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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江宝卷_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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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卷

三茅宝卷(1)
大圣宝卷(135)
香山观世音宝卷(203)
梓潼宝卷(上)(261)
梓潼宝卷(下)(281)
土地宝卷(299)
月宫宝卷(又名张四姐大闹东京) (339)
药王宝卷(365)
目连救母宝卷(379)
血湖宝卷(407)
十王宝卷(431)
庚申宝卷(459)
地藏宝卷(473)
东厨宝卷(493)
财神宝卷(507)
龙王宝卷(533)
东岳宝卷(561)
玉皇宝卷(583)
眼光宝卷(597)
关帝宝卷(613)
延寿宝卷(631)
李青宝卷(647)
灶君宝卷(683)
地母宝卷(727)
雷祖宝卷(737)
庚申经(753)

草卷

十把穿金扇(759)
独角麒麟豹(905)
牙痕记(941)
五女兴唐(987)
彩云球(1011)
罗通扫北(1045)
白鹤图(1077)
回龙传(1115)
八美图(1155)
九美图(1195)
薛刚反唐(1235)
和合记(1311)
香莲帕(1351)
五虎平西(1383)
狸猫换太子(1457)
文武香球(1485)
刘公案(1525)
寿字帕(1555)

科仪卷

功课 (1589)
拜愿(1593)
请佛 (1595)
念疏赞 (1598)
送圣赞 (1599)
念饭偈 (1600)
送佛偈 (1601)
忏悔偈 (1603)
解结课 (1604)
上茶偈(1605)
篆香庆寿开关(1611)
附 录

靖江宝卷讲唱曲调(1625)
江苏靖江的做会讲经/车锡伦(1633)
《靖江宝卷圣卷选本》序/段宝林(1645)
《靖江宝卷草卷选本》序/车锡伦(1648)

三茅宝卷

卷一 三茅降生

  法令传下来,遵命坐经台。讲起《三茅卷》,梅花带雪开。——圣谕
上有法令传下来,弟子遵命坐经台。
开讲一部《三茅卷》,犹如腊月里梅花带雪开。
  说者,《三茅宝卷》,一部劝善书。自古说:日月有光,山川有景,草木有根,流水有源。是“宝卷”一部,必有朝代帝主,忠将良才。内中有文有武,有甜有苦,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这叫物有本末,事有始终,方成“宝卷”一部。卷书写明是昔日所著。昔是远年,日是今日,当初经典,弟子今日来讲;远年近还,要问朝代帝主,当然不难。
昔年汉朝高祖皇登位,一统江山总太平。
  提到高祖皇帝,乃是有道明君。江山太平,干戈不举,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外国年年进贡,小邦岁岁朝君。如同当初尧天舜日,甘雨和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我主江山该当稳,文出忠良,武有能将。
文官执笔安社稷,武将拖刀治乾坤。
疆无强寇国无魍,刀枪不动半毫分。
江湖长长流活水,南北二京总太平。
马放南山吃青草,兵裁粮止转家门。
  圣天子一想,现在刀枪不动,要它何用?
刀枪改作农用物,兵书改作劝世文。
老兵回转种田地,小兵抄写“上大人”。
  黎民百姓见是有道君王登位,真是龙腾虎跃,山欢海笑。
国正天星顺,官清民乐安。
妻贤夫过少,子孝父心宽。

高祖皇帝即位英明,五更鼓打端坐龙廷。
家家户户安乐康宁,父慈子孝兄爱弟敬。
八方多清净,处处罢刀兵。

三阳初开泰,六合正同春。
风调并雨顺,五谷贺丰登。
万民齐喝彩,称赞有道君。
  皇帝有道,忠良辈出。但不知忠良出在哪州哪府,哪村哪庄?是出在荒山野地,还是出在外国边邦?
也是我主洪福大,大邦中原出忠良。
  这位忠良出在广西施恩府,宾州北门安乐村,此人姓金,号叫金宝,同缘钱氏。
金宝身为文宰相,钱氏皇封正夫人。
  大众一听,不大相信。我们小时候听经,总说金宝出身于边邦小国,你今朝怎说他出在中原大国?众位,《三茅宝卷》要讲它的始末根由,金宝是在茅国出生,是茅初成的儿子叫茅宝。茅宝长到七岁,父母双亡,被姬家山上的大王姬龙、姬虎掳到高山作为螟蛉之子,改名就叫姬宝。后来姬龙、姬虎都亡故了,姬宝长大成人,习得满腹文章,一身武艺,文武双全。他就想了:我在高山独霸一方,自称为王,终究是个草寇之徒。
假使朝中出能将,剿灭我高山命难存。
  罢,我不如归顺朝廷,帮皇定国,那是功在当今,名在自己,功名俱全。随即身坐银銮殿,呼兵唤将:“众弟兄们来呀!而今大汉高祖在位,河清海晏,君正臣贤,男有耕种,女有桑织。我等在此占山称霸,骚扰百姓,是天理不容,良心有愧,孤家决意焚山解伙,归顺朝廷,你们老者回家度晚景,少者回家读诗文。
安家银子三百两,各自立业做营生。”
  姬宝解散了喽,将多余银子打成包袱,焚起南方丙丁火,营寨霎时化灰尘。宁愿高山长松果,不让荒草躲强人。
飞身跨上银鬃马,单奔中原去安身。
  众位,他到哪里歇脚呢?
路上行走数天整,到了宾州一座城。
  到了宾州,姬宝歇下脚来,就在茶馆里吃茶,酒店里吃酒,广交良朋好友。
东门结上熊总督,西门交上桂翰林。
  两位大人见姬宝谈吐非凡,通文熟武,就把他留在家里,与他结做八拜之交。
两位大人把京上,带了姬宝进皇城。
  路上行走数天整 ,到了天子午朝门。两位大人带姬宝来到自己朝房,歇宿一夜。
五更三点皇登殿,二人带他入朝门。
  天色已亮,皇帝早朝。熊总督、桂翰林就把姬宝带到金殿。天子就问:“卿家,跟随你后面的是何人?”“万岁,这就是姬家山的姬宝。他文武双全,现在他焚山解伙,投奔中原,效忠陛下,伏乞我主封他官职,予以重用。”熊、桂二位是天子的耳目大臣,一说一听,两说两听。天子一听,龙心大喜,随手将姬宝传到殿前——
姬宝前来听封赠,护国将军你当身。
赐你三千兵和马,镇守边关受皇恩。
  姬宝奉皇圣旨,带领三千兵马,镇守北阴山关不提。
  再说边关有座二龙高山,山上有钱毛龙、钱秀英兄妹两个,也是霸占山寨,自称为王。钱秀英跟钱毛龙讲了:“我你本是忠良后,枉在高山做大王,随我们本领有多大,冰霜不得见太阳。
假使朝中出能将,征剿我高山谁敢当?”
  钱毛龙说:“妹妹,现在有底高办法呢?我看打人不如先动手,骂人不如先开口。先用战书一封,送进中原,如果朝中有人来讨伐,相机行事就归降,朝中无人来讨伐,我身居高山享太平。”但战书上没有这样写。而是大话连篇,向朝廷挑战。几天后,战书呈到天子手里,天子接过战书,转动龙目观看——
高祖把战书看完成,龙须也躁得乱纷纷。
  天子端坐金殿,同六部大臣就商议了:“现在二龙山大王钱毛龙、钱秀英兄妹两个,有战书一封,说‘如有能将去交战,他年年进贡,岁岁来朝;如果无人来抵敌,杀进中原午朝门,江山与他平半分’。你们哪位文官,哪位武将,能献计定策,领兵出京征剿二龙山?
捉拿他兄妹人两个,班师回朝重封赠。”
  问到文官不答应,问到武官不做声。
个个跪在金殿上,总像泥塑木雕人。
  万岁看看六部大臣没有本章启奏,急得暴跳如雷。
可怜呀,太平年岁,你们官上加官还嫌小,
燎乱年岁,个个胆小怕出征。
万里江山无好汉,总是些贪生怕死人!
  六部大臣见万岁悲伤流泪,随即执笏当胸:“启奏我主,龙体保重,不要悲伤。泪出龙目要水荒三载,不出龙目要旱荒三春。我们文武百官只能保护你万岁龙廷,没有出征剿乱的本领。如要出征,只有请北阴山关姬家山来的姬宝,他是文武双全。
一人能当千员将,单刀能杀百万兵。
他本身就是强寇首,还用强寇杀强人。
看他姬宝来归顺,究竟是假还是真。”
  天子一听,龙心大喜,顿时发诏文一道。
立召立召三立召,姬宝召进午朝门。
  姬宝来到金殿,拜见万岁:“微臣见驾,不知万岁召臣,是何要事?”“啊呀,卿家,非为别事,只因二龙山大王钱毛龙、钱秀英兄妹两个兴兵作乱,图谋我汉室大好江山,有战书一封要打进中原。我深知你有万夫不当之勇,能为朝纲出征平乱。”姬宝一听:“启奏我主万岁,区区小事不要紧,请解罗带放宽心。
随他兄妹多厉害,有我一到总太平。”
  天子问了:“卿家,你要带多少精兵?”“万岁,我不要一兵一卒,只要我一人出征。但求我主赐我三件东西:清香一股,大红手帖一本,六角香盘一个。”天子一听,龙心大喜,一一准奏。姬宝接过钦赐三件东西,随即将马匹喂饱,鞍披备好。
姬宝跨上银鬃马,独马单枪就动身。
逢山不看山中景,遇水哪问浅和深。
路上行走数天整,二龙山在面前呈。
  姬宝来到二龙山,下马离鞍。马朝松树上一系,叫声:“寨上岗哨,快替我向钱大王通报,就说他的世兄姬宝来到。”喽哨兵还不曾报到钱毛龙身边,姬宝把香焚起来,头顶大红手帖一本,手执一股清香,他就一步一拜,两步两拜——
慢慢拜到银銮殿,钱兄连连口内称。
  钱毛龙抬头一看:“哎呀,是姬弟呀,你怎中原打扮?”“钱兄,我是中原人怎不中原打扮?”“姬弟,如此说来,你已不在姬家山啦?”“钱兄哎!——
占山为王名声坏,落草为寇天不容。
堂堂七尺男子汉,何不献身伴君皇。
我已放火焚山寨,归顺朝廷受皇封。
北阴山关我镇守,戍疆卫国统三军。”
  “姬弟,你既归顺朝廷,为何到我高山上来?”“哥哥啊,只为你们兄妹战书进京,天子动怒,发三千兵马来剿你们了!
我从中帮你保一本,劝你们兄妹进皇城。
朝中多你们两大将,胜获擎天柱一根。”
  钱秀英随手把哥哥喊到内室:“哥哥啊,恐怕他姬宝心术不好,把你我骗到朝廷问斩!”钱毛龙说:“妹妹,不像。他与我契若金兰,不会把当我上。这样吧,我们暂且跟他进京,如果他当皇保本,封我们官职,我们兄妹两个尽忠报国。如果要拿我们问罪开斩——
我们兄妹就先动手,闹得他皇城不太平。”
  兄妹两个跟手叫众兵将听令:“你们在山各就各位,坚守寨门,不准巡山打猎,不准下山掳掠,我们同师弟下山游赏数日,即速回山,再听吩咐。”
兄妹跨上银鬃马,随同姬宝上皇城。
  路上行走不耽搁,到了天子午朝门。姬宝叫钱毛龙兄妹两个在午朝门外休息,而后来到金殿:“启奏我主万岁,微臣奉旨征剿二龙山,现已将钱毛龙、钱秀英兄妹两个带到午朝门外,听候发落。”天子一听,龙心大怒:“如果留住冤家在,我铁打龙廷坐不成。
替我把他兄妹俩,腰斩两段不容情。”
  姬宝连忙叩头,跪下来帮求:“祈求万岁,龙心息怒。两国交战,尚且不斩降将,何况他钱家兄妹还是个俯首思归的人呀!
万岁呀,他扰乱江山没此事,也想做个帮皇辅国人。”
  高祖皇帝一听,倒也相信。依本准奏,随即把钱氏兄妹二人传到金殿听候。天子与姬宝金樽玉壶对座,龙凤香烛细谈。万岁问姬宝:“你看是封他内京官,还是封他出京官?”“万岁呀,钱毛龙初顺朝廷,只能封他出京官,不能封他内京官。”天子一听,正合其意。
钱毛龙前来听封赠, 山海关总兵你当身。
赐你三千兵和马,镇守边关受皇恩。
  钱秀英一听,两滴眼泪倒挂下来了。
哥哥呀,你到山海关把官做,丢下妹子靠何人?
  众位,万岁是个有心人,就问了:“钱爱卿,你的妹子可曾有门当户对啦?”“万岁,她不曾有哩!”万岁又问:“姬爱卿,你可曾攀亲求缘啦?”“格么,我也不曾有。”天子一听,万分高兴。
寡人今朝把媒做,赐作秦晋结良姻。
  高祖又说:“姬爱卿,你能征服二龙山,为孤家分忧,我也不负你有功之臣。
姬宝前来加封赠,当朝一品受皇恩。
钱秀英前来听封赠,当朝一品正夫人。”
  从此,姬宝、钱秀英夫妇就在午朝门东首文华殿安身。朝朝伴皇,夜夜事君。他们上护君臣,下爱百姓;老者不打,少者不杖,耆老年幼,对他仰之如北辰。
二人朝纲把官做, 赤胆忠心报明君。
  姬丞相算是天子的鼎足大臣,官高爵显,名扬四海。早起上殿,万岁开口是姬丞相;到了退殿,万岁闭口也是姬丞相。不得了啦,姬呀姬,倒年年闹起饥荒来了。万岁端坐金殿同六部大臣商议了:“可是我孤王福薄,最近几年,各州各府怎闹起饥荒来了?”众大臣启奏:“我主万岁,莫非当朝姬丞相的姓不好?天天姬,月月姬,饥呀饥,弄得年年饥荒。伏望我主替姬丞相改姓。”天子一听,倒蛮相信,立即写了“金银”两个字,卷起阄团来,放在六角金盘里,吩咐焚起广南真香,掌起通宵红烛,万岁双膝俱跪,祷告上天:“苍天在上,玉帝有灵,下界饥荒,是何原因?如关姬姓,伏乞玉帝赐‘金’。”万岁用御筷在六角金盘里抄三抄,拌三拌,拿起个阄团拆开一看,是个“金”字。万岁龙心大喜。
姬宝当殿改了姓,就叫金宝金大人。
  光阴似箭,三载过去,钱秀英倒有了六甲怀孕在身,是东斗文曲星到钱氏腹中投胎。十月怀孕满足,瓜熟蒂落。
连痛三个紧三阵,生到一子后代根。
  金丞相看看欢喜哩:“夫人哪,这一子你看算你的还是算我的?”“太师,你的怎说,我的怎说?”“我的男为乾,你的女为坤。”钱氏说:“就算你的吧!”
取个名字叫金乾,当作无价宝和珍。
  过了三年又生一子,是武曲星临凡。金宝说:“夫人,这一子算你的吧。”
次子取名叫金坤,到老终身不改名。
  再过三载又生到一子,是应化童子转世。丞相说:“夫人,我们连生三子,这是你我都有福气。”
取名金福三公子,金相府天地福满门。
相府九载生三子,总是天星下凡尘。
  他们弟兄三个总是天星临凡,长起来不难。伤风咳嗽无他们份,顺顺当当长成人。俗话说:只愁不养,不愁不长。
春去夏来秋又到,残冬过去又逢春。
  转眼间,大公子长到十二岁,二公子长到九岁,三公子也长到六岁。这天,天子早朝,金宝来到金殿朝下一跪:“启奏我主万岁,我要回去造宅,请师训蒙,让三个孩儿念书,伏乞恩准。”“爱卿,你的住宅打算造在什么地方?”“万岁呀,我来的时候是在宾州歇脚的,打算造在宾州北门。”万岁准奏,发帑银到宾州,南山伐木,北窑搬砖,兴工动土。
宾州北门砌座金相府,旗杆竖到九霄云。
  一天,金丞相又来到金殿,口称万岁:“我要回去请师训蒙,教子读书。”“卿家,论我朝纲事情多端,照理不准你回转,不过,你为公子请师训蒙,也是大事。
只准回转六个月,速到京都伴寡人。”
  金丞相退后百步,谢主隆恩。来到自己朝房,向书仪官交过印信。安童到水码头雇舟船一只。船夫把跳板一掺,丞相登上官船,吩咐水手拔跳撑篙,扯篷开船。
船头冲开千层浪,水路滔滔往前行。
顺风扯起篷来走,逆风打纤支橹摇。
丞相回府运气通,天空赐他好顺风。
旗牌水手忙调桨,到了宾州天妃宫。
  调过桨,又到朝阳殿;转过弯,来到西水关。
水码头上震三炮,惊动下官早知闻。
  城里州官府,乡下知名人,武职带兵马,文职用香鼎。一步一拜,两步两拜,齐到码头迎接金丞相。
把丞相送到金相府,众官才敢转衙门。
  金丞相抬头一望,相府造得金碧辉煌,红漆堂堂。屋上盖的琉璃瓦,根根椽子雕金花。有左厅右厅,前厅后厅;有廒房库房,厨房马房。狮子亭对玫瑰亭,穿衣亭对脱衣亭。里外花园好几座,沉香阁对牡丹亭。
前后房子廿四进,中间嵌座万福厅。
张口狮子竖头匾,朱漆大门镶金边。
金字灯笼当门挂,百丈旗杆竖青天。
  金相府真有钱,买了安童和梅香。丞相吩咐安童,请先生回来教公子念书。
安童察访三天整,文居士先生请进门。
  先生接到高厅,饮过茶,喝过酒,把先生送到小书房。弟兄三个换过衣服,来到书房。
先拜山东孔夫子,后拜恩师老大人。
  开蒙教读孔子书,题头抄写“上大人”。读了三个月光景,丞相来到书房,跟先生讲了:“先生,他们弟兄三个读书,哪个书性好点?”“太师呀,你家大公子、三公子读书都有过目不忘之才。二公子嘛,他的脾气又犟,你教他读书,他不肯念,你问他可熟,他用手在书上乱戳,整天摩拳擦掌,武气腾腾,蹦跃如飞。
就怕文官伴里没他份,武官阵里好轧头名。”
  丞相说:“好哇,有文没得武,怕要吃武官的苦;有武没得文,又愁要求人。我次子不贪读书,就请教头回来教他学武。”钱氏夫人就说了:“太师呀,公子要习武,不要请教头,由我传给他。安童,替我在花园搭起兵器馆,筑起演武台来,教次子习武!”众位,这个金坤是武曲星临凡,叫他读书不上进,叫他习武多来劲!
公子习武三年整,百般武艺紧随身。
硬弓拉到十三力,置子拉到九百斤。
拈弓搭箭穿杨叶,抱石如飞只嫌轻。
  不提次子有百般武艺,再提到大公子读书。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公子读书腾腾向上。
公子读书好聪明,先生只做领头人。
  不提公子读书。再提熊总督、桂翰林那年从京里回来,到金相府来拜客。安童一报,丞相知道,打躬作揖,出来迎接:“不知年兄驾到,有失远迎。”“啊呀,年兄,何须客气。”
一把搀住年兄手,并并排排进高厅。
  来到高厅,分宾主坐下,香茶解渴。格么,吃酒寻话,耕田寻耙。熊总督先开口了:“金年弟,你生到几位令郎,几位令爱?”“不瞒年兄说,生到三位男儿。”“啊,二位年兄,你们生到几位令郎,几位令爱?”熊总督说:“不要提,我只生到一位小女。”桂翰林说:“我就生到一位千金。
可惜徒劳千秋计,没得香烟后代根。”
  金丞相劝说:“年兄,不要紧,有了小姐就算是福。”熊总督对桂翰林说:“桂年兄,我替你家小姐为媒,匹配相府长子如何?”“啊唷,我高攀不上。”“哎,你真正客气哩。”
换靴一双为聘礼,更改没得半毫分。
  桂翰林对熊总督说:“好,有一礼还一礼,我亦替你家小姐为媒,许配金相府次子如何?”熊总督说:“我更加高攀不上。”“啊唷,你也不要客气。”
换酒三杯为媒证,两下结成骨肉亲。
  熊总督、桂翰林二位谢过丞相,告辞回府。丞相来到后楼,告诉钱氏夫人:“夫人啊,我算是男了女办了。”“怎的?”“终年积德,所生三子,两子学文,一子习武。我倒定了两房媳妇,这还不算男了女办了?”“唔,我看你一件事还未办完哩!”“怎?”“文,不曾封官;武,不曾拜将。你只定了两房媳妇,一房也不曾过门哩。”“格么,这也容易的。写个拜帖到熊家,再写一个拜帖到桂家,不就行了吗?
只要他们肯答应,就将小姐娶过门。”
  钱氏就同丞相说了:“今年只好娶一房媳妇。”“怎?”“一年之中,一个门堂不作兴走两顶轿子。”“啊呀,夫人,不要说娶两房,娶三房总好娶。娶熊氏走东廓门,娶桂氏走西廓门。马上我就翻开通书万年历,择个吉日好时辰。”
经中言语省一省,把两房媳妇娶进门。
  日脚过了没多久,二位公子皆完婚。七盏星灯朝北斗,一对红烛照南星。两对夫妻拜天地,又拜彭祖八百春。
再拜堂前双父母,到兰桂香房去安身。
夫妻同花烛,五子便登科。
长命百岁寿,千载万年和。
一夜夫妻如山重,二夜恩情似海深。
三朝日子分大小,君是君来臣是臣。
  熊、桂二氏真贤惠,三从四德女千金。在家敬父母,出嫁孝公婆,香房敬丈夫。早起打水婆洗脸,晚上搀婆上楼门。
婆把媳妇当亲生女,媳妇将婆当母亲。
夫妻说话如姊妹,争论没有半毫分。
  过了三个月光景,丞相同夫人讲了:“夫人哪!
我把两房媳妇丢给你,将三子带了进皇城。
朝见万岁讨官职,你在相府做当家人。”
  夫人说:“太师呀,你不必叮咛嘱咐,我总归牢记在心。
你把两房媳妇丢给我,一切尽可放宽心。”
  丞相备好路费银子,三位公子换好衣服——
各自身坐一顶轿,父子四个上皇城。
  路上行走数天整,到了天子外罗城。丞相将三子带到自己朝房,歇宿一夜。次日五鼓早朝,金丞相把三位公子带到金殿,高祖皇帝问道:“爱卿,后面是你的何人?”“万岁呀,一靠天,二靠地,三靠我主福气,也是微臣祖上的德气,终年积德,生到三个孩儿。”“卿家,你家三位公子是学的文还是学的武?”“启奏我主万岁:两子学文,一子学武。”万岁说:“文要看文章,武要看武艺。孤家出一篇金字题目,你家公子做篇文章让我看看。”
三篇改作七篇做,水线也不漏半毫分。
  天子一看,龙心大喜。文章贯穿直落,定能帮皇定国。
孤王该应江山稳,出到扶皇保驾人。
  顿时就把金家长子传到殿上——
金家长子听封赠,接本御史你当身。
  金丞相仍不眠笏,还求万岁再为他长子加封官职。天子依本准奏。
金家长子听封赠,谏议大夫受皇恩。
  接下去又叫二公子舞刀弄枪,与御林军比武。金坤武艺高强,马上十八般,马下十八般,圈子里杀到圈子外,飞刀放上九霄云。开弓如满月,箭发似流星。到后来——
金坤用个拖刀计,对手跌倒地埃尘。
  天子一看,金坤是虎背熊腰,鼻直口方,龙心更喜。
孤王该应江山稳,出到擎天柱一根。
金家次子听封赠,荣州总兵你当身。
  万岁又出题目叫三公子做篇文章,文章做好,天子一看,眼睛发暗。颠颠倒、倒倒颠,文章不成腔:“卿家,你家三公子年纪轻,读书不用心。
还要攻读三年整,好到朝纲来跳龙门。”
  金家两子,长子金大夫到文鹤殿安身;次子金总兵带三千兵马镇守荣州去了。丞相对三公子说:“儿啊,万岁说你年纪轻,读书不用心,我看你啊——
回去陪伴你生身母,再读三年好进京。”
  三公子没法,只好气塌塌,辞别父亲。
身坐一顶四人轿,安童抬了转家门。
  行走数日,赶到宾州。公子来到高厅,拜看母亲大人。钱氏夫人问了:“儿啊,你家两个哥哥呢?”“母亲,不要提,哥哥总有了官职罗。大哥哥封谏议大夫,二哥哥封荣州总兵。我呢,万岁说我年纪轻,读书不用心。
亲娘呀,我还要读书三年整,再到京都跳龙门。”
  钱氏夫人说:“儿呀,你要为父母拗气,替祖先争光,必须用功读书。”“母亲,不必叮咛嘱咐,为儿牢记在心。”
公子又进书房门,夜苦读可认真。
不提公子把书读,另表经中一段情。
  经典是个劝世文,丢掉前文讲后文。一口难说两句话,一手难拿两支针。下文讲底高?再讲宾州南门极乐村,一人姓王名乾,同缘陆氏。王乾是两榜科甲第廿八名进士,有官无职。没得官,他心上不大宽,在家同陆氏讲了——
夫人哪,我到京里求官做,家里靠你一个人。
安童、梅香你要好好用,呼来喝去可不成。
  陆氏说:“老爷不必叮咛嘱咐,妾身自会料理。”王乾换过衣服,带路费银子千两——
身坐一顶轿,安童陪他进皇城。
  陆氏送到滴水檐前,说:“老爷,我不远送了。
老爷呀,依礼要送你二三里,我鞋尖足小路难行。”
  “夫人,尔为尔,我为我,你送我一步远一步,我进京一步是近一步,家里事情多端,你速速回转。”
老爷赶上阳关路,陆氏回转绣楼门。
  老爷晓行夜宿,一刻总不肯耽搁。
路上走了数天整,望见天子外罗城。
  王老爷一看,欢喜哩!人人总说皇城好,话不虚传全是真。二三里听见人说话,四五里看见买卖人。远望城头层上层,近望总似鸟枪门。外罗城住的是渔樵耕读,里罗城住的是文武百官。
紫禁城不把别人住,总是皇子共皇孙。
  城里城外,三十六行生意买卖,七十二样店家招牌,书画琴棋,仕农工商,敲锣卖糖,各执一行。
壮汉挑水街上卖,樵夫担柴进城门。
  看这皇城闹热哩:店面对店面,招牌像雪片,摆设得真正像样,有买有卖,有赊有现。
石灰店里雪雪白,乌煤行里暗通通。
米麦行里摆斗斛,银匠店里口吹风。
皮匠店里忙不住,手拿锥子口衔鬃。
茶店门口碗叠碗,酒店门口盅叠盅。
铁匠店里兴兴烘,丝弦店里乒乒嘣。
饭店门口摆胡葱,混堂门口挂灯笼。
遇到一班好世兄,解开罗带拍拍胸。
你洗澡来我会东,混堂里洗澡不伤风。
  到了皇城是底高时候了?
到了皇城天已晚,要寻招商客店门。
  安童就问了:“老爷,今朝下住哪家店?”“安童,生处好寻钱,熟处好过年,我那年子中进士的时候,是住在张都司的饭店的。安童,你帮我还寻找‘张都司饭店’。”讲讲说说到了双六巷首,张都司饭店门口。
老爷抬头看招牌, 后堂走出伙计来。
  伙计把筷子对围腰里一插,抹桌布对肩头上一搭,灯笼对夹肘里一夹,脚对户槛上一踏,说几句招徕生意的俏皮话——
不欺三尺子,义取四方财。
生意滔滔涨,财源滚滚来。
外面明不明来昏不昏,可有生意买卖人?
辛辛苦苦上皇城,歇宿小舍饭店门。
小店买卖最公正,老少不欺半毫分。
暂到我家住一宿,一本万利转家门。
如有求官取职人,歇宿小舍饭店门。
暂到我家宿一宿,整整衣冠宽宽身。
福星高照天官赐,高官厚禄受皇恩。
  安童说:“老爷,正是三月三,七月七,来得早,遇得也巧,这个吉兆讨得蛮好。”王乾说:“安童,你替我去问问看,他是店堂里老板,柜台上的先生,还是跑堂的小倌?他家算账可公平,床铺可洁净,茶饭可新鲜?”安童对里喊:“喂,少请教,你是店里老板?”伙计说:“不是的。”“你是柜台上的先生?”“也不是的。”“是走堂的师傅?”“哎,岂敢,岂敢,小的是跑堂的伙计。”“我家老爷问你,你家算账可公平,床铺可洁净,茶饭可新鲜?”“不瞒你客官说,我家这个店,在皇城是数一数二的。我家老板年纪虽轻,做事蛮当心,算账哪怕是大钱夹小钱,和你客官一点不较量。你如果不信,我把店里的情形,说给你听——
我家早上洗脸铜盆花手巾,早茶百合煨莲心。
搭粥菜是扬州酱菜共瓜丁,上茶吃的癞宝馒头秤半斤。
糖炒豆沙包烧饼,吃到嘴里甜到心。
中午冬舂饭米刮见心,蘑菇煨香菌。
粉皮绿豆饼,山药拌面筋。
要吃荤点心,青龙心对玲珑心。
狮子心对野兔心,鹿肝心对凤凰心。
如若客官不对味,另杀北海活麒麟。
晚上是,快刀切面细柔柔,
干子百页做浇头,大蒜叶子做香头。
如若客官嘴里淡,加上酸醋麻酱油。”
  王老爷听见了,就喊:“安童,你与他开店之家乱说底高?你不晓得,卖瓜的哪肯说自己的瓜苦?做生意的是三钱买把壶——就一张嘴。”伙计说:“客官,这不是凭嘴说的,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你到斜对门的饭店望望看。
斜对门的饭店屋子矮墩墩,烟熏眼睛不得睁。
堂尘掸掸有半寸深,筛子大的棉絮像硬衬,
臭虱、扁螂刷刷有半升。
客官到他店里去住宿,咬得你一夜睡不成。”
  安童说:“老爷,就不要三移四改,反正东也把钱,西也把钱,伙计既然说了,就把铺盖行李搬进去吧。”
流水簿子登过号,客堂里面去安身。
王乾得到安身处,专等出任受皇恩。
  王乾到通检司朝房投上求官名帖,在饭店里等缺。等了一天又一天,等了一月又一月,等了一年又一年。
不觉等了三年整,官职不曾有半毫分。
  王乾对店主说:“店主,拿把算盘来算算账看,我要回去了。”店主用算盘珠一拨:“一一如一,一二如二,三上五去二,四上五去一,算算银子一千零七。”
老爷听了吃一惊,身上急得冷汗淋。
求官不得犹小可,亏空银子可伤心!
  安童就说了:“老爷哎,我家东库有金子,西库有银子,亏空这点银子又算何事?”王乾说——
安童呀,我家东库金来西库银,值不到紫禁城里一衙门。
  店主听见连忙插话:“老爷哎,自古说:‘手脚不熟莫打拳,港门不熟莫行船;厨房不熟莫端盘,朝中无人莫做官。’你到京里求官末,你京里可有哪些熟人?”“店主呀,我们宾州城虽小,在京做官的还不少。东门有熊总督,西门有桂翰林,南门有张天官,北门有金丞相,都在朝享受高官厚禄。”店主一听,哈哈大笑——
你家北门金丞相,他们父子三个在朝廷。
  “老爷,你何不投奔他?只要有金丞相保本,你的官职十拿九稳。”“店主哎,我又不知他朝房住在哪里?”“哎,这总不晓得?君在高,臣在低;文在东,武在西。太师朝房在午朝门东首珠市巷口,有白玉石铺街的一段。”王乾一听,喜之不尽,就写了大红手帖一本。
辞别店主动身走,来到太师朝房门。
  王乾抬头一望,吓得心里直荡。张口狮子竖头匾,百丈旗杆竖青天。
金字灯笼当门挂,红漆大门镶金边。
  王乾对门口一站,口中就喊:“门上有人?请你通报一声。”管门安童回答:“子为谁,何人也?”“呵呵,吾非别人,乃与你家老爷同乡,两榜科甲、二十八名进士王乾是也。”管门安童说了:“你在门外等一等,等我去报与我家太师知道。”安童来到高厅,报与老太师得知。安童问:“太师,你看让他从哪廓门进?”太师吩咐了:“论王乾官卑职小,只好从西廓门进;格么,近是邻舍远是亲,为官莫欺当乡人。安童,替我打开正门吧!”
安童站起身,大开朝阳两扇门。
  这时王乾想了:我王乾官卑职小,到太师朝房只好从廓门而入。现在太师敬我一尺,我要敬他一丈;他敬我一丈,我要把老太师顶在头上。他把大红手帖对头上一顶,弯腰作揖,一步三拜。
拜到文鹤高厅上,“太师”连连口内称。
  太师连忙赐坐。王乾说:“小人官微职小,不敢就座。”“哎,既来之,则安之,岂有不坐之理?”王乾领坐,呈上名帖。太师接过名帖,从头到尾,观看到底,说了:“乡亲哎,你胡须花白,不必再为朝纲操心劳碌。哎,我问你,你家生到几位令郎?几位令爱?”金丞相问到这里,忽然门外安童通报:“老太师,张天官驾到。”金丞相听到吏部张天官临门,谅必有什么要事而来,连忙对王乾说:“乡亲,请暂回避一下,我要迎接贵客。”王乾立刻起身,避到屏后。金丞相同张天官并肩进厅,分宾主坐下,左右奉上香茶。张天官道:“太师,刻下有何贵客临门?”太师道:“你怎得知?”“哎,太师,我怎不知,这座椅还滚热的嘛,不正是有客人适才离开?”“不瞒年兄所说,适才有广西乡亲王乾到此,因他身分低微,故叫他暂避一刻。”天官道:“这又何须,王乾乃吾门生是也。”太师说:“他既是年兄门生,倒要叫他出来见见你。”王乾听到太师一声呼唤——
急急来到厅堂上,恩师连连口内称。
  张天官问:“门生来京有何要事?”金丞相接口道:“喏,他为此事而来。”说着,将名帖递与天官大人观看。天官将名帖观看到底,对王乾说:“哎,门生已年过半百,何必再为求官奔波?
不如请太师当殿保一本,照顾你家男女坐衙门。”
  王乾一听此言,两滴眼泪挂到胸前——
恩师哎,不提男女还就罢,提到男女苦伤心。
  张天官问:“啊呀,你这样伤心,哪里男花女花总没得?”王乾说——
恩师啊,我家没得香烟后,只生一位女千金。
  张天官劝道:“门生,不要悲伤,有位小姐就算有福。”金太师听王乾说他家有位小姐,接口就问:“你家小姐今年多大?”王乾说:“太师,小女年方十八。
她是丁卯年来属兔生,卯年卯月卯时辰。”
  金丞相掐指一算:男子逢三卯,做官总不小;女子逢三卯,丈夫要做阁老。“乡亲,你家小姐八字不丑,与我三儿同庚。”太师话头才出口,天官就明白八九分。天官说:“我来得早,遇得巧,你们两家既是乡亲,我看就再结个姻亲吧,我还可讨杯喜酒喝喝哩。”王乾一听,吓得一惊,两手直摇,放趟子对旁边跑:“恩师呀,你这样说,我是蜢子钻在盐包里——腌不死,渍就渍煞得呱。
太师是天我是地,乌鸦怎好入凤凰群?
  太师家相公是高山沉香木,我家小女是河边柳树根。”天官说:“哎,不必客气,同是家乡人嘛。不过,还要征求老太师意下如何?”太师连忙欠身:“但愿乡亲把光。”天官说:“这就好了。
爱亲就把亲来做,皇上也有草鞋亲。”
  天官说:“门生呀,恭喜你高攀,真是打灯笼火也找不到。”但是王乾又说——
先生呀,我家没得香烟后,只生一位女千金。
我内助要将小姐留家招女婿,传接王家后代根。
  金丞相说:“乡亲,这件事情好办。我家又不是生一子,我家生三个儿子哩!
把三儿送到你门上,传接你王门后代根。”
  王乾见太师爱亲,又是先生作媒,不好再推却。不过,他有点放心不下,就说了:“先生,恩蒙太师金诺,将三公子招我王门为婿,但口说无凭啊。”太师一听,哈哈大笑:“乡亲,我们是上等之人,口说为凭;中等之人,才用纸笔为凭;下等之人,有纸有笔总算不得凭。乡亲,你愁底高呢?”天官说:“这事由我作主。”随手倒起三杯酒来,端到王乾面前,又倒三杯酒,端到太师面前。
酒换三杯为媒证,更改没有半毫分。
   格么,天官本来是路过太师府门,顺便进来拜会一下的,谁知又帮说合了一门亲事,媒做成了,他就辞行,回朝房有事去了。王乾见天官一走,立起身来也谢谢太师说:“我也要回家去哩。”太师说:“亲翁,我们结得亲,就同得心,你登我府不相十天也要相他半个月。
等我到天子面前保一本,料理你出任坐衙门。”
  王乾说:“太师,你有所不知:我出任为官受禄,我内助在家当家把作,如果她亲托亲、邻托邻,再替小姐允媒人,我不是一个小姐许两家?”丞相一想,不错半点。俗话说:小姐是千金,我就执银子一千两,权且作个定金。就叫手下取来一千两银子。王乾想:他来得慷慨,我回得也要客气。
收一半来回一半,客客气气定门亲。
  王乾收下定金,谢过太师,来到饭店,算过饭费银子,辞别了店主。
他身坐一顶二人轿,心急火燎转家门。
  行走数天,赶到宾州极乐村。轿帘落平,安童通报陆氏夫人知道。王乾走上前去——
一把搀住陆氏手,并并排排进前门。
  来到高厅,夫妇谈心。陆氏开口了:“你进京一晃三年了。是做了州官,还是做了府官?”“夫人,提到做官,我边总不曾沾。
我枉进京城三年整,不曾见到巡检司老大人。”
  夫人说:“老爷,你在京三年,芝麻绿豆总不曾弄到一粒,你怎甘心的?”“夫人,我虽然不曾做官,但比做官还要心宽。”“老爷,此话怎讲?”“我同金相府攀了门亲事了。”陆氏夫人一听,暴躁如雷——
老爷呀,你不是为求官上皇城,你是送了我小姐女千金。
你怎不走走前来望望后,王门可有后代根?
  王乾说:“夫人,不要哭,金丞相说的,他家不是生一子,他生到三个儿子哩。说把第三个儿子送到我王门为嗣婿,传接王门后代根。”“唔,有这样的好事?你不要头想尖了,心想偏了。他们做大官的是黄梅时节里的天,御史老爷的脸,说变就变的。到时候——
经不起他说句混账话,立即要把小姐娶过门。”
  王乾说:“夫人,你只知梳梳洗洗,不懂得世务道理。他在朝纲做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上等人说话不算数,莫怪我下官乱胡行。
我们做亲不是脸对脸,张天官在中间做媒人。”
  不提王乾夫妇为女儿婚事议论,再提本朝金大人。王乾走后,金丞相就想了:我在皇城为官受禄,太夫人在家掌管门庭,我金相府亲戚朋友又多,如果亲托亲,邻托邻,再替公子做媒人,就对不起王乾了。罢,我不如回府把三儿送到王家门,好让他们早日成婚。
次日五鼓龙登殿,太师带本入朝门。
  金丞相拜见万岁,呈上奏本说:“万岁,微臣有本不可不奏,无本不可冒奏。只为三儿终身大事,我要回转料理一番。”“啊呀,卿家,要论朝纲事情多端,不准你回转;你三儿终身大事,一生一世难得的一次,孤王准本就是。”金太师退后百步,谢主隆恩。来到自己朝房,吩咐备八人轿一顶。
太师在路行,沿途莫稍停。
只为儿女事,昼夜都操心。
  守门安童得知太师回府,赶快通报钱氏太太。钱夫人见太师回转,真是喜出望外,赶忙下楼迎接。金太师一把搀住夫人,走进府门,穿过天井,来到高厅,各自坐定。钱夫人就问了:“太师,你往常回来总要谣讲很长时间,这次怎不曾听见作声,不唧不动就回来了。可有底高要事?”“夫人,我在京里做官,上为国家出力,下为庶民担忧,中为我们夫妻男女,总要操份心血,我倒又为三儿攀了门亲事了。”钱氏夫人问:“太师,这次是攀的文官家小姐,还是武将家千金?”“夫人哪,一不是文官家小姐,二不是武将家千金,是同乡南门外极乐村二十八名进士王乾的女儿。王乾和同缘陆氏中年所生一女,叫王慈贞,正好与我儿同庚。”钱氏听见这话——
太师呀,你平常做事聪明得很,这次怎么糊涂到这功程 。
  太师很不高兴:“夫人,好说不好听,我哪方面糊涂?”“太师,你还不糊涂?你是当朝一品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替三儿定亲,文官、武将家总不找,偏同第二十八名进士做亲?”太师说:“哎,怪不到哩,你懂底高?王乾职份虽小,他家小姐命好,命逢三卯哩! 男子逢三卯,做官总不小;女子逢三卯,丈夫做阁老。穿不完吃不了,命里儿孙也不少。”钱氏一听,哈哈大笑:“好好好,俗话说,我只认他盘篮里米,不管他盘篮有底没有底;只要小姐命好,就不问他王乾的官职大小。”太师说:“夫人,我还有句话倒要问问你,我多时不在家,金相府里的主是哪个做的?”“啊呀,太师你客气底高?
太师呀,天字出头夫作主,非关妾身半毫分。”
  太师说:“主倒还是让我做的。夫人,我做了你的主啦!”“太师你做了我底高主?”“夫人,这门亲事,不是王家小姐把我家,而是我家三儿把他家。”钱氏太太装聋作哑:“啊呀,我怎不懂?”“啊,你不懂?就是说,我家有三个儿子,他家就该一个女儿。攀亲的时候,由他的先生张天官在中为媒,我亲口准他,将三儿招与王门为嗣,在则养老,死则殡葬,决无更改。”啊依喂,钱氏听见这话不得过哇——
太师呀,东天日出一点青,你对三儿两条心。
你把长子次子当作擎天柱,把三儿当作路边人。
太师呀,你把王家小姐娶过门,我一笔勾销莫谈论。
若把我三儿送到王家去,我不上刀来就上绳。
金相府里的日子我不过,只愿死来不愿生!
  金太师眼睛一暴,胡子一翘:“安童啊,打轿!”安童说:“太师,打轿做底高?”“进京!”安童说:“老太师,你才从京里家来,怎又要进京?”太师说:“我千山万水回来怕没得脸嘴看?进门我就问过她,金相府里的主是哪个做的?她又说天字出头夫作主。既然我做主,她这种脸嘴对哪个?走,送我进京,我要把点颜色她看看!
五鼓当皇奏一本,她妒夫之罪罪不轻。”
  钱氏一听,吓得没命。随即用个缓兵之计,走到太师身边,一把拉住他——
太师呀,你慢点跑来慢点行,我有话同你说分明。
你把公子打发到别家去,要笑坏朝中许多人。
说你传接王家后代是假意,谋占他产业是真情。
说你是当朝文宰相,父子三人受皇恩。
赚到银子用秤称,竟爱王家宝和珍。
  老太师一听,夫人说的也不错。他想:我如果把三儿招到王家去,有些不懂道理的人要胡说瞎道,说我金宝有这样好的良心,怕人家绝后代,把儿子招到人家去?不是的,是眼热他家财产。格么,我心问心,口问口,他家就这一个独杆女,要是挨我家硬行娶过来,他家老夫妻俩不要哭杀得?再说,把三公子打发到王家去吧,钱氏夫人又不愿。我又在京里为官受禄,顾及不到家中许多琐事。钱氏在家当家把作,操心劳碌,如果有个初二、十六,躁杀得怎得了哇!
太师在那转了几个弯,横也难来竖也难。
  金丞相左思右想:罢,人在马鞍上,不得不行走。就对安童说:“安童,替我请两个‘月老’来说亲。”众位,金相府请人说媒可要出门?不要,是信到奉行。只要带个信去,两个媒婆就来的。钱氏在高厅上望好了的,见媒婆才进他家门,她就连忙稀稀步子下来拍拍媒婆的肩头,背背她的衣袖——
媒婆呀,你帮我用点心,这门亲事很要紧。
说成王家千金女,我暗里赏你雪花银。
  两个媒婆来到高厅,拜见太师:“太师,唤小人前来有何吩咐?”“哦,媒婆,我在京里同王乾攀了门亲,攀亲的时候我不曾从心上出发,信嘴里一塌,准他将我的儿子给他家招婿的,哪晓得我家夫人不愿意,所以请你到王家说说看,是否可以让小姐过个门!”哎,媒婆的嘴巴子好哩:“太师哎,你请到我,没底高不妥。如果她家肯的,就拉倒;如果不肯,那老实不客气,我就向你借大帽子坎他的头!”太师问:“媒婆,你去准备怎样说?”“怎样说?你王家放漂亮点,金老太师说呱,小姐给他过门,两家欢欢喜喜,客客气气,是一门好亲;如果留落小姐,金老太师是火光老爷,他有几个理哩——烧不着要敬他,烧着了也要敬他。他这遭眼睛一暴,胡子一翘,对京里一跳——
五鼓当皇奏一本,你家赖亲不嫁罪不轻。”
  太师说:“媒婆,你不要乱说,办底高事体总不能离开规矩,你们做媒可有底高规矩?”“有的。”“你们的规矩怎么说的?”媒婆就胡说了:“太师,现在的乡风哪——
只有嫁娶二个字,招赘二字不作兴。”
  老太师一听,心上高兴。对媒婆说:“如果有这样的乡风,倒请你们去说说看。”钱氏说:“老太师,不能空口去说白话,把礼仪带了去。”这遭就配了千两金子千两银,珍珠玛瑙亮晶晶,绫罗绸缎廿四匹,康桃安枣十二斤。再加上——
茶花对果一杠担,又用四支万年青。
  钱氏夫人拿纸折迹,磨墨掭笔,写张拜帖。上写——
拜上拜上三拜上,拜上亲翁姓王人。
朝纲同你攀亲事,要把小姐娶过门。
打发小姐到金相府,一笔勾销莫谈论。
留落小姐千金女,赖亲不嫁命难存。
  老太师一看:“哎哎,夫人,你怎好这样写?俗话说,骗杀人不要偿命,打杀人照常要偿命呱!等我来重写一张。”金太师另外又拿纸折迹,磨墨掭笔。你看老太师怎样写?——
拜上拜上三拜上,拜上亲翁王大人。
朝纲同你攀亲事,更改没得半毫分……
  太师接着又写:“本相辞朝回转,告诉钱氏,夫人不肯,三儿不愿,今来与亲家翁母相商,权且将小姐娶过门。小姐过门之后,一家不接,一家不送,在金府过六个月,再到王府过半年春。
生到男来育到女,传接你王门后代根。”
  钱氏一看,眼睛发暗:“太师,何苦唷,你倒说金府过六个月,王府过半年春。他们小夫小妻,恩爱稀奇,可肯过六个月半年啊?三天一跑,两天一趟,向南向北,跑得好看?”金太师哈哈大笑:“夫人哎,你懂底高?能够把我骗家来,就是我金家人了,还放她跑得掉!”
金相府门槛三尺三,进门容易出门难。
  礼物备齐,安童挑礼。众位,做媒人竟要到金相府做呱!随常人家礼物动身,安童前头走,媒人后头跟;到金相府做媒,阔气哩,媒人不用跑,有的是轿子。
媒婆身坐两顶轿,安童挑礼后头跟。
  北门到南门不远,穿街过巷,走出南门,来到王府门前。媒婆用指头敲门:“门上有人?”守门安童问了:“是哪个?”“哦,我们是金相府请来的月老,来王府行聘礼的。”安童随手报到高厅说:“老爷,金相府有媒婆行聘礼来了。”王乾一听,喜之不尽。心想:哎,金相府为人竟好哩,又不是我家小姐把他家,是他家公子把我家,我家还未行茶过去,他家倒有礼上门了。随即吩咐安童大门正开。媒婆走到高厅,弯腰奉揖,拜见王大老爷。王乾接过拜帖,把纱窗推开来,二铜钱眼镜戴起来。念道:“拜上拜上三拜上,拜上亲翁姓王人……”王乾鼻子一哼:“唔。”随即站起身来用手对北摇摇:“亲翁,不须客气。”又往下看:“朝纲同你攀亲事,更改没得半毫分。”王乾随即喊陆氏:“夫人,你来听听,别家可像你,小心眼狭肚量。你说他家要娶小姐过门的呢,他家怎不提!这拜帖上写得多客气啊,一拜上不算,二拜上;二拜上不算,三拜上;还说朝纲同我攀亲事,更改没得半毫分。你看,不歇几天就把公子送到我家来呱。”又往下看:“丞相辞朝回转,夫人不肯,三儿不愿……”王乾自语道:“小婿,我晓得,祖父祖母爱的是头孙子,爹娘惯的是荡江儿。你在金相府岁数顶小,爹娘把你当个惯宝宝。小婿哎,你胆大点,上我家来没底高朝四两、夜半斤等你来做!我把实话告诉你听——
随你金相府多惯养,我王家还要胜三分。”
  又对下再看:“与亲家翁母相商,权且将小姐娶过——”
一个“门”字不曾念得出,腮边不住泪纷纷。
  王乾丢下拜帖,手对北门恨恨地一指——
亲翁哎,你我在朝纲攀亲末,准我王家招嗣婿,为何要把小姐娶过门?
亲翁呀,你娶走我王门千金女,叫我老来靠何人?
  陆氏说:“老爷,你不要哭,我可是一口断定他金丞相说话不算数的,要依官仗势把小姐娶回去的,你还不信呢?”“夫人,依你怎么说?”“依我哇,我也不想他家公子来招婿,他也不要想把我家小姐娶进门。
这样南北摇摇手,譬如不曾做这门亲。”
  格么,媒婆倒催起来了:“老爷,你家到底肯还是不肯?肯末,写个允帖;不肯,要把句话我,好让我回金相府做个答复!”王乾揩揩眼泪问:“媒婆呀,我家亲翁可曾有底高话在你面前说过?”“有的。说小姐给他家过门,双方亲眷欢欢喜喜;如果不给他家过门,他是火光老爷,性子又躁,对京里一跳,五鼓当皇奏一本,说你赖亲不嫁你吃不消。”王乾一听,犹如头浇冷水,怀里抱冰——
叫声陆氏夫人哎,就怕高山上倒树留不住,要让他把小姐娶过门。
陆氏呀,我们只好捏住鼻子吃酸酒,哑巴吃黄连肚内吞。
夫人哪,苦是苦了我你人两个,不要连累小姐不太平。
夫人啊,恨只恨我官职小,鸡蛋怎好同石头拼?
  王乾伤心哩,他揩揩眼泪,一头写允帖,一头哭——
“谨遵台命”四个字,更改没得半毫分。
亲翁,你家看到良时黄道日,就把小姐娶过门。
  王乾喊:“安童、梅香,前来料理聘礼。照理,他家来多少我家要倍多少。今天,我家不收他的金银,可也不倍给他金银。只是——
茶花对果收一半,分他两支万年青。”
  再说媒婆。二人得到允帖,忙得不歇,赶紧动身回到金相府。钱氏太太看见媒婆回来了,就问:“媒婆,我家亲事说得怎样的?”格么,做媒婆的人是反过来葫芦正过来瓢,反一说正一说,死人总要挨他说活的:“太夫人哎,我们一世的媒话说过来了,还不曾见过王老爷家的话难说。你晓得他家说底高?他家说:‘他也不想你家公子来招婿,你家也不要想他家小姐去过门,就这样南北摇摇手,譬如不曾做这门亲’。”钱氏说:“从前我家亲翁倒在理的,就怕是你们去把话传错了。”媒婆说:“哎,太太,你等我把话说到底呀。我老实不客气,就用老太师的大帽子对他头上一克,他吓得命总没得,拿允帖写了对我手里一塞。”媒婆跟手就把允帖摸出来交给老太师。老太师从头至尾,上下观看到底,站起身来对南门指了三指:“王乾、王乾,你就这样胆小?竟被两个媒婆吓住了。我先前倒想说了试试看,你家肯么,顶好;不肯么,也只好拉倒。这遭,允帖对我家一来,我倒是一定要去娶亲了。怎?我有了把柄了。就是请你的先生张天官来作证,我也不怕。
你当皇告我说赖话,我要问,允帖怎得到我门?”
  太师对媒婆说:“媒婆,你们且吃酒去,等我家看到周堂喜日好娶三娘娘,到时候再请你们来领轿。”媒婆说:“太师,我们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供在外面说这倒头媒话。东家到西家,成年累月不归家。现在趁我们在这里,你把通书万年历翻开来看看,何时有好日,我们到辰光就好到你家里来。”钱太夫人说:“好的,太师你查查看,几时日子好?”老太师拿通书万年历在手里横相竖相,嘴里就是不念。钱氏倒心急起来了:“太师,几时有个好日子啊?”“唉,夫人哪,不巧,远的是太远,近的是太近。”“远的何时?近的何日?”“夫人,远,三年之内总没得好日子;近呢,就在这三天之内。”钱氏哈哈大笑:“好的,就这三天之内。”太师说:“你倒说得轻巧呢!我家娶长媳不曾摆銮驾,娶二媳也不曾摆銮驾,娶三媳再不摆銮驾,金相府的架子到底高时候才摆得成?”钱氏说:“要銮驾容易的,拿大红单条送到州官府就是了。
如果哪个不把銮驾送上门,叫他瘟官做不成。”
  太师说:“夫人,还有桩事体。有了銮驾还要顶相配的轿子呢。”“太师,这也便当的。你的八人大轿好从京里坐到家,我家三儿媳就坐不得?”老太师又问媒婆:“我家三天之内娶三媳妇可嫌急促?”媒婆说:“太师,急促底高?还有比你家更快的呢。我们有一次上西门,杜老三家请我说门亲,随便哪个总想不到有多快——
早上说话中上成,黄昏就把媳妇娶过门。”
  老太师一听,说:“好。”决定这三天之内娶媳妇,跟手叫人拿单条送到宾州府。这叫大官动动笔,小官忙得不得歇。宾州大小官员就议论了:“金相府做事刁呢,如果不叫我们送銮驾,我们连人情礼物总不要送,而且下次看见他,还好说点漂亮话:太师,你家娶三娘娘总不把我们晓得,我们哪里带铁筷子叉你家盆底啦?这下銮驾未行,人情倒是要先送过去呢!唉,送就送吧!”于是——
执行官提盘托盏,四城里保肩旗打伞。
仪仗队前呼后喊,没得哪个敢拖后偷懒。
  这帮人到金相府里吃了酒。老太师把人数一点,没得这么多,缺少扛漏筛的,还少抬香亭的。便说:“安童,上街, 把乡下人对家喊。”钱氏太太说:“不要,我家喜事堂堂,假使人家没工夫,硬七硬八把人家背得来,人家要骂的。”“夫人,胆大点,我只要把工钱,还有哪个不愿。”随手用梅红纸写几个大字对照墙上一贴——
大工开支一百六,小工开支八十文。
  格么,有吃有拿,哪个不去?没得功夫挤也要挤出功夫来。大家到金相府把酒一吃,钱一拿,站站队,就动身。格么,金相府的銮驾是怎样摆的?
前锣铳,后鼓手,喇叭涨号,
有笙箫,和细乐,不得绝声。
青道旗,黄道旗,遮天蔽日,
掩云伞,百脚旗,八面威风。
香亭一座前引路,四角红灯耀眼明。
有纱灯,和信灯,前面开路,
有硬牌,和掌扇,后拥前呼。
硬牌上,写的是,金殿接本,
掌扇上,写的是,边关总兵。
纱灯上,写的是,当朝一品,
信灯上,写的是,相府迎亲。
漏筛叉起高高举,上插狼牙箭三根。
福星高照当中贴,又挂四盏状元灯。
催亲官,骑白马,催亲结事,
有兵丁,带链索,锁捉歹人。
捆绑校尉好几个,八个中军官赛阎罗。
红黑帽子十六顶,喝道就像响雷阵。
抬轿的扮作阿罗汉,护轿扮作吕洞宾。
安童身上披红纱,梅香头上戴金花。
三十六盏天灯高高照,七十二盏杨柳雪花灯。
大红轿衣衬燕青,珍珠玛瑙亮晶晶。
轿帘上面绣龙凤,五光十色耀眼睛。
轿子生来四角平,轿子顶上放光明。
三寸须头四面挂,六尺红头绳锁轿门。
大明红烛用一对,还用一对老寿星。
  啊唷,多少人啊,里里拉拉不脱链,北门摆到祠三殿。
相府娶亲闹热很,男家摆到女家门。
  丢下这头不说。再说那个王乾将允帖写给媒婆带走,心上烦躁不安,带领安童在外面散步。正在烦闷之中 ,只听远处笙箫管乐,吹拉弹唱,闹热非凡。就问:“安童,今朝是哪里的菩萨出会,哪个承头,怎不把个信我? 让我摆它一堂祭桌上个会,也让我好消消罪。”停了一停,王乾忽然叫道:“不好,锣鼓越敲越近,菩萨快要到了,摆祭桌来不及了。安童,赶紧替我端张椅子,供个团花纸马,摆个路头祭吧。”安童真正就去端张椅子,拿张团花纸马,舀杯净水来,恭恭敬敬在路边供起来。王老爷跪下去烧股香,点对烛,磕头,也算消灾降福。他正在那里拜菩萨,催亲官打马加鞭来了,一把拉住王老爷的衣袖,拍拍他的肩头说:“恭喜您呀!
恭喜老爷福气好,相府到你家娶千金。”
老爷闻听这一声,转过头来进前门。
吩咐安童人两个,把前门杠得紧腾腾。
  王乾想:随你们人多旺,我把门一杠,你们只好站在外头望,不得进去。哪晓得媒婆对他家熟悉哩,角壁角落透透烂熟。转呀转,转到半掩的耳廓门边轧进去了。来到高厅拜见王老爷说:“王老爷,你何苦啊!要得狠,只有不写允帖;写了允帖,他家娶不到人可就肯歇?现在生米煮成熟饭,这个事情也不得不办。”王乾找不到话说了——
媒婆呀,相府娶亲太慌忙,我家妆奁还不曾办停当。
  媒婆的嘴皮子薄绡绡,说起话来轻飘飘。你晓得她说底高:“老爷哎,没得妆奁不怪你,只怪丞相家看的日子近,小姐到了相府,还愁没妆奁用?就是等养了外甥么,再办也不迟。
哪怕等个三二载,车推船装送上门。”
  王乾一想:“罢了罢了,安童开门。”门拿起来一开,淘淘罗罗的人对里直栽。媒婆说:“老爷,你来,把小姐轿子里的行规礼套接过去。”
你家小姐二九十八春,镇轿米有斗六升。
掸草衣裙还娘席,富贵猪头发两门。
拥轿被来踏轿鞋,千年旺盆取过来。
  王乾拭泪叫道:“亲翁哎,你好无道理了呱!
你在朝纲攀亲末准我王家招嗣婿,为何要硬将小姐娶过门?
你知道我就该独杆树一根, 呼前应后一个人。
你把我小姐娶到金相府,绝了我夫妻后代根。”
  陆氏说:“老爷,你哭有底高用?小姐在楼上还不晓得哩。我上去同她讲讲,让她早点准备准备。”
陆氏夫人站起身,揩揩眼泪上楼门。
  小姐听见楼板响,抬头一望是母亲。“母亲,你怎到我楼上来的?”陆氏眼泪挂下来了——小姐呀,你还在楼上昏沉沉,
可晓得你家父亲在皇城,将你许配相府门。
金家全副銮驾闹热得很,要把小姐娶过门。
  
小姐听见这一声,热身子泼上冷水盆。
调过头来进楼门,又是抛来又是滚。
亲娘连连叫几声:
亲娘啊,你怎不走走前来望望后,王家可有后代根?
亲娘啊,我指望在你们千年后,
由我罗裙打结来化纸,做个传宗接代人。
  不提慈贞小姐哭得伤心。再提催亲官只是催:“老爷,金相府对我说呱——
日落酉时要上轿,黄昏戌时要成亲。”
  王老爷挨催亲官催得没法,只好揩揩眼泪上楼。
老爷上楼亭,对夫人说分明。
打发小姐早上轿,反正已是别家人。
陆氏叫声梅香呀,
你把小姐搀去香汤沐浴洗个澡,
早生贵子跳龙门。
老爷叫声安童呀,你到高厅上去烧香点烛请个老。
让我家小姐别过祖,金相府才好退家亲。
这叫鼓打哔哔嘣,红烛亮彤彤。
小姐换衣帽,高厅上别祖宗。
陆氏叫声宗亲呀,当初生到小姐么,
你们在高厅上也喜欢,今朝要别王家门。
宗亲呀,我如今失落千金女,断了王门后代根。
  小姐见娘哭得伤心,鼻子一酸,揩揩眼泪也哭起来了呱——
宗亲呀,你在则为人,死则为灵,有灵有感,
保佑我母亲生到一位小弟弟,日后才有烧钱化纸人。
宗亲哎,如果我母亲男花女花总生不到,王家是斩草又除根。
  陆氏夫人一把背住小姐说:“小姐, 你不要哭了。”随手摸出手绢替她揩揩眼泪,搀上楼去。媒婆说:“你们不要哭了,小姐好上头了哇?”
寿香寿烛上寿台,上头纸马供起来。
弯下腰来拜三拜,脚踏相府发大财。
小姐呀,你到别家去么,
脚踏别家地,头顶别家天。
你要紧开口来慢开言,
话到嘴边留半句,理到足色要让三分。

小姐呀,你到人家去么,认得的人叫一声。
不认得的人要立起身,你若是不叫人又不起身,
等到人家来议论,要说你小姐是呆人。
小姐呀,你从此嫁夫着主了,
我把锦囊言语吩咐你,你要牢牢切切记在心。

陆氏将言说,小姐听分明:
你到人家为媳妇,里里外外要照顾。
堂前敬重你公婆,香房里敬重你丈夫。

公婆在说话,别把嘴去岔。
遇事要忍耐,抵不得沿小在娘家。

未暗先点烛,五更听鸡啼。
闲话要少说,多言惹是非。 

夫妻要和睦,妯娌莫相争。
邻舍相处好,遇事让三分。

劝善终有益,挑祸两无功。
人无千年好,花无百日红。

说话要轻声,穿衣要齐整。
吃饭要斯文,跑路要稳沉。
坐凳要端正,堂前有外客。
厨房莫高声。

说话不轻声,穿衣不齐整。
吃饭不斯文,走路不稳沉。
坐凳不端正,堂前来了客,
厨房里放高声,人家要齿论。
说你是下三等。
小姐呀,敬重公婆敬重天,敬重丈夫称贤良。

小姐呀,你到相府里去么,叫安童到大米囤里挽米淘。
叫梅香到大草堆上拔草烧。
你这遭头顶生天,脚踏生地,
眼见生人,如同白鸽子上天天天旺,
脚踏楼梯步步高。
  陆氏在那里细细叮嘱,媒婆倒又催起来了:“老爷,放快点,金相府说呱,日落酉时要上轿,黄昏戌时要成亲。
打发小姐早上轿,不能错过好时辰。”
  王老爷挨媒婆催得没法,二次上楼。
老爷对楼上跑,两手只是摇。
夫人、小姐不必哭嚎啕,
怨不得我心肠狠,痛处割一刀。
  小姐又哭了——
爹娘啊,我下无弟来上无哥,白白丢掉个暖被窝。
  王老爷也伤心起来了——
心肝呀,你苦更比我命苦,
我家没得香烟后,小姐又没得抱轿人。
小姐呀,为父今朝来抱轿,你要包涵二三分。
  话犹未了,脚夫等人轿子倒掌过来了。王老爷狠狠心肠,咬紧牙齿,走近小姐身前,夹腰一捧,
把小姐抱上花花轿。
脚夫人等七手八脚将拥轿被一拥,毡带抹得紧筒筒。
  轿子掌出去,抽了短杠换长杠,打了几个喜圈郎。众位,过去人家嫁女儿,小姐上轿后,为底高轿子要在场上转?这是旧社会的风俗。如果轿子不在场上转,小姐要时常对娘家跑的;轿子在场上转三转末——
转得小姐头发晕,把娘撂到脚后根。
  轿子正在场上转,王老爷端出一盆小姐上头梳洗的洗脸水,对轿脚下一泼——
嫁出去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你离开双亲要自做人。
  脚夫人等忙忙碌碌,敲锣的摸锤子,吹喇叭的装哨子,吹笛子的贴膜子,打灯笼的寻媒子,抬轿的糊红纸。有的寻帽子,有的拔鞋子、系带子,东邻西舍赶来看轿子。轿子要动身走了,陆氏夫人越想越难过,赶紧下楼。梅香说:“太太,你又下来做底高?”“梅香呀,我下来望望轿子是对东折的,还是对西斜的?”“太太,对东折怎讲,对西斜怎讲?”“对东折旺夫家,对西斜旺娘家。”“太太,别难过,轿子平平正正,也不对东折也不对西斜,两头总发财。”轿子才出门,陆氏一把背住王老爷的手说:“你倒望望看——
轿子前头千盏火,轿子后面冷清清。
老爷呀,相府娶亲闹热得很,我王家怎没得送亲人?”
  王老爷一看,当真的。随手揩揩眼泪,叫声:“安童,你来唷!
安童呀,小姐长到十八春,她是善良厚道人。
你在我家三五载,她从未高声对你们。
看在我的面子上,送送小姐女千金。”
  一班懂得送亲规矩的安童就说了:“我们送亲不要跟轿子后面跳,要在轿子前面慢慢跑,叫押轿送亲。如果我们在轿子后面跳呀跳,脚夫跑得又哨,小姐就要晕轿;我们在轿子前面跑得慢,老爷家猪头才煨得烂。”这遭——
轿子走得慢吞吞,流星火炮不绝声。
吹吹打打进城门,城门外面等一等。
送亲的遇到接亲人。
送亲的安童回家转,接亲的安童领路行。
  送亲的安童要打转,走到轿子跟前对小姐说:“小姐不要哭,我们走了。
姑娘呀,你到相府权且过上一个月,我们来接你转回门。”
  小姐见安童一走,更加哭得伤心。
高哭又怕人听见,咽咽低哭泪纷纷。
  安童打转回禀太太,见太太还在呜呜啼哭,就劝太太说:“太太,不要再哭了。
把眼睛哭得鲜鲜红,就怕小姐只当耳边风。
太太呀,你务必不要朝思量来夜肉麻,姑娘将来要赖娘家。”
  这时,梅香也开口了:“倒也是的。太太,我也劝劝你。
桃花落地瓣瓣红,娘养女儿一场空。
花花轿子抬到别家去,亲娘丢在冷房中。
女儿养不得娘,草灰砌不得墙。
雪飘千里总得化,霜见日头不久长。”
太太依了梅香劝,揩揩眼泪上楼门。
  丢下这头不说。再说小姐的轿子要到金相府了。抬轿的听见小姐还在哭,就说:“小姐,你不要再哭了。
小姐呀,你不要在轿子里泪涟涟,金相府里不愿养娇娘。
小姐呀,你如果在轿子里哭喳喳,将来是不旺夫家旺娘家。”
  劝劝说说,轿子快到金相府了。催亲官打马加鞭来到太师面前:“恭喜太师,三娘娘的轿子回来了。”
轿子到门庭,太师喜在心。
安童忙不住,轿外去“退家亲”。
轿子到门庭,搀亲娘子喜盈盈。
双手来接宝,步步入高厅。
轿子到内厅,公子喜开心。
牵动红丝带,搀出女千金 。
  高厅上摆开八仙红桌,设供天地纸马,掌起通宵蜡烛。小夫妻俩手搀手,八拜天,八拜地,八拜虚空过往神,再拜夫妻同到老,又拜父母养育恩。
夫妻二人手搀手,到兰桂香房配成婚。
  青春公子少年女,讲讲说说如一人。金福公子和慈贞小姐,恩恩爱爱,情投意合。
公子日间把书读,夜归香房伴千金。
  金相府家规很严。每逢初一、月半要到高厅见礼。单说那天熊、桂两个媳妇到高厅拜见公婆,王氏小姐也走到高厅拜见公婆。钱太夫人一看,欢喜不过。为底高欢喜?熊桂两个媳妇的相貌就已经倾城难数了,而王氏小姐的相貌更是天下难寻。
总说我家长、次二媳相貌美,谁知三娘娘还要胜三分。
  老太师说:“夫人,看你欢喜得这个腔调,你晓得还有人家在哭哩!”钱氏问:“哪家在哭?”“我问你,我说把三公子给王家做嗣婿,你怎要哭的?王家不曾招到我家公子,反而把小姐挨我家娶回来,他们夫妇俩不在家哭杀得!”钱氏说:“这倒是的。格么,我也问你:王乾进京可是为了把小姐送给人家的?”“不是的,他是为求官去的。”“那你可曾料理他为官?”“那倒不曾。”“喔,你这就马虎了。我说你呀,速速进京!
照料亲翁有官做,好让他坐在衙门散散心。”
  太师说:“夫人言之有理。安童,赶紧备轿!”
太师身坐一顶轿,连夜赶了上皇城。
  太师一路不曾耽搁。到了京都,明天一早来到巡检司朝房,把职官簿子取来观看。查到江淮二地、云桂二州、山东济南总没缺任。可查到广南,才知道四品陈太守官任完满,要交印回转,无人接缺。金太师一想,这是一个好地方,好差缺,有心让他亲翁王乾讨封去广南接任。次日五更三点,金丞相执笏当胸,快步上了金殿,向万岁奏了一本。天子一听,心里想了:王乾大不了是个进士,两榜科甲,官底实在太小,哪好平步青云一下接任四品太守?于是对两旁众部大臣看看,看众朝臣的脸色。金丞相晓得这是朝廷破格加封,恐怕众部大臣不愿,皇上不准。随手又把两个儿子搬出来:“启奏万岁:如王乾官卑职微,不足充任,就由我金宝和我长子接本御史、次子边关总兵共同担举。
父子三个在朝内,保举我亲翁受皇恩。”
  万岁见金宝竭力保本,哈哈大笑:“爱卿,既有你们父子三人保举,不要说王乾还是两榜进士,就是白衣之人,也好加官受禄。”遂用圣旨一道,加封王乾到广南上任。钦差官奉旨,不分晓夜,赶到广西宾州极乐村王乾门前。安童来到高厅,回禀老爷:我家门前来了两位将军,说是要老爷接旨。众位,王乾家和金相府大不相同:金相府接圣旨是常事,王乾长到这么大年纪,才第一次听到圣旨上门。 见圣旨一到,不由心上战战兢兢,放声高喊:“夫人哎,不得了啦呱!
小姐被亲翁娶过门,亲翁自己上皇城。
五更当皇奏一本,传出圣旨来召人。
夫人哪,把我召到京里去,是祸是福不知情。”
  陆氏说:“老爷,你不要怕,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小姐被他家娶过去了,又不是赖婚,哪有告发你之理?你要把钦差官迎进家来,把圣旨接过来看看,才晓得头底。”王乾想:倒也是的。便大开正门——
一来迎接皇圣旨,二来迎接钦差两大人。
  王乾将钦差接到高厅,摆起龙凤香案,铺起绣绒毡毯焚香掌烛,二十四拜,钦差开读圣旨。
从头至尾读完毕,千中意来万称心。
  陆氏一看:“老爷,你方才听见圣旨一到,吓得魂飞魄掉;听了圣旨,又眉花眼笑。你喜从何来?”王乾说:“夫人哎,攀亲到底要攀大门第亲的。我前年进京三载,你说我芝麻绿豆总不曾弄到一粒;这次小姐过门才几天,四品皇堂就到手了。竟是港门不熟莫撑船,朝中无人莫做官啊!”
陆氏喜开怀,进厨办酒菜,
山珍与海味,款待二钦差。
  酒宴饮毕,王乾拿出一百两银子走到高厅,对钦差说:“二位大人,你们一路跋山涉水,为我而来,这里有百两茶仪执把你们,聊表寸心,望莫见笑。”俗话说:抬轿的肩头吃肉的嘴,钦差收几个跑腿银子也不为愧。二钦差收下银子,叮嘱王乾速到广南上任,不可耽搁。王乾送走差官,回到高厅同陆氏讲讲说说,不禁眼泪珠抛。陆氏说:“老爷,你真是货郎不来望货郎,货郎一来又着慌。既然上任,喜事堂堂,你哭底高?”王乾说——
夫人哪,我你多男多女不曾生,只生小姐一个人,
膝下仅有的独生女,又给相府娶过门。
我今到广南去上任,家里财产交何人?
  陆氏说:“哦,就为这件事?你不要难过。
老爷呀,你到广南去上任,我做当家把作人。”
  王乾说:“夫人,你这话错了。你不陪我在任上,广南人要笑的。笑我四品太守,连太太总不该。
夫人呀,你陪我到广南去,坐在衙门散散心。”
  陆氏说:“老爷,我在家当家把作,不陪你去衙门享福。如果你在广南心焦的话,不妨请地方人士帮你为媒——
拣美貌小姐娶一个,陪伴老爷度光阴。”
  王乾说:“夫人,我不是十七八、廿二三,我头发总花白了。
夫人啊,我为官不过三年整,怎好误失人家女千金?
夫人呀,我只身广南把官做,决不把偏房娶过门。”
  陆氏说:“老爷,我又要问你了:你去做官末,是做清水官还是浑水官?”“夫人,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清正官留芳百世,糊涂官遗臭万年。况且我这万贯家财将来丢把哪个还不得而知。 我一不图财,二不为利,只求四方升平,官民同乐。夫人哪!
我红笔黑笔随身带,不用广南任上人。”
  王老爷整顿四季衣服,带了能作安童,乘官船一只,到广南上任去了。
卷二 寺庙得经

水东流,向前修,花正茂,遭冰蹂。
大江滔滔水东流,宝卷未满向前修。
六月荷池花正茂,冰雹一来芳尽休。
  《三茅宝卷》上册之文讲到金丞相以官恃势,强将慈贞小姐娶了过门,料理王乾为广南四品太守。王乾接到圣旨一看,悲喜交加,便辞别陆氏夫人,带了安童四个,雇官船一只,拔跳起程,到广南上任。
船头冲开千层浪,水路登舟往前行。
四品灯笼船头挂,旗分八字两边飘。
顺风扯起篷来走,逆风打纤支橹摇。
路上行程数天整,到了广南一座城。
  众位,广南码头离城有多远?只有二三里路程。王老爷就想:还不晓得前任官在此治理得如何?我倒要察访察访。
他未曾到任先私访,察看当地风土情。
  王老爷吩咐水手抛锚落篙,靠岸掺跳。他头戴道士巾,身穿蓝布袍,手执竹板,进城而去。
手敲竹板来相面,私访广南城里人。
  从北门访到东门,遇到一淘油头恶光棍。这班油头恶光棍,帽子三七欠,鞋子拖脚上,膝馒头上长鬼脸,哼哼唱唱抽老烟。要么台子一搀,来摸“十八张”;通夜点火,满屋乌烟,赌呀赌,输得伤心,就偷“九饼”。赌钱台上是三双眼睛看住两只眼睛,倒挨那三个赌伴看见了。这遭,拳头不装柄,三人背住一人钉。打得头破血流,像个血猴。王老爷一看,啊呀,那位前任,为官怎么这样糊涂?
我到此地把官做,决不容量这等人。
  王老爷从东门访了上南门,忽见前面来了一壮胖汉子,就问了:“安童,这个人怎沿路跑沿路哼,颠颠倒倒乱骂人?”“老爷,不要管他,他喝醉了。酒是麻木水,多喝就软腿。他倚酒三分醉,酒后乱骂人,说不定要撒野打人哩!”王老爷一听:“啊呀,这种行为,伤风败俗,不能不治!”
南门访了上西门,胭脂巷到面前呈。
  这个地方的女人,打扮得如花似玉,日里不做事,夜间作买卖。王老爷问:“这叫什么地方?”安童说:“叫夜市街。油头光棍找上门,嘻嘻哈哈度青春;来往客商从这里过,把他就往里边拖,铜钱银子化得差不多,两手空空才让走。说夜市街是好听点,骨子里就是妓女行。”
  老爷一听,大吃一惊。
这种邪风不整顿,是害国殃民的大祸根。
  众位,王老爷在广南访了多少时间?
城里城外访了三天整,奇闻丑事尽知情。
  王乾访了三天,依还来到船上。震炮三响,广南人知道新官来了。这遭,掮旗打伞,敲锣放炮迎新官,忙忙碌碌心喜欢。
就把老爷接到衙门里,个个敬重王大人。
  王老爷第一天到任,前任官交过禄簿、册户,槽过皇银;第二天准备坐衙理事。到了第三天,老爷吩咐写告示张贴四门。上写:“本郡太守为安民正风,兴利除弊,特规定男子不准酗酒,女子不准抹脂;帽子不准三七欠,鞋子不准拖脚上。有田种田,有店开店;不准开场聚赌,不准掳掠妇女。男安正业,女守本份,不准明娼暗妓,不准为匪作盗。特此周知,违者必究!”
哪个不依告示做,拿到公堂不容情。
  告示贴到四城门,城里城外都知闻。大众就议论了:“新来的王老爷究竟是清正的,有事情只管去向他禀报。”这遭,为一个钱的纠纷也到老爷面前去喊冤,为两个钱的瓜葛也到老爷面前告状。老爷从早接到中,不曾放点松;中午接到晚,不曾偷点懒。
眼睛对案桌上瞟一瞟,状子垛上来数尺高。
  总是哪些案件?也有为小偷小摸,也有为强占良田,也有为奸淫拐带,也有为田土买卖。代书说:“老爷,这么多案件到何年何月能理完?”王老爷说:“把被告、原告都抓来,替我打!原告打三十,被告只打廿九。”老爷开口,衙役动手。
一五一十打完成,原被二告喊冤声。
  嘿嘿,中午打到暗,人就退了一大半。告状的人走到衙门外就说了:“不晓得这位老爷住哪块?”有人说:“听说住宾州。”“宾州?不是的。这个老爷可能住溧水?溧水地方打铁的人多,叫溧水人做官——只会打。所以他接到状子就撒野,揿下来就打。”
往后有点小是非,不要告到衙门里。
请乡间老者讲场和,免得自找苦吃动干戈。
  众位,这遭可有人来告状啦?有的。南门外有个张伯龙,叔侄两个为一棵菜,长在当合界,侄儿要挑去吃,叔子要挑去卖。吵呀吵,侄儿坐夜把菜对家一挑。叔子第二天望望这棵菜倒没得了,吵呀吵的告诉邻舍:“我家这个侄儿可犯着?这合界上一棵菜挨他坐夜偷去了。”格么,有的人就劝解了:“老爹呀,你们叔侄二人关起门来是一家人,不是外边人,大不了就一棵菜,能值几文?他挑去就拉倒吧!”众位,这个劝解的当然是好人。嘿,也有好唆事的人就说了:“现在一些后生家把年纪大的不放在眼里,处处想吞吃你。你不要当一棵菜是小事,小事不治,大事不止,将来还要锯你的树哩!
听说新来一位王老爷,你何不到衙门去把冤伸。”
  这个叔子给他一唆,不晓得多火。三个钱买一张呈文格式纸,请代书写张状子送到公堂。王老爷接过状子一看,眼睛发暗:“广南地方人这么坏?为棵菜呀,还到本府来告状?”老爷出张拘签堂票,把叔侄两个抓到公堂,惊堂木一拍:“我问你这棵菜值几钱,还到本府来告状?”“老爷,我这棵菜一个钱还值一个钱呢,到你老爷面前完钱粮国课,少带一个钱裁不到券!”“啊,你倒还有理,下去!”老爷又问被告:“这棵菜是不是你挑的?”侄儿的嘴巴子也不错:“老爷在上,这棵菜我不曾挑,我家男女出门挑野菜的,他不识得这棵是家菜还是野菜,就把它挑回来了。当时就招呼我家叔叔,这棵菜值几钱,我赔钱给你;如不要钱,我赔菜给你。我家叔子偏不依,要到你老爷面前来告状。”王老爷一听:“啊,你倒会辩理。衙役,替我打。”衙役问:“打哪个?”老爷说:“他们总有理,总要打,原告打三十,被告只要打廿九。被告本不要来,是挨原告背来的,所以原告要挨多打一记。”衙役动手,揿下来就打。
一五一十打完成,叔侄气死又还魂。
  叔侄两个不分输赢,一起具结了事。他们走到衙门外面,侄儿拍拍叔子的背:“叔叔,官司你赢了。”“哎,怎我赢的?”“你打到三十,我只打廿九,比我多打到一记,不是你赢的!”“唉,我打三十,你打廿九,虽不伤命,总归现丑。侄儿哎——
今朝皮肉吃得苦,只怪我心高气不平。”
  这桩案件过去了,以后可还有人来告状?有的。东门外面有个人虽穷,胆不小,绰号叫穷大胆。他中年丧妻,留下一个女儿,长到五岁。穷大胆没得妻子管束,更加放荡不羁,就在茶馆里吃茶,酒店里吃酒,弄得衣不遮身,食不充口,走投无路,就替小姐把人家。把哪家?把了姓陶的人家,得六两银子。这六两银子你当点宝贝呢,他不!又到酒店里吃酒,赌钱场上伸手,倒又化光了。小姐长到十二岁,又替她把人家。把哪家?把姓吴的人家,得十两银子。这十两银子到手你慢慢用啊,他不。到胭脂巷里过夜,钱倒又化光了。小姐长到十八岁,又打她的主意,替她把人家。把哪家?把东门外青货行毛老板做小。毛家看了良时好日来娶小姐。轿子经过吴家门口,吴家就问:“今朝毛老板家到哪块娶亲?”“唔,到穷大胆家。”“他家有几个女儿?”“还几个哩,一个也养不活!”“不对,这个丫头十二岁的时候把我家的,应该我家寻,不应他家娶。”随手抬起一顶轿子——
两顶轿子站起身,哪肯耽搁片时辰。
  一路吹吹打打,灯笼火把。不一会,两顶轿子走到陶家门口。陶家问:“哎,这倒稀奇,你们这两顶轿子又不像回门轿,上哪家去?”“嘿,不要提,穷大胆这个贼,不说人话,一个小姐把我们两家。”陶家一听,大吃一惊:“怎?他家的小姐,沿小是把我家的,你们去,我家也去!”
三顶轿子站起身,齐进穷大胆的门。
  穷大胆一看,眼睛发暗,咂嘴顿脚,实在为难:把毛家娶吧,吴家要争;把吴家娶吧,陶家要闹。“你们不要争不要闹,我一家总不发轿。”嘿,一闹三天,三家商议商议,齐齐一张禀单,总告穷大胆一女三许,赖亲不嫁。王老爷接到状子一看:这个广南地方的风气真坏哩,总说一家女儿不吃两家茶,他竟敢一女三许!随手出张拘签堂票把穷大胆抓到公堂。王老爷审问了:“下跪者姓甚名谁?”“老爷,我姓穷,叫穷大胆。”“嘿,本府看你的胆子确实不小啊!总说一个女儿不吃两家茶,你竟许把三个人家,这事体你可知罪?”“老爷,我知罪的。”“你可犯法?”“老爷,我也晓得是犯法的。”王老爷就想了:他又知罪,又晓得是犯法的,就是拖他去杀么,这个案子还是不得了结!只得把小姐传到公堂。老爷问了:“小女子,你的父亲把你匹配三家,你愿上哪家去?”老爷就等她嘴里一句话好定章程。
小姐跪在公堂上,青天连连叫几声。
我父亲做了没头的事,凌迟碎剐只嫌轻。
  “老爷,我爹穷得没路走,才把我一女许三门。我现在横也难来竖也难,说上吴家去吧,陶家要争;说上陶家去吧,毛家要闹。
老爷哎,我舍得自己一条命,替我生父顶罪名。
我三个人家总不去,情愿了却命残生。”
  女儿要为父亲顶罪。王老爷听了哈哈大笑:“小姐,你孝心真重!这里有钢刀一张,药酒一服,麻绳一根,我问你愿走哪条路?”“老爷,我为父伏法,不能将我用刀去杀,总要留我一个整尸呀!”“这里有药酒一服,拿去吃吧!”小姐一心舍己救父,捧起药酒就吃。
药性发作了不得,活跳鲜鱼丧残生。
  众位,来看审官司的人多哩。大家见了愤愤不平,说:“这个瘟官可犯杀!一个活蹦蹦的体面小姐,就挨他不分青红皂白,用药酒毒杀得。”王老爷也不着躁,他听到当没有听到。吩咐左右将毛家传到公堂。王老爷对毛家说:“我问你姓毛的,这个小姐是几岁把你家的?”“启禀老爷,她十八岁时把我家的。”“我再问你:你家出了多少银子?”“老爷,我家出了十六两财礼。”“那这样,我劝你再出十六两银子,买口棺木,买点衣服,把小姐承办掉吧。”毛家一听,浑身松劲:“老爷在上,活人我是要的,这个死尸我不要。
死小姐娶了转家门,要笑坏邻舍许多人。”
  老爷问:“你是真不要还是假不要?”“老爷,我真不要。”“当真不要?”“不要不要真不要,死活总不要这个人。”“你可肯画字?”“老爷,不要说画字,画刀我总来的。”
当堂上面具了结,非关姓毛的半毫分。
  随即又把姓吴的传到公堂。王老爷说:“我问你姓吴的,穷大胆的女儿是几岁把你家的?”“老爷,是十二岁时把我家的。”“我再问你,你家出了多少财礼”“老爷,我家出了十两银子。”“好啊,我也劝劝你,再出十两银子买口棺木,买点衣服,把小姐承办了吧。”“老爷,毛家是刁的,我家也不是呆的。他家不要,我家也不要。
把这个死尸娶上门,要笑坏亲眷许多人。”
  老爷问:“你是真的不要了?”“真的不要了。”“你可肯画字?”“老爷,我双手画字。”
公堂上面具了结,非关姓吴的半毫分。”
  老爷又把姓陶的唤到公堂:“我问你姓陶的,这个小姐是几岁把你家的?”“老爷,她是沿小把我家的。”“出了多少财礼?”“老爷,我当时出了六两银子。”“噢,我劝劝你,再出六两银子,买口棺木,买点衣服,把小姐承办了。”“老爷,小姐她沿小就把了我家,在是我家人,死是我家鬼,我决不反悔!”王老爷一听,哈哈大笑:“哈哈,恭喜你量大福大。
小姐一刻转还魂,好到你家做新人。”
  王老爷吩咐衙役,把小姐的青丝细发打开来。只见王老爷胡须一分,喝口水一喷,小姐翻个身,倒动起来了。
小姐并非喝毒酒,只是蒙药口中吞。
冷水激面转还魂,喜坏了姓陶的一家人。
  啊唷,这遭姓吴的和姓毛的急得没法,站在那里顿脚:“这个瘟官,早知道小姐得活,不要说出十六两,再搬十六两银子也舍得。”毛家说:“不管他,我们吃点亏,拦在半路上对家背。”陶家一听,吓得没命,连忙又去禀老爷:“王老爷,这个小姐我家也不要了,毛、吴两家拦在路上对家抢哩!”王老爷说:“你不要怕!
本府官轿送她上你门,衙役扮作送亲人。”
  众位,这个案件又过去了,以后可还有哪个来告状?有的。如果这么多案件统统讲来,就怕四天四夜也讲不完《三茅宝卷》。正因为王老爷为官清正,审案有方,一般刁民再也不敢惹是生非,前来告状的也就越来越少了。你看,衙门口清闲到底高样子?
案桌灰尘有半寸高,公堂上面老鼠跑。
乌龙板子烂了两三条,衙门口青草齐人腰。
差人衙役没事做,衙门里面把棉摇。
  衙门里太清闲了,公差、衙役总要辞职回家。“老爷,我们不蹲这块了。老爷啊,我们家里不种田,就靠手上寻几个钱,只望有人来告状,我们手上才有进账。现在老爷为官清正,我们银子寻不到一星星。妻儿子女还小可,要饿倒八十岁的老娘亲。”老爷说:“哎,你们倒也有敬老爱幼之心。这样,替我挨家挨户将人口统统登记。”登记人口做底高?发赈。但老爷没有告诉他们。有些年老之人,经历蛮足,公事透熟,就猜想啦:老爷叫我们挨家逐户登记人口,不晓得是要抽丁还是要征兵?所以,十来个人口的一家只敢报七、八个;七、八个的只报四、五个;三、四个的只报一、二个。穷大胆一想:我寻死不如闯祸,一口报上十六个。王老爷拿起来一算,如果发赈,连自己的俸禄贴进去还不够。当时就写封书信打发安童送回宾州家中。陆氏夫人一见,开口就念——
陆氏贤夫人,广南遇灾情。
差役家贫困,灾民不聊生。
我老爷想发赈,国库少纹银。
万望贤内助,赠银度众生。
  陆氏夫人大贤大德,见到老爷写信回来要银子到广南发赈,高兴不过。
老爷他为官清如水,修男修女修子孙。
他在广南做好事,我在宾州也放心。
  陆氏夫人随手吩咐安童雇船,脚夫装箱,把银子搬到船上,水路迢迢送到广南。王老爷接到陆氏夫人送来银子,吩咐代书用梅红纸条写了告示贴到四城外面——
大口发赈米麦二斗整,小口一斗零半升。
  大家说:“惹鬼,真是胆大赢胆小,胆小赢不到,我只当人口登记是要抽丁,哪晓得是发赈?”一班贫民灾户,天天把米麦对家背,顿顿就有得炊。王老爷在广南为官,真是口碑载道。
人人称赞王老爷,倒贴银子坐衙门。
  丢开此事不提。再讲到金三公子在小书房读书。
金公子,在书房,辛勤苦读,
读《春秋》,并《礼记》,夜昼操心。
哪一天,不读到,黄昏时候,
哪一夜,不读到,鼓打四更。
  天天读到东方白,金鸡一叫又起身。
他高读能像鹦哥叫,低读犹如凤凰声。
  夜静夜静,啊呀,听出去不近。
公子读书不打紧,惊动玉主早知闻。
  玉主端坐灵霄殿,左眼不跳右眼跳,心血来潮不安宁。掐指一算,晓得一半:啊呀,应化童子转世失落红尘,只知勤读诗书,不知吃素修道。
等他再读三年整,稳是新科状元身。
  玉主想:他有了官职坐衙门,就不思吃素办修行。顿时把三官大帝召到御宰台前:“三官,应化童子转世,现在宾州北门三里之遥安乐村金丞相府内,昼夜攻读诗文,不思修身了道,将要掼掉七世道功,你去指点他修行,就算你的徒弟吧!”三官大帝想:“我在宫中事情多端,难以分身,不如打发玉清真人临凡劝化。”于是,一阵仙风来到蓬莱仙山,对玉清真人说:“玉清,你赶快临凡,点化我徒弟金三公子吃素修行。”“师父,我不去。”“怎的?”“我是你的徒弟,他如在我名下修道应是我的徒弟,这究竟哪是哪的徒弟?”“啊,这样吧,我把个名目你。
我算他的名师父,你算他的领头人。”
三官忙传令,玉清下凡尘。
要问仙家何方去,东土里点化小书生。
仙人显神通,飘然一阵风。
不为这个点化事,无事怎肯下虚空。
玉清奉了师父令,来到金家相府门。
  仙风一息,玉清真人对金三公子小书房一立。众位,这是什么时候?将中未中的辰光。金三公子瞌睡蒙忪,伏在书桌上曲肱而枕之,他倒睡着了。玉清真人顿时就变,变作白发童颜仙者模样。对他面前一站,口中就喊:“金三公子醒来,金三公子醒来!”这不是喊他的人,是唤他的魂。金三公子抬头一看:“仙家,你唤我何由?”“嗯,非为别事。我问你是愿享清福,还是愿享洪福?”“仙家,清福怎讲,洪福怎讲?”“愿享清福,吃素修道,修成正果,日后是三茅祖师神职,应化真君之位;愿享洪福,勤读诗书,龙门高跳,有头名状元之衔。不过,这样你要掼掉七世道功,还不得成其本位哩!这事由你抉择,吾乃去了。”
仙家去是一阵风,公子惊醒出梦中。
  公子惊醒,大汗淋淋,有点恍恍惚惚。梦中之言,忽中之语,记得清清爽爽,明明朗朗。他就把梦中之事对先生讲了:“先生,我梦一兆,就怕不妙。”“怎?”“我看见个人童颜白发,就像菩萨。他问我愿享清福,还是愿享洪福。我问他清福怎讲,洪福怎讲?他说愿享清福,吃素修道,修成正果,是三茅祖师神职,应化真君之位;愿享洪福,勤读诗书,龙门高跳,有头名状元之衔。这样,要掼掉七世道功,还不得成其本位。我不知此梦是好是歹?”先生说:“门生,春梦反也。你见的那个人莫非是魁星菩萨?
门生呀,文曲魁星跟随你,稳中头名状元郎。”
  师生二人在详梦,玉清真人早知闻。玉清真人说:“好啊,你不信我的话,反听先生言。看来,我不下无情手,你也不知神有灵。”就用拂帚对下界一闪。一闪,三公子一个哈欠;两闪,三公子两个喷嚏。
连闪三闪不得了,公子寒热上了身。
“先生呀,这叫天上风云有不测,人间祸福旦夕临。
才间我还好得很,现在毛病紧缠身。
头疼如同乱剑砍,腹痛犹如万箭穿。
眼目昏花不得过,生死在此片时辰。”
  先生给门生哭呀哭,心上哭得像突粥:“门生,你不要哭。你朝朝用心,夜夜苦读,是劳心过度,心上积郁。现在百花盛开,万物放青,你出门散散心就会好的。
外出游春散散心,再到书房念‘五经’。”
  公子提到出门游春,毛病轻掉八九分。他来到高厅,拜见母亲:“母亲,孩儿有礼。”“儿啊,你不在书房读书,到高厅来作甚?”“母亲,为儿要出门游春散心。”“儿呀,你说哪里话来?好男不游春,好女不看灯。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男子游春是风流子,女子看灯要看花心。”
  金三公子见母亲不准,心上发狠,困下来就滚。
娘亲呀,你不准孩儿去游春,为儿也不要命残生。
  钱氏夫人就想:我儿平时娇生惯养,不要让他躁坏了。就说:“儿啊,你出门游春玩景,不要走远,要知道,父母在,不远游。”“母亲,我游必有方。”“孩儿,你要速去速回。
早上去,要谨防,云腾致雨,
 晚上来,又要防,露结为霜。
  你出门游春玩景么,见人要懂礼。看见老者叫伯伯,少者叫叔叔;和尚叫真人,道士叫先生。
年少妇女叫贤嫂,闺门小姐叫千金。”
  “孩儿呀,你出门么,要懂得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叔嫂不亲授,长幼不比肩。好比你从人家瓜田经过,瓜藤一绊,鞋子倒绊脱了,宁可跑出瓜田再把鞋子拔起来,如若在瓜田里弯腰拔鞋子,人家要说你是偷瓜的。李下不整冠:好比你从李树底下经过,树枝把你的帽子刮歪戴头上了,你宁可走出李树下伸手将帽子戴正了。如果你在李树下伸手戴帽子,就有偷李子的嫌疑。叔嫂不亲授:在路上遇到年轻妇女,如果与她肩并肩,手挽手,这叫男女授受不亲,说你品行不正。长幼不并肩:看见摇篮里的孩童,如是辈分比你大的,要按辈分称呼,不可欺公别祖,称名道姓。
孩儿呀,如果欺公又别祖,算不得相府念书人。”
  三公子说:“母亲,你不必叮咛嘱咐,为儿牢记心头。”钱氏夫人又说:“儿呀,你在家无好歹,出门要有新鲜。”随手翻箱倒笼,把好衣裳对外捧。三公子立刻打扮起来。
头戴逍遥八字巾,身穿鹦哥绿海青。
腰里束根丝罗带,粉底乌靴簇簇新。
手执一把白纸扇,文质彬彬念书人。
  公子吩咐安童,用草料将马喂饱,鞍披备好,辞别母亲。
公子跨上银鬃马,离开家门去游春。
只见乡间人攘攘,不少儿郎放风筝。
  金三公子在小书房读书,从未出过远门,也不晓得外面世景,就同安童讲了:“安童,不要跑多远,我们玩一刻早点就打转。”“怎的?”“你可听见天上老龙喊?我在小书房听先生说的。
老龙一喊要下雨,小龙一喊起狂风。”
  安童说:“少爷,你宁动冒失鬼手,不要开冒失鬼口。那个大的叫风筝,小的叫鹞子,不是老龙喊,是鹞子上的葫芦声。”公子懂了:“哦,这叫风筝。”乃作偈文——
鹞子生得四角齐,篾作骨子纸糊皮。
倘若一日棕线断,跌倒荒郊伴土泥。
  安童说:“少爷啊,亏你还是宰相之子哩,不说它的好话,总说它的霉话。给放风筝的人听见,要挨他骂的。”公子说:“格么,我就来说它几句好话。
纸糊一把弓,脚踏一条龙。
也是前世修来的福,今世才得伴虚空。”
公子提到修行事,毛病轻了八九分。
主仆双双对前行,看见少年寡妇上新坟。
  公子说:“安童,你看啊,要得俏,常穿三分孝。这个女子啊,浑身穿了雪白,在那乱滚乱哭,不知她为点底高?”“少爷,看样子,她是死了丈夫,在丈夫坟上化银锭纸锞,所以要悲泪啼哭。
这叫三月寡妇过清明,啼啼哭哭到坟茔。
罗裙打结来化纸,逢社先要祭夫灵。”
主仆双双对前奔,听见农夫唱歌声。
  金三公子说:“你望这个老公公,头上戴个草帽子,肩上杠根木棍子,可是在田里追兔子?”“少爷,他手里掮的是耙子,向南向北窖棉籽。”“啊呀,他胡须倒也花白,文章怎么不熟?还学得哼文章哩!”“少爷,他不是哼文章,是唱山歌。
这叫县官出门一面锣,和尚出门念弥陀。
戏子出门唱小曲,农夫辛苦唱山歌。”
  公子说:“安童,你望哦,一淘丫头老小弯腰驼背,在田里像寻找底高东西?”“少爷,你不晓得,他们家里没粮吃,要盖锅断顿,在田里挑野菜回去度命。”“安童,我来作首偈文。
有伯夷,和叔齐,推位让国,
首阳山,采薇食,苦度朝昏。”
主仆双双再起身,六板桥到面前呈。
  公子对河里一望:“安童,河里偌大的脚盆不对家里收,怎又没人偷?”“少爷,这不叫脚盆,小的叫舟,大的叫船。”“哦,这就叫舟。
为人在世好比一只舟,天天总在水上游。
木头一烂钉要锈,不如及早上坞修。”
公子提到修行字,毛病轻了二三分。
  哎唷,公子对河里一望,欢喜了——
河里水深鱼撒籽,青黛河里绿沉沉。
主仆双双对前行,望见宾州北城门。
  金三公子又说:“安童,你看啊,乡下瓦匠多坏唷,总把锅洞门砌得朝外,天阴下雨,滑之滑塌,怎样烧法?”“少爷,你又开冒失鬼口了。
远望很像锯齿口,近看都是鸟枪门。”
  公子问:“这鸟枪门有底高用?”“怎没有用?
外国叛军来造反,鸟枪门抵挡他二三分。”
  主仆两个进了宾州城。啊唷,宾州城里热闹了,三十六行店面对店面,招牌像雪片。
十字街上行人多,挤挤攘攘推不走。
老者倚杖街边过,少者孩提背上驮。
这边敲锣做把戏,那边喊看武少林。
东边敲板来相面,西边鱼鼓唱道情。
主仆双双到城中,看见一位老年翁。
扁担挑得像把弓,贩的胡州大蒜葱。
主仆双双站起身,学场到了面前呈。
  三公子来到学场,抬头一望,面前是座孔圣庙。跟手下马离鞍,马对旗杆上一系。
双膝跪到尘埃地,拜拜山东孔圣人。
孔子三千门弟子,出到七十二贤人。
主仆双双出城东,听到三清寺里撞铜钟。
  金三公子说:“安童,不好了,你怎把我领到天子皇城来了?那不是皇上撞钟击鼓,天子要坐殿了?”“哈哈,少爷你说错了。这是三清寺道士撞钟上班拜忏。”“啊,钟声一响就是上班拜忏。我们可好进去看看?”“怎不好去,我家也算半个头山主哩。”“安童,何谓半个头山主?”“少爷,你有所不知。我听老太师说的,为修这个三清寺,我家出了一斗金子,一斗银子,所以,我家就成了半个头山主啦。”金三公子说:“我们进去看看。”
三清寺里走一遭,轻灾薄难一齐消。
主仆双双站起身,到了三清庙堂门。
  二人把马对旗杆上一系,抬头一相,开口就念——
道高龙虎伏,德重鬼神惊。
  “嘿嘿,这个口气真不小,能降龙伏虎,神鬼皆惊。”金三公子说着又对前跑。二人穿过天井,来到后殿,又见一副对联——
参礼黄金相,皈依大法王。
  公子说:“安童,这个‘参礼’二字当‘拜’字解说。参礼么,就是拜。不好啦,我倒拜迟了。”
公子跪到尘埃地,拜拜虚空过往神。
  三清寺的小道士看见了,说:“哦唷,这位金三公子,骨子里是个金三呆子。又没得菩萨在哪里,你着底高慌,着底高忙,跪下来磕枣木榔?”众位,金三公子是宰相之子,从来未被人奚落过,他挨这小道士一耻笑,说了就像挨骂了,骂了就像挨打了,打了就像挨杀了。
公子听到这一声,脸就红到耳朵根。
  这时,三清寺的当家师走出来了,随即责怪小道士:“你这小囚,不懂道理。我们人有上中下三等。下等之人,见佛不拜;中等之人,见佛就拜;上等之人,望空而拜。
少爷他是上等人,望着虚空拜世尊。”
  三公子回头一望,在后廊有个韦驮菩萨,面向朝北,身穿明盔亮甲,手执降魔宝杵。金三公子欢喜不过,对前直轧,背住它两只脚:“哥哥,说你在边关做总兵的呢,怎站在此地看庙门?”安童说:“哎、哎,少爷,你怎同菩萨调起来了?这是韦驮菩萨,不是二少爷。”公子仔细一望,看见韦驮两边还有对联一副——
十世真童体,三洲护法身。
  公子说:“安童,这个庙宇的对联,口气大的只嫌大,小的又嫌小。韦驮菩萨修十世,只在三洲做护法,还及不到泗洲大圣。”安童说:“三少爷啊,提到这句话,我听见人家讲过的,三洲同泗洲相距远哩。泗洲地方富了,富到底高样子?它有四大名洲:东胜身洲,西牛货洲,南赡部洲,北俱卢洲。东胜身洲驴吐布:说东胜身洲的驴子,把棉花吃下去会吐出布来,百姓不要纺纱织布就有衣穿。西牛货洲鸟呕油:说西牛货洲的鸟,把黄豆吃下去能呕出油来,所以货洲地方家家户户养鸟。南赡部洲蚕作茧:南赡部洲的蚕把桑叶吃下去,能作起茧来,抽出丝来,织出缎来。北俱卢洲骨出羊:说卢洲地方的人不种麦,不种稻,不吃五谷,都吃羊肉;羊肉吃下去,羊骨磨细了,对地里一撒,又生出小羊来。泗洲人讲道德,从不偷东西。金银财宝拿不动,摆在半路上画上圈圈,过了十天半月时间再去拿,总没得哪个贪小挨你的,就叫‘路不拾遗’。韦驮菩萨一看,泗洲那么富,我不蹲三洲,我要上泗洲去。三洲和泗洲隔一条黑河,要游水才得过去。韦驮菩萨就想了:我修十世修到这件明盔亮甲,不能脱掉,留在身上过去吧。泗洲人一看:你这小气鬼菩萨,你那一套衣裳,我们这块少朝宝哩。”
泗洲人就笑呵呵, 怪不到三洲小人多。
泗洲地方不给你蹲,还到三洲去安身。
  韦驮菩萨给泗洲人打得溜到三洲来的。韦驮菩萨哭了。佛祖说:你不要哭。
玉皇大帝重封赠,你手执铁杵管山门。
  诸位,凡是庙宇里的韦驮菩萨为底高总是面朝北?有解说的——
韦驮菩萨朝北撑,望望你泗洲可出小人。
  要是泗洲出了小人,他就好回过来朝南的。此话不表。再讲到三清寺里当家师。他见金三公子一到,打躬作揖,招呼不及:“刚才小徒儿言语冒犯,多多有罪,万望公子宽恕。”随将金三公子接到缘堂,献上香茶一杯。金三公子说了:“老师父,你热水要烧,冷水要挑,我无功不受禄,怎好打扰呢?”“少爷,不须客气。
清茶不待无情客,杯杯总敬有缘人。”
  三公子问:“师父,底高叫有缘,底高叫无缘?”“往常少爷来散心,我们师徒在经坛上诵经,不好歇下来迎接你,这叫无缘;今天少爷来散心,恰遇我在寺里守清净,这就叫——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今朝与公子来相会,真可算是有缘人。”
  宾主用过香茶,又到大殿上去浏览散心。金三公子看呀看,看见大殿上坐着三个菩萨,一样的脸相,一样的袍帽,两边一样的对联。金三公子就问:“老师父,这三尊菩萨是一样的脸相,一样的袍帽,还又是同一对联,他们是祖孙三个吧?”当家师说:“不是的。”“啊,可是父子三个?”“也不是的。”“可是弟兄三个?”“正是弟兄三人。”“这叫底高菩萨?”“这叫三官菩萨。”“啊依喂,这弟兄三个真舍得吃苦,一个个总修得成道作祖。师父啊,
他们弟兄三个一条真心修到底,我家弟兄三人倒有六条心。”
  当家师说:“少爷,你这话我不要听,而且我也不相信。弟兄三个一人一条心,也只有三条心,哪来六条心?”“师父,果真不信,我讲给你听:大哥是接本御史,大嫂要望他拜相;二哥是边关总兵,二嫂望他封侯。
我么现在年纪轻,有心吃素办修行。
我的妻子王氏女,望我高中得头名。
师父啊,十三位算盘算一算,三人可是六条心?!”
  三公子又问:“当家师父,这三官菩萨住哪里,他姓底高,叫底高?”当家师说——
提到三官大帝话头长,小道讲他并不难。
三官大帝本姓陈,父是中州陈梓春。
母是龙宫三王女,他是龙王家小外甥。
  三公子说:“师父,你这话不真,我一点总不信。陈梓春是凡间人,怎得到东海龙宫招亲?”“哦,你要问这个根由,我再讲给你听。
光明皇上改国号,逍遥帝主忙兴灯。
陈梓春,带领安童四个人,灵台县里看花灯。
学场上轧得头发昏,轧散了安童四个人。
太白星君下凡尘,变作李梓春。
结拜陈梓春,同到龙宫看花灯。
看灯看到鳌山脚,闯进龙宫十重门。
龙皇爱他书公子,一龙三凤配为婚。
龙宫招亲三宿整,生到三元弟兄三个人。
云台山上学仙法,迷魂洞里救父亲。
光明皇上封神职,三官大帝受香烟。”
  三公子说:“师父,我再问你:他可有底高经忏留下来?”“有的。有三官忏好拜,还有《三官经》好诵。”公子想了:要说拜三官忏嘛,我没得这许多人,也没这套家伙;《三官经》么,倒字字分清,一个人好诵的。就问:“师父,《三官经》有什么用处?”“少爷,你还不知?父母健在诵《三官经》,可以加添阳寿得长生;如果父母亡故诵《三官经》,地府赎罪早超升。
免得生死轮回苦,报得父母养育恩。”
  公子一听,喜之不尽:“师父,把这《三官经》卖给我吧。它是量了卖,称了卖,还是大约估估价钱?”“嘿嘿,三少爷,这部《三官经》一不称了卖,二不量了卖。人人都说黄金贵,它比黄金更值钱。”三公子说:“黄金虽贵,要份量还人,你到估估价看。”“不瞒你说,三天之前山东来了个酒肉汉子,精精壮壮,肥肥胖胖。
愿出黄金四百两,要买这部《三官经》。
千两黄金总不卖,只想送给有缘人。”
  三公子一听,连声道谢:“多谢师父,你想把《三官经》送给我了?”“喔,怎会送给你?”“才间还说你与我有缘,一歇辰光你倒赖账啦。”“三少爷,我和你有缘没用,要佛祖和你有缘。这叫有缘得度,无缘就不度。况且,这部经卷还有几个‘不得’:荤眼相不得,荤手碰不得,荤口念不得。
荤口念了《三官经》,佛祖罚你瞎眼睛。”
  公子一听,喜之不尽:“师父,你帮我烧香点烛,我来罚愿。”“三少爷,往常你来还香了愿,我可以替你烧香点烛;今朝你罚愿修道,只好自己点烛,自己烧香。
是经要从佛口吐,自点香烛才诚心。”
  金三公子连忙烧香点烛,整冠理服,跪下来就拜:“三官大帝,我金福二十二岁,十月初三子时诞生。为上报父母,下免轮回,情愿舍妻弃读,吃苦修行。
到你面前初罚愿,永远不开酒和荤。
如果吃吃素来再开斋,南牢里拖到北牢里来。”
  当家师说:“三少爷,不要信嘴里瞎嚼,瞎许菩萨啊!
看见西天好就吃长斋,说不定馋痨病一发又要开。
你吃素来我担忧,就怕长斋不到头。
要是以后再开戒,全盘功德一齐丢。”
  三公子说:“师父,你要是不信,我再罚愿你听。
吃素当初最艰难,犹如肩挑重担上高山。
宁可一步高一步,绝不中途退下山。
我今好比南山一棵松,三丈六尺透虚空。
十万八千枝和叶,树大哪怕起狂风。
要说吃斋就吃斋,爹娘打骂永不开。
船到江心把紧舵,不被狂风刮转来。”
  当家师见他蛮有决心,就说:“你真心吃素么,我来替你求堂忏悔吧!
初吃斋,就如同,新栽杨柳,
根又浅,土又松,怕起狂风。
求佛祖,洒甘露,微降细雨,
浇一浇,润一润,慢慢生根。
  吃素修行苦向前,爹娘打骂你不还言。
十分情理你不要说,不成佛来也成仙。”
  金三公子说:“师父,宁可钢刀头上滚,要我回心万不能。”他向师父作个揖,拿了经典就走——
你就算我名师父,经典是我领头人。
  当家师一听,不大对劲:“三少爷,就算了吧,你不要走,经典还是丢把我。”“怎?”“假使你家老太师回来,晓得我是你的师父,说是我叫你修道的,将来我的性命不稳,头也不在颈脖子上滚啊!”“格么,依你怎说?”“三少爷,我把个名目你。
三官是你名师父,经典是你领头人。”
  金三公子得到一部《三官真经》,辞别师父,正要走出山门,老道师又喊住他:“三少爷,你不要走,经典还是丢把我吧!”“师父,又为底高?”
你左肩高来右肩低,香房里必定有娇妻。
  金三公子说:“有妻要什么紧?我不要她就是了。你如不信,我再罚愿你听。
今日取经回家转,永远不进绣楼门。”
  主仆二人出了三清寺。金三公子同安童讲了:“安童,从此,我吃素修道,牲口骡马也不骑了。它也是前世不曾修,今世背驮日月难抬头啊!
你替我解解笼兜松松绳,让它到荒山野地去安身。”
  安童说:“少爷,你这样做,不是修道,是在作孽啊!”“怎?”“一马有五口,它嘴里要嚼,四蹄要踏;嘴里啃呀啃,还要困下来打滚;五谷滚死不少,孽障作得不小。你把它放掉,不是在造罪吗?”“安童,我总归不骑它了,你替我骑回去吧。”“三少爷,万万不能。
我骑马走到宾州城,大小人等要议论。
金相府里奴欺主,这顶帽子要压杀人。”
  三公子想了想,说:“安童,你替我牵了回去吧。”“哦,牵了回去是可以的。”
公子单身前头走,安童牵马紧随身。
  转弯抹角来得快,自家门在面前呈。公子说:“安童,这匹马的颈项里挂起牌来,牌上写起字来,‘在不准耕役,死不准宰剥,还要替它砌个坟廓’。”公子来到小书房写起三官大帝神位、三代宗亲牌位、南北星斗牌位来,供在小书房内。把“四书五经”——
一概放进书箱内,单诵三官一真经。
专心书房来修道,也不回转绣楼门。
  公子得到《三官经》,朝朝夜夜忙诵经。王氏小姐在绣楼上问了:“梅香,你家三少爷出门游春可曾回来?”“啊呀,三主母,三少爷他回来了。怎么,他不曾到内楼来?”“不曾啊。可在暖阁楼?”“没得!”“可在万福厅?”“没得。”“可在小书房?”“也没得。”“难道他上天去了?”“天不曾得上,恐怕在那里搭上天梯了。”“奴才胡说,底高叫搭上天梯?”“主母呀,三少爷不像读书的腔口,倒像诵经的调头。”“梅香,你是耳闻还是目见?”“主母,我是耳闻。”“耳闻是虚,眼见是实。梅香,前面领路,陪我下楼!”
梅香搀住主母手,移动金莲下楼门。
  二人来到小书房门口,望望小书房门关的。王氏说:“梅香啊,打断经,罪不轻。我们来听,听他念到‘终’字才好叫门。”梅香说:“不要说念到中,念到晚就怕也不开门。”“梅香,不是到中到晚,《三官经》念到头,要有‘终’字的,你只要听见一个‘终’字,就好推门了。”主仆二人对门外一蹲,接耳听声。金三公子这两天伤了风,鼻子管里“嗡呀嗡”。这一“嗡”就像“终”,王氏以为经念到头了。连忙走上前去——
经卷不曾念到底,王氏推开两扇门。
公子见了王氏到,好像来了对头星。
  金三公子用手对王氏一指:“王氏,王氏,你还得了!
金相府里规矩重,你无事怎好下楼门。
我去告诉生身母,你违条犯法罪不轻。”
  王氏一听,两滴眼泪倒挂下来了——
三少爷啊,我出了好心没得好报,烧了好香得不到好兆。
我好心好意来张看你,冷落我慈贞为哪条?
  公子想:啊呀,我骂王氏骂冤枉了。不过,我和她是夫妻,陪个笑脸也没底高稀奇。公子就用手背住她的衣袖,还又转上几个溜溜:“王氏啊,近不过夫妻,才间我说句笑话,你不要见气。”“少爷,你说话没轻没重。”公子说:“我以后不说好了。王氏,你晓我现在念的底高书?”王氏说:“我认得字的,你给我看。”公子拿《三官经》对王氏面前一摆,用手按住“官”字下面两个口,上面剩个宝盖头。王氏说:“少爷,我知道了,你念的《三字经》。”公子巴掌一拍,三个字猜着两个半,你好陪我办修行。
  公子告诉王氏:“我‘四书五经’都不念,单诵‘三官’一真经。”王氏一听,眼睛发定。
三少爷啊, 我在家靠父母。
出门靠公婆,香房靠丈夫。
亲亲丈夫啊,你倒修办道,叫我叶落归根靠何人?
三少爷啊,你年纪轻轻修办道,绝掉王家后代根。
哪怕是黄胖道人生一个,我王氏也没这伤心。
  公子哈哈大笑:“王氏,既然修道,要男女做底高?男是冤家女是害,无男无女多自在。养了鸡子就莫种菜,吃素修道就不要生后代。我同你好有一比——
我日后能像阿罗汉,你将来好做活观音。
  王氏一听,更加伤心——
少爷啊,老来修道不嫌迟,切莫耽误少年时。
  公子说:“王氏,你这话错的!
修道要在年少修,老来修道气吼吼。
等你想到要修道,阎王要出票来勾。

修道要趁早,莫等腰驼背曲了。
念佛也念不动,手戳拐杖不能跑。

修道要趁少年时,六月荷花透莲池。
九月菊花遭霜打,到老修道只嫌迟。”
  王氏说:“少爷,我问你,可有人家丈夫吃素,妻子也陪了吃素?”公子说:“有的。
夫吃素来妻吃斋,两朵金花一齐开。
同修道来同结果,同到西天伴如来。”
  “三少爷,我问你,可有人家丈夫吃素。妻子吃荤的?”“也有。
夫吃素来妻吃荤,鸳鸯荷花两条根。
一支升到天堂里,一支埋入地狱门。”
  “三少爷,可有人家丈夫吃荤妻子吃素?”“也有的。
妻吃素来夫吃荤,半河清水半河浑。
但看初八廿三月,半个明来半个昏。”
  王氏说:“还有桩事我问你:你读读书蛮好,怎想到吃素的?真是闲思量,惹角落,吃得五谷想六谷。”“唉,王氏啊,我告诉你:
我在书房读‘五经’,越读越觉闷在心。
奉得母命赏春景,游看宾州四城门。
到了三清寺,遇到老道人。
送我一部《三官经》,毛病慢慢才减轻。
不是念念《三官经》,哪有性命到如今。”
  王氏一听,更加伤心:“少爷,你倒出门游春玩景,得到经卷修道,我对家一坐,哪有经卷送给我呢?
少爷啊,你陪我花园散散心,我也好伴你去修行。”
  众位,王氏底高心?她想:我把公子骗进花园,将今比古,将古比今,好劝他转意回心。就说:“三少爷,你先请啊。”“哦,王氏,别客气,你先请。”“少爷,夫到天边妻要跟,应当你走前面,妻走后面。”“王氏哎,假使到你王家去,我走前面你走后面;今朝在我金相府,应当你走前面我走后面,我不能坐家欺人。”“啊呀,少爷,你真客气。”
夫妻两个手搀手,并并排排进园门。
  王氏到花园一看,百花齐放,绿草茵茵,好不欢欣。
三公子,王氏女,花园玩耍:
桃花红,李花白,柳绿松青。
栀子花,和海棠,争相斗艳,
玫瑰花,开出来,血点鲜红。
十姊妹,并蒂莲,成双作对,
丁香花,茉莉花,香气扑人。
墙头长了虎尾草,盆里栽的万年青。
观音莲对垂杨柳,罗汉松对马尾松。
王氏抬起头来看,长春花紧靠月月红。
迎春花开赛黄金,木香花开满天星。
牵牛花开口朝上,山茶花开像红云。
  夫妻双双往前走,玉兰花到面前呈。王氏看到玉兰花开得好看,就是几片叶子障眼。她心上着急,把叶子朝下一摘。公子说:“王氏啊,说你聪明么你一点也不懂事。
花开没得叶来遮,何年何月显荣华?”
  王氏一听,两滴泪倒挂下来了——
三少爷啊,我比叶来你比花,花开全靠叶来遮。
三少爷啊,你倒吃素修办道,我何年何月显荣华?
  夫妻双双往前行,后花园里去散心。众位,金相府里的花多哩。各个花园总有花,花总归队的,一队对一队——
东园内,栽的是,“俞任袁柳”,
西园内,栽的是,“苗凤花方”。
南园内,栽的是,“滕殷罗毕”,
北园内,栽的是,“顾孟平黄”。
有石台,和石凳,“澹台公冶”,
金鱼池,银鱼缸,“雷贺倪汤”。
数九天,落几夜,“费廉岑薛”,
风刮动,树枝摇,“柴瞿颜充”。
  王氏指着一朵花问:“三少爷,这朵花我怎不识得?”公子说:“这总不识得?你往常蛮聪明,给个哑谜你猜猜。这种花叫墙上长青苔。”王氏就想:墙上长青苔?莫非发了霉才长青苔。就说:“少爷,我晓得了,这叫蔷薇花。”“哎,正是,正是。”王氏又问:“这盆呢?”“这一盆,叫东海里砌瓦屋。”梅香插嘴了:“哪家海里还好砌瓦屋。”王氏说:“这屋砌在海中间就叫海棠花。”公子大笑:“哈哈,又猜对了。”“三少爷,这一盆呢?”王氏又问。“这一盆叫卖油郎不带秤。”梅香说:“不带秤不错把人家?”王氏说:“梅香呀,错不掉的。俗话说,骂不过看牛的,算不过卖油的。卖油郎算计最狠,一勺子四两,两勺子半斤。这就叫芍药花。”
公子听了笑盈盈,真是聪明伶俐的女千金。
  王氏又问了:“三少爷,这盆花末?”“啊,这盆花叫兔子拜新月。”“哦,我晓得了,这叫芙蓉花。”还有这一盆呢?”“这就叫姑嫂两个睡一头。”梅香说:“两人睡一头,人不挤杀得。”王氏说:“他们姑嫂二人合得好,这就叫罂粟花。”“哎,正是,正是。”王氏又问:“三少爷,这一盆呢?”公子说:“这叫铁匠店里烧稻草。”梅香说:“铁匠店不烧煤炭怎烧稻草的?”王氏说:“没法子,煤炭贵嘛,就叫玫瑰花。”“三少爷,这一盆呢?”“这一盆啊,叫马上翻跟斗。”梅香说:“骑马一阵风,两手带住鬃,性命尚难保,哪还敢开弓?连开弓总不敢,还敢翻跟斗?”“梅香,可以的,他骑马熟练,所以叫簇旗花。”公子说:“王氏啊!
倒底你是官家女,才学非比寻常人。”
  王氏又问:“三少爷,这牡丹花有多少样数?”“啊,总共有二十四样。有青黄牡丹、紫白牡丹、墨绿牡丹、芙蓉牡丹、凤穿牡丹、芍药牡丹、荷包牡丹、枯枝牡丹……”王氏听到这里,又喊:“少爷,你来看啊,这一盆花多有趣,只成双不成单。”“哈哈,王氏你不晓得,这种花在我们中原只有三盆。皇上御花园里有一盆;皇亲刘驸马家一盆;我金相府有一盆。这就叫双头牡丹,要么不开,要开就是两朵。”
王氏听到一声,止不住腮边泪纷纷。
三少爷啊,牡丹花开成双对,我们为何要离分?
三少爷啊,你看看牡丹花的份,陪我回转绣楼门。
  金公子心倒软下来了。说:“王氏,你不要哭,我们一同上楼吧!”他们夫妻游园,当方土地一直跟在身边。这时,花园土地想:“不好啦,今朝金三公子如果上了楼,要惯掉三茅祖师之职。”随即用手一扇,来了一阵狂风,把一朵花吹落地上。公子说:“王氏,你望望看,好好的一对花,就剩一朵啦。这又有一比:我好比修行,你好比作孽。
修行的还在枝叶上,作孽的吹落地埃尘。”
  王氏急得没法,在那指手大骂——
你这个瘟风啊,
我家少爷正要回心转,你活拆我夫妻为何因。
  慈贞小姐连忙喊:“梅香快点上楼,替我拿针和绒线下来,把这朵花缝好,让两朵花攀在一起。少爷,这遭好同我上楼了吧””三公子说:“王氏,你这话错的。
水在大海月在天,人死怎得再还阳。
月落明星看不见,花落怎好线穿连。
王氏啊,花开花落年年有,人老怎得再转少年。”
  夫妻双双又朝前走,来到西花园里。看见一对蝴蝶,飞来飞去,穿枝透叶,自在翱翔。王氏说:“少爷,你望望看,它们合得多好哦!前面的飞到东,后面的也飞到东;前面的飞到西,后面的也飞到西。
三少爷啊,蝴蝶飞到东来飞到西,如同我你小夫妻。
三少爷啊,化生还要成双对,你为何一定要修行?
三少爷啊,你就看看蝴蝶的份,陪我回转绣楼门。”
  三公子心又软了:“王氏啊,你不要哭,我同你上楼吧!”花园土地说:“不好了,他又要上楼了。”就变呀变,变作一对乳燕,飞过来一口,把一只蝴蝶衔了就走。公子说:“王氏,你倒望望看,好好一对蝴蝶,活活挨拆散了!”
蝴蝶心欢喜,双双展翅飞。
燕子衔了去,拆散好夫妻。
  金三公子正要对慈贞小姐讲话,慈贞忽然又喊:“三少爷,你望望那对乳燕合得多好啊。两只合吃一个蝴蝶,吃下去了还你替他梳梳毛衣,他替你理理翅膀,多亲热唷!
之乎与也者,也者与之乎。
虽然不言语,人不如鸟乎?
三少爷啊,乳燕还要成双对,你为何硬要办修行?”
  三公子心又疼起来了:“王氏啊,你不要哭,我一定同你上楼。”花园土地一看不对,马上又变,变作八爪雄鹰朝下一攫,一只乳燕飞向东,一只乳燕飞向西。公子说:“王氏,你望望看,好好一对乳燕又被活活拆散了。
夫妻好比同林鸟,雄鹰一到各自飞。”
  二人正说这话,一个猎户来了。猎户拈弓搭箭,只听“嗖”的一声,雄鹰鲜血淋淋,跌落在地。猎户捉起雄鹰朝虾笼里一灌,未曾跑出多远,一只猛虎又到了。猛虎头像笆斗,颈脖子像棉花袋口,前脚像抓钩,后脚像伐树锄头,尾子像刷场扫帚,眼睛像明灯,牙齿像银针,毒气对外喷,追了要吃人。
一阵虎风了不得,把猎户拖去囫囵吞。
  三公子说:“嘿嘿,王氏你想想看,花园多少稀奇事。蝴蝶遇乳燕,乳燕遇雄鹰,雄鹰遭猎户,猎户遭虎吞。
强人还遭强人手,恶人又被恶人欺。
王氏啊,你看看雄鹰猎户样,不如陪我去修行。”
  夫妻双双又来到金鱼池。王氏说:“少爷你望望那对金鱼合得多好,前面的鱼游到东,后面的也游到东;前面的游到西,后面的也游到西。”三公子说:“王氏哎,一样的。我到东花园,你也跟到东花园,我到西花园,你也跟到西花园。”王氏一听,两滴眼泪又挂下来了——
三少爷,鱼儿还要成双对,你怎荷花失根藕无寻。
你看看鱼儿面上份,陪我回转绣楼门。
  公子说:“王氏,你只晓得乱哭,又不晓得鱼在前世里是底高?”“少爷,我不晓得。”“不晓得嘛,我告诉你。
张八赵九不曾修,投生鲤鱼水中游。
前头下了沉丝网,后面下了钓鱼钩。
连梢竹子当头打,不上网来也上钩。”
  金三公子看看红日将沉,乌鸦归窝,就对王氏说:“你早点上楼吧,我也把句着实话你。
劝妻休想我,及早转楼门。
将军不下马,你另外定章程。
王氏呀,你到楼上慢慢过,我到书房去修行。”
  王氏见公子一走,既伤心,又发火:“梅香,你来,我对你说句话。”“主母,底高话啊?”“我做鬼对金鱼池里坍,你就直巴嗓子喊。”梅香说:“主母,这我懂的。”王氏对金鱼池里坍,梅香就放开嗓子喊:“三少爷,主母投河死!”公子头也不回,直向前走。梅香又喊——
三少爷啊,你去念佛吃长斋,就怕要惹出人命来。
  公子望也不望,只当没听到。梅香又喊——
三少爷啊,官盐当作私盐卖,也作兴以假弄成真。
  公子停步一望 ,心吓得直荡,一个趟子跑去抱住王氏:“你何苦呀,若在世上挨,莫对土里埋,阎王不寻你,你不要想发小鬼的财。”王氏对地上一坐,又哭了。
三少爷呀,我金鱼池里把命丧,让你无挂无碍好修行。
  公子想:不要以假成真,断送命根。就说:“王氏,快点起来,我当真吃素修道啦?我是哄哄你的。”王氏听见这话,爬总爬不及:“少爷,我当真舍得这条命?我也是吓吓你的。既然如此,你跟我上楼吧。”三公子说:“王氏啊,不瞒你说,我是不想让你寻死。我许了三官菩萨,道还要修的。
今朝如上了绣楼门,地府里罪孽重千斤。”
  王氏说:“三少爷,哩嗦,鬼话真多。
地府里罪孽千斤重,我帮你挑上八百斤。”
  公子说:“还有二百斤哪个挑?”“还有二百斤你挑。”“你要我上楼,不要说二百斤,二两二钱我总不担当。”梅香说:“主母、三少爷,你们不要愁,还有二百斤包在我们两个丫头身上。”金三公子无可奈何,只好跟她上楼。
王氏盯紧难脱身,缠住公子上楼门。
日落西山暗昏昏,忙叫梅香点银灯。
  掌好银灯,备好酒菜。一歇辰光,酒菜端到绣楼。王氏问:“少爷,这遭好吃了?”“王氏啊,我午间罚愿,要到半夜子时才好开斋。”等呀等,等到半夜,王氏说:“少爷,这遭总好吃了!”“王氏啊,这个席不正,我不坐。”王氏又叫梅香把台子搀正过来。王氏说:“少爷,这遭总好吃了吧!”“王氏啊,这个酒菜不烫,我吃了要醋心格。”王氏吩咐梅香把酒菜拿去烫烫。一歇辰光,酒菜又端到高楼。王氏说:“少爷,这遭可好吃了?”“王氏啊,你望望月亮到哪里了,可曾到半夜哩?”——
王氏推窗望明月,公子吹熄桌上灯。
  王氏说:“三少爷,现在已经是半夜时分了。
大星到了东南角,七撮星到月旁边。
正是亥时下三刻,等一刻就到子时辰。”
  王氏正在望星望月,公子忽然翻脸,用手对王氏一指:“王氏、王氏,你还了得!你既然望望月亮到哪里好让我开斋,为什么又要把银灯吹熄?莫非怕我先吃?
你劝我开斋都是假,还是逼我去修行。”
  王氏说:“少爷,山倒下来压不死人,舌头根子要压死人呱!灯明明是你吹的,怎说是我吹的?
总说相府没得冤枉事,这个冤枉海能深。”
  三公子说:“王氏啊,不要哭。我问我,吹灯要化多大力气?”“少爷,不要四两力。”“喔,四两重的罪孽你总不肯担,还想你担当八百斤?少陪了。”王氏心里着急:“少爷,就算我吹的吧。”公子说:“我只听前言,不听后语。你要我在楼上,再给个哑谜你猜猜。你晓得:‘快刀劈竹’是底高?”“少爷,这我晓得的,竹子劈起篾来,打起箍来,把我们二人一天到晚箍在一起。”“嗯,你不要头想尖了,心想偏了。
快刀劈竹两分开,到何年何月拢起来?”
  王氏听听倒没指望了:“梅香,替我把门关关,窗子闩闩,叫他来得去不得!
蜻蜓歇在蜘蛛网,苍蝇叮了面糊盆。
蚂蟥叮住螺蛳脚,要脱身来难脱身。
今朝我做撑门杠,看他怎得下楼门。”
  王氏脸一青胖,像个五殿阎王。对楼门上一戤,像个八太。公子想:“不好,今朝不发火,我不得走哇!”就来了个乌云推月——
把王氏推跌楼板上,将身跳出绣楼门。
  三公子抬头一望,天上星光灼灼,寒气逼人。金三公子又当是底高菩萨晓谕他哩,连忙双膝下跪:“天地神明,三官师父,你有灵有感,要明察弟子的苦衷。
我是挨骗进沉香阁,师父要包涵二三分。”
  三公子回到书房。安童说:“三少爷,你用夜点心。”“安童,你还不曾困?”“你还不曾用夜点心,小的怎敢困呢?”三公子用过夜点心,对安童说:“安童,我不能在小书房修了,王氏对小书房是旧马熟路,这遭她天天来吵,夜夜来闹,叫我怎好修道!你替我挑点空心草,把木香棚子夹夹好;能挡风,能避雨,在里头修道也不苦;再替我扛张抬子搬张凳,又好诵经又好困;日日夜夜没人问,我好一直修成正。”
金三公子想得周,一心成道作苦修。
谁知人前无直路,磨难日子在后头。
卷三 家书进京

苦作舟,不回头。遇恶浪,向前走。
公子修行苦作舟,三灾六难不回头。
不管风狂浪又恶,一路扬帆向前走。
依还一部《三茅卷》,接过前文往后修。
  前册已经讲到金三公子吩咐安童替他搬进西花园木香棚里修道,就朝诵《三官经》,夜诵《三官经》,也算得到安身处,日日夜夜来修行。
不提公子在修道,再提王氏女千金。
  王氏在沉香阁见公子一走, 她哭得发火。 梅香说:“三主母哎, 三少爷站起来与你一样高,困下来与你一样长,五点对五点,你怎压得住他?
少爷修道劝不改,五点要请出六点来。”
  王氏问:“梅香,哪个算五点,哪个算六点?”“你们夫妇同辈是五点,钱氏太太是他的母亲,比你长一辈,大一点,算六点。少爷不肯回心,要把钱氏太太请下楼,才管得住哩!”王氏一听,倒也相信:“梅香,你前头领路,搀我下楼。”
梅香搀住王氏手,拨动金莲下楼门。
  主仆二人转弯抹角,抹角转弯,来到暖阁高楼。王氏见钱老夫人,双膝下跪:“婆婆万福!”钱氏太太说:“三媳,既然祝我万福,为底高又要这样哭?”“婆婆呀,非为别事,只因三少爷修道,他……”钱氏夫人说:“他修他的,与你有何相干?”王氏一听,更加哭得伤心——
婆婆呀,三少爷修道虽说不关我的事,但绝了我王门的后代根。
婆婆呀,他年纪轻轻就修道,你也少了个端汤奉茶人。
  钱氏夫人一听,这倒非同小可。冤家怎想起修道的?他怎不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就问:“三媳此话可真?”“婆婆,一点不假。”“他在哪里修道?”“婆婆,他在小书房。”梅香说:“太太,主母,三少爷不在小书房了,搬到木香棚里去!”钱氏说:“何苦何苦!三媳,你不要难过,这事由我作主。我们一同下楼。”钱太夫人头上用青丝包头一扎,拐杖对夹肘里一夹——
冤家要是不回心,我这龙头拐杖不容情。
  婆媳二人由梅香引路,来到西花园木香棚。钱氏在外面一咳,公子一吓,抬头一望:“啊呀,不好了,我的母亲来了!”跟手把经书盖起来,走上前去双膝齐跪:“母亲在上,孩儿拜见!”“冤家,我不要你见礼,我有话问你。你不蹲小书房读书,钻在这草棚子里作甚?”“哦,母亲,我只要心宽,不要身宽,我蹲草棚子里心倒蛮安。”“儿呀,在小书房读书有何人打扰你不安?”“这个……”“不要这个那个,你读的什么文章拿来把我看看。
只要你腹中文章满,送到京里受皇恩。”
  三公子说:“母亲,我不是读的文章,是读的经书。”“喔,是《诗经》、《书经》还是《易经》?”
亲娘呀,我不读《诗经》共《书经》,单诵一部《三官经》。
  钱氏说:“你读《三官经》有底高用处?可好科考,可好治国平天下?”“母亲,只好修身,不好治国平天下。”“格么,你读它何用?”“母亲,你有所不知。父母健在念《三官经》,替你们加添阳寿好长生;父母亡故我念《三官经》,你们地府赎罪早超升。
免遭生死轮回苦,报答你父母养育恩。”
  钱氏一听,很不高兴:“你这奴才,不用心攻读诗书,反诵读僧道经忏,不怕被人家议论?
相府容量你修道,要笑坏朝纲多少人。”
  三公子不作声。钱氏又问:“冤家,这经要念多少卷数?”“母亲,我不论卷数,只论辰光。”“要念多少辰光?”“念三百年!”“你瞎说八道,人无百岁寿,花无百日红,你有三百年寿吗?”“母亲,我哪里连三百年寿总没得?
彭祖寿长八百岁,陈抟一忽睡千年。”
  钱氏说:“冤家哎,你不要念三百年,三十年总不准你念。”“母亲,我同你商议,可不可以让我念三十年!”“三年也不准你念。”“母亲,你就准我念三年吧!”“半个月总不准念。”公子一听,两滴眼泪倒挂下来了——
母亲哎,我在小书房读“五经”,越读诗书越闷心。
奉你母命赏春景, 遇到三清寺里老道人。
送我一部《三官经》,毛病慢慢才转轻。
我今不念《三官经》,旧病一发要命归阴。
  钱氏夫人心里想:孩儿毕竟是自己养的,一条痛肠一条恨肠。如果过份管得紧,弄不好也会断送命根呱!“儿呀,我准你念半个月,到了第十六天你要上楼。”“母亲,我晓得了。”钱氏夫人又对慈贞小姐说:“媳妇,你才间听到呱,等半个月,让他慢慢自转弯。他就上楼的。”王氏一听,喜之不尽。钱太夫人回转暖阁楼,王氏也回转沉香阁。这遭,王氏朝也望,晚也数,从初一数到十五。到第十六天王氏点好银灯,备好酒菜,等到半夜,三公子也不上楼哇!王氏就想了:我家三少爷诡计多端,可能要多呆一天才上楼呢?到了第十七天晚上,她又掌好灯火,备好酒菜,等到深更,三公子也不上楼。王氏暴躁如雷,用手一指——
天亮已是十七天整,你为何还不上楼门?
三少爷,你对我欺骗是小事,忤逆了生身老母亲。
  王氏想想没办法,一夜啼哭到天明。夜静夜静,听出去不近。哭声惊动了熊、桂二氏,妯娌二人商议了:“三婶婶为底高一夜哭到天亮?我们倒去张张看。梅香,同我们下楼。”
梅香前面来带路,妯娌两个下楼门。
  转弯抹角来到沉香阁,熊、桂二氏问:“三婶婶,夜静更深,你为底高哭得伤心?”王氏可怜哩,话在喉咙口说不出,只是哭:“啊呀,伯母哇!
你们越过越欢乐,我是越过越伤心。”
  熊桂二氏说:“三婶婶,你哭底高?不好说点我们听听?”梅香插嘴说:“二位主母呀,三主母气得说不出来了,我说把你们听听吧?”梅香把王氏哭的原因说了一遍。
  熊、桂二氏说:“三婶婶,你不要哭,我们去劝劝他。”王氏说:“他是不听劝的。”熊氏说:“不是吹,三叔叔见我一到,就吓得笔堑笔——陡的。他在哪里?”王氏说:“在西花园木香棚。”“哦,我们去。俗说,长哥为父,长嫂为母,他不依我,我就发火,背起来好打的。”桂氏说:“你不要乱说,不是长哥为父,长嫂为母;是长哥为‘抚’,长嫂为‘磨’。就好比弟弟年纪小,父母亡故早,长哥要抚养他成人,长嫂要磨琢他读书,甚至还好磨他做活计。做嫂嫂的怎好撒野,背住小叔子打呢?——
叔嫂两个来打架,要笑坏府门里多少人。”
  熊氏说:“那怎么办呢?”桂氏说:“ 我看啊,小叔叔修道,我们去与他乱闹,吵得他心里发躁,他就陪三婶婶上楼了。”熊氏说:“那我们要分三路包抄,各说各的道理,劝三叔叔回心转意。”
妯娌三个像阵风,一齐奔向木香棚。
  妯娌三个商议好了,来到木香棚外,两个向西,一个向东,面对面一碰。桂氏说:“啊唷,大嫂嫂,你到哪去?”“哦,听说花园里出了活菩萨,去问问我家大少爷几时拜相?”格么,二嫂你上哪去?”“哦,我也听说花园里出了活佛,也是去问问我家二少爷何时封侯?”“三婶婶,你上哪去?”“哦,我也听说花园里出了灵菩萨,我去问问我家三少爷几时回心,不诵《三官经》?”妯娌三个齐打了个失惊:“啊呀,不好了!
走得慌来跑得忙,不曾请香烛进庙堂,
梅香呀,花园又没设香烛店,只好撮土为香敬神明。”
  熊、桂二氏说:“梅香替我从南面拜这个活菩萨。”金三公子想:她们来胡闹了。我朝也修夜也修,修到点功劳被她们一拜,不是秤勾打钉——直扯直。哦,她从南面拜,我好转过来朝北的。梅香一看,又从北面拜。公子头一弓,转过来就朝东。熊、桂二氏说:“梅香,替我从东面朝西拜。梅香,你们姊妹多,替我把他四面围困起来拜。今朝看这个菩萨怎样转法子?”公子急得没法,站起身来手像舞绞车榔头:“不要拜,不要拜,我还不曾成佛哩。”
  熊、桂二氏拍手打掌,哈哈大笑——
自从盘古到如今,不曾看见转溜溜菩萨受香烟。
  熊、桂二氏见到三公子,装着吃惊的样子说:“啊呀,哪里是灵菩萨,还是三叔叔哪!”“啊,是二位嫂嫂,好的,好的。
你们可知相府规矩重,无事不得下楼门。”
  熊、桂二氏说:“三叔叔,相府规矩不在家,公公进京复命,规矩总带京里去了。现在金相府的人做官的做官,做鬼的做鬼,没得人管。”“嫂嫂,你不要出口伤人。哪个做官, 哪个做鬼?”
“你家两个哥哥做大官,三叔叔做鬼坐草庵。”
  三公子说:“格么,嫂嫂你不要笑我。
两个哥哥做高官,比不上小弟坐草庵。
  如不相信,我做个假皇帝你看看。我做万岁,二位嫂嫂做大哥、二哥,一文一武。我这里引磬木鱼一敲,好比金殿上钟鼓齐鸣,你们就上殿来见我。不过,你们不能对这块跑,要对金殿上爬,爬前百步,退后一步。”熊、桂二氏说:“这不像个鬼爬?”三公子哈哈大笑:“我原说的呢!
两个哥哥在朝门,进朝是个鬼,出朝才是人。”
  熊、桂二氏说:“叔叔,你不要扯东拉西,我们是来劝你回心转意,夫妻团圆的。”公子说:“要我回心一点不难,我出个哑谜给你猜,猜得着,我就回心;猜不着,要我回心你们想总不要想。”三公子想了一想,出了一个哑谜:“一点红,紧同同,悬空挂,讨皇封。”熊氏一听,不晓多兴。“这我晓得的。这哑谜么,应在我家大少爷身上。如不相信,我讲把你听。
大少爷头戴乌纱一点红,身穿蟒袍紧同同。
手执朱笔悬空挂,奏本上朝讨皇封。”
  三公子说:“嫂嫂,你猜错了。”桂氏说:“三叔叔,我晓得的,这条谜在我家二少爷身上。
二少爷头戴将军帽一点红,明盔亮甲紧同同。
手执长枪悬空挂,杀退番兵讨皇封。”
  三公子说:“嫂嫂,倒不是我说你们,摆来摆去是摆的金相府架子,你熊、桂二家可曾带点屑子来摆摆?我不摆则已,要摆就要摆自己。
东天日出一点红,我身在草庵紧同同。
《三官真经》悬空挂,修成正果玉皇封。”
  熊、桂二氏说:“叔叔,你讨到玉皇封还早哩,先由我们来替你封吧?
三叔叔修道真用功,头末修得对前冲。
前面好躲雨,后面好栽葱。
等到三叔修成正,成个饿佛上天空。”
  三公子说:“不管它,倒底还修到个饿佛哩。”桂氏说:“慢,慢,我来加封我家三叔叔。
三叔叔修道心着慌,脸上修得像裱黄。
眼珠落进骷髅塘,背脊修得像稻床。
肋骨修得像纸糊窗,脚膀瘦得像细木桩。
手膀瘦得像柴棒,若是等你修成正。
一身枯骨见阎王。”
  熊氏说:“我再来加封三叔叔。
三叔修道真用功,把三婶丢在冷房中。
身在草庵喝西风,腰么修得像把弓。
脚膀肿得像灯笼,等到你要修成正。
鼻子管里没得风。”
  三公子说:“嫂嫂,我抱你家几个小囡撂到井里的,这样刻毒地咒我?说我修成饿佛倒也罢了,竟要咒我死!”熊氏说:“这倒是的。梅香,替我倒杯香茶给三叔叔,向他赔礼。”梅香倒杯香茶给三公子。熊氏说——
叔叔呀,我们有言语冒犯你,你要包涵二三分。
  三公子说:“好了,好了,冤家宜解不宜结。大嫂嫂打了招呼就算了,我来替她求堂忏悔。
大嫂送我一杯茶,茶杯照见金菊花。
大哥朝纲做御史,子子孙孙享荣华。”
  桂氏一听,喜之不尽:“叔叔修呀修,修得会说好话哩,我也来倒杯茶招呼我家三叔叔。”三公子说:“二嫂嫂跟我和解,我也来替她求堂忏悔。
二嫂敬我一杯茶,茶杯照见金桂花。
二哥边关做总兵,二嫂她寒穿绫罗夏穿纱。”
  王氏说:“两个嫂嫂都倒茶赔礼,我也来招呼我家三少爷。”三公子对王氏看了一眼——王氏送我一杯茶,杯里照见玉兰花。
我在草庵来修道,王氏她作得像叫花。
  熊氏见机行事:“不错,不错。我家大少爷做官,我有吃有穿;二叔叔做官,二婶婶心宽;三叔叔坐草庵,三婶婶眼泪不得干。”三公子说:“二嫂嫂不要起劲,我再说给你们听。今朝一不过冬,二不过年,你们穿一身花花绿绿衣裳,可比鬼多两只耳朵?
大嫂穿红又带青,阎王看见当妖精。
二嫂穿红又带花,阎王看见当冤家。
我家王氏不打扮,素素净净老诚人。
阎王看见来迎接,南海来了个活观音。”
  熊、桂二氏说:“人可要霉杀得!把我们比作妖精,把王氏比作观音。我们不是鬼,你修道倒像个鬼哩!你两个哥哥在朝纲里做官,轿子一动,前呼后拥;鸣锣开道,喇叭涨号;八抬八,像抬个活菩萨。”“啊,嫂嫂你可晓得,官高必显,道高则稳;官高官高,终结没得好的收梢。臣伴君王,犹如羊伴虎狼。
臣伴君王终有难,羊伴虎狼必身亡。
将军不离阵上死,猛虎也难逃陷阱塘。”
  金三公子问熊氏:“嫂嫂,我这话你可懂?”“我不懂。”“不懂,我讲给你听听——如同老虎和羊在一起,老虎一饱和羊子合得蛮好;老虎一饿,羊的个子不大,被它一口一个。两个哥哥在朝纲做官也是这样,桩桩事情好,君王不恼;一桩事情弄不好,君王就要大发脾气。
天子眉头皱一皱,御笔在手勾一勾。
两个哥哥纵然不挨杀,天牢里也要把他收。
摘下官帽革去职,你们凤冠霞帔一齐丢。”
妯娌二人听到这一声,恨不得气死又还魂。
  熊氏大怒:“还不曾见这种人,这样不习上!二婶婶,我们走,随他去做鬼做人!”王氏说:“二位嫂嫂等我。”熊、桂二氏说:“你到哪里去?他念《三官经》,你要替我们念保佑经,保佑两个哥哥得太平。
保住你两个哥哥平平安安回家门,万事全休总不论。
倘若出了讹误事,一本脏账算不清。”
  王氏一听,两滴眼泪倒挂下来了——
三少爷呀,你恶言恶语对我总不关事,说了两个嫂嫂要多心。
三少爷呀,你若再不转心意,我决不回转绣楼门。
  熊、桂二氏说:“三婶婶,不要这样了。我们既然一同来,还是一同走吧。我们劝不醒他,也许有人能劝得醒他的。”
妯娌三个站起身,禀告婆婆老大人。
  妯娌三个来到暖阁楼,拜见婆婆。钱太夫人见三个媳妇一到,眉开眼笑:“媳妇,冤家可肯回心?”“婆婆呀!
三叔叔非但不回心,反而奚落一家门。”
  钱夫人问:“冤家他说底高?”“他说官高必显,道高则稳。官高官高,早晚没得好收梢。他说臣伴君王,犹如羊伴虎狼。臣伴君王终有难,羊伴虎口必身亡。他还说大少爷和二少爷——
有朝一日犯王法,御笔一勾坐天牢。
摘下官帽革去职,我们凤冠霞帔戴不成。”
  钱太夫人说:“媳妇,他不是金口玉言,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熊、桂二氏又说——
婆婆呀,他说了大二少爷总不关事,可知道,公公也在朝纲里伴君王。
打破水缸印破壁,连累我家公公老大人。
  钱氏一听,大发雷霆:“好哇!冤家不肯回心转意,我们就写封书信进京,把老太师请回来对他教训教训!”
冤家修道劝不改,把家堂老爷请出来。
  熊氏一听,浑身来劲。随手拿纸折迹,磨墨掭笔:“婆婆,我先写一笔。
拜上拜上三拜上,拜上公公老大人:
您老膝下三个子,两个跟你在朝门。
三弟在家不习上,懒读诗书做道人。
伏望公公回家转,训他改正念诗文。”
  熊氏写完,笔对下一搁。桂氏说:“让我也来写上一笔。
拜上拜上三拜上,拜上公公老大人:
你在朝中做大臣, 赚到银子动秤称。
用斗对家量, 簸箕对家畚。
出到一个‘好子孙’,懒读诗书诵经文。
万望公公回家转,训诲三弟早成人。”
  桂氏写完,笔对下一搁。王氏说:“让我也来写上一笔。
拜上拜上三拜上,拜上公公老大人:
准定王门招嗣婿,你仗势将我娶过门。
容量儿子来修道,害了我媳妇王慈贞。”
  钱氏夫人接过手一看:“嘿嘿,你们这样写法,不是请老太师,是怪老太师,骂老太师,等我老身亲自来写。”钱氏夫人拿笔写道——
门清静度日月,太师万福受皇恩。
你我所生三个子,倒有两子在朝门。
三子在家没出息,懒读诗书做道人。
妾身年老难处治,伏望太师转家门。
  三位媳妇一看:“唔,倒底婆婆才高识广,写得彬彬有礼,道道地地。”熊、桂二氏说:“请将不如激将,何不再添上几笔。”下写——
顿首顿首再顿首,拜上公公老大人:
如果见书回家转,家中息事又宁神。
如果见信不回转,婆媳四个要上皇城。
一封家书写完成,封条封得紧腾腾。
  钱氏夫人忙唤金龙、金凤二位得力家佣,用过早餐点心,将书信打进包袱,急速赶路。又嘱咐家佣要日不停留,夜不住宿,日夜兼程。金龙、金凤说:“钱太夫人,日间好走,夜不可行,有关口要查问的。”钱氏夫人说:“你们不必担心。你家太师进京金字灯笼不曾带去,现在正好用上。
你把金字灯笼带随身,铜关铁卡照样行。
路上有人来盘问,就说是相府的家书进皇城。”
  这遭,金龙、金凤把马鞍备好,草料喂饱。
飞身甩上银鬃马,直奔天子午朝门。
家佣急急行,一路不稍停。
为了家书事,连夜赶进京。
出门一去二三里,经过烟村四五家。
看见亭台六七座,哪管八九十枝花。
  慢走如同云推月,快走如同过天星,逢山不看山中景,遇水不问浅和深。
路上行走数天整,望见天子外罗城。
  金龙和金凤就讲了:“金凤弟,人人都说皇城好,话不虚传确是真。”
无心观看皇城景,闯进天子里罗城。
  金龙说:“金凤弟,我们第一次进京,还不知老太师的朝房在哪里?”这时,有个巡街御史手杖一戳,在街边走踱。金龙、金凤下马离鞍,上前深深一礼:“老者在上,请问金丞相的朝房在哪方?”“啊,二位免礼。金太师朝房从这向东,转弯向右,有白玉石铺街的就是。”
二位家佣动身走,太师朝房面前呈。
  金龙、金凤跨马下鞍,马对旗杆上一系,随用指头敲门。管门安童问曰:“何人也?”“我是宾州相府里金龙、金凤送家书到此。”管门安童开门一看:“啊,是你们二位哥哥。
你且门外等一等,我速报太师老大人。”
  金老太师得知家书来到。随即吩咐安童大开朝房正门,迎接老太夫人家书。
安童急忙站起身,迎接家书进府门。
  老太师接过家书,吩咐金龙、金凤:“你们长途跋涉,吃辛受苦,到厨房用膳去吧?”
家佣到厨房用点心,太师将家书看分明。
  俗话说:“宰相肚里好撑船。”这不是他的肚皮大到好撑船,而是说他见多识广,事事胸有成竹。他看看家书,倒跟家书对起话来了:“托福、托福。”“不是的、不是的。”“正是、正是。”……安童对那一撑,接耳听声,说:“太师,你跟哪个讲话?”老太师说:“太夫人书信上写‘门清静度日月,太师万福受皇恩’,我答她是‘托福、托福’;‘我你所生三个子,倒有两个在朝廷’,所以我说‘正是、正是’,‘三子在家没出息,懒读诗书做道人’,我认为‘不是的、不是的’。这大概是我多时不曾回家,她们借此为名,要我回转故里张看张看。
金龙呀,可叹山遥路又远,老夫不能插翅飞。”
  金龙说:“老太师,你再对下看,下面还有哩!”老太师不看犹可,一看呀——
气得脸上青云生,鞋线蹬断两三针。
  “安童,替我到大夫衙门把我大儿子唤来!”
小小安童奉主令,不敢耽搁片时辰。
  安童来到金大夫衙门,禀上老太师旨意。众位,金大夫在平常辰光人家来请,总要带拜帖,备八人大轿才出门。今天听是老太师唤见,不敢耽搁,立即乘一顶小轿动身。
穿街过巷来得快,直奔高厅见父亲。
  大夫来到高厅,双膝俱跪。口称:“父亲万福,唤儿有何吩咐?”老太师说:“只因你母有家书一封到此,你观看明白。”金大夫接过家书,从头至尾,上下观看到底。
家书上下看完成,跟手拂落地埃尘。
  老太师胡子一翘,眼睛一暴:“你这畜生还了得!
拂落家书非小可,忤逆你生身老母亲。
我五更当皇报一本,你违母逆父罪不轻。”
  金大夫见老太师不理会他的心情,两滴眼泪倒落下来了。
父亲呀,拂落家书非为别,只恨三弟要修行。
  老太师说:“儿呀,既是如此,你不要哭,我们来商议商议。你看我回转呢,还是不回转?”“父亲,你一定要回转。如果不回转,让他们婆媳四个赶到京城,叫文武百官一看,你的面子要失落一半。
婆媳四个上皇城,要笑坏朝纲武共文。”
  老太师说:“儿,我朝纲事情多端,怎得回转?”金龙、金凤就说了:“当今做官之人回家有几种回法。有的告老回家,有的告病回家,也有的被革职回家。我家老太师可以告病回家。
老太师就称身有病,告病回家养精神。”
  老太师说:“你信嘴一塌,不从实情出发。我脸上红泼泼,身上胖突突,伤风咳嗽总没得,怎好告病?你们要晓得,我如告病不准,乌纱就不稳。”金龙说:“太师,这不要紧。你到参药铺买栀子三钱,荷叶三片,用槐花擦耳,荷叶水洗脸,一天洗三遭,三天洗九遭,就可变成面黄肌瘦,病腔就出来的。”老太师随手用散碎银子叫安童到参药铺买三两槐花,三钱栀子,三片荷叶,一天洗三遭,三天洗九遭,用青铜镜一照,哈哈大笑——
怪不得金家要发财,麻利军师总到我家来。
  金大夫一看:“父亲,妥了,妥了。你真的面黄肌瘦,病腔出来了。
爹爹呀,你脸色如同裱黄纸,眼落骷髅半寸深。
看你毛病很不轻,告病回家定能成。”
  金大夫将父亲的告病本章写好,等皇上五更早朝,面见皇上:“万岁,微臣之父有告病本章一折,伏乞我主龙目观看。”天子一看:“哦,金爱卿贵体失调,你把他扶上殿来见我!”金大夫想:“阿弥陀佛,好了装病,不然就怕命也送掉!”金大夫随手来到父亲朝房:“恭喜父亲,皇上等你验病准本,不过你要装重点,说话声小点,要有病腔啊。”这遭,老太师扶住金大夫的肩头,金大夫抱住老太师的夹肘——
金大夫将父亲歪歪斜斜扶上金銮殿,
他脚一蹬,手一松,金丞相一个踉跄跌倒在殿中。
  万岁问:“卿家,你后面何人?”“万岁呀,是我的老父亲。”“老爱卿,抬头见我!”
丞相抬头把眼睁,万岁连连叫几声。
万岁,我现在头疼如同千刀砍,腹痛好似万箭穿。
耳目昏花不得过,四肢无力欠精神。
万岁呀,我热起来如同炉中火,冷起来好似水生冰。
万岁呀,我毛病上身就如此重,不晓得可有命残生。
  金丞相是朝纲耳目大臣,万岁见他病到如此样子,倒也十分心疼。爱卿呀:
你三天之前还面如三月桃花红喷喷,今朝怎像九月菊花又遭霜。
爱卿呀,现在你是心肺不适,还是脾肾不宁,快诉于寡人得知情。
  金丞相说:万岁呀——
我平常从无灾和难,这叫立时起风云。
昨夜东北风毛雨伤了我,就寒寒热热不分清。
  万岁说:“金爱卿,你不用愁,这叫‘急惊风’。乡有民医,国有太医,我把太医召来,替你对症下药,细细调理,你的身体自会早日康复起来的。”金大夫一听,吓掉大半条命。他心里有话:若是被太医看出他父亲没病,这个欺君之罪如何担当得起?他就赶紧磕头,跪下来帮求——
万岁呀,恕我父亲有个家乡份,让他回去会会我生身老母亲。
  万岁说:“爱卿,孤王江山千斤重,你父亲肩挑八百斤,他不在朝纲,哪个操劳国事呢?”金大夫说——
万岁呀,父亲不在朝纲内,还有我兄弟两个人。
我帮执笔安天下,二弟帮皇治乾坤。
  天子一听,果然高兴:“老爱卿,孤王准本,你速回宾州治病。格么,卿家,你是有功之臣,我对你也不轻欺慢待,赐你半副銮驾,八人大轿,把你送到宾州。”金大夫一听,连忙跪上一步:“请万岁免费龙心。假使我父亲用銮驾回转,逢州有州官接,过府有府官迎,在路上要耽搁时间,延误其服药调理。伏乞我主赐免见牌一扇吧!
逢州不需州官接,遇府不要府官迎。”
  天子准奏,赐免见牌一扇。金大夫谢主隆恩,退后百步,来到自己朝房,对金丞相说——金殿上面若是转不过弯,就要步步踏进鬼门关。
  “父亲呀,三弟年纪轻,你回去训教要耐心,不可用处治下官的法子来对付他。
三棒五棍把他来吓坏,对不起我生身老母亲。”
  金丞相说:“这我晓得。不过,我不在朝纲你要谨三分处事,退一步做人。
我今不在朝纲内,‘三年无改’父放心。”
  金太师跟手向书仪官交过印信,又派人到水码头雇官船一只。动身之日,文官送出金銮殿,武官送出正阳门——
个个跪在码头上,就像童子拜观音。
  金丞相站到船头上把手摇摇:“众位年兄不必客气,你们朝房事情多端,请速速回转吧!”丞相一路不停,来到宾州城内憩官亭。顿时放炮三响,惊动宾州城内民众、官员。这遭,众官员个个拈香,前去迎接,用八人大轿把丞相送到金相府。
  钱太夫人闻讯走出高厅,正要上前,金太师已下轿相迎,一把搀住钱太夫人——
我想你想到肝肠断,望你望到眼睛穿。
  钱太夫人也说一套客气话——
我把你当作怀中乳,时时刻刻挂在心。
夫妇两个手搀手,并并排排进高厅。
  太师来到高厅,梅香奉过香茶解渴。钱太夫人跟手吩咐厨房不要歇手,办菜办酒,为太师洗尘。一歇辰光,酒菜停当,端到高堂。老太师问了:“夫人,我多年不在家,金相府的人丁怎不兴旺?”钱氏夫人说:“你少说点,你不在家,我梅香也多买了几个,安童也多买了几双,人口只有变多了。”太师说:“夫人,我不信,我讲把你听。
往常我回来有三儿迎,今朝怎不见小书生?”
  太夫人说:“老太师哎!
我家书上面写得明,你装聋作哑为何因?”
  老太师说:“不错不错,怪我健忘。现在三儿在哪个寺院,哪个庙堂?等我去望望。”钱氏夫人倒为难起来了——
太师呀,千百间房子他不蹲,木香棚里诵经文。
  太师一听,漫不经心:“夫人,还好哩,一脚踏牡丹——造化又造化。三儿修道只有我金相府晓得,外边人还不知道哩。安童,替我把三儿呼唤前来!”
安童奉了太师令,急急忙忙向前行。
  安童来到木香棚,口喊:“三少爷,你还在这里念倒头经哩,不得了啦!”“奴才,大惊小怪,天塌下来啦?”“天塌下来不要紧,老太师家来了,叫我来唤你。”
三公子闻听这一声,吓得三魂少二魂。
  三公子说:“你这奴才,我家父亲回来怎不对我通报一声,让我好去迎接他?”“啊呀,还提迎接,我们晓得老太师回来,连忙备轿,他倒来到府门口了,怎来得及向你通报?”三公子一听,只好将引磬木鱼一搬,《三官经》对怀里一按,双膝跪到地上,叫声“师父呀!
父亲准我修办道,我再回来陪世尊。
倘若不准我修行,就少陪师父领头人。
师父呀,若是我父言语冒犯你,你要包涵八九分。
师父呀,此番我若有长和短,你要照应我二三分。”
  安童说:“不要做鬼了,还不快点去,太师在那里立等哩!”
安童前头来引路,公子在后紧相跟。
  三公子来到高厅,拜见父亲。老太师笑眯眯,走上前去:“三儿免礼。”太师用手一带,三公子对他怀里一戤。“儿呀,金相府大概有人对你偏茶扣饭,让你瘦到这种样子?”“父亲,不是的。安童、梅香听说听道,不敢五难六犟。只怪我自作自受!”“哦,我晓得了,是我儿读书用功,操心劳碌,吃点茶饭总不养肉。”“父亲,不是的。”“好,你把长文章、短文章,新文章、老文章,统统拿来把我看一遍,今年皇上开大考哩。”三公子一听,浑身松劲。叫声:“父亲呀!
真人面前不说假,假人面前莫说真。
我‘五经四书’总不读,单读一部《三官经》。”
  金丞相说:“儿呀,好的呢,不管底高经,字嘛,一样的识,书嘛,一样的读。今年皇上开考是考‘三官诰’,这是天下诸子不为,唯是我儿独有。
只等皇上开大考,你稳中状元头一名。”
  三公子说:“父亲,你说错了,《三官经》不好进京科考。”“喔,既然《三官经》不好科考,读他何用!”三公子说——
父亲呀,我念经不是去赴考,为的是和阎王攀交情。
身后不受轮回苦,及早吃素苦修行。
  金丞相说:“儿呀,我这么大年纪还不曾想到阎王小鬼,你年纪轻轻的,怎想到它的呀?要修么,到老来好修。”“父亲,你不相信,我来说把你听。
小时不修老来修,老来修得气吼吼。
腰驼背曲路难走,黄泥护到颈脖头。”
  金丞相说:“冤家,我晓得你修行是拗气,其实是对妻房不满意。你大嫂嫂是熊总督家小姐,二嫂嫂是桂翰林家千金。王氏不过是四品黄堂太守之女,门第不高,生得又不美貌。这次等我进京,请六部大臣到侯门爵府里帮你说一个。
娶一个美貌千金女,把王氏当做路边人。”
  公子说:“爹爹呀!
要谈闺房女,好丑不能欺。
高田是祖产,丑女是真妻。
当年张敞嫌妻丑,天空里毁拆蟒袍衣。
即使妻子再美貌,也代替不了上天梯。”
  金丞相说:“哦,我晓得,你大哥是文,二哥是武,你无官无势,怕日后分家要吃苦。那我写封信到北荫山关把你母舅请来,早点替你们分家。
好田好地分把你,丑的分把你两哥哥。”
  “父亲,此话错矣!田地是空的。”“怎样空?”“你不相信,我说把你听。
田也空,地也空,空挣田地,
到后来,只落得,七尺坟茔。”
  太师说:“儿呀,你不要田,多分点房屋把你吧。”“父亲,房屋也是空的。
房也空,屋也空,空挣房屋,
到久后,四块板,就可安身。”
  太师说:“你不要房屋,多提点金银财宝把你。
金银财宝你多得,另提几件宝和珍。”
  三公子说:“父亲,金银财宝也是空的。
金也空,银也空,空有财宝,
到久后,见阎君,赤手空拳。
金银要惹事,财宝是祸根。
亲眷为它恼,邻舍为它争。
弟兄之间为钱财,骨肉亲当做路边人。
皇上为了金共银,两国相争动刀兵。”
  太师挨他缠得没法,说:“你这冤家!”“啊呀,父亲,你提到冤家二字,我倒想起一个陈员外来了,他终年无子,就东庙里求神,西庙里拜佛,开头生一个儿子叫金银,后来生一子叫财宝,最后生一子陈员外嫌多了,就叫他冤家孽障。说,‘我这么大年纪了,你来把罪我受!’到了以后,阎王要捉陈员外了,他喊金银,‘金银呀,阎王要捉我了,你跟我到阎王家去,替我担当点罪孽!’金银说,‘我不跟你去。’又把财宝喊到身边,‘财宝,你跟我上阎王家去?’财宝说,‘我不同你去!’陈员外没法,把冤家孽障喊到身边,‘冤家孽障,阎王要捉我了,你陪我去,替我担当点罪孽?’冤家孽障说,‘好的,我陪你去。’
金银财宝带不走,冤家孽障紧随身。”
  太师对他一相:“嘿嘿,你竟打趣于我?我一不打你,二不骂你,好言相劝,你竟羞辱起我来!安童,头号枷锁嫌重,三号枷锁嫌轻,替我把二号枷锁搬到高厅上!”安童把二号枷锁搬来对高厅上一掼,三公子吓得不敢动弹。太师说:“安童,拿来看的?替我动手!”安童说:“老太师呀!
自从盘古到如今,哪有奴才枷主人。”
  金丞相说:“我老太师做主,石头化卤。替我把他枷起来!”安童没法,跑去对三少爷面前一跪。金三公子说:“安童,不怪你,你们动手!”安童把三少爷的头对枷里一卡,罚他掮枷。太师在枷锁的封条上写道:一天回心,一天开枷;一个月回心,一个月开枷;一年回心,十二个月开枷——
三年不肯回心转,三十七个月坐死你马房门。
  三公子问:“父亲,一年十二个月,三年只有三十六个月,还有一个月可算饶头啊?”“冤家,这要看你的运气。三年闰中间是三十七个月,三年闰两头是三十八个月。
按规矩一天不得少,活活坐死马房门。”
丞相将言说,冤家你听清。
只怪你无义,莫怪我无情。
  四个安童把三公子连枷带锁搀到马房门口说:“少爷,你是坐碎谷房还是坐马房?”“安童,碎谷房怎样,马房怎样?”安童说:“碎谷房和马房差不多,一排房子两个门。”“安童,我就上马房!”安童就问了:“少爷,你几时回心?”“奴才,我要回心不在高厅上回心,枷到马房就回心啦?”安童一听,浑身松劲。叫声——
少爷呀,你如三天不肯回心转,就要活活搀死我安童四个人。
  三公子说:“格么,你们丢手,等我一个人扛一歇工夫,你们出去相相再来搀可好?”四个安童相互瞄瞄眼睛,齐齐一丢,压得公子眉头一皱。四个安童连忙又搀起来。心想:啊呀,这个骨尸怎这么重的?一个麻利安童说:“你们三个人搀住,我出去一下。”他到竹园里斫四根紫竹,把枝梢一秃撑住枷锁四个角,上面再用链子横起来。这样,下不卡肩头,上不顶上腭,搬点砖头衬呀衬,给三少爷当张凳。哎,三公子往下一坐,又开起心来了:“安童,替我到怀里摸。”“三少爷,摸底高?”“把我的《三官经》摸出来,我要念哩!”“啊呀,你到这种地步还念这个倒头经?”“奴才,锁得住我的手,锁不住我的口,我有口气总要念的。”安童替他从怀里摸出经书来放在枷板上让他念。念到边,手不得上去掀。三公子叫声:“安童来呀,快点替我枵经。”安童一听,连忙对外跑。三公子喊道:“奴才,快点替我枵经啊。”“烧经烧经,我身边没得火,不去拿火怎烧得着?”“奴才,哪个叫你用火烧的?替我枵到那半边。”“啊依喂,少爷,你是相府之子,读书识字,我家父母手里穷,沿小不曾开过蒙。
人倒像个冲天棍,斗大的字识半升。”
  三公子说:“格么,我做个关目你总懂得的呢。我一遍念到头,用嘴一尖,你就替我枵到那半边。”安童说:“少爷,你念经倒有功劳,我枵经又没功劳。”“安童,我也分点好处给你。
功劳修到十分整,同你来个二八分。”
  不说金三公子带枷念经,安童帮忙。再提丞相大人心狠哩,吩咐厨房一天只准送三碗汤粥,而且他亲自督厨,不准烧厚。梅香就想:“年少后生,一碗汤粥够做底高啊!况且三少爷平时待我们也好, 就把粥碗舀舀满。” 哪晓得汤粥薄, 一端一渥,手指头烫得像根红蜡烛,跑去对枷锁板上一搁,嚅嚅突突就哭。三公子说:“梅香,你要做出这种腔调来做底高?你愿送就送,不愿送又没哪个强逼你?”梅香说:“三少爷,不是我不愿意送,是粥烧得薄,一跑一渥,我指头烫得像红蜡烛,你说我可要哭?”“原来是这样!”三公子对碗里一望——
梅香呀,我家廒房米麦千万石,今朝怎穷到这功程?
  梅香说:“米是多哩,不过老太师监好厨的,不准烧厚。”公子把头勾起来对碗里一望:“安童,快点把我搀出去。”“为底高?”“不好,不好,马房要倒。”“少爷,这马房实墙实盖,怎得倒哇!”“你说不倒,怎晃动的?”“少爷,是粥汤起浪,照见屋梁在荡。”公子依还又对碗里望望,一望就怪梅香了:“你作孽啦。”“少爷,我作底高孽?”“粥汤么就汤点,春二三月芋头种很贵,你帮我个芋头芽子在碗里,我吃了又能多饱多少时啊?”梅香一望:“少爷,碗里不是芋头芽子,是你的鼻影子。”三少爷一听,果然相信——
梅香呀,你不要再送粥来吃,我情愿饿死马房门。
  梅香说:“三少爷你吃,一米度三关,充充饥也好的。”三公子没法,端起碗来做偈文一首——
一碗汤粥薄悠悠,鼻风一吹两条沟。
远看好像西湖景,缺少渔翁下钓钩。
  三公子等粥冷尽,摒住气,一口喝到底,就两粒半段米,碗总不用洗。梅香收碗,三少爷问梅香:“你可从沉香阁经过?”“少爷,那是必经之路。”“你替我带个信把王氏,叫她在金相府里慢慢过吧!
如果金相府不好过,就到娘家去安身。
譬如当年没出嫁,还是闺门女千金。”
  梅香路经沉香阁,拜见三主母。王氏问:“梅香,你在哪里的?”“我送早点给三少爷吃的。”“喂,你告诉他,我公公回来了。”“三主母,你现在才晓得?三少爷已被老太师枷进马房里了。”“不枉的,他要念这倒头经哩!”“三主母,你心真狠哩。三少爷还叫我带个信把你……”“他说底高?”“他叫你好过么,在金相府里慢慢过;如果金相府日子不好过,就到娘家去安身。”王氏叹了口气:“梅香,有底高法哩?去帮说情吧,又没哪个帮我作证。”“三主母,你如去帮三少爷说情,我去帮你做硬证。”“梅香,你去帮我作底高证?”“三主母,这你不要问,到时候我会说的。”
一主一仆人两个,气气闷闷下楼门。
  王氏来到暖阁高楼,一见婆婆,嚅嚅突突就哭。钱太夫人一看,心里很不高兴:“三媳妇,你何苦啊?我家三儿么,不过就为修道,已经给老太师押进马房了,你还要他怎样?”梅香说:“太太,不是哇,三主母是来帮三少爷说情呱。现在三少爷情愿回心,点火烧经,不修倒头道了。”“可当真?”梅香说:“太太,我还说谎吗?”钱太夫人说:“只要他回心,我去帮他说情。”
婆媳两个手搀手,高高兴兴下楼门。
  钱太夫人拜见老太师。王氏拜见公公。老夫人说:“老太师,三儿现在情愿回心,点火烧经,我来同太师商议商议,能不能看我的情面把他放出来。”“夫人,我跟他是爷儿父子,不是前世冤家,今世对头,只要管到他情愿回心就好啦?安童,替我开枷落锁,把他带来见我。”
安童奉了太师令,三步并作两步行。
  安童来到马房:“恭喜三少爷,贺喜三少爷。”“你这奴才,笑我坐马房啊!”“不是的,老太师叫我来替你开枷落锁,带去见他。”“可曾有哪个帮我说情?”“只见三主母和老太太在那块,可能是三主母说的情。”三公子说:“王氏,你何苦啊!
你真是有眼有珠不认人,白白为我费精神。
宁可钢刀头上滚,今世不开酒和荤。”
  三公子说:“安童,你不要开枷。你们要懂规矩:当皇枷要当皇开,当府枷要当府开,当我父亲枷的,还要当我父亲开。”
四个安童连枷带人搀到高厅上,急坏丞相老大人。
  老太师眼睛一暴,胡子一翘:“奴才,我叫你替三少爷开枷落锁,带来见我,为底高原封不动?”“老太师,不能怪我们。三少爷说我们不懂规矩:当皇枷要当皇开,当府枷要当府开,当老太师枷的,还要当老太师开。”丞相忍住一肚怒火,为三公子开枷落锁。
丞相运足千斤力,枷锁扳得碎纷纷。
叫安童畚到后花园,一概把它化灰尘。
  老太师吩咐厨房动手,办菜办酒,一歇辰光,端到高堂。“儿呀,打不断亲,骂不断邻,只要能开荤饮酒,我们还是爷儿父子。来,陪我饮酒。”“父亲,席不正不坐。”“我家三儿拘礼哩。安童,替我把台子搀正了。”安童把台子放放正。“儿呀,这遭好坐了。”“父亲,父子不同科。”“哦,忌讳我老头子。好的,好的,我坐旁边,你一个人吃。”“父亲,热酒我不吃。”“好的,冷冷,冷冷。”又等一歇:“儿呀,这遭总好吃了吧!”“父亲,冷菜我不吃。”“好。安童,替我拿去回烫回烫。”安童又拿菜到厨房里热热烫,端到高厅。“儿呀,这遭总好吃了?”“亲爹呀!
要我回心又转意,我还要几件宝和珍。”
  太师说:“儿呀,你不过要发财唷,我从京里回来的辰光不就对你说过,只要你开口,要底高我总归把你的。”“父亲,我家里没得。”“没得不要紧,可以进京向皇上要。”“父亲,皇上也没得。”“皇上没得,我好请皇上出旨到十三个省里去觅的。“父亲,我们中国总没得。”“中国没得好到外国借的。”“父亲,天下总没得。”“冤家,你说说看,到底是底高东西?”三公子说——
父亲若要我转回心,西天太阳往东行。
母亲若要我转回心,东海龙潭起灰尘。
哥哥若要我转回心,人死到“五七”再还魂。
嫂嫂若要我转回心,湿水灯草着火明。
王氏若要我转回心,白发变作少年人。
  钱太夫人说:“太师,可有几件拿把他?”太师一听,气得没命。说:“夫人啊!
他句句说的刁难话,退道心没得半毫分。
一件东西总办不到,看他回心不回心!”
  老太师即命安童把家法板子请得来。安童随手将家法板子拿来对高厅上一放,两眼直望。“安童,家法请来是看的?替我动手!”安童说:“老太师,他一岁是主,我百岁是奴。
世上没得奴欺主,奴仆不好打主人。”
  老太师对三公子说:“嘿嘿,安童也看主仆之面,你竟不看父子之情!”金三公子说:“安童不打,你好打格。”
丞相闻听这一声,拨开心头火一盆。
一把抓住他青丝发,拳打足踢不留情。
  丞相打人不在行,一记打在公子的性命堂,呜呼哀哉见阎王。安童喊:“老太师,三少爷挨你打杀了!”老太师手一松。三公子“崩叮咚”,头朝西,脚朝东,身子一动也不动。王氏走上前去背背:“三少爷,起来唷,我们上楼。父打不仇,母打不羞,我们走吧?”王氏背呀背,三公子倒一动也不动了。
喊他不作声,两足不打蹬。
脸上白得像张纸,牙关骨咬得紧腾腾。
  王氏毕竟跟他是夫妻,有感情的。一见这种腔调,叫声:“三少爷啊!
你早也修来晚也修,修到这种祸场头。
公公呀,你既要把他来打死,何必把我娶过门。”
  老太师一听,心中烦躁:“大胆王氏!三儿是我养的,我打死他与你何干?”王氏挨老太师一吼,只好住口。只是哭得不得过——
三少爷呀,你年纪轻轻正好过,二八青春就不做人。
公公哎,人说虎毒不食子,乌鸦也知爱亲生。
我王氏前世又不曾盗你的墓,为何要拆散我夫妻两个人。
三少爷呀,你黄泉路上等等我,亲亲夫妻一同行。
  王氏越哭越伤心,气直对喉头上涌。
高哭三声亲姊妹,她活跳鲜鱼也丧残生。
  钱氏夫人对老太师说:“好了好了,你规矩重哩,管男女有用哩!打死三儿是自己生的,躁死王氏是别家人,可要偿命?
给你再蹲一个月,金相府要改作枉死城。”
  老太师一听,随手吩咐安童备轿。安童说:“太师,备轿做底高?”“我进京啦!我在京里太太平平,腾腾空弄封书信叫我回来。才给三儿稍微加点规矩,啊喂,她倒又心软了!”钱太夫人想:“不能让太师发火,他对京里一躲,两条人命丢把我,我这日脚怎得过!”赶快走到太师面前,背背他的衣袖,拍拍他的肩头:“太师,我才间高声两句,你包涵不起,我来赔礼,家里出了这种事体,还要同你商议商议。”太师说:“好哇,有事应当商议。你们不要惊慌,我在京里见得多哩!——安童,舀碗阴阳水来。”安童一听,吓得没命:“嘿嘿,我家死一个不算数,死二个;死两个不算数,还要死三个、四个,这下有得死哩!”“奴才,你口出胡言!”“太师,你叫我到阎王家去取水,阎王不要捉我去变鬼?”“奴才,哪个叫你到阎王家去取水?”“喔,你叫去取阴阳水,不到鬼门关就取到啦?”“奴才,河水么是阳水,井水么是阴水。河水同井水一并就是阴阳水。”安童连忙拿副水桶,挑一担水对高厅上一放。太师说:“奴才,叫你取一碗水,怎挑一担来的?”“让三少爷和三主母洗个澡,好活快点。”老太师用碗舀上水,吩咐把小夫妻俩的头发打开。他三仙胡子一分,喝水一喷——
人不伤心心不死,冷水激面又还魂。
夫妻转还魂,嘴里只是哼。
行走两三步,枯木又逢春。
  金三公子对钱氏老母看看,叫声:“母亲,
譬如我沿小关节重,三六九岁丧残生。”
  又对太师望望,叫声:“爹爹哎,
我才间到了鬼门关,两个童子用手搀。
阎王要我修办道,你为何又喊我把魂还?
爹爹哎,金相府里多余我,阎王家却少我善心人。”
  太师闻听这几声,更加恼怒八九分。“好,你这个三冤家!‘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教而不改,可谓大逆矣!’安童,替我拿枷锁来!”“老太师,枷锁被你扳了得呱。”“不,那是二号枷锁,替我取大号的来!”仍将三公子一枷一锁,贴上封条,押进马房。
太师气昂昂,枷儿进马房。
任你生铁硬,久打必成钢。
  老太师又吩咐安童:“替我断他饮食三天,不准送一滴汤水,看他还修不修!
哪个偷送茶和点,一起同罪受苦刑。”
  安童架住金三公子来到马房门前:“三少爷,哪里安身?”“还是照旧,送我进马房。”三公子二进马房,安童仍旧用四根紫竹撑住四角,搬些砖头衬衬,让三公子坐下来。三公子说:“安童,到我怀里摸摸看。”“三少爷, 摸底高?”“把我的《三官经》摸出来念。”“三少爷,老太师吩咐断你饮食三天整,不晓你性命可稳。肚子这么饿,还念它做底高?”“安童,这不要紧 ,俗话说,‘三天不吃,挺肚子过桥’。你不信,我说点古人的事把你听。
孔圣人,在陈国,断粮七日,
有弟子,公冶长,菏州借兵。”
  安童说:“三少爷,你怎好与孔夫子比?他到有弟子到菏州借兵解难,你有哪个到老太师面前说情?”三公子说:“格么,我不好与孔圣人比,好同伯夷、叔齐比。
有伯夷,和叔齐,推位让国,
首阳山,采薇食,苦度光阴。”
  安童说:“三少爷,你更不能与伯夷、叔齐比。他们赌气不食周粟,还能在野外挑薇菜度日。你身上的枷锁千斤重,怎得抽身?”三公子说:“我不比伯夷、叔齐,还可以与颜回相比。
有颜回,在陋巷,不改其乐,
一箪食,一瓢饮,苦读五经。”
  安童说:“三少爷,你也不能同颜回相比。他还有一箪食,一瓢饮,你半瓢在哪里?”众位,金三公子在马房遭难,第一天好过,第二天难熬,到三天饿得眼前金星直冒。他想想不得过,倒哭起来了:“师父哎,
弟子在马房遭磨难,你在灵山可知闻?
总说修道有好处,我看不如劝世文。
饿死马房我情愿,《三官经》丢下给何人?
师父哎,你早来三天能救到我,晚来只好会魂灵。”
一口怨气不打紧,惊动三官大帝尊。
  三官大帝端坐八景宫中,忽然坐卧不安,心血来潮。他掐指一算,晓得一半:“啊呀,我徒弟在马房遭难危急,呼我搭救!”
三官大帝忙动身,蓬莱山到面前呈。
  三官按落云头,站在仙山:“玉清首徒,前来见我!”玉清真人抬头一看:“师父,你无事不出门,到此有何吩咐?”“首徒,我给你一样东西,你即速下凡,赶到宾州金相府。金福公子被父责打,正在马房遭难,你去把他度到终南山,让他成其正果。”“师父,为徒即刻就去。”
玉清显神通,驾云又乘风。
前往金相府,度救修行人。
  众位,玉清真人来到马房门口是二更以后,三更将初,半夜子时光景。玉清对马房里一望,四个安童坐在一起,轮流看望。玉清一想——
任我玉清道功深,一人难度他五个人。
  玉清真人没主意,只好到当方寻“土地”。众位,土地菩萨住哪块?
土地老爷本姓张,住在村头角落上。
  玉清来到土地庙前:“土地可在家?”土地老爷上街点卯去了,土地娘娘莲花夫人把头伸出来一望:“我才间眼皮发跳,猜有神到。原来是玉清真人啊!有何贵干?”玉清说:“我来向你借桩东西。”“借底高东西?拣有的拿。”“有是有的,不知你可肯借?”“借底高?”“借四条睡魔虫。”“有,尽你拿。”玉清真人拣了四条精精壮壮、肥肥胖胖的睡魔虫,对袖中一拢,来到马房门口。玉清真人手一松,四条虫子对四个安童鼻子里一攻。这四人齐齐的“阿呸”一个大喷嚏。打打呵欠,揉揉鼻子,眼睛涩罗呵,像是要做窝——
瞌睡一来了不得,打呼如同响雷阵。
  玉清见安童入睡,就在马房门外面转溜溜,踢砖头,惊动一下三公子。金三公子想:有人来了。
可是安童送茶点,端进让我度残生。
  玉清一听:啊呀,他饿得厉害哩,要赶紧度他动身。随即口出诗言,让金三公子晓得——远望青山绿沉沉,山旁站着一个人。
可惜腹中无一口,田中农夫一直行。
  金三公子一听:“啊呀,这是一个字谜呀!——青山绿沉沉,哎,山是绿的;山傍一人 ,哎,是仙字;腹中无一口,哎,他晓得我肚子里三天总不曾有一口汤水进去;哎,不对,福应该是我金福的福。福中无一口,只剩示和田了;田中农夫一直行,是个神字。呵呵,我师父来了!诗中我知神仙到,师父连连叫几声。
师父哎,我在这里遭磨难,快来搭救落难人。”
  玉清真人说:“师弟,我不是你的师父,是你的师兄,师父叫我来度你的。”“师兄,我有枷锁在身,不能开门。”玉清说:“我有四句佛言,你只要能对得出来马房门自然会开的。”三公子问:“哪四句佛言?”玉清说:“你修行好比栽棵稻,你晓得这稻是何时报的芽,何时开的花,何时结的籽,何时可归家?”三公子回答说——
三清寺得经稻报芽,木香棚苦修稻开花。
马房遭难稻结籽,师父度我稻归家。
三公子答出这一声,玉清打开马房门。
  三公子问:“师兄,你来度我,可曾带干粮?”玉清真人说:“师弟,不要说干面,子总不曾带。”“师兄,你不要开玩笑,我饿得心里发慌,站总站不住,问你可曾带干粮!”“啊,干粮啊?师父有点东西给我带来的。”“底高东西?”“有半粒豌豆 ,带把你充充饥。”“啊呀,你真是小人做事不大,大人做事不小,这半粒豌豆够我做底高?还不够塞牙齿缝哩。”“师弟,你不晓得。
豌豆半个红来半个青,费了师父多少心。
五百年时间长一粒,带到马房来度善人。”
  公子拿起来对嘴里一撂,牙齿几嚼,酥松松,甜滋滋:“吾所欲也!”“师弟,你可饿啦?”“师兄,不饱不饿,真正好过。”这叫——
天赐灵丹药,凡人不知闻。
欲修成正果,自有度难人。
  玉清说:“师弟,我们走哇。”“师兄,我身上有枷锁,叫我怎得走?”“啊,不难,我来念开脱咒:‘天开锁,地开锁,神开锁,鬼开锁,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一个“敕”字非小可,枷锁脱落地埃尘。
  三公子说:“师兄,我金相府前门关的,后门闩的,围墙又高,又没梯,倒要插翅飞哩!”“哎,就是要插翅飞。师弟,你背住我的肩头,我背住你衣袖,你眼睛一闭,不要吸气。”玉清真人用拨金关一道——
把公子拨到云端里,飘飘荡荡就动身。
  玉清一想:我不能一次就度他到终南山。不让他遭点烦,他也不知修道难。主意已定,真人将云头一收,把他对荒地一丢。公子抬头一见,前不靠村,后不着店。
师兄哎,一片荒地草萋萋,叫我修道往哪里?
  玉清在空中叫道:“左手为东,右手为西,面为南,背为北,你速往甘肃,从特道州转个弯,径往终南山!
路在口边逢人问,寻访高山办修行。”
卷四 上终南山

苦尽头,难方休。神州度,任遨游。
修身历尽千般苦,苦到尽头难方休。
神州三官解厄运,极乐仙山任遨游。
  上册之文方才讲到玉清真人把金三公子度到中途,把他对荒山野地一丢,告诉他终南山在甘肃特道州。金三公子直奔北方而行。他走过一里又一里,行了一程又一程,只觉衣衫单薄,疲乏难忍。玉清真人故意同他作难,用丝棉纸在手中一搓,仙气一呵,顿时天上黄橙橙,乌昏昏,北风呼号,大雪纷飞,三公子冻得牙齿敲铛当,浑身像筛糠。叫声:“师兄哎,
修道之人运气低,出门遇到大雪飞。
早知今日要落雪,怎不叫我带寒衣?”
  玉清真人随手用灵芝仙草一变,变作雨伞一把,蓑衣一件,丢到金三公子面前。金福走近一看,前无人影,后无足迹。他想,一定是师兄送来搭救我的。
该应我修道又出家,师兄在云端里送袈裟。
  他把雨伞拿到手,又吟偈文一首——
雨伞生来亮堂堂,山竹做柄篾做簧。
寒冬腊月挡风雪,夏日炎炎遮太阳。
蓑衣雨伞随身带,哪怕它雪重风又狂。
  公子朝前奔,想起他父母两个人。
双亲呀,我已不在马房里,寻访高山去修行。
  公子朝前奔,又想到妻子王慈贞。
贤妻呀,你在沉香阁享洪福,我在狂风大雪中。
  玉清在空中一听,心上一惊:师弟,你思念父母出于孝心;思量王氏,莫非是起了邪念?既出邪念,不访让我来试他一试。玉清摇身一变,变作一个绝色美女模样。看见公子一到,连忙对雪坑里一跳,嘴里就喊:“行路君子,过往客商,做做好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公子想:人到难中须搭救,见死不救罪孽深。随即问道:“你是男人还是女人?”玉清说:“如字没得口,安无宝盖头。”公子一想:如字没口,安无宝盖头,总是“女”字。就说:“啊呀,你是个女子,我不可救,男女授受不亲,少陪了。”公子越走越远,女子越喊越响:“欲知心肠狠,当数吃素人。
人落雪坑总不救,你枉到高山去修行。
歪心也能修成正,佛国里蹲不下许多人。”
  公子一想:这话不错,如果我不去救 ,修到点道功,不要挨她咒骂掉?随即退回雪坑,把雨伞柄伸过去:“来,背住我的伞柄,好拉你上来。”
公子修道心意诚,伞柄搭救落难人。
  公子前头走,女子后面跟。公子问:“女子,你上哪去?”“我上终南山。公子,你上哪去?”“我也上终南山。”“啊,原来你是修道之人,这样我和你是同路。”公子想这就讨嫌了,弄个女子跟在身边,多不便呀。就撒谎说:“喂,你不要跟我走,我不上终南山。”“你上哪去?”“我上天。”“呃,你上天,我跟你上玉皇家去烧香。”公子一听,赶紧就溜。女子说——
恩人腾云前头走,我好驾雾后头跟。
  公子说:“当真哦,我又不是神仙,怎得上天?我去投海死哩!”“哦,我原要上海龙王家去看看水晶宫哩!”
恩人要去投海死,我要跟你到水晶宫。
  “当真哩,我上马房去受罪,你可去呀?”“我怎不去?”
恩人呀,你上马房去受罪,我就替你来看门。
  公子说:“你这个女子,不要头想尖了,心想偏了。”
我家有王氏四品太守女,哪个喜欢你歪心邪念人。
  女子说:“恩人啊,你有王氏大娘,那再好也没有了。
我们两女合一夫,她做正来我做偏。
我早上起身快一点,洗脸水送到她床头边。
她睡被子我给她牵,她吃菜么我给她搛。 
嘴么学得乖巧点,叫么叫她大娘娘。
生到男来育到女,好替我们三人接香烟。”
  公子听了一肚子气:“你这个女子多没得道理,我救了你倒不是了?”“这叫我怎说呢?救倒救我上来了。”“怎说?你有夫家回夫家,有娘家回娘家。”“啊呀,恩人啊,说我命苦,好像盐卤!
从小父母就丧生,叔伯抚养我长成人。
长到二八十六岁,嫁个油头小光棍。
到了夫家三天整,死掉公婆两个人。
丈夫他朝朝夜夜不归家,吃酒赌钱瞎胡混。
连三管他上正路,一命呜呼送残生。
蹲在他家没依靠,半夜三更逃出门。
衣单薄,天寒冷,多亏恩公救我出雪坑。
靠张靠李靠不到,靠你恩人配为婚。”
  公子说:“不要胡说,我吃素修行,不来那一套。你就像蚂蟥叮住螺蛳脚——死总不脱身。”“啊呀,恩人啊,你既然不要我嘛,索性不要救我,我蹲在雪坑里,倒是五面着实,只有一面冒风。”“算你会说,东南西北只有四面,你怎说出六面来?”“喔唷,上头一面,底下一面,加起来不是六面?”“好的好的,既然天气寒冷,我这件衣裳是我师兄送把我的,我就把你吧。”随手把袈裟脱下来把她。女子把袈裟对身上一穿:“啊呀,我倒上你个大当,你这个袈裟领大,上面落雪都朝下灌!”“格么,我雨伞也把你。”伞也把了她。公子说:“小弟子好有一比。
雪里赠衣人间少,雨中送伞世上稀。”
  女子拿了袈裟、雨伞:“恩人啊,你叫我对此一站,站到明朝中,不把膝馒头站腾空?你真正不要我么,还把我推到雪坑里去。”公子说:“人真邪哩,好人做不得!”公子急得没法——
就狠狠心肠把女子推到雪坑里, 口念弥陀往前行。
  玉清真人一阵仙风,上了天空。三公子回过头来一望,影迹无踪。叫声——
师兄啊,你不要三番五次来试我,师弟丝毫没邪心 。
  公子走啊走啊,越走岔路越多,心里倒急起来了——
师兄啊,日在东来月在西,不知终南高山在哪里?
  玉清真人连忙叫当方土地去带路。土地说:“真人啊,我道功小哇,就怕度不到。”“哎,你去度度看嘛。”这下土地一变二变,变做樵柴汉子模样,带了绳索扁担,一路哼哼唱唱——
大雪落了一天天,片片盖在扁担上。
读书公子识不得,疑是青锋白玉剑。
  三少爷一听:嗯,樵夫总出口成章,我不还他一首,算不得相家之子——
雪花飘东又飘西,落到地上盖土泥。
天赐银装裹山谷,地结玉毯衬马蹄。
  土地问:“哪个?”“我,修道人。樵夫哥哥,你到哪块去樵柴?”“我到终南高山去樵柴。”三公子想:恐怕离终南山不远了。就问:“樵夫哥哥,这里到终南高山还有多远?”樵夫说——
你要问我几路程,三千八百十五里不差半毫分。
  公子说:“啊喂,这么远的路去樵柴,你准备几个月家来?”“几个月,你倒不说几年!
杨木扁担软绵绵,樵担松柴白相相。
半途之中歇一歇,担到家中才出太阳。”
  公子说:“这样快?”“快?还有快的不曾说给你听哩!
寅时起身把门开,终南高山樵担柴。
杭州城里卖一卖,不到卯时就转来。”
  公子说:“你这种快法子,挣的钱多哩!”“嘿,挣钱?
樵柴汉子心高命不好,逐日樵柴逐日烧。”
  公子问:“可以带我去呀?”“带你去?带你去可以,你脚头子倒要放快点。”公子说:“你年纪大,我年纪小,追你总归追得到。”土地菩萨走前面,公子走后面,看他跑得不快,公子放趟子也追不到。土地菩萨越跑越高,跑到九霄,遇到玉清真人:“啊呀,我原说道功小度不到哩。”玉清真人说:“也好,度一段算一段。你丢下来我再去。”玉清真人摇身一变,变做放牛牧童。仙风一散,对地下一站。嘴里哼哼唱唱——
水满池塘草满陂,山衔落日浸寒漪。
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
  公子一听:“嗯,放牛童子,出口成章,我不还他一首,算不得相家之子。
笛子生来两头空,千歌万曲在其中。
宫商角羽配成调,调调都吹《喜相逢》。”
  牧童问:“哪个?”“我,修道人。牧童,你到哪块去放牛啊?”“我上终南高山去放牛。”公子想:这遭大概离终南山不远了,刚才那樵夫是说昏话的。就问:“牧童啊,离终南高山还有多远呀?”牧童说——
你要问我几路程,三千八百十二不差半毫分。
  公子想:啊唷,刚才年纪大的说三千八百十五,才间讲讲说说跑了三里差不多。“牧童啊,外面底高时候了?”牧童说——
东方发白晓星高,大庙和尚把钟敲。
正是万民在安睡,当今天子坐早朝。
  公子说:“唔,天要亮了。牧童啊,你到终南高山放牛,几时回来?”“不歇多少辰光,我每天把这头牛啊——
牵到终南高山上吃饱草,西洋湖里洗个澡。
家来耕掉五十亩老沙田,碾掉十担谷子九担稻。
家务营生做一遍,接着再把晚茶烧。”
  公子说:“啊喂,你怎这么快的?”“这么快啊?今朝我是用的牛,我家的马还要快哩?
我前天骑马上陕西,母亲抓米来喂鸡。
陕西城里回家转,鸡子还不曾啄到米。”
  公子说:“真快,真快。”“快?还有快的哩!
我家妹妹同我赌东道,她点起火来烧眉毛。
我骑上一匹马,打马上如皋。
如皋城里回家转,望望她眉毛还不曾焦。”
  公子不相信:“哪有这么快?”“嘿:还有快的哩!
我在水碗上放根针,骑起马来上杭城。
杭州城里回家转,望望银针不曾沉。”
  公子说:“这算顶快的了?”“顶快?还有快的哩!我家有匹飞毛腿马,那才真快!
他耳在西天听佛法,足在北天踏云霞。
手在南天把仙桃采,身在东土乐逍遥。”
  公子大吃一惊:“嗯,不慢不慢。牧童,你出口成章,读了多少诗书呀?”牧童手对天上舞舞,朝四面八方举举,又对胸口头拍拍。公子说:“这哑谜子我不懂。”“你不懂啊?这叫做——天空当做一张纸,四海龙潭做砚池。
南山松树做枝笔,写不尽我腹中诗。”
  公子说:“啊喂,你的诗这么多呀!牧童,你住哪里?”牧童说——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要问牧童家何处,世代居住杏花村。
  公子说:“喔,的确不错。
杏花村上出好酒,居然也出大能人。”
  “牧童啊,你今年多大年纪啦?”“老弯。”“九十?”“少弯。”“九岁?哦,你读过几年书啦?”“读过六年。”“啊喂,你真聪明。你三岁就开蒙啦?”“六岁。”“六岁?读三年读到九岁,哪里有六年?”“有个原因的。我早上念书夜里背,夜里念书早上背。
时间虽只是三载,连夜里算来整六春。”
  公子说:“哦,你这么好的天资么,怎不读书,出来放牛呀?”牧童说——
去年端坐学堂中,先生称我是神童。
只因父母双亡故,今年来做放牛童。
  公子说:“哦,不错不错,为了生活。所以说‘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往往沟头岸坎上埋没了多少人才啊!”牧童说:“修道之人,我还没问,你从何方而来?到哪方而去?”三公子想:他倒出口成章,我怎么好说俗话呢?就说——
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牧童说:“喔唷,你出来千把里了吧?”公子说:“是的。牧童啊,你可不可以把我带到终南高山?”牧童说:“我做不到主呀,要问我这条牛哩。我的牛肯么,它就送角;不肯么,它就追人戳。”公子对牛面前一站,叫声——
牛啊,你定是前世未曾修,背驮日月不抬头。
你度我终南高山去修道,免受轮回度神州。
  这条牛真懂哩,把头低下去,把角向公子送过来。公子一想:我在三清寺得经时罚过愿的,永不骑骡马畜牲。就双膝对地下一跪,叫声——
师兄啊,终南高山路程远,我暂借此牛代步行。
  这下,公子把脚对它角上一搭,往牛背上一夹。玉清真人说:“唔,背对背,靠好了啊!两眼要紧闭,耳听风响,不能睁眼,我这头牛跑起来快哩!”二人背靠背,双目紧闭。玉清真人用拨金关一道——
把它拨到九霄去,云雾滔滔就动身。
公子只听耳边呼噜噜噜如雷响,终南山在面前呈。
  玉清真人歇下来:“修道之人醒觉醒觉,到了。”公子睁眼一望:啊呀,真正快哩。便问:“师兄,你究竟家住何方?”玉清真人说——
小道下山来,黄花遍地开。
你问家何处,祖先在蓬莱。
  玉清真人一阵仙风,上了天空。这下公子上了终南山。不曾跑多远,山上跳出个武士打扮的人,手提竹节钢鞭追下来了。“大胆强人,这是仙人之境,你来何干?”公子一见:“啊,我倒被你一吓。我当你是草寇大王哩!你说是仙人之境,我倒不怕你了。我来修道的,你家师父哪个?”“我家师父是三官大帝。”“啊唷,我家师父也是三官大帝。”“格未,师父叫你来就不该叫我来,叫我来就不该叫你来。你来倒来了,我又不好赶你走。这样,我们来比一比,哪家官职大,就让哪个登在这个山上。”公子说:“好的。”众位,刚才跳出来的是哪个?是九门提督之子王天罡。王天罡就比势了——
我父亲在朝九门提督职,母亲皇封正夫人。
我是提督府里香烟后,拜师求道来修行。
  公子倒笑起来了——
说你家父亲官职大,比我父亲低三分。
  王天罡问:“你家父亲多大官职?”“多大官职?
他是当朝一品文宰相, 母是皇封太夫人。
两个哥哥职位高,一大夫来一总兵。
我是金相府里三公子,有官不做来修行。”
  王天罡说:“我来修道的,不和你比官势。俗话说一山不容二主,这山嘛,就算让把你,但我有言在先,以后哪个先得道升天,就以哪个为主,哪个晏成仙,就帮为主的管山门。”公子说:“好的。”这下——
师兄弟两个拍手掌,更改没得半毫分。
  王天罡从此离开终南山,就到宁波府定山修道。他后来脱胎得道,还是金三公子去度他的呢。
王天罡晏了三天修成正,封为令官菩萨管山门。
  丢开这个不说。单说三公子一路上山,一路吟偈——
弯弯曲来曲曲弯,弯弯曲曲上高山。
今朝来到山顶上,不成正果不下山。
  三公子来到山上,见有草地一块,松树一棵,打算就在松树下修道。哪晓得一摸,《三官经》倒抛掉了。公子想不好了,经书不曾带,白吃辛苦到此地。不过不要紧,已经在家念了三四个月了,就背呀背,想呀想,倒背出来了。
日夜背诵《三官经》,忍受煎熬苦修行。
  玉清真人想:我家师弟是凡胎哦,要吃人间烟火的,这里又没得五谷怎么行哦!遂用杨枝净水一洒,松果结得蛮大,球球累累,百鸟一见啄了吃。三公子想:百鸟好吃我也好吃。拾一个对嘴里一撂,牙齿几嚼,油滋滋,酥松松。哈哈,我所欲也!
饥饿就吃松枝果,渴用山泉润口唇。
不提三公子来修道,再提安童四个人。
  四个安童,到早上小雄鸡一啼,睡魔虫虫入泥,人醒过来了。“三少爷,东天上晓星了,起来念早经哦!”一望,哪有三少爷,六少爷总没得!枷锁脱在地上。安童喊:“不好了哇,三少爷溜掉了呱,赶快去报!”有个安童说:“去报哇?报呀报,皮鞭在那里跳哩!
说我们只晓得兴得慌来相得忙,没得心事管马房。”
  有个安童问:“这怎办?”“怎么办,我们把脚底老太师看。”有个冒老九安童把鞋子一脱,袜子一拉,对肩头上一甩:“走啊!”“上哪去?”“噫,你不是说把脚底老太师看?”“啊喂,这样去要吃门杠。”“那到底怎办?”“溜走哇!
东的东来西的西,各自改名换姓做生意。”
  有个安童说:“你倒说得便当,我家老太师一品当朝,能管天下,对哪里溜?”“这样,我们先起个马前课。我们四个人互相背住,眼睛闭起来戽。戽到哪里,旋到哪里;旋到哪里,就蹲哪里。”这下,四个安童互相背住,眼睛闭起来,他们在那里戽,玉清真人在云端里望得清清楚楚。
拨金关一拨不费心,太行山到面前呈。
  有个安童眼睛一睁:“啊唷,快点,不好了哇。
横一戽来竖一溜, 跌在老太师家泥堆头。”
  另一个安童站起来一望:“不是泥堆啊,泥堆没得这么大哇!你望望看,还有石碣,这是山啊。快去看看,这叫底高山?”有个萝卜花眼睛安童跑去一望:“哦,是大行山。”另一个安童对那一望:“唔,你眼睛萝卜花,到夜不认得家。‘大’字肚里有一点的。这是太行山啊,我们上太行山去修道啊!”“我们修底高道?”“唔,我家三少爷念《三官经》嘛,我们好去念‘三官号’呢!”“好的。”四个安童上山了。
  第一个安童说:“弯弯曲来曲曲弯。”
  第二个安童说:“弯弯曲曲上高山。”
  第三个安童说:“今朝上山来修道。”
  第四个安童说:“我现成瘌子做和尚。”
  一来来到山上,遇见虚无老祖在山上访徒。安童对地上一跪:“拜见师父,我们来修道的。”“你修道念底高经啊?”“我们念‘三官号’。”“哦,只有《三官经》《三官忏》《三官诰》,倒不曾听说有‘三官号’。你倒念点我听听看。”这下安童到山上拾一根柴当木鱼棰子敲,就念“三官号”:“南无三官大帝菩萨,南无三官大帝老子,南无三官大帝老爹,南无三官大帝太太,南无三官大帝祖宗……”虚无老祖说:“呸!这叫什么‘三官号’,分明是胡扯乱闹!我教你,念六字真言。”“师父,怎样叫六个字真言?”“就是‘南无阿弥陀佛’。”
不表安童在太行高山得到安身处,另表相府一段情。
  金相府的梅香,真是扁担戤城门——三年会说话,个个会做偈子的。早上起来,一个梅香说——
金相府里我第一, 脸上不洗像黑漆。
眼睛睁得像玉碟, 说起话来像霹雳。
  第二个梅香说——
金相府里我出奇, 叫我专门管放鸡。
鸡子赶它竹园里,鸭子赶它阴沟里。
狗子赶它场心里,一竹子打它脖里叽。
再把黄鼠狼请出来,叫它竹园里看小鸡。
  第三个梅香说——
天光光来地光光,笤帚生来独柄装。
刷了前厅并后堂,还要替三少爷扫马房。
  众梅香嘻嘻哈哈来到马房一望,心吓得直荡:三少爷和安童总没得了。立即来到高厅:“老、老太师哎,不、不、不好了啊!马、马、马房里挨贼偷了……”“奴才,慢慢点说,偷掉底高?”梅香说——
门不开来户不开,偷掉一张八仙台。
  太师说:“去查查看,是好的还是坏的?”“老太师,好的怎说,坏的怎说?”“坏的,是夜把手偷了去换老酒,马马虎虎,不去追究;偷掉好的,拿张名片,送到宾州城,叫承审衙帮我查,限他三天。如果说——
他三天不把台子送到金相府,我叫他狗官做不成。”
  梅香说——
太师啊,马房里偷走三少爷,顺带安童四个人。
老太师根本不相信,哪有贼子会偷人?
  钱太夫人一听:“老太师啊,这点线索你总看不出来?”“夫人,你倒看出底高线索?”“我问你,三天之前,哪个在你面前说情的?”“我家三媳。”“亏你还记得,我看是年少夫妻恩爱,她买嘱安童,纵夫逃走。”
夫人说的无心话,太师以假就当真。
  太师随即吩咐梅香:“替我把三媳王氏唤来!”
梅香奉了太师令,哪敢耽搁片时辰。
  梅香来到沉香阁,拜见三主母:“老太师唤你,小人奉命前来。”王氏一听:“哎哟!
今朝婆婆不唤我,公公唤我为何因?”
  有个快嘴梅香倒说起来了:“三主母,你不晓得?
马房里逃走了三少爷,又带走安童四个人。
  还说是你买嘱安童,放他逃走的。”
王氏闻听这一声,跟手跌倒绣楼门,
又是啼哭又是滚,乌云扯得乱纷纷。
不好了哇,总说没得冤枉事,我这件冤枉海能深。
  有个聪明梅香连忙跑去一把背住:“不格,三主母,我家老太师当朝一品宰相,不会冤枉人的。你去总归要去,太师要审问你嘛,你要笃行之,慎言之,明辨之,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我家老太师不见得就吃掉你呀。”王氏没法,只得去见公公。她身上也不打扮,随手把楼门一锁。梅香说:“主母,你要锁门做底高,等会儿不上来?”王氏说——
梅香啊,我楼房户槛一尺三,下楼容易上楼难!
  也有的梅香在暗里挤眉眨眼,交头接耳:“唔,她有数的,有数的……”
梅香搀住主母手,忧心忡忡下楼门。
王氏来到高厅上,拜见公公老大人。
  金丞相看见王氏一到,眼睛一暴,胡子一翘:“大胆王氏,你竟有吞天大胆,买嘱安童,放夫逃走!”王氏一听,直喊冤枉——
公公呀,少爷逃走我不晓得,安童逃走也不知情。
  老太师一听,用手一指:“王氏,王氏,我晓得你咬口紧哩!
我晓得东海潮头不会自转弯,你放夫逃走还夫难。”
  “梅香,替我拿枷锁来!她放夫逃走,就要替夫担罪!”梅香拿了枷锁来到高厅,咣对那一撂。有个梅香弯下腰来对王氏说:“三主母,你晓得三少爷逃在哪里!就照实说了吧!
还出主仆人五个,省得你去做罪人。”
  王氏说:“我不晓得,这是件冤枉事。你们该动手就动手吧!”梅香在老太师催督之下,只好把王氏枷起来。太师又在枷锁上贴好封条:今日还夫今日放,明日还夫明日放——
如果还不出人五个,活活坐死你在马房。
  一枷一锁,梅香搀了王氏就走。王氏回头对金丞相望望,边哭边说——
公公呀,你在朝纲为大臣,是非黑白不能分。
自己男女管不住,毒棒毒棍打好人。
  梅香说:“三主母,既然你有这么好的口才,为底高在高厅上不辩上几句?”“梅香,在公公面前有三尺禁地,我不能辩嘴。”梅香说:“三主母,搀你上哪去?上马房还是上杂谷房?”王氏说:“三少爷在哪房?”“在马房!”“那就送我上马房。”
王氏进了马房门,哭哭啼啼泪纷纷。
哭声爹爹呀,你在广南为官好几载,至今怎不转家门?
爹爹呀,你怎不来到金相府,替我女儿把冤伸。
喊过爹爹又叫娘,你把我当作掌上珍。
自从嫁到金相府,他们当我是路边人。
亲娘呀,你要快来金相府,搭救女儿出火坑!
  梅香说:“三主母,你母亲来接你嘛,家里又没人支宾待客,怪只怪你家三少爷要修哩!”一听这话,王氏又哭了——
三少爷呀,你逃走应该让我也晓得,我好跟你一同行。
三少爷呀,你走之前对我说一声,我替你担枷也甘心。
  另一梅香说:“三主母,三少爷走如果把你晓得,你肯让他走?”“唉,梅香,只怪我自己啊!
我不怨天来不尤人,要恨只恨我自身。
总怪我前世不曾修,今世里才种下这祸根。”
  梅香又劝:“三主母不要哭了。三少爷不是逃掉的,是出门收账的。”“梅香,你怎晓得?”“主母你看哎,账簿子还在这里哩。”梅香不识字,拿起《三官经》来把王氏看。王氏一看《三官经》,犹如钢刀戳她心。破口就骂——
《三官经》阿《三官经》,你是金相府的惹祸精。
依我性子要把你撕得粉粉碎,点起火来烧干净。
  梅香说:“三主母呀,你不要撕。三少爷念《三官经》逃掉了,安童哥哥念《三官经》跑掉了,你念《三官经》么,念念你也作兴就飞掉了。”
梅香说的是无心话,后来就弄假成了真。
  王氏说:“梅香,《三官经》是不好惹的,惹了它要招灾酿祸。我要修不念《三官经》,你们替我到观音庵抄一部《观音经》回来。”梅香照办。从此,王氏就一心念起《观音经》来了。
王氏千金女,披枷在马房。
前生做得孽,今世自承当。
不提王氏来修道,再说在广南为官的王大人。
  王老爷在广南为官,耿直无私,官清民乐。他第一任三载完满,老百姓又留他复任三载。
王乾任满又复任,六载才得转家门。
  众位,王老爷在广南复任三年,王氏在马房披枷修道三年,金福公子在终南修道也是三年。金福公子在终南山三年修得怎样了?
修道修了三年整,功劳不见半毫分。
  金三公子在终南山松树阴下修道,饥吃松果,渴饮山泉,一气苦修三年。不见功劳,心里想了:总说《三官经》好,哪晓还不如劝世文。我要是依了生身父母,蹲在书房里诵读“五经”,倒也可以龙门高跳了。
三公子起了退道心,惊动南海观世音。
  观音老母端坐洛迦高山,忽然心血来潮。掐指一算,晓得一半:金相府三公子在终南山修道三载,没有成仙得道,让我下界助他。
观音菩萨站起身,带着善才龙女下凡尘。
  观音老母云头一落,来到终南高山,叫善才童子变作孩提模样,拿把锹在半山挖井。金三公子看见就问:“你是哪个,为何在半山挖井?”“哦,我是修道之人。家里老母生病,嘴里干得要命,我拿锹挖井,取水回去烧茶给她吃。”“啊呀,你一锹怎挖得起井来?等你挖好井取水烧茶末,你母亲不干渴杀了?”“是呀,一锹是挖不起井来,但我修道人有长心。”三公子一听:啊呀,这是说的我啊!我也是修道之人,就是没有长心。他稀稀步子就跑走了。一跑跑到前山,看见一个老婆婆用根铁棒在石头上磨。这老婆婆是龙女变的。三公子上前深深一礼:“老婆婆,你在这里做底高?”“哦,我的孙女要绣花,缺少一支引线针,我在替她磨针。”“啊呀,你这么大年纪磨铁棒,等你把它磨成针么,你孙女已跟你差不多岁数了,还绣什么花啊?”“哦,相公,修道之人常说呱——”
世上无难事,就怕用心人。
只要功夫深,铁杵也能磨成针。
金三公子听见这一声,脸就红到耳后根。
  金三公子直对山上跑。一路跑一路想:我修道三年不成正,说来说去还是道功浅哇!
九月菊花满地铺,华幡宝盖缀明珠。
不怪修行难成正,只因我还欠功夫。
依还回到高山上,再做刻苦修行人。
  观音带善才、龙女回转,走到天空遇到文殊和普贤二位菩萨。文殊、普贤问:“三奶奶,你在哪里的?”“哦,金三公子在终南山修修没得指望,起了退道之心,我去劝他一把。”“可曾回心啦?”“又去修起来。”“好。这是他家师父马虎,不曾想到去度他。既然这样,让我们去度他成仙。”
文殊、普贤站起身,飘飘荡荡下凡尘。
  来到终南高山,文殊拔根青丝细发一变,变做一只玉兔模样;普贤一变,变做斑斓猛虎一只,玉兔在前面溜,猛虎在后头追。玉兔溜得没处躲,就对三公子怀里一攻。老虎脚一扒一个潭头,尾子一甩像扫场扫帚,跳上趴下要吃他们。金三公子一想:玉兔是弱小生灵,还不够猛虎一口,要吃就吃我吧!猛虎知道三公子想的底高,就坐下来等。金三公子把怀一开,叫玉兔溜走,对玉兔说——
你盘山过岭要小心,备防猛虎再追寻。
  玉兔一走,猛虎等吃金三公子。金三公子说:“猛虎,你肚子真饿,我来割块肉把你。”金三公子望望身上很瘦,就想用刀到左手膀子上割肉。可是没得刀,就用指甲代刀,揭下一块肉约有四两重,对盘石上一搁。猛虎眼一白,“扑秃”,倒吃下去呱。还在那舔嘴撩舌,还想吃。金三公子到右膀子上又揭一块,对盘石一搁。“扑秃”,老虎又吃下去了,但还不罢休。金三公子说:“猛虎啊!
一只玉兔没得四两重,我两块臂肉重半斤。”
  三公子又对猛虎望望:“猛虎,你肚子大哩。我身上这点肉斋僧不饱,困下来尽你咬,你喜欢我身上哪块肉就吃哪块肉!”猛虎可吃他?不吃他。就从他身子这边跳到那边,那边跳到这边。跳来跳去不过是吓唬他。
这边跳到那边去,那边跳到这边来。
今朝三月二十八,菩萨替他脱凡胎。
正是当年有此事,“圣诞”流传到如今。
  文殊、普贤替三公子脱去凡胎,和观音一同回转。走到半天空又遇到玉清真人。玉清真人问:“啊呀,三位菩萨在哪里忙的?”观音说:“我助金三公子修道的。”文殊、普贤说:“我们替他脱凡胎的”玉清真人问:“可曾替他换法名呀?”“这倒不曾。”玉清说:“让我去!”
有道是:人无法名不成仙,锁没钥匙怎得开?
  玉清真人来到高山,变作一个道人,手执鱼鼓简板,唱起了道情——
小道下山来,黄花遍地开。
鱼鼓一声响,唱起道情来。
小道下山来,漫步走长街。
寻钱沽美酒,自斟又自筛。
小道下山来,逍遥又自在。
问我家何处?世居在蓬莱。
金三公子闻听道情声,“师父”连连叫不停。
  玉清说:“你倒叫我师父,你晓得我是哪个?”“哎,怎不认得?是你把我度出马房在此修道的,我怎能忘记哩。”“哦,你既认得我末,我就告诉你:你已经由观音、文殊、普贤三位圣母替你脱过凡胎了。我是来替你换法名的。修道之时可以叫乳名金福公子;修成正果要取法名,不可再叫乳名。
金三公子你听清,法名叫元阳小真人。
三天之内有黄鹤到,驮你上天讨封赠。”
  玉清真人替三公子取过法名,腾空而去。观音来到南天门,人还未到,嘴里就闹:“三官,三官,你好不糊涂,好不马虎!你家徒弟在终南山修道,道功完满,你还不替他封仙,度他上天?”三官大帝说:“他还没有脱凡胎,取法名哩!”观音哈哈大笑:“你还蒙在鼓里。金三公子脱凡胎,换法名,已由我们姊妹三个和玉清真人帮他做了。玉清真人还准他三天之内有黄鹤临凡,驮他上天成仙哩。”三官大帝说:“啊呀,对不起,倒又烦劳你们了。”随即来到御宰台前拜见玉主。玉主召黄鹤前来,命黄鹤立即临凡。
黄鹤奉了玉主令,掠翅起飞下凡尘。
  仙风一息,黄鹤对终南山松树顶上一立。口中叫喊:“元阳,元阳,我来驮你上天。”元阳只听其声,不见其人。心想:“啊呀,我这个名字没得别人晓得,只有我家师父知道,现在是哪个喊我?”抬头一望,是一只灵鸟。元阳问:“啊,你可是黄鹤?是黄鹤你飞下来。”黄鹤飞下来,元阳一看,只有鸿雁那么大的个子。就说:“黄鹤,你能驮得动我?”黄鹤就说了——
三天之前我还驮不动,今朝轻轻驾你上天空。
  元阳上前用一只脚一踏,黄鹤身子斜总不斜。两只脚一盘,像和尚坐蒲团。
翅膀一蓬尾一动,把元阳驮了上天空。
  三官大帝弟兄三个正来天宫接表,元阳一见他们——
双膝跪到平阳地,“师父”连叫两三声。
  三官问:“哪是你师父?”“哈哈,三位总是我的师父。”三官说:“徒弟啊,我愁你中途要退道的,哪晓你竟还能修到底!”
三官搀住元阳手,到御宰台前讨封赠。
  来到御宰台前,拜见玉主。三官对玉主说:“这是应化童子,已经修成正果,应该成其本位。”
玉主一看笑颜开,这等善人哪里来!
  “元阳你吃尽苦中苦,我今朝要封你神上神。
元阳前来听封赠,三茅祖师治乾坤。”
  三官大帝不眠笏,跪在那里求玉主加封元阳神职。玉主降旨——
元阳前来加封赠,应化真君你当身。
  三官大帝仍不眠笏,还请玉主加封他神职。玉主再次降旨——
元阳前来加封赠,接本章童子你当身。
生死权在手,日日接表文。
加封再加封,可谓神上神。
  玉主一封,还要到王母宫中再封,才得成功。王母娘娘对元阳说:“不好了,你要早来三天,我要封你个八仙。元阳一听,两滴眼泪倒落下来了——
师父呀,八仙没得我的份,我枉修道到如今。
  王母说:“元阳,你不要哭,我还有一仙不曾封呢!
元阳前来听封赠,八洞飞仙你当身。”
  王母顿时赐他钻天帽一顶,腾云鞋一双,袈裟一件,聚风带一根和慧眼一副。元阳说:“我朝也修,夜也修,怎就修到这些东西?”“嘿嘿,这是无价真宝,天下觅不到。你如不信,我来讲把你听。
钻天帽,头上戴,上天入地,
腾云鞋,穿起来,足底腾云。
袈裟衣,穿在身,佛家衣钵,
聚风带,腰间束,八面威风。”
  “别看慧眼是两个框当,戴起来越望越清爽。对上望见三十六天堂,对下望见十八层地狱;对东望见扶桑国,对西望见老祖说法台。”“师父,你说的我总望到了,真是个宝贝。”“徒弟,你再戴起对王氏绣楼上望望看。”元阳一望,心里一荡——
楼上灰尘寸把深,王氏不在绣楼门。
楼下结满蜘蛛网,阶上青苔绿沉沉。
  元阳想:“不好了,王氏上哪去了?在家一无依靠,可能到极乐村岳母身边去了?”他又把慧眼戴起来对极乐村一望——
岳母端坐高楼上,她越是年老越精神。
  “啊呀,莫非到广南我岳父任上去了?”他又把慧眼戴起来对广南一望,只见岳父在衙门里开堂问事,精神抖擞,好不忙碌,王氏也不在广南。王母说:“元阳,你再对老陆地上望望,王氏可在你家老陆地上?”元阳说:“我家哪有底高老陆地、新陆地啊?”“马房就叫老陆地。”他回头对马房里一望——
王氏正在马房门,披枷戴锁做罪人。
  元阳可认得王氏?认得的,但又不敢认。就怕一认末,师父要责怪他想妻。就说:“师父啊,这女子不晓得种我家几亩田,少我家多少粮。
看见一个女姣娘,点头数脑哭青天。”
  王母说:“呵呵,不要吃了果子忘了树,尝了橘子忘了洞庭山。她不是张三与李四,就是你家王氏女姣妻。因你被玉清度上终南山,她被你父亲押进马房,替你担枷做罪人。你要赶紧临凡,把她度上北海浮山修道。”“师父啊,我不去。父亲同我三世里冤家,七世里对头,我哪能够临凡?”“徒弟,你抵不得从前了。现在你有百般仙法随身,能够移山倒海,撒豆成兵,呼风风到,唤雨雨临,指山山崩,喝水断流,完全去得的。要不然,我再赐你一颗灵丹。”
元阳奉了师父令,带了灵丹就动身。
  仙风一歇,元阳对马房门口一立。这在什么辰光?二更已尽,三更将初,半夜差不多。元阳抬头一望,梅香四个,结股成帮,四个人看住王氏一个。元阳想——
就凭我元阳道功深,一个人也难度五个人。
  元阳想想无主意,也就如同当初玉清度他自己一样,向土地借了四个睡魔虫虫,向四个梅香鼻孔里一放。
梅香困觉如小死,麻麻木木不知神。
  元阳真人在外面转溜溜,脚下踢砖头,嘴里咳断咳断吼。王氏说:“外间哪、哪个呀?
可是梅香投送茶和点?快快端进马房门。”
  元阳不做声。王氏想:啊呀,大概是跑路的,不认得路哇!就问:“你是找错户,还是跑错路?我告诉你——
向北就是金相府,向南通到宾州城。
  元阳还是不做声。王氏想:啊呀,可不要是贼?公公对我无情,莫怪我对他无义。我也有一份家业,尽你偷吧。就说:“嘿,你听好,要吃东西进厨房,要偷衣裳进香房,要偷宝贝进库房。我家东库里是金,西库里是银,随你偷那桩。
多偷金来少带银,你快做逃灾避难人。”
  元阳想:不好哇,把我当贼啦!我来喊她的乳名,让她晓得我是哪个。便喊:“慈贞小姐,你家亲丈夫家来了!”王氏一听,更加伤心,叫声:“不好了哇!
夜半并深更,来了小光棍。
闯进马房内,冒名喊‘慈贞’。
我高叫安童捉拿你,送你披枷戴锁进牢门。”
  元阳说:“哈哈,王氏,不要哭。我真的是你家三少爷。”“你是我家三少爷?我问你,我们游看花园,说过哪些话的?”“王氏呀,我记得呱,告诉你。
我比叶子你比花,花开全靠叶来遮。”
  王氏说:“你这个油头光棍,在外头听见的,扁担头上套来的。你是我家三少爷么,你晓得我属底高?”“王氏啊,我们是两条黄牛合张犁——同耕。
丁卯年来属兔生,卯年卯月卯时辰。”
  王氏听见这一声,知道正是三少爷转家门。
三少爷啊,你离我倒有三年整,今朝怎思量转回程?
  “三少爷,你快点走吧,不要连累我。
金相府要捉拿你,赶紧逃难去求生。”
  元阳说:“王氏啊,不要哭。我成了仙,上了天,捉不住我了。我奉师父之令,来度你的。”“少爷,你是白白来了。马房的门关的,里头的大门闩的。”“哈哈,这你不要愁,我能开的。”
元阳老祖道功深,大开马房两扇门。
  王氏问:“三少爷,我问你:你是船来的,车来的,还是轿子来的?我这身上重枷重锁,一步总不得走。”“哈哈,枷锁是锁不住你的。”元阳随即念道:“天开锁,地开锁,神开锁,鬼开锁。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一个“敕”字不费劲,枷锁脱落地埃尘。
  王氏脱开枷锁,说:“少爷,我肚里饿来心里嘈, 一步总不得跑。”“你坐马房么,怎不带点干粮来的?”“少爷,我哪晓得坐马房?早晓得这样,不要说干面,细也要抓两把带在身边来。”“哈哈,不是干面、细,是干粮哦。我到身边摸摸看,有没有吃的东西。”元阳到身边一摸:“哎,还有半粒豌豆。”“三少爷,你大人做事不小,小人做事不大哇!肚里饿,心里嘈,豌豆要嚼两大瓢哩!”“你胡说,不要吃胀杀得。只好吃半粒,吃一粒都要胀的。”王氏把豌豆对嘴里一撂,牙齿几嚼,闷酥蜜甜,连声说:“啊呀,不饱不饿。真正好过。”“好过?你不要当它是豌豆。
它半个黄来半个青,费了我师父许多心。
  王氏啊,这豆五百年才结这一粒。三年前,师父带半粒把我,度我逃出马房;今朝我带半粒把你,也把你度出去。”“三少爷呀,我……我……膝馒头发松,直对下要壅。”“来呀,你背住我肩头,我带住你衣袖。如果耳听风响,你不要睁眼。”王氏照办,说声:“走、走哇,少爷!”“行、行哇,王氏!”一个说走,一个说行,二人脚底就腾云。
把王氏带出浮云三千里,北海浮山面前呈。
  仙风一收,元阳把王氏对浮云山一丢。元阳说:“王氏,眼睛睁开望望看。”王氏一望,啊唷喂,平口泼浪的水。
一望无边东洋海,浪涌千里怕煞人。
  王氏说:“少爷,此地四周总是海,脚下有个滩,倒像个浮氽山。
我在家还有马房坐,此地何处把身安?”
  元阳说:“王氏啊,你要住房子容易的。你眼睛闭起来,我来帮你砌房子。”王氏眼睛紧闭。元阳用手招一招,千根木头趁浪飘;念动真言咒,张班鲁班下凡尘。凡人要造好几春,仙界只要片时辰。
张班鲁班下凡尘,蚶虾胡子两边分。
砧砧斫来斫砧砧,日出卯时造完成。
  房子造好了,元阳说:“王氏啊,你再把眼睛睁开望望看。”王氏睁眼一望哦,金漆旺旺,鲜红堂堂。
屋上总盖琉璃瓦,根根椽子雕金花。
  元阳问:“王氏,这下可开心呀?”“少爷,又没有哪个陪我作伴哦!”“哦,这也容易的。”元阳念动真言咒,道魔仙姑下凡尘。道魔仙姑姊妹四个,齐叫王氏“三娘娘”,也有送她引线,也有送她木梳,也有送她镜子。王氏说:“哈哈,仙女呀,我不梳妆打扮,不要木梳镜子;也不绣花纳朵,不要引线剪刀。”“三娘娘啊,这是无价之宝,哪块觅得到?你如不信,我讲把你听。
引线生来两头尖,一头穿线一头连。
虾兵蟹将百零八,穿成佛珠念成仙。
木梳弯弯像把弓,天天搁在绣房中。
金丝秀发重整理,一忽睡到东方红。
镜子生来四角方,一块青铜亮光光。
前一照来后一照,照见你在望西方。”
  元阳说:“王氏,这下可有点开心呀?好在此修行啦!”“少爷,那你到哪块去?”元阳说——
我修道不忘师父恩,到福禄宫中接表文。
  王氏说:“三少爷,你倒走了,把我丢掉,你几时来呀?”“噢,我将袈裟为凭。
文佛袈裟紫云衫,一心削发做和尚。
尔为尔来我为我,无事不到你浮山。”
  王氏说:“三少爷,你有心成佛,我也有心上天。我也来表个心意。
文佛袈裟紫云衫,一心削发做尼姑。
修身来到汪洋海,不要你这小丈夫。”
  元阳真人站起身,福禄宫中接表文。王氏在北海浮山,由道魔仙姑姊妹四个陪她修道。
也算得到安身处,北海浮山办修行。
丢下此事暂不表,再提金相府内情。
  第二天小雄鸡一啼,睡魔虫虫入泥,金相府马房里的梅香都醒过来了。有个梅香眼睛不曾睁,嘴里就开声:“不好了,东天上晓星,三主母好起来诵早经啦!”另一个梅香说:“吵底高嗓?三主母,六奶奶总没得了!”众梅香眼睛一翻,只见枷锁一摊。七嘴八舌,吵得不歇:“这遭不得了啦!三主母又没得!你们赶紧去报。”“去报?报呀报,三十门杠发跳。你挨打三十,我挨二十九,又痛又现丑。我们去说谎吧!”“说底高谎?”“啊,说上天的谎,入地的谎,飞过海的谎。”有个梅香说:“我、我、我去说个脱节谎。”“好的,说谎说得脱节,打起来总不肯歇。”
说谎梅香前面走,圆谎梅香后面跟。
  人还不曾到,两人就哇哇叫:“老、老、老太师 ……不、不好啦!”“大胆犬奴,怎样不好!可是楼房要倒?”“不、不是的,三年前的事体又到了哦。”“你这奴才,底高三年前三年后的事体?”
三年之前逃走主仆人五个;
  太师问:“三年之后呢?”
三年之后,三主母逃出马房门。
  老太师一听,拿梅香出气:“哈哈,我晓得了,你们调得忙,笑得忙,哪有心事看马房!”“老太师啊,不要冤枉我们哎,我们掮枪舞棍,有瞌睡总轮流困,从来不曾离开她。就到这几天哦,不晓得翻点底高腔,主母在家念调儿‘梅香啊,我要成仙啦!嘿嘿,我要上天啦!’
今朝到了半夜中,腾腾空空起狂风。
东边吹得滴滴搭,西边吹得叮叮咚。
谯楼更鼓三更响,又刮起一阵转溜溜风。
屋上吹了一个洞,吹得三主母上天空。”
  太师说:“你这奴才,怎不背好了她的?”一个梅香说:“我背住她的手哇,给她一冲,一个倒栽葱,我就随手背住她的鞋后跟。
太师如果不相信,鞋拔衬还在我手中。”
  太师说:“当点心,我要叫安童去查的。”“太师,尽管去查。”梅香说谎心虚的,赶紧在前头先跑。一双鳊鱼脚,倒有八寸八,一跑劈劈啪。来到马房门,台子上面垛大凳,捧住个门杠,冲掉三根椽子四垅瓦,开了一个大天窗。等太师一到:“太师啊,你看呀,就是走这块出去,上天的。”
太师想想真稀奇,马房能有上天梯?
  太师想想无主意,去对钱氏夫人说:“不得了,金相府今夜出了大事情。”“怎?”“三年之前逃走不孝子,今夜逃走了王氏三媳。”“太师啊,我在家当家数载,虾不跳,鱼不动。嘿嘿,你到家规矩重哩!你会枷会锁哩!
逃走公子是自己生,逃走王氏是别家人。”
  亲家四品太守,也是个朝廷命官。他要是——
到金相府里接婿女,你怎还得出他们两个人?
交不出婿女两个人,亲翁也不是省油灯。
  太师一听,心神不定:“安童,替我划轿过来。我在朝纲里好好的,你们婆媳四个写家书进京催我回来。要说不回来吧,你们要赶了进京;现在我回来了,又把事情对我身上推。
我到朝纲去保主,非关我事半毫分。”
  钱氏一听,吓了大半条命。太师一走,天大的事都丢把我了。钱氏夫人晓得老太师生气,赶紧陪个笑脸:“太师,不要动气,我们来商议商议。一人商议没得智,二人商议没得事。三年之前呀,宾州兴灯,多少人家小姐轧跑掉了,写个告示贴出去,也慢慢寻到的。我家不好出个告示?”“夫人,这个人家要笑的。出告示末,印又不曾带家来,告示不用印,算底高告示?”“啊喂,你真真考究哩?红笔拖拖,画它几个螺螺。
告示张贴四城门,哪敢讹断你老大人!”
  太师说:“啊呀,夫人,八股文章我会写的,这告示我不会写。”“噫,你不会我会。我来开口,你帮动手。上面写它几个大字:‘金相府告示’。下写:‘当朝一品,同缘钱氏,终年所生三子。长子习文,接本御史;次子习武,边关总兵;三子金福,一不习文,二不学武,懒读诗书,好做道人。被父责打,送进马房,受刑不过,黑夜盗库金银,买嘱安童,带妻逃走,不知去向。送信者赏银五百,送人者赏银一千。若藏金家儿、媳,一旦查出,满门抄斩,鸡犬不留。各各遵照毋违!’”太夫人说,太师写。写好了,太师叫来安童:“替我把告示张贴四门。”安童一听,对那里一钉,动总不动:“老太师,就一张告示,叫我糊贴四个城门?要说撕做四块,有头无尾,又看不到个鬼。要是不撕开贴吧,管到东门,又管不到西门;管到南门,又管不到北门。”
太师一听笑颜开,依还又照样写起来。
  一张誊两张,两张誊四张,四张誊八张。
告示张贴四城门,城里城外总知闻。
  俗话说:江湖常常流活水,南北道路有人行。上市上街的人就议论纷纷:“老朋友,我上当哩。钱粮国税完得早,不曾讨到巧。”“怎呀?”“城里有皇上告示贴出来了:监牢里罪犯赦一半,国课钱粮减三分。”“你这个老朋友哦,皇上告示么,有九头狮子黄金印盖上头的,它上面又没印,不是皇上告示。”又有人说:“东门外面有爿绸缎店,只晓得卖,不晓得欠,他出告示招揽生意的,我们去买便宜货!”也有人说:“金相府里三公子跑掉了,出告示寻人。”“唔,作兴的。听说金三公子吃素修道,作兴成仙,作兴上天,也作兴给菩萨度走了。” 还有人说:“这种人家威风到顶了,不得再发达啦。”
也有人,说金家,气数已尽,
也有人,说金家,冤孽再生。
上等人,说金家,成仙了道,
下等人,说金家,出了“报应”。
相府告示像只红嘴绿鹦哥,买的少来看的多。
  有的念告示的人想发财,头上不念,尾上不念,单零零念中间:“送信者赏银五百两,送人者赏银一千。”哎,卖菜的老朋友倒听见了:“二老官啊,帮我把担子带家去吧。”“你上哪去?”“我上金相府啊。他家儿媳跑掉了,我去送信啊。”“亏你想得好,我来帮你带担子,你好去领赏?”“何苦哦,你我住在沟东沟西,请你这点事总不肯?”“老朋友,你不要想发广东财,他家逃走一子一媳,外加安童四个,还说库里少了金银,告示上又未曾载明少掉多少——
背不起他说句糊涂话,你倒要还他金子又还人。
  这个卖菜的给他一吓,命总没得:“这样说,我不去了。”但他还想碰碰运气——
挑副担子就下乡,卖点百合和生姜。
耳朵放长点,眼睛放亮点。
如果碰到金家儿媳妇,赏到银子是一千。
不提相府出告示,再提广南王大人。
卷五 上告御状

为儿女,决雌雄。理在手,当太公。
王乾为了儿女事,要和亲翁决雌雄。
人间讲的情和理,有理重孙当太公。
  上册讲到元阳真人把慈贞小姐度到北海浮山修道,金宝老丞相张贴告示寻找儿媳,此话丢开不表。单说王乾在广南上任三载,复任三载,六载完满,一心谢事打转。当地百姓见他为官清正,又再三挽留不住,就不迎新官,先送旧官,将王老爷送上舟船。众百姓依依不舍。
好一个清官王老爷,倒贴银子坐衙门。
真是夏至难逢端午节,百年难逢王大人。
  王老爷站到船头摇摇手,嘱咐大众转回程。叫他们乐守田园,细作精耕。
三十六行总好做,不要做违条犯法人。
父慈子孝千古道,忠君爱民牢记心。
  众百姓打转,想起王老爷在此为官公正廉洁,爱民如子,就在东门外造起一座王乾庙,用檀香紫木雕起王乾金容相。
百姓不忘老爷恩,初一月半去了愿心。
  王老爷带了百姓赠给他的万民衣、万民伞,乘船回转。
船头分开千层浪,水路滔滔转回程。
  陆氏夫人见王老爷回来,吩咐安童、梅香拈香执帖,出门迎接。陆氏夫人走到滴水檐前,一把搀住王乾。二人携手同行,来到高厅,先茶后酒,讲不住口,叙述六载离别之情。忽听门外人声喧哗,老爷问:“夫人,门外怎有许多人的?”陆氏说:“这是左邻右舍听说你老爷回转,那些张家侄男,李家侄孙,都要来看你。”老爷一听,就说:“这些侄男、侄孙都已长大成人,我不认识了。”随口就吟——
老夫六载在他乡,岸边杨柳长成行。
  陆氏亦道——
门前红梅多结子,宅后绿竹添新篁。
王乾听了这一声,腮边不住泪纷纷。
  陆氏问了:“老爷为何眼泪珠抛?可是遇到不顺心的事?”王乾连声叹气:“咳, 看到隔壁顽童多得很,就想起你我没得后代根。”陆氏说:“啊呀,老爷你六载不在家,我倒忘记我家金福小婿和慈贞小姐的事了。”夫人提到这话,王乾问:“他们生到几位甥男,几位甥女?”陆氏叫声:“老爷!”
小姐出嫁六载整,不来不往到如今。
  老爷说:“夫人,你的心太狠。小姐嫁到相府六载,你总不接他们回门?”陆氏说:“老爷哎!
我本想接她回门转,又少支宾待客人。”
  王乾说:“既是如此,我不回来则已,既已回家,一定要把婿女接回门才是道理。”随手吩咐安童备四道名帖。安童说:“接姑娘、姑爷用两道名帖就算客气了,为何要备四道?”“安童,你不晓得,我家这门亲是一倍亲来几倍亲。一道名帖到东门拜请熊总督;二道名帖到西门拜请桂翰林;三道名帖到相府拜请亲翁母;四道名帖把女婿、女儿接了转回门。”安童说:“老爷言之有理。”连夜备起四道名帖。老爷一早梳洗完毕。用过早膳,整整衣帽,备了两顶轿子,辞别陆氏夫人——
王老爷乘轿就动身,去接婿女骨肉亲。
路上行走来得快,祠山殿对过是城门。
老爷来到城门口,城里城外闹盈盈。
  王老爷来到东门辰光虽早,上街的人竟也不少。挤如也,抑如也,推不走,轧不开。安童放声就喊:“让开,让开,让我家老爷上街。”旁边就有人说了:“啊依喂,吓煞人,大不了是个四品谢事太守,摆出这种排场来吓唬哪个?不要睬他。”老爷一看:“安童,抵不得我在广南,当方土地当方灵。这次回到老家,对乡亲故里要放客气点。长者叫伯伯,少者叫叔叔,和尚叫真人,道士叫先生。
嫁过的少妇叫贤嫂,高楼上小姐叫千金。”
  这遭,安童忙向前,对街上的人打躬作揖,招呼不歇。大众一听,倒蛮开心。众人忙着让车子,顺担子,搬摊子,腾出一条路来让老爷轿子进城。
老爷轿子进东门,乌鸦在头上喊三声。
  老爷进东门抬头一看,望见城墙上贴的金相府告示,随即吩咐安童住轿。安童把轿帘落平,老爷步出轿门,摸出二铜钱眼镜一戴,看看金相府出的底高告示?只见告示上写道:“当朝一品。”“唔,亲翁官高极品,口气不小哇!”“同缘钱氏。”“嗯,拿亲家母出来摆架子。”“终年所生三子。”“亲翁,你哪里还有三子?我有半子份哩,你只有两子半。”“长子习文。”“嗯,金家长子莫非科相啦?”“大夫接本。”“哦,还是个接本御史。”“次子习武。”“大概次子封了侯位?”“边关总兵。”“唉,还是总兵之职。”“三儿年轻。”“啊呀,我的小婿可能中了状元?我不曾带贺礼来呀!”“一不学文。”“倒是能够吃苦,跟他二哥习武。”“二不学武。”“作兴他的发财心重,走商贾之道。”“懒读诗书,吃素修道。”“……啊呀,小婿你年纪轻轻,不帮皇定国,为社稷出力,反替佛面增辉,这就奇了。”又往下看:“被父责打。”“打得有理,养儿不教,父之过也!”“关进马房。”“啊呀,这就错了!”
不是盗来不是贼,因何押进马房门。
  “受刑不过,黑夜私盗库中金银,贿买安童,带妻逃……”
一个“走”字不曾念出声,急得头上汗淋淋。
  老爷一想,不能有失官体,揩揩眼泪再往下看。“带妻逃走,不知去向。送信者赏银五百,送人者赏银一千。若藏匿金家儿、媳,一旦查出,满门抄斩……”
王乾将告示看完成,鞋尖蹬破两三针。
  王乾说:“安童,替我打点烧酒来。”安童打来烧酒,王乾用酒对告示上一涂,就润潮涨糊;酒对告示上一喷,告示从墙上起身。叫安童细心点,从四角上对中间掀,整整端端不破边。王乾把告示折好,当个宝,对拜盒里一塞,打发安童将轿子抬了打转。安童说:“老爷接姑少爷还不曾进他门,怎又叫我们转回程?”老爷说声——
安童哎,我今轿子进东门,乌鸦在头上叫三声。
金家私杀儿媳妇,这件冤枉海能深。
俗话说:人来投亲,鸟来投林。
我女儿、女婿总不在,我到相府里会何人?
老爷乘轿回家转,一路啼哭泪纷纷。
  王乾来到自家门前,陆氏夫人老远就喊:“老爷,可曾接到女儿女婿?”王乾不作声,走出轿门来到高厅。陆氏又问:“女儿、女婿怎没来的?”王乾说——
夫人哎,要知婿、女今何在,拜盒里面看分明。
  陆氏打开拜盒,拿出告示从头看起,一直看到底。
一张告示看完成,哭死过去又还魂。
  陆氏说:“老爷,你说我家婿、女还在不在世?”王乾说:“看那告示口气,十有八九是被金家杀害了。”陆氏一听,又放声大哭——
老爷呀!我的婿女死得苦,你要替他们把冤伸。
宾州城里告一状,伸不到冤枉不休兵。
  王乾说:“夫人,金丞相官高职大,别说县里,就是州府衙门也告不动他。夫人哪!
到六部三司去告状,也等于告诉面糊盆。”
  陆氏说:“我家婿女死得不明不白,伸不到冤就这样拉倒?”王乾说:“夫人!
要替婿女把冤伸,御状要告到午朝门。
只恨我官职还嫌小,不敢闯进帝王城。”
  陆氏说:“就这样轻放他,我们不气死他金家脚丫里!”王乾一想:“罢、罢、罢!不提伸冤也就算了,提起伸冤,就要拼得一死。不然,人命不如畜生,下官还有日子过?夫人,叫安童搬块门板搁在高厅上。”安童搬来门板搁好。王老爷梳梳头,洗洗脸,整整衣冠,跑过去直笔笔对门板上一躺,叫声:“夫人,你替我头边点上一盏火,脚边点上一盏灯——
进京告状未知死来未知生,你望我面耳鼻舌根。
赢了今天是再生日,死了就算是周辰。”
  陆氏说:“啊呀,老爷你还不曾进京,怎做出这不祥之事的?”“夫人,你要晓得,我官卑职小,动御状告金宝,就等于庶民告县官。如果万岁明察秋毫,依理而断,还能赢得金宝;倘若皇上徇情,包庇丞相,我就难有性命打转。所以,我今朝出门,生死难料!”
我拼一个五十六岁王太守,碰碰他当朝一品官。
  陆氏说:“你进京我有几句话奉禀:
得收头处且收头,得饶人处且饶人。
话到嘴边留半句,理到七成让三分。
不要让天子审翻了案,我王家就无人把冤伸。”
  老爷吩咐安童请来三代宗亲牌位,跪下灼化纸钱,告别祖灵。他一边化纸一边哭——
叫一声宗亲呀,你在则为人死则为魂。
我到皇城把状告,宗亲要做领头人。
又叫声金福和慈贞,你们阴灵跟我上皇城。
恐怕我在殿上“冤枉”二字喊不出,你们要照应我二三分。
白纸钱灼化蓬蓬飞,王老爷越哭越孤凄。
  王乾别了祖,备了银子,上了轿子。陆氏送他动身。送到门口,陆氏说:“老爷哎——
我理当送你二三里,鞋尖足小步难行。”
老爷哭上阳关路,夫人哭回绣楼门。
老爷在路行,沿途莫稍停。
为了伸冤事,连夜赶进京。
在路行程数日整,赶到天子外罗城。
皇城景致无心看,要寻招商店堂门。
  安童说:“老爷,外面辰光不早,我们肚子不饱,要寻个饭店才好。”
穿街过巷来得快,到了招商客店门。
  安童对老爷说:“俗话讲:生处好赚钱,熟处好过年。老爷前年进京求官是歇在张都司饭店呱。那时你官运不丑,升到皇堂太守;这次进京告状,我看还是住宿在张家为好。”老爷答应。随手来到张家门口,恰逢堂倌出来拉生意。口中唱道——
可有伸冤理枉人,来到京都帝王城。
外面已经夜黄昏,歇宿我家店堂门。
状纸呈上金銮殿,打赢了官司转家门。
  王老爷一听,喜之不尽。这叫来得早,遇得也巧,第一个吉兆讨得蛮好。就吩咐安童住轿,把铺盖行囊,搬进店堂。
流水簿子登过号,客堂里面暂安身。
  张都司老板见客人一到,眉开眼笑,倒杯香茶双手奉上:“请问客官尊姓大名,家住何处?”老爷说:“店主,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广西宾州王乾。”“啊呀,原来是王老爷,久违了。王老爷,你那年进京科考是白面书生;前年进京求官的时候,胡须儿才露根;今朝见面看你额角上露筋, 想必在广南为百姓操尽了心!”王乾一听, 凄然下泪: “店主呀——
这次进京非别事,只为婿女把冤伸。”
  张都司说:“王老爷,你且住下休息休息,这事么,须从长计议。”王乾吩咐安童拿出散碎银子,到街上买三尺六寸黄绫来写状子。安童对老爷说:“我们不要乱用钱,这场官司弄不好要拖好几年。写状子么,买张呈文格式纸就好了。”老爷说:“安童,你们不懂,对官府衙门里送的叫禀单,对金殿上奏的叫本章。写本章一定要用黄绫才好。朝中三百文官,二百武将,八大朝臣,九卿四相,大家总要看的。这遭,你一看,他一转,转到万岁手里就成破纸。状纸不好,皇上见恼,挨他撕掉,只好拉倒。”安童说:“既然如此,我即刻去买。”一歇辰光,安童把黄绫买进店堂,交与老爷。王老爷取出文房四宝,磨磨“大阁香”,笔头掭掭尖,想上大半天,状子草稿才成篇。安童说:“老爷,慢点誊正,先念给我们听听。道理说透点,证据摆足点,一字入公门,千斤拔不出。”“安童,你们懂底高?”“老爷,你为官虽好,在广南办案子也有时候弄错了呱!那时,小人不敢作声。”王老爷哈哈大笑。心想:“这倒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就说:“好的,我就念给你们听听:“具状人广西宾州极乐村人氏,姓王名乾,状告金宝私杀儿媳一案。罪臣王乾,同缘陆氏,终年所生一女,名唤慈贞,许配金丞相的三子金福为妻。太师亲口所准,将金福送进王门招婿为嗣,在则养老,死则殡葬,传接王门香烟后代。不料丞相倚官仗势,硬将小女娶过门庭。过门六载,不准婿女回转王门。罪臣蒙皇恩浩荡,升到广南为官六春,官任圆满,回归故里,迎接婿女不到,只见金府告示张贴四城,假言寻找儿媳,诬其私奔,实则谋杀已久,掩耳盗铃。金家杀其一子,尚有两子,而杀其一媳,便绝我王门九族宗嗣。伏乞圣天子作主,在要还人,死要还尸,埋入土中要还坟墓。或见其人,或见其尸,方可结案。”安童说:“老爷写得不丑,言短意达,着实好誊正了。”
王老爷提笔忙誊正,心里像插进万根针。
  安童倒杯香茶,劝劝老爷:“不要着慌,誊写清爽。”
一张御状写完成,专等五鼓进朝门。
  东天刚刚发白,王乾就来到午朝门外。这时正是皇上坐早朝。
王乾舍死忘生,歪歪斜斜爬上金銮殿,冤枉喊得不绝声。
  众位呀,王乾告状运气丑,状子偏偏落在金宝长子接本御史的手。金大夫逢三、六、九日接本,那天正是初三日子。这天他接到四道本章。第一道是东台御史报旱荒;第二道是西台御史报水荒;第三道是罗大夫告宋大夫吞吃皇粮;第四道是王乾的状子。他不知道王乾告他的父亲。翻开来一看,上面写道:“广西宾州人氏。”心想:啊呀,是我同乡人。再看“姓王名乾。”啊呀,此人是我三弟的岳父。他不晓得我在京里做内京官,有什么事怎不与我讲讲?我不但能准,而且受本。再看他告何人?是金宝私杀儿媳一案。“不好了!
爹爹在家闯了祸,御状告到紫禁城。”
  金大夫想:我要是尽了忠,就不得尽孝;尽了孝就不得尽忠。尽忠的话,我就要忠心耿耿将御状呈上殿前,我父亲就要吃人命官司;尽孝的话,我就要将状子抽掉,那王乾又要枉吃辛苦。
金大夫一时难转弯,横也难来竖也难。
  金大夫想:我必须做到忠孝两全,暂时抽掉状子,回到自己朝房用轿子将三兄弟的岳父接过来,然后再将父亲接得来。
请六部大臣说场和,省得两个亲家动干戈。
  金大夫随手把王乾的状子并并折折,对靴筒里一塞,用手一指:“王乾退后,午朝门外候批!”王乾心想:乖乖,还算运气好,不用坐罪。回转客店不提。再讲金大夫将那三道本章呈上龙案:“万岁,本章在此,请我主观看。”圣天子接过本章一看,第一道报旱荒千里,除六准四;第二道报水荒六县,除四准六;第三道报罗大夫告宋大夫吞吃皇粮。万岁说:“金爱卿,宋大夫可能有些账目不清,人家猜疑,你奉孤家旨意到六闸京口去整饬宋大夫的账目,速速毋迟!”金大夫谢主隆恩,到六闸京口查账去了,却忘记了王乾告他父亲一事。再讲王乾回转饭店等候批文。眼睛一眨,到了初八,立即启脚,来到午朝门口一看:东台报旱荒,除六准四;西台报水荒,除四准六;宋大夫吞吃皇粮,派钦差大臣去六闸京口算账。左望右望,没得对自己状子的批文。心想:啊呀,莫非下任官告任上官要压下期?一期是五天,王乾仍然回转客店等候。眼睛天天翻,指头天天扳,等到十三,又到午朝门张看,还是不见他的批文,就自言自语地说:“万岁,我川资带得不多,不要看我不化多少钱,经不起你拖几年。”没法,只好又回转客店。眼睛一眨,又到十八,王乾又到午朝门口去望,仍旧没有对他的批文,依还又回客店。王乾想想伤心,眼泪倒抛下来了。叫声:“万岁呀,自古有言——
求官不到还文章,告状不准还禀单。
御状呈进三期整,是凶是吉没下文。
恨不得爬上金銮殿,拼得不要命残生。”
  王乾来到午朝门口看看,又没下文,就放声喊冤。这时,正逢吏部张天官退朝打转,经过午朝门口,听到有人喊冤,就吩咐脚夫住轿,问:“谁人拦轿喊冤?”众位,王乾虽是张天官的门生,倒有七年不曾见面了,也不晓得轿子里坐的哪位大官。随手上前叩头,叫声:“青天哎——
小人有件不平事,要请大人把冤伸。”
  张天官问:“你家住何方,姓甚名谁?”“大人,下官家住广西宾州,姓王名乾。”“啊呀,他是我的得意门生。”便说:“王乾,抬头看我!”王乾叫声:“青天大人哎——
雷阵渥闪我常常见,不敢抬头见青天。”
  张天官又说:“恕你无罪,抬头见我。”
王乾抬头眼一睁,恩师连连叫几声。
  张天官说:“门生你何苦哇?别人有冤难伸,你愁底高?你的同乡金丞相是当朝一品,就是他们父子三个不帮你忙,还有我呢!告诉我听听,你究竟有什么冤枉?”“先生,我是要跟你讲讲哩。又怕要连累于你。我不告别人,告的就是金宝。”“啊呀,你告金宝?真是老鼠想娶猫——胆子倒不小。你告他何来?”“先生,我告他私杀儿媳。”“错的。儿子是他养的,媳妇是他娶的,关你何事?”王乾叫声:“先生呀——
他杀一子我有半份,杀媳是灭我后代根。”
  张天官说:“如此说来,金家儿媳就是你的婿女唷?”“先生,你倒忘了,当年我到相府朝房求官,他请你为媒,我不敢推违。”“啊呀,如此一提,我倒想起来了,当初不是说好太师的三子送到你家去招婿为嗣的?”“ 先生,当时是这样提的,你也这样讲的,他也这样允的。后来,他仗官高势大,硬将我家小姐娶过门庭。过门六载,未回娘家,竟被他私害掉啦。现有他家告示为凭。”“门生,你进京几天啦?”“有半个月之多了。”“你的状子何时呈上的。”“先生,已有三期了。”天官屈指一算:“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啊呀,门生,你的状子落在金家长子的手里了!”王乾一听,不好了,急得困下来就滚——
抛三抛来滚三滚,告示失落在地埃尘。
  张天官说:“门生,你不要哭,你第一张状子不准,第二张状子可曾写好了等?”王乾随手把告示捡起来,双手捧给张天官——
先生呀,这是我婿女阴灵来送信,要请大人把冤伸。
  张天官接过告示,从头看起。看完以后,说:“门生,没有这张告示没办法,有了他金丞相这张亲笔告示——
白纸黑字作为凭,海底里的冤枉总理得清。”
  “门生,你不晓得啊,金丞相父子三人在朝做官,目中无人,一手遮天,哪个也不放过。去年外罗城有场人命官司,不曾经他父子手,他老老诚诚揪住我吼,险险乎要摘我的乌纱帽。”说到这里,天官用手对告示上指指:“金宝哎金宝,你终究也有这一天!
只说你金家永世挂了无事牌,今朝也碰到我手里来。”
  师生二人来到天官朝房,天官问:“你的御状草稿可在身边?”“先生,在身边哩。”随手摸出来送到天官面前。天官上下一看:“门生,状子写得不丑,就是还差一点点:上面少个锥子头,下面结尾不得劲,中间少两句紧要话。你看,还是你重写一张,还是我帮你写?”“先生,就劳你大笔。”“不过,门生,我只能帮你起草,誊正要你自己来。要是让金大夫认出我的笔迹,他要记我的仇,跟我做对头。”“好的,先生你写我誊正。”张天官说:“这张状子一开头就要用锥子头锥住他。开头这样写:‘救死拯命,替鬼伸冤’。万岁看到这样开头,一定要说:‘替鬼伸冤是为民不为己,告得在理,断不怪你。’接下去再写:‘具状人广西宾州人氏,姓王名乾,含冤负屈,控告金宝私杀儿媳一案’。这样,你告的是谁,状纸上就清楚了。下面写:‘罪臣王乾,受恩广南太守,同缘陆氏,终年所生一女,名唤慈贞,许配金家三子金福为妻,由张天官为媒,此为人证;金丞相亲口所准,愿将其三子送进王门招婿为嗣,在则养老,死则殡葬,传接王门九族宗嗣。岂料丞相不尊皇道,倚仗高官大势,硬将小姐娶过门庭。过门六载,未许小姐回门省亲。下官受皇隆恩,在广南连任六载,官任完满,谢事打转,回归故里。迎接小姐不到,只见金府告示张贴四城,名曰寻找儿媳,实则谋杀已久,以此掩人耳目。他杀子是轻,杀一子还有二子;害媳是重,杀一媳便绝我王门后代。谨兹仰求皇恩扶法。他金家对我婿女,在则还人,死则还尸,埋入土中,还我坟墓。或见其尸,或见其人,方可结案,微臣拈香奉禀,伏乞我主龙笔超生。’门生,这张状子你看可好?”“先生,你才高识广,门生所不及也。”“门生,状子写得虽好,还要把这张告示贴附在后面作为物证,它是丞相的亲笔,到时候他要赖也赖不掉了。”
第二张状子写完成,告示一张紧随跟。
师生作了大半夜,只等五鼓进朝门。
  次日清早,师生二人一同来到午朝门外。一群上朝的大臣就问张天官:“这是你的何人?”“众位年兄,他是我门生王乾。”“他跟你上朝做底高?”张天官说:“告御状。”“告哪个?”“告金宝。”大家提到告金宝,总说告得好;听说告金宝杀儿媳,个个都愿意帮王乾出力。天官说了:“众位年兄,不要你们助钱,只求你们帮言。”
耳听一声钟鼓响,大开龙凤两扇门。
  张天官说:“门生,你在门外看好我,我对你一相,你就喊冤。”张天官和众大臣徐徐步上金殿,二十四拜,参见礼毕,各自分两边站立。高祖皇开金口:“众爱卿,有本早奏,无本退朝。”王乾在午朝门口对里一望,金殿两旁刀枪剑戟,雪亮堂堂;文官像菩萨,武官似虎狼,他吓得不敢上殿!张天官想:王乾如果再不上殿,马上就要退朝啦。他随手转过身,头对外一伸,眼对王乾一相,王乾随即整整衣襟,壮壮胆子:“冤枉呀!”
战战兢兢爬上金銮殿,冤枉喊得不绝声。
  今天正好是张天官值日接表。王乾对张天官面前一跪,双手呈上状子。这张状子张天官一手所造,他不用看就呈到高祖案前:“万岁,广西四品太守王乾喊冤,有本上朝,仰乞龙目观看。”开头是“救死拯命,替鬼伸冤”。天子说:“替鬼伸冤不是为己,告得有理!”天子又往下看:“具状人广西宾州人氏,姓王名乾。”天子说:“嘿,你王乾在广南为官,为何来替鬼伸冤?你到底是阳官还是阴官?”万岁又往下看:“含冤负屈,控告金宝私杀儿媳。”看到这里,万岁把状纸对下一搁:“岂有此理,金宝乃当朝宰相,有功之臣,哪有杀子害媳之理?”说着,将状子对前一推——
以下犯上告不得,状子拂落到地埃尘。
  众朝臣看看高祖皇不纳本,就怕告不准。你对我相相,我对你望望,没人敢上前捡状子。张天官今天值日接本,只有他去捡状为宜。张天官没法,只好自己上前捡起状子,一跪三叩首:“万岁,还望龙目细看,王乾他究竟受了哪些冤屈?”高祖皇又往下看,一目到底,觉得此状不可受理;如果受理,不但金宝要挨斩首,还要连累到两个儿子——
孤家失落他父子人三个,似失擎天柱三根。
  万岁将状子一拂:“下官告上官告不得。”他惟恐朝臣还要奏本,又重申几句:“告不得,告不得,告不得!”众朝臣面面相觑,各自心中有数——张天官说的,不要我们帮钱,只要帮他一言。于是八大朝臣一齐跪在殿前:“万岁息怒。下官告上官只要告得有理,就可告得。”这遭,东殿文官,西殿武将,大家齐心,异口同音:“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小官告大官只要告得有理,告得、告得、告得!”
万岁坐在龙椅上,横也难来竖也难。
  天子一想,天有六空,地有六水,君有六部,臣有六房。没得六部大臣帮忙,孤家怎好为皇?张天官顺势又将本章捡起,呈上龙案:“请万岁三思,王乾敢动御状,其中必有深冤。”万岁将状子一翻,反面还有一张。众位,反面一张是附的金家告示。万岁将告示看到底,也觉得王乾告得有理,自觉于心有愧。先命左右殿官听令,将王乾送刑部关押坐罪!再御笔一批,唤出张千、李万、陈龙、赵虎四员校尉,立拿金宝,限七日到京受审。火速!火速!
有了火速两个字,哪还敢耽搁片时辰。
  万岁龙袖一拂,文武官员退朝。张天官来到刑部大牢向牢头禁子打个招呼:“各位兄弟,我家门生王乾,含冤负屈暂住几天,有烦众位之处,我日后定当补情。”又对王乾说:“门生,状子已准,就等金宝一到立即对审。如果他矢口否认,你只要向他要人。如果你一时惊慌,想不到话答,只要对我袖管里一看,你就会想到话说的。”王乾说:“多谢恩师指点,我王乾一定留心。”天官回府,暂且不提。再讲四个校尉到御槽牵出快马四匹,将召旨用黄布打成包袱,十字花对肩背上一捆——
翻身跨上银鬃马,不分晓夜赶路程。
蹄声得得快如飞,沙灰卷起赛腾云。
一路行走数天整,到了宾州北城门。
  四个钦差来到金相府门口。以往差官到相府要等安童对里通报,今朝只喊“立召”。安童晓得不好,连忙进去对老太师说:“老太师,你……你不好了!”“大胆奴才,我有底高不好?”“太师哎,不是你不好,是皇上圣旨到了。”“奴才,大惊小怪,圣旨到我家来,是叫花子吃冷子粥——家常便饭。你怕底高?”安童说:“老太师,今朝不是圣旨是召旨。外面四个大汉子,满脸络缌胡子,头戴将军帽子,身穿黄布马褂子,肩上背个黄袋子,里面‘悉哩索落’像有铁链子,就怕要锁太师的颈脖子。”太师怒喝一声:“快去开门!”门一开,四个钦差一拥而进。
  金丞相整整衣冠,正要跪读圣旨,被张千、李万一把拦住:“金太师,今天用不上你开读了。且听着——
金宝金宝,触犯天条。
杀子害媳,罪责难逃!”
召旨听完成,三魂吓得少二魂。
  太师他往常架子比天大,今朝竟比校尉还矮三分。随手叫安童到厨房置办酒菜,对张千、李万等四个校尉好好款待。太师手把壶头,身坐右首,送了一杯又一杯,杯杯盏盏不推诿;先送几个接风盏,又送几个上马杯。酒过三巡,太师心里盘算:“自古说:先去挨打,后去挨骂,不去也罢,买上不如买下。”随即吩咐安童封出四百两银子送给钦差大人,打发他们先走。安童捧出四百两银子,然后提醒太师:“太师,乡间有句俗话,叫‘酒肉灌皮袋,公事仍在外’,就怕你这四百两银子掉在水里总不响。”太师只当没有听见。叫声:“四位年兄,这一点小意思,你们买饭吃不饱,买酒喝不醉,只好买杯茶解解渴。”四个校尉用手一推:“太师你不要弄我们受轧,我们不能得钱卖法!”
不要你的雪花银,只要你跟我们一同行。
  太师说:“年兄,这又何必。不要说是为我的事情而来,就是四位路过这里,也不应让你们空手而过,你们说我出钱买法,难道我有什么把柄在王乾手里不成!”随手吩咐安童备轿,又到暖阁高楼跟钱氏夫人告别。太师来到暖阁高楼,叫声:“夫人哎——
马房里逃走主仆六个人,我告示贴到四城门。
谁知亲翁回家转,他竟然不是省油灯。
金殿上面告一状,圣旨召我上皇城。
夫人哪,金殿上面来质审,我袖管里抛不出儿媳两个人。
夫人哪,我是哑巴吞吃黄连药,心中苦难对谁言。”
  钱氏夫人说:“老太师,你不用怕。
我二子朝中把官做,一文一武有名声。
你朝中还有三十六个干儿子,一朝倒有半朝人。
就是王乾有冤屈,金銮殿上也没处伸。
如若他告你杀儿媳,你叫他当面拿凭证。
你胆大心宽上皇城,稳操胜券转家门。”
  太师由夫人陪送到府门外,夫人回转不提。再说太师身坐一顶轿,随同校尉走了。到京都外罗城,四个校尉对轿子前面一站,口中就喊:“金家安童住轿!”太师说:“你们不要吼,我这里有二百两银子送给你们吃老酒。”差官接过银子,私下说了:“他平常死捞别人的钱,我们今朝捞这几个钱是从油锅里捡出来的——烫手呢。”他们依还押轿动身。穿街过巷来到里罗城。又叫金家安童住轿。金丞相说:“众位年兄,刚才吃过酒,怎又捉住我吼?我哪有许多银子?”钦差说:“太师,你睡到五更天摸摸心,开口银子,闭口银子,我们究竟得你多少银子?现在不是向你要银子,是要和你分个界限。我们和你犹如合种二亩六分田,在宾州地内,是你的一亩三分地方,我们客客气气让你坐八人大轿;现在到了皇城,是在我们的一亩三分地内,要公事公办,请你替我们把面子顾起来。”说着,随手拿紫金链子对轿门前一摆。校尉官可是要锁老太师?不是的。金丞相是四大金刚的帽子,城隍老爷的胡子——碰总碰不得。他们只是用紫金链子做个锁人的样子,对轿子四周一箍,中间绕个扣,拦门一把锁。张千说:“恭喜老太师万福,这叫鹦哥衔索。”
丞相坐在轿子内,恨不得气死又还魂。
只为儿媳人两个,鹦哥衔索入朝门。
  来到午朝门口,陈龙、赵虎看住轿,张千、李万上殿见驾交差。
万岁听见金宝到,撞钟击鼓召众臣。
  天子出赦文一道,释文一纸,赦文到刑部赦出王乾上金殿;释文到午朝门外释放金宝入朝。王乾走进午朝内,看见金宝坐在朝房,脸上青胖,像个五殿阎王。王乾上前双膝一跪,叫声:“老太师!
我们亲翁对亲翁,不是冤家对头星。
今朝皇上审御状,你要让我二三分。”
  金太师一看,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用脚一梗,王乾对旁边一滚。太师大骂:“哪个是你亲翁?
既看亲翁情和面,何必告我见当今。
金殿上面来对审,决不饶恕半毫分。”
  这叫钉头与秤勾,钝斧头遇到硬木头,死黄泥遇到秃犁头,破畚箕遇到坏扫帚——
黄鼠狼遇上呲嘴狗,前世里冤家与对头。
  张天官一见,“门生哎,你何苦啊!真是烂障好扶,烂汉难帮,你与他已经做成冤家结成仇,还在长他的威风,捧住他下巴撼?不要怕,到殿上你是原告,跪他的上首。”众朝臣站在两边,王乾跪在金宝的上首。金太师一见,干脆立而不跪。万岁问:“王乾,你有多大的官职,竟敢跪在太师的上首?”六部大臣一齐启奏:“我主万岁,今朝执审御状,不分官职大小,只论原告被告,理应原告在上,被告在下。”万岁一听,不好再赘。
东边跪的王太守,西边跪的金大人。
  天子拉不下情面,有心袒护金宝。他不先问原告而问被告。叫声:“金爱卿,你家亲翁告你私杀儿媳,可是事实?说与孤家听听。”金宝爬上一步:“我主万岁哎,
麦芒挑刺肉也疼,哪肯钢刀割自身?
虎毒尚且不害子,我哪肯将儿媳丧残生。”
  天子朝东边一看:“王乾,你亲翁说的不错,谁肯杀亲生儿媳,你有何说?”王乾一听,对那一定。
王乾跪在金殿上,默默无言不作声。
  金宝趁热打铁,又奏道:“万岁,王乾告我私杀儿媳,是刀剑为凭还是血迹为证,有何见证?诬陷好人是有罪的。”天子对王乾说:“你亲翁说得有理,你告他私杀儿媳,如拿不出凭证,该当何罪?”王乾一吓,更加想不到话说。
王乾吓得两腿抖,就像鱼胶粘嘴唇。
  金宝见势又紧追一步:“万岁,王乾诬告是实,请万岁作主。”天子大怒,拍动“镇山河”:“大胆王乾,你还有何说?”张天官在旁发躁,急得心肺直跳——
不好了,十成情理他说不出,谎告御状罪难逃。
  于是张天官咳嗽一声,衣袖一动,袖管里露出一点梅红纸。王乾一见,顿开心窍。随即跪上一步:“启奏我主万岁,我告亲翁私杀儿媳——
没有别的中和证,有他亲笔告示可为凭。”
  万岁说:“告示何在?”王乾说:“万岁呀,告示附在状子后面。”但万岁还是袒护金宝。便问:“金爱卿,这告示可是你写的?”金宝只要说声不是,万岁也就不追究了。但金宝晓得,八张告示中有一张是他亲笔写的,其它七张是他的能作安童誊的。他又不知哪张告示被王乾揭下附在状子后面,如果他的亲笔一张在万岁之手,又怕万岁识得他的笔迹,弄不好要犯欺君之罪,遭满门抄斩。
金宝他左也难来右也难,好像鱼骨卡在上腭间。
  天子一看,心里想,我也护不住了。但还想提醒金宝:“你亲翁揭的告示,倒底可是你写的?你应该说一声呀!”金宝说——
万岁呀,说我打来未动手,说我杀来未动刀。
我实在不曾杀儿媳,儿媳逃走是真情。
  万岁问:“怎样逃走的?你从实讲来!”“万岁,三年前儿子金福逃走,三年后——今年,媳妇不见。”万岁对王乾说:“金家并没有私杀儿媳,而是三年前逃走一子,三年后逃走一媳。你还有何说?”王乾叫声:“万岁,金丞相的口供与他写的告示不符。这张告示上说:‘黑夜盗库金银,买嘱安童,带妻逃走。’依他说,是一次逃走的,依我说是一次挨杀的。格么,是逃是杀,他在要还人,死要还尸,埋入土中,要还坟墓。伏乞万岁明鉴!”
  万岁想想这话有道理。随即对金宝喝道:“金宝,金宝,你胆倒不小!
你口供与告示不相同,是逃是杀说不清。
自己儿媳总管不好,枉吃俸禄到如今。”
  天子大怒,立即吩咐左右殿官,将金宝摘去纱帽,剥下蟒袍。
官职削得干干净,永世不要他入朝门。
  天子又问金宝:“你犯下杀子害媳嫌疑罪,是愿责还是愿罚?”“万岁,愿责如何,愿罚怎讲?”“愿责,四十皇封御板;愿罚,一千两银子。”金宝叫声:“万岁呀!
罪臣年老责不起,愿罚千两雪花银。”
  万岁问:“何时交银?”“万岁,我不晓得御状输绝了气,随身未带千两银。我想同亲翁相商,等我回宾州,将一千两银子送上王府。”万岁说:“你有这样好说话?等你回到宾州,赖账不把,王乾还是要来告你!
你不交千两雪花银,押入天牢做罪人。”
  张天官想:“让他天牢坐罪,我对不起他两个儿子。我不如做人情吧。”随即启奏万岁:“万岁,金丞相确实不曾随身携带金银,准备挨罚。依微臣之见,他的长子在朝为大夫,次子边关做总兵,在他两个儿子名下各扣五百两俸银,让他赎罪回转吧。”天子问金宝:“依天官之奏如何?”金宝当然求之不得,随即谢主隆恩,下殿去了。
  王乾想想御状虽赢,又不曾要到人啊。叫声:“万岁呀!
我不要千两雪花银,只要婿女两个人。
婿女叫他声声应,金银喊它不作声。”
  万岁说:“王乾,你不要再追究了。你告他私杀儿媳,他说是逃走的;你们在明处,孤家在暗处。不管是杀是逃,现已将他削职回乡,罚他千两银子,也就够了。
孤家就将他一刀分两断,也还不出你婿女两个人。”
天子站起身,龙袖一拂转宫门。
  张天官说:“门生,御状审到这种地步,你也就算全胜全赢了。恐怕你婿女死得不明,把银子带回去,用五百两超度你小婿,五百两超度你小姐,越快越好。如果等金大夫从六闸京口回朝,在万岁面前奏准了本,那就糟了。”
金殿上面再翻案,你就难得转家门。
师生两个下殿去,文武也各自转回程。
  众位听到这里要说了:金宝恶处儿媳,押在马房遭难,应该责打他四十大板,让他尝尝受折磨的滋味。格么,大众要晓得,皇上责打朝廷大臣,不像官府衙门责打一般罪人,一二三四五,慢慢对下数,一刻工夫就打完。打御板可不容易呀,一板一板都有名堂的:打第一板叫龙摆尾,从东殿上爬进来;第二板叫虎翻身,再从西殿上爬过去。打一记讲经的还要发一个和声,大众要念几声“阿弥陀佛”,这样念下去,三茅祖师要见怪了:你们见我父亲挨打,还念“阿弥陀佛”,这不是笑话他吗?
免打四十皇封板,念佛功劳似海深。
  大众又要问了:“御板免打,二人的官司可算结案啦?”众位,本来这场官司就很难结案。王乾告金宝杀子害媳拿不出真凭实据;金宝申辩说不曾谋子杀媳,他又还不出人来,所以——
金殿上面审不清,敞案官司到如今。
  此话丢开不表。再提金丞相走到门口,正好遇到他长子金大夫从六闸京口回来,看见父亲垂头丧气,晓得王乾告了父亲的御状,就问:“父亲,御状审得怎样?”金宝喊声:“我儿哎!
我今御状输绝了气,革掉官职又赔银。”
  金大夫说:“父亲,你太性急了,何不拖两期,等我回京与他对审。”金宝说:“不要提,一路上差官催得狠,到京就对审。”“啊,既然如此,你先到我朝房里休息几天,然后我送你回去。”“儿呀,我无意再登京里了。这遭,天天你来张,他来看。
表面上跑来劝慰我,骨子里羞辱我老身。”
  父子来到朝房,金宝对金大夫说:“儿呀,这场官司幸亏张天官,若不是他与我知己,我就倒大霉了。
不是天官保一本,我要到天牢里做罪人。”
  金大夫说:“父亲,你想错了。张天官与王乾是师生之情,说不定这内中是他出的主意,坏了我家的事体。
他场面上帮你保一本,暗中他里外做好人。”
  金丞相说:“这也不管他了。我已年过半百,也好回家纳福,犯不着再在朝中操心劳碌。不过,儿呀,我不在京里,你凡事要小心啊!
在朝做事须谨慎,我在宾州才放心。”
  不提太师回家转。再提王乾将一千两银子带到张天官朝房,叫声:“先生,这点银子我也不往家带,送给你先生补养补养吧!”天官说:“门生,你赶紧拿走,不要害我。等金大夫晓得,说我得你千两银子,包打他家官司,这还得了!
千两银子莫看轻,牵动了多少人的心。
赶快动身回家转,超度你婿女二亡灵。”
  王乾随即谢过先生,来到张都司饭店算清吃宿费用,吩咐安童备轿两顶,一轿抬银,一轿坐人。众位,一千两银子用十六两秤称了算,净重就是六十二斤半,非用轿子抬不可。次日天明,王乾辞别店主回转宾州。在路上王乾与安童讲了——
我这次进京告御状,犹如王子去求仙。
遇到天官张大人,一颗仙丹入心田。
天牢里关押方七日,金殿上对审像过几千年。
赢得御状回家转,就像升入九重天。
不提王乾在路走,再提太师转家门。
  一路安安稳稳,太师来到宾州北门自己的府上。轿帘落平,钱氏夫人接到滴水檐前:“恭喜老爷,平安回转。”太师说:“夫人,总算平安回家,不曾坐天牢。倒霉的是——
虽然免打四十板,罚掉千两雪花银。”
  钱氏夫人又问:“王乾可曾要到女儿女婿?”太师说:“他到哪里去要?”夫人说:“太师哎,这场官司还是我们赢的。”“怎算我们赢的?”“这叫拎到头么顺算,拎到尾巴倒算。革去官职么,我们已年过半百,正好在家纳福;罚千两银子,在我们家是雁身上拔根毛,照样飞,照样跑。他王乾失去女儿女婿,倒是永世绝了后代,我们不是赢了他几分?”
太师听说这一声,悔恨当初欠思忖。
我一不该保举王乾去上任,也不该不准三子诵经文。
三十载官场如一梦,丢名失利毁自身。
老太师,在高厅,扪心自问,
叫一声,我夫人,细听分明。
我三儿,年虽轻,心境磊落,
他总说,做高官,没好收成。
我们从此守清静,不如及早也修行。
  钱氏夫人说:“对的。我们也到三清寺抄部《三官经》,到观音寺抄部《观音经》。”
二人在家也诵经,把一场烦恼丢干净。
  不提金宝夫妇修道。再提王乾在路上行走多日,到了宾州南门极乐村。陆氏夫人听说老爷回来,连忙接到门前:“老爷,御状可曾全胜全赢?”“多谢夫人,御状总算告赢了。”“可曾追到女儿女婿?”“追到了,你看哎,在后面轿子里。”陆氏夫人一看,轿子只有一顶,只当轿子里坐的女儿,就说:“我倒不是怪你,怎不把小婿接回来?”老爷说:“总接回来了。”陆氏说:“你怎打小气算盘,八百个钱雇一顶轿,两顶轿子不过一千六百个钱,你总舍不得化,还让他们一个坐轿子一个步行?”“夫人,你错了,他们小夫妻俩情愿一处坐,我怎好叫他们分开来。”
陆氏一听笑颜开,难得婿女一齐来。
  随即来到轿子面前叫声:“小姐下轿 。”一次不作声,二次又叫:“慈贞,下轿!”仍无回音。三声小姐不答,四声小姐不应。陆氏说:“六载不曾接你回门,可是生我老娘的气啊?”陆氏扶住轿帘,安童抬到高厅,将轿帘一捞,安童将银子包袱重重地对台上一搁,陆氏夫人眼泪往下扑落索索。叫声:“老爷,
你进京不为婿女把冤伸,为几个锞儿买路文。
千两银子有何用,难买婿女后代根。”
  王乾说:“夫人,你且坐下来,让我细细说你听——我告金宝私杀儿媳,他说小夫妻俩黑夜私逃,我和金宝双方都没有凭证。万岁说不管是杀是逃,总怪金宝管教不好。
削去他当朝宰相职,罚他千两雪花银。
夫人哪,千两银子你莫看轻,还费了我先生许多心。
不是先生照应我,哪有性命到如今。”
  当今天子说呱,五百两银子作小婿,五百两银子作慈贞。
我得收头来且收头,理到足色让三分。
  陆氏说:“既然如此,叫安童用秤来称,五百两银子供在上首作小婿;五百两银子供在下首作慈贞。午时供饭,早晚供粥,让我天天来哭。”王乾想:这一千两银子倒成了祸害啦,等夫人看见就哭,哭坏了身体不要陪女儿女婿?我看不如请和尚、道士来把这一千两银子敲掉吧!王乾随手叫来安童:“替我到三清寺里请道士,报恩寺里请僧人。
做它七七四十九天斋,把婿女灵魂召回来。”
  安童来到三清寺请道士,道士经担一挑,一请就到。又到报恩寺里请和尚。安童见正门关闭,就从廊门进去,只见老和尚敞开胸,捉“半风”,撂口中,一嚼“乒崩又乒崩”。叫声:“师父,你往常出门一天收铜钱八十,今朝怎在家捉虱?”老和尚一吓,手一松飞掉一只白虱。赶紧起身说:“安童哥哥,请进去坐坐,你做底高的?”“我是极乐村王老爷家安童。老爷叫我来请你……”“是唪经?”“不是。”“是礼斗?”“不是。”“是放焰口?”“也不是。”“今天是廿四,请我念灶经?”“更不是的。”“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总不会请我去耨棉花草吧?”安童说:“不,是请你去做道场。”“可是一天头忙丧道场?”“不止。”“三天?”“还要增加点。”“七天?”安童有点口吃:“不、不、不,是七、七、七,七七四十九天哩!”老和尚一听,喜之不尽。一把搀住安童手——
老和尚笑嘻嘻,叫声安童小弟弟。
王老爷请我做交易,先同老爷来商议。
要预付铜钱三千二,好到东门典当里。
赎回铛铛铙钹共法衣。
再同老爷来相商,先付铜钱三千三。
好到城里西水关,小押店里赎经担。
  安童一听,浑身松劲。心想:何苦,何苦!竟被我家梅香妹妹说应了。她说——
报恩寺里霉和尚,头发不剃像罪犯。
脸上不洗像黑炭,眼睛睁得像油盏。
一天到晚关灶上,肚子吃得像炮仗。
没得一副好经担,不要请他吃素饭。
  安童说罢,回头就走:“不请你了,经担总没得,倒要先付铜钱六千五,我家老爷不吃你这个苦。”老和尚没法,小和尚在旁边说:“往常没交易做么,四面八方去打听;今朝上门来请,你又回他做底高?如果把王老爷家交易接过来,铜钱银子好对寺里用箩抬哩!”“徒弟,你不要说得轻飘飘,总不好用铜勺铲刀出门敲;没得经担,怎好到王老爷家去拜忏?你有办法你去哎!”小和尚赶忙来到山门口,对外招招手:“安童哥哥慢点走,没得经担总有我。我家师父是个老好人,每次陪人家吃酒,总不让人家掏兜包口,钱用光了就用经担抵押。我跟他后头帮赎,赎回来收寺里不放心,寄存在我师叔家里哩。不要说一副,三副、四副我总有,只需一刻工夫,我们就到王老爷家来的。”
安童一听笑盈盈,小小和尚真聪明。
  安童说:“小师傅,既是你有经担么,就请你当手。不过,我还得要看看你的经担里东西可齐全,挂绿可漂亮。”小和尚说:“不是吹,我们的经担要用车子推;不信,我们一同去看看。”小和尚前头走,安童后面跟,一刻工夫到了东岳庙门口。小和尚说:“安童哥哥,你在门外稍等片刻,我进去望望我的师叔可在家,经担是我亲手交给师叔的,非我来取不可。”小和尚叫安童山门外等候,自己来到禅堂拜见师叔。老和尚说:“徒侄免礼,一旁请坐。今日你来有何要事?”“师叔容禀,今有南门极乐村王老爷家要做七七四十九天道场,我们人手不够,经担不全,故此来请师伯、师叔、师兄、师弟,还要配上一副好经担。”“好的,他家可有人来?叫他进来看看。”
当家师傅开清单,香火人忙着搬经担。
一点欢门共彩幡,二点挂帘穿牡丹。
王老爷家要行香,带上八件大鹤氅。
铛铛合子共绰板,大锣小锣装进担。
笙箫唢呐样样带,胡琴笛子拿手上。
整整齐齐动身走,赶到王府做道场。
  僧、道两班来到王府高厅,拜见王老爷。和尚说:“我们的经堂要设在东边,如来佛要坐上首。”道士说:“我们三清玉帝、太上老君是道家祖师,也要坐上首。”王老爷说:“我家房子多哩,不分上下首,每家各用一个厅堂。”
前厅上面供佛像,后厅堂中设道坛。
  这遭,管香火的摆场子,小和尚忙着挂幕子,吹唢呐的装叫子,吹笛子的贴膜子,拉胡琴的紧弦子——
敲起来,唱起来,如来佛轴子供起来。
  道士也忙,设立忏堂。铃具叮,灯烛辉煌。洗手漱口,走进忏堂。锣鼓喧天,婆螺汪汪。召唤亡魂,速回家乡。志心朝礼,口称“玉皇”。
三清三境朝南供,太乙救苦大天尊。
僧道两班设经坛,唪诵真经拜大忏。
吹的吹来唱的唱,锣鼓家伙打闹场。
一班道士一班僧,拜忏诵经文。
“延生”添阳寿,“往生”度鬼魂。
一班道士一班僧,念经又拜忏。
拉的拉来唱的唱, 铺设下来吃夜饭。
  功课一歇,夜饭一吃,香火人打铺,客师安睡。睡到鸡叫三遍,大家起身,洗过手脸,道士敲家伙,和尚念弥陀。早课完毕,用过早点,客师上忏。老和尚一手拿一支羊毫笔,一手拿搭表黄纸,走上高厅,叫声:“王老爷,你家做‘延生’还是做‘往生’?将你庄名图甲报出来,年庚生辰开得来,我们要写疏出榜文哩。”王乾说:“我家要做‘延生延延生’,‘往生往往生’。”老和尚问:“可是廿四天‘延生’,廿五天‘往生’?”“不是的。”“三天‘延生’四天‘往生’?”“也不是的。”老和尚说:“老爷,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们功课疏文怎样写,升天榜文又怎样出?”王乾说:“师傅,我家要做‘故现’道场。”和尚说:“故呀现,我会写师傅们也不会念。”老爷说:“会写不会念,请你们来做底高!”王老爷来了火,老和尚立起身来就走。来到经堂对众师傅摇摇手:“你们不要吹,不要唱,收收经担回庙堂。
我老僧活了六十春,不曾做过‘延延生’、‘往往生’。
别人家佛事总好做,王家的素饭吃不成。”
  小和尚说:“师父你息怒哎。我们出门做交易么要客随主便,随他家烧粥煮面。王老爷不好惹呱,我们来倒来得,去是去不得。不要发无名火,不送了菩萨我们不得走。这样,你来拜忏,让我去一趟。”小和尚来到高厅,拜见王老爷说:“我家师父好贪杯,昨晚你家铺设酒不丑,他多喝了几口。他酒后失言,冒犯老爷,我来赔罪。”王老爷说:“小师傅你坐下来,我将根由说给你听。我家所生一女,名唤慈贞,许配给金丞相三子金福为妻。过门六载,我从广南任上回转,迎接婿女不见,我告了金宝私杀儿媳,他说是黑夜逃出家门,不曾杀害,故而生死不明。现在如果做‘延生’,婿女死了有何用?如果做‘往生’,婿女不曾死又有何用?所以要做个‘故现’道场。”小和尚一听:“老爷我明白了,做‘故现’道场先要做个‘故现’牌位,用半边红纸半边白纸拼起来,红纸上写现在的‘现’字,白纸上写亡故的‘故’字。”
如果你家婿女健在,天宫里挂号添阳寿。
假使婿女已亡故,地府里赎罪早超升。
  王老爷一听,喜之不尽:“真是有志不在年少,无志空长百岁。”
你家师父六十三,及不到你这麻利小和尚。
  王老爷将合家人等的年庚生辰开好,对小和尚说:“这次道场你当手,你家师父在这吃现成酒。”小和尚走来对师父说:“怎样?年庚八字开来呱,好做‘故现’道场了。”老和尚说:“徒弟你来拜忏,他王老爷出难题目我做,让我来作首偈语趣趣他。”
颠颠倒来倒倒颠,颠三倒四诵真言。
黄叶不落落青叶,白发反来哭少年。
  小和尚说:“师父,你年纪这样大,出门就惹祸。王老爷是四品太守,识字呱,等他见了同陆氏太太讲,两人前也哭,后也哭,明天早上想不到吩咐梅香烧粥,和尚道士只好歇搁。”老和尚说:“徒弟,你不要‘假’,看你门上的对联怎样写?”“师父,我有这个肚子吃这个泻药。上联是‘真经一卷,上透天堂之路’;下联是‘法鼓三通,震开地狱之门’。”
王老爷家做大斋,门对大字贴出来。
  念经、拜忏,数日如常。这天王老爷前来吩咐——
僧道两班听清爽,明日午后要跑方。
  和尚会飞铙,道士把阵跑。一个左青龙,一个右白虎,一个跑朱雀,一个摆玄武。你跑天门阵,他跑八卦图。和尚会站梅花桩,道士跑个剪刀钳。
僧道二班跑过方,吹吹打打又进忏堂。
  又过几天,王老爷又来对僧道说:“今日点烛敬天,明天午后‘行香’。”第二天,僧道两班各做五色旗幡,和尚披八件大袈裟,道士穿八卦鹤氅。两班十六人,吹箫咏笛,锣鼓喧天,到各庙里行香。
宾州城里的庙宇总行到,依还又回转诵经文。
  又过几天,王老爷又来吩咐——
僧道两班细听真,明天晚上要放灯。
  到了晚上,“香火”人拉栅搭台,小道士忙搬站牌。
锣鼓一响惊天地,婆螺声声召鬼魂。
  僧道两班唱对台,各显本领。你敲纱帽头,他敲鱼卜嘴;你敲浪子踢毽,他敲狮子滚球。
僧道今夜来“放灯”,吹打唱念到二三更。
锣鼓敲得不绝声,惊动一位女佳人。
  这个女佳人是前村陈员外之女叫陈金定。那天夜上她端坐绣楼,锣鼓声听得入耳,就问梅香:“今夜哪里菩萨行香?锣鼓敲上半天?”“姑娘,你不晓得,你的心腹之人亡故啦,今夜为她做斋。”“你这大胆贱货,口出污言,我是闺门绣女,哪来心腹之人?
你今若是还不出,五十皮鞭不容情。”
  梅香说:“小姐你息怒。你的心腹之人不是北门王慈贞?她嫁到金相府六载未回门,听说挨金相府害死了,王老爷在家为她做斋,超度她哩。”
陈金定闻听这一声,止不住腮边泪纷纷。
整整一夜睡不着,金鸡三唱就起身。
  金定小姐一早起身,来到高厅,拜见父母双亲——
未曾开口先流泪,叫声双亲听原因。
  “女儿闻听梅香之言,极乐村上我干姐姐王慈贞亡故了,现在王府请僧道两班替她做斋,我念她当年对我传授绣艺——
我要到她灵前去悼念,表表当年传艺恩。”
  陈员外说:“此言有理,你尽可去,但要速去速回。”随即吩咐安童上街备办三牲祭礼、银锭纸锞。小姐回转绣楼,梳洗打扮。此刻她就想了:我若穿红着绿,恩姐是个丧事;若是穿身素服,我又父母俱在,都是犯忌的。
金定小姐真聪明,里穿白来外穿青。
  安童将祭礼备办停当,员外写好礼单,吩咐安童备轿,小姐来到高厅拜别双亲。
小姐身坐一顶轿,啼啼哭哭往前行。
  陈金定小姐轿子一到,王老爷吩咐安童大开正门,问明来由,随手来到楼台对陆氏夫人说——
陈金定小姐来吊丧,快快接她到高厅。
  王老爷没有想到会有人来吊他女儿的丧,一时手忙脚乱,无所适从,着急慌忙将羊绒皮袄反过来穿,羊绒帽子反过来戴——
枯竹子上绑红纸,反做磕头礼拜人。
  陈金定小姐走出轿帘,一把搀住王乾,双膝跪下还礼。叫声:“伯父,小女经受不起。
恩姐神位在何处,我要叩拜她亡灵。”
  陆氏一把搀住小姐:“多谢你父母情重,多谢你小姐义深。”二人携手同行,来到慈贞小姐灵前,安童将礼品摆好,请小姐下拜。小姐先是拜过陆氏伯母,然后再拜慈贞灵位。哭叫一声——
恩姐呀,愚妹今朝来看你,你在冥府可知闻。
有灵有感来受锞锭,地府里赎罪早超升。
恩姐哎,你当年教我绣花么,
山也高来水也弯,凤凰难飞九重山。
棚子上面咚咚响,绣花容易配色难。
恩姐哎,你叫我金元线配银元线,深桃红配浅桃红。
月白配上鹅黄色,豆沙色配燕尾青。
恩姐哎,你在世么,聪明过人,才智出众。
宾州城里你盖世,天上仙女也欠三分。
你教我一绣天上星拱月,二绣快马走高桥。
三绣玉兔衔仙草,四绣喜鹊登梅步步高。
五绣乌龙归大海,六绣花船浪里飘。
七绣八仙来过海,八绣王母赴蟠桃。
恩姐哎,你教我三针挑个梅花瓣,四针挑个桂花心。
六针挑个蚂蚁脚,九针挑个歇鹤亭。
你把凤穿牡丹教会我,又教鲤鱼跳龙门。
鸳鸯戏荷水中乐,万字栏杆靠池边。
恩姐哎,你教我绣个螳螂到山东去招亲,壁虎子领头做媒人。
暴眼睛蜘蛛墙角上走,稳笃金刚捉苍蝇。
恩姐哎,你把百样花名总教会我,你怎就早早赴黄泉?
阴曹地府里等等我,奈河桥上好一同行。
  陈金定小姐越哭越伤心。再叫一声:“恩姐哎!”
叫声恩姐叫声天,望你阴灵接纸钱!
王老爷听见这一声,止不住腮边泪纷纷。
父养女儿吃尽亏,嫁到夫家不曾回。
指望曾子养曾,谁知颜路哭颜回。
  王乾伤心不过,叹道:“悲哉,天丧于我!”陆氏夫人想想不得过,倒也哭了起来了——
娘养女儿苦难当,好似雪上又加霜。
只说养女防身老,谁知倒过来哭儿郎。
我十月怀胎空带你,三年哺乳枉费心。
  梅香在旁听听倒也哭起来了——
小姐哎,往常你叫陈小姐学绣花,我们端汤又送茶。
多多少少你不计较,冷冷热热也不骂。
今朝怎满碗端来满碗去,酒菜不动半毫分。
  众位,这犹如——
桃之夭夭花正开,其叶蓁蓁长上来。
之子于归当堂坐,宜其家人哭哀哀。
  陈金定说:“伯母,你不要过份悲伤,就是哭杀了,我的恩姐也不得活转过来唷,侄女今朝来么,一是怀念恩姐,二是劝劝伯父伯母,望你们二老保重身体。天光也短,我也要早些回转了。”陆氏夫人说:“小姐,我有心要留你住几天末,你家父母又不放心。
我家心肝又不在,独少随身作伴人。”
  王老爷说:“外面辰光不早,陈小姐肚里不饱,你陪她到内房用饭吧。”陈小姐刚起身用饭,老和尚在旁边又闹起来了:“我们肚里不饱,烟囱管要倒。”立即叫香火人搬素盘供菩萨,盛斋饭供牌位。王老爷烧香点烛,小和尚敲家伙,老和尚拿铃具:“我来念饭。”老和尚走到王氏三代牌位面前气喘嘘嘘地念:请哎、请哎,咳、咳请哎,嘿、嘿……王老爷在那化纸钱对老和尚望好了的,见他吼气勃勃,牙齿不关风,念饭不成功,念不像念,唱不像唱,调子唱不上,就说:“老师父你年纪大气力衰,还让小师父来念斋。”小和尚赶紧从老和尚手里接过铃具:
“我做道场我当家,念斋要唱《浪淘沙》。”
生下离娘胎,铁树花开,哺乳在娘怀。不是龙天来供养,怎做人来。  老来白发催,渐渐衰萎。腰驼背曲步难行,耳聋听不见人言语,眼怕风吹。病倒呀在罗帐,倒呀在罗帐,浑身疼痛骨酸凄。晓夜不语连声叫,妙药难医。  死去见阎王,苦痛难当,两眼珠泪落胸膛。哀告阎王慈悲主,早判生方。苦了不顾妻,儿女难依,头南脚北手东西。万两黄金带不走,尸拌土泥。  一阵好清风,吹得江中,浪里逞英雄。如果天空收拾去,影迹无踪。生铁炼成金,水底捞针,竹篮打水一场空。纸造舟船难过海,虚度光阴。唐僧去取经,流沙河深,十万八千程。取得真经归东土,度尽亡魂。召请来召请,召请亡魂,台前午斋化白钱。当斋有灵来受领,早托升天。召请召请三召请,惊动元阳小真人!
  元阳真人在八景宫中坐立不宁,耳烦心躁。忙将慧眼戴起来对凡间一望,对师父说:“师父呀,我家岳父母当我同王氏魂归地府,不在人世,正请僧道两班在家做斋,超度我们哩!”三官大帝说:贤徒,你何不乘此时机下凡,劝他们也吃素修道呢?
劝你岳父岳母齐修道,同做龙华会上人。
  元阳真人辞别师父,驾起祥云,先到北海浮山。王氏接见说:“三少爷,你说永世不到浮山来的呢?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王氏哎,无事不到三宝地,是来张张你可曾回宾州老家,豆腐、面筋、香干、百页吃得可惬意,铜钱银子拿得可烫心?”王氏说:“此话从何说起?”元阳将慧眼对王氏头上一套,她对凡间一照,看见父母在家像发呆,长声嚎嚎哭哀哀。王氏问:“这怎生是好呢?”元阳说:“这又何难。我带一部《三官经》,送给你的老父亲;你把《观音经》交给我,送把我的老丈母。”
待我下界去化解,规劝他们齐修行。
  王氏将《观音经》交与元阳真人——
飘飘荡荡归下界,极乐村去显神灵。
卷六 总兵失阵

到桥头,下钓钩。三结子,早回头。
元阳真人到桥头,身作渔翁下钓钩。
不钓鲤鱼三结子,单钓鲟鲸早回头。
  却说王乾在京都皇城告赢御状,得到一千两银子打转,在家为婿、女设醮做斋,惊动元阳真人来到北海浮山,会见其妻王氏慈贞。王氏将《观音经》交给元阳真人,元阳又带《三官经》一部下凡,指点岳父、岳母修道去了。
元阳真人站起身,半夜子时下凡尘。
  来到极乐村,元阳按落云头,对王府屋上一站,口中就喊:“岳父岳母醒来!岳父岳母醒来!”王乾说:“陆氏夫人,外面有人喊岳父岳母,不晓得可是婿女回来喊你和我?现在还不知他们是鬼还是人,我们不要随便答应他们。”过一刻,元阳又喊:“岳父岳母醒来!岳父岳母醒来!”陆氏说:“小婿,你可是只有来的盘川,没得去的路费?你不要半夜三更吓人,等到天亮以后,我来多化点银锭纸锞。
多带银锭早动身,速速回转冥府门。”
  元阳又连喊几声,王老爷说:“陆氏,不像鬼喊。据说鬼的声音越喊越低,人的声音越喊越高。莫非是我小婿成仙了道打转?我们倒不如开门让他进来,看看究竟是底高一回事。”陆氏想想也对,就对外面说:“好的,我来开门,你进来吧!”这时元阳一想:“我是仙体道貌,不要让我岳父母吓坏了!”他立时就变,变作原来的读书公子模样——
头上梳的榔头角,身上穿件青背心。
若是有人不相信,三茅神轴上看分明。
  元阳一进门,王乾一把搀住他的左手,叫声:“贤婿,你如今在哪里安身的?还有我慈贞小姐呢?”“岳父大人哎,我现在已修成仙,上了天。小姐她也在北海浮山修道,也有半仙之份了,你们不必为她挂念在心。”“贤婿,我想你想得肝肠断,哭你哭到眼泪干,你从此不要走,就在这里陪我们吧!”元阳说:“岳父岳母,我万万不能在你家。你进京告我父亲私杀儿媳,他已经被削职回乡,等我父亲晓得在你家么,他不告你窝藏婿女,反诬他杀子害媳?你怎得了哩!”“小婿,你胆放宽心!
天塌下来由我顶,王法下来我担罪名。
只要你贤婿在王府,我披肝裂胆也甘心!”
  元阳说:“岳父,你丢手。”王乾将手一松,元阳一阵仙风,站到半虚空。叫声:“岳父,我送你一部《三官经》,慈贞送岳母一部《观音经》,都放在你家暖阁厅。你们将僧道打发走,安童,梅香也都遣散了吧!
房屋改作三宝殿,装金塑佛来修行。”
  王乾同陆氏夫人睡到天明醒来,才知是南柯一梦。王乾问:“夫人,你今夜可曾看见小婿回来?”陆氏说:“看见了。他说是送经书来叫我们修道。”王老爷对暖阁厅上一望,两部真经黄纸黑字,新鲜堂堂,放在桌上。王乾说:“夫人哪!
只说贤婿遭杀害,谁知他已成了仙。
梦中之事恐有假,经书在面前总是真。
不如就依小婿的话,一心吃素办修行。”
  这边,王老爷来到经堂先回僧人:“和尚师父,不要敲,不要念,你们收收经担回寺殿。”老和尚说:“我们是写错了,还是念错了?你家功课还未满,怎又回我们打转?”王乾说:“不错归不错,我家佛事已不要做。”“格么,你回我倒好回,对客师怎样打发?”王老爷说:“把工钱如数算给你们。”僧人师父一想:这样倒也合算的。你当我们从早到晚台子脚好拜啊?这边就吩咐众僧人收收经担,回转寺院。
总算银钱不吃亏,一斋一衬转山门。
  一班道士见王老爷将和尚回走,就嗓门放放高,木鱼出劲敲。有个道士说:“王老爷家识货哩。和尚拼命念别字,明明是‘南无’,他念‘那摩’。不怪王老爷发火,他们走了,功课全部归我。”话犹未了,王老爷来到忏堂说了:“各位先生,你们也回转,工钱我王某如数照算。”这遭,一班道士也收收经担回山门。佛家、道家有个矩规,叫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他们拿了王老爷的钱,依还在寺院里又摆起忏堂,各自把经忏拜完。
经也完来忏也完,神也喜来佛也欢。
  王老爷将和尚道士打发散伙。陆氏说:“老爷,说了修,就要修,万贯家财一齐丢。”
安童梅香都解散,鸡鸭骡马齐放生。
  王老爷对安童说:“从今以后,我一不做官,二不放债,三不做生意买卖,一心修道了,你们也各自回去吧!”安童说:“老爷,我们不回去。在你家是饭来张口,活来动手,我们回去上无片瓦,下无寸土,遇到天阴落雨,安身的地方都没得。”“安童,你们不要愁,我不亏待你们的。
你们在我家好几春,决不让你们走空身。
每人铜钱三千三百三十文,银子三两三钱又三分。
米麦三石三斗又三升,卖身契退了转家门。
槽里所有驴和马,众位弟兄大家分。”
  这边,秤称银子手数钱,米麦黄豆用斗量,骡马畜牲对外牵,一齐摆到大门前,听从王老爷赏赐。一个安童想拈尖,尽拣好的东西捡,嘴里唠三叨四,心上得意洋洋:“这遭不用受人管了,没得‘三代’落在哪个手里,开口安童,闭口安童的。”王老爷一听:“啊依喂,虽说我人不中用,还不曾把‘三代’退给你哩,你倒逞凶啦!”旁边的安童说:“我原说的,你人还不曾走,倒摆起架子来吓人。”王老爷来到那个拈尖的安童面前:“安童,你们回去么,心地要善,‘六品’要良。
遇事要说公道话,不可尖刁坏良心。”
  王老爷又把众安童喊过来——
你们大家听我言,春天要勤辛苦力摇摇棉。
夏天要起早带晚种好田,寒冬腊月要领着儿女早点眠。
不要上街下乡赌铜钱,弄成个败家子沿门乞讨站街檐。
种田要锄草,读书要赶考。
开店要起早,养鸡莫养鸟。
节俭又勤劳,日脚自会步步高。
安童呀,我句句说的肺腑话,切莫当作耳边风。
  安童遣散以后,陆氏又对梅香说:“从此我们修道,不要你们侍奉我,你们也替我回去。”“太太,我们不回去。安童哥哥是男子汉,他们上有肩膀,下有脚板,我们是妇道之人,鞋尖足小,路总跑不动多少。
手不能提来肩不能挑,回家只好拉拉老棉条。”
  陆氏说:“梅香,你们不要发诈杠,我也不轻欺你们。
你们在我家好几春,也不让你们走空身。
正因你们是女流辈,要比安童拿双份。
铜钱六千六百六十文,银子六两六钱又六分。
米麦六石六斗又六升,卖身纸退了转家门。
还有多少鸡和鸭,梅香姐妹大家分。”
  这边,一众梅香忙捉鸡,鸡子吆得篷篷飞,总要想捉新母鸡。有个梅香手脚不慢,捉的鸡子还在窝里生蛋;有个梅香驼呀驼,捉住一对鹅;也有梅香鞋子一搭,捧住一只好籽鸭;一个拐子梅香跳呀跳,鸡鸭鹅儿一个总不曾捉得到。她就发火,赖在老爷家不走。陆氏夫人说了:“拐丫头,你不要发诈杠,张口畜牲也不是好养的。鸡三合,鸭半升,鹅儿一顿要吃二三升,你收到点五谷也不够喂鸡哩!你么,慢人有慢人福,烂泥菩萨住瓦屋。你家老爷上了几趟沙,收到几担板白花,用部车子送到你的家。
摇摇翻翻做本钱,锭子头上出细纱。”
  拐子梅香说:“主母太太,我晓得了,棉花堆在你家地板上,受不到潮气,我家里没地板,堆在地上怕霉烂,我好将麻包口翻了朝上的。”“你这个二百五,不是这样翻的。你回去要把棉花绞成棉皮。你在我家看不到,到了乡下就看到的。一部绞车两只脚,两个耳朵两边插,手一摇,脚一踏,绞起棉皮白刷刷。再用弹花弓把它弹松开来就好了。”
弹花弓来三尺高,腰里插根枯竹梢。
枣木榔头拿在手,敲一记来雪花飘。
  “棉弹成功,再用棉条芯,棉条板,搓起棉条七寸长,拿到棉车上去纺。”
棉车生来十根楞,一根弦线串中心。
摇两转来压一槿,锭子头上出黄金。
  拐子梅香说:“主母太太,你给我一张切饼刀和一个小畚箕。”“做底高?”“锭子头上黄金多哩,我用刀出劲刮。”“二百五哎,你到锭子头上刮煞得也刮不到黄金,你要翻哩。”
朝也翻来夜也翻,赚到铜钱三千三。
买它一匹好“宝兰”,请个裁缝做衣衫。
赶庙会,上戏场,省得跳东跳西借衣裳。
  “格么,人是衣装,佛是金装,穿身新衣裳,人品也变得体面多哩。你也这么大了,身上穿戴也好葺理葺理。
外面加个盘底肩,四周钉点桂子边。
到龙华会上烧炷香,谁不称赞你这伶俐的大娘娘。”
  安童梅香总打发走了以后,陆氏夫人对王乾讲了:“老爷,我们作得孽呱。”“怎?”“男子无女不成家,女子无男乱如麻。他们单身独汉回去怎样过日子?”王老爷说:“这样,他们不曾跑多远哩,我来替他们匹配成夫妻。”王老爷对门口一站,口中就喊:“安童,梅香来呀?你们慢点走,我来替你们配成伙。”一个梅香一跑脚一踏,一双好小脚,满头青丝发,梳头不用菜油塌,体面得像个活菩萨。这时她正和管账先生打鬼杠子:“管账先生,如果配夫妻,我们二人在一起。”“好的哩。好配好,丑配丑,我们二人在一起再好也没有。”王老爷看出了她们的心,就想:如果好的配好的,他们回去要开典当;丑的配丑的,回去讨饭也寻不到路。就说:“安童站东边,梅香站西边,我站中间,闭着眼睛从两边对中间背,背到一双就配成一对,没得更改。”管账先生同体面梅香站在面对面,只等王老爷去背。王老爷的眼睛可闭?嘿,他半睁半闭。看准了,好的丑的牵搞牵搞,配得蛮好。
背一个体面梅香赛观音,配一个驼里驼巴的瘌花精。
  那个体面梅香性子躁,对王老爷身边跳:“这个人我不要。他又没得蒂都蒂,我跟他上哪去?”这个瘌子又不是瓦檐草脊瘌子,是光头雪朵瘌子。王老爷对他说:“你怎不好找个西瓜皮遮遮头的?”瘌子急得没法,去找西瓜皮。寻呀寻,找呀找,找到一只土布袜子对头上一套。啊唷,早先是雪朵瘌子,现在倒变成鸡冠瘌子了。
雪朵瘌子虽难看,鸡冠瘌子要啄人。
  王乾说:“梅香,我在中间为媒证,更改没得半毫分。”
你们到南山同栽鲜桃果,恩恩爱爱过光阴。
  王老爷接着又背——
背一个梅香是“萝卜花”,配给管账的小当家。
  管账先生很气恼,把那梅香对那一撂:“老、老爷,我不要,就让我一个人过日子倒也爽快。弄这个‘萝卜花’,到夜又认不得家;相起人来像木匠弹线,跑起路来像船夫背纤,说起话来像演武场上射箭。老爷,我、我不要!”“安童,没得更改!”
丈夫不可嫌妻丑,妻子不可嫌夫贫。
就从王老爷把媒做,直到如今总配不平。
  王乾说:“安童、梅香,我们从今以后,就不再是主仆关系了。
下次路上来相遇,婶母叔叔两相称。”
  王老爷说:“我既然替你们配成家,也给你们有个生财之道。我家说要修,就要修,万贯家财一齐丢。我还有九典当,八钱庄,十二个庄房,另外还有——
水旱良田几千亩,安童弟兄大家分。
各自当家过日子,各支烟囱各开门。”
  年轻的安童、梅香走了,还有两个年老家佣没处去。他们头发花白,拐杖一戳,似西天的太阳,等等险要落,他们说了:“主公主母,我们不回去!”
主公主母来修道,我做烧香点烛人。
  王老爷说:“你们年纪大了,就不要回去吧。替我上街,把‘六匠’请家来。”众位,底高叫“六匠”?就是木匠、瓦匠、铁匠、彩画匠各种各样做手艺的。老安童就问了:“主公,请‘六匠’回来是砌房还是造屋?”“安童,房子不要砌了,是将房屋改造改造。我来开口,你叫他们动手。”
大前门,小前门,重新油漆,
正厅堂,改造成,九梁翻轩。
两旁边,一长廊,改造十殿,
棋盘板,格子窗,拆下重装。
桁条上,要彩画,朱雀玄武,
屋脊头,换一双,对口金龙。
前门改成山门屋,后堂改作念佛厅。
  房屋改造好了,王乾说:“安童,还要塑佛装金。我开口,你叫他们动手。”
塑如来,和释迦,殿前设供,
塑东岳,和城隍,左右分陈。
塑文殊,和普贤,二大圣像,
塑善才,和龙女,朝拜观音。
塑十殿,老阎君,掌管生死,
塑夜叉,和小鬼,出票拿人。
塑哼哈,二大将,一左一右,
塑韦驮,朝北撑,看管山门。
正厅上,塑三尊,三官大帝,
后厅上,塑一座,泛海观音。
王府改成了三宝殿,一心一意来修行。
  一一如一,把六匠的工钱算得冰清玉洁。王老爷一看,这个府门改殿,有点不大像样。又请工匠在照墙上刻起十六个大字:“皇图永固,帝道遐昌;佛日增辉,慈航普渡。”这边大殿上登起钟鼓木鱼,挂出长幡宝盖。
朝念千声弥陀佛,晚拜南海活观音。
  再说元阳真人知道这件事,在八景宫中对三官大帝说:“师父,我算有功之人了。家中岳父岳母都被我劝回了心。”三官大帝说:“你倒算有功之人啦? 还早哩!你大哥在朝为谏议大夫,左右君王,要人生就生,要人死就死;你二哥是边关总兵,刀剑又快,杀人如切菜。”
你也要把他们劝回心,陪你一起办修行。
  元阳说:“师父,我再去劝两个哥哥好了。”
先到京都劝大夫,再去边关劝总兵。
为了劝说大兄长,大罗山上借妖精。
  元阳一阵仙风,来到大罗山中。叫声“野狐虫前来见我!”众位,何谓狐虫?就是多年狐狸精。野狐虫立时磕头:“呼小妖前来为的何由?”元阳问:“你可会变女子?”“真人,我变男子不会,变女子老内。”元阳说:“我要你变一个绝色美女,到皇宫里托梦给皇上。说他三十六宫,宫宫脱空;七十二妃,生不到太子登基,要纳七十三妃,才生太子登基。”“真人,我不去。京都有外罗城里罗城,千军万马守皇城。
况且张天师神通大,小妖不敢进皇城。”
  元阳说:“这你放心,我可以把你藏在袖管里带进去。”“好的,我一定依你。”
元阳真人站起身,带了野狐进皇城。
  元阳一阵仙风来到午朝门口,将云头一收,把妖精对午朝门里一丢。妖精使阵风,钻进皇宫,一变二变,变作彩女模样。对万岁龙床边一站,口中就喊:“高祖皇醒来!”天子睁眼一看,见是一位绝色美女,心中好不喜欢。只听她说:“万岁你三十六宫,宫宫脱空;七十二妃,还没得太子登基。”
万岁呀,纳得七十又三妃,才生到太子坐龙廷。
  万岁一想:果真不错,我到现在还未生到太子。就说:“格么,你就不要走,蹲在宫中陪我。”“万岁,千万不能!明君不做暗事。你明日早朝坐殿和众朝臣商议,问他们可容你纳七十三妃?纳得,我就来;纳不得,我就不来。”万岁问:“朝中可有哪个认得你?”“万岁,金大夫是茅国的根基,我是茅国之女,与他同宗合祖,你问他,他总会知道的。好的,我去了。”
妖精去又一阵风,惊醒天子梦一场。
  次日一早,天子坐殿,东华门撞钟,西华门击鼓。
文听钟声朝皇驾,武听鼓响拜明君。
  众文武二十四拜,口呼:“我主万岁,不知召臣上殿有何要事?”高祖皇将梦见美女入宫之事,向众朝臣说了一遍,就问:“众爱卿,你们看,是纳得还是纳不得?”众朝臣心里总觉纳不得,但不敢开口进言。只有金大夫对皇上忠心耿耿,跟手奏本——
万岁呀,梦里的美女好姿容,醒来原是一场空。
这如同灯草撞铜钟,皂纸上面画乌龙。
灯草撞钟钟不响,皂纸上画龙影无踪。
  “万岁呀,你如不信,我将古人比你听。
纣王为了妲己女,万里江山一旦丢。”
  天子一听,龙心大怒:“你这大胆逆臣,孤王纳七十三妃,原想生个太子登基。你别的不比,竟将我比作商纣,我害过满朝多少忠良的?嘿!我知道你肚子里装的底高货色的。”
以为你金家权势大,起了谋王篡位心。
  万岁随即传令:把金乾推出午朝门外,放炮三响,摘下官袍,扯下纱帽。
把他官职削得干干净,东天牢里去做罪人。
他诽皇妒帝非小可,六十天杀罪不容情。
大夫出午门,啼哭泪纷纷。
披枷又带锁,送进天牢门。
  天子又下令把金大夫的朝房一封。安童一路啼哭,来到东天牢里会见金大老爷说:“现在朝房挨封锁,我们都挨赶走了。”金大夫说:“我坐罪也连累了你们。去替我请礼房官写封书信送回家吧!”安童就到朝房拜见礼房官说:“我家大老爷说的,请你帮他写封书信让我送回家。”礼房官说:“他老早说我们是‘瘟司’,他是财神,现在也来求我们这瘟司菩萨了?没工夫!这几天旧官入牢,新官上任,人总忙坏了,哪还有工夫替你写信?要写么,等一百天再来。”安童没法,依还又去告诉金大夫。金大夫想了:“我是六十天杀罪唷,等一百天写信回去有底高用?”就说:“安童,再替我跑一趟,向他借文房四宝来我自己写。”安童仍旧又跑到朝房见礼房官:“先生,我家老爷说向你借个文房四宝,他自己写信。”礼房官把眼睛朝安童翻翻,慢条斯理去找了一支秃头笔,到窗台上寻一段墨蒂头,又拿了巴掌大一块白纸,对安童手里一塞,说声:“去、去、去。”安童将笔墨送到天牢,金大夫将手上链子对上抹抹,哪晓得金大夫将笔握在手,两手只是抖,写不起来唷。就说:“安童,你替我写。”安童说:“老爷,你把难题目我做了。我家父母手里穷,沿小不曾开蒙。”
我人倒像冲天棍,不曾读多少“上大人”。
  金大夫说:“安童,你不要客气,我晓得这几个字你能写的。”“老爷,我来试试,你说我写。”金大夫就说——
告诉我爹娘和贤妻,为我切莫来悲怜。
我犯诽皇妒帝罪,活期只有六十天。
告诫后代休读书,宁可在家苦种田。
  安童:“老爷,为底高书总不好读呢?”金大夫说——
我磨穿铁砚苦读书,天牢里哭瞎眼乌珠。
人生识字忧患始,得糊涂来且糊涂。
  安童:“老爷,我替你再添一笔。
三十六行总好做,不要在朝中伴君王。”
  安童收好书信,打入包袱,拜别金大夫,又招呼牢头禁子:“我家老爷在你们手下,要望你们多多照应才好。”“安童哥哥,请你放心就是了。”
安童连忙站起身,背了书信转家门。
  众位,安童在金大夫身边的时候,与他讲讲说说倒不心焦;安童一走,金大夫坐在牢里夜长更深,越想心里越难过。更鼓打一次,他就叹息一次——
一更鼓打“哗哗嘣”,天牢里面暗通通。
扁螂又要咬,虱子又要攻。
脚又不得散,手又不得松。
身子一点不能动,只好尽他喂蚊虫。

想起父亲在朝中,高官厚禄一时红。
只因为了三弟弟,一跤跌到“水晶宫”。
二更二点鼓声闻,天牢里面闷沉沉。
风又不得进,气又不得伸。
肚子饿得咕咕叫,没得哪个问一声。

想起我自身,朝中做大臣。
昨日还提笔判生死,谁知今日入牢门。

三更三点月正明,翻来覆去不安宁。
眼又不得闭,耳又不能静。
屋梁上的老鼠猫能大,跳上爬下要扒眼睛。

想起二弟做总兵,昼夜里都操心。
有朝一日失了阵,就怕也没好收成。

转眼之间已四更,越思越想越伤心。
伴君披肝胆,无事不忠诚。
只要一点言不慎,肩披枷锁进牢门。

三弟一番话,值得细思忖。
他说做官没好处,不如吃素修前程。

五更天,东方晓,耳听鸡鸣鸟雀叫。
身在囹圄多苦恼,不如一只天边鸟。
  
堂前父母不知情,楼上妻室不知晓。
我的天啊我的佛,几时才能出天牢!
不提金大夫叹五更,再讲安童转家门。
  安童肩背书信不分晓夜行走,回到宾州相府,拜见老太师说:“大老爷有书信回来了。”太师拆开一看,如遭晴天霹雳!
太师将书信看完成,浑身躁得汗淋淋。
  熊氏听安童说大老爷有书信回来,就来到高厅,见过公公。太师叫声:“长媳,我家遭了横祸了!
金乾犯了弥天罪,眼看性命活不成。”
熊氏听见这一声,如同天雷击脑门。
  熊氏用手一指,叫声:“三叔三婶哎!
只要你们有一个在金相府,这本脏账算不清。”
  熊氏跟手拿股香到佛前焚起来,跪下祷告——
叫声三叔三婶呀,你们在则为人,死则有灵。
有灵有感保住你大哥有条性命回家转,我夫妻情愿办修行。
  桂氏一看,暗中欢喜。心想:“往常大哥一回来你摆架子,说底高文官动动嘴,武官跑断腿;文官动动笔,武官忙了不得歇。我晓得文官做不长的。我家老爷做武官虽然苦一点,倒是吃苦人常在。”元阳在虚空听见,说:“二嫂你不要笑张笑李,晦气星马上临到你了。”元阳一阵仙风来到八景宫中,拜见师父说:“我家大哥犯了诽皇妒帝罪,挨打入天牢,他们夫妻俩像是回心转念,立意修道了。”三官说:“你家大哥是文官,容易劝化。你二哥是杀戮星临凡,我看你要想去劝他,是乡下人读祭文——难字在头。”“师父,我有办法。这叫文用文策,武用战略。我可用战书一封,送进中原,挑起我二哥领兵出阵与我交战,让我在战场上将他擒获,自然叫他就范。”元阳随手修好战书一封,仙风一吹,飘进皇城。正好被巡街御史捡起,送给天子观看。
天子把战书看完成,拨起心头火一盆。
  跟手撞钟击鼓,召集文武。三百文官,二百武将,八大朝臣,九卿四相,一齐上殿参见万岁。天子说了:“众位爱卿,终南山无名大王有战书打进皇城,要孤家领兵与他交战。能胜,他愿意年年进贡,岁岁称臣;若败在他手下,他将杀进紫禁城,江山与他平半分。有哪位爱卿能领兵出征,剿灭高山无名大王?
得胜班师回朝转,官上加官重封赠。”
  这遭,文官背背武官的手,瞅总不敢瞅。就怕多多言,先向前;多多嘴,要变鬼。
三百文来二百武,总像泥塑木雕人。
  天子一看,无人回话,长叹一声:“可怜呀!
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
朝中没得忠勇将,总是些贪生怕死人。”
  众朝臣见天子发怒,一齐跪下来奏本:“万岁,金总兵武艺高强,要得平定叛乱,只有请他出征。
他一人能抵千员将,单刀能退百万兵。
我主要得江山稳,金总兵召进午朝门。”
  天子立即准本,随差皇命官肩背圣旨,急速上路。
皇命官跨上银鬃马,连夜行走召总兵。
  金总兵见到圣旨,满心欢喜。他想: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剿贼灭寇,哪肯疑迟!
急速跨上高头马,领了圣旨上皇城。
  金总兵上殿见驾。天子说:“爱卿,只因甘肃特道州终南山无名大王兴兵作乱,所以召你回朝领兵出征。你如能剿平叛乱,可以子赎父过。”总兵一听,喜之不尽,当即说:“万岁啊!
随他叛贼多厉害,只要我到总太平。”
  万岁问了:“金爱卿,你要多少人马!”“万岁呀,将在谋而不在勇,兵在精而不在多,我只要三千精兵,数名勇将。”万岁一听,龙心大悦,随手传令——
金坤爱卿听封赠,征西元帅你当身。
赐你精兵与良将,择日祭旗就出征。
  金总兵帅印到手,赶紧策马来到校场。
马点山东龙驹马,兵点河南御林军。
老者不过三十岁,少者二九十八春。
老兵弱将总不要,个个是擒龙捉虎人。
会用刀,刀一把,会用枪,枪一根。
件件武器寒光闪,杀气腾腾吓坏人。
  金总兵接下去又点起探信官、旗牌官、解粮官、 押阵官……。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还点起长刀手、短刀手、钢枪手、弓箭手……再点一龙旗、二凤旗、威虎旗、百脚旗、十面大堂旗……
擂鼓三通咚咚咚,顿响三声狼烟炮,
队队兵马出皇城。
红旗如同烧山火,黑旗好似暴头云。
乌鸦难从枪林过,蛇虫钻不过马蹄边。
  兵马来到白沙滩,离终南山还有一百余里,金总兵传令安营扎寨。三里一小营,四里一大营。
营盘扎得如铁桶,水线不漏半毫分。
总兵领兵出皇城,元阳真人早知闻。
  元阳真人晓得二哥领兵出阵,随即来到八景中拜见三官大帝:“师父,我二哥武艺高强,还有精兵勇将,我这仙体道骨怎敌得过他呢?”“徒弟,正是你仙体道骨,才能与他匹敌。”三官大帝说声“变”!元阳就变成丈八金刚模样。牙齿像板凿,脚膀像辘轴,眼睛像铜铃,一手举千斤。元阳说:“我没得兵啊。”三官说:“你在终南山不是有三千灵鸟?叫它变三千精兵,就好与你二哥交战了。”元阳真人一阵仙风来到终南高山,唤出三千灵鸟,说声“变”!这些灵鸟个个梳毛衣,拍翅膀。拍呀拍,梳呀梳,变得差不多——
斑鸠身穿十样锦,喜鹊穿的黑背心。
孔雀生来茄花色,野鸡身穿燕尾青。
三千兵衣不同色,真似草寇杂牌军。
一阵仙风来得快,云端里落下对阵兵。
  元阳真人离开终南山,领了三千兵马来到白沙滩。双方埋锅造饭,打发探马打探军情。金总兵得知无名大王的兵马来了,随手用战书一封,约定日期到沙滩交锋。这天,元阳披盔挂甲,来到沙场。金总兵用手一指:“你这大胆魔贼,竟敢窥视我汉室山河!”
等我今朝捉住你,剥你皮来抽你筋。
  元阳也用手一指:“你这中原庸将, 竟有吞天大胆敢与我比手,还不下马归降!”
等我今日来动手,叫你一个也活不成。
二人说话“响”,脸嘴一变动刀枪。
一回二合无胜败,三回四合没输赢。
五回六合龙争宝,七回八合虎翻身。
大战交锋数十合,胜败不分半毫分。
一打金鸡独立,二打古树盘根。
三打众星拱月,四打海水奔腾。
打得山巅崩崩响,杀得天地暗昏昏。
  元阳真人想:二哥的武艺真不丑,我虽是个仙人总不能取胜于他。金总兵也想:这个草寇本领确是不小,怪不得敢向中原下战表!
一个越战越有劲,一个越战越精神。
杀得乌鸦停了翅,杀得百鸟不开声。
大战一天一夜整,谁也不肯让三分。
  元阳就想了:仗打了一天一夜,二哥还不曾有滴水下肚,将他饿坏了怎对得起父母双亲呢?
同胞兄弟看娘面,千朵桃花一树生。
  元阳故意用手一指:“金总兵,我你交战已一天一夜,腹中饥饿,各自回转用过点心,明日再战如何?”金总兵一听,正中其意。心想:我腹中原饿哩!于是各自鸣金收兵回营。元阳一阵仙风,来到总兵营中,对营帐上一站,听总兵吩咐小兵造饭,说吃饱了明日再去打仗。元阳想:哥哥你好无道理。我倒肉麻你,不让你饿坏了,你倒准备吃饱了好杀我哩!随即到当方土地那里借来一对睡魔虫。元阳手一松,睡魔虫对金总兵鼻孔里一攻,总兵顿时瞌睡蒙忪,头朝西,脚朝东,呼呼大睡。小兵见总兵睡觉,一个个也跑去睡了。元阳抓把沙灰对营盘里一撒,营盘处处着火。火越烧越旺,吓得小兵魂不附体,大叫:“总兵大人,火烧兵营!”总兵睡得糊里糊涂,没有听清:“不要吃烧饼,明天打了胜仗吃大肉。”小兵一听不对劲:“主将不问,就怕要失阵,我们倒不如挂冠逃走吧。”众位,底高叫挂冠逃走,就是把号衣号帽脱下来溜之大吉。
兵将顿时乱纷纷,各奔东西去逃生。
  元阳见哥哥的兵马跑掉了,他也把鸟兵全部放掉。明日天亮,金总兵点兵出阵,一看,兵营里空无一人,心里一慌:“啊呀,我的兵马怎不见了,今朝怎好出阵迎战?倒不如闭营自守,料他总不敢到我营盘里来厮杀。元阳想:哥哥,你倒刁哩!随手就单枪匹马来到总兵营前,高叫一声:“金总兵,我你今朝不准带一兵一卒,杀它个高低如何?”金总兵一听,正中下怀。
总兵跨上银鬃马,杀气腾腾出营门。
骑马一阵风,两手不带鬃。
手提生铜棍,总兵逞英雄。
来到沙场就比手,个个杀得眼睛红。
金总兵,朝上杀,雪花盖顶,
元阳仙,对下杀,鳌鱼翻身。
金总兵,朝山杀,山崩地裂,
元阳仙,对海杀,海起灰尘。
总兵越杀越有力,元阳武艺欠三分。
  元阳真人看看杀不过总兵,口中轻轻叫喊——
师父哎,徒弟在沙场吃败仗,你在灵山可知情?
假使我哥哥得了胜,要想他修行万不能。
他仰面朝天叹口气,惊动观音大士身。
  观音晓得元阳杀不过他二哥——
跟手念起真言咒,捆仙索一根下凡尘。
大悲观音从天上“嗦嗦落落”撒下一根捆仙索,把总兵捆得紧腾腾。
  元阳用刀柄一梗,金总兵从马上对下一滚。元阳对他身上一跪,刀对他颈项上一搁,喝声:“看刀!”金总兵吓得连忙求饶——
将军哎,猎户也不打笼中鸟,好汉不杀败阵兵。
你今饶我一条命,一重恩报九重恩。
  元阳说:要我饶你容易的,不过么——
把卖国文书写给我,方可饶你命残生。
  金总兵虽不是卖国之徒,但他心里已经糊里糊涂,身不由己,也就答应写卖国文书。元阳真人取出文房四宝来——
总兵笔在手,书写卖国文。
上到青云顶,下到黄土根。
卖尽中原十三省,又卖万岁紫禁城。
  卖国文书写好了,元阳说:“我不用手接,你对后面撂。”金总兵把文书对后面一撂,正巧被皇城派来的探信官接到,他就速速回转向万岁一报。元阳真人一阵仙风来到虚空,将捆仙索一收,把金总兵对沙场上一丢。金总兵站起来看看,四周寂静无声,一个人也没有,他很觉奇怪——
人马兵器全丢失,满腹狐疑进皇城。
  金总兵来到金殿拜见天子:“微臣请罪!”天子一见,龙心大怒:“你这大胆逆臣!兵马丢失干干尽,卖国卖到紫禁城,贪生怕死留狗命,有何面目见孤君!”立即吩咐左右殿官,将金坤推出午朝门外——
把他官职都削尽,西天牢里做罪人。
只等六十天期满,开刀问斩不容情。
  安童听说金总兵犯了卖国罪,就到西天牢里来张看。总兵说:“安童,我犯了卖国贪生罪,难有性命转家门。你替我送封书信回去,好让我父母妻子晓得。”“二老爷,书信怎样写呢?”“安童,我说你写。
拜上我父和我娘,再拜桂氏我妻房。
只因兵败强敌手,逼我辱国又丧邦。
圣上定我卖国罪,难有性命回家乡。”
  安童写好书信,打好包袱立即动身。临走时又对牢头伯伯打了招呼:“请大伯照应我家二老爷。”
安童赶上阳关路,凶信二次送进门。
  安童送书信回家,不必细表。再提元阳真人来到八景宫中拜见师父:“我大哥犯了诽皇妒帝罪,关在东天牢里遭难;二哥犯了卖国贪生罪,押在西天牢里受苦。只等六十天期满,就要挨杀!”三官说:“你可有办法去救他们出牢?”“师父,我有办法。”元阳真人一阵仙风,来到万岁宫中。一变二变,变作东海龙王模样。对天子龙床前一站,口中就喊:“高祖皇醒来。”天子在睡梦中只见是东海龙王。就说:“啊呀,龙王老爷,你到我宫中有何贵干?”“吾非为别,只因你东天牢里关了金大夫,说他诽皇妒帝,有谋王篡位之心;西天牢里押了金总兵,他写下降书,有卖国贪生之罪。我问你,你梦见妃女,现在妃女何在?说金总兵卖国,你江山可曾少了一角?这两件事情,全属子虚乌有,所以我来替他们伸冤,望你即速将他们赦出!如若不然——
大水淹到你金銮殿,看你怎样坐龙廷?
  天子记住南柯梦,早朝坐殿论吉凶。一班文武大臣说:“万岁,就赦了他们吧!”万岁说:“君无戏言,不能赦罪。”众大臣叩头,跪下来帮求:“梦中之言虽然不可全听,但也不可不听。金大夫下狱是陛下信了梦中之言;金总兵坐牢,是信了终南山大王一纸无名战书。终南山乃佛门之境,素无强寇占山之说。万岁呀!
这两件事情出得奇,伏望陛下细思忖。”
  万岁一想,此话在理,随出赦文二道——
东天牢里赦大夫,西天牢里赦总兵。
  赦文来到东天牢,金大夫说:“要赦,将我弟弟也赦出来,我一个人不出去。”赦文来到西天牢,金总兵说:“要赦,将我哥哥也赦出来,我一个人不出去。”传令官说:“不错,赦的就是你们弟兄俩。”
大夫总兵全赦免,回转家中做良民。
  大夫从东天牢里放出来向西,总兵从西天牢里赦出来向东,两人对面一碰。大夫说:“人多不碍路,何人往我身上撞?”总兵说:“船多不碍港,何人同我碰肩膀?”总兵抬头一望:“啊呀,是哥哥。”大夫用手一指:“啊呀,是弟弟。”二人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既是胞兄胞弟,又是难兄难弟。二人路过金殿,总兵说:“哥哥,我们既然蒙恩得赦,要到金殿去谢恩哩!”大夫说:“我们虽然得赦,总归是犯人,怎好上殿?再说,你金殿还不曾爬得够啊?
往后是个白衣人,不必上殿去见昏君。”
  总兵说:“哥哥,我们回宾州老家么,身边没得盘费唷。”大夫说:“这不要紧。俗话说,船到浅处,人到急处。身边没钱,一路上我唱莲花落,你打卖拳,带跑带唱,譬如讨饭。”
兄弟二人说得轻,元阳在云端里听分明。
  元阳想,我两个哥哥没有回家的路费,如果让他们沿路卖唱,以后他们修炼成神,人家要笑他们是叫化子菩萨,那将是贻笑千古。”随手用拨金关一道——
将两个哥哥拨到云端里,飘飘荡荡往前行。
  一阵仙风,飘到宾州城下。总兵立起身来叫声:“哥哥,我们才间一个跟头,怎就跌到宾州?”“弟弟,你少说点,若是两个跟斗,不要跌到‘冻州’!”总兵说:“哥哥,你如不信,我们听听这里人说话可是宾州口音。”众位,各地方的人说话的口音不同,当然是听得出的。二人静心一听,这里人说话真是宾州口音。总兵说:“哥哥,我们日里不回去,夜里回去。日里回去,人家看见要笑呱,笑我们往常回家骑马坐轿,威风凛凛,今朝回来怎裸头素服,战战兢兢。”大夫说:“我们在城里玩它一天。我记得从前西门最闹热,听说现在东门、南门最繁华。”总兵说:“哥哥,你要晓得——
三十年富贵轮流转,六十年河东转河西。”
  弟兄两个没得事,跑跑转转来到东灵寺。只见庙宇倒塌,香火冷落。大夫说:“老早这里闹热哩。前后房屋簇簇新,菩萨身上总装金,来来往往烧香客,昼夜不熄长明灯。如今怎倒霉到这种功程?”总兵说:“哥哥哎,
神明也有兴和败,何况我你两个人。”
  兄弟二人,挨到黄昏,才敢进门。总兵用指头敲门。管门安童问:“你是何人?”“是你家大、二老爷回来了。”安童赶忙向里通报:“老太师,大二两个老爷回来了。”老太师一听,喜欢得老泪纵横,随手吩咐安童大开正门。弟兄二人来到高厅——
双膝跪倒尘埃地,父亲连连叫几声。
  老太师问:“啊呀,我儿怎得回来的?”“父亲,我们是跑家来的。”“啊,逃家来的?”
等到皇上捉逃犯,连累全家不太平。”
  金大夫说:“我们是皇上赦回来的。”太师叹了口气:“儿呀,我们真是漏屋偏遭连夜雨,破船又遇顶头风。我被革职才几载,你们怎又弄到这光景?”
大夫对父亲,仔细说原因。
为儿把官做,耿直又忠心。
只因皇上纳妃事,禀陈利害给他听。
谁知忠言反逆耳,诬我起了篡国心。

总兵对父亲,一一说分明。
为儿守边关,忠心保朝廷。
谁知高山出强贼,沙场上面来交兵。
不幸为儿被打败,写下降书求活命。
万岁知道龙心怒,弄成现在这光景。
  老太师说:“都不怪你们,只怪我一个人。”
我一不该答应王门招嗣婿,二不该将王氏强行娶过门。
三不该毒棒毒棍打儿媳,惹得王乾告状上京城。
如今身败又名裂,亲生骨肉两离分。
  大夫叫声:“爹爹呀!
三弟年纪虽然轻,说话做事很聪明。
他说做官没好处,不如他吃素来修行。”
  老太师说:“我们现在是车到山前已无路,只好陪三儿修行了。”大夫和总兵说:“我们也愿遵父命,不知熊、桂二氏是何心?”熊、桂二氏正在旁边,一听就说:“我们早就许了三叔叔的愿了——
只要二位老爷有幸回家转,我们情愿去修行。”
  大夫说:“我们说修就修,到三清寺抄部《三官经》,一面诵经,一面做好事。”可是没有想到:
他们修道三载整,粮草没有半毫分。
  大众一听,不大相信。金相府万贯家财,堆金积玉,修几年倒没吃啦?众位要晓得,全家闭门只顾修,人家少他的粮钱不对家收;贫苦人家向他借,还照样对外发。父子三人没俸禄,三年下来还不穷光啦?
烟囱成天不冒烟,锅子盖得紧腾腾。
  大夫说:“弟弟,家无营生做,吃尽斗量金,坐山山吃尽,坐海海吸枯。我们既然奉佛修道,何不出门化缘?”总兵说:“好的,我们一同去。”
兄弟都做化缘人,跑遍宾州一座城。
  弟兄两个来到陈三庆员外家门口,对那一站,口中就喊:“龙奔沧海,道奔善门,斋僧布施,布施斋僧。斋斋我出家道人,功德无量,南无阿弥陀佛!”管门安童一听,用手一指:“大胆道人,五忙六月的时候,黄汗淌来黑汗流,看不见和尚、道士的脚趾头;才只钉耙上梁口,到上我家来化缘呢。依我性子搬起门杠宰了你们!”总兵说:“哥哥,可要霉煞得!宁可人求己,不要去求人。”弟兄两个气塌塌打转。在半路上遇到陈三庆员外。陈员外说:“啊呀,文武二位老爷,你们倒难得出门,做底高的?”众位,金大夫顶要面子。就说了:“哦,我们收账的。”总兵说:“哥哥,你还死要面子活受罪哩。要饭就说要饭,腾腾空怎说要账?”员外说:“啊呀,你家怎穷到这种样子?好吧,你们先回去,我即刻打发安童送粮送草来。”这遭,三三两两,谣谣言言,说金家落难了,有从前得过他家好处的,都纷纷对他家送粮送草。
粮草送了三天整,家里堆得密层层。
  老太师一看:“不对呀,我们在家烧香念佛,让大家送现成的给我们吃,修到点功劳还不够抵罪孽!”随手写了斗大的“谢”字对府门上一贴——
谢谢乡亲不要送,我今生今世还不清。
  原先送来点粮草能吃多少时啊?
时间不曾过一载,粮草倒又用干净。
  熊氏说:“大老爷,屋望里响了。”大夫问:“底高叫屋望里响?”“断粮呢。”桂氏对总兵说:“二老爷,屁股头响了。”总兵问:“底高叫屁股头响?”“断顿(凳)呢。”弟兄两个说:“我们还是出去化缘。这次我们借修东灵寺为名,化缘既是为修东灵寺,也是为修我们的‘五脏庙’。”
大夫叫总兵,听我说原因。
来到东灵寺,你我罚愿心。
  弟兄两个来到东灵寺一看,庙宇倒塌得不成样子。
东庙山墙对下壅,西庙山墙直隆通。
柱棵脚子半腾空,菩萨坐吃西北风。
屋面上头开天窗,椽子根根荡叮。
行坛菩萨少袍帽,坐坛菩萨少金装。
  大夫、总兵走进山门,拜见当家师父说:“东灵寺倒塌到这种样子怎没人修的?”“二位老爷,从前只有你金相府能修,现在哪修得起唷?”大夫、总兵说:“我家现在没这批银本修末,我们倒有心化缘来修的。”当家师说:“有你们二位大人出面修末,何愁修不起来。”总兵说:“哥哥,我们倒问问菩萨看,倒底可修得起来?”大夫来到东灵菩萨面前,双膝一跪,不知怎样问菩萨的话。总兵说:“哥哥,这里有个签筒,求堂签诗问问。”大夫手捧签筒摇,口中忙祷告:“东灵神明有灵有感,我们有心化缘修寺,求你老人家付堂签诗。修得起来付上上签,修不起来付个下下签。”大夫捧住签筒摇三摇,筒里跳出一根签条来。总兵捡起来一看,是第二十八签。总兵说:“哥哥,拿签诗簿翻开看看是好是丑?”大夫翻开签簿一看,是上上签。签诗这样说的——
八月中秋月正明,长空时刻起乌云。
可喜狂风吹散去,一轮圆月伴繁星。
  总兵说:“哥哥,签诗的意思是好的,可能我们要遭到些磨折,最终还是修得好的。”当家师问:“你们化缘么,算是哪一教的?”“师父,你看我们算哪一教?”当家师说:“如果你们算释教,出门要念‘南无西方极乐世界大慈大悲阿弥陀佛’。”总兵说:“道教怎么念法?”“道教念‘志心朝礼三清三境太乙救苦天尊’。”总兵说:“这个调口我们不会哼。”当家师说:“这样,我教你们儒教夹道教,再和点释教,就叫三教并一家。口念‘三洲感应,护法韦驮天尊,斋僧布施,布施斋僧,斋斋我们出家道人,南无阿弥陀佛’。而且空身出去是化不到的,必定要肩背韦驮,口念弥陀。”总兵一听,浑身来劲,捧住韦驮两只脚,对夹肘里一夹,准备出门。小和尚说:“你偷我寺里的韦驮。”总兵说:“你家师父叫我背的。”老和尚说:“不是背这个泥塑韦驮,它的斤两重,你也背不动。 我庙里有纸韦驮哩。”总兵说:“活的不背,背死的有何用?”“不是死的是纸的,是用硬板纸画的韦驮像。”总兵对大夫说:“哥哥,我们走千家不如走一家,扯豇豆不如拾棉花,挑野菜不如挖萝卜。我们寻到哪家大富户,募化他独修东灵寺。”大夫说:“弟弟,哪家修得起啊?从前,只有我相府马马虎虎修得起,现在哪家能出这些银子?”总兵说:“让我爬到城头上去望,哪家富就上哪家去。”兄弟二人爬到城头上一望,只有皇亲刘驸马家最富,房屋层上层,树木紫腾腾,决定就到他家去。
兄弟二人往前行,白虎厅上化皇亲。
  大夫说:“我们到刘驸马家去,数目不要开小,如果问我们要多少,开口最少要化一吊;如果他肯出一吊,我们要他出一挂。”众位,当初的一吊是几钱?是一千个钱。一挂是多少?是十吊。总兵说:“如果他答应一吊一挂末,我们就要说,‘老爷,我们两个人,每人要一吊一挂’。这样,钱就多了。”
讲讲说说走得快,不觉来到驸马门。
  一到刘驸马家门口,弟兄两个用引磬木鱼一敲,对门里就喊:“三洲感应,护法韦陀天尊,斋僧布施,布施斋僧,斋斋出家道人,南无阿弥陀佛。”一阵顺风,这声音送到白虎厅上。刘驸马就问安童:“外面说底高三斗干面,腌菜塍塍,做点馄饨。可是这话?”“老爷,不是的。是两个道士在府门外面化缘。”“喔,是道士。安童,道士不能从正门进来,将耳廓门打开,叫他们从那里进。”安童把耳廓门一开:“道士先生,我家老爷叫你们进去!”大夫说:“可霉煞人。过去我们不管到哪家总从正门进去,驸马公架子倒不小,叫我们从廓门进去。”“哥哥,这叫人在矮檐下,谁敢不低头。就从廓门进去吧。”
弟兄上前来施礼,拜见驸马老大人。
  驸马一见就问了:“二位先生家住哪里,姓甚名谁?”金大夫上前一步,叫声:“驸马老爷!
若问我家家不远,不是无名少姓人。”
  “我们住本城北门金相府,父亲是当年文宰相,母亲是皇封正夫人。
我们二人职不轻,一大夫来一总兵。”
  刘驸马一听,用手一指:“你这大胆逆贼,自己丢官革职,正事不做,反而沽名钓誉,想发我的钱财。我晓得你们今朝一吊跑不掉。”“老爷,一吊不够。”驸马说:“一吊不够再加一挂。”“老爷,我们弟兄两个,每人要一吊一挂哩。”刘驸马说:“是的,就照你说的办。安童,替我拿根麻绳来!”
大夫吊个扳弓样,总兵吊成老鸦飞。
刘驸马一双势利眼,将大夫总兵当犬欺。
这叫人情薄如纸,金钱重如山。
为人一倒运,认钱不认亲。
  大夫说:“弟弟,我们今朝是人落陷阱铁落炉,还不晓得挨吊到何时?”总兵说:“我的喉咙比你大,我来呼救——皇亲刘驸马家吊杀人啊!刘驸马吊杀人啊!”一阵顺风,送进公主娘娘香房。公主娘娘问梅香:“梅香,东边哪家吊杀人?”梅香说:“公主,不是东家吊杀人,是两个化缘道士挨驸马爷吊在屋梁上。”公主想,驸马公怎这样待人无理?
打僧骂道多作孽,诽谤佛法罪不轻。
  公主说:“梅香,搀我下楼去看看。”公主娘娘跑去一看,两个道士连声口喊:“救命啊,驸马宫里吊杀人!”公主说:“安童,替我把两个道士放下来。”哪晓得两个狠心安童,用刀将麻绳一割,“叭嗒”一声,大夫和总兵从梁上朝下一脱,命总没得。公主倒是好心好意,叫声:“梅香,替我给点钱他们,请他们出去买顿饭吃。”弟兄两个一听,吓得没命。就说:“公主哎,不要请我们吃饭!
我铛铛明杖总不要,只要留我命残生。”
嘴里说话脚下走,快做逃灾躲难人。
  弟兄两个离开驸马宫已是鸟雀归窝的时候了。总兵说:“我们今夜不要回家。”
东灵寺里过一宿,等到明朝再定章程。
  弟兄两个仍旧来到东灵寺,找到两个拜凳,就对上一困。大夫就与总兵讲了:“弟弟,看来化缘不是件容易事,必定要学前人做点苦戏。”总兵说:“哥哥,你就是性急,这里八字还不曾见一撇,怎又想到做土基?”“不,兄弟,不是做土基,是做苦戏。”“底高叫苦戏?”“兄弟,你不曾见过?从前化缘的和尚、道士,先是善募,口念弥陀;后是苦募,穿腮、割耳,甚至也有剁手募化的。”“格么,我们也就剁手募化吧?”“兄弟,看来只有这样了。不过,哪里有刀呢?”
二人虽然说得轻,元阳却已听分清。
  元阳真人一想:我家两个哥哥是一片真心要剁手募化,若用凡间钢刀把手一剁,将来是接不起来的唷!他随手扯片柳叶,呵口仙气,变作柳叶钢刀一张,对东灵寺门口一撂,弟兄两个吓了一跳。大夫说:“兄弟你困里边来点,外面落刀了。”总兵说:“不是落刀,凡人不知仙人知,我们说要剁手没得刀,天上送刀来了。”大夫说:“你要剁哩,你先来呀。”总兵说:“是的,应该我先来。小时候穿衣末,我穿新的,你穿旧的;书房读书末,我用新书,你总用旧的。”大夫说:“兄弟,你不要说气话,我就先来。”大夫将刀拿在手,浑身只是抖——
针尖挑刺肉还疼,何况钢刀割自身。
  大夫打算动手了。总兵就对哥哥说:“你不要着慌,我们二人,一个剁左手,一个剁右手。你留住握笔的手,将来好写缘簿。”金大夫是文人,拿张刀准备对下剁,想想又不敢。元阳真人一想,哥哥他自肉割不深,还是让我暗中帮忙。只见大夫手指一揿,“咔嚓”一声,一只手剁下来了。鲜血像筛酒,跟手抓把香灰对创口上一按,权作止血灵丹。
也是当年留俗例,香灰止血到如今。
  金总兵问哥哥:“可有点疼呀?”大夫硬住头皮说:“还好哩,有点麻辣酥酥。”总兵是常常杀人的,手狠胆大,拿过刀咬紧牙齿,只听“咔嚓”一声,倒喊起来了:“啊依喂,哥哥你骗我的,人总痛煞得了。”“兄弟,我早先说痛,你怎肯剁?”总兵也抓把香灰一按,血就止下来了。耳听鸡鸣报晓,东天放毫。总兵说:“哥哥,天快亮了,我们要上街呀。这剁下来的手放哪里呢?”大夫说:“天井里有稻草哩,我们搓根稻草绳系起来,将它挂在颈项里,随身带上街。”“哥哥,早说要搓绳么,我们不会把绳搓好了再剁手?现在没得手怎样搓呢?”“不要愁,我们一个用左手,一个用右手,二人合起来搓。”
弟兄两个忙搓绳,寅时动手卯时成。
辰时三刻就动身,街坊上募化有缘人。
卷七 捉拿驸马

问萧何,佛如何?黄金贵,值钱多。
昔有韩信问萧何,问他楚汉佛如何?
人人总说黄金贵,我看是欢乐值钱多。
  却说大夫、总兵在东灵寺剁手募化行苦计,忙了一夜,眼睛闭都不曾闭。抬头一望,东天发亮。
东天日出宝莲开,弟兄两个就上街。
  上街遇到哪个?木匠店的老板起身开门探闼,喊店里的客师:“你们这些师傅还不起身?乡下上街修牛头的人总到门口了。”店老板再仔细一望,啊依喂,这两个道士剁手募化修东灵寺的,鲜血淋淋,岂不伤心。“道人,你这双手挂在脖子里很吃力,我送一只木盘给你,既好让你们放铜钱,又好伏在这木盘上写缘簿。”总兵说:“哥哥,你帮他上缘簿,我来替他求忏悔。”
木匠店老板发善心,将这木盘斋道人。
布施重修东灵寺,韦驮菩萨有感应。
保佑你,手艺越做越精明,四方买主涌上门。
砧砧斫来斫斫砧,做出东西冠全城。
  弟兄两个肩背韦驮对前撑,前面募化有缘人。又遇到哪个?木行里的老板。“道人,你们募化修东灵寺么,吃这么大的痛苦!要三排五排木头到我家来放,不收你们分文,算是我来斋僧。”“哥哥,上缘簿:我来替他求忏悔。
木行老板发善心,成排木头斋道人。
布施重修东灵寺,韦驮菩萨有感应。
保佑你,货色卖得干干净,账目算得笔笔清。
生意兴隆通四海,顺风顺水上南京。”
他们肩背韦驮站起身,再去募化有缘人。
  前面是砖瓦石灰行,老板也慷慨得很:“要多少砖瓦石灰,用船到我家来装,我不要你们付铜钱。”“哥哥,上缘簿!我来帮他求忏悔。”
砖瓦石灰行老板发善心,砖瓦石灰斋道人。
布施重修东灵寺,韦驮菩萨有感应。
保佑你,砖瓦烧得四角方,石灰烧得白如霜。
引来千万买卖客,财源茂盛达三江。
他们肩背韦驮对前撑,米行老板也斋僧。
  “道人,修东灵寺开工到完工要吃多少米,用船到我家来装,我不要铜钱的。”“哥哥,上缘簿!我来帮他求忏悔。”
米行老板发善心,将雪白大米斋道人。
布施重修东灵寺,韦驮菩萨有感应。
保佑你,柜台像个紫禁城,店先生是活财神。
乃积乃仓囤连囤,南城门堆到北城门。
肩背韦驮对前撑,油作里老板也斋僧。
  油作坊里的老板说:“道人你们剁手募化修东灵寺么,真是千诚意来万诚心,我也诚心诚意来斋僧。你们算一算,开工到完工木匠要吃多少油,到我家来挑,我不收你们的钱。”“哥哥,上缘簿!我来替他求忏悔。”
油作坊老板发善心,成作的豆油斋道人。
布施重修东灵寺,韦驮菩萨有感应。 
保佑你,磨子口里出黄金,生铁榔头檀木柄。
油砧煞得紧又紧,一作出油廿八斤。
肩背韦驮朝前撑,水面店老板也斋僧。
  水面店老板看见这两个道人剁手募化,随口喊出了声:“啊喂,罪过哩!道人,修东灵寺要吃多少水面到我家来称,我不要你的钱。”“哥哥,上缘簿!我来帮他求忏悔。
面店老板发善心,将龙须水面斋道人。
布施重修东灵寺,韦驮菩萨有感应。
保佑你,磨子口里出黄金,箩具下面堆白银。 
头铺二铺擀面卖,三铺四铺做烧饼。
五铺六铺做汤饼,七铺八铺做酱饼。
九铺十铺没处吃,老板用它洗面筋。
锁面如同神仙手,跳面如同活财神。
切的切来称的称,面篮子活像舞龙灯。”
他们肩背韦驮对前撑,烧饼店老板也斋僧。
  “道人,修东灵寺要吃多少铙饼,到我家来搬,我也不要铜钱。”“哥哥,你上缘簿!我来帮他求忏悔。
烧饼店老板发善心,烧饼馒头斋道人。
布施重修东灵寺,韦驮菩萨有感应。
保佑你,个个馒头包白糖,只只烧饼葱花香。
蒸的蒸来煎的煎,买客涌到炉子边。
人头上面接烧饼,夹肘缝里收铜钱。”
肩背韦驮对前撑,豆腐店老板也斋僧。
  豆腐店老板一见:“啊依喂!昨天是个假道人,今朝是个真道人,剁手募化是真道功。道人,修东灵寺从开工到完工要吃多少豆腐百页?到我家来称,我也不要铜钱。”“哥哥,上缘簿!我来替他求忏悔。
豆腐店老板发善心,豆腐百页斋道人。
布施重修东灵寺,韦驮菩萨有感应。
保佑你,珍珠进磨出银浆,点起花来像白玉霜。”
肩背韦驮对前撑,前面募化众考生。
  一班童生进城赶考,见两个道人剁手募化就说:“道人,我们有盘费银子,布施你重修东灵寺。”“哥哥,上缘簿!我来帮他求忏悔。
赶考童子发善心,将盘费银子斋道人。
布施重修东灵寺,韦驮菩萨有感应。
保佑你,考场上遇文曲星,宗师大人来照应。
榜文高挂城门口,不是秀才也举人。”
肩背韦驮对前撑,上学公子也斋僧。
  一班上学公子对两个道人说:“我们买书笔纸墨多到几个钱,也来布施修东灵寺。”“哥哥,上缘簿!我来帮他求忏悔。
上学公子发善心,省下铜钱斋道人。
布施重修东灵寺,韦驮菩萨有感应。
保佑你,上学公子好记性,又伶俐来又聪明。
背诵诗书如流水,不用先生打手心。”
肩背韦驮对前撑,高楼上小姐也斋僧。
  高楼上小姐对下一望:“啊依喂,两个道人剁手募化,鲜血淋淋,岂不伤心。梅香,替我撂点钱下去。”梅香拿钱对下一撂,总兵说:“哥哥,天上落钱了。”抬头对绣楼一望,原来楼上小姐也斋僧。“哥哥,上缘簿!我也来替她求忏悔。
高楼小姐发善心,撂下铜钱斋道人。
布施重修东灵寺,韦驮菩萨有感应。
保佑你,绣起龙来龙摆尾,绣出虎来虎翻身。
绣个姑娘要出嫁,壁虎子也赶来做媒人。”
肩背韦驮对前撑,前面募化种田人。
  乡下农民上街看见这两个道人剁手募化,也摸出钱来对木盘里一放。“哥哥,上缘簿!我来替他求忏悔。
种田老爹发善心,拿出铜钱斋道人。
布施重修东灵寺,韦驮菩萨有感应。
保佑你,种田田出谷,养猪猪发禄。
“回头青”上秀小麦,“癞宝草”根长萝卜。
丝瓜不长筋,黄瓜不长钉。
豇豆长得像竹节鞭,茄子结得像油瓶。
种它一园扁白菜,一棵称称有七八斤。”
肩背韦驮对前撑,前面盲人也斋僧。
  弟兄两个遇到一个瞎子,用明杖在街上“秃、秃、秃”摸路跑。听说有两个道人剁手募化,也站下来说:“道人,我也有钱斋僧。”“哥哥,上缘簿!我来替他求忏悔。
盲人先生发善心, 也将铜钱斋道人。
布施重修东灵寺,韦驮菩萨有感应。
保佑你,‘报君子’一敲叮呀叮,穿街过巷来算命。
东家请你排八字,西家请你合婚姻。
修修来生做好事,眼睛睁得像晓星。”
三十六行我说不尽,略表几句散散心。
  再讲元阳老祖在八景宫跟师父说:“师父,我这遭可算圆满功德,合家都修心念佛。”“贤徒,你还有三件大事不曾做哩!一,要报你父母养育之恩,度他们脱胎换身;二,要替你两个哥哥在七天之内把手接起来,过时血脉凝固,医治无效;三,——
捉拿皇亲刘驸马,罚他独自造东灵。”
  “师父,要我做好这三件事,我就即刻临凡。”元阳老祖一变二变,变做小时候坐马房修道的模样,随身带了接骨丹——
仙风闪闪就动身,再到宾州来度善人。
  元阳多年不曾回家,连金老太师总不认得他,说道:“你这小道士,我家五载之前大做好事,斋僧布施的时候你不来,现在我家穷下来了,与你做一样个营生,你到我叫化子碗里分饭吃,我哪有钱来布施你呢?”“太师,你没得缘化把我不关事,你可认得我?”“唔,人倒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就是不认得你是哪方道人。”元阳说:“太师,你不认得我,我就少陪了。”元阳真人一去,太师就同夫人讲了:“夫人哪,才间这个小道士,走路的走相、说话的声音倒跟我家三儿差不多。”元阳真人一听,喜之不尽,随即来到太师跟前——
双膝跪倒尘埃地,爹爹连叫两三声。
  太师说:“这倒稀奇,你叫我父亲就有缘化把你?”“父亲,认错衣裳好穿,认错帽子好戴,还有哪个认错父母拾到老子叫啦?”太师说:“你如是我三儿,你把我金相府二载之前的事说给我听,我才相信。”“父亲,要谈家中情况,我了如指掌。”
我在小书房里读“五经”,读读文章闷在心。
奉了母命游春景,三清寺里遇道人。
送我一部《三官经》,小书房里办修行。
满门家眷劝不醒,一封家书送进京。
父亲一见怒气生。
  父白:唔,当然不欢喜。
你就别驾转家门,
  父白:高楼训子无效验,
将我押进马房门。
  父白:你想想看,可怪我老头子?
马房遭磨难,玉清下凡尘。
度到终南山,到底修成真。
白鹤驮我进天门,玉皇大帝重封赠。
我在天宫接表文,三茅祖师我当身。
从此脱凡登仙界,永做逍遥自在人。
  太师说:“冤家,你既然修仙了道么,又回家作甚!”“父亲,我从南天门经过,遇到个瞽目大仙,说我不好离开祖基,离了祖基,父母要成嗝气。我回家来——
一来张看我双父母,二来会会王氏女千金。”
  太师一听就生气:“你这冤家把王氏带走,又家来害我!”“父亲,我被度出马房后,你对王氏下狠心。我的王氏年纪轻,背了父亲行‘短径’。”
若不还我王氏女,不怕你是宰相身。
  太师叹了一口气:“冤家,还宰相宰相,宰相在哪里?这总是为了你这个冤家!
从你冤家出马房,我告示贴到四城门。
寻找儿媳人两个,音不通来讯不闻。
你岳丈从广南回家转,揭下告示进皇城。
当皇天子告御状,圣旨捉拿我老身。
一场御状输绝得气,革职回家做修行人。”
  “父亲,你革职在家,我大哥总该接你的相位了吧?”“不要提了。他犯了诽皇妒帝罪,被打进了东天牢。”“我二哥总该封侯了吧?”“还提这个霉话,他六月初三在白沙滩上吃了败仗。
犯了卖国贪生罪,西天牢里做罪人。”
  “父亲,我少陪了。”“冤家,你上哪去?”“我啊?
哥哥天牢里遭磨难,我要做提茶送饭人。”
  “儿呀,他们不在牢里,被赦出来了,与你做一样的营生,在家吃素修道哩。”“这样么,我就上老陆地。”“你有底高陆地买在哪里?”“我早先修道在马房,我到马房去看看。”“他们不在马房,在街坊募化修东灵寺哩。”“嘿嘿,父亲,好的,好的。
我们弟兄三个同是父母生,你待我怎有两条心?
  我当初修道你把我对马房里一押,两个哥哥修道就让他散手散脚,不受你一点处罚。”
父子两人正谈论,大夫总兵转家门。
  弟兄两个进门,看见有人在与父亲谈话。只听两人一问一答,十问十答,但又不知是从哪来的贵客。弟兄两个也就不问他是僧是道,将断手对半墙上一撂,对高厅上直喊:“父亲,你与哪个七谈八嚼?”太师说:“三儿呀,你快点躲起来,你家两个哥哥回来了。”“父亲,小时候我怕他,现在我还怕他不成?”元阳真人对屏风后面一隐,大夫总兵来到高厅问父亲:“你才间跟哪个讲话?”“儿呀,我没有跟哪个讲话。”“父亲,我们要搜查的,搜到请他吃木棍。”“儿呀,你们不能打!
他不是张三并李四,是你三弟转家门。”
  两个哥哥说:“提到三弟我更加要打。他是全家的祸根,把金相府弄到这个功程!”这时元阳真人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哥哥,请罪请罪。”大夫说:“请底高罪?”元阳说:“哥哥,我们难得会面,今朝回来一齐向父母双亲请罪。我们兄弟三个能够团聚,也是祖上的德气,父母的福气。”两个哥哥说:“要请罪你去请,我们在家天天向父母下拜的。”元阳说:“你们天天在家拜,我又不在家。今朝难得爷儿父母同堂,一齐叩拜父母岂不更好。”这遭,揪呀揪,两个哥哥每人少只手,就怕要现丑。他们三人并并排排,来到父母跟前:“父母双亲在上,孩儿有礼。” 元阳看看两个哥哥,对太师说:“父亲,小时候我不懂礼,现在他们长大了怎么也不懂礼?我作整揖,他们为底高只作半揖?”总兵说:“不要乱说,还有底高半揖整揖?”“哥哥,不相信我站中间来,让父母亲看看清。”元阳对中间一站,两个哥哥对两头一分:“父母双亲在上,孩儿有礼。”元阳看好两个哥哥手一舞,只有一只手着地,一只手套了一个空衣袖。“啊,你们两人只有两只手,还有两只手挨皇上剁掉啦?”“三弟,还提这个祸场头哩!不是被皇上剁掉的,是为了募修东灵寺,我们自己剁的手。”“啊呀,修东灵寺剁手,修西灵寺倒要剁脚,修北灵寺还要剁头哩!
只见三头六臂马灵王,不曾看见独臂菩萨坐庙堂。”
  元阳又问了:“哥哥,你们的手呢?”“手在外头半墙上。”“快点拿来让我替你们接起来,不要被馋狗偷去吃掉。”“兄弟,你小时候溜东溜西,到现在还虚天虚地。他哪里是台子脚、板凳腿,断了好接?”熊氏听说接手,就问:“叔叔,可要买点鱼胶、广胶?”桂氏也问:“可要买点红绿麻线?”元阳说:“买这些东西做底高?”“用鱼胶、广胶粘起来,红绿麻线捆起来。”“嫂嫂!
鱼胶广胶总不用,只用清净水一盆。”
  熊、桂二氏一听,不晓得多高兴:“我们去取水,单看三叔叔变的底高鬼。”“嫂嫂,你们把眼睛闭紧,不好偷看。
如果你们用眼睛瞟一瞟,接起来是一肩低来一肩高。”
  妯娌两个被他一说,当真把眼睛闭起来。元阳真人就想了,大哥哥是文官,手指头是尖的;二哥哥是武官,手指头是秃的,不好接错,接错了就要成笑话。他用净水一盅,大显神通,画符念咒,步罡踏斗,用符咒灰和接骨丹一拌——
法水连连喷三喷,两手接得紧腾腾。
元阳修成仙,两手接上肩。
道功深如海,神法大无边。
  元阳说:“嫂嫂,你倒来看看,手接得可好?”熊、桂二氏说:“我不相信。”“不信,你好来看的嘛!”这遭,你一背,她一掀,根根筋络通到心,当真接得蛮好。
你一背,他一拉,没痕没迹没伤疤。
熊氏忙烧香,桂氏忙点烛。
谢天谢地又托福,拜拜我家活佛三叔叔。
  元阳问:“哥哥,我才间看到你们背上好像背个底高东西?”“啊,是背的韦驮,出门募化用的。”“哥哥,你何苦唷 ,你们初办修行,怎好将韦驮背出去骗人?”
你将菩萨带出门,污了神明罪不轻。
  “哥哥,我还看见你们有个竹爿爿的那个东西作何用?”“啊呀,底高竹爿爿?是敲琴锣的竹板。”“哥哥,琴锣敲起来乒乒乓,远听起来像保方,大户人家失了窃,你们若是查不到——毛竹板子有你打,问你们保的哪一方?”
  元阳又问:“哥哥,我看你们夹肘里好像夹的是缘簿,给我望望看。”元阳拿起来一望,上面记的砖瓦、石灰、木头、水面、豆腐、烧饼、馒头等等。“啊依喂,三十六行,行行都出钱的。哥哥,我看你们其它东西不要备,倒要打起几双铁草鞋,穿在脚上去要钱呢。我说啊——
你们千家万户总不要走,只走宾州一大家。”
  两个哥哥问:“兄弟,你对宾州城里情况可熟悉?”
  元阳说:“嘿嘿,这总不晓得?
宾州城有个刘皇亲,比我金相府还胜三分。”
  大夫说:“兄弟,我们领教过了。”“化到多少?”“化到一吊。”“哎,一吊钱也不算少。”“哪里是一吊钱,是一根绳啊!”“绳也好的,长的结络绳,短的做担绳,修东灵寺也用得上的。”“弟弟,刘驸马拿出一根绳——
把我吊做扳弓样,二弟吊作老鸦飞。”
  元阳说:“哥哥,他只好吊你。对我,碰总不敢碰。让我去!”两个哥哥一听,不晓得多高兴:“好哎,我们也跟三弟一同去。”兄弟三人跑到半路上,大夫说:“我不去了,我看见他家旗杆就怕的。”总兵说:“我也不去。现在我无官无职,只有挨他欺侮。”元阳说:“你们不去就回转吧,让我一个人去。”
元阳真人站起身,到了皇亲大府门。
高喊三声刘驸马,远山里来了小道人。
  今朝是刘龙、刘虎弟兄两个看门。刘龙、刘虎说:“你这个鬼道士,黄鳝没四两——就条声。你在吵底高?”元阳说:“你赶紧替我向刘驸马通报。”刘龙、刘虎说:“我们不替你报,如果让驸马公知道,惹他发躁,你又是三十门杠发跳。”元阳说:“你真不报假不报?”“真不报。”你再说三声不报,惹我发躁,把你家石头狮子捧起来对你脑壳子上一撂。”“你这个鬼道士,口出胡言,你晓得狮子多重?”“这总不晓得?称总称过了。”“你何时来称过?”“三天前头,我在东门外面唪经。
唪经唪到二三更,走到你家门口撑一撑。
犬儿咬得不绝声,手里拿把戥山秤。
把两个狮子称一称,左边狮子千斤重。
右边狮子九百斤。
两臂轻轻举一举,狮子托到手掌心。”
  刘虎说:“鬼道士,替我滚远点。不要说用手托,你就用两只手捧住撼,也撼不动它。”“你不信替我取杯水来。”刘虎、刘龙说:“他用脱身法了,叫我去取水,背了我们他就溜走了。这样,我们两个人,一个去取水,一个看住他。”一歇工夫,刘龙把水取来了:“道人,水取来了看你会变什么鬼。”元阳得到净水一杯,嘴里就念:“嘛咪嘛咪哄。”眼睛一闭,哈口仙气。用水对狮子眼睛一抹,狮子眼睛直眨;对狮子毛衣上一洒,狮子毛衣直抖。
法水连连喷三喷,两个狮子总动身。
  狮子一声叫,对元阳手上一跳,元阳托在手掌就撂。
右手撂到左手来,活像加官出戏台。
  越撂越高,狮子倒看不见了。
一个撂到天宫去,一个撂入九重霄。
  元阳说:“狮子呢?”“啊呀,看不见了。”“成仙去了,上天去了。你这遭可报?”刘虎说:“要我报你叫狮子喊把我听听,我才相信。”众位,石头狮子可会成仙?不会成仙。可会喊?也不会喊。格么,要劝刘驸马独修东灵寺,多少菩萨在暗中帮忙啊!提天大王提住得,托天大王托住得,四大金刚捧住得,哪吒太子挑住得。元阳真人站在府门口,用手对虚空一指:“狮子,驸马家安童要你喊,你就喊呀!”哪吒太子在空中答应——
“嘟嘟嘟嘟”连喊七八声,吓坏了安童两个人。
  “安童,你可报?”“道人,我报,不过要把狮子归到原位。”元阳真人用手一指,狮子对门口一抛,“扑秃”,打坏了门厅一个角。狮子横七竖八对门口一拦。元阳说:“安童,我少陪了,改日再见。”刘龙、刘虎说:“道人你一走,不是害了我们么?我家驸马公明天要行香,轿子从门口通不过,我们怎得了呢?”元阳真人说:“你对里报么,我叫狮子归到原位。左边的还蹲左边,右边的还蹲右边。”两个安童立即奔到白虎公堂,双膝一跪:“驸马爷,府门外有个鬼道士化缘,要我们向里通报;我们不报,他就把狮子对天上撂。”“安童,你怎信他的?他是跑江湖出身,有遮眼法的。他骗我骗不过,只好哄哄你们。唤他进来!”刘氏两兄弟领命而去。刘龙对刘虎说:“我们对小道士要客气点,不要说驸马爷唤他进来!就说驸马爷请他进厅。”二人走到门口:“驸马公有请!”元阳真人手一伸,刘龙问:“你向我要底高?”“唔,他请么,要有请帖。”“哦,不是请,是叫你进去。”元阳又用手一伸:“他叫,要有叫票,拿叫票来。”刘虎说:“你到底进去不进去?”“不进去我来作甚的!我晓得,你家驸马爷不是请我进去,也不是叫我进去,而是唤我进去。”刘氏二兄弟悄悄说:“这个鬼道士长弯耳朵,驸马说的话他都听见了。”
刘龙、刘虎前引路,元阳真人紧随跟。
  元阳进府就不像两个哥哥的懦弱样子了。底高样子?他一跑一挺,像个当朝一品。刘驸马一见心想:唔,这个鬼道士架子到大哩?我来趣他一下。
小犬嫌路窄,
  元阳想:他打趣我哩,我必定要还他一句——
大鹏恨天低。
  刘驸马一惊:这个鬼道士可能来头不小!但还要跟他比才,两人就你一句我一句地比起来了。
刘:我是青峰白玉石,泼水不进。
元:我带朱砂红丹果,点石成灰。
刘:吾乃老君炉中火。
元:我搬黄河水来浇。
  驸马公比不过他,就喝道:“鬼道士,为何进门不行礼?”元阳说:“驸马公,你要我行官礼、行佛礼、还是行道礼?”“鬼道士,官礼怎样?”“驸马公,你白虎公堂坐坐好,恐怕吓得你要倒。论官礼,你大不了是个皇亲国戚,占了皇上的光,吃点太平粮,你没有生杀大权。我呢?
父亲是当朝文宰相,母亲是皇封正夫人。
我们拍拍肩膀一样高,无须对你把官礼行。”
  驸马问:“佛礼怎说?”“佛礼呀,我与观音姊弟相称,十八尊罗汉与我结拜兄弟,我对你也没有佛礼可行!”“那道礼呢?”“论道礼呀——
三官大帝是我先生,我是元阳小真人。
你驸马见我要下拜,跪请我真人进府门。”
  驸马说:“你这个鬼道士,说话不从心上发,信口乱塌。你怎晓得我这白虎公堂好坐不好坐?三天之前东门外面有个举人在这堂上坐了一歇,回去就头痛发热。”元阳走上去一坐,巍然不动,稳稳重重。这遭驸马更加不敢小看他了。停了一歇,驸马又问:“道人,你既是宰相之子,为什么头发这么长,像个死囚犯?”“驸马公,这就是你的无知了。我是带发修,终生不剃头。
耳披青发长念佛,留个沙门那摩头。”
  “道人,你既是宾州人氏,还没有通名报姓呢?”“哦,你要问我名和姓,我不是无名少姓人。
现住北极陀罗国,我名就叫‘度众生’。”
  “你这个鬼道士,你晓得我属牛,有意来侮辱我,度我这属牛的中牲哩!”元阳说:“我不是将你比作中牲,我是度众生。众者是众多的人也。”元真十问十答,九问九答,驸马挨他缠得没法。就喊:“梅香,替我到厨房里弄点素茶素点,让他吃了好早点走。”梅香就想了:驸马爷也是欺善怕凶,三天前有两个道士拙口钝舌不会说,挨驸马爷一吊,对家溜得蛮哨。今朝这个道士有张能说会道的嘴,还骗到一顿吃哩。驸马公又对安童说:“替我称点银子给他,让他早点回家。”安童说:“驸马爷,三天之前来的道士挨你一吊,银子也不曾弄得到,今朝怎舍得给银子这鬼道士的?”“安童,我有这样的好处待他?出家人是不爱财的,我今天要试试他。
他如果受了我的银,我磨磨钢刀杀道人。”
  一歇辰光,安童将五十两银子用钱盘托到高厅。“道人,我家驸马公有五十两银子送把你,说你山遥路远,让你好早点打转。”元阳说:“银子我不要。你家驸马公说我出家人不好爱财,我如果拿了他的银子,要挨他杀的。”安童把这话回禀驸马。驸马说:“你们这些冤家,这两句话怎好去告诉他?”“啊依喂,老爷,我气总不曾叹,不晓得这鬼道士从哪里听到的。”
主仆两个正谈论,公主娘娘早知闻。
  公主娘娘多时不见驸马上楼,就问彩女。彩女说:“娘娘,今朝驸马爷遇到一个厉害的道士,同驸马公辩嘴,驸马还辩不过他哩。
你如不去帮驸马爷,就怕他今夜不得上楼门。”
  众位,按规矩公主娘娘是不轻易下楼的。她要是不下楼,又怕驸马爷对出家人胡来,所以——
她急急忙忙下楼门,一帮彩女紧随身。
  驸马见公主一到,立即起身相迎。驸马对公主把嘴一撇,公主对驸马开口一笑,也不理睬元阳。
  元阳说:“你们两口子到合得蛮好,恭贺你们。
恩爱不过小夫妻,未曾开口笑眯眯。
随你夫妻多恩爱,阎王一到两分离。”
  公主一听,道人话中有话,也不生气,反而叫梅香倒杯香茶给道人解渴。梅香连忙把香茶捧来,元阳真人又说了——
公主送我一杯茶,茶杯里面泛兰花。
驸马把你当珍宝,出家人当你是烂冬瓜。
  梅香说:“公主,此人可识抬举?你好好赐他一杯茶,他反过来将你比作烂冬瓜。”元阳说:“要我把你比作好冬瓜也容易的。
头上去掉两枝花,换掉罗裙穿袈裟。
陪我元阳去修道,功高德满坐莲花。”
  公主说:“我陪你这鬼道士出家?”元阳说:“不是陪我出家,是学我吃素修道哇!”刘驸马挨他一羞,这个面子哪里肯丢?但又没得办法对他,就跟他扯淡,出难题他答。“道人,提到修道,我倒要问你:你晓得我们前世里是底高人投来的?”元阳说:“你取杯净水来,我只要用净水对屏风板上一喷,就现出你们夫妻原身,看见你们前世里究竟是底高根。”“安童,去取水。看这鬼道士变底高鬼?”元阳真人得到净水一盅,大显神通——
吸口法水喷一喷,屏风上现出两个人。
也是一男并一女,一个尼来一个僧。
  元阳说:“驸马公,这就是你们前世里的样子,望望可像?”驸马公一望,他前世里是个和尚,公主是个尼姑。一个在寺里诵《法华经》,一个在庵里唪《金刚卷》。两人平时不得相见,要到大年初一才会上一面。这年大年初一,正好一个进山门,一个出山门——
二人对面笑一笑,结下姻缘海能深。
  元阳说:“驸马公,你可相信?”“我不相信。前世里的事情是渺茫的。你晓得我现在过的底高日子?”元阳跑去用手一抹,将屏风板上的人影抹掉了。
法水再来喷一喷,屏风上现出两个人。
也是一男并一女,荣华富贵两个人。
  元阳说:“驸马公,你再来望望可像?”刘驸马一望,与现在景象一模一样。他头戴乌纱帽,身上穿蟒袍,脚蹬粉底靴,手执象牙笏板。公主一望,她头戴凤冠,足蹬御绣花鞋,身穿金丝霞帔,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元阳打趣地说:“驸马公,公主在那现世呢!你前世里的丑总把她现出来了。”驸马又问:“道人,前世不谈,你晓我来世里可以过底高日子?”“我晓得的。”
法水再来喷一喷,现出来世两个人。
也是一男并一女,沿途乞讨度晨昏。
  元阳用手一指:“驸马公你来望望看。”驸马公一望,两个人个子不高,沿街钉刀,强讨硬要。公主娘娘一看,张嘴就笑,笑驸马公沿街乞讨,元阳说:“公主你不要笑,你到来世里是双目不明的女瞎子,在街上用明杖‘秃、秃、秃’,口喊:‘先生们呀!少爷们呀……
做做好事把点我,救救瞎子落难人。
有眼胜在天堂路,无眼似在地狱门’。”
  驸马说:“你这些鬼法子都是假的,快点替我抹掉。人也看霉了。”“驸马公,你不要不信,我将你三天之内的晓谕现把你看。但是你要走前三步,退后三步,脱脱帽子升升冠,才看你出的五行凶吉哩。”刘驸马依元阳真人,走前三步,退后三步,脱脱帽子升升冠。元阳一看:“驸马爷,你进是乾巽水,退是坤离木,三天之内要遭回禄。”“道人,这个不要你说。皇上给我的俸禄,今朝不到明朝到,明朝不到后天断定要到!”“嘿嘿,不是皇上有俸禄,是你家要遭回禄之灾。”驸马说:“烧那块?”“烧马房三间。”“你这个鬼道士赖在我家不走,咒我家失火。你说烧厨房我也有点相信,你说烧马房,火星星总不得进去,怎烧得起来?全是一派胡言。安童!
把他关进夹墙内,外面封锁紧腾腾。
三天之内如失火,相信这个鬼道人。
三天之内不失火,将他身首两离分。”
  刘驸马开口,安童动手,把元阳关进夹墙,外面封锁起来。元阳真人道功深,哪怕他这夹墙啊!
只听一阵砰砰声,飞身来到南天门。
  元阳真人来到南天门拜见师父,三官大帝问:“徒弟,东灵寺修到底高样子?”“师父,不要提唷,我劝刘驸马用尽多少花样经,他毫无半点从善心。我又预兆他三天之内马房要失火,他又不信,将我对夹墙里一关,用我抵押,他说三天之内话不应,磨磨钢刀杀道人。”“徒弟,这事在我。”三官大帝随时来到御宰台前参见玉主,打发火德星君下凡。火德星君说:“哪家要起火,只要请到我。”随手带上火种火苗,火尺火球。火种撒到哪里,火苗透到哪里,火尺量到哪里,火球滚到哪里。又吩咐火兵火卒,带上水龙。火兵火卒说:“既然要烧,还带水龙去帮他救火?”“不,要护住他的正厅。”
火德星君下凡尘,火水二龙紧随跟。
  火德星君说变就变,变作斑斓猛虎模样。头像笆斗,脚像锄头,尾子像扫帚,眼睛像铜铃,张嘴要吃人,毒气对外喷,哪个敢上身!一阵虎风,对花园里一攻。一班安童看守马房哩,看呀看,看到第三天,看见一只老虎进来,连忙向白虎大堂通报:“驸马爷,这个鬼道士,作兴是老虎精,饿了三天现出原身。”驸马说:“安童,有点小财发发哩。捉到活的我有赏。捉到死的拿起一剥,皮是皮肉是肉。皮给我做虎皮毯子,骨头熬虎骨胶,肉到街上去卖,一千个钱只割巴掌大一块。人家说怎这么贵的?你们就说,‘这是老虎肉’!”驸马又说:“安童,你们不要放松,替我带鸟枪去轰。”安童说:“驸马爷,不可。鸟枪一轰,惹火的祖宗。烧了马房,还怪我们安童。”“那怎么弄?”“只好带钉枪钻角去戳。”一班安童带了钉枪钻角来到花园。这里站一个,那里蹲一个,一眼不眨,等老虎进闸。老虎进来了,这里也喊打,那里也喊捉。一阵虎风,对马房里一攻。安童说:“该死畜牲,不要说打,将马房门一关,饿就要饿死你了。”有个安童说:“不要让它饿,饿瘦了一斤,少卖不少钱啊!”这遭,安童搬梯的搬梯,上屋的上屋,脱掉几片瓦,开个天窗,对下一望,照准虎头,用钻角对下一戳,老虎颈项一缩,钉枪对磨砖上一戳。“扑秃”,火星冒了满屋。这遭天火夹凡火,火星越来越大。开始菜籽大、绿豆大、豌豆大、团圆大,后来就斗样大、箩筐大。安童连三喊救,火苗对屋上直透,三间马房就怕不够。只听——
乒乒崩来乒乒崩,马房就在火当中。
  元阳真人呼唤一阵鬼头风,瓦灰总吹得空打空。安童朝里通报:“老爷,烧了马房三间,正厅没得焦斑。”驸马跑去一望,瓦灰星子总没得半点。“安童,这地方干干净净,哪个把马房搬到别处去烧的?”“啊依喂,还有哪个搬到别处去烧呢,火还不曾熄,遇到一阵鬼头风,瓦灰星子吹得无影踪。”刘驸马想:“这倒惹鬼,真是该我倒霉。”
吩咐安童开夹墙门,放出那个小道人。
  元阳真人来到白虎堂磕头到底,就像鸡子啄米,驸马老爷天,驸马老爷地,叫总叫不及。说:“驸马爷,恐怕预料不准,你就磨刀杀吧!”“道人,烧掉马房不是你能算到的。我这马房本来作孽不小。先是做厨房,后来开糖坊,再又做马房,触犯了东厨司命,糟塌了九龄灶君,该要挨天火烧。烧掉了就算啦!”驸马公找个借口又说:“道人,再替我看看三天之内可还有底高晓喻?”驸马又依元阳走前三步,退后三步,脱脱帽子升升冠。元阳说:“驸马公你不要见气,你眉心上面暴青筋,露红筋——
就怕在这三天内,阎王要请你去谈心。”
  驸马公想:你这个鬼道士,先是咒我家失火,现在又咒我要死。我吃得蛮饱,脸上红堂堂,身上肥胖胖,伤风咳嗽总没得,三天之内就有飞来之祸啦?我不信。“安童,再替我把他关进夹墙去!
我三天之内命归阴,相信道士有神灵。
三天之内不归阴,我要剥他皮来抽他的筋。”
  驸马开口,安童动手。把他关进夹墙门,外面封锁紧腾腾。元阳真人就想了:两个哥哥还不曾脱凡胎呢?我不如趁此时机把他们弄到这夹墙里来,替他们脱凡胎吧。半夜辰光,呼的一声,元阳走出夹墙,对自家门前一站,口中喊:“大哥,你开门唷,你家三弟回来了。”大夫对总兵说:“二弟,我们同去开门,三弟回来了。”门还不曾开,弟兄两个先问:“三弟,你从哪里来的?”“我从刘驸马家夹墙里回来呱!”总兵说:“啊依喂,你从刘驸马家逃出来呱!三弟,你快点走!
不要等刘驸马家捉逃犯,连累全家不太平。”
  大夫说:“二弟呀,同胞弟兄看娘面,千个桃子一树生,开门让三弟进来。”兄弟二人将门一开:“三弟,三弟,你人在哪里?”人影也看不见。两个哥哥以为三弟已经死了,是魂灵回来的。心上一急,倒哭起来了——
三弟呀,你偏偏要去化皇亲,真是到老虎头上拍苍蝇。
三弟呀,你挨刘驸马处死夹墙内,阴魂不散来显灵。
  这时,金太师也来了,说:“儿呀,你们也不要急,等天明你们弟兄两个去探听探听。如果你家三弟弟在他家,我与他一笔勾销;如果挨他处死夹墙里——
我到衙门去告一状,替你三弟把冤伸。”
  一夜五更不必表,金鸡三唱又天明。天刚放亮,弟兄两个起身洗脸,用过早茶点心,辞别父母双亲——
弟兄两个站起身,张看三弟一个人。
  众位,他们弟兄两个去过刘驸马家,路是熟悉的。穿街过巷来到刘驸马家门口,引磬木鱼一敲,直把嗓子对里喊。刘龙、刘虎赶得哨,连忙向里报:“驸马公,今朝又来了两个道士。”刘驸马说:“今天是月半,明朝十六是旺汛潮,一定有道士船到了。安童,随他多少,唤他进来。”安童来到府门口说:“驸马公有令,唤你们进厅。”
刘龙刘虎前领路,弟兄两个紧随跟。
  弟兄两人转弯抹角,来到白虎堂——
双膝跪到平地上,驸马连叫两三声。
  刘驸马问:“道人,你们家住何方?姓甚名谁?”“驸马公,你倒不认得了?我们是六天之前在你家化缘的,挨你一吊,一个钱也不曾化到。今朝来问问:三天之前可曾有个小道士到你家来化缘?”“有的,是你家什么人?”“是我家三弟。”“喔,蟑螂虫同灶蟋子,是一个灶头上来的。安童,替我动手!——
把他们关进夹墙内,三人一道共死生。”
弟兄两个也关进夹墙里了。两人对里一望,乌漆墨墨黑——
伸手不见五个指,面东不见面西人。
  元阳真人想:“啊呀,我的两个哥哥进来呱!让我来叫他们:“上大人,孔乙己,为了我,又连累你。”总兵说:“哥哥,三弟在西边哩。”大夫说:“在哪头?看不见啊!”二人手搀手捉迷藏,从东对西摸。元阳从西头跑到东头:“重重叠叠上瑶台,两个哥哥又寻得来。”“嘿,三弟又到了那头啦。”弟兄两个又对东摸。元阳真人脚一伸,对地上一困,混身冰硬,弟兄两个捧住他就哭——
三弟弟呀,你今坐死夹墙内,连累你哥哥也不太平。
三弟弟呀,我们弟兄三个死在夹墙内,绝掉金家后代根。
  弟兄两个哭呀哭,元阳伸手对哥哥脸上摸。“啊依喂,三弟你好坏,装死吓我们。”元阳说:“那个叫你们来的?”大夫说:“为了寻你这冤家。”“你们可要出去?”“三弟呀,来倒来了,去怎么去得?”元阳说:“我来放你们出去。你们用劲向前攻,攻到尽头就可以出去的。”这遭,大夫、总兵用劲向前攻,只听“碰叮咚”!一个倒栽葱,一个头朝西,一个脚朝东,鼻子管里没得风,呜呼哀哉命送终。元阳说——
归去兮,归去来,夹墙里面脱凡胎。
元阳真人呵口气,两个哥哥又活过来。
  元阳说:“从此以后,大哥叫凡阳,二哥叫回阳,我叫元阳。”
三阳从地起,五福自天来。
修成花仙果,同去会如来。
  真人将两个哥哥带出夹墙,用手一指,面前现出三条大路:“哥哥,你们上哪条路?”“三弟,这三条路各通哪里?”元阳说:“这一条路通天,那一条路入地,还有一条路回金相府。”大夫、总兵就说:“三弟,上天嘛,我们现在还没有这道功;入地嘛,我们也不愿去,还是让我们回去修道吧!”
元阳真人显威能,又送哥哥转家门。
  大夫、总兵回家不提。再说元阳真人仙风一阵,来到地府,拜见五殿阎君。五殿阎君问:“你是哪里来的?”“我从宾州来的,向你要张勾魂票好捉人。”“捉那个?”“捉皇亲刘驸马。”五殿阎君将生死簿扳起来一看:“啊呀,刘驸马还有十八年阳寿哩。地府里不好错捉,勾魂票我不借。”元阳说:“你真不借,还是假不肯借?”阎君说:“这个不好开玩笑,我真不好借。”元阳说:“好的呢,你真不肯,我少陪了。这遭,我就找我的师父,向他借根生铜棍,对阴阳界上一撑——
不准死来只准生,吵得你阎王做不成。”
  阎王一听,大伤脑筋,就想了:“格么,龙王管水,阎王管鬼。我鬼总没得管,还做底高倒头阎王呢?”
阎王老爷站起身,拱拱双手问来人:
你可是三官大帝的门生,应化元阳小真人?
  “岂敢,岂敢,你猜着了。”“真人,我只听到你的名,还不曾见过你的人哩!
麻布洗脸初相会,烧饼不熟面又生。”
  阎君道:“早知是你借张票子么,哪要你亲自上门,只要带个信来,我就将刘驸马捉了送去的。这样吧!
你在逍遥宫中等,我叫鬼使去拿人。
三天之内交还你刘驸马,汗毛总不少半根。”
  元阳一走,阎王就想了:刘驸马寿延未满,就是捉来还要送他打转,不可在此久押!就想个办法,将刘皇亲的名字颠倒过来写:阳间亲皇刘,打僧骂道,罪孽不小,配他午夜子时到案!勾魂票交给无常鬼。无常鬼是执票的,晓得刘驸马威光大,要带点鬼使去才捉得住。这遭,无常鬼就点鬼。先点牛头马面、夜叉小鬼,后点高子鬼、矮子鬼、摸壁鬼、吊杀鬼、车口鬼、缩节鬼、冒失鬼、鲜翻鬼、瞌睡鬼……
阴风闪闪就动身,拿捉驸马一个人。
  无常带着众鬼,来到刘驸马家,喊门神开门。门神问了:“你是哪个,做底高的?”“我们来捉人的。”“捉那个?”“捉你家当家人。”“啊呀,我家当家人还有十八年阳寿呢。阳寿一满,我开门迎接;阳寿未满,这门我不能开。”无常说:“你真不开门?”“不开。”无常想: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走哪里?走后门。一班鬼使走到后门口喊:“钟馗老爷,开门哦!”众位,钟馗是哪个?是看后门的门神。钟馗问:“外面哪个?”“我们来抓人的。”“捉哪个?”“捉你家当家人。”“啊呀,我家当家人还有十八年阳寿哩。阳寿一满,我开门迎接;阳寿不满,我不开门。”
日里只准活人走,夜里不准鬼上门。
  这时冒失鬼对无常说:“我为底高不开口?开到口总叫我‘冒老九’。当方土地当方灵,你不用当方土地,到哪里捉到人?”无常说:“这倒是真的。你出的好主意,我们再去寻土地。”
土地菩萨本姓张,住在村头角落上。
上山先要拜土地,他是保长先生管当方。
  鬼使还不曾到,离老远就闹:“八老爷可在家?”众位,土地老爷不在家,上街点卯去了,只有莲花夫人在。她问:“是哪个?”“哦,我们来捉人的。”“啊,是你们,进来坐坐。我听我家八老爷说,往常他上街去点卯,你们待他蛮好,烧饼馒头尽他咬,还有带给我老嫂嫂。啊喂,你们早点来呢,我也好去切点面,买点蛋,给你们烧点小夜饭。我锅里倒烧了东西哩。”鬼使问:“烧的底高?”“土物毛芋头。”无常鬼就说:“好的,是时鲜货,我们城里人平常吃不到。”鲜翻鬼说:“我来烧火。”馋嘴鬼说:“我来上灶。”才只烧了两把草,锅里才有点响,馋嘴鬼掀开锅盖来就先尝。鲜翻鬼看见就吵:“还不曾圆气,你怎就先祭。”馋嘴鬼说:“不问,带点生才香呢。”格么,无常鬼个子又高,不得进去,在外面就喊:“也好给两个我吃吃!”鲜翻鬼又刁,就捡几个最小的芋头塞给他。无常鬼一望:“该死,这个八老爷天天上街赌钱,头总输昏了,芋头总不种种好,倒有螺蛳大,一把抓到几十个。”莲花夫人说:“我家芋头长得不小,不信我把个你望望。”无常鬼对莲花夫人手里一望:喔,像小猫。“哦,他们作弄我的,让我进来。”无常鬼又高,头对庙里一躬,腰顶到屋脊,头顶到北壁,身子动也不得动。他倒骂起来了——
土地土地实在刁,收到锞锭上腰包。
舍不得把衙门造造高,顶头顶脚又顶腰。
  正是那七谈八嚼,土地菩萨回来了。无常说:“啊唷,八老爷回来了。”土地问:“城里有公事到的?”无常说:“是的。捉皇亲刘驸马。”土地连忙说:“走、走走!”无常说:“唔,这倒稀奇,往常来么讲讲说说大半天,还招待我们几袋烟;今朝怎像退鬼似的,不打等就赶了走?”土地说:“不要提,我几次要找他的岔子呢。他有二亩六分六厘田,种在我这庙门前,年年世世哄骗我,‘土地菩萨,你保我五谷丰登,我为你买猪头哩。’我不怕你们笑,就贪祭个猪头肉。我总保他棉花拾拾几滚包,棉秸拔拔动担挑。啊唷,他早也思量不到,到大年三十深更半夜,才打发安童打盏灯笼买了三个钱肥拍肉,一块豆腐水落笃,一对笔杆烛。我还不曾动筷呢,安童嘴一吹,‘拍秃’,说驸马拿回去照小麦。我有多恨!”
这叫地头无鬼不生灾,土地领鬼上门来。
连夜捉拿刘驸马,阎罗面前好交差。
卷八 登山显圣

付东流,弹弓钩。霜怕晒,出票勾。
大江滔滔水东流,鸟怕弹弓鱼怕钩。
嫩菜怕霜霜怕晒,人怕阎罗出票勾。
  却说当方土地带领一班鬼使去捉拿皇亲刘驸马——
阴风惨惨来得快,前面到了张家墩。
  一众鬼使来到张家墩。土地说:“大众慢点走,我有桩东西漏在家,回去拿下子。”“八老爷,你忘记底高东西不曾带?”“有个拂帚漏在家。刘驸马威光大哩,要用拂帚扫他的威光。”“好的,你快走,我们在这块等你。”土地去拿拂帚,一班鬼使蹲在张寡妇的屋后等他。这个张寡妇家婆媳两个总是寡妇。老奶奶年老手勤,天天积麻纺纱,赚到几个钱,买买油和盐。媳妇筋总懒皱起来,天天睡到日高三丈,总要婆婆起来烧早饭。这天,婆奶奶精神不佳,有点寒涝涝、热暴暴,就对媳妇说:“今朝我没得劲,你去把锅碗洗掉吧。”一催不动,二催不动,真正挨催得没法,媳妇才从床上爬起来,丧声丧气地说:“洗嘛就洗,人家没得婆奶奶还不要过日子!”婆婆说:“你这个懒鬼,难得洗一次锅碗,嘴里不干不净对哪个?”格么,媳妇才跟婆奶奶吵嘴,总有点气咕唠叨的。她把锅碗用水荡荡,扯以抹抹,用洗碗布揩揩。要刷锅子,可寻不到洗锅把子,就问婆婆:“洗锅把呢?”婆婆说:“可在里灶?”“没得。”“可抛在灶脚下?”“也没得。”“水缸板上可有?”“总没得。”婆婆说:“这也没得,那也没得,鬼吸去啦?”一班鬼使说:“人也霉煞得,又不曾有哪个进她的门,倒栽害我们偷她家洗锅把哩。”无常鬼说:“土地倒有点贼贪嬉戏呱,不晓得他可曾偷哩!”一歇辰光,土地摇呀摇走过来了,鲜翻鬼又鲜翻,促狭鬼又促狭,连忙跑到土地身边,背住他的衣袖一捋,拂帚对地上一脱,无常鬼走上前去给土地一个耳光,说:“你这个贼保长、贼土地!拿人家洗锅把你偷在身边,还害我们鬼使偷的。”土地说:“人也挨冤枉煞得,这不是洗锅把,是拂帚。”“哎,该死该死,才间打你冤枉了,你不要见气,我来赔礼。”
一班鬼使又动身,驸马府到面前呈。
  来到驸马府门前,无常说:“八老爷,我们不是不曾来,来过一趟了。前面门神不开门,后面钟馗不许进。人家说要想进门只要寻土地,所以请你来出主意。”土地说:“这样,前门是双岗,一个叫神荼,一个叫郁垒,这二神是要吃鬼的,你不要想进去;后门是钟馗看门,虽然他也捉鬼,但他的头老是仰面朝上,不对下看,你们不要声张,轻手轻脚从他夹肘窝里攻进去。”无常鬼说:“这倒是个好办法。”这遭,一班鬼使跟在土地后面,“嗦落嗦落”来到后门口。土地说:“你们不要作声,等我先进去。”土地正对里跨,有个下作鬼真下作哩,见到土地要进去,他一欢喜,“哈拉”一笑,惊动了钟馗。钟馗拿起鞭子一豁,本来是吓鬼的,哪晓得下作鬼对下一压,压得土地的肩兜。土地的肩膀一塌,所以人家说“土地菩萨的肩兜——塌的。”
也是当时吃一鞭,当方土地是塌肩。
  土地说:“不是你这下作鬼一笑么,我进去了。这遭怎得进去?”大家想想没办法。无常鬼捉不到人啊,着急,只是顿脚。土地说:“有办法,走陈家弄。”大家问:“有多远?”土地说:“这个地方你们总不认得?就是灰尘弄。东厨老爷姓陈,从东厨老爷家烟囱里进去,他家没人管门。”一班鬼使说:“这真是土地老爷死儿子——绝庙的主意。”土地说:“不好了,出了主意还挨你们骂,下次哪个肯帮你们忙!”格么,骂归骂,笑归笑,公事要紧。刘驸马家屋檐高哩,怎上得去?无常鬼说:“不要紧,他家屋檐头高,我的个子也不矮。”他对下一蹲,鬼使对他肩头上一站,一个一个送向上。送到最后剩一个下作鬼。他对无常肩上一站,嘴里喊:“高高哩!”脚下一塌,对前一滑,“扑通”一个倒栽葱——
跌得鼻肿眼又青,下作鬼又成了丑妖精。
  无常说:“不能怪我,怪你下作。”下作鬼说:“不好了,我这遭脸上破皮,可有底高药医?”无常说:“来呀,吐口馋沫你抹抹。”“呀,我稀罕你用馋沫塌?”“啊,馋沫不是药,处处用得着。”土地催了:“你们快进去呀。”鲜翻鬼说:“我先进去。”土地说:“你先进去,嘴里要念咒语的。”“念底高?”土地先念一遍——
尔一旦,豁然贯通焉,霍落落站在灶面前。
  这遭,一个接一个——
尔一旦,豁然贯通焉,霍落落坐在汤锅上。
尔一旦,豁然贯通焉,霍落落坐在水缸上。
尔一旦,豁然贯通焉,一个个进去坐灶上。
  无常鬼人高块头大,坐在烟囱上不得进去。土地说:“你进去啊,你带班的不进去,叫他们在里面怎好下手?”无常说:“只怪我块头大,灰尘弄里通不过。”调皮鬼说:“你试试看呀?”无常鬼下去了,对里一攻,不紧不松。本来通得过的,哪晓得他家请个冒老九瓦匠砌的灶,烟囱束腰的,到了中间对里一卡,上不得上,下不得下。土地说:“不着躁,我来用拂帚对下拂。”调皮鬼说:“我们背住他两只脚往下拉。”这遭,上头拂,下面拉,无常对锅堂里一脱,身上弄得墨漆烂黑。从前的无常鬼穿白袍——
就从当年捉刘驸马,白袍无常换黑袍。
  一班鬼使进去,东厨老爷签了字,家堂总圣画了押。来到驸马房前。刘驸马在做底高?夫妻两个在高楼上饮酒。一班鬼使说:“我们动手。”土地说:“慢,不曾好哩。要等他家阴阳人开口,才好动手。”底高叫阴阳人?就是女人,公主娘娘。刘驸马边吃边说:“安童,前天鬼道士说我三天之内要死呱,今朝已经第三天,又到这辰光,不会死的了。他说话不灵,明天替我拿三把刀磨磨快,把鬼道士统统杀掉。”公主说:“驸马公,不要这样。凡事看淡点。一个人在世能活几十年?今朝穿了鞋儿袜,未知明朝着不着。”土地说:“唔,阴阳人开口了。”馋嘴鬼嘴馋哩,看见他们在那吃酒,馋沫只对下流,要想弄他们的酒吃。怎吃到呢?促狭鬼说:“不要紧,我包你吃到。你靠近他身边,躲在他下巴底下。”刘驸马端起酒杯来正朝嘴里倒酒,馋嘴鬼用手对上一托,杯子底朝上,刘驸马不曾喝到酒,被馋嘴鬼吃去了。刘驸马说:“这倒奇怪,才间明明酒对嘴里倒的,嘴里又没得,身上又不湿,这酒倒哪去了?哪里被鬼吸去了!”一班鬼使说:“明明是馋嘴鬼一个人吃的,驸马他一棒打十八个桃子,连我们都说在内。”众鬼使不服气,总对驸马身边靠。驸马的威光也减弱了。腾腾空“阿呸”,打了一个喷嚏。
“阿呸”一声惊动了台下的狗,
“啊呜”一大口咬了馋嘴鬼的脚趾头,
鲜血淌来紫血流。
为了馋口酒,惹出这种祸场头。
  土地拿起拂帚就扫。一扫天光,二扫地光,三扫威光——
连扫三扫不好了,驸马毛病上了身。
  皇亲刘驸马顿时头昏脑胀,毛骨筋酸,大叫一声——
公主呀,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才间我们讲讲说说好得很,怎腾腾空毛病上了身?
公主呀,我头痛如刀砍,心疼似箭穿。
一阵寒来一阵热,寒寒热热分不清。
公主呀,我太师椅上坐不住,搀我到牙床去安身。
  公主对驸马说:“不要难过,哪个吃了五谷不生灾。”就扶驸马上床。驸马来到牙床,坐卧不安,公主倒害怕起来了。说:“安童,替我请个名医来替驸马看看。”安童说:“要得好,到郑洛桥请郑大先生。”“好的,替我快点去。”
安童奉了皇姑令,急急忙忙往前行。
  安童来到郑洛桥去请郑大先生。郑大先生不但是个名医,而且兼开药铺。他出门看病与别人不同,他将药草随身带的。底高病吃底高药,随手配好随手煎,等病人把药汤吃下,毛病见退,他才回去。郑大先生见是替驸马公看病,哪敢怠慢,随即——
三步改作两步走,一只药箱紧随身。
  郑大先生来到驸马府拜见千岁娘娘。公主娘娘说了:“乌星黑夜,有劳大驾。先生,请你帮驸马公看看是底高毛病?”郑大先生走到驸马床前,将被头掀开来对他看看,问:“驸马,你哪里难过呀?”“先生,我现在头疼,疼起来不知神;肚痛,生姜汤总不中用。”“啊,头疼、肚痛。”
头疼肚痛请到我,我来替你开药方。
川芎治头疼,肚痛用砂仁。
紫苏能发汗,补药用人参。
  郑大先生跟手把药配起来,用紫铜吊子煎起来,随手一灌,驸马吃了一半,病好了呱。一班鬼使一看:“啊依喂,这个先生厉害哩。”促狭鬼说:“等我来。”用手一捺,驸马的牙齿一突。“啊依喂,我的牙齿又痛起来了。”牙痛不是病,痛起来痛断命。郑大先生说:“这个毛病移动的?不要紧,有我哩。
牙痛毛病请到我,我来替你点药名。”
金铃果子一点红,长在草上像灯笼。
人家说它没用处,拌和冰片好治牙虫。
  用它一塌,驸马牙齿一点总不痛。淘箩鬼说:“我来。”淘箩底是圆的,放在他肚子上几转,痛得他浑身冒汗。驸马说:“不好了,我肚子又痛起来了。”“驸马,你熬住点痛。肚痛毛病请到我,我来替你开药方。”
花椒拌大黄,红糖共生姜。
再用两枝葱,服用葱姜汤。
  驸马的肚子痛刚好,吵报鬼又上去到他身上乱搔,他浑身就起水泡。驸马说:“不好了,我身上痒煞了。”郑大先生把被头掀开来一望,浑身是水泡疖子。公主说:“郑先生,我家驸马怎害这种毛病,治到哪里害到哪里,可是小时候多吃了芥菜,发芥菜癞?”“不是芥菜癞,是小本钱客人贩大麦的。”“啊呀,是痒疮,怎害这个东西的?痒疮痒起来没法,恨不得要用刀上去刮。先生,可有底高药替他医?最好用种药一擦,一世总不发。”“千岁,你放心!
痒疮毛病请到我,开箱倒笼来点药名。”
申药和硫磺,山楂共槟榔。
香附蜻蜓蛇床子,搽搽擦擦一扫光。
  痒疮才治好,驸马公又喊:“公主,我又不好了。替我用被头盖盖脚。”才只把被盖好,驸马喊:“快点拿掉,人总要热杀得了。”公主问:“先生,驸马怎得这种病,一刻寒一刻热?”“唔,这是个好杲昃——鬼毛病。”
乌珠用七只,桃条用三根。
白钱纸用七张半,“三日子”好了休做声。
  促狭鬼说:“让我来!”用手在他脚膀上一捏,驸马喊:“不好,我这脚膀发肿了。”公主叫安童把被掀开来一望,驸马的脚膀发光刷亮。问:“先生,怎这古怪病,又跑到脚上来的?肿到这功程,可是结毒火丹?”郑大先生说:“不是火丹,是倒头流火。”“流火哇?”公主娘娘嘴里不说心上想:流火破皮,就怕要下泥;流火发紫,就怕要死。先生说:“千岁,你不要愁。不要说是帮驸马公看病,就是替一般人看病么,我也不肯马虎。前年在山东峡,医只流火脚,中午时候还肿得像灯笼,到了下晚就消肿。”郑先生嘴上说好话,心里也在想:俗话说,头肿三年,脚肿眼前。驸马的毛病未知可得好哩!但还是要开药方的唷。
流火破了皮,冒失鬼郎中不会医。
一把龙胆草,六钱海蜇衣。
要得消肿块,绑块冬瓜皮。
马脚合,铃,既不圆,又不方。
人家说它没用处,手心拍拍敷烂膀。
  无常鬼说:“这个郎中倒真厉害哩。让我来!”他人又高,块头又大,走上去一脚,把他的煎药吊子踢爆掉了。安童喊:“先生,药吊子爆掉了!”郑先生不信,说:“我这吊子是紫铜的,半世郎中做过来了,从来也不曾坏过,今朝到你家来怎煨爆掉的?”回过头来对公主说:“千岁娘娘,我最说得爽直,看来我只能医到他的病,医不到他的命了!
千岁娘娘呀,驸马的毛病我不看,你另请高明好先生。”
公主听见这一声,急得死去又还魂。
  公主说:“先生,多谢你为我家用掉这许多药,费了这许多心。你说,要补你多少药本?”“千岁,这不要放在心上,我与驸马不是一日之交。只怪我本事丑,如驸马公毛病好转,我还要买点东西来张张他哩!”“先生,如此说,我怎得过意呢?你真正不肯收钱么,我这里还有件衣裳料子送把你,表表我的谢意。”旁边有个会做裁缝的能作安童说:“我也要巴结巴结郑大先生哩。郑先生,我来替你缝成衣裳带回去,省得你回去再请裁缝。”先生说:“那又烦劳你了。”安童说:“我和你郑先生蛮要好,替你做件适用的时式衣服。”郑大先生说:“底高时式?”“右边衣袖长,左边衣袖短;前面甫头长,后面甫头短,适合你们行医的穿。”
右边衣袖长,正好拢药包。
左边衣袖短,号脉不用撩。
前面甫头长,医杀小孩兜起来就好跑。
后面甫头短,到公堂上挨打板子不用捞。
  郑大先生说:“说你的梦话!”把衣裳对那一撂,拔脚对外飞跑。
郑大先生回家转,公主更加苦伤心。
  安童说:“千岁娘娘,不要哭。郎中先生说的,医到他的病,医不到他的命。最好请个瞎先生来算算看,他的命根可牢,可有药医。”公主说:“好的,你去请。”
安童奉了公主令,哪肯耽搁片时辰。
  元阳真人一想:这个命别人不会算,只有我去。一变二变,变作瞽目先生模样。左手拿根“护身龙”,右手提个“报君子”,瞎头闭眼,在府门外面用“报君子”一敲,“、、。”安童问:“瞎先生,这么晚你到哪去?”元阳说:“我是瞎子磨香——没晓夜。你是哪一位?”“啊,我是驸马府里的安童。”“哦,安童哥哥,你这么晚上哪去?”“请你去帮我家驸马老爷算算命。”“好的。不过,你家不是平常人家,门槛高哩,我没得眼睛,你要搀住我哩!”安童将瞎子搀到楼上。瞎子说:“哪位是千岁娘娘?”公主说:“是我。请你帮驸马公算算命根可做主?”“千岁娘娘,驸马公今年多大年纪?”“多大年纪?这、这我倒不记得了。”“不记得他的年纪么,可晓得他属底高?”“这我记得的。驸马公属骆驼的。”瞎子说:“十二生肖之中,没有属骆驼的,只有属牛的。”“对的,是属牛。先生,我都气昏了,驸马的年纪都忘了,属相也忘了,我又吃不准,不知他是属黄牛还是水牛?”“哎,属牛就属牛,不管他黄牛、水牛。我要问的是多大的牛?”“大概五十上下。”“几时生日?”“吃馄饨的日子。”“是底高季节吃馄钝的日子?人有三节,鬼有三节,早烧清明晚烧冬,七月半馄饨不到中。是清明、七月半节,还是过冬呀?”“这我记得的,是最热的天气,七月十五日。”瞎子又问:“底高时辰生的?”“黄昏头”“哦,是戌时。”大众一听,又不相信:好好的皇上公主怎这样糊涂的?俗话说:家里有个病人,外面有个罪人,愁昏了。元阳真人眼睛一闭,掐掐指头就替他算了:“驸马属牛,五十二岁,七月十五戌时降生。算来乙丑年、甲申月、癸亥日、壬戌时,生男命八个字。男看三方,女看四正,排定时辰八字。生你的年代其年闰月,腊月十六交春——千岁娘娘,他家父母可好?”“先生,你照命算。”“戌时生得强,派他先克老子后克娘。驸马可有哥弟?”“先生,你照命算。”“有哥弟要派隔胞生。驸马是铁公星,山头上开门独家村,校场上旗杆独一根。千岁,驸马无哥无弟是独子。”“对的,是独子。”“驸马六岁行根,儿子多大?”“先生,你照命算。”“戌时生得真,没得后代根。千岁,你属底高?”“我和他是两条黄牛合张犁——同耕(庚)。”“两造同庚好,夫妻倒不绞。说你不要见恼,你们命里子孙没多少。”
刘驸马,大流年,五十二岁,
乙丑年,甲申月,壬戌时生。
夫妻俩,同年庚,不绞不克,
到后来,只好是,你送他终。
去年有点小灾星,直到如今未太平。
今年又得罪小道人,派他死绝流年在命根。
  “先生,你帮他排排流年星宿看,可有救星?”“好。正月罗纪,二月太岁,三月太阳,四月血神,五月灾煞,六月文昌,七月白虎,八月飞廉,九月岁破,十月月德,十一月五鬼,十二月勾绞星过年。嘿嘿,千岁,我不是没双眼睛瞎嚼,驸马的领头星宿不好。罗呀罗,要挨磨;纪呀纪,只口气。倒要当点心哩!”
正月二月星宿好,三月四月总太平。
五月六月交好运,秤称银子斗量金。
  “七月里不好了哇。七月是白虎当堂坐,非灾即是祸。”
八月里,飞廉星,飞来之祸,
有道人,进府门,要募金银。
九月里,岁破星,失时倒运,
小道人,要你家,独修东灵。
眼下又交勾绞星,绞得驸马不安宁。
  公主说:“驸马流年星宿不好,再请先生帮起堂文王课。”“好,你到家神面前烧三支香,朝门外作三个揖。”公主依瞎子烧了香,作了揖。
  元阳真人拿课筒在香头上绕三绕,又“笃笃笃”摇三摇,念道:“天何言哉,地何言哉,求之则诚,祷之则灵。奉请伏羲文王鬼谷先师,袁天罡、李淳风先师问卜:信女皇亲公主,为夫驸马,行年五十二岁,七月十五戌时降生。奈于即刻得染寒热疼痛等症,未知祸福凶吉。谨此,祷祈八卦大神,八八六十四卦大神,抑或命根短限,抑或鬼使作祟,有凶断凶,无凶断吉,赐予仙方灵散,驱邪祛逆。掌卦神君、翻课童子断定凶吉。”瞎子拿课筒里的卦筹对外一摊,假意用手一摸,“啊呀,是单单册内三爻兑卦,册册单外三爻艮卦。艮为山,兑为泽,合成一卦。”元阳将课筒又摇三摇,将课钱对下一倒,是“三爻”两字,又摇三摇对下一倒,是两个字“三爻”——
单单册来册册单,驸马不得过难关。
单单册来册册单,查查“鹿马”看如何。
  公主问:“‘鹿马’怎样查法?”“用八仙台子放在堂屋正中,每个台角上摆一只碗。一碗棉花一碗米,一碗泥土一碗水。摸到棉花有衣裳穿,摸到米有饭吃;摸到泥土要下坑,摸到水要变鬼。”安童把台子摆好了。四样东西放好了,元阳用手摸呀摸,瞎头闭眼用手对水碗里一戳。公主问:“先生,你查下来鹿在哪里,马在哪里?”“千岁,我告诉你。
马在刀上走,鹿在滚汤锅。
妙药医不好,一命见阎罗。”
虎追病马过竹桥,纸造舟船浪里飘。
滚汤锅里煮冰片,驸马有命总没毛。
公主闻听这一声,只是啼哭泪纷纷。
安童呀,你拿出铜钱五十文,好让先生转家门。
  元阳说:“千岁娘娘,你不要哭,我劝劝你。”
千岁呀,你不要哭来不要哀,快替驸马买棺材。
少要哭来少要啼,做它几件送老衣。
不要哭来不要哼,一心替他办前程。
  元阳一走,一班鬼使来火。拿铁链子对前一套,拖起来就跑。哪晓得链子套错了,不曾套到驸马,是套着了土地。土地喊:“搞底高鬼,我不是刘驸马,我是当方。”“啊,壮胖?暴病死的本来就不瘦。”“不,我是土地。”“啊,你上古溪,还早哩,先要到县主城隍身边过个堂,才解你上古溪。”“不是的,我是八老爷。”“啊,是八老爷,我们弄错了。”这叫——
东厨老爷撕灶星,灯草拼命吸油瓶。
海水冲倒龙王庙,自家人捉了自家人。
  这遭,鲜翻鬼上去在驸马肩膀上钉了两拳头,驸马肩膀上马上就是盆样大两处铁青。驸马喊:“皇姑,不好了,我肩膀上痛哩,困不住,背我起来坐坐。”刚刚才坐起来,一般鬼使用铁索链子绕个扣扣对他枕头上一放。促狭鬼到他腰里又是一拳头,驸马喊:“腰里痛哩,让我困下来。”头才对枕头上一搁,套进了铁索,鬼使背起来就走。驸马他——
两手只是伸,两脚只是蹬。
喊喊不做声,眉毛根根竖。
牙关骨咬得紧腾腾。
  一班鬼使作弄他了——
你在阳间做官贪呀贪,背你到荆棘丛中钻一钻。
  不提鬼使把刘驸马拖走。再提公主娘娘见驸马不哼声,就问:“你现在可要好过点?”好过底高哩,驸马眼睛一闭,馋沫一滴,一点也没气。公主不得过哇——
亲夫呀,你怎走得这么快,丢下我苦命好忍心。
驸马呀,现在我们日脚正好过,谁知阎王真无情。
  公主在那哭得伤心,有个呆头呆脑的梅香牙齿一呲说:“公主呀,人心总同的。在生离不得,靠皮靠肉舍不得,死么已经死啦得,买口棺材置啦得,抬到田里窖啦得,你不要在家哭杀得。”皇姑说:“你这冤家,你懂底高?梅香呀!
我要将驸马的尸体放家七天又七夜,表表夫妻结发情。
梅香呀,你替驸马头脚上边点盏火,好让他亮亮堂堂往前行。
安童呀,你也替他供碗倒头饭,白钱纸盖脸遮死神。
给他左手浮棉饼七个,右手桃木棒一根。”
  不提公主看守驸马尸体。再提一班鬼使把刘驸马真魂背到鬼门关。元阳真人一变二变,变作在他家化缘的模样,口中就念——
东岳酆都地藏能仁,可有铜钱斋斋我出家道人?
功德无量,阿弥陀佛。
  哎哎,这个道士三教归宗。驸马抬头一望:啊呀,他曾在我家化缘的。横相竖相,可真是的。“师父,你底高辰光死的?”“说你的梦话。只有你死,我哪家不去。天上玉皇家,地上凡皇家,阴间阎王家,海里龙王家,我家家总到。
地府总共十三家,家家留我来喝茶。”
  驸马说:“阎王怎待你这样好?”“待我好?十个阎王有九个是我的老表!”“啊,你和阎王是亲戚,可不可帮我说个情,带我家去?”“我认得你住哪里?”“唔,应该认得,你在我家化缘的。”“我就靠化缘吃饭,只有千个施主认得一个和尚,哪有一个和尚认得千个施主?”“师父,你在我家替我现世的呢!”“我八处里替人现世,哪记得许多?”“师父,你记性真丑,你曾关在我家夹墙里的呢。”“哦,慢慢慢,我吃过伤心苦是不会忘记的,让我来想想看。啊,你可是皇亲刘驸马?”“啊依喂,轻声点,他们在这里捉我哩!”“他们捉你,我也要同你算账。”
我们到阎王家去讲理,你打僧骂道可该应?
  驸马说:“师父哎,
望你不要念旧恶,今朝带我转家门。
我一份家当千万贯,情愿用它来斋僧。
师父呀,你只要让我们夫妻会一面,情愿陪你办修行。”
  “喔,情愿陪我修,一份家当总愿丢。你是真心还是假意?”“师父,我是真心诚意。”元阳说:“话是风,笔是踪,你要写出舍契文书来。”“师父,你写我来画字。”“啊,我写你画字?你现在好说话,等你还了魂,你比鬼还凶,我弄得过你啊?”“格么,你帮我向阎君家借枝笔,寻张纸,我自己写。”元阳说:“不对,我同你一对一,没中没证,你好赖的。”驸马说:“这怎弄?”元阳说:“去请县主城隍来写,十殿阎罗做证画押。”“格么,我不去请,我望见阎王就怕的。”“你怕就由我去请。”元阳随手将城隍老爷请来。城隍说:“往常坐堂主判,今朝只好做代书。”他笔头掭掭尖,就写了:“皇亲刘驸马,孽重愿回头。家有千间屋,金银并细柔。田地并树木,家产一齐丢。独修东灵寺,决无悔改由。”写过年月,驸马具名签字,十殿阎君做证画押。舍契文书写好之后,元阳对驸马公又敲弓击弦:“驸马,你可后悔?”“我决不后悔。”“你可修道?”“我一心修道。道人,你如不信,我——
双膝跪倒尘埃地,请师父做我领头人。
今朝当你罚誓愿,永世不开酒和荤。”
  元阳说:“驸马公,你既然吃长斋办修行,弃产独自修东灵寺,就送你打转。不过,以后若有半点反悔,还是要送你到阎王家来呱!”“师父,决无反悔。”元阳说:“阎君老爷,请你送他打转。”阎君吩咐两个童子——
速速送他转还魂,不可耽搁片时辰。
  童子问:“驸马公,山遥路远,你可认得打转?”驸马说:“我怎认得?”童子说:“你对西南上望望看,那一个大星一个小星就是你的家。”
大星是你头边火,小星是你足头灯。
步步对着西南走,立刻就到你家门。
  阴风阵阵来得快,白虎堂到面前呈。刘驸马说:“童子哥哥,到了我家,这个地方我认得的。”驸马走进高厅,看见有一个人困在门板上。童子问:“你可认识他?”驸马说:“我不认识,这是哪个困在我家?”“你再仔细望望看。”驸马把头一低,童子一口还魂汤对驸马嘴上一喷,只见驸马手之舞舞,足之蹈蹈。童子用力一推——
驸马真魂入了窍,苏苏醒醒还了阳。
  驸马手一伸,足一蹬,熄了头边火,碎掉脚头灯,揩揩眼睛坐起身。安童、梅香一吓,命总没得。梅香喊:“安童哥哥,来打僵尸鬼唷!我原说买口棺材窖啦得,看呀看,看到这点好处。”公主听见赶紧走来,说:“梅香呀,你不要怕。
也作兴阎王捉错了,今朝又送他转还魂。”
  公主毕竟与他是夫妻,一点不害怕,一把将驸马捧住:“驸马哎!
你可是年纪轻轻不服死,丢不下我苦命一个人?
你可是缺少路费不得走,等我化点纸箔你再动身?”
  刘驸马听得清的唷,不是少路费,是真的还了阳。只是口里说不出话,光用手在舞。公主说:“安童,倒杯茶来。”驸马喝到一口汤,眼睛有点光;吃到两口汤,身上热堂堂;吃到三口汤,说话声音响琅琅。叫声:“公主呀!
千间房屋把我卖得干干净,寸土没得半毫分。”
  “驸马,你不要乱说,我家不是铜墙铁壁在这块。”“皇姑呀,算不到我家的了。才间一班鬼使把我捉到鬼门关,幸好遇到在我家化缘的道士,我就拜他为师,依他修身办道,愿将全部家产舍出去修东灵寺。舍契文书我总写给他了,字也画了。”公主一听:“啊呀,怪张怪李,只怪你自己。那个时候我说他是道士,不要得罪他;你说他是游方生,不要睬他;我说他化缘的,你说他舞鬼的。这个鬼舞得不大不小哩,总舞到阎王家去了!”驸马说:“公主哎,你不要怨恨了。
叫安童,到夹墙,开枷落锁,
将道士,放出来,再看分明。”
  人放出来了。元阳真人对大夫、总兵说:“哥哥,我们跪他白虎厅上去。”弟兄三个来到白虎公堂,双膝一跪:“驸马公,你没有死唷?还望刀口饶命,笔头超生。”“师父,我才走阎王家打转。你们三人走吧,从今我吃素修道了。”元阳说:“你这才肯叫我师父?你既认我师父,我就收你为徒了。我来替你号法名。人无法名枉吃斋,锁无钥匙怎得开。你驸马叫端清,公主叫正直。”
端清、正直两个人,端端正正诵经文。
  驸马说:“师父,你就来拆房子吧!不过要上半年暖和和的时候来,不要等下半年冷天风水来。”“我上半年不来,下半年也不来。”“那你要拣月大来,月小不要来。”“我月大不来,月小也不来;亮星夜不来,暗星夜也不来。”“那你怎弄?总要等晴天来吧?”“晴天不来,雨天不来,起风也不来。”“你这也不来,那也不来,难道你不来拆了?要我写舍契文书是吓唬我的?”“唔,还有这服好药你吃?不来则已,要来立时三刻。”元阳离开驸马府,对哥哥说:“我到御宰台前禀奏玉主,准备到刘驸马家拆房子。”仙风一阵,元阳来到御宰台前启禀玉主:“刘驸马已愿吃长斋,舍出千间房屋,独修东灵寺院。我来求玉主派天神天将帮我去拆房子。”玉主说:“元阳功劳不小,依本准奏。”随即玉旨一道,交出点将簿子。
元阳手执点将簿,南天门下去点兵。
一点东方甲乙木,风伯雨师下凡尘。
二点南方丙丁火,雷公雷婆齐动身。
三点西方庚辛金,搬动哪吒二郎神。
四点北方壬癸水,托塔天王来压阵。
五点中央戊己土,八方天兵紧随跟。
  众天兵天将下凡,腾腾空满天作变——
东南上方乌云起,西北上方紫云生。
白云过去紫云跟,轰隆轰隆响雷阵。
三个雷阵四个闪,狂风暴雨落凡尘。
  驸马家夫妻二人欢喜哩:“师父说呱,起风不来,下雨不来,晴天不来,雨天不来。只要不来,哪怕天天落,落到过年,我家又不种田,又不是没钱。”元阳真人就在他头顶上,倒听见了:“啊,你们就这种心!”跟手放出两条睡魔虫,对他夫妻俩鼻孔里一攻,只见他们眼睛发红,瞌睡朦胧,倒下来就困。
夫妻两个只是睡,人事不知半毫分。
  观音圣母在洛迦高山,听到雷声隆隆,问声:“今朝哪个值雷?”二郎神连忙答应:“今日我临时值雷,帮元阳真人拆刘驸马的房子造东灵寺!”观音说:“小元阳瞧不起我,我倒要做不速之客哩。”随即仙风一闪,对元阳面前一站。“元阳真人,你真瞧不起我,怕我不会帮你扶柱棵?”“圣母,你说哪里话来。你身份高贵,我不敢惊动你啊!”“我倒跑上门来了,可多余我?”“我正要同你讲讲,这房怎么拆法呢?”“格么,你打算怎样拆?”“瓦末盘下来,望板砖搬下来,椽子挠下来。木是木,砖是砖,把它堆起来……”“哎,你这样哩嗦,倒要拆几年哩!
千间房子拆成功,不动万工也动千工。”
  “圣母,依你怎说,你可帮我想想办法?”“啊,我来嘛,就是帮你动手的。依我之见,这千间房子用绳索箍起来,原封不动背走就是了。”“圣母,哪有这么长的绳子?”“我有。”观音老母将鹦哥索取出来。元阳拿起来望望,只有三尺多长。“圣母,这三尺绳子怎够箍房子?还不够系根柱棵脚?”“元阳,你别看这绳子短,长起来可以从南天门拉到北天门,东天门拉到西天门哩!”元阳说:“试试看。”观音说:“你是买主,照规矩你要先上房探掉三片瓦,我们才好动手呢。”所以,后来人家拆房子,总要让房主或者买主先上屋探掉三片瓦,这是显示尊重房主的权利。
也是当时兴此例,千古流传到如今。
  元阳真人先上屋脱掉当门上面三片瓦,用根鹦哥索,先箍门厅屋;缠住正厅梁,再箍白虎堂;看看索子还有三尺长。这遭,将粮房库房、廒房厨房、台凳桌椅、家伙什物、锅灶火木一一捆好,望望索子还有二三尺长。“啊唷唷”,大家打声齐心号子,托天大王托住,哪吒天王背住,四个金刚扶住——
鲁班用斧轰呀轰,风伯刮阵龙卷风。
大树吹得连根倒,小树吹成反扳弓。
磨子吹得调烧饼,石砺吹得舞流星。
老者吹得爬爬跌,少者吹得乱“打千”。
乌风暴雨了不得,驸马宫吹到半空中。
  观音说:“房子腾空了,东灵寺的老房子可曾拆掉腾出空地啦?”元阳说:“那倒不曾想到这件事。”“何苦啊,你这没胡子宰相,嘴上没毛,做事不牢。”扫帚星说:“让我来。”他这遭用铁扫帚一扫,沙灰缭绕——
一扫帚扫到黄河北,飞沙蔽日到如今。
  千间房屋落下云头,对那一顿,平平正正。大悲观音说:“元阳,像这个样子,香客不进来烧香的。人家不说是东灵寺,还当驸马府。”元阳说:“圣母说的不错,要改装改装。”鲁班说:“要改装,我们来。”
白虎堂改作三宝殿,府门改作前山门。
暗楼改成明楼景,收藏经文劝善人。
青灰砖墙重新刷,姜黄色刷得亮锃锃。
  不提元阳改寺院,再提驸马家两个人。刘驸马一醒,公主娘娘眼睛一睁,望望木皮皮没一根。倒又火起来了——
师父,你朝朝夜夜劝我修,修到这个好兆头。
你晴天白日不来拆,半夜三更做贼偷。
   元阳真人用手一指:“驸马,公主,你们倒底肯不肯拆?真心不肯,趁我背出去不远,再送它打转。”“啊呀,师父,你还在这里?我是嘴上说说的,拆总拆掉了,我当真还要吗?”公主仔细望望,四周空空荡荡,凳也没一张,连床总搬走了。“驸马,我们房子没一间,牙床没一张,坐哪里修啊?”驸马说:“不要愁,我替你留好了的。”
  “在哪里?”“我家坟堂不曾卖,我们上坟堂去。”
夫妻两个没处蹲,就到坟堂暂安身。
  刘驸马夫妇二人才到坟堂,元阳真人来了呱。公主说:“师父,你怎又来了?”“啊,东灵寺少三间化纸炉,拿这三间祠堂去派用场。”驸马寻不到话说。公主娘娘毕竟是皇家出身,她见识大,就说了:“师父,你可讲理?”“我怎不讲理?”“既然讲理,就要凭证据说话。——
你拿我家舍契文书摊一摊,我不曾卖去祠堂屋三间。”
  元阳说:“你倒会找理哩。我再问你一声,你们究竟肯与不肯?不肯,我再找阎王去。”驸马听见阎王二字,命总吓掉了。说:“皇姑哎,随他去吧!
我家满船芝麻总沉掉,不要再到糖边上剥芝麻。”
  这遭,张班鲁班又动工,兴兴轰,搬腾空,一阵风,吹了上天宫,坟堂屋又拆走了。公主说:“师父,人有恻隐之心,天无绝人之路,我们蹲哪里?”元阳说:“有东西呢。我有块玉皇屏风板给你们,你们好遮风雨。”嘴里说话脚头走,元阳真人又上天空。元阳一走,公主说:“驸马你来呀,这块板怎样挡风避雨?”驸马说:“是这样:起东风遮东面,起南风遮南面,起西风遮西面,刮北风遮北面,落雨顶头上。从前我家是四关厢,现在有五关厢哩。”公主说:“你不要穷开心,给师父听见他又拿去的。”哎,提到曹操,曹操就到。元阳真人对驸马面前一站,说:“徒弟,你这个五关厢住不成了。”“怎的?”“佛老爷面前少一块搁手的板,我要拿去派用场。”驸马说:“师父,你真正要嘛,就拿去。”公主问:“驸马,这遭蹲哪里?”“坟堂里有大树哩,我们在树下修道。”夫妻二人才把树下刷刷干净,元阳又来了呱。“徒弟,东灵寺里少一个荫棚,我要把树搬了去。”驸马说:“既然东灵寺少个荫棚,我好事就做到底吧,你拿去!不过,你把我千间房子拆走,我总不曾看见你怎样拆法,这下子又要我这棵树,你是连根伐走,还是锯倒搬走?”“唔,不瞒你说,我一不伐根,二不锯断,而是拔桩。”“格么,怎样拔法,可让我看看?”“可以。但你们要离远点,不要挨风刮上天跌下地掼煞了。”啊依喂,驸马眼睛白呀白,只是对后缩。
张班鲁班兴呀轰,风伯老爷刮阵风。
大树摇摇就腾空,吹到东灵庙堂中。
炎天暑日香客多,省得再来搭荫棚。
  驸马公主蹲哪里?只好蹲破窑。是当年造驸马府烧砖瓦的窑。二人来到破窑,暗洞洞没法蹲。驸马揩揩眼泪对窑里望望说了:“皇姑,我十六岁中新科状元,皇上爱我才貌双全,将我招为驸马;我现在穷到这种地步,怎对得过你龙胎凤骨?
皇姑呀,我们从此两分手,你到皇宫去安身。”
  公主说:“你这话错的。美男不可嫌妻丑,富女不好嫌夫贫。我不跟你分手。”“你真心不肯离我么,那就在外面等我,我进去倒倒刷刷。”这遭,驸马进去这里一揩,那里一轧,脸上弄得黑漆墨塌。公主一看:“驸马呀,你脸上怎忙得像锅底菩萨?我来替你洗。”嘿,不洗拉倒,越洗越黑,黑得放光,就像黑脸玄坛赵公明。
后来驸马修成正,封为五路黑财神。
  却说东灵寺改修成功,元阳真人谢谢各位天神天将,回转天空,把两个哥哥带到御宰台前。玉皇说:“善哉善哉,大有功德,我来封你们神职。
还阳前来听封赠,大茅祖师你当身。
回阳前来听封赠,二茅祖师你当身。
元阳前来听封赠,三茅祖师你当身。”
  弟兄三个封了神职,谢过玉主,来到自己家门,先是拜见父母,随后会见熊、桂二氏。熊、桂二氏对元阳说:“三叔叔,东灵寺修好了吗,也好带我们去看看。”“嫂嫂,诸人好去,你们不好去。你们妇道之人不懂底高,到那里白话连天,废话连篇。”“我们去,只看不开口总好的呢。”“啊,既是如此,我带你们去吧。”叔嫂三人来到东灵寺,眼前焕然一新。她们哪肯不开口。熊氏说:“叔叔,到底你年纪轻,是没胡子宰相,菩萨的坐位总分错了,大菩萨坐在边上,小菩萨倒摆在中间。”“嫂嫂,我原说不带你们来的,晓得你们要说冒失鬼话的。要知道——
弥陀佛虽小当堂坐,金刚虽大看山门。”
  桂氏也开口了:“叔叔,有哪家像这个庙里,把锅堂门砌了朝外的?逢到天阴下雨,烧火老爷岂不吃尽大苦。”“嫂嫂,你说的也不对。那不是锅洞,是化纸炉;那不是烧火老爷,是韦驮菩萨。”“韦驮?小气鬼菩萨。”“嫂嫂,你怎晓得他小气的?”“啊,他还不小气?他对这块一站,人家从山门外大担小担的东西对里挑,他望总不望,如有哪个从庙里拿根草叶子对外跑,他勒头暴眼看好你的。”“啊,怪道你说他小气呢。他不是小气,他在庙里只派站这个位子。”
韦驮菩萨是十世真童体,敕封三洲护法身。
手执一支降魔杵,望望泗洲可出小人。
  嘴里说,脚下走,前面又是一重门。元阳说:“这是佛门,你们进去看吧。”熊、桂二氏头对门里一攻,元阳大显神通,喷出三昧真火,烧得熊、桂二氏没处躲。
归去来兮,归去来,二位嫂嫂脱凡胎。
  元阳一阵风,回到父母修道的住地。点起南方丙丁火,草庵烧得火熊熊。元阳叫声:“父母双亲跟我走!”老丞相说:“孩儿,我们怎跳得过火坑哩?”元阳说:“你看得过,跳得过。”丞相对火坑里一跳,元阳念动真言——
归去来兮,归去来,火坑里面脱凡胎。
父母双亲朝前走,逍遥自在上蓬莱。
  元阳真人又到北海浮山替王氏脱过凡胎,带上东灵;到极乐村替岳父岳母脱过凡胎,也带上东灵。再到破窑用脚一踏,窑对下一塌,刘驸马夫妇二人对窑下一压
归去来兮,归去来,公主、驸马脱凡胎。
  元阳又来到太行山替四个安童脱了凡胎——
把他们度到东灵寺,个个成道坐莲台。
  元阳一阵仙风,又来到御宰台前:“启奏玉主,我到哪里显圣?”玉主说:“既要显圣,我赐你三只黄鹤,你们弟兄三人各乘一鹤,寻找圣地去吧!”——
云雾腾腾就动身,三人骑鹤下凡尘。
  仙鹤腾云展翅,一飞飞到通州太兴,对下一站,地对下一陷。“啊依喂,不好,这个地方不是我们蹲的,土地太软。”
太兴地方站一站,留下一座小茅山。
  依还又跨鹤腾云,飞到靖江孤山。孤山三十六丈高,对下一站,陷下去十八丈。
孤山顶上蹲一蹲,留下一座“三茅峰”。
年年有个三月三,善男信女上孤山。
孤山地方不好蹲,飞过大江到秦王山。
秦王山上蹲一蹲,留下一个歇脚墩。
  仙鹤展翅向西寻,来到丹阳句容山。这座山身跨三地,一边金坛,一边丹阳。仙鹤对下一站,一点总不陷。元阳说:“唔,这个地方才是我们蹲的哩。”走到半山,前面来了一位长老,白发苍苍,好似银霜。弟兄三个走上前深深一礼,一躬到底:“请问长老尊姓大名,主管何事?”那位长老对他们一看,眉舞眼笑:“三位不要见笑,老夫勾龙是也。玉皇派我替三茅看山的。”“啊,替三茅看山的?我们是奉玉主旨意来此修炼的,此山可否让给我们?”“可以,可以。不过,玉皇已封我为半山土地,但还未立个庙门,你要替我在半山上造座土地庙,让我有个安身的地方才好。”“要造多少房屋?”“多少不论,哪怕是一间,只要造得高些。”“要造多高?”“我会射箭的,箭射多高,就造多高。”元阳晓得勾龙是位水土英雄,箭法很好,就心存戒备。只见勾龙牵过马来,跨上马背,打马加鞭,在山上溜了三圈,而后拈弓搭箭。“嗖”,元阳用手往下一拍,箭离弦只有丈把高,“啪秃”,箭头对下一落。所以——
土地菩萨心高命不高,庙堂只有一人一手高。
  句容山是座荒山啊,元阳登山显圣么,没得庙宇房屋怎办呢?大悲观音知道了,就想:此事还得我去帮忙。她用杨枝净水一洒,半山的枯井里就冒出木头来。三茅祖师见到井里对上长木头,就一手一根对上拔。左一根,右一根,山上堆得密层层,井里还在对上出。老古话:涨东西的时候不好声张,一声张就不再涨的。就在这时,大茅祖师跑来问:“兄弟,还有吗?”这一问,井里就不对上出木头了。所以,三茅大殿的正梁短二寸,也没有多余木头换下来。三茅祖师用手一招,张班鲁班下凡,把木头锯锯断,长的做柱子,短的做横梁。锯到最后,有一根正梁只差二寸长,就是搁不上。张班弄得没法,就用斧头柄对下一压。鲁班说:“哥哥,这算底高?”“你不要管它,就算梁脚。”众位,在这之前砌房子是不用梁脚的——
也是当初造三茅殿,梁脚沿用到如今。
  这遭造起——
大茅二茅三茅宫,巍巍宫殿到顶峰。
  一切安顿就绪,钱太夫人说了:“我们满门家眷总修炼成正,脱了凡胎,还有你母舅钱毛龙在镇守北荫山关,还未度他成道。”三茅说:“母亲,我去劝他。”大茅说:“让我去。”三茅说:“你要去就让你去。”大茅道貌岸然,来到北荫山关。他变呀变,变作米样大的一个弥陀佛像,躲在母舅的饭碗里。如果让他拣到,只要说声“佛”,那就度成功了。哪晓得钱毛龙在饭碗里扒呀扒,扒到一个鬼东西,说声:“饭碗里怎有这个鬼的?”大茅听见母舅说他是鬼,晓得度不成,立起身来就走。大茅回到句容山对三茅说:“兄弟,母舅无心念佛,我劝不动。”二茅说:“让我去。”二茅来到母舅衙门,摇身一变,变作二八青春美女模样,对他柴房门口一站。烧火丫环捧柴的,看到这一美女像观音活佛站在柴房门口,随手禀报钱老爷。钱毛龙说:“怪不得柴草不见烧?快点替我捉住这偷草鬼!”
二茅听见这一声,就怕母舅打外甥。
还是三弟道功深,让他来劝母舅转回心。
  二茅回去,三茅又来了。三茅来到母舅门口,在手掌上写一个“雷”字,用两只手掌合起来使劲地搓,雷就在上空轰隆轰隆不绝声。雷越响越近,越打越响,几个耀眼闪电一闪,像蛇舔子伸来直刺钱毛龙的眼睛,要把他吞吃下去。钱毛龙虽然是个武将,这时心里倒怕起来了:“天哪,我虽然杀人么,总是杀的敌手,没有杀无辜良民啊!”这一说,雷电渐停。钱毛龙说:“阿弥陀佛,菩萨长眼睛的。”三茅祖师对他面前一站:“舅舅,你早念阿弥陀佛,就不要受这种惊吓。”“啊呀,还是你外甥唷!”“哎,我是奉母命来的。我家满门吃素修道,都已修成正果,你既晓得佛法无边,我也来度你成仙。”随手在衙门里烧起熊熊大火——
归去来兮,归去来,钱毛龙在火坑里脱凡胎。
  仙风阵阵,三茅祖师又到宁都府。王将军当初在终南山跟他拍过手掌的。哪个迟修成正,要替早修成正的看管山门。三茅祖师来到宁都府替王将军脱了凡胎,带他到御宰台前。玉皇查出封神簿一看,王将军比元阳迟三天得道,封他为令官菩萨。
也是玉帝一句话,令官菩萨管山门。
  三茅祖师仍旧回到句容山,安点神位,奏明玉主敕封。封到最后,全家满门男女老少,连四个在太行山修道的安童都有神位和座位,只有三茅的母舅虽有东岳神位,在句容山没他的座位。钱东岳问了:“外甥,我不愿修,你罚我修,修到最后座位总没得!”三茅祖师说:“母舅,你不要愁,茅山上没有你的位子,你到无锡惠山上去。”“外甥,我不去。你们一家都在句容山,香客总上你家茅山烧香;我一个人在无锡惠山有哪个去进香啊?”“母舅,你放心,如果没人敬你,就来找我。”
钱东岳菩萨没奈何,只好惠山去安身。
  此话丢下不表。再提陈式金其人。陈式金家距凤凰山十里,是穷苦人出身,靠樵柴为业。他逐日樵柴逐日卖,卖到铜钱买米买盐买小菜。那天到凤凰山樵柴,看见一只五颜六色的彩鸟歇在一块石头上。他虽是樵夫,见识也不小,断定是一只凤凰。古话说:凤凰不立无宝之地。如今凤凰站在这块石头上,这块石头一定是件宝贝了。他的力气又大,扛起石头就上街。
急急忙忙朝前奔,扛上京都外罗城。
  陈式金在外罗城喊“献宝”,外罗城的把关说他是骗子,他的脚挨斩掉了。又到里罗城喊“献宝”,里罗城的守将说他是呆子,他的手挨斩掉了。又到午朝门外喊“献宝”,值殿官说他是疯子,他的头又挨斩掉了。他的头滚在地上还喊“献宝”,皇上一想,这个人杀冤枉了,这块石头可能真是件宝贝。就吩咐御前校尉凿开来一看,果然里面有三颗金印。一颗“天子万年”,一颗“灵宝大法师”,一颗“三茅应化真君”。随手吩咐钦差将“灵宝大法师”金印交把张天师使用。“天子万年”印是皇帝的,由皇帝执掌。但是皇帝不信有“应化三茅真君”。恰巧有一天他游看湖景,四周一些妖魔向他要一颗宝印,皇帝就将那颗“应化三茅”的印对外抛。
  三茅将金印一调,皇帝倒将“天子万年”印抛出去了。妖精吃了这颗金印,立时化为乌有。皇帝回转皇城拿出来一望,自己的金印没得了,只有“应化三茅”的印。想想没法,就将“应化三茅”几个字磨掉,刻起“天子万年”四个字来。哪晓得明明刻的是“天子万年”,用朱砂印泥打上去还是“应化三茅”。皇帝看看倒火起来,一剑斩去了一个角。所以茅山上的印是缺角印。你到茅山烧香——
打到一个缺角印,一年四季总太平。
  后来皇帝一想,陈式金为献宝送命,杀得冤枉,实在对不起他,就追封了他的官职。
陈式金献宝遭冤死,一门九族受皇恩。
  再提三茅祖师在茅山显圣,吩咐金坛地方来替他开青黛河,引水上山,给香客净身沐浴,煮饮烹茶,河开成功,腾腾空一阵狂风,将挑土的扁担吹上虚空。扁担对下一落,堆成一座扁担山。
青黛河里船来往,扁担山上毛竹多。
  从此善男信女,扶老携幼络绎不绝地朝山进香。有个黑面武将,听说三茅菩萨灵验哩,也就诚心诚意上山烧香了,而且三天之前就斋宿。底高叫斋宿?就是既不吃荤也不夫妇同居。黑脸将军心是诚的,就是到了半山,脚膀不得向前,一步也走不动。他就想了:“我是真心诚意来的,为底高不得上山?”左思右想,想起来了,原来他脚下穿的靴子是皮的。三茅祖师灵感真大哩,穿双靴子在脚上总不得上山!想想没法,就把靴子脱掉,赤脚向山上爬。一到山门,看见一个人挑整猪整羊来敬三茅菩萨。他心里就思索了:我穿一双靴子还不得上山,这个人整猪整羊怎准他进来的?再望望东殿上有只大鼓也是皮蒙的。他嘴里不语心上说:菩萨太不讲理了。人有蛮人,菩萨也有行蛮的?你这面鼓不是皮蒙的,怎好安在山上的?三茅一听,叫王令官走上去一鞭:“嘣”!鼓皮爆掉啦。当家和尚又用皮蒙上去,“嘣”!又爆掉啦。当家师没法,就用麻布蒙。
麻布蒙的茅山鼓,千古流传到如今。
  三茅菩萨就托梦给黑脸将军:“你虽诚心斋宿三日上山,可为底高还穿皮靴呢?这叫知法犯法。挑整猪整羊来的是农妇村夫,只晓得礼越重心越诚,所以我不计较他。”黑脸将军一想,这倒不错。可是王令官已同他结了冤仇,盯住他三年。若是黑脸将军做事心意稍有不正,就要请他吃鞭。这年六月中心,天气酷热,黑脸将军领兵出征,口渴不过,走到一家瓜田里去买瓜。种瓜的人见到兵来,吓得逃离瓜田,没人看瓜,黑脸将军就摘瓜吃。王令官想:今朝要请你吃鞭了。不论甜不甜,你还肯给钱?就将鞭子执在手,准备往下打。黑脸将军倒底是清官,瓜摘下来不论甜与不甜,先称斤两,后估价钱。瓜肉子吃掉了,将钱放在瓜皮里合起来放在原地,等人家来摘瓜么,钱在瓜里。王令官拿不住他贪赃,就去看他的兵马吃饭可爱惜粮食?哪晓得黑脸将军的军纪很好,在饭里吃到稻子,一粒粒拣起来去喂马,一粒都不浪作。皇上要他到边关抵敌,他来茅山许愿,保住他抵敌得胜,他捐一条紫金槛装到三茅祖师的殿门上。后来他到边关抵敌,真的连打三个胜仗,把敌国犯兵赶走,回来就送了一条紫金槛。紫金槛嘴说是金的,实则是假的,是用紫金皮包在木槛上的。格么,茅山上三条紫金槛啊,还有两条哪来的呢?贺员外求子,到茅山偷了道士的一条旧棉絮回去,生到一个儿子叫贺石良,十六岁中了新科状元,也铸一条紫金槛送来,说是紫金的,实则是铅的,上面包一层紫金皮。等到后来皇上去茅山还愿,才铸了一条真紫金的。
茅山上三条紫金槛,两条假来一条真。
  钱东岳菩萨在惠山上等,一等也没人来烧香,二等也无人来许愿,他到心急起来了,就下山去看望外甥。才出得山门,熊、桂二氏从茅山赶来了。“唔,说母舅在惠山显圣的呢,怎不在正殿的?”钱东岳听见喊母舅,晓得是外甥媳来了,赶紧回来。他不好意思对里跑,就脸朝外对后退。才只退到天井里,熊、桂二氏手里拿的香头,对他脚上一抛,他的脚像挨钉钉在那里拔不出来了。所以,惠山上的东岳菩萨不在正殿,站在天井里受香火。
蹲不蹲来撑不撑,娘舅不能怕外甥。
惠山上有个钱东岳,站到如今脚可疼?
  三茅祖师晓得无人到惠山娘舅身边进香,站在茅山上向众香客教诲——
惠山比我茅山高,我娘舅在惠山东岳庙。
不到惠山去烧香,茅山上烧香也没功劳。

惠山要从无锡过,无锡城里耍货真不少。
买上几个泥娃娃,带回家去哄宝宝。

无锡城里通草花,带给亲戚小姐家。
买块湖绉包头巾,带给你生身老母亲。
买些梳篦红头绳,绣花绒线绿沉沉。
务必嘴里别作声,带给你原配正夫人。

乡下人家小娃娃,五忙六月地上爬。
烧香经过无锡城,买部六角好栏车。

乡村许多老婆婆,腌菜搭粥真受苦。
惠山烧香来经过,无锡城里买好腐乳。

雷阵渥闪轰呀轰,一阵雨来一阵风。
无锡城里雨具多,买它几只大斗篷。

天阴落雨水滴滴,栽秧耥稻在田里。
要得不被雨淋湿,买件长毛好蓑衣。

散碎铜钱带得多,横一摸来竖一摸。
乡下人欢喜吃子饭,买只单平底好淘箩。

东西买得成了堆,没法再朝身上背。
靖江人过江上了岸,叫部小车对家推。

车子推起来咿呀嗡,时也济来运也通。
保佑种田田出谷,行船出港遇顺风。

走到天妃宫转个弯,北门十里有座山。
三茅曾在这孤山歇过脚,就是当年三月三。

长江滔滔水东流,孤山像头小困牛。
劝你们弟兄莫淘气,妯娌不要结冤仇。

一席教诲真正灵,四海之内总知闻。
从此茅山与惠山,香火日夜不消停。
  高祖皇帝晓得三茅祖师在茅山显圣,带了文武百官也来进香还愿,钦赐一条紫金槛。回到京都又召集一班风流才子——
写出一部《三茅卷》,千古流传到如今。
  再出榜文一道,张挂到各州各县,建造三茅殿——
塑起三茅金容相,普天同庆好烧香。

  朱明春、陆满祥、陈子轩、王国芳 演唱
吴根元、郭寿明、缪炳林 搜集整理
大圣宝卷

开篇语

  三炷香,设会场。同赴会,赐寿延。——圣谕
佛前焚起三炷香,设立延生大会场。
拜请福禄寿三星同赴会,西池王母赐寿延。
  说者,诚心斋主(或合同会友),本意到通州狼山进香,朝拜大圣神明,无奈路途遥远,跋涉维艰。古人之言:有心敬神,何必远求圣境;诚心拜佛,此处即是灵山。
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则在汝心头。
人人有座灵山塔,好到灵山塔前修。
  诚心斋主,前日打扫净房,今日设立经堂,上供圣像茶果,呼唤弟子前来对圣宣讲。
讲开一部《大圣卷》,胜到狼山了愿心。
  弟子宣讲《大圣宝卷》,总得先讲朝代帝主,后讲贤人轶事。
昔年元朝成宗皇登位,一统江山尽太平。
  成宗皇帝端坐金殿,江山稳固。文有忠臣,武有良将;八大朝臣,九卿四相。
文官执笔安天下,武将拖刀治乾坤。
   君正臣贤,干戈歇息,乃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疆无强寇国无魍,裁兵减将转家门。
  圣天子就想了:现在刀枪不动,要它何用?
刀枪改作农用物,兵书改作劝世文。
老兵回家种田地,少兵抄写“上大人”。
成宗皇帝即位英明,五更鼓打端坐龙廷。
家家户户安乐康宁,父慈子孝兄爱弟敬。
万民齐喝彩,称赞圣明君。
众位呀,君王有道我表不尽,山清水秀出贤人。
一、韦林县灾民求贷 恶财主趁机坑人

  此人出在泗洲单州府韦林县里魏岳村,世代姓张,表号举山,娶纳水氏为妻。
说到张家真豪富,万贯家财有名声。
  他有良田成匡,住宅成方,千间房屋,自成一庄。家有前厅后厅,穿衣亭紧靠脱衣亭,麒麟楼相对凤凰楼;库房里堆金不堆粮,廒房里堆粮不堆金;小书房设在沉香阁,迎宾待客在憩鹤亭。
前后房屋十三进,中间一座万福厅。
门前三间拦轿屋,一架天桥通高厅。
曲曲三池荷花藕,条条河沟水红菱。
满园树木碧天青,屋上瓦缕赛乌云。
韦林县里称首富,千中意来万称心。
  众位,张家如此豪富呗,可有什么前程官职?讲到他的身世,张举山是白衣之人,连个绅士总算不上,只是向当朝捐了五百两银子买了个员外郎,人称他张员外。不过,张员外是仓皇星临凡,水氏是积玉星下界。
天宫仓皇积玉星,只富不贵过光阴。
男子豪富称员外,女子有财号院君。
  张员外有几男几女?
夫妻同庚三十六,红花绿朵未曾生。
  张举山家眼前财宝富足,只想放债盘剥,衣绸食肉,想不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那天,张员外在高厅上唤安童前来问了:“安童,今年来我家借钱的人怎么没往年多?”“主公,穷人也会算账的。东庄陶员外放债三分息,西庄陆员外放债二分息,你老人家贪心大,放债要一分利呢?所以没人愿向你借钱。”“奴才,你说错了,三分、二分,不比我收一分的利息大!”“主公,我说的一点也不错。你可晓得陶家放一千个钱,一年本利只收千零三十,陆家放一千个钱,一年只收千零二十;你借给人家一千个钱,当扣二十,上秋要债户还千零十,你算算看,比他们两家重多少!所以,人家在外面传言,不到你员外家来借重头钱。”员外说:“安童,你别听人家胡言,长他人的声誉,息自家的名气。我家从现在起,仓房严封,库房紧闭,对外不放!
等到荒年饿直嗓,我张家再开米粮仓。”
  众位,张举山贪心大哩,这叫有米望天荒。哎,人在时运头上,说话竟也应验的。这几年韦林县年岁逢熟,粮草富足,吃不完就胡乱浪作。满地的粮草,鸡子扒,鸭子踏。草堆连到灶堂脚,抛抛散散是米麦。河坎上庄稼不惜收,路上散谷无人刷,来来往往垫人脚。年纪大的人就叹息了:女不惜谷要遭殃,男不惜谷要遭荒。怨气冲天,玉皇大帝坐卧不安。他对东土里一望,百姓糟塌五谷,作了无边罪孽。
天宫玉帝怒气生,打发灾星下凡尘。
降下三年大水灾,米麦黄豆歉收成。
  观音大士慈悲心重,帮百姓求饶。说了:“如若东土里遭三年水灾,百姓见不到太阳,人们不挨饿死也要病死,受不了这种大难!”玉帝说:“观音弟子,谅你心慈,每年放三个晴天,好让生灵见见太阳。
大年初一晴一天,好让百姓拜个年。
三月初三晴一日,九月重阳再见天。”
  从此,天天滴呀滴,落得不停息;大雨像瓢泼,小雨像牵线;中午时候云绕绕,到了下晚像盆倒。天天如此,月月如此,落到遍地是水,鱼走人路。
平地上面三尺水,大风一刮浪滔滔。
水灾第一年,吃的陈余粮。
大户人家还好过,穷苦人家断炊烟。
  荒到第二年,穷人卖良田。俗话说,荒年多贱货,留着自己过,还有哪家有钱愿买田呢?没办法,将值钱的东西去抵押。
小康之家卖骡马,穷苦人家卖儿郎。
三岁男儿卖斗米,七岁女孩换斗糠。
线穿黄豆街上卖,树皮剥来充饥肠。
水荒第三年,家家喊苍天。
少壮着了黄肿病,老弱尸骸躺路边。
  荒到如此地步,百姓呼天号地:
苍天神明哪,你天老爷杀人不用刀,天天就把雨来浇。
韦林县百姓作得多深的孽?如今荒到这功程!
  有人又这样说,天老爷分心,处在高地方的人,还可收到点度命粮;处在低洼地里的就淹得寸草不生,籽粒无收。玉皇一听,觉得此话有理。水荒一地,旱荒千里,虽然水荒三载,韦林地方的人还没有全然遭难哩!
水荒三年灾未了,旱荒三载又来临。
  观音大士又向玉皇请求:“玉主,倘若旱荒三年不降甘露,生灵万物岂不平地涂炭!”“观音弟子,你既为众生求情,我赐你每个圣诞降雨三分。
二月十九落一暴,六月十九雨淋淋。
再到九月十九日,洒点甘露润灰尘。”
  到第四年的正月初一,天晴转好,百姓哈哈大笑,天老爷睁眼了。这下,正月不雨,等太阳晒田,好下种粮,大家说是恩天;二月三月不雨,种子下田不出芽,大家睁着眼睛望天;四月五月不雨,百姓个个怨天;等到六月炎天不雨啊,干得沟底见天,人走鱼路。
官河大港当路走,沟底河塘起灰尘。
  前三年水灾,鱼上岸来,把鱼子撒在田里。大水一退,鱼子在土里变成蛐蛐,一个个精精壮壮,肥肥胖胖。七天一过,壳子一脱,身上蜡斑真黄,捉起来一看,肚爿下有一直三横,是个王字。百姓说:啊呀,不得了啦,水灾生鱼,旱灾出蝗,这是蝗虫呀!没多少天,遍地漆黑,到处寻吃。歇到树上吃树叶,飞上人身啃衣襟。
禾苗吃得干干净,茅草啃了见枯根。
水旱灾荒六载整,饿死千千万万人。
积谷仓的凭票米,八百个铜钱买一升。
三百个铜钱买担水,半桶清来半桶浑。
荒山野地出强盗,黑夜行路人杀人。
良民百姓无可奈,涌到大堂去求情。
伏望老爷开恩典,拯救子民落难人。
   县老爷说:“凶年饥岁,老弱转乎沟壑,本堂不是不知,无奈本官此任时运不济,水荒三年未及喘气,旱荒三载又压在身,六载征不到钱粮课赋,哪有钱粮发赈?你们前来求生,本堂无他计可施,只好准荒,发荒单一纸,各自逃生去吧!
别州府里去找生路,年岁逢熟再转家门。”
  百姓一想,如果出门逃难,就是扶老携幼出门讨饭,我们不去!我们这韦林县也有大富家,好去富家做会的。
  大众一听,可能不信。荒到这种样子哪还有钱来做会呢?不过,这不是斋主家今天做的大圣会,它是做麻雀子会。从前,到了凶年饥岁逼得人无生路的时候,就来个地无分南北,人无分东西,灾民聚众,到大户人家去吃,像麻雀歇到一个稻谷堆上,吃饱了再走。故称麻雀子聚众做会。
  大家一听,浑身来劲。一个年轻小伙子爬到屋顶上一望,东北方有一家,乌冬冬一大园竹梢,草积堆到九霄。有人说,外面有草积,家里有杲昃。那就是张举山员外家。他家米麦满仓,我们饿得咽糠。走啊,饿死不如闯祸,到他家去做麻雀子会唷!
  这下,一个个用青布扎头,锅锈涂面,到张家去明借暗抢。
各人手执齐眉棍,浩浩荡荡就动身。
回我一声不肯借,乒三乓四冲仓门。
各路人等往前奔,惊动了当方土地神。
  当方土地掐指一算,晓得是到张举山家行抢。随即摇身一变,变作年老公公模样。对三叉路口一站,口中就喊:“众位乡亲,行走匆匆,往哪里而去?”“老公公,你有所不知,现在穷极遭难,出门讨饭,到张家借粮去!”“喔,你们既是去借,何必这等打扮!”“老公公,你可知道,人到急处,船到浅处,不想个办法,怎行?!”
  土地公公说,“古人之言,‘穷要说理,富要饶人’。这是天灾,不是人害,不要到人家去打家劫舍。打家劫舍,天理不容,王法不饶,我劝你们拿头上青布解掉,脸上锅锈洗掉,手上棍子甩掉,我陪你们到张员外家去借。”
  有些年长的人经历的事儿不少,胆小怕事,说:“公公言之有理,我们一定依你——
解掉头巾丢掉棍,直奔张家魏岳村。”
  张家安童见一班穷人涌来,不知出了何事,随手将吊桥一抽,直着嗓子就叫:“一众哥哥来此作甚?”“安童哥哥,凶年荒岁,家中断炊,我们来向员外借粮的唷!”“啊,既是来借粮的呗——
且在桥外等一等,报于员外得知闻。”
  安童报到高厅,员外哈哈大笑:“安童,怎光景? 我算到他们荒年饿直嗓,要来借粮的。”员外抬头一望,人头像东海恶浪。唔,看样子来者不善,一个个勒头暴眼,磨拳擦掌呗——
就怕借兑是假意,打抢银钱是真情。
  安童,赶快回他们走,就说——
你们来得慌来走得忙,我家逢“甲”日子不开仓。
  安童来到门前,抱拳一揖:“对不起众位乡亲,我家员外说的,今天是甲子日不开仓,你们等到‘金斗满’日子再来。”有的穷人懂得天干地支转算的。他说,“三年一转,才逢一个金斗满,再等三年我们不饿死!”安童说:“不用的,我家员外说,再等三天有个小金斗满日子哩。”大家议论一番说,六载也挨过来了,也不在乎再等三天。
一众灾民回家转,员外暗中丧良心。
  人之常言,叫落水要命,上岸要财。张举山见来的灾民人多势众,又怕他们行抢,吓得不敢开仓;灾民一散,又认为穷人好欺,就想在他们身上汲取更多的汗水。于是对安童说:“我家仓里的米麦是原干货,铜钱银子是真钢货,借给穷人如若把利息抬高,他们要说我从夹肘窝里伸刀——杀他们;不如来个馄饨不涨价——皮里抽肉。”安童问:“怎叫皮里抽肉?”“这,你不要多管,替我把化银的、箍斗的、钉秤的师傅统统请进门来。”
安童做事可认真,三匠请了进家门。
  箍斗的来了问:“员外,箍什么样的斗?”“师傅,箍一张夹底斗,可伸可缩,可大可小。”“员外,这种斗我不会箍。”“师傅,你替我用细功,哪怕是三天出支吹火筒,我照工给钱。”“员外,我生意天天有,还不曾箍过夹底斗,你这个钱我不好拿噢!”员外说:“千里做官总为财,我这笔生意你哪里找得到?你把斗底用一个活动的月牙皿子嵌进去,到用的时候,皿子对上一拍,斗底对上一缩,一斗只有七升五合;把皿子往下一拍,斗底往下一落,一斗可多量二升五合,这叫加减二五斗。”
师傅一听笑盈盈,你这个员外真精明。
  银匠师傅来到高厅问:“员外可是请我打手饰?”“不是。我家银子太纯,帮我掺点铅进去,十两掺二两。”银匠一听,浑身来劲。嘴上不说心里想,经过我的手,空住一两喝老酒。替他十两银子掺进三两铅,成了三、七开。
十两掺进三两铅,银匠从中倒提篮。
  钉秤的来了问:“员外,钉大秤还是小秤?”“师傅,不钉大秤,也不钉小秤,钉一杆空心秤。”“员外,这叫我真是乡下人读祭文——难字在头。我从来不曾钉过空心秤!”“师傅,我多给你赏钱,你替我用点功,秤杆子里掏掏空,将水银灌在秤杆中,两头用铜皮帽子封。”钉秤师傅点点头,“啊,我懂了,到称东西的时候,水银可在秤杆中滚动,这样要轻就轻,要重就重,可以轻重两用。”师傅对员外望望——
怪不得你员外能发财,空心秤从他家做出来。
顿称银子三十两,打发三匠转家门。
  员外又吩咐安童挑水,将仓里米麦着潮。安童说:“干到河水断流,哪里能挑到水?”“不白费你们的力,替我四处八方找水,挑一担两个钱。”安童见财精神涌,三担挑六桶;早上挑到中,不曾放点松。员外一望,仓里起浪。“奴才,哪叫你挑上这么多的水!”“员外,你不曾叫停,我们怎敢不挑!”员外喊声不好了——
久阴必有久晴,久晴必有久阴。
如若久雨天不晴,烂掉米麦怪何人。
  安童说:“员外,这不要紧,我们还好着干的!”“怎样着干?”“唔,拿东仓的干粮搬进去拌和拌和不就好了!”
东仓干粮往西搬,西仓潮麦对东拌。
两仓拌和还不足,砻糠碎谷对里掺。
员外家做作三日整,把仓门关得紧腾腾。
  又吩咐梅香,把鸡眼小钱趁借债的人多搭进去。梅香问:“怎样搭法?”“拿大钱从串上往下抹,小钱对上搭,一百只串九十八!”
  太阳要下山了,员外吩咐安童拿棉花挑出去晒。安童说:“员外,天将晚了,明天早上搬吧。”“奴才,棉花不是晒太阳,是吸露水!露露潮,穷人借去才好摇。”
又对安童说一声,放债旗叉出大前门。
一个放字传得快,四乡八井尽知闻。
  东天才放毫光,借债的人就往魏岳村上跑。有的带车口,有的用衣兜,饥色抖抖不住口。
员外呀,米麦银钱借给我,度我老少命残生。
  张举山来到门前,脸上笑滋眯眯,嘴上客客气气,对安童说:“快开仓,让他们借回去早些下锅煮饭。”安童拿张斗,站在仓门口,拿门一开,热气对外直栽。站在远处的人说,员外做好事了,为我们蒸饭哩!安童心里话:你不要头想尖了戴笔套子,员外还有这好良心蒸饭给你们食祭哩!也有人说,不是员外家厨房,不像蒸饭,让我去望望看! 用手到米仓里一操,粒粒伸腰,一捏粉碎,一闻霉蒸气。大家说,我们不要,让他烂掉。走过来对员外说:“米麦黄豆分量重,我们背不动,借点银子给我们吧!”员外没法,只好叫安童开库房。大家一看银子亮灼灼,放光耀眼。内行人说:别慌,让我来看看。按理,员外家多年不开仓,银子黄霜霜,才是真货哩。他拿起来对地上一跌,“扑秃”,像块僵铁。不对,银子有假,我们借回去用不出。
私用假银该有罪,反做违条犯法人。
  来到员外面前说:“员外,银子借回去要兑换,用起来不方便,借点铜钱给我们吧!”员外说:“好的,随你们的便。”拿钱庄开来一看呀,串子两头尖促促,数目又不足,铜钱又小,利息又重,这种钱不能借!
  也有人说:“我们已经来了,向员外借点棉花回去摇摇翻翻,赚几个钱混混春三。”员外说:“你们真刁哩,挑精剔肥的。安童,称棉花给他们!”安童用杆水银秤,第一包称给王三的六十五斤。王三用手一拎,觉得分量蛮轻。“安童哥哥,你看错了秤吧,拿秤给我复称一下!”安童自己明白——秤是西贝货,贾(假)的,不肯给王三复秤。借债的人多嘴杂说:“黄金虽贵,要分量还人,不可以克扣穷人的斤两!”这下,你争他夺,吵闹不停。一众小伙七手八脚,前挤后轧,脚对秤杆上一踏,只听“噼叭”,秤杆踩断了,水银像金鱼眼珠一样,一颗颗对外直滚。大众一看,齐声“啊啊”——
怪不得员外能发财,秤杆里生出水银来。
  你一言他一语,像麻雀子吵场——
张员外你好心肠,米麦黄豆挑水涨。
银子肚里掺烂铅,串上小钱像鸡眼。
一把大秤空心杆,还将棉花晒夜场。
我们穷鬼借不起,空把你堆成破钱山。
  一众穷人,一边骂一边走。张举山见来人不借他的东西,心上发躁:“安童,不好了啦,银子真的假的不要紧,铜钱大的小的也不碍事,这么多米麦放不出怎得了呢!
倘若一个月碰上廿九天雨,烂掉米麦罪孽深。”
  安童心上暗自好笑,你员外心黑格!真是贪心不足,倒贴八百。不过,心上这样想,嘴上不是这么说。“员外,你可让点主我去做?”“只要能把粮放出去,随便多大的主让你去做。”安童来到前门口,对外招招手:“众位兄弟慢走、慢走,除了员外还有我!从前,员外不开放呗,你们一天上门求几趟;现在开仓放借了,你们又嫌好道丑,这何苦呢,跟哪憋气!”安童拿嗓门压压低,又说:“员外又无男无女,他想你们的利钱,你就先捞他的本钱;拖它二十年不还,三十年不赖,过了这一代,还有哪个去向你们要债?!”
  大众一听,倒蛮开心。
随你员外有多凶,就怕家里拳头往外冲。
  一众灾民又齐齐打转。有的借粮,有的借钱,还有人借棉。
量的量来称的称,仓门口就像舞龙灯。
人来人往闹纷纷,肩挑车推转家门。
  灾民拿粮食借到手,对自己的儿女说了:“儿呀,要拿粮当宝贝哩,生的捡起来烧烧熟,熟的捡起来放嘴里吃下去。”
敬重五谷敬重天,敬惜字纸敬圣贤。
为人不把五谷敬,世上才要出荒年。
  凡间人想到爱惜五谷,东厨老爷上天奏与玉主。玉主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东土百姓身受六年灾难,如今晓得爱惜五谷,应该派他年岁逢熟。”
  韦林县荒到断粮绝种,无种粮下地。玉帝到御宰台前抓把香灰对下面一撒,天种人收。年岁好到什么样子呢?十天一小雨,五天一回风,大风吹不弯杨柳,大雨打不碎垡头,风调雨顺。真是种田田出谷,养猪猪发禄,“回头青”上秀小麦,“癞宝草”下长萝卜。上半年麦秀双穗,下半年稻报九芽。
虽说当初年岁好,如今更胜二三分。
五谷丰收了不得,家家户户庆新春。
二、张举山逼债受窘 宦氏女巧舌辩争

  那时,年岁逢熟,家家欢乐;逢年过节,杀猪宰羊;千响头鞭,万响头鞭,“劈劈啪啪”放上大半天。张员外坐在高厅上听到了,念声“阿弥陀佛”!他念阿弥陀佛不是修心敬佛,是见到年岁丰收了好向债户要钱。“安童,现在年岁好了,替我出门收账!”安童说:“员外,你不晓得我两眼乌珠漆黑,一字不识,债户的名字总不认得,叫我到哪家去收?”“这你不必担心。你们带辆车,跟管账先生走。讨到钱对家背,收到粮往家推。”
  员外向管账先生交过流水簿,两个安童紧随跟。第一天来到独家村张子文的门上。安童进门就问:“子文哥哥可在家?”张子文头对外一伸,眼睛要上灯。怎?见到他们去讨债,眼睛发暗的。说:“你们些奴才来了呱,向员外借的霉米烂麦,丫头老小吃得黄胖烂熟,药钱也不曾还得清,倒又来讨债啦! 当初,我们不愿借他的烂货,你这奴才说什么员外家业大哩,借点去顾顾眼前,员外想你的利钱,你们就捞他的本钱。如今才只收到几粒活命粮,你们倒长眼睛来讨债了。来,拿我的丫头老小背去抵!
我不找你你找我,飞蛾投火自烧身。”
  管账先生想,今朝是爆仗打喷嚏,出门不吉利,第一户就碰了一个硬钉子!连忙陪个笑脸:“张老弟,当初借好借丑么是你情他愿,如今怎好鲜手买臭鱼——悔说痒子话?假使今日你手上没钱,这倒可以商议,我们改日再来。”张子文听管账先生这么一说,觉得很在情理,于是就顺水推舟地说:“等我手头上有钱你们再来吧!”
  第一户不曾开利市,安童伙计又跑第二户、第三户。从早跑到中,不曾放点松;从中要到晚,不曾偷点懒。接连收了三天,每天是空车出空车回,钱不曾收到分文,粮不曾收到一升。
  到了第四天,张员外找管账先生问:“收了这几天的账,要到多少钱?”管账先生拿账簿送到员外面前。员外把账簿从前翻到后,从左翻到右,一家总不曾开户。员外发火说:“你们这冤家,出门贪吃人家酒,要钱自然难开口,拿我的钱做人情!”旁边的安童插嘴说:“员外,天地良心,我们腿子跑疼了,怨气吃饱了,债户总说吃了你的坏粮饭,要我们替他还药账!”员外把账簿一掼:“你们不要一吹一唱,说得好听,明天——
随我出门去,查名对号不容情。”
  管账先生受员外一怪,稀稀步子就跑走。四个安童就商议了:明天员外出门一定讨得很凶,我们带他到一个赤贫的户上去,让他见识见识债户的世面,不然,他是不会信服的!一个调皮的安童想得好,他说:“员外他只认得账簿上的名,认不得债户上的人,我们带他到三家村上去。第一个债户叫李清明,穷得不像个人;第二户叫姚子衔,人又穷性又蛮;第三户叫穷大胆,有了早饭没午饭,去要债还要贴他一顿好晚饭!”
  第二天一早,员外用过早膳,备了十两路费银子,骑一匹银鬃白马,带四个安童上路。
员外在路行,沿途莫留停。
只因收租事,无心观村景。
一路行程来得快,前面就是三家村。
  员外问:“债户在哪块?”安童说:“沟里这三家就是。”员外把账簿一翻说:“账簿上只有七家村,没有三家村!”“不错,从前是七家,那年水荒搬了两家,后来旱荒逃走两家,所以,现在就剩三家。”
  员外问:“李清明是哪一家?”安童用手一指:“喏,四周是小沟,宅基像馒首,门前有座小桥的就是他的家。”安童想,李清明手中虽寒苦,人倒很慷慨,平时遇到我们喝茶喝酒,总是他掏腰包,今天员外御驾亲征,怎好让猫鼠敌面呢?想到这,就对员外说:“主公,你且在桥外等一刻,我去看看李清明可在家?”于是一个快跑来到李家门口高喊:“李清明可在家?”李清明的妻子宦氏是一张说嘴,她问:“门外哪个?”“不要哪个这个,今天员外亲自来啦,你有与没有都要作个准备!”
李清明闻听这一声,吓得三魂剩二魂。
往常先生伙计到,一杯清茶挡过门。
今朝员外亲出征,我袖管里掏不出半分文。
  宦氏说:“你这个笨鬼,不好出去避一避,等我把他打发走了再回来,不就躲过去啦!”“从哪里出去呢?”“门多哩,随你从哪门走!”这下,想办法,拆壁脚;拆呀拆,拆出个“非礼勿——动”
李清明攻出壁脚头,跳过篱障跨园沟。
脚趾踢得竹墩头,鲜血淌来紫血流。
吓得气总不敢嗅,只因躲债的祸场头。
  不提李清明躲债,再讲员外上桥。
  李清明家是一尺三寸宽的竹夹桥,马儿不能从上跑。安童将马对树桩上一系,手搀员外往桥上一跨,夹桥的竹子直炸;歪歪倒倒往前跑,“叽夹叽夹”只是摇。员外喊声:“不好不好,这独木桥要倒。”“员外,这不是木桥,是空心竹桥。”几根竹竿一夹,草绳一扎,烂泥一塌,跑上去“叽夹叽夹”,摇得员外站不住脚。安童说:“员外你胆子放大点,腿不要发抖,我来搀牢你的手。”员外从南岸跑到北岸,吓得浑身放汗。他有感于桥:
李清明家夹竹桥,走到中间两头摇。
若不是安童搀得好,要湿掉我湖州大皮袄。
钱还不曾要到手,魂灵几乎上九霄。
  员外到门前便问:“李清明的人呢?”宦氏装聋作哑问:“外面哪个?”安童说:“我家员外。”“啊呀,员外你是什么风吹来的? 对不起,我真是年初一下雨——湿节”。员外一看便说:“怪不得你要穷? 太阳上来几丈高,还在床上伸懒腰哩,真是要得穷,天天睡到日头红。”“员外,你这话不对。也有人说,要得富,天天睡到太阳晒屁股。譬如——
东村有个穷奶奶,半夜三更就起来。
儿子上街挑水卖,丈夫出门去樵柴。
媳妇忙了种青菜,自己在家打草鞋。
一年四季忙不住,恨不得要穷翻过来。

西村有个富奶奶,日高三丈才起来。
丈夫出门坐骡马,自己出门轿子抬。
儿子手不拈黄丝,媳妇年轻就做太太。
端来吃,请来坐,直到如今还发大财。”
  员外听得不耐烦, 便催:“快些起身唷!”宦氏说:“员外你不要催, 我有半段起来了。”“安童, 这些人的身子也分段了?”“员外,不是人身分段,她坐起来披上衣服算是上半段起身;裤子套好,算是下半段离床。”员外说:“快些开门,让我们进去坐坐!”“啊,员外你别急,我来卷大门迎接你!”
员外听说卷大门,恨不得笑了肚子疼。
  “安童,今天清清大早,钱不曾要到,笑话倒听来不少,他家的大门怎是卷的?”“员外,他家不是大门,是芦柴编的帘子,夜上挂起来挡风遮雾的。”话言未了,宦氏将芦帘卷好,连忙端一张哼不伦凳,大凳不像大凳,小凳不像小凳,一块板四个眼,只有三只脚。宦氏将凳倚住壁脚放下:“员外请坐。”安童眼明手快,见是一张缺脚凳,连忙把凳子扶扶平。员外一手撩住湖州袍,一手摸着凳角,身子对下一落,“碰叮通”一个倒栽葱,磕得满身是泥。员外恼羞成怒,手对宦氏一指:
李清明家太不该,这个女子心肠歪。
无钱偿还你好讲,为何推我跌下来。
  宦氏说:“员外,众目睽睽,冤枉到底,刚才我不曾碰到你。”安童说:“员外,不能怪她,只怪冒失鬼木匠打的三只脚凳”。“安童哥哥,也不能怪木匠,只怪我家穷。昨天早上烧早饭,锅堂里没柴添,外面没草拔,丈夫没办法,劈掉板凳一只脚。还算你们来得早的,有一张三只脚凳坐哩,只要到晚,没有草烧就要劈凳板。”
员外闻听这一声,冤家怎穷到这功程?
  “宦氏,不提你丈夫便罢,提到你丈夫呗叫他出来见我!”宦氏立时眼泪珠抛,哭道:
我丈夫出门去樵柴,倒有两天未回来。
今天到夜三日整,未知死来未知生。
  “宦氏,你丈夫可是晓得我要来收账,出门借钱跟我结算的?”“员外,我丈夫况且不是出去借钱的,就是出去借到钱,我家是寅时吃得卯时粮,也要留住活命度春天。我丈夫真是出去樵柴的,不过,他有时丢掉柴不樵就撑船的。”“喔,行船是个好营生,你家的船有多大,到哪里装生意?”“员外,我家有一条小船,它一不在港里,二不在河里,撑船不着水,天天跑断腿,只为糊张嘴。”“啊呀,是撑旱船——讨饭的。”“员外,穷遮不得,富瞒不得,穷极落难,只好出门讨饭。”“格呗,他可曾跟你说隔几天回来?”“他说的,不是月半就是十五,总要回来的!”“你这女子何苦、何苦,十五就是月半,月半就是十五呢,说话颠三倒四的!”“员外,我说的不错,不是这个月的月半,就是那个月的十五。”“宦氏,我也不与你多嗦了,现在把你种我多少田,借我多少钱,本本利利一并算算。”“员外,我们穷人欠你的钱是放在心上的,只怪我手长衣袖短,顾到肩膀顾不到腕,袖口里掏不出钱来。前天,我与丈夫还提到——
种了员外家三亩六分田,借了三千二百个细铜钱。
你员外肩头大一点,搀住穷人过几年。
春天没得到秋天,今年没得到明年。
除了荒年有熟年,再等五六七八年,我没得本钱还利钱。”
  员外说:“宦氏,你嘴皮薄绡绡,说话轻飘飘,油腔滑调,你不存心还钱!”“员外,要钱就怕真没得!员外呀,
你看不见吃看到我穿,河水宽来井水宽。
身上是千个补丁万个结,罗裙可像九串铃。”
  张举山一听来火:“你这女子专门骗我,不相信你就穷到这种样子!安童,不要听她哭穷,叫化子也能要到三碗子粥,再不,就搬她的东西拆她的屋!”
  宦氏听说要拆她的屋,更加伤心。
员外呀,你拿我“三箱”房子拆了走, 我男女只好住露天。
  员外一听,转怒为喜,“喔,我只该四关厢,你倒也该三厢屋哩?宦氏,三厢在哪里?带我们去看看!”“员外,我家的三箱总在这块。
夏日炎炎像火箱,刮风日子像风箱。
天下大雨赛水箱,哪抵你家四关厢。”
  员外不懂什么叫火箱。宦氏说了:“六月太阳红似火,赖在我家它不走,晒得我男女没处躲,这叫火箱。”“什么叫风箱?”“啊,菩萨起风,做事不公,在别处过夏,到我家来过冬,阵阵进门风,对人身上攻,这叫风箱。”“水箱是什么样子?”“员外,我的屋上少草盖,竹架露在外,遇到天下雨,外面落一滴,屋里落三滴。”员外说:“你这女子专会说谎,外面落一滴,家里怎会落三滴的?”“员外不信,我讲给你听:前年夏天起暴,我吓得心惊肉跳,急忙奔屋来用锅盏等漏的,哪晓得一个雨点子对竹架上一溅,五花四散,不要说一点三滴,七八十来滴总有,屋里雨水比屋外多,员外你说,我这房子可是水箱?”员外说:“不差不差,真是宝贝。”宦氏说:“提到宝贝,我家多哩,风扫地、月点灯、西瓜灶、滚龙床,样样都有,员外你只要瞧得起,看得中,随你要哪一件尽你拿!”
员外一听笑呵呵,真是活狲不怕虱子多。
  宦氏说:“员外,这有什么办法。俗话说,虱多不痒,债多不愁,我现在就是愁死了也无用。员外,你家业大,我男女多,等我把男女扶养大——
寻到三十五十个,本本利利送上门。”
  提到男女二字,员外感到新奇,就问:“你男女多呀多,在哪块?喊来给我看看,将来可有出头之日!”宦氏对门口一站,放开嗓子就喊:“大郎、二郎、三郎、四郎……你们出来给员外望望!”员外只见茅草堆里拱呀拱,“霍落霍落”对外像倒芋头种。一个个拖鞋的答,眼屎邋遢——
大郎没衣兜,二郎缺衣袖,
三郎少领口,四郎穿件巴山虎,
五郎穿条马龙头,六郎身上没纽扣,
裸头赤脚像毛猴。
  安童一看,鼻孔发酸,赶紧背过脸去揩揩眼泪。回过身来对员外说:“主公,不能怪李清明家穷,只怪男女生得多。常言说,好汉也难忙三个光头郎,何况他要舞这六个饭榔头!”员外说:“不是这个道理,是他没有算计,叫穿不穷吃不穷,算计不好一世穷!”
宦氏叫声员外呀,你拿发财算计教会我,剜肉烧香报你恩。
  员外说:“你也不算算,这六个萝卜头,个个总像饭榔头,吃到饭,十二只眼睛关灶上,肚子吃得像爆仗,你不犯穷还有哪个穷?”“依你员外之见怎么办?”“依我哇,大郎不小,送给人家去斫草;二郎是滑塌头,送把人家去看牛;三郎四郎脾气怪,送给人家传后代。”宦氏说:“还有两个最小的现在还扳不到碗盏,叫他哪去呢?”“最小的送他到河北,随他去受罪,随他去享福!”宦氏叫声员外呀——
这个办法我不能依,拆散儿女好孤凄。
钢针挑刺肉还疼,怎好将儿女离娘身。
十个指头咬咬个个痛,千朵桃花是一树生。
  员外说:“这个随你愿不愿,不关我事。”“员外,送给别人我不愿意,送给你员外我放心的。去帮你种上几年田,消算消算利债钱,你可受哎?”员外说:“宦氏,你问一问他们哪一个愿上我家去?”宦氏喊:“大郎,到员外家去享福!”“娘,我不去。”“二郎你去!”“哥哥不去我也不去!”问到三郎四郎,他人虽细,说句话惹员外着气。“娘,要是我们有福呗,早就投生到员外家去了,我们没这福分,我也不去!
没得衣穿慢慢挨,没得布鞋穿草鞋。
没得草烧我樵柴,没米下锅挑野菜。
搀郎郎,育代代,慢慢把春三混过来。
娘亲哎,宁可沿门去乞讨,不要到富家去挂招牌。”
  员外一听,满腹火气:“宦氏,我是来向你要钱的,不是来受你家鬼气的!”宦氏连忙赔礼,招呼不及:“员外,不要见怪,我家儿女小,说话不知天高地厚。
恐有言语冒犯你,伏望包涵八九分。”
  我家现在手里穷,没钱为儿女开过蒙;等我手里有了钱,送他们到先生馆里读上七八年,等到朝廷大比之年——
求到一官并半职,卷头棚拆掉造府门。
  张举山听了哈哈大笑:“宦氏,你慢慢说,当心下颏巴说掉下来。你也不看看他们是何等的相貌?箸笼头尖得,戴不住纱帽;塌肩膀歪得,穿不上蟒袍;穿盘脚斜得,蹬不住乌靴,不得上朝,看看也不是做官的坯料!真正要做官呗,让我来封——
大郎长不郎当做烟杆,二郎漆黑墨塌做煨罐。
三郎四郎骨瘦伶仃做豆腐干,五郎矮矮个子做纱筒管。
六郎要是想做官,城隍庙里做判官。”
  宦氏一听,倒不服气。员外:
人也不可看貌相,海水不可用斗量。
砖头也有翻身日,草灰也有复燃时。
三十年富贵轮流转,六十年河东转河西。
破布也从新的过,婆婆也经女儿身。
秀才也从读书起,状元也写过“上大人”。
穷也不是穷一世,富也不得富千春!
  宦氏想想还不服气,接上又问:“讲到现在我倒少请教,员外你有几位公子,几位千金?”张举山一想,要说没男没女吧,怕宦氏要笑他;说有吧,就该夫妇二人。于是灵机一动:“哦、哦,我有一男一女。”宦氏说:“员外你福分好。
一男一女是枝花,多男多女是冤家。”
  宦氏又问:“相公的尊庚,小姐的青春多大啦?”员外被这一问,弄得瞠目结舌,没法回答。旁边的安童聪明,连忙插嘴说:“我员外的公子、小姐都长大了,男的在外收债,女的在高楼绣花。”宦氏一想:哦,怪不得员外心狠,原来他是无后之人啊!员外呀,
你家院君娘娘是花红月季不结子,我是苦水毛桃满树生。
员外呀,你满库金银是呆货,,我的男女是活财神。
  张举山被他羞得满面通红,站立不住。“宦氏,我不跟你比势,拿钱把我,让我早点走!”“员外,今天随你多吼,要钱没有,只怪我穷!”“宦氏,跟你说千遍万遍,你就一个穷字,穷狠!”“员外,别人一个穷,我有十个穷哩!”“宦氏,我倒不怕你嘴会说,今天你能说出十个穷来,我分文不要,还送你十两银子!”“员外,这可当真?”员外说:“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员外,你听了:
我一事无项真可怜,二八青春枉少年。
三顿茶饭吃不饱,四季衣服不周全。
五更哭到天明亮,六亲无靠苦黄连。
七七记住欠员外的债,八字生来颠倒颠。
九已要跟员外算清账,十在手里少铜钱。

员外一听笑颜开,村妇竟是好文才。
  员外说:“安童,我第一次出门要账,气也受够了,笑也笑够了,罢也罢了,拿袋里的十两路费银子送给宦氏。
譬如修子又修孙,搭救她贫苦落难人。”
  安童说:“员外,像你这样出来收账太不合算了。一个债户送十两,十个债户送百两,这样我们要吃大亏,帮你用车子对外推。”“安童,这李家实在穷,我们给他施舍点,到好一点的债户上放狠点,收紧点,不就补上了?”“员外,李清明家还算首富哩!”“不要瞎说,还有哪家比李清明再穷的?!”“哎,你不见刚才几个小朋友在这门口转上几趟,望上几望,东面姚子衔家望你去呢,望你到他家坐一坐,等你给银子买米下锅哩!”张举山长叹一声:罢也罢了,百姓如此苦难——
我也就从今天起,不做收租要债人。
  员外将十两银子对李清明家三只脚凳上一搁,叫他买米买麦,拿男女养养发禄。叫声宦氏:“等你丈夫回来,叫他到我门上去拿单条字据、陈纸契约退回来——
租田当作自产种,本利不收半毫分。
  宦氏连忙叩头——
多谢员外善心人,衔环结草报你恩。
等我儿女身长大,决不做忘恩负义人。
  员外一走,宦氏闹起来了:“冤家,好死回来了。”李清明颈项缩呀缩,缩回到家问:“员外可曾走啦?”“不要做化腔,他走了。往常你骂我肮脏嘴,穷万年的嘴,今朝可是好了我这张穷嘴!”“怎说?”“啊唷,今朝员外来要钱,开头狠似阎王。我对他哭,他要拆我屋;对他闹,要拣好东西对家要。后来呀,凭我的嘴跟他磨,跟他缠,把他的心说软了,腾腾空发善心,说从此再不来要钱了。呶,还有十两银子送把我的哩!”李清明一听,喜之不尽。说:“宦氏,你这张唠叨嘴倒变成发财的嘴了。
等到以后发大财,打个龛子拿你供起来。”
不提李家多高兴,再提员外在路行。
主仆五个往前行,对面遇上同路人。
  东村陶员外,西村陆员外主仆人等也是出门收租要债的,在路上碰面。陶员外说:“张世兄,久违了。”“岂敢、岂敢。陶世兄,你今天出门有何贵干的?”“收租的。”“陆世兄呢?”“要账的。”张员外说:“我们都是同行了!陆员外,你收得怎样?”“我大概收到六七成。”“陶世兄呢?”“我收到对成。”陆员外回过来问张员外:“你收得如何?”张员外想,我还倒贴的哩,但不便往下说。安童插嘴说:“我家收到十成。”
  三个员外寒暄一阵之后又互相让路。陆员外说:“老者在前,少者在后。陶世兄年纪大前面请,我年纪轻后面跟,张员外不老不少中间行。
一众安童后面跟,迎面来了众书生。
  一班孩童放学回家。小的问大的说:“哥哥,那三个骑马的是些什么人,你可认得?”“弟弟,走前面的是陶员外,后面的是陆员外。”“中间的呢?”“中间的绝下代叫张员外。”“哎,他家没后代,我们不要叫他。”话言未了,三个员外来到面前,一班孩童让在路旁,弯腰奉揖:“陶家伯伯,陆家叔叔。”当中的员外姓张,大家眼睛对他白翻,只相不叫。张员外想想气闷呢,我哪里生得比他们丑,家里比他们穷,这些冤家竟间庙烧香!他随时陡生一计:“二位世兄,前村上有一债户要去,少陪你们,改日再会。”“好,张世兄请便。”等陶、陆二员外走开,张举山叫安童拿一些细冤家喊来。员外问:“你们家里可有父母?”“这倒稀奇,没有父母哪有孩子!”“可有先生教诲?”“没有先生就读书啦!”“哦,你们既有父母又有先生,我要——
告诫你父母少教训,禀报你先生欠礼情。”
  年龄大的学生不怕。他说:“你这个人不讲理,我们是撞了你的人,还是碰了你的马,要告诫我们父母作甚?”“哎,你们为何要间庙烧香?”“我们不曾去哪庙烧香?”“不是烧香,是个比喻。为什么前面的人也叫,后面的人也叫,我走中间为什么不叫?”“哦,你姓什么,我不认识!”“不认识?你到十字街上访一访,我张举山可是有名人?”“啊唷唷,是张老员外?不怪你,我们失礼,对不起你。等到明年你家少爷请先生回去教书,我们到你家去读书的时候,早上叫一声,中午叫两声,到晚叫七八声。”“细冤家,不要说相反话,我家没儿女,请先生回去做什么?”“啊呀,你家没儿女?怪不到我家父母常说呢,你们看见张员外要多叫几声了,说你老人家心肠好,放债不收利息!”“哪说的,吃酒图醉,放债图利,没有哪家放债不取利息的,这叫将本求利。”“如此说来,员外既然放债图利,我们叫人也跟放债一样,也多寡要赚点利钱的。”“喔,叫人不蚀本,舌头打个滚,还要利息了?”“员外,我们叫你要蚀大本。叫陶员外一声,他有一男二女,三个人叫我家父母三声,就赚到他两声;叫陆员外一声,他家有二男三女,五个人叫我家父母五声,就赚到四声;我们要是叫你一声——
甩到东洋海,何年何月收转来。”
张举山闻听这一声,可要气死又还魂。
书生哪,老身今天错怪了你,你们要包涵二三分。
  一班书生又将他一句——
你不怪自己麻绳短,反怪人家井底深。
这叫青云高来紫云低,没得儿女被人讥。
河边弄水鱼咬手,岸上行路犬要欺。
  大路弯弯过了桥,有一群穷家小孩在铲茅草。小孩对坟墩上一坐,一下挖掉大半个。张员外走到这里,他又多管闲事:“喂,你们这些冤家铲草,沟头河坎上也好铲,不可以挖人家的祖坟!”这些小鬼对他望望,“哦,张员外唷,你不要多嘴,刚才我们在别的坟上正要动手,挨坟主走来一骂,溜过来的。在这个坟上哪怕铲到晚,挖到棺材板;挖成坑,没得哪个哼一声。这是前村上的一个孤坟,关你什么事?
有子有孙的坟上不好铲,东挑西寻铲孤坟。”
员外闻听这一声,止不住腮边泪纷纷。
安童呀,我今没得男和女,到老终身是孤坟。
  一路伤心一路走,来到自家大前门。下马离鞍,吩咐安童将马牵入后槽,草料喂好。
员外坐在高厅上,多少往事涌心头。
一夜哭到天明亮,未上院君绣楼门。
  第二天早膳时光,水氏院君问梅香:“昨天员外出门收账可曾回来?”“院君,员外回来了,在高厅上闷闷不乐,不知为了何事伤心。”
  院君一想,家有贤妻,夫不遭祸事。
员外他心有忧虑事,我要做消愁解闷人。
  梅香,搀我下楼。
梅香搀住描花手,拨动金莲下楼门。
三、遭讥讽员外求子 许厚礼稳婆接生

  却说水氏院君由梅香搀下楼台,来到高厅一躬到底:“员外,妾身有礼了。”平常见到院君到,员外眉开眼笑;
今朝见到院君到,身子未动半分毫。
  水氏见员外没精打彩,猜到员外有心事在身。院君大贤大德,走上前去轻声细气问:“员外,可是出门遇邪恶,寒热毛病上了身;可是安童不听话,左右侍奉不顺心;可是债户说蛮话,要多还少有争论?”员外说:“我身上无寒亦无热,没有邪气犯我身;安童听呼又听唤,时时刻刻紧相跟;佃户债户虽然穷,也不曾巧取强夺与人争。”“员外,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究竟为的何因?”
院君哪,你绣带飘飘下楼门,后面跟随有何人?
  院君回头对后面一望,是个梅香。“梅香,你这奴才,什么事惹员外生气?
快向员外来赔罪,免遭家法棒上身。”
院君哪,非关梅香半点事,棒棍不能打好人。
  员外说:“梅香听说听道,不曾惹我发躁,速速退下,非关你事!”梅香一走,员外就说了——院君呀,我你走进走出人两个,跟里跟外是安童梅香两个人。
厦头上开门独家村,我你没得后代根。
  水氏院君一听倒笑起来了。“员外,你对家一坐,没事找事做,怎想起儿女来了。常言道,男是冤家女是害,无男无女多自在。”员外道:
我们无男无女受尽人家多少气,空挣钱财也枉费心。
  院君,我你同庚,已过四九三十六春,再过几年要贺四十岁了——
山中只有千年木,世上稀逢百岁人。
国在难中望强将,人到中年望子孙。
人无男女枉争气,国无良将怎兴兵。
  三十岁无子平平过,四十岁无子冷清清,五十岁无子没人敬,六十岁无子断六亲。院君哪,
人生七十古来稀,没得男女被人欺。
我今一夜不曾闭一闭眼,想想无后可孤凄。
  “员外,没得男女不要愁,侄男侄女带一个;侄男侄女没得多,拣个体面老小领一个。
蜾蠃也负螟蛉子,树木也好嫁新禾。
何况我你有财势,要个男女又何愁。”
  员外说:“院君,别人家的男女不是自己身上所落,毕竟是隔皮隔膜。
隔一重肚皮如隔山,隔重肚皮隔泰山。”
  领来的男女听说听道还好,如果生性不良,五难六撬,你要是说了他,他说你骂了他,如果骂了他,他说你打了他。三天一吵,五天一闹,邻舍听了也要嗤笑。说情说理的人说我们是教诲子孙,不怪我们;不懂情理的人要骂我们,说西北风最冷,绝下代心最狠。
总说我们是绝下代心,拿别人家男女不当人。
这叫田要深耕,儿要亲生。
深耕田地出五谷,亲生儿女孝双亲。
  “院君,你如不信,我再比把你听。”“比者何来?”“好比两个人家合种一块田,张家种的瓜,李家种的菜,瓜菜只隔一条界,瓜藤牵到菜田来,开起花来,结起瓜来,瓜熟蒂落,李家去扯瓜,说瓜是长在他的田里,张家说瓜是他种的,争呀争,就顺藤理根,根在别人家田里。
领来的男女如摘的别人家瓜,根子还在别人家。”
  水氏院君想想,员外说的有理。这呗,别人家子孙不好领,安童、梅香是自己出钱买来的,拣一个聪明安童、麻利梅香配成夫妻——
三年二载生到男和女,好传接我香烟后代根。
  院君,这一着万万使不得。安童、梅香是家佣奴婢。
家佣奴婢传后代,永世永代辱门庭。
  安童、梅香也有一比——
安童梅香好比一笼鸡,放出笼去要蓬蓬飞。
你管了家鸡还在身边转,野鸡它要擦天飞。
  水氏院君没法,站在员外面前顿脚,一把拉住员外手。员外,千错万错,只怪我错。员外呀——
我到你家数十春,破血不曾生。
断了你张家香烟后,你早拿偏房娶过来。
  院君,你怎想出这个霉主意来的?世上事情我见得多哩,娶偏房的人家是好事少来坏事多。娶到好的大妻小妾合得好,老头子在中间不挨搞;娶个不好的,大的要当家,小的不服小,日日夜夜在家吵;你为吃,她为穿,吵得宅神总不安。
儿女不曾生得到,多生闲气增是非。
  员外,胆大点也。你拿偏房娶进门——
她吃菜我帮捡,我点媒纸她吸烟。
衣裳旧了我来添,拿她当作大娘娘。
来年开春病宝宝,她的床铺我来牵。
走路我帮搀住点,生到一子好接香烟。
是男是女生一个,我愿做她的小梅香。
员外闻听这一声,院君院君连口称。
千桩事情总依你,这件事情我不赞成。
一来对不起你双父母,二来丢掉我你结发情。
  院君,千怪万怪,只怪我祖上缺德。
怪只怪,我祖上,不曾积德,
苦得我,这一生,草木无根。
东庄田,西庄园,将成何用,
前厅堂,后瓦房,空喜一场。 
东库金,西库银,满仓米麦,
一口气,接不来,全付东流。
有梅香,和安童,前来劝解,
他二人,为男女,哭得伤心。
  一个老家佣听说员外在高厅上为没有儿女伤心,随即来到员外面前:“主公,主母万福!”张举山平常听到万福二字,欢喜不过,
今朝听到万福两个字,犹如尖刀刺心肠。
  “奴才,外面人笑我没子孙,犬儿也咬我足后跟。你这奴才,不知我没男没女,还笑我有福,我福在哪里!”
  “员外息怒,小人没有欺主之胆,怎敢讥笑员外无子!不过,我也听到外面风言风语说的,说张员外家金多银多,子孙也多。”
  “奴才,外面说我子孙多,多在哪里?”“员外,你且等片刻,我去唤来!”老安童随时将大斗小秤一齐搬到高厅。
说你员外用大斗和小秤,窒息得香烟后代根。
员外闻听这一声,胜遭天打一雷阵。
为人经不起众人怨,我不修今生修来生。
双手操起锛柴斧,斗秤劈得碎纷纷。
又焚南方丙丁火,将它一概化灰尘。
  老安童说,员外呀——
欲修儿孙福,须舍四方财。
惊动虚空佛,儿女天送来。
一年四季做好事,广开贫苦方便门。
  从此张员外大做好事,善结良缘。初一月半斋僧道,逢三遇七济贫民;哪里路坏挑泥补,哪里桥坏请匠修;天阴落雨赠雨伞,乌星黑夜点路灯。
门口张挂斋僧榜,救济无依无靠人。
穷人过春天,家家断炊烟。
手里少铜钱,看看也可怜。
员外行方便,挨家送米粮。

穷人过夏天,蚊帐不周全。
蚊虫嘴又尖,叮得浑身痒。
员外行方便,送去蒲扇共蚊香。

穷人过秋天,就怕遇荒年。
上要完国课,下要偿会钱。
员外行方便,租债全赦免。

穷人过冬天,雪重风又尖。
衣帽不成腔,儿女喊爹娘。
员外行方便,挨家逐户送铜钱。
好事做了三载整,还是生不到后代根。
  老安童又说了:“员外,你光济人不求佛,还是无功只有德,如要功德两全,必请僧道两班,设立道坛,拜它七七四十九天求子大忏。让表文奏上天宫,感动上苍着天星下凡,传接你香烟后代。
  员外一听,倒也相信,随时打发安童——
三清寺里请道友,报恩院里请僧人。
一班道士一班僧,唪经拜忏求子孙。
超度九族三代祖,提拔孤魂出沉沦。
四十九天求子功课做完成,奏章符司送表文。
  接表童子将求子表文禀呈玉主一看,说张举山忏悔前愆,弃财求子,善哉善哉,功德无量!
前头作孽后头修,如同冰霜见日头。
  玉帝查东斗文曲,西斗武曲,都在朝纲安邦定国,查不出星宿下凡。又查王母宫、斗母宫、自在宫……三十六宫,宫宫皆空。怎么办?
玉皇大帝站起身,玉磬三响召仙人。
  上八仙、中八仙、下八仙,三八二十四仙听到玉磬一响,个个来到御宰台前。玉皇的三太子也是一仙,一齐应召前来。哪知三太子从小娇生惯养,到哪里总是犯嫌。他一到御宰台前,这里一搬,那里一摸,左手拎着香炉,右手把插花瓶一托,把花瓶舞了上屋,只听“啪秃”一声——
香炉打掉一只脚,插花瓶掼得碎纷纷。
  玉主一见,怒气冲天:“你这逆畜,简直翻天!打碎天宫无价宝,作下孽障海样深。
天宫没你份,凡间没你蹲。
押入三曹地府去做罪人。”
  观音大士见玉主对三太子发火,连忙帮他求情:玉主息怒为重。三太子打碎宫中宝贝理该罪不容恕,谅他年幼无知,望玉主减他一重罪孽,贬他到东土张举山家借生。如他在东土修心办道,度他返本还原。
若在凡间再造罪,永堕沉沦不超升。
  玉帝说:这御宝不成用了,到哪里觅得?观音说:这不要紧,我自有办法! 她到南海洛迦高山上斫一根紫竹——
文殊劈篾普贤裁,观音将花瓶箍起来。
也是那年留古迹,碎瓷花瓶到如今。
  观音拿起香炉一看,少一只脚,只有三只脚。众位,本来香炉是方形的有四只脚,就因玉皇的三太子把香炉打掉一只脚,就剩三只脚。大悲观音想,这东西少只脚摆不平怎么弄了?她吹口仙气一呵,放手上一搓,搓得圆滚螺螺。拿起来一拧,三只脚分得均匀。
观音一看笑哈哈,从此三只脚叫香炉。
  随时打发打弹张仙、送子娘娘,拿三太子唤到变化台前。真言一念,金光出现,变作灵光鲜桃模样。
打弹张仙奉玉旨,送子娘娘送动身。
上方有仙人,腾云下凡尘。
要问何方去,张家去送子孙。
云里走来雾里奔,到了泗洲魏岳村。
  按落云头,仙风一散,对张举山家门口一站。抬头一看,啊,怪不得他张家无后代,他家恶星太多,天狗地狗,拦门霸守,不准送子入宅。打弹张仙随手取出金弹、银弹,按在弦上,只听“嗖嗖”几弹——
天狗地狗赶得干干净,贵子送进绣房门。
  这在二更敲过,三更交初,半夜子时辰光。水氏院君睡到二三更,梦见鲜桃滚进门,双手拿起口中吞,六甲怀孕就上了身。怀孕一月无知觉,二月怀孕浑身疼。水氏院君说:员外呀,
我怎得了懒王病,可要到街坊请先生。
手拿木梳千斤重,举扇还怕打蚊虫。
  时光未过三个月,把梅香搬得乱纷纷。
吃到甜的牙齿疼,吃到咸的又醋心。
多吃又嫌撑心饱,少吃肚里又嘈心。
九月怀孕步艰难,过重门槛赛盘山。
  十月满足,瓜熟蒂落。真是好娘好爷生好子,拣月拣日拣时辰。那年到了三月初二夜深更,水氏院君腹中疼。梅香报到员外面前:“员外,主母现在腹中疼,不知可是要分身,去请哪个来接生?”员外一听,六神不定,这,这请哪个来呢!一个值厨梅香听说院君要分身赶来帮忙的。她说:“要论接生内行,只有南村卞家场的卞氏奶奶,她丈夫姓黄,儿孙满堂,是方圆几十里之内的稳婆奶奶。只要拿她请到,你员外可丢掉枕头睡觉——定心。”员外说:“外面天色很暗,你们用二人做伴;点盏灯笼火,路上才看见走。快去吧!”
两个梅香动身走,去把稳婆请进门。
  梅香转弯抹角来到卞家场,对卞氏奶奶的门口一站,口中就喊:“卞氏奶奶可在家?”夜静深更,卞氏侧耳听声,“外面哪个?”“不要哪个这个,树上结果,我们是张员外的梅香,来请你去接生的!”“啊呀,梅香妹妹,对不起你,我现在不做这营生了。”
  卞氏拿门一开,两个梅香嘴又乖。卞氏奶奶天,卞氏奶奶地,好话说不及。卞氏奶奶说:“我家媳妇常说呱,婆婆呀,年纪这么大,出去忙什么呀,深更半夜,跑跌伤了要替你医,吓坏了要替你送。忙呀忙,陪人家坐污房,弄到人家二斤烂黄糖。就这点东西,倒要忙得蓬蓬飞,不高兴去!”“喂,卞奶奶,你不要错把鱼盆当豆腐,到员外家去替院君娘娘接生,不是一般人家只有二斤黄糖的交易,员外家准你盘子哩!”“盘子哩,六大盆也不高兴去吃!”梅香说:“不是盆呀碗的盘子,你到员外家去接生,从盖头布剪起,浑身上下做到底,十两银子干执礼,还加二斗陈饭米,你去一趟可伤己?”
  卞氏奶奶一听,浑身来劲。连忙换件蓝布外套,青丝包头一扎,宝蓝布围裙倒刹,门闩一拔,立即起脚:“梅香,我们跑快点,生小囡像下暴头雨一样,喜快呱!”三个人上了路,卞氏奶奶两手像牵钻,两脚像捣蒜,一步要抵一步半。跑得又快,三双脚板在路上“笃笃笃笃”像切菜。
不提稳婆在路行,再提员外和院君。
  梅香出门不久,院君腹痛连声乱吼。员外没法,只是跺脚,拿股香就许家主菩萨:“东厨、总圣,家堂宅神,有灵有感,
保住水氏身太平,满月堂前了愿心。”
  员外烧了香许了愿,又到外面转,望望梅香可曾把稳婆婆请来。员外正在着急,卞氏奶奶一只左脚就跨进了大门。没等员外开口,卞氏奶奶一躬到底:“恭喜员外喜添贵子!”员外感激不已,连忙还礼:“托婆婆的福气。”
院君闻听稳婆到,更加啼哭泪纷纷。
婆婆呀,我现在是坐不是来睡不能,一脚踏进了枉死城。
婆婆呀,我犹如破船装足载,船桅一断要翻身。
  卞氏说:“院君,你不要怕——
千阵痛来万阵疼,就是官官要奔生。
只要有我卞氏到,保你院君总太平。”
  卞氏吩咐梅香到厨房烧起点香汤来。又对员外说:“你不要着躁,等一会拿官官送给你抱。”
讲讲说说不觉烦,到了半夜子时辰。
  到了初三子时,水氏腹痛不已——
一阵痛来痛个死,二阵痛来痛个昏。
连痛两个紧三阵,香房落下小书生。
  所以,大圣菩萨是三月初三生,三月初三是诞辰。
香汤沐浴洗个澡,棉绸包得紧腾腾。
脐带上面护丝棉,睡在院君里床边。
  带忙带相,忙到东天发亮。员外说:“梅香,煮点鸡蛋给卞氏奶奶,送她早点回去。”“员外,卞氏奶奶夜上不肯跑,看光景要抽你的桥,当时我们准她盘子的。”“准他多大的盘子?”“我们答应她包头丝带四色礼,上下衣裳做到底,十两银子干执礼,还加两斗陈饭米。”“啊呀,你们些冤家,早怎不说,我家半天上落下个月亮来,还在乎这点礼!快去称,快去数,早点送卞氏奶奶回府。”
  卞氏一走,员外关照几个快嘴梅香:“你们些冤家要替我嘴紧点,对外瞒住点,春二三月不要让人家知道我员外生了公子,上门贺喜,破费人家的钱财!”梅香说:“员外,这个道理我们懂得,不过,我们不说,别的梅香说出去不关我们事噢!”员外一走,两个快嘴梅香倒讲起来了,我晓得员外的脾气格,他是落水要命,上岸要财。从前没得男女呗去求天拜佛,随便化多少银子总舍得的;如今公子才落地,倒又打起小算盘来了,喜蛋总舍不得给人吃。
我们不说瓠子不说瓜,唱它几句杨梅花。
  这个梅香到草堆上拔草烧早饭。脸还没洗,眼屎邋遢,信口就曰:
我梅香生来两足尖,走起路来踢裙边。
今夜坐到五更天,服侍我主母大娘娘。
  “哈哈——”,伸一个懒腰,打两个呵欠。
  事有凑巧,隔壁的王奶奶也起早在草堆上拔草,这话倒挨她听见了。王奶奶随手把草对地上一丢,跑到梅香身边:“梅香妹妹,你刚才说的什么?”梅香抬头一望,心吓得乱荡。她想,人说我是快嘴梅香,王奶奶的嘴比我还要快呢,给她知道了怎么好!”随口转机,“王奶奶,我没有说什么!”王奶奶跟这个梅香平时皮惯了的,她上去一把抓住梅香的青丝细发,把她的头扳得仰面朝天,“说不说?今朝不告诉我,总不放你走!”梅香不肯说,王奶奶又不松手,几扯几扭,梅香痛得眼泪直流。“王奶奶,你松松手也,我才好开口。不过,我告诉了你,可千万不能再传给别人!”“梅香妹妹,你胆放大点,出了偏差,水点子总溅不到半滴你身上。”这下梅香头头是道,手舞足蹈说:“我家员外有福,生个官官粉皮细肉,我们陪他到东天发白,刷刷锅子就出来拔草烧粥。”
  王奶奶一听,浑身来劲。把草对灶面前一放,将门一锁,拔脚就走。从巷子里向前,看见陆氏奶奶在纺车前摇棉。“陆奶奶,摇棉摇棉,赚到几个痨钱?走啊,跟我去喝喜酒!”“王奶奶,到哪家去喝喜酒?”“喏。张员外家檐头高哇,生了个胖公子!”
陆奶奶闻听这一声,丢下棉车就关门。
  两个老八十,脚像挑灰板,头发像把伞,一跳一跳,沿门乱叫:“到张员外家吃喜蛋去!”这两个人,真是:
石板上栽花根底浅,鹞子无尾骨头轻。
  她们牙齿不关风,说话要变音。人刚跨进员外家门,一个说恭喜恭喜,一个说贺喜贺喜。员外在堂上没有听得清,问梅香:“清清早起,哪个在门前吆鸡?”话言未了,王奶奶已到员外面前。“员外,不是哪个吆鸡,是我们来恭喜您员外屋檐陡高三尺!”“二位奶奶,你们真会说笑话,我家的房子还是原来的样子,怎得陡高三尺的!”“这个生男育女的事情,您员外不能瞒,它是三朝的媳妇月子里伢,瞒呀瞒,要变样的!”员外晓得她们是村里的辣煞鬼,不愿跟她们多扯,就问:“你们怎知道我家生了公子的,可是我家快嘴梅香说的?”“不是的。”“可是稳婆奶奶告诉你的?”“也不是的!”“喔,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们二位奶奶是仙人!”“员外,我们虽不是仙人,也沾有仙风道骨的,三天之前就知道了。”员外笑了笑,“王奶奶,往常人家说你会圆谎,我不信。今朝才认识你王奶奶的嘴,陆奶奶的腿——真灵哩!
我家公子刚落地,你三天之前怎知闻。”
  “员外,你如不信,我说给你听。三天之前我在草堆上拔草,看到两只喜鹊在你门前树上跳三跳,又在枝头上叫三叫,就知道你员外三天之内有喜到。”
  陆奶奶也跟嘴学舌。她说:“我昨日在家摇摇棉,出来看看天,见到你家厅屋檐,一股豪气冲向天——
就晓得你家大娘娘,要生贵子在今天。”
员外一听笑盈盈,二位真是半仙人。
  员外随即唤道:“梅香,我领略二位奶奶的心意,第一个登门道喜,赶快替我热菜炖酒,款待二位!”
  两个老八十喝到了酒,恨不得两杯并一口,喝得扶泥不上壁,要对台下跌。王奶奶说:“我们吃了员外家喜酒喜饭,还要吃员外家几个喜蛋!”员外说:“提到喜蛋,我还未及筹办;今朝暂且吃杯喜酒,等公子满月,再请二位来我家上坐。”“啊唷,员外您这样客气——
你晓得春二三月没事做,留住我们家中坐。
帮你家官官忙满月,贺了满月好转家门。”
  员外想,这两个人真没讲究,小孩子不识得瘸腿——嬲脚。这下,你来不走,他来不散,——任凭我家房屋多,厅堂里容不下许多人。
  “梅香,替我煮鸡蛋,每人五只,不能少;少了,她们会不高兴的!”
  她们可吃?不吃,老老诚诚对衣袋里一塞。王奶奶说,这是员外家喜蛋,带给我老头子尝尝;陆奶奶说,带给孙孙,大家分分。嘴上客气说谢谢员外,脚底上像抹了油——直滑得走。员外说:“二位奶奶,假使你们遇到别的人不能说是在我家的,我家的事情帮瞒住点,不要再对外传!”“员外,你放心是了,不用我们多说,别人也晓得你员外福大量大的!”
四、张小宝空城唱戏 王癞子送趣上门

  王、陆二位一走,员外仔细想想,这两个老八十不是个省油灯盏,是纸马店的爆仗——出门要噼噼叭叭报信的呀!哎,想瞒是瞒不住了,索性广向亲朋邻里报喜,贺一个热闹满月,让大家高兴高兴。“安童,替我拿散碎银子上街——
带上几只茅竹篮,大街小巷去买鸡蛋。
外公家中去报喜,早寻紫竹穿悠篮。
外婆尝了红喜蛋,好做三朝洗澡探毛衫。”
  又吩咐梅香烧毛米粥,随同喜蛋送到亲友、邻里家报喜。梅香一听,眼睛发定。“员外,你叫我做事情总是临渴掘井,早说要烧猫咪粥么,王奶奶家的竹节猫,常在我厨房跑,只要拎起来一掼,拿皮一剥,肉一剁,烧它一锅猫咪粥多好呢!现在猫咪上了树,叫我怎捉得住。”“何苦何苦,你这个呆鬼,毛米粥哪是用猫狸肉烧的,是用冬舂晚米碾碾熟,放点莲芯枣子肉,煨得粘笃笃,就叫毛米粥。”
  这下,梅香着急慌忙,来到厨房——
两个梅香挽米淘,两个梅香拔草烧。
两个安童对外挑,报喜回来烧三朝。
  俗话说,报喜报喜,先从外公家来起。员外对安童说:“送报喜蛋,历来是生女成双,生男逢单,到外公家报喜的红蛋,至少要装一百零三。
安童挑出门,直奔水西村。
路上有人问,水员外家有了小外孙。
  水员外拿喜蛋一数,哈哈大笑——
小姐过门数十春,破血不曾生,
急坏我老身,今朝喜蛋送上门,
我小姐有了后代根。
  水员外立即吩咐自己的安童,拿出散碎银子上街,——
速到街坊绸缎店,红绸绿缎多买点。
再剪几尺月色蓝,好做三朝洗澡探毛衫。
又对安童说一声,把裁缝师傅请进门。
  裁缝师傅同员外见过礼,由梅香把他带到东厢,搬出绸缎动手裁剪。梅香说:“师傅,我家员外为宝贝外孙做衣裳着实考究哩,你务必要做好点、说好点!”裁缝说:“只有人家要求做好点,没有人家要说好点,说好就得好啦,我们做这一行全凭手上功夫!”“师傅,我是说替员外的外孙做三朝洗澡衣服,‘鸽子’要说好点!”“啊,说‘鸽子’? 我又不曾学过,你来教我也。” 梅香也不谦让, 她说:“我作个比喻,先说几句你听听。
裁缝师傅来做衣裳,我家酒不成酒饭不成个饭。
请你把腰围放放宽,尺寸放放长。
员外家外孙又贪长,满月穿起来到脚弯。”
  裁缝师傅想,竟是扁担戤城门——三年会说话。大户人家的梅香总能说会道的,我不说上几句,她瞧不起我!随手拿剪刀一提,就以剪刀为题。
龙凤剪刀两个钳,中间一支紫金销。
昨日皇宫做鸾带,今朝又做状元袍。
  衣裳做好了,水员外吩咐自己的安童拿毛米粥桶一洗,装进二斗饭米,作为回礼。又在喜蛋篮里加上五十个鸭蛋,称谓鸭子,意在压住贵子,图个吉兆。又对张家安童说:“你回去告诉张员外——
今朝带走洗换棉袄和探毛衫,到了满月前夕来拿悠篮。”
  张员外见安童迟回一天,就责怪了:“你怎是丹阳的骡子,好慢的性子,送一趟喜蛋还蹲外公家过宿!”“员外,知情不怪人,不知情怪煞人。外公外婆留我过宿!是做三朝衣服让我带了回来。他水老员外不让我回来,我哪好随便走!”“如此说末,你不要耽搁,速往姑母、姨母家去报喜!”姑母家走一走,要送一把荷包锁;姨母家报一报,要送一顶刘海帽。员外家亲戚实在多,报喜报到月底交初。到了廿五廿六,要买鱼买肉;廿七廿八,要杀鸡宰鸭;廿八廿九,要到槽坊推酒;到了三十,要接亲迎客;初一,初二,厨师作好准备。安童梅香将前厅后厅,左厅右厅,打扫得干干净净。
  四月初三是满月日子。太阳才升一丈高,贺满月的人缕缕行行向魏岳村上跑。有的人挑糕粽寿面,有的人办提盒杠箱;也有人家送衣帽,也有人家送银铃。账房里忙上号,一千、八百的直对上撂。员外也不认识许多人,人家对他道“恭喜恭喜”,他也只好满口应酬:“托福托福”!
这叫穷居闹市无人问,富落深山有远亲。
员外骑了高头马,不是亲来也是亲。
  再说,员外家平时与人也有礼尚往来的。所以——
行了春风有夏雨,落得腊雪有河豚。
  人来了上百,巳时三刻就入席开桌。送酒的认管坛,上菜的认端盘,管饭的带洗碗。先吃的先散,每人还要发给五个喜蛋。真是敲锣卖糖,各管一行;忙中不乱,闹中不忙。
送走前客让后客,迎来远亲接近邻。
不提员外家多热闹,另表书中一段情。
  下文单讲何来?前村有个张小宝,他的习性很不好,惯贪赌钱押宝。赌得日不进门,夜不归宿,输尽囊橐。这天,一大早就见南来北往的人对魏岳村上跑。他问人家,可是哪庙菩萨行香?人家就说,亏你还是张员外的侄子哩,他家公子今日满月,你总不去恭贺?!张小宝若有所悟,一拍大腿:“啊呀,我可该打,早先就吃了叔叔家喜蛋,我怎忙发得昏,忘记了去贺满月!”他伸手到衣袋里一摸,分文没有。
坛子里无米难留客,手里无钱怎做人。
  哎,他平时不想家,今朝手里没钱,倒想到妻子在家摇棉,回家索她的摇棉本钱去贺满月。妻子见他在家转呀转,眼睛就发暗:“你今朝一早怎想到供家来的!”小宝笑嘻嘻陪个好脸。“叔叔家的公子今朝满月,回来与你商量商量,借几个钱我去送个人情。”“冤家,怎好意思开口的,我赚到几个钱,还不够买油盐,哪有闲钱去做人情,没得!”“没得?可不要怪我,人到急处,船到浅处,没得法,我要拿值钱的东西去抵押!”“你望望看,有值钱的东西尽你拿。”小宝一望,东壁打西浪 ,屋架荡叮,房子上没东西可拿出去卖。他对锅台上一望,哎,有了,“人情急似债,锅子当铁卖”,到灶上拎起锅子就往外跑。妻子一见,急得没命,“你这个杀千刀的,拿我的锅子拐走,叫我用什么东西烧吃!”小宝眼睛对她一白:“你有钱不好再去买!”
  妻子挨小宝掳得没法,说声,“拿锅子丢下来,到我睡的枕头里查查看。”小宝拿枕头一动,分量蛮重;用剪刀一挑,二百个铜钱对外一抛。小宝笑嘻嘻捡起来,“怎样,总说我家穷呀穷,枕头里还有三担铜哩!”“冤家,不要穷开心,这二百个钱还是出嫁时婶婶给我的压身钱呢。”“啊呀,你竟会把家哩,苦了我不会寻钱,要是我能寻钱,真是在外有个寻钱手,家里有个聚钱斗,真好哩!”“冤家,不要惹气着,早点死走!”“格呗,贤妻,钱还不曾够呢,就是礼物少买点末,假使遇到三朋四友,台子一搀,来摸十八张,我本钱哪来呢?”“你这个瘟贼,贺份总不够,还开心赌钱了!死走,不要蹲家害我!”张小宝眼睛闭呀闭,看见床上有条破棉被,就说了:贤妻呀,
四月天气暖炎炎,老棉絮甩在里床边。
留在家中没处放,背到典当里当铜钱!
  “冤家哎,家里没有多余的,就该这条破棉絮,你拿走我床上盖什么呢?”“盖什么,盖帐子!”“你这剁头的,家里盖帐子,你出去摆架子!”张小宝不管他妻子肯不肯,就用草绳把棉絮十字花一捆,背到兴隆典当,往柜台上一掼:“朝奉先生,当红绸被!”朝奉眼张眼识,望望棉絮漆黑,蛮多白虱,拎起对地上一摔。小宝又捡起来对柜台上一放,“朝奉先生,可值几个钱?”“嗯,不少哩,值到三掼呢!”“三贯? 太多,我赎不起。”“不要头想尖了,是三掼,不是三贯!”“怎叫三掼?”“你对柜台上一掼,我对地上一掼,你捡起又对我柜台上一掼,你倒扳扳手指数数看,可是三掼!”“先生,可多少值几个钱?”“你不要发诈杠,贴我几个钱也没地方收呢!”“朝奉先生,就是我没有这条棉絮来么,借也要借几个钱让我去贺下子满月。”“不要嗦,七十二个钱可当?”“当格,开张票来。”小宝一想,当七十二个钱,到赎的时候还要认利息,我倒不如把当票卖了,等要盖被的时候到旧货摊上买一条,还比我原来的棉絮好几倍呢!于是在典当门外就喊:“可有哪个买当票,卖红绸被票子!”
  事有凑巧,遇到一个乡下佬,上街卖草,钱也卖了不少。听到有人要卖红绸被票子,就想到自己的女儿上秋要出嫁,要陪一条红绸被。不管它,有对数的就买一条带回去,总比做新的合算。“朋友,这票子卖几钱?”“我不识字,刚才当的二百个钱,卖一半送一半,弄一百个钱去!”老头子也不识字,只见当票上的字像鬼画符,也不识是多少钱。信口一说:“不值,弄八十。”“好的,卖把你。”当七十二卖八十,一百五十二个钱到手,张小宝赶紧跑走。老头子一想,照例,八十个钱买不到一条红绸被呀,不晓得票子可有假唷,去照照票看。来到兴隆典当,“朝奉先生,帮我照照票,可假?”朝奉一望,知他上了张小宝的当。“老者,票子不假,我劝你赎回去吧!”“好的,我离家又远,省得下次再来。”朝奉说:“老者,虽则是刚才当的,你要认一文钱利息哩!”“好的,为男为女,也不在乎一文钱!”朝奉拿棉絮对外一撂,虱子在地上乱跳。“老者,你背了打转,回去同江西人换碗。”老头子一望,晓得上当。“哎,我挨人家摸得痒,这钱掼在水里总不响。”老头子——
掼掉一百五十又三文,气气闷闷转家门。
  再说张小宝,看看天色也还早,身边的钱还嫌少,他想,要得翻手大,不如再去押场宝。他轧呀轧,轧到台子脚,从人家夹肘里钻进去押。人家问他押哪门,他说,我欢喜穷赌,就押白虎!他拿一百五十二文钱包得结结实实,对白虎门上一克,上档拿盅盘一掀,是青龙,钱倒挨上档拿走了。小宝放声大哭——
我张小宝命该穷, 认定白虎跳青龙。
不好了,输掉铜钱三百文,员外家满月贺不成。
  赌钱场上人多哩。有输的也有赢的。赢多钱的人,手里抛抛撒撒的总是钱。小宝他看到台上有一个钱对地上一抛,赶快跑去用脚一踏,对旁边一抹,假意弯腰拔鞋,拿一个钱捡起来了。他走出赌场,边跑边想,心生诡计。拿一个钱对辫梢上一系,来到万福绸线店:“老板,挑你生意,从红头绳剪起,统统挑你。”店里的小倌对他一望。“啊,晓得了,大概是天气转热,你的癞花景辫子要梳,买个把钱头绳而已!”“不,我家妹妹出嫁,今朝先买一个钱红头绳做个样品,看看哪家便宜,哪家货真,以后有五十两银子的交易哩!”店小倌听他这么说,巴结不已,随手量上二丈红头绳对柜上一放,做别的生意去了。小宝把头侧过来,拿钱在柜台上“笃笃笃”敲三敲,“喂,小师傅,钱在柜台上,我走了。”哪晓得钱在他辫线上,人走钱也走。小倌一望,钱还在他辫线上直荡。“喂,小宝小宝,倒不是我要说你——
清清大早起,小宝笑嘻嘻,
来到我店里,只说挑我大生意,
头绳塞进衣袋里,钱还吊在你辫线里,
可像山东人耍把戏,竟就老老面皮跑出去。
  说到张小宝的痛处,他就耍赖不走,坐在柜台上胡闹,吵得生意也没法做。老板闻听店里吵闹,出来过问。小宝说:“老板先生,你家小倌不会做生意,张员外家公子满月,请我出来帮他筹千家锁,沾光你大号一个钱红头绳,你家小师傅竟骂我老脸皮厚!”小倌正想申辩,老板用手一摇,示意他不必多言,晓得他张小宝品性的。遂说:“别吵别吵,我与张员外也很好,我这赏你一百个钱,算是对员外家公子满月一点小贺礼。”张小宝欢喜不过,谢道:
老板先生真大量,先赐头绳后赏钱。
  小宝想,生意不在早上,只要在巧上。拍拍脑袋:“早怎想不到筹千家锁这个名堂的?!”这下,
小宝手拿红头绳,街坊上筹锁做营生。
  他来到十字街旁,选个闹市地方,像个山东侉,立时变戏法。对人群中一立,打一个半膝,作一个呼榔头揖:“各位伯伯、叔叔,年老公公,道士先生,和尚僧人,张员外家求到一个官人,请我出来帮他筹把千家锁,沾光大家几文!”
让员外家公子带上千家锁,顺顺当当长成人。
  大家听说张员外家筹千家锁,手里有钱的人个个慷慨解囊。有把三个五个、十个八个,也有三十五十、百儿八十,只要开口,总不出空手。
东门到西门,南门到北门。
十字街坊穿心过,筹到三千八百文。
  小宝想,有钱好办事。到茅竹行里买根扁担,竹器店里买两只篾篮,银匠铺上买一把长命富贵锁,又买糕粽几百个,外加两条鲤鱼十斤肉,装一副担子重笃笃。
“格吱格吱”挑动身,对面又遇有缘人。
  遇上哪个?东村的剃头师傅王癞子,他肩挑剃头担,沿村口中喊,剃头修面光胡子——,迎面与张小宝相遇。“喂,张老兄,这样重重的一担礼,挑上哪家去?”“王师傅,上张员外家贺满月!”“贺满月?你知道他家可曾请代教师剃满月头?”“哎,这倒是个好交易,我们一道去!”“你愿带我去?”“可以,只要你会个澡!”“不要说会个澡,剃个头也行!”
  提到剃头,张小宝摸摸胡须摸摸头。“王师傅,你看哎,我真是叫化子跑夜路——穷忙,忙到现在,头也没有修,胡须也不刮,这种样子到员外家去,不要笑坏了人!”“好也,我来替你修修理理,免得他家快嘴梅香看见你生气。”“王师傅,别生邪心,说正经话,替张员外的公子剃头么,你可会说鸽子?”“别说说鸽子,斑鸠、鹁咕咕我总会说的。”“你倒先试试看,说得可好,说得不好,赏钱拿不到”“好,我用你试试看!
紫金面盆亮堂堂,金生丽水内中藏。
有钱剃个张小宝,无钱剃个白日闯。”
  “你这瘟贼,说这倒霉鸽子,要是说得员外家公子,你的剃头担子都别想挑走!”“哎,这是说给你听的,到员外家嘛,自然到什么山樵什么柴,有好的你听。”
两副担子站起身,赶到张家大门前。
   张小宝说:“王师傅,你在桥外等一等,我先进去,见风使舵。倘若他家请了师傅,你等一会就到别处做生意;如果他家还没请代教师傅,他家安童马上就会出来请你的。”
  张小宝把礼担挑进高厅,拜见员外。员外连忙站起,接过贺礼,“啊呀,你侄儿手中又难,空身来喝杯喜酒我倒欢喜,你这样化钱费钞,真使我不安!”“叔叔,为侄略备小仪,何足挂齿!”转口又问:“叔叔,今朝弟弟满月,可曾请师傅来剃满月头?”“侄儿,这倒不曾想得周详。”“哎,我晓得叔叔事情忙,想不到这些,所以,我替你请来了。”“在哪里?”“在门外。”
  员外随口叫安童将王癞子请进高厅,用过酒饭。王癞子心里话:到大户门上来做生意,行规俚俗做周到点才得到赏识哩。“员外,公子满月剃头么,帮我取几件东西来备用。”“师傅,你只要开口,我家总有。”“拿一把代斧和一杆秤,包两包稳子搬一口镇。”员外随即叫一个年轻安童去拿。安童问师傅:“你剃刀总没带?我家大斧又钝,公子头皮又嫩,用大斧剃头不像砍竹笋!”“安童弟弟,你不懂行就不要多嘴乱舌,用大斧不是剃头的,是取吉利——代代富。”安童不敢再多问,就去拿秤。嘴里不说心里想:用秤可是先秤公子有多重,剃掉毛屑还剩多重,好按斤两收钱!心里虽这样想,可手上只顾寻秤、搬镇、包稳子包。一个老家佣见到了就说:“员外请的是好本领师傅!”小安童问:“你怎知道的?”“喏,你不是在忙吗,这是行规俗矩,先讨吉兆。意在——
大斧是占代代富,秤杆是卜秤秤余。
镇住公子长命根,稳稳当当长成人。”
  安童将四件东西拿到高厅,员外吩咐梅香拿公子抱出来。公子一进高厅,王师傅说了:
东天日出宝莲开,香房抱出贵子来。
男子抱上金銮殿,女子抱上凤凰台。
  王师傅从梅香手里接过公子,又说了:
公子官人调过身,犹如鲤鱼跳龙门。
  王师傅用高粱布沾点水对公子头上一拍,公子头一缩,嘴一瓢要哭。“公子,你不要哭,恭喜你万福!”
五爪金龙把头摇,好像公卿上早朝。
  王师傅取出荡刀布,剃刀在布上一光——
剃刀生来四角方,老君炉内炼成钢。
昨在皇宫剃太子,今朝又剃状元郎。
员外一听笑盈盈,剃头师傅真聪明。
  正在替公子剃头,忽听门外人声欢笑,
“嗵嗵”三响硫磺炮,外公家礼物送上门。
  西门水老员外家的满月衣裳,提篮杠箱,首饰项链,重重厚礼,一齐拥上高厅。梅香说:“王师傅,你口才不丑,请你喝酒,外公家来的东西也请你封赠封赠!”王癞子说:“隔行如隔山,剃头的怎会穿悠篮?““不要客气,我们晓得你嘴巴不丑,色花也有,只要你鸽子说得好,员外的赏钱不会少!”王癞子暗自高兴,只要有赏,随你要说什么我都不拣。悠篮是紫竹穿的,就以紫竹为题:
紫竹生来节节高,长在园中透九霄。
劈起篾来龙摆尾,穿起悠篮赛元宝。
元宝生来两头圆,好像一条华龙船。
安童梅香忙摇橹,中间睡个小状元。
员外一听笑颜开,聪明师傅总到我家来。
  一众梅香和亲友听到王师傅也会说悠篮鸽子,一个个像出窝的喜鹊“鹊鹊鹊”地飞过来,揪住王癞子说鸽子。快嘴梅香拿出一把荷包锁对王癞子面前一放:“王师傅,请你说这把锁。”王癞子嘴嘻呀嘻,就欢喜同梅香拌是非,他说:“你梅香妹妹开口,我就来现丑——
荷包锁镶紫蓝,银索闪闪一尺三。
锁住官官千年寿,开通相公万重关。”
  王癞子刚刚住嘴,员外又叫梅香将张仙轴子对他面前一摊:“王师傅,还有这个哩!”王癞子对张仙轴子上一看——
张仙张仙多体面,阿弥陀佛坐中央。
上八仙来下八仙,长命富贵在两边。
天赐公子仙人送,状元加封拜宰相。
员外闻听这一声,嘴总笑到耳后跟。
  那个老家佣就说了:“员外,剃头师傅本事不丑,你要松松兜包口了。”员外说:“是啊,他们是走四方跑千家的,赏他少,会说我气量小。”连忙拿出五两银子对手上一托:“师傅,这是点小谢意,还望笑纳!”“员外,这叫我怎得过意!”王癞子接过五两银子,嘴上向员外说客气话,心总要烫跳出来。他眼睛向张小宝瞟瞟,意思是说,快点走,出去分分,有赌本了。
  王癞子出门像支箭,跑到村头的树荫里坐下来等张小宝。这时,前面来了一位老头子,看到王癞子在那里憩闲,就说:“王师傅,帮我剃个头?”“不高兴!”“啊呀,你王师傅倒发得财啦?”“嗯,多寡点。不瞒你说,今朝在张员外家剃满月头,赏到五两银子,我想同你讲讲,开爿典当可好?”“开典当? 还不够刷票子!”“那么,我开钱庄。”“开钱庄还不够买串子呢!”“那我怎么用?”“怎么用?
回去买点米和粮,再给妻子摇棉做本钱。
买点豆饼垩垩田,养它几只猪和羊。
赚到铜钱收到粮,日子一年好一年。”
  王癞子可听?听不进。老头子一走,他拿五两银子从左手调到右手,右手托到左手,想了:
摇纱织布翻手慢,耕田耙地又艰难。
不如带它上宝场,骰子一摇成倍翻。
甩掉这副剃头担,好做第二个张举山。
  他大摇大摆,来到宝场,担子对人身上直撞,伸长脖子对台上直望。旁人就说了:“王癞子,你又不押宝,跑来做什么?”“呸,上窑就是买砖瓦!”大家七嘴八舌,拿王癞子说得一钱不值。有人说,不晓得可该三个五个钱来贴烂膏药呱!也有说,他家锅盖掀不开,想来攒几个钱回去糊口的!“呸,发你的财!”他手对台上一拍,五两银子对手上一托,雪落耀眼白。俗话说:吃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这下,一个个来拍马屁说好话,“王师傅,我们来小白相相”;“王师傅,我们来磨磨手爪,免免心焦”。王癞子也晓得这五两银子不非轻,今朝要当点心,不要轻易下注。他先叫上档摇几个空门看看,试试骰子的脾气。上档连摇几个空门,总是由出到进。王癞子看得蛮准,算得蛮稳,拿二两银子对白虎门上一克,上档一吓,“王师傅,我先打过招呼的,我们是小来小去,二两银子我来不起!”“二两来不起来五两。”王癞子又押上三两。旁边人看看不服气。说:“你哪总不值王癞子硬气,别怕,输了我们大家摊!”上档晓得盅盘里是白虎,不敢揭盘,就吓唬他说:“王师傅,输掉你别恨!”“恨什么,有福拿双份,没福走空身!”哎,赌钱场上有赌鬼的,他赌输了上吊,死了阴魂总不散,还在赌场上转。赌鬼看看也不服气,钻进盅盘里拿骰子一拨,变啦。上档挨王癞子逼得没法,苦条性命拿盅盘一揭,是青龙。王癞子急得跺脚。
我时不济来运不通,寅时发财卯时穷。
这叫,为人在世莫赌钱,赌起钱来魂就颠。
纸牌骰子件件会,越是精通越输钱。
  王癞子气塌塌——
挑副担子转家门,一路啼哭泪纷纷。
  再提张小宝见王癞子一走,也就起身辞别员外,去追王癞子分赏钱去了。他晓得王癞子跟他一样的脾气,别处不要找,稳在赌场上。
  张小宝追到赌场:“王癞子可在?”“啊,刚才赢了五两银子跑走了!”张小宝门也不进,头也不回,对王癞子家追。跑呀跑,看到王癞子坐在刘家桥,头一低,眼一闭,喉咙口还在咽气。不好,不像赢的样子!“喂,王老兄,赢到银子背不动坐在这里哭什么,不要愁,我来帮你挑!”“别开心,输绝得气了!”
两个冤家一路货,各自挑担转家门。
  再说张员外忙到下午申时过后,一般亲友也都客散主人安,只有几个远道至亲留下过宿。姑母、姨丈要员外把公子抱出来看看。梅香拿公子对高厅上一抱,公子眉舞眼笑,真惹人欢喜。大家提议要替公子取个名字。有的说,这是员外做好事求得的,叫善生。有的说,这是半天上落的月,叫天生。张举山说,既然大家都说叫什么生,我看,我家姓张,张是弓长张,去掉弓字就是长——
取个长生不老意,名字就叫张长生。
  姨母就说了:“今朝长生满月,要抱公子跑一下桥,过一下坝,长大了跑桥过坝才不怕。”“好的。”梅香说:“我抱出去!”“慢,跑桥、过坝要丢买路钱的。”“多少钱?”“有个规矩,钱丢得多,官官长大了胆就大。”员外出手不小,拿八百个钱对梅香手上一撂,两个梅香争着抱。刁头鬼梅香说:“妹妹,不要把钱总掼水里,留住些我们分分!”哪晓得这个小梅香还要刁,走上桥,她拣一个破碎铜钱一扳两,“扑嗦”,掉半个钱河里:“官官,过桥了,有了买桥钱啦!”走到坝埂上,掉半个钱坝上,“官官,过坝了,丢了过坝钱啦!”跟后面的梅香看她只撂掉一个钱,还有七百九十九。“妹妹,多的钱我们分分?”小梅香人虽细,一肚子诡计。她说:“这些钱,员外给我的,我接到的,与你无关。”她放趟子就溜,跟后面的梅香就追,
抱起长生就向西,一溜溜到天井里。
眼关天上老鸦飞,一个筋头栽过去。
长生跌得脖里叽,如同老鹰攫小鸡。
  跟后面的梅香说:“好的,拿公子吓坏了,我只要向主母一报,你三十皮鞭发跳。”“姊姊,你不要报,多余的钱我与你分!”“同我分,我就不作声。”大梅香说:“妹妹,刚才公子一跌,一吓,可能要拿魂灵掉在这里,快点拾起来带回去!”“姊姊,你总说些稀奇话,魂灵在哪里?”“喏,到地上捡点泥,塞进公子怀襟里,就算是拿魂灵拾起来了。”
也是梅香花头精,抓把泥土压住惊。
自从那时兴此例,世代流传到如今。
日落西山暗昏昏,公子抱进香房门。
  日里公子一吓,夜上睡不落忽。水氏院君问:“奴才,官官把你抱吓坏了?”梅香理缺心虚,连忙起身点上银灯火,讨好地说:“官官不是吓坏的是要看火,是要看我。”梅香抱到手,长生公子哭声如吼。梅香说:“主母,公子不是哭,是哼文章!”“说你的梦话,公子才只满月,话还不曾会说,倒会哼文章?!”“哦,主母不信,我讲给你听:
别人家小囡尖声哇气像鸟喊,官官他莺声朗朗像哼文章。
  官官,我来叫你做事体,教你‘点点螺螺虫虫飞’。”
天上金鸡叫,地上草鸡啼,
相公睡到半夜里,就要早早起,
我来教你做事体,点点螺螺虫虫飞。
一夜五更不必表,金鸡三唱天又明。
  天明大亮,院君报与员外,说官官夜里不睡,啼哭不已。员外说:“可是昨日抱出去受了惊吓?”老家佣说:“员外,不是受了惊吓,这叫犯‘夜啼郎’毛病,凡是刚生出的小囡,都有夜啼不休毛病的。”“这可有什么办法?”“有的,用梅红纸条写上: 
天皇皇地皇皇, 我家有个夜啼郎。
走路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光。
  员外,多写点,贴在桥头大路边,大众一念,公子一觉睡到天大亮。”
员外写得多来贴得忙,走路君子念天皇皇。
  只愁不生,不愁不长。长生公子有了三四个月就眉舞眼笑,五六个月在手里起跳。七坐八爬,九月出牙。
到了来年过一期,打一个蹬蹬母欢喜。
  一期两岁娘怀抱,三周四岁离母身。
公子长到四岁光景,高厅上面独步能行。
父母见了心欢喜,儿一跌来母一惊。
五周六岁知南北,能言能语又聪明。
  
五、王居士开馆训蒙 小公子书房逞能

  员外那天,对“朱子格言”上一看,“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男子不读《春秋》、《礼记》,做事不懂礼体。
懂得仁义礼智信,知书达礼通经纶。
  员外随即吩咐安童请先生回来教公子读书。安童问:“是请年纪大的还是请年纪少的?”“安童,我家有三不请。年纪大的牙齿不关风,字音吐不准,不请;年纪少的没坐性,东游西荡不专心,不请;学识浅的不会吟诗做文章,要误失公子前程,不请。
不老不少请一个,精通诗礼的好先生。”
  安童来到街坊。时值腊月梅花黄,先生谢馆忙,要请先生的人家都在茶馆里打听。安童在茶店里遇上三朋四友,讲不绝口:“你家来年请哪位先生?”“陈老先生。”“你家呢?”“还是姓李的小先生。”“可有哪里有好先生?”“有哇,南门钟楼巷的王居士先生,就是一般人家请不起,一年要一百两束金还加四时八节的礼。”
  安童回转报于员外。员外一听,十分高兴。提到王居士先生与我很熟识,这就写张请帖去试试看。随手取出文房四宝,红纸折迹,磨墨掭笔,写关书请帖。上写——
拜上拜上三拜上,拜上居士老先生。
久慕先生才学好,登门拜请老大人。
只因寒门生一子,而今年届六岁春。  
伏望尊师来施教,训诲小子张长生。
束银子一百两,押关十两雪花银。
  关书名帖写完成,打发安童请先生。王居士先生接过请帖——
上上下下看完成,心上暗暗细思忖。
  “安童哥哥,我在家把持家务,本不想再出去操心劳碌。碍于张员外尊颜,在下又怎敢违教!”安童随即深深一礼,一躬到底:“承蒙先生不弃员外之意,请先生择个良时吉日,让员外备轿恭迎。”
  先生连忙翻开通书万年历,择于来年正月二十一,是黄道吉日。
  真是人生在苦海,不得一时闲,眼睛一眨,就忙到腊月廿四夜。到了廿四夜中过点,刺秸棚搭在野场边,赤豆饭供到佛面前,点一对拜烛烧炷香,低下头来祷告天:灶王老爷你上天好话多说点,丑事瞒住点——
多求五谷并猪羊,三十夜接你回来过新年。
  腊月三十这一天,冬青柏枝封屋檐,贴上门对糊喜笺,囤子打到野场边,儿女共分守岁钱。
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
穿红又着绿,老少贺新年。
  初一敬天地,初五接财神,初七望参星,月半看龙灯。
正月十三灯兴起,十八日子落花灯。
到了正月二十日,员外想到接先生。
  到了正月二十一,员外吩咐安童备花轿一顶,小车一部,去接王居士先生前来开馆。安童问:“员外,王先生只有一人,坐了轿莫坐车,坐了车就不坐轿,你备车又备轿,可是拿师娘接来陪先生?”“安童,你们真是不曾干过事,少见多怪。”
迎接先生来开馆,车推书箱轿坐人。
  安童带领脚夫人等把车轿踊到王居士门前,奉上茶礼,禀上请帖:
在下安童来见礼,先生新年万福臻。
  王先生备过酒菜,好好款待。吩咐家童将文房四宝,书箱脚篮,一齐装到车上,回头走向师娘房中。
贤内呀,我今张家去开馆,你做当家把作人。
  要朝朝防火烛,夜夜关窗门,待人要和善,做事要谨慎。师娘说:
先生你放心,妾身说你听。
公婆由我敬,里外我照应。
你一心教子弟,家务莫操心。
  贤内呀,还有一件事要对你说。今年到张员外家坐馆,比不得往年在小家细户,可以三天对家一跑,五天回来一趟,来个春紧夏松秋不管,拿几个束银子就打转。张员外家门槛是一尺三,进门容易出门难,不到逢时过节,不可随便回来。
闲时闲日不要盼望我,清明放节转家门。
  夫妇肩并肩,送到大路边——
先生呀,理当送你一程路,我鞋尖足小步难行。
一个乘轿动身走,一个回转绣房门。
  这天日子也好,接先生开馆的人也不少。
一顶轿,往东村,陶员外迎接,
一顶轿,往西村,陆员外随身。
南村上,接先生,前呼后拥,
张员外,接先生,迎进了高厅。
一把搀住先生手,恩师连连口内称。
  二人携手同行,步入高厅,分宾主坐下,香茶解渴,员外吩咐厨房备酒。一刻辰光,佳肴美酒,端到高堂。花生摆成蝴蝶样,瓜子摆作菊花芯;山东石榴像玛瑙,南洋橘子赛黄金;酒是多年陈大酒,菜是鹿肝凤凰心。
酒来打起逍遥鼓,菜来弹动七弦琴。
  员外身坐下首,手执金樽壶头,对王居士先生送了一杯又一杯,杯杯盏盏不推诿。三杯何犯事,一醉解千愁。酒筵已毕,先生来到小书房观看。
张家小书房,贝壳镶长窗。
雕花香几沉香木,紫气腾腾放毫光。
先生脚踏七星板,虎皮交椅垫丝棉。
台上铺条红缎毯,斗大的牡丹绣中间。
条单字轴列左右,中间供奉孔圣贤。
  员外又对长生公子说:“平时无好丑,拜师要有新鲜。”这就开箱倒笼,拿好衣裳对外捧。
头戴逍遥八字巾,身穿鹦哥绿海青。
腰束一根丝罗带,蝴蝶花鞋簇簇新。
手捧《神童诗》一本,文质彬彬念书人。
  员外把长生公子送进书房。
先拜朝南孔夫子,后拜恩师老先生。
  员外告辞先生,退出书房,王先生将长生公子唤到面前:“长生,今年几岁啦?”“先生,过了年我七岁。”“你的生肖呢?”“先生,我父亲说是属龙。”“啊,戊辰年生。”“长生,你把书放下。”长生将《神童诗》放到先生面前。先生揭开书的盖版,在第一版的左上角,用银珠笔写上“甲戌年正月二十一日开学大吉。”先生又将长生公子拉到自己膝下说:“长生,尔今入学从师,读孔圣人的书,是孔夫子的门生了。读了孔子的书,要知书达礼,在家要孝父母,出外要敬师长。见到老者要称伯伯,少者叫叔叔,和尚叫僧人,道士称先生,对人决不可称名道姓。
年少妇女称贤嫂,闺房小姐叫千金。”
  先生用笔杆倒过来指在神童诗第一行的天字上说:“公子,我来教你读书。我教你念,眼睛要对书上相。我笔杆指到哪里就教到哪里,你要念到哪里。”长生说:“先生,我记住了。”先生教“天子、重、英豪”。长生对那一站,不开声跟念。“门生,你跟我念呢!”“先生,我不会念 。你两个字一哼,一个字一声,好像江南人唱春,我要念也没法跟。”“门生,这是我教得慢,你才跟得上;要是我教得哨,恐怕你眼睛顾不到。”“先生,你尽管教快点,让我试一试,看可跟得上。”
先生教他“天子重英豪”,长生就念“文章教尔曹”。
先生刚教“万般皆下品”,长生接读“唯有读书高”。
  王居士先生倒笑起来了:“长生,这不是我教你,是你在教我。我晓你平时在员外身边教了蛮多,你跟着唱唱学舌歌,上半本大概总唱熟了。”“先生,书是新买的,家父没有教过,我是敲锣听音,说话听声,读书听意。你说‘万般皆下品’,不是‘唯有读书高’吗?”
先生闻听这一声,难得有这伶俐小门生。
  长生公子问先生:“先生,你教的这四句诗可有解说?”先生一想,手下门生多得很,不曾遇到开蒙学生问先生。“好,我来讲给你听听。”
赵匡胤马上登基十八载为天子重英豪,
孔圣人训诲三千门弟子是文章教尔曹。
李老君开创三十六行生意买卖说它万般皆下品,
甘罗十二岁拜相是唯有读书高。”
  第一天下晚,长生从小书房回到高厅,先叫父亲,再叫母亲在上万福!员外说:“院君,可是种田要养猪,养儿要读书的。长生才读一天书,回来就懂得敬重父母哩。”院君说:“往常公子伴在身边热霍霍,今天才离半天就觉得冷清清,长生他一人在书房里也孤伶伶。”“院君,你爱长生要爱在心里,不要惯在面上误失他的上进。如若怕他一人在书房孤单寂寞,我来将左邻右居,侄男侄女——
纠到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
送进书房门,陪伴我长生读诗文。”
一夜话语休提表,金鸡三唱天又明。
  天明大亮,公子梳洗完毕,用过早点,带了文房四宝,来到书房向先生请过早安。先生叫公子取出笔墨纸砚,磨墨掭笔,教长生写描红字帖。先生说:“写字身要坐正,笔要端直,点、横、竖、撇,要记住起笔落笔,不能错画一笔。错画一笔 ,神仙不识。”长生说:“先生,我记住了。”这下,先生把住长生手,长生手发抖。先生教一横、一直、再一横,是“上”字;一横、一撇、再一捺,是个“大”字;一撇、一捺是“人”字。这就是“上大人”三个字。长生说:“先生,你对我身上一伏,我的肩头对下一缩,看不清字的眉头眼目,写出来弯弯曲曲,叫我怎写得好?先生,你松开手,让我一人写。”先生将手一松,长生站起来两脚一绷,像骑马开弓,一笔一笔都写出笔锋。
一竖像杆箫,一撇赛把刀。
一横像根量天尺,一捺犹如大钢锹。
  “上大人”描红题头是红底墨盖,长生写得很快。题头写到底,长生请先生讲道理。先生讲:
为人读书莫忘恩,敬重上古孔大人。
教化三千门弟子,出到七十二贤人。
贤人就是尔小生,佳哉个个能作仁。
  这个题头写两天,换到“王子去求仙”。“先生,这题头是何解释?”“门生,上古时候,有个国王的公子出门求仙炼丹,修身学道。他历尽千辛万苦,找到了仙境圣地,等他仙丹炼成,登上九天,人世间却已过了千年,他也修成有千年道功。所以,后人作诗曰:
王子去求仙,丹成入九天。
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这张题头写到底,就换“一去二三里”。长生问先生:“这‘一去二三里’算什么题头?”“门生,这是教你识数目字的一首诗。写会这首诗,就能识会写从一到十的数目字。其诗曰:
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
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先生,我懂了,从一到十就是一而十。”先生就想了,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长生读书步步上。我还没有教他《三字经》这本书,他就悟出数字的累进道理,真是神童啊,神童!
  这时已到春光明媚,鸟语喧哗,和风拂拂,夜雨绵绵的清明时节,先生选了一首诗,叫长生公子作习字题头: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长生说:“先生,你经常更换题头多费神,不如替我将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并成一张题头,让我写一年多好!”于是,先生就选了——
春游芳草地,夏赏绿荷池。
秋饮黄花酒,冬吟白雪诗。
一年四季写完成,先生放馆转家门。
春去夏来秋又到,残冬过去又逢春。
日月星辰轮回转,年复一年训长生。
  公子是天星临凡,读书不难。先生教到哪里,他就识到哪里;读到哪里,就熟到哪里;讲到哪里,就懂到哪里。读完《大学》、《中庸》、《论语》、《孟子》,《离娄》、《告子》、换《诗经》。
读了三年开笔做,写出文章爱煞人。
  先生说:“门生,你四书五经皆读过,不能过而不留,要理习点书我听听,方可牢固学业。”“先生,我来理习一遍给你听听——
春秋时,有孔子,杏坛施教,
化三千,七十士,千古留名。
孔门中,有颜回,不幸短命,
不迁怒,不尔过,年少即亡。
昔孟母,择邻处,断机教子,
后来他,继仁政,战国贤人。
颜、曾、思、孟四大贤,常在夫子两旁边。
文武百官须下马,春秋二祭受香烟。
  先生见他对“四书”理得如流泻水,心中万分高兴,又问长生:“拿‘五经’也来理一遍。”长生将诗、书、易、礼、春秋,通统搬来对先生面前一放——
诗经中,三百篇,概无邪念,
曰国风,曰雅颂,博采民言。
《尚书》乃为圣人著,上古历事汇其间。
周易上,有文王,六十四卦,
明吉凶,断祸福,元亨利贞。
礼记上,讲礼义,克己复礼,
有《曲礼》,和《王制》,四十九篇。
春秋上面记年史,褒褒贬贬诉忠奸。
五经四书通本背,讹错没得半毫分。
  “门生,你好动笔做文章了。做文章,先起承,后转合,按《四书集注》做,不能乱发议论,一直做到精通八股。
公子读到十四岁,满腹文章无比伦。
  那天,先生又说了:“门生,而今你已精通文章,可以习诗作对了。习得诗文俱全,等到朝廷大比之年,一举就可金榜题名。不过,习诗作对与写文章不同,它要对仗工整,平仄相调,字义相通。譬如,我出天字,你要对地字;我出风,你要对雨;我说文,你要说武;我出甜,你要对苦……”“先生,我听懂了。”先生抬头见大门上有一对门神,就以门神为题:“门上将军两足平平未着地”
  “门生,你对呀。”长生公子想,先生说的他出天我对地,他出文我对武。他现在出的上联有武有地,我必定要对有文有天哩!于是眉头一皱,诗从心来。“先生,我对下联了:朝中宰相双手弯弯焉擎天”
  先生一听,连声称妙。“门生,你对得不丑,再来一首。”先生举目看见台上一把酒壶,就以酒为题:“冰冷酒一点两点三点水。”
  长生心想,这倒是个难题哩?就对先生说:“等我想一想。”他眼对天井里的花台上一看,见到一簇丁香花枝叶正茂,就说:“先生,有下联了:丁香花百字千字万字头。”
先生闻听这一声,心上欢乐八九分。
  众位,先生何以如此高兴?他认为以冰冷酒三字为上联,就觉得非常绝妙,对下联用何字何物对答,连他自己心中也无数。而长生公子居然见物生情,用丁香花三字对出下联,真可谓才思敏捷,巧妙极了,怎不令先生高兴呢!于是,又对长生说:“门生,我们再来一首。”长生说:“先生您请。”先生眼见门前杨柳放青,春意盎然,就以此为题:“杨柳吐青满树芽头争春色。”
  长生一听,两眼发定,见不到有什么景物可作下联!哎,他眼睛翻呀翻,想到去秋梧桐凋落之后,只剩下一身光杆迎风拍打的景致,下联就油然而生了。先生,我有了,“梧桐落叶一身光棍打秋风。”
  先生一惊:“冤家,我说的是芽头争春色,不是丫头争春色,你怎对出光棍打秋风的呀,笑话笑话!”
也是门生有书功,千变万化总贯通。
  一天,天气晴朗,微风拂拂。员外家飞檐翘角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先生有感吟诗:“风吹铜铃千声响。”长生公子听出是先生在那出上联。他对门前河里一看,脱口就说:“日照粼波点点金。”
  先生说:“门生,你对错了。我说的‘风吹铜铃千声响’,你只可对‘日照粼波万点金’。”“先生,风吹铜铃何止千声响?恐怕只好用声声响吧?”
先生闻听这一声,脸就红到耳后跟。
总说老身文才好,门生竟胜我三分。
  清明转眼到立夏,六月炎天又来临。先生在书房里热得汗透衣襟,闷不可耐。“门生,我们出门游荡游荡,乘乘风凉吧?”
公子一听笑盈盈,就陪先生去散心。
  师生二人一路浏览村景。
大路边,栽多少,俞任袁柳,
园圃内,盛开着,苗凤花方。
坟堂中,参天树,伍余元卜,
有两株,遮云伞,汲邴麋松。
桥亭上,有石台,澹台公冶,
桥下面,舟船过,郁单杭洪。
农夫哥,身晒得,赫连皇甫,
黄汗淌,黑汗流,乌焦巴弓。
讲讲说说不经心,十佛寺到面前呈。
  十佛寺前有一条官河大港,河上有座四亭大桥,桥宽亭高,俯视十佛大殿,崴嵬壮观。师生二人在桥亭上憩息,十佛寺映入眼帘,先生随口出对:“万砖千瓦百工造成十佛寺。”
  哎,先生出得快,长生也答得爽。他对桥下一看,正好有一叶小舟从桥下而过。他答:“一舟二橹三人摇过四亭桥。”
  先生不让长生喘息,接上又以十佛寺的长窗为题出一上联:“日照纱窗个个孔明诸葛亮。”
  长生偶见河边莲池,站起身来用手对莲池一指:“风吹荷叶片片太白李青莲。”
  先生说:“孔明又名诸葛亮,太白又叫李青莲,此联景物相宜,人名相对,妙哉佳作!”长生说:“先生,现在夕阳西下,农夫耕归,我们也该回去了吧?”二人正向桥下走去,忽遇一樵夫担柴横桥而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先生问樵夫:“请问长者,此柴从何处樵来?”樵夫对他们相相,见是不俗之人,随口答道:“此木为柴山山出。”先生一听,大吃一惊:“啊呀,这是一副上联!”先生对长生望望:“门生,你以为如何?”长生知道先生叫他对下联,乃不动声色对远处一瞧,只见村户炊烟袅袅,顿觉意境来临,遂向樵夫深深一礼,老伯,容小生一禀:“因火成烟夕夕多。”樵夫哈哈大笑:“看来是名师出高徒。”说着,担柴而去。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时到八月,转眼中秋。
员外捧出菱和藕,师生赏月度中秋。
  先生说:“长生,今天是中秋佳节,皓月当空,古人有衔觞赋诗之兴,我们来以经书吟联。”长生说:“请赐教。”先生眼睛白呀白,想出一个难题目。他说:“宝塔七八层中容大鹤,”长生见先生的教案上有一本通书,随口答曰:“通书十二页里记春秋。”先生自忖,这个门生竟是泰山奇峰,天下无二。于是就丢掉雅的出俗的,试试他可会对白话诗。以什么为题呢?先生一时想不出来。忽然见庭内的月季花,有的花瓣吹落满地,有的含苞待放,谢的谢,开的开,旧去新来。先生乃以此为题:“花开花谢,花谢花开,早开早谢,早谢早开。”长生公子不从心上所发,信口就嚼:“人生人死,人死人生,先生先死,先死先生。”
  先生随时嘴脸一变:“长生你出言不逊,恶语伤人,如若嫌我才学浅,你可另请高明好先生。”长生公子见先生生气,连忙打躬作揖,招呼不及:“先生,学生决非恶意中伤,实在是应酬先生的上联。”先生又想,长生对得不错,只怪自己惹祸,出此怪题招来门生一骂,只好自认晦气。
先生受辱不作声,又出怪题难长生。
  先生说:“刚才不怪你,你对得不丑,我们再来一首。”接着说:“今天是八月十五月最圆,我出的上联就叫‘月圆’。”长生嘴上不说心里想这叫什么上联?也就信口一塌:“风扁”。这下给先生找岔子了。“门生,这就不对了。月,是月到中秋分外圆,现在可以看到;风,何以是扁的,你怎得知?”
公子听了这一问,哑口无言不作声。
  长生公子也觉得此句不妥,不怪先生责我。但心里不服气,就在心上记。师生二人回转书房仍旧温习文章。谁知长生运气通,那天起的进门风,直对先生的烛头上攻,蜡烛火被风吹得泻油,直往下流。“长生,去把门关上。”长生留个心,不把门关紧;中间空条缝,风归一条弄;风归一弄,风力更凶。“呼——啪秃——”蜡烛火挨风吹熄了。“长生,我叫你关门的呢,怎不关好。”“先生,门是关了,可能不曾关得严,有条罅缝。”“哎,风哪里是扁得,从门缝里轧进来的?”“先生,我原说风是扁的,你不信呗。”先生无言以对,也就记在心上,说:“冤家,替我把蜡烛点起来。”长生拿点燃的蜡烛对烛扦上一斜插,四边就泻蜡,泻蜡就泻油,从上往下流。先生说:长生,我们就以此为题:“红烛流泪莫非火烧心痛?”“长生,对呀!”长生公子料不到先生出此上联,竟一时无从对答。这时,夜交二更,庙里和尚坐功,“空嗵空嗵”撞钟。长生听到庙里撞钟,说声:“先生,我对出来了:‘黄钟吼喊定是棒打腰疼’。”
  先生一听,拍案叫好——
黄钟挨棒敲,口喊吃不消,
红烛听了也流泪,心上真是火在烧。
  今朝日头明宵雨,金秋过去到严冬。严冬年年有,不在“三九”在“四九”。到了“三九”的第二天,早上天蛮好,中午云绕绕,一夜东北风,天上雪花飘。
雪花飘飘了不得,片片鹅毛下凡尘。
  雪天寒冷,长生公子跟先生并睡一床,焐脚取暖。天窗上雪花盖得暗通通,师生二人一忽睡到小中。长生起身开门一看,口中就喊:“先生,不好了啦——
天丧父母地悲忧,万里江山尽白头。
日出扶桑来吊孝,家家门前泪长流。”
  先生一听,晓得今夜下了一场大雪,长生是在咏雪啊!随即也就起身,对外一望,大地银装,积雪封门。对长生说:“门生,快把门前积雪推开,扫出一条路来。”长生公子听到先生叫他扫雪,就忙得不歇。扫帚扫,翻耙推,推成一个大雪堆。他揉呀揉,做起一个人人头;扭呀扭,装起两只手;捏呀捏,捏出两只脚。先生走来一看:“哎,长生你惹什么厌?”长生说:“先生,我不是惹厌,我在作像,作观音菩萨的像。”先生说:“不像不像,观音菩萨有头发的,这个头上光秃秃,像个和尚。”长生这才明白,遂吟诗一首:
此僧未曾入娘胎,昨晚天空降下来。
暂借吾门过一宿,明朝日出上天台。
时光来到春三月,梨花开放戏蜜蜂。
  蜜蜂嗡呀嗡,飞西又飞东,飞到外面找花采,飞到屋内找壁洞。长生公子伏在书桌上写字,蜜蜂来往如梭,川流不息,一下子撞了长生的写字笔,把一撇撞成一踢。这下,长生发火,站起身来追扑。哈哈,长生追得快,蜜蜂飞得远,嗡呀嗡,飞进壁洞中。长生说:“你格冤家是壁蜂,就住在墙州府洞庭村,这下看你往哪飞!”他用竹笔套,对洞口上一罩,拿根细竹梢,伸进壁洞捣。壁蜂在洞里挨竹梢捣得难受,屁股缩呀缩,就往洞口退。退到洞口,一声“咿嗡”,对笔套里一攻。长生用纸团一封,放在书桌之中,不时发出“咿嗡、咿嗡又咿嗡”。
  先生从外面散步回到案桌上哼文章。嘴里嗡呀嗡,哼的《阿房宫》。他才住口,又只听“咿嗡又咿嗡……”先生想,哪个调皮鬼学生学我的嘴?他就接耳听声,依声寻去。寻呀寻,听呀听,来到长生公子的桌旁,又听“咿嗡又咿嗡……”。壁蜂在笔套里发躁,笔套挨壁蜂拱得乱跳。先生说:“喔,机密就在这里唷。”先生是近视眼,拿笔套凑到眼皮下将纸团一拔,壁蜂透到风,向外一猛冲,一声咿咿嗡,刺了先生的“人中”。
先生在那摸疼痛,壁蜂飞了无影踪。
别的学生看热闹,长生羞得面通红。
  先生问长生:“你惹这个死厌是认责还是认罚?”“先生,认责是何,认罚怎样?”“认责,重打二十戒尺;认罚,做诗对一首。”“先生,我责不起,愿罚诗对一首。”先生出上联了:“三月天气暖烘烘,长生读书不用功。玩壁蜂,灌笔筒,用纸封,惹它咿嗡又咿嗡。”先生说:“长生,你对呀!”长生想,对什么呢?对不出了。
长生横一咿来竖一嗡,诗对嗡不出影和踪。
  长生嗡呀嗡,一直想到中,千遍万遍总对不通。现在到了放中学的时候了。先生叫长生拿手伸过去。长生说:“先生,我责不起!”先生说:“你不要怕,我不打你,替你手心上号起八个字来。左手写:“饭后无诗”,右手写:“重责二十”。长生公子从师八载,从来不曾挨责受罚,这次手心上挨号了字,心上像针刺。要是将手上的字洗掉吧,先生又不饶;拿字留手上回去吧,父母又要怪。他左思右想,还是在书房门外把诗想好了再回去吧。先生将书房门一关,逍遥自在去吃中饭。饭后空闲,先生坐在案前解衣裳。员外家的懒王梅香帮先生洗衣裳,她不用热水烫,只在河里荡几荡,收起来对老棉絮堆上一放,多年的棉絮是跳蚤窝,衣缝里躲进了虱子。今天天气暖炎炎,跳蚤在身上像耕田,先生抓到背后,虱子溜到胸前,抓又抓不到,捏又捏不住。先生见屋里无人,就敞怀捕捉。横一摸竖一摸,虱子对线缝里一伏,像一粒大麦。先生说:“喔,你就逃在纱州布市里!”捉起来对嘴里一撂,牙齿几嚼,“兵嘣!”
一声兵嘣不打紧,惊动门外念书人。
  门外是哪个?张长生。长生公子不曾回高厅吃饭,在门外想诗对的。他听到“兵嘣”一响,先生还在那里搔痒。长生推门而入:“先生,我对出来了。”长生进门,先生冷不及防,羞得满面通红,连忙把大襟对小襟上一裹,故作正经而坐:“来呀,对给我听听。”长生说:“先生,要望你恕罪!”先生说:“吟诗作对,没有什么罪,快快说来!”“先生,你上联以我为题,我下联要借你作答。”“哎,只要你对得合情合理,我先生断不怪你。”“这,我说了:‘三月天气暖烘烘,先生端坐学堂中,敞怀胸,捉半风,撂口中,一嚼兵嘣又兵嘣’。”“先生你出的上联是咿嗡又咿嗡,我对的下联是兵嘣又兵嘣,比你的响声脆豁得多哩!”
先生一听怒气生,拨开心头火一盆。
你对答诗联是假意,侮辱我穷鬼是真情。
  先生动火,立刻要走。来到高厅对张员外说:“你的公子天赋过人——
我才疏学浅教不下,你另请高明好先生。”
  员外一把握住先生手,来到小书房里问:“长生,你为何冒犯先生?”长生吓得默默无言。心想,要是把事情再说一遍么,父亲、先生总在场,先生听了更无地容身,所以,只好不作回答。员外见长生不回话,又追逼一句:“逆畜,你说与不说?不说,用家法侍候!”先生见员外真的发火,要用家法处罚长生,连忙又自转弯说:“员外,大不了为虱子大的事体,请员外不必动怒,饶恕他一次是了。”还是别的学生多嘴乱舌:“员外伯伯——
既不怪先生,也不怪长生,只怪你家梅香懒惰生。
衣服上生跳虱,先生身上痒杀得,
长生哥哥有见识,打趣先生捉白虱。”
  张员外一听,暴跳如雷:“你这大胆畜生,这还得了,还不替我下跪,向先生请罪!”长生公子自知出言不恭,冒犯了先生。当即“啪秃”一声,双膝落地。
先生呀,门生言辞冒犯你,伏乞包涵二三分。
  长生公子连忙又倒杯茶来,双手捧到先生面前说:
先生呀,千错万错是我错,不该欺你老大人。
  先生见员外在场,也不能不给东家面子,只好勉强立起,接过长生的茶杯,对台上一搁,闷闷不乐。员外见先生心上不悦,也就陪个笑脸:“先生,这叫——
师也高来徒也巧,久炼成钢出快刀,
只怪我门庭少家教,他不知地多厚来天多高。”
  先生见员外赔礼,也就咽下口气。说:“员外,这是为师的管教不严,过于偏才。这不是我的功劳,是你员外的德气。真是——
父也好来母也好,好田好地长好苗。
好父好母生肖子,好树好花结好桃。”
  员外回转高厅不提。再讲先生看看茶杯里的热气,越看越想心里越气:“哎,世上工匠苦,教会徒弟打师傅;教成冤家结成仇,枉同门生作对头!”从此,先生就不给长生讲诗论文,只是饱食终日混混日子了。一天,先生用张红纸写副诗对对书房里一贴,试看他长生日后可有出息。纸上写的是:
勤俭黄金本,诗书丹桂根。
带星耕百亩,留月读三更。
欲高门第须为善,要好儿孙必读书。
  长生公子抬头一看,“哈哈,先生为前天吟诗的事他表面上接受我赔礼,骨子里耿耿于怀,记在心上,他不高兴教我了。他用这副诗联,是试看我能否自觉上进的!”好,随手也写副诗联贴于桌上。
出交天下士,入读圣贤书。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从此,长生公子在书房勤攻苦读,只等皇上开大考,待看金榜挂名时。
张长生,在书房,辛勤苦读,
读《春秋》,习《礼记》,昼夜操心。
哪一天,不读到,黄昏之后,
哪一夜,不读到,鼓打三更。
天天读到二三更,金鸡一叫又起身。
高读能像鹦哥叫,低读犹如凤凰声。
六、观世音逼皈佛门 心愚昧弃读杀生

  长生书声又高,透到九霄。大悲观音端坐洛伽高山,忽然心血来潮,坐立不宁。她掐指一算,晓得玉皇的三太子在泗洲魏岳村年已满冠,学富五车,该是他回头之日了。
等他功成名禄就,永世不得入天门。
  当初他在灵霄殿上犯了过,玉帝要把他打入地狱永堕沉沦,是我替他求的情,让他转入东土重修前程的!现在他习得满腹经纶,功名在望,我不去指点他回头修行哪个去呢?喔,要劝长生回心,非要断他仕途之念,功名利禄之心,方能奏效,这就要——
摘去玲珑星,换上愚昧心,才能劝他办修行。
观音大士站起身,拿愚昧心带了下凡尘。
仙风阵阵来得快,到了泗洲魏岳村。
  按落云头,来到长生公子的小书房,这在中饭过后的辰光。长生读书委实用功,午后有点瞌睡蒙忪,伏在书桌上曲肱而枕之。大悲观音摇身一变,变作披发道人模样。对公子身边一站,口中就喊:“长生醒来,抬头见我!”公子在梦中有点恍恍惚惚:“神明,你唤我何由?”“我问你是愿享清福,还是愿享洪福?”“神明,清福怎讲,洪福如何?”“长生,愿享清福,抛弃诗书,吃素修行,修到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春,有泗洲大圣神职。”“那洪福呢?”“要享洪福是读书高中,为官受禄,但只有转眼之间数十载光景,即堕沉沦。
做官不得超九族,修道方可免轮回。”
  “这,我愿享清福,”观音大士说:“你要切记切记,不可忘记,吾乃去了。”
观音使个隐身法,公子撮醒睡梦中。
  公子醒来眼睛一睁,“啊呀,刚才见一道人,是梦啊?是真?”先生问:“长生,你说什么?”“先生,我梦见一披发道人,他叫我弃读诗书,皈依佛门,还不知是假是真!”先生说:门生,春梦反也,他叫你弃读诗书,就是要你用功勤读。那个披发道人一定是魁星菩萨。
门生呀,踢斗魁星跟随你,稳中头名状元郎。
公子听了先生话,又翻开书本习五经。
  观音大士不曾走,看看心上就来火。“长生长生,你拿先生的话当灵天表,我说的你当耳边风,看来不下无情手,你也不知神有灵!我来给你付点灾,弄你眉毛不得开。”随手拿出杨枝净水对公子身上洒。一洒一个花闪,两洒两个喷嚏。
洒到三洒不好了,寒寒热热病上身。
  公子立时身上发冷,头里发昏,四肢无力欠精神。
先生哎,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立时祸福。
我素无患难行无患难,方才我还好得很,
腾腾空毛病上了身。
  先生一想,真是冲犯了什么菩萨?连忙到门外撮土为香,口中祷告:“虚空神明,家堂宅神——
如若门生触犯于你,神明要包涵小书生。
保佑长生毛病好,重重香烛了愿心。”
  观音大士想,逼劝长生不要让先生为难,拿长生的寒热速减三分,但不曾退清。长生说:“先生,你刚才替我许了什么神,头里就不疼,毛病松了一大半哩。”先生说:“门生,你不是冲撞了什么神,是读书过分用心,伤了脑筋,明天叫安童陪你到花园去散散心就好的。”观音大士一听,妥了妥了,你且去花园散心,我去替你撤骨换筋。
换上一颗愚昧心,好慢慢劝你办修行。
  次日天明,安童陪公子花园散心。
张长生,进花园,放眼观看,
桃花红,梨花白,柳绿松青。
栀子花,秋海棠,牡丹芍药,
玫瑰花,开得旺,血点鲜红。
十姊妹,并蒂莲,成双作对,
君子兰,夜来芳,喷脑真香。
菜花开来赛黄金,倒挂杨柳绿成阴。
芭蕉树上鹦哥叫,梧桐枝上鸟争鸣。
墙上爬的虎儿草,盆里栽的万年青。
池塘鲜荷初吐绿,木香花开满天星。
公子抬起头来看,长春花相对月月红。
  公子只顾向前看,脚下不留神,攀了木香花藤,“空叮嗵”,一个倒栽葱。
一个跟头不非轻,玲珑心飞到九霄云。
  观音大士用拨金关一道,
拿愚昧心拨入他七窍内,立时智愚若两人。
  安童见公子一跌,连忙把他搀扶起来:“公子,你脚下没力,回屋内歇息去吧!”公子回到书房,眼张眼识,一个字总不认得。他心里发急,把书本甩了满地。先生说:“门生哎,你发什么呆,拿书往地上摔。”先生哎,
我往常看字明朗朗,现在怎就雾腾腾。
  先生说:“我不信,你拿书来读给我听。”长生拿一本《千家诗》颠倒对先生面前一放。先生说:“你的书颠倒格。”“先生,原是今朝的。”“你读给我听。”“先生,我不识得,你教我呢!”先生长叹一声——
你往常读书聪明得很,今朝怎愚到这功程。
  先生翻出一本长生开蒙读的《百家姓》,指在第一个赵字上说:“这读赵字,是宋太祖赵匡胤的赵。”长生说:“不是的,是隔壁赵老九的赵。”先生说:“好,就算是赵老九的赵!”先生教了半天,赵钱孙李四个字总记不住,先生倒惊慌起来了:“啊呀,长生是冲撞了神,现在魔到这种样子,我怎样向员外交代呢?”王居士先生也不声张,勉强呆到太阳下山,书房放学,来到员外面前:“员外,长生公子委实聪敏,他已文才满腹,学识超群,我不能再误他的前程了。
我才疏学浅教不下,愿回南亩务农耕。”
  员外想,上次为吟诗对受了我儿奚落要辞馆回去,这是他生气要走;这次专程辞馆,可能是腹中已到山穷水尽之处,真心要走了。好,去就去罢,这叫伙计年年换,先生一年半,王先生教了八九载,也该换换先生了。于是对先生说:“蒙恩师来舍下施教数载,使我儿劣树成材,真感恩非浅。”
戥称银子一百两,羊羔美酒谢先生。
  先生接过银子,用过酒筵又来到书房,唤出长生公子:“门生,我已教你八九载了,也该回去了。”“先生,你到走了,我一字也不曾识得哩!”先生说:“一字不识不要紧,我再教你一次。”先生拾根柴棒就地一划说:“这一划是一字。”长生说:“二划呢?”“二划是二字,三划是三字。”长生说:“先生,你走吧,我总识得了。”
居士先生回家转,员外又另行请先生。
  员外问安童,“王先生走了,可有哪里有比他好的先生?”安童说:“有是有的,就是年纪大了。”员外问:“住哪里,叫什么?”安童说:
先生家住东水关,他的大名叫万三。
年纪已是六十整,满腹诗书好文章。
  员外说:“快去叫公子写请帖,把万三先生请来。”安童来到书房。“公子哎,员外叫你写请帖请万三先生。”公子一听,眼睛一盯,“我父亲何苦啊,请上许多个死尸先生,不好少请点!十三也好,百三也好,一下子请上万三先生,我的手不写断了!”长生没法,叫安童磨墨,拿出纸笔来就划。横一划,竖一划,塌上半天就划百十八。安童看看公子写的不像字啊,连忙去禀报员外说:“员外,公子不像写请帖,像是画符咒。”员外说:“ 你少说废话,你不识得他的篆体字。”“员外,不管是圈是窝,总归不像往常写的字——
污之墨塌像盆油,不像猪子不像牛。”
  “奴才,你懂什么?当初王先生教他学的草书体,一笔拖到底。”“员外你去望望看,是草是篆,你一看就明白的。”员外跑去一看,眼睛发暗。“长生,你这写的什么东西?”长生说:“你叫请万三先生呢,我写到现在还不曾划到一万三哩。
划不到一万三千横,请不到万三老先生。”
  员外说:“该死该死,你怎笨到如此功程!”叫一声,不好啦——
先生才只离家门,我儿怎判若两人。
昨日还像文必正,今朝怎像笨畜生。
三代宗亲啊,莫非是祖上缺阴德,我张家门庭出报应?
莫不是我求佛愿未了,佛祖换走了玲珑心。
安童呀,可是他碰上无名鬼? 遇上邪魔牛鬼星。
我三年求佛空作梦,十载师训枉费心。
  一个老家佣听到员外在伤心悲泪,走过来就说了:“公子变成这个样子呗,也不要去请万三先生了。让公子出门踏踏青,散散心,也作兴把魔气退掉的。”员外说:“好的,你们陪他去也。”
  安童陪公子二进花园。
  主仆二人在花园散心,大悲观音迎头一枝净水,公子一个寒惊。
公子一惊不打紧,顿觉心聪目又明。
主仆二人往前行,遇到陈清猎户打生灵。
  陈清猎户身带强弓硬箭,肩背虾篓布袋,在花园里张头识眼,钻东窜西,像野猫抓鸡。只见他拈弓搭箭,“嗖——啪秃”,一只灵鸟往地上一落。长生公子一看,欢喜不过。“安童,这人本领不小,为何要打灵鸟?”“相公,猎户不种田,就靠打鸟赚钱。”“安童,鸟肉可好吃?”“怎不好吃,是山珍野味呗。肉又嫩,味又鲜,吃不完还好用盐腌。”长生听安童这么一说,起了贪心。走上前去手对猎户一指:“呸,你胆子倒不小,偷打我家养珍鸟——
私打珍鸟该有罪,送进衙门不轻饶。”
  陈清猎户抬头一相,“啊依喂,是个花花公子,这倒闯了县官的衙门,大户人家的前门,有理也说不清。”于是就上前赔个笑脸:“公子,这是一只野鸟,不是珍禽。公子如果见怪,我就把鸟还给你,份外再赔偿你几只,请公子尝尝新鲜,小的下次决不再来了。”
  长生公子嘴上笑嘻嘻,拎了几只灵鸟往家跑,叫安童揪毛,油盐煎炒。
放点葱蒜放点姜,生灵肉烧得满屋香。
长生吃了生灵肉,从此天天要吃生灵。
  到了第二天,生灵肉的香气还在长生鼻孔里转。长生说:“安童,家里没生灵了,替我上街去买!”安童来到街坊,找呀找,只有猎户陈清在十字街旁卖鸟。安童从中拣壮的,剔瘦的,挑大的,去小的,捡了满满一篮。陈清猎户仔细对安童望望:“朋友,我好像在哪见过你的?”安童对猎户瞧瞧,“哎,前天你在我员外家花园里打鸟的,是不是?”陈清猎户想,前天在你门槛里你狠,诈我几只鸟,吃饱一顿,饱不到一世啊!“朋友,今天这个鸟不卖给你,带回去沤粪哩!”
千两银子总不卖,情愿送给有缘人。
  安童买不到生灵,气塌塌回转。长生问:“买的鸟呢?”安童说:“街坊上没有别人卖生灵,只有他陈清一个人。他说你家有珍禽,要吃自己好动手打的,他不卖给你。”长生说:“稀见他的东西,安童,替我上街去买弓买箭,让我来勤操苦练——
学到百步穿杨法,天天好出门打生灵。”
  这下,安童备弓备弦,在花园里设立了箭靶,让长生朝朝晚晚学得射箭。开始离三十步,后来五十步、八十步……时间不到半年,学得百步穿钱。
一箭能穿十三个金钱眼,支支射进穴中心。
  长生公子箭法又好,天天在花园里打鸟。对那一坐,一箭一个,麻雀子总逃不过。
乌鸦喜鹊共斑鸠,黄头鸟总吓得转沟头。
  在自己花园内打得飞鸟不敢停翅,又到陆员外家花园去射;陆员外花园里的鸟打光了,又到陶员外的花园去射。陶员外家桃树多,红半个来青半个,长生看了馋不过,就丢下生灵摘桃果。陶员外见他爬树蛮快,摘起桃来像活狲拣菜,就说张举山家出到一个活狲。隔壁王奶奶见长生天天出门打鸟,就叫他张打生。
通州狼山张大圣,两个诨名到如今。
  员外看看长生不想读书上进,也就作退一步打算,随他去肩枪打鸟,拾柴划草,只要不为非作歹,就算造化造化。公子见家父不加严管,也就放心大胆,放马上山。他对安童说:“替我去买黄鹰、猎犬、海东青,远处寻山打猎!”
长生骑上银鬃马,四个安童紧随身。
左带强弓如秋月,右插狼牙数十根。
遇到獐鹿放猎犬,看见兔子放黄鹰。
耳听天上飞雁叫,开笼放出海东青。
别的营生他不做,专门寻山打生灵。
  那天,来到四平高山。时值严冬,水冷草枯,鸟兽避寒,藏进草丛,一只生灵也找不到。他说:“安童,我们守在这里不要走,等到天黑放火,烧得生灵没处躲。”天色将暗,长生叫安童从山上对下烧,他从山下对上烧。四处点火,八面冒烟,干草遇烈火,四面对上裹。生灵毛羽都烧焦,飞又飞不高,“啪秃啪秃”往下抛。
所有山中禽和兽,在数之内总难逃。
  山火一灭,长生催促四个安童收拾。生灵烧得半死半活,个个痛得抽筋拔骨,连安童也骂公子心黑。
四个安童挑不走,马驮生灵转家门。
  这许多生灵一时吃不完,就用盐卤腌。剥皮的野兽下盐缸,拔毛的鸟儿梁上晾,张家胜过腌腊行。
  第二天才破晓,长生起大早,到四平山去捉烧残的鸟。到那里一看,下了一朝大霜,满山像雪盖的一样。耳边只听:
长生长生你姓张,身骑白马上荒山。
生灵打死千千万,孽障作得像雪山。
雪山低来雪山高,不念弥陀怎得消。
阿弥陀佛千遍念,雪山如用滚汤浇。
  长生听了不动衷,只当吹来耳边风,仍旧寻山打猎。除了下雨落雪,一下子打到十月十七——阿弥陀佛生日。这天,西方雷音寺佛老爷做蟠桃圣会,八仙赴会从凤凰山经过,憩在山上着棋消遣。八仙所乘的坐骑——八只仙鹤在前山池边饮水。铁拐李与吕洞宾对奕,其余六仙围观,嘴上还哼棋诀——
车走直路马走斜,炮打当头隔一家。
卒子过河沿路吃,相飞田字仕保家。
  长生打猎到此,只听其声,不见其人,找到前山,看见八只红顶白羽高脚鸟,在池边戏水洗澡。一跑一踱,浑身是肉,长生心上不知多乐。随手拈弓瞄准,手里当稳,“嗖——啪秃”——
一只滚落池边地,七只展翅上天空。
  八个仙人抬头一望,见到仙鹤启翅,晓得时光不早,就各找坐骑准备启程。何仙姑说我有,吕洞宾说我有,曹国舅说我的不少,铁拐李说我的找不到。他抬头一望,仙鹤拎在长生手上。拐大仙没法,急得跺脚。
长生长生你作孽深,将我仙鹤丧残生。
我与你远无冤来近无仇,何等要同我作对头。
  他性子又躁,双脚直跳,对南天门大闹。借来五雷四闪来劈长生的头,要为仙鹤报仇。那天是观音菩萨值雷。
只听“格楞”一声响,惊动观音得知闻。
  观音问:“哪个提雷,是何道理?”铁拐李说:“观音老母,是我借雷,去劈张长生的头,替我坐骑报仇。”观音问:“你晓他是何人?”“张举山的儿子呢。”“他的前生父母呢?”铁拐李说:“我不晓得!”“不晓得,你站站好,当心你拐大仙吓倒。
他是玉皇的三太子,皇后娘娘是母亲。”
  “圣母,照你这样说,我这坐骑就白白挨他射死?”观音说:“这你不用愁,我来找土地神。当方土地当方灵,少掉东西他帮寻。”土地一变,变作斑斓猛虎模样。头像笆斗,脚像爪勾,眨眼铜铃,张嘴吃人。长生主仆五人见斑斓猛虎扑来,吓得拿仙鹤一丢,放趟子就溜。
跑的跑来奔的奔,海角天涯去逃生。
  土地拿仙鹤送到观音面前。观音用灵丹对仙鹤嘴里一塞,仙鹤就睁开双眼;再向仙鹤吹口仙气,铁拐李坐上就腾空而飞。
下界景色无心看,直奔雷音寺院门。
  佛祖见铁拐李迟到,就开他的玩笑:“你倒底是人短脚拐跑不快,迟来两个时辰了。”铁拐李气闷闷不作声。佛祖说:“生我的气啦,生气的下次不要来!”铁拐李受了冤枉气,眼泪滴滴答答往下滴。佛祖哎——
赴会参圣我心诚,与众兄弟同启程。
凤凰山上碰到张长生,将我坐骑丧残生。
多亏观音来搭救,仙鹤才得转还魂。
佛祖哎,泗洲出了张长生,杀生害命罪孽深。
龙华会只好来一次,下次再做来不成。
  佛祖说:“该打了呱,玉皇的三太子临凡,不思皈依佛门,反而残杀生灵,罪过罪过!”
若不将三太子劝回心,对不起玉帝和众仙人。
  佛祖随时打发云台山鹦哥仙鸟下凡,到泗洲指点张长生从善。
佛祖传下令,鹦哥下凡尘。
来到泗洲地,点化张长生。
  仙风一散,对张家花园的树枝上一站,看到长生在晒生灵肉,不由口中就喊:“张长生、张长生,你是仙家后代根,残杀生灵罪孽深,应该及早修前程。”长生抬头一望,“哈哈,我当是人哩,还是只活八哥,弄下来玩玩倒不错!”长生嘴里说话脚下走,隐到一棵枯桂树后面,“啪秃”一弹子,鹦哥冷不猝防,中弹落地。长生抢步上前扑住,摸摸还活的呢。长生觉得蛮好看,就叫安童把鹦哥对笼里一关,替它养伤。
长生出门打生灵,拿鹦哥带了紧随身。
长生杀生灵,鹦哥看得清。
鹰爪与犬咬,个个血淋淋。
  鹦哥不忍心再看,但又飞不出牢笼,口中就喊:
佛祖哎,徒弟在笼中遭磨难,你在灵山可知闻。
  鹦哥一喊,惊动佛祖。他掐指一算,晓得鹦哥落在长生手中,关进了牢笼。随即召唤各路神仙说:“哪位弟子能去搭救鹦哥出笼,劝长生回心转意?”文殊菩萨说我去,普贤菩萨说我去。观音大士说:“让我去!”普贤说:“三妹子,你年纪比我小,徒弟收得比我多,这个现成徒弟让我去收!”观音说:“二姐哎,这现成师父不好当。长生他杀戮心委实重,你去劝不动。”“三妹,你放放手——
我不拿长生劝回心,算不到龙华会上人。”
  观音拗不过普贤,就问:“你从天上去还是从地上去?”普贤说:“回来再告诉你。”
普贤老母下凡尘,观音做拦挡断路人。
  观音叫善才龙女变作一个蛮汉,用两颗素珠哈口仙气变成两座大山,一手托一座,对普贤去路上一站,挡她的路。普贤说:“你这蛮汉不知趣,为何搬山挡我的路?”“哎,你这师父独身下山,到哪里去做斋?”“蛮汉,我不是僧人也不是真人,是到东土来劝善的,请你让我走过去。”蛮汉说:“世上只有轻担让重担,空身让扁担,没有搬山让路的道理!”普贤说:“不求你让路,我从山上跳过去!”普贤对上一跳,跳上九霄;善才拿左山对上一托,杵到天角;普贤没能跳过。普贤又从右山跳。善才连忙拿右山对上托。普贤眼睛尖,看准左山与右山的空隙之间,猛力一攻,从山西跳到山东,跳过去了。善才对他没法,观音又来二着。叫善才变作推车汉,推一车油,油篓子用丝棉纸封头。对三叉路上一顿,人对车上一困,呼呼大睡。普贤来到身旁,喊声:“喂,好犬不挡路,知礼莫拦人,你对路中心一困,挡住来往行人,成何体统!”善才假意拿眼睛一睁:“哦,你是出家僧人,出口伤人,是何道理?”普贤自知赶路心切,出言不慎,连忙打躬作揖,招呼不及:“小僧言语冒失,望君包涵,请求让路!”“让路可以,你把我这两蒌油猜准了就让你过去。”普贤问:“怎么猜,你出个题。”善才说:
我这两篓油是满还是空,满的空的在西是在东?
猜中了油篓放你过,猜错了是你少道功。
  普贤想了想,猜不透。就说:“你这无赖之徒,耽误人家工夫!”说着,绕车从岔路而过。普贤她——
过了一关又一关,前面有人又把路拦。
  前面哪个?是观音亲自变一个讨饭婆。手里拖根枯竹子,臂上挽个破篮子。普贤一到,口中就叫:“僧人师父,今朝你到哪家做斋?”普贤说:“年老婆婆,我不是东土出家僧,是西来之徒劝善人,哪有斋饭你吃?”“哦,师父你既是西来善人,可有灵丹妙药随身?”“婆婆,你要妙药何用?”老婆婆拿裤管一撩,脚膀上害得漆紫烂肿,破皮流脓。说:“我这脚开始生个细痱子,害成现在的老拐子。”“婆婆,你害了多少年啦?”“八十四载,”“你现在多大年纪?”“八十三岁。”“那这疮是胎里生。”“是的。我娘死的时候,留下这根枯竹子给我,说等到这枯竹子开花疮就好的。师父,这枯竹子可得开花?”普贤看看枯竹头上光洁洁,没枝又没叶,就说:“枯竹子怎得开花!”普贤一天挨三缠,缠到天光暗,心想,总不能半夜三更去劝善?回去了。
普贤回转走,观音又抄前行。
回到西天去,两下再谈心。
  观音老母先到家,对莲台上一坐,口念弥陀。普贤说:“三妹,你倒定心,还在诵经?”观音连忙站起,假装客气:“啊呀,恭喜师姐,贺喜师姐,你拿长生劝了回心啦,好到佛祖面前加封了!”“三妹哎,我转上一天,还不曾看到泗洲地边哩。”“格呗,你在哪家作客的?”“哎,不要提,东土里的人蛮得出奇。第一次遇到一个蛮汉手托两座山拦我去路,要我回答他哪山高哪山低,我不曾答得出,从山空缝间跳过去的;第二次遇到一个推油汉子又挡住我的路,要我猜他油篓子里是空的是满的,我又猜不准,是绕道通过的;第三次遇到一个年迈讨饭婆,害的烂脚膀,她要灵丹医治。我没带灵丹,她问我枯竹子可得开花,枯竹子是她娘留下的,说只要枯竹开花,烂膀就会好的。你说,天下哪有枯竹开花的怪事,叫我怎回答得出?挨这三人三缠,天色已暗,只好回来,明天再去。”
  师姐哎,这几句话在嘴边上怎答不出?
左山不高右山高,油篓子不满到中腰。
烂脚膀要好阎王请,枯竹开花火来烧。
  普贤说:“师妹哎,我们真似一母所生,一父所传,我也晓得是这样回答的,就是挨他们缠呀缠,心上有点乱,缠忘了。所以——
仙间不知凡人心,需化凡人办修行。
明天若还东土去,不防君子要防小人。”
七、普贤神争功劝化 遭利箭险伤自身

  普贤她二次下凡,随身带上许多法宝,从天上而来!
说动身就动身,飘飘荡荡下凡尘。
  仙风一散,对张家门前一站,用引磬木鱼一敲,开口就念:“龙奔深潭,僧奔善门,斋僧布施,布施斋僧,布施我出家僧人,功德无量,南无阿弥陀佛!”
  安童抬头一看:“哦,和尚师父,你来有什么事?”“安童哥哥,我到张府来化缘的。”“嘿嘿,五忙六月忙得黄汗淌黑汗流,看不到你们和尚道士的脚趾头;现在寒冬腊月没事做,你们倒上门来要钱哩? 赶快走,莫让我主相公出来发火!”“你的主相公可在家?我要见见他哩,请你通报一声!”“师父,我不通报。报呀报,晓你三十门杠发跳!”“你倒底报不报? 如果不报,我拿这门口的石狮对你身上一撂!”安童说“你这鬼和尚,人虽细口气倒不小,你晓这对石狮多重?”“安童,我不瞒你。
昨夜到了二三更,来到你家大前门。
拿这对石狮称了称,一只狮子五百斤重,两只并起是一千斤。”
  “鬼和尚,狮子千斤重,你怎搬得动!”“安童,搬动千斤重,全靠我道功,你若不信,我搬给你看。”普贤老母只手一动不费劲,狮子托上手掌心。问声安童:“你可报?若是不报,拿狮子对你头上撂。”安童一见不妙,连忙答应通报。安童想,我对前跑,后脑勺上不长眼睛,假使他偷冷对我后脑上一掼,我不就此完蛋?还是往后退了跑为好!退呀退,看到面前顾不了背后,对门槛上一碰,“碰叮咚”,一个反扳弓,跌得头朝西脚朝东。长生说:“你这冤家竟虚到这种样子,不要拿头虚抛下来!”“哎呀呀,门口一个和尚来化缘的,他叫我向你通报,我不报,他拿石狮搬起来对我头上撂,我吓得对后退了跑的,所以撞了门槛,栽了个大跟斗。”“你可认识他是哪庙里僧人?”“主公,我不认识。”“你不认识我知道的,他是从苏州玄妙观学来的遮眼法,骗得住你瞒不过我,让我去!”长生来到门口。和尚一见,弯腰奉揖:“主相公,惊扰你了。”“和尚,你做什么来的?”“来募化的”。“募化什么?”
一来化你金和银,二要你陪我办修行。
  “鬼和尚:你口气倒不小,既要金又要银,还要我陪你去修行。我家现成的山珍海味不吃,陪你去嚼舌根,吃十方哩!安童,替我去,长的拿门杠,短的拿棍棒,
请他吃我五十棒,让他早点滚出去吃十方。”
  普贤说:“相公哎,你不要来火,听我说也。
打僧骂道自造罪,诽谤佛法孽障深。
我是佛门经弟子,不是强讨硬要人。”
  长生说:“拿石狮搬起来逼人,还不是强讨硬要?!”“相公哎,搬狮子不是吓你是劝你,叫你看看我们修行的人道功可深!你如不信,去替我取一杯净水来,我把狮子舞给你看!”长生说:“啊依喂,真会变甚鬼?”普贤用法水一喷,石狮起身;净水对石狮头上一拍,普贤拿石狮对手上一托。“张长生,化多少银子给我?”长生说:“你能把狮子舞上天,布施你二百两银子。”
  普贤拿石狮用左手撂,右手丢,像狮子衔花滚绣球。
右手撂到左边来,如同加官出戏台。
  舞得不歇,上了屋脊;越舞越高,撂到树梢。众位,石狮在空中怎留得住?是提天王提住的,托天王托住的。张长生又不晓得是神仙在帮忙,还问:“狮子怎不会喊?”“好,喊给你听听!”刚巧二郎神从这上空经过。
呀呀呀呀喊了两三声,吓坏他主仆两个人。
  “鬼和尚,你叫石狮下来我拿银子称给你。”普贤老母用手一招,石狮齐排排对下一抛,一边一个,原地就坐。“长生,狮子下来了,拿银子称给我!”“鬼和尚,我这狮子坐在原地不动,银子给你何用?不给!
我家狮子坐在大门前,寒天梅香坐上晒太阳。
夏天安童坐上乘风凉,狮子得到人身上的气。
算它今朝要上天。”
  “长生,你真的说赖话啦?”“不是说赖话,如果你真有道功的,拿我后花园里三年不曾报芽的枯桂树,弄它发芽、开花,我再加你二百两银子。”“那你不能再生赖!”“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决无异说!”
长生前面走,普贤后面跟,
来到花园里,鹦哥在木笼里泪纷纷。
  鹦哥见普贤老母一到,口中就叫:“西来兮,西来兮,你要教我脱笼计;若不给我脱笼计,只好枉死木笼里。”普贤老母对鹦哥说:“倒亏你有五百年道功的,竟挨张长生逮在木笼里?我对你说,等他家安童一到,你就在笼里乱跳;对下一困,浑身僵硬,眼睛一闭,装作没气,他就放你出笼的。”鹦哥见安童一到,依计而行。安童一看,连忙向长生通报:“公子哎,不好了啦,你心上一块肉不得了啦!”“奴才,我心上不是蛮好,妖声怪气,没大没小,我晓你的骨头又作痒了!”“公子,不是你身体不好,是你心爱的鹦哥断气了。”“奴才,昨天刮西北风天气冷,我叫你拿笼衣穿好的呢?你不听,是挨冻死的。快去,放出来给它晒太阳!”安童看它是死的,将笼门一开,鹦哥扑扑翅膀对外一栽,飞走了哇!这叫——
鹦哥头上一撮毛,张家木笼赛天牢。
不是叫它脱笼计,怎得腾云上九霄。
不提鹦哥回天去,再讲普贤女真人。
  普贤来到花园,只见那株桂树——
枯枝无叶又枯根,三年五载未逢春。
  普贤老母向张长生要一杯净水对树上一洒,树就摇摆,再洒一洒,报出芽来。
三杯净水树上洒,满树金花一齐开。
  这花哪来的?普贤老母差衔花仙子,接花童子,播花娘子,一时四刻,树上花开得金黄金色。普贤说:“张长生,这下好将银子给我了?”“鬼和尚,这算什么本领,也没得我的本领好哩!你只会移花接木,不会骑马射箭。你若有本领的给我捆在桂树上对你射三箭,射中了,是你没道功,我一两银子也不给;射不中,算你道功深,我再加二百两,总共给六百两。”普贤问:“长生,你是用明箭还是用暗箭?”“明人不做暗事,用明箭。”“离多远?”“一百六十步。”“好,你射吧?”长生吩咐安童用一根粗绳,将普贤老母对树上一绑。
上头捆住喉嗓口,下面捆紧膝盖头。
牛结箍加薄凿扣,收得普贤气吼吼。
  “鬼和尚,我射了!”“好,你射来!”长生把弓拉拉紧,弦崩崩急,照准普贤胸膛,“嗖——”,普贤用个挡箭法,射了安童的流火脚。安童“啊呀”一声:“相公,你不曾射到和尚,射了我的流火脚,这下流火破皮,神仙难医。”长生走过来靠普贤近一些说:“鬼和尚,我射第二箭了。”长生拈弓搭箭“嗖——”普贤眼睛一眨,用个遮眼法,箭头对桂树杆上一插,又不曾射中。长生想,倒惹鬼啦,又靠近一些:“鬼和尚,我射第三箭了。”“好,快射来!”长生眼睛定呀定,这一箭想送普贤的命,对准普贤老母的心口“嗖——”,普贤使个定身法。说声定,箭头对地上一钉,又不曾射到。“张长生,射我三箭未中,总该拿银子给我了?”长生不甘心,又耍赖皮说:“我有个怪脾气,买酸醋要饶酱油,买鞋子要饶楦头,你还要饶我一支,射四支。”普贤说:“好的,就饶你一支。”“不,饶一支还带六十步。”“好,不要说六十步,再让你六十步也可以。”长生见再让六十步,他又靠普贤近一些。“鬼和尚,我射了。”
普贤眼睛朦一朦,口里吹阵风,
箭头射个冒天空,吹得无影又无踪。
  张长生眼见连射四箭总不曾伤到他一根汗毛,晓得这鬼和尚非凡,就吩咐安童搬弓弄箭,从四面向他放乱箭,看这鬼和尚对哪里变!普贤老母想,我只能变七十二样,
虽说我的道功深,一人怎挡许多人。
今日挨射死花园内,枉修功德到如今。
  普贤老母随即念动真言,唤来急风骤沙。立时狂风呼啸,飞沙走石,抬头不得睁眼看,面东不见面西人。普贤使个急崩法,麻绳崩得碎纷纷。
将身来到云端内,眼观园中张长生。
  安童拿弓箭搬到园内,抬头一望:“呀,和尚呢?鬼也没有!”长生说:“哈哈,给我用箭吓跑了,乘风逃走了!
拿小小和尚吓逃走,省到我六百两雪花银。”
  普贤老母在空中倒叫起来了:“张长生,你又作下一孽了。”
今射我四支箭,难免地狱四重门。
  安童说:“相公,鬼和尚神通大哩,上天去了。说你射他四箭,要把你打入四重地狱哩!”张长生手对空中一指:“鬼和尚,有本领再下来!”
射你千千万万支箭,看你可有千万重地狱门。
普贤闻听这一声,心中恼怒八九分。
  我与三王妹打过赌的——
不拿长生劝回心,算不到龙华会上人。
  普贤老母正在空中发狠劲,下决心想法对付张长生的时候,只见前方一朵祥云缓缓而来。普贤说:“不好,三王妹来了。”观音来到普贤身旁问:“师姐,你功劳不小,将张长生劝在哪山修道?”
三妹呀,韦林县里劝长生,几乎丧我命残生。
他如顽石点不化, 反起祸心杀僧人。
  观音说:“我原先叫你让我去的呢,你要抢功收徒哩,怎不把这徒弟收下来!如今,我不是当师姐的面称能:
不拿长生劝回心,算不上南海观世音。”
  普贤老母说:“三妹,你莫去瞎子面前点灯——白费蜡,这个冤家是杀戮星,劝不醒。”观音说:“不要紧。我去是善来善劝,恶来恶劝;软来软劝,硬来硬劝,不怕他是铁石心肠!”
八、无奈何再劝不醒 设圈套魂游狱门
  
  观音摇身一变,变作猎人模样,口称是王教师。对坐骑说声变,变一匹银鬃白马;喝声灵芝仙草,变作强弓硬箭;善才、龙女变作安童二人。
飘飘荡荡下凡尘,来到泗洲魏岳村。
  马对张家门外树上一系,王教师直闯进门。张员外的管门安童喊:“喂,呸,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到哪去?”王教师连忙赔礼:“安童老弟,对不起你,我与你主相公是同行世兄,熟不拘礼。”安童见说是与长生同行世兄,连忙向里通报,张长生出来迎接。
  张长生弯腰一礼:“请问尊兄鼎姓大名,贵府何处?”王教师亦一躬到底,还他一礼:“小弟姓王,舍下王家坡。”“啊呀,王家坡离这不远,我怎不曾见识过你?”“张兄,这说来话长。小弟自幼由父母送去山东舅父家读书学法,在那学法三载,访师三载,带徒三载,徒弟又留我三载。
山东过了十二载,才从母舅家转回来。”
  来到家中,母亲问我,儿呀,你在外十二年学到些什么武艺?我就回禀父母说,能射地上獐鹿兔,能猎水中穿梭鱼,百步穿杨发发中,天空飞雁见我愁。我母亲一听,只是摇头。她说,儿呀,你这一点本领成何用,比不上张家大相公,他一箭能射十三个金钱眼,丢掉弓箭就用火攻。
张兄,你是高山点灯明头大,井底栽花根子深。
小弟今特来拜访,求兄同山打生灵。
  长生一听,喜之不尽,欣然答应。随即分咐厨房热菜炖酒,用生灵肉好好款待。观音想了:我本意是来劝他吃素戒杀的,他倒反过来弄我开斋,岂不是天大的笑话!于是就说:“张教师不必客气,我们山东猎户有个规矩,猎人不吃隔宿肉,在哪猎到在那剥,新兔鲜鹿才是好口福。”长生一听,觉得此话有理,随手吩咐安童备马上路。观音见他带安童随身,又想到——
任凭我观音道功深,一人难度许多人。
  张教师,我陪不上你,我家安童带到半途中又打发他们回去的。因为今天我们是初次共事,把安童带在身边有诸多不便。如果你的本领比我好,我家安童要笑我;我的本领比你强,你的安童要笑你。最好,我你都不带安童随身。长生说:“遵王教师之命了。”
跟手甩上银鬃马,并并排排上路行。
  观音问:“我们今天到哪山去?”“我们这里山多哩。有四平山,凤凰山、清凉山……。”长生说:“论飞禽走兽是清凉山最多。”这下,二人打马加鞭,一路尘土飞扬,好不威风!观音老母想:张长生的手脚倒喜快的。往常打死生灵是他作的孽,今天打死生灵是我造的罪!她这就一路走一路念放生咒:“天灵灵,地灵灵,高山飞走大生灵,獐猫鹿兔归洞去,鸟雀展翅出森林……”
我今到此地,生灵快躲避。
欲避无情箭,远走又高飞。
观音念动真言咒,城隍土地得知闻。
  县主城隍,当方土地赶得哨,拿飞禽走兽吆得蹦蹦跳,清凉山的生灵逃得不见一根毛。
  二人上山就寻,不见一只生灵。早上寻到中,不曾开个弓。长生说:“王教师,你不是姓王啊?”观音倒吃一惊问:“张教师,我不姓王姓甚?”“你姓邓。”“啊,我姓邓你姓梅,钝和霉,二人碰在一堆,谁也不要怪谁!张教师,你不要心急,我们再等候一刻,让生灵在外吃吃饱,好打进窝鸟。”二人又坐下来等。中午等到晚,麻雀子总看不到一只。张长生早已心烦肺躁,耐捺不住:“王教师,我少陪了,你一人在此等吧!”张长生说走就动身,
跨上银鬃马,加鞭转回程。
  观音老母一见:“不对,如果让他回转,下次用金钩总钓他不出!”连忙从怀里掏出一颗素珠,用手一搓,仙气一呵,变作三只“黄绿”对松枝上一站,口中就喊:“张教师慢走,生灵进窝了!”张长生回头一望,果然不假,三只黄绿毛羽放光,肥肥胖胖,随手搭弓,准备放箭。观音赶忙上前,一把拦住说:“张教师,慢来,要打这三只鸟,你要拿它的名字叫出来方可动手!”“这,我不认识,叫不出。王教师,你说它叫什么名字?”观音说:“这三只生灵上身是黄羽,下身是绿毛,我们打得住叫绿黄,打不住叫黄绿。我们不妨就以此三只生灵比武如何?如果你打中了,你算我的师父;我射中了,你为我的学徒。”张长生哈哈大笑:“王教师,大概你要拜我为师了!我是——
月明星辰稀,鸿雁归南飞。
算它盘中菜,宴客称珍奇。”
  观音问:“张教师,哪个先射?”“当然我先来!”张长生紧带弓,稳准箭,“嗖——”的一射,黄绿对旁边一跃,箭头对树枝上一插,不曾射中;长生换一个方向,第二支对准黄绿的颈项,“嗖——”,黄绿头一低,箭对空处飞,又不曾射中;长生想,今天倒惹菩萨啦,不服气,想射黄绿的蒂都蒂,又放第三支箭。
观音老母吹口风,一箭射个冒天空。
  长生三箭未中,心里很不自在。连忙说:“王师父,失手失手,现丑现丑!”观音说:“不必客气,让我来试试看!”长生说:“王师父果真武艺精,赌你射中它眼睛?”
观音老母笑盈盈,我一定依你射眼睛。
  黄绿在东南方,观音用箭对西北方瞄。张长生问:“王教师,我还不曾见过物在东箭射西的射法呢,这叫什么法?”“张教师,这叫声西击东,回头得中!”张长生咯咯一笑:“好一个回头得中?”只见王教师手中弓箭一发,土地老爷赶忙把三只黄绿的眼睛对箭上一插,只听“啪秃、啪秃……”三只黄绿往地上一落。观音说:“张教师,你去查一查,可是一箭射穿六只眼?”长生上前一看,丝毫不差,他举手一指:“黄绿、黄绿,你这该死的东西——
我射你三箭都不中,硬要我二人分卑尊。
走上前去双膝跪,师父连连叫几声。
  “师父,我既拜你为师,你要拿刚才用的箭法教会我。”“张教师,只要你不嫌我武艺笨,一定教你学本领。”
一支灵箭射上天,名叫蜘蛛牵丝倒挂梁。
  张长生平时欢喜拈尖取巧。他对王教师说:“师父,我们把这三只鸟分分吧?”王教师说:“好的,你分也。”长生将两只大的拎在手里,一只小的丢在地上:“师父,你的在这块!”观音说:“张教师,我倒不是要说小气话,鸟是我打的,怎就分得一只小的;要是你打中的,我毛也分不到一根哩!”“师父,你是师我是徒,这一只就算给我作投师钱吧!”“哎,你倒有个搭包礼哩,认我为师还要师父出投师钱,真是天下奇闻!”
二人争呀争,独少钢刀劈开分。
  观音说:“我你不要争,三只鸟二人没法分,我们来烧鲜的吃,哪怕你多吃几块肉我倒没意见。”“师父,用什么东西烧呢?”“这你不用愁,我在山东打猎的时候,锅子碗筷随身带的。”“师父,你去拿锅也。”观音老母来到藕池边,扯一张荷叶,放嘴上呵几呵,变出一只荷叶锅。张长生一看:“又没边子又没,这叫什么锅?”
大悲观音笑呵呵,这就叫做荷叶锅。
也是当年观音赐,千古流传到如今。
  观音说:“这些东西是我带来的,你去垒灶樵柴!”“师父,我不会做,我在家是饭来张嘴,觉来闭眼,总是安童梅香端来吃请来坐的,今天你权且忙把我吃一顿。
下次拿安童带出门,侍奉我师徒两个人。”
  大悲观音忙着去拾柴划草,埋锅垒灶,临到点火烧的时候,观音故意摸摸衣袋:“啊呀,没带火石,烧不熟吃!”长生说:“这点小事在我,我去点火!师父,这里没村没户的到哪里点呢?”“你对四周望望看,哪里冒烟就到哪里去点。”观音用手一指,山脚下设起三户人家,烟囱里青烟袅袅,对上直冒。将善才、龙女变作两位小姐,一家一个在家绣花。自己变作一位年老婆婆,在棉车头摇棉,口念六字真言——南无阿弥陀佛。
  张长生见到山下真有炊烟缭绕,就问:“师父,我来过清凉山好几回怎不曾见到山下有村户的?”“你年纪轻,走路不留心,我早就知道这山下有三户叫三家村!
内有三张桌子十二把凳,一家一个妇道人。”
  长生说:那我去啦!
下山去点火,观音又设地狱门。
  为什么观音又要设立地狱呢?长生将普贤老母绑在桂树射她四箭的时候,普贤曾说过要罚他游四重地狱的。所以,观音是为普贤应嘴,争个面子,设起了四重地狱。
东门设刀山,南门设火坑,
北门奈河桥,西门油锅滚。
  长生下得山来,走进东边的人家问:“借个火给我!”善才在那缝衣,眼睛对他一相:“嘿嘿,
外面明不明来昏不昏,你胡言乱语不绝声。
等我亲亲丈夫来看见,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转身向西,见一位小姐在屋里绣花。长生进门:“小姐,到你家点个火。”
哪来的风流浪子人,像个油头小光棍。
我家不是茶馆店,请你立刻滚出门。
  依还再向西。一个年老婆婆在家纺纱,嘴上里嗦,念的“般若波罗蜜多”。“老婆婆,请你送个火把我。”“你这冤家,进门没大没小的,叫我这么大年纪的人送火给你,你倒不折福?要火自己去点!”长生进门到油盏头上去点火。老婆婆说:“这是我诵经的灯盏,不可以到这灯上点。给你一点,我修来的功德还不够你点走哩,要点么,到我家锅堂里点!”观音用沙子、黄泥、木屑拌的三昧真火,看看火蛮旺,用媒纸头一拨,火星对里一滚,点不着。长生就叫:“老婆婆,你家火虚潮的,点不着!”“冤家,是你的媒纸头虚潮的,不是火虚潮!” “格,我怎点不着?”“点不着对里攻哎,用嘴吹风也!”长生他——
一步一爬对里攻,外锅堂攻到里锅洞。
两脚在那扫烟囱,攻得没气不通风。
横一吹来竖一嘘,铁罩子罩得紧箍箍。
  长生喊:“婆婆哎,我怎点不到火,灶攻倒了莫怪我!”
高喊婆婆不答应,低喊婆婆无回音。
  长生喊声不好了啦——
三家村上出妖怪,晴天白日鬼迷人。
  观音说:“你要见鬼了,把点鬼你看看。”她抓一把香灰一,鬼使在他四周乱舞。
伸手不见五个指,面东不见面西人。
  观音吩咐善才、龙女变作牛头、马面捉拿他。牛头马面向西,张长生向东,对面一碰,撞了肩膀。“呸,人多不碍路,船多不碍港,哪个与我撞肩膀?”长生问:“二位老兄上哪去?”“哦,到韦林县魏岳村。”长生想,只当此路无人走,竟还遇到同路人。“请问二位姓甚名谁?”一个说,我姓牛名头;一个说,我姓马名面。长生闻听是牛头马面,吓得魂不附体,说声不好了啦,
遇上牛头并马面,入得阴司地府门。
  长生惊问:“二位去魏岳村有何贵干?”“奉阎君之命凭票拿人。”“拿、拿哪个?”“拿张长生!”长生吓得稀稀步子就跑。牛头马面一把背住他:“你可就是张长生?”“我、我不是的。”“你叫什么?”“我、我是叫张长生,不过,我与他同姓不同宗,他住河西,我住河东。”“那地府不乱捉人,不是你。”
立刻溜了就动身,快从东门去逃生。
  到东门一看,是刀山剑林地狱。看那罪鬼一到,对刀山上一撂,痛得乱嚎。
上刀山,刀千万,犹如春笋,
爬上去,剑穿心,鲜血淋淋。
长生到东门,刀剑地狱门。
你在阳间杀生灵,破肚又穿心。
  长生问头儿们:“这刀山摆这块做什么?”“你不识字?这牌子上不是写得明明白白的——刀山不等其别个,专等阳间张长生。”
  张长生一听,稀稀步子又跑。“喂,你可叫张长生?”“我,我不是,我叫张打生。”“那地府不错捉,你走开吧!”
依还溜了动身走,快到南门去逃生。
  溜到南门一望,火坑地狱。罪鬼对火坑里一撂,烧得浑身起泡。
上火坑,如炭盆,皮焦肉烂,
野狗村,拖了去,囫囵生吞。
打生到南门,火坑地狱门。
你在阳间放野火,如今火坑焚自身。
  打生问头儿们:“你们还等哪一个?”
火坑不等其别个,专等阳间张打生。
  打生稀稀步又跑。头儿们一把抓住他:“你可就是张打生?”“我,我不叫张打生,我叫张活生。”“哦,阴间不错捉,你跑你的路!”
依还溜了动身走,赶往西门去逃生。
  西门是油锅地狱。罪鬼一到,背去对油锅里一撂,红面鬼使烧火,青面鬼使上灶。
滚油锅,沸腾腾,上下翻滚,
抛进去,无救度,化作灰尘。
活生到西门,见到油锅滚。
如同生灵肉,油煎四翻身。
  活生走近一看,啊依喂,罪过哩!问头儿们:“这油锅等何人?”“铁面牌挂在这里,等牛头马面捉人!”“捉哪个?”
油锅不等其别个,专等阳间张活生。
  张长生吓得想溜,鬼使们一把背住他,“你可就是张活生?”“不、不,我叫张卵生。”“那你走吧,地府里不错捉!“
依还溜了向前跑,北门到了奈河桥。
  奈河桥是一尺三分阔,三丈六尺高,两头铜钉钉,中间滑油浇。罪鬼对上跑,桥身只是摇;要是向后退,马叉要倒背;如对旁边让,蛇狼虎豹又要咬。
桥上罪鬼哀哀哭,无人搭救罪难熬。
  长生叫声双亲哎,
可知为儿上山打猎非好事,活活闯进了地狱门。
母亲哎,十月怀胎空养我,三年哺乳枉费心。
双亲哎,枉枉养我成长大,做不到端汤奉茶人。
你们总说养儿防老,积谷防饥,
谁知一场空欢喜,竹篮担水枉费工。
  观音老母想:随你怎样哭,想不修行二字总不来度你。长生又哭了——
我要早听僧人话,免到阴司做罪人。
早知地府有千重狱,我出娘胎就修行。
我今愿解杀生孽,又没师父领头人。
  观音说:“妥了妥了,你这才愿修身戒杀,改恶从善!不管怎样,还得要把师姐的面子顾起来。”摇身一变,变作普贤去他家化缘的僧人一样。引磬木鱼一敲,口中念念有词:“龙奔深潭,僧奔善门,斋僧布施,布施斋僧,功德无量,南无阿弥陀佛!”
  张长生一看,“啊唷,这鬼和尚不是在我家化缘的,他怎到阎王殿来化缘的?”观音老母又念:“地府阎王有十家,家家为我备早茶。”长生想:这和尚与阎王是亲戚?要不,阎王怎留他吃点心的!
长生一见战兢兢,怎遇上前世里的对头星。
  观音又来到奈河桥头,说声道变,奈河桥变样,化作一座金桥。
一头通向阳关道,一头直通到阴曹。
  桥头站立仙童仙女,手执长幡宝盖迎接僧人。张长生喊道:“僧人师父!”不睬他。“和尚师父!”不理他。“僧人师父,你可认识我啦?”观音回过头来对他看看,“不认识你是何许人氏!”“哎,你上个月在我家化缘的!”“我们就靠化缘为生,哪认得许多施主!”“不,你帮我拿桂花树弄活的。”“不要说枯树可以逢春,就是人在阴间也可以送他还阳,这些好事我做了千千万,哪记得许多!”“不,你挨我绑在桂树上用箭射的。”“哦,这我记得。你是魏岳村的张长生唷!”“师父,请你小声点,牛头马面在捉我哩!师父哎——
你拿我带了转家门,我千家万当愿斋僧。”
  “嘿嘿,我不信你了,当初只许二百两银子还赖得光光的,现在你许了千家万当,只要我将你对家一带,将来你不是赖得更快。你是急来抱佛脚,病来许菩萨的人,不信你骗了!”“师父哎——
开口听出你喉咙里音,就是要我罚愿心。
师父哎,我修心就从今日起,永远斋戒不杀生。
若是以后再杀生,披毛戴角变畜生。”
  “长生,你真回心呗,要受佛门三皈五戒!”“师父,不要说三皈五戒,六皈十戒我总是愿意的。师父,哪三皈,你快讲哎。”“三皈呀,是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五戒呢?”“一戒杀生,二戒偷盗,三戒邪淫,四戒诳语,五戒酒肉。”
三皈五戒要记明,不可违犯一星星。
吃饭想到牛耕地,穿衣不忘纺纱人。
开戒想到罚誓愿,得道要思领头人。
  长生说:“师父哎,我记住了。从今以后,决意忏悔前愆,皈依佛法!”长生呀——
你吃常斋我担忧,怕你修行不到头。
如若中途开荤酒,连我功劳一齐丢。
吃斋吃斋要真吃斋,旁人劝你心莫歪。
船到江心把好舵,不被狂风刮转来。
贤徒呀,我善言善语对你说,你要坚固牢落记在心。
  师父,你放心——
学无量山上一棵松,三丈六尺透虚空。
十万八千枝和叶,树大哪怕起狂风。
  这么,你既诚心修道,我要替你取一个法名,我们今天是有缘相遇,度你修行。
取名叫做裕缘僧,裕缘僧人办修行。
  众位,大圣宝卷在这之前
叫张长生,张打生……从此称他裕缘小真人。
  大悲观音说:“贤徒,你一人修恐怕难到头,要劝你父母双亲一齐修。拿房屋改成三宝殿,装金塑佛做善堂;骡马畜生放生去,安童梅香送还乡。”
  “师父,我一定依你。”“依我?你还有一笔债未还呢!”“师父,我还欠哪个债?”“你呀,这满头的青丝细发要还给生灵!”“怎样还呢?”观音说:
若把生灵债还清,要拔尽青发办修行。
  “师父,拔得不痛?”“当初你拔生灵的毛可痛?”“这当然是痛的。”“痛呗就要还痛债!“张长生说:“师父,我不拔!”“不拔,不拔呗随你便,我走了!”“师父,你不能走,要等等我,我来拔。”这下,长生揪住一把发,咬紧牙关使劲拔,一拔“咔嚓”,“啊依喂,师父哎,痛哎!”观音说:“痛也要拔!”长生又揪住一把头发,横一拔竖一拔,也未拔出一根发。叫声师父哎——
我自肉割不深,冷汗总痛到足后跟。
  大悲观音想:既然你晓得拔发痛呗,也算你忏悔了,我来替你拔,观音用杨枝净水洒,拔起来虚虚松松。“徒弟,可痛?”“不痛,有点麻辣酥酥。”随手用仙丹一按,鲜血打转。用一块月蓝色布一扎,鲜血溢在上面——
兰不兰来青不青,茄花色扎巾到如今。
两旁善人如不信,家主神轴上看分明。
  徒弟,跟我走吧!
眼见青山绿沉沉,青凉山到面前呈。
  长生抬头一望,白马对他一声嘶叫。他走到马前:马儿呀。
你也是头顶青天未曾修,背驮日月不抬头。
从此各修前程路,放你到荒山去安生。
  裕缘僧人一想,我今斋戒杀生,也去劝王师父回心哩!
裕缘僧人说得轻,观音在云端听分清。
  观音仍旧变作王教师在青凉山煨生灵肉,烧得烟绕蓬天,喷脑真香。
  裕缘来到王教师身旁。王教师问:“你去点火怎玩到现在回来的?”“师父,我不曾玩呀!”“不曾玩呢,是与人打架的!”“也不曾与人打架。”“你的头发都挨人揪掉了,还赖哩!”
师父哎,你叫我下山去点火,不知怎闯入狱门。
  “喔,我叫你去拾柴垒灶呗你不肯,懒见阎王呢,躲到阎王家就不用做事啦?”“师父哎,天地睽睽,冤枉到底。”
我点火来到三家村,晴天白日鬼迷人。
闯进四重阴司府,重重要捉我张长生。
奈河桥上过不去,幸亏遇到出家僧。
若非僧人来度我,今世不得转还阳。
师父哎,我已罚愿戒生杀,全部家当也斋僧。
  王教师说:“不要听鬼和尚的话。吃素吃素,干肠瘪肚。为人在则猪头啃啃,死了乘水滚滚,撞到桥桩就算自己的子孙。来,吃生灵肉!”“我不吃。”观音老母捡一块肉对他嘴里一塞,长生“吐吐吐”吐总吐不及。王教师问:“真的不吃?”“一点也不能吃。”观音说:“你不吃我把它放走啦?”“王教师总说的奇怪话,肉总煨烂了也又能放生?”“张教师,这是我山东师传的秘法,把吃剩下的东西随手就放它飞走的。”裕缘僧人说:“这真是少见,请师父作作法看!” 这下观音将“黄绿”的皮对地上一张,五脏六腑对皮里一裹,说声:“黄绿你快走!”
拍拍翅膀伸伸腰,逍遥自在上九霄。
  裕缘僧人一见:“啊呀,师父你是仙人啊?”
  谁知真神不可道破,一露相就不见面。观音大士使阵风,来到虚空。裕缘他——
双膝跪到尘埃地,师父连连口内称。
  观音大士在上空说道:“贤徒,同山打猎的是我,奈河桥上度你的是我。
是我度你转回心,我是南海观世音。
等你修成正,再来度你讨封赠。”
  日落西山暗昏昏,裕缘独自回家门。管门安童一看,眼睛发暗。“你这鬼叫化,要千要万,没得哪个化子要夜饭。去去去,走远点!”“安童,我是你的主相公呢!”“不要冒充,我家主相公是白面书生,你是红头光棍,不要在我面前胡混!”“不,你再仔细瞧瞧,我是你的主相公!”安童仔细一看:“啊呀呀,大相公呀——
实在不是奴欺主,怎奈面目全是生。”
  裕缘来到高厅,拜见父母双亲。张员外见他头破血淋,像个血人,不觉一阵心疼。孩儿呀,
王教师与你同出门,怎惹出连天祸临身。
我韦林县上去动状纸,好为孩儿把冤伸。
  裕缘叫声父母大人哎——
王教师不是凡间人,他是南海活观音。
他说我杀生罪孽深,罚我拔发去修行。
双亲哎,我身陷四重地狱门,门门要捉我张长生。
我奈河桥上不得过,愿将家业总斋僧。
  张员外一听,说声:“儿呀,为父作得金钱孽,早已回心修来生;如今你又杀生灵,罪上加罪怎超升?我们就依真神之言,拿安童梅香都解散,金银财物大家分。少者替他们成婚配,老者留下管山门——
房屋改作三宝殿,塑佛装金办修行。
朝念千声弥陀佛,晚拜南海观世音。”
  裕缘僧人说:“双亲大人,你们在家修,我要遵师父之命,寻访白云仙山去了。”
拜别双亲离家门,白云山上去修身。
  白云山峰连天际,青松翠柏郁葱葱,真是仙境圣地。
山路上,弯弯曲曲曲曲弯,裕缘他,曲曲弯弯上高山。
将身来到高山上,不成正果不下山。
  前山到后山,房屋没一间。只有松柏蔽石洞,避得雨来挡得风,另有玲珑塔一座,身居塔下诵真经。
饥来吞吃松柏果,渴来山泉润喉咙。
众位呀,我不提裕缘修办道,再讲经中另一情。
九、放铁鹞三怪出世 张天师有法无能

  当年汉高祖时代每到二月初八是“虚王报”日。这一天,张良放铁鹞取乐。铁鹞放到女人国,一些女人见到男子,一个个眉开眼笑,要夺去跟他们成亲。张良心生一计说:“你们不要争不要抢,把我的奶子养凹了,肚脐养凸了,谁能做得到就跟谁成亲。”这下,一些女人为他朝鱼夜肉,饮酒作乐,天天享福。哪晓得奶子越长越凸,肚脐越壮越凹,女人心想不对,知道上了张良的当,就准备杀他,每人只想吃一块肉,分得一块皮,做个香袋挂在身上,也算是有了男人。张良知道了这个消息,他又生一计说:“你们要分我的皮可以。不过,我生性喜欢放鹞子,在我临死之前能否再让我放一回鹞子?”这些女人说:“可以,让你放一回鹞子给我们看看?”张良他拣了一个刮西风的日子,把鹞子放上天,他乘着鹞子的尾绳也上了天。这时,韦驮菩萨从上空经过,见到鹞子的绳索是个妖怪,拔出随身的降魔杵将鹞绳一打三段。一段落在西太湖变成铁索精;一段落在通州北门变成顽石精,还有一段落在北海高邮坝变成鲇鱼精。
三个妖精分三处,各在东土苦修行。
三个妖魔成了精,扰乱江山不太平。
  哪个妖精先出世?通州北门顽石精。它修行多年,成为石纪娘娘。它半段在土里,半段在地上,当地农夫种田的钉耙用脱了到这石头上去一砧,锄头用脱了也去一筑。砧砧筑来筑筑砧,冤仇作得海能深。妖精是吸甘露细雨日月精华的,天天吸呀吸,四周五十里地方的禾苗得不到雨露滋润,庄稼枯槁无收,百姓怨声载道,怨气冲到九霄,惊动了玉皇大帝,打发哪吒太子捉拿石纪娘娘。哪吒太子用钢叉一戳,叉齿将石纪娘娘穿心而过。
将它丢在东大海,峨眉山下丧残生。
  石纪娘娘身上戳穿一个洞,没有死。哪晓镇江一支水,对准金山鹅眉嘴,冲成一旋涡,聚成一团沫。沫越聚越多,地方越积越大,八仙在西天赴蟠桃圣会打转,从上空见到一团黄沫就说,这东西是一大妖精啊!
八仙说话不留心,封作水魔怪妖精。
  旋涡水头急,把顽石冲洗成一只大玉镯,对鹅眉滩上一搁。巡海夜叉出来巡海看见了,捡起来套在手上带到宫中。龙王的公主娘娘见到玉镯放光发亮,就向巡海夜叉要过去戴在自己手上。
公主戴了三月整,面黄肌瘦少精神。
  那天,公主起身对镜梳妆,看见镜内有两个人影,一个是自己,一个是男身女相。公主一吓,玉镯对地上一脱,跌成两段,现出一个绝色美女。
双膝跪到尘埃地,生身老母口内称。
  公主说:“大胆妖孽,竟敢胡言,坏我名声!”随即大喊:“捉妖啊,捉怪啊”!这时,巡海夜叉在宫外值日,听到公主娘娘喊捉妖,立即回宫相助。水魔妖精向外逃,巡海夜叉对里跑,二人一碰面,水魔双膝落地,对下一跪。叫声——
巡海大哥恩情深,帮我玉镯转成人。
  巡海说,你不要走,我们去见龙王爷。龙王掐指一算,晓得一半,说不能拿这妖孽放走,放出去要招祸的。就对巡海说,你是单身汉,她是孤独人,
我来从中把媒做,你们二人配成婚。
  巡海跟水魔成婚,只有年把光景就怀孕在身。十月满足,瓜熟蒂落,生下双胎。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妖精还生妖精。生下来落地会跑,浑身长毛。一个取名叫胡立,一个取名叫胡鬼。
两个妖精后代根,总在水府里长成人。
  此话丢开,再讲北海鲇鱼妖精。它抬头一望,是成宗皇帝端坐金殿。“好哇,当初你与我同修一道,是师兄师弟,如今你身居皇位,独掌乾坤,我还埋没在北海高邮,隐姓埋名不封我神职!我来跟你作吵,拿你高邮坝拱倒,看你江山可牢!”于是它在高邮坝下也筑起龙宫洞府,用眼睛一眨,翻你的高邮坝脚;尾巴一挤,高邮湖见底。
高邮坝一倒水连天,黎明百姓哭哀哀。
  地方官着百姓筑坝,忙上一夏。才只几天,坝又翻腔,里面向外泛泥浆。开始碗口大,后来箩口大、盘篮大……,越泛越大,“轰隆隆”豁出去一丈八。
二次倒坝不得了,高邮邵伯变汪洋。
广陵王吓得没主意,赶奏表文送进京。
  成宗皇帝接过告急表文一看,吃惊不小。连忙撞钟击鼓,召集满朝文武上殿。问声:“众位文臣武将,谁能去广陵高邮擒妖治水?”
三百文臣二百武,总像泥塑木雕人。
  吏部天官执笏当胸,上前三拜:“启奏我主万岁,江西龙虎高山有张天师道人,他吃了皇上俸禄是专门拿妖捉怪的,此时不用,等待何日!”万岁随用圣旨一道,召张天师入朝。
天师奉皇命,路途急急行。
只为擒妖事, 连夜赶进京。
  张天师来到金殿,拜见成宗天子:“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微臣应召见驾!”成宗天子皇开金口,帝露银牙:“张爱卿,召你非别,只因高邮坝下妖精作吵,淹没良田,民成饿殍,召你前来安抚社稷!”“万岁,您解解罗带放宽心。
提到拿妖两个字,是我传家旧营生。”
  万岁就问了:“爱卿,你去高邮降魔呗要带多少兵马,多少法宝?”“万岁,我自带照妖镜,斩妖剑,朱砂三钱,佛表三张,黑狗血三滴,净笔一支。而外,再请钦赐三千御林军助威!”
  这下,张天师校场点兵。马用山东赤兔马,兵用河南御林军。老者不过三十岁,少者二九十八春。
老兵弱将都不用,个个是擒龙伏虎人。
  刀房里发刀,箭房里发箭,旗房里发旗,枪房里发枪。一龙旗、二虎旗、三面百脚旗,四面埋伏旗,五员将官旗,六合浑天旗,七星北斗旗,八方玲珑旗,九龙降魔旗,十面大堂旗。旌旗开路,兵马随行。
号炮连天上路行,惊动南海观世音。
  大悲观音一算,知道张天师奉皇命捉妖。她想,论张天师的道术之高,降一个小小鲇鱼妖精是不费吹灰之力。不过,鲇鱼妖精被张天师降伏,我徒裕缘僧人就失去创绩立功求得成宗皇帝敕封的时机!哎,这一功不能让张天师抢去!
  观音来到北海高邮,对鲇鱼身上一站,鲇鱼陷下去几丈。鲇鱼精说:“圣母,我又不曾得罪于你,你为何要我丧生?”观音问:“你可知张天师领兵前来斩你?”鲇鱼说:“小妖不知,望圣母赐一条生路!”观音说:“求生路可以。你拿眼闭起来,头埋下来,我将你踩入青沙底下十八丈,张天师的照妖镜就照不见你,斩妖剑就斩不到你——
等我裕缘徒弟修成正,带你到南海坐莲台。
  再讲张天师带领三千兵马,浩浩荡荡来到高邮城安营扎寨,将高邮湖围得水泄不漏。又指令地方官高搭祭台,自己登台,步罡踏斗,画符讷咒,用朱砂狗血喷洒鲇鱼妖头,斩妖剑、慑妖符作法三天,也现不出妖精的一点影子!张天师说:“这倒怪了,妖精逃哪去了?”他又用照妖镜四下照看。对东照见扶桑国,向西照见昆仑山……;上望九天仙女过,下看水底青沙流,也见不到妖精一根毫毛。天师说:“此妖道功小,见我符水法宝,已化为乌有了。”于是,河港官又着百姓搬土筑坝。
男子筑坝挑成痨,女子提饭泪纷纷。
高邮坝筑得如铁桶,张天师收兵回京城。
京城打起逍遥鼓,百姓唱起太平歌。
总说张天师神通大,当今天子笑呵呵。
  鲇鱼妖精深埋青沙底一年,百姓相安无事。来年,“谷雨”刚过,雨季来临。大雨像瓢泼,小雨不断滴,一下落到端午节。这下,湖里水满,海里浪大,鲇鱼妖精活了水,从青沙底下用一个鹞子翻身,立时海水奔腾,湖水翻滚,漫过高邮坝,水没泗洲城。
兴化盐城也遭难,百姓逃荒泪纷纷。
  地方官用鸡毛文书火烧角——
连夜催马上皇城。
  成宗天子拿鸡毛文书拆开一看,龙心大怒,只指一指:你大胆天师,诓骗圣上,欺君盗功——
小小妖精总降不下,枉吃俸禄到如今。
  遂用召文一道,将张天师召入午朝,
用上重枷锁,押入天牢做罪人。
  
十、揭皇榜降魔伏怪 裕缘僧讨封显圣
  
  鲇鱼妖精作吵,百姓生命难保,圣天子忧心如焚。遂撞钟击鼓,召集满朝文武。六部大臣就启奏了:“万岁,我们文官只能动笔,武将只会拖刀,哪个能去捉妖?
要能除妖保太平,张挂皇榜选能人。”
  这下,将皇榜张挂到十三省,各州府县总知闻。不论你是何等人,哪怕是拾柴划草,掮枪打鸟,操腰箩说好,只要能降妖伏怪,男到七岁封官职,女到十二受皇恩,没有这双高妙手,不要走进午朝门。
皇榜挂在午朝门,看榜官看得紧腾腾。
众位呀,不提午朝门外挂皇榜,再提修行裕缘僧。
  观音老母见时来运转,随即来到白云高山将裕缘僧人度到通天银河脱过凡胎换仙胎,带到御宰台参拜玉帝。玉主问:“观音弟子,他是何人?”观音说:“他就是你的三太子转世修成。”“哪里出世?”“韦林县魏岳村。”“哪里罚誓?”“泗洲城。”“在哪修成?”“白云高山。”玉主说:“如此嘛,该敕封了。”
魏岳村上裕缘僧,魏岳禅师你当身。
泗洲城里罚誓愿,泗洲大圣受皇恩。
白云仙山修正果,国世皇菩萨受香烟。
  玉主又赐他禅杖一根,御钵一樽,袈裟一件,法华经一卷。
  观音老母又将他带到王母宫,求王母娘娘重封,并赐他钻天帽、腾云鞋、聚风带、慧眼镜和百般仙法随身。观音又想:光有天皇封,没有凡皇封,还是不成功。要讨凡皇封,只有到凡间立大功。于是将泗洲大圣带到京都皇城去揭捉妖榜文,奉旨去降伏鲇鱼妖精,治平高邮水患,才能立功,讨得皇封!
  泗洲大圣来到午朝门外,对皇榜下一站,抬头观看皇榜。看榜官对他相相喝道:“这里不是小户人家篱门,大户人家前门,也不是县太爷的衙门,你这个小小僧人,站在此地作甚?”泗洲大圣彬彬有礼,一躬到底:“启禀老爷,此地不是张榜集能,降妖伏怪吗?”看门官道:“你有何能?”
  泗洲大圣一个旋风三丈六,拿皇榜揭在手中说道:“请速速奏与天子万岁,允贫僧入朝见驾!”看门官一见,岂敢怠慢,随即奏与成宗天子。万岁传旨:
出家僧人听封赠,钦赐圣僧入朝门。
  泗洲大圣得封圣僧入朝,就一步三拜,拜上金殿。成宗天子开口问道:“你家住何地,姓甚名谁,修悟何山?”“回禀万岁,贫僧是——
姓氏西北风,法名度虚空。
修行白云山,降妖讨皇封。”
  万岁一听,说道:“圣僧既有拿妖之术,需带哪些法宝随身?”“万岁,贫僧亦需朱砂三钱,佛表三张,狗血三滴,净笔一支。”万岁一听,不大相信。说道:“这是张天师的故伎,不行、不行!张天师也是用这些法宝,妖毛不曾拿到一根,反而祸害了良民百姓!”圣僧禀奏:“万岁免费龙心,毋用置疑,这叫各有各法,各庙是各庙的菩萨。
贫僧不拿高邮坝治太平,愿伏皇法不求情。”
  成宗天子龙心大喜:“圣僧真有如此道功,要带多少兵马相助?”“万岁,贫僧素来皈依佛门,不熟兵法,到时自有天兵相助,妖孽就擒。”
  泗洲大圣奉皇圣旨来到北海高邮,高搭醮台,祭天三日,念诵法华真经,惊动东海龙王发三千水兵前来相助。他用慧眼镜一看,照见鲇鱼妖精端坐假造的水府洞宫,在那闭目养神。大圣用禅杖一震,变作一条青龙,潜入鲇鱼的水府洞宫与妖精斗法。大圣似蛟龙入海,鲇鱼如猛虎下岗。大圣布天门阵,三千虾兵守天门;鲇鱼设套龙圈,圈圈锁住青龙身。朝上杀吞云吐雾,对下杀海水翻腾。鲇鱼妖精妖道深,三千水兵守不住门,它用尾巴一鞭,高邮坝底见天。大水往上涌,真是洪水如猛兽,来势不可挡,三千水兵被冲得东零西散。大圣喊声不好了——
妖精道功彼来深,我还差它二三分。
师父你在南洋海,徒在急中你可知闻?
  一声怨气冲天,惊动大悲观音,知道泗洲大圣敌不过鲇鱼妖精,立刻驾起祥云来到北海高邮。仙风一散,对醮台上一站:“贤徒,有我到此,你胆大心宽!”这时,大圣与鲇鱼正斗得不可开交。鲇鱼越战越有劲,青龙法术欠三分,只有招架之功,没有降擒之力。观音大士喝声住手,小青龙对上空一钻,鲇鱼正想抬起头追赶,观音大士往下一站,踏在鲇鱼妖精身上,如负万座高山。妖精说:“真神,这么重我怎驮得动!”观音说:“妖孽,驮不动你熬住点!”
一个熬字改了姓,脚踏鳌鱼观世音。
  从此鲇鱼改名鳌鱼,
拿它带到南洋海,永世不准眨眼睛。
  观音大士将鲇鱼脱层壳,给大圣入朝请功讨封。泗洲大圣送走师父又登台念动法华经,召请东海扒沙符使,涨沙将军,虾兵蟹将扒的扒,推的推,百里沙石推成堆。良民百姓男不知女不晓——
连夜筑起一座高邮坝,万顷良田保收成。
  大圣得胜回朝,献上鲇鱼妖壳,成宗皇帝龙心大悦:“圣僧,尔为当朝治水功臣,愿领文职还是愿做武将?”“万岁,提到做官,我出家人不贪。”“这不,赐你金银。”“万岁,提到发财,我万万不来,伏乞万岁准僧一请。”“圣僧,请者何求?”万岁呀——
天牢里罪人赦一半,钱粮国课减三分。
张天师道人免治罪,官封原职回山门。
贫僧别无他求请,赐我神职度黎民。
  成宗天子不知封他何种神职为好,正欲与左右殿臣商议,玉皇大帝将后续封神榜用穿云箭送到成宗皇帝的金銮宝殿。成宗一见,开口就念:——
圣僧前来听封赠,泗洲大圣治乾坤。
  大圣谢过龙恩,退后百步,辞朝回白云高山。
他在午朝门外望一望,通州山岭放毫光。
  大圣一阵仙风来到白云山上,依还端坐玲珑塔下诵经。观音在虚空叫道:“贤徒,你不去东海通州登山显圣,还在此作甚?”大圣说:“师父哎——
欲去通州显神灵,丢不下玲珑塔七层。”
  观音说:“你把它背了随身走嘛!”“师父,玲珑塔这么重,我怎背得动?”“噢,我来替你作法!”
大悲观音吹口风,玲珑宝塔变蒸笼。
徒弟你背它随身带,好到通州显神通。
  大悲观音一算,从白云山到通州要经过如皋地方的桑果河。桑果河河宽水急,河上没桥,大圣身背宝塔不能过河。于是就打发张班鲁班下凡在桑果河上造桥。桥才只造好,泗洲大圣来到。大圣站来桥头一看,桥虽高大,还怕经不住玲珑塔重压。就问:“木匠师父,这座桥可经得起我从上过?”“鬼和尚,不要说一个人,
千军万马总好走,何在乎你黄胖小僧人。”
  大圣说:“你且慢夸海口,让我跑过去再说”。大圣将左脚对桥上一踏,桥身响得吉吉呷呷。“哎呀,你身上的东西分量太重,不能上桥!”大圣退后两步,丢下两座蒸笼,用脚一蹬,四边生根,变成两座歇脚墩。
也是当年留古迹,歇脚墩流传到如今。
  大圣依还上桥。才只对上跑,桥身只是摇。张班、鲁班赶得哨,对河里一跳,用肩膀一人托住一个桥墩。大圣来到桥中间一顿,桥桩陷下去九寸。大圣问:“师父,是你的力大,还是我的法大?”鲁班说:“僧人师父,我的力也大,你的法也高。”
取名就叫力法桥,四十五里到如皋。
  鲁班仙师仔细一望:“哎呀,我还只当是一般僧人,哪晓他就是泗洲大圣。真是枉长一双铜铃眼,有眼无珠不认人!”急得用画匙对眼珠上一插,插瞎了自己一只眼睛。
从此闭上一只眼,独眼弹线到如今。
  大圣肩背玲珑塔,经过荒滩,走过草场,带看带跑,来到平潮。平湖对东奔,来到唐家村。大圣一看,唐家村有陈、马二姓的祖坟葬在一块活龙地上。陈家后代要出皇,马家后代要出帝,如果两家都出皇帝,两皇相争,江山必定大乱,百姓不得安宁。大圣就托梦给地方官开凿三十里河道,把活龙地改掉。哪晓活龙地土活的,白天开,晚上涨,天亮时分原复旧样,河港开不下去,大圣变作民夫来到河港工场说:“今晚收工的时候,我们把千百把钢锹插在河里过夜,不准老龙翻身!”哎,这一着还就灵哩。待到半夜子时刚过,初交三更,只听“咔嚓嚓”一声,老龙翻身,斩成十三段。后来——
三十里河口也开成,十三节龙灯到如今。
  三十里河口改造了活龙地。陈家不曾做到皇,出到一个陈都堂;马家不曾得天下,出到一个马探花。
  大圣来到海边,只见五座高山相连,屹立在他的面前。他想,我上哪座山呢?对左一望是马鞍山,向右一看是剑山,对前一望是军山,对后一望是黄泥山,还有一座无名山,前低后高,控江濒海,山峰奇秀,古木刺云,是一座好山。大圣肩背玲珑塔,直奔这无名山而去!他来到前山一看,见一老和尚在那诵经。这个和尚把箩样大的木鱼敲得剩个框框,斗大的锤子敲得剩个柄榔。大圣想,这老僧道功深哩!于是取出慧眼镜一照:啊,原来是个老狼精。他走上前去叫声:师父哎——
你在此山修道功,借块地方我暂安身。
  老狼对他一看,心上盘算:啊,是一个小秃,我等候几年才守到这块肥肉。就说:“前山不空,到后山去!”大圣跚跚步子向上跑,老狼就放声嚎。这一声大嚎,唤出了狼子狼孙一大淘,呲牙咧嘴,要吃大圣的肉。大圣随手掐根灵芝草,变作许多花花帽,一路抛散。小狼见了花花帽好玩哩,就去抢帽。拾起来对头上一戴,不小不大,每狼一个,还多一个。老狼赶来说:“多一个给我!”一群狼子狼孙头戴花花帽,个个舞呀跳,高兴得不得了。老狼问:“你要借多大的地方?”大圣说:“我只借片衫之地。”“什么片衫之地?”“喏,我身上披的袈裟大的地方。”老狼想,衣衫大的地方没多大,且借给他。说:“你拿衣衫摆下来划一块地给你。”大圣拎住袈裟一舞,城隍、土地帮他一箍——
全山箍得紧咕咕,还多一片衣小。
  大圣用禅杖一敲,狼子狼孙痛得不能直腰;大圣念动法华经,花花帽箍得狼子狼孙头上冒青筋。一个个喊:“真人哎,救命啊!”
高抬贵手饶性命,放我们回家见娘亲。
  大圣便问:“家在哪里,娘在何处?”老狼精用手一指:“喏,在山中间的树脚下。”大圣走去一看,只有碗口大的一穴洞。大圣说:“我不信,你们这么大的身块怎得进?”“不,我们能变小的。”“变给我看看!”这下,一个个打滚,驴子大变成犬儿大,犬儿大变成猫儿大,猫儿大变成松鼠大。“霍落霍落,”对洞里鱼贯而入。大圣又用禅杖往里揩,一个个对里直栽。老狼说,让我数一数,可有这么多!不多不少,正好五百个。嗯 ,总进来了。大圣说:“我也到你家去玩玩哩。”老狼想,在外弄不住你,吃不到你,进了我的家可以定心吃你的肉。于是就说:“真人,前面请!”大圣说:“你家的路我不熟,师父你前面请。”老狼放心大胆,领先而进。大圣待老狼进得洞去,将肩上剩下的五层玲珑塔放下来,对洞口上一顿,平平正正,洞门塞得密密层层。老狼对外一看,乌漆黑暗,喊声:不好了
我大狼占山数百春,未曾遇到对头人。
此番道门被堵塞,我千年道功化灰尘。
  这下,老狼在洞里求饶了:“真人,何时放我出去?”“容易的,等我在你狼山上断了烟火就放你出来的。”“那半夜间如果断了烟火也要放我出去了。”大圣说:“这要从我接受烟火的时候才能启算。”为此,留下偈文——
泗洲大圣最为尊,身镇狼山治乾坤。
金炉不断昼夜火,玉盏常明万载灯。
狼山不断香烛火,狼精不得出洞门。
  大圣收拾好狼精,安定了百姓,一心想把这山修成江东名山,于是就云游四海,医民治患,感动地方官宦,豪绅富士前来朝山进香,香火日益旺盛。山上只有玲珑塔五层,缺少禅寺让大圣定神入座,地方官又奏本进京,成宗皇帝发下缮银万两,大兴土木,建造前山门、钟鼓楼、大佛殿。从此满山楼台亭阁,画栋雕梁。
又造巍巍大雄殿,大圣入座受香烟。
  泗洲大圣仙登狼山显圣,名驰四海,百姓求子得子,求财得福,求医得消灾,求功名得俸禄,此话暂且不表。
  水魔妖精在东海水府将胡立、胡鬼两个孩儿抚养长大,想到要去通州报仇。她对丈夫巡海夜叉说:“当初我在通州北门受人敲敲笃笃,砧砧筑筑,这种凌辱之仇,我不能不报!
拿两个孩儿交与你,我到通州去找仇人。”
  巡海夜叉说:“妻呀,你别去了。自古道,冤家宜解莫宜结。到那里,如报仇不成,反倒惹火烧身,自找苦吃。若是去祸害百姓,被龙王爷知道,龙主也不容情,不如就在家安守本份吧!”水魔说:“你只知守份守份,不想雪仇洗恨,困在这水晶宫到何年何代超升!此番我去报仇得成,就在通州立庙显圣,若不成,回来——
搬动四海三江水,淹没通州一座城。”
  水魔妖精上岸,来到通州北门一棵银杏树下栖身,她昼没夜出,吓坏北门众多行人,寒寒热热病缠身。
仙丹妙药医不好,呜呼哀哉丧残生。
  这下,北门的老百姓闹起来了。说北门外面出妖怪,黑夜暗星鬼迷人。闹得家家户户未晚且将门户闭,日出才敢出外行。
得病人家哀哀哭,云集到狼山求真神。
  大圣菩萨用慧眼镜一照,哦,是水魔妖怪精上岸作吵,扰乱社稷。大圣他随即下山扮作乡间走方郎中,肩挑药担,手摇串铃,走街串村送医药,消灾祛病抚良民。
药到病除人心定,妙手回春显神灵。
  这时,韦驮天尊从通州上空经过,见到北门一棵白果树上杀气腾腾,妖雾弥漫,他定眼一看,是一妖怪附于树身。他抽身将降魔宝杵往下一鞭,
哗啦啦一个响雷阵,白果树打得碎纷纷。
  水魔妖精见势不妙,将身潜入东海水府与巡海夜叉合计,到龙宫里偷了一副水桶。这水桶是一件宝贝。叫——
小小水桶尺多高,五湖四海一担挑。
她要淹掉通州城,让大圣香火受不成。
  龙宫失了一副水桶,龙王知道不好,随手着虾兵蟹将寻找。说:“我这一副水桶是旱来放水,涝来收潮,能容三江水,五湖一担挑,哪个偷去必定要惹事!”一个甲鱼精跑来禀告:“龙王老爷,我见到水桶挨水魔娘娘担走了!”龙王掐指一算,晓得水魔妖精偷了上岸,去跟通州百姓作对!龙王立即晓谕狼山大圣,要他提防水魔上岸卖水。大圣随即着县主城隍,当方土地托梦给四城良民,叫大家小户要备足三天用水。三天以后有个女子挑水上街,百姓不能买她的水,如果买了她的水,全城老少要成淹死鬼。一个晓谕传得快,全城老少都当心。三天之后,真有一男身女相的女子挑水来啦:“卖水唷,卖水!”
东街叫到西街卖,南城叫到北城门。
肩膀担得酸酸疼,利市不发一分文。
  水魔妖精把水担对十字街口一歇,心上发急,说我这一担水没人要,只好对十字街上倒了!大圣随即将袈裟、御钵、禅杖带了随身,来到水魔妖精面前:“女子,这一担水可卖?”“卖!”“卖多少钱?”
要得生意成,我十成当八成。
早上要卖二十四,现在只要二十文。
  大圣问:“可愿把水挑送到我家里?”“送到哪里?”“我师父在狼山管香火,送到狼山上。”“不去、不去,狼山大圣与我是前世的冤家今世里对头,我不送去!”“那就送到西门可行?”“行,离这里有多远?”“不远,二三里路。”水魔妖精挑起水担跟着大圣后面跑。跑了二三里路就问:“可曾到啦?”“不曾呐,还有五六里哩!”水魔妖精听说还距五六里,知道是受骗了,就说:“不送了,把水倒给你!”大圣说:“不愿送,就倒给我吧!”大圣用袈裟对地上一摊,御钵对下一顿,平平正正。“女子,在你倒水之前,我是腌菜烧咸粥——有盐在前,倒漫出来我不怪你,倒泼出来我不饶你!”水魔想,你这小小钵子想装我江湖大海的水,不漫出来才怪哩!就说:“一言为定,决不倒泼出来!”水魔提起水桶往下倒,一桶倒到底,御钵还不曾够铺底。水魔一见不对,晓得遇上对手,连忙说赖话:“还有一桶不卖了!”“不卖呀?俗话说,说卖堂屋地,连夜拆不及,不卖也得卖!”这下两人扯住水桶争呀抢,溅出了一水点,
一个水点溅开花,西门冲起个白汤湖。
  大圣菩萨手脚哨,拎起水桶往湖里撂,立时长起一座氽氽庙。水魔妖见计失败,就耍胡赖,抽出扁担就打和尚。这下,水魔用扁担,大圣用禅杖,立时就开仗。水魔边打边退,大圣紧追不舍。众位,水魔不是打不过大圣败阵而退,她是想把大圣引到东海边,打他下海。大圣呢,要拦截她,不让她向东海逃跑。二者混打一场,胜负难分。大圣眼见快到北门离海边不远,晓得在岸上难以取胜,脱口就喊——
师父哎,通州百姓要遭难,你在灵山可知音。
  大悲观音肉跳心惊,知道大圣在通州遇敌,战不胜水魔妖精。随手带了善才、龙女来到通州北门,用手一指,在大圣与水魔交战的路旁设下三间茅屋。开一爿饺面店。善才上灶当烧煮,龙女店前任走堂,观音变作一位年老婆婆当管家。这时,水魔与大圣正打得起劲,杀到观音的面店门前。观音站在门口用手向大圣一招,大圣知道是师父来了,就放下水魔直奔面店而逃,水魔乘兴就对面店里追。大悲观音一把揪住水魔说:“女子,你可怕羞?”
自从盘古及到今,不曾见到女子打僧人。
  水魔说:“老婆婆,我与这个和尚素不相识,请婆婆不必多心。”观音说:“他是我的穷鬼外孙,你们既不相识,为何要两下撕打,想必是我外孙的不是?”“老婆婆,他既是你的外孙,我就告诉你听听,给我评个理!”她说:“我也是个穷女子,手上没钱用,挑水为营生,你外孙买了我的水不给钱,还把我的水桶甩掉,你说怪我还是怪他?!”观音说:“小姐哎,男子是盆火,女子是盆水,为女子的火气要放小点,我外孙有不是之处,老娘来赔你礼!”说着,就对里喊:“端一碗面来给这位小姐压压惊。”这碗细面是观音菩萨用鹦哥衔的铁索变的。善才在锅上束呀束,落呀落,盘上满满一碗。龙女连忙从灶上端出来说:“大嫂你不要客气,吃碗热面点点饥唷。”
一碗水面细柔柔,干子百页做浇头。
恐怕有点铁性气,又加酸醋和酱油。
  水魔妖精腹中饥,一碗面用筷上去几叉几绞,倒有半碗下肚了。连三想到嚼,一嚼“咔嚓”,“哎呀,你这面里怎有沙子的?”“嗯,新打磨子不曾刷,磨起面来石沙夹,今朝请你包涵点,下次请来吃好面。”水魔想,不管它好与丑,吃饱了再打!哪晓得水魔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是个直肚肠,鹦哥铁索又有垂劲,上头吃,铁索从肠里倒漏下来了。
  大圣连忙弯下腰去扯住铁索头,观音走过去帮收碗,从碗里抓住一个铁索扣——
两人齐往中间收,水魔妖精皱眉头。
观音回转南洋海,大圣拖她上通州。
  东街拖到西街,南街拖到北城,十字街上来经过,就像叫化子调活狲。
南来北往的人像看灯,还不曾见过和尚拖女人。
  大圣把她拖到城北门,手里拖得有点疼,对一口枯井台上一顿,水魔妖精以为是一口有水的活井,就想——
我水里长来水里生,得水就可转家门。
  于是她发狠,对井里一滚。大圣说,你要下井,就让你去!他用禅杖一梗,水魔对井里一滚。是口枯井无水,大圣用水魔挑水的铁扁担穿进铁索对井上一横,铁索扣对上一绕,拿她对井里一吊,水魔妖精急问:真神哪,
拿我挂在枯井里,何年放我转家门。
  大圣说,快的——
扁担头上生丫枝,放你妖孽转回家。
  妖精说:“我这是铁扁担,怎得生丫枝哩?”大圣说:“那好,
扁担头上开红花,放你出来享荣华。”
  事有凑巧,陈百万员外请了十几个做短工的农人在田里锄棉花草,厨房里做面烧饼送到田里给锄草的人当上茶吃的,做烧饼的娘子手段高,她是——
谢家娘娘指头尖,做起烧饼照见天。
苍蝇衔动团团转,蚂蚁搬到树洞边。
  梅香将烧饼送去对田头一放,说声:每人一只,不能多吃。谁知锄得快的人先到田头,他头尖眼快,拿两个烧饼卷在一起当一个吃,锄得慢的人迟到田头,走过去一望,一个也无项。没有吃到烧饼的人急得撒野,揪住多吃的黄毛丫头就打,哪晓得他打人不在行,一记打了她的性命堂,遭了人命啦,事情闹开了,报到通州知府衙门。
州官身坐一顶轿,仵作子骑马紧相跟。
红黑帽衙役十六个,来到尸场锁犯人。
  州官来到尸场离鞍下马,察看尸场。衙役跑得黄汗冒冒,将红黑帽子脱下对枯井上扁担头一撂,吹风纳凉。水魔妖精在井里见到就叫了——
真神哪,扁担头上开红花,怎不让我享荣华。
  妖精见无人理睬她,就在井里翻腔,捣动泥浆,冒上半天。一班衙役吓得手足无措,捡起帽子对头上一戴就溜。大圣菩萨扮作僧人走来对妖精喝道:“扁担头上一无丫巴,二无红花,你何以作吵!”官州就问了:“僧人师父,这井下是何物兴妖?”“知府大人,这是一水魔妖精,她与通州百姓有仇,要发水淹没通州百姓,被狼山大圣降伏压在这枯井之下。如今她又作吵,要大圣放她归海!”府官说:“不能放,放出去通州地方不得太平,等到明年三月初三大圣菩萨圣诞开光,我去参拜大圣,放炮显威。
轰掉狼山一个角,塞掉通州北城门。
枯井压在石城下,妖精永世不翻身。”
  来年三月初三州官发动百姓搬土运石,拿北城门一塞,水魔压得不见天日,在井下哭起来了。
可恨哪,我遭泗洲张大圣,压入通州北城门。
一来拆散我亲夫主,二来丢下胡立胡鬼两亲生。
我万年大计成乌有,千年道功化灰尘。
  胡立、胡鬼听到母妖在井下呼喊,对狼山大圣顿起报复之心。他们兄弟两个作法,设法变一条船,在海里拦截香客,想断狼山香火。香客坐上他的船,行到江心,他眼睛一鞭,船底朝天,香客丧身鱼腹,吓得江南人不敢上狼山烧香。大圣菩萨在狼山之巅看好了的,认定是水魔的后代在与他作对。大圣也就扮作一名香客,乘坐他的船,船行到江心,他用禅杖对舱中一插,听凭你妖魔眼睛多眨,船身动也不动!胡立胡鬼晓得不妙,就对海里一跳,想脱身逃跑。大圣喝声:二小妖道,往哪里而逃!然后用御钵到海里捞了两杓。
  一杓捞上一块条石,一杓捞上一个石鼓。大圣说:“冤家,先是你载我,现在我反要载你啦,送你远乡去!”
扯篷摇橹动身走,来到北海徐州城。
  徐州城南正在造迎春桥。为何叫迎春桥?徐州地方只迎春不打春,所以叫迎春桥。桥造得将好,大圣用手指一点,断掉一个桥枕,石匠没法装套,眼见和尚船里有一块条石,倒很合适,就问:“僧人师父,你这船上的条石可卖?”大圣说:“我们出家人素以积善为本,不作生意买卖,如你看中成用,我就送给你修桥补路,方便众生。”石匠见和尚愿送桥枕,真是省时省工又省钱,打灯笼火总寻不到这种好事。工匠搬了去往桥桩上一顿,四平八稳。妖精问大圣:拿我压在桥身下,何年何月来放我?大圣说:“容易的,
等到徐州打了春,放你这冤家转家门。”
  是么,徐州地方只迎春不打春,妖精永世也不能翻身,地方也就永久安宁。
大圣依还又动身,行到南京石头城。
  南京正在修城楼。城楼修得将好,猪子精一拱就倒,而且是今天修明天倒,修上几年总修不好。这猪子精哪来的呢?当初,观音菩萨到南京去,试看南京有多少孝顺父母的人。她变成一个老太婆,开了一爿汤团店,那时南京卖汤团的,只此一家,所以来买的人非常多。
  凡是来买汤团的人,观音菩萨都要问一句:“你是在这里吃,还是带回家吃?”人家要带回家吃,她又问一句:“带回家给哪个吃?”人家就说了:“你问这些做什么?”她说:“这有个讲究,要是给父母吃,就要花三个钱买只小的;要是拿回自己吃,或给小孩吃,我劝你花一个钱买三只大的,小的是素的,大的是肉的。”人家想,当然买大的合算,所以大家都买大的。
  有个人叫见遭瘟,专门惹事捣蛋,他想,小的贵,大的便宜,便宜没好货,这里面一定有名堂,我今天不妨买贵的吃。他去买汤团了,观音菩萨照样问他:“你是买给哪个吃?”见遭瘟说:“这你不用管了。”观音说:“不,你要买给父母吃,我卖小的给你,三钱买一只;要是买给自己吃,卖大的给你,一个钱买三只。”见遭瘟说:“你只管卖团,何必多管这些,我就是要买小的自己吃!”观音菩萨说:“那不行,不卖小的给你。”“为什么不行?我偏要买小的吃!”二人吵起来了,见遭瘟把案板一掀,汤团都抛到街上。
  这时,对门豆腐店走来一只猪。南京人养猪,不是关在圈里,而是放在外面跑来跑去的,猪可不管大的小的,一口一只,一下吃下七八只,还在地上拱了寻吃。原来小团里面包的是金丹,给父母吃了可以延年益寿。这猪吃了许多小汤团,长得特别快。一天长个头,三天像小牛,最后成了猪子精。猪子精食量大,到处拱了寻吃,拱呀拱,攻进了城楼底下入地九尺,到四更天饿了就拱得要吃,头一摇,城楼就倒,所以朱太祖下旨修城。这时,狼山大圣来到南京,见此情景,用慧眼镜一照,是猪子精作吵,就托梦给朱太祖说:“要得楼修成,必向沈万山借聚宝盆。聚宝盆里盛满猪食料,埋在城楼下,让猪子精在地下永远吃不了,它就不摇头拱城的。”朱元璋把梦中之语给详梦官一圆,觉得此梦有理,就宣旨向沈万三借聚宝盆。沈万三见圣命难违,也就答应借给皇上。不过,他只肯借给皇上用一夜,到明晨五更天的时候必须送还,朱太祖说:“好,敲五更鼓送还!”六部大臣就向皇上进言了,聚宝盆埋下城楼,不好拿走,五更天还不出宝盆啊!况且您君无戏语,不可食言,这怎么是好!朱太祖说:“这很容易,传旨下去,从此南京不打五更是了!”
  大圣菩萨想,有办法了。他扮作工匠将船上的石鼓搬来往聚宝盆下一衬,聚宝盆对石鼓上一顿,城楼对聚宝盆上一镇,胡鬼妖精就问:“大圣真神,几时放我出去?”大圣说:“快的——
南京打了五更鼓,放你妖精转家门。”
  它哪晓得,南京从此只打四更不打五更,石鼓妖精永世不得翻身。这叫——
徐州不打春,通州没北门。
南京不打五更鼓,沈万三要不到聚宝盆。
水魔妖精母子分三处,一个个不得回家门 。
  再讲西湖铁索精。铁索精与鲇鱼精、水魔精同是当年张良放铁鹞的鹞索绳,被韦驮神一鞭三段,身落三处,是干姐妹相称。铁索精知道两个干姐姐都被狼山大圣镇伏,心中万分气愤,发誓要为干姐报仇。她说——
不为干姐雪仇恨,我在西湖也难安身。
  她来到狼山变团火,从四周对山上裹,烧掉狼山就让我。她想得倒蛮好,就是做不到。大圣菩萨在西门白汤湖边守好她的。妖火一亮大圣菩萨用禅杖一梗,火球对御钵里滚,“吱——”,火被白汤湖的水灭掉啦。妖精对御钵里一伏,现出原身是一根铁索。妖精眼睛一闭,又生诡计,说:“真神哎,你不要害我,愿意替你管香火。”大圣说:“好哇,你既顺我,我来封你。
要你重修心,不准在狼山上眨眼睛。”
  妖精她可听话?不听,表面替大圣管香火,骨子里盯好了山下的香客。她见香客上山,只用眼睛一鞭,香客就七窍生烟,跑不动上山烧香,都坐在山下讨水吃。大圣说,你这妖孽,钻到我身边来作怪!走过去用手一挤,拿妖精的头挤了朝里。
身子朝外面朝家,斜里斜巴看巷车。
  狼山大圣降伏了三大水怪,安定中原,声扬四海。
风调雨顺民安乐,江淮大地富收成。
  他又想到,父母还在家修道呢。就仙风一闪三千里,云头落下魏岳村,替父母双亲脱了凡胎换圣身,到玉皇面前讨封赠,封为圣父圣母。
家庙敕封为大圣殿,端坐莲台受香烟。
  京都皇城一些风流才子,孔门书生,就将张家的甜中之苦,苦中之乐,降妖伏怪,造福黎民,一情等因,
写出一部《大圣卷》,讲经说法劝善人。
大圣菩萨年纪轻,不曾留下大圣经。
众位听了《大圣卷》,胜到狼山了愿心。
  从此,轰动了三洲泗洲人,兴化、盐城、如皋、靖江人,不分春夏秋冬,善男信女,跋山涉水,登舟步行,径往通州狼山敬香,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狼山香火日夜不熄。
  大圣菩萨是泗洲人氏,泗洲地方来的香客,狼山上的和尚称他们是大圣老爷的娘家人,和尚对他们格外亲热厚待,替泗洲人点烛焚香,件件送到佛前,而且不收香火钱。靖江人去狼山敬香的人比泗洲人多,香烛纸马近不得佛前,都把和尚和管香火的收了去变钱,发大圣菩萨的财。这下,靖江人商议商议,合计合计,说大圣菩萨是靖江人,靖江人是菩萨的娘家人。哪晓得如皋人也帮靖江人争,总说菩萨是靖江人。管山和尚想,靖江、如皋的香客多,山上厚待不起,就用姜黄纸条写一告示贴出——
菩萨天天受香烟,我们天天收香钱。
不管哪洲哪县人,此后认钱不认亲。
  泗洲人见了告示不服气,就与和尚争理,说菩萨是我们的,你们靠他发财,我们拿菩萨对家抬,抬回去管泗洲地方。
大圣抢到泗洲去,不在狼山受香烟。
  这样,狼山成了空山空殿,百姓没处烧香,和尚收不到香钱,就扶乩求玉皇大帝降旨。玉帝发下婆娑木一株,从东海氽到狼山脚,狼山主僧捞起来雕塑成神像身,又向地方乡绅豪门募化金钱,铸一紫金头,身内按上金脏银腑。
婆娑树身紫金头,一尊塑像狼山上留。
真身还在泗洲城,神灵在狼山应人求。
  成宗天子为方便百姓朝圣,下谕各州府县——
造成大圣殿,塑起大圣金容相。
普天同敬好烧香。




陆满祥 演唱
吴根元、姚富培 搜集整理
  

香山观世音宝卷

第一册

  三炷香,设经堂。同赴会,赐寿延。——圣谕
佛前焚起三炷香,设立延生圣会堂。
拜请诸佛同赴会,西池王母赐寿延。
天留甘露佛留经,人留儿女草留根。
天留甘露生万物,佛留经典劝善人。
人留儿女防身老,草留枯根等逢春。
孔圣人留下仁义礼智信,孝悌忠信劝善人。
  说者,诚心斋主合同会友意欲到南海普陀进香,无奈山遥路远,跋涉艰难,故而虔诚打扫净房,设立古佛经堂,上供佛祖金容圣相,呼唤弟子前来对圣宣讲——
讲开一部《观音卷》,胜到灵山了愿心。
宝卷初卷开,拜请佛如来。
树从根上起,花从叶里开。
宝卷初卷开,诸佛降临来。
大众齐和佛,降福又消灾。
宝卷初卷开,劝人要行善。
积德前程远,存仁后步宽。
众位呀,宝卷是部劝世文,忠孝二字劝善人。
今日开讲《观音卷》,字字行行说分明。
  话说周朝末年,列强称雄,互相征战,兵连祸结,闹得鸡犬不宁,野无净土。那时西域兴林国却呈太平盛世,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自成西域各邦领袖之称。这位国王姓婆名伽,年号妙庄,是一位明贤圣主。朝中文有刘钦,武有赵震,八大近臣,辅佐妙庄王统领三千里国土,四百余万黎民,男耕女织,各安生业,真可谓国强民富,政通人和。
国正人心顺,官清民乐安。
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
大国年年来进贡,小邦岁岁拜明君。
疆无强寇国无魍,刀枪入库庆太平。
  妙庄王身为一国之主,富乐尊荣,勤政爱民,自不必说。正宫皇后名叫宝德,也是个贤良之妇,与妙庄王十分敬爱。但是,世事不能尽如人意,她与妙庄王已逾不惑之年,膝下尚无子女,三宫六院,至今亦无生养。这正是战乱年岁争江山,太平盛世想天伦。妙庄王无子传宗接位,时常闷闷不乐。一天,他对宝德皇后说了:“当年,寡人南征北战,吃尽千辛万苦,才取得一统天下,指望子孙承守,繁荣帝国。而今我等年近半百,嫔妃虽多,均未生得太子,朕心十分烦恼,不知梓童有何感想?”宝德皇后就说了:“万岁,自古有言,和气致祥,乖气致戾。想必我们当年东征西伐,多行暴戾,杀戮生灵太多,有违和祥之道,所以生不到太子接位。但此究系何因,臣妻还不敢妄言,望我主再与谋臣细议。”
妙庄王听了皇后话,时时刻刻记在心。
  那天,妙庄王坐殿,群臣见驾,共议国事完毕,众臣退朝。妙庄王复又唤回刘钦、赵震二位文武大臣。刘、赵二位大臣见妙庄王复召,乃执笏当胸,匍匐金阶,口呼万岁,伏乞妙庄王降旨。妙庄王步下金阶,双手将刘钦、赵震扶起说:“二位爱卿,你们看——
东华门里文官走,西华门内武将行。
正阳门中无人走,独少王子共王孙。
万里江山无人继,少个传宗接位人。
假使老龙归沧海,一统江山要闹纷争。”
  刘钦当即启奏:“万岁,此事虽关重大,但龙心不必忧虑。欲求太子传宗,亟待我主大发慈悲,广结良缘——
求得天和并地合,修到太子坐龙廷。”
  “爱卿,孤家要做什么好事,方可得子?”文相刘钦奏道:“臣闻西岳圣帝十分灵验,凡有祈祷,皆有果报。我主只要诚心斋戒沐浴,差礼部官前去祭祀,命僧道两班设坛举醮,各拜七天求子大忏,悔悟前愆。倘若志诚感天,求得一子,江山有继,可解万岁为国为民之忧。”
  妙庄王闻奏,心中大喜。遂又复问:“赵爱卿,你是武将,有何高见?”“万岁,我与刘丞相所见皆同。不过,除了求得天作之合,还需求得地利人和;欲求地利人和,望我主张挂皇榜,晓谕各州府县——
监牢里罪犯减三等,钱粮国课减三分。
阵亡将士重抚恤,贫民百姓富三春。”
  妙庄王闻言,欣然准奏。这下,妙庄王差礼部侍郎,虔备香花果品,红绸素缎,贡香大烛,到西岳圣殿,请僧道两班拜求子大忏。
念的念来唱的唱,钟鼓声声拜经忏。
佛道两家奏表文,总为妙庄王求子孙。
  同时又将皇榜张挂到各州府县,敕令各州府县衙督察力办。正是一个雷阵天下响,黎民百姓尽知闻。各地监狱将犯死罪的改活罪,犯重罪的改轻罪,轻罪的改无罪,含冤入狱的完全平冤昭雪。对庶民百姓——
一两银子交七折,一斗糙米完七升。
总说皇上开恩典,修功积德求子孙。
  格么,人有诚心,佛有感应。佛老爷知道妙庄王广结良缘,施恩众生,皆为求子继后。不过,佛祖也晓得妙庄王乃嗜杀之君,不应有子,注他绝后。只是他有忏悔之心,亦当寻个善报与他,赐他一女,让他无子有女是了。想罢,打发玉女将青钱星唤来,叫它立变,变作牡丹花一枝,一阵仙风,飘进宝德皇后宫中。宝德皇后梦见牡丹见爱,摘下对头上一戴。
皇后戴上牡丹花,六甲怀孕上了身。
早不育来晚不生,四月初四巳时辰。
彩女报到妙庄王面,娘娘生了女千金。
  妙庄王一听,龙心大喜,莫非佛祖感应,赐我先花后果。彩女去报的时候,妙庄王正在御书房看书,他高兴得将书本一合,就以书字为题——
取名就叫妙书女,是我龙胎凤骨生。
  俗话说,只愁不生,不愁不长。妙书女长到三岁,皇后娘娘还是生不到太子,妙庄王不免心躁意烦,思绪万端,又与宝德皇后讲了:“梓童,孤家好事做了不少,怎有花无果的?”宝德皇后听懂妙庄王的意思,是为生不到太子而心神不安。遂说:“依臣妾之见,好事还是做得太少。”“还有哪些好事要做,说与孤家听来。”皇后说:“要做的好事多哩。天下有很多老而无妻的鳏夫,中年丧夫的寡妇,幼而失去父母的孤儿,老而无子的独身,他们为鳏、寡、孤、独,此四者,天下之苦民也。你可否传旨下去,命各州县城——
东门造座养济院,南门建个育婴堂。
北门筑起尸多陵,西门造幢清节堂。
中央戊己土一方,造座惜字义书房。”
  “造养济院作甚?”“百姓中有许多无儿无女孤寡绝嗣之人,年轻力壮时,能勤辛苦作忙到饭吃;年纪老了,牙齿掉了,手不能动,肩不能挑,无子养老,出门讨饭,总摸不着路跑。我主呀——
年老无靠没处蹲,养济院里去安身。”
  “育婴堂何用?”“世间有许多达官贵人,富有乡绅,金银财宝用不了,娶上三妻四妾,指望有个亲生儿女接代。哎,这等人眼望穿了,心想空了,头叩扁了,也生不到一男半女,唯独那寅吃卯粮 ,衣不周身,无钱养活儿女的人家,他倒是抛抛滚滚,子孙满堂,送也送不走。这些苦儿的父母,受尽劳累,中年夭亡,丢下的儿女无人抚养。有的有父没娘,等于钢刀缺柄;有的有母无父,好像大树无根。我主呀——
钢刀无柄怎成用,树木无根怎生存。
穷人家子女欲求生,育婴堂扶养他长成人。”
  “什么叫尸多陵?”“尸多陵的俗名叫乱坟场,又叫义地。乡间有许多穷苦人家,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种的是富家的租田。死后无葬身之地。也有一些肩挑小贩,逃荒讨饭的人,途中遇有不测,路倒猝亡,暴尸荒野,无地埋葬。我主呀——
穷人死了没地埋,尸多陵里可葬身。”
  妙庄王接着又问:“清节堂又有何用?”“我主,你可知道世间有多少年少后生,妙龄小姐,过早成婚,残害自身,成了十七嫁夫十八守寡的妇人。那些殇了丈夫的年轻寡妇,公婆大人说,儿子都殇了要她作甚,把她扛嫁出去,为小儿子婪业。有的公婆大人虽不强迫儿媳改嫁,但有一些油头光棍,拈花歹人,要去藤缠孤树,强占为妻。愿改嫁的寡妇还好,不愿改嫁的只恨自己命苦,发誓终身不嫁二夫。她独身无人帮,生活无依靠,想不通就投河上吊。我主呀——
年轻寡妇难生存,清节堂中去修身。”
  “梓童,义书房又作何用?”“世上有钱有业的人家,对子女娇生惯养,养成四肢不勤,五谷不分,贪图玩耍,读书不求上进。先生教,他跟着闹;先生住嘴,像滑石上泼水,过而不留。哎,穷人的孩子,缺衣少食,自恨不识字的苦,恨气要读书。但请不起先生,交不起束,只好替父母看牛斫草,图个温饱,所以,沟头岸坎上埋没了很多有用之才。我主呀——
收容乡间穷儿女,义书房里习诗文。”
  妙庄王听了宝德皇后的进言,十分欣喜,觉得这是个修身治国之道,于是一一准奏。皇榜张挂到各州县,老少人等笑开颜。孤寡绝嗣的人说,阿弥陀佛,这是皇上求子的布施,我们老有生路了;无田无地的人说,阿弥陀佛,这是皇上修心,我们死有葬身之处了;穷苦人也说,阿弥陀佛,托皇上的福,我们的孩子有书读了。举国上下一片阿弥陀佛声,阿弥陀佛得知闻。阿弥陀佛掐指一算,晓得一半。说,兴林国妙庄王又在求子了。罢罢罢,难得他一再虔诚,就赦免他三分罪过,再送他一女,可招文武二位附马,助他安邦治国。于是又打发白玉星临凡,仍旧变作一枝牡丹,按落宝德皇后怀中。
宝德皇后心欢喜,二次怀孕又随身。
  这次怀孕何时分娩?二月二十一日,生下来又是一位千金。宝德皇后说:“彩女,不要向皇上报,去惹万岁发躁。”彩女跑了哨,走上龙廷就报:“恭喜您万岁,妙书公主有了亲妹妹了。”这时,妙庄王正与众大臣观赏八佾歌舞。那琴声悠扬,舞姿窈窕,歌声悦耳,甚为欢乐。妙庄王听彩女报说妙书公主有了亲妹妹,不觉也是一个佳音,就以音字为题。
取名叫作妙音女,到老终身不改名。
  此后,妙庄王想想倒恼恨起来了。孤家做了这等好事总生不到太子,莫非是命中注定,天意绝我!罢,不重江山,专修来生。这就降旨工部大臣在御花园内修造一座宝和大殿,塑起三尊古佛——无量寿佛、无量相佛、无量状佛,妙庄王每月初一、十五亲去拜佛。宝德皇后说:“我主,你修么我也陪你修。”嫔妃见宝德皇后修,她们也修;宫娥彩女见皇宫里的人总修,她们也吃斋念佛。
满朝文武都念佛,京都成了净土庵。
  六部大臣启奏说:“万岁,你一人兴邦,众臣治国,万民守土啊,兴林国光是都城里的几个人吃素修道,只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而下面千百万子民都在吃荤,总在杀生,街上有屠户,山中有猎户,乡间有牧户,屠夫把猪羊拖了去——
活跳牲口上刀砧,鲜血淋淋丧残生。
  猎户上山,见到走兽用箭射,见到飞禽放黄鹰。
鹰爪箭伤连心痛,作下孽障罪不轻。
万岁既是积阴德,举国上下戒杀生。”
  妙庄王准本,传旨下去——
养鸡不准满街放,鹅鸭禁止下河塘。
酒肆改作茶水店,屠夫改业磨豆浆。
捕捉禽兽问斩罪,捞鱼摸虾坐班房。
  王法如雷,哪敢违抗!那些年啊,猪羊六畜老死了,挖个泥坑埋掉,无人敢宰,也不再养;鱼鳖虾蟹,无人捕捉,塞满河塘,爬上岸来。
多年螺蛳成妖怪,山中野兽长成精。
地府收不到生灵魂,森罗殿上起灰尘。
  凡间生灵生的多来死的少,地府里轮回受阻挠,生死进出不平,阎罗天子吃惊。
提起乌笔写表文,报与玉皇大天尊。
  玉帝拿表文一看:“啊,是阎罗王告妙庄王,告他阻碍轮回,扰乱阴阳。”俗话说,龙王管水,阎王管鬼,阎王没得鬼管么还做底高阎王呢?所以阎罗王发躁,向玉皇大帝掼乌纱帽。玉帝见此吃惊不小,遂玉磬三响,召名山洞府,九洲五岳的大仙到御宰台议事,查敕此案。西岳圣帝说:“玉主,兴林国妙庄王无子接位,在我境下广结良缘,求佛送子,佛祖因他杀生太多,注定断其后嗣,后来见他忏悔前愆,乃送他二女。而今妙庄王夫妇及满朝文武修行,举国上下戒杀,仍然是为积德求子,别无他图。怎奈又碰撞阎君老爷的呀?”
  “啊,原来如此,善哉善哉,妙庄王可悲可贵!”玉主说:“既然宝德皇后也修身求子,不妨召她前来作法。”玉主随即打发金童玉女手执长幡宝盖,脚踏五彩祥云,飘然来到宝德皇后寝宫。此时宝德皇后正入梦乡,只见长幡宝盖一闪,皇后的魂魄乃随仙而去。
飘飘荡荡升上界,灵霄宝殿面前呈。
  众位,灵霄宝殿上的座席是分等次的。道功深者列前,浅者列后,依次入席,不得误座。对此,各仙早明惯例,井然入坐,并无乱序。而宝德皇后是初来乍到,不明其例,跑去对七世慈航道人位前一坐,玉帝见了,知她不懂殿上规矩,也未加责怪。唯慈航道人居功自傲,心上有些不快,于是站起身来伸头过去看看她是何人,敢肆无忌惮坐在我的面前!一看呀,是一位丰姿艳丽的女流,不免心上一动,对她呲嘴一笑。这一笑不打紧,被玉帝慧眼察觉,顿时怒不可遏:“嘿,你这小小慈航,竟在灵霄宝殿上目无天规,蠢动凡心,戏我凡主宝德皇后!
调戏皇后该有罪,触犯天条不容情。
天宫凡间没你蹲,押入地狱做罪人。”
  太白星君赶快向玉帝叩头,帮慈航道人求情:“玉主,慈航轻戏宝德皇后理当问罪,但要念他修行七世不易,可否免入地狱,贬他脱胎凡间,再世修身,圆满他的道业。”玉帝一听,觉得此谏有理。太白星君接着又奏:“这里宝德皇后正要太子继位,不如就让他下凡做妙庄王的太子。”玉主说:“老星君哎,此言差矣!
七世慈航有邪心,怎可让他投男人。
若再坐上金銮殿,要糟塌天下女千金。”
  “玉主,不容慈航投托男身,可以抽龙换凤变男为女的呀。”玉帝听了,甚觉是好,随将慈航道人唤到变相台,一变二变,人形出现,变一个童男,一个童女。童男是何面目?皮肤漆黑墨塌,绿豆眼睛直眨;浓眉高鼻,像尊锅底菩萨。童女什么样子?眉如初月,眼似双星;玉面含笑,口如樱桃。玉主问宝德皇后:“千岁娘娘,你爱童男还是爱童女?”皇后问:“玉主,爱男何说,爱女怎讲?”玉主道:
“爱上童男得太子,爱上童女生千金。”
  皇后当然要童男啊。不过,她一见那童男的怪相,眼睛就发暗,看都不敢看。就想——
我是龙胎凤骨生,要笑坏朝纲武共文。
  她对童女看看,雪白粉嫩,眉目端正,越看越喜欢。随手将童女对怀中一抱,宝德皇后就神志杳杳,玉体飘飘——
手舞足蹬翻个身,睡意朦胧把眼睁。
原来是场南柯梦,一身香汗湿衣襟。
  次日清晨,宝德皇后赶忙起身,梳洗完毕,速到妙庄王面前奏禀梦境,一一说与妙庄王细听。妙庄王速将详梦官召来说:“朕已修行六载,未得因果,今夜皇后梦游天庭,见到一个怪男一个俏女,玉帝令其挑选,皇后乃择美而爱之,抱住一位美女,你看此梦是何征兆?”详梦官在妙庄王面前不敢胡言,遂照实而说:“万岁呀——
张网捕鱼得大利,针钩钓虾拨是非。
梦得童男生太子,梦得倩女是千金。”
  妙庄王本意是讨详梦官吉兆,指望生得一子传宗。不料,详梦官的耿直忠言,反惹得妙庄王泼出一盆无名怒火,直往身上烧来。妙庄王只指一指:“大胆庸儒,人说春梦反之,爱女得男,爱男得女,你却期望寡人无子,江山让给异姓,岂不招罪!左右殿官听令,将他扯下官服,摘下冠戴——
官职削得干干净,押入天牢做罪人。
假使宫中得太子,立问斩罪不容情。
若是皇后生闺女,官封原职出牢门。”
  详梦官含冤下狱,暂且不提。再讲宝德皇后此次怀孕上身与上两孕的经受不相同。这次怀孕上身,只要饮酒吃荤,腹中就隐隐作疼;若是食用素茶素果,皇后蛮有精神。
一连忌荤九个月,腹中疼痛要分身。
贵人出生拣时辰,二月十九巳时生。
  生下来又是一个闺女。妙庄王就想了,虽不如我所愿,也是寡人行善修得来的。
取名叫她妙善女,当作明珠掌上珍。
  妙庄王乃出赦文一纸,把详梦官赦出天牢,官封原职。再说妙善公主在皇宫出世,容貌非凡,十分可爱。左手有三点朱砂痣,右手有科罗印影一颗,是难得的美女标记。宝德皇后见爱,亲自为她穿戴。哪晓得三公主不识惯,吸到奶水要呕吐,穿上绫罗泪满腮,两手乱扯,啼哭不已。宝德皇后倒心疼起来了。冤家哎——
你出世不吃娘怀乳,九死一生命难存。
  彩女说:“千岁,你不用愁也不要哭,我们乡间村户人家的小孩,也有与三公主的景况相似的。孩儿的母亲身体瘦弱,奶水不足,孩儿不饱,只是啼哭要吃,他们就采树头浆果,或用砂糖拌粥给孩儿充饥,倒也养得发发禄禄,蛮好。”宝德皇后说:“既是如此之好,你们替我拿点散碎银子上街去买点果品回来试试看,她可吃?”妙善公主吃到素果,一口一个,手里还要拿上一个,不饱不饿,真正好过。彩女又说了:“千岁娘娘,公主不肯吃奶末,奶是荤腥,生丝绸缎也是荤货,所以,五荤上身她就乱抓乱扯,不愿穿荤货衣料。”皇后说:“可真如此,你们替她换用棉布衣裳试试看哎!”
妙善穿上棉布衣,眼张眼识笑嘻嘻。
彩女教她做游戏,“点点螺螺虫虫飞”。
  所以有人说观音菩萨在娘胎里就吃素。出世吃奶素,修道吃净素,封了神职度人还吃素。
  春去秋来,岁月如流,妙书公主长到十二岁,妙音九岁,三公主妙善六岁,妙庄王想到要请御师为她们训蒙,读书学艺了。
  一天,妙庄王坐殿与众朝臣商议:“众位爱卿,孤家身无太子,三位公主现已年届学龄,必须请一位女师教她们攻书习艺。你们哪位卿家有此能书善艺之女,送来宫中施教?如有,孤家是先召后封,厚禄相待。”这下,文官望着武将,武将看看文官,大家面面相觑,没有一家有此文、艺两全的才女可入宫胜任。殿上一片寂静,鸦雀无声。这时,西京洛阳礼部尚书陆清起身,执笏当胸奏道:“微臣有一小女,名叫凤英,年方二八,在家略习绣艺,浅攻诗文。万岁呀——
若不嫌她才学浅,愿伴皇姑习经纶。”
  妙庄王见奏,龙心大喜,乃出召书一纸。
召请召请三召请,召请西京陆凤英。
皇命钦差背圣旨,晓夜不停赶路行。
  钦差赶到西京洛阳,转弯抹角来到陆清家府门前。钦差官自小有训:“立不中门,行不履阈。”遂用指头敲门:“门上有人?”管门安童答曰:“子为谁,何人也?”“吾乃奉皇上圣旨到此,敢请向贵府通报一声。”安童听说圣旨到,不敢怠慢,飞速报与蔡氏夫人。蔡氏夫人一听,喜笑哈哈,随即吩咐安童——
沐手焚香整衣戴,大开朝阳两扇门。
一来迎接皇圣旨,二接差官两个人。
  蔡氏夫人将皇命官迎到高厅,分宾主坐下,香茶解渴。而后焚香掌烛,跪读圣旨。
见旨如见君王面,二十四拜见当今。
圣旨上下看完成,心中欢乐八九分。
  蔡氏夫人将陆凤英小姐唤到膝下说:“你受十载寒窗苦,功夫不负有心人。当今天子所生三位公主,无师训蒙,如今圣旨临门,是召请你去为三位皇姑教书授艺。凤英,此是你的福运,也是我们陆氏门第之荣耀!”
陆凤英听到这一声,思前想后暗思忖。
“爹在朝中伴君主,母在家内管门庭。
如今我再到皇城去,放心不下您老母亲。”
  蔡氏夫人说:“我儿,你此言差矣!君命不是家信。家信可误,君命难违,你替我速速进京,母亲我年事虽高,精神尚好,况且家中还有安童梅香照料,你去放心就是了。”这下,陆凤英整顿书箧衣箱,打好大小包袱,拜别慈母——
身坐一顶四人轿,随同钦差上皇城。
逢山不看山中景,遇水不问取鱼情。
晓夜行走不耽搁,赶到京都帝皇城。
  皇命官先将陆凤英送到他父亲陆清的衙门。他们父女相会,喜乐相庆,弟子不必赘述。
次日五鼓皇登殿,陆清带女入朝门。
  妙庄王对陆凤英小姐一看,和颜悦色,温良恭谦,十分喜爱。就问:“陆凤英小姐,孤家召你为皇女启蒙训读,传技授艺,有何见说?”陆凤英当即叩头三拜,谢主隆恩。
小女虽然才学浅,愿陪皇姑习诗文。
  妙庄王喜之不尽,步下金阶将陆凤英扶起,当殿就封——
陆凤英小姐听封赠,闺阁御师受皇恩。
  宫娥彩女伴送陆凤英来到玉扇宫中拜见宝德皇后,皇后唤出三位公主面见御师陆凤英。陆凤英未等皇后开口,走上前去先向皇后行君臣礼——
先拜皇后千千岁,又拜皇姑三千金。
  三位皇姑起身还礼——
先拜三尊无量佛,再拜御师陆凤英。
  陆凤英小姐将三位皇姑一一扶起说:“不必客气,免礼免礼。”回过身来又禀宝德皇后:“千岁,我来教皇姑读书么,是先学经文,后习绣技,不知千岁尊意如何?”“先生,一切遵从师命,三女当洗耳恭听。”
  陆凤英小姐年纪虽然轻,做事蛮精明。她选在二月初一是个黄道吉日开学。
开蒙教的闺门训,三从四德铭记心。
  三位公主唷——
高读能像鹦鹉叫,低读犹如凤凰声。
  天星下凡,读书不难;腹智心灵,读书聪明。先生教上文,她们能知下文;教到哪里,识到哪里;识到哪里,就熟记到哪里。正是——
三位皇姑读经文,先生只作领头人。
  陆凤英见三位皇姑聪明,心中万分高兴:“皇姑,我再教你们绣花。”彩女备好五色绒线,大小银针。陆凤英手执绷子绣架,说了——
说起难来真可难,开头要绣凤凰戏牡丹。
雄鸡司晨近旭日,青松挺拔立高山。
绷子上面咚咚响,绣花容易配色难。
桃红柳绿梨花白,菊黄紫罗配天蓝。
芳草回春依然绿,梅花五福自然香。
  在技法上要能——
三针挑个蚂蚁足,四针绣个桂花芯。
五针绾个金铃子,六针勾个活麒麟。
绣个金龙必是蟠玉柱,鲤鱼定当跳龙门。
公主呀,地上花鸟绣不尽,天上要绣八仙神。
拐李葫芦道法高,钟离执扇驱恶妖。
洞宾身背青锋剑,倒骑毛驴张果老。
国舅手执阴阳板,湘子云中吹玉箫。
仙姑喜饮长生酒,采和花篮献蟠桃。
皇女呀,上界八仙绣分明,再绣螳螂去招亲。
螳螂东京去招亲,壁虎子领头做媒人。
金蝉脱壳忙奏乐,织布娘子来送亲。
暴眼睛蜘蛛张罗网,稳笃金刚捉苍蝇。
教了一月又一月,教了一春又一春。
一直教了三载整,陆凤英想到转家门。
  陆凤英小姐在玉扇宫中教书三载,一直不知家中老母身体可安,家道可顺,心上忧虑不悦,时常暗下泪水。三位皇姑见了就说:“先生,你在宫中有甚不顺心之处,尽可向学生讲来,不必背地流泪。
若是三餐茶饭淡,另调厨子美味添。
如果宫中嫌孤寂,御花园中可散心。”
  “皇姑哎,我吃的珍馐百味,穿的锦绣罗衣,日子过得再好也没有。终日陪你们习文弄艺,有讲有说,倒也不觉清闲孤寂。只是——
人家皆有兄弟妹,唯我是父母一独生。
父在朝中事君主,操劳国事难分身。 
母亲在家守清静,独生一女又离家门。 
我三年不曾回家转,忧心忡忡急如焚。
万岁准辞我回程,一重恩当报九重恩。”
  “啊呀,先生身在宫中为我们攻书习艺,心上又怀念家中亲人,真是忠孝之人,可敬可佩。
我向父王去奏本,好让恩师回家门。
堂前报孝你生身母,表表我学生一片心。”
  次日清晨,妙书公主求见父王说:“父王,陆凤英先生进宫三载,未见高堂一面,时刻惦肠挂肚,思念亲人,故此小女伏乞父王恩准,让先生回家尽孝。”“孩儿,先生离家思亲,这是人之常情,不过,如若多留先生几载,你们岂不更有长进!”“父王,我们姐妹虽愚,三年来我们的学业倒也能各占几分,如先生辞去,我们可互补长短,自勉取进。依孩儿之见,就让先生尽个忠孝两全,岂不美哉。”
  妙庄王一听,甚觉有理。遂三唤两传,宣陆凤英上殿。“贤卿,万事勤为本,百善孝为先。你要回家侍奉母亲是一腔善心,孤王赐准。只为你在宫中施教三载,贡献非浅,孤王赐你镶花珠帽一顶,无量寿袍一件,与你母亲享用,这是孤王对你父母教女成才的一点赏赐,望勿推辞。
再赐黄金五百两,先生带了转家门。
  宝德皇后又奏本,赐她半副銮驾送行。
逢州要有州官接,过府府官出来迎。
陆凤英身坐一顶轿,三千兵马送动身。
  陆凤英辞教回转西京不提。
  一日,妙善姊妹三人到御花园中闲玩。妙书笑曰:“我们姊妹,上借父王庇荫,下得母后宠爱,清闲无事,能常在一起自在游戏,好不快活,但不知长大以后可得常常如此?”妙音答曰:“姐姐差矣,即如人家小时候兄弟姊妹,长大了就得各自东西,寻求前程,何况我们总是女子,一到及笄,父王把我们嫁与他人,自然就要各自分离,怎能长此相聚?”此时,只有妙善笑而不应。妙音问道:“妹妹笑而不语,是何故也?”妙善说:“依小妹之见,人生富贵荣华,如春霜朝露,转眼不见。比如做皇帝的是至尊无上,谁不想万年长寿?哪知废兴存亡,不时而变,自三皇至今,不知更换了几朝几代?当日之福威,今何在哉?格么,世上最亲不过是父母、夫妻、兄弟朋友,一旦大限来时,你说顾得顾不得?最爱莫过是田地、房产、财宝,一旦无常到,你说守得守不得?小妹今日不愿富贵夫妇之乐,只愿寻个干净名山去修行,倘一日修得出头,成个善人,那时腾身化极,翘足南溟,昂首东海,转眼西归,上则度得父母超升天道,中则求得人间脱离苦难寒贫,下则化得凶神恶煞不再残害黎民,则小妹之心愿足矣。不知二位姐姐意下如何?”
姐妹三人志不同,再无多语论苍穹。
三人分作两处走,各寻欢乐奔西东。
  古人言:道不同,不相为谋。她们姊妹三人志趣不一,自然言行不得合辙而分道扬镳。妙善公主离开两个姐姐,唤彩女随身,另行其径。她们主仆二人,游过沉香阁,观过憩鹤亭,来到宝和大殿。只见殿上三尊无量古佛端坐莲台,好生慈祥。妙善公主就问彩女,这三尊古佛端坐在此,是何道理?彩女说:“当年万岁修行积德生了大二公主之后,仍指望修得太子接位,乃造无量大殿,塑了这三尊无量古佛,修行三载,礼拜诵经,才生到你三公主的。你是万岁求古佛得来的。”妙善听了,当即双膝落地,跪下就拜。“佛祖哎——
多亏父王费尽心,为我塑佛求感应。
我也吃斋修办道,报答父王养育情。
伏维佛祖赐经典,愿作皇天善心人。”
  一颗善心,一片诚意,惊动玉皇大帝。玉帝掐指一算,晓得七世慈航托胎凡间皇宫,倒也不忘其本,善哉善哉!遂将太白星君召到御宰台前说:“当年七世慈航调戏宝德皇后,触犯天条,本欲把他压入三曹转换畜道,是你为他求情,贬他男转女身,到皇宫出生,今已长大成人,且思念修身,故而还请你去探其心灵,点化入门。”太白星君一听,哈哈大笑:“玉主,可是幸亏我为他求情,不然,上界又掼掉他七世功劳而沦入苦海!如此,我即就去。”
星君领玉旨,圣经带随身。
只为点化事,立刻下凡尘。
  仙风一闪,对御花园里一站,口中就喊:“卖经啊,卖经啊!哪个买我《金刚经》,报天报地报神明。”
真神在那喊卖经,妙善公主听分清。
  妙善公主依声寻去,见是一位白发银须身背黄包的深山道人,便问:“师父,你卖的是乌金、黄金还是佛经?”“我卖的是《金刚尊经》。”“可以给我看看?”“可以。”太白星君解开包裹,现出经书,盖版上写有《金刚尊经》四个金色大字。妙善公主伸手就去拿经,太白星君连忙用手捂住,说:“我这真经是污手拿不得,污眼看不得,污口念不得。欲看此经,必先三净。”妙善公主吩咐彩女舀盆净水,漱漱口,捕捕面,洗洗手,而后一目十行,拿《金刚尊经》看到底,一共是三十二品,五千一百九十五字。经书上写得清清楚楚,超得生,度得亡。师父哎——
你这一部《金刚经》,要卖多少雪花银?
  太白星君说:“黄金有价书无价,经书比黄金贵三分。”“师父,黄金虽贵要分量还人。你这经书是称分量卖,量尺寸卖,还是计数字卖?”“我这经呀,三天之前在御花园外,有一个精精壮壮、肥肥胖胖的酒肉汉子——
还我一字千金总不卖,情愿送与善心人。”
  妙善公主说:“师父,我是善心人,你就送给我吧。”“你有多善,我还不知。”“我呀——
自从出世到如今,未出恶语伤犯人。
不污三光日月星,不踏虫蚁小生灵。
见到五荤心生恶,身着素布薄衣襟。
宫中数我心地善,苍天有眼看得清。”
  老星君说:“你心地善良,毕竟是国王的公主。你父王宠爱,就怕要你传宗接代——
留你宫中招驸马,享受荣华富贵春。”
  “师父,开口听出你喉咙里音,就是要我罚愿心。
我修道就从今日起,永远不开酒和荤。
若是吃了酒和荤,剥过皮来抽我筋。
如在宫中招驸马,披毛戴角变中牲。”
  妙善公主得到《金刚经》,每日来到无量佛前——
朝诵千声弥陀佛,晚读一部《金刚经》。
不提妙善修办道,再讲朝中一段情。
  刘钦丞相三天不曾上朝见驾,妙庄王顿生疑云,恐其变心。乃立召刘钦上殿问道:“刘钦,你三朝擅自免见,是何道理!”“万岁,这三朝未能上殿见驾,乃因卑妾分娩遇难,放心不下,慌忙之中而又忘了向圣上禀假,望我主恕罪!”妙庄王一听,立即转怒为喜:“爱卿,既是你生儿育女大事,况且又遇难产,孤家定当见谅,不予计过。但问生的是男是女,大人小孩安康与否?”“万岁,叨天地洪福,赖神明保佑,生的犬子,母子已得平安,谢我主恩念!”妙庄王听了,不禁长叹一声:“君不如臣了——
卿家总有香烟后,唯我独少后代根。
假使孤成风中烛,铁打江山靠何人?
  爱卿,孤家有一心事,不知你可愿为我分担几分?”“万岁,微臣才浅力薄,能分担的当万死不辞。”“爱卿,寡人膝下无子,将来无人继位,我想将亲身袍服与你,将公子裹来宫中——
作我皇上干太子,传接寡人坐龙廷。”
  刘钦忙说:“恩承我主见爱,臣本不敢推辞,不过,我也只有一子,并无多男,您圣上倒有一子半哩,何愁江山无人继承!”“爱卿,我只有三女,何来一子半呀!”“万岁,自古就有女婿是半子之说,三位皇姑招纳三位驸马,不就一子半了?
文职驸马安社稷,武将乘龙保边疆。
再选一位全才婿,传接我主治乾坤。”
  妙庄王一听,倒也可信。回宫与宝德皇后议酌一番,将大公主妙书唤到面前。妙书公主问:“父王,唤儿何事?”妙庄王说:“为父所生你们姊妹三人,没有太子传位,我准备将你们姊妹三人留在宫中招纳驸马,不知你愿招文职还是愿纳武将?”“父王,我在东宫长大,招文还是纳武,全由父母作主。”妙庄王一想,东宫列文,西宫列武,她是要文官。于是开文考。
兴林国里挂皇榜,各地才子尽知闻。
  皇榜张挂到东昌府,被张伯凡之子张文看到了。张文自小读书聪明,勤学上进,有东昌才子的美称。他知道皇上开考,立刻向其父母禀告——
今年皇上开文考,儿要进京跳龙门。
  张伯凡夫妇就说:“儿呀,海水不干人不老,除了今朝有明朝。你年纪还小,再读三年书不是才学更高,何必如此着急呢!”“父母哎——
天下才子多如笋,只争朝夕往上升。
倘若此番不应试,错过一时等三春。
我今要把京城进,莫失良机误前程。”
  张伯凡为儿备好川资,轿夫人等送他启程,赶上京都皇城。
无心观赏皇城景,下住招商店堂门。
宗师大衙登过号,只等考期比才能。
三月初三首场过,隔了五天二场临。
三月十二三场毕,考尽天下念书人。
榜眼出在柳州地,探花出在桂阳城。
张文公子文章好,朱笔点点第一名。
天子大臣又复看,他独占鳌头状元身。
  妙庄王赐他们三位新科各自橙黄金花一对,银鬃白马一匹,发三千兵马,择日游看皇城。
三位新科游皇城,百姓出来看新闻。
大户人家摆香桌,小户人家设净瓶。
听到一声状元到,鸡犬总不放出门。
正是——
白马紫金鞍,京都万人观。
笑问谁家子,读书中状元。
有人说——
年纪虽然小,文章日渐多。
但看十五六,一举便登科。
  城头上有多少观赏的人,羡慕不已,赞叹不绝——
年少初登第,皇都得意回。
禹门三汲浪,平地一声雷。
  也有人这样说了——
不要只见人家头上金冠戴,须知寒窗灯下吃苦时。
格么——
天子明如镜,龙门日夜开。
只要勤攻读,状元自会来。
三位新科游皇城,落第书生泪纷纷。
  他们说:“状元公哎——
你读书换来黄金屋,我读诗书枉费心。
堂前对不过双父母,学堂里对不起老先生。”
  张文在马上见到。用手向他们招招——
诸位世兄莫懊恼,回家再把灯油浇。
只怕绳短水难取,不怕龙门万丈高。
  落第书生听了,个个精神抖擞,茅塞顿开。叹道:
只怪自己麻绳短,莫怪科场井底深。
回家苦读三载整,再来京都跳龙门。
  状元游看皇城,妙庄王又降旨工部在午门外高搭一座彩楼,着大公主妙书对镜梳妆,彩女侍候,登上彩楼。
公主端坐彩楼上,祷告虚空过往神。
求天求地求神明,帮他状元做媒人。
有朝一日龙凤庆,重重香烛了愿心。
  公主祷告完毕,三位新科游看皇城打转,从彩楼下经过到午朝门谢恩。状元一到,巡逻御使就报:“闲人回避,车马让道。”妙书公主俯观楼下,平心屏气将彩球往下一抛。
彩球滚滚往下抛,文武百官看热闹。
但看哪位新科福星照,脱掉蓝衫换紫袍。
  彩球徐徐下落,不偏不倚正中张文胸怀。张文接过一看,上绣乾坤八卦,还有公主的生辰相貌。他心就想,这不是随常的玩艺,是皇上公主许身的表记,得中彩球者,必定要答应进宫招亲,不得有半点违拗。他把这事放在心里,来到午朝门前下马离鞍,匍匐金阶,山呼万岁:“学生赖天子洪福,仰圣上隆恩,接得彩球一个,万望恕罪!”妙庄王见了,哈哈大笑:“张文,你知皇上为何抛下彩球?”“万岁呀——
此乃恩赐鸳鸯球,愿与皇姑共白头。”
  妙庄王十分高兴,当殿就封——
张文状元听封赠,东宫驸马受皇恩。
  宝德皇后知道新科状元张文接得彩球,更是喜不自胜,乃选个黄道吉日,奏请妙庄王摆设国宴,宴请群臣庆贺张文与妙书公主完婚。当下点起七盏明灯朝北斗,一对红烛照南星。歌舞翩翩,细乐盈盈,张文与妙书公主八拜天八拜地,八拜虚空过往神——
再拜父王与皇后,兰桂香房去安身。
  时过三载,二公主妙音成年,妙庄王将她唤到身前问道:“妙音,你大姐招文,你是招文还是纳武?招文的我开文考;纳武的我举武试。”“父王,我在西宫长大的,随你招文纳武,均由父王作主。”“啊,西宫列武,我开武考。”皇榜张挂到各州县,太原府李国栋之子李武知道,他立即备好刀枪棍棒,强弓硬箭,辞亲别祖。
跨上一匹枣红马,打马加鞭上皇城。
慢走如同云推月,快走如同过天星。
晓夜行走不耽搁,赶到京都里罗城。
招商店堂暂住宿,专等考期比输赢。
  哎!人说考文官的人多,哪晓考武将的也不少。考场外的人啊就挤如也,抑如也,推不走,轧不开。
只听三声号炮响,大开龙虎两扇门。
  考生各带兵器,鱼贯而入,站队列阵,只等点名出场。首场比弓箭,二场比刀枪,一个个生龙活虎,气吞山河。轮到李武上场了,他浓眉大眼,短束轻装,圈子里蹦到圈子外,里四门翻到外四门,硬弓拉到十三力,抱石如飞只嫌轻,舞起刀来如闪电,只见刀光不见人。刀法比过比拳法,比到拳法是他祖传的手脚。上打雪花盖顶,下打古树盘根;左扑青龙摆尾,右打猛虎翻身。
乌鸦看了也停翅,百鸟经过不开声。
宗师大人也喝彩,朱笔点点第一名。
当场赐他将军帽,游看皇城散散心。
游看皇城三日毕,妙庄王召他入朝门。
我二女青春一十八,许配贤卿定终身。
  李武当下叩头三拜,谢主隆恩。“万岁呀——
莫嫌小民功夫浅,愿陪公主女千金。”
  妙庄王龙心大喜,当殿就封:
李武前来听封赠,西宫驸马你当身。
京城门楼高扎彩,庆贺驸马入宫门。
不提李武为驸马,再讲妙书一段情。
  大公主妙书与张文夫妻恩爱,情同鱼水,不到一年光景,六甲怀孕随身,十月满足,瓜熟蒂落。
连痛几个紧三阵,生下一位小官人。
  彩女报到妙庄王面前:“万岁,恭喜您大驸马喜得贵子,我主万岁天赐外孙。”妙庄王喜形于色,欢乐万分,乃曰:“此系孤家烧香求缘之份,终有果报。
取名就叫妙香缘,兴林国的宝和珍。”
  格么,妙庄王的外孙香缘出世,三公主妙善也渐渐长大成人。他高兴之余,自然想到妙善公主的终身大事。乃唤宫女将妙善传到身前。问道:“三女,你大姐招文,二姐纳武,你是要文还是要武?
或文或武招一个,了却为父一片心。”
  “父王,恭贺您,大姐招文,文可治国;二姐招武,武可安邦。
朝中有了武共文,你一统江山定太平。
父王哎,孩儿不愿招驸马,只愿吃素修前程。”
  “皇女,吃斋念佛么是五体不全,六根不正,耳聋眼瞎,腿残脚拐的人修的。你前世修过了,修到我皇宫里来,享不完荣华富贵,吃不尽美味珍馐,你还要修底高呢?”“父王哎——
修道是免轮回苦,报答父母养育恩。”
  “哎,诸处有轮回,我皇上没有轮回。里罗城到外罗城,刀枪布得密层层,哪有鬼使敢上门!”
  “父王哎——
刀枪剑戟吓得住鬼,将军府里怎死人。”
  “三女,你胆大点,世间虽有阴阳之隔,但地府的世俗我也略知三分,等你阳寿满足,阎王差小鬼来捉你的时候,我到纸箔店里多买些银锭纸锞在午朝门外灼化,祷告鬼判,叫他们到——
别州府县拣同名同姓的捉一个,留下你妙善女千金。”
  “父王哎,你又想错了。
阎王本是铁面君,只要人来不要银。
银锭纸锞买到命,纸箔店里怎老人。”
  “皇女,你尽可胆大放心,地府里大不了是阎王呢,他没得我凡王权威大,我只要下一道圣旨——
捣毁城隍庙,挖掘鬼使坟。
禁僧除邪道,搞得它阎王无处蹲。”
  “父王哎,你这松香架子不要摆,阎王的架子比你大。
阎君面前挂铁牌,不论你官员宰相共秀才?
不怕你咬金嚼铁的男子汉,更不怕我描龙绣凤的女裙钗。”
  妙庄王说不醒他,听听倒发火了:“大胆的冤家,朕为一国之主,万姓之尊,见识倒不如你?哪有国王的公主好人不做,去削发为尼的!”妙善公主复奏道:“天下大器,哪个不爱,夫妇快乐,哪个不喜?只是孩儿生性只愿修行,任它一切荣华,见之如同冰炭,唯我只求清心静养,不求奢乐。”妙庄王起身,怒欲重责。妙善深思:在父王面前不可让他过份难堪,乃假意答应:“父王若要孩儿招婿,文武将士一概不要,儿情愿招个医士也罢?”妙庄王说:“天下英才多得很,你偏不要,却要招个医士,是何道理?”妙善说:“招个医士,非是别意,只想医得天下无凶猛恶相,无寒暑之时,无爱欲之情,无老病之苦,无高下之分,无贫富之辱,无你我之心,尽得佛果,此则儿之愿也。”妙庄王一听,更是火上加油,骂道:“你这妖孽,在父王面前尽说鬼话,不听教诲?”
妙庄王站起身,骂声女无端。
真意不肯回心转,押进北花园。
重枷重锁拿她押进北花园中遭磨难,强迫公主转回心。
  彩女搀住公主手,一路啼哭往前行。来到北花园一看,房屋没一间,坐凳没一张,风吹雨打没遮拦。妙庄王在平地画一个圆圈,罚她对圈子里一站,身子不得动弹,这叫画地为牢。妙善公主在画牢里,与明月作伴,和清风为友,无挂无碍,从怀中摸出《金刚经》——
千遍万遍诵真经,忍饥受冻不变心。
大众哎,不提三公主遭磨难,再提番邦要兴兵。
  兴林国西面有一个小邦叫红颜国。这个红颜鬼子的岱王历来对妙庄王不服称臣,时时想侵吞兴林,独霸西域。这时红颜岱王探知妙庄王无子继位,两个驸马又贪图享乐,乃寻借口,大胆向兴林国挑起战端。他称,兴林国自恃强盛,处处欺弱压小,我红颜国就不服称臣。如今他兴林国如有强将能人将五百棵枯松在石板上栽活,我红颜国年年进贡,岁岁朝君。
若无能人把树栽活,踏平你兴林紫禁城。
番使奉了狼主令,肩背战表进兴林。
  战表从远臣传至近臣,近臣传到六部大臣。六部大臣早朝面君,奏与妙庄王晓得。妙庄王打开战表一看,哦,是红颜鬼子窥视我兴林大国,妄造事端,寻衅挑战,这还了得!便问:“众位爱卿,你们有哪位强将高手——
拿五百棵枯松栽逢春,官上加职重封赠。”
  问到文官不答应,问到武将无回声。三百文来二百武,总像泥塑木雕人。妙庄王说:“不好了——
兴林国里无能将,万里江山靠何人。”
  刘钦丞相掸掸朝服,执笏当胸,上前三步奏道:“万岁,文臣只能安邦治国,武将只能守卫边疆,哪有石板上栽活枯松的道功。依臣之见,只有三皇姑朝也念佛,晚也诵经,她如此虔诚修行,必得神仙护佑,倒不如叫三皇姑试它一试。
若将枯木栽逢春,永远准她修前程。
若是修道成空话,罚她回宫早完婚。
如是三公主无妙法,重整三军就出征。
扫平它西番红颜鬼,兴林国才能保太平。”
  妙庄王说:“刘爱卿所言极是。”随即出赦文一道,将三公主从北花园画牢里赦出,由宫女扶她来到妙庄王面前。妙庄王问道:“三冤家,你修到现在有多大的道功啦?”“父王,此话从何说起?”“你说修道能免轮回苦,可报父母养育恩。如今你父王有难,能否为我分担!”“父王今有何难,要叫孩儿分担?”“孩儿,西番红颜鬼子欺我身无太子,国无强将,他无事生端,用五百棵枯松连同战书送来,诡言兴林国如有能将把枯松在石板上栽活,他年年进贡,岁岁称臣,若无能人栽活,他出兵杀进兴林,草木不留。皇儿呀——
你若有神通栽枯松,父王的江山才太平。
如若枯松栽不活,兴林国鸡犬总不宁。”
  妙善一听,如遭五雷轰顶,魂飞魄散。她想,这事难哩!要答应父王能将枯松栽活,这比登天还难;要是不答应下来,想必父王不肯饶恕于我。罢,罢,罢!顺父母之言呼为大孝,逆父母之言是获罪于天。“父王哎——
在我在我总在我,在我三女一个人。
任它石板生铁硬,孩儿栽它早逢春 。”
  格么,妙善公主能否有此道功把五百棵枯松在石板栽活,留在下册再讲。
宝卷实在路程远,稍停片刻再劝善人。
和佛保延生,谢谢众善人。

第二册

  昼夜流,弹弓钩。霜怕晒,出票勾。——圣谕
海水滔滔昼夜流,鸟怕弹弓鱼怕钩。
嫩草怕霜霜怕晒,人怕阎王出票勾。
上文讲过下文来,金花谢过银花开。
开金花替斋主满门大小添阳寿,谢银花为一众会友免三灾。
依还提起一部苦修得道《观音卷》,依科修奉劝善人。
  说者,《观世音宝卷》一部未满。上册经文讲到西番红颜国用在石板上栽活五百棵枯松为借口,向兴林国寻衅挑战。妙庄王准刘钦丞相之奏,将三公主妙善赦出画牢,要她将枯松栽活,兴林国才安无战祸。三公主就想了:为父王解忧,替万民除难,要顺应父母之意才谓大孝!父王哎——
天大的难事总在我,在我三女一个人。
任它石板生铁硬,孩儿定把它栽逢春。
  宫娥彩女一众人等。陪三公主来到御花园里一看,一棵棵松树枯枝落叶,有的已生蛀屑,若用它生火煮饭都没火力。那石板呢,没孔没眼,没处植根生长:“罢也罢了,松树到了绝处,我妙善也到劫处。”她看看无法,扛起锄头对石板上就伐。一伐“叮”,手麻木到肩膀,震得她双膝落地,对石板上一跪,叫声“师父哎——
石板上栽松怎生根,枯枝烂叶怎逢春。”
公主手拿罗汉松,仰天长叹对虚空。
该派徒弟修办道,多下雨来少起风。
公主手拿罗汉松,点点泪水化长虹。
该派徒弟修办道,伏乞师父显神通。
慈航道人泪纷纷,惊动韦驮一真神。
  韦驮菩萨是十世真童体,三州护法神。他修了十世才得真神之称,七世慈航道人只修了七世,因触犯天条被贬下凡间,重新修炼。韦驮真神见慈航道人有难,自然要下来为他解厄。遂一阵仙风,站到御花园中。县主城隍,花园土地见是韦驮真神降临,赶忙上前迎接。韦驮说:“城隍城隍,你怎不帮慈航道人忙忙?土地土地,你也好帮他出点主意,拿这些松树栽活。”花园土地说:“啊,妙善公主就是上界的慈航道人?恕老朽无知。格么,既蒙真神瞧得起我当方土地,我就来帮她想个什么主意。”花园土地横看竖看,石板乌黑,厚有一尺,要在这石板上栽树,真是一支没眼的笛子——没法吹。他说:“韦驮天尊,我年老体弱,势力单薄,恐难担当此重任。我看,要得快,必请灵应侯挂帅,把五路土地,宅神太岁,差人小鬼,倾巢出动,各显神通,才能马到成功。”韦驮真神一拍大腿,说声:“好,这是你的绝妙主意。”城隍菩萨是妙庄王敕封的灵应侯啊,是一县之主,手中权势很大。这下,他把各路土地,各户的宅神太岁,各部的判官小鬼,统统召出山门。吩咐带锹带锤,带桶浇水!这遭呀——
天上星光照,地上神仙动千功。
不为妙善修办道,无事怎肯下虚空。 
韦驮真神来督阵,城隍土地也栽松。
不是妙善修办道,哪愿亲手开夜工。
丑时动工寅时栽,日出卯时长上来。
  韦驮真神见树栽成功,一个云头回到天空,又请甘露夫人再来帮忙。甘露夫人是专做好事的女神,她见韦驮有请,不敢怠慢,就用甘露丝雨往下洒。甘露一洒,枯松就迎风摇摆。摇摆就发芽,发芽就生根,生根就长叶伸枝。
甘露细雨飘一飘,青枝绿叶嫩夭夭。
  三公主跪在地上哭泣祷告,宫娥彩女也伏在地上求神。花园土地想:我们这么多神鬼动工,不能让宫娥彩女们见到,他们看见了会被吓坏的。还是他的主意多,到袖管里摸呀摸,摸出一把睡魔虫,对她们鼻孔里一攻,她们就瞌睡蒙忪,头朝西脚朝东,一觉睡到东方泛红。妙善公主睁眼一看,一片松林,翠绿青青,念声:“阿弥陀佛,神明保佑枯松栽活了。”宫女们醒过来一看,赶忙进宫去报:万岁,三公主竟有道功哩——
她诵一夜经,五百棵枯松绿荫荫。
  满朝官员来到园中一看——
园西方,绿叶松,青翠欲滴,
园东方,迎客松,满面笑容。
园南方,罗汉松,身材高大,
园北方,马尾松,赛过马鬃。
园中央,五针松,蒸蒸日上,
五色松,在园中,碧波晴空。
满园青松添春色,百鸟声声朝凤鸣。
  妙庄王闻奏,一则以喜,一则以怒。喜的是妙善女能为他除忧解难,安邦治国;怒的是西番红颜鬼子无端肇事,罪不可恕。当即喝道——
“拿番使推出午朝门,腰斩两段不容情。”
  刘钦当即保本:“万岁,两国相争,不斩来使,这是前朝惯例。
两国相争是常情,莫将来使作罪人。”
  妙庄王说:“如有此例,他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将他重责五十大板,以警前非。”两个番使叩头服罪,谢妙庄王不斩之恩,当下写出降书降表,复称兴林国永远是西番的邦主之国,年年进贡,岁岁来朝。番使负罪回国,妙庄王想到对妙善的诺言,遂将她传到身前:“儿呀——
为父准你去修行,无量殿上诵真经。”
妙善才得安身处,北番倒又起狼心。
  西番是红颜鬼子,北番是哈利蛮子。哈利蛮子早有侵吞兴林国的野心,只是苦于找不到挑战的借口。这次西番红颜国向兴林国发难失利,他不服气,不信兴林国竟有如此奇人妙手!哈利狼主心黑,绞尽脑汁,聚集蛮将献计献策,逼兴林国用滚油煨烂铁茄铁索。把铸好的铁茄铁索连同战表一齐送进兴林。妙庄王拆开战表一看,上写:“堂堂兴林国,想必多将才;煨烂铁茄索,年年进贡来;若无高妙手,沙场见胜败。胜者称主,败者将妙庄王首级送来!”妙庄王看罢战表,龙腾狮吼:“你这哈利蛮囚,这等野蛮称凶,无视我兴林大国!叫声:兵马统领赵震将军——
你领兵踏平哈利国,生擒他狼子共狼孙。”
  文相刘钦深思片刻奏道:“万岁,你莫要被蛮子激怒,此事须谨思之,慎行之,不可急躁兴兵。依微臣之见,前次西番挑战,赖三公主妙手治服,倒也免得提兵调将,兴师动众,军民得以休养生息。此番北国图犯,仍可借三公主之手克敌制胜。如三公主道成,北番自当服罪,万岁当不能食言,继续准她修道;不成,再请赵统领挂帅领兵,罚三公主一同出征。一则征服北番,二则逼三公主开戒。”在场的众位大臣一听,都说这是上全之策。妙庄王顺从众意,将三公主宣了上殿。妙善公主问道:“父王,您唤儿又为何事?”“儿呀,上次你将西番的枯松栽活,为民除患,实是功不可没。而今哈利蛮子又兴兵作乱,要我兴林国将铁茄铁索煨烂,对我才俯首称臣,不来侵犯,不然他要杀进兴林,鸡犬不留。儿呀——
还是你的高妙手,去将铁茄煨化身。
不把铁茄来煨烂,你随三军去出征。”
  妙善一听,好不伤心。这叫君要臣死,不得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罢也罢了,我决意舍身求死,修行到底!父王哎——
任它铁茄千般硬,孩儿定煨它化灰尘。
  妙善公主叫宫娥彩女来到御花园里,搬来松香烈材,硫磺火硝,支起铜锅铁灶,拿铁茄铁索对油锅里一撂,架火就烧。干柴加火硝,拿锅里烧得乌烟缭绕,三天三夜都不曾睡觉。煨到第四天的夜晚,妙善公主用铁筷到油锅里一梗,铁茄滚总不滚。她急得没法,就喊菩萨。师父哎——
人生苦乐本无边,修道好比登九天。
我今铁茄煨不烂,修身犹如梦黄粱。
师父哎,油锅如同鬼门关,欲过此关万般难。
我今铁茄煨不烂,修身不如上刀山。
  正巧那天,玉皇行香,在云端里看见。“啊呀,七世慈航在御花园遭难,不能将生铁茄索煨烂,她在对天哀叹!”玉皇随即收起云头,按落到御宰台前,吩咐铁嘴鲲鹏:“速将宫中的蜜茄绵索带下凡去,拿慈航道人锅里的铁茄铁索换来见我。”
大鹏奉了玉主令,浪翅腾飞下凡尘。
  一翅飞到御花园,此时已是深夜三更,三公主蜷缩在柴堆旁打盹,大鹏轻轻抓开锅盖,拿蜜茄绵索对油锅里一丢,衔起铁茄铁索就溜。它哪知衔住茄子,索子又长;衔住索子,茄子又重,真像黄鼠狼衔鸭蛋——没法下口。哎,这铁嘴鲲鹏也真灵巧哩,拿铁索对颈项里一绕,茄蒂用嘴一咬——
翅膀一拍就起身,飞去南洋海上空。
  铁茄铁索在油锅里煨了三天三夜,烧得通红,其烫无比。大鹏的嘴挨烫红了,羽毛挨烫绿了,也只好忍痛飞行。这时玉皇大帝不放心,铁茄铁索重,怕它衔不动,在南天门外就喊:“大鹏,铁茄可重,你可衔得动?”大鹏听到了,心里犯难哩,我是回答好还是不回答好?要是答应,嘴一张,劲一松,铁茄就下落海里;要是不回答,他又不是别人,是玉皇大帝,圣命难违?罢,不能答应也得答应。“玉主哎,不重,衔得动格。”它嘴喊不重。“啪隆嗵”,铁茄落在南海中,大头沉下,茄蒂朝上。这下,铁茄落海,急坏了大鹏。它用嘴啄,用爪翻,横爪竖翻,拿铁茄的大头翻了朝上。玉皇大帝在南天门看好了的,看它实在衔不上来,就抓一把香灰往海里一撒,说声道“长”!
喝声长字不费心,洛迦高山到如今。
等到皇姑修成仙,他父王在落迦高山受香烟。
  因为妙庄王姓婆名伽,就把落茄山改成洛迦山。这是后事,暂且不提。
  再说大鹏来到御宰台,叫声:“玉主,你倒对我瞧瞧看,我为慈航道人吃到这般苦,嘴烫红了,毛烫绿了,像个底高样子?”玉主对它望望倒笑起来了——
玉皇大帝笑呵呵,封它红嘴绿鹦哥。
等到妙善修成正,香烟与它二八分。
  后来妙善公主修成正果,封作观音圣母,身旁站的一只鹦哥,就是当年救助她的有功之神。
两旁善人如不信,观音神轴上看分明。
  妙善公主一觉醒来,只听油锅里“突突”有声,忙叫彩女:“替我拿锅盖掀开看看,茄索可曾煨烂哩?”彩女拿锅盖一掀,茄索汆了朝天,一戳透烂,竟好当菜下饭。这下,彩女眉舞眼笑,赶快到妙庄王面前禀报:“万岁——
皇姑诵了三夜经,铁茄铁索好当点心。”
  你道妙庄王听了是怎么说的:
不好了,三冤家不是龙胎凤骨生,妖魔鬼怪入宫门。
堂堂兴林出妖道,要笑坏边邦外国人。
  随即叫彩女拿三公主带了上殿:“冤家,你朝也诵经,晚上拜神,招妖出世,引鬼上门,竟将铁茄煨烂,枯木逢春,惹得边邦时而兴兵作乱?
如若再让你修行,我铁打的江山也不安宁。
开斋就从今日起,不回心来也回心。”
  三公主说:“父王哎——
我栽松煨茄是遵父命,制服边邦为朝廷。
为女没有半点错,为何不准我修行。
父王哎,我宁可钢刀颈上刎,要我开斋万不能。”
  “喔,你这冤家真要修哩。修道莫非是要上西天。西方最冷,拿你打入冷宫去尝尝冷宫里的滋味,看你修也不修?”妙庄王开口,逼住宫娥彩女动手——
拿三公主押入冷宫遭磨难,后来就封她救苦救难观世音。
  这冷宫是底高样子?四周砌冰块,上面用冰盖;下面连底冻,直通水晶宫。三公主里面坐,冻了不得过。身上像冷水泼,牙齿抖得不能交合。
根根毛孔冒鲜血,筛糠乱抖泪纷纷。
  哭泪叫声师父哎——
我朝也念你《金刚经》,夜也诵你《金刚经》。
诚心诵经办修行,好处不曾修得到,反入冷宫做罪人。
师父哎,我冻死冷宫事犹小,《金刚经》丢下给何人?
一口怨气,惊动玉皇大帝。玉帝睁开慧眼一看:“不好了,慈航道人又在冷宫遭难,性命难保,随唤火龙太保速速下凡,搭救慈航道人。”
火龙太保奉主令,红光灼灼下凡尘。
一个闪电来得快,将身钻入冷宫门。
  火龙太保对冷宫里一钻,三公主顿觉热气上身,陡长精神。
理一理青丝挪一挪身,莺声琅琅又诵经文。
  次日退过早朝,妙庄王想到对三皇女发怒,把她打入冷宫,觉得不应如此,内心有疚,于是便唤彩女:“替我到冷宫去看看,三冤家可曾挨冻死哩。如果没有冻死,把她放出宫来,细心服侍,待我慢慢劝她回心;如若冻死了,不能让她暴尸露体,用沙枋棺木将她收尸入殓,葬入后园,免我多生烦恼。”那些宫女啊,一个个磨磨蹲蹲,呆呆蹬蹬,不敢走近冷宫。怎?料定那个冷宫里,莫说是人关在里面,是鬼也挨冻死哩,哪还敢开门看冻杀鬼呢?她们几个宫女手搀手,肩靠肩,壮一壮胆子把门一开,热气对外直栽。对三公主一看,她浑头浑脑冒汗。万岁哎——
千岁娘娘道功深,冷宫又冻不死善心人。
  宝德皇后奏与妙庄王说:“陛下,三皇姑性骜,不听劝导。实乃她咎由自取。不过,自古有言:猛虎犹护子,蛇毒也爱亲生。三皇姑毕竟是我们的滴血骨肉,怎能让她屡受磨难,频禁囹圄!”妙庄王听了,更觉待儿过份,自有反悔之心,便问:“依你之见,如何是好?”宝德皇后说道:“以臣妾之意,她既决意抛开物欲,礼拜如来,倒不如送她到汝州龙须县白雀寺去修行吧。白雀寺乃轩辕皇帝倡建,内有五百尼僧修行。长老尼僧名叫夷优,是土罗国女子出家,道行可高,无不明敏,且寺内尼僧众多,身世各异,心思当有不同,让她在那里广开见闻,说不定还能劝她回心,到那时再把她接回皇宫,共享天伦,亦未为晚也。”妙庄王说:“梓童之意很有道理。”遂漫步来到龙书案前,写召文一道,召白雀寺长老尼僧夷优进京,面授机宜。
  时隔半月,白雀寺的长老尼僧听报皇上有召旨到,吓得心惊肉跳。他想——
我寺种了皇上田,从未拖欠皇上粮。
不知哪方施主告发了我,圣旨降罪责下来。
众徒呀,是凶是吉难预料,是福是祸费疑猜。
  尼安、尼福二位老尼说:“长老,你不要怕,我们身在空门,皈依佛法,没有什么可惹皇上怪罪的,拿圣旨接下来看过就明白了。”长老尼僧遂大开山门,将钦差官接进禅堂,茶果相待,然后焚香掌烛,恭阅圣旨。
上上下下看完成,胜如拾到宝和珍。
  尼安、尼福问:“长老,你怎一刻是惧,一刻儿又喜,这喜从何来?”“高徒,圣旨乍到,不知是何凶兆,所以吓得胆颤心跳;看完圣旨,方才明了。这圣旨上写:皇宫妙善三公主,修行意念本生成,金言玉语空耳过,奇珍异宝不动心,香风花影她不乱,甘入囹圄礼佛经,白雀寺中闻大觉,道高俯仰神鬼惊。”
立召夷优长老僧,速速随旨进皇城。
  公主她——
白雀寺里能觉醒,大小佛像总装金。
  众尼僧一听,十分高兴。便说:“师父,你应召进京,当皇上说话要当点心格。俗话说,君无戏言,官无悔笔。”“众位姐妹,这我知道,毋庸叮咛。”夷优长老当下沐手焚香、备轿——
四个尼僧紧随身,兴致冲冲上皇城。
  路上晓行夜宿,从不耽搁,数日时间来到外罗城住下。次日早朝,钦差官宣她上殿。妙庄王想,贫僧不能入朝,随传旨加封。
长老尼僧听封赠,夷优圣僧受皇恩。
  夷优上殿,匍匐金阶,二十四拜,口称:“我主万岁,天子万年!”“圣僧免礼,抬头见我!”“万岁,贫僧皈依空门,足不出闾,不知召唤老衲降何钧旨!”“圣僧,朕召你非别,只为三女妙善苦恋修行,劝不回心,故而召你前来带她去寺院修行,从中劝她行归孝悌,恪守宫规,情念天伦。”这长老尼僧贪功婪赏,荣禄熏心。当殿就胡说一通:“万岁,人世间的男男女女,花花草草的事我经历得多哩!有行凶作恶者可劝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有迷恋修行者可以劝他开戒还俗,嫁夫育子。三公主到我们寺里,只要贫僧略用心意,聊费口舌,那时火到猪头烂,功到自然成,不愁她不顺水推舟,入境随流。”“格么,我三女到你寺里要多少时间能劝她回心开戒?”“万岁,三皇姑年轻意薄,要劝她开戒可不太费心,多则一月,少则二旬。”“好,你一个月劝她回心,送她进京,白雀寺千亩良田永归你寺执种,免完皇粮。寺院房屋倒塌,皇上修葺;佛像毁坏,皇上替它装金。但是,一个月劝不得她回心,你作何自问?”长老尼僧不从心上所发,信口一塌,说了过头大话。“万岁哎——
皇姑一个月不回心,放火烧我庙堂门。”
大众哎,君王面前无戏话,后来此话就成真。
  妙庄王将妙善公主唤到面前说:“儿呀,你真心要修末,为父也只好随你心愿。不过,宫中不戒五荤,污秽不净,不是修行之地。吾闻汝洲龙须县白雀寺是有五百尼的大寺,佛家之道场,出家人修炼之地,那里万般清静,正好修行。寺里的长老尼僧愿意带你同去,到那里听她教诲,超脱苦海。”妙善公主只当父王是一片好心,让她修行,当即起身拜谢隆恩——
拜谢父王有道君,祝愿龙体永康宁。
  众位,世上千般苦,莫过于人的生离死别。三公主眼看就要与父母和两个姐姐离别,顿觉孤苦凄惶,转身就去会会母后和妙书、妙音两个姐姐。
拜一拜皇后生身母,报报当年养育恩。
再拜姐姐人两个,抚养好姑侄续秋春。
我今远去白雀寺,伏望二姐孝双亲。
借重再拜双父母,休将孩儿挂在心。
且等来日功成就,再来济度众亲人。
  宝德皇后见三女与她分手,想想心里不得安,眼泪不得干,就去见妙庄王:“万岁,三女去白雀寺么,可备半副銮驾送她?”“梓童,冤家背道,还用銮驾相送?让她与尼僧同行!”“万岁,这可万万不能,文武官员的子女出门,还有侍佣随身,我皇姑出门叫她孤伶伶与尼僧同行,岂不受人耻笑!万岁呀——
你不看金刚看佛面,不看鱼情看水情。
鱼情水情总不看,看看我你结发情。
你配半副銮驾送送我三皇女,她是皇宫骨肉亲。”
  “梓童,你不要哭,她是你所生,也是我所育,你爱她我也疼她,只怪她再三抗命,一意孤行,我只不过是一时之火,岂有不配銮驾相送之理!”宝德皇后这才来到东宫知会妙书、又到西宫去对妙音说——
“你的三妹年纪轻,沿小伶俐又聪明。
只因她修道一命倾,惹你父皇发狠心。
罚她白雀寺里去,涤面洗心重做人。
而今她将离宫去,你们二姐要送行。”
  “母后,事到如今,你也不必伤心,我们一定要去送行的。我三妹平时只顾诵经,也不顾头顾脚,头上丝巾没一块,脚上花鞋也不新。我们坐夜来替她做一双新鞋,缝一条丝巾,给她带去洗换,也算表表我们手足之情。”当夜妙书、妙音姊妹二人彻夜未眠,银灯火点得雪亮,为妙善公主绣花鞋。
大红面料配燕青,胡绿紫兰桃花芯。
月白丝线单锁口,满帮花鞋簇簇新。
乌丝包头缝一件,上遮青丝下披肩。
  那天是六月十九日,一清早大二皇姑赶到朝阳门外,看看三妹的轿子就要动身,姊妹就要分手,心上倒也一阵酸楚,泪珠夺眶而出。
三妹呀,为你修道疼我心,常使母泪湿衣襟。
你怎铁石心肠如利剑,斩断姐妹手足情。
  妙善公主说:“姐姐,母后为我伤心,你们要宽慰于她,不要让她哭坏身体,你们有姐夫相亲相爱,不必把小妹挂怀。
如若母后来哭坏,我做不到端汤奉茶人。”
  “三妹呀,母亲想到你么,还有我们在身旁相伴;你这远离皇城在白雀寺末——
抬头看不到皇城路,低头不见骨肉亲。
我把包头花鞋送给你,举目可见姐妹情。”
  三公主头也不回,用手弯过来从肩膀上接过去。大二皇姑说:“三妹,我们巴心巴意做双新鞋给你,你怎不回头对我们看上一眼?”“姐姐,对不起你们,修道之人不走回头路,回头就是回心。多蒙你们一片心意,我来作副偈子谢谢你们。
大姐送我青丝包头一片乌,我带发修行做尼姑。
白雀寺里修办道,今世总不配丈夫。
二姐送我一双纽丝鞋,肩膀上面接过来。
等我修道成正果,度我皇姐坐莲台。”
妙善公主轿动身,妙书妙音啼哭转宫门。
  妙善公主的銮驾,前有“回避”、“肃静”,后有“旗牌”、“掌扇”,一路浩浩荡荡,逢山开路,遇水架桥。逢州不要州官接,遇府不烦府官迎,
在路行程半个月,不许扰乱众黎民。
  轿子来到白雀寺前,三公主吩咐銮驾一行,速速回转,沿路不得惊扰百姓,不得掳掠生灵。白雀寺五百个尼僧列队寺外,拈香礼拜,
一来迎接三千岁,二接师父长老僧。
  妙善公主连忙还礼:“我是来投师学徒的,何劳一众师父迎接,实不敢当。”长老尼僧说:“皇姑,入得寺来,大家都是姐妹相称,你就不必客气了。不过,老衲有话在先,你来,我们也不多你;不来,也不少你;既然来了,就要受空门规戒。”“师父,这我不懂,当受何规戒,望师父指点。”
第一要皈依佛,当堂拜拜佛世尊。
第二要皈依法,我就算你领头人。
第三要皈依僧,五百个尼僧姐妹称。
  妙善公主走进大殿看到三尊古佛崴嵬正坐,两旁十八尊罗汉矍铄有神。
还有韦驮真神朝北撑,金盔银甲亮锃锃。
先拜如来三尊佛,又拜韦驮护法神。
  转身又拜过长老尼僧。“师父,我到你寺里来修行么,请给一处清静的地方让我去诵经。”“皇姑,我寺内的地方大哩,房屋多哩。有佛堂,有禅堂,有忏堂,有客堂,还有厨房,膳堂。我带你去看看,你合意哪里就登哪里。”妙善公主走进佛堂,一众尼僧在那诵经礼拜;走进禅堂,一众尼僧在那坐功养性;走到忏堂,钟鼓声声,一众尼僧在那拜忏;走到客堂,只见人聚人散,送往迎来,忙碌不停;走到厨房,一众尼僧忙着烧粥煮饭。
转弯抹角往前行,前面有座懒梳亭。
  这三间懒梳亭是瓦檐草脊,四周是芦编的巴壁。公主问:“这懒梳亭作何用场?”“啊,这是僧徒休养之地,眼下无病号在此,所以这房空着的。”“师父,这地方倒中我意的。”“你合意就让给你。”这下妙善公主搬一张凳,端一张桌,倒一杯净水,斋神供佛——
公主身坐懒梳亭,朝朝夜夜诵真经。
  啊唷,不曾有几天,一些小尼僧翻腔。“师父,皇上公主带多少田来格,带多少粮来格,拿多少钱来格?天天筷上拈碗,碗上搁筷,来吃我们的现成斋饭!”“徒弟,皇上不是让她来修行的,是带来劝她回心开戒的。”“劝她回了心可有好处?”“怎没好处?皇上准的,把她劝了回心,送她进京,白雀寺千亩良田永远不要完粮,房屋倒塌皇上来修,佛像损坏皇上来装金,从此,我们师徒五百个,上不要完粮,下不要修庙,旱涝保收,不用愁饿。”“师父,这倒要下点功夫劝她呢,假使她不肯回心,倒要养她的老哩!”“什么养老养少的,皇上只限我们一个月时间——
一个月不得转回心,放火烧我庙堂门。”
  尼安、尼福在旁一听,吓得打了一个寒噤:“啊依喂,师父,你进京的时候,我还对你说的,当皇上说话要留点心,不要贪图眼前利,这下好啦,对她倒就要下番苦功哩!
要是一个月不回心,大家要陪你化灰尘。”
  “徒弟们,你们不要怕,往常山林施主来包经忏,不也是我答应下来的,其实,我一句也没有念,总是你们大家念的,大家拜的,答应劝三公主回心么,虽然是我当殿承认的,但也要你们大家帮忙,如果你们哪位高手能把三公主劝醒,我去向皇上奏本说,这不是我费的心血,是××师父的功劳。
天子面前保一本,你红丹金印坐衙门。”
  阿依喂,这些出家人听到做官,个个都贪。“师父,劝公主在我,只要我搬动三寸不烂之舌,可以把死人说活。”有人说,只要我去一劝,公主的道性就退掉一半。其中有年老的,有年少的,也有不老不少的三种尼僧,立刻动身——
行走一阵风,争先恐后夺头功。
  十多个尼僧一齐拥到懒梳亭,脸上笑眯眯,嘴上蛮客气,三千岁长,三千岁短,个个向她问寒问暖。三皇姑说:“多谢众位姊妹来看我,这个地方又没桌子又没凳坐,只好请你们站着了。”一个年老尼僧抢上先说:“皇姑,你在宫中吃有山珍海味,穿有锦绣罗衣,随身有宫女侍候,何苦来坐庵,吃斋饭,受这般苦呢?”“是呀,老姐姐,你这么大年纪了,何不在家靠儿靠孙享清福,也到这里诵经修心?”“不啦,皇姑,你不晓得我的命苦,才来修行的呀!”“你的命有多苦,能说给我听听?”“我的命呀——
我苦了一生命多乖,忙到年老力气衰。
大媳嫌我饭量大,二媳嫌我手脚呆。
儿子急得干瞪眼,婆娘一骂口不开。
在家吃的受气饭,只好来吃恨气斋。
  “啊,苦了你没有一个孝顺媳妇,壮年为她们做牛做马,老来吃她的受气饭。我问你,你做媳妇的时候可养婆婆?”“我做媳妇的时候与婆婆分开过的,她不吃我的饭。”“你不曾养婆婆,怪不得媳妇也不养你,所以你更加要修哩!”
前生不修今生苦,今生不修孽更深。
欲要修得儿孙福,修修来世好前程。
  年老尼僧一听,自己问心,挨三公主责怪得不轻,跪下来就诵经。中年尼僧接上来就说:“皇姑,你是金枝玉叶体,窈窕淑女身,何不在宫中招纳驸马,享尽洪福,何苦来陪我们念咕咕经,拜台子脚?”“是呀,我就不明白你生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形端表正的体面女子,为何不嫁丈夫,过那怀中抱子,足头蹬夫的欢乐日子,也来这里削发为尼呢?”“皇姑,我嫁过丈夫的,只怪自己命苦,苦若盐卤。”“我不信!”“你不信,我说给你听。
我脚板落地父母就断根,叔伯扶养我长成人。
花花轿子抬出去,嫁个丈夫不归正。
赌钱喝酒充好汉,夜不归宿日不进门。
是非场上好凶斗,他活跳鲜鱼丧残生。
丈夫死了独身过,没男没女没大人。
靠张靠李靠不上,白雀寺来做尼僧。”
  “师姐呀,你嗦嗦,说上许多,千句万句并成一句,你是——
前世不修今生苦,今生不修枉为人。
师姐哎,你就一心一意修办道,莫到来世再受苦辛。”
  中年尼僧一听,双手一合,跪下来拜佛,也不再劝三公主了。小尼僧称能,接上来就说:“公主娘娘,你二八青春,正好行茶攀婚,穿戴珍珠玛瑙,翡翠珠宝,富贵荣华的日子不晓多好,何必来陪我们这些苦命人修道。”“啊呀,师妹你也年纪轻轻,为何不出帖攀亲,过那男欢女乐的日子?”“啊也,我嫁不掉呢,没得哪个要呢?”“师妹,你这话错了,世上只有剩男,没得剩女,像你这般体面的小姐,是一根好的木料,氽不到第三张桥就被人家捞走的。”“皇姑,我不能与你相比,你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我的命不好,卜卦先生说我犯华盖煞的。”众位,古人说这个华盖,有男华盖、女华盖之别。
男犯华盖命不长,只好削发做和尚。
女子华盖命克夫,嫁不出去做尼姑。
  “师妹,你若劝人修,莫劝人偷,劝人开斋成饿鬼,自己开斋堕沉沦。”小尼僧听说劝人开斋要成饿鬼,她怕不修道再成饿鬼,也就闭口不劝了。回过身也跪下来诵经。
  长老尼僧坐在禅堂里等那些尼僧回报劝三公主的音讯哩。等了三个时辰,不见一个尼僧回来。她心上想:可能劝成功了,不然,僧徒们怎一个也不回来。但又一想,不像成功的样子,如果有点眉目,他们一定有人要先回来报信的。
长老尼僧不放心,立刻奔向懒梳亭。
  进去一看,大小尼僧跪在三皇姑四转。喝道:“这成底高样子?叫你们来劝她的,不是要你们来拜她的,快快起来!”“师父,我们是劝她的,哪晓得操鸡不到反蚀了一把米,反被公主劝住了。”
长老尼僧闻听这一声,腹中焦愁八九分。
  随即唤出尼乃、尼兴、尼安、尼福前来商议办法。尼安、尼福的名字虽然好听,而他们的心肠却很毒辣。说声:“师父,对她文要文劝,武要武劝;善劝不醒,要行恶劝。好言劝她不成,要想办法拿规法,用各种营生来磨罚,她自然就回心的呢。”“徒弟,寺里罚她做营生么,我在皇上不曾提到这一条,叫我怎好开口了?”“啊呀,你好说得很哩,对我们身上推,拿我们做楦头,说是我们的主意,寺里的规矩。”长老尼僧点点头,心领神悟,急忙赶到懒梳亭。“皇姑,你到我们寺里来修道么,经好诵,饭难吃。白雀寺里人多嘴杂,议论多端,大家问我说,你带多少田来种的,带多少钱来用的,带多少粮来吃的,我说你一样都没带。大家对住我说,我们这五百个人,在家的要赶拜经忏,出门的要化斋饭,三皇姑对这一坐,什么也不做,每天三茶四顿,大家倒要忙给她吃!他们对我拿板做腔,嘴里叽哩咕噜,拿我在中间解锯,所以我来与你讲讲,帮我争口气,替寺里做拉一点活计,多到时间再去诵经。”“师父,提到做营生,我自小不曾学过,一件都不会做。”“格么,真正不会,不要让我为难,我备一顶轿子送你进京,到皇宫去享福。”三公主一想,不得了啦,老尼僧与我父王是一条心,不是让我修道,是要罚我回心。罢也罢了,我修道只能在苦中求,再苦再难也得修。“师父,请你拣轻细点的、容易点的让我先试着做。”“轻的,易的?没这么随意!寺内的活计轮着做的,轮到你轻重不能拣,多少不能推,轮到哪个是哪个!”“师父,我从哪天起,做的底高事体?”长老尼僧屈指一数:“前天是张僧,今天是李僧,明天轮到你——
大清早起开山门,开过山门扫灰尘。 
饭前饭后抹台凳,夜晚点亮琉璃灯。
多到时间你憩息,夜间提锣看五更。”
  三皇姑想,明天活计虽多,经倒不可少念。于是她身坐蒲团,通宵不眠。
一夜诵到天明亮,五更不曾闭眼睛。
  明天一早,三公主把经书拗拗折折,对怀里一塞,来到山门口一望,心吓得在荡。怎?一丈二尺宽的开间,上下通槛六扇头大门,斗能粗的门杠, 像一只猛虎卧岗,莫说想去搬动它,望也不敢对它望。妙善走上前去用手一托,门杠紧紧迫迫;用肩去拱,门杠丝毫不动;急得没法,只是顿脚。喊声师父哎——
长老尼僧心肠狠,罚我苦役做营生。
开关山门我做不起,尼僧要拿我赶动身。
  一口怨气,惊动太白星君。太白星君一个云头三千里,按落在白雀寺山门口,四大金刚上前迎接。老星君说:“金刚金刚,你们身大力强,不来帮我徒弟忙忙。”四大金刚问:“她是何人?”“这你还不知,她是七世慈航转世,玉帝叫我指点她于凡间再修,所以是我的门徒。”这遭,四大金刚——东方持国金刚、南方增长金刚,认定开关前山门;西方广目金刚、北方多闻金刚认定开关后山门。金刚用手一拂,门杠往下一脱,山门开得笔直。妙善公主一见:“啊,山门也知我甘苦的,自己会开启的,就去绞台抹凳。伽蓝土地对她相相,你还能绞台抹凳?白雀寺每天几十桌人吃饭哩,你这点点小脚,身块瘦又弱,能作什么法,我们来帮你的忙。伽蓝土地眼到手到,拂帚一刷,一张张台凳刷得的光丝滑。还要扫佛堂哩。白雀寺有多少房屋,五百尼僧中从未有一人数清过,不要说扫地,就是放趟子跑,也要跑半天哩。风婆子想,伽蓝土地都帮忙,我能看她的冷铺?风婆子用功,每天到小中,嘴一鼓就吹风,一阵阵清风,把灰尘草屑吹得无影无踪。韦驮菩萨站在山门里朝北,看到金刚老爷开山门,伽蓝土地绞台凳,风婆奶奶扫灰尘,就想,三公主石板栽松,我就帮过她忙,为她解过难的。
如今封我朝北撑,也来帮她做营生。
  到了夜晚,韦驮真神手指一伸,点亮佛灯,一盏灯亮,盏盏灯亮,就像雪片。
日落西山暗昏昏,千盏灯火亮锃锃。
值日太岁提铜锣,锣声铮铮报五更。
  长老尼僧对几个小尼徒说:“你们替我去查查看,支派给三皇姑的活计可曾做出几桩来?”管香火的尼僧最当心。她去一看,吓得冒汗:“不得了,做得好!”“哦,她会做的。会做就叫她做,再罚她舂碓推磨,看她此关如何得过?!”长老尼僧依还又来到懒梳亭。“皇姑,眼下时当四月,二麦枯黄,既要割麦,又要栽秧,这几天寺里的经忏总停下来不拜了,要忙收割栽插。你力小不能下田,就在家忙点细粮,舂舂碓,推推磨,农忙一过,决不再要你做。”“师父,我听你吩咐,我去做也。”“哎,不是嘴答应,要限时定量的。舂、磨、筛、拣,不能偷懒;一作三石六斗,总你一人动手。头铺二铺擀面,三铺四铺作酱,多余时间才有你相。”
公主急得泪汪汪,揩揩眼泪进磨坊。
  三公主来到磨坊里一看,人说油坊里的榨磨大,它比榨磨还大三成。跑到石碓房一望,生铁碓臼熟铁碓跳,半爿头石磨绑在碓跳上,像一只石狮伏在上面,走上去用脚使劲往下一踩,碓跳动也不动,似有千斤能重。哭泪叫声:师父哎——
舂碓推磨我做不动,尼僧要拿我赶出门。
  韦驮天尊闻声赶忙去对牛头、马面说:“你们身大力不亏,去帮三公主舂碓;推云判官没事做,去帮三公主推磨;夜叉小鬼,你们通夜不眠,去帮三公主筛粮。”这下,大家来帮忙,挑起小麦上磨坊——
磨子口里粉粉碎,箩筛下面白如霜。
麸皮筛得碧波清,头铺二铺做点心。
三铺四铺做烧饼,五铺六铺擀面吃。
七铺八铺洗面筋。
  长老尼僧天天查她的活计。看看活计做得不丑,又看不到她动手;只见她漫不经心,每天照常诵经。长老尼僧来到懒梳亭:“你倒定心,还坐这诵经?水缸里水没一勺,灶面前柴没一根,大众姊妹们都在田里忙碌,你倒坐家享福!快,替我去挑水。不要你多挑,只要五百个姊妹够用就是了。”“师父,挑水营生我实在不会做。”“不会做,给我回皇城,这里没有现成饭吃!”
如若再说不会做,三十禅杖赶动身。
  “格师父,到哪里挑?”“我们吃斋之人忌讳多哩,近处河里水不清,九里龙潭水清净,到九里龙潭去挑。”
师父哎,修道之人莫吃茶,哪处水里没鱼虾。
就是在高山上掘口井,井底还有死蛤蟆。
  “不啦,你可愿挑?不挑,就送你回宫,禀告你父王说你已经回心,不愿在白雀寺诵经。”“师父,你不要反过来葫芦正过来瓢,说死说活就是要我挑水呢,要我挑,我这就去也。”妙善公主来到厨房,拿起水钩扁担,挑起一具水桶,正向外跑,长老尼僧一把背住水桶说:“皇姑,这具水桶大,你挑不动。”她去替三公主拣一对两头尖中间鼓的橄榄水桶,眼看不大,容水量比直桶还多,三公主又不知其中奥秘。妙善她——
挑起水桶急急行,高高低低路不平。
快跑水桶要撞脚,慢跑肩膀磨得疼。
咬紧牙关往前奔,九里龙潭面前呈。
  这九里龙潭,宽有九里,深有九十九个步阶,三公主用尽气力往下跑完九十九步,走近水面,站下来喘口气,抹一把汗,提起水桶挽半桶水对石阶上一蹲,水桶对下一困。怎?尖底桶,蹲不稳,水桶一滚,水泼得精光。三公主啧啧嘴又挽第二桶。第二桶水仍旧是一登就滚,水又泼得精光。三公主气尽力衰,挽到第三次,手挽空桶抓不稳,空桶对河里一滚,直往河中飘氽。妙善公主急得没法,就对水桶出气——
这瘟桶呀,你怎生在白雀寺,难坏多少善心人。
长老尼僧你心好狠,拿尖底水桶害我身。
  三公主眼看水桶往河中越飘越远,捞又捞不着,唤又唤不回,只觉得挑水无望,回寺不能,哭泪叫声师父哎——
《金刚经》不曾写得真,如不到乡间挑水人。
我今龙潭挑不到水,就怕难有命残生 。
皇姑在那泪纷纷,惊动玉皇大天尊。
  玉皇大帝端坐灵霄宝殿,左眼不跳右眼跳,右眼跳过左眼惊,双眼齐跳,晓得有兆。放开慧眼对下界一看,见到慈航道人在九龙潭遭难,随即玉磬三响召水龙太保下凡,替慈航道人解厄。
水龙太保站起身,云雾腾腾下凡尘。
  一阵仙风,来到九里龙潭。摇身一变,变作旱鳝模样。攻到水潭里用尾巴鞭了几鞭,水桶趁浪氽到三公主面前。三公主说,善哉善哉,天助我也!她捞起水桶又继续挽水。哎,这下奇巧哩,水桶对石阶上一蹲,平平正正,四平八稳。怎?水龙太保扶好了的。
她挑起水桶往前行,脚下生风赛腾云。
三步并作两步走,厨房到了面前呈。
  三公主拎起水桶往水缸里一倒,水龙太保在缸底里一啸,缸底下的水对上直冒。这下好哩,水缸通河,河通江湖,湖通四海,白雀寺五百尼僧吃不完,用不光,一年四季水满缸。三公主看看水缸满格——
将身来到懒梳亭,加工进步诵真经。
  长老尼僧见她在懒梳亭里诵经,又起毒心。第二天早上,她拖根禅杖,对三公主面前一站:“皇姑,你对这里一坐,什么活计不做,三茶四顿吃了怎看得过的。”“师父,你叫挑水,我不是把水缸挑满了!”“哎,挑这点水还算活计?不算,明天替我去樵柴。不要你樵多,只要五百个人的茶水饭菜够烧就是了。”三公主想,不好违命,违也要做,不违也是做,向她求情诉苦,等于一刀剁在壳树上——白说。“格么,师父,我到哪处樵呢?”“这,我们修道之人忌讳多哩。近处山上生灵多,不能去樵鸟窝柴,你到十里荒山去樵。
若嫌十里荒山路程远,你打起包袱上皇城。”
  “师父,要我樵柴么,从何时樵起?”“哦,今天来不及,明天轮到你。”
妙善公主去樵柴,鸡啼四更就起来。
身上衣薄多寒冷,脚下穿双旧花鞋。
公主肩背绳索出山门,当方土地得知闻。
  土地老爷想,长老尼僧心好毒。十里荒山森林里的虎豹成群,张嘴吃人,叫她只身去樵柴,就怕有命去还没命来。
若失皇上三公主,我当方土地犯充军。
  寺庙土地一阵仙风,来到十里荒山,摇身一抖,变只雄狮一声怒吼,山上的豺狼虎豹吓得乱奔,各自逃生。怎?狮是兽中之王,各种猛兽听到雄狮一吼,吓得赶快逃走,三公主才免受猛兽伤害。三公主上山一看,古木参天,遮云蔽日。阴森森,黑沉沉,浑身寒惊。喊声:“不好了——
树高千丈柴难取,乌昏漆暗怕杀人。
我有命上山看一看,没命下山诵真经。”
  三公主一声呼号,透到灵霄,惊动玉帝。玉皇大帝打发百鸟仙子下凡,替三公主解难。百鸟仙子带哪些灵鸟下凡?
八哥头上一撮缨,喜鹊穿的黑背心。
斑鸠爱穿茄花色,野鸡穿的十样锦。
千百只仙鸟不同色,铁嘴乌鸦领动身。
  乌鸦忙了扳,喜鹊忙了衔,噼噼啪啪,,枯枝枯柴直往下落。这遭,仙鸟扳大枝,凡鸟衔细柴,三公主担柴前面走,百鸟衔柴后头跟。不论干柴、湿柴、粗柴、细柴、芦柴、竹柴,连落在地上鹁鸪鸪做窝的柴,统通衔进白雀寺来。
这叫凡人动千工,仙人一阵风。
午时衔到未时辰,白雀寺堆了密层层。
  三公主看水缸满的,柴禾足的,这就放心,坐下来诵经。长老尼僧看到这光景,心上高兴。就去责怪一般小尼僧:“三皇姑毕竟是皇上的公主,做事又好又快,如用快刀切菜,往常叫你们做点营生,嘴唇说干了,喉咙喊哑了,也做不到这样好!”“师父,你不要把大事忘了,高兴得太早,三公主退道心有几成啦?我看她八字还未见撇,六字还未见点哩!”
长老闻听这一声,稀稀步子去找尼僧。
  找哪个?找尼安尼福替她出谋献计。尼安尼福眼睛一眨,心计很辣,说:“三公主既然做事不慢,你可以罚她烧粥煮饭,管我们五百个人嘴里的咸淡。她若是忙不过来,自然要回心转意去找你说情,送她进京,回宫招亲的。”长老尼僧大腿一拍,拇指一翘说:“此计甚妙。”不过,她又放低嗓音说:“此计虽好,还要大家协调。如其烧得多,大家少吃点,让饭剩下馊,我好去口诛她;如其烧得少,大家拼命舀,还喊吃不饱,我可去杖罚她。”
长老尼僧说得轻,东厨老爷听分明。
  东厨老爷小名叫灶家菩萨,是管厨房的神明。他听长老尼僧出此毒计。就抄前一天,于本月二十三日上天,宣奏长老尼僧毒害慈航道人的本。玉皇准本,打发九天仙女下凡,帮三公主操勺掌锅,叫火龙太保帮三公主烧火。
九天仙女下凡尘,火龙太保紧随身。
  长老尼僧来到懒梳亭。三公主见长老尼僧对面前一站,吓得汗冒淋淋,问:“师父,你来又有何干?”“啊,姐妹们忙不过来,向我闹嘈,要你去烧几天饭,让她们多拜几部忏。”三公主没法,只好答应下来。不过,她说:“师父哎——
我自小未进厨房门,烧多烧少没分寸。
烹调煎炒我不曾掌过勺,酸甜咸淡我辨不清。”
  “格,皇姑,你不说则已,提到烧多烧少你倒替我当点心格。一要够五百个姊妹吃饱吃好,不让她们挨饿;二要不能浪作一粒米面,糟塌五谷;糟塌五谷,罪孽深重,寺规佛法都不饶恕。”“师父,我从那天做起?”“今天晚了,明天一早。从明天起,烧粥煮饭轮到你。”
  明早,三公主来到厨房一看,心惊胆颤。紫铜锅子是平底,一锅要煮两石五斗米。铲刀铜勺是铜铸铁打的,一把重有五六斤。三公主急得心躁,双脚乱跳,九天仙女在暗中好笑:“公主哎,你大胆放心——
有我们姊妹九个人,哪怕它喉咙万丈深。
佛祖有个乾坤袋,万物能缩亦能伸。”
  自从三公主值厨起,每天粥是粥来饭是饭,汤是汤来菜是菜,煮得不硬不烂,不咸不淡,十分可口,一般尼僧吃得欢欢喜喜,笑之眯眯,都说毕竟是皇上的公主,见识不小,手脚不慢,烧出这样的好茶好饭。也有尼僧说,随她本事多好,她没法量我们的肚子。如其烧得少,我们拼命舀,吃它锅底朝天,就说肚子还没吃饱。恶作尼僧说得轻,九个仙女听分清。“喔,这些恶姑,不是修道的,是吵庙的。难怪凡间人说,有些吃素修道之人,是‘嘴里佛呀佛,心里却是贼呀贼’。”
随你是佛是贼心,逃不过佛祖慧眼睛。
  一天,长老尼僧来到厨房,掀开锅盖一看,见锅里饭不多,就唆使大家说:“锅内没饭,要赶快吃得去念经拜忏!”这遭,一众尼僧抢着盛争着舀,一个个吃得哼登饱。吃到临了,锅里的饭既不多又不少,正好吃了。一些尼僧心不明了,嘴上唠叨:“这倒惹鬼,锅是聚宝盆?”第二天开饭辰光,几个尼僧掀开锅盖一瞧,嘿,饭多哩,今天要给点颜色她看看呢!于是。五百个尼僧,慢斯囵吞,本来吃三碗的只吃两碗,吃两碗的吃一碗,吃一碗的只吃半碗,大家就搁筷丢碗,稀稀步子跑走。尼安尼福两个恶僧,看在眼里,想在心里:今朝饭多,要多半锅,这五忙六月的热天,不馊掉才有鬼哩!但还是不放心,又去灶前复看。一看呀,饭没一碗,锅底见天。尼安想:这倒翻腔,三皇姑成仙?饭给仙人吸走啦。九天仙女有话:尼安,你说对了——
仙女掌锅灶,厨房显神通。
施展神仙术,其法妙无穷。
仙女使个变化法,尼僧还在鼓梦中。
  尼安尼福对长老尼僧说:“处罚三皇姑做事,已到山穷水尽之地,眼看限期已到,怎样向皇上交旨?”“长老尼僧说:“看样子,这么多营生不是她一人力所能为,定有人暗中做她的帮手。究竟是哪些僧姑所为,你们着几个心腹姊妹帮我看,前门后门,佛堂厨房,舂碓磨坊,四面八方,派人看守。
高子矮子拿一个,带到皇上作证人。
如若没有人作证,我铜嘴铁舌也辩不清。
我一人问罪犹小可,五百姊妹要祸临身。
  明日清早,一些看守的尼僧各就各位,两个一档,在各处看守三公主做活。她们来到山门口一看,开山门的是三公主;磨子隆隆响,舂碓推磨的是三公主;佛堂、客厅扫帚吱吱声,绞台抹凳,扫地掸尘也是三公主;看守厨房的尼僧一看,烧火上灶又是三公主。这些尼僧聚到一起,总说是三公主。长老尼僧说:“我不信她是三头六臂,有分身法术,变出这么多三公主?你们替我吃点苦,日里看不到夜间守。是人是鬼,躲得过白天躲不过夜间。
是鬼白天见不到,是神夜间显原身。
  一众尼僧眼睛不眨,守了一夜。次日清早,一个个忙向长老尼僧禀报,说:三皇姑到高丽国请的高个子人帮她关山门的;有的说,我见到的是扶桑国的矮人,像是我们寺里推云判官,对磨单里一攻,磨子转得像阵风。
舂碓推磨两怪人,牛头马面是人身。
  一个癞子尼僧说:“师父,今晚天光将暗,我藏在佛台下偷看。”
时在日落近黄昏,一个将军来点灯。
他眼一眨手一伸,千盏灯火亮锃锃。
我正想上前去拿捉,无奈又不敢近他身。
  长老尼僧说:“不好不好,事情越发蹊跷,如若不弄个水落石出,将来我的罪责确实难逃。”于是将身来到懒梳亭:“皇姑、皇姑,明人莫做暗事,修道不可作假,你究竟带多少银子来,买通哪些非驴非马、非人非妖的帮你做事的?!”“格师父,时至今日,事已如此,在你师父面前,真人面前莫说假,假人面前也说真,但是你也毋须害怕,休要惊慌。这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就我这片修道心,感动了上苍众神明。
若问谁帮做营生,四大金刚管山门。
伽蓝土地管当方,多到时间绞台凳。
风伯大师门外等,辰时三刻扫灰尘。
韦驮真神朝北撑,带管千盏琉璃灯。
值日太岁提铜锣,夜夜出巡看五更。
师父哎——你罚我做的千桩事,总是虚空众师尊。”
长老尼僧闻听这一声,凭空跌到地埃尘。
“不好了,仙人忙饭我尼僧吃,孽障作得海能深。
弟子我双膝来跪下,拜拜佛界众神明。
罪僧就从今日起,不敢磨罚善心人。”
  长老尼僧来到禅堂,吩咐众僧到佛前点烛烧香,叩头请罪。
营生我们大家做,自点红烛自烧香。
  一众尼僧听了长老的吩咐,眼泪往下落,嚅嚅突突哭。长老说:“哭什么?世上的人只有饿杀得,没得哪做杀得,你们舒适了几天,倒怕做营生啦?”“师父,你把我们看偏了。
多做营生是本份,为徒不是懒惰人。
三皇姑不肯回心念,我们难有命残生。”
  师父,你可曾算算,今朝是二十七,再过三天就是下月初一,你准皇上劝三公主回心是一个月时限——
下余三天劝不醒,白雀寺房屋要化灰尘。
烧了寺庙烧佛身,还有姊妹五百人。
  长老尼僧想到这一层,吓得三魂剩一魂。二十七天对她处罚总白费力,剩下的三天呀——
公主本来道功深,要她回心万不能。
如今只有一条路,写好罪表面当今。
  长老尼僧拿纸折迹,磨墨掭笔。上写:拜上拜上再拜上,拜上我主圣明君。只因皇上三公主,自幼奉佛笃修行。皇上诸般劝不醒,命僧带进寺院门。贫僧苦口加婆心,千劝万导无效应。老朽谋穷计施尽,罚她挑水做营生。樵柴、舂碓煮茶饭,扫地推磨带看更。费时二十七天整,她像铜铸铁打心。而今贫僧身负罪,伏乞吾皇开圣恩。
罪表一道写完成,封条封了紧腾腾。
  长老尼僧身穿罪衣,怀揣罪表,步上皇城。
经中言语省一省,到了天子紫禁城。
尼僧爬上金銮殿,二十四拜见当今。
  妙庄王开言问道:“圣僧,可是皇女已回心,你送她进宫的?”
“万岁呀,提到皇女我口难开,贫僧负荆请罪来。”
  尼僧头顶罪表,递上龙书案桌。
庄王把罪表看完成,顿开龙心火一盆。
  “大胆妖僧,你无能劝导皇女,当初就不该夸下海口,诓骗国誉隆恩。带到寺院见劝她不成,又不及早送她回宫,反而加害于她。
皇女是金枝玉叶身,为何要侍奉你小尼僧。”
  左右殿官听令,拿这妖僧推出午朝,顿炮三声——
官职削得干干净,押入天牢做罪人。
尼僧进牢门,啼哭泪纷纷。
只怕天子怒,放火烧庙门。
众位姊妹快逃生,又少传书送信人。
  不提尼僧收监坐罪,再提妙庄王传兵马统领赵震上殿。
“赵震前来领圣旨,放火焚庙毁尼僧。
赐你三千人和马,不日举旗就动身。”
  赵震接过点兵簿,来到演武厅,带足硫磺火硝,火箭火炮,擂鼓三通——
咚咚咚,点起三千人和马,兵雄马啸出皇城。
  兵马出城,百姓惊扰。男人躲避,女人逃跑。
獐猫鹿兔向山林里奔,鸟雀吓得不开声。
  赵震将军一看,哦,多年不曾兴兵,百姓见兵受惊,就贴出安民告示——
沿途众乡亲,毋庸胆颤惊。
男女守耕织,老幼须安宁。
只为焚烧白雀寺,皇上这才动刀兵。
  兵马来到白雀寺,是二更以后,三更初交,半夜子时的辰光。这时,夜深人静,寺里五百尼僧正鼾然大睡。赵震在寺外四面围困,分兵把守,撒硫磺,布火硝,四周堆满引火草。子时刚过,丑时将到,赵震把令旗一挥,三千兵丁火箭齐放,霎时火光熊熊——
呼隆隆火乘风,白雀寺在火海中。
  五百尼僧被火光惊醒,跳将起来——
爬的爬来滚的滚,跳墙越沟去逃生。
  一些尼僧逃到山门口,山门外有兵丁把守,缩回身往别处再走。有的尼僧对围墙上跳,把守的兵丁顺手一刀,拱进火里又烧,四百九十九个尼僧一个也不能脱逃。三公主在懒梳亭惊醒,开门一望,火光冲天,只听几百个尼僧呼天号地:“公主哎——
火烧寺院是你惹的祸,为何连累我众徒僧。
公主哎,今生我你见不到面,森罗宝殿上把冤伸。”
  妙善公主对众僧说:“众位姊妹,火烧寺院是我修行而连害了你们,倘若我能脱俗超升,定不忘记度你们出枉死冥城。”说罢,当即下跪对天祷告:“天上玉皇,灵山世王,弟子妙庄王之女,为救世间之苦而赤胆奉佛修行,如今身遭灭顶,为何不救我火坑之难?”说罢,她随手到发髻上拔出一支竹簪,猛向口中刺去,一口鲜血向天喷放,倾刻乌云四起,雷声大作,红雨倾盆,烟消火灭。统兵赵震看在眼里,想在心里:莫非天不灭僧,寺不该烧;又见东南方还有矮房三间,屋上没有半点焦斑。哦,这房哪是白雀寺藏宝之处?遂打发兵丁扫开一条去路,进屋一看,只见三公主两腿盘坐,双手那摩,口念弥陀,赵震不觉一阵寒惊——
走上前去双膝跪,皇姑千岁叫两声。
只为尼僧磨罚你,才来替你烧庙门。
  妙善公主站起身:“赵震,赵震,你不要说得好听——
事前你派人送个信,烧死我火中也甘心。”
  “千岁,这叫知理不怪人,不知理怪杀人。我如是向你通风报信,让五百尼僧逃走,回去怎样向你父王复命呢?”“哦,你是奉我父王之命来放火的。这难怪于你,只能一人作孽一人当。
助人行善有好报,作恶没得好收成。”
  “千岁,事已如此,说这些有何用呢,跟我回朝进宫吧。”“赵将军,人家说子女在外,父母担忧;我是离开父母,常念双亲。不过——
山高水深路途远,我鞋尖足小路难行。”
  “千岁,这不用你担心了——
我骑征马你乘轿,兵马护送你上皇城。”
轿帘启动身,兵马后面跟。
烧毁了白雀寺,接回女善人。
在路行程不耽搁,数日工夫进皇城。
  赵震兵马回营,刀枪入库,向妙庄王交旨复命,不必细表。再提妙庄王将三公主传到乾清宫问:“三女,你在白雀寺多长时间啦?“父王,一月有余了。”“格么,白雀寺的日子好过,还是皇宫里日子好过?”“不论好过还是难过,只能好也得过,不好也得过,这全是父王作主。”这时,宝德皇后也在宫中,就想了:三冤家在白雀寺大概是苦吃够了,罪受足了,要回心转意了。妙庄王接着说:“三女,既由我作主么,你就把经书丢开,在宫中陪你母后吃吃玩玩,花园里看看——
等到金桂飘香期,纳个如意好郎君。”
  妙善公主提到丢经,要她招亲,犹如刀戳她心,说:“父王哎,我要招亲在冷宫里就答应了,要我丢经,在白雀寺大火中就烧掉了,还用父王再费心计?不过,父王真正要我——
丢经招亲开酒荤,要给我几件宝和珍。
  妙庄王喜之不尽,说:“冤家,你要珠宝么,何不早说。说说看,要哪几件?”“父王,我要的东西,兴林国虽有,你取不到。”“儿呀,你真无知,兴林国山山水水,国库民仓都是我的,要几件珍宝又何难之有!就是达官巨商不肯奉献,我还可以到边邦外国去借。快快说,要哪几件东西?”
“父王哎,你要我丢真经,西天太阳往东行。
父王要我招郎君,海狗出角变麒麟。
父王若要我开酒荤,东海龙潭起灰尘。
父王哎,你真要我转回心,人死到五七再还魂。”
  宝德皇后连忙走过来问:“万岁,可有几件能给她?”“你的耳朵长在哪里,可曾听到她要的什么东西?”
自从盘古到如今,哪有太阳往东行。
东海龙潭深无底,何年何月起灰尘。
獐是獐来兔是兔,海狗怎能变麒麟。
人的生死只一次,死后到五七怎还魂。
梓童哎,这种难题是绝句,冤家没得退道心。
  妙善公主又补一句——
父王哎,如若少我一件宝,要我回心万不能。
  “大胆孽畜!竟敢肆意戏弄于我,还成什么君臣父子?自古有言‘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你这样冥顽不化,这就毋怪于我了。”“父王哎,既欲其生,又欲其死,其斯之谓欤”?
“父王哎,既是你要孩儿死,阎王家少我善心人。”
  妙庄王一听,更似火上加油,怒不可止。“冤家,你愿见阎王了,好!”
拿她推出午朝门,腰斩两段不容情。
  众位,妙庄王怒斩公主,究竟何时斩,怎样斩,斩后又发生何事?
万里长城慢慢造,冷水煎汤慢慢烧。
在会众善人,和佛注长生。
欲知后面事,下册再谈论。

第三册

  上西天,苦黄连。花仙果,普陀岩。——圣谕
七世慈航重修功德上西天,身经百难如饮苦黄连。
吃尽香山仙花果,极登南海普陀岩。  
前文讲过后文来,弟子又遵命坐经台。
奉请大众齐念佛,功德圆满免三灾。
  说者《香山观世音宝卷》一部未满。上册经文讲到妙庄王烧毁白雀寺,接回三皇女,对她复又软硬并用,善恶兼施,逼其回心招亲。三皇女再三不从,口出难题,激怒其父王狠下毒心,立斩不饶。妙庄王道:“我身为国王,对一个亲生女儿都治不下,何以治得万民!左右殿官听令——
拿她推出午朝门,身首两处送残生。”
  皇城土地闻得此事,慌忙上奏玉皇大帝说:“明日妙庄王将妙善午门外处斩,这如何是好?”玉主说:“这还了得。妙庄王如此无道,竟然残杀亲生?如今除了西方佛祖,就是妙善菩萨,无论如何也要将她救护下来。土地,你去向铁斗魁星传我的旨意:明日妙善有难,要他速去解救。护她刀砍不进,枪戳不伤,绳绞不痛。土地你可化作神虎,将妙善背入深山,向她口中塞一片仙丹,即死也不让她尸体腐烂,而后再作道理!”土地传完玉旨,即在兴林国都午门外等候。
天神布下护法阵,凡人不知半毫情。
  再说刘钦丞相闻听妙庄王要拿妙善公主问斩,赶忙去见宝德皇后,一同去向皇上求情。当日早朝,刘钦与宝德皇后急速步上金殿,刘钦口呼万岁:“三公主不孝,触怒皇上将其问斩,这是她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不过,她毕竟是龙胎凤骨,你圣上的公主!依臣之见,望我主再尽一次仁义,与她一条求生之路。”接着,宝德皇后又奏道:“我主呀,三冤家是我们亲生骨肉——
留她一条再生路,我结草衔环报你恩。”
  “梓童,依你们所求,对她生路留一条,死路也不免,给她生死两条路,听其选择!”“我主,自古生死只有一条路,何以生死有两条路?”“梓童,午门外东边搭一彩楼,午门外西边设一法场,执行官将她押出午门时,你们登彩楼上呼她去彩楼开戒,招亲纳婿,如她愿去,便是一条生路;不然,她愿去法场,便是死路一条,立斩不饶!”
妙庄王说罢站起身,龙袖一拂转宫门。
  工部奉旨在午门东边搭一彩楼,刑部在午门西边设一法场,派忽必烈监斩,一千兵马把守。午时将到,忽必烈押解妙善从彩楼经过。妙书、妙音在彩台上高呼:“三妹呀——
我你本是同一根,千朵桃花一树生。
楼台上是天堂路,法场上是地狱门。
三妹呀,花花世界人生只能来一次,切莫任性作轻生。”
  妙善头也不回,话也不答,直向法场走去。两个姐姐又喊:
“你回头与我说一句话,想一想母后养育恩。”
  妙善这才回头来看一看自己的母亲说:
母亲哎——法场上是天堂路,今日总算得超升。
父母之恩我图报,来世再报姊妹情。
  妙善说完,仰天大笑:“天何言哉,地何言哉,吾今归去来兮。”
  两个军校拿妙善对将军柱上一绑,青丝细发对柱上一绕,只等午时三刻一到,落魂炮一响开刀。这边皇城土地和一众护法天神,早已临场等候,各司其职。那边监斩官报:“时辰已到!”
只听“格伦伦伦”三响落魂炮,断头鼓敲得不绝声。
铁斗魁星上前去,拿妙善罩得紧腾腾。
  刽子手手执钢刀,上前对三公主抱拳一揖:“公主娘娘,小的与你往世无冤,今生无仇,今日只是奉皇命行刑,不敢违抗,望乞宽恕!”说时迟,举刀快,只听“咔嚓”一刀,半段钢刀对地上一抛。监斩官喊声:“不对,刀口卷成刀背。”监斩官——
急急忙忙爬上金銮殿,万岁连呼两三声。
三公主修道成仙体,砍断钢刀不伤身。
  妙庄王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说:“你用的一面口刀,钢火不好;我这赐你尚方宝剑,两面锋口,总好下手。”忽必烈手执尚方宝剑来到法场,双膝对妙善公主面前一跪:“三公主呀,自古囚徒只有一刀之罪,没有两刀之刑,今日小的无能,叫你受两刀之苦了。”嘴说手到,刽子手上去又是一剑。只听“乒嘣”两响,火星飞溅,宝剑它——
两段脱落地埃尘,剑柄抓在手掌心。
  忽必烈拾起地上两段剑——
跌跌撞撞,歪歪斜斜爬上金銮殿,万岁喊了不绝声。
三公主修成钢铁身,颈比钢刀还硬三分。
  妙庄王发狠,命监斩官用乱箭把妙善射死。皇城土地一听,不好了,乱箭穿心,死后难以还阳。便化作一只飞蚊,在三公主耳边作“嗡嗡”之声:“善人,你父王见钢刀斩不断你颈,要用乱箭穿你心,如此,你就不得还阳了。现在唯有一法可循,求你父王赐白绫三尺,弓弦一根,自己绞死,而后再作道理。”妙善只听其声,不见其人,晓得自有神明指点,乃对忽必烈道:
“父王一再要我死,阎王又不收善心人。
望赐三尺绫罗缎,将军弓上弦一根。
我自己绞死法场上,还我父母整尸身。”
  妙庄王闻奏道:“冤家自愿用白绫绞死,倒也省得军士费心,就如此吧!”
  刽子手松绑,递过三尺白绫、一根弓弦与妙善公主。她头顶白绫,披肩盖背,叫声母后哎——
我肩披白绫穿戴你的终身孝,报报生身养育恩。
  然后在将军柱上系个相思扣。众位,人们常说,生怕生,死怕死,妙善眼见相思扣如铜铡口,看看心上发寒,不免眼泪珠抛。喊声苍天哎——
相思扣外是阳关路,扣里就是地狱门。
  妙善她咬咬牙齿,狠狠心肠,头对扣里一攻,两手一松,两脚腾空——
喉咙口断了来往气,呜呼哀哉命送终。
彩楼上哭坏皇后生身母,两个皇姐也泪纷纷。
这叫,桃之夭夭花正开,其叶蓁蓁长上来。
子之于归升天去,全宫上下哭哀哀。
  妙庄王闻报妙善用白绫绞死,乃命军校将其色身用松香烈柴火化成灰,使之永不超升!当方土地一听吃惊,随一变二变,化作斑斓猛虎模样。头像巴斗,脚像抓钩,尾像扫帚,身像水牛,眨眼赛铜铃,张嘴要吃人。一阵虎风,对法场直冲——
猛虎冲到午朝门,虎风呼啸怕煞人。
官府吓得关衙门,大户人家关前门。
小家小户关篱门,大小姐吓得关房门。
总怕猛虎要吃人,生来就不是好中牲。
法场上兵丁也吓掉魂,各奔东西去逃生。
  猛虎用嘴衔住妙善,对背上一搭,立即启脚——
一声怒吼惊天地,跳出皇都三座城。
阵阵虎风来得快,青松林到面前呈。
  土地身背妙善公主来到青松林,拿她对林中深处一放,用一颗仙丹对她口中一塞——
在她头边点盏火,脚头点盏灯。
前有灯盏后有火,亮亮堂堂赴幽冥。
  地府阎君晓得,打发青衣童子前去引路。童子说:“善人,阴曹的路你不熟,我来领你走。”
一点灵光起,渐渐入幽冥。
几番回头看,不见骨肉亲。
青衣童子朝前搀,前面到了鬼门关。
  妙善公主问:“童子哥,这前面是开的衣庄还是典当?”“善人,地府里不开衣庄也不开典当,那是剥衣亭。”“啊,你初来乍到,不晓得地府里有十八重地狱,人死后魂归地府,要经过鬼门关再去投人。投人要给过关钱。身上带现钱的交现钞,身上没钱的可向曹官菩萨借,等你到来世里还钱。有的死鬼投了人就忘了在阴司里借的债。你借债不还,曹官就派小鬼去要,弄你头疼作呕,发热不休。年轻力壮时,发几天寒热不在乎,顶得住,不烧钱送客,过几天病也就熬过来了,但欠曹官的债还未勾销,等他下一世再经过鬼门关时,曹官菩萨就不客气了——
人死三七到鬼门关,欠债的过关难上难。
有钱还清陈欠账,无钱吊打剥衣裳。
  妙善公主看看那些罪鬼唷,衣裳一剥,露皮露肉,罪过哩。青衣童子问:“善人,你可会念《曹官经》,替他们还账?”妙善说:“我不会念《曹官经》,只会念《金刚经》。”
金刚真经念一遍,鬼门关罪人总超升。
童子领路往前方,前面到了孟婆庄。
  孟婆庄,孟婆娘子卖茶汤。妙善说:“童子哥哥,你等一等我,我口里发麻,想喝杯茶。”“善人,这茶是迷魂汤,你不能喝。
如若喝了迷魂汤,认不得家乡在何方。”
童子引她朝前奔,前面到了恶狗村。
  “童子哥哥,地府里也开磨坊格?”“善人,你看错了,阎王家不开水面店,不要磨干面。”“那养这些大驴子作甚?”“那不是驴子是犬儿。”妙善举目细看——
七只犬儿驴能大,张牙舞爪要吃人。
阳日之间人吃犬,阴司地狱犬吃人。
  恶犬见到妙善到,摇头摆尾,远远迎接。妙善问:“童子哥,这些犬儿怎好像与我很亲热?”“善人哎,正因你是善心人——
善人到了恶狗村,摇头摆尾接善人。”
恶人来到恶狗村,一口拖去囫囵吞。
  “童子哥哥,可有办法能逃过这恶狗村?”“有办法格。阳日之间老了人,用干面、丝棉或者头发拌在一起,煎上七只打狗饼,穿在紫槿条上给死者握在手里,来到恶狗村时,向每个犬儿投一只饼,让他们去争食。这遭,头发丝棉对牙缝里一塞,恶狗只顾用爪到牙缝里拆,就顾不到吃人格。”
恶狗纷纷争饼吃,罪人逃过这重关。
  有的人家老了人,忘记煎打狗饼给死者带在身边,他——
行行来到恶狗村,恶狗咬他难脱身。
  “童子哥哥,我没带打狗饼,此关怎得过呢?”“善人,你没带打狗饼来,可会念《犬儿经》?”“《犬儿经》我不会念。还是念《金刚经》吧!”
《金刚真经》念一遍,恶狗村罪鬼也超升。
童子带她转过弯,前面是座滑油山。
  妙善问童子:“前面上山的人,可是去看把戏,看戏子翻跟斗竖直心?”“善人,那不是上山看把戏,是罪鬼上滑油山。”
有些女子梳头好抹油,抹得前面淌来后面流。
苍蝇走上打滑塌,蚊虫在上翻跟斗。
梳下乱发塞进锅堂内,烧得气味瘟尸臭。
如今来到这座门,罚她滑油山上扦跟斗。
  妙善说:“啊呀,梳头抹油还有罪?我倒不涂脂抹油,没得罪过。不过,我母后和两个姐姐梳头就是好抹油,我来替她们念一卷经,求忏悔。”
《金刚真经》念一遍,滑油山罪鬼也超升。
跟随童子向前来,前面到了望乡台。
  三公主问:“童子哥哥,前面那个高台上,一些小鬼头戴红黑帽,手执齐眉棍,两眼一暴,像在升堂问案?”“女善人,那不是开堂审案是阴司的望乡地狱。人死了三十五天,死鬼五七忌日,要经过望乡台,望望家乡可做斋。”
这叫——
“五七”到了望乡台,望望家乡可做斋。
亲戚朋友可追悼,男女老少可悲哀。
小鬼见到有财发,好好把他搀下来。
也有人家不做斋,亲戚朋友不送纸来。
小鬼看看没财发,一棍子打他跌下来。
  三公主说:不要对家乡望了,我来超度他们。
《金刚真经》念一遍,望乡台上罪鬼总超升。
过了一关又一关,前面来到破钱山。
  三公主对前面一看,眼前竟是一座高大的钱山。她就问了:“童子哥哥,人说阳间巨商大户、贪官污吏的钱多,也不如地府里鬼使的钱多到家里放不下,堆到外边来!”“善人,你倒仔细瞧瞧看,那些堆在外面的总是不成用的破碎钱。说阳日之间人有三节,就是元宵、端午、中秋节;阴司地府鬼也有三节,就是清明、七月半、冬至节。俗语说,早烧清明晚烧冬,七月半馄饨等不到中。可是有些人家过节日子忙得慢,忙到太阳偏西,小孩饿得脖里饥,等到拿请老的馄饨端到台上,小孩吵闹要吃,大人心里着急。这遭,一面化纸,一面动嘴吹,手里用棒掊;吹呀吹,掊呀掊,拿纸箔课子总掊碎。年纪大的人就说了:化纸不好掊,掊碎了祖宗拿去不成用。年轻人就回嘴:有底高成用不成用,这是前人做给后人看,做做格式,表表心念!于是,就留下现在一种说法——
烧钱化纸心要诚,莫把纸钱掊分身。
破碎纸钱到地府里不成用,只好撂上破钱堆。”
童子带她往前跑,前面到了奈河桥。
  奈河桥是一寸三分阔,三丈六尺高;两头铜钉钉,中间滑油浇。罪鬼对上跑,桥身“格格”摇;若是想后退,马叉要倒背。妙善问:“童子,我怎得过去呢?”“善人,你不用怕——
只要念一遍《金刚经》,金童玉女来迎善人。”
公主走上奈河桥,风不吹来桥不摇。
金童引幡来护送,玉女搀她过金桥。
童子带她慢慢行,前面到了枉死城。
门上挂的双簧锁,无事不开这重门。
  妙善抬头对城楼上一望,赫然“枉死城”三个大字,现在眼前。就问:“童子哥哥,这个城里是哪些官儿的衙门,住的哪些乡绅,哪些先生,可有善恶之人?”“善人,你不晓得,枉死城也是阎君的一个衙门,里面住的不是达官贵人,是关押寿延未满而枉死的鬼魂。这些罪鬼在阳日之间有卖官鬻爵,为匪作盗,犯充军杀头的;有嫖娼为妓,吸毒染病而死的;有男女之间喜新厌旧,夫妇不和,憋气而投河上吊的;也有生性好斗,互相残杀而死的。这些死鬼寿延未满枉赴黄泉,统通关押在枉死城里,但得超度,才可投生。”“童子,可以打开城门让我看看?”“善人,我不可作主,你可诵经超度他们。”于是妙善双腿盘膝,两手那摩,坐下来诵经。
一卷真经念完成,徐徐打开枉死城。
  城门一开,各式各样的鬼使对外直栽。
吸毒鬼,走出来,七孔流血,
好斗鬼,走出来,浑身刀痕。
杀头鬼,背斩条,脚带镣铐,
吊杀鬼,扛木梢,拖出舌根。  
落水鬼,摸螺蛳,三斗三合,
没日夜,爬沟门,寻找替身。
一众罪鬼走过去,五百尼僧泪纷纷。
  妙善公主一见:“啊呀,这是师姐师妹呀,你们死的好苦唷!不要紧,我来诵经超度你们。”“皇姑哎,提到诵经,像刀戳我心;不是你要念这倒头经,我们哪要被你父王活活烧死!”
  “姊妹呀,你们不要怪张怪李,怨天尤人。当初,我到白雀寺修行,是我的父王所逼;你们被大火烧死,是你们的长老尼僧贪功图利而招来的大祸。如今不要抱怨他们,我来诵经超度你们。但是,你们要一齐与我同念,方能奏效。”这遭五百尼僧齐齐下跪,口中念念有声。
诵完一部《金刚经》,五百尼僧驾祥云。
天台高山修成正,五百尊罗汉伴观音。
公主经过枉死城,枉死城罪鬼总超升。
童子又引她往前行,森罗宝殿面前呈。
  阎罗天子已知妙善游看了十八重地狱,来到森罗宝殿,随即起身迎接:“善哉善哉,菩萨驾临冥府察看地狱乃玉帝的旨意,本王早已奉旨迎候多时,叫你不要耽搁,速往前行。”唤声:“童子,速速引路,带领菩萨再看十殿。”
皇姑游看第一殿,刀山剑树地狱门。
罪鬼对上撂, 破肚又穿心。 
妙善游观到二殿,油锅地狱门。
罪鬼对下撂,油锅里乱翻滚。
皇姑游观第三殿,寒冰地狱门。
你在阳间做盗贼,寒冰地狱做罪人。 
妙善游观到四殿,拔舌地狱门。
你在阳间搬是非,阴司地狱拔舌根。
皇姑游观第五殿,血湖奈河地狱门。
奈河桥上男囚犯,血湖池里女罪人。
皇姑游看第六殿,变成地狱门。
阳日之间赖人债,阴司地狱变畜牲。
皇姑游看到七殿,碓磨地狱门。
阳日之间打生灵,犯舂犯磨碎粉身。
皇姑游看到八殿,锯解地狱门。
阳日之间不平心,锯解地狱两分身。
妙善来到九殿门,火坑铜柱治罪人。
阳日之间放野火,火坑地狱化灰尘。
皇姑游观第十殿,黑暗地狱门。
阳间吹灭佛前灯,阴司地府暗沉沉。
来到此间问你罪,黑暗地狱眼难睁。
妙善游观十座殿,重重地狱有罪人。
  妙善公主游观十殿完毕,十殿阎君齐齐上前迎接。妙善慌忙答礼说:“弟子有何德行,敢劳阎君垂青?”十王说:“我等欣闻善人能讲经说法,说得天和地合,大众愿来洗耳恭听。”妙善说:“既要听经,可将遭三灾八难,十八重地狱一切冤鬼放出来听讲。”阎君吩咐牛头马面速将众囚一齐放出。妙善诵完真经,陡然地狱化作天堂,刑具化作莲花,冤家债主一应尽得解脱。判官见状,忙将生死簿来禀过阎君说:“妙善公主年方二八,阳寿未满,何故来地狱诵经,超脱罪人?如若再留她讲十天半月,恐怕只有天堂人间,没有地狱曹府,你阎君也无事可做了。”十王说:“既是如此,公主在地府俱已看过,可派二十四对幢幡送她过奈河,经孟婆庄喝还魂汤还阳。”
游遍地狱诵弥陀,狱囚冤债尽消磨。
孟婆庄下相分手,森罗殿前别阎罗。
  十殿阎君派二十四对童男童女,手执长幡宝盖将妙善护送到青松林内。青衣童子问:“善人,你可见前面两盏灯火?”公主说:“见到了,其中还有一人睡在灯下?”青衣童子说:“你去看看他是何人?”妙善躬身下看,青衣童子用手一推——
公主魂魄入尸窍,苏苏醒醒转还阳。
公主转还魂,灵气入自身。
行走三五步,枯木又逢春。
  妙善眼观松林,一片寂静,顿觉孤苦伶仃,茫无所向。叹曰:“我记得先在地府无所不见,无所不闻,倒也自在,为何今又还阳?此地既无山居学道,又无寺庙安身,如何是好!”妙善正在沉吟悲叹,珠泪涟涟,释迦如来驾起祥云来到她的面前:“娘子,我看你这般苦楚,无人相救,你我都是只身之人,不如与我权为夫妇,结草为庵,共度光阴吧!”妙善听了,十分气恼,说了:“恶汉休得无礼,弟子游遍阴司,是死而复生,你这披毛畜生,休得胡言,快与我走开!”释迦佛说:“善哉,善哉,吾乃释迦是也,前言试戏之耳,望莫惊恐见怪。你之修行,此地不是安身之处,特来指点你前往大香高山,方有着落。”妙善连忙跪拜在地说:“弟子肉眼不识师尊,万望宽恕。但不知香山在哪地方?”释迦说:“香山乃前朝古刹隐仙之所,在越国南海之中,上有普陀盘岩,可作修行之地。”妙善问:“师尊,此去不知有多少路程?”“约有三五千里。恐怕路途遥远,一时难到胜地,我这有仙桃一颗,吃了四时不渴,八节不饥,长生不老,永无荣枯。”妙善接过佛祖手中仙桃,径往香山而去。妙善她一人独行——
走过一村又一庄,村村农夫种田忙。
过一河来又一河,渔帆点点唱晚歌。
雁阵徐徐前引路,晓行夜宿问普陀。
  妙善在艰难行走之时,忽见一只猛虎挡路。虎视眈眈,煞是怕人,乃祷告虎曰:“我是修行之人,违父出家,今日遇你,任你饱餐,弟子死而无怨。”这时,猛虎现出善面,口出人言:“禀告公主,吾乃香山土地,受太白星君之令,特来迎接于你,望勿惊恐,速速登上吾背,即刻动身。”说话之间,只听——
耳边呼呼隆隆如风雷响,大香高山面前呈。
  妙善公主来到香山,只见层峦迭耸,古木生阴,皓月团团,光凝碧海。有四季长青之竹,八节不谢之花。
泻下丹崖群鹿舞,瀑布泉深共鹤鸣。
天下名山称第一,世间胜境此为尊。
普陀岩峰紫竹林,妙善深居办修行。
  妙善公主安登香山普陀岩紫竹林修道不提。再讲白雀寺千间寺庙被毁,五百尼姑无一逃生。
东狱菩萨烧掉一件袍,土地老爷胡须被烧焦。
灶老爷烧坏一件黑外套,佛老爷烧得没眉毛。
一众神明多恼怒,合奏一本上天曹。
  玉帝闻奏,拍案大怒。说:“妙庄王不仁,焚庙太虐,烧死五百尼僧则更残暴。你们挨烧掉几件袍套,胡须、眉毛有点焦斑,是小事一桩,应自劝自消,不要到我面前来闹。
你们到别处庙堂登一登,我要为五百尼僧把冤伸。”
玉帝说罢站起身,击磬三响召瘟神。
  瘟神名叫“一目五”,是专到凡间付灾降祸的瘟神。何谓“一目五”?乃因他们兄弟五人合一只眼睛,故称“一目五”瘟神。一目五应召叩见玉主问:“玉主召我何干?”“啊,凡间兴林国主妙庄王无道,杀女戮良,焚庙毁神,实属十恶不赦。因他阳寿未满,不可短其命而寿终,但除了死罪有活罪,可付他恶疮恶疾之灾,使之妙药难医,报应他焚僧毁庙之恶。
瘟神奉了玉主令,飘飘荡荡下凡尘。
  是夜二更敲过,三更交初,只听呼噜噜一阵寒风,瘟神对妙庄王寝宫里一攻,他与宝德皇后还在睡梦之中。“一目五”用凉汤一洒,妙庄王浑身发抖;用瘟扇一扇,毒气对他身上一钻;浑身顿发紫斑,像个流火毒丹。这遭,他身上寒痨痨,嘴里就发烧——
头疼如同乱砖砍,四肢无力少精神。
热来如临钢炭火,寒来犹如身卧冰。
遍体疼痛不得过,生死在那欠时辰。
  自古有言,有子代得父,有妻代得夫。妙庄王毛病沉重,自知清晨不得坐朝,遂吩咐宝德皇后明早代理坐朝,晓谕大臣们为他延医治病。
凤阁龙廷九重霄,千岁娘娘坐早朝。
  宝德皇后端坐金殿,吩咐东华门撞钟,西华门击鼓。文听钟声朝皇驾,武听鼓响拜明君。众朝臣一见,是千岁娘娘坐殿,一个个恭而敬之拜见:“千岁娘娘万福!”“众位爱卿,万岁今夜三更,陡得异症在身,不能临朝,故由我来与众位爱卿商议,速速设法为万岁治病。”刘钦、赵震是朝中左右大臣,听得万岁龙体失调,深感事情不小,随口奏道:“千岁娘娘,历来是百姓患病请乡医,州府官员请名医,天子生病召太医。
要得治好万岁病,召请太医进宫廷。”
  太医奉旨进宫,拜见宝德皇后:“千岁娘娘在上,微臣为万岁治病,须得亲近龙体作望、闻、问、切,方可对症下药,望娘娘赐准?”皇后说:“卿为太医,万岁之信臣,不必拘禁,可亲临其身细心诊脉。”太医来到妙庄王卧榻前,躬身贴近龙体,耳听妙庄王呼吸,眼观龙颜面色,三个指头对他左手脉脐上一搭,口中就曰:
左脉阳不阳来阴不阴,万岁身患千头疔。
  宝德皇后说:“你再看一看右脉呢。”太医手指对妙庄王右脉上一切,喊声不……太医官——
一个好字不曾喊得出,急得双目泪涟涟。
千岁哎,万岁他右脉浮不浮沉不沉,是瘟司付灾紧缠身。
若要治好这疑难症,小臣医术还欠三分。
皇后耳听这一声,止不住腮边泪纷纷。
  太医说:“千岁娘娘,你不必悲泪。小臣身负救死扶伤之责,万岁有病,当万难不辞,悉心为万岁处方抓药,试服三五七味,以观效应。”
  从此,宝德皇后衣不解带,食不离宫,朝夕侍奉汤药,均不见效。为此,宝德皇后就想了:我们枉为一国之君,身后无东宫太子,两个驸马终日夫妇饮酒作乐,不勤朝政,又不亲王身,三女妙善又不在人世,倘若万岁无救,这如何是好?妙庄王在呻吟中亦眼泪纷纷,说道:“梓童,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今日若非梓童,朕得此症有谁在我左右看顾?格么,太医既无良方可治,三女死又不能复生,你可宣刘钦、赵震进宫,叫他们代我张挂榜文,召集天下贤能,博采众长,为朕治病。”这下,妙庄王口谕,刘钦执笔。榜文曰:
诏谕天下众贤能,朕染痞疾紧缠身。
太医施药无效应,祈祷山川难回生。  
朕思天下之广大,总有经世奇才人。
无论儒医僧和道,三教九流江湖人。
只要医得孤家病,官上加官重封赠。
不提皇上挂榜文,再表香山一段情。
  却说妙善公主来到香山,清心涤虑,朝夕诵经,不觉紫竹林边的绿葱花已开谢九次,身添九载道功。山上群虎咬木衔石,为她搭屋遮盖;猿猴献果,鸾凤送花;祥云庆瑞,神钦鬼奉;玉帝已知妙善百炼丹成,永无生死之苦。此时,九华高山地藏王受玉帝之命,前来与香山土地相议:妙善一人到此修行,如今正果已成,大千世界,上至九霄,下至尘埃,凡有血气之灵,都由她掌管,但至九月十九日,须尊她登座,以济万民。香山土地遵命,于九月十九日,如期邀请各路诸圣登山,尊奉妙善登坐莲花,是日——
四海龙王乘浪涛,十殿阎君出三曹。
五岳圣君三官帝,上下八仙也来朝。
三十六员天罡将,七十二地煞太岁神。
风伯雨师雷公母,五显尊神也动身。
一齐来到香山上,尊奉妙善坐莲花。
  天神地煞,各个参拜妙善,尊奉她为人天普门教主。参拜完毕,地藏王见妙善身旁无人侍从,乃唤土地下山寻找善男信女,陪伴她修行。不多时辰,土地在山下唤得一童子来到。妙善问道:“你是何人从何处而来?”童子答曰:“弟子名唤善才,家居单邦,父母俱亡,六亲无靠,出家在大华修行未果,今闻娘娘道高德重,千百亿化,特来求娘娘超度。”妙善说:“只怕你心意不诚,半途而废。”善才说:“六亲无靠,自小修行,千里迢迢而来,实乃心诚至极,望娘娘洞察。”妙善说:“既如此,你且退出,暂居岩下,待我取得法戒文簿,再来度你。”回头乃唤土地曰:“你引众仙变化江洋大盗,明火执杖,杀上山来,我当逃身避难,试看这童子心地如何!”土地听命,引众仙变化一伙江洋大盗,蜂拥杀上山来——
只听阵阵喊杀声,满山松火怕煞人。
走兽惊慌四处奔,飞禽吓得各逃生。
妙善娘娘喊救命,跳入岩下万丈深。
善才见师父往山下跳,不顾生死紧相跟。
将身扑到悬崖下,师父连连叫几声。
  “师父,可怜你这修行之人,家无米罐,身无分文,何以惧怕这些草寇强盗!”妙善说:“我不怕它抢劫钱财,就怕它掳掠妇人,所以才往深谷里逃生。”善才没法,就求菩萨。喊声苍天哎——
“大香山上出强盗,晴天白日掳掠人。
我今才见师一面,师父就坠入这万丈坑。
人说一朝为师,终身为父,
我今救不得师父一条命,弟子修行靠何人。”
  妙善心想,善才倒是一片诚心,我今还没有剃度于他,就能舍身救我,实是可信可度!就说:“徒儿,心诚佛灵,不必为我担心,你且往下观看,那是一件什么东西?”善才一看,乃是一具尸体。
  妙善说:“那是你的凡胎。”
归去兮,归去来,万丈深谷脱凡胎。
脱了凡胎换圣胎,陪伴师父坐莲台。
  一日,妙善娘娘睁开慧眼一看,见南海龙王的三太子化作一条鲤鱼出来游玩。他见水中子弟众多,自在遨游,好不欢乐!于是他随波逐浪,四处闯荡,不觉闯入渔人罗网,被渔夫捞起,拿到街上发卖。妙善娘娘眼看这三太子就要被人买去破肚刮鳞,断送性命,就打发善才化作买鱼之人,将它买上山来放生。三太子得救归海,回到龙宫,禀与老王,要谢妙善娘娘救命之恩。
  龙王闻言,感恩非浅。乃命太子取出夜明珠一颗,送与娘娘夜间照明诵经,以报答救命之恩。三太子有个女儿,是老龙王的孙女,她听到此事,就求老龙王说:“爷爷,孙女愿去代父谢恩,并跟娘娘修行学道,望爷爷恩准。”老龙王一想说:“孙女有皈依佛门之心,是我龙宫之大幸,善哉善哉,成全于你。”于是便取出水晶绢帕一块,珊瑚果盒一个,装上九龙吐焰明珠一颗,由龙女捧定,去献上娘娘。
  妙善受过明珠,叫龙女速速趁潮回去。龙女说:“小女不愿回宫,情愿在此皈依佛门,侍奉娘娘修行。”妙善道:“你是龙王之后,可知学道艰难,如何受得这般苦辛?”龙女说:“娘娘当初不也经千磨百难,出生入死修成,何况有娘娘模范在先,小女何不可学?望娘娘慈悲,收留弟子。”妙善道:“你既诚心,可拜善才为兄,自后兄妹相称,专心修身讲道,不可懈怠。”于是二人领娘娘法旨,一任救苦救难,替天行道。后人有偈曰:
为善天庭必降祥,作恶难得好收场。
终身只恨韶华短,出世才知道味长。
已入天堂轻地狱,既登佛国藐阎王。
善才龙女参禅定,大慈大悲救万方。
  一日,妙善娘娘双目惊跳,晓得有兆。随时用慧眼对下方一看,只见其父王重病在床,疼痛难受。又见兴林国皇城四门悬榜,诏谕百姓,求医为妙庄王治病。因此说道:“如今父王得病,十分狼狈,我今虽然道成,父母养育之恩亦当补报。他既张榜求医,我不免化作凡身到午门揭榜,进宫与父王看病,不是甚好?”妙善主意既定,对善才、龙女说:“你们二人,好好看护香火,我去西域一遭便回。”正是:
只因九载道功深,立时之间变凡僧。
  妙善化作一个年老和尚,头戴毗卢帽,身穿百衲衣,脚穿四耳鞋,腰挂盛药葫芦,来到午门,读完求医榜文,跃身就去揭榜。管门军校一把抓住问道:“你是哪方和尚,如此大胆,来揭皇榜?”和尚说:“贫僧祖传儒医,见皇上四门悬榜,方知万岁有病,特来揭榜与万岁看病,有烦大人向里通报!”门官对和尚上下打量一番说:“你是医生,祖传的儒医?既是儒医,应是清高儒雅之士,为何不做医生,却削发做和尚呢?我等不能轻信。况且万岁的毛病,经太医官诊治均不奏效,难道你倒有神道仙术?!”和尚说:“请大人们不必多疑,贫僧医道得异人传授,有起死回生之术,快去通报,不得有迟!”几个管榜军校私下议道:或许这和尚有缘,所言在理,我们快向丞相通报。
  少顷,刘钦传妙庄王旨意,宣和尚进宫。和尚见了皇后,深深一礼,一躬到底:“贫僧拜见皇后千岁,千千岁!”宝德皇后见和尚气宇昂轩,生相不凡,遂问:“高僧何处人士,皈依所在,行医多年?”
千岁呀,我自小学医又为僧,四海行医皈佛门。
只因万岁得异病,皇榜悬挂各州城。
为替君王消灾难,千里迢迢赶进京。
  宝德皇后将和尚引进妙庄王寝宫,和尚问:“千岁娘娘,我为万岁诊脉,是隔床用丝切脉,还是亲临龙体诊探?”宝德皇后想,前次太医亲临龙体切脉,诊得万岁是身染异症,妙药难医。这次僧医口气不小,自称医术高超,倒可试它一试,究竟是宝是草?就说:“师父,你隔床用丝切脉。”皇后叫两个宫女,用红绿丝线分左红右绿,系在妙庄王的脉脐上,引到和尚手中。和尚用三个指头对左手红线上一搭,喊声千岁呀——
左脉阳不阳来阴不阴,万岁可曾丧良心?
  和尚换一只手对妙庄王右脉的绿线上一搭,开口就曰:“千岁呀——
右脉是阴不阴来阳不阳,万岁可曾烧庙堂?”
  “大僧,万岁乃一国之主,万民之尊,万民之中有人尊他,也有人怨他。万民之心是弓要弓弯,箭要箭直,君王做事,岂能事事尽如人意?至于烧庙堂么,是统兵赵震去烧的,非万岁所为。”“千岁,自古说,冤有头债有主,烧庙堂万岁不下旨,赵震敢去领兵放火?这个账现在记到万岁头上,不为枉也!”“格么,你再看看万岁害的什么疮?”和尚收起丝线,走近龙床,到万岁身上一摸,周身五百个脓窝。“千岁娘娘,万岁烧死五百尼僧,身上害了五百个菠萝疮。”皇后不信。“僧人,我们朝夜不离万岁身旁,总不知他身上害了多少个疮,你才只用手一摸,就晓得这样详细?僧人哪——
欺诈皇上要问斩罪,株连九族罪难逃。”
  “千岁娘娘,你不要发火,加罪于我。不信么,你可用人数一数格,如是多一个或少一个,杀头处斩总是我。”宝德皇后叫两个宫女到妙庄王身上点数。横一数,竖一数,每人数到二百五。和尚说:“千岁娘娘,你可会算账,两个二百五合起来是多少?”宝德皇后心里话,生姜老的辣,吃饭小的滑,这老和尚行医倒有庙门经?就问:“师父,万岁这毛病可医得好?”千岁呀——
贫僧没得高妙手,不敢跨进午朝门。
  “师父,既是如此,万岁的毛病就仰赖你治了。”
在我在我总在我,千岁娘娘放宽心。
  “师父,要用哪些药,请你开方抓药。”
百样良药我随身带,独少药引却难寻。
  “师父,随它多难取的东西,别人家难找,我皇家不愁。你说说看,要用什么东西做药引?”
千岁呀,别的东西不能代,活人手眼各一双。
  妙庄王听得此话大发肝火:“和尚休得胡言,欺诳朕身,妖言惑人,活人手眼,如何可取?即使可取,朕亦于心不忍。梓童,快快与我将他驱走!”和尚听了,并不生气,反而“格格”冷笑一声:“万岁休要动怒,贫僧素来大慈大悲,替天行道,上救国君,下泽黎民,从不诡言吓人,欺诈苍生,望我主三思。”这时,宝德皇后惊惶不定,六神无主,只好叫和尚走出,暂到顺庆宫安息。是夜三更,妙庄王只见一道长唤他,说圣上身患此症,非普门高僧别无良医可治。他正大声向这道长问话,呓语却惊醒了宝德皇后。皇后惊醒,连声呼叫:“万岁,万岁,何处不适,高声喧闹。”
妙庄王惊醒南柯梦,一身冷汗湿衣襟。
  妙庄王说:“梓童,我适才做一大梦,梦见一道长指点,说我的毛病非普门高僧,别无良医可治,你看信也不信?“皇后说:“可信。不妨再唤出那个和尚试它一遭。”
  翌日,皇后复召和尚进宫说道:“昨天万岁对你动怒,是他心慈意善,不忍割取活人手眼,望师父切莫见怪。依我之见,这活人手眼,不可向无辜良民割取,只好到死牢里提一死囚到法场上斩时,把他的手眼割下来制药,你看用这种办法可行?”“千岁,这种人手眼也无效用,要你们亲生骨肉的手眼,才能救得万岁之命哩!”
皇后听到这一声,目瞪口呆头发昏。
哭泪叫声师父哎,我多男多女不曾生,生得皇女三个人。
大二皇女招驸马,花天酒地不近身。
三女只因恋佛道,法场上面丧残生。
她倒是个孝顺女,除她之外别无人。
  和尚说:“千岁娘娘,你别哭也,三皇女不在人世末,还有大、二两个皇姑哩,你可与她们商议商议,看她们可愿舍手舍眼?”
彩女奉了娘娘令,直奔东宫去传情。
  彩女来到东宫:“拜见大皇姑在上。小女有奉千岁娘娘之命,请你去她寝宫议事。”妙书公主想,父王可能要归天啦,唤我去商议接位的大事。好,我得赶快去——
妙书公主站起身,绣带飘飘出楼门。
  妙书走进母后寝宫,双膝下跪:“母后万福,唤孩儿何事?”“长女,你父王身患如此恶症,须向亲生骨肉取两件东西做药引,毛病才可痊愈。”“啊,我当什么大事哩,原来是要药引。这点小事,只要我有,那怕是心肝五脏,要什么取什么,决不违命!”“大女,不要你拿心肝五脏,只要你献一双手眼,拌药敷疮。”妙书听说要她一双手眼,把颈脖子一扭,立即开口:“要我一双手眼,那还有命?父王要活,我就不要生!人无一双手眼,要万里江山有何用?如今我与父王好有一比。”“大女,比者何来?”“父王如林中老槐树,我是园中嫩杨青——
人活千年总要死,树长千年打柴烧。
父王年老气数尽,不能夭折我嫩杨青。”
妙书她嘴里说话脚下走,稀稀步子跑出门。
皇后看着妙书走,止不住腮边泪纷纷。
  和尚说:“千岁娘娘,除了大皇姑之外,还有二皇姑呢,再去问问她可有这份孝心?”宝德皇后又叫彩女去唤妙音。妙音见母后有请,就想了:莫非父王要驾崩啦,唤我去商议王位让于谁的大事。哎,平时她与驸马听歌观舞,寻欢取乐,不去内宫探病,今日听到唤她进宫,就两脚生风,赶快来见母后。妙音进门,脸上笑嬉嬉,心中好欢喜,说道:“孩儿久违母教。不知父王龙体如何,实属为女不孝,望乞恕罪!”皇后说:“二女,正是你父王毛病恶作,身患五百菠萝疔疮,须向你商借一二件药引,方能治愈。”“母后,为父治病,要孩儿供献一点药引,这区区小事,何谈商借?只要孩儿有的,莫说是药引,就是要孩儿的肺腑,我也在所不惜。”“孩儿,不要你的肺腑,只要你拿出一双手眼,给你父调药治病。我儿呀——
你看一看母亲情一份,报一报父王养育恩。”
  妙音听到要她舍出一双手眼为父治病,她回答得快哩。“格母后,江山可不要,手眼不能丢,人无一双手眼,活在世上还有何用?况且,你们也不是养我一人。三妹不在,还有大姐;大姐肯献,我也愿拿;一人拿一只,江山平半分!”妙音她——
嘴里回话脚下行,大步流星走出门。
  宝德皇后眼看两个亲生骨肉都不肯救她父王一命,深感绝望,就对妙庄王说了——
早知你要得恶症,不如留下三女办修行。
我主呀,如是作恶有报应,何必去烧庙堂门。
如今是,大臣要理朝中事,骨肉又不近你身。
你是一盏孤灯渐渐熄,独少添油看灯人。
宝德皇后泪纷纷,和尚肚里暗思忖。
  僧人问:“千岁娘娘,大二皇姑不愿舍手舍眼么,三皇姑的尸骨埋在何处?如今取不到她的活手活眼,能用她的尸骨研粉制药,也同样有效的。”“啊呀,我三女死得苦,尸首被猛虎拖去吃掉了,哪还能找到她的尸骨呢?”“既是如此,娘娘你也不要悲伤,万岁你也放宽龙心,还是我来想想办法。你们不要看我是游方僧人,我在外走的路多,认得人多,坐的船多,认得港多。我与南海大香山一位仙姑道交甚深,她在紫竹林中修道,胸怀大慈大悲,放眼救苦救难,你可派人虔诚顶礼去向她取得,她一定乐善好施,愿舍手眼。”
妙庄王闻这一声,毛病减轻二三分。
梓童哎,若是僧人能救我,兴林国让他治乾坤。
梓童哎,如是仙姑舍手眼,朕也苦心修前程。
  刘钦、赵震领妙庄王旨意,虔备香花果品,带领仪仗表礼,即日启程,往南海求仙。和尚将袈裟变作化身在宫中等候,真身已回香山普陀岩,叫善才、龙女化作凡童出门迎接朝廷大臣。此话暂且不表。
  再说张文、李武两个驸马公,听得和尚进宫,且闻妙庄王许其大位,二人更是放心不下。今日刘钦、赵震往香山取药,深恐妙药到手父王的恶病治好,天下将让与和尚执掌,那时他们的前程——传接王位之梦,将付之东流了。于是二人密谋。买嘱心腹内侍霍礼,潜入宫中,夜间将毒药假说是和尚煎来之汤,送至妙庄王床前,让皇上吃下,皇驾一崩,兴林江山自然非我你莫属。同时又将手下亲信索答来叫来吩咐说:“你到三更时分,身藏利器潜入宫中将那和尚刺死,旋即出来。”二贼摆布已定,相互对视一笑,好像美梦已成。
张文李武说得轻,妙善在灵山听分清。
两个逆贼行不义,天网恢恢岂容情。
  妙善即刻吩咐善才:“你速去将妙庄王床前逆贼送上的毒药换掉,把索答来捆绑在顺庆宫内,让朝廷对他发落!”
善才童子就动身,半夜子时入宫门。
  这时将近三更,奸贼霍礼手捧毒罐叩响宫门。彩女问:“何人叩门?”霍礼答道:“奴才在顺庆宫接得和尚煎的药汤,他说仙姑手眼一时难以到手,先服此药,可减轻龙体疼痛,故而奉和尚之意将药汤送来。”宝德皇后接过药汤,正要向龙床走去,善才隐身将皇后手上的药汤一拨,药汤对彩女脸上一泼——
宫女倒地昏沉沉,霍礼乘机逃出门。
  这时,索答来也悄悄潜进顺庆宫,看定和尚是呼呼大睡,他拔出利剑,立即猛刺过去,只见和尚身子一闪,身上的袈裟一转,奸贼却被袈裟绊倒在地,用力挣扎,越挣捆得越紧。
索答来犹如蚕作茧,千丝万缕紧缠身。
善才功成归山去,师父面前去禀真情。
  等到天明,张李二贼心神不定,出来打听。只见宫中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议论纷纷。有的说皇宫今夜出了大事,有人用毒药杀君;有的说行医和尚被人杀死,凶手却也倒地丧生。也有说——
堂堂宫廷出命案,奸贼他,千个残生也活不成。
  妙庄王听得皇后禀告夜间宫中发生谋王杀僧一事,立即传旨,命锦衣卫褚定烈将军捉拿凶犯,速速追究报来。褚定烈立刻点兵,到顺庆宫将凶手擒获。索答来惊醒,睁眼一看说:“我才杀死和尚,怎又被将军捆绑在此?”褚定烈吩咐左右:“与我拷打,他暗刺僧医是何人指使,叫他从实招来!”索答来初时装痴装呆,闭口不认。褚定烈拍案大叫:“凶徒顽抗,夹棍侍候!”索答来见用夹棍大刑,晓得抵赖不过,遂说:“我招,我招,请将军免刑——
小人名叫索答来,驸马府中一听差。
命我深夜进宫门,身藏利剑杀僧人。”
  褚定烈又问:“投送毒药者何人?”“将军哪——
投汤送药是张府人,霍礼是他心腹臣。
只因圣上要让位,让与高明行医僧。
因差霍礼送毒药,要将圣上丧残生。
大人哪,小的句句是实话,讹错没得半毫分。”
褚定烈将军喝声:
“拿他重铐重镣押入天牢内,再禀圣上定章程。”
  妙庄王闻奏,气得怒目圆睁,大骂皇后:“我行不义,把一个孝顺女儿害死,你却纵容这等衣冠禽兽,终日骄奢淫逸,享我富贵,不思图报,反害我命,谋我江山,此等逆贼,不诛不足以警示后人!锦衣卫将军,速速拿住张、李二逆,立刻正法。奸党羽翼霍礼、小贼索答来处以凌迟碎剐!”
不论他国戚与王亲,谋王篡位不容情。
  褚定烈奉旨围困驸马府,捉拿驸马问罪不提。再说张、李二逆见谋君未成,杀僧败露,自知性命难保,急得像热锅上蚂蚁,团团乱转。大二两个公主也知这是闯下连天大祸,不但丈夫难保,而且自己的罪责亦在数难逃。她俩想想没法,就去哀求母后到父王面前说情。
  宝德皇后见两个女儿苦苦哀求,哭泣不过,便到妙庄王面前替女儿求饶:“我主呀,二逆图谋不轨,理当戮杀无赦,两个亲生骨肉,并非主谋,望我主看在臣妻面上,把她们赦免了吧?”妙庄王思忖多时,对皇后道:“两个不孝畜生,死罪可免,活罪不饶——
皇宫贵府没她蹲,打入冷宫做罪人。”
  妙书、妙音打入冷宫,二人抱头痛哭——
三妹呀,你说修道有好处,终身落得被虎吞。
为姐原想天伦乐,谁知富贵不争春。
如今是天诛地伐人人骂,我只愿死来不愿生。
三妹呀,你黄泉路上等等我,姐妹三个一同行。
咽咽啼哭到深更,双双昏倒在地埃尘。
  冷宫土地听她们哭得凄楚,便托梦对她们说:“你们不要悲伤,三公主得神虎相救,不曾死去,今已修成得道了。你们何不学你三妹,也来立志修行,日后她们必来度你。切记切记,不可忘却。”妙书、妙音从昏睡中醒来,觉得是梦非梦,心上好像得到一些安慰。妙音说:“大姐,刚才的梦,宁可信其真,不可疑其假。三妹在冷宫里修过道,受过苦的,也作兴她已苦出头了,我们不妨也在冷宫修行吧。”从此,二位公主——
朝朝夜夜诵佛经,一心一意办修行。
  却说张文、李武谋害妙庄王未成,慌得像没了头的苍蝇——乱飞乱转。张文忽然想到他有一子,名叫香缘,是他的命根,如今自己性命难保,千万要让香缘逃生。这遭,他就苦苦哀求妙书的心腹奴婢,将香缘乔装成少女,扮作姐妹二人,混出宫门——
兴林国里难安身,哈利番邦去求生。
香缘乔装逃出门,驸马府围困得紧腾腾。
  张文、李武现在是妻离子散,外面又有兵马围困,自知求生无路,入地无门,便在府中找一根麻绳自缢身亡。军校打开府门,验明正身,割下二人首级,转到牢狱押出霍礼和索答来二犯,绑赴法场——
顿点三响落魂炮,凌迟碎剐丧残生。
  那边刘钦、赵震备了香花果品,带了随身兵马,打马如飞,日夜兼程,风尘仆仆向大香山行进。
路上行走不耽搁,香山到了面前呈。
  善才童子受妙善娘娘之命,早在山下迎接,引刘钦丞相上山。
弯弯曲,曲曲弯,仙引凡人上高山。
只为搭救生身父,舍手舍眼作灵丹。
  刘钦、赵震来到妙善台前,沐手焚香,献上香花珍果,由刘钦宣读圣旨:“朕闻大仙深居仙谷,法术济生,名扬四海。因朕身患异症,草药难医,得一高僧指点,须向大仙求得手眼作药,方可起死回生。朕以信斯真言,敢劳仙体,捐躯救人,朕当刻骨不忘再生之恩,钦此!”
  妙善接过圣旨对赵震说:“你们远途劳顿为国王之殷望而来,可速速动手,将我左手左眼割去。”赵震持刀在手,两手只是发抖。刀有千斤重,向上提不动。妙善说:“将军不必畏惧,我自有无痛免疼之法。”赵震只好壮壮胆咬咬牙。上去一刀,左手对莲台上一抛。妙善晓得赵震不敢再动手挖眼,遂用左眼一眨,眼珠往下一落,鲜血淋淋,好不伤心。善才抓一把香灰对伤处一按,鲜血回头打转,妙善她严坐如常。赵震将手眼放进金盘,红绸包裹——谢谢仙姑动身走,快马加鞭上皇城。
  妙善化了手眼与赵震拿去,对善才说:“我再将右手右眼变化在此,再来取时,你可给他,我现在先去宫中为父王制药。”说罢,腾云而去。
妙善在云端里走,路上赵震进皇城。
  赵震手捧仙姑手眼。直奔皇宫,送到宝德皇后手中。皇后一见,好不怜悯,说:“世上竟有这等好人,舍手舍眼救人?”她举起来仔细一看呀,顿时两泪汪汪。喊声:“不好了——
这盘中之手非别人,是我三女妙善身。
她左手虎口上有颗朱砂痣,点滴不差半毫分。”
  妙庄王说:“梓童哎,天下之人相似者甚多,不至于就是死去的三女吧!”“我主哎——
若非自己亲生女,谁肯舍手救旁人。”
  他们二人正在疑惑之间,和尚闻声赶到说:“万岁,这位大仙已修行七世了,救度的人比你兴林国的人还多哩,你们不必生疑。”皇后这才释去疑心,拿取来的手眼交与僧人。和尚掩住众人耳目,从身上摸出一颗仙丹,研末调膏,叫彩女拿去替妙庄王到左半身搽药。彩女边搽边擦,就喊:“千岁娘娘,此药真灵哩。你看,搽到哪里,好到哪里;好到哪里,疤盖脱到哪里,真是药到病除。”正说之间,药搽完了。只搽得左边半个身子。宝德皇后问:“僧人师父,药怎就搽得半身,疮疖好了一半?”“千岁,他们取的是仙姑左手左眼,所做的药,自然只够搽万岁的左半身疮疖,若要治好全身,必再取其右手右眼,方可痊愈。”妙庄王说:“圣僧呀,人非草木,我岂能任意宰割?即使是成仙了道之人么,他也是父母所生。
我再去取她右手眼,害人利己我不忍心。
今世作了千般孽,何年何代还得清。”
  和尚说:“万岁早有这恻隐之心么,就不会遭此磨难格。现在除非仙姑右手右眼,贫僧则无别的灵丹,只好告退。望万岁另请高明。”妙庄王问:“不知大仙还愿施舍与否?”和尚说:“大仙慈悲为本,就是将她全身割落,也很欣然。”于是妙庄王又命复往香山取药。
经中言语省一省,二次取药回京城。
  赵震回到皇宫,献上手眼。宝德皇后解开包袱一看,二目昏花,顿觉天旋地转,叫声我主哎——
前次取回的手上有朱砂痣,今日讨来的手上有科罗影一颗。
这双手眼非别人,千真万确是亲生。
  和尚说:“千岁娘娘你不要哭,也不要生疑。这双手眼是仙姑的还是你皇姑的,暂且不要辨认,现在是先治病要紧,龙体康复了,日后还可寻根刨底。”皇后说:“师父,依你吩咐,请调药治病。”和尚依旧隐去手眼,用一颗灵丹合水调匀,对妙庄王右边身上的疮疖几搽几抹,身上的疮窝如阴云消散,晴空朗现。有道是——
父母生我受苦辛,为人须报养育情。
妙善她,修身养老图济世,舍身捐躯尽孝行。
  妙庄王病体得愈,喜不自胜,乃颁旨坐朝,宣八大朝臣、九卿四相、僧医上殿。这下,文武朝臣纷纷议论。有人说:“幸哉幸哉,龙体康复,是众所望也。”有人说,家应有主,国应有君,天子坐朝问道了。
文听钟声朝皇驾,武听鼓响拜明君。
个个来到金殿上,山呼万岁不绝声。
  刘钦领旨宣和尚上殿受封。和尚俯伏金阶,众朝臣也跪下听旨。
  诏曰:“众爱卿须知,朕体得以安祥,乃天遣仙医,施恩所及。按此,当颁天下大赦,将正殿改作禅堂,龙床且作法座,严洁道场,敕号僧医为三天门下大法宝主镇国禅师,代朕掌管江山,朕则退入后宫修身,以图报其万一。今日聚集众卿,躬身交国授位,望各遵命,尔其钦哉!”
  和尚听罢 ,拜谢敕封,乃对众大臣曰:“贫僧出家之人,四处云游,懒散至极,岂能为国王乎?如今只愿主上施仁爱民,不嗜杀戮,赦出长老尼僧,修复白雀寺院,招集五百尼僧。尔众文武,承前施政,尽忠报国,则贫僧高枕红日,共享升平。若论国王之位,贫僧不愿遵旨,亦吾固有之志而不屑为也。”说罢,山呼万岁,袈裟一拂,紫雾祥云从天而降,驾起祥云,腾空而去。忽然云端落下一偈曰:
“吾乃西方一世尊,特来救主除病根。
从今正道无邪色,毋使灵真染红尘。”
  赵震捡得偈文,看罢,乃曰:“原来这老僧是西方活佛,望空驾云去了。”于是将僧语奉上与妙庄王观看。
  妙庄王说:“吾有何德,能感动活佛下界,又得仙姑舍手舍眼?赵震,我且问你,香山仙姑是何等样子的人?”赵震禀曰“香山仙姑,是一女子,其貌与三皇姑相似。”妙庄王又问:“你下刀时,她可惊怕,她可喊痛?”“卑臣刀起手断,只见鲜血淋淋,我见之心疼,大仙她则面色慈祥,毫无痛感。”妙庄王说:“竟有此奇事?若说是三女得道,当时明明是绞死了被虎衔去,而后又何得复生;若不是我女,世上有谁愿舍手割眼救他人之危呢?这事十分蹊跷,朕当弄个明白。”
  次日早朝,妙庄王对刘钦、赵震和宝德皇后面授旨意:“朕得康复,当知恩图报,望速备礼仪,斋戒沐浴三日,同往香山还愿,一则释朕之心疑,二则谢仙姑之恩。”正是——
仙姑慈悲救朕身,顶礼膜拜心虔诚。
朝中嫔妃共文武,同到香山谢世尊。
忠孝宝卷打一个顿,且停片刻再讲下文。

第四册

  了心愿,遭魔缠。收妖孽,庆团圆。——圣谕
妙庄王香山了心愿,难料途中遭魔缠。
天神天府收妖孽,合家骨肉庆团圆。
依还讲起一部苦修得道《观音卷》,字字行行劝善人。
  说者,《观音宝卷》上册经文讲到妙庄王龙体康复,感恩大仙,要往香山还愿。
上山答谢救度恩,寻访仙姑是何人。
可是宫里三皇女,可是妙庄王骨肉生?
此话丢开暂不表,再讲经中另一情。
  再说妙书、妙音二位公主,自从驸马谋害父王不成,遭典刑正法,连累她姊妹二人也被父王打入冷宫坐罪。二人在冷宫绝去五欲,皈依佛法,朝夕诵经,也算是忏悔前愆。
  一天,如来佛天符寺门前的两座石雕,一个青狮,一个白象,它们每日听经、诵偈多年,自然也得到道功,能千变万化,时常偷出门去惹事招非。
  这天是八月十五,王母娘娘蟠桃圣会之期,各路神明总去恭贺,如来佛也去赴宴。这时,门外一对青狮、白象见大佛不在寺中,两下就偷偷商议:“我们终日守门,不得自在,今日佛爷不在寺中,我们且下凡间,逍遥一时,有何不可。”两个畜生将身上泥土一抖,化作原身仍在寺外守门,真身变作两个青年汉子——
逢店狂饮羊羔酒,遇女调戏逼成亲。
将身来到兴林国,闯进皇都冷宫门。
  对冷宫一望,看见宫内有两个女子是绝色之貌,窈窕之身,在那拜佛诵经,立刻就动了邪心。俗话说:人有人淘,鬼有鬼伴。这两个妖魔,要想掳掠冷宫里的女子,还得先找当地的小妖打听一番,才敢下手。于是就去向山谷里的魈鬼打听,问清这冷宫里的人是何家之女。山魈把妙书、妙音和皇宫里所发生的事情,从头至尾说了一遍。二妖听了,心中有底,好不欢喜。这遭,青狮变作妙善,白象化作妙善的徒弟,半夜三更去敲开冷宫。妙书、妙音一见,吓得魂飞魄散——
一阵惊恐吓掉魂,双双跌倒地埃尘。
三妹呀,你在阴司身受苦,为何又僵尸来吓人。
如今我也被父王打入冷宫遭磨难,你在泉州哪不知闻。
  “妙善”说:“姐姐不要害怕,小妹自从那天被父王绞死,感动天神猛虎,把我背上天宫,封我是天上掌书玉女。昨日在云端里见到二位姐姐也在冷宫受苦,特奏请玉皇恩准,来接你们上天,度你们成仙。”妙书、妙音一听,倒也相信,三人抱头大哭。“妙善”说:“姐姐,不必悲伤,快起身与我一同出走,若被守宫的人看见,多有不便。”妙书说:“三妹呀,你倒可以腾云,我们只好步行,怎跟得上你呢?”妖精说:“不妨,你们紧闭双目,不要多言,我们一人背一个,带你们腾云走。”
妙书她,耳边只听风声呼呼响,神志不清昏沉沉。
飘飘荡荡来得快,清凉高山面前呈。
  青狮、白象拿她们对山上一丢。妙书睁眼一看,不见妙善师徒二人,眼前站着是两个年轻汉子,上前戏笑说:“我是天上玉帝的外甥,刚才在云端里见两个毛手毛脚、青面獠牙的妖怪要吃你们,被我们打败,把你们救到此地。
皇姑呀,我你有宿世姻缘份,不如今朝就成婚。
日后带你们天宫去,玉帝面前讨封赠。”
  妙书一听,吓得眼睛发定。对妙音说:“二妹,我们走到这一步,也别无他路了,只有一死了之。”乃对恶汉说:“我们是国王之女,驸马之妻,只因有罪于父才被打入冷宫。既在冷宫,静心修行,生死已置之度外。你等是何处恶棍,敢在国王公主面前胡来,还不速速与我走开!
若不与我快走开,我粉身碎骨跳下山。”
  姊妹二人说罢,就纵身向山崖扑去。二妖见状,虽欲火难消,但也怕将她们逼死,白费了一番心机。遂上前一把留住,赔了笑脸说:“既是国王的公主,我们不敢轻欺你们,待你们慢慢知悟是了。”二妖说时迟,那时快,用迷魂汤一口喷去,妙书,妙音立时头晕眼花——
天旋地转头发昏,四肢无力少精神。
把她们掳到贵州地,万花谷下去藏身。
  二妖把妙书姊妹掳到贵州万花谷下藏在五松岩内,打发岩下一个千年甲鱼精看守。
  这两个妖精通宵在外,各处淫人,日间转回岩洞,百般讨好妙书姊妹,叫甲鱼精变作村前王家闺女,假装从此岩前经过,看见两位娘娘在此受惊,便每日送些好菜好饭来给她们度日。妙书见此,心中无疑,权且受此充饥。
从此岩下甲鱼精,一日三餐献殷勤。
  再说,看守冷宫的军校,一日不见两位公主,慌了手脚。连忙进宫向妙庄王禀告。那时,妙庄王正要起驾往香山了愿,忽听所报,气得两颊发青说:“这两个贱人,终于又逃走不成!”但他又想,她们自幼在深宫长大,未出远门,又无法术,能逃向何处?若是死了,又不见尸;就是死了,也是她咎由自取。便将两个军校重打四十大板,责令他们各处寻找。两个军校——摸摸疼痛站起来,寻访公主两妇人。
公主还未寻得到,皇宫又失掉两个人。
  皇宫失掉哪两人?一个叫娇红,一个叫翠绿,原是侍奉妙善公主的两个彩女。那青、白二妖见淫宿妙书、妙音不成,又见皇上发兵四处查缉,就怀恨在心,不甘罢休,变作妙善身形,深夜来到宫中,诈骗娇红、翠绿,将她们掳到五松岩下东大壁洞,终夜淫乐。
两个彩女死不能来生不能,日夜啼哭泪纷纷。
  宝德皇后因见两个公主的下落尚未查到,宫中却又少了两个彩女,思前想后,坐立不安,就对妙庄王说了:“香山仙姑是神通广大,我们不如就提前上山,一则还愿,二则去求求仙姑,可否找到妙书,妙音。”妙庄王准奏,便于翌日启程,由文相刘钦随驾,武将忽必烈与褚定烈为前路先锋,大将军赵震殿后。
随身銮驾三千人,浩浩荡荡出皇城。
天子英豪驾车龙,旌旗招展贯长虹。
只道淫雨还未息,谁知又来顶头风。
  妙庄王銮驾一行,逢山开路,遇水架桥,行了多日,来到登州县城。妙庄王吩咐官员在驿站安憩,兵马杂役在郊外扎营,他与刘钦、皇后嫔妃人等,住宿县衙正堂署内。青、白二妖得知妙庄王已到此地,恐怕泄漏天机,拿它问罪。到了半夜时分,乃作狂风暴雨,飞沙走石,把妙庄王等人搞得头晕脑胀,站立不住,摄入万花谷五松岩黑暗洞中,不见天日。
  次日天明,雨过天晴。众臣来向妙庄王请安,不见国王和皇后、刘钦大臣。两个宫女说:“半夜三更,我们被风雨惊醒,见到两个三丈五尺高的巨人进来——
一阵乌天黑地的转螺螺风,拿万岁卷了上天空。”
  众臣听了,惊恐万状,不知所措。还是赵震有主见。他说:“竟有这种怪事?国中不可一日无君,君主失踪,不知他要遭受何种苦难,我们为臣的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把圣上救回来。”于是大家议定,由赵震赶往香山求仙姑作法,拯救皇上;褚将军带兵驻扎此地,查找出事原因;忽必烈将军护送嫔妃回国,安定人心。
当下众人章程定,兵分三路救当今。
  青狮、白象二妖得知赵震上山,便差拐脚龟精在香山渡口化作渡船等候。赵震不知有妖行诈,就急急匆匆登上渡船。龟精见赵震已上渡船,立即拔跳撑篙,箭速离岸。船到海心,忽然狂风大作,恶浪狂颠——
乌风黑浪了不得,水雾弥漫不见天。
一浪过去沉海底,一浪高来顶浪尖。
赵震他,五脏翻滚不得过,昏昏沉沉趁浪颠。
把他掳进了五松岩,暗无星光不见天。
  再说张文驸马之子张香缘,因其父谋害老王遭典刑正法,他怀恨逃在哈利国避难。如今他探知老王和朝中大将均往香山还愿,国中无主,便向哈利国借兵三万,杀进兴林。这时,兴林国内空虚,他如入无人之境,竟然夺了大位,诏谕安民,立国称王。
  香缘夺了王位,便去冷宫寻找母亲。守宫人说:“娘娘不见多时,也不知其下落。”香缘说:“老王杀害我父又囚我母,企图灭我张门九族,可幸天不灭我,江山仍归我张氏所有,岂不快哉!”
堂堂兴林波折多,三十年兴衰尽坎坷。
今朝龙廷归于我,但愿千载万年和。
  不提香缘窃得国位,得意忘形,心中高兴,再表妙善公主治好父王之病,回到香山不多几日,恰逢玉皇大帝有诏,命她与托塔李天王去收伏焰魔天府走出的十八鬼王。妙善领了玉旨,吩咐善才、龙女说:“我奉旨下山降魔,你们在庵中等候我父王到来,与我接待还礼,我去了便回。”说了,便驾一朵祥云下山而去。
  妙善下山,善才对龙女说:“娘娘下山,我们在此清闲,不妨到后山千仞峰观赏片刻,倒也自在。”二人来到顶峰,远眺近盼,一览无余。
东望日出扶桑国,蓬莱仙岛紫气多。
南看大洋千重岛,海阔天空鱼鸟游。
向北看到冰封地,万里雪飘赛银河。
再望西域兴林国,妖雾重重灾难多。
  善才说:“龙女,西域是娘娘父母之国,那里妖气弥漫,是何缘故?待我仔细看来。”善才再一细看:“啊呀不好,兴林国中无主,王位被哈利蛮兵夺了!”龙女说:“果真如此,我们应速速前去探听一番,才是道理。”
  二人回到庵中,吩咐香山土地说:“我们去娘娘家乡一走,不日即回,你在庵中谨持香火,代劳几天。”他们摇身一变,善才变作僧人,龙女变作沙门小使,来到兴林国都城,见一宫廷太监出来,便深深一礼,一躬到底说:“公公布施,小僧化缘。”太监说:“这些和尚——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念化缘经。
  化缘、化缘,你们可知新登位的国王要捉拿游方和尚,还不快快走开!
不要蜻蜓扑上蜘蛛网,飞蛾投火自烧身。”
  善才问:“公公,这是何故?”太监转过身来东张西望,看看近处无人,便说:“当初这是兴林国的王宫,我是老王深宫侍卫。只因老王生了一场恶病,经一僧人治好,老王感恩就许其王位。两个驸马恐和尚接位,夺了他们的前程,就用毒药谋害国王,用刺客暗杀僧医。他们谋害未成,被老王正法,两个驸马娘娘也被打入冷宫坐罪,不多几日,驸马娘娘又在冷宫走失。如今新篡位的国王是驸马的儿子,娘娘是他的母亲,说娘娘不见,是僧医所害,所以他吩咐四城守卒,城内军民人等,只要见到僧人——
不论他男的和尚女尼姑,年长的师父年少的徒。
一概捉进天牢门,磨磨钢刀杀僧人。”
  善才听罢,深深一躬,说声:“多谢公公关照,贫僧这就去了。”
  善才对龙女说:“适才公公之言,看来他只知其表,不知其里,要得知其详情,还得问一问当方土地。”他们来到皇城土地庙前问:“土地公公可在家?”莲花夫人连忙答应:“在家,在家,何方贵客?”正说之间,土地老爷跟后出来:“哦,二位是高山远客,怎屈身到我这小庙里的?”善才说:“上山先拜土地,何谈庙大庙小,庙小神通大嘛。”土地问:“说正经的,二位是无事不出门,有何贵干,请说。”善才说:“公公,皇宫在你境下,可知宫廷出了大事,皇上和朝廷几个大臣现在失落何处?”“提起这桩怪事,真是吓杀人也。皇上这一起人,总被如来佛山门前的青狮、白象偷下凡间兴风作浪,把国王掳在万花谷中。”善才、龙女听罢,谢声土地,急忙回转香山,计议拿妖救主。有道是——
妖气重重克祥和,兴林国主遭妖魔。
玉宇轻被他人篡,龙凤宫内无榻窝。
幽谷深处阴云暗,万花谷中鬼唱歌。
天庭若不行剿灭,空怀慈悲立普陀。
  善才回到普陀,见师父末回,就与龙女商议说:“我二人蒙师父超脱之恩,至今未曾报答于万一。现在她的父母遭劫,我们怎能坐视不理!”龙女说:“师兄,依我之见,我们可以借师父之名,分头去请殷、王、苟、毕四大神将,五显、三圣二位天神,太岁部下一百零八位天罡、地煞搬动三万神兵,杀进万花谷五松岩,救出娘娘的父王。二人议定,遂分头外出借兵。
经中言语省一省,天兵天将下凡尘。
  二妖正在五松岩壁洞寻娇红作乐,甲鱼精吓得跌跌爬爬,慌忙向洞里通报:“阿呀呀,大事不好!”二妖问:“何事惊慌?”甲鱼精说——
天上降下十万兵,声声口喊捉妖精。
  二妖说:“这我早已料到,你们不必大惊小怪,待我出去将他们一一捉拿过来。”却说,这青狮原是火炼精,他有个兄弟叫独火鬼,现在东鹫山兴妖;白象原是水怪精,有个妹子叫水母娘娘,现在泗洲白汤湖作怪。二妖见天兵来得凶猛,自然也胆颤心惊,不敢轻易应战。于是打发飞天蜈蚣精去向独火鬼借兵助战,又差双尾蛇精去向水母娘娘求援,请他速来应敌。二妖领命,各变一只小小飞蚊飞了出去,到两处借兵。
  这边独火鬼见是他哥哥来借兵,立即答应——
点起五千火炼兵,火轮火鸦一齐行。
  那边水母娘娘见是姐姐来借兵,她亲自挂帅——
点起三千水怪兵,虾兵蟹将紧随跟。
  青狮、白象二妖见两路救兵来到,摇身一变,变作两个唬蛮天王,身高四丈,六臂三头,各带兵器,一个身骑金钱狮豹,一个身坐八爪豺狼,飞沙扬尘,变作十万雄兵杀出洞来。
  善才阵里的王灵官,身穿铜盔铁甲,腰束九龙金带,足蹬涉水筒靴,手执竹节钢鞭,乘坐吐火吸水神驹,出阵骂道:“你这阔嘴长鼻畜生,不守如来山门,闯下凡间作吵,好好送出妙庄王全眷,饶你畜生一命,稍有胡言,一鞭打你身成粉末!”二妖听罢,也破口大叫:“我你都是上界同仁,平时各不相犯,今日为何听从善才小子差使,敢来惊扰我的行宫!你若速速退出,保你一个首级,若半时不退,等我内外夹攻,叫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二人对骂气昂昂,脸嘴一变动刀枪。
  这遭,兵对兵,将对将,刀对刀,枪对枪。一回二合无胜败,三回四合没输赢。
五回六合龙争宝,七回八合虎翻身。
三十个回合总无胜败,各自胆颤又心惊。
  狮、象二妖眼看不能取胜,发起兽性,使出它独有的本领。只见青狮喷出团团烈火,独火鬼放出火轮火鸦,顿时满天通红,善才阵营四周尽是火焰吐舌,热不可当。水母妖精率二千虾兵蟹将,涌起五湖大水,冲得天兵首尾不得相顾。真是如水益深,如火益热,没奈他何,被二妖困在谷中。
善才鸣金忙休兵,安下营来讨救星。
  善才安下营来与众神商议讨援之计。善才说:“我去石城火焰山请我的师兄红孩儿出山,他是三昧神火炼成的真身,能奈火制水,水火无敌。”龙女说:“我到南海借父子兵将,用来专攻火阵。”二人议定,随即传令:“请各天兵神将,暂且屯扎在此按兵不动,也不得走漏风声,待我们讨得救兵,然后再来与二妖厮杀。”
  善才来到火焰山,红孩儿迎他入室。相叙礼毕,红孩儿问道:“贤弟来此有何见教?”善才把拯救妙庄王的一情二节说了一遍。又说:“那个青狮、白象二妖,原是水火之精,又借得独火鬼与水母妖精助恶,因而杀输于他,故来求兄台相助,尽早救出我师父的父王。”红孩儿说:“我去只能克它的水势,还有那火怪怎么对付?”善才说:“那火怪由我师妹去向她父王借水族兵将去了,想来此行定会成功。”“哦,如此说来,贤弟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岂能坐视不助!”说着,站起身来带上牛魔王的铁扇随身,立即启程。
师兄两个在路行,又遇龙王父子兵。
  两路援兵会合,按落云头在五松岩外驻扎。五显、三官二神见到善才回来,便问:“援兵何时到达?”善才说:“援兵已临岩外,只等信炮一响,我你只管布阵厮杀,外面自有援兵接应。”话犹未了,只听号炮三响,西边火光冲天,南边水声沸腾,援兵已在洞外与妖兵交手。善才见此,当即布阵:“殷将军你与五显灵官引一万兵绕出南天向西包抄;王将军与三圣太君引一万兵直冲西路,接应水兵。调拨已定,双方喊杀声声,出阵交战。
神、妖二阵来交战,各不相让半毫分。
这边是,红孩儿,发射火箭,
众天兵,放火炬,火焰齐喷。
那边有,水母精,白象发水,
水势大,汹涛涌,浪激千层。
红孩儿,铁扇,火烧水沸,
烧得那,二妖精,皮肉分身。
  红孩儿用铁扇火,火越烧越旺,水越来越烫,烧得水成沸汤,把水母妖精烫得直喊救命,纠集残兵,逃向泗洲去了。白象精挨烫得毛脱皮烂,躲到清凉山绝顶避难。
  南海龙王的水兵专攻妖精的火寨。
那边是,殷元帅,先行出阵,
水府里,涌大潮,海水翻腾。
青狮精,忙应战,拼命喷火,
那火焰,到水中,化作青烟。
独火鬼,放火鸦,四处乱窜,
到水中,成落汤鸡,不得飞腾。
水府里越战越有劲,青狮在水中欠三分。
  水府里涌出滔天大浪,水势盖过火焰,淹得烈火成烟。独火鬼沉在水中无奈——
收起残兵和败将,直往东鹫去逃生。
  青狮精在海水中淹得透不出气——
抖一抖毛衣打了一个滚,五松岩底去藏身。
  二妖败阵逃走,善才、龙女、红孩儿等和水府兵将会合,论功行赏,喜不自胜。龙女拜谢道:“多谢父王和红大神相助,杀败二妖,平定了这方妖气,虽未救到国王,看来大功将不日可成,此行有劳众位,待我师父回来再图厚报。”说罢,援兵启程回府,善才、龙女也回香山。时人有偈曰:
从来邪正不相容,岩下魔窟水火攻。
水母无能身早遁,狮象有威计先穷。
腾腾烈焰焚妖骨,滚滚沙浪灭邪风。
宜将天神追穷兽,拯救国王出五松。
  再讲妙善娘娘与托塔天王降伏了十八鬼王之后,在回香山的途中与如来佛在王母宫赴宴回转相逢。二佛同行,在云端里见到五松岩上乌鸦乱叫,群鹿狂奔,一团瘴气翻腾。妙善用慧眼再一细看,又见她父王、母后和两个姐姐都倒在五松岩下,如来佛门前的石狮在那看守。乃对如来说:“师父,你怎不谨慎,放出你守门的石狮,闯下凡去伤害我父母。”如来对天符寺门前一看:“我那门前的两个石兽不是坐在原地?”妙善说:“那是它的化身。不信,待弟子唤出山神土地来问。”妙善一声召唤,山神土地来到他们面前。妙善问:“土地尊神,你可知佛祖门前的守门狮象现在哪里?”土地说:“自从前天被神兵打败,一个逃在清凉山,一个还在五松岩掳掠国王公主。”如来听罢,对妙善说:“世尊,你且回去,我不日就将这两个畜生拿回问罪。”如来、妙善二尊——
一个回转天符府,一个直奔大香山。
  如来佛回到天符寺内,众神参拜完毕。如来问:“你们这些神呀,真是泥塑木雕,山门外那两个畜生都管不住,它们闯进兴林国惹出弥天大祸,把兴林国的国王、公主和皇后娘娘都掳进万花谷中,弄得兴林几乎要亡国丧邦!”众神说:“我们倒不曾察觉,竟惹出如此大祸,这这如何是好呢?”“那好办,你们不曾管得好,还由你们去拿。”如来说着,吩咐八大天王听命:“你们先去五松岩,后上清凉山,锁捉两个畜生回来问罪!”
八大天王奉佛令,捉拿狮象二妖精。
  再说妙善回到香山,善才、龙女迎接。善才说:“师父不在庵内,弟子冒然行事,望乞恕罪。”“你们所干何事,快快讲来。”这遭,善才、龙女把如何察觉妙庄王遭劫,又如何借助神兵打败青狮、白象等情,一一说与师父细听。
师父哎,二妖虽然被打败,你父王还未救出来。
  善才讲到这里,妙善摆摆手说:“你们不要讲了,这事我已经知道了。此番虽亏你们为我操劳费心,实属擅自行事。今后我不在庵内,凡遇大事,你们决不可自作主张,妄自行动。”正说之间,如来佛的八大天王来到。妙善说:“天王尊驾从何而降?”天王说:“我等领佛祖之令捉拿青狮、白象,特降至台前,问娘娘可有其他吩咐。”妙善道:“多谢天王关照。你们先行,我与善才随后就去五松岩救我父王。”
  八大天王头戴银盔,身穿铁甲,手执降魔宝器,驾起祥云——
说动身就动身,捉拿狮象二瘟神。
  这时,还是千年甲鱼精在那守洞,见八大天王来到,拔脚就向洞里通报:“狮老爷,佛祖的天王来了,你再往哪里逃呢?”青狮有气无力地说:“佛祖世尊的法到,我也自身难保,你们各自逃命去吧!”话言未了,只听八大天王已打将进来。
铜锤铁锏如雷轰,妖洞打得直隆通。
蜈蚣龟蛇全斩尽,拿青狮锁得紧同同。
依还来到清凉山,捉拿白象回天宫。
  八大天王擒拿二妖得手,押它们回天符寺不提。再讲妙善娘娘与善才随后来到万花谷中,见洞内大小妖孽都杀绝斩尽,仍旧化作行医老僧,来到她父王面前,当场用灵丹汤一一替他们解魔,妙庄王等人立时神志清醒,行走如常。妙善见父王等人恢复常态,也不与他们多言,双手作个那摩,念声:“阿弥陀佛”,乃与善才腾空而去。
  妙庄王君臣、夫妇、母女相见,乃抱头大哭——
苍天哎,我孤家作了多深孽,三灾六难尽遭磨。
今若不是僧医救,一身枯骨见阎罗。
众卿哎,速速启程回朝去,重整礼表谢仙姑。
  妙庄王仍叫刘钦随身,赵震护驾,不多几日行进到兴林。朝中流散在边关的众臣,远远赶来迎接。忽必烈俯伏于路旁请罪道:微臣听到圣上遇难,正欲起兵去救,岂料香缘逆贼借哈利国兵马杀将进来。臣因圣驾在外,国内兵将又少,一时措手不及,未及抵防,被他攻破城池,占了宫殿,自称为王,臣在此只好集兵于乡野安民,待圣上回来再定章程。”妙庄王说:“快快起来,朕不见怪,那个小贼竟敢篡位,定当诛伐!各位将军,速速与我重整兵马,围困四城——
拿住这个小畜生,叫他千个残生活不成。”
  香缘得报老王回国,兴兵讨伐,吓得神色慌张,急忙调拨人马,守住四门,仓促应战。
  此时,仍由刘钦护驾,赵震、忽必烈和褚杰等人,各整两万人马,分头围攻四门。霎时号炮连天,马嘶人叫,地动山摇。褚杰正攻南门,忽有报信官来报,西门已被赵将军斩开,东门正在破城厮杀。逆贼香缘见东、西、南三门失守,自知败势已定,乃拼凑残勇,舍命从北门杀开一条血路,冲出重围,往哈利国逃去。
  逆贼败逃,鸣金收兵,妙庄王銮驾入城,皇城内外一片欢腾。
老者携杖街前接,妇孺搀童门外迎。
少壮提篮送茶饭,箪食壶浆犒三军。
  妙庄王颁旨复朝,吩咐东华门撞钟,西华门击鼓。
文听钟声朝王驾,武听鼓响拜明君。
个个伏在金殿上,万岁天子口内称。
  妙庄王说:“各位爱卿平身。自今各就各位,各司原职,勤政爱民,尽忠报国。但众爱卿须知,朕患重病,即使病逝,尚得保全尸体;后遭妖劫,不是僧医搭救,只好葬身岩底,尸骨难收。朕之念念,不忘戴恩。为此,望褚杰将军带领三百工匠,到南郊择一吉地,高搭祭台,设立圣僧神像,供世人千载敬仰。再则,香山还愿,中途遇难而止。如今朕体得救,且山河光复,朕不可乐而忘忧,安不思危,望刘丞相速备祭礼,赵将军整顿仪仗,不日往香山还愿。其他文臣武将留在国中,严守城池,卫戍边关,谨防边邦逆贼再图来犯。”
  格么,妙庄王二上香山还愿,从旱路走还是从水路去?刘钦奏与妙庄王获准,备了龙凤二舟,从水路进发,另发三千御林军在陆上行进护驾。
龙舟焚香鼎,风船树杏旗。
天子中舱坐,笙箫闹盈盈。
  拔跳撑篙,水手荡桨——
船头冲开千层浪,水路滔滔往前行。
顺风扯起篷来走,逆风撑篙支橹摇。
  水手轮番作业,日夜行进不憩,不日就到香山清道驻扎。
  妙善得知父王、母后率领两个姐姐亲自上山了愿,便叫善才、龙女摆开香案迎接,她仍变作无手无眼,鲜血淋淋的样子,坐在莲台之上。不过,她想到君不拜臣,父不拜子的古训,今日父母上山,必定要向我行跪拜之礼,我这仙姑是他亲生之女,怎可受此一拜呢?正在疑虑之间,忽听耳边响起:“有我在此,菩萨不必犯愁。”妙善一看,是如来世尊:“啊呀,师父何时驾临,也不知会我一声。”如来说:“今着哪吒将狮、象押来听你处治,只因二畜曾糟塌过令尊,实在也是我对二畜管教不严,所以我也一同来向你道歉。正到山下,恰逢令尊上山,故将二畜暂时押在山下,待你父女相会之后,再带来见你。”“啊呀,师父何出此言,有劳师父拿回二畜,父母得救,已令我感恩非浅,还谈什么致歉! 不过,师父你看我如何可受父母之礼?”如来说:“这礼嘛,由我来代受无妨。”说着,如来立时一变,变作一尊小小佛像,对妙善额上一坐,受她父王下拜,由如来佛当先,自身就无过无罪。所以——
那时流传到今天,童帽面前装佛像。
生母伏篮喂儿乳,娘拜孩儿有佛当先。
  妙庄王登山进庵,果见莲台上纱幔后有一仙姑。妙庄王同皇后弯腰行礼,众官员和大二公主也一齐跟班跪拜。妙庄王祷告说:“朕炷真香,敬供清斋,聊表寸心,冀希洞察。”说罢,众人又跟随四拜。只见纱幔遮住仙姑手目,不听仙姑有言语动静。妙庄王对皇后说:“朕是山河天地之子,万姓之主,感天地之恩远来拜谢,为何不见仙姑回话,可是朕是男子,不可启问仙姑?梓童,你是女子,上前近看一番,察过究竟。”皇后走上一步,轻轻拉开纱幔,仔细一看,显然是妙善身体,皇后当即昏倒在地。妙书、妙音将母后唤醒,对妙庄王说:“我主呀,
仙姑是我三皇女,千真万确非别人。”
  妙庄王壮壮胆子,揩揩眼睛,上前细细一看,仙姑就少一双手眼,身体、面貌委实是我的妙善,顿时声泪俱下。
孩儿呀,早知你受这般苦,为父要命又何如?
孩儿呀,早知你是慈悲心,为父该准你办修行。
孩儿呀,千错万错是我错,割肉烧香也还不清。
孩儿呀,明明那日你被绞死,虎腹之中葬你身。
因何又得修成正,可否与我说分明?
  妙善立时开言:父王,你别难过,修身是我天性,救你是儿的本份。欲知孩儿身历,为女从一说来。父王哎——
孩儿是,笃信佛门光无度,苦心修炼是衷肠。
三磨九难成矢志,法场之上感上苍。
铁斗魁星拒刀剑,虎背青尸深山藏。
幽幽灵魂归地府,遨游十殿阎君慌。
究因溯源蒙解脱,送回香山得道场。
九载修行功德满,法度无量灵感强。
父王垂危我舍手眼,龙体康复儿心安。
  皇后,公主,文武官员听妙善这般一说——
俯首闭目心罚愿,阿弥陀佛念三声。
  妙书、妙音问道:“三妹,你这等形状,没手没眼,如何是好?”妙善说:“我是慈悲之人,只要爹爹叩问天下,拜我手目,必得复生。”妙庄王听得此言,当即焚起三炷真香,对天拜曰:“天地日月三光神明,下界万民百姓,是寡人无道,当初将女凌贱,蒙其不计,反来舍身救父,实为孝意至极,天下难得。朕为报以万一,乞求天地开恩,玉帝降福,予以添手添眼得五体健全。”妙庄王祷告完毕,妙善撤去化身,现出原体。她的父母、姐妹看见其手目双全如故,泪珠盈眶,且哭且喜。妙庄王说:“若不是孩儿苦修得道救我,早已命丧黄泉,枯骨一堆。如今寡人情愿舍弃山河,一同修行。尔等文武愿在此者留此,愿回国者回国。唯文相刘钦,竭忠事上,赤诚报国。朕以万民之心,察其可信可赖,今玉玺俱已在此,朕躬身授玺传位,仰其掌管兴林乾坤,汝务始终敬天勤民。钦此!”
  刘钦领旨,君臣恸哭,带领三千兵马,拜别而去。
  妙庄王授玺传位已毕。刘钦领兵回国,如来命哪吒将狮、象押解上山。妙善慧眼一看,这二畜原是西方青狮、白象转身,倒有多年道功。乃对如来说:“佛祖,我等修行之人,当以慈悲之怀,念其初犯天条,亦当宽恕于它,慢慢点化驯治,弟子不敢擅专,还请师父垂察。”如来说:“既是如此,二畜当谢菩萨宽宏之恩,留在香山志心皈依,不得再胡作非为!”二畜拜谢而退。哪吒与如来亦驾云回天符寺而去。
  妙善将青狮、白象带到两个姐姐面前。二畜下跪告罪。妙书说:“那日是两个少年,今日现出本相,面目狰狞,我恨不能一口要咬死他,才解心头之恨!”妙善说:“如今姐姐已是出家之人,那一点心头之火,全要灭了。现在他已归我驯治,便是佛家子弟,既往不咎,莫把前事记怀。”说着,一边吩咐善才整备素斋,供养父母,一边着龙女整洁房屋,安顿家眷。这时,只见值日山神来报:“玉皇颁下圣谕,望娘娘迎旨。”说罢,太白星君已到庵前,展旨宣读。
  玉帝诏曰:照得兴林国妙善信女,苦修得道,乐善施恩,舍身救父,利物济人,无不尽力。举目能察天下善恶,侧耳可听人间是非,确系功满业成,应得封赠——
妙善前来听封赠,救苦救难观世音。
赐予莲花珠宝座,香山普陀受香烟。
  其姊妙书、妙音,初耽世昧,后能慕道修行,遇难不污,亦予赐封——
妙书前来听封赠,大善文殊你当身。
赐以青狮作座骑,清凉高山办修行。
妙音前来听封赠,大善普贤你当身。
赐以白象为座骑,同到清凉山道场受香烟。
  其父妙庄王,封善胜菩萨都天官,其母封善胜菩萨都夫人。
悔前悟后修成正, 洛迦高山受香烟。
善才、龙女听封赠,金童玉女伴观音。
  当年为妙善修行口衔铁茄铁索而烫伤的大鹏,玉主曾戏封它“红嘴绿鹦哥”,并许它——
妙善公主修成正,香火与它二八分。
  如今妙善公主修成正果,太白星君也带它来观音娘娘的莲花台前,与金童玉女为伴,共享人间香火。玉旨敕封完毕,太白星君有偈曰:
千磨百炼脱凡尘,慈航东方度众生。
合家五口团圆会,千载万年长明灯。
  妙善一家受封,各各谢恩已毕,太白星君告辞而去。正是:观音娘娘在香山普陀岩灵感四海,恩及五洲,以致于家家供祀,人人敬奉。香山道场紫竹鸣鸾,净瓶注醴,杨柳烟清,草木生辉,自五帝以来,与华夏共祀,同日月共存。
  这位以慈悲救难而闻名于世的观世音菩萨,被历代皇帝尊崇,甚至加封,当成济世造福的圣人,便封她——
大慈大悲观世音。
  有人说,求观世音菩萨可以求财得财,求子得子,就封她——
送子送财观世音。
  有的皇帝把“添手添眼”误为“千手千眼”就加封她——
千手千眼观世音。
  我们靖江人,为了崇敬这位观世音菩萨,早在建县前就在衙前港建了一座崇圣寺,塑起观世音神像,供人瞻仰敬香。建县后,于明成化十年,知县张汝华把这崇圣寺迁建于城内东侧。从此——
城内有座观音庙,善男信女请香烧。
  观音娘娘一年之中,有二月十九、六月十九、九月十九日三个圣诞香期,各处来城敬香许愿的人络绎不绝,真是人挤不进寺门,香烧不到佛前。一些有钱的富绅们说,观音庙太少,烧香了愿争不上。
我来造一座观音庙,老老少少请香烧。
  这遭,陆家有钱造座陆家观音堂,黄家有钱造座黄满师观音堂;范家有钱造座范积观音堂,陈家有钱造座陈家观音堂;张家有田,把地献出来,造座张静观音堂……。一些达官贵人,民间乡绅,为了表达心愿,凭他们的声望,也承头化缘募捐,在东西沙各地——
建造一座观音殿,方便百姓好烧香。
  一些民间艺人、画师、裱匠,绘画观音圣像,裱起观音神轴——
家家户户挂起观音像,初一月半好烧香。
  一些风流才子,有识僧人——
写出一部《观音卷》,讲经劝善到如今。
消灾祈福做一堂观音会,胜到香山了愿心。
  《观音宝卷》讲到此处,弟子讲技不高,但也可算有始有终——
经到头来卷到梢,斋主家佛前请香烧。
正法明如来摩诃萨,宝卷圆满注长生。

  
朱明春 演唱
吴根元 搜集整理
  
  

梓潼宝卷
——上册?龙宫招亲

  春游芳草地,夏赏绿荷池。秋饮黄花酒,冬吟白雪诗。——圣谕

昔年有唐伯虎春游芳草地,蔡伯喈夏赏绿荷池。
杨贵妃宫中醉饮黄花酒,孟姜女冬吟白雪诗。
  套语不叙, 正文于后。
  话说大唐光明皇治国年间,陈梓春由北极卢康道人转世临凡,被太白星君骗出家门看灯,引进龙宫招亲一折,讲与诸公听来。
  众位,陈梓春是何人也?陈梓春是山东省中州府灵台县北门聚贤村人氏,其父名陈良,母亲朱氏院君。他们年过半百无子,心中焦急不已,就在家广行方便,大做好事,求子修孙。我不提陈家大行方便做好事,再提龙宫一段情。
  东海龙王有三位龙女,名青莲、翠莲、白莲。她们姊妹三人在水府闲暇无事,听到巡海夜叉闲谈,说杭州西湖风景好看哩,姊妹三个一听,喜之不尽,就到父母面前请命,一心要到杭州西湖散心。父王不允许,姊妹三个就变成三条鲤鱼,准备背父游春。龙王一见,她们既已乔装完毕,也就赐她们涝潮三天,及早动身,但要她们速去速回。后来这姊妹三个驾了涝潮到了杭州西湖一看,西湖景色果真胜过天堂水府:有三十六座明山,七十二座暗山,山山相关;有雷峰塔、飞来峰,高入云空;断桥旁是三潭映月,月在水中;并有四时常春草,八节不谢花,湖平如镜,水波不兴。姊妹三个答应父王三天打转,到那里竟被景色所迷,欣然忘食,不要说不想回府,连饭总不晓得吃了,越看越高兴,越看越起劲。七天不曾打转,龙王心焦不过就把涝潮一收,将她们姊妹三个对沙滩上一丢。这遭,鱼困沙滩,只好把眼睛翻。唉,她们姊妹三个有神术的,就默念真言,驾雾腾云。哪晓得道功不深,法术不灵,被狂风吹落得北极卢山脚下,对清水池潭里一跌。事有凑巧,遇到一个打鱼的老翁,把网对下一撒,姊妹三个就对网上一挂。渔翁把鱼拿到街上去卖唷,人家买回去立刻要破肚刮鳞, 不是要杀身丧命吗?
等于孤灯渐渐熄,书中又来了救命人。
  来了哪个?卢山上的卢康道人。卢康道人是什么人?是陈梓春的前世,陈梓春就是卢康道人转世。这个卢康道人已经修炼十七世了,有半仙之道,他的母亲病卧在床,病馋要吃鱼。这位道人孝心很重,为了孝母,就到街上去买鱼。跑到鱼行里看见这三条鲤鱼啊,他欢喜不过,就全部买上山去。到了山上,刀磨磨快,就要将它破肚刮鳞,油盐煎炒。姊妹三个急得没法,就用眼睛对卢康道人直眨。卢康道人一想,自从盘古直到今,哪有鱼会眨眼睛?
鲤鱼眨眼龙有难,断定是龙王家后代根。
他亲身送到东洋海,结下姻缘海样深。
  再提陈良夫妇在家大行方便,好事做了数年春,还没男女后代根。要得哨,上灵雀庙,到灵雀庙求子,愿心许了不小:能够送他后代根,独修灵山庙堂门。灵雀菩萨到御宰台保本,玉皇查点星宿下凡。查到东斗文曲、西斗武曲,都在京里帮王定国;南北二斗,忙了注生注落;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都是凶神恶煞,不能转世;王母宫、自在宫、逍遥宫、福禄宫,宫宫脱空。玉皇一看,不好了,陈良夫妇该应绝后,查不到天星临凡。太白星君启奏玉帝:天星有一个哩,北极卢山上卢康道人修行十七世了,他买鱼放生与龙王家三位公主有夙世姻缘,倒不如打发卢康道人转世,到陈良家投胎,等他长大成人好到东海龙王家招亲。玉帝用玉旨一道,将卢康道人召到御宰台前:弟子,清福伴里没你份,要享洪福你下凡尘,将来你可头名高中。卢康道人启奏玉帝:我临凡到东土投胎么,哪个是我生身父,哪个是我老母亲?玉帝说:不远,中州府、灵台县、聚贤村。
陈良是你生身父,朱氏是你老母亲。
  玉帝吩咐卢康道人走上御宰台,一变二变,金光一现,变作一个灵光仙桃模样,打发送子娘娘、打弹张仙,送子临凡。
打弹张仙归下界,送子娘娘送动身。
  打弹张仙、送子娘娘奉了玉旨,拿了灵光仙桃送到聚贤村。
  朱氏夫人睡到二、三更,梦见仙桃滚进门,双手拿了口中吞,就有怀孕上了身。十月满足,瓜熟蒂落。
早不熟来晚不生,二月初三子时辰。
连痛几个紧三阵,生到一子后代根。
  夫妻满面生花,三朝请过老,用过解污汤,庆贺闹热满月,替他取个名字叫陈郎。众位,陈良替他这个宝贝心肝取名叫陈郎是有他的意思的。陈是耳东陈,拿耳朵旁放到良字右边就是郎字,意思是子不离父,父不离子,父子二人合一条命根子。这遭,安童忙驮抱,梅香捧茶汤,把他哺养到六岁,父母想到要上灵雀庙还愿。到灵雀庙烧过香,还过愿,回来请朱义先生教陈郎攻书上学。先生替他取了个学名叫梓春。陈梓春到底是天星下凡,读书不难,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梓春读书档档上。开蒙读《神童诗》、《百家姓》,题头抄写上大人;《大学》、《中庸》、《论语》、《孟》,《离娄》、《告子》换《诗经》。
读到三年开笔做,做起文章件件能。
  吟诗作对般般会,反捉冷字默先生。与先生有问必答,一直读到十六岁,已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
还在书房把书读,专等考期跳龙门。
  众位呀,不提陈梓春书房把书读,再提朝纲一段情。
  一天,光明皇端坐龙廷,批看十三省报进京里的荒情,水旱两荒,籽粒无收。光明皇想想无可奈何,吩咐东楼打响龙凤鼓,西楼撞响景阳钟,文听钟响,武听鼓鸣,将文武大臣召到金殿,商量朝纲大政。光明皇说了,如是一州一县遭灾,我可以开仓发赈,如今十三个省总荒,地方过大,国库里能有多少钱粮发放啊?六部就启奏了:万岁,荒,总有个原因的,可能是你的国号不好。你这个光明皇光字在前,光明皇,光明皇,十载倒有九载荒,良民百姓只好喝清汤。
我主要得江山稳,改换国号治乾坤。
  光明皇准奏,就写了“逍遥快乐”四个字卷成阄团,放进六角金盘,焚香掌烛。天子头戴龙帽,身穿龙袍,腰系龙带,足登龙靴,俯下龙首,叩首三拜:天上玉皇,四海龙王,地府阎王,凡间我寡人。
三皇五帝呀,该应孤王江山稳,改换国号治乾坤。
  光明皇龙目紧闭,用象牙筷到金盘里抄三抄,拌三拌,拈起来一看,“逍遥”二字,随手将皇榜挂到各州各县。
光明皇帝改国号,逍遥帝主坐龙廷。
  眼望那天,凡皇行香,玉帝在云端看见。啊呀,凡皇改了国号,逍遥快乐,快乐逍遥。既然改国,年岁就该逢熟。玉帝回转御宰台抓把香灰往东土里一落,哪怕一棵草,长长就会秀麦。不秀拉倒,秀起来就是两个穗头,叫做麦吐双穗,稻报九芽,五天起回风,十天下次雨,大风吹不弯杨柳,大雨打不碎垡头,风调雨顺民安乐,万里五谷富收成。庶民百姓种田田出谷,养猪猪发禄,“癞宝草”下长萝卜,“回头青”上秀小麦。大家就想了,年岁逢熟是皇上改了国号的缘故。我们种了皇上的田,应该要完皇上的粮,皇上征我们钱粮国课,是去养育兵丁的,叫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外国兴兵造反,伤害不到我们良民半点,保护我们安居乐业,所以,我们要得宽,先办官,国课早完。年岁逢熟,水旱两荒百姓赊欠下来的钱粮国课都一一补完。各地归集起来到府里,府里解进京,圣天子到城河边一看,城河里的粮船像淘鸭一般。当今皇帝龙心大喜,口称众卿:现在年岁逢熟,庶民百姓衣丰食足,是哪个的洪福?六部大臣说了:万岁,皇上改了国号年岁才逢熟,是我主的洪福。我们为臣的吃了你皇上的俸禄,要报答你水土之恩,现在又巧逢国母娘娘寿诞,我们宫中应该扎起彩灯来庆贺一番。
万岁,宫中扎起太平灯,庆贺皇上万年春。
  万岁一想,既然兴灯庆祝,何不与民同乐,普天同庆!这遭,就把皇榜挂到各州各县,一个雷声天下响,十三省里总兴灯。兴灯果有起落?有的。
正月十三兴灯起,二月十八落花灯。
  众位,皇榜上面写得严哩!
如果哪处不兴灯,违背我圣旨罪不轻。
  官法如雷,王法如天,皇榜定得严,哪个敢违抗。啊唷,家家户户总兴灯,忙坏了苏杭二州巧匠人。大户人家买五尺绫,小户人家买五尺布匹,官府里扎灯还用珍珠玛瑙,扎平台、拉走线,蜡烛火一插雪雪亮,舞起来真正像个样。
凡间兴花灯,玉皇在天宫早知闻。
  玉皇坐在灵霄宝殿,睁开慧眼查看下界,对东土里一望,好,年岁才则逢熟,凡间怎又活作,怎想到兴灯的?兴灯不是日里兴,是夜里兴,今年又是短春山,麦子起身很早。
元麦嫩夭夭,大麦几寸高。
大人看灯前头走,小人看灯后头跟。
还有多少姑娘小姐们,遇到十七八岁的油头小光棍。
明明大路他不走,嬉嬉哈哈半田里蹲。
大麦青青踩断了秆、小麦踩伤了根,孽障作得海样深。
  玉帝要派“一目五”星宿临凡,赋凡人的灾,弄它眉毛不得开,这个灯就兴不起来的。多罗星君启奏玉帝:息怒要紧,闹灯是好事啊!为什么,中州府、灵台县陈梓春是卢康道人转世,他买鱼放生,同龙王家三位公主有夙世姻缘。灵台县到东海白沙滩就有三千八百里,这么远的路程,他怎得上龙宫招亲?现在凡间大兴花灯,
玉帝呀,趁此兴灯元宵节,让她三凤一龙好配成婚。
  玉帝说了:多罗弟子,这个主意好是好,不过,看灯的是男女混杂,踩坏了青苗是逆天之道,造罪不小,打发哪个下去解厄?陈梓春到龙宫招亲,哪个去为媒作证?太白星君从旁赶紧启奏玉帝:您放心。
您拿玉旨交与我,我到水府里做媒人。
玉帝忙传令,太白下凡尘。
来到东海里,龙宫做媒人。
仙人一阵风,腾云下天空。
不为做媒事,怎得进龙宫。
云里走来雾里奔,早到东海龙宫门。
  龙王一看,欢喜一半:“老星君,贵人不走贱地,你到我龙宫来有何要事?”
  “龙王,我来非别,府上有三位令嫒,我想来讨杯喜酒喝喝。”
  “啊呀,你拿我家小姐说把哪家公子,哪家少爷?”
  “龙王,不远,中州府灵台县北门聚贤村,陈百万之子陈梓春。”
  “老星君,谢谢你,这个媒话你不要说。我家王女龙胎凤骨,金枝玉叶,怎好匹配陈梓春那凡夫俗子!”
  太白星君哈哈大笑:“龙王,你不要看错了,陈梓春不是凡夫俗子,他已修行十七世了,是卢康道人转世,况且还是个文曲星,日后有新科状元之份,我也不是讨揽其事,是奉玉帝旨意来的。”
  听到玉旨二字,龙王大吃一惊。老星君拿玉旨交给龙王,龙王焚香掌烛,恭读圣旨。
上上下下看完成,心中欢喜八九分。
  “多谢老星君,既然天命注定,我家三女跟他有夙世姻缘,我就不能违抗旨意了。不过,灵台县到白沙滩有三千八百里之遥,陈梓春怎得到我家来招亲?”
  “龙王,你也不要犯愁。现在凡间十三省里大兴花灯,你将水府也变作花花世界,锦绣乾坤,将鱼鳖虾蟹一起扮作看灯的,我到他家去作法将陈梓春骗出书房。
骗他到你家来看灯,与你家三位千金好配成婚。”
龙王一听忙变化,水府变作小乾坤。
浪头子变作街沿石,龙王扮作个有钱人。
海岛变成凡间屋,鱼虾扮成看灯人。
三位龙女忙梳洗,遵循玉旨等官人。
  太白星君看见水府龙宫变化好了,就辞别龙王。仙风一闪,对灵台县一站;再一阵风,对小书房里一攻。陈梓春用过午斋点心伏在书桌上写字。因为黄昏坐得深,读书太用功,有点瞌睡蒙忪,伏在书桌上竟就曲肱而枕之。老星君一变,变作披发祖师模样,披头散发,裸头赤脚,对书桌上一踏,口中就曰:“陈梓春醒来抬头见我,吾乃太白星君到此指点于你,如今十三个省总兴灯,你不要再死守书房,读成书魔,赶紧带安童出门看看灯,散散心。
梓春呀,如果你不去看灯,要陡得患难病缠身。
  你不要当是梦中之言,睡中之语,切记,切记,你不要忘记,吾乃去也。”太白星君来是一阵风,去是不见踪。陈梓春惊醒南柯梦,一阵香汗湿衣襟,神志有点恍恍惚惚:先生,我刚才清清爽爽,明明朗朗,看见个披发祖师对我讲,叫我带领安童进城看灯,说我如果不去看灯,要陡得毛病上身。先生说:门生,春梦反也。梦是反的,叫你看灯就是叫你读书,叫你读书才是叫你看灯哩,那个披头散发,裸头赤脚,定是个魁星菩萨。
门生呀,铁斗魁星指点你,稳中头名状元身。
师生在那详反梦,星君在云端里听分清。
  太白星君在云端里一听,不好,陈梓春听了先生之言就不出门看灯了。我将这话当作灵天表,他却当成耳边风,如果不下无情手,他也不知我威灵。老星君在天空大显神通,用杨枝净水往下洒,一洒一个花闪,两洒两个喷嚏,
洒到三洒不好了,陡发寒热病上身。
  陈梓春立时头昏眼花。
先生呀,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刚才我还好得很,腾腾空毛病上了身。
先生,我头疼阵阵不得过,寒寒热热不分清。
  先生听他如此痛哭:啊呀,刚才那个披头散发,可能倒是什么菩萨。于是,先生也跑去烧烧香,跪下来叩叩头,鬼话连天:虚空神明,你有灵有感,大人不要记小事。
原谅我家门生年纪轻,说话不当心。
秽言秽语冒犯了你,保住我家门生毛病好。
我重重香烛了愿心。
  太白星君在云端里一听,不要让先生为难,戟指一指,灾晦收了三分。陈梓春说:“先生,才间你几句好话一说,我的毛病倒退掉几分,你可让我去看灯?”“门生,你问我是白问的,
我是灯草拐杖做不到主,你要到堂前问双亲。”
  于是陈梓春辞别先生,带领书童走到高堂拜见父母双亲。员外一见:“我儿,一不是‘冬至’,二不是‘年节’,三不是老夫寿诞生日,你登门见礼,为的什么?”
  “父亲,不瞒你,耳闻城里兴灯好看,我想去看灯,特来高堂请命!”
  陈老员外把眼睛一暴,胡子一翘:“好男不游春,好女不看灯,游春之子风流汉,看灯之女下流人。
儿,你书香之子不习上,怎好到城里看花灯。”
  梓春挨他父亲一瞪,想想不晓多恨。好,父亲不准,我就困母亲面前去打滚,母亲是个护痛官、面糊盆。
亲娘,父亲不准我看灯,为儿也不要命残生。
娘亲,我投河也不少淹胸水,悬梁高挂一根绳。
  朱氏院君年纪老,就该这个惯宝宝,见他哭呀哭,心上像突粥。“员外,大不了为看灯,你不准,我儿发狠,困我面前滚,脸都躁白消了,汗都躁出来了,躁坏了,我总不肯与你歇。”员外说:“院君哎,你叫怎说,冤家真心要去末,我就放点松。”
  “好哇,你要把句话我,让他看几天?”
  “院君,多不准,让他看三天。”朱氏院君赶紧跑到陈梓春面前:“我儿,你爬起来,父亲准你去了。”“准我几天?”“准你三天。”“你准我几天?”“也准你三天。”“有六天也马马虎虎差不多了。”“不,总共只有三天。”
  老员外又走过来对陈梓春说:“儿呀,你读过孔夫子的书,晓得孔夫子的礼,出门么,席不正不坐;遇事么,非礼勿动,非礼勿言,非礼勿听;照理是父母在,不远游。”“父亲,你放心,我游必有方。”
  老员外又千叮万嘱:“遇到三朋四友,吃茶喝酒,不要让别人摸兜包口,没得工夫陪人家吃么,你就做一个东。安童,你们兄弟四个,陪我儿出门,随他脚前脚后,脚左脚右,听说听调,不要五难六刁;要会听风,要会观雨,不要让我儿吃苦。”安童一听,起大头子劲。好了,耳闻城里兴灯,几次要想溜去看,又不敢,你员外叫我陪相公去看灯,不正合我们心意:“员外,你放心,我们弟兄四个,个子蛮大,眨眼铜铃,看住相公一个人,跑掉得我们总会寻。”
安童说的无心话,后来就以假弄成真。
  院君说:“儿呀,你在家没得好歹,出门要换个新鲜。”这遭,她翻箱倒笼,拿好衣裳对外捧。
陈梓春,吃的是,海咸河淡,
开箱笼,来脱换,乃服衣裳。
  头戴逍遥八字巾,身穿鹦哥绿海青。胡绉丈巾腰里束,足登皂鞋簇簇新。
手执一把呢贡扇,文质彬彬念书人。
  他又是惯宝宝脾气,用这些新衣裳一穿,在高堂上走三踱四,一表人品。老夫妻一看,欢喜一半。
看他走步路,多稳重,形端表正,
说句话,多文雅,诗礼传家。
  陈梓春笑嘻嘻:“母亲,这种穿着可好去看灯?”院君信口一塌:“儿呀,这种穿戴不要说出门看灯,就是随常人家招亲总好招。”哈哈,女人不好开口,开了口竟会有。院君又说了:“儿呀,你年纪实在轻,出门我不放心。
你早上去,我又怕,云腾致雨,
晚上去,又恐怕,露结为霜。”
看灯人,有多少,窈窕淑女,
元宵节,爱戏耍,有女怀春。
我儿呀,我拿好言好语对你说,你要牢牢切切记在心。
我儿呀,你看灯看到东城门,日落西山夜黄昏。
恐怕城里关城门,难得将身转家门。
你带领安童人五个,姑母家中暂安身。

我儿呀,你看灯看到西城门,日落西山昏沉沉。
恐怕城里关城门,深更半夜难回门。
你拿安童带随身,姨母家中可安身。

我儿呀,你看灯如果在南门,日落西山暗昏昏。
恐怕城门关得早,主仆难得回转门。
你带领安童人五个,外公家中好安身。
我儿呀,你假使看到北城门,就早点回转聚贤村。
我儿呀,你从来不曾出远门,我时时刻刻挂在心。
一来爷娘盼望你,二来先生望你读五经。
  陈梓春说:“母亲,多蒙你金言玉语,孩儿切记切记,断不忘记。”陈梓春辞别父母,安童背包。
主仆五个出前门,柳暗花明又一村。
  带跑带相,前面到了真武殿。真武殿朝前盼,马上就到龚家场。
走过一里又一村,灵台县城面前呈。
  主仆朝前跑,来到王家桥。陈梓春对桥头上一站,口中就喊:“安童,竟是城里没挂榜,乡下谣断嗓,还说兴灯兴灯,哼总听不到一哼!”安童说:“少爷性子不要躁,不见得我们一到,灯就出来更哨。灯末,篾扎的,纸糊的,肚里插蜡烛火,太阳在天上不曾落,舞起来发白,随便多舞总不好看;天色一暗,舞起来才好看。啊,对的。想吃无钱酒 ,要把工夫守,再等一刻还你有。”话言未了,陈梓春眼力不错,对那剃头店的走廊里一望,柱棵上有一张梅红纸贴得上,他对安童说:“妥了,这是兴灯告示。上面写得明明白白,今朝的灯从北草场兴起。北草场完全是杂灯,正式平台在西门,西门看了上南门,南门看了上东门,各灯齐集到孔圣庙参圣。我们一步不要跑,一刻工夫就会到。”
讲讲说说天色暗,日落西山暗昏昏。
  啊唷,城里敲起锣鼓来了。城里锣鼓响,乡下人脚底痒,像发呆,男男女女总上街。
来了多少买卖客,来了多少异乡人。
来了多少书公子,又来多少恶光棍。
只听一阵鞭炮响,四城内外总是灯。
  陈梓春一看,是些什么灯?
平安吉庆金狮子,万福来朝太平灯。
五色绸缎高搭彩,笙箫细乐闹盈盈。
工匠扎出巧花灯,庆贺皇上万年春。
舞彩球,搭彩台,彩虹灿烂,
彩牌上,写大字,大放光明。
上写着,各州府,花灯齐出,
庆天子,贺万岁,国泰民安。
  陈梓春又不曾看过灯,倒说起冒失鬼话来了:“安童,你望望看,乡下人发呆,拿猪头背上街;恐怕放乡下要馊,拿城里来用绳子穿住鼻子拖。”安童说:“少爷,若动冒失鬼手,不要开冒失鬼口,人家要笑的。那不是猪头,是猪八戒灯呀。猪八戒不提,灯闹起来不奇;猪八戒不拱,灯闹得不涌。”
猪八戒,拱嘴灯,拱来拱去,
十三节,老龙灯,云头随身。
  陈梓春哪肯不说冒失鬼话呢?“安童,你看,那个长毛绕狮狗,相住两个毛芋头;那条绕狮狗,跳上趴下啃芋头。”安童说:“叫你不要说冒失鬼话。
相公呀,那不叫狗儿啃芋头,是叫狮子衔花滚绣球。”
绣球灯,在前面,滚来滚去,
狮子灯,后头跟,眨眼铜铃。
看一盏,猴狲灯,毛头贼脸, 
挑担水,过仙桥,脸红到耳根。
看一盏,走马灯,走来走去,
牡丹灯,红芍药,姊妹相称。
牛车灯,转起来,木龙戏水, 
磨子灯,轰轰响,不得绝声。
春季里,山楂灯,红光灼灼,
梁山伯,祝英台,同上杭城。
夏季里,开荷花,红花绿叶,
唐明皇,杨贵妃,也扎成灯。
秋季里,开菊花,桂香十里,
刘知远,打瓜精,独坐龙廷。
冬季里,开腊梅,雪景好看,
小秦王,争江山,,胜败难分。
正月元宵节, 城中闹花灯。
人人都喝采, 个个荡新春。
  腾腾空平台一歇,灯火一熄,没多几转,乌漆黑暗。陈梓春说:“安童,忙煞得看灯,看灯,看这几盏灯倒拉倒了。”安童说:“相公,这草场上是杂灯,正式平台在西门哩。”“那我们上西门看平台。”“少爷,你去,我不去。”“安童,你为什么不去?”“为看灯,挨你闹呀闹,我晚茶总不曾吃得饱,人总要饿煞得。”
  陈梓春心里说:你这个奴才,依我性子要给你两个送死耳光。为看灯,我家父母不准,我困下来就滚,嘴说干了大不了准我三天,刚才看了这点点倒说要回去!梓春又一想:话要这样说,也不能怪安童 ,人无利息,谁肯早起。“安童,你带我上西门看,我这五十两路费给你们分。”安童说:“好的。你拿银子把我们分,少不得带你角壁角落里去看灯。”梓春把包袱打开来,银子拿出来:“安童,拿去呀。”“少爷,我们不会算。”“你这个卵生,五十两银子四个人分,是现成头脑,不要算,每人十二两半。”另一个安童是生意买卖、头尖眼快,说了:“少爷,你是要看灯头还是看灯尾?”“安童,看灯头怎说?看灯尾怎讲?”“看灯头要不怕脚疼,陪它进城。如果是跟灯跑,跳死了只好看个灯尾子。看灯尾末,不要走正路, 走小路抄近,从城河边上转。”“情愿看灯头,不愿看灯尾。”这遭,跟安童“哒哒哒达”拼命转,转得浑头浑脑总是汗。一到西门,陈梓春对下一蹲:“啊呀,我气总跑屏了,等我透透气。”哪晓得蹲蹲、望望,平台出来了呱。陈梓春又不识得平台,说:“安童,城里人看灯多刁啊,是站在八仙台子上看的,登高望远,看了碧清打转。”安童说:“少爷,叫你不要说冒失鬼话!那不是城里人站在八仙台上看,是扎的平台,拉的走线,一拉一亮,上头站的杨家八将。”陈梓春仔细一看,啊,提到杨家八将我晓得呱。
平台上,站的是,杨家八将,
闯幽州,遭强手,泼祸连天。
有八姐,和九妹,大战七日,
穆桂英,来助阵,大破天门。
  安童说:“少爷,你看啊,那个灯多有趣啊,三个人三样景子,走前面的白面书生,五绺长须,背口双股剑;走中间的,人又高,扛张刀,脸上通红,像个火龙;后面的人漆黑抹塌,眼睛直眨,手里拿个丈八蛇矛。”陈梓春仔细一看:“安童,这三个人我认得呱。走前面的白面书生、五绺长须,背口双股剑的是姓刘名备号玄德;走中间的人又高,扛张刀,姓关名羽号云长;走后面的漆黑抹塌,人不高,胡须儿八面飘,手执丈八蛇矛,姓张名飞号翼德。
平台上,站的是,桃园结义,
关云长,猛张飞,日夜操心。
大哥哥,刘玄德,三人结拜,
为的是,共兴邦,同保汉朝。
  安童说:“你看,扎灯的无事做,拿鬼迷道士都扎上来了。头戴道帽,身穿道袍,手执羽扇,一跑一摇,眼睛一闭,一肚子诡计。”“啊,他就欢喜用计。你晓得他是什么人?姓诸葛,名亮,号孔明。
平台上,孔明师,可真厉害,
借东风,来助阵,放火烧营。
满营中,都是火,腾腾烈烈,
烧得那,曹孟德,无处逃奔。”
  安童说:“相公你看,那个老头子,嘴上白胡子,身穿红袍子,个子蛮大,对马身上一坐,那种日子不得过;对沙滩里一陷,下不得下,上不得上。旁边的青面獠牙的人要杀那个老头子。老头子一急,火齐齐了一熄,再一亮,跳出一个白袍小将,举起方天画戟。青面獠牙的人看见白袍小将倒吓溜啦得呱。老头子陷在滩里怎救得上来?白袍小将用方天画戟将滩边上的草割起来扎成捆,垫住方天画戟把马撬起身,拿老头子救出来。”陈梓春说:“安童,你晓得这是些什么人?青面獠牙盖苏文,白袍小将薛仁贵,那个老头子来头大哩,是唐太宗。
平台上,唐太宗,江边落难,
薛仁贵,骑灵马,跨海征东。
救天子,回朝转,精忠保国,
忠孝臣,多积义,万古留名。”
  安童说:“相公你望啊,那个灯上的人才罪过哩,一个后生家小伙站在河东,一个后生家姑娘站在河西,你对我相,我对你相,像对夫妻一样,要想见面又不得见面。那个桥不好跑,当中少一截,你说怎得过?腾腾空一淘喜鹊倒飞过来呱,翅膀对翅膀张开来,接住得,变成一张桥,倒跑过来了。刚刚跑在一道还没说到三句话,灯火一亮,喜鹊倒飞掉了,还是男的在东,女的在西,男的对女的望望又要哭,女的朝男的相相又伤心,男也哭,女也哭,眼睛哭得红笃笃,衣袖揩了湿漉漉。”“安童,那个灯是什么名堂?叫‘牛郎会织女,一年一度鹊桥遇’。有牛郎,和织女,一年一度,
到七月,初七日,才得相逢。”
梓春走进城,笙箫鼓乐声。
花灯千万盏,灯火亮锃锃。
  没多一歇,灯火一熄。走啊,上南门,灯上南门去了。我们上南门便当,只要走城脚,你一撞,他一轧,总踩了小姐们的脚。南门灯,把城门闩起来闹格,不让乡下人去看。
城门口,有宫灯,挂灯结彩,
两旁边,有鲤鱼,要跳龙门。
  安童大惊小怪:“少爷,快点走啊,不好了个,执行官出来看灯罗,身坐八人大轿,鸣锣开道,喇叭涨号,热热闹闹,如果闯了他的道,乌龙鞭要发跳。”陈梓春说:“安童,不要吓杀得,不是执行官出来看灯,不是八人轿,是香亭。”
香亭一座前引路,大香绕到九霄云。
  香亭上有副对联,陈梓春开口就念:凤立丹山迎晓日,龙腾苍海听春雷。加灯谜四句,打古人四名。
多年庙门永不开,蜘蛛结网等虫来。
红娘怀胎身有孕,霜打石榴崩开来。
  “安童,多年庙门永不开。哪个庙堂造了多年门总不开?门不开,关了那——关公。蜘蛛结网等虫来:蜘蛛结网张在屋角里等虫飞上去——网张飞。红娘怀胎身有孕:红娘怀胎肚子里——有子。霜打石榴崩开来:石榴里子长崩开来——子路。”
  香亭四角上总有花灯。
东角上,太阳灯,金鸡报晓,
西角上,亮月灯,玉兔翻身。
北角上,紫微灯,众星拱奉,
南角上,晓星灯,雪亮锃锃。
  安童说:“相公,你望呀,那一个老头,嘴上白胡子,头上戴个草帽子,手里拿根长竹子,脚上穿双草鞋子,草帽对额上一护,蹲在河边上钓鱼。那个后生家肯吃亏,拿老头子对车上一背,背上车就对前推。”“安童,你晓得他是什么人?
平台上,姜子牙,渭水垂钓,
周文王,和武王,请进朝纲。
姜子牙,当军师,乾坤掌定,
封神榜,第一名,直到如今。
安童呀,这座平台火头多,名字就叫渭水河。”
  安童说:“相公你望啊,那个人罪过哩。那个女子啊,浑身穿了雪白,在雪坑里哭,身穿麻衣重孝,哭得心惊肉跳,不知为点底高?”“安童,提到我晓得呱。那个昏皇无道,活捉孟姜女的丈夫万杞良造长城,她是千里寻夫。
孟姜女,送寒衣,千里受苦,
不得来,又不得去,怎上长城。
半空中,刮狂风,大雪纷纷,
雪坑里,遭苦难,哭到天明。”
  安童说:“少爷你看,这个灯与刚才的灯是一样的,也是个绝色美女。小伙子倒不丑,就是身上衣衫褴褛。女的手里拿把琵琶,边跑边哭,还将自己的头发剪下来,卖又没人要,哭得心里发躁。”“安童,你晓他是何人?
平台上,蔡伯喈,进京赴考,
赵五娘,背琵琶,哭上东京。
路途中,没盘费,剪发卖发,
上东京,遭磨难,哭得伤心。”
  腾腾空拿城门一开,人对外直栽。走啊,上杜家村去看灯啊!众位,杜家村有底高灯看?四城董事写缘,总是随写随收钱。到东门随写随收倒还可以,东门做生意买卖的人不少,活络钱多;到西门随写随收也可以,西门开店的多,日日有进账;到北门随写随收,北门种菜的人家多,种菜好出息,与种粮的不同,种粮人忙煞得,一年只收两熟。种菜,什么时候种什么菜,一年四季总有得卖,也有活息钱。一写写到南门杜家村,人家手里没现钱,拿不出,写缘的人横趟竖趟收不到钱倒跑火起来了:不巴结你们杜家村人出钱,城里的灯也没得你们看!所以,南门灯把城门关起来闹的,不准乡下人进城看。杜家村的人也赌气兴灯,自己扎自己的灯,与城里人扎的不同,把自己种的稻梁麦菽,瓜茄瓠子,蔬菜等类农用物件,布机棉车,推车抬轿统统扎成灯。陈梓春同安童来到杜家村一看——
只见丫里丫杈木叉灯,劈劈啪啪连枷灯。
一摇一押棉车灯,一摇一踏绞车灯。
格吱格吱轿子灯,手捧书本相公灯。
摇摇摆摆小姐灯,里面点火亮锃锃。

棉花长了三尺高,开了田里白夭夭。
弯下腰来篮篮满,拾得一朝又一朝。
稻子生来黄爽爽,珍珠米儿壳中藏。
粮食之中它为首,杂谷类里它称王。

粟子生来叶儿尖,成熟只要八十天。
平时烧粥煮饭吃,作起糖来蜜样甜。
荞麦生来三角仓,长在田里过霜降。
寒冬腊月没事做,咸菜熬油“疙丁”汤。

芦生来紫悠悠,长在田里乱点头。
米子磨做团吃,苗儿也好扎笤帚。
豇豆灯儿绿沉沉,沟头岸脚坟边上塍。
烧粥煮饭多好吃,七月半洗沙裹馄饨。
浑身长丁黄瓜灯,浑身长筋丝瓜灯。
吊着颈,茄子灯,篷里挂着瓠子灯。
瓜茄瓠子总扎成灯。

看灯人儿实在多,高子看灯长拖拖。
矮子看灯矮婆娑,瞎子看灯摸呀摸。
哑子看灯笑呵呵,聋子只喊听不见,
扒扒耳朵问别个。
瘌子在旁边说大话,我肚里花头比别人多。
  主仆手搀手,东门城里看花灯。
主仆五个进东门,遇到一个上街人。
手里捧的绕儿是油绳,黄面馒头嘴里啃。
衣兜里裹的瓜子和花生,走过城桥进城门。
碰倒一个挑担的卖馄饨,一撞一个老坐跟。
手里抛掉绕儿是油绳,嘴里嚼坏舌头跟。
泼掉瓜子和花生,馄饨汤儿溅一身。
笑坏了来往许多人。
抬起头来望一望,还是娘舅撞外甥。
主仆五个朝前走,后面的平台又来临。
  安童一看:“少爷,平台又来了。古人之言可是要听的,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我们小时听年纪大的人讲呱,男子要闯,女子要藏,这话不假呀。后生家女的出门有什么好事?你看,那个后生家小伙和那后生家姑娘,手里拿把雨盖,妖妖怪怪,你对我相,我对你相,不晓打算怎样?”陈梓春说:“安童,他们在那里谈私情。”“提到我晓得呱,讲把你听听:
有白蛇,和许仙,姻缘宿世,
借雨伞,投情意,二人成亲。
许相公,上金山,前去还愿,
法海师,对他说,你被妖精缠身。
许仙子,问禅师,依你怎样?
依我看,在山中,不要回程。
白娘娘,忙不及,来到东海,
借虾兵,和蟹将,水漫金山。
安童,这支平台真值钱,就叫‘许仙相上白娘娘’。”
  安童说:“相公你望啊,这个灯与前头的一样个情形。一个闺女坐在柜台里边,一个雪白瘦瘦的道士站在柜台外面,也在点头晃脑,不晓得说点底高?”“说点底高,这是吕洞宾三戏白牡丹。
白牡丹,下凡尘,容颜过美,
吕洞宾,起淫心,戏她成亲。
第一戏,用宝剑,指开两路,
第二戏,用拂帚,扫开房门。
第三戏,在药店,吟诗作对,
戏着了,白牡丹,带她同行。
这座平台不平凡,名叫三戏白牡丹。”
  话犹未了,灯火突然一熄。安童说:“少爷,不好了呱,火又熄了。”旁边的人说:“这遭没得灯看了呱,到孔圣庙参圣后,各灯要散了。”陈梓春说:“安童,我们也上学场去看灯啊!”
  主仆手搀手,走到学场上。陈梓春说:“安童,陪我看到现在可记得几样?”安童说:“我只晓得看,哪晓得记。”“何苦哎,假使我们回去我家爹娘问到你:安童,你们看到些什么名堂?你这遭眼睛直白,还不出眉头眼目。各灯总齐集到孔圣庙参圣,我们不要站在一起,你站东边,我站西边,我们望望清爽,记得几样,我说点父母听听,你说点主公主母听听。”安童说:“少爷,不要走开,人多挤轧,我们手搀手走,不要挨轧散开来。”梓春说:“好哇,我们主仆五个,个子蛮大,手搀手对这块一卡,打成个人坝,别人总不好走我们头上跨。”安童说:“我脚对门槛上一踏,手对门梆上一搭,我怕哪轧。”梓春说:“你倒要弄好了呱。”“晓得,你不用担心。”话犹未了,四城门灯来了。
东门来了胎生灯,北门来了卵生灯。
西门来了湿生灯,南门来了化生灯。
十脚锣鼓闯进城,狮子队里夹马灯。
马灯队里夹龙灯,孔夫子面前参过圣,
狮子困下来打个滚。
太白星君下凡尘,障眼法一道不费劲。
陈梓春弄得头发昏,轧散他主仆五个人。
太白星君吹口仙气拿他们四个安童撂到城门外,独剩梓春一个人。
  太白星君仙风一吹,灯火一暗,弄得孔圣庙天下大乱。老少离散,各奔东西。有的豁围墙,有的钻街头;有的喊:哥哥,你在哪里,等等我啊;也有说:姐姐,我在这里,同回去;也有说:伯伯带我走。你喊他,他喊你,陈梓春漏单没人理。“安童哎,我在这块。”高喊三声无人应,低喊三声没回音,他倒哭起来了。
安童,你好好陪我来看灯,怎不带我转家门?
安童,你天天上街弄头弄脑处处熟,你叫我怎认得回转聚贤村。
安童,你让我单身露宿冻坏了,深更半夜吓坏了,
堂前告诉我双父母,你四个奴才命难存。
  陈梓春哭得眼泪巴嗒,把你一轧,把他一轧,“扑通”一个跟斗栽到墙脚。
陈梓春一阵哭来一阵滚,滚成潭来哭成坑。
  太白星君一想,不要让文曲星吓坏了,于是一变二变,变成二八青春李梓春模样,对陈梓春面前一站,开口就喊:“呸,哪个?”“你是哪个?”陈梓春说:“我。”“你哪个?住哪里?”陈梓春哭得哪说得出来唷,气只在喉咙口上出:
我家就在这座城,聚贤村上是家门。
父亲号称陈百万,母亲朱氏老安人。
陈郎是我乳名字,学名就叫陈梓春。
安童带我来看灯,奴才他溜了转家门。
  “唷,是我家陈世兄啊!陈世兄,你可认得我?”“世兄,素不相识。”“唷,你姓陈,我姓李,要问我名只要问你。”“你也叫梓春?”“我也叫梓春。”“你家住哪里?”“我与你家隔三里不到,二里半把,站在你家场上望,不到三里路,乌通通一个大竹园,高树上有个大鸟窝,下面就是我的家。”
  “你家就住那有鸟窝的下面?相靠这么近,我怎不认识你?”
  “你哪认得我呀,今朝是:
麻布洗脸初相会,烧饼不熟面又生。”
  “你上街来做底高的?”“我上街来看灯的。”“一个人来的?”“李世兄,不要提,下次看灯再也不要把现世宝安童带出来,带他出来看看灯,他倒溜转去了。”
  “你家安童还算好的哩,我家安童还不曾等得及进城,在北门真武殿就溜回去了。”“李世兄,你跑了几个?”“我跑掉两双。”“总说我霉,两个人撞凑堆。”“你出来看灯,你家大人可准?”“准?不肯!我发狠,困在娘面前滚。像说份账,嘴总说干了,大不了就准我三天。李世兄,你家大人可要比我家好点?”“好哇,要不是我在家杠赖,还想出来?陈世兄,也是出来一趟,这次看惬意了再回去。”
  “灯总散掉了,哪里还有灯?”“陈世兄,灯多哩,百粒芝麻才开头哩,东门外头我公公家的灯漂亮哩!”“你公公家有些什么灯?”
  “啊,我公公家是个大富户,四城董事上他家去写缘,写他一斗金子,二斗银子。我家公公说,‘要我出多少银子倒不关事,出得起的,不过,我家孙男孙女多,夜秋秋,没得哪上街。”四城董事说:“做不到,不是哪一家,如果你家不上街的话,街上的灯也不准你家看。”我家公公是犟脾气,就说了:“稀罕,我有一斗金子二斗银子不会自己请苏州巧手回来扎。扎得好哩,晒场上百零八支焰火,还有十重门和鳌山古人灯名。”“李世兄,你再说好一点,我不去哎,外面已经不早了,你这遭去看看灯,半夜三更,肚里又饿,身上又冷,你倒好脸皮老老,公公,外孙,你来看灯的,热腾腾的夜饭,暖堂堂的被窝,有吃有宿,我这遭举目无亲,去认得哪个。”“陈世兄,何苦啊,后生家小伙要见眼生情,放活息点,我叫公公,你跟我后头嘴学乖点,也叫年老公公,还有哪家外孙男女怕多了,到吃夜饭辰光,我拿碗,你拿筷,到了睡的时候,老老诚诚脱脱鞋子跟我焐脚。”
陈梓春遇到李梓春,讲讲说说似一家人。
  陈梓春在前头走,太白星君在后头跟,出东门,向东,向东,跑呀跑,陈梓春有点心焦:“李世兄,可曾到啦?”“不远,还有五六里。”
  “你在城里说二三里,跑到现在还有五六里,我们是退了跑格,越跑越远,我更加不认得打转。”
  “你到底去不去?你真心不去我不等你,我走了。”
  “喏,你这个烂良心的,刚才在城里你说这话,我就不上你的当了。我脚上穿的新鞋子,有点夹脚,看你跑得不哨,跟你后头跳呀跳,脚上跑起了许多泡。”
  “冤家,你怎不早点叹口气,早说这话,我吃点亏,把你带驮带背。”
  “我与你一样高,一样长,你驮我,不让人家笑坏了。”
  “没关系,夜秋秋,哪看见,伏我肩膀上来。”
  陈梓春当真就对太白星君肩膀上一伏。太白星君说:“扒紧我的肩兜。”看看走的阳关大道,骨子里太白星君在施行仙法。
把陈梓春拨到云端里去,飘飘荡荡度动身。
陈梓春耳朵里只听狂风呼噜噜如雷响,到了东海龙宫门。
  老星君拿仙风一收,将陈梓春对下一丢。陈梓春对下一踏,脚下好像湿刮刮:
  “李世兄,我脚下怎湿刮刮的?”
  “陈世兄,你何苦!你的瞌睡是前世里带来的,伏我肩上也能困着得呱,下偌大的雨你总不晓得?”“啊,落雨的?我来摸摸身上可湿。”到身上摸呀摸,身上干干卜卜。“既落雨我身上怎不湿的?”“啊唷,我与你第一次同伴,怎舍得把你身子淋坏了!我长眼睛呱,我驮你走在风罅罅里,雨缝缝里呱。”
  “啊唷,你本事竟好哩,会走雨缝缝里。”
  他又不晓得龙王家才拿潮水收啦得,地上有点湿刮刮。陈梓春望呀望,倒望见龙王家了。
  “李世兄,那是哪一家?”“啊,就是我公公家。”“你公公家多发财,多有钱,不然哪有偌大的陆地。”
  “唔,他家的田有限,家里的田单是五十亩一张,我前年来拜年,他叫我帮他数数有几张,我哪里数得清,就替他估估堆用秤称,带称带算也只有六十二斤半。”他又不晓得三山六水一份田,是水总是龙王家管的。
  “李世兄,你公公官做得大哩,旗杆多高,旗帜在云端里飘。”
  “不大,也只和皇帝并坐。”他又不晓得他是海里的龙王。哪晓得望呀望,晒场上的焰火倒放出来了,陈梓春又不识得焰火,就喊:“李世兄快走,你公公家失火。翻腔,在那里冒烟。”  “轻声点,不要给我公公听见,他要骂的。哪是失火,是放焰火!”陈梓春仔细一望,啊,“那个小朋友眼泪巴嗒,在那拍‘知了’。”
  “那不叫拍‘知了’,是叫蜈蜂刺瘌痢,痛了伤心。”
大焰火,放出来,九龙八卦,
放一出,铁扫帚,满天明星。
放一出,宝塔灯,万字栏杆,
放一出,耍蝴蝶,飞到九霄。
放一出,老寿星,手执拐杖,
放一出,王母娘,骑鹤腾云。
放一出,杨贵妃,宫中醉酒,
放一出,崔莺莺,月下偷情。
放一出,刘关张,桃园结义,
放一出,卧龙岗,三请孔明。
放一出,赵子龙,军中救主,
放一出,空城计,吓退敌兵。
放一出,姜子牙,渭水垂钓,
放一出,韩湘子,九渡文公。
放一出,奸曹操,良心丧尽,
放一出,楚霸王,自刎乌江。
放一出,赵匡胤,英雄盖世,
放一出,秦叔宝,卖马卖刀。
放一出,二郎神,沉香大战,
放一出,孙悟空,大闹天宫。
放一出,陶三春,她女中第一,
放一出,郑子明,逼打成亲。
戏名更加好,灯景盖世豪。
来到前门口,望见彩莲桥。

看桥亭,多巧妙,雕梁画栋,
两旁边,小栏杆,玉石砌成。
桥亭上,盖金瓦,八宝结顶,
桥亭中,有多少,百样兽名。
有凤凰,在亭中,口衔宝贝,
白玉兔,衔仙草,对月调情。
桥头上,盘金龙,龙头朝上,
头对头,嘴对嘴,二龙戏珠。
  陈梓春说:“你公公家的桥漂亮哩,总说我家好呀好,将库房里银子完全拿出来支这座桥还不够。”
  “哈哈,陈世兄,桥顶上好,桥底下还要巧哩,十三个半圈门,龙凤船总从这圈门下经过。”陈梓春偷偷朝下一望,果真不错。
桥底下,有圈门,十三个半,
走龙船,并凤船,张篷而行。
半扇开,半扇闭,来来往往,
开纱窗,摇橹走,直过桥亭。
有八十,又二扇,纱窗开望,
纱窗上,彩画着,博古通今。
东桥门,开一扇,望见日出,
西桥门,开一扇,对月弹琴。
  圈门上有对联一副,陈梓春一相,开口就念:绿水映红万盏灯火如星月,清波戏逐千楫龙舟若围棋。
圈门上,管对管,无其大数,
到夜间,开了关,好看船灯。
船头上,有刘海,蓬头大笑,
小金蟾,对面坐,眨眼相亲。
凤船上,官宦家,闺门秀女,
坐在那,中舱内,弹唱吹笙。
真好一画河,水深绿波多。
花灯千万盏,圈成九龙河。
嘴里说话脚下走,照墙又到面前呈。
  照墙总是金砖砌,金光闪闪玉麒麟。左右金狮子,两边排定,有玉象,左右分,看守宫门。  “你公公家的照墙竟好看。”“照墙好哇,十重门灯还要巧哩!”
世兄两个手搀手,到一重门里去看花灯。
  一重门里有些什么灯?胎生灯。怎叫胎生灯?就是驴骡牛马,獐猫鹿兔。
獐儿灯,豹子灯,行如风送,
老虎灯,皮兽灯,山洞里安身。
黄牛灯,在田中,耕田耙地,
水牛灯,在榨磨上,日夜驰奔。
犬儿灯,看家兽,摇头摆尾,
猪子灯,羊子灯,活上刀砧。
老鼠灯,走前面,梭来梭去,
猫儿灯,后头跟,接耳听声。
兔子灯,在城脚下,心惊胆颤,
老黄鹰,在空中,利爪直伸。
白马去出征,犬儿会看更。
骆驼会相命,笑坏陈梓春。
嘴里说话脚下走,到二重门里看花灯。
  二重门是卵生灯。何谓卵生?飞禽鸟类。
凤凰灯,仙鹤灯,无宝不站,
黄将灯,翠将灯,毛羽喜人。
八哥灯,画眉灯,笼中叫喊,
乌鸦灯,茄子灯,是娘舅外甥。
鸽子灯,在空中,驮铃起翅,
布谷鸟,连夜叫,三麦起身。
白鹤灯,鹭鸶灯,沙滩憩息,
河蚌灯,小气鬼,自己关门。
喜鹊伸白头,画眉叫汪汪。
仙鹤当头站,百鸟朝凤凰。
嘴里说话脚下走,三重门到面前呈。
  三重门里有些什么灯?湿生灯。怎叫湿生灯?鱼鳖虾蟹。
金鱼灯,银鱼灯,池中戏水,
鲤鱼灯,鳌鱼灯,跳过龙门。
河鱼灯,前头走,气相又大,
吭公灯,嗦鬼,骂不绝声。
钳虾灯,舞马叉,勒头暴眼,
旁皮灯,胆又小,哭红眼睛。
参鱼水面走,鲫鱼水下蹲。
回鱼伴海水,河蚌同鹬争。
嘴里说话脚下走,四重门里看花灯。
  四重门里有些什么灯?化生灯。怎叫化生灯?蚜虫蚊蜢。
蜻蜓灯,飞蛾灯,飞来飞去,
蚊子灯,飞过来,会丢冷针。
蜢子灯,细个子,轻烟缭绕,
牛虻灯,一出门,钢钻随身。
织布娘,十八岁,雪白粉嫩,
壁虎子,做媒人,螳螂招亲。
算命虫,排八字,七子坐命,
合过婚,算过命,好去成亲。
蟑螂虫,灶蜥子,忙把酒办,
蜒蚰虫,忙上灶,慢斯囵吞。
蓑衣虫,爬得快,帮搬台凳,
蟋蟀虫,跳出来,接待新人。
刺毛虫,摆銮驾,穿红着绿,
尖嘴灯,在树上,鼓乐吹笙。
知了灯,叫起来,喇叭涨号,
蜜蜂灯,搓团圆,蜜甘鲜甜。
蜘蛛灯,扛漏筛,真正好看,
豆独灯,拿缆把,僵气腾腾。
蚯蚓灯,做轿杠,绵软的笃,
萤火虫,打灯笼,雪亮锃锃。
小娘子,在房中,咽声啼哭,
放屁虫,放三炮,轿子动身。
蜢子喊苍蝇,我们是连襟。
他们也难得,我们来送亲。
  嘴里说话脚下走,五重门里看花灯。
五重门里真稀奇,时鳗蛇缠住个活青鸡。
蜈蜂刺人个个怕,百脚身上穿蓑衣。
嘴里说话脚下走,六重门里看花灯。
  六重门里灯好看哩!
灯上有六六三十六个媒纸头,六六三十六个药线头。
六六三十六个炮仗头,六六三十六座大高楼。
内有六六三十六瓶陈菜油,六六三十六个老麻猴。
外有六六三十六棵垂杨柳,上头歇了六六三十六只大斑鸠。
点着六六三十六个媒纸头,六六三十六个药线头。
烧到六六三十六个炮仗头,“通、叭”,倒掉六六三十六座大高楼。
倒断六六三十六棵垂杨柳,飞掉六六三十六只大斑鸠。
泼掉六六三十六瓶陈菜油,吓死六六三十六个老麻猴。
要问这个灯,就叫炮打西洋城。
嘴里说话脚下走,七重门看花灯。
  七重门里有些什么灯?人人总说美女灯好看。
吕布搀住貂蝉手,纣王不离妲己身。
令公结识维舒女,正德皇帝戏凤娘。
褒姒一笑天下失,唐伯虎华府点秋香。
嘴里说话脚下走,八重门里看花灯。
  八重门里是八仙。
拐李葫芦道法高,锺离辞职谢汉朝。
洞宾背剑青锋客,果老骑驴过赵桥。
国舅手执阴阳板,湘子云中吹玉箫。
仙姑敬饮长生酒,采和花篮献蟠桃。
世兄两个手搀手,九重门里看花灯。
  九重门是金银铜铁锡扎成灯。
银子生来白雪雪,金子生来黄霜霜。
银圆生了没得眼,铜钱外圆里四方。
珊瑚穿作灯架子,明珠扎成琉璃灯。
香炉总是黄金灯,烛扦也是锡铸成。
  老龙王说:“陈梓春来了。”端张穿花椅,对十重门里一坐,手里拿根拐杖,坐在那里哼哼唱唱:“老夫今年八十高,白发苍苍似银条。人人总说家豪富,旁人哪有我逍遥。早上好酒三斤半,腊肉火腿免心焦。哎,哈哈,哈哈,哈!”
  陈梓春一见就问:“李世兄,他是你家哪个?”
  “就是我的公公。”“既是你的公公,你怎不见礼的 ?”
  老星君弯腰一揖,外孙有礼。老龙王装聋作哑:“你是哪个?家住何方?”
  陈梓春问李梓春:“李世兄,这个老头子倒底是你家哪一个?”“我家公公。”“既是你公公,对你外孙怎不认识?”“陈世兄,你听错了,你姓陈,我姓李,他不是问我是问你。”“啊,问我?”陈梓春走上前去,彬彬有礼,一躬到底:“晚生有礼,公公万福。请问公公多大年纪?”
  龙王眼睛一暴,胡子一翘,拐杖一掼,甩出去几丈。“老夫喜欢吃花生,你怎问我可吃田鸡?”“李世兄,你公公聋呱?”“哎,有点琴铃共——聋格,对年纪大的要说响点!”“公公,我请问你,今年多大尊庚?”“啊,木耳煨金针?你跑错了,南货店才有,我家没得。”“李世兄,你家公公恐怕是钉底的——聋?”“不要谈‘钉底’,他是聋子耳朵当偏斜,你与他缠,照常也就缠上去的。”“公公,我请问你高寿?”“糕厚,厚糕吃三块,薄糕吃双倍。”“不,我问你多大岁数?”“你管我对数不对数。”
  陈梓春急得没法,用二拇指打一个码子,“不,我问你手里换了几代皇帝?”“啊,你可是问我多大年纪?老夫今年八十三,一年更比一年欢,早上吃三升米粥,中午吃六升米饭,锅巴泡泡当夜饭。请问书生家住何方,姓甚名谁?书生呀——
你家住哪州并哪县,姓甚名谁哪村庄?
父亲名甚母姓甚,弟兄排行第几名。”
  陈梓春说:公公,其实不远。
公公呀,我住中州灵台县,北门城外聚贤村。
父亲号称陈百万,母亲朱氏老安人。
陈郎是我乳名字,学名就叫陈梓春。
  书生,我还要问你:
书生呀,你今年年纪有多大?,可曾有门当户对人?
  陈梓春说:“李世兄,你家公公倒底年纪大嘞了,问话多仔细,根根萝卜挖到底,问我多大倒还不要管他,怎想到问我可有门当户对的呀?”
  “不啦,年纪大的开口,你倒不好让他现丑,有与没有你倒要说呱!”
  陈梓春笑嘻嘻:“公公哎,我告诉你。
公公呀,晚生今年十八岁,不曾有门当户对人。”
  请问公公,您府上有几位公子、几位少爷?老龙王听见这话,假意拿两滴眼泪朝下一抛。
书生呀,你家爹娘福气好来生到你,老身没有后代根。
  啊呀,公公你不要哭得伤心,你没得公子少爷,可有千金小姐?
书生呀,多男多女不曾生,只生三位女千金。
  “公公啊,恭喜你,你比我家爹爹福气好。我家爹爹求天拜佛养到我一子,你倒有一子半。”“怎算到一子半?”
  “三位小姐留府招女婿立户,俗话说,女儿女婿算半子,只有假儿没假孙,等你三年抱外孙;外孙传得外公后,永生永世福满门。”
  “书生,好倒是好的。可是,我家三位小姐直到如今高不凑,低不就,我看你这书生倒才貌双全。
书生呀,你不嫌寒门丑陋女,终身许配你一个人。”
  陈梓春听了摇摇手,千不能来万不能。
我奉父命来看灯,怎好招在贵府门?
公公,我背父行事逆天罪,功名不就怎招亲?
贵府三位千金女,另找高门有才人。
  龙王一听,眼睛一暴,胡子一翘。“安童,你们拿仓房门关关,库房门闩闩,吃点苦,拿银子对他陈家戽,我去告状。
北门外面陈梓春,他是油头小光棍。
黑夜并深更,上我家来看灯。
他看灯是假意,盗我府里宝和珍。
外孙呀,我到灵台县里动状纸,说你是江洋大盗人。”
  陈梓春虽然是个书生,但他也不怕,蛮犟!
  “公公,你哪怕现在就去告,我又不怕。怎?说你不要着气,你这是乱坟场架炮——吓鬼。我又不是一个人上你家来的,我与你家外孙一起同来的。李世兄,你听见呱,你公公说我做强盗抢他家银子,我可曾抢?”
  太白星君说:“陈世兄,胆大点,我与你一同来的,是强盗船上烧火,告你不就告我。”
  “好哇,这才是说的正道话。”
  “不过,你也不要欢喜,究属他是我家公公,如果这场官司全输把你,我对不起公公。”“李世兄,我倒讨讨你的喜讯看,到县老爷大堂上你打算怎说?”
  “怎样说?你晓得我的脾气呱,我是惯宝宝,有床总不困的,欢喜站在高头骑在屋脊上,到堂上老爷要问我罗:李梓春,你公公告陈梓春盗银子是实不是实?这时,我就说了,老爷,话难说哩,我家公公该万贯家财又没得儿子,就养三个女儿,将来这笔财产丢给哪个呀,我家陈世兄去看看灯,要说他抢的是不好听,想弄点去用用也作兴的啊!过末,大老爷又问罗,陈梓春的品德一惯怎样?啊呀,我对他一清二楚,从小我跟他在书房里合坐张凳子,同伏张桌子,晓得他的脾气格,书笔本子不好落放,落放就对家藏。”陈梓春一听:
世兄,不好了呱,到官厅上吃不住你这句糊涂话,
我铜嘴铁舌也辩不清。
  陈梓春发狠,困下来就滚:
老母呀,你不要当为儿出门看灯有好处,现在闯了连天大祸根。
父母哎,孩儿遭了冤枉事,跳进黄河洗不清。
  太白星君一听,不要让文曲星急坏了。吃点亏,赶紧背:陈世兄,立起来,不要哭。我家公公有多少女儿嫁不掉人,喜欢赊给你这个哭癞宝。喔唷!陈梓春爬总爬不及:“我回去。”“不要回去,我公公家花园里的花好看哩,看看花,好回家。”
  提到看花,陈梓春倒又不想回家。
世兄两个手搀手,走进花园去散心。
  老龙王早已把圈套做好,叫她们姊妹三个变成三朵牡丹坐在花园内。
姐妹三个走进花园门,专等梓春念书人。
  陈梓春到花园一看,欢喜一半:李世兄,你公公家的花好看哩,那三盆牡丹多好看啊!白的白如玉,黄的赛黄金,黑的像乌云。
  “不啦,你可合适。”
  “盆盆欢喜,朵朵合意。”
  “既然合适,我就告诉你这个名字,它叫插插活,采它两个头回去对盆里一栽,明年这个时候就开。你如果想要,你把手脚放快点,胆子放大点,我再帮你望住点,你扯它几个枝条带回去。”陈梓春被他一杠,就上他当。陈梓春忙了去采哩,你心小点,一朵一朵,一枝一枝的采呢,他的贪心又大,把三棵捧在一起,用力一背,“咔嚓”一声:
牡丹落地不非轻,跳出三位女千金。
一把背住陈梓春,亲夫连叫两三声。
相公呀,我在宫中等你数天整,你怎到今朝进我门。
  陈梓春眼睛直识,望望又不认得。哪晓老龙王从后面洋咳嗽嗽来了呱:“呸,哪个哇!这遭不要怪我去告状了!”
北门外面陈梓春,竟是油头小光棍。
黑夜并深更,到我门里来看灯。
他的看灯是假意,调戏我家女千金。
灵台县里动状纸,他是违条犯法人。
强奸闺女问斩罪,调戏闺女犯充军。
  陈梓春挨一吓,命总没得:“李世兄,你公公原要我招在他家哩,我就招在他家吧。”“底高?就招他家?老早,我公公说三个女儿随你拣一个,你不肯,困这块滚。现在三个了,叫我出来说,况且我公公是个犟糟瘟脾气,这遭回炉烧饼不脆,让我陪你受罪。”
  “啊唷,你帮我说说看也,说到顶好,说不到拉倒。”
  太白星君说:“公公哎,我家陈世兄肯招在你家了,看我点面子不要去告他。”
  龙王说:“外孙,总是看你点面子,否则我才不肯与他歇格。”
龙王开金口,吩咐众家人。
摆出羊羔酒,款待小书生。
  龙王一想,吃酒的倒有,哪有陪客呢?走到龙宫,看见乌龟爬向西,甲鱼爬了向东:“龟、鳖二将,今朝姑少爷上门你去帮我倒倒酒可好?”甲鱼说:“龟兄你去,我不去。”乌龟说:“为什么不去?”甲鱼说:“你不晓得我的难处,头上没得顶帽子,光秃秃,坐在那里不像样。”螺蛳说:“胆大点,不要紧,你去好了,只要我爬了对你头上一坐,壳子对你头上一脱,做个帽子尖奴奴,而且也不错。”乌龟说:“你这遭好了,有顶帽子啦,你好去。”甲鱼说:“我去你也要去。”乌龟说:“不晓得,我也有难处。我这身衣裳,拼拼凑凑,坐在那里吃酒,姑少爷开口,问我是什么料子,我回答底高?”“龟兄,这好回答。你就说,这是十花菜,拼它十三块,别人不该,只有我有。”乌龟和甲鱼变成人就和老星君下来吃酒了。龙王坐了朝南,太白星君和陈梓春对坐。龙王说:“书生,吃酒吃酒,要谈经九。这叫吃酒寻话,耕田寻耙,我们今朝来个三字同头、三字同傍的吟联。”太白星君说:“好,公公你请。”龙王说:“三字同头官宦家,三字同旁绫纱。如果不是官宦家,怎能穿得绫纱。”太白星君说:“轮到我了哇。公公:你听,我也有。三字同头葱蒜韭,三字同旁淡薄酒,如果不是葱蒜韭,怎能配得淡薄酒。”星君说:“陈世兄,上大人,孔乙己,下面轮到你。”陈梓春站起来说:“我也有。三字同头大丈夫,三字同旁姊妹姑,如果不是大丈夫,怎能配得姊妹姑?”
  龙王一听,欢喜不过,说:“好,我们再来一字分开、颜色相同的对联。”
  太白星君说:“也请公公先来。”
  龙王说:“出字分开两座山,颜色相同锡共铅,一重山上出的锡,一重山上出的铅。”
  太白星君说:“轮到我了。吕字分开两个口,颜色相同茶共酒,一口多谢公公的茶,一口多谢公公的酒。”
  陈梓春说:“我也有。二字分开两个一,颜色相同龟同鳖,一个送茶是个龟,一个送酒是个鳖。”乌龟说:“不好,认得我们的。”甲鱼拿头一凿,螺蛳壳对下一抛,现出了本来面目。乌龟站起来想溜,也现了原身,难看哩——
丝瓜颈项伸呀伸,绿豆眼睛瞪呀瞪。
背上总像扒油根,它和甲鱼比一比,
不知哪是娘舅哪是甥。
  龙王一想,不能泄漏天机,赶紧吩咐她们姊妹三个梳洗打扮,八仙桌上设供天地纸马,掌起通宵蜡烛。姊妹三个搀住陈梓春,
  一拜天,二拜地,三拜高堂老双亲。
手搀手,到兰桂香房去安身。

   朱明春 演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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梓 潼 宝 卷

——下册?三元救父

春游芳草地,夏赏绿荷池。秋饮黄花酒,冬吟白雪诗。——圣谕
唐伯虎春游芳草地,蔡伯喈夏赏绿荷池。
杨贵妃秋饮黄花酒,孟姜女冬吟白雪诗。

一文讲过二文来,前文讲过后文开。
前文讲过添福寿,开开后文免三灾。
  昔日如来金口言,提起宝卷又接连。上册里面,经论品文,书论篇章,《梓潼宝卷》不过讲到陈梓春龙宫招亲,此也不必重论,下文单提何来?
仍然提起梓潼卷,交头接尾往前行。
好似久旱逢甘雨,春宵一刻值千金。
光阴似箭容易过,日月如梭晓夜行。
看看不觉五天整,姻缘一满要离分。
  陈梓春说:“贤妻呀!我离家已经五天,父母来家一定很心焦,我要家去了。
先生望我将书读,父母望我转家门。
等到明年寒食节,再来陪伴众夫人。”
  三位公主说:“相公呀!你果晓得这是底高地方?”“哎呀,大不了是你格家呢。”公主说:“恩夫,你倒拿窗子推开来望望看。”
梓春推开楼窗看,平空跌倒地埃尘。
  不好了!
波浪滔滔东洋海,浪头子渥得层上层。
  罢了啊!
“我今一死也便罢,父母双亲靠何人。”
  父母双亲哎!人家说养儿防老,积谷防饥,谁知我身落东洋大海,不得回家,怎生是好哩?父母双亲!
十月怀胎空带我,三年乳哺枉费心。
孩儿不能尽孝义,做不到端汤奉水人。
  三位公主说:“相公哎!不必啼哭!你真正要回家去,我送你犀牛角三分,这东西可以分水格。”
三寸三分犀牛角,水分两路往前行。
前面一条阳关道,梓春一见喜十分。
多谢贤妻来助我,永生永世不忘恩。
  陈梓春拜别了岳父、岳母,同三位公主一一告别。三位公主说:“相公呀!
一夜夫妻百夜恩,五宿夫妻海能深。
今朝等你回家转,不要做忘恩负义人。
早晏总要回宫转,不可丢落结发情。”
公主见夫留不住,忍痛含泪送夫君。
夫妻来到三岔路,各自分别转家门。
流泪眼送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梓春辞别三公主,公主啼哭转宫门。
  且说太白金星早已得知,他又变作五天之前格模样,站在三岔路口等候梓春。二人一见面,哎呀,“陈年弟呀!你上哪去格?干多天数,我等你等了心焦不过。”陈梓春说:“李世兄哎,
你又做死人又做鬼,又做挑丝解结人。
是你带我去看灯,也是你送我转家门。”
  李梓春说:“陈年弟呀!人家说做媒人,成不成,且先弄个四大盆。来六碗,去六碗,三六要吃十八碗。做一个媒人,要吃七十二顿半,顺便头脑还不算!我帮你做了三个媒人,汤水点子总不曾要你家一口,到还推板你来。”
二人谈谈说说朝前走,聚贤村到面前呈。
太白金星腾云去,陈梓春独自转家门。
梓春一路转回程,自己门到面前呈。
想起此事真奇怪,不敢禀告二双亲。
  梓春来到高厅,深深一礼,一躬到底,父母双亲在上,孩儿有礼拜见!陈百万说:“孩儿呀!人家看灯,当夜就家来格,你家伙相上五天哎!还有四名安童呢?”梓春说:“父母双亲哎!不要提哦!当天夜上到孔庙门口,人彼来多,再加一阵风,灯总吹熄得,人就轧散了,我还以为四名安童先家来了!我回头遇到一位李世兄,他约我到他家去做文章格,所以耽搁得天数。”陈百万说:“孩儿哎!安童跑啦得,不要紧格,再买两个就是得,只要我儿能够家来,这就谢天谢地,靠了祖上福气。孩儿呀!你不家来,我们——
天天望到黄昏后,夜夜思念到五更。
头呗磕了多多少,香呗烧了许许多。
只要孩儿转家门,大香大烛谢神明。
  孩儿呀,赶紧到书房里读书去吧!”
梓春来到书房门,拜见先生老大人。
端身正坐将书读,依然还做念书人。
不表梓春读书事,再表太白老星君。
  太白金星来到御宰台前,启奏玉主,陈梓春被我引进龙宫,招为驸马,五宿姻缘已过。玉主吩咐,派三元星君下凡,到龙宫投胎出世。
打弹张仙归下界,送生老母下凡尘。
仙风一拂来得快,龙宫里面送子孙。
星君仍归天宫去,公主有孕在其身。
怀孕带到十月整,瓜熟蒂落要分身。
  仙人临凡,一点不难,大公主到正月十五,半夜子时,
连痛三个紧三阵,宫中生下小姣生。
香汤沐浴洗个澡,红绫包裹紧腾腾。
  老龙王一见,欢喜不过,取名叫上元。不知不觉到七月十五半夜子时,二公主又生下一子,龙王见爱,取名叫中元。到了十月十五,半夜子时,三公主也生下一子,龙王喜之不尽,取名叫下元。
三元星君下凡尘,好年好月好时辰。
生来仙风并道骨,慢慢等他长成人。
三元本是天宫星,出世晓得办前程。
哭声如同鹦哥叫,笑起来好似凤凰声。
光阴似箭催人老,日月如梭晓夜行。
三元长到七岁整,龙王替他们请先生。
三元本是天宫星,读起书来更聪明。
教到上句知下句,提到枝梢就知根。
三元读书甚聪明,先生做个领路人。
  那一天,先生到龙凤阁去做文章会,知会一众小朋友蹲书房里好好温习功课,不好惹厌。哪晓先生一走学生满到八处躲。“我们来做躲躲寻寻吧!”龟鳖丞相家有个儿子说:“躲躲寻寻没意思,我们来做皇帝,坐金銮殿。”三元说:“不好!没福气格人,坐了上头,头要发疼呱!回头要跌下来格!”“不要说卵话,只要坐稳了,你等到我来坐!”这遭弄台子磊台子,磊到屋望,最上头摆张椅子。龟鳖丞相家格儿子,像赛猴狲爬树,连爬自爬,爬到顶上,对上头一坐,说:“三元听旨,寡人封你们:上元为红笔司也,中元为黑笔司也,下元人最小,又会吵,只好做拖板子喝道格。”三元一听,不服气,“你到想做皇帝啦!弄你做不成!”弟兄三个,背住台子一摇,龟鳖丞相家儿子,一个跟头,走上头栽到底,嘴磕豁得,鼻子塌得,鲜血直流。
鲜血淌来紫血流,做皇帝做到这个祸场头。
  龟鳖丞相家格儿子说:“你们不要起劲,我家来告诉先生。”三元说:“我们不怕!我们只要说:‘先生哎,你不过做个先生,他还会做皇帝哩,你果有他大哎,你还要对他磕头哩!’”龟鳖丞相家儿子一听,不好!不能告诉先生,回头要挨打手心格。要想打他们吧,他家弟兄三个,又打不过他们,只得开口就骂:
“你们是高山栽花飞来种,浪头子卷来格氽来生。
你们是有娘无爹种,还要在此欺别人。”
三元听见这一声,默默无言不做声。
不蹲书房将书读,回到家中要父亲。
  弟兄三个回到龙宫,来到母亲面前深深一礼,一躬到底,母亲在上,孩儿有话请问,“亲娘啊,
自古有天总有地,从来有树就有根。
别人总有双父母,我们有母少父亲。”
公主听见这一声,二目抛珠泪纷纷。
“孩儿啊,你到思量生身父,我们怎忘丈夫身。
你父不是别一个,灵台县里陈梓春。
光明皇皇改国号,十三省里闹花灯。
太白金星为媒证,把你父带到龙宫门。
招在龙宫五宿整,生下弟兄三个人。
你父回家八年整,音讯不通到如今。
可惜你们年纪轻,不能寻访你父亲。”
  三元说:“亲娘哎!我们不读书了,情愿到哪里深山学道,将来学到法术随身,就好寻访父亲格!亲娘啊!我们——
不愿再把诗书读,情愿出家办修行。”
  老龙王一听,心中欢喜,你们既然想到深山修道,我来送你们去。
  龙王将三个外甥一齐送到云台仙山。
公甥四个出宫门,海水分开往前行。
路上行程不必表,云台山到面前呈。
  三元来到云台山,见此真山活水,乃是仙居圣境,故作四句偈文。
我们来到云台山,一步挨步往上。
有本事到山顶上,不成正果不下山。
  老龙王带领三元一直来到山顶,参见虚无老祖,投奔老祖名下,修行学法。三元当即跪到尘埃,罚下洪誓大愿!“师父哦!
吃素就走今朝起,下次不开酒和荤。
倘然再吃荤和酒,永堕三途地狱门。”
不表三元修办道,再表皇皇坐龙廷。
  逍遥皇端坐龙廷,说:“众爱卿,我寡人朝中,武多文少,怎生是好?”六部朝臣说:“万岁,今逢大比之年,广开南选,选拔忠良文臣,帮皇定国。”万岁一听忙召书仪官上殿,书写皇榜,广召天下有才之人。
皇榜挂出午朝门,诸州各府总知闻。
当今天子开南考,好将纸笔跳龙门。
一个雷阵天下响,十三省里召书生。
  皇榜一挂,天下黎民百姓总晓得。陈梓春听到安童一说就和先生商议,“先生呀!今逢大比之年,皇上开考,学生准备前去应试,你看如何?”先生说:“好格!你文才高广,机会不可多得,不过你要禀告父母双亲,得到他们的许可,才能去得。”
梓春听见这一声,一点不错半毫分。
一直来到高厅上,拜见父母二双亲。
  陈梓春来到高厅,深深一礼,父母双亲在上,孩儿听到皇上开考,打算进京应试,特来禀告父母得知。陈百万夫妇二人一听,心中高兴,“儿呀!好格,这也是替祖争光,不过你要作两手打算,考得中,荣宗耀祖,考不中,也不要紧,我家不要愁没饭吃。孩儿哦!
父母生你人一个,你是陈家后代根。
有官无官要回家转,不可流落在皇城。”
  “父母双亲哎!这我晓得。”这遭陈良夫妇,连忙到东厨、家主菩萨面前,烧香点烛,祷告一番。
“东厨司命灶王神,天天坐在灶堂门。
家堂圣众列位神,一家之主你为尊。
保佑梓春考得中,大香大烛谢神明。”
  陈梓春又对三代宗亲、祖宗亡人祷告一番说:“三代宗亲哎,你们在则为人,死则为灵呀!有灵有感,保佑我
京都城中考得中,多做斋醮荐亡灵。”
  父母双亲说:“孩儿呀!你进京赶考,一路之中要多加小心。
未到将晚先投宿,日高三丈再动身。
多年饭店要少住,多年古庙要少登。
多年饭店出贼子,多年古庙有妖精。
遇到少者莫谈话,遇见老者问路程。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不怕虎狼当头坐,君子旁边有小人。”
  梓春说:“父母双亲,你们放心,孩儿一一牢记。”
高厅拜别双父母,书房拜别老先生。
拜别东邻和西舍,带了盘费就动身。
小小包袱打一个,安童作伴紧随身。
路上行程几天整,远远望见帝王城。
远望城头如锯口,近看瓦片赛龙鳞。
凤阁龙楼生祥瑞,佛殿灵光结彩云。
来到皇城天色晚,要寻客店好安身。
  陈梓春来到张都司饭店门口,只见一位饭店伙计,手提一盏灯笼,撑了店门口叫喊:
哪位考官上皇城,到我上房蹲一蹲。
银子只要三两三钱整,来我店堂住一宿。
稳中头名状元身。
哪里生意买卖人,到我中等房间蹲一蹲。
银子只要二两二钱整,来我店堂住一宿。
一本万利转家门。
哪位种田之人上皇城,到我家下房蹲一蹲。
银子只要一两一钱整,来我店堂住一宿。
明年五谷好收成。
  陈梓春说:“老板,我只要住格中等房间。”“哎呀!客官,看你格样子,像是来赶考格吧?”“不错,是来应试格。”“哎!客官,你真做人家。”
自古勤俭能富贵,从来节约最光荣。
  “小先生,你虽然只要住二等房间, 我家这二等房间也不丑哇!
中等房间住一宿,定中头名状元身。”
梓春听到吉兆话,心中欢喜八九分。
  陈梓春走进店门,伙计安排好铺位,然后送来夜膳点心,掌好灯烛。梓春坐在灯下,用心温习功课,准备迎接考试。
一夜五更不曾睡,攻读文章到天明。
  第三天,陈梓春刚刚用过早膳点心。
只听考场锣声响,收拾笔墨进场门。
头场上面守得紧,二场更加查得清。
不是考场规矩重,恐怕夹带有坏人。
  陈梓春进场,慢走了一步,哪晓大门一关,不得进去。这个时候,魁星楼上格香案,来杠直摇直摆,监考格宗师大人一想:莫非还有考生不曾入场。连忙又叫守门官,将大门开启,旗牌官手提京锣,沿街叫喊:喂!果有考生不曾入场格?快快进去呀!
今天不把考场进,错过一时要等三春。
  陈梓春一进考场,魁星楼上格香案,一点不动,宗师大人想,其中必有原故。
二月初三头场进,百花日子二场临。
二月十八三场毕,个个总想跳龙门。
  考生三百个,到好格当中拣好格。好格对上搭,丑格对下削。三千当中拣三百,三百当中拣三十,三十当中拣三篇。这三篇文章,宗师大人难分高下,奏与万岁得知。万岁吩咐设起香案,焚起广南真香,点起通宵蜡烛,万岁将这三篇文章,放在六角金盘里操了三操,拌了三拌,然后又对苍天,祷告一番。“苍天菩萨啊!
寡人有福登天下,取到状元是忠臣。
寡人无福登天下,取到状元是奸臣。”
一炷香,来焚起,风调雨顺,
二炷香,来焚起,国泰民安。
三炷香,来焚起,君皇有道,
取状元,是忠臣,赤胆忠心。
  万岁用御筷一拌,拈起来一看,
榜眼出在河南府,探花出在内京城。
状元不是别一个,中州府里陈梓春。
  万岁只知其名,不认其人,连忙把新科状元召到金殿。陈梓春上殿,二十四拜,山呼九叩,口称:“万岁,万岁,万万岁!微臣有礼拜见!”万岁一看,龙心大喜,只见陈梓春顶平额阔,两耳垂肩,两手过膝,虎背熊腰,一表人才。
顶平额阔天仓满,两耳垂肩是贵人。
鼻正口方是良相,虎背熊腰是忠臣。
也是寡人洪福大,朝中出到大贤人。
当今皇皇重封赠,头名状元职不轻。
赐你蟒袍和玉带,两朵金花插顶门。
赐你三杯皇封酒,三尺红纱披背心。
敕赐銮驾人和马,游街三日看皇城。
赐你一匹银鬃马,尚方宝剑赐一根。
路上有人来闯道,先斩后奏不容情。
状元得到皇圣旨,如同拾到宝和珍。

状元游皇城,銮驾紧随身。
人问谁家子,就是陈梓春。

白马紫金鞍,骑出万人观。
要问哪一个,读书中状元。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
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

年少初登第,京都得意回。
禹门三级浪,平地一声雷。

清官明如镜,龙门昼夜开。
家无读书子,状元哪里来。
状元骑马游皇城,看见落榜才子泪纷纷。
  众位:底高叫落榜才子?就是进京来考,不曾得中格人。他们见到状元游皇城威风凛凛,自己好不伤心!说:“状元大人呀!
我们千山万水来取功名,未曾考中果伤心。
银子用了多多少,哪有面目转家门。
一来对不起双父母,二来对不起老先生。”
  状元骑在马上,说:“众位年兄年弟呀!
劝你们不要哭嚎啕,枉到京都走一遭。
只怕绳短水难取,哪怕龙门万丈高。”
不表状元看皇城,再表天子坐龙廷。
  逍遥皇不曾生到太子,只生了一位公主,名叫宝莲。万岁一日端坐龙廷,闷闷不乐。
假如有个驾崩日,没得传宗接位人。
  六部朝臣说:“万岁,朝中虽然没得太子,还有宝莲公主哩,只要招赘驸马,就好传宗接位格。
有假儿来没假孙,三头二年抱外甥。
自古女婿算半子,好做传宗接位人。”
  万岁一听,老能相信,新科状元陈梓春,文才高广,人品出众,到不如将他招为驸马。连忙吩咐东宫,高搭彩楼台,敕赐宝莲公主,彩球匣子一个。这遭宝莲公主连忙梳妆打扮,换好衣裳。
公主连忙来打扮,浑身上下换衣襟。
衣服穿了簇簇新,好到宫中去招亲。
  公主来到彩楼台,焚香点烛祷告一番。“苍天菩萨啊!
若有小女姻缘份,彩球打中状元身。
如果没得姻缘份,彩球脱落地埃尘。”
  陈梓春初到皇城,看看四面格景致,实在好看得很,抬头看见彩楼台,上头挂灯结彩,底下人山人海。陈梓春身骑银鬃白马,走彩楼下经过。
公主将球抛下去,刚刚打中状元身。
  彩球对下一忒,齐巧对陈梓春身上一得,他心里一吓,顺手一拂,彩球对地下一忒。
彩球抛到街心里,气坏公主一个人。
梓春打马朝前走,全然不理半毫分。
  公主恼羞成怒,二目抛珠,带领宫娥彩女,快步来到金銮殿,奏上一本,说:“父皇哦,
你说新科状元好,礼体不懂半毫分。
  我用彩球对他身上一得,齐巧对他胸口一忒!
可恨状元不懂礼,笑坏来往许多人。
果是嫌你江山小,还是嫌我不端正。
不招驸马该何罪,违背圣命罪不轻。”
  万岁一听,龙心大怒,“这还了得。”忙召新科状元入朝,待我寡人问问明白!一道圣旨,陈梓春来到金銮殿。万岁说:“陈爱卿,我寡人赐你招为东床驸马,你却拂落彩球,是何道理?
果是嫌我江山小,还是公主不称心。
不招驸马非小可,违抗圣命罪不轻。”
  陈梓春说:“万岁,不是微臣不肯招为驸马,更不是嫌弃万岁的万里江山和金枝玉叶的公主,只因微臣,曾在龙宫招为驸马,而且有三位妻房。”
已在龙宫招驸马,再行招亲罪不轻。
  万岁一听,一点不信,“你一个凡夫俗子,怎会招到龙宫里,成为驸马,简直是一派胡言,犯有欺君之罪。”万岁天子龙心大怒,拍案高声,吩咐值殿将军,将犯法格陈梓春,
推出午门一刀分两断,容情没得半毫分。
  六部朝臣,连忙奏本,“万岁息怒要紧,新科状元,可能年幼无知,刚刚得中,就被判斩,这恐于情于理不符,伏望万岁恕罪!”万岁说:“既然你们求饶,死罪可免!文臣改为武职,到边关沙陀国去镇守。”派了一千名老弱残兵随身护卫。
陈梓春听见这一声,根根汗毛竖林林。
双膝跪在金銮殿,谢谢万岁不杀恩。
  这遭陈梓春遵照万岁格旨意,带领一批老弱残兵到沙陀国去上任。
老弱残兵随身带,也算领兵督帅人。
长枪一人拿不动,总要二人抬一根。
兵器锈到不能用,跌跌爬爬往前行。
朝行夜宿几个月,沙陀国到面前呈。
  陈梓春来到沙陀国,走进衙门一看,没得台凳桌椅,更吃不到一粒大米。坐的是土台土凳,吃的是高粱芦当顿。陈梓春吩咐将安民告示一挂,叫黎民百姓不要怕!老百姓说:“阿弥陀佛!清官大人来了,我们好去伸冤理枉了。”
东门抢了绸线店,西门抢了小钱庄。
南门抢拉百货栈,北门抢拉大典当。
  四面八方来报抢劫案,陈梓春向老百姓一问,这沙陀国有个吉祝尼高山,山上有个强盗头子,名叫刘虎,在此山落草为寇,打劫为生,聚集喽三千,黑布裹头,有刀有枪,霸占一方,自称为王!
有人从此山下过,总要丢下买路银。
没得银子来买路,千个残生活不成。
  陈梓春忙出告示,叫黎民百姓,组织自卫,大家联合起来,十家为一小组,百家为一大团。有刀用刀,有枪用枪,钉耙、耙子、木头棍子,总好打强盗格!
太阳将落关门户,日高三丈再出门。
路上一人不好走,三五成群一同行。
听到哪里强盗抢,四面敲锣不绝声。
钉耙锄头无其数,黎民百姓一条心。
  这遭东庄上人学武,西庄上人练兵,南庄上人一呼喊,北庄上人就敲锣,喽吓得不敢下山抢劫。
黎民百姓一条心,一时地方保太平。
  那一天,刘虎端坐高山,问众喽,“这几天怎没得金银米麦上山来格?”喽说:“大王哎!新调来一个新科状元,名叫陈梓春,他叫黎民百姓严密防守,所以抢不到金银米麦上山。”刘虎一听,大发雷霆,“这还了得!”连忙写封讨书:限三天之内,送上黄金财宝,到我山寨!
要送白米三千石,要送黄金五百斤。
要送美女五百个,如少一点命难存。
三天之内来送到,万事全休不理论。
三天之内不送到,叫你狗官做不成。
  陈梓春接到讨书一看,心中大怒,“你这无耻的强盗,竟敢如此大胆。我是一国忠臣,岂可降屈与你。
宁可钢刀头上漫,要我投降万不能。
我是忠臣不怕死,怕死岂可算忠臣。”
  一笔五六天,刘虎不见有金银米麦送上山寨,随即吩咐众喽,各拿刀枪,赶到陈梓春的衙门,一场撕杀,交锋对垒,混战一场!众位,陈梓春手下全是老弱残兵,哪能抵敌得过?这遭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可怜啊!
一千残兵都杀死,片甲不留半毫分。
  杀进衙门,将陈梓春一绑,抬到高山。刘虎说:“陈梓春,陈梓春!见我大王怎不下跪?”陈梓春说:“呸!你这无耻的强盗,你应该向我下跪!只有投奔中原,才是出路。
等到万岁发王兵,剿灭你山寨命难存。”
刘虎一听了不得,拍案高声骂梓春。
吩咐绑上将军柱,取他心肝下酒吞。
  众喽说:“大王,不能如此!陈梓春毕竟是奉皇命来格,如果将他杀死,等万岁晓得,发起千军万马,来剿灭我山寨,如何是好?”刘虎说:“依你们怎说?”“大王,不如将陈梓春打入迷魂洞受苦。”刘虎说:“迷魂洞中妇女众多,陈梓春年纪又轻,要起淫欲之心。”“格不要紧,用猪鬃把他格眼睛穿起来,等他双目失明,看不见天光日色,他就没得淫欲之心格。”
梓春坐进迷魂洞,啼啼哭哭泪纷纷。
“罢了哦,总说做官有好处,不如乡下种田人。
父母双亲哎,你们在家不晓得,孩儿没命转家门。
我今死在迷魂洞,做不到端汤奉水人。
父母双亲啊!譬如当初未养我,报不到父母养育恩。”
  陈梓春坐在迷魂洞里,吃的是山缝里长格青草,喝的是石头缝里滴下来格泉水。陈梓春耳听谯楼,鼓打一更,哭到一更,鼓打二更,哭到二更……
陈梓春听到更鼓响,他在洞中哭五更。
一更里,正黄昏,梓春落难在迷魂。  
上天又无路,入地又无门。
自杀又无刀,上吊又无绳。
我的天,阿弥陀佛,怎就弄到这功程。
二更里,好心焦,人家总说读书好。
坐在迷魂洞,受苦真难熬。
我的天,阿弥陀佛,,纵然有命也没得毛。
三更里,半夜深,总想做官受皇恩。
千万想不到,今日坐迷魂。
我的天,阿弥陀佛,没得性命转家门。
四更里,冷凄凄,身上寒冷腹中饥。
家中不晓得,无人来送衣。
我的天,阿弥陀佛,没得性命到鸡啼。
五更里,放白豪,眼睛哭得赛葡萄。
思想家中事,父母一齐抛。
我的天,阿弥陀佛,果有性命到明朝?
一夜哭到天明亮,更更啼哭好伤心。
不表梓春身受苦,再表三元办修行。
  三元在云台仙山,修行已有八载。那一天,虚无老祖到南天门做蟠桃圣会,钥匙漏了家里,不曾带走。三元一见说:“我们来了八年,还不曾到后面房子里去过哩!今朝凑师父不来家,我们到开开来望望看。”上元说:“不好哇!师父家来要骂呱!”小弟兄两个说:“不要紧,我们只要不卵惹厌。”这遭拿头一重门一开,里头一堂灶,蒸笼里格热汽对外冒,掀开来一看,里面有面做格龙,面做格虎。“哇!师父到外头吃好格,家里还有好格。不要问他,我们就吃它下去!”这遭弟兄三个,分分就吃!
掀开蒸笼喷喷香,吃到嘴里蜜能甜。
  拿第二重门开过来一望,里面是一座白玉池,一池清水,滚热荡荡。三元说:“我们来了八年,还不曾洗澡哩,今朝洗他格惬意。”
香汤沐浴洗个澡,浑身舒服长精神。
  再拿第三重门开过来一看,里面是笙箫管笛,各种乐器。“哇!师父拿这些乐器了堂,也不教我们学得吹吹。”这遭拿起来就吹,哪晓这个乐器,不好随便吹呱!
笙箫管笛鸣一鸣,满天星斗总来临。
  虚无老祖一听,哎呀,“不好,我家贤徒来家惹厌,我要赶紧回去。”
虚无老祖驾祥云,云台仙山面前呈。
  虚无老祖说:“贤徒啊!你们来家惹厌格喂?”“师父哎,我们不曾惹厌。”“还不曾惹厌!果曾开后头家门?”“开了。”“看见底高格?”“有面做格龙和虎。”“上哪去够?”“把我们吃啦得。”“二重门里看见底高?”“有清泉白玉池。”“你们怎弄格?”“洗了一个澡。”“第三重门呢?”“里面有笙箫管笛。”“果曾吹?”“吹了。”“贤徒哎!你们这遭好了。吃了面龙面虎,有九牛二虎之力,洗了澡,就脱了凡胎,吹过笙箫管笛,就能呼风唤雨,降龙伏虎,拿妖捉怪。”三元一听,不大相信,看见前山有一只猛虎,三元用手一指,“你不要动”,老虎对杠一撑哼也不哼。三元看见南天门有条乌龙来杠戏水,用手一指,“不要走”,乌龙对杠一挂,“说声走”,龙就直游。
呼风就有风来起,唤雨就有雨来淋。
降龙伏虎了不得,喝道一声鬼神惊。
能伏南山虎,捉得北海龙。
攀到天边月,点着水底灯。
  三元说:“师父啊!我们要家去了。
一日离家一日想,犹如孤雁落荒田。
虽然此处风光好,一片真心在思乡。”
  虚无老祖说:“贤徒哎!你们既然思量到家去,我就等你们回去,好寻访你家父亲。”
弟兄三个下山林,拜别师父就动身。
一路行程不耽搁,龙宫早到面前呈。
  三元走进龙宫,拜见外公龙王,拜见外婆龙母,又到上房拜见母亲。公主说:“孩儿呀!你们不在师父身边修仙学道,家来做底高?”三元说:“亲娘哎!我们已经学道圆满,师父叫我们家来去寻访父亲格。”“哎呀,孩儿呀!你们就是面碰面,也不认得!”“那不要紧,母亲和我们一同去。”“孩儿呀!我们女流之辈,鞋尖脚小,一天能跑多少?”“不要紧,我们好驮你们格。”“孩儿呀!不是十步八步,里呀半里,远路没轻担,回头驮到半路上驮不动对杠一甩。”
前不靠户后不靠村,叫我们怎得转家门。
  “亲娘!那不要愁,我们学道以后,现在有九牛二虎之力,何在乎驮一个亲娘呢!”
拜别龙王与龙母,驮了母亲出宫门。
弟兄三个朝前走,海水分开往前行。
水路滔滔来得快,白沙滩到面前呈。
不提三元上路走,再表太白老星君。
  太白金星掐指一算,晓得一半,三元要寻访父亲,他晓得到哪里找?这如同大海捞针。我不下凡,难上加难;我一下凡,一点不难,等我去告诉他,他就容易寻到格。
太白金星下凡尘,变作凡间一老人。
  老人手提一只苗篮,来河边头斫草,弟兄三个走到杠,脚底下一绊,苗篮对河里一甩。老人说:“道童,你们跑路要干哨做底高?我格篮子忒河里去格,哨点帮我捞上来!”三元连忙打招呼:“哎呀!老人哎,实在对不起,我们来帮你捞起来!只因寻父心切,所以走得莽撞。”“哇!你父亲叫底高名字?住哪里?说把我听听看!”三元说:“公公哎!
我父家住中州府,灵台县里聚贤村。
祖父本是陈百万,父亲名叫陈梓春。
父亲招在我家门,回家已经十六春。
生死存亡不晓得,音讯不通到如今。”
  老者说:“道童哎!提起陈梓春,他就住我家前埭上。”“哎呀!老公公,既则不远,你晓他现在来哪里?”
老者不免将言说,道童今且听原因 。
你家祖父祖母早去世,万贯家财化灰尘。
如果提到你父亲,周围团转总知闻。
当今皇皇开南考,他到朝中取功名。
  你家父亲文才高广,考取了头名状元,只因万岁没有太子,只有一位公主,万岁见你父亲生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就想将他招为驸马,哪晓你父不肯,拿彩球撂了对街上一滚,宝莲公主奏了一本。
万岁一见龙心怒,违抗圣命罪不轻。
文官削做武官职,沙陀国里遇魔兵。
他被刘虎来捉住,迷魂洞里受苦辛。
母子六人来听见,啼啼哭哭泪纷纷。
  老者说:“道童,不必啼哭,要救你家父亲,并不难,你们果有法术随身?皇家金井里,有一个妖怪,如果你们拿捉得住,向万岁借到官兵,剿灭吉祝尼高山上格强盗,就可以救你家父亲格。”
三元听见这一声,心中欢喜八九分。
提到拿捉妖魔怪,师父教我法术深。
拜别老人朝前走,一心要奔帝王城。
  再表太白金星,一阵仙风,来到龙宫。龙王连忙迎接,“老金星到此,有何贵干?”“哦!我来路上,遇到你家女儿和外甥,他们寻访陈梓春。我说陈梓春,现在来沙陀国迷魂洞里,要救他,要有官兵。到哪里有官兵呢?我就说了一个谎,我说‘万岁家金井里有个妖怪,你们只要能捉住它,就可借到官兵,也就可以救到你家父亲格。’所以我来,是向你借一个妖精格!”龙王说:“有哇!我堂有个癞团鱼精,能发水万丈,借把你。”
金星带了妖精走,御园金井面前呈。
  太白金星拿癞团鱼精对金井里一放,说:“妖精哎!别人来,你不要降服,等三元来了,你就降伏与他。”
太白金星归空去,妖精在此乱胡行。
  癞团鱼精登在王宫御园格金井里,只要嘴一呶,冒出一团火,眼睛一眨,水甩到半天,妖精一跑,金殿来杠直摇。
宫娥彩女忙通报,报与万岁得知闻。
当今皇皇多害怕,文武百官个个惊。
  罢了:
果是寡人该倒运,金井里出了怪妖精。
  万岁天子吩咐撞钟击鼓,召集满朝文武,说:“众爱卿,我御园金井里,出了个妖怪,发水万丈,扰乱龙廷,你们哪位文臣武将,能够拿捉住它?
哪个能够捉妖精,加官进爵赠金银。”
文武百官无人应,总像泥塑木雕人。
  六部朝臣合奏一本,说:“万岁呀,我们文官管兴邦,武官保社稷,拿妖捉怪格事体,配江西龙虎山张天师管格,他吃皇上格俸禄,是专门拿妖捉怪格,此日不用,等待何时?”
万岁听见这一声,忙召天师入朝门。
  圣旨到了龙虎山,张天师拜读以后,带了照妖镜、法衣、降魔宝剑等物,连忙赶进皇城!
天师奉皇命,路上急促行。
为了拿妖事,连夜赶进京。
  张天师来到金殿,山呼九叩,二十四拜,朝见我主万岁。万岁说:“爱卿,我寡人金井里出了个妖怪,它能吐水、吐火,赖堂不走,召你非为别事,只要除此妖怪!
爱卿捉住妖怪精,重赏官职赠金银。”
  张天师说:“万岁,你尽管放心!
提到拿妖并捉怪,是我看家旧营生。”
  “爱卿,要用哪些东西?”“万岁,重要东西我总带了,只要备朱砂三钱,黄钱三张,净水一盅,净笔一支。”万岁吩咐内侍臣,连忙备好。
天师就在前头走,六部朝臣后头跟。
一直来到金井上,步罡踏斗捉妖精。
  张天师用照妖镜一照,“哦!原来是癞团鱼精,这妖精是东海龙宫里格,蛮厉害呱!恐怕上来要伤人,你们离远点!”六部朝臣,个个胆颤心惊,离上老远!张天师挥舞降魔宝剑,步罡踏斗,画符念咒。妖精见张天师一到,哈哈大笑,它朝井底下一陷,陷下去十丈,随你画符念咒,它对烂泥肚里一皱,也挨不到它!
一道符法化下去,井中水波总不生。
二道符法来化下,妖精不见半毫分。
三道符法化下去,稳风静浪总太平。
  张天师一看,欢喜不过,连忙奏与万岁,“万岁呀!这个妖精捉不住,抓不到,它已经走了!”万岁一听,喜之不尽!
天师离开午朝门,威风凛凛转回程。
真人仍归山上去,癞团鱼精又来临。
  张天师一走,瘌团鱼精发火,“你不要想捉得住我!”
火光冲天了不得,发水万丈怕煞人。
金銮宝殿摇摇晃,万岁哪敢坐龙廷。
  这妖精一到,万岁急得发躁,这张天师符咒不灵,来堂骗人!执指一指,“你这大胆的天师,你竟敢诓骗圣上,欺君盗功!
小小妖精捉不住,枉吃俸禄到如今。”
  随时用诏文一道,将张天师召入午朝。
问成欺君盗功罪,押入天牢做罪人。
  六部朝臣,合奏一本,说:“万岁呀!这妖怪莫非特别厉害,连张天师总捉不住它,只有张挂皇榜,广召天下拿妖捉怪格人,不论你掮枪打鸟,拾柴划草,本事只要好!”
不论僧尼并道俗,哪管挑葱卖菜人。
男到七岁封官职,女到十岁受皇恩。
有人捉住此妖怪,重赏官职赠金银。
不表皇榜来张挂,再表揭榜是何人。
  下文说到三元他母子六人来到皇城,三元把母亲安排住到招商客店。他兄弟三人,来到午朝门口,一张皇榜看到底,伸手就要。看榜将军一看,哈哈大笑,哈……“你这小道童,胆子倒不小!你果晓得,这是底高地方?这里不是大户人家格前门,小户人家格篱门,这里是皇皇午朝门,不好随便走进踱出呀!”
午朝门口生死路,入门有路出无门。
你不要无事端端来惹祸,飞蛾投火自烧身。
张天师尚且无办法,你有何法术捉妖精。
  三元说:“将军哎!你不要替我愁。
小道若无高妙手,怎敢揭榜入朝门?
提到拿捉妖魔精,我们本是旧营生。”
  看榜将军来到金殿,奏与万岁得知,“午朝门外,有三个小小道童,口口声声说他们能够拿妖捉怪。”万岁说:“召他们入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