时发出了暗器。
  莫艳霞白色衣衫上都染了血,她一一代柳五接下,接不下的就以身子挡住。
  铁星月、左丘超然、欧阳珊一、邱南顾,忽见一人大吼一声,飞拳卷至,正是“大王龙”盛江北。
  邓王平一见场中大乱,他一矮身,闪电般迅游人人丛中,一剑就要结束柳五,孔别离和孟相逢也是同一心思。
  但他们三人却发现在这大白天里,有一样阴灰灰的东西,不但接住了他们三人的攻击,还反攻了他们三道腥臭的阴风。
  三人退避跃开。就在这时几件事情同时发生了:
  柳五忽然不见了。
  萧秋水、曲暮霜、曲抿描扑向齐公子,扶住,齐公子却已死了。
  莫艳霞浑身浴血,倒地身亡。
  ——这时全场高手,无一不在此役中全力施为。
  ——最令人怵目惊心的,是权力帮为救柳五的前仆后继舍死忘生!
  柳五在剑庐,一杀太禅,就飘然离去;不再关心部属的生死。
  ——也许他是认为大局已定,胜利在握,已无需多费心思,亦不必为已逝者伤悲。可是而今这些人,却抛头炉、洒热血地为他拼命,这是为了什么?
  萧秋水不了解。
  柳五去了哪里?
  ——莫艳霞却是为了他而死!这时局中情势甚是混乱,但是明显的,权力帮占尽下风。
  夭目神憎咽喉虽断,但居然未死,圈i了起来,一指打了出去!
  火王与剑王,两人全神贯注,苦战地眼,夭国一指打到,火王一条火棒似的手臂一格,“喀”地一声,时睁骨骼被天目神僧一指打碎。
  但人王祖金殿的火也喷到天目神僧脸上。
  天目神僧倒地时,脸孔已被火烧焦。
  地眼大师的“参合指”源源而出,又打断屈寒山一柄剑。
  夭目倒地而殁,地眼怒急攻心,一口气连攻数指,剑王火王齐被逼退,地:巨大师扶起天目,夭目已然毙命,而屈寒山与祖金殿也藉此时机逃遁而去。
  林公子的“刀剑\一剑快过一剑,一刀快过一刀,单奇伤咽;里是他的对手,司空血的缅刀又毒又狠,力”上他残缺而练成的奇招,却被梁斗一一化解;盛ili、转眼已气呼累累,铁星月跟他硬拼硬,左丘超然却不住以擒拿困缠,欧阳珊一、邱南顾二人却乘虚夹击·最惨的是目;一朗与许郭杉$、古同同三人,他钉:的对手共有五人,是“朱大天王,,的重部:余杀、苗杀、苏杀、龚杀和敖杀。
  。;一朗外号“干手螳螂工,,但他早先已被少林龙虎大师震伤,他的螳螂拳法,最重腰马胁劲,而今因伤,大打折扣。
  圄。一朗一心只想杀出重围,但势不可能,他们原本冲入救人,一念朽!五曾在tlfJ帮替他”]TA情,有不杀之恩;二是想救柳五以立功,以为“人工”、“剑王,,、“鬼王,,三大天王在,局势必稳得下来,准知:叔子宁、手,那淡青衣衫的人、白衣年轻剑手、刀剑交,=的两名中年人、那痴肥的女子等人,都是高手,郎一朗悔不当初,早知不来也,使出“百步螳螂拳”浑身解数,想脱困而出。
  对付他的是余杀和敖杀二人。
  余杀是“六掌”中老大,最是精明,焉有不知?敖杀年纪最轻,但十分剽悍,他们四掌交错,就是不放行。
  郎一朗大急,改而施展“八步螳螂拳”,想作近身搏击。
  本来“八步螳螂拳”,可以制住扣住余杀飘忽的杀着,敖杀凌厉的杀手,可惜郎一朗使到一半,受创处剧痛,满夭星斗,力不从心,勉强以“八步螳螂拳”的步法闪躲,再打一阵,见许郭柳已被苏杀与苗杀杀死,方寸大乱,喊叫道:
  “别打、别打……”
  叫得凡声,余杀和敖杀全不理会。郎一朗大嚷道:“我投诚了,我脱离权力帮……”这时见“火王”祖金殿受伤,章法更加大乱。
  余杀冷沉着脸,修然住手,道:“好,停手。”
  敖杀也陡地住了手。郎一朗气呼呼地道:“我……我本就不属权力帮的,只是大……大势如此……不得不……”
  话未说完,余杀暮然动手!
  郎一朗想要挡架,但敖杀已乍地按住他双臂,双膝顶住他双腿。
  郎一朗惨叫一声,他的鲜血随着惨呼喷出。
  这时古同同刚刚给龚杀和后来加入战团的苏杀和苗杀杀死。
  郎一朗捂胸想说话,但又中了两掌。
  他临死时才想到:他向余杀等投诚,毫无用处;因为“六杀”根本就是朱大天王的部下,并不是什么各门各派,或白道中人的高手。
  朱大天王的目标是毁灭权力帮,并不是鼓励或接受权力帮的人放下屠刀,甚或改邪归正!
  所以落在余杀等手里,只有被诛杀。
  只听余杀、苏杀、龚杀、苗杀、敖杀五人各喝一声“杀”字。
  “杀杀杀杀杀!”
  朱大天王这身边的“六掌六杀”,本来每次杀人后,必各喝出一声:“杀!”共“杀杀杀杀杀杀”六个。‘杀”字,然后同时齐叱:“杀”,这七个杀,刻在钢牌上,便是当日震动武林,闻风色变的:
  “七杀令。”
  而今这六人不再发令。命令落到了朱大天王的手中。
  朱大天上才是一个真上杀人的魔上。
  “大王龙”盛江北这时已气喘如牛。
  邓玉平、孔别离,孟相逢却苦拼“鬼王”阴公。
  阴公以飘忽诡奇之“活杀十八手”,东打西点,却仍闯不出这三人合击的手里。
  “鬼王”的武功,力战邓、孟、孔三人,可以说能平分秋色,但是阴公眼见权力帮来援的人,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降的降,他心中大慌,出招也乱了起来。
  更可怕的是唐家三姊弟,已走了过来掠阵。
  他打着打着,忽然一闪身,青竹经摇,鬼王忽已不见。
  众人大感震讶。唐方眼光何等明利,眼见鬼王一晃时,竹叶籁籁,一出手,“雨雾”撒出!
  只听啾啾鬼叫,阴公“呼”地自竹树上飘出,打出一把迷迷蒙蒙的粉未,众人掩眼屏息躲过,鬼王竟又不见。
  原来“鬼王,,阴公有一种极奇怪的功力,如动物中的蜥蜴、变色龙等,可以随环境事物的色泽而改变,只要附于任何一物上,身体的颜色就与之十分相近,可教人无从分辨,而给他脱逃,或遭之毒手。
  这一下子,“鬼王”又不见了。
  唐肥叱道:“不要给他逃了!”
  萧秋水回望,只见一株柳树,无风而略动,喝道:“注意!”猛冲近,就是一抱!
  “鬼王”阴公就附身在这棵树干上,他与萧秋水交过手,知道他的功力,大吃一惊,就要闪躲,但己来不及,倏地头顶零零星星百数十茎乱发,骤然射出!
  这些乱发,原来都不是头发,而是暗器,就叫做“鬼毛”!
  唐家的人眼快,一看就知道是淬毒而且毒性奇强的暗器。
  这时萧秋水正张开怀抱,闪躲已来不及,他的功力高,武技却不好,要闪已迟,就在这时,唐方不顾一切,叫道:“小心:”人已掠出。
  唐门年轻子弟中,唐方武功、暗器并不怎样,然而轻功至高,她后发而先至,一推萧秋水,藉萧秋水冲力往右前侧一扑一伏!
  这下可谓险到极点。但部分“鬼毛”依然打到。唐方变成在萧秋水前面,眼看要中,萧秋水稍缓得一缓,也及时出掌,他浑厚的掌力,终将“鬼毛”尽数打落。
  两人见迄此,一直未有机会叙旧相谈,此刻又在生死一发中并肩联手,真是千言万语,都化作了无声。
  “鬼王”一击不中,知行藏已露,他是何等人物,即刻便逃;众人担心唐方和萧秋水,一见两人无恙,唐肥向柳树打出十枚铁蒺藜,但柳树上已无“鬼王”踪影。柳树一中暗器,片刻即全枯萎。
  曲暮霜一声尖叫,用手指着,只见江中一道伏波,翻翻滚滚,向江中潜荡而去。
  这时萧秋水与唐方,都恍如梦中,再世为人,一时间觉得只有两人在一起是好的,任由竹风吟啸,江水滔滔,两人只觉情意长,而没有了旁的。
  这在唐朋心里十分切痛。他在唐门,一直暗地里倾慕唐方,就在此刻,他瞥见萧、唐二人眸子里都是深远的情意,他原本聪明、精警,而今受创于心,只觉天地之间,都无可泣诉,一时间失却了理智,飞掠而起。
  他的轻功,在唐门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否则昔日他化名“汉四海”在古严关哪里可以一飘而过?此刻他悲恨在心,无处可诉,长啸一声,掠向江中。
  他人未掠过,脸色全白。
  唐肥一见,大惊:“不可——”
  话未说完。唐朋已掠了出去。
  人在半空,劈手打出“子母离魂镖”。
  “子母离魂镖”原本就是极耗真力得暗器——唐门年轻一代的高手中:也仅有唐宋、唐绝、唐肥三人能使。唐朋内功本来不足,体质又极差,但他凭聪悟才智,居然能使“子母离魂缥”,已很不得了,可是每次出手,大伤元气,他在滩江前战屈寒山,已因真力耗尽而遭毒手,在上一次大渡河出手,也因而导致晕倒。
  这次他居然凌空出击,唐肥知道用此暗器的挫伤性和杀伤力,但要阻止,已来不及。
  只听一声狂啸狂叫,河水里翻翻滚滚,水花溅中,一人狂嚎翻起。
  水里都是血。
  “鬼王”中镖。
  但唐朋人在半空,己无法使力,落了下去。
  唐肥轻功不好,来不及救,但她的唐花已发了出去。
  就在她“唐花”射出去的同时,“唆”地一声,一条纤细的身影,也掠了出去。
  唐肥知道是唐方的时候,一颗心几乎跳了出来。
  她为了救急,所以发出了“唐花”。
  “唐花”是唐门三大绝门暗器之一,唐肥发出去,连她自己都不能够控制“唐花”的威力。
  像一柄宝剑,饮尽了仇人的血,一旦出鞘,连生死也不再是执剑者所能把握的事了。
  可是唐方却纵了过去。
  “唐花”会不会伤了唐方?
  唐肥不禁惊呼出声,像失手打落一个心爱的花瓶,又来不及去捡捞,眼看就要砸碎了,心里又多希望它不破——
  唐朋落下。
  “鬼王”十只手指,分别插入他左右肋骨中。
  他整个胃囊抽搐,痛得没有了知觉,阴公一张口,两只足足三寸余长的犬齿,滴着血向他右腕的大动脉噬来。
  唐朋没有挣扎。
  就在这时,唐方三枚蜻蜓,一齐打进“鬼王”阴公嘴里。
  也就在此时,唐花到了。
  这一朵奇诡的花,忽然膨胀百倍,迎头罩下。
  这一朵“花”笼罩了两人的死穴。
  “鬼王”阴公和唐方都逃不出去,“唐花”的奇艳,照怖阴公凄厉的峥嵘的验,也照亮了唐方俏丽而失惊的清容。
  就在这时,唐朋动了。
  他挡在唐方身前。
  大家看见唐方在“唐花”下清如流水的脸,而唐朋挡在身前,在“唐花”下白无血色。
  然后他就沉下去了……
  沉、沉、沉……拖着“鬼王”阴公,一直沉人了锦江之底,冲到了无尽无涯的地方……
  江里只剩下了唐方。
  唐方哭唤:“朋弟……”
  第十七章 江湖廖落尔安归
  就在这时,林公子忽刀忽剑的兵器,突然一分。左手刀,右手剑。
  他的兵器原来就是刀剑合并,必要时又可以分开来用。
  然后惨叫一声,单奇伤也被分开了。
  他是腰中刀,胸中剑。
  单奇伤死的时候,梁斗已点倒了司空血,回首向铁星月、邱南顾等叫道:
  “别杀他!”
  盛江北虽是权力帮中“九天十地,十九人魔”中之一,但他原本是武林道上好汉一名,作恶不多,梁斗正有心要保存他。
  盛江北本来奋战,一听梁斗说不要杀,一时觉得万念俱灰,摹然停手,长叹一声,一掌往自己天灵盖上拍落。
  粱斗一手挽住,笑道:“盛老师,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盛老师是以寡敌众,何必想不开呢?”
  盛江北惨笑道:“我已老迈,不是看不开的问题,而是觉得这样活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梁斗笑道:“那么盛老师何不重新活过?”
  盛江北喃喃地重复了一句:“重新活过?”惘然若失,但眼睛却似暮色中点燃的烛火,在夜晚来临时越来越亮。
  这时大局已定。
  余杀、苏杀、苗杀、龚杀、敖杀纷纷向诸人拜别,他们这次入川,原本是要擒杀萧秋水,但而今反与诸侠敌汽同仇,结果相结为友,歼仇泄愤,料想今番变化如此之大,权力帮与白道俱人手元气大耗,自己把这消息赶报天王,功多惩少,而且此刻想要从梁斗、林公子、唐肥、孟相逢、孔别离、邓玉平等千里擒罚萧秋水,简直不可能,更且今次之所以能逢凶化吉,多亏萧秋水引路不少,五杀当下已打消伤萧秋水之意,只求离去。
  梁斗等权力帮巨敌当前,也不想多结仇怨,故与五杀分手。盛江北呆在场中,茫然若失,梁斗解了司空血穴道,司空血血脉得通,也不夺路而逃,心知群侠无心伤己,而今落在梁斗手里还好,若在林公子、邓玉平等之剑下,则断无超生之理,当下司空血乖乖坐着,梁斗说:
  “你本来身体上已有残缺,为何不多作善事,还要跟权力帮为非作歹?你向权力帮依顺,又有什么好处,你们这番拼得一死,图救柳五,而今他逃去无踪,你却被擒,究竟是什么道理?”
  司空血虽剽悍凶残,但也明白梁斗是为他好,便说出内幕,好让大家饶他不杀,所以他道:
  “你知道我身体是怎样残缺的吗?”
  梁斗摇头。
  司空血道:“我不是什么当世大侠,也不是武林异人,我没读过什么书,自小就练武,小时替人做工,年少时当人打手,壮年时替人保缥,也算是刀口上舔血的武林人……”
  梁斗点点头道:“当一个刀口上敌血的武林人,是不容易的,我知道。”
  司空血的一张脸,半爿已被打个稀烂,他指着深深一个血洞的左眼说:“是不容易。十六年前,我押镖时遭人所擒,只是几个小毛贼,我打久了,杀得筋疲力尽,被人绊倒,就扎住了,他们用牛耳尖刀,挑出我一只眼珠子,当我的面,下酒来吃……”司空血苦笑,有一种说不出的讥绡与自嘲:
  “我的睾丸,也给人割去了,那人是中原弯月刀洗水清,人人叫她做洗女侠,她见我丑,又会武功,想必不是好人,于是就割了……”他见有女子在场,也没多说,苦涩地笑笑又道:
  “我就痛得在地上打滚……那天大寒,冰天雪地,整个春节,我都在晕眩中度过……醒来时有班伤残的人围着我,他们都像我一样,有的缺耳、有的断手、有的说不出话来。……
  他们照顾我,于是我们结合,跟瞧不起我们的人打架,打不过,再学艺,终于打出了点名气,就叫做‘天残帮’……”
  司空血把丑陋至极的脸孔抬起,道:“其实哪里是天要残伤我们!这全都是人伤的……
  人以为我们残缺不全,定不是好东西,十六大门派中,也没把我们列榜上……”
  梁斗点点头,十六大派中,其实有许多实力莫如天残帮的,但武林人中有根深蒂固的观念,觉得这一群人来路不正,总不登大雅之堂,始终没有列上;邓玉平也大表同意,海南岛是偏僻小岛,非名山名水,所以也没给提名于十六大门派之中,但以海南剑法而论,中原鲜有敌手,就连浣花剑派,因历史不久,所以也不在十六大门派之榜内!武林中门户正邪观念极深重,从此可见一斑。
  司空血道:“洗水清割我……的时候,我正在做善事,还未杀过一人,而且还立志扶贫救弱……洗水清处罚我时,白道中人,都拍掌叫好说‘洗女侠又造福武林,泽被苍生了’,我却痛不欲生……我身体上其他部位,也是在大大小小,为求生存的战役中,失去了……譬如说我保镖之时遇有人劫,我跟他打,赢得了则他死,输了就逃,”他拍拍空荡荡的左腿,道;
  “……有次逃不掉,腿就给人剁掉了一只,如此而已……别人是刀光一闪,剑光一亮,敌人——大奸大恶之辈缓缓倒下去……这很有意思是不是,真是高手作风!可惜我就是那倒下去的人……”
  司空血道:“于是受的伤多,杀的人也多起来,凶残之名也愈渐响了。我们这一帮的人,当然也有天性残毒的人,至少每人心里,都有怨毒。我的‘天残帮’歹毒之名,谅诸位大侠早有所闻了?
  众人默然。司空血大笑道:“你们可别悲悯同情我,我再断一只手、一条腿,也不乞人怜悯!近些年来,莫干山、点苍、泰山三派‘替天行道’,决定要灭我天残帮,于是三派联手,先追杀在他们近边的我帮子弟,又半夜杀入帮里杀我们个措手不及,我们反击,他们兴问罪之师,于是向少林借得了狗尾、续貂等高手,大举杀进我帮,那一役……”
  司空血的眼流出了泪,但他语调不变,“残伤的兄弟,逃得慢些,又岂是这些‘正义之师’的对手,而且伤残的人,最易辨识,所得罪的又是名门正派,是役我们六百九十位弟兄,死了四百六十二人。并非我帮的伤残人士,被误杀者尚不在其数。有的正道弟子较仁慈,把断臂的帮徒不杀,改而废了他们两条腿,诸如此类,总之花样百出……”司空血忽然厉声道:
  “在这时候,你看到一群本已伤残,而今被惨杀的弟兄,你有什么感觉?那时候,举世俱非之时有一个极有力的靠山却支持你,你会怎样?!”
  梁斗默然。司空血笑了,他的笑容又有了那种说不出的讥俏与自消:
  “我们是无药可救的人。所以我们选择了权力帮的支持。发动这次支持我们行动的人是柳五,所以他有难,我们宁为他死。”司空血看看诸人又道:
  “也许你们正义之士,大为轻贱这种狼狈为奸的行为,但权力帮却是我们的恩人。我们凶残著名,但只要人对我们有恩,而且识得我们也有肉有血,纵然为他死了,也没有尤怨……”司空血笑了笑又道:
  “我回答的问题,是不是答得太长了,你们满不满意?”
  隔了好一会,梁斗清了清喉咙,才能说话:“他们呢?”
  ——他们指的当然是彭门四虎、单奇伤、郎一朗等。
  他们都躺在地上,尸骨已寒,当然已不能回答梁斗的问话。
  能回答的当然只有司空血一人而已。
  因为他还活着。
  司空血答:“大同小异。”
  就这四个字,萧秋水等每个人脸上,都闪过了一道阴影。
  ——灭大好大恶的权力帮,必不必要,应不应该?
  ——问题是:权力帮是不是大奸大恶,非灭不可?
  这问题没有答案。
  ——谁好谁恶,谁是谁非,都是江湖上最难判别的问题。
  司空血又笑了,既丑陋又狞恶,但满眼都是泪光:“或许还可以加多一点点,单奇伤年纪轻,他外号‘飞剑单骑’,整个乌衣帮,三百余众,全由他一手召揽,从筹款到教武,他负担已够重了,而又护短,几个部属做错了事,别人谤及他的帮派来路不正,他不认错,于是就被公认是邪派;权力帮肯承认他,他当然也认可了权力帮。至于郎一朗……”
  司空血笑了笑又道:“他脑筋单纯,只练武,不用脑。近年来螳螂门名声大振,所有门务、宣扬、人手调集,都是权力帮暗地里跟他弄的,他父亲临终时,说他这个孩子难成大任,而今却能使螳螂门发扬光大,他更是死心塌地投靠了权力帮……还有彭门五虎,彭家人绝,近五十年来,彭门外族子弟,已给屠杀几尽,……五虎彭门的人,门规极严,不能退出,退出者被追杀于江湖,内外不容……”司空血指指地上四具彭门的尸身又道:
  “现在彭天敬当权,武功既低,又无容人之量,贪婪嗜杀,所以这四个彭门外子侄子弟,只好先动手夺权,因权力帮为他们撑腰,所以方才得手……这四人若不听从权力帮的话,才是怪事呢。”司空血哈哈大笑:
  “……年前武当派人追杀他们,还是权力帮挡了回去,没料却死于此地。……听说盛老拳师,到得了晚年,方才变节,投入权力帮,也是为了怕南少林的高僧寻仇哩……”
  他话未说完,头突然裂了。
  他还在笑,张开了嘴,鲜明的血,就从他爆裂了的唯一只右眼溢了出来,又从裂开的嘴里激了出来,怵目惊心,甚是可怖。
  地眼大师一收掌,肃然叱道:“你多口,饶你不得!”
  司空血死了,被地眼大师一袖震得额裂而死的。
  但他的头颅虽然裂了,但裂开的地方,就好像在笑着一样。
  铁星月和邱南顾瞪着地眼大师的目光,就似要从眼眶中喷出火来,去烧死地眼大师一样。
  少林的荣誉是不容人诽谤的。
  所以地眼大师杀了司空血。
  “你这样做算什么?!”铁星月大吼道:“杀了一个伤残的人来灭口,就算得上名门正派吗?!”
  也许在平常,地眼大师还会跟他理论,但是而今宅心仁厚的主持和尚大师已死,刚直暴烈的天目神僧也殁,地眼不顾一切了,他双目如寒刃。
  “想怎样?也要随他一道归西是不是?!”
  邱南顾冷笑道:“怎样?……我们给你们杀了,你们就是‘替天行道’,是不是?万一你们给我宰了,就是‘鼠辈暗算’是不是……”
  地眼大师老羞成怒道:“你自己找死,怨不得我……”
  梁斗微叹一声,长身拦在地眼大师身前,道:“大师,贵派掌门刚刚仙逝,贵派大小庶务,尚需大师调度,何苦在此为小辈滋生事端?权力帮现下占尽上风,贵派中流低柱,还仗大师悉心竭虑,方能力挽狂澜。”
  地眼神僧心想也是,少林遭逢此变,也够自己烦心的了,何必跟这般人怄气?当下狠狠盯了铁星月、邱南顾等一眼,道:
  “梁大侠说的也是。”众人也不多言,梁斗带诸侠离开了望江楼。
  江湖寥落尔安归。
  众侠心里此时正是一片落索。
  权力帮实力,虽在锦江之畔,浣花溪之战大受挫伤;连柳随风手下的“双翅一杀三风凰”,亦死其四,而李沉舟手下的“八大天王”,也丧了“药王”和“鬼王”,可是白道上一脉,所伤更大,几已没有再与之抗衡的能力。
  十六大门派中,点苍、恒山、嵩山、昆仑、莫干、云台、宝华。铜官、马迹、雁荡十派,名存实亡,少林与武当之领道阶层伤亡逾半,无法作战,剩下的天台、普陀、华山、泰山四派,又岂是权力帮之敌?
  至于三大剑派中,“浣花剑派”已毁,“铁衣剑派”也完了,“海南剑派”邓玉平孤苦作战,四大世家“慕容、墨、南宫、唐”,南宫世家已向权力帮归顺;三大奇门中:“上官、慕容、费”,上官族也落入权力帮控制之中,单仗丐帮的势力,远非权力帮之敌。
  唐方与唐肥心中尤侧然。
  江水滔滔。
  唐朋葬江中。
  唐朋之死,实与她们牵累有关。
  ——若唐肥不放出“唐花”……唐朋不救唐方……
  “我们要去哪里?”
  举世茫茫,江湖苍苍,铁星月性子急,首先问出了这句话。
  他们原本要请出白道武林高手主持正义,但而今正派人士朝不保夕,分化的分化,绝灭的绝灭,正是自身都难保了……
  ——回桂林去?那儿有唐刚和萧开雁殷切盼待。
  ——萧家的人呢?萧西楼、萧夫人、失侠武他们呢?——从地道里走出去,到了哪里?
  “——还是去找权力帮去,拼个你死我活?
  “到峨嵋去。”
  梁斗说。
  众人大感讶异。萧秋水的眼睛却亮了。
  “我从峨边来,听说峨嵋山那里,发生了奇事,没有人敢再上山,连河南‘战狮”古下巴,都死在山上,没头的身子却到了两百里外他老婆的面前。”
  峨嵋派三十年前被楚人燕狂徒几乎残杀殆尽,已经是微不足道的小流派,梁斗等当然不是要上山求助。
  梁斗笑道:“我们一路上过来,也觉得峨嵋的事,大有溪跷,不知会不会跟令尊等不知所踪的事有关?”
  孟相逢道:“据说古下巴是被一温文微笑的青衫少年所杀,那描述的形象,倒近似柳随风,他制止人上山,只怕山上有事。”
  孔别离点头道:“不管如何,我们上山去看看,总是没错,我们赶来的时候,本来请动了裘帮主一道,但他脸带忧色,怕那极厉害的人魔出来了,所以先过去看看,也就没来,否则以丐帮帮主的精明与功力……或许,天正、太禅等就不致受暗算了。”
  梁斗变色道:“你是说那……那人魔?”
  孔别离也脸带忧色,点了点头。
  梁斗叹下一声,不再言语。
  曲暮霜多事,不禁问道:“人魔?……什么人魔?”
  铁星月最好认博学,当下道,“当然是十九人魔了!”
  邱南顾却最不服他,冷讽热嘲地:“哼,哼。”
  铁星月怒道:“哼,哼是什么意思?!”
  邱南顾向天望望,铁星月奇怪,也仰夭望望;邱南顾又向地睬睬,铁星月纳闷,也跟着往地下瞧瞧,只听邱南顾自言自语道:
  “哈,怎么有条狗,跟我尾巴走?我鼻子哼一哼,干他屁事?!”
  铁星月听邱南顾骂他,勃然大怒,道:“不是十九人魔,你说是谁?!”
  邱南顾冷笑道:“我怎知道,才没你那么博学!赌博的博,逃学的学!”
  铁星月做然道:“我本就是博学,出口成章,三岁能吃饭,七岁抢东西,孔融十几岁了还让梨,我五岁就懂得一口吞掉七粒梨子,其他人一个也抢不到!”
  邱南顾鼻千里哼哼卿卿:“你真出口成脏!三字经一大堆,成语会个屁。那天来写家书,说什么‘三餐不饱,肠胃不适’,问我‘饱’字怎么写,‘胃’字怎佯写,我都说了,哈!你以为他听了怎样写……?”
  曲抿描最是精神,忙问:“他怎样写?”
  铁星月急忙了手,红了眼,大叱道:“喂小邱你你你……”
  邱南顾可没理会,径自说了下去:“我告诉他‘饱’字是一个‘食’一个‘包’,‘胃’字是一个‘田,加个‘月’……他呀——写了出来,居然是,”邱南顾一面用了指在空中点点写写道:
  “‘饱’字居然在把‘食’字写上,‘包’字写在下,成了‘?’‘胃’字写成左边‘田’,右边‘月’,成了‘朋’,诸位可看过这等大书法家没有?……”
  铁星月最忌在女孩子面前表现得像个草包,当下恨绝了邱南顾,骂道:“你你你……”
  邱南顾可不理会他,笑着说:“你们看他,难怪吃不‘饱’,原来‘饱’字也不会写,当然饿肚子了,原来是个只会三字经的‘土包子’!这叫‘头大没脑,脑大装草’。”
  铁星月乍听“土包子”,真是怒极,脸红耳赤,大骂道:“谁说我是土包!只会三字经!我骂给你看!邱南顾,你这个人头猪脑、红烧牛脑、五花豆脑……”他骂人的话,虽然已经是四个字,不再是“三字经”了,但是尽是菜色名,讲得一半,他已饿了,连口水都溅了出来,肚子咕嗜地叫。
  邱南顾不甘示弱,也骂了回去,“铁星月,你说话妙语如猪,真是大猪小猪落菜盘;声似出谷黄鹰,不如此时无声胜有声。”
  这下巧联妙对,钦星月气呼呼还要相骂,大家本来一团气闷,被这四人一闹,倒是开朗了许多,萧秋水和梁斗暗自里惋惜两广十虎没来,否则可以更加热闹。邓玉平知晓其弟死讯,一直揪然不乐。众人在谈笑声中,往峨嵋山一带走去。
  峨嵋山苍松蔽日,古柏参天,两山相对如蛾眉,为四大佛教名山,五台山为文殊道场,九华山为地藏道场,普陀山为观音道场,峨嵋则为普贤道场。其主峰万佛顶海拔三千零三十五公尺,次为金顶,再为千佛顶。岩洞幽逢,木石森丽。
  峨嵋山间,浮云众涌,时现圆光于圆端,似为佛光,时隐时现,游者谓岩下放光石反映之日光,蔚成此奇景。梁斗等一行人自成都出发,经过观音山,沿崖而行,众人轻功高强,当履平地,抵草鞋渡,是为大渡河与青衣江合流处,怒涛汹涌,翻江倒海。
  自此行人开始绝迹。
  梁斗叹喟:“昔日蚊龙所至,百兽潜逃;毒蟒所居,百草不生……而今是谁蛰居山上,使大好名山,少了骚人黑客,雅士信徒。”
  这时细雨霏霏,江水气象万千,空檬中带惊心动魄的浪涛,江心有一叶扁舟,始终在怒涛中不去。
  江河起伏,巨浪滔天,人在铁索之上,尚且为这排山倒海的气魄所震慑,人畏惧大自然的心理,也到了极点。
  然而这叶轻舟,就似一张残叶一般,任由飘泊,因本身丝毫不着力,所以反倒不受倾覆。
  萧秋水乍看,还真以为是一片叶子。
  众人也没多看,继续往前走,横渡徐壕,只见广袤万里的田野,纵横千里的阡陌,草长莺飞,烟雨潇潇,峨嵋山的轮廓,连诗和画都不能形容,连空气里都凉清如薄荷。
  大家注意山意胜色,萧秋水见几株修竹,翠绿碧人,竹叶上几点水珠,欲滴而未滴,唐方禁不住一拍手欣笑清呼:
  “你看、你看!”尖尖细细,春葱般的手指,点指给萧秋水看。
  这时竹叶上的水珠,正“笃”地落将下来,萧秋水闪电般过去用手盛住,唐方过来看,趋近萧秋水鬓边,欣喜无限。萧秋水鼻里闻得一股芬香,不禁心头一荡。唐方依然欣悦地道。
  “真是好想唱歌。”
  萧秋水说:“我好想听。”
  唐方婉然道:“你想听,我就吹一首音乐。”
  这时大家已坐下来歇息,唐方掏出翠绿的萧管,清远地一沾口就是几个快调、像雨后山景里飞出了一只鸟,然后有好多只一齐惊喧起来,那股喜意,绕在心头,两人对着山色空茫,竟是连笑都成了浩荡。萧秋水生平最乐,就是艺术,不禁悠然出神,在这喜意无限的乐音里也听出了眼泪。
  唐方凝神奏着,忽闻呜咽、唐方吃了一惊,只见萧秋水满目担心之色,原来欧阳珊一哭了。
  她缟素全身,白无血色,但也有一种动人的妇人之美。唐方猜想她必是于马竟终生时常吹笛子给她丈夫听,而今触景伤情,伤心起来,当下不敢再吹。
  萧秋水茫然若失,铁星月与邱南顾见气氛又凝肃起来,两人又嘻嘻哈哈,相骂起来,旋而二人,一屈右腿,一曲左脚,以臂搭肩,用一只脚跳着走,此赛谁先累倒,结果走了几千步,两人累得气喘,偏偏都不肯认输;雨后的泥泞地,给他们用力踏得一塌胡涂。
  众人看得好笑,忽听邱南顾“咦”了一声,道:“这脚印不是我们的。”
  原来在这些深深的脚印中,都因力踏而渗出渍水来。这儿土宜植稻,泥质十分肥沃,杂草不多,那痕迹参杂在凌乱的脚印中,差点没给铁星月、邱南顾等踏乱了。
  开始大家并不以为意。邓玉平随便引目张了张,也“咦”了一声,众人才偏过头来看,不禁同时地狐疑起来。
  原来那痕迹,的确是脚印,而且极浅,旁边也无其他同类脚印,梁斗道:“好轻功。”
  原来那脚印只轻轻藉力一点,投空掠去,才会留下如此一个浅浅的痕印。而来人借一点之力,十数尺内再无脚印,轻功之高,可想而知。孔别离道:
  “再往附近搜搜。”
  左丘超然很快地又发现了另一脚印,也是脚尖一踮的部分,位于二丈三尺之外,痕占虽小,但大小一致,显然是男性之脚印,众人知来人武功绝不在己等之下,当下小心戒备起来。
  旋又在二丈许距离外找到类似脚印,往同一个方向,走了不久,众人小心翼翼,尾随良久,到了长林丰草、清幽绝俗的地方。
  只见这里水秀山明,风景宜人,有一双茅屋顶的木亭,背竹迎荔,景色凄迷中,令人愕然。又有一亭作画肪形状,萧秋水跟唐方起伏窜落,低声道:
  “这里便是三苏祠。”
  唐方“呀”了一声,才知道来到了大文豪、诗人、政论家、散文家、大词人的谪居地。
  “三苏”便是苏询、苏轼、苏辙三父子兄弟。
  唐方心忖:难怪此地如此秀好。萧秋水指着那亭道:“这是‘抱月亭’,”又向那亭舫一指:“便是‘采花航’又指庭园中的一棵井生荔树轻吟道:
  “日唉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这是苏轼的名句,唐方自然识得。但见日头斜肌烟雨空蒙,那残门没人把守,但自有一种逸然的气态。门上挂着一副对联:
  “一门父子三词客,
  千古文章四大家。”
  唐方不禁臆度苏氏父子昔年在此畅谈政治人物,把酒赋诗的生活,悠然出神,禁不住微微激动,秀肩倚在萧秋水胸前,轻声道:
  “有一夭我们也住这里,忘了世俗一切……”赦然不语。
  萧秋水怦然心动,一时世间英豪,风云快意,尽抛脑后,忍不住激动地道:
  “好……”还未说下去,忽然前面有些骚动,萧秋水知有变当前,不敢留恋,当先奔去,只见百坡亭中,残荷凌乱,竟为剑气所激得瓣叶无凭,亭中脚印错落,显然不止两人,在此格斗过。
  梁斗道:“这人剑术好高。”他是练刀的,见残荷凌残,而在亭中剑气竟可以纵扑池外,落叶皆为刀剑所削、可见得使剑之人的杀气与剑气,何等非凡。
  邓玉平森然道,“那人在此遇敌。”白袖一挥,引手一指,只见百坡亭一处出口,有脚印无数,鞋尖向前,但相距俱一二丈远,是从瑞莲亭方向来的。
  孔别离、盂相逢等相顾悚然,那人以鞋迹判断,武功必高,但此人之敌,武功更非同小可;要知这两路人马既在亭中交手,原先那人心已在亭中,而来敌尚敢以轻功掠入对敌,定必艺高胆大。大敌当前,一般人岂敢一跃数丈地冲入进袭?
  众人相顾梁斗,梁牛道:”跟过去瞧瞧。”
  山雨空蒙,萧秋水还在回想刚才唐方在旷野间吹萧的风姿绰约、却听孟相逢一面观察地上痕迹,一面说道:
  “此人退敌,一路战着过去。”
  又过一会,那地上雨初新歇,雨露犹沾,只见鞋印凌乱,孔别离失声道:
  “看来原先的人又来了帮手,在这里打了一场。”
  唐肥问:“还要不要跟过去?”邓玉平嫌恶地道:“当然要。”
  众人知来人武功高强,而且至少四人以上,当下都十分小心起来。
  左丘超然问:“前面是什么地方?”
  萧秋水自幼在川中长大,又素好游,自然对这里地形比较熟捻,当下道:
  “前面二十里就是圣积寺。”
  由此遥望峨嵋山,云罩秀峰,变幻靡常,翠岚高耸,亭亭玉立,下望镇字场、川西坝一带,水声雷鸣,宛若万马奔腾;田畴万顷,更是沃野千里。
  就在这时凌厉的、尖锐的、狂贼的、凄啸的、恶毒的、犀利的、各种各式的兵器之声荡风而起。
  然而却没有丝毫刀刃碰击之声。
  第十八章 剑王之战
  他们原是走在树林中。树叶本身没有动,也没有响,因为没有风。
  但树林外倒风声大作。
  五双铁掌,一柄长剑。
  萧秋水第一次知道,这五掌一剑,竟可以发出如许多样的声音。
  五双铁掌,飘忽、剧厉、迅急、诡奇、凛烈,各种打法,擒、拿、翻、制、劈、拍、推、撞、涌、潜、沉、握、顶、锁、崩、冲、挺、落,挂、起、钩、击、打、拎、甩、扣、碰、砸,什么招式都有,但始终攻不入那一柄铁剑之内。
  剑是铁剑。
  铁是粗铁。
  但这一柄剑;却使出了数不尽的兵器招式,所以剑风剑招,时变为刀,时变为钩,时易为枪,时易为棍,时改为铲,时改为刺,发出各种的尖嘶,变化莫测这四个字,决不能形容这一柄剑。
  萧秋水看到铁剑,不由得想起一个人。
  对手愈高,用剑愈普通的“剑王”。
  真正高手相搏,落叶飞花,也能伤人。
  真正的武功,肤发眼神衣袂都可以成为杀人的武器。
  屈寒山平时对铁星月等交手时,一手可使七剑以上,杀毕天通等时,用的是:“寒光闪闪的室剑”,但杀顾君山时,用的却是铁剑。
  因为屈寒山本身就是“剑”。
  所以他已不用“用剑”。
  手中剑愈平凡,心中剑发挥愈是高妙。
  剑急掌快。
  掌密不见人,剑织不见踪。
  他们是谁?、
  梁斗本悠闲如处子,忽动若脱兔。
  他急伏而下,贴草疾喝:
  “伏下!”
  众侠一齐卧倒,孟相逢低声道:
  “他们拼上了!”
  孔别离道,“让他们拼去!”
  萧秋水正在纳闷,忽见场中还有六个人。
  五个雄猛的老人,一个白衣中年文士。
  萧秋水眼晴一亮:
  “原来是他们!”
  那悠然的文士神色冷毒,从背影看过去也可以认出,他就是丹霞山上,别传寺中的雍希羽学士,也就是朱大天玉手下两员猛将中的“柔水神君”!
  他身旁的五个人,正是朱大天三麾下的“五剑”。
  这时掌剑一分,叱喝连声,使剑的人,独臂单剑,气喘呼呼,汗湿衣衫,却正是屈寒山!
  五掌一敛,正是余杀、苏杀、敖杀、龚杀、苗杀等“六掌”之五;五人衣襟割裂处处,看来虽避得过剑锋,但情形也十分狼狈。
  柔水神君洒然一挥手,蝴蝶剑叟、鸳鸯剑叟、断门剑叟、腾雷剑叟、闪电剑更五人大步而出,屈寒山气吁吁地道:
  “好:都上来吧!”
  柔水神君冷笑道:“累你五场,这是第六轮,战不死你,也累死你!”
  屈寒山仰天大笑,三络长髯,无风自动:
  “我屈寒山今日得朱大天王座下十一名高手以车轮战搏杀,也算不枉此生!”
  柔水神君淡淡一笑道:“可是又有谁知道?我们杀了人,就说我单独一人杀你的,难道死人还能抗辩吗?”
  屈寒山的脸色变了,人剑一合,就要飞贯过来。
  柔水神君一挥手,“五剑”呛然出鞘;因为五人一齐出剑,所以“呛”地只有一个声音。
  五柄不同的剑,同一个方向,刺向屈寒山的咽喉!
  由于五把剑剑尖皆极锋锐,如一点一线,所以一井刺至,而又不互相触及。
  他在这时,屈寒山的咽喉前忽然横了一柄剑。
  他自己的剑。
  他的姿态就像自刎一样,但却刚好对住“五剑”的五柄剑!
  又在这时,五把不同部位发出来,而又在一齐聚落的剑锋,忽然就像血花一般分散开来。
  “笃、笃、笃、笃、笃”五剑分别点戳在屈寒山横剑的剑尖、剑身、剑中、剑背、剑愕上。
  屈寒山的剑,分裂成五段。
  然后“五剑”的剑又聚落在一剑,一齐刺出!
  这次目标是胸膛。
  这次大家都以为屈寒山必然避不过去了。
  再在这时,屈寒山手中又多了一柄剑。
  木剑。
  他的木剑一挥手,五剑纷纷怒叱、退避。
  屈寒山的铁剑,五剑硬碰,但他的木剑一出手,五剑反而不敢硬接。
  两方人马打得虽炽,但兵器却未交击半次,转眼已数十回合。
  “三英四棍、五剑六掌、双神君”是朱大天王最得意的二十个部下,除尚存“六大长老”中二人,东一剑、西一剑两人下算外,“双神君”是里面辈份武功最高的,其次便到“六掌”,之后是“五剑”,再下来是“四棍”,最后才是“三英”。
  “三英”薛金英、符永祥、战其力三人,已为萧秋水等在株归镇所除:“长江四棍·,中金,、望,死在权力帮手下,常无奇、孟东林和字文栋,也落人了权力帮手中。
  “六掌”比“五剑”除人多一位外,武功也稍强,但六掌中的巫杀,却在剑庐被龙虎大师打死,这六人一贯配合的打斗,无法发挥,反而不如“五剑”可以首尾相衔,天衣无缝。
  这点萧秋水清楚得很。
  屈寒山与五剑,愈打愈快,愈打愈急,兵刃却未曾碰撞过一下。
  木剑越使越弱,五人剑光大盛。
  屈寒山只有一只手。
  众人已可看清屈寒山,只见他须发皆扬,神情极是狼狈,但仍执傲地反击着。
  就在这时,木剑忽然破空飞出。
  梁斗失声低叫,“要糟——!”
  “噗”地一声,木剑把“蝴蝶剑叟”贯胸而过。
  四剑大悲,悲愤之中,出剑更急。
  屈寒山手中突然又多了一柄剑。
  纸剑。
  这把纸制的剑一出,四剑便败象显现。
  他们完全接不下剑招,一直败退。
  柔水神君突叱:“退下。”
  四剑一收,抱起蝴蝶剑叟退去。
  他们一退,屈寒山几乎跌倒,居然以纸剑支地,不住喘息,寒厉的眼神,已然晕蒙。
  他手中的纸剑,却仍似钢制的一般,支撑着他的身体不折断。
  萧秋水这时才知道这一臂为梁斗所断的“剑王”有多厉害。
  柔水神君却问道:“你还能支持到几时?”
  屈寒山目光冷毒,狠狠地盯向柔水神君,却不答话,径自喘息。
  柔水神君悠悠地道:“我再重复,两个条件:一、加入朱大天王;二、助我们毒杀李沉舟……”
  屈寒山忽然用尽了平生之力,大喝道:
  “住口!”
  拔剑冲去。萧秋水非常地吃惊,他第一次见到屈寒山失去了他的镇静。
  柔水神君身形忽然一长,已到了屈寒山身前。
  屈寒山的纸剑,却比铁枪还烈,钢杖还直,直刺出去,从千变万幻,已到了毫无变化。
  无变之变,杀之极至。
  但是柔水神君身前,忽然多了两道水网。
  水网来自他的双袖。
  他双袖投撒出去,就好似两道长河,也像两张大网,舒卷展流,十分挥洒自如。
  但屈寒山的纸剑之力量,已压制不住他的双袖。
  这双轻袖是柔水的力量。
  最柔的水,至巨的力量。
  眼见屈寒山这次再也招架不住,忽然“噗”地一声,屈寒山一剑,刺破了柔水神君一只袖子。
  柔水神君一舒一卷,已把纸剑卷飞出去。
  他另一只袖子,已缠向屈寒山的脖子。
  就在这时,又有剑光飞起。
  掌剑!
  以掌作剑!
  屈寒山手中一剑,斩断了柔水神君的另一只袖子。
  柔水神君变色,身形倒退,狠毒地盯着屈寒山,狠决地道:
  “好,好……”
  柔水神君一退飞,寒屈山再也支持不住,“哇”地吐了一口鲜血,身子摇摇欲坠。
  原来他已连斗七场,筋疲力尽,再以“剑掌”及“掌剑合一”击退了柔水神君,却再也支持不住。
  萧秋水心里突然有一股冲动,很想出去接他下来,悍遂心一想,屈寒山数度对自己冤诬追杀,便强把自己冲动压抑下来。
  梁斗当然看得出来。
  他很了解这个“小兄弟”的个性。
  所以他低声说:“朱大夭王的手下和李沉舟的人正在鬼打鬼;”他沉吟了一下又接道:
  “白道的力量己制衡他们不住,让黑道自己人杀人,互拼一翻,是上上之策。”
  “是。”
  萧秋水答道。
  柔水神君冷冷地道:“好武功。”
  屈寒山不敢再说话,猛运气调息。
  但运功调息最主要是气定神闲,心气交融,他愈是急,真气愈是逆流倒转。
  柔水神君当然也看出了这一点,所以他的话也继续“杀”下去:
  “可惜你快要完了。”
  屈寒山狠狠地瞪着他。
  柔水神君道:“其实我们两帮苦拼,到头来反让江湖上所谓,正道人士得意……你又何苦不跟我们合作?”
  “我们是刃锋。”柔水神君笑笑又道:“合则两利,分则两损。”
  屈寒山摇头。
  柔水神君笑了:“你是不是做惯了李沉舟的奴才,不敢投将过来?”
  屈寒山怒了:“你才是朱大天王的奴才!”
  “少林、武当、十大门派,各帮各脉,都是权力帮的人杀掉的……而你们……却来捡便宜!”
  说到后来,一口元气,几接不下去。“李帮主是我……救命恩人……我决不……不出卖他!”
  柔水神君冷笑道:“他何德何能?年纪又轻!你年长他一倍,却来服他……”
  屈寒山怒不可遏:“朱大天王又是什么东西?!水里强盗当红了。也来陆……陆上抢食!”
  柔水神君一听,知屈寒山的元气渐沛,内息正在迅速调匀中,挥手道:
  “杀了!”
  就在这时突然火光一炽。
  柔水神君跳避,一开口,喷出一团水花。
  火灭。
  水干。
  场中又多了两个人。
  其中一人,光头大眼,也只剩一只手臂,正是“火王”。
  祖金殿身边,有一女子,金箍金束,金衣金怖,浓眉大目,也生几分男儿气态。
  却正是卧底萧家,辛虎丘之女,辛妙常。
  辛妙常卧底浇花分局,因其父“绝灭神魔”在成都总局被识破,故迅速出走,得以自保。
  原来权力帮麾下“九天十地、十九人魔”,十九神魔中每人俱有门徒,而且都是极厉害的角色。权力帮各路行动的负责人,便是他们这些人。
  但是近半年来,萧秋水为首的这干弟兄,先后杀死了“九天十地、十九人魔”中的十四人魔,又诛灭了不少人魔座下的弟子,使得权力帮实力大损,锐气大减,只好出动了精锐主力:“八大天王”,以及连柳五总管座下高手:“双翅一杀三凤凰”也亮了相,不过也折损了大部分。
  柔水神君冷冷地道,“你来了。”
  火王祖金殿如火般熊熊地烧了起来,“刚才被你们摆脱,嘿嘿你们想逐个击破?”
  柔水神君却似水结成冰,寒冰一般的眼神,“不错。我们想先解决掉‘剑王’。”
  祖金殿的眼神似烈火碰上了干柴,哗哗啪啪的烧了起来,他讲话,让人感觉到火星正在飞溅。
  “可惜你们的手下,引开我已成,却都给我宰了。”
  “朱大天王的人,不行。”
  火王继续说。
  柔水神君变了脸色,“别忘了,我们十一个人,你们,只有两个人。”
  辛妙常大声道:“还有我,三个人。”
  柔水神君冷得似山洞里的冰柱,“你也算是一个人吗?”
  辛妙常没有回答,祖金殿道:
  “这些捡便宜的家伙!你快点发暗号!‘水王’和‘刀王’就在附近。”
  高手相搏,以辛妙常的武功,根本发挥不了效用。
  辛妙常应了一声,柔水神君嘿嘿冷笑。
  “你怕了吗?”
  祖金殿怒目道:“等‘水王’和‘刀王’来了,你们要怕,也来不及了。”
  柔水神君冷笑道:“你别吓我,我是给吓大的。‘水王’和‘刀王’,最多只可能有一人在,另一人在湖南,你吓不了我的。”
  火王怒道:“我吓你?!”
  他一作怒起来,全身如火烧,胡子在烧,须发也烧,衣袂亦烧,眼神更在烧。
  就在这焚烧最盛的一刻,他就要出手。
  萧秋水等离得如此之远,也几乎被那人力烧着了衣襟。
  “火势”如此之炽,诸侠连梁斗在内,却紧张得手心发汗。
  冷汗。
  就在这时,祖金殿突然“烧”了起来。
  真个“烧”了起来。
  第十九章 火王之死
  祖金殿身上的“火”,只不过一直都“好似”烧了起来,不是“真个”烧了起来。
  就算祖金殿是“火王”,只要是人,准也不能真的在烈火里过活,烧不死。
  那就如“打不死”的人一般荒谬。
  所以铁骑、银瓶差些儿为了这个“荒谬”而被萧秋水打死。
  而今火王却真的整个“烧”了起来。
  这下急变,别说梁斗等人没有想到,连火王自己都没有料到,就算站在一旁的剑王,也来不及救援。
  发火的人是辛妙常!
  火王本身已蓄势欲发的火,忽被另一股火团引发起来,两股烈火一产爆发,以致烈火焚身。
  这种火内外井发,不是屈寒山能救得了的。
  祖金殿惨嚎、长嗷,他必须要平熄心中的火,才能拍火身上的火。再把火引蓄为己用。
  就在这时,忽然漫天水瀑如雨打下。
  雨水是柔水神君发的。
  祖金殿身上的火,一齐淋湿,他的人,也湿透,而且有一股焦辣之味。
  火王身上的火,既然被引焚起来,就必须要自己去扑灭。
  而今他是被淋熄的。
  水是柔水神君五行中真元之水。
  火王完了。
  彻底地完了。
  他眼神不再狂烈,而充满了悲伤、屈辱、羞耻、颓丧。
  他乞怜地望着辛妙常。
  辛妙常腕上的金镯子,和她足踝上的金铃,发出叮当响。
  “你不用问,我告诉你。”
  “我就是烈火神君蔡泣神。”
  “蔡位神就是辛妙常,辛妙常就是蔡位神。”
  柔水神君微笑接道:
  “权力帮叫辛妙常去浣花剑派去作奸细,其实就是朱大天王派去卧底权力帮的人。”
  他笑了笑道:
  “你假冒过烈火神君,以蔡位神之名毁了浣花剑派的主力‘十年’,以及萧家实力一百三十四人,而今蔡泣神也以辛妙常之名,焚了你五脏,我再浸蚀了你六腑,火王、你完了。”
  祖金殿真的完了。
  他倒了下来。
  一个烈性熊熊的人,转眼问像团烂泥一般。
  萧秋水看得不忍,也身心悚悚。
  柔水神君看看地上的“那团人”,看了很久,然后抬头,望向剑王,眼神就好像在看地上那团烂泥一般:
  “你还是降了吧。”
  屈寒山摇头,眼睛里有深邃的哀伤,可是他说:
  “不降。”
  柔水神君悠然叹道:“你是聪明人,怎么在这种事情上看不透?”
  屈寒山默然道,“人生里总有些事,勘不破,也不愿看破。”
  ——这也许就是一些江湖人活下去的原则。
  ——明知不可为而为的精神,本来就不是世俗中人所能了解的。
  烈火神君咋咋笑着,她的笑声就如“火王”:
  “我看李沉舟也没什么好敬仰的,你,卖了他吧!”
  屈寒山不再说话。
  他出了手。
  他的手就是剑。
  但是他一出手,柔不神君和烈火神君。一水一火,夹攻过去。
  除了缩手,任何的主剑,都抵受不了这水火同煎。
  萧秋水忍不住就要出去救他。
  他生平最不能忍受忠义之士受残害。
  屈寒山对李沉舟尽忠尽义。
  不管李沉舟如何,屈寒山这种品格却有可取之处。
  萧秋水正热血填膺,正要出去,忽然想到了“四绝一君”。
  “四绝”:姚独雾,文鬓霜,毕天通、黄远庸,以及“一君”顾君山,无不是死在这人的暗杀和出卖之下。
  萧秋水可以忘了屈寒山对不起自己的事。
  但他却不可以原谅“剑王”出卖他自己朋友的事。
  屈寒山自己当然也“有所为,有所不为”,但萧秋水对屈寒山杀害“四绝一君”,也“有所谅,有所不谅”。
  所以他强自忍下。
  就在这时,场中变化遽生。
  屈寒山不缩手,只用左手一格。
  他的左手本来就断了。
  然后用右手一剑,斩断了他的左手。
  他的左臂这时已浸满了水,沾满了火。
  烈火神君的火,柔水神君的水,都打在他的左肘上。连脸部也让真火的伤及毒水迸裂。
  他左臂一断,自肩膀与身子分了家,就在辛妙常与雍希羽错愕一晃当儿,闪身而出。
  他向众人匿伏的地方投来。
  诸侠一怔,不知出手好,还是不出手好,屈寒山己自他们头顶飞过。
  鲜血一路滴将过去,浅红了秋草地。
  “血剑”、“五掌”吆喝追到,正要出手,突然发现丛林里有这么多人,不禁都呆了一呆。
  “遇林莫入”。
  就这样一愕之间,屈寒山已走远了。
  烈火神君,柔水神君乍见那么多人,都愣住了。
  孔别离首先说话:“哈哈”一笑,道:
  “好个屈寒山!利用咱们,逃出了诸位的手掌!哈哈,咱们终年打雁,今番教雁儿啄瞎了眼!”
  他一开始,就表明了立场,说出的态度。朱大天王这边的人也心头一宽,因知道这班人也很不好对付,烈火神君金铃乱撞,笑道:
  “好说!好说!”
  孟相逢哼了一声,冷冷地道:“辛姑娘年纪轻轻,骗人本事可算第一。”
  原来盂相逢是萧西楼的师弟,主持桂林分局,辛妙常就在他旗下卧底,说出去孟相逢大不光彩,看走了眼,心中很是不舒服。
  蔡位神也是尴尬,但好汉不吃眼前亏,自己虽有朱大天王麾下一十二名好手,而对方也有梁斗、孟相逢、孔别离、邓玉平、唐肥、林公子、萧秋水、唐方、铁星月、邱南顾、左丘超然、欧阳珊一、曲家姊妹共一十四人,大都是高手,自己不见得都吃得下,当下赔笑道:
  “孟先生光明磊落,怎揣测奴家这等颠覆小人!”她自己知了笑,又道:
  “何况,奴家在浣花分局,也没为什么恶,这点想孟先生不致怪罪吧?”
  孟相逢冷哼道:“那只不过是因为你还没有为恶的机会而已。”
  雍希羽见势不妙,截道:“我们此来是来围剿权力帮的人,诸位不致阻挠吧?”
  他一开始就表明了态度,诸人也无话可说,虽都觉得他歹毒,但对付的是权力帮的人,也正需要朱大天下手下这些人及这种阴毒手段,方能克制,梁斗与柔水神君在丹霞山有并肩作战之缘(故事请见《江山如画》)因此圆场道:
  “剑王伤天害理,就算各位等不出手,在下等也不袖手旁观,但他而今也挂了彩,穷追猛打,我等却不愿……你们请便吧。”
  这下也表示得很明白,他们不想与朱大天王的人为敌,但也不想“打落水狗”地并同追杀屈寒山。柔水神君阴沉地横了梁斗一眼,抱拳道:
  “好,就此别过。”
  领“四剑”、“五掌”,与烈火神君齐肩追去。
  “四剑”、“五掌”,大都与萧秋水等相熟,并有过生死患难之遭遇,所以掠过之时,都点头招呼。
  铁星月摇首奇道:“奇哟,屈寒山已走远,他们怎追得着?”
  邱南顾好逞能,总想在铁星月面前表示智慧,于是道,“剑王受了伤,哪走得远!”
  唐方“扑嗤”笑道:
  “跟着血迹追去,不就得了?”
  铁星月“啪”地掴了自己一巴掌,喃喃骂道:“奇哉怪也,我素来聪明,怎么这个没想到?”
  邱南顾却讪汕然,道:
  “唐方你的笑声好像发暗器。”
  唐方登时气白了脸。萧秋水在一旁却深深笑道。
  “小邱曾踉我说过,”萧秋水说,“你发暗器的声音比音乐还好听。”
  唐方”瞪了邱南顾一眼,脸蛋儿却飞红了一片。
  “我门再上峨嵋,还是跟过去看?”
  左丘超然这样问。
  “剑王逃上峨嵋,必有原故,说不定柳五也在附近,只不过他受了伤,不露脸。”梁斗说。
  “说得也是;”盂相逢道:“跟过去也没什么看头,反正剑王已重伤,我们还是上峨嵋山。”
  孔别离点点头,接道,“无论如何,总不该半途而废,也总把峨嵋最近发生的神秘事情探个究竟。”
  于是他们继续上山。
  上得了罗峰庵,只见天下的云,都遍布山间。
  大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雪,倒似加了霜冰一样,但却不见下雪。
  很是寂寞。
  在龙凤来上观云,牛心寺出名好看的彩云,中峰寺出名好看的归云,金顶寺中最好看的云海,在此都可以遍览。
  诸侠到此,真是穷山绝水,都不禁浩然长叹。
  这时圣积寺上、左真景楼的八卦铜钟敲起了暮鼓,寺僧以快十八慢十八敲击,钟撞二百零八下,山谷回音,声闻八里。众人更起了倦云之意。
  峨嵋水胜,与龙门峡、黑龙江并称三绝。来自符文河,出雷门、九老二洞,前为白水,后者黑水,进入无怀河,来并袁沟河,或峨嵋河,至曾谷寺,又名瑜咖河,万水千山,双桥杠影,真是山水秀胜,令人叹为观止。
  众人来到伏虎寺,在牛心山顶,已暮晚。
  诸侠即宿天坪寺,寺中高僧,不肯多言,诸侠也没多问,准备明天一早,赶往峨嵋金顶。
  峨嵋金顶上,发生了什么事?
  越上山越寒。
  寒得地板发冷,脚板发冷,心也发冷。
  唐方手冷。
  但握在萧秋水温热的手里。
  他们心里都暖。
  “这里有处洗象溪,有‘岩谷灵光’,要不要去看看?”
  萧秋水说。
  “好。”
  唐方说。
  他们走过了骑鹤钻天坡,便到了莲花寺左近。
  萧秋水说,“这里传说是楚贤王骑白象的地方,白天晚上,都有灵光。”他笑着说:
  “小时候跟播海城、惠文茂、万遍舟、毛关安来过此地,还以为有鬼,年少胆小,吓了一大跳呢。”
  唐方问:“现在他们呢?”
  萧秋水沉默了半晌。
  “播海城就在上峨嵋时,在气候千变的长老坪,云雾中,失足跌死,毛关安、惠文茂随我闯荡江湖,一战死,另一被毒死,万遍舟早已进京考试去了。”
  萧秋水在黑夜里,有如雕像般沉寂。唐方侧面端详着他年轻挺做的轮廓,心里忖然:这么一个青年人,却闯了那么久的江湖,历了那么多的风霜,简直不可思议。
  然而江湖子弟江湖老,留下了他,和他的记忆……
  唐方看着萧秋水。这时八角形池水旁,有很多佛灯一般的亮光,忽闪忽灭,时聚时散,忽而三三五五,忽而千盏万盏,风寸晦明,白日黑夜,唐方心中忽然大恸。
  “你说像不像这灵火?”
  萧秋水想答,唐方又指着灵光说:
  “假如我有一天也死了,你会不会带你的女孩子上山来,指着那灵光说,我怀念唐方。”
  萧秋水知道这次自己不该答,可是他答了,“会。”只一个字,但他说得如千言万语,一字破口而出,眼泪已落了下来。然后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寒而悚。
  风动,雷声在云层里轰地一响。
  却没有电光。
  只有池边一丛丛、一簇簇、一点点的幽光。
  忽然唐方倒了下去。
  萧秋水正想回头,肩头“缺盆穴”、上臂“天泉穴”、后头“天柱穴”忽然一齐被点。
  只听一人快、急、疾、劲地道:
  “你不要挣扎,她没事,我点了穴,你听我说,说完就放你走。”
  萧秋水只好不动。
  唐方已落在别人手里,被人点倒,他哪敢动。
  他精警异常,但与唐方,一心深注,反而不觉被人欺近,以致着了道儿。
  但敌人也委实太厉害。
  因为这“敌人”便是屈寒山。
  “剑王”!
  剑王未死。
  萧秋水从来未见过屈寒山如此。
  屈寒山素来气定神闲,意态飞逸,就算早上在烈火柔水两神君的包围下,气喘不已,却仍神风跃采。
  但他而今却一脸惶急,神态狞狰,遍身浴血,须发皆焦,脸目毁烂。
  他说。
  “你一定奇怪朱大天王的人怎么抓我不着了。”
  他背后的佛灯闪闪烁烁,就似鬼火一样。
  萧秋水就在此时,也不知怎地,想起了“鬼王”。
  屈寒山冷笑道:“他们随着我的血追去,但料不到我往自己的血迹回奔。”
  “随着血迹回奔,血再淌下,也不让人想到他来回走了两遍。
  ——流血的线索,在他身上,反而可以免去追踪,变成了逃脱的良策。
  这连萧秋水也不得不佩服暗叹。
  “我不要杀你们,”屈寒山道:“我之所以会被他们发现,是我偷了他们的药。”
  他张开了手拿出了五粒药丸。
  在黯黑下,这五颗药丸,依然发出怖然的微芒。
  三颗暗红,两颗亮红。
  与点点光,映照起来,凄艳惊人。
  “这是我千方百计,在罗老匹夫身上盗取回来的东西,我要你把它送给帮主。”
  萧秋水怔住。
  这五颗岂不是“无极仙丹”?
  ——三颗“阳极仙丹”,两颗“阴极仙丹”?
  ——丹霞山上,邵流泪交给柔水神君带赠朱大天王的“礼物”,为了这五颗仙丹,多少人死了……
  ——可畏……
  萧秋水完全呆住。
  ——但他却知道屈寒山不说出这五颗药丸的名称之原因:
  ——因为怕他吞食。
  ——这是武林人士,梦寐以求的至宝……可是……屈寒山又为何让他带去?
  屈寒山说:“我无法上金项。他们追不到我,一定会在上山的路上埋伏,帮主不知我来,救不了我……”
  萧秋水失声道:“李……李帮主在山顶上!?”
  屈寒山双眼发着亮:“嗯”了一声道:
  “李帮主是在金顶上。”
  萧秋水身上的血液,几乎都“炸”地急奔起来,他心中竟有一种说不出的亢奋。
  屈寒山道:“这告诉你也不怕,你把这丹药拿给他,就说屈某已报了大恩,要是他不忙,请他下山,救救老夫,吾愿足矣……”他用手转转手中的药丸:“这几颗丹丸,我是拼了这条老命献上的,希望帮主能念这点情份,赶来救老夫。”言下不胜伤悲。
  萧秋水完全傻了。
  他现在才肯定,屈寒山完全不知道,这丹药是剧毒之药。
  ——邵流泪用计骗雍希羽,以图毒死朱大天王的假“无极仙丹”,而真的仙丹,却给萧秋水吃了三颗,宋明珠取了两颗。
  ——屈寒山又千方百计把它夺来,献给李沉舟,这下阴差阳错,却把柔水神君和药王都蒙在鼓里。
  ——只有萧秋水知道。
  ——他现在才明白,为何雍希羽与蔡位神要千山万水地追杀屈寒山了!
  为的是假的“无极仙丹”!
  萧秋水一时不知哭好、还是笑好。
  那微光明明灭灭,那药丸暗暗亮亮,好像在笑,又好似在眨眼。
  是讽刺什么?——是天地间的无情?还是无常?无理?无明抑或是无道?
  屈寒山道:“你快答应我。”
  萧秋水反问:“你为什么要找我?”
  屈寒山盯着他,一字一句道:
  “因为你是萧秋水。”
  ——萧秋水的武功不够高,名气不够大,阅历也不是十分丰富,何况,更不是权力帮中的人。
  “因为你答应下来的事,一定会做到!”
  萧秋水脸色变了。
  纵然是敌人,也信任他。
  他手上捏有五颗药丸——能把天下第一大帮帮主瞬息间毒死的丹丸。
  ——他做,还是不做?
  萧秋水觉得山上很寒,全身悚然。
  但他额上流汗。
  他大声说:
  “不能!”
  屈寒山脸色陡变,霹雳一声,照亮了他血淋淋的脸:“你不答应,我杀她。”
  他扬起了手掌:
  “剑掌”。
  他的手有一团淡淡的光芒。
  就似剑寒一样。
  萧秋水只得道:“好!”
  屈寒山眼睛顿时有一股难以形容的神采,道:
  “君子一言?”
  萧秋水叹道:
  “快马一鞭!”
  屈寒山疾手解了萧秋水身上的穴道,居然跪下来,拜了三拜,道:
  “这五颗药丸,比老夫生命重要,今日就交给你了。”
  萧秋水想到一两个月前,甚至一两天前,自己还与这江湖上的大豪、武林中的前辈,展开殊生死斗,而今却受他所托,做这件任务,心里感慨,一时不知如何说是好,只见屈寒山缓缓立起,艰苦地道:
  “我……没有什么可以献给帮主的,就只有……只有这一点点的心意了……”
  萧秋水正替唐方解开了穴道,忽然一股血箭,当头喷到!
  第二十章 两条蛇王
  霹雳一声,闪电划亮,只见屈寒山须发皆张,五官溢血,状甚可怖!
  他背后不知何时,来了五个人。
  五个人,十只手,一齐打在他背后。
  屈寒山本精警过人,但因萧秋水答允,大喜之下,一时失神,遭了暗算。
  屈寒寒山忽然笑了,他一笑,嘴就裂了,血也溢出,他说:“你快……走吧……小心……蛇王……”
  他一面说,一面流血,“五掌”的掌,仍抵在他背上,内力源源攻到。
  唐方骇得脸都白了。就在这时,后面的余杀飞了起来。
  屈寒山的“剑掌”已划破了他的胸膛。
  他就似一条死鱼,被剖开了胸腹,倒地时瞪着眼睛,却已断了……
  “四掌”一齐收掌。
  屈寒山嘿嘿狂笑,雷电映照下宛若厉鬼。
  “你们怎知道我回头走?”
  苏杀比较镇定,然而也脸色发白:
  “你来回走两趟,血迹特别多,我们才不致笨得跟着下山,所以就往回迫了。”
  屈寒山厉笑道:
  “很好,很好……”
  忽然一头撞在石象上,血溅全身,右手用力一挥,似仍出了什么,丢往悬崖去。犹微弱地道:“很好、很好……”声音渐渐消沉灭去。
  敖杀道:“不好!”
  龚杀道:“这厮把‘无极先丹’扔落山崖了!”
  苏杀跺足道:“怎么办?”
  苗杀道:“下去搜搜再说。”
  苏杀急道:“好,也搜他身上。”
  萧秋水这才知道屈寒山临死一挥的意思。
  他是故意让“四掌”以为他把“无极先丹”丢落悬崖——而“四掌”出现在屈寒山所托先丹之后,他们以为自己和唐方与屈寒山是敌,断无可能把如此要紧的东西交给自己的。
  这“四掌”匆匆找搜过屈寒山的身体之后,又忙首要到悬崖去找,匆匆与萧秋水一照面点头,便走开了。
  唐方问:“怎么办?”
  她脸色煞白,已被这凄厉景象骇住。
  萧秋水转抚她的秀肩,毅然道。
  “我们回伏虎寺,向梁大哥禀明再说。”
  寺中灯火依旧,佛相依旧,静炉依旧。
  寺里却没有人。
  连和尚也没有一个。
  所以连木鱼诵经的声音也没有了。
  ——梁斗、孟相逢、孔别离、林公子、邓王平、唐肥、铁星月、邱南顾、左丘超然、欧阳珊一这些人,都去了哪里?
  ——尤其铁星月,他嗓门最大,只要他在,庙宇也变了菜市场,他一张口,八里路外都听得到。
  可是萧秋水大声喊到了对山也回响阵阵,却没有人应。
  ——半声回应都没有。
  ——他们到哪儿去了?
  佛灯依旧,佛相依旧,佛庙中一切都依旧。
  萧秋水与唐方,在那曲曲折折,佛灯幽黯的七曲冬回廊中,听着自己诡异而空荡荡传回来的声音,两人相依相偎,不寒而悚。
  ——他们,他们究竟去了哪里,
  萧秋水和唐方要出来的时候,梁斗和孔别离在奕棋,孟相逢在旁边观看,林公子和邓玉平在讨论剑法。
  铁垦月跟邱南顾在骂架,左丘超然、欧阳珊一和曲家姊妹在闲话家常。
  一切都那么宁谧,他们知道他俩出去,也笑笑却不言语。
  一而今,而今他们怎么都不在了?!
  他们究竟去了哪里?
  萧秋水曾在萧家剑庐、丹霞别传寺中被强敌包围,但从未有过一次如此惊骇莫已。
  梁斗、邓玉平、孟相逢、孔别离这些当世名剑、大侠、高手,怎会在突然间,像在空气中消失,化为尘泥一般地烟消云散。
  山中夜静。
  佛灯寂照。
  萧秋水一时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于是他想到了金顶、峨嵋金项。据悉李沉舟在那边的地方。
  ——李沉舟在峨嵋之巅作什么?
  看屈寒山的神色,似乎金项上的李沉舟,也遇了险,否则屈寒山怎会上不了金顶,反而被朱大天王的人所伏击?
  就在这时,寺外忽然有两种声音。
  两片轻如落叶的声音。
  但不是落叶,肯定不是落叶——萧秋水的内功,早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加上他的警觉能力极高,一下子便注意起来。
  那两张“落叶”果然不止是“飘”到地上而已,而且还“飘”进大殿来。
  萧秋水与唐方对视一眼,两人急纵,“嗖”“嗖”二声,已窜到大殿两旁的四大金刚神像背后,匿伏起来。
  这时大殿上走入了两人。
  一个老人。
  一个少女。
  老人已老。
  就像大殿上将尽的佛灯,清寂柔和,宛若老人慈蔼的脸容。
  少女穿艳的鲜亮的花衣,每一朵花都展靥迎人,就像少女的艳容。
  少女年轻。
  萧秋水看到他们,就暗呼了一口气,这两人看似不像坏人。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萧秋水还是有点紧张,他的警戒仍不肯放松下来。
  那老人和少女走进来,东望望,西望望,少女娇笑道:“奇怪。”
  老人也笑道:“偌大的寺院,却没有人。”
  少女道:“人都死到哪里去了。”
  萧秋水这才放下心来。听这二人的口气,梁斗等失踪的事,显然跟他们无关。
  老人道:“我都说是你听错了。”
  少女道:“刚才我在门外,明明听到里面有声音,轻如落叶。”少女又道:
  “殿里哪有落叶。”
  老人道:“也许不是落叶,而是老鼠。”
  少女道:“要是老鼠,也是两只。”又沉思道:
  “天冻地寒,何来老鼠?”
  老人笑道:“老鼠可没有冬眠,你太多疑了。”
  萧秋水不觉悚然。
  这看来天真活泼的少女,听觉和思路,竟如此敏锐,看来绝不可轻视。
  老人这时又道:“屈寒山该到了吧。”
  少女道:“他一路上被朱大天王的人截杀来这里,能不能逃到此地,都有问题。”
  老人道:“不能有问题,万一有问题,咱们的计划,都泡汤了。”
  少女忽抚掌道:“会不会屈剑王已上了金顶?!”
  老人沉思道:“不可能。朱大天王的人怎会让他上去见着帮主!”
  少女嘟嘴儿道:“这又不可能,那又不可能,可是咱们一路上来,都找遍了呀。”
  老人叹道:“找不到也没办法……”
  萧秋水心中寻思:听这一老一少的口吻,像是权力帮中的人,但又有些不对劲……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很轻很轻的脚步声。
  少女笑了:“四个人。”
  老人也笑了。
  “四个掌法很好的人。”
  少女一聆听,随即判断出来者四人,已够了不得,但老人一听便能辨别推断出这四人武功着重于掌法,更是不得了。
  而进来的四人却正好是朱大天王的“四掌”。
  果真是四个掌法极好的人。
  龚杀、苏杀、敖杀、苗杀。
  这四个人一见到老人和少女,也怔了一怔。
  苏杀喝问,第一句就是:
  “萧秋水呢?!”
  萧秋水心里一亮。
  老人也呆了一呆,迟疑地问:“什么……什么萧……萧……”
  龚杀向苏杀道:“这糟老头儿,问他也不懂!”
  苗杀跺足道:“给那小子溜掉,可就糟了!”
  萧秋水更是心念一动,他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找他了!
  敖杀却淫邪地向少女瞄了瞄,低声道:“喂,反正找不到,这女子我们……嘿嘿……”
  龚杀没耐烦道:“正事未办,哪来兴致!”
  敖杀怒道:“你不行,我可行!”
  龚杀喝道:“你行你干,找到仙丹,我报上去,你可没份!”
  敖杀脸色随变,转儿嘻皮道笑脸:“嘿嘿,老二,你也好久没来过这一手了,干吗那么认真嘛,我让你先……”
  龚杀包着眼瞧了少女半天,问苏杀道:“喂,老三,这妞不错吧!”
  萧秋水现在已完全肯定“四掌”在山拗和屈寒山尸身上,找不到“无极先丹”,便怀疑到萧秋水身上来了。
  ——因为萧秋水是与屈寒山生前最后接触的人。
  苏杀舔舔嘴唇道:“好、好,够味道。”
  苗杀道:“那就先杀老的。”
  萧秋水听得热血责腾,正要出手,忽听那少女妮声道:
  “你们谁先要,谁先来呀?”
  四掌互望一眼,大为惊讶,龚杀大步走近,暗笑道:“想不到你也挺会享受!来!让大爷先给你甜头吧!”
  少女居然投怀送抱过去,龚杀真是乐透了,双手捧住少女脸庞就要亲,身子也贴了过去。
  就在这时,龚杀发出一声惨叫。
  他双眼暴瞪,十指箕张,似想来抓住少女,又似要挖出自己的眼睛。
  少女没有闪躲,只是在娇笑。
  他也什么都没有做到。
  因为他已经死了。
  死了也不倒下去。
  一条金色的小蛇,缓缓自龚杀的袖子里,爬回少女的袍子里去。
  苗杀、苏杀、敖杀,三人一齐怒喝掠了过来。
  苗杀掠来时,与老人靠得最近。
  然后他就像靠到电流一般,跳了起来。
  跌下来时,弹了几弹,挺了一挺,就不动了。
  一条极小的墨色小蛇,自他胯下游回老人的裤管去。
  老人看着小蛇,那慈样的眼光,就像看到他的儿孙一般。苏杀、敖杀两人陡然戒备,怒喝道:
  “你……你是谁?!”
  老人一抬腿,黑蛇疾地标出:
  敖杀武功也很是不弱,百忙中双掌一拍,竟挟住了黑蛇的七寸。
  但黑蛇居然不死,尚在他掌间游动不已。
  敖杀嘶声道:“老二……快来救我……”
  苏杀正要救助,老人一挥手,居然是一条花斑斑的七尺大头蛇,噬向苏杀。
  苏杀魂飞魄散,连忙跳避。
  就在这时,金光一闪。
  少女的金蛇又已出手。
  金蛇咬住了敖杀的眉心。
  然后“唆”地窜回了少女的袖中。
  敖杀眉心一点红,他的掌就松了。
  黑蛇在他左手脉门咬了一口,才施施然游走了。
  敖杀的脸色,好像一只昆虫七彩斑斓的壳,艳丽得变成说不出也描不尽的恐怖。
  敖杀己死,他当然形容不出那恐怖。
  真正感觉到那恐怖的是苏杀。
  他是“六掌”中的老二,几日前死了老五巫杀,而今晚老大余杀又为屈寒山所杀,现在一下子其他三个兄弟也死了,他心里的畏怖,可想而知。
  他骇问:“……你……你们……是准?!……”
  少女笑问:“你真的不知道?”
  苏杀忽然明白了他们是谁。
  “蛇王?”
  老人含笑点头,就似老人慈祥地赞许他做对了事情的孙子一样。
  苏杀反而镇定了下来。
  “两位究竟谁是‘蛇王’?”
  老人笑答:“两位都是。”
  蛇王?——萧秋水几乎跳了起来。
  蛇王不就是传说里毁掉浣花剑派一百三十四条好汉的主要人物吗?!
  只听苏杀苦笑道:“我落在你们手上,无话可说。”
  少女笑道:“昔日林沧夫落在我们手上,也说过类似的话。”
  老人道:“你有一条路可走。”
  苏杀自知打这两条“蛇王”不过,便问:“什么路?”
  老人道:“这条路,常无意、孟东林、字文栋等都走过。”
  ——常无意、孟东林、字文栋就是“长江四棍”之三,自从金北望被权力帮所杀后,这三人也给屈寒山所收服;点苍山之役,浣花剑派之所以败在权力帮之手,这三人帮了不少忙。
  ——这也是朱大天王的奇耻大辱。
  苏杀知道老人的意思。他已别无退路,打也打不过,他只有这条路可走。
  但他在朱大天王的麾下,身份武功,又比“长江四条棍”高多了。他觉得他自己有本钱谈谈条件。
  “我原本就想归顺权力帮,但必需要确保我妻子儿女安全才可以;”他说:
  “但我全家都在朱大天王控制之中。”
  老人眯着眼睛笑道:“没问题。”
  少女道:“权力帮要保住朱大天王的敌人,不是难事。”
  老人道:“点苍之役,两粤人士都说,‘火王’够‘火’,才骗得了精似鬼的萧易人,‘火’字在广东话有时就是‘诈骗’的意思,但若无我们这两条‘蛇’……”
  少女笑道:“‘蛇’呼广东人的意思,也有‘狡猾’之意,所以要救你全家,包在我们身上,朱大天王还难不倒我们的……”
  苏杀当然是将信将疑,老人笑着拍他的肩膀道:
  “你走吧——”
  就在他一拍之际,苏杀忽觉自己肩膊一麻。
  他怒叱:“你——”“唆”地一声,一条紫绿色的小蛇已收了回去。
  苏杀的脸色已变绿,恐怖的惨绿色。
  他大呼:“你们——”
  老人、女人一齐拍掌大笑。
  老人道:“过瘾!过瘾!”
  少女道:“如此杀人,方才过瘾!”
  苏杀惨叫,冲出几步,终于倒下,抽搐两下,已然气绝。
  老人好似欣赏自己的儿孙恬睡一般地睬着苏杀的尸身,道:“你好好歇歇吧,天,快要亮了。”
  少女道:“天,快亮罗,神像后的人,请出来吧!”
  神像后的人,指的当然是萧秋水和唐方。
  等到萧秋水和唐方一齐出来时,老人和少女都震住了。
  男的眉飞入鬓,目炯神光。
  女的清秀俏煞,衣黑肤雪。
  金童玉女。
  他们原来没发现萧秋水和唐方藏身在四大金刚神像之后。
  因为唐方武功虽不高,但轻功却好;萧秋水武技较不精,内功却深。
  直至到“四掌”,意图侮辱少女:萧秋水与唐方二人,因激于义愤,忍不住要出手,蠢蠢欲动时,方才让老人与少女察觉。
  少女露齿笑道:“敢情就是萧秋水——萧少侠了?”
  萧秋水昂然道:“不敢。”
  少女娇笑道:“久闻大名。——这位是——?…
  唐方瞧这少女,装模作样,扮痴佯纯,当下没好气地冷然道。
  “唐家唐方。”
  少女把她从头瞄到脚,又从脚瞄到头,才长长地“哦——”了——声。
  唐方最看她不惯,冷冷道:“怎样?看不顺眼呀?!”
  那少女一时也笑不出,只觉自己给比了下去,也反击道:“哪里!哪里!”
  上下针锋相对。萧秋水却转念一想,屈寒山临终托自己将那五颗丸子送上金顶,交李沉舟手上,他又不识得李沉舟是谁,李沉舟更不识得他,何不叫这对“蛇王”带路,送到之后,所托已了,再冒死请战,当下便道:
  “李帮主可是在金顶之上?”
  老人眯着眼睛道:“你怎知道?”
  萧秋水道:“屈寒山已经死了。”
  老人和少女失声齐道:“死了?!”
  老人道:“那……”
  少女道:“他有无东西托你?”
  萧秋水道:“有。”
  老人脸色遽转,道:“是交给帮主的?”
  萧秋水道:“是。”
  少女上齿咬着下唇,眼珠儿一转,毅然道:“咱们把东西送到帮主手里再说。”
  萧秋水道:“还烦两位带路。”
  少女笑道:“帮主的事,就是大家的事。”
  老人道:“少侠对敝帮的事,如此有心,何不加入本帮?”
  萧秋水暗忖:我才不上你们的当。
  “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对于贵帮,将来为敌还是不免。”
  老人唯唯诺诺:“这也是,说的是,大丈夫恩怨分明,应先报恩,再报仇……”
  萧秋水截道:“你误会了。屈寒山与我,只有仇,绝无恩,我帮他忙,乃见他忠于一人,其义可感,而我亦不能失信于死去之人。”
  老人愕然。少女笑道拉唐方的手,吃吃笑道:
  “唐姊姊,适才小妹态度不好,请你原谅。”
  唐方见她语气真挚,便让她拉手,道:“也没什么……”
  一语未毕,忽惊呼一声,一条金蛇,已缠住她腕脉门。
  少女疾喝:“动不得,一动它就咬下去。”
  那条金蛇果已张口吐舌,贴近唐方腕之脉门。
  唐方一怔,右手、右足、左踝,忽而缠上了蓝、棕、火三种颜色的小蛇,都张口欲噬。
  少女继续疾叱:“不要动,这些蛇儿剧毒,一旦咬着就没命。”
  唐方不敢动,萧秋水却怒极,他没想到这两条“蛇王”,如此反覆,自己今番只为求把屈寒山相托的东西送达,对方也下毒手!
  老人却没有出手。
  他只是拦在萧秋水与唐方之间,让萧秋水一时间冲不过去。
  他一眼就看出萧秋水的内力,非同小可。
  他之所以能活到现在,是因为从未轻视过他的敌手,也从未信任过他的朋友。
  他知道只要制住唐方,萧秋水便完了。
  现在少女已制住了唐方。萧秋水完了。
  第二十一章 点点雪山
  唐方一动也不能动,那些凶恶的毒蛇,全昂颈吐信,随时飞攫而噬。
  萧秋水更不敢动。
  他宁愿自己给鹰啄、虎撕、狮裂,都不愿唐方给一条小小的蛇咬小小的一口。
  老人笑了。
  他知道已控制住萧秋水了。
  可是他还要确保萧秋水不动。
  不只是“不敢动”,更是“不能动”。
  所以萧秋水双腕、双踝,也给缠上了四条碧、绿、红、花的毒蛇。
  他并不急着去取“无极先丹”。
  数十年闯荡江湖的经验,已教他学会了“忍耐”。
  少女更不急。
  所以她笑:
  “姊姊你现在是不是动不了?”
  唐方气到脸都白了,看到毒蛇,更骇得煞白。
  少女道:“我的毒蛇,没我的号令,绝不走开,你知道吧?”
  老人道:“我的也一样。”他笑问:
  “屈寒山给你的是不是‘无极先丹’?”
  萧秋水这才想起,屈寒山临死前曾说过:“小心……蛇王……”但他想起已太迟。
  老人眯着眼睛笑道:“要是你不回答,我便杀了唐方。”
  萧秋水只好答:“是。”
  老人笑道:“好。在哪里?”
  萧秋水垂首,望望襟怀,他的手脚,都不能动,一动,毒蛇就咬下去。
  老人摸摸他的头道:“很好。”然后用手掏出了五颗丹药,那蛇似会认人,见老人欺近,便不咬噬。老人取得仙丹,仰天长笑。
  萧秋水这才明白,为何屈寒山宁死交给自己,也不交给蛇王等人,原来这两人也是追杀剑王者,想把仙丹独占的人!
  老人张大了嘴巴大笑道:“我得到了!我得到了!”
  萧秋水心里发狠地想,服下去,吞下去你就知道……但又回心一想,万一毒性发作时,两个蛇王只要一人呼啸一声,毒蛇即噬了唐方,——自己倒不打紧,唐方要是伤了,那怎么办!
  心下大急,叫道:
  “这药有毒,吃不得!”
  老人狠狠地盯了他一眼,拾起药丸,趋近眼前细看,又大笑道:
  “你年纪轻轻,也想唬我?!告诉你,我‘蛇王’只咬人,从未有人咬得着我——”
  突然惨叫一声,双眼变成了碧绿色。
  脸却成了金色。
  死金色。
  “唆”地一条金碧二色的小蛇,闪电般自老人的后头没入少女的袖口里。
  老人怔怔回身,萧秋水可以看见他的后脖子多了两个小孔。
  齿儿印。
  旧旧的血渗出。
  黑血。
  连萧秋水都怔住。
  老人巍巍颤颤,眶毗欲裂,高擎于掌,指着掌心五颗药丸,疾声道:
  “就为……为这……”
  少女恭谨地道:“是的,大伯您教过,一个人分的好东西,总比两人分的好。”然后又笑道:
  “这样宝贵的东西,大伯得到,能分一颗给我才怪呢,”叹了口气忧愁地道:
  “偏偏我又想独占。”
  老人嘶声道:“好……想要……可以跟我讨……我可以……给你……”
  少女娇笑道:“万一大伯不答允,那可怎么办,先下手力强,大伯说过的,所以我忍住没先拿。大伯的毒蛇很毒,我的手也不敢伸过去,等大伯拿到手,我才敢下手,大伯说过:
  要杀人,就得忍耐……”
  说着又“唉”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我也不敢斗胆杀大伯。可是大伯说过:你要杀一个人,要趁他不能还手,最好趁他不能动又不敢动的时候。现在大伯不可动,一动,毒性就发作得更快了。”她笑得花枝乱颤又道:
  “所以我现在敢在大伯掌中取药九了。”
  老人混声道:“你……好……好毒……”
  少女施礼莞尔道:“却都是跟大伯您学的。”
  说着便一一取去了老人掌心五颗药丸,老人哑声呼嚷:
  “快……快救我……”
  少女脸若寒霜,道:“大伯,我还是孩童时,你玷污我,又作怎么说?!”
  突然一扬手,那金碧色的小蛇又闪电般在老人耳边咬了一口,再迅急地收了回去,少女道:
  “……何况,蛇王毕竟只能一个;”她笑得十分得意:“我食了这些药,当不当蛇王,要看我高兴不高兴的事。不过——蛇王还是只准有一个;”她妙目望着脸色转灰黑色的老人,又道: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她伸出一只手指点点老人的鼻子道:
  “这——可都是大伯您教我的哦。”
  就在这时,老人忽然喉底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
  他突然尖啸一声,连人带身扑了下来。
  少女的脸色变了,老人居然还有还手之力,她意想不到。
  她真正意料不到的,倒不是老人超人的体力,少女所养的金碧毒蛇,除了她自己的解药,绝没有办法解救,而老人之所以还不死,是因为他血液里的毒液。
  他养了几十年蛇,也抓了几十年的蛇,各种各式的毒蛇,他都碰过,而且以蛇成了名,又以蛇的首尾相应启悟,调教了另一个“蛇王”,他自己自然也被毒蛇咬过无数次,都仗了他的独门解药,以及疗毒之法镇制法毒效,才能够安然无事,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体内的毒液,已潜有二十三种,以毒克毒,所以金碧毒蛇的毒液虽注入了他的体内,但毒液并不能一下子流入心脏,导致猝亡。
  他尖嘶遽发,萧秋水身上“嗖、嗖、嗖、嗖”四条蛇,一齐飞射而出,噬向少女。
  少女大骇,也尖鸣一声,唐方身上四条蛇,也松缠弹出,与那四条蛇半空接住,拦斗起来。唐方一旦得脱,一扬手,二枚蜻蜓镖,打向少女!
  少女双肩被老人搭扣住。
  她一张口,竟咬住老人的咽喉。
  老人双目翻白,喉管“格格”有声,他体内的抗毒素质,能抵受金碧毒蛇的毒液,却抵不住少女的咬噬。
  少女手一扬,金碧毒蛇闪电般飞出!
  三枚蜻蜓镖,打入少女双肩,一枚射偏,擦头飞过!
  萧秋水已至,一掌打出!
  这时唐方惧呼一声,己被金碧毒蛇咬中。
  萧秋水一急,全力一掌,“砰”地一声,少女倒飞起,撞碎了一尊金刚菩萨像,萧秋水的功力,现刻何等之高,少女中掌,当即毙命。
  两个“蛇王”,都死在伏虎寺内,只不过是一前一后间的事儿。
  萧秋水飞掠过去,金碧蛇直咬住唐方的小腿不放。
  唐方脸色因痛苦与恐惧而全白。
  萧秋水大吼,也顾不得那么多,一手抓住了蛇身。那蛇久经训练,何等厉害,一给捉住,立即回噬。
  但萧秋水此刻的功力,实在可怕,一急之下,力由心生,竟硬生生把毒蛇搓成肉酱。
  唐方这时呻吟的一声。萧秋水也顾不了那么多,“波”地撕开唐方小腿上的裤管,瞥见伤口,青黑色的一线,已化成千指百爪,蔓延向上,直至膝盖间,萧秋水不顾一切,张口往伤口便吸。
  一吮一吸,然后吐出,开始几口,尽是黑水,最后才见鲜血,这时唐方才叫痛起来,显然是伤口毒性大减,麻痒消失,才知剧痛。
  萧秋水当不放心,也不避嫌,伸手往少女襟里搜,掏出了几瓶药,他心中哺哺自念:
  你生前太恶毒,死后行行好,救救唐方,我冒渎你的尸体,也迫不得已,你要怪就怪我好了……其实蛇毒力甚强,若不是萧秋水内功过人,毒力难侵,这用口吮毒间便得中毒毙命。
  但见几瓶药粉,有些写内服,有些写外敷,萧秋水忖思,蛇王身上的药,多半就是蛇伤之药了;但又认不出哪一瓶有用……当下不管一切,能敷抹的就敷上,能服食的就给唐方服下。
  又过半晌,唐方的双颊才有了红润,但因金碧蛇的毒力实在厉害,萧秋水虽急智过人,先吮毒,后用药制住,但毕竟不通医理,所以余毒犹在,唐方竟发起烧来。
  萧秋水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中天微明,星稀月残的时候。唐方竟发烧而晕了过去。
  萧秋水站了起来,急得来回地走,终于“噗”地跑在如来佛像面前,默祷道:
  “南无如来佛菩萨,小人萧秋水在此恳求,愿唐方吉人大相,菩萨打救,纵令我俩不得见面,间隔万水千山,飓尺天涯,令我忍悲受苦,终生不欢,我也情愿……”
  这时佛灯已近燃尽,忽暗忽明,似使洗象池畔的粼光一般;菩萨宝相庄严,一堆碎了的四大金刚相在殿中横排着。
  “噗”地一声,灯火全灭。
  殿中顿时一片黑暗。
  良久,萧秋水的眼中,渐渐闪现星星灰暗的微明。
  黎明将至。
  远处一些许晨鸟轻喧。
  啾啾不已。
  殿外大雾。
  殿上有人。
  萧秋水忽地吓了一大跳。
  平素他警醒过人,而今却因心系唐方,有人行近,也不得知。
  只见来者两人,似烟似雾,在晨露中大步而入。
  萧秋水急,挡住唐方前面,要看清楚前面的人。
  这两人是准?
  ——难道是两条“蛇王”复活?
  萧秋水不禁毛骨悚然!
  雾渐散去。站在他前面的有两个人。
  其中一个人高大威猛,颀长硕壮。
  这高壮刚强的人冷冷地看着萧秋水,又冷冷地望向唐方,终于道:
  “我带她回去。”
  他一共只说了五个字。萧秋水只有点头。因为他知道他是谁了。
  唐门,唐刚。
  唐方的毒,只有用毒世家唐门高手方才可以解救。
  在唐刚身边,还有一人。
  这人忠朴,耿直、诚挚、老实。
  方方正正的脸,肯插双剑。
  萧家老二,萧开雁。
  萧秋水真是好久没见到自己的亲人了,他禁不住在这晨曦里泪流满脸,唤了一声:
  “二哥。”
  萧开雁的个性,忠耿朴实,跟萧秋水的个性有很大的不同。
  但是他看来比上次滩江畔上沧桑、惟悴得多了。
  这半年来他未涉足江湖,只是留守桂林,怎会反而苍老得更快,沙场奔驰,取敌首级,或闯荡江湖,长街械斗,都是大丈夫、大将军痛快豪狂的事!
  ——可是留守的好汉呢?!
  ——忍辱负重的男儿呢?!
  ——古来征战的将军,生死俄顷,但快意长弓;惟不能出战的将士最寂寞。
  留守的萧开雁听到大哥萧易人在点苍山战败军溃的消息,终于放弃了留守,偕唐刚一齐赶了过来。
  峨嵋山上,诡秘的传说,无疑也吸引了他和唐刚。
  唐刚抱唐方离开。
  唐方所中的毒,连唐刚都无法即解。
  他只能把唐方的命暂时保住。
  只有唐门的女主人:唐老太太能解。
  唐刚抱唐方离开时,唐方犹未醒来。
  在晨雾中,萧秋水瞥见唐方白生生、俊俏俏的侧脸轮廓。
  一络乌发散下来,披在脸上。
  萧秋水忽然哭了,他跪下来:只要唐方不死,他矢誓不管尽一切力量,都要见到唐方,都要维护唐方。唐方啊唐方。
  唐刚走了。
  雾气还在,旭日已升上来了。
  萧秋水看着唐刚高大的背影,抱着唐方大步下山。
  “我跟你一齐去……”
  “不行。”唐刚冷冷地望着他,“数百年来,外姓子弟,未得允可,绝不能擅入唐门半步。”
  萧秋水发现这人不但像豹子一般剽悍,也似豹子一般无情。
  唐门是唐方的家,他喜欢唐方,唐家的规矩,他只好遵守。
  “守规矩”,在萧秋水狂逸的一生中,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唐刚远去。
  ——唐方也远去。
  迎着旭日,萧秋水仍是跪着。
  晨曦的雾气未散,山上氤氲着雾。
  萧开雁在旁看着他这个自小在家里被认为“荒诞不经”的弟弟,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情。
  他们俩人的性格迥异。
  ——他不是他,他也不是他。
  但此刻萧秋水的感觉,萧开雁能了解。完全地了解。
  此刻残雪未消,草木披霜,旭阳在空漠的天上,淡相映照,山峦在远方,一层又一层,无所尽了,都是寂寞的雪。
  山脉绵亘,氓山万重,大瓦屋、小瓦屋山在南北。不涉高寒处,安知天地阔,这时太阳渐渐如熔钢般炽热,弹跳上云层,漫天云雾由蓝转紫,由紫变红,又由红变黄,再由黄变白,碧云蓝空下,舍身岩刀劈般的百丈巨壑,北望北部,西可见贡嘎山和点点雪山。
  萧开雁低声说:“该走了。”
  萧秋水缓缓站起来,这时太阳已升到无尽苍穹中了,他说:“我们到金顶去。”
  神州奇侠之《英雄好汉》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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