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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公案_1

  作者: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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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公案
清·佚名 编撰

第1回 胡秀才告状鸣冤 施贤臣得梦访案
  话说江都县有一秀才,姓胡,名登举。他的父母为人所杀,头颅不见。胡登举合家吓得胆裂魂飞,慌忙出门,去禀县主。
  跑到县衙,正遇升堂,就进去喊冤。走至堂上,打了一躬,手举呈词,口称:“父师在上,门生祸从天降。叩禀老父师,即赐严拿。”说着,将呈词递上。书吏接过,铺在公案。施公静心细阅。上写:具呈生员胡登举,祖居江都县。生父曾作翰林,告老家居,广行善事,怜恤穷苦,并无苛刻待人之事。不意于某日夜间,生父母闭户安眠。至天晓,生往请安,父母俱不言语。生情急,踢开门户,见父母尸身俱在床上,两个人头,并没踪影。生忝居学校,父母如此死法,何以身列校庠对双亲而无愧乎?为此具呈,嚎叩老父师大人恩准,速赐拿获凶手,庶生冤仇得雪。感戴无既。沾仁。上呈。
  施公看罢,不由点头,暗暗吃惊,想道:“夤夜入院,非奸即盗。胡翰林夫妇年老被杀,而不窃去财物,且将人头拿去,其中情由,显系仇谋。此宗无题文章,令人如何做法?”为难良久,说道:“即委捕厅四老爷,前去验尸。你只管入殓,自有头绪结断。”胡秀才一听,只得含泪下堂,出衙回家,伺候验尸。
  且说施公吩咐速去知会四衙,往胡家验尸呈报,把呈词收入袖内,吩咐退堂。进内书房坐下,长随送茶毕,用过了饭,把呈词取出,铺在案上翻阅。低头细想,此案难结。欠身伸手,在书架上拿了古书一部,系《拍案称奇》,放在桌上要看;对证此案,即日好断这没头之事。将《拍案称奇》,自头至尾看完,又取了一部,系海瑞参拿严嵩的故事。不觉困倦,放下书本,伏于书案之上,朦胧打睡。梦中看见外边墙头之下,有群黄雀儿九只,点头摇尾,唧哩喳啦,不住乱叫。施公一见,心中甚惊。又听见地上哼哼唧唧的猪叫;原来是油光儿的七个小猪儿,望着贤臣乱叫。施公梦中称奇,方要去细看,那九只黄雀儿,一齐飞下墙来,与地下七个小猪儿,点头乱噪。那七个小猪儿,站起身来,望黄雀拱抓,口内哼哼乱叫。雀噪猪叫,偶然起了一阵怪风,把猪雀都裹了去了。施公梦中一声惊觉,大叫说:“奇怪的事!”施安在旁边站立,见主人如此惊叫,不知何故,连忙叫:“老爷醒来!醒来!”施公听言,抬头睁眼,沉吟多时。想梦中之事,说:“奇哉!怪哉!”就问施安这天有多时了。施安答道:“日色西沉了。”施公点头,又问:“方才你可见些什么东西没有?”施安说:“并没见什么东西,倒有一阵风刮过墙去。”施公闻言,心中细想,这九只黄雀、七个小猪奇怪,想来内有曲情。将书搁在架上,前思后想,一夜未睡。直到天明,净面整衣,吩咐传梆升堂。坐下,抽签叫快头英公然、张子仁上来。二人走至堂上,跪下叩头。施公就将昨日梦见九只黄雀、七个小猪为题出签差人,说:“限你二人五日之期,将九黄、七猪拿来,如若迟延,重责不饶。”将签递于二人。二人跪趴半步,口称:“老爷容禀:小的们请个示来。
  这九黄、七猪,是两个人名,还是两个物名,现在何处?求老爷吩咐明白,小的们好去访拿。”言罢叩头。施公一听,说道:“无用奴才,连个九黄、七猪都不知道,还在本县应役么?分明偷闲躲懒,安心抗差玩法。”吩咐:“给我拉下去打!”两边发喊按倒,每人打了十五板。二人跪下叩头,复又讨示,叫声:“老爷,究竟吩咐明白,待小的们好去拿人。”施公闻言,心中不由大怒,说:“好大胆的奴才!本县深知你二人久惯应役,极会搪塞,如敢再行罗唣,定加重责!”二人闻言,万分无奈,站起退下去,访拿九黄、七猪而去。施公也随退堂。
  施公一连五日,假装有恙,并未升堂。到了第六日,一早吩咐点鼓升堂,坐下。衙役人等伺候。只见一人走至公堂案下,手捧呈词,口称:“父师,门生胡登举父母被杀之冤,求父师明鉴。倘迟久不获,凶犯走脱难捉。且生员读书一场,岂不有愧?如门生另去投呈伸冤,老父台那时休怨!”言罢一躬,将呈递上。施公带笑道:“贤契不必急躁。本县已经差人明捕暗访,专拿形迹可疑之人,审得自然替你申冤。”胡登举无奈,说道:“父台!速替门生伸冤,感恩不尽!”施公说:“贤契请回,催呈留下。”胡登举打躬下堂,出衙回家。且说施公为难多会,方要提胡宅管家的审问,只见公差英公然、张子仁上堂,跪下回禀:“小的二人,并访不着九黄、七猪,求老爷宽限。”
  施公闻言,激恼成怒,喝叫左右拉下,每人打十五大板。不容分说,只打的哀求不止,鲜血直流。打完提裤,战战兢兢,跪在地下,口尊:“老爷,叩讨明示,以便好去捉人。”施公闻言无奈,硬着心肠说道:“再宽你们三日限期,如其再不捉拿凶犯,定行处死!”二差闻言,筛糠打战,只是磕头,如鸡食碎米一般。施公又说:“你们不必多说,快快去捕要紧。”施公想二役两次受刑,亦觉心中不忍,退堂进内。可怜二人还在下面叩头,大叫:“老爷,可怜小的们性命罢!”言毕,又是咚咚的叩头。县堂上未散的三班六房之人,见二人这样,个个兔死狐悲,叹惜不止,一齐说:“罢呀!起来罢!老爷进去了,还求那个?”二人闻言,抬头不看见老爷,忍气站起,腿带棒伤,身形晃乱。旁边上来四个人,用手挽架下堂。
  且说施公退堂,书房坐下,心中想:“昨日梦得奇怪:黄雀、小猪,我即以九黄、七猪为凶人之名,出票差人。无凭无据,真难察访。不得巳,两次当堂责打差役,倘不能获住,去官罢职,甚属小事;怨声载道,而遗臭万年。”前思后想,忽然灵心一动,转又欢悦,如此这般方好。随叫施安说道:“我要私访。”施安听得,不由吓了一跳、口称:“老爷,如要私访,想当初扮做老道,熊宅私访,危及性命,幸亏内里有人护救。而今再去,内外人役,谁不认得?”施公一听,说:“不必多言,你快去就把你穿的破烂衣服取来,待我换上。”施安不敢违拗,只得答应。出书房到自己屋内,将破烂衣服搬出,送至老爷房内。
  且说施公将衣换上,拿几百钱,带在身上,以为盘费之用。
  施公自到任后,没有家眷,只跟来施安等二人,衙内并无多人,还有两名厨子。施公吩咐晚饭用毕,趁着天黑,好出衙门,以便办事。吩咐施安小心看守,施安答应,随将主人悄悄送出,又对看门皂隶说道:“老爷今日出去私访,不许高声,快快开门。”施公步出,一溜一点而去。
  施公正走中间,只见茶坊之内,一些人在灯下坐着吃茶。
  正往里面钻,走堂的见衣服破烂,不象个吃茶的客人,就出言不逊。施公一听,心下不悦,后又叹息:既然私访,计较什么话?只作不闻。叫:“走堂的,快拿茶来,要用香片,快些泡来。无论什么点心,只管拿来,吃完照数给你门银钱。”走堂的闻言,就不敢轻慢了。随即送上茶来,并各式点心。施公坐着吃茶,侧耳听那些人言言语语。内中一人道:“你们这县内,老爷清正。自到任来,诸事廉敏,体恤民情,一方福星,真可谓青天!”众人说完,大家走散。施公一见,欠身将茶钱会清出店。夜晚路上人稀,忽然乌云密布,狂风大起,细雨纷纷,甚为焦急,又觉身疼,忽然想起:“我何不到城隍庙里去避雨投宿?”随即迈步前行,一溜一点来至庙前。瞧一瞧四顾无人,庙门坚闭。那雨密密而下,沉吟叹气,没奈何且在山门之下容身。可喜雨止云散,一轮月光,地湿难行。鼓楼已交三更,只觉身上寒冷,实在满目凄凉。贤臣只为民情,绝无反悔之处,只知为官与民除害,诚谓事君能致身,快乐而无怨。只愁胡宅人命,如何访出真犯,如何结案?耳内忽听交五鼓,堪堪黎明,一夜未眠,渐至天亮。见有往来行人,连忙起身,出了台阶,一溜一点,向街坊上走。把这顶破帽子按了个齐眉,纵然撞着熟人,把头一低而过,留神细访那土豪恶棍,以及那杀人凶犯。
  堪堪时交巳刻,肚内饥饿。见有个饭店,正进去吃饭,迈步前走。那知掌柜的一见施公相似乞丐,浑身破绽,面目漆黑,一声大喝,叫:“那穷人不要进来!”施公一听,即住脚步,带笑回答,叫道:“掌柜的,不必口出恶言,我是照顾你的,并非讨饭之人。我如今会过了钱,然后吃饭何如?”说罢将钱取出交于柜上。于是才端东西来。施公一边吃,一边暗叹,正叹世情之薄,往外观看,见一个半老妇人,走到店前,又哭又喊。
  年纪约三十余岁,披头散发,脸上青紫。怀抱小儿,两眼流泪,口内数数落落道:“奴家现有千般怨恨,这段冤枉,活活屈死人了!欲去告状,偏偏的县主又病,衙门人拦住。我这屈情,挨到几时申冤?听说县老爷官清似水,谁知竟不坐堂了。未知病系真假。若是假病躲懒,有负皇恩,不理民词,枉为民之父母!明早我且去告,击鼓鸣冤,如再不准我告,我就一头撞死!”
  说完,又哭又骂。后面围绕许多人看。施公听见,暗说道!“好叫人不解!一个妇人,竟敢毁骂官府。但不知所为何情?待我出店跟他去,自得其详。”
  且说访拿九黄、七猪二役,回到家中,吃酒商量,九黄、七猪的事情,竟无法访缉。子仁说:“英兄,咱二人日期都忘了。你我歇一夜,明日假装乞丐,再于城里关外,日夜巡访。不怕为难事,只怕不专心。”公然闻言,点头道:“既办公事,要自己竭力。”二人酒饭都巳吃完,安息一宿。次早起来,即忙改扮停当,同出门去,要访九黄、七猪的消息。子仁说:“今日乃是七月十五日,往年江都县里,关外观音院寺,我见办会的不少。我二人现未访着囚犯,何不到此关外莲花院庙中走走?”英公然答应:“使得。”二人一同迈步,直向庙而来。
  登时到了门首,看一看清门净户,并不办会。二人立了一回,见庙中角门内,走出两个小沙弥来。留心细看,但见:大的约有十五六岁;小些的有十一二岁,个个生得唇红齿白,即如小女孩一样。一个手拿扫帚,一个手拿斗箕,嬉嬉笑笑,走至山门以外。二差看见,忙忙让开。两个小和尚抬头看见二人,身上褴楼,点头叹惜道:“你等可来不着了!往年间,我们院里,必做盂兰盆会,二位穷大哥,要吃点个斋饭,是容易的。今年不能了,我们庙内来些人,倒象闹丧的,因此不办了。”大的说:“你哥儿们既来,也无空回之理。如肯替我们打扫打扫,我自然与你饭吃。”二差听说,一个来接扫帚,一个来接斗箕,一面扫地,一面同小沙弥讲话,问道:“二位小师父,几时做和尚的?师父叫何名字呢?”二人答道:“我本是良家子弟,因自小多病,无奈做了和尚,起早至晚,烧香、扫地、念经。我师父真厉害,他的法号,人称“九黄僧人”。小和尚说的无心之话,两公差闻言,不由心内一动。英公然向子仁挤挤眼:“九黄”二字对了!又见一人从外挑了一担菜蔬,往庙内送去,还有鸡鸭鱼肉。公然看见,要察访真情,叫声:“二位小师父,我今胆大,借问一声。依我想来,此乃善地。不知用此等物何故?既不办会,或是请客么?”小和尚见问,就望着大沙弥连忙努嘴。小沙弥方交十二岁,那知好歹,先就嘴快说:“穷大哥听我细细说来,千万外面勿要告诉别人!我家师真真厉害,手使单刀,有飞檐走壁之能,结交天下英雄,江湖弟兄。今日当东请客,故买鸡肉。还有一言,我们庙内缺少烧火之人,二位愿意,岂不是好?”二差听了此言,正中机关。子仁带笑,又问道:“令师想在庙中,我们进去见见,如其果能用我二人,深感大情。”沙弥见问,又低声说道:“我们家师,今日早晨进城,未回庙中,在城里尼姑庵内。七月十五办会,请客演戏,夜晚还放烟火。那女尼是我家师的干妹子,年纪二十多岁,生的美色。家师代他买的庙宇,传授他武艺,跨马抡刀,件件皆能。法名叫七珠姑姑,远近皆知。”大沙弥在旁听见,大喝一声,骂道:“小秃驴!你又混学舌!前者师父打谁呢?又说瞎话!叫师父知道,把筋还要打断了你的!”正说间,忽从内里走出一人,凶眉恶眼,粗壮高大,大叫一声:“大沙弥,后面的哥儿们叫你!”大沙弥答应,即忙跑进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2回 探消息知县看办会 请僧尼公差下说辞
  且说公然见天色将晚,叫子仁到别处吃饭,既得真信,快快回衙。子仁答应:“一同出寺,进城禀报,好结此案消签,也算你我第一大大的功劳。”说着,满心欢喜。
  且说施公从饭店出来,跟随那妇人,窃听哭诉告状的缘故,竟白跟了一回,不得明白。见天色尚早,不便回衙,“何不出城访访,等天晚回衙”想过,迈步出了城门,可巧正遇二差,欣然而来。施公远远望见二差,是乞丐打扮,不由赞叹:“我且躲避,任他过去。”不意二人早已看见,随后跟来。施公进庙;公差紧行,也进了庙中。施公坐在台阶。二人一看无人,抢步下跪。叫声:“老爷,小的等奉差,访拿九黄、七猪,今在莲花院内。访得九黄与七珠,乃是干兄妹,系苏州人,先奸后拐到此。”施公听说,优化为喜。又问:“因何名叫九黄、七猪?”二差说:“他徒弟曾对小的说过:因他师父背后有黄豆大的九个猴子,故名九黄;尼姑因胸前七个黑痣子,故名七珠。恶僧庙内,还有盗寇十二名,无所不为。”从头一一禀明。
  施公听说,沉吟良久道:“天色不早,你二人随我进城。天黑到十字横街,瞧瞧凶僧淫尼举动。”言罢站起。二差跟从施公进城。看那军民人等,闹闹吵吵,听那些人议论纷纷:也有说“县主比前任好”的;也有说“耳软听信衙役”的;也有说“私访爱百姓”的;也有说“县主真真清廉”的。正中一人,唤一声说:“你们住口,莫要乱说,仔细县衙人听见,你可吃不了的包子!”施公在众人之内,窃听闲话,为的是公案不结。
  抬头只见一片灯光,人语喧哗,又见挤挤嚷嚷:“到了!到了!”
  施公站在众人之中,看见这法台上——正对观音庵门,搭了一座高台——台上结彩悬纱,花灯接满。正面设了一法座。
  座上一个和尚,浓眉大眼,满脸横肉;头戴佛冠,身搭红衣。
  口喧佛号,手叠佛印,混捏酸款。两边有众僧陪座。细看非尽男僧,还有女僧,一旁接音。年纪俱在三十上下。因七月佳节,天气还热,个个光头无帽,身搭偏衫,虽说接音,其中一人,杏眼含春,与凶僧眉来眼去,害笑颜开;还不住的东张西望,卖弄轻狂。施公看罢,又往台下一瞧,正中设摆高桌,两旁板凳。数了一数,一边九个尼姑,两边共十八位,皆穿法衣,俱是光头脑袋。接打各样法器,年纪俱在二十上下,个个风骚,人人袅娆。虽无脂粉,俱是齿白唇红,面似桃花。虽然俱打着法器,口念佛语,也是视南瞧北,看那满面芙蓉,并无一点道心。贤臣看罢,暗暗点头:“怪不得搅乱江都!原来如此。这正位上坐者,必是九黄;且众尼之中,未知那是七珠?”细看桌子上首,有个打鼓钟的女僧,别有风流,较之众尼,更生美貌。施公看后,暗说:“难怪招惹僧俗乱心!”听见法器连打三阵,天有二更时分,施食放完,许多军民四散。施公同了二差,说:“这九黄、七珠原故,我全知晓。你二人明日先不用进衙门,还到莲花院中,千万小心,引诱小和尚,套问真情;把那十二名盗寇的根由,访明回衙,定计以便拿获。”二役答应,于是施公趁天黑回衙。
  施安迎接施公进房,净面更衣。酒饭用完,上床安息一夜。
  至次早,起来净面,吩咐点鼓升堂。施公坐了大堂,众役排班。
  施公伸手拔签二枝,向下叫王仁、徐茂。二人答应,即上前跪下。施公说:“你火速去把十字街观音庵七珠尼姑请来。本县要办吉祥道场;还到城外莲花院,把九黄和尚请来。本县要僧尼登坛。”二人答应,下堂而去。又往下吩咐,去请振守府;又派那些马步三班人役预备。
  且说去请九黄、七珠的王仁、徐茂二人,会在一处同行,彼此闲谈县主之事,不觉来到观音庵前。一同步进庵里。那七珠淫尼,正在禅堂内,心中思想九黄和尚情浓,忽听院内走的脚步响动,心下惊疑。说道:“什么人?一定是施主送香来的。”
  想罢,喊一声:“小尼。”那里答应,来了小尼,走入禅房,满面笑迎。口称:“师父,不知呼唤弟子,有何吩咐?”淫尼见问,说道:“你快去看看,是谁在那里走的脚步响?”小尼闻言,忙忙跑出,一见二人,就问:“你们是那里来的?怎么往里硬闯?我们这是女僧所在,岂可轻易进来么?”二差听说道:“我们是县衙里头儿。你快去告诉令师,我们奉县主之命,来请七珠姑姑,立刻进衙去,办吉祥道场。”小尼一听,即回言道:“呵呀!原来是衙役老爷呢!略等一等,我回明家师,回头再来请你进去。”言罢,即转身进禅房,将公差之言,说了一遍。七珠一听,心中不解,说:“县主请我办事?”细想:“施不全与我并无往来。闻近日众家寨主们,闹的多少人命案件子,莫非有什么知觉?若不去,他是一县之主,居他治下;若去,又恐不便。”沉吟一会,偶生一计,说:“有了,我何不如此这般允他?”遂叫:“小尼,请他们来见我。”小尼答应,出去把二差引入禅房。七珠偷眼一看,两差人不过是缨帽袍套,拐古唧当的打扮,鹰儿爪的相貌。七珠心烦,无奈口称:“上差,到此何干?”小尼献茶。二人一见,浑身软麻,神飘魂荡,意马难拴。人人说七珠美貌,今见方知话不虚传。淫尼与二差问了姓名。二差便说:“我二人奉县主之命,来请你到衙,办吉祥道场。须得尊驾亲自跟我们同去方好。”说罢,忡怔怔的歪着头,目不转睛,看着尼姑。七珠一见,暗骂二役,皮脸可恶,如不是王法之地,立刻叫你的人头落地。今施不全叫人来请,有些吉凶难定。我想城内人命极多,或有动静消息,亦未可知;倘无动静,不去,又是不便。沉吟一会:“管他什么,少不得要去走走。就有变动,料着外有九黄哥哥,众家寨主;自己又能飞檐走壁,马上双刀,何足畏哉!恼一恼马践江都,杀他个魂胆飞裂!就见他何妨?”想罢,假意带笑,叫声:“上差,不知单叫我进县,果还叫那别的人?”徐茂说:“请北关莲花院的九黄师父。你们就走罢,我家县主立候着呢!”
  七珠带笑说:“上差少坐,待我更换衣服,一同进衙。”二差听说就走,心中欢喜。七珠即换了一套新衣服出来,二差鼻子里,只是闻着阵阵的兰香。留神一看,真真可爱,一言难尽,把他个心中难熬,口内不住的赞叹,说道:“快走!”七珠出了禅房,叫小尼快来关门。小尼说:“来了。”淫尼在前,公差跟着在后,一同出庵。
  且说徐茂相伴七珠进衙,叫王仁出城去请九黄和尚。王仁答应而去,不敢怠慢。出了北关,无心看那庙外之景,忙进角门,正往里走,抬头看见公然、子仁,倒吓一跳:他两个打扮乞丐的形相,在那里打扫山门后庭。王仁心下纳闷,方要上前说话,只见公然把手忙摆,子仁摇头抛眼;他二人恐有旁人识破了机关,走漏消息。王仁心灵,连连点头,往外而行。窃喜庙内无人瞧见。三人先后出了庙,走到僻静所在,各叙各人之事。王仁说:“奉差来寺,特请九黄进县。”公然、子仁听说,心下吃惊,叫声:“老弟!快些回去!你想请他,万万不能。”
  王仁道:“还求二兄指教,小弟如何行法才好?”公然说:“贤弟!此凶僧大为厉害,单刀双拐,半空能行,过了楼房,如走平地。现今聚了许多强盗,个个武艺纯熟,万夫之勇。”王仁听完公然之言,不由噗哧笑了一声,叫声:“英哥,休要惊吓!俺在六扇门里走动,若要没此本领,小弟如何敢在公门应役?今日务要将九黄和尚请去。”又说:“只须如此这般,管叫他应允,二兄但请放心。”说罢,张、英二差站起,先进庙去。王仁略迟一会,迈步进庙,走至院中,一声大叫:“庙内有人么?”
  庙中走出僧人,一见就问王仁:“你是那里来的?是做什么的?”
  王仁道:“你说我是谁?”僧人带笑说:“你好象衙门中公差么?请入内堂吃茶!”王仁跟僧人走入庙堂,让坐敬茶已毕。
  王仁说道:“我无事不来,今领县主之命,立刻请你九黄师父,进县去办吉祥道场。”僧人一听,带笑说:“上差少坐,待我禀明了当家,就来请你们去见。”说罢,迈步穿门,走入密室。
  九黄和尚正同十二个响马饮酒作乐,忽抬头看见小僧,说:“你不在外面照看门户,为何进来?”小僧就将王仁之言,告诉九黄。九黄心中不悦,带怒道:“你去回复他,就说我少时出来见他。”小僧答应,出了密室,来见王仁说:“我师父就出来。”且说凶僧听得公差来请他,望着众寇说道:“列位寨主,依我想来,施不全差人来请,不知是好意,是歹意。同你们倒要商议商议,方保无事。且闻他诡计多端,狐媚假道,若进衙,恐其不便。”众寇见问,一同说道:“虽说是你们所行之事甚大,我等料大胆之人,不敢惊动于你。江都文武官员,何畏之有?如有风吹草动,战马撒开,杀得他个江都县天昏地暗!请你,你就去见他何妨?随机应变,见景生情。若设坛场,你就念经。自今来往走动,你我交好,又怕何人?我们在此打听消息。九哥又能走壁飞檐。果有不测,弟兄都住这里,一同努力上前,杀官劫库,把人斩尽,翻城变海。我等高山啸聚,官兵无可奈何!”凶僧一听,心中大喜道:“众位言之有理。你们在此,我到前面,见他有何言语。若是礼貌恭敬,我就应允;倘是自夸上差,即便把他杀了。”说罢站起,凶僧歪歪斜斜出来,狂言大话:“何人请我念经?九老爷不受钱的。”王仁看见九黄凶恶,暗道:“倒应了他二人之话,自应小心。”便问小僧:“这就是你当家的师父么?”小僧说:“正是。”王仁恼在心内,忙移步至凶僧面前。见九黄闭目合眼,酒气喷人。王仁心中灵明,走至九黄身旁,带笑道:“大师父好呵!”九黄虽醉,心里明白,听公差问好,把醉眼一睁,答道:“我好!你好么?”王仁肚里骂:“好个撒野的贼秃,令人可恼!”又暗想:“且住!我来求他,少不得下些气儿。”无奈何,答道:“承重九老爷一问,何以克当。”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3回 公差请凶僧 守府助贤臣
  且说凶僧斜着两眼,说:“你就是县衙里公差么?”王仁答道:“我就是。特奉县主之命,来请九老爷法驾,进衙去办吉祥道场。故此小的方到宝刹惊动。”凶僧听说,心中不悦,叫声:“朋友,你可了不得了!你瞧不起人。我银钱多有,也不等念经的钱用。你自己去说与你老爷,我不去的。”王仁听了,心中着忙:不去如何是好,不如再与他些软话,再看如何。
  忽听凶僧复又冷笑道:“岂有此理!江都县界内,除九老爷一人,难道众和尚都死完了?莫说施不全请我不去,不是九老爷说句大话,就是万岁爷宣我,我不去,也是平常的事情。”王仁一听,即忙带笑,打了一躬,叫声:“九老爷!不要生气!你老人家不去,小的该倒运了。如何回复县主之命?九老爷若不发点善心,小的回去,县主要将我活活打死了!九老爷是佛门弟子,无处不行慈悲,那不是行好么?我的九老爷,只可怜我王仁当差役的苦处,千万相求,开一线之路,求九老爷的法驾一行,我小的就得有命了。”凶僧坐在椅子上,正在生气,耳内只听得九老爷长,九老爷短,说了多少趋奉之好话,方见凶僧一笑,骂道:“鬼嘴的猴儿头!呕得你九老爷也没有法儿了。也罢!你九老爷如不怜你,这就苦了你。”王仁一听凶僧应允,喜不自胜,就连连打躬道:“真是救命了!谢过九老爷,少不得劳法驾起身。小的还有个伙计,先请观音庵的那一位七珠尼僧,进县共办道场,已经去了。咱们赶上,一同进县,县主一见齐到,岂不甚好!”凶僧听得明白,心中大悦,肚内暗想:“我当只请我一人,谁知还有七珠妹妹。如知请他,我早应允,大胆去也何妨?施不全若是诚心请我,没有什么歹意,大家平安。”心方想罢,说:“上差少等就去。”步入禅堂,往后而行。众寇笑脸相迎,问明原由,俱各敬酒已毕。凶僧进房,换上美色衣服,暗带防身兵器,辞别众寇,往外而走,叫道:“上差!你我同走。”王仁答应,出庙进城。
  且说施公暗自忖度擒九黄、七珠之计。差役进来跪说:“本城守府振大老爷衙前下马。祈老爷定夺。”施公一听,坐下摆手,说:“知道了。”贤臣忙出公座,下了大堂迎接。二位老爷,手挽手,说着满洲语。施公问守府:“阿哥好么?”振公回答:“好!”施公见堂上人多,不便言讲心事,吩咐:“尔等不必散去,本县与振老爷讲话,回来办事。”众役答应伺候。
  且说施公与守府进二堂坐下。长随献茶已毕。施公见左右无人,说道:“今日特请驾临,烦鼎力相帮。只因几件人命盗案。今日凶僧、淫尼,与众寇作了许多人命案件未结。现发差请九黄、七珠到县,假说作吉祥道场为由,拿他二人。除非如此这般,求老兄相帮,大事可定。”守府一听,答道:“自当协力捉拿。小弟暂且告辞回衙,好暗派兵马,早作预备。”施公送出守府而去。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4回 水獭无知公堂告状 商人大意钱铺昧银
  且说施公升座,忽见一物,自公案下爬出,站起望施公拱爪,口中乱叫。众役一见,上前就要赶打。施公见此物来得奇怪,喝住衙役不要打。细看原来是一个白水獭。施公口内称奇:莫非此物也来告状?想罢,高声大呼:“白水獭,你果有冤屈,点点头儿。引着公差,去拿恶人。不听我话,要来胡闹,立即将筋打断!”施公言罢,往下观看。众役也为留神。见水獭拱爪点头。这是怨鬼跟随,附着畜类身形,横骨揸腹,不能言语,口中乱叫,内带悲音。故此施公说:“大为怪事!”就知其中必有冤情,伸手抽签,叫值日公差:“你们领签,快跟这水獭去。不许赶打,任着他走,或是见什么形迹,立刻锁拿,带进衙门。如有徇私粗心之处,经本县查出处死!”青衣答应,上来接签,至水獭前叫道:“领我快走。”公差言犹未了,倒也奇怪,那物爬起来,往堂下就走。公差跟定白水獭出衙而去。
  施公又惊又喜:惊的有头无尾,最难明断;喜的畜类竟通人性。堂上那些三班六房,人人称奇。抬头只见门外闯进两个人来,扭在一处,你嚷他扯,扯得这个脸上青紫,那个衣服撕破衣衿。个个布衣,容貌平常,年纪不过四十上下,来到公堂,一同跪下,满口乱嚷。施公喝住:“你等无知,既来告状,何用吵嚷?慢慢说来,再若吵嚷,本县立刻用刑!”二人闻言,不敢高声,这个口称:“老爷,小人姓朱,名有信,祖居江都人氏。自幼攻书,也知义礼。我现在小本贸易度日。只因前赴码头起货,路过钱铺,换银九两八钱,整整四块。掌柜的用秤子秤了。适有小的母舅经过,慌忙放下银子,去迎母舅。相叙罢时,再来取银,他不承认。昧银拐赖,因此告状。求老爷判明。”诉罢,叩头碰地。施公问那一人:“你开钱铺的么?”那人见问,叩头禀道:“小人姓刘名永。本系徐州人氏,带领家口,来此江都,钱铺生理,开了已十余年,老少无欺。朱有信来,并未见他银子么样儿的,明明讹诈,撕破我衣衫。旁人来劝,破口大骂,左右问我要银四块,九两八钱银子。小的往前并没会过,不知他是那里人氏,叩求老爷公断。若不与民人作主,只恐逞了刁诈之心思了。”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5回 县主判断曲直 民妇言讲道理
  话说刘永诉罢叩首,屈得他二目垂泪。施公一听,沉吟良久:想这江都民刁,颇能撒赖。此事无凭无据,怎得问明?再三踌躇,主意拿定,带笑叫声:“朱有信,本县问你:世界上银钱最为要紧,你自不小心,失落银两,先有罪过,还来告状?”
  那人气得满口大叫。施公故意动怒,喝了:“下去,少时再问!”
  朱有信诺诺而退。施公叫声:“刘永,本县问你,果真没有见他的银子么?”刘永说:“小人实未见朱有信的银子。如若昧心,岂无个天理?”施公说:“你既没有见他银子,也就罢了。
  本县如今吩咐你,你如不遵,立刻重处。”施公说:“你近前来听着。”刘永站起,走至公案旁边,方要下跪,施公摇手,他即站在一旁。施公提起朱笔,说:“刘永伸手过来!”刘永手伸在公案,施公写了“银子”二字,把笔放下,带笑吩咐说:“刘永听真:你去面向外,跪在月台之下,不许东张西望,只看着手中‘银子’二字。如若擦去一点,立刻叫你将银赔出,还要重责!”刘永答应,不敢不遵,心中含怒,走至月台跪下,只看着手中“银子”二字。施公又叫衙役上前来,附耳低言:如此这般,快去快来。
  衙役答应出衙去后,施公又见打角门进来一个妇人,头上披发,面上青肿,脚步慌乱,年纪约有五旬,喊叫冤枉。他口称:“青天救命!”气的疯疯颠颠,跑至案桌前跪下,数数落落,悲声凄惨。施公叫声:“那妇人有什么冤情,款款诉来,本县与你公断。”那妇人见问停悲,口尊:“老爷,小妇人告夫主万恶!”施公一听,大怒道:“放刁胡言!自古至今,妻告夫者,先有罪的;律有明条,难以容恕。你快把夫主的恶迹,你所告夫的情由说来,我立刻拿来对词。”那妇人口称:“老爷!小妇人丈夫,名董六,嫖赌不规。求老爷差人拿来,当堂对讯,就知小妇人的冤枉。”施公听罢,说道:“既然如此,你下去等候。”那妇人答应,下堂伺候。施公即出签去拿董六,不在话下。
  片时,但见先所差去青衣,把钱铺刘永之妻,带上公堂跪下。施公见那妇人,雅淡不俗。就说:“你丈夫欠下官银数两,他叫把你传来,交还此款。或有或无,快快说来!”妇人见问,口称:“老爷言之差矣!凡事自有家主,小妇人的丈夫,该下官钱,理宜追究他还。小妇人难道自有银偿还么?小妇人清白良家,闺阁女子,传我前来,什么缘故?抛头露面,进县见官见吏,岂不令人笑谈?知道的,言是丈夫连累了妻子;不知道的,说我败坏闺阁。只恐良家邻右,人言不逊。老爷本是一县之主,为民父母,作官不正,甚是糊涂,枉受皇家爵禄之封。”
  施公听民妇言之有理,心中倒觉欢悦,并不动怒。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6回 施公审银子 断姜酒烂肺
  且说施公含笑说道:“那妇人休得乱道。俗言为臣要忠,为子要孝,官清吏肃,上有法律,朝廷定例。公堂放刁,虽云不斩无罪之人,你且休要乱嚷。凡事自有神鉴,你今略待片时,就知详细。人有亏心,天必不容。”说完,施公叫:“差役上来,细听吩咐。”又叫:“那妇人,你不用生气了。你往那月台上瞧瞧。因你男人欠银不交,罚跪在那里。等本县当了你问他,听他说有银无银,你就不怨本县了。”那妇人一听,扭头一瞧,见男人果跪在月台之下,低着头,不知看手中的什么。妇人看了,正在纳闷。施公吩咐公差:“你去站立堂口,高声问刘永有银子没有?”公差答应,走至堂口,一声大叫:“刘永呵!老爷问你,银子有是没有?”刘永只当问手内写的银子二字,高声答道:“银子有。”公差回禀:“老爷,方才那刘永答应,银子有,不敢动。”施公叫:“那妇人,你可听见你丈夫说:银子还未敢动,故此他叫本县传你来的。本县想你家中,必有银子。你不肯实说,本县此时也不深究于你。你既不念夫妻之情,本县无怜民之意,严刑追迫你的丈夫,你可休怨本县!”
  一面说,一面偷看。那妇人听见这话,就有些惧怕之形。施公故意作威,将惊堂拍的连响振耳,喝叫:“快抬大刑伺候!”众役同去,把夹棍抬来,哗啷一声,放在当堂。原是吓他,施公并不叫人动刑,倒向旁边站立书吏说:“汝等伺候本县,也知道本县法重刑狠,铁面无私。本县甚有怜念贸易之人,苦挣财利,养妻赡子。今刘永之妻,进衙认赔官项,岂不大家省事,且显本县之德。那知这妇人不明道理,还怨本县。他不念夫妇之情,本县不得不用刑法了。”那书吏明白,深知本县心事,回答道:“老爷至明,本该重究,方服民心。”施公又看那妇人的动静,低垂粉颜。施公又将惊堂连拍威吓,叫人动手,夹他男人。吓得妇人面目变色,在下连连叩头,说道:“青天且莫动刑,我实说就是了。”施公微微冷笑,回手一指,叫那妇人:“快说!若是有理,就免动刑打你丈夫。”妇人道:“银子家中有一包,不知多少,叫我收起,不许言语。先蒙老爷追问,我不敢说出有银子的话来。方才老爷问他。他说有银子没动,小妇人方敢直诉。求老爷开恩,情甘将银子拿交官项,恳求宽免大刑。”
  施公一听,哈哈大笑,传刘永问话。青衣忙到堂口,叫:“刘永上堂,与你妻对词。”刘永一听,遂即迈步上行,来至堂上;看见妻子,不由吓了一跳,知瞒银之事已露,面色顿改,到堂跪下。施公叫声:“刘永,银子动了没动?”刘永见问,把手往上一伸,说:“银子还在。”施公点头,说:“有银子就是。”忽听刘永对他妻子说:“你不在家,为何至此?”吴氏见问,面带怒色,骂:“没良心还有脸问我!我且问你,你是男子,欠下官项,你作主意,该交不该交凭你,为何又叫老爷把我女人家传进衙门,抛头露面?你可晓得,面目何存,可见亲朋么?快些去拿你给我的银子——我放在棚顶上皮箱里面。拿来交还官项,好求老爷免打。”吴氏这些话,把刘永说的目瞪口呆,无言可答,迟滞一会。吴氏不知其故,偏偏追迫,说:“你还不快去,难道发呆就算了帐么?”刘永一听,就大骂:“好个蠢妇,谁叫你多话!”施公听他这事现已败露,心中大怒,一声大喝:“你夫妇再要争吵,即行打嘴!”刘永、吴氏都吓得低头不语。施公带怒,叫声:“刘永,你昧他这些银子,你已欺心。并不想天理昭彰,鬼神鉴察。该死奴才,人生天地之间,全凭忠孝节义、廉耻信行,大丈夫严妻训子,须要守分;买卖交易,秉心公平,老少无欺,处处正道,神灵自然加护,贸易必得兴隆。害人之心一萌,孰料神佛先知,默默之中,早已照察。适才朱有信换银,你欲瞒昧,天不容逃。还敢扭打到衙门里来,仍是胡赖。非本县神明如电,赃证俱无,何处判断?你自知陡起私心,你那知本县判事如神,略用小计,即入圈套。理宜加等重重枷号,本县姑念你愚昧无知,罚银子五两,自新改过。如再故刁,决定重处!”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7回 瞒银倒罚银 碰死真烈妇
  施公又问吴氏说:“你妇人埋怨本县,今可听我吩咐:你丈夫并非欠的是官项,他竟敢欺心讹诈换银之人。因为当堂追问,他不肯认,所以本县设计,传你进衙。原先你怪本县不该传你对词,事今败露,无有话说。为何妇人暗起亏心害人?本县仍念你是妇人,宽免刑责。”吴氏闻言,叩头求老爷格外施恩。刘永在旁,吓得面黄脸青,叩头磕地,口称:“老爷,小人情甘受罚。”施公一听,哈哈大笑,吩咐:“把刘永拉下去,重打十五板,以戒下次昧心之事。”衙役答应,把刘永拉下,打完十五板。吴氏见夫受刑,心疼不过。施公又叫把朱有信上来问话,说道:“你银失落,皆由大意。原要财不离人,纵与娘舅说话,理该将银收起;如或被左右贼人盗去,就难明白了。幸而刘永欺心瞒昧,以致争吵入衙。本县如不将银判出,你必埋怨本县不明,在外面议论,言不逊顺。今日判银归你,这其中你也有过。本欲责以粗心,本县加恩饶恕。以后凡事必须留心。”朱有信叩头谢恩。施公复又开言,叫声:“刘永,你昧良心,责打于你,何以又罚银子五两?所罚之银,入官济贫。为的是叫你知过自新——上有王法,暗有鬼神!”施公名正言顺,不但刘永知感,而三班六房,个个点头心服。施公又往下叫一人跟去钱铺,把原银取还,交付朱有信。外取罚银五两,以作公款。又问刘永、朱有信二人:“本县方才的话,听真了没有?”
  二人回说:“听真了。”施公说:“既是如此,一律放你等回去。”
  众人叩谢,下堂而去。公差跟着刘永,出衙取银。
  且说施公正要退堂,又见自角门进来二人,走至月台。一人挑了剃头担子,放在廊下,上堂跪下,向上说:“小的将董六儿传到。”施公摆手,公差站起。施公说:“把那妇人叫上来问话。”公差答应,转身而行。施公往下一看,留神打量董六形色相貌:粗眉大眼,鼻子高耸,燕尾须,年有四旬上下,凶气满面,怒色忿忿。施公看罢,心内明白,往下就问:“姓何名谁?快快说来!”那人见问,只是叩头,叫声:“老爷,小人世居江都县中,姓董名铠。原是良民,排行六儿,靠剃头生理度日。不知为何传小的进衙?”施公一听说道:“你妻告你。”
  董六闻言,就吓了一跳。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8回 审决真情用刑具 替前夫申冤雪恨
  董六叫声:“老爷,小的妻子冯氏,她偶得气迷之症,于今半年有余。小的不知他告状,只求老爷叫他来当面问明,到底告的是什么条款?”施公说:“本县早已想到,他告你,若要没理,一来欺天灭伦;二来他必是疯症。因此才将你传来,对对口供,便见真假。”吩咐青衣抬过大刑来伺候,众役答应。
  早有人把冯氏带上,跪在一旁。董六一见,叫声:“蠢妇,自家有病,就该保养为是。为何闹进衙门?”冯氏闻言,气得浑身发抖,骂道:“天杀的!你这狂言么!罢了!罢了!算来你我是对头冤家!”施公一听,大声喝道:“何用你胡吵?先叫冯氏说来。你在旁。如要争论,一定掌嘴。”冯氏叩头,叫声:“老爷!小妇人的冤枉之事,铁石人闻之也要痛惜。我家世居江都,父母俱亡。哥嫂把奴嫁与郝遇朋。丈夫开设成衣铺,本好贪杯。老实之人,交这不义之徒。董六为人轻狂。夫主在时,引他入内,穿房入户,好似至亲,与夫同来同往,情谊交厚,那知这贼人面兽心,看上奴貌,暗起不良之心。自后同夫终日饮酒,不治果菜,只用姜酒敬他。不上几月,夫主得了重病,身肿吐血而亡。可怜奴家孤苦,又无伯叔兄弟,正当天气炎热,出于无奈,舍身改嫁;将身价银数两,为葬夫主之计。可恨忙乱之中,并没主意,也无心问及,只得随行。过数十家门口,及到他家见面,方知是董六所娶。”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9回 捉拿僧尼盗 土地祠判鬼
  话说冯氏说:“我有心不允,更难追悔,身价银已经花用。
  小妇人无奈含忍,将就而过。数载以来,生下两个儿女。谁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真正报应不差。前日恶人吃得沉醉而归,神差鬼使,说出实情。他说:‘为奴用尽心机:姜酒烂肺,无人知晓。百日之功治死你夫,谅也不知。夫妻旧情,你疼不疼?’言罢沉沉而睡。小妇人闻言,痛气交迫。俯思既生男子于世间,全凭忠孝。女生宇宙,贞节为重。不讲礼义廉耻,何异于猪狗?当在老爷堂下,难顾儿女牵连,也都付流水。若顾儿女骨肉,前夫不能伸冤。今幸与夫报仇,小妇人虽身至九泉之下,瞑目无憾。我与此贼,恩爱反为仇寇。小妇人惟求老爷伸此冤枉,千刀万剐,情所愿受。”冯氏诉罢,令人凄惨。董六在旁一听,急得不顾王法,大骂:“淫妇满口胡说,尽是疯言!你就为了吃的穿的,不得如意,也要忍耐,何必对青天老爷乱吵。你该想想我董六打着许多钗儿呢!岂是容易的?你这泼妇疯癫,告我有何证据?幸蒙老爷宽厚,不曾怪你,由你泼妇乱说。”只见冯氏气得面白发紫,骂道:“囚徒,还敢强辩!鬼神使着你自己说出姜酒烂肺之言,谋死我夫图奴家。当着清官,尚不承认么?”董六闻骂道:“嫌汉子的淫恶泼妇!你的前夫死后,没有埋葬之资,你央媒人求我,说着愿嫁与我。乃是明媒正娶,已经数载,生儿育女。你因在家中衣食不给,气成疯疾,装出鬼魔告状,说我谋你夫,图你为妻。有何证据害你前夫?再者你既知我是仇家,就该早告,我问你为什么嫁了我,又来告我,何故?”冯氏只气得打战,口不能言。施公心中明白,故意皱眉,大骂:“泼妇疯癫!无有告夫主之理。三从四德,全然不知。既知前夫死亡有故,就该早来鸣冤。你既嫁于他,又成仇寇,不是同谋害却你夫么?过了这数年,怎么再来告夫主?料此人又是不趁你心。真象古有句俗言:‘毒妇心似鹤顶红!’”
  便叫青衣抬大刑过来。“我把你这刁妇!有心恕你过,犹恐不改,又生害人之心。”施公越说越怒,命:“左右拉下,把这恶妇,领到班房,快动大刑!”众人答应上前,如鹰捉燕雀,不肯容情,拉着往下就走,套绳刑具后跟。真叫冯氏气得浑身打战,急得张口结舌,高声喊叫:“冤枉我!”喉咙叫哑,无人理问。
  青衣把妇人带进了班房。不多时,妇人哭喊,倒象受刑的声音。且说施公未传董六之先,就吩咐过:虽叫冯氏入班房,并不用刑,叫假装受刑之声;众役又把刑具弄的响声不绝。这是计套真情,好鸣不白之冤。恶人莫知其故,一闻妻子叫苦之声,心中疼忍不过,他就往前跪爬半步,口称:“老爷容民细禀:小的原因他有些病症,叩老爷宽恩免刑。留他十指,好作针线,以度光阴。听这刑法,够他受的了,叫他知道改过前非罢了。”施公听罢大喝道:“你这大胆奴才,就该打嘴!此乃朝廷设立衙门,理化军民,也许你夫妻到此胡闹?本县作你家的官儿不成?”吩咐人儿:“快去班房,说与动刑的,格外加重!”
  青衣答应,跑至班房门口,高声大叫,传话已毕。只听一阵刑具响动,衙役发喊;又听冯氏叫唤,十分悲苦。施公偷眼下看,但见董六不住回头往外看,十分怜惜。施公叫声:“董六,你心莫惜那个恶妇,叫他受刑法,向后就知利害,再不敢告丈夫。
  我今且问你:先曾娶过妻子没有?娶这冯氏有几年了呢?现在生有几个儿女?实在说与我听,我好开恩与你。”恶人见问,口称:“老爷容禀:小的父母双亡,没有手足姐妹。学个剃头生意,以后开了个剃头棚。交了个郝遇朋裁缝,他生意甚是兴隆。我与他穿房入户,往来走动,彼此难分,好似至亲。后来他不幸得病而亡。妻子孤苦无亲,少儿缺女,又没兄弟,可怜无力殡葬,听到他妻悲啼无法。可喜冯氏贤惠,卖身改嫁葬夫。偏偏媒人提到小的名下,打听我自幼并未娶过情事,倒说:‘朋友不过义气,且是一举两得。’小的因思郝兄死后,需钱治备棺木,冯氏嫂子也有倚靠。死者入土为安,生者终身有赖。小的那日带酒应允,聘礼拿去。小的醉醒,追悔莫及。刚过七日。催娶过门。想起郝兄,至今惭悔。幸而夫妻和顺,儿女已长成七岁。不料蠢妇偶得气迷疯癫,进衙告状。此是以往的实情。小的代妇恳求宽恕回家,感恩不浅。”连连叩头碰地。施公微微冷笑,叫声:“董六,念其朋情,又是明媒正娶,何言后悔?此事世上常有。本县再问你,郝遇朋何病身亡?”董六见问,神鬼拨乱,不由答道:“老爷,他那里有什么病,吃酒死的。”施公故意哈哈大笑说:“什么?喝酒就把人喝死了?”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0回 诱哄恶人的实言 吩咐重刑审凶徒
  施公问:“你——你也会吃酒不会?”恶人见问,认是好话,答道:“小的也会吃点酒。”施公又问:“不知你吃酒的量,吃得多少呢?多吃害人不害人么?”恶人说:“小的也不瞒哄老爷,还吃过数斤。”施公说:“这等说来,你还吃不过本县了。本县除了办事,退堂后,是吃酒为乐。只有一宗毛病很不好,最好饮酒,懒意吃菜;就爱吃的姜儿,图他性暖有火料也!”
  恶人一听此言,大声道:“老爷,老爷!快别拿姜下酒,很不好呢!”此必是吃死冤魂当报,怨鬼拨乱他的性。施公听得话内有因,就得了主意了,故意说:“姜酒不可同吃,也不知怎么讲呢?你若解说的明白,真有不好之处,本县要不用了。”
  恶人见问,才觉住口,惊得浑身打战,张口结舌,又不敢不说。
  施公见此光景,冷笑骂道:“迷徒!你既不说,本县少不得要动刑追你。”吩咐把冯氏带上来对词。青衣答应而去。施公又问姜酒不可同吃之故。恶人不敢说出,只是发怔,立刻把脸都变青了。施公心中明白,复又哈哈大笑。看见青衣把冯氏带来跪下。施公吩咐:“冯氏,你把董六谋死你前夫细细说来。”冯氏答应,又照前所告之言,一一哭诉。施公问:“董六,你可听真了么?难怪你方才说姜酒不可同吃,内中有些隐情。烂肺之事,你这该死的囚徒,快快说来,免得用刑。”恶人见问,不住的叩头,泪流满面,无可奈何,口称:“老爷,小的贸易守法,不敢越礼胡行。小的便娶冯氏,乃是明媒正娶,他心愿从。今来告状,无凭无据。若以姜酒烂肺,谋死前夫,何不早告?含冤数年,忽又喊冤,而且赃证全无。他有疯症,是以枉告。”施公大喝一声,说:“你这囚徒!好张利口。事已败露,亲口自言姜酒害人。你与郝遇朋生前,每日一早,空心以姜饮酒。此乃《本草》遗留六沉八反姜酒烂肺毒方,谅你不懂药性赋。若依本县想来,必有主谋之人,问真再议。”吩咐动刑起来,众役一齐答应上堂,把董六拉下倒地,两腿套上夹棍,左右拉绳。只听恶人叫,“哎哟”,魂离天外。青衣用凉水照脸连喷几口。恶人醒来,疼得叫苦哀求。施公问道:“招不招?”
  青衣回说:“他不招。”施公又问:“冯氏,你丈夫不招。倘若你再不实招,立即追你之命!”冯氏说:“小妇人所告,并非谎言。一有不实,情愿领死。”施公一听,吩咐将夹棍收绳。恶人听得,魂飞胆裂,大声叫道:“招了,招了!”
  青衣一时住刑。施公说:“那怕你坚心似铁,难尝官法如炉。”吩咐松棍带上来。青衣将夹棍绳放下,把董六拉上去。
  跪下招供怎样与郝遇朋交好,入房见色,欺心害命占妻。因用姜酒百日烂肺之功,治死郝遇朋,得娶冯氏从头至尾,细说一番,招供是实。施公听罢,又问道:“你用的这个毒方,从何而来?其中必有主谋之人,告诉于我。你快说来,免得受刑。”青衣接口,一旁喊道:“快说!若迟了,老爷又要用刑。”
  恶人胆怯,叫声:“老爷,听小的实说传方之人。因小的见色迷乱,终日神魂不定,小的干妈妈,见此光景,问小的有何心事?小的即将前情告诉于他,是以将方传于小的,不料小的酒后失言,该死。叩求老爷免刑。”
  施公闻言,见恶人招承。他伏在台阶,眼瞧着冯氏说:“你来告状,你也想想:生儿育女,已经多年。生米煮成熟饭。
  也罢了!我董六死了,我与你也是解不开的这段扣儿!”冯氏一听,只气得浑身打战,用手一指,骂声:“伤天害理的狠贼!当着老爷,你还敢胡言!从前我丈夫受了你这囚徒牢笼。你说的却也不错,奸因夫引;若不引焉有此事?如今老爷断事如神,青天有报。你醉后失口泄机,还讲什么夫妻?大家命该尽了。”
  冯氏气恼在心,说:“你就该打死!”又用口咬打罢,倒退,向着阶柱一头碰死。施公夸奖:“好个贞女!”复又大怒,骂声:“董六你这囚徒,只顾你与王婆定计,连害二命。本县问你:你这干妈妈住在何处?快说!”恶人心想,不说又怕受刑,叫声:“老爷,王婆住在东街关帝庙南首,门前挂着收生的招牌就是。”施公闻言,立刻差人把王婆拿来。王婆上堂跪下,眼见冯氏气恼,又见董六受了刑法,心中害怕。且说恶人见了王婆,大叫一声:“干妈,多谢你的仙方,传得不错!”施公一听,喝住:“再要多言,打嘴!”喝声:“王婆!你干儿子供出你传他药方,害死郝遇朋,谋娶冯氏。是与不是,快快说来,免得受刑。”王婆回说道:“小妇人并无此事。”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1回 拿王婆结案 僧尼等念经
  施公吩咐:“贱妇,不拶不招。”青衣答应,将王婆拶起。
  王婆疼痛难忍,大叫:“老爷不用拶了,我都说了罢!”施公吩咐:“松刑。快快说来!”王婆说:“小妇人与董六通奸数年,传方是实。”施公闻言大怒道:“姜酒烂肺之事,料你不懂。是谁传你?说来!”王婆叫声:“老爷,小妇人的丈夫在日,是个医生,常言六沉八反之药方子,所以记得,不敢撒谎,老爷详情。”施公听罢,吩咐宽刑。众役答应,把刑松了。施公提笔判断:王婆先与董六通奸,后又传方。良妇被他谋娶。水落石出,冯氏自尽。按律王婆应绞,秋后处决。董六奸谋,毒死前夫,谋娶冯氏为妻,依律正法。判毕,叫拿下去画押,吩咐收监。立刻禁子将王婆、董六收禁看守不提。且说施公叫人把冯氏娘家人传来领尸。可巧罚刘永银五两,差人呈上,施公吩咐与冯氏买棺。董氏家产,断给亲丁变卖,养赡他儿女。众人叩谢出衙。堂上三班人役,个个称奇。施公咐吩书吏,拟稿详报上司。
  堂事方毕,又见请九黄、七珠的王仁、徐茂上堂,跪下,口尊:“老爷,小的二人,把僧尼都传了来,在衙门外等候。”
  施公吩咐:“进来!”二役答应出去,领僧尼上堂。施公看那恶僧:豹头环眼,黑肉满脸,须七寸许,年约四旬;又看淫尼:白面如粉,唇红齿白,年纪不过二十以外,生的袅娆,站在堂前,并不下跪,打躬问讯,含笑问道:“老爷,叫我何事?”
  施公一听,心中暗怒,勉强含笑说:“奉请二位,本县虔诚还愿,许下僧尼对坛念经,各请十三位拜忏。行观灯、破狱、取水、金桥过往、放烟火、施食,行水陆吊挂、金身佛相。幡帜宝盖,要扯满棚。僧冠僧衣,普用一切,都要新鲜。香烛齐食,有烦二位费心。明早设坛三天,共要多少白银?”僧尼闻得施公之言,九黄叫声:“大老爷,小僧承县主吩咐,不辞辛苦,应当照办。”淫尼带笑说:“九黄爷,小尼穷介。”九黄复叫声:“大老爷,明早登坛,我们二人先要取些银子,以备请客之资,余待事毕再算。”施公叫施安取银,交付僧尼,出衙而去。每人又各请僧尼十三名,预备行事,及应用物件,一切齐备。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2回 县衙念经办会 僧尼行香游街
  且说施公见僧尼领银去后,吩咐移文去知会守府,暗派兵丁,捉拿凶僧、淫尼二人。衙前搭起对面彩台、芦棚各五间。
  又悄悄分派衙内三班人等,明日如此这般。施公吩咐已毕,又见胡登举上堂,手捧催呈,一旁打躬。施公接呈子,说:“贤契请回,本县虽未捕获,现今暗中查有踪迹,事在早晚结案。”
  胡登举答应,出衙回去。又见堂下走上二人,跪在左右,都举呈词,同口呼冤。施公就问:“尔等何事?不用如此,个个讲来!”齐声答应。一个说:“小人名叫海潮,久在本县居住,昨晚偶出怪事:贼人盗去东西,又把女儿抢去。婆家日后要娶,如何是好?求恩派人拿贼,以消其恨。”施公一听大惊、又问:“这个你为何事?”那人说:“小人名叫李天成,南北贸易。昨在界内,被强盗将伙计砍死路旁,货物劫去,求老爷差人速拿强人。”施公闻说,就知是九黄和尚与那十二名强盗做的事。施公道:“尔等呈子留下,听传结案。”二人答应而去。施公退堂,众役散出,个个你言我语。
  且说凶僧淫尼领银各回庵院。九黄回寺,会晤十二个兄弟,言说:“县衙办事,明早设坛。我已应允。倘有吉凶,众兄弟必须商议而行。”不言众寇提防。
  且说施公退堂,书房闷坐。沉吟:“江都这些豪霸,施某所为小计,必要捉清。那人命盗案,犹如雪片飞来。还有无头的案件。观音庵里尼姑,莲花院内凶僧,还有十二个响马。我今设计要拿凶徒,先捉强盗,再拿余党。”施公前思后想,不觉三鼓,宽衣安睡。次日起来净面,更衣已毕,吩咐施安,到外面预备停当,专等僧尼对坛,施公好出去拜佛。
  且说九黄和尚,先打点铺排一应佛像,送至县衙,在经棚内陈设。凶僧随后请众僧,一同进县,共办佛事。七珠也是先将法器送至县衙,各样陈设,结彩挂好。鼓楼旁边,搭起高棚。
  不多时,僧尼陆续入县,各归各棚,茶房献茶已毕。守府振公,来至衙门外下马。入报,施公迎出大门。二公都是蟒袍补褂。
  施公在僧棚内参拜主坛;守府在尼棚内参拜主坛。九黄、七珠个个身藏兵器,提防不测。二公进棚拜佛,九黄留神偷看,并不带多人跟随,凶僧淫尼一见这般光景,就不以为有别的意了,一齐站立。施公带笑,望九黄说:“和尚请坐,大众不用多礼。”
  众僧回答:“不敢。”都站立合掌向心。施公上香行礼毕,起身外走,带笑说:“本县失陪。”二公出棚,大堂设椅而坐,闲谈。
  僧尼点鼓敲磬,打了三通,烧香开赞,宣毕,正了法器,就叫茶房送茶。献毕,僧尼就铺排幅幡执事等物,运出衙门。守府县公所办,人民随着走看,那街市上三教九流,都看热闹行香。
  走了四条街,回至衙前,鼓手吹打大锣大鼓,响声应天。住了法器,斋房吃斋。二人带领多人,拥进棚来。吩咐下役人等,将汤、饭、菜,不住的折换新鲜的。使唤人的手脚不闲。僧尼留神,看视二位老爷动静,还是别无他意,都放下心怀,安然吃斋。饭毕,各入经棚,茶罢。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3回 施食台上开法 军民进衙看会
  话说众僧茶毕,取水请神,天晚施食一台,三更方散。僧尼出衙,各归寺院。次早进县。凶僧淫尼,见无动静,才觉放心。施食已毕,散出回寺。
  话说施公叫施安:“快去如此这般,到北关莲花院内,把英公然、张子仁,叫他暗暗进衙,有机密事用他。”施安答应出衙。不多时二人进衙。施安到书房禀明。二差跪下叩头。施公含笑说:“起来,听我吩咐。”二人站起,施公说:“你们在庙中,怎么样来呢?”二人口称:“老爷在上,那庙中十二寇与众僧,个个俱是全身本领。小的们看他都有些手段,论起来真好武艺。”施公听说道:“不用你们夸讲,本县深知你的武艺也不弱。现有一事,须你二人去办,别人反要误事。这莲花院十二寇,烦你二人,设法拿他。若是走脱一人,拿你家口入监,限今夜将他等捉来。”二役一听,浑身打战,复又跪下,说:“强盗实是厉害,刀马纯熟,求老爷多派人去。”施公听说大怒道:“你二人本领,本县深知。总要你等今晚三更到庙,捉拿十二寇与众小和尚。但有错误,唯你二人是问。”二役不敢再说,诺诺连声而退。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4回 二役复入莲花院 两官再三定宁计
  且说庙中那些和尚,一早都进衙入棚,念经作法。见无动静,并不介意。凶僧、淫尼俱不带防身兵器。念完经时,各上斋堂;斋完仍归棚内,伺候施食。
  且说守府、县公,彼此讲满洲话,如此定计,到晚拿捉僧尼。及至天黑点灯之时,僧尼都上法堂。在施食台上,正位是九黄。左右接拨文的是别僧。施公就在九黄身后坐定。二公伺候两三日,施食都是这样的,凶僧故不理会。
  这一日,振公暗挑好汉,外穿长衣,内穿绑身小衣,暗带兵器,跟随施公左右,好捉凶僧。自下高桌两边,坐着两溜和尚,接打法器;尼姑那边也照样办理。振公也照施公行事,专坐在七珠背后;台上也跟随两人伺候。只等施公那边动手,这边也就动手。内外埋伏停当,专等号令,一拥而入,并力捕获。
  且说二差去庙中,拿十二个响马。二役走至庙中,两个小和尚一见带笑道:“两位穷大哥,你们不打扫佛殿,往那里去来?”公然说:“你有所不知。昨日听见城中吴乡宦家放堂,打量去赶个早儿,那知给了点子稀汤。”小和尚笑盈盈道:“你们运气不好,我们给你们送菜,找你不得,到晚上吃罢!再烦二位上楼打扫。”二役大喜答应,正好趁机打听响马消息,便好下手。随即取了苕帚、簸箕,上楼打扫。渐渐天晚,点了灯烛,十二强盗聚会上楼饮酒。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5回 众盗饮酒在高楼 二差定计倒扣门
  且说两公差将楼打扫干净,强盗上去坐定饮酒,猜拳行令,将到三更时分,都吃得有几分酒了。因等九黄回家再饮,商量要去打劫人家。二公差趁空将蒙汗药浸在樽中。二公差又耍哄小和尚取酒菜,以戏法为由,把小和尚绑个结实,棉花塞口。
  二公差转身叩门,又到厨房。众僧个个贪杯,一见二人,说:“穷大哥,与我们张罗,再谢。”英公然、张子仁同说:“使得。”出厨房至楼下,听上面还有人声,就知药性尚未行到。二人暗急曰:“此时县内还无救应,如何是好?”
  且说县里施食台上僧尼之事。九黄舒展喉咙,声音响亮,吐字真切。台下僧配法器,虽然配着法器,个个看着僧尼。堪堪三更时分,施公看棚里外埋伏兵役甚多,专等号令下手。施公一看,就洋洋得意,暗送眼色。快头心下明白,就知凑空叫动手了。又送眼色与壮丁、马快、兵役。快头不敢怠慢,走到凶僧背后,把九黄连腰抱住,滚在台下。各人各持铁尺短棍,乒乓一阵,把九黄两肘两腿打伤,难以转动,绳捆结实。振公那边,见众人大乱,也就动手。七珠方散施食,正在闹热间,忽听人声,尼姑正在暗惊。守府站起,忙使饿虎扑食的架式,把七珠后腰一抱。七珠复用力挣扎。二人一齐跌倒尘埃。七珠用解法要跑,两个快头扑上。手持铁尺,当肩一下。七珠空手,难以躲避,打得二目发昏,跌倒在地。振公趴起说道:“好厉害!淫尼力大。”叫兵役捆住。即时皆捆起来,守府这才放心。
  淫尼满口混喊,守府令人打了一顿嘴巴,淫尼不敢喊叫。其余僧尼也不敢转动,令人看守。
  二人会同,带领兵役,开北门,灯笼火把,照如白日,直到莲花院庙内。公差等得心急,只见远远一片灯光,就知城内人马来了,说道:“我们快去迎接!”二人往前紧跑几步,迎着跪下报名。施公带笑问道:“你二人办的事情如何?”二人见问,随即将事说明。施公一听大悦,叫声:“振阿哥,你我先守住山门。叫他们二人带了兵役进去,将强盗拿住。其余众僧全行捆绑,一同回衙。”守府答应,随吩咐公然、子仁:“带兵五十名进庙,将强盗与众僧捆绑,抬进城去,重赏尔等。”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6回 小和尚实诉 遭难妇有救
  且说二公差领兵一拥而进,直至玉皇阁。十二寇被蒙汗药治住,俱被擒了。又领至厨房,余僧醉卧,登时被擒。二役报明,二公下马进庙,廊下坐定。灯火照如白日。吩咐带上众寇与僧等问话。公然说:“众寇被药酒所迷,尚未醒来。小和尚明白。”施公说:“带上来!”二役走至空房,掀开棉被,把口中棉花挖去,解开脚下之绳,提到二公前。施公用手一指,喝道:“你休得胡言!九黄已经被擒,若不实说,立取你狗命!”
  小和尚听见九黄、七珠被擒,知道不好了,说:“老爷不用动刑,我们实说了。”就将从前怎生进寺,如何作恶,如何奸淫,夫妻如何避雨,诱女进庙内,乱棍打死他男人,把妇人养在庙中,尸首现在庙后一一说明。施公一闻,就说道:“既有妇人,衙役跟去唤来。”
  不多时带到,施公一看,那妇人泪眼愁眉,形容憔悴。施公问道:“你是那里人氏?丈夫到那里去了?”那妇人口叫:“老爷,小妇人丈夫,姓杨名进宝,被和尚害死;将小妇人强占在寺。”施公说:“为何不替你夫告状?缘何夫死从僧?”那妇人说:“关在空房,万难脱身。”施公说:“也该一死全节,何忍偷生,不顾大义?本县不便细问其故。”那妇人说道:“小妇人住在罗文路,名叫罗凤英。丈夫贸易折本,无奈投亲。只因大伯住在江都城内十字街前生理。小妇人同夫投奔到彼,还可度日。不料至此下雨,暂在山门避雨。适遇恶僧无故用棍把夫打死,将奴身藏住宣淫。小妇人无奈,只望拨云见日,替夫伸冤,叫大伯领尸入土,小妇人纵死九泉,也可闭目。”施公一听,意甚悯切。天已大亮,施公吩咐:“你且起来,随本县进城,自有公断。”又吩咐将十二寇并一切人等带着,留兵看守庙宇。分派已毕,二公出庙,上马进城。大街两旁之人,观看拥挤不开,议论纷纷不表。
  且说两个男子,一个妇人,拦马跪倒,口喊:“冤枉!”二公勒马,打量这女子:年纪约有三旬,头挽仙髻,桃面朱颜,腰似杨柳;青衣蓝裤,三寸金莲,杏眼微睁。两个男子:一个相貌凶恶,衣帽齐整;一个口眼歪斜,一身粗衣,白袜尖鞋,睁眼张口,满面发青。施公看罢,说道:“尔等都是告状的么?”
  那恶人先答应道:“是。”忽又一人喊冤,系告土地。其人不过是俗常打扮。施公吩咐:“一并带起,当堂再问。”青衣答应上锁,二公并辔进衙,至滴水檐下马,立刻升堂。振公旁坐。三班排列。
  只见角门跑进二人,上了公堂,大叫:“县主爷爷,小人来报屈情。”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7回 状告泥土地 哑巴喊冤枉
  且说施公坐堂,看那告状之人,身穿绸绫,生得清秀,年纪四旬有余,面貌慈善。看罢,施公道:“报上姓名来,有什么怪事?”那人说:“小的姓王,名叫自臣,住在东关。父母亡故,只有妇室。小的在东关作典当生理。家之对门,有座地藏尼庵,女尼在内。昨晚小的回家稍迟,月明当空,约三更时分。小的来至家门首叫门,忽见庵门之上,挂着两个男女人头,吓得小的魂魄俱无,急进家门,将门关上。直到天明,不敢隐瞒。今早尼庵中女僧老尼,反来怪人。不得不报。”施公闻言,心中暗想,真正奇事都出此地。除非如此办法想罢,吩咐衙役,跟王自臣传了庵主来。该值答应,随同而去。
  施公又叫衙役,速去带那告奸的海潮来听审;再将报抢劫杀命的李天成并胡登举传来听审。众役答应而去。施公吩咐先带凶僧听审。公差答应,立刻带上,一齐呼堂施威。凶僧并不下跪。施公大怒,骂声:“凶徒,快快实招过犯!”九黄大叱:“贫僧,如来佛教之下的弟子,谨守规法。原是请办佛会,为何拿我?大清法严,凭什锁擒?”施公见他一派不忿之气,用手一拍:“本县给你个对证!”叫两个小和尚上来跪下。九黄一见,骂道:“小秃驴来此何干?”小和尚说:“你的事情犯了!你不如早些招认罢!免得驴脚吃苦。”施公道:“你的凶恶,本县已访真切。”吩咐把凶僧带下去,将莲花院众僧带上来。青衣答应,把八个僧人,带上公堂跪下。施公反带笑脸开言道:“你等实说,本县定然轻恕。”和尚们一听,叩头回道:“求老爷只问九黄,则人命盗案,登时就明。”施公吩咐带下去,又把十二寇带上。一齐跪下,相貌狰狞。此时众寇药酒都醒,知道被擒。施公说:“本县有一言,与你们好汉商议。目下九黄、七珠被拿。本县颇有好生之德,你们实言讲来。要替九黄、七珠瞒昧的,反误自己。不但自家受了罪过,还不知性命如何,你们想想。”强盗一听施公吩咐,个个感化,不约而同口称:“老爷,小人们不敢不招,方才宪训煌煌。只求老爷把九黄叫来,好当面对词,即见清浑。”众寇说完,又说:“叩祈老爷超生!”施公听罢众寇之言,说道:“少时即唤问凶僧。你们报名上来,本县好分别结案,以便开脱。你各说了姓名,再叫九黄到堂面对。”众寇一听,都报姓名,说道:凤眼郭义、上飞腿赵六、宽胳膊吴老四、快马张八、抱星鬼周九、铁头刘五、活阎王乔大、独眼龙王三唤、小银枪杜老叔、朴刀赵二、单鞭胡七。挨次报名已毕。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8回 告土地人诉苦 哑巴着急难言
  施公吩咐将名记了。又叫这一班人带下,另在一处,勿与九黄见面。原差答应押下。又叫告土地的那人,立刻提到公堂跪下。施公说:“你是告土地的么?”那人答应:“是。”“即将实情诉来。”那人口称:“老爷听禀:小人今出无奈,舍命告土地尊神。小人家住县城以外桃花村,名叫李志顺;妻子就是本村王氏之女,自幼联婚。父母亡故,又无兄弟儿女。因家贫困,没奈何出外经营。小人束手空拳,有开药铺的亲眷,留小人学生意。刻苦三年,积了五六十两银子。牵挂妻子无靠,小人辞回,仍扮讨饭之人。那日到家,要试妻子之心。小人走进土地庙内,四望无人,把银子埋在香炉之内,交给本庄土地庙回家。
  可敬妻子耐守苦节。次日到庙内香炉中取银子,那银子却不见了。小人思想无计,还来告当方土地之神。叩求青天大老爷判明。”施公一听微笑,两班衙役,个个抿嘴。施公叫道:“李志顺,你的银子交与土地,虽无人见,那神是泥塑的,混来胡告,就该打嘴。今日准你,你且回去,明日在庙伺候,本县去审土地。”李志顺答应,叩头出衙而去。
  施公又叫把告状的男女三人带来问话。原差答应带上,男左女右,跪在地下。施公道:“你告状为何事?快快说来!若有虚言,本县官法如炉。”下面那雄壮之人先说,叫声:“老爷,小人姓周名顺,住在城外五里桥。父母不在,缺弟少兄。此妇是我妻子,素贤而守清贫。积善之家,偏生祸乱。那一个他是哑巴,姓武,原系无籍之人。怜其贫苦,留他家中使唤。吃了饱饭,改变心肠,他竟狠心,竟敢讹我妻是他妇,拿刀持杖,竟与小的拚命。小人无奈,同妻进城,在老爷台下告状。叩求老爷作主,判断伸冤。”诉罢叩头。旁边急得哑巴连声喊叫,二目如灯,泪似雨下。说话不明,急得拍拍胸膛,抓耳挠腮,不能言语。不顾王法,呜呜乱喊,只象疯癫,堂上人皆发笑。
  施公向下说道:“你不必着急,你与周顺先下去。少迟与你们结案。”施公设计问妇人道:“本县问你,想必你们夫妇心慈。
  那哑巴素日老实,你与周顺怜其孤苦,留在家中使唤,也是有的。可恼不怕王法的,妄生讹心,说你是他的妻子。本县也恼这种狠心人,该重打,逐出境外,免得你夫妇受害,这是正理。本县问你,你到底是哑巴之妻,还是周顺之妻呢?快些说来!”
  那妇人答道:“小妇人乃是周顺之妻。”施公又说:“本县想来,你素与哑巴非亲非戚,焉肯招来。入内行走,便不回避么?只用你实说一句,本县立刻一顿大板,追了哑巴的狗命,决不姑容这人在江都地方胡闹。你快说来!”施公一片虚言,那妇人认以为真,即说道:“小妇人不敢谎言。那哑巴是我哥哥,小妇人是他妹子。因丈夫叫他在家过活,谁知他改变,衣冠中禽兽。因此丈夫无法,才来告他。”施公引诱实情,毫不动怒,吩咐下去,带周顺上堂跪下。施公含笑道:“周顺,你听了本县初任江都,最恼棍徒。你好心待人,反成冤家。哑巴真是不良的棍徒,本该打板枷号示众。本县问你,这哑巴不是亲戚,焉能留下?面生之人,岂能进门?必是哑巴无理,得罪于你,反目无情。快实说来!”周顺见问,心慌意乱,张口结舌。施公见周顺这般形相,便说道:“周顺你不用着急,快说来!”
  众役便排刑具。周顺见追的紧了,更没主意,说道:“小的与哑巴,是有些亲。”又转说道:“是姑舅亲。”施公哈哈大笑道:“你们到底是姑舅亲。”吩咐把周顺带下去。又叫哑巴问话。
  只见堂下两个人走来。看是先前尼姑庵门口来报挂人头的王自臣与尼姑,跪在下面。王自臣道:“老师父,当家师,我是多年邻居,你自说昨晚山门挂人头的,今往那里去了,你说实话。”施公听了大喝道:“好奴才!上堂混闹。自有本县裁处,你先下去!”王自臣随即下堂。施公说道:“女僧你不必害怕,这事依本县想来,你若欺心,庵中把人害死,岂肯将头反挂在山门?必是你早晨开门,看见了心中害怕,藏起来也有的。”
  尼姑一听,心中发颤。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9回 地藏庵出异事 尼姑隐匿人头
  施公看他如此,又叫:“女僧不用思虑,只管说来。本县自有开脱你的道理。”尼姑口称:“老爷,小尼祖居本县人氏。
  父母俱亡,自幼出家,谨守清规。今降大祸!小尼并不知有什么人头,恳求老爷恩典。”
  施公听罢尼姑之言,故意带笑说:“女僧,适才王姓诬证了。”再问王自臣道:“王自臣,你见人头挂在庵门,你来主报。
  这里尼姑反说没有。”王自臣说:“老爷,小的与尼姑,往日并无仇恨,岂敢生事赖人。求老爷用刑严问。如若无有此事,情甘认罪。”言罢叩头。施公吩咐把尼姑拶起来。青衣答应上来,拶起尼姑,左右把绳一摆,“哎呀!”吓得浑身打战,说道:“老爷,小尼招了。小尼开门,见了两个人头,挂在庵门,一时心中害怕,叫老道抛在野外,给他纹银五两,是实。”
  施公听了尼姑之言,说道:“好大胆的恶尼,见了人头,就该来报才是。权且下去!”青衣答应带下。吩咐把庵中老道拿来对词。公差答应而去。不一时拿到,战战兢兢跪下。施公问道:“老道人,你将人头抛在何处?从实招来!”老道说:“小的今年七十五岁,一身孤零,栖身庵内。那日图银几两,包送人头,恐人看见,抛在隔墙一家院子以内,即回庵中是实。”
  施公一听,说道:“好个迷徒!”吩咐公差,同他到那一家,把人头取来。倘无人头,把那家主带来。公差答应,出去不多时,带了一人上堂跪下。公差回道:“小的同老道到了那家,原是广货铺子后院。小的问他们人头一事,那店主与众人一口同声说:‘没见人头。’小的就把店主带来了,请老爷定夺。”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20回 审老道追逼首级 转拿人究问真情
  施公听罢,叫声老道:“你把人头果然抛在他家院子里吗?”老道答应:“是的。”施公就问那店主说:“老道将人头抛在你院中,你见过?只管直说,此事与你无干。”那人叩头说道:“老爷容禀:小的祖居山西,今到江都贸易。三间门面广货铺子,到后房共有五层,买卖作了十有余年。小的姓刘名叫君配,今年五旬,铺中伙计十多人。小的墙内,未见人头。
  若说是有,焉敢无因诳哄老爷,况且人多目众,谁人不晓?求老爷明察。”
  施公听罢,吩咐再把他店中伙计叫一人来。公差答应,去不多时,带一人上堂跪下。
  施公见此人衣帽随时,年纪不过四旬。就问道:“你是刘君配的伙计么?”答应:“是。”又说:“那地藏庵内老道,说将两个人头抛在你家后院之内,快些说来!”那人口叫:“老爷在上,容小民细禀:小的祖居山西,与店东同府。姓王名公弼,今年四十五岁。有个表弟,昨日早晨往后院去,如今未回,不知去向,也无踪迹。正在愁烦,老爷使差查人头之事。小的全然不晓,只求老爷台前恩赐,速找小的表弟。”言罢痛哭。
  施公说:“奇了!正追人头,又出怪事。”思忖良久,心生一计,何不如此这般,事情对景。想罢,叫声:“王公弼,你的表弟往后院一去,就不见了?”王公弼说:“正是。小的那日听见财东说:‘表弟到后院跳出墙口,随即就找不见踪迹。’”
  施公听了,心内明白,吩咐王公弼:“你且下去伺候。”答应退下。
  施公吩咐:“把老道夹起来!”众役发声一拥而下,抬过大刑,摆在当堂。那老道人吓得魂飞天外。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21回 判断异事相连 人命又套命案
  且说众役扳倒老道,拉去鞋袜夹起。施公吩咐:“拢起!”
  老道发昏,用水喷醒。口称:“青天!小的原本抛在后院是实。”
  施公说:“松了夹棍,抬在一旁。”又叫:“刘君配,那老道所言,你听见否?你若不招,本县要来夹你了!”刘君配说:“小的真正没见。”施公大怒,吩咐夹起来再问。众役上来,将刘君配夹上。一拢,昏迷过去。用水喷醒,又问不招。吩咐敲起几扛子。刘君配受刑不过,说:“招了。”施公说:“官法如炉,不怕不招。快些实说!”
  君配招道:“那日微明,小的肚痛要出恭,就至后院。忽然一响,看见却是男女两个人头。小的即至院外一看,并无一人。心中正想,王公弼的表弟开门,也到后院。他看见人头,与小的要诈银洋;若不依他,就要告状。因此小的忽起杀人之意,哄骗允他。哄他至坑旁,使他不防,当头一棍打死。小的把那两个人头,俱埋在此坑之内。铺内无人知晓是实。”施公一听,吩咐写供。又叫人知会捕衙,立刻去起验人头,对词结案。不多时,捕衙回署。施公见有男女人头,放在当堂。公差把胡登举传来。登举方要打躬,见有人头,上前细看,说是父母的头,双手捧定,一阵大哭。施公道:“胡贤契,这就是令尊、令堂的首级么?”胡登举含悲道:“正是!”口称:“老父台,速拿凶贼,替生员父母伸冤,感恩不浅。”施公说:“贤契稍待,以便结案。”胡登举立在一旁。
  施公吩咐带九黄和尚听审。不多时带上凶僧,昂然站立。
  施公大怒道:“你这囚徒,事已败露,还敢强硬。夹起来再问!”
  众役发喊推倒,把刑一拢,九黄“哎哟!”昏绝。用水喷醒。
  他叫道:“老爷,小僧照实招认定供。”施公吩咐把小和尚带来对词。衙役带上跪下。施公道:“本县先问你,杀死胡翰林夫妇,为何将人头挂在尼庵门上?快说,饶你不死!”小和尚说:“老爷若问,小僧深知。那九黄在庙饮酒,小僧常时伺候。他与七珠原系通奸。城中胡乡宦,本是庵内施主。那日翰林同夫人小姐到庵内焚香,看破了淫尼,甚属不堪。翰林催了夫人、小姐回家。七珠羞愧。九黄替他报恨。那日酒后,跳墙过去了;一个时辰,手提两个人头回来。七珠心中大喜。”施公又问:“如何挂在尼姑庵门呢?快讲!”小和尚说:“老爷,那九黄是色中饿鬼。那日进城,从地藏庵门口过,见一个美色尼姑,把他魂引去。因不得到手,九黄回庙,愁思无门可入。若将人头挂在庵门,必将庵主锁拿进县,得空他好飞檐走壁,夤夜淫骗。倘若不允,用刀杀死。”施公听罢,吩咐将小和尚带下。施公又问九黄凶僧:“小和尚之言,可听见否?”凶僧一听,就说:“罢了!应该命尽。老爷不必再问,小僧招了。”施公吩咐传胡相公上来。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22回 贤臣判结案 行文斩众凶
  且说胡登举上来,站立一边,施公带笑说:“贤契,方才九黄、七珠等对词,都听真了?”胡登举含悲说:“门生听真了。叩求老父师严究候结。”施公道:“祸因自招,才能生事。令尊当朝半生,身居翰林;贤契也读孔圣之书。嗣后莫招三姑六婆之人。令堂不到尼庵,焉有此灾?以恩作怨,七珠、九黄才下狠心。这首级,贤契带回府去安葬,专等回文斩贼。再劝你免悲伤。”胡登举听毕跪叩,说:“多谢恩师指教之恩,今与门生报仇,来生衔环。”言罢叩首站起,退至旁边,脱下衣服包好,抱在怀中,下堂出衙回家不提。
  再说施公不免叹息,又叫把刘君配带来,与王公弼地藏庵的道人上来对词结案。差役答应,全带上来。先问尼姑说:“祸因你起,听本县判断:见头就报,焉有此患?带累多人!财买老道抛去首级,迷徒图银,忘却残生;人头抛在人家后院,那知移祸与人,暗有神明。君配就该当官来报。事可逢巧,又生祸端。遇公弼表弟,心生不良,见头讹诈银子五百。刘君配疼银,又生拙志,棍打顾生,埋在一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又问:“老道,你是那里人氏?”老道说:“小的河南人氏,名叫吴琳。只因家贫流落江都。”施公说:“尼姑给你五两银子呢?”吴琳向腰中取出。公差接过,放在公案。又问尼姑:“你隐藏人头,移害与人。拉下去重责十五大板!”放起下去。又叫:“王自臣此事算你有功。老道之银五两,赏你去罢!”又吩咐将老道收监,取有回文发落。又往下叫:“王公弼、刘君配,你二人听我吩咐。”公弼说:“叩求老爷,替小人表弟报仇。”
  施公说:“本县作文具报,但等回文正法。你将表弟速速埋葬,随时传你,报仇伸冤”公弼听罢,叩首谢恩。施公又叫:“君配,当日见人头早报,焉有今日?因你起了亏心害人,应当抵命。本县详文回来,再行判定。”施公叫人解押刘君配回铺,算清帐目,交了买卖,带回入监。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23回 判案已毕等回文 断女子亲父收领
  且说公差押刘君配下堂,回铺交代。及至铺内,交代了王公弼,以后进衙入监不提。
  且说施公吩咐行文,报明上司。又见衙役下跪回话,说:“被盗去财物强奸女儿的海潮带到。”施公说:“叫上来!”不多时海潮上堂跪下。施公道:“你告盗骗失女。众凶已被本县拿住,少时叫你结案。”吩咐先把九黄、七珠带下去,再把十二寇带上来。众役答应,立刻带上跪下。施公叫:“海潮,你认认十二人之内,见过那几个,好与结案。”海潮答应,上前挨次看了一遍,跪下口称:“老爷在上,容小人禀明。那日晚上眼花昏迷了,叫女儿上前来认罢!”施公说:“使得。”
  海潮叩首而去。不多时同女儿上堂,跪在一旁。施公见他愁眉不展,两眼含泪,见人惭愧。施公看罢,道:“海潮,叫你女儿上前去认。”答应:“领命。”走下来至寇盗面前认盗。
  海潮说:“那晚就是这些个贼,把我口中塞紧棉花。那个用绳子捆我的,打我的,登时吓得我二目昏花,认不真切。因此叫吾儿认真切记。”女儿认罢,上堂回明。
  施公带怒,叫十二寇说:“你们偷盗人财,罪难轻恕;见色强奸,罪上加罪,快些实说!”十二盗各自招认。施公吩咐海潮,领女回家。详文到时,再领贼赃。谢恩而去。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24回 螃蟹鸣冤枉 飞签拿老庞
  且说施公只见二人上堂跪下,呈签回话:“小的将失物的李天成带到。”施公说:“李天成,本县拿获十二寇在此。你既失盗被害,你必认识。且把你伙计丧命之由说来,本县与你结案。”李天成答应,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施公听所说与诉呈相符。施公道:“你休要伤感,本县判断公平。”又叫众寇上前跪下,问:“你们在南北两路打劫事情,从实招来,免受苦刑。”
  众寇一听,共说:“小的等作恶,原是不假,情愿治罪画供,求老爷免刑。”施公闻言大悦道:“你等顺理,本县岂无好生之德?”遂叫:“李天成,你可听见了?这强盗都招口供,你事可结案,先回收殓你伙计尸首,再听传领赃物。”李天成答应,出衙而去。
  且说施公又问众寇:“那海潮、李天成二人之赃,现放何处?”众寇说:“两家财物,银钱花费一半,下剩在莲花院内。”
  施公一听,吩咐将招单拿下去,叫众寇画押呈上。施公带笑说:“你们听我吩咐,我这里行文,详报上司。少不得委屈你们,在监候着喜信。本县但有开脱生路,无不尽力。”众寇认作好话,个个心喜,一齐答应。施公叫禁役收监,吩咐小心。禁子答应,把十二寇带去收监,多加防范。
  施公又叫小和尚上来,说:“你们再把凶僧之过,说与本县听听,好结此案。”小和尚遵命,自始至终,又说一遍。施公听罢,与招单相符,又提僧尼,画押呈上。立刻吩咐:连十二寇共作移文,详报上司。回文一到,以便正法结案。又吩咐禁子,当堂给九黄钉了脚镣,又把七珠打了三十大板,打个死去活来,这才同收监内。又把施食的十二个和尚带来跪下,施公说:“尔等内有莲花院中僧人否?”众僧回道:“我等十人,各庙居住,他俩是莲花院的。”施公说:“你们十人,既不是九黄庙中之僧,与你们无干。从今以后,你们谨守清规,本县今日开放你们,去罢!”众僧一一谢恩,叩首起来,下堂念经出去,各回本庙而去。施公又看二僧,面貌慈善,都有年纪,不象行恶之人,说:“你二人同这小和尚回庙,焚修去罢!”三僧谢恩,叩头起来,回莲花院。余僧俱跪下。施公看去,腰粗膀大,凶眉恶眼,个个都是不法之人。不问情由,抽签掷下:每人打三十大板,一面枷在江都县路口上,一月示众。问:“情愿还俗,即发回家为民!”
  又叫施食的十二尼姑跪下。一看,就认出不贤惠的有四个尼姑,吩咐带在一旁。向那八个尼姑说道:“你们听本县吩咐,你们各回庵去。七珠自作自受。从今你们须守清规。那七珠的观音庵内,每人轮流照看焚修。但有风吹草动,本县查出,定不宽恕。去罢!”八尼一齐答应,叩头而去。四个尼姑都担惊怕。施公说:“你们四人作的坏事,你们自己明白。还有什么辩处,快快实说!本县好结此案。”四尼不敢强辩,个个叩头,口称:“老爷,小尼心邪。不料老爷的神目如电。小尼等岂敢虚言强辩,只求老爷看佛面。小尼以后改邪归正。谨守清规了。”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25回 当堂申文详报 判哑巴打手式
  且说施公听了四尼之言,大笑道:“国法难免,把四尼推下,每人重责十五大板。”皂役答应,齐喊拉将下去,登时打完。断离尼庵,还俗配人。施公放了四尼,又吩咐知会四老爷,亲到莲花院,清查财物。传海潮、李天成领赃;再叫他等文书回来,看立斩众盗,以解心中之恨。公差答应下堂去,知会四尼,传海、李二姓,跟去莲花院查财物。
  且说施公又叫将哑巴带上来,登时带到跪下。但见二目流泪,急得搓手抓肚拍心,指指口,摇摇手。众役与振公都不解其意。施公说:“武二你不必着急,方才你抓抓肚子,是自恨不会说话;拍拍心,是心中明白本县打的手式。只要你把手式打的明白,本县就立刻替你审明。”哑巴一听,心中暗喜,连连叩头。施公说:“你家住何处?”哑巴见问,用手向东一指。
  施公说:“东关以外。”哑巴点点头。施公又问:“什么地名?”
  哑巴用手指头,满地混画。施公吩咐给他纸笔写来。哑巴接了,立刻写完。衙役呈上。施公说:“家住双塔寺。”哑巴点点头。
  施公又问:“你家中有什么人口?”哑巴摇摇头。施公说:“只你一人,父母手足全无,是不是?”哑巴点头。施公叫声:“武二,少时本县叫周顺夫妇上来,不许你多嘴,你再打手式。”
  哑巴点头。施公吩咐把周顺夫妇带上来。叫道:“周顺,你与武二是什么亲眷?再说一遍,好替你结案。”周顺心内打算主意:先前问我说是姑舅亲,少不得还照旧又说了一回。施公听罢,微微冷笑,说:“本县问你,与哑巴是姑舅亲么?”答应:“正是。”又问:“你这门亲,你女人知道么?”说:“老爷,小的与武二系表兄弟,千真万真。小的女人焉有不知之理?”
  施公说:“既是真亲,你女人固然知道。少时叫女人上来,不许你开口!”答:“小的岂敢多话。”
  施公叫那妇人上来跪下。施公道:“本县要问你。你也知道,方才你可听见你夫主说:父母俱亡,田宅花尽,你哥哥不成器,胡闹。不知真假。本县问你是否?”那妇人答道:“小妇人出嫁六年,我哥哥口不能言,自幼哑巴。”周顺听见,就多言起来。施公动怒,吩咐打嘴。不管他,乒乓乒乓打完,打得血水淋漓。施公叫道:“你妇人不用胡思乱想,实诉真情,本县自有公断。你要听真,少时本县问哑巴,不许你多嘴。”
  那妇人答应道:“晓得。”跪在一旁。施公叫道:“武二,本县问你,不许撒谎,周顺是你什么亲戚?”武二摆手摇头。施公说:“你与他无亲?”武二点点头。又问:“那个妇人与你什么亲眷?”武二听了,把手指那妇人,又指指自己。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26回 清官参透手式 巧判哑巴奇冤
  施公问哑巴说:“你与那妇人有什么亲?”哑巴指了自己,将两手第二指十字架儿,反正比比;又把身子侧倒,将手比枕:一人同睡之相。又起身抓抓肚子,拍拍心口,急得呵呵连哭带诉。施公带笑叫声:“武二,本县深晓。你才用手指指他,说你们不是兄妹;又把手指指头十字比比,你们是夫妻;躺在地,你们是同枕之人;抓抓肚子,是不能说话;拍拍心,是心里明白。你的冤枉,别人不知,本县猛省!是不是?”武二听毕,登时止泪,拍着胸膛,又指指施公,又往外朝上指指天,又连叩了几个响头。施公深知他心里,说:“指指天,指指官,言官可比天,判的是了。”施公说:“不用比,有了:那妇人是你妻子。本县问你,现有丈母没有?”武二摇头。又问:“你有丈人没有?”武二点点头。施公说:“你既有丈人,岂不是有了活口么?好对证了。”说罢大笑,吩咐差人跟了武二去,立刻把他丈人传来,问明了好结案。差役答应而去,将武二带下同往。周顺与那妇人一听去传武二的丈人,登时变了面色。施公看得明白,吩咐将他二人押去收监,要小心看守。牢头答应,带下收监。天晚,守府见施公判案如神,心中大悦,欠身告辞。
  施公相送。二公手拉手儿走着。守府大笑,夸奖施公,一口满洲言语。说着送至衙外,彼此哈哈欠腰分手。
  施公进衙,又见一公差跪下回话道:“小的奉命跟了白獭去,到了北关外汇河,那个白獭往河内指一指,乱叫一声,旁有一洞,钻入里面去了。小的回来禀明,请老爷定夺。”施公听说,一声大喝道:“好个胆大奴才,竟敢把那白妖放走,空身回来。待本县明早亲自去验,再看缘故,追你狗命。下去!”
  公差起来,吓得诺诺而退。施公吩咐:“明早伺候本县往桃杏村判泥土地。”衙役答应。施公退入后堂,走入书房坐下。用饭已毕,在灯下开看古今书籍。施安就溜出去躲懒。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27回 俟天明往审土地 问老者赖亲结案
  且说施公独坐看书,天交二更时候,耳内忽听唧唧鼠叫。
  施公往下细看,拿灯一照,只见地下跑过二个水鼠,咬在一处。
  看见施公,他两个一齐立起,前爪儿拱,口中唧唧的乱叫。施公心下自疑,说:“这也奇怪,往日鼠见人必躲,今日为何大胆,竟不怕人,莫非他也来告状么?”想罢,取灯细看,两鼠齐往房外而去。施公秉着灯烛随去,找到书房门首,即不见了;地上只有新瓢半片。施公拾起来,转身将灯放在桌上,坐下细想这瓢片、水鼠之故,不觉自叹。忽见施安送茶进来,站在一旁。施公手内拿茶,暗想为官那得清闲,晨起晚眠,我想显显威名,岂知官司烦难。又听衣架上衣服掉落,施公闻声,即叫施安拈起,搭在架上。连掉几次。施公心内就明白了:明早升堂,这般断法。想罢宽衣上床而寝。次早,净面更衣吃茶,吩咐伺候升堂。登时鼓响梆敲,升了公堂,众役呼堂。施公想昨晚之故,伸手抽签二枝,高叫:“徐茂、郭龙。”二役答应,上前跪下。施公吩咐:“徐茂,你去把瓢鼠限五日拿到。郭龙,你去把流衣限五日拿到。若过限日,重责不饶。”二役答应,接签为难,无奈下堂出衙而去。
  且说施公方要起身去审土地,只见公差同押了哑巴的丈人,来到跪下。青衣回话。施公看那老人:面皮苍老,形容瘦弱,发须皆白,色如银丝;吁吁而喘,还带咳嗽,二目昏花,微有泪痕;头带毡帽,浑身布衣、布鞋、布袜,手持拐杖,年纪花甲,面貌慈善。施公看毕,问道:“你是哑巴什么亲戚?”老人见问,口叫:“老爷,哑巴是小的女婿,同村居住,情好结亲。他的父母亡故,小人无奈,招他上门。只因女儿不甚贤惠,憎夫不能言语,暗中偷逃,不见踪迹。哑巴心急,也出在外。今蒙老爷传唤进城,叩求老爷判明情由。”施公带笑说:“不必悲伤。本县问你,家住那里?你叫什么名字?”老人回道:“小人住双塔寺,名叫张君美。”施公说:“有个周顺,你可认得么?”老人说:“周顺乃是小人的内侄儿。自从女儿逃了,至今也没有见他。”施公一听大怒,把周顺并那妇人提来。青衣不敢怠慢,立刻带来跪下。老人一见周顺、女儿,明白了八九分,不由不发怒。施公道:“周顺,快把拐骗之事说来!”周顺仍不肯招,施公吩咐夹起来。众役发喊,一齐上前推倒,套上夹棍,将绳一收。周顺昏将过去。周顺醒来,又见那妇人手也拶起,直痛彻于心。只得实招说:他姨妹嫌弃哑巴,二人偷情,后又逃走,要成夫妇。一一招认。施公听他二人招供,吩咐书吏写供,拿下与周顺同那妇人画押呈上。施公过目,定罪已毕,吩咐把周顺打了二十大板,拖起跪下。施公说:“周顺,你通奸拐骗,恕你不死,收监,伤好充军!”君美、哑巴见周顺收监不表。施公吩咐把那妇人拉下,重责十五大板,以戒私通。打得淫妇喊叫。哑巴求情。打完,施公说:“你们翁婿听了:此妇带回家去,切莫招闲杂人等来。日后久而知羞,改邪归正。去罢!”君美、哑巴叩谢,三人出衙去。
  施公吩咐前往土地庙去审事,下堂上轿,吩咐执事人等,登时出了北门。那跟白獭的公差,跪下回话,说:“白獭从此钻下水去。”施公一听,说:“你等起去,待我验看。”施公轿内远远望看树下之穴无数,大小不同。验罢,施公说:“他用嘴指了几指,钻入树下?”答应:“正是。”施公说:“罚你下河摸上来!”那两个公差无奈,只得下河。幸当天气温和,脱去衣服鞋袜,跳在河内。有一顿饭时,慌忙上岸,不顾穿衣,跪在施公轿前,心内战战兢兢,口中叫道:“老爷,小的摸着一个死尸,用绳子拴着一扇小磨子。搬不起来,回明老爷知道。”
  施公听了,沉吟一回,吩咐卫豹:“下去,把那拴的尸首,将绳用刀割去,搬上;再把磨子拿上来。本县重赏你。”卫豹复又下去,即将死尸拉上;次把石磨拉上岸来。穿好衣裳,立在一旁。施公验尸,浑身无衣。又看石磨一个眼儿。那些百姓,看的不少。且说施公在轿内暗想,只一扇阴磨有眼,将尸坠下,要有那一扇有脐的阳磨,定然明此冤枉。遂差李茂领签:“不许怠慢!限五日以内,必要见真;若是粗心大意,重责不恕。”
  说罢,又吩咐起轿,来至东关。方上吊桥,忽然天变,狂风大作,震天灰尘,黄沙乱滚,日色无光。耳内只听人声乱喊。霎时风定尘伏,施公就问众役:“方才是什么响?”公役答应,近前看见轿顶没了,连忙回说道:“轿顶刮去。想必被风刮落河内。”施公一听,心内大惊,吩咐起去,将此处地保传来。
  公役即时叫了来,跪在轿前报名:“地方王保伺候。”施公说:“此段地方你管的?本县轿顶刮落河内,你快些找来。”王地保答应,脱下鞋袜,去摸了多时不见;复又去摸,把轿顶摸着,上岸,穿衣,手持轿顶,走至轿前跪叩,口称:“老爷,小的摸着轿顶了。”施公一见大悦,说道:“你且起来。”即将轿顶安上。“本县问你,轿顶在何处摸着?”地保回说:“小人摸到桥桩之下,有二尺多深,伸手摸着的。”施公见事有可疑,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回说:“小的姓夏名叫进忠。”施公说:“你再到那摸轿顶之处,不论何物,摸来我看。”夏进忠复又去摸,不知摸着何物,且看下回分解。

第28回 解开螃蟹情弊 差人访拿凶犯
  且说水手夏进忠下去,摸了多时,并无别物,只有一蟹,拿来请验细看。施公细看有碗口大的螃蟹,浑身发青,其形可疑,四个爪儿,两个钳子。看罢,心内暗说奇怪!灵机忽动:方才狂风阻路,刮去轿顶;轿字拆开,乃“车、乔”二字,却象光棍之名。又摸出此蟹,四根爪儿。必须如此这般,方能结案。发签差王仁说:“你领此签,限三日把车乔拿进衙门听审。”
  王仁无奈,接签答应而去。施公吩咐起身,不一时将到桃杏村,忽听喊冤之声。施公用脚一蹬,轿夫连忙停步。门子上前,揭起轿帘。施公问:“什么人喊冤?”公差带上,原是一个贫妇,口称告穷。施公一听,不由发了一笑说:“世上也有告穷的么?
  这是你生成八字。想来你无依靠了。我念你年老,发在尼姑庵中,叫差役送你去罢!说本县之言,交代明白。”青衣答应,贫妇谢恩。军民称颂不表。
  施公直往桃杏村审土地,人役马夫,前呼后拥,登时进村。
  地保跪迎轿前报名:“东关里地方王麻子,迎接老爷。”门子说:“起来引路!”入村不多时,大轿到土地庙中。施公下轿,想先看破绽,再升公座。想罢进庙,闪目看了上面:供奉一位土地,左右侍立二位小童。供桌以下,左判官,右小鬼,并无别的陈设,只有一个大香炉。施公看罢,心中纳闷,肚中自语:“这事全无题目可做,怎么是好?”不得已转身出庙,升了公座,吏役人等,左右侍立。施公往四面看了一看:来看的男男女女,如佛头一般,周围环绕。施公看罢,将脸一变,说:“要审土地!”吩咐:“叫告土地的李志顺快上来。”公差一听,回说道:“李志顺伺候多时。”施公点头,又叫把庙内土地抬出来听审。众役答应,不敢怠慢,一个个跑入庙内,立刻把位泥土地尊神抬出。施公故意做腔站起,带笑把手一拱,高声说:“施某今日惊动老兄了,请坐。”言罢回头,吩咐看座。青衣答应,拿了一张椅子,放在下面,众役把土地抬起,放在椅子上坐定。青衣在旁站着。施公设智推情,忙出公座,往前一溜一点,哈着腰紧行几步,故伸双手,倒象与人拉手的那一种款式。又见施公把手拉了,复倒退几步,哈着腰带笑,大声说:“贤契请坐!”又吩咐:“把我的公座抬过来,对坐好商议事情。”青衣答应,把椅子拿来,放在土地对面。施公又故意哈哈腰退步坐下,眼望土地讲话,叫声:“贤契,休要见怪,惊动尊驾,为的民情。我是知县,你也是一方之主。我与你居官一样,阴阳一理,原无二致,都受皇恩,所事不过管辖百姓,公判民间冤枉,不负朝廷雨露之恩。请问本村李志顺回家,将银子埋在炉中,老贤契就该留心照应才是,为什么被人窃去?为何知情不举?既为守主,贤契只管告诉与我,好拿窃银贼人。你我官官相护,我不碍你;若是不说,即作表文,升天参事,你莫后悔。”施公满口正捣鬼语,忽然听见众人之中,有人冷笑一声说:“真真捣鬼!是哄愚人。”施公一听怒道:“什么人说话?带他过来!”衙役即行到众人内找寻,将说话之人,带至公案前跪下。施公问道:“你姓什么?名叫什么?你笑本县是哄愚人,想来偷银的你必知情,从实说来!如不招认,立刻处死。”那人叩头,口叫:“老爷,小人叫刘二。因见老爷审问土地,是以小人不觉失笑。小的该死,叩求老爷施恩。”施公问:“你如何知土地庙内有银?”刘二说:“小的是李志顺同村之人。那日晚间,李志顺回来,酒店相遇,上前问候他,李志顺不理。小的气忿不过,随后即跟他去。他夫妇叙话,方知他的银子在香炉内。小的即到庙中,将银取了。现闻李志顺在老爷台下投告土地,老爷已准他状。今日审土地,是以带来,分文未动。”即将银包呈上。施公吩咐叫志顺上来,打开银包,看过银子数目,跪禀:“银数不少。”施公大怒道:“你今银子有了,本县问你知罪否?可恼你不念糟糠之妇,反怀疑心,才有失银之故,理应重处。那刘二虽说偷银,原是气忿戏弄。盗听言语,本该重责枷号。但本县有好生之德,罚你二人修理土地神庙,重装金身。”二人叩头谢恩。施公吩咐打轿回衙。此案施公审土地事,不得而已;既为民之父母,不得不为民分忧。
  失银无证,从何处追问。岂不知土地泥塑,何能说话?借审土地之名,百姓晓得奇闻之事,看者千万,同在内中,察其形色。
  不料果然刘二说出,始得结案。可见施公为民用竭苦心,不愧民之父母。
  且说李茂奉差缉访磨盘踪迹,访了数日,并无影子。限期又到,恐怕责打,只得四处找寻。那一日进一酒店,看了桌子底下,放着一扇有脐的小磨子,用心细看,与河内小磨相同,即问:“开店的,你桌下小磨,那上扇放在那里?我要借用一用,就还。”开店的见问,回说道:“老客人,那上扇磨盘没有。我自到这李姓铺子,只有下扇。如有上扇,客人尽可借用。”
  李茂闻言冷笑道:“我倒有上片,不知是一副不是一副呢!须把你这半扇配去合合,是不是?”站柜的心中不悦,说道:“客人酒并未吃,倒说醉话。既不照顾,请便出去。”公差一听,心中大怒,说:“爷们与你好说不去,牵着才走。”便将那锁绳拿出,套在颈上,不由分说,牵着就走,说:“你不认得,我们是奉太爷之命,特来叫你带这小磨进衙门里去。”管柜的无奈,只得立起,同出店门。
  且说施公大轿,前呼后拥,方进东关。街道狭窄,人多拥挤,执事前行。忽听道旁一人,高声哭喊不止。施公轿内一听不悦,心内说:“此人胆大!知本县过路,喊叫,定有奇冤。”
  施公吩咐:“住轿,把喊叫之人,立刻拿来。”该值一听,连忙跑去,一拥上前,拉到轿前跪下。那民浑身打战叩头。施公就问:“你有什么冤枉?快说来!”青衣又喝:“快说!”那人说:“小的住在南关以外,姓王名叫王二。父亲去世”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29回 戚胡子告妻 黑犬闯公堂
  话说王二说:“小的父亲去世,慈母在堂,兄弟全无,卖豆腐为生。因为看老爷,我被众人所挤,石狮子打倒,一盘豆腐都打碎了。”施公听罢说:“带起王二来,锁拘石狮子听审。”
  军民人等听见审石狮子,以为新闻,三五成群,甚是热闹。
  且说奉命锁拿石狮子的公差,见施公大轿去远,齐至石狮子跟前。只见多年狮子,横歪在地,被土埋了半截。卖豆腐人在旁。众公差个个报报怨怨,用力渐渐掘出,用绳抬进县衙。
  贤臣立刻升堂,书吏三班喊堂。才要吩咐书吏,看那招供,忽听堂下叫一声——不知从那里进来一只黑犬,跪至堂口。可也奇怪,竟至公堂,他就不胡跑乱跳,把身形伏地,前爪儿跪下,抬起头来,望贤臣汪汪大叫三声,不住摆尾。清官与书吏三班人等,留神察看。各役举棍要打。贤臣喝退。施公腹内自思说:“这狗来得奇怪。跑上公堂,他竟会下跪,大叫三声就不动。
  我施某有心不究,古云:‘马有垂缰之力,狗有守户之功。’他果有灵性,问他必懂。”贤臣想罢,带笑说:“那只犬,你是畜生,敢来闹公堂,大叫三声。果有屈情,再叫三声。”那犬听见吩咐,随又叫了三声,叫毕趴伏不动。贤臣称奇,说:“尔等去叫人跟了他去,若有缘故,立刻拘拿见我。”该签役名叫韩禄,进来答应,上前接签。那犬咬着公差衣服,拉着出衙而去。贤臣吩咐退堂。
  施公用毕茶饭,传出点鼓升堂。清官升堂,书吏三班,站立两边。贤说:“带上石狮子听审!”公差答应,无奈将石狮子抬上堂来。又把王二带到。施公叫声:“王二,本县因从前坐轿子,被石狮子绊倒,碎了你的豆腐,你才大叫。”王二答应:“是。”施公说:“少时我问石狮子,他若不应,算你说谎言不实,难免责打。你且起去,跪石狮子一旁,好与他对词。”
  王二至石狮子旁边跪倒。贤臣原是哄骗。贤臣离座,一跛一点,走下公堂,至石狮子跟前站住,吩咐:“拿椅子来!”该值人答应,把椅子拿来。贤臣瞧看军民甚多,心生一计,勃然变怒,吩咐衙役,将仪门关锁,传众百姓上堂。衙役答应,高声叫道:“老爷传众人堂问话!”众人无奈,皆上堂跪倒。施公道:“尔等是什么人?”众人同声说:“是买卖人。”施公说:“来本县衙门何事?尔等既是生意之人,理宜守居,各做其事,何得擅入衙门,听审官事?吵吵闹闹,应该何罪?”众人磕头,说道:“子民无知该死,求老爷施恩饶恕。”施公思想良久,说:“尔等求饶,本县姑念愚民免责,每人罚钱十文,与王二以作资本。”
  众人身边带有钱文,随即交接;也有未带钱的,向相熟借给。
  衙役挨次接钱,凑得共有串余,拿到施公面前。贤臣吩咐:“传王二上来领钱。”王二跪倒。施公说:“你将钱拿去回家,尽心生理,孝养寡母,不可枉费。”王二磕头,谢太爷恩典。施公吩咐开放仪门,众人俱各散出衙门,议论纷纷不提。
  且说贤臣吩咐退堂,施安献茶用饭。堪堪天晚秉烛,施公灯下观看古今书籍,看到天有三更,人都去偷懒,独有施安伺候。忽听门外脚步之声,贤臣往外问:“什么人?”那人豪气答应:“我呀!”一掀帘帏,闯进书房。贤臣留神观看:小帽青衣,浑身钮扣,腰紧搭包,单刀横腰,薄底快靴;年纪二旬有余,海下无须,满面凶恶,带着怒容,身轻体健,甚是雄壮。
  贤臣看罢,不慌不忙,面带春风,问道:“壮士夤夜入内,有何事情!”那人大叫道:“施不全听真!我本豪杰英雄。江湖朋友被拿进监,我心不平,有意反狱。你把众家兄弟快放出来,若有一字不允,今晚伤你之命,除却众害,好叫朋友任性而行。”
  言罢抽出刀来,用刀一扬,举在空中。施安一见,魂不跗体,躲在外边桌底之下。贤臣高叫:“壮士停手!施某好比笼中之鸟,救应全无。生死任从尊意,暂容片刻,再杀不迟。壮士来此何为?本县就死,也是要忠言尽心,即死闭目。”那人闻听,横刀住手,微微笑说:“有话快快说来!”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30回 飞贼书房行刺 施公言明大义
  且表那人听闻,一声大叫:“施不全有话快说!你好闭目受死!”贤臣一见,虽然心中胆怯,忠字在心中,全无显出惧色,满面含笑,叫声:“壮士,既容言明肺腑,施某将言语奉剖,细详大理。忠孝节义,人生世间,都须有点,不枉奔走风尘。我施某官居县宰,清廉自守,难趁百人之心。俗说为臣要忠,作子必孝,大丈夫不忠不孝,枉生世界。为官要与地方除害尽忠,岂能顾众?因此多人恨我。”贤臣又云:“人有善念,天必从之;心怀恶意,众祸相侵。不思己过,还怨恨别人。壮士明义,人不犯法,而律虽严,无罪之人,心也不惊。既要作孽,天地难容,施某若是留情,我即不忠。他们果系英雄好汉,你今害我,岂有偷生怕死,虽死何惧哉?壮士想想,那些猫鼠同眠,无能之辈,可惜好汉前来,与彼报仇。施某死后,今古标名,可惜壮士反落恶名。”施公言罢,故意哈哈大笑道:“壮士要杀,任从于你,我不全皱眉,算个什么人。”
  那人被施公这些话说了个进退两难,低头一想,叫声:“不全!我要杀你,易如反掌。你今把作官的印给我拿去,见江湖众友,作进衙凭据。”贤臣闻听,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一阵冷笑道:“壮士不用留情,一刀把我杀死,倒也爽快。想施某为官失印,也是一死,请壮士想想。”那人闻听,心中不悦道:“不全,不拿印出来,定要杀你。”施公无奈,故意迟迟拿出一个布包,在桌上打开,取出一物,点头叹气,双手递过。那人随手接去,不管真假,出房就走了。贤臣说:“好汉留名!”
  那人见问,微微冷笑说:“吾便留名,有何惧哉,吾大名就叫‘我’!”告罢,纵身一跳,踪迹全无。施公呆了半晌,叫声:“哎哟!吓死我也!”吓了一身冷汗,自叹说:“不亏三寸不烂舌,吾命休矣!”叹罢,回书房来找施安。忽听桌下哼,施公秉烛一照,施安浑身打战。施公大骂:“畜生!如此恩待你,畏刀避剑,若不念你勤劳,我决不恕!”
  一夜未眠,天亮吩咐升堂,点鼓喊堂,贤臣坐下,抽签叫王栋、王梁。二人答应,上前跪倒。贤臣说:“本县差你兄弟两人,领签限五天,将名叫‘我’拿住,来见本县。如若违限,定行处死。去罢!”王栋、王梁叩头,口尊:“老爷,与小的个示下。这个‘我’到底是谁?吩咐明白,小的好去拿。”施公见问,硬着心肠,一声断喝:“咳!满口胡说。你们既闯江湖,连‘我’也不认的?下去。”二人无奈,领签下堂不表。
  且说施公又见那只黑犬跑上公堂,摆尾摇头,爬在堂下。
  又见跟犬的公差,跑了个张口结舌,上堂跪倒。贤臣叫声:“韩禄!”见公差进门叩头,喘吁口尊:“老爷容禀:小的跟犬出了北关数里之遥,漫荒无人之处,此狗跑进芦苇之内,前爪刨土,鼻子又闻。小的借锄,搜掘了三尺多深,底土埋一死尸,身上无衣,有刀伤血迹。年纪不老,相似病形。小的看罢,用土掩盖,留下地方看守尸首,小的特来禀报。”贤臣听罢,沉吟多会,腹内自说了:必须如此这般。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31回 庆贺三官唱戏 栋梁巧遇拿我
  贤臣灵机忽动,叫声:“韩禄,你就将此犬带去,小心喂养。再去知会四老爷,验明尸首刀伤,留地方看守!”公差答应爬起。贤臣往下叫:“那黑犬听真:古言良马比君子,畜类也是胎产。既有鸣冤之故,心必灵通。你就跟韩禄家去,叫他喂养,不可乱跑。但有不遵,本县把你重处!”那犬听得此言,爬起跑过。随在差役后边,不表。
  贤臣又见二人抬着一个磨盘,公差跟进角门上堂。又带着一人,跪在一旁。青衣跪倒回话:“小的将阳磨拿到!”贤臣吩咐:“放在旁边,将河中那扇磨盘取来。”李茂答应,不多时,取到放在一处。施公吩咐道:“李茂将二扇合在一处看看。”公差连忙端起,往一处一合。只听得响,合在一处,不大不小,正正一副。贤臣往下叫那人:“本县问你,河内小磨坠尸,被本县搜出。如今小磨相对。快把害人之故,从实招来,免得用刑。”洪顺只得叩头,口称:“青天,磨盘坠尸,小人不知。小民祖居江都。北关外桃柳村姓李的开设一座酒铺,嗣后不开,才盘给小人。一应器皿,言明价银一十两。当时交足银子,不知他的去向。收拾铺子,才见一扇小磨在后面存放。昨日公差拿来小人见老爷。至于死尸,不知情是实。”施公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回答:“小人名叫洪顺。”施公说:“虽言你到铺原有一扇,此话思来,也是有的。你果不知李姓去向?”
  正然讲话,忽见堂下跑上一人跪倒,高声大叫:“老爷,要找李姓,小的知道。”施公说:“你姓什么?”回道:“姓王名德,与洪顺是表兄弟。”施公说:“若不拿来,将你治罪。”
  贤臣抽签道:“李茂,你就跟王德前去,把这李姓拿来问话。”
  公差接签。王德叩头爬起,一同下堂。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32回 王梁要伏旧路 王栋劝解粗心
  且说贤臣心神不爽,往下吩咐:“人来,尔等把这两扇小磨拿来收好。将洪顺带下看守。”随即吩咐:“退堂。”
  且说奉命拿“我”的公差王栋、王梁二人,带签出衙,一直就走。王栋向王梁说道:“想当年咱何等快乐。只因身犯官私,拿进衙门。前幸县主开恩,收在衙内应役。如今逢到这难办差使,叫咱无处去拿,我想依旧去做绿林。”言罢,回身就要走。王栋用言劝了几句。王梁无奈,随兄去访。
  且言奉命拿流衣的公差郭龙,他爱吃一杯,吃了个大醉,一走出店来,唧唧嚷嚷的骂人。耳内听见有人谈论,只道浑身发热,肚子胀大,访医调治。又一人说道:“有异人,此人姓刘,由南关来的,不想是个高人。我的病症,是他治好。看好就谢国手刘医。”郭龙闻得此言,立刻酒醒。“刘医”二字,管他是与不是,拿来搪塞免打。忙行几步,赶上那人。郭龙问:“刚才你说刘医,但不知他住在何处。我有要事求他,借问一声。”那人说:“郭爷,刘医生大夫,是我街坊。跟了我来,到他家去。”
  且言王栋、王梁一连九天,没有访着消息。一日南关三官庙唱戏,弟兄无心打听,王梁叫声:“兄长,伺不到酒楼去吃酒?”王冻说:“使得。”二人迈步向前,刚至楼下,忽听楼上一声大叫:“谁敢拿我?”王栋、王梁听见,慢慢上楼,悄言说:“有了踪迹,咱们进铺,瞧探明白,好上楼去拿他。”王梁低低回答:“晓得。”他二人追向程店家。一见认得的。店主带笑,忙忙站起,口说:“上差,好久不到小铺,今日光降!”王栋、王梁说:“楼上有什么?”掌柜的说:“今来了一个恶人,拍桌子打凳,吃了烂醉,闹得不象样,年轻雄壮。”王栋、王梁说:“不如趁醉下手要紧。”说罢,忙上前楼。强人正在睡梦之中。二人上去捆住,就用杠子抬往县衙而来,不表。
  且说公差徐茂,一连几天,并无题目。这一日入茶铺消愁,明为吃茶,暗暗留神。只见又来几人,内中一人,大怒说道:“我自吃茶,不用了。他瓢老鼠如今长大混充财主,忘记他父卖瓢——瓢半片,即是他父外号。”徐茂正访瓢鼠,听见提“瓢老鼠”三字,心中一动,正打主意。外面又有一人,吵吵骂骂的。徐茂说:“不吃茶。”起身会钱,出铺观看。但见五短三粗,凶眉恶眼之人打架。徐茂上前说:“列位闪开,让我走!”
  余人退后。徐茂说:“你先不用打,事犯了!”那人闻听,话截心病,登时变色,说:“罢了!跟你去见老爷,回来再说。”
  徐茂点头,拿出无情锁,套在那人项上,扣上疙瘩,拉了去了。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33回 义士保贤臣 私访关家堡
  且说公差郭龙,跟那人去带大夫刘医。他转弯抹角,登时来到。那人用手指道:“这门里就是,你叫罢!我有事不能奉陪。”一拱手回头而走。公差闪目观看,果然门上有板牌,黑漆大书“国手刘医”。看罢,郭龙上前用手击门,高声叫道:“里边有人么?”不多时,里边走出一人,摇摇摆摆慢慢走出。
  手中拿扇,长袍短褂,体面不过,年纪四旬上下。郭龙一见,不容分说,伸手扣住。刘大夫气得大声嚷叫:“你是何人,为什么揪我?”郭龙说:“你事犯了。”哗啷拿出锁来,套在项上,拉着就走,不表。
  且说贤臣一连两天并未升堂,闷坐书房,思索无形之案难结。次早吩咐点鼓升堂。只见王仁、赵虎二差,叩头求限,再拿众犯。贤臣硬着心肠说:“尔等二人,久役必猾,专会求限。”
  伸手抽签:“拉下每人打五大板!”挨次打完。贤臣说:“再限十天,如违加倍重责。”二人谢恩下去,无奈出衙办事。
  仪门又进了三人,走上公堂跪倒,回话:“小的跟着王德,将李姓拿来。”施公摆手,公差退后。贤臣叫声:“王德,这人就是前面开铺子李姓么?”王德答应:“是。”贤臣说:“与你无事,下去!”王德叩头,爬起而去。施公往下问那人:“你姓李么?”答应:“是。”“名字叫什么?”回道:“小人名叫李龙池。”又问:“当日北关外桃柳村,你开过铺子吗?”答:“是。”
  又问:“为什么不开,盘与洪顺?”李龙池说:“因伙计回家去,小人一人不能照应,才盘与洪顺。”施公说:“你伙计那里人氏,姓甚名谁?那时回去?”龙池说:“小的伙计苏州人,姓郝名叫良玉,年三十九岁。”贤臣闻听,话已相对。书吏把北关验尸报呈拿过,贤臣就明白了,复叫:“李龙池,你的伙计苏州人,本县把他带来,与你对词。洪顺告你之故,你可晓得么?”
  李姓闻听,就答应回说道:“老爷,只管拿文去提。”贤臣闻听,道:“人来,带洪顺问话。”该值人答应,回身中堂,立刻带来,跪在一旁。施公说:“洪顺,铺店主李龙池盘与你么?”洪顺回答:“是他。”又问:“你盘他铺,见过他的伙计无有?”洪顺说:“小的未见。”且说堂外王德听得明白,冒冒失失,跑上堂来,跪下口尊:“老爷,小的见过郝良玉的。”贤臣闻听,大喜,道:“将王德带往北关外,叫他把尸认认,回来再问。”公差答应,不多时,回到公堂,公差退后。王德跪下口尊:“老爷,那尸竟是郝良玉的。不知何人谋死,抛在河内。可怜!可怜!”施公闻言,叫声:“王德,与你无干,下去。李龙池你可听着了,分明是你谋害伙计,贻害于人。吩咐拿夹棍来夹起!”
  两边答应,如虎如狼,一齐拥上,掀倒,拉去鞋袜,套刑一拢,昏迷。冷水喷活,仍然巧辩。施公说:“本县与你证据。快把两扇磨子拿来!”差役答应,立刻抬放堂下。凶徒还辩不招。
  施公说:“必是见财起意谋害。还敢强辩!人来,夹棍上加刑。”
  公差答应,上前用棍敲打。恶人死去活来,说:“招了!”施公吩咐:诉上来!恶人忙将见财起意,把伙计灌醉勒死,拖往河内,磨盘坠尸,不能漂起,日后将店盘去,避祸之故,滔滔说了一遍。施公听毕,提笔判断。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34回 风吹檐前瓦 七人告土豪
  且说施公吩咐书吏呈招,提笔定案:李龙池图财勒死伙计,律应抵偿;折产追赃存库。申文到苏州,招郝良玉亲人收尸领赃。死尸暂掩官地。洪顺释放。王德有功,赏钱十千。判毕,拿下给恶人画招呈上。施公叫书吏作文详报。令禁卒把李龙池收监。王德、洪顺领赏而去。
  又见公差王栋、王梁回话,说:“小的二人,把‘我’拿到,现在衙外。”施公闻听大笑,说道:“带进来!”王栋答应,不多时,抬进一人。王梁把单刀放在堂口,站立。施公离座,一溜一点,细看那“我”是谁?怎见得,有首诗曰:
  自小生来胆气豪,八岁学成武艺高。
  大胆江湖无伴侣,今朝带酒灾殃遭。
  龙逢浅水未升飞,满怀志量不能标。
  施公见他浑身上下,绕了一身绳子,双合二目。施公点头叹惜,弯腰与那人亲手松绑。王栋、王梁一见着忙,跪倒回话:“老爷要是松了他,倘若逃走,再要拿他,比登天还难。”施公说道:“有限不识泰山!他乃盖世英雄,今日何以至此?”
  二役无奈,闪在左右。但见与那人把绳子全解。那人翻身爬起,盘膝坐在地上,闪目垂头不语。施公见他也不跪,带笑说:“壮士受惊了!”又善化一回。野性知化,下跪说:“老爷今释放我,心下何忍,愧见朋友,愿求一死。不然,投到老爷台下,少效犬马微劳,以报饶命之恩。”施公说:“你有真心,施某万幸。”
  那人说:“小人若有私心,死不善终。”施公听说,伸手拉起,说:“好汉,你的大名,本县不知。”那人回答:“小的名叫黄天霸。”施公说:“此名叫之不雅,改名施忠,壮士意下如何?”
  天霸说:“太爷吩咐就是。”施公大悦,转身升堂,吩咐施安说:“王栋、王梁每人赏银五两,免差。”二人领赏谢恩不表。
  又见二人跪倒回话:“小的徐茂,奉命将瓢老鼠拿到。小的郭龙,奉命将大夫刘医拿到。”施公说:“此二人音同字不同。”吩咐:“带上来!”答应。不多时,带至跪在左右,公差退下。施公闪目观看,问:“瓢姓,你实在叫何名?从实说来,本县好放你。”那人见问,不敢撒谎,说:“小的是本县穷民。小的父亲在日,卖过瓢,所以诸人取笑叫瓢半片。”施公闻听,对了那晚鼠拉半片破瓢之故。那人又说:“小人本姓毛,名叫毛老儿,顽笑人叫瓢老鼠。小的无过犯,公差锁拿,不知何故?”
  言罢叩头。施公又问:“大夫,你叫流衣么?”那人回答:“小人名叫刘凤。因大夫二字,称名“刘医’。小人分外守法,不知为何锁拿?”施公心中有些为难:无据为证,怎么动刑?坐下思维,心生一计,说:“有了。”往下叫声:“徐茂,把他暂且带下,不许作践。拿住对头再问。”又叫郭龙近前,附耳低言说:“把那城隍庙内十日限期,如此设机,不可泄漏。”
  郭龙奉令下堂,同着徐茂,同往庙内用计。
  且说施公同书吏,低低秘密说话。书吏点头答应。去后,堂前忽然狂风骤起,只见檐瓦掉落三块,跌得粉碎。施公大惊道:“莫非是房上瓦三块,檐三片。”书吏接言:“此方有个恶人阎三福,前任刘县主坏在他手内。”施公才要追问,忽听一片喊冤进门。留神下看,有许多人,老老少少,上堂跪下,哭哭啼啼,一个说:“恶霸名叫关大胆,打死小的父亲,叫犬吞吃。”一个说:“小的妻子被硬霸作妾。”一个说:“徒赖小的欠他银钱。”一个说:“强奸小的女儿;刚交十五岁的儿子,霸去作奴仆。”一个说:“小的母亲从他门前经过,拉进家去,配成夫妇;看见小的家房屋好,假契一张,就叫腾出。”一个说:“知道小的稻田禾壮,硬割去。”一个说:“恶奴管家阎三福又名三片,爱者就抢。老爷不与民作主,小的们难居住江都了!”
  言罢众人磕头。施公听众人诉罢,腹内自思。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35回 施公收民状 改姓又私访
  施公说:“尔等不必混嚷!准告。”又说:“那一人把你的事,慢慢实说。”一人答应,口称:“大老爷,小的细禀:关宅仗势利害。他父作过本朝监院,告老回家,甚是豪富。他父辞世,生一子名叫关升,见妇女美貌,谋害奸骗。远近叫他关大胆,杀人如同儿戏,遭害者不少。前任县主,小的等去告状,可惜清官被参。今复舍死投天。”施公说:“尔有状拿来。”七人答应,每人递上呈子。施公一张一张看完,与他们说:“待对词结案。”众人答应,叩谢而去。吩咐退堂。
  施公书房坐下,仆人献茶,手拿茶杯。不多时摆饭,施忠同桌而食。饭罢茶毕,施公思想,短叫长吁。施忠看见施公为难,走过来,口尊:“恩主,有何疑难心事?小的自能出力报效。”施公就将告关家之事,又前次打扮老道,二次为九黄、七珠扮乞丐,备说一遍,这次仍欲私访。义士回答:“这有何难,只用老爷扮作客商,小的改扮,跟随老爷骑驴,小的跟随老爷,到了饮马河关家堡,私访贼徒。纵然难得消息,小的夤夜施展走壁之能,暗进贼室,何愁大事不成?”施公闻听大喜,连连说“好”!叫声:“施安,明日掩门,只说老爷有恙。”次早改装,腰中带钱。施忠进内,收拾停当起身。忙把行李搭在马上,拉出宅门而去。一路听军民议论纷纷,不觉来到饮马河边。施公低低叫声:“施忠,少时若入虎穴,你要小心。”好汉答应,心中早有主意。主仆私访不表。
  且说王仁自从讨限,挨了十五大板;又给十天限期,无精打采,混了两天。这日私访到北关以外,肚饥饿了。有个熟饭铺,坐下吃饭。忽听铺外嚷闹说:“爷们一个钱也是照顾,算你养身父母。缘何瞧不起我?要这样也没有,要那样也没有。
  我才知道江都县欺人。我在家何人敢慢待我车乔。”公差听见车乔二字,即走上前。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36回 王仁巧遇车乔 豪奴识破贤臣
  却巧王仁走到跟前,打量了打量,不容分说,套锁拉起那人就走。来到县衙,听老爷染恙,只好等升堂,好交签票。且将车乔锁在那里。
  且说施公到了关家堡,见那边树下,有人乱跑。他一溜一点,走到一人跟前,一看,原是老叟,须发皆白。含笑问说:“借问一声,此地何名?”老叟见有人问话,抬头打量,是买卖人打扮,站起带笑回答说:“不敢。客官要问此地,往南去,名叫饮马河。”老者复又往东一指,说:“那边有树围绕,那里叫作关家堡。可恶得紧!千万不要往那里去。”老叟才要往下说,却听见那壁厢一片马蹄之声。闪目细看,但见是一群人马,蜂拥而来。老者一见,只吓得魂飞天外,把舌头一伸,转身磕头,慌忙奔走而去。施公不解何故,才要回步,那一群人马来至面前。施公举目细看,有赞为证:
  恶人妆扮胆气豪,前排顶马带腰刀。
  家奴万恶多任意,英英耀耀眼眶高。
  人人缨帽红映日,个个短褂配长袍。
  独霸此方文武惧,性好贪花任逍遥。
  豪奴三鞭举头上,专打黎庶灾殃遭。
  前呼后拥多威武,扬鞭打马四下瞧。
  三五成群频抢妇,败兴无遇一多娇。
  见色妄自号大胆,远近居民望影逃。
  又见中间一人,骑着骏马,衣帽华丽,年有三旬,扬眉吐气。旁有一人,兔头蛇睛,衣帽应时,年有五旬——面前一个随奴。施公耳中正听咆哮声音。那年老人嘴内哼哼响响几声,人们一拥过去,有一箭之遥。又见哧的的,吧拉拉,跑回几匹马,来至施公面前,一个个扑扑跳下马来。内有那年老人,上前带笑,举手望施公说话,口尊:“客家,老爷请客官一叙。”
  施公心下惊疑,腹内自思:“莫非他识破本县?若前去,吉凶不保;不去,又可惜施某劳苦。俗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望施忠,施忠点头。施公暗喜:“有你保我,何足惧哉?”施公望众人带笑说:“愚本与你主人素不认识,未必是叫请我。”
  众人齐声道:“不错。”施公说:“既承贵老爷美意,就到府上一拜。”言毕迈步,随众而走。
  施公一路仔细看,来到关家堡。依壕沟旁边,桃柳槐桧,板桥直过府门下。两株大树下,立着许多院奴。施公暗叹:不亚虎穴龙潭!众人下马停步。施公无心观看。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37回 贤臣入虎穴 吊打问口话
  施公随恶奴走至门外,见那人进内打一躬,上前至恶棍跟前,双膝跪倒,口尊:“老爷,小人们奉命,把客人叫来伺候。”
  关升闻听,说:“罢了!”那人叩首站起,闪过一旁。恶棍闪目外看,站立一人:麻脸、缺耳、歪嘴,鸡胸驼背,身躯瘦弱,容甚不好。看罢心中不悦,叫:“那客人既进了我的宅舍,缘何发惧?只管来见。”施公闻听,心下着忙,腹内说:“罢了,罢了!可算入绝地了!”想毕,把心一横,迈步溜点进门,强陪笑脸,把手望恶人一拱,说:“买卖人有礼。”恶人望施公说:“施县主,你来的意思,我已知道。且坐下,我有事问你。”
  施公闻听恶人识破,明知祸事到身,也就怕不得许多,故把手望恶人拱了一拱,带笑说:“买卖人大胆谢座!”转身一屁股坐下。恶人一见微笑说:“不枉你我通家之好,前来看我。”复又叫声:“施县主,我且问你,你此来必为你黎民。总而言之,你我乃明家达子,来意倒要实讲,咱们露面不藏私。知道你未曾上任,扮云游老道,捉五虎,把此方的光棍,被你杀尽。又听为九黄、七珠,假扮乞丐说话,念经拿捉,也叫你拿到。这次难为你,好高想:扮作客人前来哄我。话要实说,只怕还有商量。我已经把你机谋看破,你不实说,也难放你回去了!”
  施公听恶人之言,心中着急,勉强陪笑,道:“官长,错认了人了。我是作客之人,焉敢自寻死路。你去裁想,吾真是贸易之人。既承呼唤,还求吩咐明白,放我出去。”故意装愚人之相,站起向恶人深打一躬,转回身子,就要出走。关升座上微微冷笑说:“施知县,你先莫慌,来意我已透彻:私访关某作恶之人。”施公道:“世界上广有同姓同貌之人,官长赖我是县堂,岂不活活把人急杀。”恶棍闻听此言,心头火起,叫声:“人来,尔等与我把这可恶的赃官,绑捆起来,高高吊在喂马棚,拷打一顿!”众奴答应,一拥上来。贤臣只吓了个身软体战。阎三片说:“且自招从!”又见施公还不说实言,阎三片说:“既不招认,与我绑了!”众奴答应齐上,四马拴蹄绑起,立刻就到喂马棚,用绳抛过驼梁,把个县主拉在悬空。恶奴阎三片说:“打!”好厉害,施公被打得死去活来。不表。
  且说义士施忠,看见恩主去后,把驴送在店中,回来好等消息。等至天黑不回,想施展走壁之能,夤夜入院,以救恩官。
  义士想罢,连忙牵马到店拴上,就将酒食煎炒吃尽。天气不早,腰带利刃,起身出店,到关家堡打探消息。四下寻找,不见踪影。又见宅门紧闭,他心内着急,就知其故,有些不妥,急想窥探。忙解单刀,插在背后,慌忙迈步,往里行走。真急煞好汉,四面寻找了多时,并无影踪。英雄一想,不能怠慢,跑跳过沟去。走至墙根,暗暗踹高,施展武艺,将身纵到墙上。施忠舍命去找恩主,天井内房,都找遍了。爬到瓦龙,往下观瞧。
  忽听房下脚步响声,留神细听,是妇人声音。好汉救那恩官的心急,又听这边男人说话声音。口中不言,心内自思:好象熟人言语,莫非江湖一拜之朋;不在绿林,夤夜至此,有何事情?
  仔细看准,好救难中之人。想罢,偷跟隔窗瞧看,提刀人越聚越多,见内中一人似贺天保的形容。好汉仔细看罢,心中欢喜,即忙迈步往房内就走,将利刃拿在手内,为的是日久不见,难以凭信。咳嗽一声,就往里面。
  贺天保手拿短刀,正自威吓难民王二,刀映灯光射入两目。
  难民苦口哀告。天保忽听有人进房,不由吃惊。认出是结拜弟兄,说:“老弟为何夤夜到此?”施忠听说话亲热,满面春风。
  叫声:“兄长,自从那年分手之后江湖闲游。闻听江都拿住响马朋友,县衙行刺。见贤臣忠心治国安民,是以饶命,当即留名。后来吃酒被获擒拿。与我亲解其绑,以恩报怨,舍死放我。感动天地,弃却绿林,报效县主。”从头说了一遍。施忠又说:“兄长在关宅,必知详细。”天保见问,也将情形告诉施忠。
  二人直奔马棚,回手取刀,嚓嚓挑断施公身上绳缚。天保把手提起贤臣,不闻哼吟之声。施忠说:“恩主醒来!”不见动转。
  天保恐人瞧见,双手提起施公,浑身攒力,高擎上去,叫声:“贤弟上墙,小心接住。”施忠上墙,伏身探望,双手抓住施公。天保挺身举起。好汉就力拉上去了。施忠回身将贤臣放在棚上,提出天罗地网。又低叫道:“兄长快出墙去,我好送恩官下来。”天保答应说:“晓得。”好汉对着施忠,要显本领手段,在墙拐角把身子一拧,脚朝上头往下,展翅之状,手扒墙檐,伸脚挂住瓦龙,挺身跃起来,至施公一处。施忠说:“兄长快下墙外,好救县主出去。”天保依言从墙上跳下,等拴贤臣。施忠也不敢怠慢,双手提起贤臣,放在墙头;忙解腰带,接在施公腰间,这才用力把贤臣系到墙下。天保接住,解开带子,将施公背上肩头而去。施忠不见动静,低声叫唤:“贺哥,你在那里?”不听答应,好汉随即下墙。
  施忠耳边忽听哨声响,便顺音如飞追去。只见松林透出灯光。施忠进林一看,内有残庙,殿中有灯,又听人声不断。施忠进入庙内。那伙人借灯光认出施忠,嚷说:“黄寨主到了!”
  众人闻听,都奔向施忠。施忠随手拉住一个,原是旧日朋友。
  好汉满脸含笑,真乃三生有幸,都拉拉手。随见他们已将施公放在桌上,天保一旁站立。施忠与众人详道细说。个个动气,才要粗暴,却被施忠拦住。好汉见施公面如金纸,只当伤命,心中一急,拿出单刀,才要自刎;只听恩官大叫一声:“腰肋疼杀我也!”施忠尊声:“老爷醒来。施忠在此,小的无能,使恩公受刑。”贤臣听见“施忠”二字,睁眼又伸了伸手,说:“虽然疼痛,觉着有些活动。”贤臣翻身坐起在供桌上,看见施忠正着急;瞧瞧满殿灯光,人有许多,暗想:“我刚才吊在马棚受刑,莫非命尽?不然焉能到此?”叫声:“施忠。”好汉连忙答应。施公说:“本县问你,我与你梦中相会呢?还是在阳世?”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38回 回县审豪霸 举监闹公堂
  施忠回答老爷说:“今幸恩公无恙,现在阳世。”就把自关宅同天保如何搭救他到此,备说其细。正说间,贺天保走过叩头,又叫众家弟兄过来叩头,个个跪倒。天保口尊:“老爷,小的等俱是响马,叩求太爷开恩,从今改正,愿投太爷台下,以助犬马之劳。”贤臣闻听,说:“好汉请起,有话商议。”众人站起。施公说:“众位好汉,本县有拙言奉告:依我瞧来,你们这样的壮士,何愁高迁。今言投顺施某,感情不尽,就是一家。本县保举做官了,你们二位目下就可显矣!施某岂敢埋没了众位好汉,即时改过,还望三思。”贤臣又带笑说:“施某还有一件奉恳:拿捉关升、三片,再把王姓夫妻救出,一并解进官衙。难民好作状头。本县动刑严究,好定恶人重罪。”
  众好汉一齐答应,留下两个保守贤臣,其余八人前去。越墙进院,拿住两个家奴引路,登时关升、三片,及众恶奴,个个用绳绑起。又把男女救出。王二夫妻上前叩谢救命之恩。好汉叫声:“王二,少时你挽你妻,同我们去见老爷,一同回县。”
  王二夫妻答应,叩首站起,闪在一旁。又吩咐关宅家奴引路,开门送出宅外。王姓夫妻在前,众寇押关升、三片。见恶人迟慢,拿刀背就打。
  不表关宅家奴投亲友送信,天亮进城搭救。且说众寇离了关家堡,登时回到庙中,押众犯进殿门,见了贤臣,一齐告明就里。贤臣听见得了关升、三片,少不得心中欢喜,仰天大笑。
  贤臣说:“有劳众位,异日再谢。”众人各散。又说:“趁此回县。”施忠答应,转身望天保说:“兄长保护老爷,少等一刻。
  我去把驴牵来,老爷骑回衙。”天保说:“快来!”施忠答应,迈步出殿,到店招驴牵到庙前。贤臣一见,慌忙出殿。两家好汉,扶持着爷上驴。施忠拉着关升、三片,王二夫妻跟随天保后面,押出三义庙上路。此时天亮,王二挽妻——足中鞋弓袜小,紧紧跟随。恶人主仆二人惭愧不走,天保拳打脚踢。二人无奈,只得随驴紧走。豪奴恶棍,虽说受屈,心中不服。军民一见,欢悦不表。
  且说贤臣骑驴,多人围随,登时进了江都城门,竟奔县衙。
  就有那些县役,见了贤臣,个个上前跪接进衙,至滴水檐下驴。
  立刻升堂,传齐内外书吏、马步三班人等,喊堂站班。只见施忠、天保带领关升、三片,王二夫妻上堂。施公一摆手,施忠等站立一旁。贤臣吩咐书吏写牌,一面放告;又叫人传先前告状七人进衙,当堂对词。分派已毕,叫声:“施忠,请贺壮士!”
  天保闻听,忙上前双膝及地,往上跪倒。贤臣一见大悦,带笑说:“壮士免礼,救命之恩,永存报答。理应留在衙内,尤恐不雅,怕招风声。”天保闻听点头,叩谢县主饶恕之恩;又与施忠说了几句,下堂出衙而去。
  且说贤臣见施忠带天保出衙,施公心才放下。但见角门外,进来多人,个个手举状呈,跪在月台前。贤臣一见,就知是见牌告状、心中大悦,吩咐:“人来,尔等把告状人都叫他们起来,站在月台下东边。既有呈状,接上来,本县看明呈词,叫着上堂回话。”下役答应,立刻接状,不许堂下喧哗,将状送上公案。贤臣伸手,一张一张阅完。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39回 严讯三片贼 细问受害情
  贤臣看完状词,吩咐把关升带来听审。众役知关宅势力,又怕贤臣法度森严,无奈一齐迈步至堂外,把恶人关升、三片紧紧推拥,扯到堂下。众役齐声喊叫:“下跪!”恶人不跪。贤臣一见,不由微微冷笑,骂声:“凶徒,真真胆大!无法无天,坑害黎民。差人拿你,竟敢不服,私打官兵。本县为民父母,与民除害,私自访你。恶人关升、三片,你竟认识本县,把我骗进室内,胆敢吊在马棚之上,藤鞭打我。你一心要害我,幸神佛保佑,暗里有救。家将施忠,一时救我出虎穴。你们作为,我亲眼看见;今又有告你多人。再者,罪犯见官不拜,应该死罪。你们二人实招,免受刑法。”关升大叫:“施知县,你我官司打不清。私访由你,不该勾通响马。明为私访,实行打劫,抢去首饰、衣服、金银。不用审我,问你罢!或是官休私休,快些说来!”三片接说:“话实不错,作官不该与响马私通。”
  施公闻听大怒,叫:“人来!尔等把他二人的耳朵拧上,再着人用棍打腿,看他在本县面前跪不跪?”众役答应,立刻将两个恶徒,苦打一顿。恶人疼痛不过,只得跪下。贤臣骂声:“该死囚徒!”骂毕,叫声:“人来,把王二夫妻带上对词。”下役答应,立刻带王二至堂前跪倒。贤臣说:“王二你夫妻怎么遭害,快快言明!”王二见问,泪流叩头,口尊:“青天爷爷,容民细禀:小的父死,只有寡母。一家三口,离关家堡不远,做小本生意。那日妻子站在门前,看见关升骑驴经过。妻子陶氏回避不及,便被他家家奴抢去。讹赖说小的欠他的银子百两,有银交还,放给妻子;若是无银,算作妾婢。无奈小的赶去,被拉进他家。哀求无用,用非刑苦打我,锁在屋内,夤夜暗暗谋害。幸亏爷爷家人将小的一一救出。只因那日恶人搬抢吵打,家中寡母活活吓死,尸灵还在床上。”诉罢叩头。贤臣闻听,用手指定关升,骂声:“大胆!敢作这样伤天害理之事,从实招来!”关升仍是不招,贤臣吩咐打嘴巴,各打了三十个嘴巴。
  两个恶人那里架得住,打得满口流血。贤臣又叫众青衣退后。
  施公才要叫原告对词,动夹棍严究,只见打角门进来四人,摇摇摆摆,往上厅走。四个穷酸,一齐带笑说:“关大爷受惊了。”
  三片说:“反了!事毕再议!”贤臣坐下,听得明白,早已参透来意,带笑道:“四位贤契来意,我已深知。免开尊口,请回。”
  正说间,州尊差人投书。施公拆开一看,不近情理——为恶棍关升讲情。施公吩咐把五人硬往外逐出。尤义回州复命。州官怀仇——派施公拿黄河套水寇银勾大王。且说四穷酸也气忿忿回家,打点行赃州尊,欲坏施公,事情不表。
  且说那告状之人,与瞧看书吏、军民下役等,一见贤臣把五人硬叫拖出衙门堂外,个个皆言忠正。却说施公见下役把五人拖出,心中气平。还恐有人来搅扰,吩咐立刻闭门看守,不放一人出入,有心严究恶人定案。叫:“人来,快带关升、三片上来!”差人答应,立时带上。两个恶人不肯下跪,坐在地上。贤臣微微冷笑,说:“关升、三片,你这两个囚徒,好手段,真乃不错!我问你两个,还有什么变动?料你纵有泼天的本领,也不怕你两个。今日先尝尝夹棍的滋味!”吩咐:“动手夹起。只待本县取了口供,才好定罪,好与那些仇未报冤未伸的了案。”言犹未毕,下边答应,一齐发喊,弄翻倒地。关升、三片走了真魂,口内齐说:“不好,救星全无。早知施公如此厉害,不该在马棚吊打!”耳边只听堂上声响当当,撂下夹棍。
  公差上来拉去鞋袜,叫两恶人骑上。两个人,一人掌刑,拢着恶人;一人手提犯人胸膛。绳子一拢,二恶人死去。施公吩咐:“住手。”停了一会,关升“哎呀”一声,阎三片忍痛咬牙,哼了一声,说道:“爷爷宽恩饶恕,从前做的事,我尽招认。”
  关升也一一招认。施公闻听两个恶人齐都招认,叫书吏把众人告的状子呈上,按重款定了个十恶不赦的斩罪,叫人拿下。恶人画了招认呈上。施公过目,叫人卸刑。又叫:“告状人等,听本县严究关升、三片同招,定成死罪。本县即刻辞详上司,回文立斩。那时传尔等瞧看,正法报仇。请你四老爷,把尔等带到关宅,把霸占人丁妻子,各认领回,不许冒认。占去房屋、地亩、物件,仍归本主。”众人闻听,齐口称:“谢太爷救命之恩。”施公吩咐:“起来。”众人答应。施公叫人把告状人等带出,知会四爷到关宅招认。施公吩咐而行。杀死人命,责在关升,不用细说。施公吩咐传禁卒上堂,把恶人主仆,上刑收监。生员人等,叫书吏作稿,说他们藐法闹堂一节,安心作对。
  差人送到府学。那穷酸交官通吏,行贿府学。老师接住文书,怎作恶人?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40回 施公修家书 差施忠上京
  施公也怕关升同州官、众儒怀仇报复,恐有不便。堂毕,写封家书上京,一来与老太爷上寿;二来也要保自己头巾。立起退堂。书吏、马快、三班,瞧看军民人等,议论纷纷,都与施公担惊不表。且说施公退堂,进书房归座。施安献茶。施公思想州官怀仇;又想道:太老爷的生辰,理当差人上京拜寿。
  施公伸手,拿起纸笔,将家书登时写毕,封好,差义士施忠到京。
  不言施忠随即次日起程,且说施公天晚秉烛,独自看那未结呈词招稿,好明早升堂,不觉天交三鼓。施公困倦,上床安歇。
  次早起来,净面更衣,吩咐点鼓升堂,坐下。书吏上堂,衙役伺候。拿车乔的差人王仁上堂,跪下回话:“小的奉命把车乔拿到。”施公一摆手,王仁站起。施公虽说出签叫拿车乔,今日到了,又无原告题目,如何判断?沉吟良久,无奈下问:“你叫车乔?”答应:“是。小人本姓乔。因为车造营生,人都叫小人车乔。”施公听他不是江都声音,说得一口京话。施公说:“你是何处人氏?”车乔说:“小人是京都人。”问:“来江都何干?不许隐瞒,快快实诉,好放你回京。”车乔口尊:“老爷,容小人细禀:小人祖居京城。父亲早丧,只剩寡母,并无弟兄,住海岱门外栏杆市标杆胡同,赶车催牲口为生。花儿市口程万全堂老药铺,有个蛮子姓陈,吃茶饮酒,彼此相好;他认小的母亲作为干母。他因得病,想回家乡,雇车叫送至扬州,择日起身。小的抛母送他到家,挂念老母,要速回京。路过江都,小的到店吃饭,走堂欺是远客,张口就骂。小的与他理论。遇着老爷公差,不容分说锁来!真正冤枉。求老爷明断,放小的回家探母,感恩不浅。”说罢不住叩头流泪。施公闻听点头,心中为难。且说暗中鬼魂,岂肯相容。命差人韩禄带进喂养之犬。死尸冤魂附在黑犬身上,看车乔在堂上跪着,连忙跑跳到恶人身边,带耳连腮咬了一口。恶人魂惊:“哎哟!
  那家喂养的犬?好不顾王法!”想要站起,怎奈魂伏黑犬,那肯放松,摇头摆尾,不撒口儿,咬得车乔乱叫:“救命!”施公想起黑犬郊外刨出死尸,今见此犬上堂痛咬,就知应此人身上。施公高叫:“黑犬听着!若是为故主报冤,畜牲既能通灵性,听我吩咐:此乃朝廷设立公堂,焉许混闹?他有过恶,自有皇法治罪。再要无礼,定要重处。闪在一旁,听本县问他可也!”畜生那时闻听,松口退在一旁。但魂伏黑犬,张牙睁眼,哼哼嗔此恶人。又见车乔口中咿咿胡说:“谋害财命,如今害着自家。冤冤相报,焉能逃脱?”施公便有主意了,叫声:“王仁,上前跪在一旁。本县问你,不知他牲口上,还驮着何物?”
  王仁回说:“驮的是被套行李,现存店中。”施公说:“取来我看。”王仁下堂,去不多时,取到放在堂下。众目同观:一个有毡子的大褥套,一个小褥套儿,取出来堆了一地,棉袄、单袍、小衣、靴袜、被褥全有。小套里取出一个包儿,银钱不少。
  施公看罢,参透其故,带怒叫声:“车乔,本县问你,你送亲回家,为何这样饱载行李?快些从实说,免动严刑,你休生含糊!”恶人见问,故意作屈,泣哭不招。“人来,将他夹起!”
  众役答应,一拥齐上,请过大刑,伸手推倒,车乔嘴脸朝尘。
  拉去鞋袜,套上夹棍。恶人害怕,口叫:“冤屈!”夹棍拢得凶恶,犯人昏迷。用水喷过。车乔睁眼,叫:“青天爷爷,小人实招。”施公吩咐:“住刑!”公差答应退后。施公说声:“车乔,快说真情!”当说:“大老爷,小的原系送陈姓回家。他在江都城中城隍庙后居住。小的见他衣服、银钱,偶起贪心。一路无得下手,行至江都临近荒地,小的见四下无人,把陈姓用刀扎死,抛尸水坑。天黑歇店,次日起身,被人拿住解县。自知害人,无人知觉,那晓犬来执证。当日陈姓在万全堂药铺中,从小抱养此狗,昼夜不离左右,把黑犬养大,得病回家,难舍此狗,带犬回家。小的害陈姓,此狗吓得跑了,踪影全无。那知这黑畜生,竟会告状鸣冤!这是已往真情,只求免刑,情甘领罪。”施公听罢,说:“好大胆奴才,既已认亲,就该好好送他回家,与理才通。缘何又有歹意,谋害人死?上天不容!只晓黑犬是一畜生,即不理论。你那知道黑犬救主报恩。用刀杀死他主,掩埋水坑下边,即为此犬看真,当堂来告,领人掘出死尸拿你。你今朝把事情犯了,报应循环,真真不错。黑犬鸣冤,可垂千古。你的恶名,遗臭万年!”施公一番话,说得车乔无言可对。施公吩咐人来卸了恶人夹棍;又叫书吏呈招,拿下叫恶人画了十字呈上。且说施公提笔,断车乔谋财杀命,应该抵偿不赦。断毕,又差人到城隍庙后,把陈姓嫡亲,立刻传来,当堂言明其故。陈姓至亲,哭恨不绝。施公吩咐:“把车乔的牲口,立刻变卖,连衣服银钱等物,交其领去,取尸掩埋。”
  又叫陈姓亲自把黑犬带回去恩养。分派明白,不必细表。贤臣又叫书吏作稿,立刻申文;又令禁卒将车乔收监,等回文正法不提。
  施公才要退堂,忽见门上人慌慌张张,跑上公堂,跪倒回话,说:“衙外马上一人,口称:有州尊太爷的紧急公文到了。请老爷定夺。”施公闻报变色,一摆手,那人叩首爬起,回身下堂。贤臣心中细想:这狗官人,有什么动静?他若与关升讲情,也未可知。遂即吩咐:“着他进来。”州官来人,随即上堂,将文呈上即回去。且说贤臣展开,上写:“本州示江都县知悉:顷奉上文,以渡口黄河套一带水寇作乱,劫伤客商,名曰银勾大王,为贼首一名;其伙同刘六、刘七,均藏在海面,招募会下水人几百。素知江都捕快个个能干,限一月内获到。如拿不到,革职!年月日期。”贤臣看罢,心中大怒,骂声:“狗官!害我不浅!”思想多会,计上心来:何不如此这般,将先谋而用兵。施公吩咐。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41回 州文催办事 县尊瞧来文
  施公吩咐退堂不表。且说差去拿老庞、解四的两名公差,自从领了签票,城里关外,访了几回,不见形影。到了这日,赵虎、刘奇两人,关外撞见,同到一座小庙,坐在石板,彼此报怨,说道:“十天限期,眼下将满,违限照例要打。纵然宽限寻找,又没原告,先要人犯,只得耐性访拿。”二人讲话,只听打呼震耳。公差举目观瞧,殿内一人,躺着睡觉,满身破烂。那人一翻身,如神差鬼使,忽说睡语,咿咿唔唔,一声大骂:“解四!我把你这狗娘养的,躲着我走,又不与我言。”呼呼又睡。赵虎闻听,低言望刘奇说道:“老弟你听见么?咱们何不如此这般,给他个巧诈。是不是?再讲。”刘奇回答:“使得。”二人站起,一同迈步进殿。刘奇走到那人身边,也冒冒失失,用手往那人肩上加劲一拍,大叫一声:“老庞呵!解四回来了。”那人闻听,梦中惊醒,一翻身坐起。忙问:“在那里呢?”公差回答:“就是我。”那人睁眼一看,认得是公差,忙忙站定笑说:“二位上主,为何与我取笑?”二人闻听,立刻变脸,张口就骂:“老庞,我把你狗娘养的!解四在那里呢?跟我们找找他去,要有了他就没你。”那人闻听,只当真话,口尊:“二位公差,他家我认得的,里面找找他。倘不在家中,我再领爷们去找找有何不可?”二人回答:“快走,到了他的门口,如叫不出来,只管骂他,有祸与你无干。”那人回答说:“是。”不多时,来至解四门首。那人上前用手拍户,叫几声不见答应,依着公差,放着高声叫着解四就骂,公差们在一旁。
  且说解四正与妻闲话,耳内听到门外骂得不堪,心中之气往上直冲。神差鬼使,他那里受得住气话,即迈步出房开门,冒冒失失,照着那人就气呼呼大叫:“老庞没廉耻!”他二人揪起就打。两名公差听得明白,说:“有了解四的名字。”一齐抢步上前,不容分说,回手抖出铁锁,套上二人,拉起就走,往县而来不表。
  且说施公退堂,进入书房,取出州里来文细看,心中发恨,点头想计:施忠不在,如何是好?忽然想起一人,着施安即去传李升立刻来见。去不多时,传进李升,朝上跪倒,施公说:“起来。”李升叩首站起。施公满面带笑将州文要拿水寇的话,说了一遍。又说:“我今着你同施安去探黄河套事情,若得真信即回。”李升答应说:“老爷吩咐,小的与施安同去。”施公叫声:“施安,莫辞辛苦,你同李升前去办理。”施安次日同李升早晨起身不表。且说施公用毕晚饭,茶罢,天色黄昏,秉上灯烛。施公独坐,看那未结之案。看到三鼓,才宽衣上床安歇。
  次日,施公起来净面毕,吩咐升堂上坐。书吏衙役伺候。施公往下吩咐:“尔等马步三班听真:今日本县往城隍庙内判事,吏役伺候。”众役答应,个个手忙脚乱,登时执事刑具,预备停当。轿夫抬轿,施公上轿出衙。
  且说未访关升之前,奉命访拿瓢鼠、刘医的徐茂、郭龙两个公差,昨日就知道今日老爷在城隍庙审事,他们就照施公之命,用计出衙。二人先带瓢鼠、刘医二人,出了店门,也往城隍庙而走,二人一边用计说话。不说瓢鼠、刘医两个私谈所行之事,不觉一齐来到城隍庙门首。只见老道门首站立。他一见公差锁拉二人来到,道人满脸带笑,口尊:“二位上差何往?进小观坐坐吃茶。”徐、郭二人闻听,带笑说:“好说。道兄,我二人特来扰茶,恐当不便。”道人笑请相让,一同进了城隍庙的角门。刚越灵官殿,来到配殿,徐茂叫声:“道兄,今日午间,老爷到你观中问事,少不得茶水早早预备才好。”老道回答:“有现成的。”五人又进西殿,看了看,原是一座子孙殿。徐茂把瓢老鼠、刘大夫,一边一个,锁在小鬼脚上。郭龙带笑,望着郭、刘二姓说话:“你们弟兄两个,也无用发迷了,听我告诉。你们哥儿两个自把主意拿正,若是见了我们老爷,只管响唧唧的回话。古人云:‘越怕越有鬼。’实告诉你们罢,我们终日跟着老爷,深知他欺软怕硬。”二人回答:“多谢上差的指教。”言毕,公差与道人出了殿,仍用锁把殿门锁上,三个人说说笑笑。耳闻其音,都往后边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42回 施公审木柜 戚胡子弃妻
  话说瓢老鼠、刘医见两名公差,锁了殿门,与道人往后去了,配殿就坐他二人。迟有顿饭之时,不听人声。他二人闪目细看,只见正座供着九位娘娘,下面两边都是众神,紧靠着那边,一口破木柜,余外并无别物。满殿尘土,厚有指许,蜘蛛结网。瓢老鼠看罢,先就长吁短叹。又迟一会,忽叹不止,低声望那边刘医说:“谁能知我的这宗事情。除你,外人不知。家兄有病,请你看脉吃药不效;家嫂原系风流,彼此招情。家兄在时,不能称心,因此才起谋害之意:商议用砒霜毒死病兄。家嫂守寡,与我通奸事情,作的安妥,邻居亲朋不知,平平安安载余,与嫂嫂暗里夫妻。何故今日拿咱两个,莫非你口齿不紧呢?”那刘医听了说道:“你我既作的亏心,谁敢口齿不稳?人命关天,非同儿戏,岂肯老实告诉与人?依我猜来,一定是你嫂子又续了人,追欢之间,信口说出,别人听在腹中,人后对人乱讲。当差的闻风禀到县尊,因才拿你我。少时县主判问,咱们拿个主意,趁此无人,早些商议。”刘医又说:“咱们两个,舍出下身不要,万不可招。如若招出来,决然抵命;挺刑不招,还得活命。必须改过前非,学作好人。”老鼠闻听点头说:“刘先生,你的主意不错。”二人正自私语,打定主意,忽听痰嗽之声,吓了一跳,并未听准声音在那里。复又细听,多时不闻人声。老鼠又忍不住,叫声:“刘先生,刚才是你痰嗽?”刘大夫回答:“我无有病,为什么痰嗽呢?”瓢老鼠听说:“我无痰嗽,外面又无人影,这就奇了。殿中就只你我,都没痰嗽,可是怪呢!”瓢老鼠思想多会,说:“是了,刘先生不是你我胡猜,这一定是上面的娘娘,闻之不顺,痰嗽一声,拦住咱们。”刘医闻听,低低回声:“老鼠你了不得了!你竟吓得满嘴胡说。刚才我听的声音,象你身后,缘何赖娘娘呢?阿弥陀佛,也不敢当了。”瓢老鼠闻听,扭项一看,自己身后,就只有顶破木柜,自己颈子锁在小鬼腿上。二人讲够多时,复又说:“是了,一定是鬼大哥见怪。”言罢,吓得他回身冲着泥小鬼跪倒磕头,祷告说:“鬼大爷,鬼祖宗,饶过我们罢!”吓得刘医也没脉了,登时发怔。
  且说施公坐轿出衙,来到城隍庙里,公差道人在道旁站立,等侯迎接。三人跪下通名,门子一旁喝道:“起来。”二人答应站起。施公下轿,迈步进庙,至灵官殿坐下。问郭龙、徐茂:“事情委办妥么?”二人回答:“小的们遵照老爷吩咐所行。”
  施公说:“带瓢鼠、刘医问话。”公差答应,忙叫道人拿钥匙开锁,推开门,把二人拉出殿来,跪在公案之前。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43回 书吏出柜外 施公回县衙
  话说当下施公说:“尔等把所犯过恶,快快实招,免得受刑!”二人见问,叩首说:“老爷在上,容小的奉禀,二人江都良民,并无犯罪。”贤臣闻听,微微冷笑,高声往殿里问话:“有了没有?”殿内有人答应:“回老爷,定然有。”施公吩咐差人去把殿中那木柜抬出来。众役立刻把柜抬出,放在对面。
  施公吩咐开柜。道人答应,上前用钥匙开柜。开了柜门,自里面跑出一人,手拿纸笔,走到公案,放在桌上。贤臣闪目一看,心中明白。惟有瓢老鼠、刘医一见,只吓了个魂飞胆裂,浑身打战。“头里听见痰嗽之声,我尔胡猜,原来柜内有人。”贤臣说:“瓢鼠、刘医,谅你二人无可巧辩,跟本县回衙定案。”二人闻听,泪眼愁眉,不敢张言。贤臣吩咐:“搭轿回衙!”众役答应,贤臣起身。
  刚出庙门,才要上轿,忽听对过有男女之声吵嚷。又听妇人喊骂,又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情!”贤臣闻听,心中不悦,吩咐:“人来,尔等去速拿吵嚷之人,进衙问话。”青衣答应:“是!”贤臣上轿回衙。公差领定瓢鼠、刘医跟随,登时进衙升堂。贤臣吩咐:“带瓢鼠、刘医结案。”衙役立刻带进,跪在堂下。施公微笑说:“你二人还有辩处没有?”二人见问,叩头求恕,情愿领罪。贤臣叫人立把瓢鼠嫂子拿到,当堂跪倒。
  施公提笔问话,那妇人一一承招。即时判断:瓢老鼠毒兄图嫂,本应立斩。梅氏通奸谋夫,即刻处决。刘医图财卖方,毒死良民,应当充军烟瘴。判毕拿下,来叫恶人画花押。贤臣过目。
  又叫把男女三人重责三十大板,传禁卒收监。立刻作稿,申详上司,等回文正法。
  片时,又见堂下带上男女二人,披头散发,跪在那边。下役打千回话:“小的把吵嘴之人拿到。”施公下看男女二人,带怒问说:“你等系何亲眷?”男子见问,先就说话,口尊:“老爷容禀:小的并非亲故,乃是夫妻,因事不明拌嘴,被老爷差人拿来。”施公闻听,心中不悦,一声大喝:“咳!你们夫妻吵嘴,人间常有,缘何骂我?应该何罪?”那个见问,叩头说:“者爷容禀:小的姓戚名顺,本县居民,贸易为生,昨日讨下五十两银子,酒醉归家,暗把银子放在床上铺内。今朝不见,问妻不知,因此吵嘴。小的要当官鸣冤。狗妇回言,失口自犯。
  被老爷听见拿来,叩恳老爷公断。”贤臣闻之并不生嗔,反为带笑。又问那妇人:“你的男人藏银,你没有看见,因此争吵,是与不是?”那妇人说:“老爷,银子我没有看见。”施公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带怒叫:“戚顺,你乃在路带酒,是自不小心,失去银子,也是有的。误赖妻子,以致吵嚷,算无家教,理当归罪于你。人来!看守戚顺,明日重处。”其妻释放归家。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44回 贤臣审竹床 判断告妻案
  话说施公吩咐:“搭轿。”又说:“带戚顺同去。”不多时到了戚顺家,吩咐:“带戚顺夫妻问话。”二人跪下。施公说:“戚顺,你的银子放在床下坛内,除你夫妻,再无外人知晓?”
  施公又问:“戚顺之妻,本县且先问你,娘家姓什么?”那妇人说:“小妇人娘家姓刁。”施公问:“你夫带酒回家,银子放在床下坛内,你无有看见么?”妇人说:“不知。”施公说:“适才复验床下踪迹,只见有往来手扒的手印;紧里边又有个人身子印子。事甚可疑。”施公验毕,出归房坐,故意施威:“人来,快把大胆床坛拿来,本县严审。”差役跑进几人,把床坛拿出。施公大叫:“床坛,听真,尔等家主告你,问藏银,快快实讲,不然本县就要动刑!”复又故意点头。“缘何你们说不知?岂有此理!人来!快把竹床重处!再问。”下役虽然答应,心里暗笑,不敢怠慢。施公又一想,说:“竹床翻过。”一看,床下蜘蛛结网全无,点了点头,吩咐:“着实打起来!”登时把张床打得破烂。施公说:“住刑。叫他诉招。”迟了一会,施公自言:“怪不得,因年深月久,受了男女阴阳气候,得空参星拜斗,得了的精气,不能正果。偷了家主银五十两,交与城隍庙的小道,为的是好上供烧香祈神,脱他轮回之苦。”施公又说:“偷银既与了道士,人来,即拿城隍庙的小道,一同戚顺、刁氏,赴县听审结案。将门封锁。”
  施公进衙,立刻升堂。只见下面把戚顺夫妻带来,跪在左右。差人退下。且说施公叫声:“戚顺,听本县吩咐!你银交床坛,被人盗去,交结城隍庙的小道。竹床受刑俱招,都是刁氏之过。少不得本县就要难为汝妻。人来,把他拶起来再问。”
  众役发喊,一齐同上,立刻拶上刁氏,只疼得粉面焦黄。刁氏忍刑不过,说:“情愿实招。”施公摆手停刑。施公冷笑,骂声:“恶妇!那怕你心似铁,不怕你不招,快快说来!”刁氏回答:“老爷在上,小人细禀:小妇人今年二十九岁,半路改嫁戚门。与小道士认得,是以往来。丈夫戚顺贸易,时常在外。
  前日夫主出去讨账,那晚小道在小妇人家中。不料丈夫半夜带酒归家叫门,慌得小妇人把小道藏在床下,披衣开户。丈夫大醉,小妇人又不敢秉烛,怕他看出形容。细听睡熟,小妇人即便送小道出门。次早夫起,床下去摸,不见银子,说小妇人偷去。因此吵嚷。”施公叫声:“戚顺,你的银子有了。你听刁氏所供,有点不好。”施公叫带小道问话。登时带至,跪在一旁。
  施公问小道:“刁氏言说与你私通,你还盗去银子五十两。快快实招。”小道说:“并无此事。”施公吩咐:“动刑!”登时夹起。小道高声喊叫:“招了,招了!”施公摆手,停住刑具,定了招稿。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45回 气恼黄杰士 智擒三水寇
  贤臣叫人将银取来,戚顺看是不少。贤臣吩咐卸了男女的刑具,又令人拿下招词,男女画了招字,复又呈上。贤臣叫声:“戚顺,本县问你,妻还要否?”戚顺见问,往前跪倒半步,口尊:“老爷,不用问了,想这种老婆,小的不要他了,叩求老爷当堂发卖。”贤臣说:“算你还有男子之志。”随提笔判断:妙龄不守清规,通奸盗银,二罪俱犯,应重责三十大板,城隍庙前枷号一月;卸枷之日,照律重处还俗。戚顺自不小心,应责。姑念失偶,释放。刁氏与小道通奸,忘其夫妇恩义,应该处治;传官媒当堂领下官卖,价银领去。判毕拿下。叫:“戚顺,你画个字。”发放已毕,不表。
  贤臣忽又想起出签拿老庞、解四的事?赵虎、刘奇各拉一人上堂。庞大先说:“小的庞大,他叫解四。小的们乃是本县人氏,因为开铺折本,盘与钱姓。”贤臣又问:“你姓什么?”
  那人见问,叩头碰地,口称:“老爷容禀:小的是本县居民,姓钱名叫廷玉。父母早丧,只有小的一人。要寻买卖为生,可巧他那边有铺,一应家伙。中人说合,倒与小的。言明制钱五千。中人名叫解四,铺主姓庞。小的接生意,只有两月,不知把小的二人拿来何故?”贤臣说:“叫你二人,并无别故。你二人作的事情,还来问本县么?”吩咐人来先把他二人夹起再问。那老庞受刑不过,扭项大叫:“解四!我顾不得你了!”说:“老爷叫人不用动刑,招了。小的两个开铺正没趣致,那日夜晚,见一孤客,被套盛有东西。小的两人诱哄进铺,用酒灌醉,谋杀,将尸首砍得数块,装在床袋放在鱼池边。淹埋之后,各分银六十两,衣裳在外。恐有祸事,是以倒铺与钱姓。小的招认的事实,不连累好人。”贤臣说:“解四,你招不招?”解四见庞大招认,只得也招承了。施公吩咐书吏,定了口供,拿下二人画了手押呈上。施公提笔判断,批道:害杀过客——不知家乡。解四应该抵罪,立斩。老庞年老,应定秋后绞罪。追解四家产,变卖入库。令人到池边找着尸首,赏棺木仍埋鱼池一旁;墓前立碑,一面上写被害情由。施公判毕,立刻作稿,申详上司,不必说了。
  且说施公至三鼓而寝,次日升堂,忽有鸣冤之声,自角门进来。一个少年女子,跪在堂下,泪流满面。施公吩咐接状。
  书吏答应,接上呈词,放在公案。施公举目观看,上写:具呈为万恶侄谋夺家产,斩宗灭后,冤辱贞节事。妾王氏贞娘,叩禀:青天大老爷台前。亡夫方节成,本系盐商,家财数万,九十无子。妾父素受方公之恩,以妾报德。
  亡夫一宿而终;妾怀孕足月,生男襁褓。不料族侄方刚,嫉妒生谋,冤妾为私情不节——岂九十老儿生子?亲邻皆顺方刚之言。族中长幼二十余房,公分夫主家财;推出母子无归。妾之父母,皆以方刚之言为准,冤辱逼妾于死路。
  幸得母舅收留。往往呈告,皆被方刚买通官吏,各有司衙门,不准辩白,以致冤成覆盆。今日幸睹青天,恩准陈情上告。再乞叩青天大老爷,恩准提究灭伦欺孤之恶侄,救正脉之香烟。庶妾身清白不枉,操持节志,生死血沐,继恩于万世矣。
  施公看罢状词,往下开言,问说:“王氏,你的父亲叫什么名字?作何生理?你今多少年纪?嫁与那盐商时,有几多岁数?”那妇人说:“老爷,少妇的父亲名叫王守成,领方盐商一千两资本,出外为客。不料遭风,资本消尽,不敢露面。只因祖母身亡,缺少棺木殡葬之资,小妇人父亲无奈,出门设法。
  盐商闻知,叫小妇人父亲前去说道:‘作客为商,赚钱折本,乃是常事,何必挂怀。’前项又送纹银百两。殡葬祖母之后,又叫小妇人父亲与他侄方刚共办行商之事。小妇人父亲感其大恩,更叹老者九十无子,情愿将妾献与商人为妾,苦苦哀求,方公允纳。不料一宿怀孕,次日方公身亡。家产俱系方刚执掌,余事俱载呈状之上。”施公听了,又看妇人举止端庄,叫声:“王氏,你是几岁嫁的?”王氏叩头说道:“小妇人嫁他之时,才十六岁。二月二十日过门,二十二日数尽。奴情愿守志,族人不容,逼奴改嫁,以死不从。自产婴儿之后,步步谋害,羞骂小妇人。爷娘无奈,将小妇人领回,要害妾命。喜幸母舅收留,以全方门之后。已经六载,含冤未伸,今朝始得拨云见天。”施公想当日长沙太守寿高八十养儿,记长沙周文碑题道:九十公公养一娃,有人耻笑有人夸。若是老夫亲骨血,后来依旧作长沙。
  施公心说:“可知方公九十生子,积德感动上苍。”想罢叫声:“王氏,难为你贞心持节,扶养幼子,本县给你分清皂白。”
  王氏见准状词,连连叩头。施公叫声:“王贞娘,明朝把你父母、舅舅带着德保同来堂上听审。”王氏听说,拭泪下堂。施公随即出票,传那方刚族中老幼,限明日午堂听审。公差答应,接票而去。
  且说施公升堂,施公吩咐:“带上王守成夫妻来。”青衣答应。夫妇走上跪倒。施公说:“你女贞娘告状。快把此事情节,细细诉来。”王守成夫妇见问,叩头流泪,禀:“老爷,贞娘乃是小人之幼女,干出丑事。”施公微微冷笑,骂声:“奴才!满口胡说!亲生女子,谁不心疼?你说以女报恩,你这奴才,非是疼女,系误其终身。说什么生男养女,分明是卖你女儿。如今说她不端,有否凭证?如再巧辩,一定动刑!”施公又问:“你女既无别事,为甚被逐回家?方姓血口喷人,你愿受其辱,你为何追逼他死?快把情由说明。若有言差语错,动刑拷问。”
  王守成含泪口尊:“老爷,小的也曾分辩:若不满十月,算小的闺门不紧;已经十个月满足,如何是为败坏?怎奈方宅族人不依,当面受污。小的也觉荒唐,是以领回,逼他自死。偶遇内弟刘之贵苦救贞娘,随他舅家过活。贞娘屡次要告,无遇清官。今幸青天荣任,乞祈公断。”施公听罢,吩咐刘之贵、贞娘母子二人上堂。青衣答应,带至下跪。施公先看德保,虽然仅五六岁,却是品貌端庄清秀,天庭饱满,地角方圆,两耳垂肩,鼻如悬胆,十分安详。身穿锦红棉袄,随他母跪在一旁。
  施公心中大喜,把他抱上来,搂在怀中。施公便问之贵说:“你甥女被方刚丧其名节,王守成尚且疑心,你夫妇留下,是何缘故?”刘之贵跪爬半步说:“老爷,小的知道甥女从小遵守规矩,嫁与方宅,成其夫妇;花烛二日,太翁就终,令人可怜。适喜十个月满足,诞生一子。方族藉以九十生子为辞,图赖产业情真。”施公说:“你言有理。世间也有九十生子之理乎?”之贵见问不言。施公又问:“你为何不答?”刘之贵说:“若论九十生子的话,也有半信半疑。小的默思,甥女平日是个最贤慧的,若要冤他有私心,小的死也不信,因财图害甥女是实。”施公闻言含笑说:“难为你凭信贞娘,真乃眼力高强。九十老儿种子,世间也算奇事。因你们少读诗书,那得知道?本县自有凭据,除其疑心。”贞娘一闻此言,连忙叩头。施公吩咐道:“刘之贵、王氏起来,站在一旁,听候发落。”
  施公又命人传方刚合族人等,上堂听审。施公说:“尊宅那位是族长?”只见上来一人,名叫方敏文,扫地一躬,口尊:“老父台,方家支派族长,就是商人。”说罢下跪。施公说:“去世的方节成是你的何人?”方敏文回答:“是商人的嫡派族侄。”施公说:“你那堂侄娶王氏,族中知道么?”方敏文说:“这件事,族中都皆知道。但只不是明媒正娶,原是通房使妾。”施公说:“九十纳宠,你们为何不拦?”敏文说:“商人同合族也曾劝过。怎奈贞娘之父苦苦缠扰,以恩酬情。族侄虽然九十,身体康健,两下情愿。不料只一宿而终。贞娘如同追命之鬼!望父台判断。”施公微微冷笑,叫声:“老兄,莫非贞娘暗里有什么隐情?你侄之死,若有屈意,只管实说。本县严刑拷问!”方敏文闻听,不由暗喜。施公又说:“我且问你,老者无子,几时去世?合房全无挂孝,莫非你们是一姓两字?快实讲来罢!”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46回 巧折辩服众 救孤寡回家
  话说方敏文说:“商人们与节成是嫡派亲支,现有家谱可证。”施公说:“是嫡派亲支堂叔,也有一年反服,今并无一人穿孝。”敏文说:“节成已经死了五载,方刚是他嫡亲堂侄,过继与节成为嗣。三年孝服已满,邻里街坊可证。”施公闻言,故意吃惊,说:“又来了!你越发胡说。既你侄儿死过五载,连他死的情由,你也不明白,要本县追问,你还敢说亲支嫡派?”问得敏文无话回答,只见磕头。施公伸手指定,连骂:“你就该死!真是衣冠畜生!既为嫡派族长,为什么人死情由,不去问明?安顿王氏,心怀反意。分明你们长幼谋害他,贪图堂侄家产,不顾纲常。恐其娶妾生下子嗣,难分家业,所以害其父,今又谋其母子。岂不知苍天难容!一宿成胎,冤枉贞娘私情,逞强逐出,家财肥己。全不想图谋家财灭嗣,应该何罪?你既为族长,即是头一罪人。”施公吩咐:“先打三十戒方再究!”青衣答应,就要动手。
  忽见敏文长子二府方标,乃捐纳出身,领头向前一躬,尊声:“老父台,暂息雷霆,听治下细将情由禀明。”施公吩咐暂且停住。就问说:“年兄有何分辩?你是方节成的何人?”方标说:“节成是职员堂兄;家君本是族长。堂兄有疾而终是真。九十老人如风中之烛,草上之霜,绝不该纳妾合欢。不惜性命,丧其残生,尚无嗣子。现有成嗣之人,族中之人甚众,谁敢来侵吞家产?堂兄果是有人谋死,尸骸必有伤痕。老父台不信,开棺请验。若有参错,情愿领罪。堂兄果能种子,也是阴德所感,谁不愿从?但只过门一宿,族兄年老,无人凭信,所以将贞娘逐出。虽说通房使妾,行出丑事,关系方门声名。到底王氏年轻,不知羞耻,必有私情。十月生子,如何算得?”施公闻听,微微冷笑说:“据你说来,却也有理。节成入殓,既无伤痕,你父如何又说要本县拷问王氏呢?”方标听说,满面飞红,口尊:“老父台,家君今来到此,为王氏不贞,气郁在心,望老父台宽恩。”说罢一躬。施公说:“据你讲来,实是量狭之故,想着官报私仇。这也容易,把王氏叫来,夹几夹棍,拶几拶子,给他出了气如何?”方标闻言,连连打躬道:“职员无知冒犯,情愿领罪。”施公叫声:“年兄何言领罪。本县说个人情,少缓刑处。那淫乱之妇,告你合族。而你贤父子当堂说他送暖偷香。但此事无凭无据,你父子怎肯无故蜚言?”又说:“孤儿不是节成之子,通情何人?求年兄说出名姓,拿到立刻严刑究问。”方标闻听,连忙控身,尊声:“父台,若问王氏淫邪,实无凭据,只因服侍亡兄一宿而亡。但是年老,血败精枯,是以起疑。老父台明镜高悬,细细判断。”施公含笑说:“年兄现在爵禄荣身,将来也要临民,岂能顺着那些无知愚蠢之人乱说!贼情以赃为证,奸情以双为凭。若不满十个月生儿,是他父母拘禁不严;既满十个月,就是你方宅门中之事。德保既不是节成骨血,要拿奸夫是谁?若是无凭无证,即为以强欺弱。年兄之父,身为族长,自有家法,快说奸夫姓名,以便论罪。若无证据,难怪王氏含冤。”
  施公一席话问得方标张口结舌,汗流如雨,不住打躬,口尊:“老父台吩咐的极是。家君虽是族长,原不同居。王氏虽是通房使妾,先兄家中奴仆最多,持家不严,也是方刚之过。族人因方刚年幼,所以不便深究。只可逐出无耻之妇,免得再生祸乱。”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47回 仗乡绅巧言折辩 差二府追问奸夫
  施公闻听不由一番大笑,说:“年兄越发糊涂起来!日后还要为官出任,道理不明,谁肯相服?方刚年轻,族长就该照应,岂不知小儿作罪,祸遗家主,那容家下作乱。未曾逐他,就该先把情由问出。若说不知踪影、姓名,分明愚蒙本县。凭你狡辩,全然无理,年兄多费工夫!”施公登时动怒,方标一见着忙,无言回答,自觉理屈,羞愧满面。
  施公又吩咐传方刚上堂。下面答应。方刚战战兢兢,阶前跪倒。施公说:“你多少岁数了?”方刚说:“商人二十二了。”
  施公向方标说:“他竟比王氏还长一岁,你如何说他年幼无知?”
  方标不住的打躬领罪。施公又问:“方刚你继嗣几年了?快快说来!”方刚说:“商人过继之时,刚十七岁。”施公说:“既在他家已经六年,你说年老当家,必然是你。”方刚闻听,越发怔,无由对答,跪在下边。施公把惊堂木一拍,问道:“你为何一言不发?”方刚说:“不知老爷所问何事?”施公说:“你来为什么呢?你仗是盐商,在本县跟前推诿。我且问你,把王氏逐出,说他作了丑事,与何人苟合?你可说来!”方刚说:“商人终日在外办事,并不知情。”施公说:“你既然不知,为何把德保驱逐出门?德保不是你义父骨血呢!”方刚回禀道:“原是族人说的。”施公说:“既是私情,就该拷问根底。你只顾分财肥己,即不辨真假,仗势威吓。寡妇孤儿,含冤负屈,伸冤到此,叫本县与他判断分明。你今若指出奸夫,有了凭据,将王氏定罪;无凭据,显系斩宗灭嗣。该当何罪?你要知王法无情!”方刚闻言,登时变色,磕头碰地说道:“商人粗心该死,合族生疑是真。王氏若有败门之事,家下共有百十余人,岂无一人知觉?断不是商人家作的事,定是他父母家中作米之事。他虽生孩儿,岂能方家承嗣?王氏一派力辩。族长本拟苦苦追问查奸;王氏父母恐众观不雅,代其哀求,是以带王氏而回。”施公怒嗔,叫声:“方刚!若是他父母闺门不紧,如何到十个月才生?你们合族人的妇女们,都是怀胎几个月生子呢?”
  方刚目看族长,不能对答。
  谁知方刚的堂兄方连是新科进士,见他对答不来,连忙上前打躬,口尊:“老父师容禀:十月生儿,论理难怨王氏含冤。九十老者种子,也难怪方家疑心。老父师明鉴如神,此事古今罕闻。贞娘不无暗地私情,若谆谆拷问,有碍颜面。今王氏告状公堂,求父师断明。”施公含笑叫声:“年兄,贵族说王氏无耻,并无什么凭据,真假难辨,是不是呢?”方连说道:“老父师明镜高悬。”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48回 讲论古典服众 一验寒暑明冤
  施公说:“莫怪你族中少见少闻,又还欠读书。自古以来,老人生子,如刘元普八十余尚生一子;皆因他阴功浩大,故天特报其德。有成九十,较之八十,又长十年,谅来贵族不能辨其真假。要求清白,又有何难辨出,把家庭仍归于他;若果有私情,将王氏当堂立刻处死!”方连闻之,心内欢喜,向上打躬说道:“老父师吩咐分明。”施公说:“这件事年兄虽依,贵族若输,分去家财,如何是好?”方连说:“合族情愿公赔。”
  施公说:“年兄金榜题名,清高贵客,断无失言之理。只恐内中有不情愿的,年兄与贵族言明方好。”
  方连暗思纳闷:这施公先说少见少闻,还欠读书,莫非有什么花样?思想多会,即道:“老父师,若怕族中人不应允,何不齐叫上堂,问了一问。”施公说:“有理。”随把方宅合族叫上,将前情说了一遍。合族同声答应说:“公同赔垫,终无更改。”施公听罢说道:“昔日文王曾生百子,八十五岁而生周公旦,乃九十九子。武王未登殿时,周公旦之外,又得雷震子大义男,凑成百子。固论你方族有这许多读书之人,岂不知晓?因分家财,就推不知。此中一比就有效验,你们推解。但凡过古稀,能生子者,此子骨髓不满,身不耐寒,惧热怕寒;站在日中无影,即有也须细看,才能看出:先天不足之故。本县之言,尔等皆不信。《藏经》之中,有七言绝句一首:七十生儿惧暑寒,精神衰微形影单。老者生儿能健壮,定有旁人拜孝男。
  贤臣说:“德保方交五岁,你们家有与此子同年的抱来比比,自然分出真假。本县说你们少读诗书,见识甚少,你们未必宾服。”方家族人闻听,惊喜交集,堂下叩头打躬,口尊:“老父师,若能验出真假,德保果系无影,节成有后;王氏贞娘烈节,祖宗增光,感恩不浅。”
  方标令人叫管家把病孩儿抱来。施公观看:比德保短小,骨瘦如柴,身穿夹袄,愁眉不展。施公冷笑,遂把众人骂了几声:“畜生,与本县还敢胡混!小儿有病怕冷,比孤儿胜似一层。”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49回 众商人堂前请拜 不白人洗却沉冤
  施公看罢婴儿,向方进士说道:“此是何人之子?”方连回说:“来保之子。来保今年二十七岁。”施公说:“此子虽然有病,穿的是夹袄。德保那样肥胖,当此初秋,却穿一件棉袄,可见比那孩子大不相同了。”
  施公又命衙役,到街市上将五岁孩子找了几个来。施公将德保递给差役。孩子都在丹墀下。叫人拿各样东西、玩耍食物等类,哄着他们玩耍。同在院中,闹闹哄哄。那瞧看的军民,议论不表。施公叫上方宅族长,下去看看德保影儿。方敏文答应,尽心细看:个个小孩皆有形影,惟德保形影总看不甚明。
  只当年老眼花,仔细又看,仍无影儿,就不相同。登时族长如小儿呆望,惊得打躬叩头,恳求赦免。施公吩咐:“青衣,先将孩子送出,每人赏银一两,都在族长方敏文家去领给。”青衣答应,遵依而行。
  施公又对堂下说:“你们不肯认罪,恳求本县,使我劳尽心力。你等若是愚民,还可恕了。尔等乡绅读书明理之人,似觉难容,即不深究,人说本县赏罚不公。若诸公无意吞谋产业,为什么将有病孩童抵塞混充?自然更怕冷,以致本县当堂审问不真。你们存心不善,情理实实难容。本县有心加刑治罪,你们宦家体面何在?族众每名罚米五十石,以备冬日济贫。族长年尊不公,额外罚银百金,为庆贺去世老翁生子之礼,及旌奖王氏贞娘操守之真。限三日把家产归齐。尔等将轿子,合族绅宦,都到刘门迎请节妇、德保,好叫他光宗耀祖,转回家门。至于方刚立嗣,不该逐出孤寡,从今一应家务,概由王氏掌管,永不准方刚经手。如有人不遵者,来禀定夺。”方族人等,一齐打躬,叩头拜谢。
  施公这才吩咐传王氏、刘之贵、王守成夫妇上堂跪倒。施公叫声:“王守成,本县为汝女贞娘,判明泾渭,当日方宅之人,怨你女儿作了无耻之事,你夫妇逼那节妇自尽,险些儿误他母子之命。本当加刑治罪,姑念你因羞辱,实出无奈。你还要怜年少烈孀孤儿,从今必须诸事照前。若是有人欺压他母子,只管来禀本县知道。”王守成夫妇闻听,往上叩头说:“大老爷今将女儿污名洗清,小的就死也安。”施公听罢,又叫声:“王氏,听本县吩咐:难为你泾渭分清,今朝辨白,你心无愧,暂且跟你母舅回家去。三日内家财归齐,花红鼓乐,迎接回转方门,执掌家务,与方刚无干。看他孝你如何,若有不好,立刻赶出。仍与老翁守节,抚养幼子。本县详情,门第增光,流芳万世。”贞娘听罢谢恩。施公又向刘之贵说:“可羡你能识贞娘节操,恩养甥女、外孙,非是容易。总要照常照应他母子。一应家用物,盐行买卖,也须你时刻代伊料理。德保成人,子承父业。他族人若有侵欺孤子寡妇之处,来禀本县拿究。”刘之贵叩谢。
  方敏文心中暗想:草目翎毛,尚且有影,真真奇怪!这定是节成亲生骨血,可见是有屈情。施公见方敏文呆思,就知应验。吩咐:“传方商人上堂。”敏文堂前跪下。施公说:“你看德保有影无影?”敏文口呼:“青天老爷,真正无影。”施公说:“这就是老翁有德,上天不爽之故。小儿健阴之体,赤身亦无妨碍,你将有病孩儿领过来,比德保瘦弱,仅穿夹衣;街上众童都是单衣,就在堂前脱衣一试,立刻分明。”施公说:“人来,你们把各家孩子脱去衣裤,都哄着玩耍。”青衣答应,遵依而行,把病孩子也是脱去。小儿贪吃贪玩,俱都喜悦,不怕寒冷;惟独德保不耐风寒,与他果子银钱俱不要,哭着要穿衣服,口中呼唤妈妈。方盐商合族人等,面面相觑。施公坐在上面摆手,吩咐:“青衣把小孩抱着,与他穿衣服,交与王氏,领在一旁,伺候发落。”
  施公又叫上方家合族之人,说:“你等胡言,无凭无据,又没比例,所以心内怀疑不信。今日当堂试过,有什么不服,只管讲明。”方宅族人闻听,含羞抱愧,面面飞红,一齐打躬叩头,都说:“青天博通古今,明见如神。寒族无知,冤枉王氏贞娘。那知有成阴德,怀下子嗣。从此再不胡行,望父台开恩。”施公听罢,微微冷笑说道:“这等说来,诸公的疑心去了,没有不服之处了!”方宅合族一口同音说:“谢太爷的大恩,给绝户断出孩儿,为节妇洗明冤枉,并无有不服之处。”施公说:“你们不该冤枉节妇有那外事,因家财坏节妇之名。怎知贞娘青春嫁与老者,为他爷娘受过恩德。那料一宿而终。可怜操持,立志不去改嫁,给你方门增光。此乃去世老翁阴功大,使王氏产养后代。你们为家财逐他出来,若非告到本县案前,王氏贞娘之屈,如何得伸?臭名莫洗。你们既系乡宦读书之家,岂不知律有明条,全不想斩宗灭嗣,应该何罪!快快说来,按律定罪。”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50回 遵古验寒暑 因节赐旌表
  方家合族之人,听得施公要按律治罪,叫他们自招,吓得魂飞。惟施公又派人押下家族人等,限三日取齐,家产交明。
  各人允纳,俱各散出。
  施公后又差人挂匾额一面,旌贞娘节烈;立刻禀明上司,当堂存案。吩咐退堂,入书房。刑房书吏送来人犯招稿。施公灯下观看,至晚宽衣上床而寝。
  次早,施公净面整衣升堂。放告牌挂出,只听喊冤之声由角门而入,又一人至堂前下跪,说:“小妇人冤枉!求太爷恩准判断。”施公闪目观看:原是一年老贫婆,有五旬上下,身上穿布衣,两眼垂泪。施公说:“你为何事?家住那里?细细说来!”贫婆说:“小妇本姓崔氏,家居城外双杨树。孤儿寡妇,母子务农为生。今年种了几亩田地,每日种灌,结的茄子甚大。实指望卖钱还税,不料被人偷去。儿子因怒染病。不但无钱交纳国税,冬天衣食皆无,只有死路。幸值老爷判事如神,因此前来告状,求老爷拘贼救命!”施公闻听,微微笑道:“你种茄子,近有街坊邻居。所稼种之地,晚间必要巡查。”崔寡妇见问,说:“老爷,小妇的园子紧靠河边,夜间没有巡查,不知那贼来偷去。”说罢,放声大哭。施公说:“贼人不过偷盗茄子,难道连茄根都拔去不成?”崔寡妇说:“他要茄根何用?
  只恐茄子长大,还是来偷。”施公说:“茄子已被偷去,共有几回?据实说来!”寡妇回答:“茄子偷去有六七回,算来价钱五千有零。虽然茄根仍在,只能给那粪钱、人工钱。”施公叫声:“崔氏,茄子已经失落有六七回,又不比别的盗案,拿着有赃可证。贼偷茄子,挑到长街,随时卖去,又不知姓名是谁,既拿住也是枉然。无凭无据,怎然查问?本县念你孤寡,逢贼之害,秋季钱粮免你。偷茄子只可认个晦气,且自回去。”崔氏不肯下堂,青衣将他扶出。那些瞧看军民不悦,议论纷纷不表。
  施公见崔氏去后,却又暗着青衣前去查访有无,差同崔氏下去。这日施公升堂,时才午初,差往双杨树崔氏家的八个公差,当堂回禀。施公一见,便问:“你们可将本县吩咐之言,告诉崔寡妇么?”众役回禀道:“依办。”正说话间,又有差去叫卖茄子的,几个公差回话说:“小人们奉差把守东门,将卖茄子俱都拿来。”施公闻听,满心欢喜,吩咐:连担子全带进来听审。不多时,担子筐儿都放到堂前,个个害怕,跪下叩头。
  施公留神观看。问说:“你们是江都县的居民么?你们都是江都百姓么?”施公又问:“叫什么名字?报上来!”齐说:“赵大、刘二、周三、阿四、金五、姚六。”个个书吏记明,各写一帖儿,就令各人即去认各人的担子,将帖贴上,站定。青衣上堂复命。施公连忙离座,来到茄子面前,数了一数,共四十三担。施公细细看验,瞧到二十筐的上面,伸手拿起一个,看了多时,看出破绽。又见几个茄苞,又看筐上贴的姓名。施公看过,放下茄子,转身归座,往下吩咐:把偷茄之人白进忠、白进义带来听问。青衣答应,立刻下去带上跪倒。二人不住叩头,口尊:“大老爷听禀下情:小的弟兄,本籍江都,小买卖营生,不敢越理胡行。不知拿到什么事情?”施公闻听说:“万恶凶徒,你二人欺心胆大,还敢在公堂说谎。崔家与你何仇?不顾别人,把茄子偷来。孤儿寡妇,痛心伤情。你早些实招,免得动刑。”二人闻言叩头,口尊:“青天老爷,寡妇茄子,不知何人偷去,小的不知其故。”施公见不肯招认,带怒骂声:“贼徒!竟敢巧辩。分明是你们偷去了,还说屈情。本县把你个真赃实犯指出。青衣把筐内茄子,多拿几个上来观看!”公差答应,不多时拿到,放在公案上面。施公说:“白进忠、白进义,你们口称未偷崔氏茄子,本县问你,既是自家种的,为何茄苞儿还未长大,因何就摘?”二人闻听,一齐强辩。施公说:“这茄子因何个个打着窟空,这又是什么原故?”二人闻听,一齐发怔,说:“是虫咬的,或被风打的,也是有的。”施公闻听,不由大怒,说:“分明偷的茄子,公然肥己。今日事犯,尚敢胡说!昨日崔氏告状,本县故意施下暗计,差人密访,令他母子将大小茄苞,针孔穿过。你二人今日已经中计,还辩什么?”吩咐公差拿着茄子给他们看。青衣将茄子拿来。
  二人一见,个个都发呆,无言可对,只是磕头求饶,说:“小的原是一时起有歹心,当夜窃盗。”施公闻听冷笑,说:“你这两个该死的奴才!要是你们白种的茄子,岂肯一时尽摘?只顾自己过活,不肯顾别人,天理何存?你们还说什么?可叹崔家老妇好容易种的,真正费心费力,只望卖些银钱度日。你们坑害于他,真正可恶!今日实犯难逃,依律处治。还是依着盗人律例,还是赔补?此二条任你们择!”二人说:“情愿赔补。”施公说:“本县儆戒你,下次将二人拉住,每人重责二十大板,再叫赔补。”青衣答应,上前重责。二犯叫苦哀哉!施公吩咐差人:传崔寡妇上堂。不多时,崔氏跪在下面。施公说:“尔茄子着他赔偿。”一齐退下。
  施公正要退堂,忽见施安进来。遂问李升访拿水寇之事。
  不知施安如何回答,且看下回分解。

第51回 施安报凶信 施公痛义士
  施安见贤臣问李升,不由心中一痛,泪如雨下。贤臣一惊,说:“难道其中有什么缘故?你快快讲来。”施安拭泪心悲,口尊:“老爷,要问李升,令人大痛。前者小的奉命私探黄河套,扮作客人。那一日赶到黄河套,小的们下在渡口旅店之中。天有下晚之时,小的身乏打盹,李升独自出了店门。小的睡醒,问他何往?店中回说不知李客出店,并无留信。小的有心去找,不知去向。等至黄昏,不见回店。小的坐到三更时分,忽然睡去。李升迈步进房——小的如同梦中,只见他说:‘老爷恩重如山。我私探水寇,误上贼船。到了江心,忽听胡哨一响,四下来了许多船只。我命丧水中。’”施公闻听,不觉泪下,即问:“如今怎么拿贼报仇?”施安又说了一番。施公又哭之不已。
  只叫施安拿银送到李升家里,安其妻子之心,不可说此凶信。
  施安说:“晓得。”不表。
  且说外面云板声响。不多时,只见施忠进来。施公看见义士,心中甚喜。好汉上前请安,口尊:“老爷在上,小的施忠回转京内,老太爷都好。今有回书一封,请老爷过目。”遂从怀内取出,双手呈上。施公接过,为国心烦,不看家书,先告诉李升之事。施忠闻听水寇之猛,李升之义,心中难忍,一声大哭起来,说:“老爷不必悲哀,今李升已死,老爷何用担惊?等小的去会水寇,与李升报仇,兼答恩养之德!”又说:“小的还讨二人!此二人乃是兄弟,名叫王栋、王梁,武艺高强,小的深知。”施公点头,伸手提笔,立刻标写红票,递与施忠收起。施公复又吩咐说:“你三人务要机密行事,不可招祸。你去打点行李,明早好走。”好汉答应,回到自己房中不表。
  且说施公把家书打开,细看一遍,看完不觉二鼓。施公困倦,站起收了家书,宽衣解带,上床而寝。次早升堂办事,叫施忠三人起身。三人一同迈步出衙。众差役纳闷私言不必说。
  且说他三人到无人之处,施忠这才言奉差的缘故,一一告诉栋、梁二人知道。又将李升死的话,说了一遍。三人不胜叹惜。王栋带笑说:“当日我们兄弟二人,绿林贸易,山东一带,颇有名望,不知在江湖吃多少亏。昔年撞见捕官,甚是厉害,弹弓无虚,长枪短棒,人人惊怕。围住我们,兄弟两胁中箭。忽见一人骑着黄马,扬手发镖,并不脱空,伤了几人。我们赶上,请他留名:外号飞镖黄三太。生得仪表如此,一时分手而别,至今未曾相逢。”施忠闻听说:“二位,这就是先父那匹黄马,日行千里。他独作绿林;嗣后改换心肠,归农学作耕种。小的八岁,学会家传之艺。父母西归,亦入绿林。十五出马,并无对手。今年二十二岁。”栋、梁闻听,说:“原是令尊大人,失敬,失敬!”三人即时叙了年庚八字,结为生死之交。王栋居长,次者施忠,王梁居三。三人叙说,天已三更,方才安歇。
  次早起来,出店去探水寇消息,连在江口探听几天,并无踪影,三个好汉正在着急。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52回 水寇孤店贪杯 施忠展翅擒贼
  且说店东只知三家好汉,也是江湖客人,并不知是县中差役,便高声大语,叫:“小心早掩店门!”
  且说三名水寇,今晚是刘六、刘七的东道,请银勾大王挂角蛟。堪堪天晚,水寇驾舟,离江出岸,竟奔刘家店而来。三个贪杯好色,正在热闹。且说施忠等三个好汉,店中商议妥当,知会店中拿贼之故;各带随身兵器,侧耳细听,那边歌声震耳。
  王栋说:“天气不早,你我过墙行事。”施忠答应,三人上墙,观看动静。翻身顺墙溜下,脚占实地,大叫道:“尔等水寇听真:今逢狭路,快出来受死;口言不字,把刀斩尽。”且说三寇正然高兴,酒有八分。银勾大王等三寇,怀抱娼妓取乐。闻听人喊,心慌意乱,往外就跑,被施忠、王栋、王梁三人,在离店不远之处,前后捉获,绑捆起来。好汉这才通名,说:“我名施忠。三人奉县主之命,特拿你等。”把三人捆起,天明到渡口。武职衙门廉三元千把等官,那敢怠慢,立刻传令发兵到店,等候护送。三个好汉叫把水寇抬在车上。两家店主,不敢言语,只求无事。
  且说施忠忽见有群人来得不善。施忠说:“列位小心,等我挡住那些鼠寇。”下车站住,迎面拦挡。喽兵水卒们看见,个个跑散,各保性命,施忠方又走转回来。
  且说贤臣这一日升堂。廉三元上堂口尊:“老爷,今有京都差官,不久到县。”施公闻报,吩咐书吏三班人等,伺候到接官亭,迎接差官。众役答应,到接官亭等候。廉三元跪倒回话,禀:“老爷,差官离此不远。”贤臣说:“再去打探!”三元答应退去。贤臣又吩咐:“人来,即发书吏回县衙。门上挂灯结彩伺候。”该值答应而去。
  且说贤臣起身出亭,闪目一看:尘垢飞空,对子马、龙旗、王仗拥来。贤臣急走几步,跪在尘埃报名。马上差官说:“起来。”施公站起,不乘轿,骑马绕道先行进城,衙前下马,躬身等候。扬州官员得信,也到江都县衙之前。州官引领,跪接钦差大人。钦差上堂居中站立,众官跪听宣读。钦差高声朗诵:江都县知县施仕伦,为官爱民,作事清廉。不惧势利,忠正可嘉。再扬州作官不清,有害百姓,贪赃殃民,有坏国风,革职为庶,宽恩免究。扬州现在令二衙暂权,不日补缺。命江都知县会同知州二衙,盘查扬州仓库;但有亏空,行文上报,治罪议处。钦此。
  钦差读罢,众官叩头谢恩,州官立刻脱去吉服,换上便衣。
  贤臣含笑,躬身望钦差说话,口尊:“大人,卑职等斗胆,请大人敝邑暂歇金亭馆驿,卑职等好尽恭敬之诚。”钦差伸手拉住施公的手,叫声:“贤兄说那里话,你我乃通家之好,何言恭敬。可贺贤兄初任成名,不日高迁。出京见过令尊翁之面,本欲盘桓几日,奈钦限紧严,不敢停留,暂别再会。”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53回 众寇得凶信 会议江都县
  差官苦辞下堂,众官跟随出衙,送到界外,众官回转江都。
  扬州坏官,先告辞出衙,等候交任,盘查仓库。扬州二衙,姓王名辉,乃东昌人氏,以文才选的。为人耿直,深服施公断才。
  王辉带笑望施公说话,口尊:“县令,贪官坏任,上谕命你我二人盘查仓库;又令下吏代理,少不得领教,一同进州。”贤臣素闻王辉与贪官不合,为官正大,一闻王辉之言,施公忙忙站起,躬身口尊:“州尊大人,卑职何敢多言,任凭尊裁。”王辉闻听,起身赔笑说:“贤令请坐,你我乃通家之好,何须套言。”施公连忙回答:“恕卑职斗胆。”王辉笑说:“下次再提卑职二字,有失体统,令人耻之。贤令请坐,公议正事要紧。”
  施公坐下,对王州尊说:“你我先让他回州,好作手法。如此这般,大家取便,岂不美善?”王辉闻听,回答:“甚妙。”
  二公正议之间,忽见施忠进来,走至贤臣身旁,跪倒回话说:“小的奉命到黄河套。水寇吃醉被擒来,官兵护送。”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贤臣闻听,说:“事毕领赏!”施忠站起,又叫书吏写了回票。好汉手拿回文出衙,交与班头带回黄河口不表。且说贤臣即命书吏出告示,贴在十字要路口,上写:扬州府江都县正堂施,晓谕江都远近人等知悉:今奉上文到县,五日以后出斩九黄、七珠,并莲花院十二寇。
  内有恶人关升、豪奴三片;还有那些应斩六徒,尽行诛之。
  传其仇家,到法场瞧看正法,以报仇雪恨。无论军民人等,知悉。
  话说贤臣与二衙一同出衙,马步快兵跟随。施忠、王栋、王梁保护水寇车辆,前呼后拥,到江都城。瞧看军民,称赞不表。施公与二衙解水寇,兼上扬州盘查仓库。
  且言扬州、江都远近,有四名响马,称为南方四霸,个个武艺精通。黄天霸改名施忠,手使金镖三支,已改邪归正。一名贺天保,苏州人氏,年三十六岁,黄胡子,使得朴刀,骑红鬃马。第二名濮天雕,年三十二岁,黑面目,五短三长,江南人氏,手使单刀,坐骑青马。第三名武天虬,杭州人氏,二十六岁,手使亚虬枪,坐骑白头马。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54回 杀场斩众犯 骑马闹江都
  且说三寇议到江都劫法场,救莲花院十二寇,因有兔死狐悲之故。贺天保见过施忠,打那关家堡同救施公后,知道贤臣忠正,是施忠义主。若说不去,又有伤绿林好汉。偶生一计,公私两便。面议:各带手下到江都,到西门外观斩犯。寻了一座酒店住下,令人暗暗打听。
  且说贤臣同王辉押解水寇,进了扬州。贪官坏任无职。二衙、县令进州。施公把三名水寇,交与州官收监。当即二衙受事,与知县盘查仓库,所有亏空要赔。原官移住馆驿,变产交还。贤臣告辞回衙,进书房坐下。施忠献摆茶饭完毕。天黑秉灯,施公查对各犯呈词,想起杀场斩囚,犯人甚众,难保无事。
  施忠见施公为难,好汉参透其意,说:“老爷,倘杀场之内有变动,小的承管,只请放心。”施公当时坐堂。施忠旁立。施公吩咐王栋、王梁兄弟,二人答应,上前跪下。贤臣先叫,“王栋,传你到西门外正面,高搭凉棚五间。门前要悬花结彩,内设文武公案,伺候明日吉时行刑,不可错误。”王栋答应,叩首下堂办事。贤臣又叫:“王梁,你去知会府守振大老爷。就说本县奉请,明早借兵卒,先到西门外保护法场。人人雄壮,器械鲜明。务必要请大老爷驾到;并去晓谕江都门军,明日西门紧闭。”王梁答应出衙而去。又叫:“徐茂,你去说与禁子,明日五鼓预备。”徐茂答应转身下堂。又吩咐那些内外马步三班人等听真:明日五鼓,全班伺候。贤臣分派已毕,站起退堂,进内书房坐下。望施忠讲话,说:“你出衙察探事情如何?”
  施忠说:“小的已见贺天保面,说有人要劫法场。”施忠又向贤臣说:“依小人意,即将九黄、七珠、十二寇在衙前先行斩决,可无妨碍。”贤臣听施忠之言,略略放心。贤臣又看这些应斩之人,件件理清,不觉心内也安。待至三更时分,方才安寝。
  次早净面用茶已毕,贤臣升堂,吩咐:“再搭囚棚二间。你们诸事小心,事毕有赏。”英公然答应,回身下堂办事不表。
  又叫道:“张子仁,你去出城请振大老爷。说明马步兵营,巡查四面,若有仇家来进杀场,瞧着正法报仇,问对了姓名放进,寸铁不许带入监斩棚。右边站立,不许叫喊。你把守囚棚,等本县押犯出城,一同守府监斩。”又叫跟随人役在南牢门首,即设公案;再预备刽子押犯。登时预备停当。贤臣移步至狱门首升座。该值人手取斩犯牌高擎,如飞来到监门,高声大叫:“里面禁子听着!牌提五处出监;又提四个恶犯:关升、阎三片、五虎、花大。”那贤臣手提朱笔点名,押赴西门而来。王梁一见,开放城门,押着众犯,来至杀场。见守府振公,带领兵马,在棚内巡查严密。
  且说众寇在住处等信。武天虬、濮天雕先发小卒,探听消息。这名小卒,哨探杀场外面,回绕兵丁巡查,城门紧闭,只说城内绑犯;这名小卒,忙忙进店急报,众寇也就不敢迟慢,打扮各样人物,暗带兵器。濮天雕未出店,先传暗令不表。
  这贤臣把西门斩的囚犯绑出门外。刘医、瓢老鼠早已发出。贤臣吩咐:“快把众寇都提出监来听点名。”差役答应,手举囚犯牌,跑到监门喊道:“里面听着,犯人按名照数点提!”禁子闻听,一拥进牢,提出众寇,点名推出衙外。施忠一见,吩咐营兵,查看巷口。屠家抡刀如飞,登时开斩。一连三次,把十二寇斩了。施公道:“点九黄与七珠僧尼二人,照样上绑。”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55回 州县官闻志 捉风审小鬼
  话说从牢内绑出九黄、七珠凶僧恶尼。贤臣、施忠命众役推出衙外,屠家手举刀落。且说施忠见杀了十二寇、九黄、七珠,大事定矣!可无劫法场之虞,跟着施忠也大悦。贤臣起身上轿出衙,施忠乘骡后跟。四名司刑的屠户,带领士兵人等,紧随县主,竟奔西门而来。王梁一见,那敢怠慢,叫门军将门开放。贤臣轿出西门,众人役跟随飞奔杀场。
  且说武天虬一见城门已开,眼望天雕说道:“杀场来的犯人甚奇,怎不见我一拜之朋一起押来,都是无干人犯。兄长你挨开门。”又道:“出来人夫轿马。莫非此来,内有众友见面?此时须要齐心努力,刀杀官役。今日踏平江都,不必留情。”天雕点头。
  且说施公登时进了杀场,下轿。人报守府到。两人分旁而坐。且说城中哨探的那名小卒跑来,对濮、武口呼:“众家寨主,不好了!”即将城中十二寇、九黄、七珠已斩,说了一遍。
  贺天保闻听,不以为意。惟有天雕、天虬一闻此言,一声大喊:“呀!气死人也!好个不义黄短命,不思神前一拜。少不得大家与你作对。”言罢,又一声喊,气填胸膺,即向众寇一声暗号。只见八名强寇,站立一字排着,个个拿出兵器。贺天保一见,既行劝住,说:“你们众家兄弟,不必动手。人已经被斩了。十二人虽系朋友,自作取死。此事官也遵的王法。勿要动手,二位寨主、众家兄弟听真,此事何用作难!”用刀一摆,命众人齐收兵器,瞧看热闹。
  且说施公与振公在监斩囚棚内,二人闲谈,等施忠去动斩刑,取悦人心。施公正与振公谈话间,探报子下马,上前跪倒:“小的来报,廉三元与老爷叩头。”施公说:“所报何事?快快言来。”探报子答应:“小的回老爷,扬州补缺州官到任,请老爷前去迎接。”施公说:“我已晓得。”探报即起身出杀场而去。
  施公吩咐:“带人犯进棚。”五虎、关升、三片,姜酒烂肺谋奸的董六,老庞、解四、车乔、瓢老鼠、李龙池、刘君配、梅氏、王婆等不过是杀绞,斩而诛之。立刻仵作抬尸,散了杀场。有那瞧看了仇家的,个个合掌念佛。真乃是军悦民欢,不必细表。
  且说施公与守府二公,出棚上马,乘轿进城,十字口分手。
  施公因接迎州官回衙,进内更衣。出来吩咐:马步三班人等,不用跟随。轿夫散去,牵马伺候。不多时拉到两匹马。施公乘马,施忠骑在后,随同出衙。他主仆二人,巳刻进了扬州衙门。
  施忠服侍下马。施公一溜一点,同进州衙角门。但见堂前彩结悬灯,三班六房闹闹哄哄,大小官员站起迎接恭敬。施公站在居中。官吏带笑,齐呼:“县主,专候台驾到临。州尊太爷刚才来到,怪县主未去迎接,带怒进内;又传话出来,有礼相见,即履堂规。”施公闻听,恼怒在心:“我今奉旨监斩犯人,是以未能远接太爷。但言有礼相见,这说他升官,便要铺堂的?不用商议,快去打点礼物。”官吏闻得,信以为真,齐说:“县主速去办理,以免太爷见怪。”言罢,个个出衙门回去。施公带笑说:“列位还是伺候州尊,勿要远去。我也回去打点金银。”
  州役答应:“小的晓得。”
  施公吩咐了即往外行出衙,同施忠步行往西一座饭店。施公进去,施忠挽马拴住,随后进铺。好汉旁站。堂官过来带笑:“请问:爷们用酒用饭?吩咐小的好办。”施公回答:“不拘什么,这好吃的,快些办来。”走堂端上汤饭,排了桌上。主仆二人用毕会钞。施公与施忠商议州礼之事。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56回 州官罚县把门 硬驳众官礼物
  话说施忠办买八色水礼,开礼单,写手本。贤臣起身,出铺上马;施忠拿着食盒,往衙而来。州官可巧回衙。贤臣叫声:“施忠,拿手本礼单。”施忠递过。施公吩咐:“你可拉马在此等候,我进去投递。”贤臣带笑上堂,望书吏问话,不知哪位是内司?内中书吏回答,说:“那边坐的就是。”贤臣闻听,扭项观看,来到那人面前,把手本礼单奉上,带笑说:“奉烦投递。”那人接手本礼单,往内宅回话,口尊:“老爷,今有江都知县施仕伦,具手本礼单。”赃官闻言,心中大悦。瞧了瞧礼单,不过是平常礼物,并无银两,心下沉吟,不由动怒,将手本礼单扯碎,叫声:“进禄出去,快快告诉于他,本州不敢担受礼物,少时升堂。”进禄答应,来至大堂,见了施公,就把吩咐之话,说了一番。贤臣听罢,转身下堂出衙。施忠上前,口尊:“老爷,不知事情如何?”贤臣心中有气,不便细说,叫声:“施忠,把那礼物,叫抬盒的人拿回去。”说罢,起身走至台阶,赌气坐下,专等机会怄气;又暗骂贪赃狗官!众同寅及书吏上前,就问说:“老爷生气,为送礼之故?”贤臣说:“太爷清正,我施某带来重礼不受,反罚我小官把门。是以在此代太爷辞礼。”众官吏听施公之言,个个迟疑。半晌讲话,说:“县主,既是州尊之命,焉有不遵之理?我等何苦去碰?可吩咐将礼抬回。”专等贪官升堂行礼,齐至大堂伺候。
  就有内司走过,开门见礼。见官吏回言——照着施公的话,说了一遍。内司听了,心中恼怒,去见贪官,叫声:“老爷,了不得了!不用等礼。小的才见施知县投帖送礼。老爷动气,说:‘偏不要!’他赌气,放下坐褥,把守大门;见众官的礼到,竟大胆吩咐说:‘太爷一概免礼!’众人把礼拿回。老爷还讲什么?”州官听说:“快去吩咐外班,我立刻升堂。”进禄走到外宅高声说道:“三班伺候,太爷坐堂!”只听得梆鼓齐鸣,赃官上堂拜印已毕。官吏参拜;官役、牢头、禁卒,各乡的地方、保甲人等,叩头已罢。贪官要寻施公,带怒便叫:“江都知县闻话。”施公遂即向前,口称:“施不全参拜。”州尊听见贤臣报名,慌忙站起一摆手,即便说:“请起。”施公站起,躬身一旁侍立。州官又叫:“施知县,你知罪么?”施公躬身回答:“卑职不知,在大人台下领教。”州尊刘元见答,含怒说:“本州钦受御旨,点我扬州管理万民。大小官员都来迎接,惟少贵县。莫非轻视本州?你等我盘查仓库再讲,若有一点私弊,立刻革职。”贤臣闻听,强笑躬身行礼说:“非是卑职莫来迎接,惟因今朝奉旨监斩人犯,国规完毕,始敢动身。及赶到衙门,大人驾已早到,万望大人宽容。盘查仓库,请算;或足或少,自然有数。”刘元听罢,面带愧色。忽见堂下走上一人,公案前跪倒,手举呈词。州官接状词观看,上写:具诉告人东邻赵大、西舍王二、前居张三、后住李四、地方陈虎,呈为本郡南关以里,东路口坐东向西,有三教寺一座。山门正殿,四层配殿,群房共计七十九间。数年并无僧道在内焚修,每逢初一、十五,有邻人进寺烧香。
  本月十五日,众人进庙献供,进殿遇见怪事,众目同视:第四层魁星殿内,泥小鬼项挂少妇人头一颗,并无尸骸。
  不敢隐匿,众人共同叩恳大老爷秦镜高悬,查昭不白之冤。
  子民感叩洪恩,万载无既。
  州官看罢,不由肺腑吃惊。他在座上,不好明言,自己暗叫:“我刘元大运不济,上任就逢此事。头一个施不全对头,还未判断;他是我命中仇星,到手银子,他偏横挡。”贪官急中生计,肚内说:“何不如此这般,公报私仇!”刘元故意叫声:“县令施不全伺候。”贪官说:“今寺中有无尸人头一案,委汝验明,三日内断出尸亲。本州才升到此,不能办理。我出批,你作速去办!”言罢,提笔写上:州批县审。批为本州南关以里,路东三教寺内,魁星殿中,泥鬼项上,挂少妇人头一颗,无尸。投告者:前后邻居、地方人等公举。必须三日内断出尸亲详复。倘三日内不结,该令才短,摘印后递取,决不轻恕。
  州官写毕下递。贤臣接过。贪官下叫:“陈虎,你领县官速到三教寺断鬼回复。”施公深打一躬,走下堂来。刘元吩咐退堂。众官散出,都与施公担惊。贪官又派人役取刑具。贤臣看见刑具,微微冷笑出衙。忽见一人慌慌张张至施公身旁跪倒,乃是地方陈虎,奉州官之命,跟来回话。好汉服侍施公上马,施忠乘驴,地方引路,竟奔三教寺而来。
  贤臣偶然灵机一动,叫地方陈虎上来。贤臣说:“本县问你:你缘何呈报人头之事,不带凶犯上来?理该把你重处。”
  地方回答:“人头挂在鬼项。”贤臣却说:“又来了,你既呈报妇人头挂在鬼项,本该就把令鬼带来。是谁把人头挂在他的项上,好明不白之冤。”施公吩咐快去。地方赌气趴起,转身去拿绳杠。不多时陈虎进庙,令人伺候公案,一应铺设停当。地方引路,贤臣进内升座。又见本州四名衙役、刑房、乡绅、总保甲、牢头人等,上前叩见,报名已毕。贤臣下叫陈虎,地方答应跪到。施公说:“传四邻回话。”陈虎答应,翻身下行。立刻就有人跪下说:“小的张三、小的李四、小的赵大、小的王二,老爷在上,小的叩头。”施公说:“我问尔等,知此妇死的缘故么?”四人从头至尾,诉说一遍,呈词无异。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57回 传四邻问话 各人报姓名
  四邻报名诉罢,走下出殿。贤臣安心要看庙内破绽,好推情断事,审人头屈冤之案。贤臣站起离座,一溜一点下殿。施公同众役与施忠,从新绕殿,转过游廊、配殿,群墙瞧遍,并垣墉之处;又至后殿梓童殿上,左照右观,并无尸骸。心想:少不得打草惊蛇,再察形迹。主意已定,忙回至大殿。下役人等围随。贤臣升座留神,只见那些瞧看军民,闹闹哄哄乱说:“从未见过审泥小鬼的这稀奇事。”纷纷说话不提。且说贤臣吩咐带小鬼,陈虎答应,抬上。施公安心展才惊众,判断泥鬼。
  贤臣伸手提笔上写:州批县审。本州南关以里,路东有三教古庙一座。山门大殿共三层,计七十九问。后有梓童殿中,小鬼项挂少妇人头一颗,无尸。今本地方呈报,众目同观事实。此庙内数年以来,并无僧道焚修。现今原被告全无,州尊委本县施断,严限三日以内回复。尤恐此郡举监生员,三教军民不知,今出示晓谕知悉:愿瞧者赴庙听审泥鬼。倘有断不清明之处,许尔等公举。特示。
  写完往下又叫陈虎:“你把告示速去贴在冲要之处。”贤臣又说:“听我吩咐,今州尊委我,派你等四人,大家公办。审清人头,大家有功。若是你我怠慢,州尊恼怒,罪名非轻。”
  四公差闻言,也是鼻内流酸。贤臣恼在腹中,故作不知,说道:“陈虎,你去把住庙门,并吩咐举监军民三教之人,他们既来进庙瞧看,许进不许出。如有不遵,立刻锁拿去见州尊严究,就算杀人之犯。如期莫怨施某断事不明。你要徇私,放出一个,本县送你算犯法之人。”陈虎闻听,吓了一跳,无奈答应:“小的晓得。”这地方把告示贴上,回来复命。贤臣一摆手,地方闪在一旁。
  天色将晚,贤臣瞧月台上站着泥塑小鬼,项挂少妇之头。
  看罢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离座出殿,走至月台,带笑高声说话:“你们这内中举监人役,贤愚不等,瞧看本县审鬼,须听我施某吩咐,不可顽法。”只听答应,上来跪下。贤臣就问:“你是仵作,名叫什么?”回说:“小的名叫张五。”施公说:“你把鬼项挂的少妇首级验看,是何物所伤,不许粗心谎报。”
  张五答应,至泥鬼眼前,取出一根筷子,拉着那少妇之头,细细瞧看多时,回身进殿回话:“老爷,小的细验明白:妇人头上,致命斧伤二处;脑袋是斧子砍下来的。”贤臣闻听,一摆手,仵作退下。贤臣设计,诱哄愚民,审鬼是由头,好追寻题目,说:“本县奉州尊所委,势难诿卸。皇上点我作官,岂肯有负圣恩。本县幼年习学法术,与你报仇雪恨。”霎时间,忽见东南狂风大作,旋风来了乱滚,垂着泥鬼打转。贤臣一见,就知其意,不由得暗喜,感动佛祖神圣。往下高叫:“风中女鬼,听我吩咐:不可徇私,快捉人犯;本县差人带你到人群里找去。”随叫:“马腾你跟旋风,不可拦挡,任他旋转。倘有可遇之处,领来见我。”
  马腾答应,思想无奈,迈步出殿,跟定旋风,东就东,西就西。旋风滚得急快,公差两眼似灯。马腾高叫:“列位开路,莫挡风神。”众人闻听瞎叫,心中无亏还好;有亏之人,面上变色。旋风在人空中钻出钻进,找寻仇人不见,又起一阵狂风,往寺外而滚。马腾也随即跟出,转眼不见,心下为难。正在思想,忽见旋风从阴沟里进庵,复又出庵来引公差进内。那风习习连转三转,从阴沟刮入庵内去了。公差一见,说:“杀人之犯,一定在内,何不进庙?”用手拍门,高叫:“里面有人么?”
  女僧正坐,忽听外面打门,忙唤:“小尼,看外面什么人打门?”
  小尼回身来至角门开门。那公差迈步进庵,闪过,找风。只见旋风声习习,往里直滚。公差哪管内外,跟风往里就来。那风忽进禅堂,声习习围着大尼姑团团而转,刮得尼姑用袖遮面。
  马腾一见,不管好歹,回手取锁哗啷一声,就套在女僧项上。
  那风出房,又起一阵大风刮去不见。那个尼姑吓得面色焦黄,口中直叫。公差不由分说,拉起就走,穿街越巷,直奔三教寺而来。
  那些瞧看军民人等一见,个个说:“人拿来了!咱们快听老爷断鬼。”贤臣听得明白,闪目外观,只见锁拉一人,却是女僧,头上无帽,白面秋波,桃腮杏跟,樱桃小口,甚是窈窕。
  身穿绫罗,足登镶鞋,年纪三旬。迈步上台阶进殿跪下,公差报名:“小的带女僧。”贤臣闻听摆手,马腾退后。贤臣点头,难怪尼姑性乱,败坏法门。叫声:“女僧听真,今有屈死女鬼,在本县台下投告,私通谋杀他命,冤魂聚而成风,引领差人拿你。快快实诉,免得动刑。”那尼姑口尊:“老爷,小尼本州人氏,多病出家。奉公守法,不敢为非。老爷就便夹死,岂不冤枉佛门弟子么?”贤臣闻听,微微冷笑,往下吩咐一声:“女尼不用强辩,你去在台上把鬼项挂的人头看真,回来再讲。”
  尼姑只得趴起出殿,走到泥鬼面前,睁眼一看那颗人头,不由心中害怕,忙忙回身进殿跪倒,口尊:“老爷,令尼看过,不识其面。”贤臣闻听微笑:“你竟是满口胡说。本县知道其故,屈死冤魂,是你所害,因奸杀命,还不肯实招。”喝叫:“两边与我拶起来再问!”众役答应,把女僧拶起。十指连心,痛不可忍。又吩咐:“加拶。”只见陈虎回话:“禀老爷,今有本州三老爷,奉太爷之命到寺。”不知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58回 三衙奉命催审 蛮人心怀忿恨
  扬州三衙奉州官刘元之命催审,马到寺门。见人进报,不见县公迎接,心中不悦。此人系蛮地之人,捐纳三衙到此,不觉暗恼在心:“待我进寺,看他怎样审法?”走上月台。贤臣难越大理,立刻下迎,一步一点,至殿槛就不向外,满脸说些带笑客套,高叫:“三爷恕我有事在身,失迎之过,另日赔礼。”
  三衙回答道:“岂敢。”迈步进殿。三衙把手一拱,随即坐下,二人言讲人头之事,三天案件限满。这位三衙娃穆,名叫作印,在旁听审。且说尼姑上拶不肯招认。贤臣吩咐:“加拶。”尼姑总不招认。贤臣用手一指,喝叫:“大胆恶尼!你不招认,且下去。”叫声:“施忠,你同马公差速到庵内,将所有庵内尼僧,不论大小,都拿来问话。”
  好汉答应,迈步前行,与马腾离三教寺,竟往白衣庵而去。
  不多时拿到众尼,上殿跪倒。贤臣观瞧女僧已罢,说:“你师父犯下之罪,她赖你们谋害人命。你要实说,莫要虚言。”尼僧见问,吓得磕头碰地,口尊:“青天爷爷,小尼今年十八岁,命犯孤寡。八岁进庵,蒙师训诲,紧守清规,法度最严。不知何故,将师徒全拿送寺?叩求青天爷爷秦镜高悬!”贤臣大怒,吩咐动刑。一连三拶,可怜把小尼十指拶伤。怎奈心坚似铁,不肯招认,只求超生。又说:“小尼并无过犯。”贤臣说:“她不招,吩咐卸去刑具带过,不许与那小尼见面,换过答话。”
  青衣答应,遵依而行。且说施公为难,吩咐:“人来,把那二个小尼带上问话。”下役答应,立刻带到,吓着叫她下跪。
  只见那小尼,浑身旧衣褴楼,粗眉凹眼,漆黑的麻子,长的不堪。施公看罢,腹内暗转,要明此冤,得诱哄于她。满脸笑着,忙出公位,小尼面前,伸手拉住,叫声:“小孩子起来,不用啼哭。你的师父、师兄先回庵中去了。跟了我来,我好叫人送你回庵中,不用哭。不听说,我还叫人把你锁上,还打一顿板子。跟了来罢!”言毕,拉起小尼,往上走来。施公复归公位坐下,也不嫌脏,取这腰间纺绸手巾,替那小尼擦那眼泪鼻涕,拭干细看,带笑问话:“小孩子,太爷问你,你今年几岁了?不要哭,不害怕,告诉我,好买东西你吃。”回头叫声:“施忠,你去买些果子,与她吃吃。饱了,好送她回庵。”好汉答应,去不多时,买了些果糖食。施公伸手拿起,递与小尼,复又带笑说:“小孩子吃罢。吃得饱饱的,好送你回庵,不害怕。”小尼闻听,快活活,笑嘻嘻,接过就吃。且说三衙暗笑,我看他审事平常,倒会哄小孩子,若到限期怎了?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59回 奸夫与尼对词 判结人头公案
  不言三衙有气。且说贤臣诱哄真情,一回手,把腰间小小的花荷包解下,挂在小尼胸前。俗言小孩子识哄,那里见得吃的?又见给一个最好荷包,乐得她眉开眼笑,指手画脚的,叫声:“太爷,你这个荷包给我可好装钱,便宜了我师父了。”
  施公听出题头,不由心中大悦,扭项叫声:“施忠,把你腰中散钱给我些。”好汉答应,回手腰中打摸些钱,递与贤臣接过,都给小尼装在荷包里。贤臣带笑说:“小孩子,这些钱带回庵去,好买东西吃。我问你,不知昨晚来的那位太爷,是你的什么人?你告诉于我,我好叫人送你回庵去。”小尼见说,心喜欢得手脚乱动,一面欢笑,说:“太爷你问我,我不敢说,师父要打我。”施公说:“你师父不在这里,你只管说,好送你回去。”小尼四处一看,果不见师父,这才说:“那位太爷,比你还俊。他每晚半夜,总到庵中,带些酒肉饽饽,与我师父、师兄,饮酒顽耍。饽饽和肉,我吃饱了,打发我睡,还给我钱。每日晚上,嘱咐于我,不准告诉外边之人。那太爷白日并不见来。”
  施公闻听大悦,下叫:“人来,快把那老、小二尼带来对词。”下役答应,翻身下走。不多时,把二尼拿来跪下。贤臣说:“你们不招,有人招了。叫那孩子,把告诉我的话,对你的师父、师兄,再说一遍。”小尼见问,复又啼哭,叫声:“太爷,我不合你好咧!我说了告诉你,不叫我师父、师兄知道,因何又叫他们来对话呢?我不说,我怕打。”旁边老尼闻听着忙,叫声:“你不要胡说,回庵送了你的小命!”贤臣说:“人来,掌嘴巴!”一声答应,上前边五下嘴巴,打得牙落。贤臣又问小尼,小尼又照前说了一遍。二尼闻听,无言可对,个个仰面长叹道:“命该如此。”口尊:“老爷,不用再问,小尼招了:师徒同与西茶铺陈姓往来是实。”贤臣吩咐:“人来,带下老、小二尼,少时对词。”下役答应,立刻带下。
  施公这又吩咐马腾:“你速拿西关茶铺陈姓听审!”马腾接签下来出寺。不多时将陈姓带到上殿跪下。贤臣喝道:“今州尊委我断人头公案,鬼诉真情,旋风到庵,捉拿女僧,诉说尔因奸杀命。快快实招,免得动刑!”那人见问叩头,口尊:“老爷容禀:小的与尼姑并无通奸之事。如杀人,更没此事。老爷上裁。”贤臣说:“你倒言通理顺,善问如何肯招!”吩咐人来,将他夹起。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60回 判明妇人头 回复见州尊
  下役答应一声,夹棍夹起。陈公义见无据证,求生忍刑不招。贤臣说:“好一个恶徒!”吩咐:“人来,快把三名女僧带来对词。”下役立刻带上跪下。贤臣叫声:“小尼,你认认那人,是你假太爷不是?快说!不说打嘴。”小尼跪下害怕,即细看回答,叫声:“老爷,这就是那个太爷。”贤臣闻听,事情都对,心中大悦,问那老尼:“你快把实情招来,免得动刑。”老尼见问,不由仰面长叹,眼望公义叫声:“冤家,不用强辩,老尼替你招罢!”尊声:“太爷听禀:小尼俗家姓屈。父住东关,无儿,只生二女。小尼年幼多病,因此许进西关白衣庵中。不多几年,师父在外募化修塔。后来小尼又收两个徒弟,谨守清规。遇见西关茶铺陈公义,见小尼容貌好看,反用心计,进庵许愿,常常往来。请小尼到他家里,不防被他灌醉奸骗。酒醒无奈,续通奸了徒弟。打算无人知晓。不幸父母去世,发送事毕。小尼妹妹许嫁与人;妹夫姓贾名君车,贸易在外。妹夫出门,妹子暂住庵内。公义那晚来至庵内,看中妹妹芳容,忍心要行苟且之事。妹妹不依,气得寻死觅活,只要告状!陈公义带酒行凶,用斧砍死,尸首埋在庵后。他半夜将人头拿出尼庵,嗣后不知怎样挂在鬼项?只求青天再问公义便明。”贤臣扭项下问:“公义,从实招来。如有一字虚假,立刻处死!”陈公义见问,回答:“小人情犯是实,不敢强辩。小人南关有一仇家,想着移祸雪恨。那晚仇家有事,人烟不断,小人未曾得手,故把人头隔墙抛在三教寺内。小人不知怎样接在鬼项。是实。”贤臣闻听说已招,不必深究,吩咐带下,跪在一旁伺候。又叫带过老小三尼,事情算结。少时贤臣又叫:“地方看守着人头,等回复州尊,再起这头。”那瞧看军民议论不表。
  且说贤臣同三衙到了州衙门首下马,进了角门。下役带着犯人。贤臣向书吏手中接过招词,一跛一点,方至州尊衙内。
  施公带笑说:“烦你代我通报一声。”那人站起说:“老爷请坐少等,我替老爷递进。”内司伸手接过,迈步进里,把招词递给贪官。他看一遍,不过因谋奸不允,害死妹妹。奸夫理宜身头二处,回复起尸完案。刘元看罢,心中又喜又恼,喜的是不全的断法精奇;恼的是江都县有他作对,不能行事。贪官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何不打点一分重礼,差心腹家人暗暗上京,求皇亲索老爷快快提拔他离江都。——贤臣借贪官的力,倒升转顺天府不表。且说贪官又叫人传出,命三衙起尸验明,早入堂结案,暂把人犯寄监。刘元的内司奉命上堂,见了贤臣,不过说了几句褒奖之语。贤臣随即出衙,叫声:“施忠,天色晚了,到馆驿歇息,明早起身。”
  次日主仆出了扬州,在路正言贪官的过恶。贤臣抬头,见迎面跑过几匹马来,又听得内有一人大叫:“伙计们,不用上扬州去,这位老爷就是江都县的清官施公!”只见那些人听说,跑回坐骑,个个跳下马来。众人跪在当头,哭诉情由。贤臣不解其故,勒马留神,都系买卖打扮。个个惊慌,挡在当头,口中只嚷。内有一人腮流痛泪,口尊:“老爷,小的前已告过失盗情形,蒙老爷拿获斩犯报仇。另搭伙计,别处治货。从此经过五里碑,路遇一伙强盗劫财,尽行抢去。吓得小的等抱头不顾财帛,只得逃命。小的等特奔扬州来报贼情,幸而途遇爷爷,叩求青天救命。小的名叫李天成。”说罢。一齐磕头。贤臣闻听李天成三字,想起前番的莲花院十二寇那一案,就是此人失盗,贤臣长叹,叫声:“李天成,可叹你命犯贼星!今搭伙又被寇盗。但五里碑不是本县地界,属扬州的辖管。”客人闻施公言语,似有不管之意,放声大哭。被这些人哭得贤臣心软,说:“你等莫哭。寇去有多远?人有多少?”那些人口尊:“老爷,贼去多远,小的等只顾逃命,未曾细看,不知几人,只闻称贺寨主,声音渐去无踪。”施公闻听,想必是贺天保在内,彼时临别,言过保江都无事,此地方乃属扬州地方。嗣又劫法场,多亏义士施忠吓退。贤臣想罢,何不拿话说于施忠。说:“施忠,方才他言,内有贺天保,想是绿林之人。他当初原说保我江都安然无事。此地虽属扬州管辖,然与我交界接壤。今番又猖狂抢劫客商,其情可恶,真不啻匹夫小人之谈。但不知你管与不管?”施忠一听羞愧,一声大叫曰:“气杀我也!”
  双脚跳了几跳,说:“恩主不用急躁,老爷略等,小的前去。”
  天霸言罢催马而行,未顿饭之工赶上,果是贺天保同众朋友。施忠一见喜悦。贺天保见施忠说他言而无信,不觉惭愧。
  天虬、天保面红说道:“原物未动,老弟拿回送还客人,我等就此散去,免伤弟兄和气。”言毕,带怒叫声:“众友,想你我尘土不染,方称英雄,义气为重。”其余众人抛下货物,都骑上马,高叫:“黄老弟,但愿你指日高升,才见得朋友。”
  众人将手一拱,齐跨坐骑,扬长而去。众人去后,贺天保自知理短,羞过一阵,无奈眼望施忠讲话,叫声:“黄老弟,为你一人,愚兄伤却众友。没的说,你把货物银两拿去,交还原客。我也告辞了。”好汉尊声:“天保兄长,你我不比他们,何用介意,另日狭路相让。”随叫众客原物照数收去,众客千恩万谢而去。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61回 皇恩诏贤臣 回京都引见
  贤臣见施忠,就问:“事情办得如何?”好汉从头至尾详禀一番。贤臣甚喜,又向众好汉说道:“容日再谢!”贺天保等九人,闻听施公之言,就势告辞。各上坐骑,施公相送。众寇望施公说话:“异日再会!”言罢一齐上马,催驹回归林中。
  施忠回到树下站立。贤臣说:“施忠,就此起马进县。”
  好汉闻言牵马,施公乘马,施忠扳鞍。主仆并辔,正走之间,抬头看见江都城门。进了闹厢,入门闹市,耳内听得斧锛之声。
  闪目一瞧,路东一家好齐整宅舍,原是水作,在那里安盖大门。
  贤臣一见,肚内把天干地支细细推算;值日神将,从头暗数。
  心中说道:“既盖大门,岂不择日?他家如此不懂礼义,难道他家无有读书之人?今日黑道五鬼破坏,要想兴隆,万万不能。
  其中必有缘故。本县何不问其内里之情?”随叫:“施忠,你去把安门的家主叫来,我有话问他。”好汉下马,迈步走到哪家门首,带笑开言,说:“借问你们一声,那位是家主?”门里一人,年有四旬,应声答道:“不敢,愚下就是。不知有何见谕?”施忠说:“本县老爷有话问你。”那人闻听,连忙整衣戴帽,迈步出门,跟定好汉,来至施公面前。那人并不下跪,深深一躬,口尊:“老父师,生员不知驾到,未得远接。”施公说:“贤契免礼。本主一事不明。贤契既读孔圣之书,必达周公之礼。安门换户,乃是吉祥之事,今日五鬼破坏,动土岂不有损?”那人闻听,复打一躬,口尊:“老父师,门主既读诗书,岂有不看宪书之理。奈门生家没有学馆,请了一位先生,知晓阴阳风水,烦先生择拣吉期,道今日甚好。门生也有些不懂,问他之故?他说不用提起,安门之时,必有明公问,故此门生伺候这里。今听老父师呼唤,门生特出拜见。”贤臣闻听,心中纳闷,叫声:“贤契,此人大约与你有仇。”那人回答:“无仇。”施公说:“既是这样,你去把他叫来,本县有话问他。”
  那人答应,回身去不多时,回来手举字柬,口尊:“老父师,门生家先生有书一封,叫门生拿来,求老父师一看。”又说:“今日理当叩见,恐其冲破县尊,眼下不能高迁矣!”贤臣闻听心悦,说:“此人奇异。我先看看字体,是何言语。”
  想罢,伸手接过封皮,上写:“今月今日今时,县尊驾到”
  贤臣心惊,面视时分相对。贤臣点头说:“妙哉!待我看里面如何?”上写:山东曲阜县民人孔净,字奉江都县主。今日今时,台驾回转,路过此户。马上且观。吾乃孔圣之后,微习天文地理之妙术。今日系五鬼破坏之期,内有吉星冲破,不敢报名,恐泄天机,神鬼见怪。此户转祸为祥,家道丰盛,子在父死,夫存妻亡。顶带绵绵,代代恒足矣!民人孔净数字不恭,求恕具。
  贤臣看罢,不由吃了一惊。心中默言,此人学术通神,未来预知;此柬犹如板上钉钉,所言真正不错。我只知古人书中之理,却不晓陋室之中有此高人。但能有日官到极品,必请孔净主文。有心此时行聘,惟恐轻妄。贤臣沉吟多会,除非如此这般。想罢带笑说:“贤契听我一言,回府替我多多拜上孔先生。就说本县路过,不曾修帖奉拜,容日再谒。”那人闻听,又打一躬说:“门生请教老父师,今日安门到底好不好。”施公见问,含糊答道:“贤契不必追问,今日最大吉大利,贤契请回言罢!”贤臣把字柬插入靴桶里。贤臣讲罢,不多时主仆进县。
  这日黎明,点鼓升堂,书吏人等伺候。忽见廉三元上堂回话:“老爷在上,小的探得京都传牌到了,召老爷回京。此缺新补江都老爷,不日就要上任,老爷定夺。”贤臣闻说,吩咐:“再去打探回报。”且说贤臣暗说:“我若回去见主,遇了机会,我必参你!”贤臣心恨州尊,即叫六房盘查清结,好交代,以备回京。
  诸事分派停当,只见从角门来一人,上堂至公案旁跪下,口尊:“少爷在上,老奴请安。”贤臣含笑叫声:“施孝,你来江都有何事情?老太爷、老太太安否?”老奴见问,答道:“满宅人俱各平安。太老爷特叫老奴前来接少爷进京。查清仓库,太老爷说不可缺少,务要盘查仓廒毕,一同进京。”施孝说毕站起。廉三元下面叫道:“小人禀老爷,新任老爷离此不远了!”贤臣一摆手,上报退去。贤臣离座上轿,出城至接官厅等候。不多时新官已到,二人礼毕,一同进署交印、盘查仓库诸事,具结交代明白。新官送施公出衙。施忠、王栋、王梁三人,把贤臣送进馆驿。且说贤臣专等明早起程;又写字一封,打发施忠去请孔先生到京。施忠接柬,领命出馆。不多时回来,上前禀话:“小的奉差役投书孔先生,无容相见。回字一封,请老爷过目。”施公接过书,皮上写:“民人孔净,字奉贤公。
  此柬不可令旁人观看,目下也不可自观。明公到了官居总漕,身逢大难,再观此柬,必有应验。”贤臣看罢,暗道真神人也!
  依言将书收入锦囊之中。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62回 三人意懒心灰 商议告归林下
  且说施忠、王栋、王梁三人,见施公严肃,个个溜到避人之处。王梁带笑开言,望施忠、王栋说话,叫声:“二位老弟,愚兄一言公议。明日县主回京,你我早定主意。自当差以来,我先灰却上进之心。新官已上任,要想在施爷台下办事,断然不能。且又未知新官情性,可与施公性贤。孰料你我命小福薄。若是跟随进京,谅来也是小县。倒不如辞决施公,退归林下,与众朋友无拘无束,岂不快乐?望二位三思而行。”施忠闻言,沉吟不语。王梁答言说:“兄长讲的不错,很在理上。”施忠见他二人都是如此言说,不由意动,心活点头。三人一同迈步,进庭到施公面前,一齐下跪。施公一见不解,忙问说:“你三人这等光景,有何事情?”王梁先就接言,口尊:“老爷容小的细禀:今日老爷高迁,明日起身,小的等不忍分别。再者,小的三人,蒙老爷恩待,深感高厚。本欲伺候老爷进京,奈小的有家口牵连,因此叩见,小的等不能进京。”贤臣闻听一惊,自思:王家兄弟不跟犹可,听其口气,连施忠也有不跟之意。
  施公不悦,望施忠说话,叫声:“施忠,我问你,他二人不跟我进京,有恋新官之意。你想想,你不跟我去,岂不有负当初意?你今日败子回头金不换。我念你侠义,待你可也不薄。兼之你父母俱故,缘何你也辞我?”施忠见问,口尊:“老爷,小的父母虽已辞世,祖茔在此,不肯远离,断了祭扫。古人云:为臣要忠,作子要孝。老爷高升,乃万千之喜。无如小人草木之身,不敢言忠,命小福薄,不敢上京,情愿墓庐守孝。”言罢叩头求恕,恳求老爷恩典。
  且说施公无言可对,沉吟多会,开口说:“你三人今日齐辞本县,你们心灰意懒,不愿跟去。古言孝悌忠信,纲常大义。人生天地间,不过占一个字,要想十全,万万不能。俗云:尽忠者,不能尽孝。欲尽忠,想恋故土祖茔,即不能远行。本县难以留你同我进京,请问你们意归何处?告诉于我。”三人一齐叩首:“老爷请听,小的等仍归林下,须学古人。”施公道:“本县还有一句话:‘好歹贤愚,心要改正’。岂不闻猛虎回头?别再落那朽名。”三人闻说,猛然点悟,叩谢老爷指教之恩:“老爷,小的若不冲天明志,死后怎入祖坟?”施公说:“驷马难追,总要信行。”言罢,把手一摆,下面三人叩头立起。
  忽又见一人上庭跪下,口尊:“老爷,小的是振守府大老爷的家人。老爷奉差公干未回,知道老爷高升回都,不能亲送。小姐、太太吩咐小的,送来路费银五十两,还有家信一封。求老爷带上京去。”从怀内把银子、书信取出,一并递上。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63回 十里亭乡宦饯行 桃花店得信心慌
  施公接过,带笑说:“多承你家老爷费心。回去告诉太太,替我致意道谢。我钦限急紧,不能面辞,容日到京拜见。”家人答应,出馆而去。且说贤臣带笑望施忠、王栋、王梁说话:“我无物可敬,还是银子五十两,留与你三人,莫嫌菲薄。每人作件衣,作为纪念。”言罢,把银递与三人。施忠接过,三人复又叩头。登时天晚,贤臣用饭已毕。秉上灯烛,坐谈闲话,一夜未眠,天已大亮。举监军民人等,候送贤臣回京。众人又饮酒饯别。施忠、王栋、王梁随众而散。
  且说贤臣的驮轿驮子、家人马匹,围随上了官塘大道,竟奔京都,趱行程途。正在饭时,俄而一座店面,贤臣打尖歇息。
  施孝下马,上前伺候。贤臣下了驮轿,护送上房坐下。施安等外面照着驮子、骡夫,卷下驮件,喂上牲口。店小二揩桌,带笑问道:“老爷吃什么东西?吩咐小的好去传话。”贤臣见他一团和气,回答:“不拘什么东西,荤素都使得,只要快速。”店小二答应晓得。不多时用手托定,摆在桌上。贤臣用毕拿下,与下人吃完。施安会帐。贤臣拿茶。忽然听墙壁房中有人讲话,说:“伙计,咱们快些吃饭,收拾收拾,等这位坐上驮轿的老爷走,好搭伴同行。你不曾走过,出了这座桃花镇,不远漫洼,那就是恶虎庄。眼力要差,不是顽的。若是撞见他哥儿们,所有行李都得留下。”又一人回答说:“老弟放心走吧!咱们有什么,除了性命就是人。再者,不过是旧衣服,他也不要;就拿了去,怕他怎的?可恼远近官员,都为家身,惧怕贼寇,由了他们胡闹,损人利己,路截商客!”又一人说:“你们哥儿,你也不用怕。贼不同党,这南路一带有四霸,谁人敢惹的?有个姓黄的名叫天霸,比那三霸行事能干。虽说是贼,专截贪官污吏,不截孝子节妇、孤客穷商。闻听黄天霸投到扬州府江都县施老爷。你没见过好官府,真正清似水,明如镜,断事如神。又闻得天霸改名施忠,当了内司,盗贼还怕几分。昨日你听见施老爷升进京都,施忠不跟,告辞不知去向,也怕不得许多造化。”闲说罢,出店挑起担子,也有背包的,走过门去。施公看得明白,心下钦服:“好汉施忠,名不虚传。放他走了,岂不可惜!放他归林,便宜盗寇作乱。话说且住,我过恶虎庄,倘要被盗寇拦截,少不得借施忠名头,吉凶再讲。”
  一时贤臣吩咐起身。下人扶持上了驮轿,走出店外;家人上马,齐出桃花镇,疾奔恶虎庄而走。贤臣思想后悔:不该放走施忠。自己怨恨自己行的不是,才有今日担此惊怕,只恨不能插翅飞过此庄。众人正自奔走,心里都想逃过险地。刚到漫洼,忽听马嘶,四面跑马,登时围绕上来。众客商魂飞魄散,抛下被套,各顾性命。施公的驴夫久惯路程,惧强盗的规矩,不敢前走,忙把驮子围住。四面人马围裹上来。得禄、得寿年轻,不管死活,开口大骂:“少要上前惊着老爷!你们狗命不保。”只听得一声响,把得禄打于马下;得寿放马就跑。贤臣着急,高叫:“好汉,且休动手!初到宝庄,有英雄好几位,认得我施某。今日提名道姓,休要见罪。第一名姓贺名天保,第二名姓濮名天雕,第三名姓武名天虬,第四名姓黄名天霸。四家好汉,都与施某会过面,胜似同胞兄弟。”盗寇闻听,停刀说:“众家兄弟听真,休要动手。必须禀明寨主再讲。”
  一人飞马进了恶虎庄,至门前下马,进厅口尊:“寨主,买卖到门,万千之喜!又遇施不全来临。我常听见兄长念及,因此未动手,请令而行。”天虬闻听,想起:莲花院内十二寇都死在杀场;尤惧怕天霸,被其羞惭。直到而今,仇还未报。
  天虬沉吟多会,望天雕讲话道:“濮兄长,狗官到来,令人想起从前之事,甚是伤心。不可迟疑,就此出去。”吩咐上马,二寇乘马,登时来到施公驮轿一旁,慌慌忙忙下马。故意忙行几步,跑至贤臣面前,迎着拱手,口称:“贤公既到,请进荒庄一叙。”贤臣答说:“多承寨主美意,少不得施某领情。”二寇闻听甚喜,随叫人引路,请贤公坐的驮轿骡子在前,二寇上了马,跟随后面,到恶虎庄而来。转眼至庄门首,众寇下马。
  施孝等上前与骡夫搭下骡轿,贤臣即曲躬下来。二寇相让,一同进门上厅,分宾主坐下,立刻置酒。贤臣告辞不允。武天虬性快,口尊:“老爷,不知上京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64回 恶虎庄遇寇 聚义厅报仇
  贤臣见问,带笑就将奉旨召进京城引见,施忠离归林下的话,说了一遍。武天虬一闻施忠不在面前,称了心怀,满面得意笑容,口尊:“贤公,恕小人失陪。”贤臣说:“请便。”天虬望天雕眼色一递,当即告退,在僻静处会议。不表余寇相陪,且说二寇同到厅后,武天虬叫声:“兄长,理该冤仇当报了。黄天霸、贺天保既未跟随,咱们还怕哪个?”商议:即把施不全剥衣绑在厅柱之上,把他剐心,与十二弟兄享祭亡灵,有何不可?二人商议已定,复归坐位。施公方欲告辞。天虬面带怒色,大叫:“施不全!今日大王有句话问你:有仇不报怎么讲?”贤臣就知命不远矣。施公心忠,也不怕了,面无惧色,答道:“有仇不报非君子。”天虬闻听,拍手大笑,说:“好!”
  即唤:“人来,把狗官拿下!剥去上身衣服,绑在厅柱之上,与死去十二寨主剐心祭奠。”小卒答应,一齐拥上。吓得书吏等,一见吓走真魂,迈步想跑。濮天雕取刀下了绝情。又将施孝、施安、得禄、得寿绑起,将四人绑在厅柱之上。四人把死都弃于度外,破口大骂。堪堪主仆命在旦夕。二强盗哭祭十二寇方毕,才要去取贤臣心肝献祭,从外跑进一人,在众寇面前跪倒,仰祈:“众位大王,小的奉命四路哨探踩盘,今有一起贩红花紫草绸缎商人,路过离庄不远。打听明白,只有差官四名保护,本领平常,特禀寨主。”二寇摆手,再去哨探。小卒趴起而去。天雕说:“依愚兄看来,施不全好似笼中之鸟,还怕他飞上天不成?我们先出去满载而归。”那众寇一齐出门,各骑上马前去。
  且说施忠、王栋、王梁三人,自从施公告别之后,心中挂念施公。催马刚过桃花镇,带领了众人;正要奔恶虎庄;又听行路之人言谈,众寇截夺一起人去。施忠望王栋、王梁说话,叫声:“二位兄长,可都听见了么?必是濮天雕、武天虬他二人记怀前仇,今日狭路相逢,截住施公,不能前行。我们快行。施公必遭大难!”言罢,好汉催马如飞而去。
  众寇正被李五一阵弹弓,打得着伤。无如强寇比先愈多,将李五围住。李昆正在进退两难,认得是施忠,李昆不由大喜,忍不住大叫:“黄老弟,你从哪里来?想杀我李五哥。”施忠心中只记施公,留心细找,耳内忽听李五二字,按马一看,原来是镖行神弹子李五。又望那边瞧见濮天雕、武天虬,并不见施公与家人驮轿骡子。施忠这才将心放下,带马上前,带笑回答:“李兄长可曾会过武、濮二寨主么?”李五说:“久已闻名,未曾会过。”施忠说:“今日应了俗语:大水冲了龙王庙咧!没得说,今求众位赏我黄天霸点脸,大家笑合笑合,也免旁人耻笑。”言毕,催马过去。众寇一见施忠到来,一齐来到近前。惟有天虬、天雕心惊,无奈叫声:“黄老弟,贵体可安?”施忠陪笑答道:“二位兄长,与众家寨主,近来康泰。”
  施忠又问武、濮:“寨中二位嫂嫂可好?”二寇回答:“托赖安好。”又问说:“二位兄长难道不认得李兄么?”二寇回答:“不曾见过。”施忠说:“列位不用动手,大家见见。”话犹未了,王栋、王梁也到。众人不识。施忠代答,望众寇说话:“你们不认得他兄弟,这就是常说的王栋、王梁。”彼此在马上拉了拉手,见礼已毕。施忠说:“众位仁兄老弟,容我一言奉禀。这位李兄长,名昆,绰号神弹子。结交远近朋友,贯走镖行。今日到庄,他算一客。”大家含笑说:“咱们既涉江湖,朋友要紧,免伤和气。”二寇依言。李五闻听,下马收弓,说道:“众位寨主,恕小弟多有得罪。”言罢,李五收拾货物起程,告辞施忠等而去。
  施忠见李五去后,望二寇说:“兄长,小弟进庄拜见嫂嫂。”
  二寇闻言,不免心中着急,答说:“老弟高情,我二人回庄替贤弟代问。”施忠闻二寇言,不由疑惑。天虬、天雕思量施忠必要进庄,说:“黄老弟休要客套,咱们胜似同胞,一母所生,如何恼着愚兄?”彼此说话,一同进庄。天雕催马到僻净处,叫心腹小卒,速即回庄,如此这般。小卒答应而去。施忠说:“二位兄长,小弟请问:此庙收拾的很好,未知内里供着何神?”天雕带笑回答:“此乃姓许的重造一座三义庙。”施忠说:“很好!三义庙。但不知庙内有赵云无有?就与咱们一样,南有四霸天结义:贺天保居长,天雕居次,天虬居三,我岂不是四弟赵云么?”天虬说:“老兄弟你比赵云还使的,怎比兄是一个鲁莽张飞!这算你赖我了。”说毕催马进庄。到了门首,一齐下马,彼此谦让进内,众寇左右相陪。小卒上前巡杯。天虬望施忠说话,口内连呼:“老弟,你不在江都县跟官招福,未知到敝处何干?想当初愿结生死,都在绿林很好;偏你要想妻荣子贵,洗手不干,又不称心。”施忠闻言,气恼在胸,为施公忍耐在心,带笑说:“三哥,你的话讲得不是。我天霸虽作绿林中人,谁不晓得专截贪官污吏,爱劝孝子贤孙!当日因众友,才到江都县里行刺。施老爷哪知是位杰俊。施公进京面圣,我如要跟随,何愁不得高升?小弟因为祖茔在此,岂肯断了祭扫,弃其坟墓?故尔直辞施公不去,为的庐墓守孝。三哥言我天霸之过,岂有此理!”天雕听此一番急话,连忙高呼:“小卒,换大杯上来。”小卒答应,登时拿到。武天虬说:“老弟休要记念在心。”好汉接酒,用手举盏;看光景,难以问话,故意连饮数杯,现出酒形,装作说:“我已醉了。”众寇说:“老弟量如沧海,缘何说醉?千万不可逃席。我等敬酒。”施忠回答:“少陪。”就迈步出厅闲步,走到马棚边,从门缝细观——终被他看出破绽来了。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65回 见骡夫驮轿心惊 越墙找寻施县主
  话说施忠隔着门缝一望,看见驮轿骡子都在院内;又望见那边马棚内,跌倒几人,躺在地上。好汉吃惊,酒气全无。如若是恩公有难,大约丧命。恨我匹夫,悔心误事。早来焉能落空?心内一急,就一跳上墙。顺墙趴过那边,脚站尘地。忙至马棚打听施公吉凶,瞧见骡夫,问道:“你知老爷在何处?快快说来,好救尔等之命。”骡夫见说:“老爷未曾伤命,闻口内塞棉,用绳反背捆在那边空房之内。”施忠听见贤臣有命,减却愁容。连忙上前,回首取刀,把缚骡夫绳挑断。二人爬起。
  施忠说:“你二人不用远离,我去救老爷要紧。”言罢,好汉迈步竟奔空房。
  且说跟施公的那名小卒,见好汉隔门越墙而过,不敢怠慢,跑在厅上,一声大叫:“众家寨主,不好!黄寨主见锁着马圈,隔门缝一望,越墙而过,进圈去了。”天虬、天雕听闻,就知事情败露。二寇恼羞成怒,大叫:“好个负义囚徒!安心要来寻气。”站起,用手把桌子往王栋、王梁一推,只听“哗喇!”
  碗盏杯盘,落地粉碎,豁了王栋、王梁一身莱汤。两个好汉气往上撞,随身都带着兵刃,不由怒从心上起,连忙站立,上前动手。地方窄狭,二人见空,各使飞步,跑出当院,回手就刷的抽出兵刃。武天虬一见,大叫:“二哥,你擒拿这两个鼠辈;我去捉拿黄短命,好一并报仇。”天雕等答应,各抓兵器出厅,围住王栋、王梁动——手。
  天虬今日把施忠的厉害忘了,伸手在架上忙取把亚靶枪,迈步忙至圈门首。心头有气,也不顾叫人开门,用力一脚,“咯登!”把门踢开,雄赳赳闯进圈门,高声大骂:“我把你无义之贼!吾来拿你。”好汉见武天虬要动粗鲁,不由他动杀人之心。
  回手忙取镖托在手掌上,大叫:“武哥休得撒横,今朝小弟难顾刺血之盟。”两下相隔数步,施忠哪肯容情,单背一举,提着金镖,对着天虬心窝,刷的一声响亮。武天虬“嗳哟!”——“叽咯”倒在地上。镖穿前心,天虬魂魄飘荡,手脚乱动,命归泉下。施忠也觉伤心,为施公难以顾义,不免从今江湖落骂之名。好汉叹惜上前,腰间取镖,擦去血迹,收在身边。忽见家人王虎赶到,施忠叫声:“王虎小心看守房门,若有差错,追你的狗命。”好汉嘱咐一番,迈步往前院而来,帮王栋、王梁成功。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66回 镖死武天虬 自刎濮天雕
  话说后跟小卒,看见天虬丧命,吓得惊魂失色,跑至前院,说:“不好了!武寨主被黄寨主一镖穿心而过,死在马圈之内。”
  天雕闻听,大叫,“啊哟”一声:“气死人也!”天雕抛下王栋、王梁,竟奔施忠,扑头一刀。好汉侧身躲过。天雕一刀砍空,气得破口大骂:“狠心贼徒!你为保全一人,伤好多朋友,我与你誓不两立。”高叫:“众兄弟,大家拿住匹夫。”众寇答应,一齐都奔施忠。好汉能飞檐走壁,身轻体健,并不招架,跑到那边。天雕砍空,使的力猛,往前一栽。施忠说:“仔细栽着身体,小弟又要惹不便了!”天雕闻听,只羞了个面红。施忠又见余寇跑到墙下,复又将身纵起,站在墙头,展眼之工,上了大房。天雕一见,只急得怪嚷。众寇心惊。施忠坐在房背上面,故意哈哈大笑,叫声:“濮兄长,听小弟奉劝拙言,休要动气。小弟当初既为县主,难顾友情。古言:为人须要始终如一。半途而废,算什么人物?小弟既然骑在虎身,要想下虎,万万不能。我天霸若无擒龙手段,焉敢长江搅浪?况我的本事,众位深晓。寨主留情,黄某有义,放了施公,领你大情;众位若无义气,以天虬为样,一镖一个,谅无处可跑,试试天霸狠毒手段。列位允与不允,快快讲来!”
  群寇闻言,齐说:“不好!”惟天雕一声怪叫:“待我擒拿于他!今日先叫他试试我箭罢。”房上施忠闻听,暗想:“我何不先下手?”取出金镖,托在掌中。天雕方要去取弓箭,施忠此时不肯少停,高叫:“兄长莫要怨我,你不留情,谁人有义?”只听刷的一声响亮,盗寇臂上受伤。濮天雕往后一仰,“啊呀!”显些跌倒。钢刀难举,抛于地上,疼得他浑身是汗,眼望房上开言就骂:“断义绝交!你心太狠!彼时原说同生同死,有官同做,有马同乘。今镖伤同盟,理上欠通。”说着拿起刀来,天雕竟自刎而死。众寇一见,登时散乱,顾不着围王栋、王梁。房上施忠心中暗叹自己绝情:因为施公一人,绿林中全伤义气。房上一声喊叫:“哪个要动,黄某不容!”手捏房椽,翻身落下,脚站实地。又满面带笑,说:“众家寨主,莫要见怪,人生天地之间,全凭忠孝节义。当日天霸归顺施爷,既有当初,必有今日,全信难以全义,万望列位包涵。”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67回 好汉救贤臣 天霸叙旧言
  众寇闻施忠之言,一齐弃棒并棍,口呼:“黄寨主,我等原是武、濮二位手下,他们既死,我等愿弃绿林,各自四散。”
  施忠闻听,带笑回答:“众位各随其便。”好汉望王栋、王梁说:“二位兄长,快跟我来,搭救施爷要紧。”二人又恐众寇相随,全进马圈来;先至空房门首,命家人王虎持刀把守房门,不准乱进。小卒将门开放。这施公与施安等主仆五人,口内塞棉,二手反捆,正都愁死。忽听一声门开,心下着忙,腹内说:“不好!要命人来也!”开目细看,见是施忠、王栋、王梁,心中纳闷。肚里又说:“他三人到此来,莫非我心想得迷了?”正自惊疑。施忠赶上前,见贤臣光景,心里叹惜,口呼:“恩公在上,恕小的等救应来迟。”贤臣闻听,急得口不能言,张瞪着眼。施忠纳闷。王虎上前来,赶忙伸手与他主仆把塞口棉花掏出,又用小刀挑去绳缚。贤臣活动,心中惭愧,不觉泪下。施忠劝解恩公,站在旁观。吩咐小卒立刻把衣服取来,与他主仆穿好。王栋、王梁左右搀扶,贤臣迈步,回转西厅。
  施公上坐。众寇两边站立。贤臣眼望施忠、王栋、王梁说话。叫声:“三位好汉,救我之恩,何以答报?容日结草,铭腑难忘。”施忠口尊:“老爷,容小的一言奉禀:小的三人,只知老爷回转京城,朝王见驾,就要升官。哪晓路遇无情之寇,把爷诱进恶虎村中,摘心祭灵,逢此大难。老爷虽不在眼前,天使其然,小的等到此救护,也是忠心感动天地。今日小的几句不平之话,当着绿林众友,表说心怀。我天霸为老爷,伤却江湖朋友,四海忘交。此时为爷镖打天虬;天雕着伤自刎。小的今不顾人之秽骂,愧见天下弟兄。小的为老爷,只为图名上进,孰知劳而成空。当年为友行义,施展飞檐走壁,夜静更深,进衙书房以内,提刀行刺。老爷见小的并不心惊,明言大义。小的醒悟,方知恩公是为能臣。要留姓名,小的即说叫我,未伤爷命,是以留情。老爷送我出房,上墙而走。嗣后小的带酒遭擒,王家兄弟押进县衙。小的自知性命难保。恩公并不动怒,又蒙释放,亲解其缚。老爷在堂上讲说道:‘一人成名,九祖光荣。作贼为寇,究竟不久。哪个江湖害人者寿过八旬?’小的听此金石之言,愿投拜恩公台前。小的为报恩改过,黄河擒拿水寇;关家堡救爷,捉拿恶豪;定计斩决十二寇。小的使碎心机,总买不动恩公之心。老爷只顾不用我天霸,闭塞投者,以挡后来。”好汉越说越有气,颜色更变。王栋、王梁旁边连忙相劝,道:“老弟使不得,不必刚暴。皆因命小福薄,难怨贤弟。如今当念恩公相待情分。”施忠点头后悔,知说错了,岂不叫别人瞧不起吗?回嗔作喜,吩咐:“小卒,快杀猪宰羊,收拾酒饭。”
  且说小卒答应,顷刻停备。天色将晚,小卒摆桌设椅,让贤臣上坐,众寇下陪。摆设肉山酒海,小卒巡行。酒过三巡,菜用美味已毕,此时施公这才答应,心里还想施忠上京。未知肯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68回 施忠见二嫂 火烧恶虎庄
  施忠高叫:“众位兄弟、老爷,今晚听小弟有几句拙言奉禀:只因为信即难全义,镖打三兄,二哥自刎。小弟心中牵挂二位嫂嫂,到老归根,究靠何人?众位,二位长兄若是有后,何用悬心?日后成人长大,知道我伤他父亲,好报仇雪恨,黄某却乐。我伤人,人伤我,倒也理当。惟二位嫂嫂正在年轻,我们若是不管,又恐伤亡兄之情,且是难事。众友请出嫂嫂,问问情形,我才放心。小卒快请二位夫人,前厅有话商议。”
  小卒答应,登时入内,将刘氏、李氏请到。众寇同施忠相见。观她们雅淡梳妆,都在十八九外。施忠带笑,让二人上位正坐。好汉上前行叔嫂礼,躬身拜见,说道:“二位嫂嫂相谅。
  小弟原本耿直,方才镖伤武兄,濮哥自刎。可惜二位兄长无后,嫂嫂倚靠何人?”二位夫人因言:“黄叔叔不必多言。我们闻得你兄已死,我等坤道,冰霜节烈,何须多虑?我们惟寻死以报汝兄英名,少时便见分明。”施忠闻言,自觉惭愧无颜,勉强答应:“二位嫂嫂,你去升天,我却放心。”刘、李二氏拜辞便行。少时小卒来报,二位夫人自缢窗棂之上。
  施忠暗叹一回,复又归座,高叫:“众家寨主,此事并非天霸心毒。出乎自然,以尽他夫妻之情,倒也罢了!”吩咐天明在此庄掩埋;四面放火烧之。众寇答应,搬运柴薪,依言办毕。
  且说贤臣羞愧。又见众寇饮酒,眼望施忠,叫声:“好汉,我还有一言商量。施某蒙你救命数次,屡蒙壮士搭救之情。只因我官卑位小,暂时委屈于你。而今圣旨召我进京见驾,倘能升擢,补报你的大德也!壮士若肯同我前去,管保有始自能有终。若有得意之处,也免人传我之不仁。还请三位细详。”施忠闻听冷笑,口尊:“老爷,快快歇心,休提上京之话。小人们不敢从命,无如福薄,灰却上进之心。想起老爷未上任之先,带领施安装扮出门;熊家有难,命在顷刻。若非佛天保佑,来一壮士,外号傻三,名叫李升,夤夜救你出险地。他不过得一马快役职。黄河出水寇,上司行文到县,限期一月捉齐,违限革职。彼时命傻三去访,命丧水中。嗣后老爷闻信,也属平常,赏银数两而已。他妻无靠,嫁与别人。算是跟官一场,白白丧命,痴心妄想,总成画饼。老爷恩收天霸,小的擒水寇,保住老爷前程;后来屡次尽心。细想此事,如作春梦。临危急回头一想,因此心灰意懒。恩公免此设想,小的从此不再跟官了!”贤臣闻听,愧汗交流。王栋、王梁听不过意,叫声:“黄兄长不必讲了。古云尽忠而不能怜下。恩公待你我三人,情出恒常,只是命途不济。大家畅饮,看看天亮,好各干其事。”
  且说施忠闻言,回嗔带笑,让贤臣用毕酒饭,撤去碗盏。
  吩咐:“先把贤臣送出庄外。”又叫:“小卒自家养的,各把家资领去,无论大小分资。”等候事毕,小卒放火。施忠又出庄至贤臣驮轿以前,带笑说:“老爷此去上京,路上平安,指日高升。小的等不能远送。”施忠告别,言罢乘骡而去。
  贤臣一见,心下难忍,叹惜不已,吩咐起程。骡夫答应,催动牲口。施安、施孝、得禄、得寿四人,围随入官塘大道。
  朝行夜宿,饥餐渴饮。这日天晚进了彰仪门,至西河沿,离前门不远,下住三合店内。茶饮饭毕,骡夫喂料牲口,施孝看守骡子驮轿,施安伺候贤臣。灯下正看面君的律例,耳内忽听丝弦之声,贤臣不解:莫非店中有家眷?既开店就该回避。贤臣正自思想,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69回 贤臣心下疑 侧耳细听音
  贤臣说:“施安你去打听正房内是什么弦唱,访真回话。”
  施安答应,转步出房,走到院中,听店外锣声三棒,瞧见门房内闪苎灯光。至门首把门一推,见一人在灯下写帐。听见门响,他停笔一看,慌忙站起,口称:“客官请坐。”施安带笑,问道:“上房是什么人饮酒?”店东在施安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施安点头,起身就走,回步走进东厢房。贤臣一见,就问:“打听真了么?”施安说:“大老爷,小的打听得是:前门里西兵部巷黄带子八老爷,与东交民巷红带子三老爷,把海岱门外、东边便门以里、雷震口双杨树的赛昭君八姐、赛天仙五娘子两名秧歌脚,接到店中取乐。”贤臣闻听,想:“京都大邦之地,也容这种人混闹。可笑朝中文武,俱是畏刀避剑之人,不管闲事,岂不有负皇恩?我今既遇此事,明早朝王必奏。”夜深贤臣安息。
  次早,贤臣净面更衣,上驮轿。一应驮子,收拾妥当出店。
  家人一齐跨鞍上马离店。霎时出了西河沿的巷口,转弯。听城门响,东西门大开。家人围随,骡夫加鞭,拥进前门,来到镇海侯施太爷门首。看门人一见,哪敢怠慢,跑出多人,搭下驮子,抬下驮轿。贤臣下来入内。正遇太老爷与老夫人闲坐。贤臣上前请安太老爷吩咐坐下。太老爷说:“仕伦,你把江都做官情形,多陈与我听。”贤臣自始至终,一一告禀。太老爷叹息一会,说:“我儿乃皇家题奏,明晨逢五入朝之日,带领引见。为父身体不爽,今日早发家人送告病职名去了。你今歇息一晚,明日先得须见国舅,好带你面君。”
  且说贤臣答应告退,就回自己房内。夫妻相见,欢喜不胜。
  次早贤臣净面更衣,出来门首上马,到国舅府门前。可巧正逢皇亲。贤臣一见,慌忙下马,连忙抢步上前打躬,口尊:“皇亲大人在上,卑职乃扬州府江都县施仕伦,请国舅大人安。”
  皇亲闻听,带笑哈着腰儿,伸手拉住贤臣的手,叫声:“阿哥请起。昨日皇上还问你。我今带领引见面君。”仕伦答应:“卑职晓得。”言毕,皇亲先行上马,贤臣随后乘骡,竟奔朝门而来。登时来至外禁门。
  早有引见官员等候,见国舅到来,举职名手本,曲着腰儿,往前紧跑几步,赶上躬身带笑,望皇亲道着客话,说了几句。
  国舅闻言,说:“我知道了。阿哥,你办事不错,少时面君。你们小心,皇上问什么,奏什么,不许多话。”众官答应。国舅命带领施公与引见人员,同至内禁门,递了哈勒呢思哈。皇亲回手接过职名,吩咐说:“尔等不必进前,在此处伺候,听我好信,引带你面君。”众官答应。
  且说此日随膳奏事,等辰刻到进膳的时分。这日该梁、卫二位值日。卫公派人敦请。国舅哪敢怠慢,移步至梁九公跟前,躬身带笑,口尊:“太府!”少停,高擎官员职名,说道:“各该引见,恳求尊驾将职名带进。面君的牌子,写得甚清。
  借重你老,皇上若喜,官员无有不感高情。”太府闻听,含笑说:“国舅免说客套。职分当为,敢不遵行?”顺手接过职名“江都县施仕伦”。太府道:“闻听说此公作官倒清廉。”即转身进去。顷刻,吃饭时分,只见先是膳盒子奉进;后是粱九公出来,站立金阶,高叫:“旨下!”国舅闻听,令众人紧跑几步,近前跪听宣读。上面高声朗诵:“这班人挨次升官补缺。今单宣施仕伦见驾。”众人望阙谢恩已毕,皆引领散去。
  且说国舅与施公上前。梁太府一见,心中不悦,无奈说:“跟我来。”二人答应,随后数步,登时领到太和殿前。皇亲与施公,无旨不敢近前,站立金阶。只见九公进殿,不多时出来点首。国舅同施公一见,站一旁弯着腰儿,紧跑几步,至九公面前。梁九公说:“国舅候旨,仕伦跟我面君。”施公答应,随进了太和殿。九公退在一边。贤臣上前,行三跪九叩礼。皇上叫声:“施仕伦,抬起头来。朕耳闻你在江都作官清廉,你今将所结之案,实奏朕听。”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70回 顺天府到任 秧歌脚出境
  贤臣就把江都事情,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又把施忠好处,奏了一遍。又奏扬州刘元到任,索要礼物一事。皇上听罢,说:“皇亲进殿!”梁九公答应,慌忙引国舅进内,跪在一旁。皇上怒说:“国舅,刘元本是无耻之徒,汝何保举到任?索勒属官银钱,施仕伦送礼八色不收,竟罚仕伦把守大门。朕想其中必有弊端。”索皇亲闻听,口尊:“陛下,奴才焉敢欺主。刘元唐县素日清廉,奴才方敢保举扬州。路隔遥远,哪知索取银钱。叩主仁恩宽赦。”皇上闻奏大怒说:“你欺君瞒朕,寡人概罪于你。且看皇亲,暂免不究,着你罚俸一年。”国舅谢恩,心内恐惧,叩首站起退出,痛恨贤臣。且说万岁叫声:“仕伦还有何事奏来?”贤臣答应。又将捉风审鬼之故,件件细奏。皇上听罢大怒,旨下:“梁九公传出:即将刘元革职为民,放人另补。”九公答应,传出不表。皇上带笑又问:“还有何事,只管奏朕。”贤臣答应奏道:“那日钦差至江都县,主公召臣速即进京。新官到任,交代清白。星夜赶程,来至彰仪门。天黑难进城门,在西河沿三合店内住下。臣到夜晚,又逢怪事:丝弦嘹亮,妇人混乱歌唱,男女饮酒取乐。令人打听,乃是官家子弟宿店,荒淫酒色。这贱人名曰‘秧歌脚’,打扮风姿,惹得那无籍之徒,勾引那良家子弟,明唱暗卖,有害军民。”
  皇上闻奏不悦,说:“朕不知禁地有这种事情,乱国家风俗。
  卿家所奏,即行驱逐。”贤臣叩首谢恩。皇上叫声:“仕伦,听朕加封:即升顺天府尹。赐彩缎八端,白金千两。自今以后,准卿面君奏事。”贤臣叩头谢恩。皇上带笑说道:“朕问你,那黄姓已改名施忠,现在哪里?快把他叫来,朕好重用于他。”
  贤臣连忙回奏说:“自恶虎村救臣一命,当时回家而去。圣谕臣当差人找他前来,以受皇恩。”皇上闻奏说:“卿家出朝,即速召来,朕好重用。”言罢,龙驾还宫。
  索国舅回府而去。贤臣也出禁门。家人扶他上马。家丁前呼后拥,到了自己府门下马。进内与施侯太老爷、太夫人请安已毕。正好外面报子到了。太老爷大悦,叫声:“仕伦,快叫人打发喜财,办你的事去罢!”施公答应起身,出厅到院,吩咐管家打发喜钱。只见远近亲朋,都来道喜。施公定日期庆贺。
  次日天明,贤臣起来净面,更衣出来,大门外上马。就有顺天府的衙役都来伺候,迎接新官到任。贤臣进了顺天府衙,印绶供在上面。贤臣参拜已毕,升位坐下。属员书吏,马快步三班人等,叩见已罢,复又喊堂。众役见贤臣身躯瘦小,暗笑。被贤臣瞧破,要想法警众;忽想起正事,伸手抽签,叫声:“陈虎!”公差答应上前跪倒。贤臣说:“你领此签,速到前三门外,限月内把‘秧歌脚’逐出境外。倘若玩法不遵,一并处死。”差人接签出衙不提。
  且说贤臣忽听衙外喊冤声,开目向外观看:只见门上人拦挡,急得那人喊叫。贤臣吩咐:“人来,尔等把那喊冤之人带来。”差人答应,翻身走出,大叫:“老爷吩咐:你们不必拦打那人,叫他问话!”随即带进那人跪倒。贤臣细看那人头上无帽,面皮苍老,须发皆白,尖嘴缩颈,浑身褴楼,泪眼愁眉。
  贤臣看罢,说:“那一贫人,本府问你什么冤枉?只管慢慢实说!”那人叫声:“老爷,听老奴细禀:老奴姓董名叫董成,家住东直门药王庙门西小街口,年七十一岁;妻六十九岁。主母五十岁;小主二十七岁。老爷在日作江西巡抚,作官八载得病。新官到任,盘查库饷,亏空数万银两,家产折变尽绝。后来人丁转回京来。”董成一一哭诉。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71回 施公准告金 退堂回私宅
  贤臣一见老奴悲伤,不觉慈心一动,说:“董成不必恸哭,屈情只管实诉。本府与你作主!”老奴闻听停悲,尊声:“青天爷爷,老奴主仆坐吃山空,饥寒难受。无奈老奴苦作营生,常常作工,挣几文钱,到家糊口,因此衣服鞋袜烂完,老奴忍饥饿在家。主母看老奴狼狈,不忍,说:‘老爷居官之时,造金两锭,重二十两。上有团龙,原为传家遗金。现受饥寒,拿金一锭去换,以度过光阴。’老奴拿金去换,不料金铺小视董成,拿话盘问,老奴只得从实相告。他说:今日太晚,明早取银。”
  贤臣听了,说:“董成,金子拿回,明日再换,何用为难?”
  老奴见问,说:“老爷,金铺却将金子留下,明日取银。老奴就说:‘明日取银,何物为凭据?’众人说道:‘换金老铺,远近无欺。金铺自然与你执照。’财东提笔写毕,用一手印。那时老奴记挂主母忍饥,与他要钱一串,是以急急而回。主母怪老奴留金铺内。及次早赴铺取银,金铺竟装不认识老奴,怒目横眉断喝。老奴取出执照,放在柜上。不防跑过一人;抢到手中撕烂,捺入火炉焚化。急得老奴浑身打战,与他说理。铺人反倒大骂!”贤臣说:“董成住口。铺家瞒金情真,就该当众街坊,与其说理才是。”董成叩头,尊声:“青天爷爷,金铺内倒跳出几人,当着众人说道:‘人生天地之间,总要良心。愚下小铺年代已久,生意并无欺心,哪有黄金十两?若有不信,请进铺内一看,倘有金子,算是我讹诈人家。分明你穷途讨钱不给,便生歹心。就是换金子,又无执照,空口讹人!’众人听说齐笑,都骂老奴。不容分说,又打了老奴一顿。无奈送信与主母,倒说老奴昧下金子,屈情难伸。”贤臣听罢,察言观色,却象是真。吩咐:“董成,本府与你访察。快快回家禀报你的主母,五日到衙拿金。”老奴闻听止泪,连忙叩头,道:“但能有了金子,申明屈情,虽死也感大恩。”言讫站起而去。贤臣也未发签票,退堂回宅。
  一日,贤臣吩咐备马。贤臣至大门,乘马到正阳门外,即访二条胡同。贤臣听老奴董成说的换金铺面,留神细看:见有坐北向南三间门面,金馆相对。贤臣带领了家人,到铺门首下马。贤臣到在这钱铺内。人不认得,只当换金赐顾之人,财东满面带笑让座。贤臣坐在柜外饮茶。贤臣说:“在下要换十两重一锭金子使用,正面有龙的才好。”伙计答应:“倒有一锭。”
  这财东闻听,心中有病,忙说道:“那锭金子早已兑换出了。这位老爷要正面团龙十两一锭的,容日惠顾。”贤臣见那人拦说,却参透他是昧金是实。故意带笑,请问:“贵姓?”那人回答:“贱姓陈。”贤臣又问:“宝铺是尊驾开的么?”那人回答说:“是愚下开的。”贤臣说:“扰茶了。既无现成的,改日再换。”言罢告辞,出铺上马。
  他主仆顿辔,正走之间,只见满街人都乱跑。贤臣心下不解,留神细看,勒马慢行。军民彼此言说:“咱们快躲!今日九门提督查看营城。陶大人在万岁前有脸,满朝文武都怕,自从作提督以来,法度森严。”贤臣看罢,心里说:“一个提督出城,这等厉害,打得路绝人稀。要是王驾出都,就要把房子拆了?”贤臣正想催马前行,一名营兵上前,用墨鞭子拦住,说:“请回罢!让大人过去再走。”施公闻听生气,说:“正要见见大人去!”家人收马。贤臣一努嘴,家人把马牵进巷口。贤臣迎着提督的马头,双手伏地,高声报名:“臣顺天府知府施仕伦迎接王驾!”陶公大吃一惊,一勒丝缰,低头认得是不全施公,趴伏地上,吓得慌忙下马,伸手扯住说:“请起。”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72回 贤臣跪提督 陶公求贤臣
  贤臣反装惧罪之形,口尊:“陛下,恕臣之罪,臣今来此前门,为一宗公案,查察真情,求陛下赦免。”陶公闻听施公之言,吓得着忙说:“休要取笑,施老爷你言说接驾二字,其实不该。吾乃提督,并非王驾。今日出城查营,跑过此间。贵府与我顽笑,不大要紧,笑坏军民。施大人快快请起,须要尊重。”
  贤臣闻言站起身来,带怒说:“尊驾官威高大,国家封疆大臣。你既食君禄,必须秉正理民,执法平等,总是要遵礼。大人想,自身不正,焉能治民。圣人之书,周公之礼,天子至贵,亦应遵行。庞周定律,萧何之例,古今法度,传到大清。圣上出宫,也不过如此威严断人行。要象尊驾也如此,圣驾出就得拆房行路。再者还有清朝仪制:亲王才放马五对。提督并非国戚皇亲,私越国律,罪名非轻。今日出城,私摆对马五对,威严惊众,与理不通。吓得我顺天府尹叩头,只当皇驾出城。施不全今日大胆,先行禀过。少不得惊动大人。且请放手,想你为冢宰显臣,长街闹市,焉得不惧怕。古语云:臣不奏,职之过。既食君禄,理当报效。也算不全大胆,明早面君,必奏大人今日之事。且松手,尊驾只管查营。不全告辞进城,另有机密,不可明言。异日领教。”
  九门提督一闻施公之言,羞得面红过耳,将手一摆,带愧叫声:“施老爷!留情要紧,须看同僚之分。晚上到府领教。”
  言罢,吩咐人来,告诉把对子马统行撤去,惟要顶马;也不用威吓人了。该值答应,依言撤去。且言陶公带笑,口尊:“施老爷先请。”贤臣闻听,也不肯久恋,回说:“不全有罪了!”
  言罢,二公哈哈大笑分别。家人拉马,二公扳鞍乘驹,分南北而去。贤臣心中有事,连饭也不吃了,带领家人进城回宅。
  且说九门提督心中烦恼,不去查营,也回城中。到门首下马进内,多官散去。该值官伺候陶公,进内书房坐下。茶饭懒用,心中大烦。想这祸难消,长吁短叹。谁知查营撞着施府尹,须得小心提防着;倘或明日参我,又当如何?左右为难,偶生一计,何不如此这般。想罢,吩咐管家进内传话。诸事停当,来至书房,陶公修书一封,递与管事家人。复又吩咐:“如此这般。急去,不可使外人知晓,密投侯府下书,快去即回。”
  管家答应,照依主人行事,令人端定礼物出衙,竟奔侯府而来。
  且言施公进内,与太老爷、太夫人请安已毕,回到自己住宅书房坐下。心中思想:明日面君参提督;事毕下朝,进顺天府好断金子案。想罢,手提笔写参九门提督折子。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73回 撞见陶提督 私放对子马
  贤臣写完折底,预备明日题奏。且说施侯这日厅上闲坐,忽见得寿、得禄笑哈哈走至身旁回话,口尊:“太老爷在上,今陶提督差人来见,口称还有书札投递。”施侯闻听,心中烦想说:“陶花歧与我并无来往。他今叫人下书,莫非有什么风声不好?”施侯问声:“得禄,快把你太老爷叫来。”
  得禄答应。不多时,贤臣上厅至太老爷身旁侍立。施侯说:“坐了。”贤臣坐在下面,施侯就将下书之故说毕。施公闻听,心中明白,微微冷笑。不敢瞒父,将前事告知。施侯说:“为人不必过傲。陶花歧九门大人,权衡非小。而今满朝文武,不敢拦阻。他久已私放对子马,科道各官,无人敢参。依你想怎样?俗云:‘踏人一脚,预防一拳。’要看同僚之分,见事和气,何苦为仇?”贤臣闻听,心中不悦。无奈带笑,口尊:“父亲何用挂心,受禄不做险中险,怎能名传天下扬。为儿在街当人已夸口,若不面君,落人笑谈。他既差人求见,看看来书上写何言。要是哀而不伤,若过得去,就是大家平安。权威仗势,我不惧怕,教他认认为儿!父亲只请放心,为儿自有道理。得禄出去,见陶府管家的,只须如此这般。”得禄迈步至大门,只见陶府管家,上前带笑答说:“你就是陶府的人么?”那人见问,回答:“不敢,愚下就是。”迎至下处,带笑说:“奉求替小弟进去回说:我家老爷请太老爷安。小柬一封,微礼一盒。见书札自然收礼。”言罢从怀中取出书信,双手递过。得禄接柬放在盒盖上面,弯腰端起盒子,揽在怀中,进去放在地,把柬奉到太老爷面前。施侯说:“与你大老爷看。”施公接过拆开,闪目瞧着。上写:陶花歧柬奉贤公面前。须念同僚一殿之臣。某一时昏愦,行事稍错;私越国律,罪名非轻。贤公若将我过面君启奏,重则革职,轻则罚俸,陶某怎见合朝文武?望贤公海量宽恕。特肃寸柬,如同亲造府门。微礼一盒笑纳,纹银千两,聊表寸诚。数字不恭,顿首拜具。
  贤臣看毕,哈哈一笑。站起望施侯讲话,口尊:“父亲,此书竟是求儿恕他。”施侯闻听,叫声:“仕伦,他既恳情于你,尔可恕之,倒也罢了。这一盒礼物,不知什么东西?”且看下回分解。

第74回 见书收礼物 面君奏国律
  贤臣见施侯相问,连忙回答:“是白银二十封。”施侯闻听,叫声:“我儿,九门提督与你下书送礼,恐其科道闻风,有所不便:参你受贿作弊,反为不美。我儿难道只许你参人,不许人参你不成?必须三思而行,方保无虞。”贤臣闻说:“父亲大人何用挂心,些微小事,他既送来,不收叫他反为担惊。明朝五鼓登殿,不参他越国法,为儿现有一计:收礼面君,不收礼更要登殿,以压众僚。”施侯点头。贤臣叫声:“得禄告诉于他:知道了。”得禄答应,拿起盒子,转身下厅,带笑依言说了。陶府管家接过盒子,递与跟伴,哈哈腰儿分别。得禄进内。
  且说陶府管家回转——他不知“知道”二字这么贵重,投回府中,照样就说。不多时来到府中,禀复主命。
  且说贤臣提笔思想:已受人情,如何再参提督私放对子马款呢?为难多会。不若明早面君,如此这般启奏。倘或准本,岂不成清室定例!”提笔刷刷,立刻写完草稿,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折好装入木匣。次早起身,贤臣净面,便出门上马,穿街越巷,登时来到禁门。个个下马下轿,王公侯伯、文武大人,至公议处,按品级而坐。
  看看辰刻,请膳毕进宫。梁九公站上金阶等事。那些官忽然听得里面人大叫道:“有0旨下,单宣府尹面君。”贤臣闻得有旨,连连答应,越众出班,一溜一点,走至禁门,秉正双膝跪下,口称:“接旨。”俯伏在地。九公正传宣召旨。梁九公一见,说:“快跟我来。”贤臣平身,随后进太和门,至殿台阶下。梁九公进殿不多会,只见他站立殿外,望贤臣一点首。施公不敢怠慢,哈着腰儿,打一躬,走金阶,步玉路,同进殿内。
  梁九公退闪一旁。贤臣口呼“万岁”三声,行了三跪九叩首朝王礼毕,俯伏在地。皇上问曰:“仕伦,朕看卿家奏草,乃清室家例。依卿准奏。就命卿家亲自验看,晓谕八旗众家。朝臣对子马、顶马,自今规则已定,有人越例者,听参。”
  国家亲王,许放对子马四对;世子、驸马,许放对子马四对;贝勒、觉罗,许放对子马三对;黄带子并五爵,许放对子马两对。九门提督,许放顶马二匹;六部大人,许放顶马一对。八旗古塞按板沙依梅音,许放顶马一匹;无荫封的各旗,许放顶马一匹。
  皇上说:“即命卿家晓谕,钦此钦遵。越例者,按律治罪。卿乃治国能臣,还有何事,只管奏朕。”贤臣见问,正中机会,叩首说:“谢主龙恩。臣启陛下,清室江山一统,万国宋朝,海晏河清,军欢民乐,五谷丰登。据有穿宫太监,恐致弊端。必得挨次查验,以杜彼等邪思。”皇爷闻奏,龙心甚悦,叫声:“仕伦,依卿所奏,就命卿家查验可也。”贤臣说:“谢主龙恩。”皇爷一摆手:“卿平身。”万岁叫声:“九公,朕赏不全一年全俸。”言罢转驾回宫。
  且说梁公在一旁听的明白,气得眼睛直呆呆的瞪着。贤臣分明见着,只装不知。九公见驾已回宫去,气得无话,多时方说出来,叫声:“不全,跟我走出来!”下了御阶,梁九公看见无人,带怒说:“施不全站住!我问你:先不过合你说句顽话,就往我们一个眼里插棒,参了一款。你先出去,少时我们与伴儿商议再讲!”贤臣一闻梁九公之言,叫声:“梁老爷,何用动气,且停一步,听我一言。并非我有心参你,因他先教我参,才敢斗胆。有心不奏,又恐老爷笑我无才。不过随口之言,何用嗔怪呢?”九公闻听说:“不用你巧辩。请罢!”贤臣下太和殿高声说道:“旨下!”那些王公侯伯等官闻听,不敢怠慢。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75回 皇上准题本 恩赏一年俸
  众朝臣谢恩已毕,一齐站起,与施公拉手贺喜;散出朝来,乘轿骑马,各回府宅内。九门提督心有病,见贤臣并未提他,心中知情,哈着腰儿,向贤臣拉了拉手,彼此一笑,都不说破,分别各乘马回府。
  贤臣顿辔加鞭,离府门不远,瞧见门前多人闹吵。原是内监。看见贤臣,一齐发怒,跑过拦路说话,叫声:“府尹,今朝上门拚命!井水不犯河水。为什么无缘无故参我们一本?”
  众太监当中有些又望贤臣讲话,叫声:“施老爷,求恕我等。怎么想个法儿,把此事消灭,方感大情。”言罢站起,望施公深深一躬到地。施公行礼相还,带笑回答说:“众位老爷,不用为难,我有主意。”把嘴伸到卫公耳边,悄语低言,叽叽喳喳只见卫太监点着头说:“如此甚妙,只求老爷婉转些儿。”
  又叫:“梁老爷走罢!”随即告辞。
  且说施公想起董成告金之故,吩咐进衙。施公到大门上马,家人跟随,登时到顺天府门。衙役一见本官,不敢怠慢,青衣喊道进衙。至滴水下马,贤臣上堂升座。众役喊堂已毕,只见去逐秧歌脚的公差陈虎,上堂跪倒回话:“小的奉命晓谕各堂子的,限十日以内,把秧歌脚赶出外。回禀大老爷。”施公一摆手,公差叩头退下。
  又听衙外喧哗,见二人走进大门,上堂跪下,年纪均在三十上下。贤臣说:“你们来何事?从实诉来。”二人见问,一个叩头,口尊:“老爷,小的二人乃系亲兄弟。父母早丧。弟兄分居。小的姓富,名叫富仁;他叫富义。因为弟在家遗失银子,他说小的偷去。因此争吵相打,告到大老爷台下断明。”施公闻听,下问:“你是兄,他是弟,你二人各住,他的银子怎么说你偷去?不知住在哪里?家中还有什么人?从实讲来,不许放刁。”富仁说:“太爷容禀:小的家住东沿河,金太监寺对过,街西。妻子钱氏。女儿今年十二岁,叫他大叔。现小的裱行手艺。全家三口,小的年三十八岁;妻三十四岁。因无买卖柴米之钱,听见兄弟要卖房子,可得银二十两。小的无处借贷,无奈问他借二两,未应;留小的吃饭。兄弟去买东西。小的等了多时,外房只弟妇一人,似觉不便,是以小的走出回家。刚然坐下,见弟跟我来要银子。回说小的未见他的银子。他即动气。街居相劝,总是不听,把小的衣服拉破是实。”贤臣听了,叫声:“富仁,你倒见过他的银子无有?”回答:“小的并没见过。他凭空讹诈。”贤臣说:“这就奇了!你且下去。”
  富仁叩头下堂。施公又叫:“富义,本府问你,家中有什么人?作何生意?银子放在何处?从实言来。”口尊:“大老爷,容小的细禀:小的家住钟鼓楼后。妻何氏,年三十二岁;小的三十五岁;子名索桂,八岁。做钱铺生意,因乏银钱,才把铺屋变卖,银价二十两,心想添在铺内。片时兄长前来借贷。有心周济他,未等出口,小的留兄吃饭。我出去沽酒回来,兄长回家去了。小的随即拉开抽屉,就不见银两。妻子说:‘屋中大伯坐着;又听抽屉之声。自兄长去后,再后无人来。”贤臣闻听,叫声:“富义,你卖房二十两银子,共是几块?”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76回 兄欺弟昧银 告当官灰心
  贤臣说:“你二人乃一母所生,打闹上公堂。富义听妻之言,赖兄偷银。不思弟忍兄宽,俱有罪过。”贤臣故意大怒,说:“本府问你,到底见过他的银子没有?”富仁回答:“小的未见。只听旁人告诉小的,说他卖房得二十两银子。小的方向他求借,见他满口推辞,小的就回来家。”贤臣一听为难,思想主意已定。回怒变喜,带笑叫声:“富仁,你家住金太监寺街南对过,你的妻子钱氏。”贤臣又叫:“富义,你家住钟鼓楼后,妻子何氏。银子不用问,向本府要罢。本府想来,你二人未必吃早饭。实说,吃了没有?”二人见问,异口同音:“小的二人并未吃早饭。”贤臣闻听,说:“我说呢!不用你二人生气,银子向本府要。先赏你二人制钱三百文,先去吃饭;吃了饱饱的回来,好领银子。”言罢吩咐:“来人,把他二人带去吃饭,不许为难。”该值人答应。贤臣又叫施安,给了差人三百钱,差人接过。三人叩首站起,一同往外就走。贤臣下坐,高叫:“公差刘用,把他二人带回来!”差人答应,又把富仁、富义带回,跪在堂下。贤臣说:“忘了一事。放你二人去吃饭,须得留下些东西。你们把袜子脱下,吃完回来好取银子。”兄弟答应,回身坐在地下,将袜脱了,当堂放下。二人穿鞋站起身来。贤臣吩咐:“吃饭去罢!”二人出衙不表。
  却说门外、堂下瞧看人等,不知其故。且说贤臣,叫差人近前,附耳说:如此这般快来。郭凤答应道:“是。”回身走至堂前,把富仁穿的袜子,拿起出衙,竟奔富仁家门而去。
  贤臣坐在堂上,心内想法惊众。忽见原告董成带领少年人上堂,跪在面前。贤臣就问:“董成,这少年人上堂何故?”董成见问,尊声:“老爷,此人是老奴家主名董凤鸣,今日拿金子以作明证。求老爷明冤洗状。老奴感恩非浅。”贤臣说:“董凤鸣将金留下,本府好替你拿人。回家告诉你母,不可难为董成。断回金时,在家等待。”二人叩首谢恩,主仆爬起下堂回家。
  且说公差郭凤手提富仁的袜子,出顺天府城,竟奔东直门金太监寺而来。不多时来至富仁门首,用手拍户。只听人声答问:“是谁?”钱氏移动金莲,往外而行。来至门边,抽栓开门,将身闪在一旁,说:“叫门那人,是作什么的?我家男人不在屋里。有什么事情,只管来说话,等他回来好说。”公差闻言,答话说道:“我与富爷时见面,有个缘故,方来叩门。
  今早弟兄拌嘴,因为银子相争。他两个告进顺天府里。现在兄弟俱受苦刑,我亲目看见。他受刑不过,招认家有二十两银子,是三个半银子,向大娘要了拿去,免受拷打。恐其不信,只说二十两银子,是三个半银子另四块。这不是还有他穿的袜子一双?因挨夹棍脱下来的,叫我拿来作证。”郭凤又道:“奶奶,难道大爷穿的袜子不认得吗?”钱氏闻之,又看见袜,信以为真。忙进内房,开了箱子,把一包银子拿出。回身出来,眼望公差说:“就是我家丈夫交与我的银子,小妇人也不知有多少。”公差接过点了,那块数不错,连忙回身,迈步出门回衙,公案前跪倒,打袜内取出银子,向上一举,口称:“老爷,小的郭凤奉命把银子拿到,请老爷过目。”
  贤臣闻听,心中大悦。将银包打开看验,块数、成色,与富义说的相对。又见下役带富仁、富义上堂跪下。贤臣一见带笑说:“你二人吃饱了么?”二人回答:“多谢老爷恩赐,小的们吃饱了。”贤臣说:“你二人各把袜子穿上。”二人跑下几步,拿袜子穿好,复又跪下。贤臣下叫:“富仁,把你这个狗徒!手足无情,昧心盗银。哪知本府略用小计,差人到你家中,向你妻钱氏把银子取来。我问你还有什么折辩无有?”富仁一听,心中不信,只说假话,用巧辩折证。贤臣大怒,便吩咐:“人来,将银子拿去他看。”下役答应,上前接了银包,回身放在他兄弟面前。二人一看,分毫不差。富仁见银只是发怔。
  贤臣坐下发怒,大骂:“富仁奴才!全不思千朵桃花,一树所生。你的用心,本府如一时心粗,用严刑拷问你兄弟,岂不冤枉了他!略施小计,献出银子,断出黑白之心。”吩咐左右拖下重打三十大板。皂隶答应喊堂。富仁浑身打战。他兄弟求情,免责,枷号半月,在富义钱铺门首示众。银子交还富义出衙。施公方要出签拿人,听得家中着火,不由吃惊。不知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77回 拿火头门斗之妻 因奸情究出陈蛮
  话说贤臣见火心惊。衙内三班书吏,并瞧看之人,一齐害怕。贤臣不顾出签拿人,唯恐烧着堂库。他一跛一点,往后紧跑,站立滴水之下观看。都嚷门斗之家失火。街房邻舍,闹闹哄哄。地方报火,登时来了救火众军,都急忙将桶取水。夹着一片哭声震耳。时九门提督也来督令救火。顷刻房倒屋塌,压下火头;又用水泼,烟消火灭。即拿火头之家,霎时并无踪影。九门提督命四面捉人。贤臣坐在下首说道:“救火之人,点名注册,都有赏赐。”
  片时,只见带来一个年少妇人。众官见其动作,非是良女。
  陶提督忙问:“你们带来此妇何故?”大拨什库见问,上前行礼回话:“此妇正是火头。”陶公心中不悦,说:“你们都是胡闹!难道她家没有男人么?”拨什库说:“大人,小的问过。
  她说她男人在顺天府当门斗,家中并无别人。他男人已在火中烧死了,因此将她拿到。”贤臣说道:“本府问你,你既知火内有你男人,缘何不听见唤着人救。”那妇见问,口尊:“大老爷,火熄之后,不见男人。小妇人思量着,必是火内烧死。”
  贤臣闻听,哼哼了几声,扭项望陶公说话,口尊:“陶大人,此妇大人不用带去,内有隐情。卑职带回衙门审问,内中必有缘故。”陶公闻言回答说:“使得。”
  贤臣随令人搜验尸首,果然搜出死尸。众大人说:“贵府将妇人带去。我们也走。”贤臣相送各位大人去后,回身升堂坐下,把那妇人带来跪在堂上。贤臣叫声:“妇人,你男人叫什么名字?从实讲来!”那妇人口尊,“大老爷容禀。”
  不知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78回 当堂审张氏 张氏吐真情
  那妇人叩头说道:“小妇人男人当顺天府门斗,姓孟名叫文科。好酒。今日吃醉,不幸烧死。小妇人因为不知,失了喊叫。”贤臣闻听大怒说:“本府问你,与你男人还是结发?还是半路夫妻?从实说来!”那妇人说:“娘家姓张。今年二十三岁,自十八岁嫁与孟姓为妻。小妇人是填房,迄今六载。男人今年四十九岁。他并无亲眷。小妇人父母俱在:父亲五十九岁;母亲陶氏四十岁。父名叫张义,现在换金铺内当伙计。”
  贤臣闻听,想起金铺事,又问:“金铺不知在何处?东家姓什么?哪里人氏?你父在铺作何手艺?俸金多少?”张氏见问,认为好话,口尊:“大老爷,小妇人父亲在金铺打杂,每月只挣铜钱吊半。金铺在正阳门二条胡同,坐北朝南。东家姓陈。父亲住琉璃厂东。财东与父交好,他认我亲干姐。小妇人出嫁,花了他几多银子。今日到此与小妇人男人吃酒。男人吃醉,不幸被火烧死。”贤臣闻听,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叫声:“张氏,不用刁顽。本府有心把你严刑重处,尤恐于心含怨;管叫你片刻甘心认罪。”贤臣吩咐:“带过张氏。”
  贤臣座上闪目,往堂下一瞧,立刻得了主意,叫声:“人来,就带至堂后,如此这般。”人役答应。贤臣又叫:“人来,你即出衙公干。”不多时领命差人都办齐来。先领命的领了多人,立刻把倒墙整砖搬了许多,堆在堂口前面宽阔之处。又见后领命的差人进衙,手牵两只羊;后跟两人,挑定两担木柴,同至月台以下,放在一旁。差人上堂,跪倒回话:“小的禀太爷,将应用东西办到。”贤臣又叫人立刻把瓦匠叫来,用砖砌起四堵围墙。诸事完毕,发了工价,匠役散去。
  贤臣吩咐把羊杀死一只,连那一只活羊,一并放在墙里。
  令人把木柴引火,引着烧羊。登时火着,烧得那只活羊怪叫。
  堂上书役并瞧看之人,都不解其意,纷纷议论。且说贤臣看见活羊烧死,吩咐:“衙役,带领人去,如此这般。”公差答应,翻身下堂,依然把墙拆了,将砖搬去,打扫干净。把两只羊挪到孟文科死尸一旁,上堂回话。施公又吩咐:“人来,传仵作验尸。”青衣答应,高叫:“仵作!”下面答应,走至贤臣身边跪下。贤臣吩咐:“你去把死者孟文科的尸,两只羊的尸,都用木棍撑开嘴,仔细看嘴内:或是干净;或有泥土。不可粗心。”
  仵作答应,迈步至死尸、死羊跟前,仔细验看明白,回说:“小的将死尸、死羊都验明白:烧死的孟文科口内,干干净净;死羊口内,也是干干净净。惟有活羊烧死,口内多是灰土。”贤臣闻听,带笑望月台两边瞧看之人说:“本府审案,不过推情评理。今日烧羊,有个缘故。常言良马比君子,畜类也是胎产。比如无论谁人,身遭回禄,四面全是烈焰围烧,岂有束手等死之理?必然四处奔逃,口内喊叫,无处逃奔,才得烧死。你们想,烧得房倒屋塌,灰烟飞起,人要开口喊叫;至于死后,焉能口内无灰之理?方才本府叫仵作验看孟文科口内干净:火烧之于死后,闭口瞑目,是以口内无灰。杀死的羊,也是如此。惟有活羊,众目同看:烧死火内,乱逃乱叫,无处可走烧死,因此满口都有灰土。”
  贤臣言罢,站起升堂。叫人把张氏带过,跪在下面。贤臣叫声:“张氏,你男人死得不明。从实讲来,免得受刑!”张氏口尊:“大老爷,丈夫醉后烧死的。”贤臣闻听冷笑,又将烧羊之证,从头至尾的,分解一遍:“烧羊与你夫同样。快快实说!”张氏求松刑。贤臣吩咐:“松刑。”张氏尊声:“大老爷容禀:此时只求恩典,叫人把妇人父母、金铺陈魁一并传来,当面一对就明。”贤臣闻言,说:“人来,你们领她到死尸、死羊跟前,叫她瞧瞧,口中有无灰土?好叫她甘心认罪。”衙役答应上前,带下张氏去看。贤臣又往下叫:“朱桂、言玉、刘国柱,你三人立刻到那正阳门外二条胡同路北换金铺,把陈魁领来;再着人到琉璃广东门将张氏父母锁拿对词。本府立等。”
  三人答应,领签下堂。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79回 瞎子生心讹诈 清官审断铜钱
  且说三名公差,领签出衙而去。贤臣坐在堂上,查看招词。
  打角门走进几人。贤臣细看,都是年老的。一齐上堂嚷道:“我们是朝中内监。奉梁、卫二位首领之命来见,共十三名。首领们说:来此看情也在你,不看情也在你!”贤臣闻听,就知是前天缘故,带笑说:“众位不用动气,我有道理。此乃奉旨之事,少不得验看。”言罢,站起带笑说:“老爷们跟我来!”吩咐人在外面伺候,不必跟随,伺候答应。内监同贤臣迈步来至二堂。让坐。贤臣带笑说话:“梁、卫错瞧不起施某,拿话堵我。我才启奏皇爷,准抄查验。不全有心不验,又恐背旨;验看了,有碍众位体面。驾到府衙,少不得施某私通看情。老爷们出衙,只说都已验过净身。老爷们好好回朝,多拜上二位首领,万望担待。明早朝主,必然启奏,包管大家无事。”内监闻言,心中欢悦,带笑齐尊:“府尹,从今以后,才知太爷是正人君子。都是我们首领之错,容日答报太府。”上马回朝。
  且说贤臣正坐,从外跑进两人:一个老年;一个象似瞎子。
  贤臣用手一指,骂声:“刁奴才!有什么冤枉,快快说来,本府好与你们公断。何用吵嚷?”二人见问,有年纪的先说,口尊:“大老爷容禀:小的是教门中回民;这瞎子也是回民。小的们乃表兄弟:小的是舅舅跟前的,她是姑妈生的。小的姑夫死了,他在齐化门外礼拜寺住,算命为生。小的现在顺天府西边鼓楼弯里,开一座小羊肉铺生理。昨晚这瞎表弟进城到铺。小的问他来意。他说买卖不济,短少日用,姑妈叫他来找小的,要点费用。大老爷上裁,一个姑表至亲,小的留他住在家内,想着今早给他几百钱拿去使用。哪知睡了一夜,他变了心肠,把小的血本铜钱两吊,拿着便走。因此告到仁明大老爷台下。可恨他瞎眼迷了血心,欺负年尊,与小的相打。”
  贤臣听罢说:“何用争嚷?”叫声:“瞎子,我问你:二目双瞎,还行坏事?人家钱你拿着便走,也使得吗?”瞎子见问,口尊:“大老爷,他说完了,小的细禀:小的名叫王兰芝,大老爷看小的眼瞎,心却公道。虽说姑舅亲,各衣另饭。实回大老爷,人生天地间,不过凭的良心二字。”贤臣说:“王兰芝,依你说来,两吊钱真是你的了。”瞎子回答:“不是小的钱,小的就敢拿着走吗?内有缘故,这两吊钱,小的也不是容易积的。终日游街,算命打卦,挣不得多少钱文,少吃俭用,攒够两吊。小的心里想着要买两件衣服遮体。有心烦别人买,又恐赚小的钱文,是以想到表兄身上。闻他在鼓楼弯里开铺,典衣铺他很是熟识,烦替小的买买。因此把两吊钱拿进城来找他。适遇天晚,未买,因此留小的住在铺内,说今早去问。小的夜间思量:气候和暖,一时还用不着棉衣,何不把钱拿回家去,放给与人,得几文利息,养赡小的寡母。到冬再买衣服未迟。所以才不买了,一早起来拿钱要走。不料表兄为财昧了血心。只用他说一句良心话。仰求大老爷公断。”施公闻听,心中为难,无据无证,沉吟多会。又问:“那个回回,你叫么名字?”回回见问,叩头口尊:“大老爷,小的名叫洪德。”施公说:“你铺中还有伙计?”洪德回答:“铺中一个伙计,他白日挑出净肉担子去卖,到晚回铺归钱。”施公说:“既是你的钱,可有记号无有?”回回尊声:“大老爷,小的串钱,不过是见数串起,哪里来的记号呢?”贤臣又问王兰芝说:“你的钱可有记号对证没有?”瞎子见问,说:“大老爷,个人的钱,岂无记号,小的穿的钱,是满底子。”贤臣命数过。施安回禀:“小的数过,分文不错。”
  施公略思,吩咐:“公差,快取新沙锅一口,堂内架起干柴。沙锅内放入水,把钱放在锅内。”公差遵照办理完毕,回禀。施公吩咐:“将二人带上。”公差随即将二人带上堂来听审。公差答应,将回回、瞎子带到,一齐跪下。施公说道:“二人争吵,告进衙门。本府用刑拷煮铜钱,他又不会说话。本府有妙处,叫你二人心服。”施公道:“你们去到锅边细看,锅内水面上飘的是什么东西?用鼻子闻闻,是什么气味?明白报本府知道。”差人答应,走至沙锅跟前细看:水底是钱,浮面飘着一层油。端起一闻,膻气之味,放下回身上堂,跪倒回明。
  贤臣又叫:“王兰芝,你可听见了么?快些与我动刑。”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80回 淫妇忘八进衙 母女当堂对词
  贤臣说:“王兰芝,快些招来!”瞎子道:“爷爷容禀。”就将见钱起意,待晚饭后,打发表兄睡熟,把钱摸得,讹也是真,从头诉完。贤臣闻听,骂声:“刁奴才!本府分解你听:若是你的钱,无别味;要是回民舶钱,他不住的卖羊肉,接钱手上有油,钱上必有膻气。不然皂白难明。哪知本府专判奇怪之事。本府看你讹钱之过,理应重处,号枷于羊肉铺门首示众;因念你母孤寡无靠,拉下重打二十大板,免枷。”青衣答应,用头号板打得两腿崩裂。打完跪在一旁。贤臣叫:“洪德,本府恕你苍老,免打回去。”叩头谢恩。回回见他表弟挨打,心内不忍,将两串钱领出,与瞎子一串。王兰芝摸着,不顾疼痛,一齐叩头,欣然而去。
  又见从角门进来男女几人,上堂跪下。差人上前回禀施公:“小的等将陈魁、张义、陶氏带到。”贤臣摆手,公差退下。
  贤臣说:“报名上来。”“小的金铺陈魁。”“小的张义。”“小妇人陶氏。”贤臣听毕,叫声:“人来,把陈、张二人带下去,命陶氏快快实说。”陶氏口尊:“老爷请听:小妇人夫主贸易为生,金铺打杂。小妇人终日闭户家坐。单夫独妻,度过光阴。
  无故招灾,拿进衙门,莫把旁言信以为真。”贤臣闻听动怒,说:“刁妇住口!少得胡言。与我拶起来!”青衣答应,上前拶起来。恶妇人实难忍,满口说招。贤臣闻听冷笑,骂:“狗妇!不怕你不招。”吩咐:“松刑,快些实说。”陶氏口尊:“大老爷,是小妇人害了女婿。祸起陈魁,却是张义之错。夫主无能,家道贫寒,金铺做手艺,引诱东家入我之门。张义饮酒吃醉,陈魁又将女儿灌醉硬奸。陈魁又定计:门斗孟文科,缺少三亲六眷。便生心将他谋死,好拐女儿同走。安心把张义撂在京城。小妞又教女儿叫她应允小妇人母女同着他去。陈魁惟恐小妇人女儿不去,取出雕龙金子稳他。”施公闻听,叫声:“陶氏,金子不知有多重,快快说来!”陶氏说:“陈魁言及足足十两八钱。正面雕的是团龙。又说:‘金子为定,绝无更改。你母女跟我回南,快活无穷。你们母女害死孟文科之后,金子为聘,不必须媒。若不允从此事,金子退还。’是以母女当时满口应允。小妇人三人定计,将文科灌醉,命根上用手一掐,孟文科立时丧命;放火把他烧得囫囵,料得真假无处去辨,便去掩埋,神不知鬼也不觉。哪知大老爷神目如电,看透其中情形。所招俱实。”
  施公详理不假,内中又供出董成之金。施公想毕,又骂:“陶氏狗妇!你谋婿放火,带累邻右,齐遭回禄,居心何忍?”
  吩咐:“人来,先把他母女带下看守,不许交言串话。”公差答应带下。施公复又想起一事,再叫把张氏带回问话。下役答应,带上跪下。问说:“本府问你:放火之先,怎么谋害你夫?”张氏见问,回答:“小妇人回过:陈魁早把夫主灌醉,同小妇人抬到房内,他掐着颈子,小妇人伸手揪他的命根。用力连揪带掐,只听哼的一声气绝。陈魁才去,留话:再听消息。小妇人害了命,无奈放火烧房。”施公闻听,骂声:“狗妇下去!不许与陈魁答话。”公差退下。施公又叫:“人来,尔等去把孟文科邻右传来。”下役答应而去。立刻叫到堂上,跪下报名:“小的是门斗左邻张志忠。”“小的是孟文科右舍李有成。见大老爷叩头。”施公说:“本府传你二人,并无别故。既是孟文科紧邻,张氏媒夫,难道不听见响动?”二人见问,一口同音,说:“并无动静。忽然今日起火。”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81回 贪色借年貌 替娶亲得妻
  张志忠、李有成说:“孟文科之死,实不知其故。今日忽然起火烧房,实不知别情是实。”言罢叩头在地。施公听罢,说:“此事与你们无干。不许远离,少时定案,解部对词。”二人答应,叩头退下。施公吩咐:“把陈魁、张义带上!”青衣答应,登时带到跪下。施公叫声:“张义、陈魁,你们的事败露。从实招来,免得受刑。”张、陈二人见问,不肯实招。施公吩咐:“夹起。”登时上刑昏迷,用水喷醒。仍然不肯招。施公又说:“把陶氏、张氏带上。”二人跪在一旁。施公说:“你母女把孟文科之故,当他二人说来。如若不讲,即刻上拶。”张氏复又说了一遍。张义闻听女儿一派实言,心中后悔。陈魁听张氏供招,无奈何说:“小的情甘领罪。”施公吩咐:“书吏,把口供记了。且先与他卸去刑具。”施公又叫人:“去到东直门北小街口,把董成传来圆案。”下役即领命而去。
  施公又叫张义上来说:“他母女与陈魁实招,本府问你:他母女与陈魁奸情,你哪有不知?”张义见问,还要嘴硬巧辩。施公又问:“陶氏、张氏,你们与陈姓奸情,他说不知,须得你俩问他,不然又要动刑。”这妇人已经拶怕,听见动刑,心中害怕。陶氏就望男人说话,骂声:“泼辣货!我问你:你说不知,那日你回家撞见我二人做那事儿,你为什么独身躲了?”张氏一旁接言,叫声:“父亲,我们已经三曹对案,全都招认。”张义听见他母女之言,无奈大叫:“太爷,就算小的知道罢!”施公闻听,忍不住哈哈大笑。忙吩咐书吏作稿,拿下去,令四人画了手字呈上。
  施公过目,一边吩咐:“陈魁你定计留金,交与何人?”
  回道:“交与陶氏。”施公叫声:“陶氏,那锭金子现在何处?快快实说。”陶氏回答:“现在身边。”言罢,忍痛回首,取出上递。青衣接过呈上。贤臣叫施安也取出那锭金子看,一样分毫不错。吩咐即把陶氏、张氏、张义带下。
  只见公差又把董成主仆传到,跪下。贤臣说:“董成,你看这下面受刑人,是开金铺的不是?”董成闻听,到那边看,回答:“就是他!”贤臣又叫:“陈魁,你把昧金之故讲来?”
  陈魁怕刑,不敢强辩,口尊:“大老爷听禀:小的见他贫寒,金子明知是他的,因欺他年老,生下歹心。只知肥己,无人晓闻。哪知上天鉴察。小的贪色,金给与陶氏。今朝事情败露,献出金子;原是董成之物。小的情甘领罪,叩求老爷免罪。”
  叩头流泪。施公又叫:“凤鸣,董成换金,若有歹意,焉改告进衙门?若非审陶氏女奸情,只怕屈死了董成,永为怨魂。他果要昧金,势必逃走;岂有送信,又转家门。今日断令原金复归本主,倒要你另外加恩于他。”凤鸣答应说:“是。”施公带笑说:“董成,此事皆因粗心招祸,莫怨上人。回家千万莫改忠心,上天不负好人。”老奴叩首流泪,说:“大老爷尊谕,自当遵行。”施公大悦,伸手把两锭金子拿起。叫声:“董成把金拿回家去,见了你的主母,加意勤慎,商议度日去罢!”董成谢恩答应,爬起上前接金。主仆下堂,欢天喜地,出衙而去。
  施公吩咐:“书吏,立刻办文,内有人命重情,送部定罪。”
  施公令该班人役,将陈魁、张义、张氏、陶氏带出衙去。才要退堂,又见走进一人跪倒。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82回 小西来报机密 男女进衙告状
  话说那人跪在公案一旁,说:“小的来报机密。”施公细看来人容貌年纪,约三十以外。施公看罢。开言说:“有何机密?
  快讲!”那人见问,口尊:“大老爷,小的在京都居住。原籍山西太原县人。父母双全,兄弟三人。小的姓关名叫关太,懒在家中,安心在京。父母给小的银子千两来京,托伙计经营。不幸本钱亏尽,无奈学走黑道,全凭折铁单刀护身。那晚刚进高山寺,谁晓刚进空房,撞见一人遭难。太爷,其中详细,小的有诉呈,一见便明。”随即呈上。贤臣接过一看,大惊道:“关太,本府问你:此事都是眼见吗?你且起来,下堂等候。少时到我私宅内,有话问你。”关太答应退下。贤臣回手,将呈词放在靴筒。
  又见打外面进来几个男人,嚷上公堂,纷纷跪下。贤臣看毕,道:“你们男女,既到本府衙门,不许乱说。叫一人来说。”
  贤臣说:“那年老的妇人先讲。”老妇闻听,口尊:“大老爷容禀:小妇人家住后门火神庙边,后河沿临街大门。夫主姓张,名叫张大,终日挑水,五十八岁,并无儿女。小妇人今年六旬,常与人家说媒,又会接喜,在渣子行程住。这位奶奶,与小妇相好,当日作过邻舍。去岁叫提亲事,说的朱家闺女,今年二月过礼,三月间娶亲。是晚半夜,出了怪事。今日告状,内有隐情,只是一往之故。要问别事,只问她便知。”贤臣问第二名,说:“那妇人把你的情由讲来!”那妇人答应说道:“小妇人家住火神庙对过门内,——天师府斜对过。亡夫姓冯,名叫冯义,在日教学为生。不幸病故三载,留下儿女。女儿今年十八;儿子十二。儿名冯昆玉。现今母子耐守清贫。小妇人五十三岁,亡夫五十岁去世。无靠孤苦,作些针线度日。儿子作小本买卖。张媒与女儿提亲与王家之子,今年二十。寡母性善,并无生理。父已去世,也无亲戚。儿在布店经营。此子晶貌端正。家道贫乏,母子端正。小妇人家道贫寒,女儿长成,无奈应允,行聘过礼,择期就娶。郎才女貌,只也罢了。不料昨日过门,今旦偶出怪事。女儿发人来叫,提起情由,真真羞煞。下情只问亲家母罢!”
  贤臣闻听,话内必有大变,只问她便知,叫:“那妇人把你的实情申禀上来!”郝氏答说:“大老爷,小妇人郝氏,今年四十四岁;亡夫四十八岁,姓王名玉麟。他在布店交易。子名王振,年二十岁。他父死后,也在布店。多蒙财东看其父面,周济我子娶亲,算一番好意。哪知其中有变。小妇人家住后门方砖口内。夫主去世四载,儿子进店,每月工银一两。昨日娶媳进门,晚上亲朋散后,他俩小夫妻入洞房。小妇人睡觉,将近半夜光景,忽听媳妇喊叫。当道他夫妻不和,小妇人连忙穿衣跑出房门,见一人往外飞跑,天黑看不真。却又见儿子从门外而进,劝他媳妇莫要做声。新人痛哭,拉住小妇人叫:‘娘!’只说‘坑杀人了!’小妇人道问其故。回说:‘你儿出去后,又进房。摸着他,满嘴胡须,欲与我成亲。被我抓他脸,他就跑,面目无从看真。’媳妇就要寻死。小妇人害怕,看守至天明。请他母到家,共同伸冤。恳大老爷明镜高悬,判断仔细。”贤臣又问:“你家除汝母子,还有何人?”郝氏回答:“并无别人。”想来祸都由郭东家所起。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83回 王振吐实话 玉山道真情
  王振说:“郭东家原籍太原府,名叫玉山,开布铺。小的父亲在日,每月工价三两。父亲去世,小的将铺接续。去岁小的商议亲事。一应费用,东家许以相助。小的回家,告诉母亲,是以央媒提亲。他说:‘我与你看中一女,住天师府对过,可着媒去说。’小的应承,挽张媒一说即妥,择吉三月娶亲。财东他说:‘我离家日久,欲要娶亲,奈本处不许外乡之人。自从看见冯家之女,想成疾病。此亲算我所娶。给你纹银五十两,另续新婚;再加工银三两,管你一世不受贫寒。若要不允,还我财礼,逐出铺外。’小的无奈应承,瞒哄母亲。昨晚小的成亲之后,故装出外,他在门首溜进房中。新人哭喊,手抓口嚷,抢天呼地。以是今日告状,全是小的之错,今情愿领罪。”贤臣听罢大怒,骂:“王振你这个畜牲该死!世上此事岂可允得的么?”往下又叫:“郭玉山,偌大年纪,行此伤天害理之事。”郭玉山回说:“大老爷在上,容小的细禀,那日讨帐路过此处,瞧见此女端庄,嗣后想念得病待死。因是定计,都是实情。叩大老爷恩典宽免,以后痛改前非。”说罢叩首。
  贤臣大声骂道:“好奸徒!倚势图奸!该当何罪?快着大刑伺候。尔等男女六人听真:国法无私,本府按律治罪。祸因郭玉山而起,刚才本府听罢六人之言,前后倒也相对的。就只那郭玉山其情可恶!你替王振娶亲之事,实是愿意助他银两,又外给银五十两安家,每月加工银三两,再无更改。”郭玉山答应:“不错。”贤臣闻听,道:“冯朱氏,你女儿给王振为妻,乃系明媒正娶。内中生事,是郭玉山之过。可喜你女儿辨出鱼龙,保住节操。本府隐恶扬善。你女既为王振之妻,还有变动无有?”冯朱氏叩头说:“大老爷听禀:先嫁由父母,后嫁出自己。小妇人不敢作主。”贤臣又问冯氏。冯氏含泪说道:“可叹奴运不好,遇此歹人。母亲恩养十八岁,许配婚姻,嫁鸡随鸡,终无更改;好马不备双鞍,要是重婚,怎么见人。皆因婆母不知,变生祸端。小妇人夫主纵虎入门。小妇人不恨别人,可恼贼徒!”贤臣说:“好个将错就错,贞节有操,惟天可表!本府无不容含,包你意足无怨。”贤臣下叫:“张媒你是愿打愿罚?打,五十大板;罚,媒银退回。”张媒回答:“小妇人愿罚,算是运气不济。银子无动,还在腰里带着。”回手把二两银子取出,递与公差。公差接过,送上公案,退下。贤臣叫声:“人来,快到玉山铺,立刻取银五十两来。”玉山跪倒。贤臣道:“郭玉山,且听本府定你的罪过。原替王振娶亲,不准反悔;余外帮银五十两,每月长工银三两。这就算是你赎罪之项。本府今且宽恕。快写无更改执照一张为凭。自今以后,不许你与王振穿房入户来往。倘自不道,加倍罚银重处。”玉山闻听,情愿领罪免刑,连忙讨取笔墨砚,铺在地上,趴伏立刻写完,双手上递。青衣接过呈上。贤臣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写的倒也通顺。看罢,又叫:“郝氏,你领银三十两;朱氏领银二十两。听本府的吩咐:你二人领银子以为安家之费,自今安分度日,妇道不可门前站立。”又道:“郭玉山,本府今日恕你解部重处之罪,轻罪难饶。人来,将他拉下,重打三十大板。”
  皂隶答应,不容分说,登时拉下打毕。又叫:“王振把执照赏你收去。自今以后,小心留意,不可生事弄非。”王振答应,接下执照,回手揣在怀中,又复跪下。贤臣说:“王振,本府瞧你妻母面,恕你重罪。年轻不思前后,败坏人伦,轻罪难饶。人来,把他拉下,重打二十大板。”贤臣又叫将郝氏、朱氏、冯氏、张媒四个妇人释放回去。诸事毕。
  贤臣又吩咐书吏作文一道,立刻行到宛平县,把胡妻不见一案用文关来,带到私宅中问明他故,请旨定夺。即将文书作成,命伺候人役,持文到县提人。再说贤臣离座下堂,乘轿出衙,关太跟随至府。贤臣入内、取出关太诉状,重新又看,上写:具禀:小的关太,因无生计,半夜至一山,名曰桃花岭。上有唐建桃花古寺一座,甚为宽大。小的作贼,挖洞进内。但见屋内空虚,并无银钱。正在自怨时衰,忽然逢着怪事:撞见一位公子,在秘室遭难。见着小的,误作杀他之人,惊跪在地,哀告求生,说是旗军,系官宦子弟,父为梅林章京,膝下只他一人,名叫巴州布。此寺是乃父辖下。该住持僧慧海,春秋二季上京,与伊父相往来,宾客相待。伊父供其银,作其子夏天避暑之所。伊今岁来寺攻书,住在山上。适恶僧上京,发售该山树果。巴州布寺中乏伴,偶然散步闲游,行经庙后,遇些青春妇女,欲即走避,奈不识路,以致互相逢见。不料恶僧回寺之后,初尚同用茶饭,既而往内复出,把伊拉到空房,举刀要命。
  巴州布跪求。恶僧看其父情,留下毒药等物,令其自死。
  免漏风声,将门锁上。如天明不死,仍是刀下倾生。小的闻言,气忿在心,随将来意述明。公子叫小的救命;又说,恶僧万恶,还有众僧,武艺精通。求民半夜搭救,逃走到京,好告诉他父,启奏调兵,擒拿恶僧。小的听言有理,当即救公子出寺,送至京城。到家几日,并无音信。小的不平,是以来此投书上禀。
  贤臣看毕诉呈收起。又叫关太进书房,复又追问一遍,说:“你有传家宝刀一口,现在哪里?拿来我看。”关太答应,从腰间取出。只听叮当一声,关太双手将刀奉上,说:“请大老爷过目。小的此刀,传家七代,名曰折铁倭刀。祖传三十六路,变化多端。”贤臣闪目细看,有诗为证:刀柄可把,利刃吹毛。
  倭钢炼就,上将魂消。
  传家至宝,避邪降妖。
  施公看罢交还,关太重新将刀收好,一旁站立。忽见守门人进书房回话:“外有顺天府衙役求见。”贤臣吩咐令他进来。
  不多时带进,跪下报名:“小的郭起凤给大老爷叩头。”“小的王殿臣叩头。小的二人,奉命到宛平县,把胡妻一案提来。”
  老少二人跪在左右。公差退下。贤臣观看已毕,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84回 翁婿当堂实诉 贤臣问得隐情
  再言那人见问,口尊:“大老爷,小的住在护国寺东廊以内。小的房主,官名都称按大爷,现为梅林章京。小人作工,住房一间,工钱五百,夫妻两口度日。老妻与房主煮饭,暂作月工。所生一女,名叫关姐,今年二十过门;这个就是女婿。
  偶出怪事,小的女儿过门,未满一月。忽然那日他到小的家要女儿,回说未回家,他竟不依,反赖小的将女藏了。翁婿之冤,因此断不明白。告进宛平县,二月有余。幸喜青天提问,好似拨云见日。小的名叫马富,妻子秦氏,皆五旬。这是小的真情,望大老爷明镜高悬判断。”言罢叩头。贤臣说:“少年之人说来,不许隐藏。”那人见问,尊声:“大老爷,小的名叫胡六,白塔寺后住。寡母今年五十一岁;小的二十四岁。父在日定下亲事。困穷耽缓,今岁方娶过门。尚未一月,那晚忽然不见。小的次早去岳家吵闹,竟赖未归。告进二月有余。小的手艺为生,耽误时日,叩求老爷速判冤枉。可怜寡母无靠。”言罢叩头,哭得可伤。
  贤臣听闻,忽然想起一事。叫声:“马富,有一个桃花寺慧海和尚,与按大爷家往来,不知你见过没有?”马富说道:“如若老爷提起慧海和尚,小的怎么不认得的呢?是女儿干伯伯,认婿为干儿。女儿出嫁,曾来帮了好些东西。自此以后不来。”贤臣听闻,言言对景,心下明白,吩咐胡六、马富:“你二人不用胡赖!本府另有裁处。放你二人讨保回去,营生度日,汝女日后自有下落。暂且回去。”又叫:“郭起凤、王殿臣,你们快将他带到衙门,告诉书吏,如此这般,事毕回话。”
  公差答应,带下去了。
  且说次早贤臣吩咐备马上朝,来至禁门,随众出班。紧走几步,赶至梁九公跟前,带笑说道:“梁老爷,少停贵步,卑职有机密事转奏圣上。”把本匣付与梁九公。太府接过匣,转身进太和殿。不一时膳盒下来。九公一见,忙把本章呈上。皇爷接过,闪龙目细看:原来桃花寺凶僧慧海和尚作怪,隐藏妇女。看罢,龙心大怒,命内侍拿过文房,皇爷在本后批写了几句。九公接过御批,装入木匣掩定。转身至金阶,高声说:“旨下!施府君接旨。”贤臣答应,出班跪听宣读。梁九公带笑说:“皇爷准奏,照批行事。”贤臣谢恩站起,接过木匣,又说:“梁老爷,你把那数名老伴伴,多拿盘川,打发到顺天府,起路引,叫其回家。不过压压耳目,再上京来。也算遵旨办事。”
  梁九公说:“承情,知道了。”言罢,进内缴旨。
  贤臣见众公俱散,也就乘马回府。下马至书房,展开本章,批写着:“依卿行事,私下便调将提兵。若有不遵旨者,立即拿问,带回赴京。”
  贤臣看完批语,甚喜。只见施安带进关太,郭起凤、王殿臣随后而入。三人上前即见。贤臣说:“你三人来得正好,听我吩咐:今日本府起身,赶到桃花寺。明早你三人到寺,可要如此这般,千万莫误。”三人说知道。贤臣回手提笔,写了一张批文,用印封严,叫声:“郭起凤、王殿臣,你二人奉批,乃奉旨之事:赶至卢沟桥飞虎厅武职衙门投批,不可错误。投批之后,与关太会齐。即于次日赶进桃花寺,这样如此打扮。
  见我报信,不可明说。大事定矣!自有重赏你们。”施公言毕上马。施安、施孝跟随,竟奔桃花寺山口而行。顷刻到山下。
  忽见茶棚里面走出一个僧人。施公下马,相见已毕,僧人引出茶棚,坐定吃茶歇息。那僧人口尊:“施主来至荒山,莫非还愿烧香?请问贵府何处?贵姓大名?好意知照。因桃花寺近来官府查得甚紧,为此叩问。”施公见问,思想了一回,说:“在下姓方名叫忠义。在南城琉璃厂路南居住,作买卖生理。”正说话间,大头和尚进房,高叫:“今有仓平州与房山县老爷告条,贴在寺前,明晨初一开山门。”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85回 二衙役投批 开中门迎接
  话说慧海打发送告示差役去了后,又有飞虎厅差人到来,照应凶僧。他又与施公讲话。施公假言到庙参拜,明早还愿。
  慧海闻言点头,又叫僧人,把施孝唤进,立刻备斋款待主仆。
  且说郭、王二人至飞虎厅门首,说:“借问,这就是飞虎厅么?”门上答说:“这就是衙门。”王殿臣接说:“京都顺天府施大老爷,奉旨遣役投批文。郭起凤、王殿臣求见。”门上人不敢怠慢,进内回禀。林公闻听,心中纳闷,接出了仪门。
  王殿臣怀中取出御批,双手举起,站立居中。林公一见,上前跪倒接批。林公展开批文,为皇上御批府尹示。此乃奉旨批文:“卢沟桥西北有座桃花寺院,即在桃花岭内。庙大寺广,隐一群恶僧。为首和尚法名慧海,无端惫赖,任意胡行。寺内窝藏妇女,吃酒荒淫,苦害良民。总因下员失误觉查之故,扰乱地方。今早有人告到本府衙门,施仕伦奏本皇上,当今准奏。批准私行进庙,探访凶僧。专等四月初一日,速发人马,与我并力擒拿凶僧慧海,解进京都严问。倘有风吹草动,以及过午不到,众官一体听参。”林公照批文叫声:“上差,见施大人,就说我即率兵前去。”二人接批,退出不提。
  且说林公打发二役去后,即挑马上弓箭手一百名,藤牌手五十名,哨棍手五十名,都是年力精壮,器械鲜明。哪个敢违,按军法重处。该值将校,答应回身,出衙办事。林公回后,即命内丁备用,那些将佐千把总等官,军器半夜须要齐备。林公又把将佐叫进书房,附耳说:“你等如此这般,不可泄露机关。”
  且说施公在庙,凶僧持斋招待已毕,吩咐小僧秉烛备茶。
  慧海说:“小僧失陪。”施公回说:“请便。”凶僧起身,回至后房,与众妇人取乐。施公心下已参透八九;又暗察里面,有男女喧哗之声。贤臣同施安望喧哗处,只听淫秽欢笑讴歌。施安挽扶贤臣,上墙瞧看。忽听一僧提顺天府之故,心下着忙。又听凶僧接言要害性命;又闻慧海僧还要“盘问”,吓得惊疑不止。复又细听,贤臣不料失脚坠地。被众僧听见,一齐站起,皆往外走。贤臣听得明白,叫声:“施安,同跑在菜地藏躲。”
  听着和尚开门出院,四下看看,并无人影,只有两只山羊。众僧不曾细照,回身关门,安寝宣淫。不表。
  且说贤臣同施安躲菜地里,听得和尚进去关门,说:“够了!够了!”主仆回到房中安歇。次早贤臣净面,正在吃茶,预备拜佛。留施安看守行李,他更衣出房,手擎香火,各处上香。贤臣双膝跪地,暗暗祝告:“圣母娘娘,保佑弟子今日拿住凶僧,方显正直无私。”祝告已毕,上香叩头站起,将疏文送在火池焚化,送香资银五两。贤臣回身,忽见关太、郭起凤、王殿臣三人进庙,悄语低言,将调兵之故细说一遍。贤臣附耳低言;吩咐王殿臣:“你去唤一老者,唤一小妇,带一小童上山。你紧跟在后,倘有人罗唣,命飞虎厅官兵锁拿了。”
  二人答应刚去,只听庙外山下兵器响亮。暗报人马到了。
  忽有一僧偶听施公道:“郭起凤你去看。有个游庙凶徒,名叫李太岁。叫他出庙,令飞虎厅兵丁锁拿。”那僧听了,叫声性本说:“了不得了,我看那香客,果是施不全。为什么慧海要天明过后害他?恐后兵到。”性本闻听,吓得抽身便要逃走,又舍不得那些美娘,连忙告诉慧海。慧海说:“这有何难?不用胆怯,叫他看我的流星叉拐,有何惧怕?”忽见大头僧慌慌张张跑进道:“当家的,将爷前队到山,快去寺前迎接。”慧海和尚不敢怠慢,连忙站起,走至山门。忽见闹哄哄的,人马到了。迎面林公威风凛凛。有二僧走上几步,双膝跪下:“老爷在上,小僧叩头。”林公马上含笑,说:“请起。”林公来至山门,弃鞍下马。二僧引路,进寺参神,稍坐吃茶。林公道:“此来,我奉旨搜山,焉敢久羁。兼之领兵,还要找寻野兽,是以散步来此。”又到云堂。林公见贤臣认得,上次贤臣进京时会过,要抢上去拉手。贤臣着忙说:“我乃香客,失迎老爷,求恕。”林公闻听,深知其意,将计就计,说:“香客请坐,此处乃佛门善地,何论官民,都是一体。”贤臣闻听说:“老爷此言,折死小的了。”两个凶僧见他,信以为实,心中暗喜。林公带笑望二僧,又说些闲话。用计稳住二僧。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86回 凶僧抢少妇 锁拿李太岁
  话说众兵丁把座桃花寺围住,只见那些进香的男女,作买卖的人等惊慌。且言林公坐谈,专候机会拿僧。忽见兵丁进了山,至林公身旁跪倒,说:“小的回老爷:小的兵头见有四僧强抢良妇,命小的俱拿到。现在寺外,请爷定夺。”林公闻听,故意变脸,喝道:“你等大胆,出来多事,无令擅自拿人。本欲捆打,又恐佛地不恭,暂恕你等。带进寺内,问明治罪。”
  小校答应站起,假装惊慌,往外行走。慧海和尚一旁恐惧。
  且说兵丁登时带进老者、少妇。僧人跪倒下面。兵丁闪在一旁。林公座上打量已毕,向僧人大喝道:“尔等身在佛门,不守清规胡行,何人主使?快些说来!你若不实说,解进宫衙,动刑拷问。”四僧见问,假捏虚词,口尊:“爷爷听禀:小僧等均已受戒,焉敢胡为。今日初开庙门,人烟稠密,山路崎岖,老者引领少妇、小童与小僧上山,挨肩过来,少妇吵骂不休。被老爷的巡兵听见,锁拿进寺。叩求老爷看佛怜僧,莫冤佛门弟子。”林公用计提僧,不肯深究。又问少妇:“僧人怎么胡行,快快讲来。”少妇见问叩头,尊声:“老爷,听小妇人细禀;小妇人不敢虚词,老叟是小妇人的父亲。母亲金氏,五十三岁。小妇人十九岁;夫主就在山下居住,姓李名辉,耕种为业。公婆去世,却有妯娌;小童则是侄儿。旧岁,夫主染病,小妇人许愿上山拜佛。今亲丁四人前来。下车之时,算是粗心,撂下丈夫,手扶小童,进门拜佛,烧香还愿。不知夫主心急不等,竟自赶车而去。父亲找着奴,一同出庙。瞧见无有车辆,心下为难。没法,扶父步行回家。忽见四个凶僧,一齐上前。父亲年衰,拦挡不住;侄儿叫喊,小妇人着急大嚷。幸喜官兵跑上,锁拿搭救。是以同来见老爷,叩求公断。”林公提听罢,故意含笑说:“那老者,我问你,偌大年纪,难道还是不知世路么?上庙烧香,古人所禁,你该拦阻才是。我自有道理。人来,把他父女、小童,送下山去。”兵丁答应,老者、少妇一齐叩头站起,随兵下山。又把四个凶僧拉到僻处,每人重打二十棍。又将光棍李太岁带到,跪在下面。兵头闪过一边。林公观看说:“凶徒家住何方?姓什名谁?”那人见问,口呼:“老爷,小的住在山下李家村。父母双全,只生小的一人,名叫李宾。奉公守法,不知犯了何罪,无故锁拿进寺。俗云:国家刀快,不斩无罪之人。”恶棍说话,摇头摆脑。林公大怒,一声断喝:“该死的奴才,看你光景,必是光棍!人来,掌嘴。”两旁兵丁答应,一拥齐上,打了二十个嘴巴。又见一人跪在下面,说道:“老爷,今有部文到衙,限期紧急,不敢迟误。”双手奉上。林公拆开阅罢,说:“国母开恩,普济天下庵观寺院。林某所辖地面,必须查明。先将桃花寺中,共有多少僧人写明,以便造册领赏。”众僧闻听,反为欢喜。林公同僧人查点,立刻写明清单。
  且说贤臣吩咐施安,将行李搬出,诸事俱备。施公告辞林公,贤臣迈步外行,出云堂小院,在外专等消息。且说林公见施公主仆下役出去,随即站起,擒拿二僧,猛纵身剪步向前。
  兵丁一见,不敢怠慢,一拥齐上,岂容动手。不料二僧暗藏器械,七手八脚,闹斗多时。贤臣闻报,随使关太,王殿臣、郭起凤三人进寺,与二僧征战。二僧不觉慌忙,双拐井井有法。
  关太等三人,使倭刀、短拐、铁尺、攘子。五人窜跳蹦跃,丁当招架。看看天黑,林公吩咐兵丁,秉起灯烛。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87回 关太施英勇 倭刀破双拐
  关太随即跟进,用刀砍中慧海和尚的头颈,“哎哟”一声,栽倒在地,流星掷丢一旁。他翻身还想爬起。郭起凤迎近,用力一铁尺打在凶僧拐子骨上,又连打几尺,把个慧海打得哀声不止。关太复用刀背在凶僧的两膀打了几下。慧海不能动转,趴在地上。关太等撇下慧海,三人围住性本,拐子扎去,铁尺又打。关太倭刀举在空中,性本忙来招架,心中害怕,架式散乱。只听慧海说话,大叫:“性本,休要动手。依我劝你,自受其缚。”且说三人围住性本,王殿臣故意漏空,跟进一步,随手棍子扎住性本的手腕子。“哎哟”一声,疼得他抛拐在地;又被郭起凤铁尺打中肩头,栽倒在地。关太赶上,耳边踢了一脚,凶僧发昏,不能复起。外面二公一见,心中大悦,吩咐兵丁上前,立刻把二僧捆绑起来,仔细看守。又令兵丁搜出妇女,并把余火救灭。此时天方大亮。贤臣大笑,尊声:“林老爷,施某今私访。调动兵将,事亏贤公良谋。兵围云堂,将勇兵强。借仗虎威,拿住二僧。起解回京,施某转奏圣明,加官增职。兵丁自当奖赏功劳。”那林公闻听吃惊,愧颜通红,欠身行礼,口尊:“施大人,末将无才,全亏贵役。恳求包容。”
  贤臣见此光景说:“我面君之际,自有道理。”林公又打一躬:“多谢大人宽恕之情。”言罢,二公复回大殿上坐下。贤臣吩咐:派十名兵卒,看守着庙宇。又命那别的寺僧,照管经藏。
  令下即刻下山。拨车三辆,立刻押那僧人、淫妇,一齐上车起解。二公乘骑。贤臣说:“林老爷,不用送了。离京不远,请罢!”
  林公闻听,随告辞领兵回汛。贤臣率领关太、郭起凤、王殿臣押解,顷刻进了京城,竟入顺天府衙门,升堂,差役站班。
  吩咐:火速把众僧妇女收监,派役监守。贤臣见天色将晚,退堂出衙回宅。到了门首,下马进内。父母前请安已毕,一旁坐下。施候说:“我儿可喜,获住恶僧。”贤臣随将始末细禀一遍。施侯说:“你也歇息去罢!明日好办事情。”贤臣退出,到自己房内安息。
  次早起来,净面更衣出来,至外上马。到了衙门,—升堂。
  吩咐:“人来,传那告状的翁婿上堂对词。”又叫人立刻提慧海和尚、众女人听审。众役答应,齐往下跑,从监中提出慧海、众僧、妇女,上堂跪下。贤臣叫声:“慧海、性本,你二人把诓骗众女之故快快实说!”二僧见问,总而言之,混推诈赖,不肯实言。贤臣不由大怒,把惊堂一拍,说:“人来,把慧海夹起再问!”众役答应,一拥齐上,忙夹起大刑。慧海昏迷。
  用水喷醒。叫道:“青天老爷,僧人招了。僧人在桃花寺内作恶。师父屡次相劝,一怒之间,害却他命,埋在寺后。又与性本商议,诳买些妇女上山。惟有桂姐是僧人拐带来的;她父母在京。有位梅林章京,名叫按大,护国寺旁边居住。小僧常往他家走动。桂姐父母就在门房里住。我与其母私通,因奸套奸,嗣后索性拐去。只知快乐,无人知闻,岂晓神佛不容。巴州布在寺攻书,闲游山景,看破机关,走漏风声,这是实情,愿一死罪。”贤臣闻言,吩咐下役,即刻卸去刑具。书吏连忙提笔写明口供。青衣答应卸刑。贤臣叫声:“性本招来!”性本口尊:“老爷,慧海作恶是真;性本主谋不假,甘愿领罪。”贤臣吩咐书吏写招,拿下二僧按了手印。贤臣又叫众僧:“你们既入佛门,不守清规。从实招来!”众僧见问,口称:“大老爷听禀。”内中说,游方、挑水、烧火、撞钟、擂鼓等僧,有心修道,不知别情。贤臣吩咐:“众妇女听判。”且看下回分解。

第88回 施公回奏圣君 顺天当堂发放
  贤臣对众妇说:“尔等失身之故,本府眼见,不细追问。
  内中除桂姐,其余各报家乡、父母姓名上来。”众妇见问,各把姓名报完。贤臣闻听,叫声书吏快记写。又传下级,把告失妻的翁婿传来。贤臣叫声:“人来,尔等且把众僧、妇女带下,留慧海、桂姐对词。”众役答应。公差上前回话:“小的将护国寺住的马富,白塔寺住的胡六传到。”贤臣叫声:“马富、胡六,本府传你二人来认认,那边跪的是你什么人?”二人见问,抬头一看,说:“是小的女儿。”胡六说:“是小的妻子。”
  贤臣大笑:“你们认得不错?”一齐说:“不错。”贤臣叫声:“马富,全是你妻之故。本府不究,你也明白了,才引出你女儿私逃之事。”又叫:“胡六,你的妻被和尚拐去,本府奉旨访真拿来。明日早回奏,请旨正法。你二人下去。”二人答应。叩头,含泪而去。贤臣又叫:“人来,你们快把众僧下监。”众役答应。
  且说贤臣起身退堂,上马出衙。不多时回到私宅,灯下修本二道,事毕安歇。次早黎明,贤臣上朝,奏明皇上。旨意:“慧海、性本败坏佛门应斩,余僧按律治罪。众妇除桂姐外,令本家认去。桂姐与翁婿之案,任其婿自主。钦此,钦遵。”
  再谕:“仕伦为国勤劳有功,应升通州仓厂总督。”贤臣望阙邀恩,便出朝,到顺天府监中,提出慧海、性本,令役解送交部斩首。贤臣又提众僧,每人重责三十大板,定半年徒罪;期满各州县重起递解。其余还俗回家。又提众淫妇,每人三十大板,责罢回监。贤臣行文各州县,传其本家来顺天府领人。堂上留桂姐以完翁婿之案。按律议定:梅林章京按大家教不严,纵子知情不举,回奏罚俸一年。贤臣吩咐人来,传马富、胡六对面。”青衣答应退下。不多时翁婿上堂跪倒。贤臣叫声:“马富,皆因你家纵放妻子,私通和尚,因奸引出拐带之事。你女儿同慧海上出,就有心赖你女婿。若不亏有人首告,岂不便宜了贼徒,屈了好人。本府按律公断,先问你赖人一个重罪。妻子之丑,本难宽恕。”马富闻听,心内明白,自知己过,带愧叩头,口尊:“大老爷,小的知罪,求乞饶恕。说我女儿,任凭女婿,自今再不欺心。”言讫痛泪悲伤。贤臣悯其开恩,眼望胡六,说:“本府问你,那妻要否?”那人见问,叩头说道:小的颇知其人,自甘一世无妻,也所深愿。小的叩求大老爷判断,只是恳求无事回家。”施公提笔定案,叫声:“马富,因你家教不严,以致丑事,图赖良民。”吩咐:“拉下,重打二十大板。胡六免究。”下役答应,拉下重打二十板。贤臣又问:“胡六,汝妻还要不要?”胡六说:“不要。”贤臣又问:“马富,你女婿不要你女儿。你可领她回去?”马富叩头说:“小的无脸领女,求大老爷公断。”贤臣吩咐:“传官媒带去桂姐,官卖价银。”有胡六跟去领银子不表。
  再说那顺天府尹新任官进衙门,把已结未结之案,接交明白。贤臣退堂,出衙上马回宅,禀明太老爷、太夫人升官缘由。
  二位老亲闻得,暗想儿子为官清正,圣天子贤明,所以圣恩降重,才得高升。以后再能忠心报国,圣眷还不知要怎样优渥。
  想来好不喜欢。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89回 为政有功升仓厂 行路偶遇盗官粮
  话证券交易施公自从关小西投禀说这桃花寺淫们恶迹,暗中采访确实,奏明康熙佛爷;复派关太、王殿臣、郭起凤调动卢沟桥飞虎厅官兵,将淫们慧海、性本俱行擒拿,锁解进京。
  到顺天府衙门,审明口供画招毕,俱各收监。
  施公见天色已晚,回到宅内父母面前请安,来至书房急忙修本,写妥装入木匣安歇。
  至次日五鼓入朝,将本章交付梁九公转奏圣上。康熙佛爷龙目览毕,御批:“慧海、性本败坏佛门,摧残人命,即行处斩。其余众僧按律治罪。寺内所藏妇女,除马桂姐之外,着本家亲丁认明领去。桂姐完毕翁婿之案,任其婿自便。施仕伦为国勤劳,有功应升通州仓厂总督,即日赴任。钦此钦遵。”
  施公接了此旨,望阙叩头谢恩。领旨出朝,到顺天府。吩咐书吏,连夜会同刑部,遵旨将慧海、性本二僧正法。其余众犯,亦各按律定拟。发落已毕,新府尹前来上任。施公即至衙门,将已结未结案卷,交代明白。
  诸事办完,出衙门回府。来到门前,但见报喜之人,来往喧哗。施公走至厅堂,父母面前问安已毕,将奏事升官缘由禀明太老爷、太夫人。俱各心中大悦,吩咐管家开发喜钱。此时合宅庆乐不表。
  且说贤臣派人将王殿臣、郭起凤、关小西寻来。不多时三人齐到,来至书房,见了施.公,一同跪倒。叩喜已毕,侍立一旁。贤臣心喜,因三人破案有功,俱各加厚赏。复说带他们通州仓厂当差。三人闻听,情愿同去。分派已定,即到各处拜客。府内演戏三日,亲朋齐来庆贺。
  贤臣应酬几日,有通州仓上人役前来,接到府门。施公不带家眷,只叫施安、王殿臣、郭起凤、关小西四人,收拾行李包裹。诸件齐备,叩辞了父母,告别了兄嫂,往外面就走。众亲友送到府外,俱各哈哈腰儿。施公乘上坐骑。内司人役前呼后拥,跟随着大人去往通州进发,要赶吉时上任。
  不多时到了齐化门,贤臣马上观看,只见车马往来,拥挤难行。留心细瞧,大车上装的全是粮米。正在前行观望,听路上车夫喧嚷,因为争辙相打,各道字号,不肯逊让。这个说:“你敢来欺我,该探问探问。外号儿人称显道神,谁不晓得?祖宗让过谁?”那个说:“小子你别吹牛腿,大太爷在轮字行京通湾卫,朋友甚多。提起大号黑塔赛孟尝,哪个不知?”只见彼此骂着,扭结不开。那时康熙年间,石路上未修齐,所以车辆难行。
  却说两个车夫只顾揪打,车上粮米撂在道旁,并不经管。
  猛见从四外跑来一群男女,并非近前劝解,轰的一声,竟抢了米车,一齐动手。贤臣不解其意,勒马细察。但见这些人奔到车前,从袖内扯出明晃晃的尖刀,照着米袋往下就戳,登时粮米顺着穴窿直倾莫遏。那些人各从腰内解下布缝袋,撑开袋口,对准穴窿接米。收盛满了,扛着肩头上飞跑而去。还有用簸箕撮的,衣裳兜的,乱纷纷,如蚁盘窝。不多时车上米粮约去大半。贤臣马上看得明白,甚为恼恨。正要分派人役前去锁拿,忽见有几名官兵手举马鞭,将盗米之人一顿乱打,打得四散。又将车夫喝开。二人不打斗了,回来见车,只见粮米被人盗去许多,口袋被刀扎了稀烂,满地撒白花花的粮米。二人这才着忙后悔,大骂几句。只得把车上口袋一齐搬在地,连忙从近方买了些号粮,将口袋余剩的,倾出掺合完毕,连泥带土提在一处,比够凑足,复装在口袋,用绳捆紧,扛在车上,摇鞭赶车,恨恨而去。施公俱看在心,暗中说道:“难怪在京八旗人等抱怨,好容易等到开仓,关了米去不值钱。原来竟是这些奴才弄弊。如此看来,真是可恨!”施公思想往前行走,但见扫米之人,成群搭伙,满路穿梭。贤臣看罢,甚是带怒,暗说:“此等人万不可留,到任后必先除净。”正在心中思想,不觉马到通州西门。抬头一看:前面执事甚是鲜明,属下官员排在两旁,前来迎接。吏役官员报名巳毕,锣声震耳,青衣喝道。一直行到仓厂总督衙门。只见内外悬红结彩,鼓乐喧天。
  众人衙门外跪接。亲随人等跟定贤臣,乘马来至大堂滴水檐前。人役伺候,连忙搀扶大人下马,即刻开堂。前任大人交代明白,告辞出衙,归驿等候盘查。不表。
  且说属下官员吏役前来,接连叩拜已毕。天色将晚,众官等方各散去。贤臣退堂歇息。次日清晨,净面用茶已毕,诸事做完,这才穿戴齐整,叫家人施安往外去传轿夫人役,外面领轿,将执事列使两旁伺候。贤臣乘轿,带领从人,执帖回拜已毕。大人回在衙中升堂理事。人役两旁站立。说到仓上成规,吩咐书吏按律出示晓谕:如有仓厂内外舞弊之人,访查明白时,重责治罪。又用朱笔标了几张手标,派人役于沿河一带,雇各帮船户,倘有无故停留淹滞者,如被查出,立刻锁拿问罪。
  将王殿臣、郭起凤唤到,吩咐道:“带领兵丁差役人等,在旱路上来往,察访扫米之徒。如若见扫米之人,不分男女,一并锁拿。”分派已完,贤臣退堂。
  且说郭、王二人各遵宪谕,带领一干人众,出衙而去。未及三日,将扫米之人拿住许多。二人进衙门禀明大人,立刻升堂。衙役押到公堂,俱已下跪。贤臣一看,满腔含怒,用手一指,高声大喝道:“尔等这些无知的奴才,真是可恨!你们何得起意,私抢皇粮。也该想想国家的法律。从南边运来的米粮,俱是万岁爷着八旗兵丁之储,国家需用孔殷,哪许尔等妄行私窃的道理?清平世界,不务正道,竟敢大胆胡为。尔等只顾用刀扎破口袋,盗米肥己,岂知漕船比你们偷的更多;那些狗才车夫,恐怕米粮数目不足,难以交仓,掺些泥土。仓上官吏并不留心查验,下人仓廒。等到八旗人等关粮之期,以致关去不能食用,岂不反苦害军民?在家旗人,年月演习弓箭,保国当差,并非容易。这米乃是老幼的口粮,似此连灰带土,原来尽是你们这些奴才闹的诡弊。快快的实说,何人与你等作主,竟敢如此胆大?尔等从实招来,免得皮肉受苦。”众人见贤臣大怒,俱各往上叩头,哀求道:“大人开恩!小人们皆因实系家中寒苦无人,扫些土粮度日,并非受人主使。扎口袋盗官粮,欺心妄作,小人断然不敢。恳求大人开天高地厚之恩,小人们实在冤枉!乞大人恕罪。”贤臣一心要断此等之人,遂大声喝道:“你老爷亲自眼见,尔等还敢乱道。空口问贼,焉肯实说。”喝打!吏役差人随即答应着。“每人重打三十大板。”皂役不敢怠慢,每人重责,登时打完。众人带泪望上叩头,求大人施恩。贤臣吩咐人役,由众人之中挑选几个,号枷在冲要之处示众三个月。从此扫米之人都知厉害,粮米堆在地上,无人敢来动。大人将书吏传来,随吩咐出示晓谕:车船之上,凡运粮,不拘水陆,粮米到仓,监督收阅,查足数目,再看成色过斛。倘有成色不佳,斛口不足,将押运官同路户、车夫一齐治罪。书吏拟写已毕,用上巨印,派人粘贴要路。大人退堂,关小西、王殿臣、郭起凤进内参见,大人说:“你等三人,明日出衙分路前去暗访。如有贪官污吏,恶棍土豪,把持仓中之事,播弄是非,并同水陆粮路上盗米之徒,访明速来禀报。倘有,立即锁拿。”三人领命,各去查访。
  大人闷坐书房,正思仓中私弊该若何办理,关小西、王殿臣、郭起凤三人约在一处,走上前来与大人请安,站在一旁。
  大人座上问道:“你们三人在水陆粮道,查访事体何如?”三人见问,躬身禀道:“小人等前去各路查访,见官吏、车夫、船户,而今都畏大人法令整严,不敢私弄情弊。”关小西禀道:“小人风闻一件密事,查访确实,特来禀报大人得知。”贤臣连忙问道:“你等三人不知风闻何事?细细说来。”关小西上前禀道:“小人打听着,乃是八旗放俸的时候,王公、贝勒与官府人等,各旗掌档子领催,串通通州仓厂书吏、花户作弊,每逢二、八月开仓,必出许多黑档子。小人们特来禀大人,候开仓时当心密饬严查,以除此患。”贤臣说道:“既然确实,必须禀明;无论王公、侯伯、贝子、贝勒,只管说来。他果然是扰乱妄行,你老爷自有办他们之法,管教他情甘认罪。”不知关小西到底说出何人,且看下回分解。

第90回 访恶霸仓厂除害 行善事罗汉临凡
  且说施公听关小西一番言语,忙问道:“你们访出仓上弄弊之人,不知是何人,姓什名谁?住居何处?只管说来!”三人闻贤臣究问此事,小西回道:“大人若问根由,提起来这些人名头,俱皆不小。皇亲索国舅,有一个管家姓路名通,五府六部衙门,俱皆相熟。夙日结交官吏,勾串仓上花户,逢二、八月开仓之时,暗行舞弊,诸事横行,黑档子米,竟敢大车小辆,任意运出仓门。还有几人皆是八旗满、汉、蒙古人,京都著名的。横行无道,仗着皇亲国戚府门上的管家、太监,时常往来,所以大胆胡为。有一人名叫常泰,也是国舅府中的恶奴。
  满洲骁骑阿逵敦的蒙古领催花拉布——外号人称臊鞑子。一名额士英,汉军领催——外号人称钻仓鼠。这些人走眼甚大,合仓大小官吏皆通,黑档米出来的,实系不少。小人等访查俱已是实,并不敢妄言。大人必须在开仓之先,早作准备,摘去其私弊,使这些土豪恶棍,惧怕大人法令。仓内之事自然严整。”
  贤臣听罢,满面含怒,连连说道:“可恨哪可恨!仓库乃国家重地,此等鼠辈,竟如此胆大欺心,作此蒙弊之事,实属目无法律。我施某若不治绝这些恶妖,我徒食国家俸禄。能再不与国家出力,与军民人等除害?似此等之辈,候开仓之时,擒住恶棍,严刑审讯,重责不恕。那时事了之后,你三人再加升赏。本官自有办法,你等三人照常速去,四处访查办事要紧。千万口角严密,不可走漏风声,紧防偷漏之徒。”关小西听罢,连忙答应,转身出了书房,仍然各处查访。三人去后,施公坐在书房,吩咐施安取了一部《纲鉴》,大人观看不提。
  且说通州城出了一件奇事:此庄离城三十里,地名叫圣义村。村中有一家姓刘,只有夫妻二人,家中小富,娶妻郝氏。
  平日吃斋念佛,广行善事,近方的人多称为刘好善。半世无嗣,年至四十岁,忽生一子,夫妻二人甚为欢悦,以为有了后嗣。更加修德,诸事谨言慎行。老夫妻二人总要教训儿子成名,才合心意。不料长成是个傻子,夫妻因此闷闷不乐。郝氏时常含泪叹气,刘好善劝解郝氏,随说道:“你我总要望长处想。常言说:‘有子莫嫌愚。’愁闷也是无益于事。你我虽然子傻,尚不绝祖上香烟。倘然你我死后之时,任他去罢!凡人生天地间,各有一定的造化,儿女不能替死。纵然千思万想,也难逃幽冥之鬼。无儿女也不过如此,那里黄土不埋人,你今太多此一举。”郝氏听罢,只得忍泪含悲道:“夫主,我岂不知,‘眼前欢乐终归土,谁能替死见阎君。’话只如此,可惜你我吃斋念佛,修个傻子,看来总是无报。”好善说:“贤妻言之差矣!常言道得好,人总有一种的造化,又何必多虑。”夫妻正在闲谈,忽听门响,傻子叫声:“妈呀!我饿了,吃点斋儿。”连喊带走,进得门来,站在夫妇面前,只是哈哈傻笑。夫妻见罢,不胜郁闷。又过了几年,老夫妻双亡。村中人怜恤此傻子憨,又念老夫妻行善,合村人帮助发丧殡葬已了,剩下傻子伶仃孤苦。村中现有三官庙,村中人公议,将他送在村中当和尚。庙中有一位老和尚年已七旬,把傻子收为徒弟。又过了几年,傻子长到十七八岁,还是人事不知,就是傻笑。老和尚教授他经卷,只会一句:“我的佛。”
  一日,天色将晚,老和尚命他关上角门。师徒只二人在禅堂对灯而坐。老僧想起傻和尚自家的苦处,不由点头叹息:老僧屡次的望他说话,全然不懂,就是傻笑不绝,却是心无二意。
  老僧正然思念傻和尚之事,暗自思想,忽听外面有人敲门。老僧只当是庄主前来闲坐,叫傻徒弟:“你去开门,问是何人敲门?”徒弟应声而去,来至角门把门开放,问:“是谁打门?”
  也不等人答话,往内就跑,对着师父只是哈哈傻笑。又听外面有人叫,老僧无奈,只得自己出门去看。随问了一声,乃是借宿之人。
  老和尚往里相让,抬头一看,原来是两个僧人,其俊无比,又细看却是一僧一尼。老和尚看罢,也不说破,叫声:“徒弟,你送他二人到西配殿去安歇罢!”此时月色当空,不必点灯。
  老僧见傻子领他到西配殿,刚然转身要走,忽听女僧“哎哟”
  一声,口内只嚷:“肚里疼!”老僧走到门外,只见女僧坐在地上。老和尚连忙问道:“所为何故?”那女尼言说:“到了临月之期,求老和尚发一慈悲,借一席铺地。”老和尚听罢,暗自说道:“事已至此,哪不是行善?”叫傻弟子取了两把干草出来,交给与她。老僧与徒弟回到禅堂。不多一时,忽听小孩啼哭之声,老僧知女尼已是分娩,这才双手合掌,念了几声“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又叫徒弟熬了些饭汤,端着一同拿至配殿。走到门首,只见殿门紧闭。老僧叫声:“小师父开门!”连叫数声,并无人答应,老和尚心中纳闷:莫非殿中僧尼自缢?
  待我瞧瞧如何。随叫:“徒弟拿灯来。”徒弟答应,端灯引路,老僧扶他肩膀来到角门,看了看各门皆是闭着,只得复回到配殿门外,又叫几声,仍不见答应。正在猜疑之间,忽听殿内有痰声。老僧听罢,大吃一惊,说:“傻子快放下灯来,殿前去救人!”傻子忙把灯放下。老师父双手把门开放进去,叫徒弟拿起好来照看,并不见人影。满殿内惟有香烟缭绕,隐隐闻有音乐之声。老师父诧异,又复振目一看,并不见血迹婴孩,连干草却也都不见,地上并无别物。老师父叫:“徒弟,你且带上殿门。”徒弟答应,刚要用手带门,只听门后草声响亮,老和尚忙拿灯来观看:只见门后一边一束干草。老和尚暗想,这必是把孩子弄死,裹于草内,他二人逃去。随叫:“傻子,打开草捆。”忽闻一阵香气扑鼻,又细一看,内有一物放光。老和尚走至近前,原来是一部经典。
  老和尚看罢,心中甚喜,知是神物所赐的珍宝,连忙念一声“阿弥陀佛!”打开看时,上面并无字迹。老和尚暗自吃惊,说道:“奇怪!”哪知这经是刘好善善心感动菩萨点化送来的。
  傻子本是罗汉临凡。一人得道,九祖升天。刘好善夫妻一世行善,所以感动神佛罗汉下界,是以神人送来金字真经点化他。
  老和尚不知,拿着经卷去,说:“是何缘故?为何经卷无字?”
  傻子一旁站着哈哈大笑,说:“师父,那上面不全是些大黄字!怎说无字,说他奇怪呢?”老和尚听罢,忽然醒悟说:“是了,这经原来是这傻子的造化。”想罢,师徒回至禅堂,将真经供在佛龛之内,虔诚拜毕,天已黎明。老僧坐在炕上,因夜间受了点风寒,第二日便就卧病不起。不多几日,竟自呜呼哀哉!
  合村公同帮着傻子将他殡葬已毕。从此庙内只剩傻子一人。这傻子自得了金字真经,暗有神圣传法,教他这部经典。傻和尚日夜虔修,便得了佛法,深明道理,往往说些个隐语。村中人看不透,只当作疯癫傻话,全不理论。和尚也不肯明彰异迹,终日在庙中傻说傻笑。
  这年到了康熙四十三年,天下大旱,直至五月中旬尚未落雨,军民人等着忙。各处督抚进折表奏。佛爷览毕,降旨御驾亲临,拈香默祷。王公侯伯、五府、六部、十三科道,各衙门文武官员,俱沐浴候随圣驾。京都庵观寺院,僧道尼跪奉皇经。
  又颁行天下,各省禁宰杀,一体叩祈甘雨。顺天府转详各州府县文武官员,与各庙宇设祈雨坛,令高僧、高道叩拜神佛。各衙一例遵办,禁荤食素。
  且说贤臣在通州,会同合郡官员,连忙派人到城隍庙设下雨坛。僧、道扬幡挂榜,法器齐鸣,僧、道上坛各奉真经。贤臣蟒袍补褂,同众文武,每日焚香,佛前拜祷,叩求甘雨。这日正同文武佛前行礼,只见有人前来禀报,说:“有巡漕御史在城外下马,现时到了馆驿,小人们前来禀明。”不知这位御史姓什名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91回 索御史潞河巡漕 众官员射箭赌钞
  且说这巡漕御史,正是白旗满洲四甲的人,本姓赵叫索色,人称索五老爷。他身后跟随十数个家丁,拿包袱,携坐褥,提定烟袋荷包,俱是穿着纱袍,腰束凉带来到。贤臣一见,连忙一瘸一拐,走至面前。彼此各施一礼。忽听通州州官道:“索大人不认识施大人么?这位就是仓厂总督大人。”索御史闻听,仔细将贤臣一看,只见头戴纬帽,身穿蟒袍补褂,足穿官靴,左带矮拐,右带点脚,前有鸡胸,后有斜肩,身体瘦小歪斜,十分难看。索御史心中暗笑:怪不得人称他“施不全”!真名不虚传。皇上怎么爱惜他这等人品?看罢,假意带笑说:“彼此见礼。”往里行走,直至庙堂。一齐各按次序落座用茶不表。
  且说满洲人最爱喜的弓箭。索御史见施公身带残疾,心中暗生一计,打算叫施公人前出丑,说:“射鹄。”施公带笑道:“大人出的主意甚妙,却是一宗解闷之事。但只一件,我施某有一句拙言,在众位面前先要说明。我夙有贱恙,两膀无力,未免弓箭不堪。众位莫要见怪。”众官同索御史闻言,疑施公惧敌,不容说完,众人鼓掌大笑。索爷说:“施大人算你输了,少不得择日奉扰大人。”施公见索大人自以为得意,慌忙说道:“索大人休得见笑,既是设局射箭赌胜负,须要在大众面前言明。众位身体强壮,胜十倍于施某。可有一件,望求担待,才敢允承。”索御史道:“施大人不必太谦,无非取笑而已,免得在此闷坐,输赢何必挂齿。大人不必推辞。”说罢吩咐他的跟人,到馆驿将弓箭取来。又派人将鹄子取来,就在庙内宽阔之处,量准步数,将鹄安置停妥。家人前来禀明。索御史说道:“箭厂收拾已妥,众位可派人取弓箭,各带钱数串。”众人听罢,各派人而去。施公见众家丁下去之后,即将施安唤到跟前,吩咐如此如此,急去快来。施安答应出去,似箭如飞往衙而去。
  不多时众家丁陆续而至,此时僧道将经止住,前去用斋。州官说:“索大人,既然佛事已毕,大家该取笑解闷了。”索御史道:“很好,众位请!”
  这才大家一同往箭厂而去。各有亲随跟着,放下坐褥,按次而坐。索御史说道:“我有一言说出,大家莫要见怪。今日既然取笑,赌赛输赢,不论官居何职,只要精熟箭法,射的妙就赢。即刻将钱拿来排好,言明赌钱若干,免得临时咬嘴。”
  众官员说:“有理。我等谨遵大人台命。”言罢,各吩咐家丁拿过包袱,换了衣服。索御史道:“不知哪一位先来比较头一支箭?请上来!”索御史言还未了,忽听一人答道:“大人!卑职不才,情愿先讨一箭,与大人耍上一箭。众位休要见怪。”贤臣一见,却是通州知州名叫计拉嘎,系正白旗蒙古领下人,素日与索爷相识。索御史听罢,连忙说:“既然尊州取笑,何必太谦。不知尊州要赌输赢若干。”知州答道:“卑职与大人赌一串。”索御史闻言,带笑开言说道:“计老爷!你也过于小气了。一串钱哪里值得说赌?还不够抽头呢!此乃头一箭,是开张市。我与计老爷赌上二十串钱。你着输了,就按此数目;我若是输了,按着此数加倍。但不知计老爷尊意如何?”知州见索御史追问,心中打算,若要应允,又怕一堆钱输了;欲说不允,此言出口,叫众人看着轻薄。实出无奈,尊声:“索大人,既然如此,卑职从命,请大人先赐一箭。”
  索御史叫亲随取过弓箭,往前行了几步,对鹄子,擎弓在手,两足站定。但见他不慌不忙,拽满弓弦。后手一松,一箭射去,忽听哧的一声响,这支箭正中鹄子上红心。众人喝采。
  索御史赢了这一局,洋洋得意,说道:“计老爷与索某耍了一局,还有哪位出头?索某情愿领教。”话言未了,内有一人走至索爷面前,口尊:“大人!卑职斗胆请讨一箭。不过取笑,并非特为开赌,望大人切莫见罪。”随说着满脸带些小殷勤,众人一看,原是通州司务厅札向阿。索爷道:“札老爷,你要射箭耍顽,不知要赌多少钱?大概也是二十串罢。”札向阿连忙说道:“卑职言过,原为消遣,赌钱五百。多了,实不敢奉命。”施公与众官尚未答言。索御史说道:“札老爷,你这五百钱的话,也说得出口来!你也是此处官员,不比庶民下役,三五百钱看得很重。你我大家俱受万岁爷爵禄,说出此话,岂不怕旁人耻笑?况且也就不能预定谁胜谁负,难道说札老爷有先见之明?”索御史这一片言词,说得札老爷面红过耳,带愧说道:“索大人,卑职不过说的笑谈,大人就信以为实。依大人要赌多少呢?”索爷道:“赌上十串何如?还先让你射头箭,若果中红心,你将这二十吊钱都拿去,你看如何?”札向阿暗想是个便宜,说是:“卑职怎敢大胆,有僭钦差?”索爷道:“札爷不必太谦,就请罢。”札向阿回身拿过自己弓箭,走至红鹄对面,认扣搭弦,将弓拽满,看准了往后手一松,只听哧的一声响,扑通一响,连忙观瞧,原来射得太高,从鸽子上冒过约有一尺,射到席上。众人看罢,俱皆暗笑:这样箭法还下场,何苦丢这个丑呢?札向阿见箭落空,一则输钱心疼,二则被众人耻笑,两气夹攻,急得二目发赤,鼻凹、鬓角汗出直流。
  迟了半晌,没奈何,叫跟随一人拿过十吊钱,放在那里地下。
  瞧着那钱,口虽不言,暗中直是叹气。
  但言施公坐在旁首,只见索御史箭不虚发,心内暗自说道:“索色,你虽然箭法纯熟,只是一件,未免目中无人,眼空四海。这些无能之辈,俱都教他将钱赢了,这虽小事,岂不以后更教他夸口?况且他的主意,与众人比较是个题目,原是安心叫我在大众的面前现丑,因此他才出这个主意。”施公想罢,暗说:若不如此这般,他们如何肝胆佩服于我?站起身来,又勉强带笑,口尊:“钦差,我施某与大人讨一箭,对耍一局如何呢?”索色见贤臣说要射箭,正合其意,连忙带笑开言说道:“很好。我陪着大人就是。”众官要瞧施公出丑,一齐说道:“二位大人上场,我等情愿监局打箭。”贤臣明知众人凑趣,心中暗骂:“好一群趋炎附势之徒,竟敢如此欺我,那岂不是妄想!尔等既如此,我若不叫尔等甘心认罪,尔等岂肯佩服?”
  叫声:“钦差大人!你我今日入局,乃是初次,必须要多赌几十吊钱。我射中了赢三十吊;我若输了加倍。索大人你看如何?”
  索爷闻说,连连道:“是,还是施大人爽快仗义。就请大人先发一箭,我等领教。”施公听罢,并不推辞,吩咐施安拿这铁背花雕弓。宽去官服,随人接去。大人忙将弩箭下入槽中,弦搬在搬子之上,安置停妥。大人走至鹄子迎面,双足站定,对准鹄子红心,张弓搭箭,雕翎发出。只听哧的一声响,不料箭头略偏,那枝弩箭射到鹄架柱上。众官见他开弓的架式,不敢明言,暗中发笑。施公早已明白,遂即走到堆钱之所,上前伸手就要拿钱。索爷连忙说道:“大人,你输了,怎么反倒来拿钱?”说着用手拦住。正在忙乱之际,下边用脚将钱踏住。施公忙把索爷的双膝抱住,跪在地下。不知索御史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92回 施贤臣设计请客 索御史暗恼忠良
  且说索御史见施公跪倒,抱住他的腿,大声喊道:“救驾!”索爷大吃一惊,一时心中醒悟,连忙将脚收回,双手将施公搀起,尊声:“施大人休要如此,你我不过取笑散心而已。”
  施大人站起身来,含怒说道:“钦差大人,官级极品,为何知法犯法?此钱乃万岁的国宝,上有康熙二字。用脚踏住,岂不欺君太甚?”说着扭项对众官道:“我施某上本,少不得添写众位作干证,由万岁发落!”众官听罢一齐吃惊。众官一齐走至施公前,拱背驮腰,带笑说道:“索大人实出无意,望求施大人贵手高抬!”大家见施公出了庙堂,俱各哑口无言,心内害怕。索御史更加后悔,暗自说道:“倒是我时运不济,自引火烧身。这事看来,必须如此这般,方能解释。”想罢对庙内老道说:“这堆钱,你们拿去作为香资。”复又吩咐亲随,将鹄子、弓箭收拾起来。家人答应,登时收妥。索爷迈步出庙,上马回至馆驿。众官见天色已晚,俱各散去不表。
  且说施公回到衙门,用茶饭毕。家人秉独,连忙修奏折稿。
  大人尚未写完,忽听外面叫“爷!”施公停笔,叫施安:“你去到外边看看有何事故。”施安应声而去,不多时上前禀道:“回大人,方才小人问明,言说索老爷特遣家人前来给大人请安,有封手书前来投递。”施公听罢,点头说:“施安,你将来人唤进来。”施安应命而去,将来人唤到贤臣面前。那人跪在下面口尊:“大人!奴才是索宅的家人,名叫来喜。小人奉家主之命,前来给大人请安。”施公看来人身穿青衣,头戴凉帽,年约三旬之外,甚是强健。大人看罢,叫道:“管家起来。”那人站起身来,从怀内把书信取出,双手交与施安,转呈与大人。
  贤臣拆封观看,但见上与:索色谨呈。前者在大人台前,实因粗心草率,误踏国宝,以致冒犯台驾,有越国律。大人若奏明圣上,索色难逃欺君之罪。拜恳大人施天高地厚之恩,容恕过愆,决不敢有负深恩。如蒙见谅,现有薄礼一盒,望祈笑留。如不嫌弃,黄昏后遣小价奉上,幸遮台郡众人眼目。特此致意,万望勿却。
  贤臣看罢,不好明言,心中暗自说道:“你索色倚仗钦差二字,眼空四海,原来也是胆小之辈,惧怕提参。我想,此礼若不收,他放心不下,反怨我过于刻薄。这并非国家大事,参与不参,无甚要紧。但只一件,收下此礼,难免合郡官员不知。
  那时风声传出,圣上知道,岂不败坏我为官清廉正直之名,说我贪财受贿。”左思右想,忽生一计:除非如此这般,方保无事。想毕,连忙提笔,写了一封回字,装在封筒之内,吩咐施安交与来人说道:“管家此书持回,呈与你家老爷,说施某多多拜谢。”来人转身而去。
  不表来人,且说施公自将银收下,寻思将众官口舌缝住。
  坐在书房暗想:“拿住他们款迹,还得叫他们感着我的人情。
  纵然日后传说,便也毋妨于事。”想罢,叫:“施安你速去吩咐书吏写几个请帖,差人送到合郡衙门文武官员:明日在城隍庙请吃午饭,不可有误。”施安领命办理而去。片刻施安上前回道:“众吏役伺候齐备。”贤臣出衙上轿,顷刻间到了城隍庙。
  贤臣下轿,复又走到配殿。只见厨役人等,将座位设排整齐,桌椅收拾停妥洁净。贤臣看罢,吃茶落座等候不表。
  且说众官接了施公请帖,猜疑不定,暗想:“为射鹄与索大人闹得不睦,曾说要上本提参,还要带写我等为证,怒不可解。出了庙门,今又反请吃饭。已听人说,他是惹弄不得,作事真叫人测摸不着头绪。既然相请,只得前去,到临期之时,再辨吉凶。”不表众官纳闷,且说康熙老佛爷祈雨之际,奉旨断屠,到处文武官员,俱奉旨吃素,故此施公派人命厨役全是备办素蔬素面,俱往城隍庙而来。这内中有位八老爷,官名厄尔清厄;有位五老爷,官名伊昌阿,二人俱守备之职,彼此同行,互相谈论。走至庙前,只见众官下马下轿,一个个鱼贯而入。到了庙内,俱各先至雨坛参拜佛像,然后来至大殿。施公站起相迎,俱各见礼,各按次序而坐。从人献茶。施公含笑说道:“众位老爷,施某一时刚暴,以至如此;回衙自思,甚为后悔。今日特备一粗蔬,少伸致意,望众位大人海涵,休要介意。”众官听罢,大家连忙站起说道:“我等实系不敢。还是大人量宽容恕,我等深感大德。今日又蒙赏赐筵席,卑职有何德能,敢领此盛意。”贤臣说道:“不过几件粗菜,不知好与不好。众位不必太谦,望大家休得见笑。”彼此谦让,将要各按座位,不见索御史在座。施公道:“钦差不到,其中必有所为。待施某想个妙策,必须将钦差请来。”怎样设法?且看下回分解。

第93回 索御史惧参请罪 施贤臣假审庖人
  话说贤臣见钦差大人未到,不能摆筵,叫施安:“速取我的名片,到金亭馆请钦差大人,就说众位大人端候索大人驾到呢!”施安答应,出太殿,行至雨坛,已见索御史入来。他先到雨坛参拜神像;往前紧行几步,与施公行礼,说了几句客套,又与众官相见已毕,齐进大殿。茶罢,施公、索御史入坐首席,彼此谦让,只得各随品级坐定。施公下席相陪,吩咐道:“施安,你快去厨下传与厨役:天气炎热,苍蝇甚多,务要叫他们小心洁净。如若齐备,就摆上来。”施安答应,高声传给厨房。
  厨役不敢怠慢,派人撤茶盘,设下酒壶杯筷,摆上各式素菜。
  众家人俱在一旁侍立。施安轮流斟酒。贤臣坐在末位,含笑说道:“承众位不弃,薄酒一杯,诸公须要尽量,切不可拘泥。”
  众官道:“大人既赐盛馔,美意深情,我等何敢自外。酒足饭饱,各自随饮,何敢劳大人深让。”众官正在开怀畅饮不表。
  又说座内有位多六老爷,乃正白旗人,素常为人心直口快,最喜奉承,爱戴高帽。若知他的性气,须着给他几句好话,你说要什么都行;你说他那件事不能办,他偏要去办定呢!他见施公陪着众人殷勤相让,又不住嘴的吩咐厨子小心,这鞑子老爷心里甚喜,大声言道:“我等蒙大人赏赐,大人不用费心照应。”只见他说着,并不等让,吸溜溜、呼噜噜就是几碗,真是爽快。可巧挨着他座位有位九老爷,系镶黄旗满洲人,官名怀忠之,因声讹同,叫“坏种子”。平日与多六老爷有些戏耍,深知多六老爷的禀性,今日见他这般粗卤,安心要给他个炭篓鬼戴,故意望着这位鞑子老爷点头夸好,说:“还是我们多六老爷生成的福大量大。我看着吃得实是爽快,真叫我佩服。我出个主意,不知多六老爷允许否?我料你大概不过四五碗面之量;你果再吃三碗宽卤面,我情愿输肥猪一口,美酒五坛。候开屠之后,奉请众位作陪,仍然在此筵宴。吃不了作为取笑,你看如何?”这位鞑子老爷本性高傲,听说此言,他不思忖能否,便满口应承,带笑道:“请众老爷作证,我如不能,加倍认罚。”众官齐说有理。施大人吩咐厨役,速速端面上来。这位多六老爷本来食肠甚大,才见施公这等厚情,已经吃得十足了;今又被怀九老爷这一激,复逞能赌胜,还要吃三碗。哪知连一口尚未咽下,忽然“哇”的一声,连新带陈,张开口一喷,溅了怀九老爷满脸一身,急得九老爷大声嚷道:“你这是何苦?”
  话还未完,将衣服一抖,自己也觉撑持不住,一张口吐了个满桌子。众官正在嫌憎,他二人这家气味难闻,又被恶臭一冲,忽然都反胃恶心,难以忍耐,登时一个个吐了满地。俱是头晕眼花,有隐几而卧的,有靠椅而坐的,有蹲在地下的,有伏在板凳上的,等等不一。
  施公看罢,连忙大声喝道:“这一定是众厨役粗心,卤菜不洁净,故此吃了恶心。众位请坐,施某判个笑话,大家听听。”
  只见施公满脸带怒,叫道:“施安将厨子传来!我要问问他们口供,因何面里如此?”施安答应,就将厨房人役叫到八名,一齐跪在殿台上。施公故作含嗔,用手一指,大声喝道:“好!你们这些奴才真乃大胆!调卤煮面,你老爷曾不住的吩咐。为何众位老爷吃面之后,这样乱吐?叫你们小心,还敢如此。”
  厨子听了这一片言词,禀道:“这炎热天气,小人惟恐苍蝇乱飞,看着仔细留神。众位老爷吃了呕吐,小人实不知情。”施公仍不息怒。众人一齐相劝,说:“卑职等是无福消受大人的赏赐,求大人看我等面上,恕过厨子。大人为卑职竟罚他们,倘日后传说难闻。”施公听罢,故意点头大声说:“若不看众位老爷情面,定将尔等重处。但只一件,施某暗想卤内,即便落下苍绳,不过一两位误食而呕吐。不知今日为何竟是如此?其中大有情弊。我幼年看过药性赋,待我当面一试,便知分晓。”
  说着满脸带怒道:“尔等记打一次!速速下去将众位老爷吐的东西,拣来我看。”
  厨子答应,连忙叩头,谢老爷饶恕之恩,一齐站起出殿。
  不多时各持油盘,用筷子在殿地把所吐之物,俱挟在盘内。每人擎着一盘,走至施公面前,一齐放在桌上,口称:“老爷,小人遵命把各处秽物,尽都拣在盘内,请老爷过目。”说罢一旁侍立。施公闻听,故装闪目观看,但见未化的肉食甚多。验罢对着众官把脸一沉,哼了两声!复又开言说道:“众位老爷请听,施某有一言。并非施某多事,常言说作子要孝,为臣要忠。看着众位皆是明知故犯,少不得用本提参。”言罢,吩咐厨子:“尔等快些将这秽物撤去。将那肉物等类,俱用水洗净。我明日奏明圣上,好拿你作证。”厨子这才知用反胃药,为的是要拿各位老爷错处。众官彼此相看,后悔不及。正在慌张无计可施,索御史从殿外摆摇而来。到了施大人面前说些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第94回 至尊下郊祈甘雨 番僧妄想讨御封
  话说索御史吃了半碗,觉心腹发闷,连忙吃些槟榔、砂仁、豆蔻,压将下去。后来见众文武一齐呕吐,便即走到殿阶之下。
  候众官吐罢,忽听施公在里边闹谣言。他领教过施公厉害,一听心中早就明白,走进殿内,至施公面前满面带笑,尊声:“施大人,索某今日望大人跟前讨个全脸,望求大人开恩恕过,切莫奏闻圣上。不知大人肯赏脸否?”贤臣见索御史如此求情,连忙站立,满脸含笑,口称:“钦差大人请坐,众位请坐。既都知过却好。适才施某一时刚暴,众位莫生嗔怒,还望涵容。你我既食君禄,必当报答君恩。皇上为国忧民,亲身祷雨,用素膳步行入坛;又颁旨各府州县遍贴告示,禁止屠宰。咱众文武同受雨露之恩,应遵皇上谕旨。咱们先违背圣谕,何能管理军民?知法故犯,罪加一等。众位既然知过,施某只得钦差面上念通家之好,不行深究。”众官听施公之言,一齐打躬,这才将心放下,回衙安息不表。
  且说康熙老佛爷自颁旨祷雨后,仍不见甘霖沛降,圣心深以为忧。暗想:“民以食为生。五谷不能播种,小民何以为生?
  自古商汤祷雨桑林,引事自责。朕登九五,海晏河清,年丰岁稔,为何这等亢旱,缺雨苦民?莫非朕有失德之处,上帝震怒,警戒于朕。”老佛爷忧虑民间疾苦,日日斋戒,并不骑马坐辇,步行入坛,光头不戴帽,率领文武虔心拜祷上帝。众文武官员见主上如此,俱都是光着脑袋,跟随圣驾就在太阳殿里晒着行走。五鼓进殿,黄昏圣驾还宫,这等虔心,传扬天下,军民无不感念圣恩浩荡,替圣上念佛。此时惊动了一个水内精灵,他要借此机会,讨一金口封号,好修正果。他算计一定,慌忙化作番僧模样,夤夜到了京都德胜门外,投在黑寺庙内住下,自称黑面僧人。这精灵修炼,颇有数百年道术,心灵性巧。暗想无由自蔫,不能朝见圣主,暗中串通喇嘛僧,外面代他传扬,善能呼风唤雨。又打点庙主,代奏明圣上。喇嘛僧受其所托,便委婉奏明:“庙内有一个番僧,善能祈雨。”圣上爱民恩重,并不深究,降旨准奏。这黑面僧亲手画了一张法台图样,奏呈万岁御览。圣上龙目看毕,降旨将图发交工部,遣官监验,照式起造。钦天监选择吉日,命僧人登坛,起造如有违误,交部议处。工部官员依旨,率领匠人在地坛布置既妥,立刻兴工。
  只见图样开写明白:法台一座高七尺,面宽三丈要见方,上要天花,下辅地平。台下每一面放大水缸七口,每口盛净水半缸,其中各插柳枝七根。台上下四围,俱是悬花结彩。众官吩咐,匠人不敢迟误。治造齐毕告竣,专候选择良辰,黑面僧入坛,此话不表。
  且说江西广信府天师洪教真人,一日正在丹房打坐。有值日神来至面前,控身打一躬,口尊:“法师,今有一岔事:只因上帝不降甘雨,真命天子恐其黎民不安,颁旨设坛求雨。惊动了黑旗角下一个妖精,化作番僧形状,以法术自炫。圣上降谕,强求甘霖。不但无济于事,徒耗精神,反致招引邪教暗入京都,惑乱君心。我若隐匿不奏,岂不辜负圣恩。”洪教真人真人朝行夜宿,一路无话。这日来至通州,真人下船乘轿,法官骑马,到了齐化门,穿城而过,一直奔至九天宫住下。因恐惊走妖邪,不去朝见,只好临期陛见,与僧人睹面。又写封牌一面,诸神免见。又暗差法官,探听番僧何时入坛。法官讯问已毕,对天师禀道:“后日十三日良辰吉时,番僧上台求雨,万岁御驾亲临,众文武一齐随驾。”真人听罢,暗想必须如此奏明,方为停妥。想罢眼望法官说道:“尔速行安置,以备朝见。”法官答应。
  这日正是朝贺之期,钟鼓齐鸣,笙箫细乐,檀香扑鼻,金鞭三响,老佛爷驾登龙位。文武朝参已毕,分班侍立。当值官上前跪倒,口呼“万岁”三声。“臣启奏我主,今有江西龙虎山洪教真人来京朝见,候旨定夺。”老佛爷降旨召见。龙颜一见大悦,问道:“朕未出旨宣召爱卿,卿家何事来京?可细细奏明。”真人见问,连忙叩头,口尊:“万岁,听臣启奏。微臣并非擅自来京,臣既食君禄,应当报答君恩。降怪除邪,臣之道也。有事隐弊,即便欺君。只因京师妖气甚盛,臣恐主公被邪惑动,为臣不敢不奏闻我主得知。”天师奏罢,老佛爷闻奏,甚是惊疑,连忙说道:“朕降旨设坛祷求甘露,为救黎民。正在望云思雨,朝臣奏闻:有一西方僧人善能祈雨。朕当准奏,命番僧求雨,以苏民困。并未闻妖异之说。卿家不知有何风闻?可细细奏闻。”天师听罢佛爷之言,复又奏道:“臣自汉至今,祖居龙虎山,世掌洪教,蒙恩封正乙真人。臣家世代相传,奉天救命,每日有值日神轮流听事。臣在丹房净坐,值日神报,臣才得知。言:‘苍天未能下雨,圣上怜民,宸衷切虑。圣驾率领百官,日日进坛祷雨。龙恩远播,军民仰望念佛。故此惊动妖邪,潜来帝阙。’伏我主若命他求雨,不但无益于民,而且有害稼穑。雨露飞霜,自有定期;年岁丰歉,系奉上帝旨意所定;天意难测,岂能相强?臣故连夜来朝,奏明圣上,赦臣胆大无旨进京之罪。”
  且说康熙老佛爷,乃是马上皇帝,本不信邪言。天师奏罢,未免龙心不定,暗想:“清平世界,白昼之间,妖怪何敢变化人形?”转想:“天师敕封洪教真人,受五雷正印,历代所传。保国佑民,斩妖除邪,岂敢妄奏,自寻其罪?朕想那年朝贺,寡人方十二岁,朕见他童年称天师,不过是江西一个小蛮子,借祖上之名,他还有什么法力?朕要想难他。打着满洲话,叫九梁公擎过三杯茶来。先赐他一碗,他用左手接过;又赐他一碗,用右手接过。朕安心试探,复又叫人送过一碗。朕思他必定放下一碗,接第三碗。谁知他将右手那一碗,往空中一送,便将第三碗接在手内。那一碗悬在空中,竟是有人托住一般。朕见他谢恩,将手擎两碗饮毕,给与内监接去;复又伸手将空中的茶碗擎在手内。朕只当他一饮,谁知他向空中一倾,却未见水点。彼时朕心甚是不悦,以为他卖弄法术,轻视于朕。只见他不慌不忙,递过茶盏,连忙跪倒叩头,口称:‘万岁!微臣有事启奏:适因扬州天心府城十字街,偶遭天降火灾,微臣倾化落了一阵茶雨,已将回禄泼灭。’朕又想起乘船,坐在船头,但见海水波涛陡起,浪比船高,几乎将船打翻。文武一齐皆惊。朕见他将小手一摇,喊道:‘龙神免朝!’一声未了,水既归源,波平浪静。朕因心中甚喜,不枉天师名号,时时赐些珍珠彩缎,又加公爵,以垂永久。天师回去,约至三年,忽有九个番僧来到朝门。该官奏朕说:‘北京乃兴隆之地,就只气脉不通。若能挑通河道,气脉流行,可以千年永固,国运日强。’朕思奏得有理,一时误信邪言,将要降旨动工,天师忽然来京中门候旨。朕将他宣至金殿,谒朕已毕。他口呼:‘万岁!微臣伏闻主上降旨,京都挑通河路。此事于我主国运大有不便。九个番僧乃九条泥鳅精所变。我主不可被其蛊惑。’朕彼时闻奏问道:‘依卿如何将邪物治住?’他奏:‘微臣自有方略。此时如用法力擒捉,不但扰动军民不安,反觉费力。我主降旨止住兴工,这怪皆修炼年久,其性灵通,知微臣来京,即行暗遁。’朕因降旨停工。三日后,果然九个番僧不见踪迹。这几件事皆朕所亲见,足微先知之异。今日之事,仔细推详,大约不错。”老佛爷想罢,复又慢开金口说道:“朕承天道,惟恐百姓流离,今因荒早,以至误信妖言。据卿所奏,番僧必是妖物显化,不但无益于民,反受其殃。此乃朕不明之故。若非爱卿护国来朝,未免堕其术中。不知卿家有何法术擒捉此怪?”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95回 张洪教擒拿妖怪 甘忠元控告潴龙
  却说老佛爷听天师所奏,即欲降旨,把番僧擒至金殿,使天师法力叫他现出原形,看他是何妖物。天师连忙叩头,口尊:“万岁,且擒住妖怪,叫他真形现出,方免叫我主龙驾受惊。
  事毕,臣自有佛法求雨,以救生灵。”天师奏毕,俯伏金阶,老佛爷龙心大悦,叫声:“爱卿,果能求下甘霖,普救黎民,朕不负卿,依卿所奏。”天师随众步下金阶,出了合勒闻思哈门。轿夫搭过金顶钢人轮,到了内东华门。路旁有人大叫:“冤枉!”嚷着跑到轿前,横拦去路,跪倒不住的叩头。天师在轿内沉吟不语。法官一见,连忙说道:“你这人好无分晓。”
  天师看罢,轿内开言说:“你这人,本爵看来,并非庸愚,难道你不知洪教天师专管擒怪,并不代理民词?有什么屈情,快到那有司衙门去告。”此时众军民见有人在天师面前告状,一齐拥挤观看,但见天师轿内说话。那人复又连连叩头,口尊:“真人,晚生自幼读书,世务不明,冒犯法驾,应该万死。无奈其中实出不得已,只得冒罪前来,拦真人法轿,叩求天师老爷救命!”天师听那人口称晚生,知是儒门之士,连忙说道:“你既是文人,不必下跪。你且站起,慢慢说你的冤枉,本爵看是如何?”那人听天师之言,口尊:“真人,晚生告的是城西河内潴龙。现有呈状在此,请天师过目。”真人接过,逐字看了一遍。只见上面写道:具呈人甘忠元,祖居顺天府昌平州,庚子科举人。为潴龙肆横,良田变成泽国事。窃生有祖遗良田数顷,坐落在卢沟桥浑河上捎,距西岸五里,满门藉此衣食。不意九年前,忽被蛟龙霸据,竟成水族之窟。嗷嗷待哺,几致九死一生。因此幽明结怨,含忍数年,抢地呼天,沉冤莫诉。
  今闻真人法驾到京,冒死奉渎,叩恳开天地之恩,施无穷法力,俾恶畜敛迹,沧海仍复良田。则生合家均蒙再造之恩,万代衔结不忘。上诉。
  天师看罢呈词,沉吟多会,叫声:“贤契不必伤心。本爵既接了你的呈词,自有道理。你今日暂且回去吧!明日不出红日,速来敝观,本爵自然将你这段事,判个水落石出。”甘忠元闻听天师之言,心中暗自欢喜,慌忙与天师跪倒,往上叩头,说道:“多谢真人天恩。”天师在轿内,连忙命人相搀,说:“贤契请起,不必多礼。甘忠元只得平身站起,告辞而去。
  天师既至观中,先在丹房静坐,吩咐法官收拾上坛法物,以备随驾擒伏番僧。法官应声而去不表。只见守门军役前来跪倒,启禀:“真人,昨日告潴龙的人求见。”天师听罢,吩咐法官到观门首,引甘举人进来。法官答应而去,不多时同甘举人来至丹房。甘忠元见真人深打一躬,将要屈膝下跪。天师连忙拦住,吩咐叫人看坐。亲随不敢怠慢,就在旁首设座。天师道:“贤契,如今,贤契这一段冤屈,本爵与你判明。此事实由贤契言语轻薄所致;又当运陷不通,所以他借此为由,将你田地强占了去。这个仇怨,本爵只得与你们讲和。”说着吩咐看茶。
  忽然门外有人答应一声,其音洪亮,韵似沉雷,把甘忠元吓了一跳。连忙闪目一看:但见一人手擎茶杯,往丹房而来。长大身躯,约有七尺,扫帚眉,窝扣眼,驴脸长腮,两耳厚轮,噘着尖嘴,大牙露显唇外,胡须亚似钢针;满身穿着全是皂色,足登趿靴,打着裹腿。气昂昂走到天师一旁站住,一语不发,躬身侍立。甘忠元看罢,心中纳闷,暗想南方人多是生的清秀,何为如此这样凶狠?正在猜疑之际,只听天师说道:“甘贤契请茶,是客必须先敬头碗茶,方显本爵恭敬圣门弟子。”这甘忠元心中正在不解其意,及听天师说道甘贤契请茶,即将茶饮毕。大汉气冲冲的接了茶碗,手托茶盘,洋洋而去。天师说道:“方才送茶大汉,你果认识此人否?”甘忠元回说:“不识。”
  天师说道:“这就是你的对头浑河潴龙。本爵将他拘到,一者判断此案,不能单听一面之词;二者使他献茶与汝,作为赔礼。
  贤契自此言语须要谨慎,不可再毁谤龙王了。本爵看你应该是灾消难满,目前虽然是遭困,将来自有升腾之日,与本爵同为一殿之臣,须加奋勉修德为善。你的田地,候明日开河之日,自有分晓,绝不能短少。但是地近河岸,更须敬重河伯龙神。果然虔心供奉,自此家门清泰,地亩丰收。非是强派汝事敬龙神,本爵与你既然判断呈词,总要公平正直为是。贤契须要牢记。”甘忠元听毕,站起告辞。真人送出观门。且说真人见甘忠元已去,将法官叫到丹房问道:“尔将雨坛应用法物可齐备?”
  法官道:“俱已备下。”真人一回手,取出五道灵符。未知天师如何擒妖,且看下回分解。

第96回 张洪教暗进雨坛 傻和尚明警世界
  话说洪教真人将甘忠元告潴龙一案办明,吩咐法官:“明日是妖僧祈雨之期,陪驾进坛,与黑面僧相会,须要留神。各按方位,守住汛地。候邪僧上台,即刻把符焚化。我在龙驾伴主。尔等千万仔细,莫要惊动圣上。那时擒住妖僧,也显洪教道法高。”不多时万岁驾到午门,众人跪接。山呼已毕,一齐相随御辇,宜人隐在众人内,前呼后拥,出了正阳门,霎时进了雨坛。到了龙棚,佛爷下辇,升了宝座。众文武复又参拜,分为左右侍立。此时番僧尚未来到。天师同法官进坛,暗中布置齐毕,专候着番僧进坛,好焚符咒,此话不表。
  且说圣义村三官庙傻和尚,自从观音菩萨与善财童子点化,授了金字真经,因他的根基本深,一至夜静,自有神人指教。
  不上几月工夫,不知不觉醒悟,万法皆通。说的禅语,俗人一点不懂得。这夜至三更时,他在三官殿中静坐参禅,困觉之际,毫光四起,竟将庙院照的通红。村中人皆以为庙内失火,火光冲天。众人约齐说道:“咱们往庙里看看,到底是何缘故。”一同走至庙前。门却未闭,一齐走入,打算要问问傻僧。走到殿前,只见傻和尚赤着身体,独坐三宝殿供桌之上,闭目沉睡,浑身淋汗。此时正在隆冬,天气甚为寒冷,他乃赤身大汗淋漓。
  众人看罢,说道:“有些奇异!”从此合村人无不供奉。
  到次日早起,合村人约齐老少男女,同奔到三官殿内,见了傻和尚一齐参拜。傻僧一见,先傻笑了一阵,疯疯癫癫,眼望众人说道:“我的佛!你们都是胡闹!要祈雨该求龙神,求我会下雨?要求我本事,只会这吃斋。雨已降下,就到。我要驾着乌云,入山去找龙神,那时你们求他。我的佛!”满嘴胡念了几句,复又傻笑了一阵。众人俱不懂他的话,但见他放倒身子,仍是酣睡,打起呼来。众人看着,一齐赞叹,互相抱怨走着,彼此暗咒秃驴可恶。傻和尚见众人去后,到了天晚,上课已毕。至次日清晨,把老和尚留下的破衲头,斜披肩上,手拿木鱼,举步出庙,回手倒扣庙门。因感庄主之恩,绕庄走了三遍,高声朗喧佛号。又将木鱼敲得声响震耳,念了几句偈语道:天龙不慈悲,晴天大日头。要祈甘露降,还得善人修。
  声音不断,绕村念了三遍,招得犬声乱咬。此时天气尚早,村人俱未起来,梦中惊醒,听了俱各不解。及至起来寻觅,傻和尚踪影不见,众村人纳闷。且说傻和尚围村念罢偈语,又到他父母坟墓之上磕了几个头,两腿如飞,竟扑奔通州北关。不多时到了关庙热闹之处,一边走着手敲木鱼,一面高声念道:要相逢,不相逢,误进繁华一座城。天公不怒不垂泪,涂炭生灵心不公。傻不傻,灵不灵,前生造定难变更。这方人,也识透:阿弥陀佛!天下安宁雨便倾。
  傻僧念这几句,原隐着“方人也”三个字。当初贤臣作江都知县,假扮道人私访,将“施”字拆开,号称“方人也”。
  今傻僧安心显应,惊觉贤臣,故把这三字编成口号,满街念佛。
  军民不知,以为妖言,俱不在意。
  此时施公仍是每日同合郡文武齐集城隍庙,参神祷祝。众官正在拈香已毕,忽听庙门外敲的木鱼连声响亮,口里念的听不出是念经卷是诗词,众官全不理会。惟有施公听他念的有因,不觉心内怀疑,将要派人去看问,忽听诵的又改了话语。施公与众官复又侧耳细听。只听外面大声念道:好哇!先不该,我不傻来又不呆,昊天遣我下瑶阶。世人不公心太狠,感不动龙天泪下来。“方人也”,不明白,不拜灵山好怪哉!阿弥陀佛,可笑你,再迟时我转天台。
  傻僧在城隍庙外喊念,贤臣在庙内听得甚为真切。又听木鱼打得震耳,只在庙前来回朗诵。众官听了,俱都不解,仍去闲谈。施公心内暗想,忽然醒悟,说:“哎呀!这内中分明隐着‘方人也’三字,应了我初任江都县,暗访五虎恶棍,路途甚远。此人如何得知?”施公想罢,暗自说道:“何不叫他进庙内盘问盘问?”叫声:“施安,你去把那喊叫之人叫他进来。”
  施安答应,走出庙门外面,大声叫道:“僧人!我们老爷唤你进庙有话说。你快随我去。”傻僧闻听也不答应,随着往里便走。到了大殿之外,即便立住。贤臣与众官在殿中闪目观瞧,怎生模样,有诗为证:发蓬足赤真不堪,破烂衲衣身上穿。
  憨相面上油泥厚,点头傻笑带疯癫。
  虱子浑身爬又滚,斗大木鱼挂胸前。
  化现所为求甘露,安心惊觉施不全。
  借此为由欲远遁,俗人哪视此机关。
  可叹迷人参不透,真假不辨作笑谈。
  施公与众人看罢,俱不知何意,当作挂单和尚看待。众官因知施公最难说话,俱不多嘴,暗暗好笑。施公叫声:“傻僧人,你进庙来,我有话问。”但见傻僧在殿外答应说:“来了!特来问你,何必问我?”说着,疯疯癫癫来至殿内,那种气味令人难闻,众官各掩鼻躲到一旁。施公只得闭气问道:“你这僧也太胆大!人,私访恶霸。你何以隐在禅语之内,“细细说来。”傻僧见问,说道:不用究问,听我说来:你说你忠不算忠,你说你奸不算奸。好哇!忠奸二字难分辨,摄款提钞入私囊。忠呀奸!
  施公闻听隐语戳心,不觉恼怒,高声大喝道:“我听你这疯僧满口胡言,就该掌嘴!”众官见贤臣发怒,俱替傻僧担怕。
  那傻和尚却全无惧色,仍又傻笑。此时施公见他这等形状,隐语之中似有奇异,连忙问道:“你能求雨么?”傻僧笑道:“那是我的拿手戏。”施公听罢说:“能够求雨,恕你无罪。若要是无雨,一定重责不恕。”施公与众官谈论,只听殿房内把木鱼敲得连声的响,憨声憨语,跪着宣读佛号。众人听着,都不甚懂。到了天晚,贤臣与众人议论,都不回衙,就在城隍庙过宿,候着明日午后应验否,此话不表。
  且说正乙天师随着圣驾到了雨坛,吩咐法官诸事备毕,仍然退在文武班内。圣上在宝座上闪龙目观看:但见正面高台一座,搭造得甚是齐整,悬花结彩。法台上下一概应用之物,俱已备好,甚是鲜明。蒙古包搭在台后,还有许多喇嘛穿各样套头,在那里正候着番僧。万岁看罢,传旨问天师话。真人连忙越众上前跪倒。老佛爷问道:“今僧人上坛,不知卿家怎样行事?”真人口呼:“陛下降旨:令僧人登坛,臣自有法术擒他。”
  万岁闻听,说:“卿家暂且退下,朕自有道理。”寡人仍然隐避在众文武官员身后。
  此刻吉时已至,番僧来到。圣上传旨,命通事问:“僧人辰时进坛,何时落雨?可以下几个时刻?”通事官领旨,回身行至蒙古包内,见黑面僧问明。复到龙棚回奏万岁道:“奴才讯明僧人。他说:‘辰时登坛,巳刻布云,午时落雨。可以落到日落黄昏,包管足用。’”万岁准奏,传旨命僧人上台。番僧从台后上了雨坛。老佛爷在龙棚对面,看得甚是分明。但见番僧:重眉大嘴,黑面红须;身躯矮胖,大肚累堆,长得甚是凶恶。又见他上了法台,对龙棚谢了圣恩,退在一旁。着令众喇嘛绕台已毕,好去作法。众喇嘛锣鼓齐鸣,犹如嵩祝寺、雍和宫、黑黄寺打鬼的一般。众喇嘛扮着二十八宿、九曜星官。今日番僧求雨,众喇嘛穿用那些物件,为的是显着威风好看。圣上看罢,一扭龙项,暗自传目,叫声:“张爱卿,你看番僧胡闹求雨,要这些何用?”真人见问,连忙跪倒,口尊:“万岁!番僧如此,无非枉劳气力,他如何能求得下雨来?臣启我主,容臣前去作法,以擒妖孽。恕臣慢君之罪。”佛爷说:“休令妖僧走脱!”天师复又进了龙棚,回奏道:“臣启我主,微臣俱已备妥,大约妖邪插翅难飞,少时我主自明。”番僧是何怪物,且看下回分解。

第97回 众水怪行雨助威 金甲神持鞭保驾
  话说番僧原系水族之物,窠巢同类甚众。其居水深千尺——即世所传海眼。近方之人时见有水怪出现,都不敢近岸窥探。
  那里边水怪尚有道行浅的,因未能变化,只在沼内埋头,不敢出来滋事。这番僧未求雨之先,曾与众水怪计定,说道:“天下干旱,真命帝主怜民,望雨甚切。趁此机会,讨一金口封号,日后得成正果。愚兄前去,只要感动人王帝主,事必可成。如到求雨之时,众位助我一阵风雨,不必管禾苗损益,五谷生与不生,但能应点,搪塞过圣朝天子;龙心一悦,必然钦加封号。愚兄果能得到好处,必要携带众位一齐飞升,同入仙班。”众水怪听说落一场雨,受了御封,便可成仙,俱各欢欣无限,叫道:“兄长只管前去!”
  却说那怪听罢同类之言,方化作番僧形状,来投黑黄寺;并未算着天师来京,故此任意胡为。他要早知天师在此,慢说还来登坛,也就潜逃远遁了。只因他虽修炼多年,可以化人形,吐人言,但只一件,他虽闻知洪教真人之名,未曾会过洪教真人之面。又无人对他言讲,所以他不能知道。这番僧又自觉一概安置,众朝臣又不识他的根底,谁能破他的虚诬?所以他登坛之际,竟大着胆卖弄猖狂。
  且说番僧分派雨坛上摆设的甚是齐整。只见番僧上了坛,先朝龙棚行朝驾之礼,随后椅上坐着,众喇嘛各打钟鼓铙钹,顺着雨坛绕了三匝,敲打得声音聒耳,言语却听不出来。番俗趁着音乐嘈杂之际,连忙又从左边椅上站起,行到正面向北稽首礼毕。见他又将铃儿摇了三下,口中念了几句,如鸟语一般,也不知是经是咒,听着难解。念罢放下那个铜铃,掐着口诀仍是嘟嘟嚷嚷;拿着一道符往香烛上一点,顷刻焚化。那符焚讫,果然一股浓烟,飘飘摇摇直扑了西北。番僧暗通了他的水族,仍又退到椅上坐候等雨。
  且说水中那些蛟、螭、龟、鳖、鼋、鼍、鱼、虾、蟹,这日正在沼中探头缩脑,忽然来一阵阴风刮到水面。众妖知是信符已到,不觉欢腾跳跃,一齐呼兄唤弟,说道:“大哥的信符已到,必是哄信人王帝主。咱们快去辅助他,得了御封荣归,你我都证仙班。”说罢各显术法,各驾妖风,乱哄哄吐雾喷云,从水沼起到半空。转眼烟雾迷漫天际,真正是狂风滚滚,大雨冲冲,霎时到了京师地面。看看离龙棚不远,众妖更加精神百倍。高兴之际,猛听对面如雷响之声,喝道:“呔!好孽畜,还不与我退去!前面有真命帝主,我等奉洪教真人敕命,在此护驾,孽畜速退!少迟片刻,立即叫尔等金鞭碎顶!”那众水怪之内,原是忘八精领头,虾精紧围,随身后蛟精督队。这些怪物如乡屯浪子一般,初入北京,迷恋着烟花柳巷,不顾父母,乐而忘返。正在适意鼓勇前进,忽听这么一声如雷,那乌龟精先就吓了个倒仰,把小青果脑袋一哆嗦;猛又一抬头,见有位金甲神横阻去路,相貌十分凶恶可畏。那怪知道是一位天神,怕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忙将长脖扭转,对后面众怪道:“快回去!快回去!不好,不好!幸而我耳灵眼快,颈子能屈能伸;要不是颈项快缩,那鞭早就落在顶梁上咧!我倒想着领你们在京师地面,秦楼楚馆,叫你们在前三门见见世面,开开眼界。
  再者我这几年保养颇好,打算在人烟稠密之处,出现出现我的伟胖身躯。不料正在兴头之际,忽听似雷的一声,先就惊了我目瞪痴呆;又一昂头,竟似汗蒸如雨。敢只是奉天师法旨,护驾的金甲天神喝说:‘不行疾退。立刻便叫轻生!’我听罢惊慌无措,几乎把尿溺吓出。我想,识时务者呼为俊杰。咱们总有些道行,料也敌不过天师。我故把脖子一缩,知会你们一声,赶忙跑回。从来交朋,虽然患难相扶,亦不过尽其心力而已!现今世上都是你狼我狈,又有几个信义君子?何况我辈从此再不想脱凡壳成仙作祖咧!我自幼在龙宫里每日当当散差,吃碗闲饭罢!凭谁邀约,再也不去受这惊怕咧!”忘八精说着,尚吓得嘘嘘牛喘。有一路鲇鱼精听罢,暗想:“总不敢擅作威福,滋生事端,今日为朋友连累,险些遭杀身之祸。自今以后,我就在这深潭里。”想罢大笑道:“乌大爷,平日见你雄赳赳,自夸体壮心高,不亚铜头铁背。常说要出外去叫叫字号,闯闯光棍,遨游五湖四海,却原来是个银样蜡枪头!前紧后松的软盖儿。见了真章儿,就有些虎头蛇尾咧!”又一虾儿精跳着说道:“姥姥!你别张着大嘴笑人咧!今日还算乌大爷的运气旺,一眼瞧见那金甲神,急流勇退,忙叫撤步。要不然,惹恼那位金甲神追赶下来,还许连巢窠里,闹个翻江搅海,一齐抄讨入官呢!我只顾瞎抢似的,喊着前奔。猛听了那么一声,几乎把我的虾心惊落,虾魂惊散,真是可怕!”众水怪听罢,齐说道:“算了罢!算了罢!咱们也休瞎想咧!也别瞎说咧!再要瞎闹,只怕大家都不安生。咱们不必讲交情厚薄咧!各保性命罢咧!”
  不言众水怪被灵官赶散,不敢出头。且说番僧自焚罢信符,一心盼望同类相助。果然功夫不大,黑云直矗,疾风暴雨认西北直奔龙棚。番僧看罢,更是精神雄壮,暗喜道:“还是我们龙潭中朋友,真不失信。只要在京城多落几刻,得了封号,何愁不身列仙班。”番僧正想得心满意足,猛然抬头,不觉吓得惊疑不定,暗说:“不好!这事有些奇怪,怎么下了这几点儿就住了呢?这如何遮得去龙目?我的朋友平日不是这样无信实的,为何今日言清行浊,将我撮上台来,拔了梯去?莫非其中有什么错误缘故?领队的乌大哥与谁口角,作了气恼,赶忙回去;甲士跌了个折腿,不能前行;长须公公姥姥,都被渔人网去?真乃叫我着急、纳闷,不明其故。莫非他们等着去一道信符,再求下一次雨。待将三道符一齐焚化,看是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98回 惧诏问妖僧谎奏 破邪术天师出班
  话说黑面僧见他自己说的时刻已到,不见雨下,急得坐立不安,心中怨恨同类,暗说:“这事分明把我坑害。他们果真不来解救于我,人王帝主要是问将下来,有什么言语回答?龙心一怒,根究出破绽,那还了得!”心中暗自踌躇;偶然又想起一片欺诳之词,腹内说有咧!我何不这般如此,暂且掩饰过去。
  且说佛爷坐在龙棚,候着落雨。起初看见僧人焚罢了符,果然陡起了浓云,烈风骤雨随着,登时点点滴滴,地皮尽湿。
  只见坛外围着许多的军民大声念佛,复又欢声说道:“还是万岁爷洪福齐天,感来这位神僧,佛法广大。有了这场甘霖,四方自然安定了。”众军民议论纷纷,佛爷龙心大悦,对着众官说道:“朕看这僧人似乎有些来历。虽非正道,这雨却不能假。
  如果田禾足用,朕也不究他的根基。但这雨中气味触鼻,仿佛硫磺味似的,朕心直觉发闷。”众文武听了佛爷之言,有亲王侍卫大臣齐行奏道:“臣等俱觉头晕心乱,颇有可异。我主可调洪教真人近前一问,自见分明。”老佛爷叫一声:“爱卿平身。”天师遵旨立起。皇爷道:“适才僧人所行,料爱卿目睹其事。雨中带有腥膻之味,甚觉难受。且又所下无多,即便云消雨止。卿试言明其故,好展仙术擒住,免其祸民。斩戴市曹,以清妖孽。”真人奉谕启奏道:“此雨实非四海龙神奉上帝敕命所降,乃是妖物暗用邪符,通其成精作耗的一党前来弄的狂风暴雨,所以腥气难闻。这雨不但于田禾有损,兆民受了这一般邪气,还怕要有瘟疫之灾。”皇爷听说如此,不觉惊异道:“这事据卿所奏,甚为恐惧。朕特虔诚至祷者,原为虑民疾苦,冀上苍速施膏泽,以免百姓倒悬。若叫妖僧这样妄行,朕却不为救民,反为陷民。爱卿须速行设法解散妖氛,朕于卿家必不有负。”却说真人见皇爷这般忧民,复又跪倒叩头奏道:“老佛爷传下面旨:召那番僧前来问话。”侍官出了龙棚,即刻至雨坛蒙古包,先对通事谕知,旨下速召僧人。通事闻听,不敢延缓,登梯上坛对番僧说明圣上谕召龙棚见驾。番僧正在心中想计,暗说:“皇上恼怒,不过累黑黄寺喇嘛吃个误举之罪,也就罢了。想要拿我,万不能够。”番僧想罢,随说道:“圣上既要召问,只得依旨。”说罢随定通事顺梯而下,直奔龙棚。侍官先回明。皇爷传旨,即令带进龙棚。
  侍官连忙引领而入。到了龙棚,通事带番僧一齐跪倒,参驾礼毕,跪在尘埃。皇爷端相番僧,迥非人类,在宝座用龙腕一指,说:“你这僧人何故罔朕?你奏明辰时登坛,午时下雨。为何时刻已到,只落了那么几点雨,便就天晴?你必须明白奏来。”番僧见问,连连叩头道:“目下吉时已过,叩乞龙恩,准其至明日午刻,再行上坛祈祷一阵足雨,普救天下禾苗,以赎不验之罪。乞佛爷开天地之恩,赦其毋咎!”通事奏述已毕,皇爷尚未处分。见天师从御座之后,转到圣驾一旁站立,眼望番僧用手一指,叫道:“怪物!你可认得我么?”番僧正在俯伏,忽听有人叫他怪物,急抬头一看,只见御驾旁首侍立一位道教:年约三旬,精神满足,生成仙风道骨。番僧看罢,把两个大眼一翻,头一晃,复是满嘴咿哩哇啦说了几句。天师也是听不分明,忙问通事。通事答道:“僧人说是未曾会过,不识是谁,请问姓字?”天师听罢,微微冷笑道:“料你也不知。我乃祖居江西龙虎山,敕封正乙真人。自汉迄今,护国佑民,荡魔除怪。姓张,料你不识,亦许闻名。我今特来看你求雨,问你求的雨在何处?”番僧一听说是天师,犹如半空中打个霹雷,登时魂飞胆落,伏在地下如木雕泥塑,一言不发。天师见他默而不等,说道:“孽畜,你可知罪?老佛爷为国忧民,设台祈雨。你胆敢借事生端,来到帝廷欺蒙主上,竟敢痴心妄想。应该回思已往,罪犯天条,叠遭雷击。既然躲过,就宜潜心苦炼,改过自新。仍乃肆行不悛,妄起邪心。你想太乙真人,有几个贼子奸臣、旁门邪教能成正果的?况且这畜类所行,不想出身根底,妄想金口御封,要成仙道。若叫你这等列入仙班,恐天下惑世诬民之术,皆成蓬莱三岛仙人矣!你求不下雨来,就该请罪;你反妄奏有人冲破你的法术。我早知道你纵然求得雨下,亦是无益禾苗,有害百姓。兴妖欺主,该当何罪?你既自寻死路,料难再事姑容。依我说你速往圣驾之前,将你原形现出。本爵慈悲,代你叩乞主上体上天好生之德,赦你一条活路,速回水沼苦励潜修。若仍是痴迷不醒,圣主一怒,只怕你性命就不保了!那时休怨本爵不施恻隐之心。”却说番僧听罢天师的一番言词,悚惶之极。要知如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99回 张手雷法台驱邪 掷铁牌龙潭致雨
  话说黑僧伏在龙棚御座之下,被天师切责,因疑信参半,要试真假,他便暗怀毒计,偷眼看着,觉离他切近,便运足腹中黑气,对准真人直喷去。那知天师见他跪在地下不哼不语,早预防他不怀好意。看他那边把嘴一张,真人不肯容情,把手一撒,呼噜噜!如雷声震响,万道霞光,直奔番僧而来,倒将那股黑气反行卷回。番僧大吃一惊,知是天师无疑,双足一跺,旋起一阵黑风,到了龙棚之外,飞奔云霄。众文武正然惊讶,见从御座后复起一阵香风,金光一闪,随着黑风直赶将下去。
  皇上同众文武尚不知何故。宝座上龙颜大怒,望天师说道:“哎呀不好!番僧逃脱去了。爱卿作速使方略,休叫伤了朕之子民。”
  真人连忙跪倒,口称:“万岁!微臣有惊圣驾之罪,乞我主宽恩!”老佛爷龙腕一摆,说道:“此乃爱卿降妖,何罪之有?速平身,施法术擒妖邪要紧。”天师复又奏道:“万岁且宽圣忧。怪物插翅难飞,微臣早已暗遣神将各守方隅。适才金光所起,乃是护法灵官追逐妖邪,绝不致贻害百姓。”皇爷宝座上点头道:“但愿如此,无奈亢旱依然,朕甚觉有愧于心。爱卿保国佑民,速行施法,祈得一犁甘雨,慰朕如渴之望。”天师叩头奏道:“臣食君禄,当报君恩。臣托我主洪福,仗祖上传遗,祈一场雨露,以救禾苗枯槁,以安万民之心。”皇上听罢,反忧为喜道:“卿如此,可登雨坛祈祷,快施无穷法力,前去致祷!”真人奏道:“微臣不须登坛,自能致甘霖下降。”老佛爷问道:“爱卿不用上台,如何求雨?”真人回身取来一物,尊声:“万岁,速遣大臣一位,手持此物,飞马到黑龙潭掷在水中。不过一二刻,有细雨清风纷纷而降。”皇上听天师所言,不知是何法宝。这等奇验。老佛爷接过仔细一看,原来是一黑漆铁牌:长有七寸,宽约三寸,正面上写着“洪教敕令”四朱红字,背面画着一道符印。老佛爷看罢,龙心暗道:“这样一个小铁牌,如何说便能求得雨下,看来也是难测。若是不灵,天师岂能虚谎?想来天下孔、张二家,皆有祖传至道,使后人不能不尊崇奉敬。朕今看来,这个小铁牌,定有灵应。”却说天师见皇爷看牌沉吟,连忙奏道:“启我主速降谕旨,派一大员持此物捺在黑龙潭,不可回视,策马速归,雨便随落。”老佛爷龙心大悦,忙对马五格谕道:“张爱卿适才所言,卿可曾听得明白?”马大人见圣上问话,连忙到驾前跪倒叩头,口尊:“万岁,奴才皆已闻知。”老佛爷道:“你既知道,即刻擎这铁牌,速去黑龙潭。”马大人叩头说:“领旨。”复平身站起,接过铁牌,退步出了龙棚,忙吩咐家人牵过能行的坐骑,带一名仆人,一齐扳鞍上马,如飞而去。转眼之间,已到了黑龙潭近处。弃镫离鞍,跟人将马拉过一旁。马大人自己走到潭边。但见水势潆洄,清鉴毫发。看罢,急将铁牌捺在潭里,连忙撤步回头,扳鞍上马,奔回雨坛。
  且说黑龙之水,原系与海水相通。那时龙宫内的水卒,正在潭中巡哨,忽见有一物沉下。水卒接过一看,乃是一面法牌。
  水卒不敢耽搁,连忙双手捧定,行至水府察知龙王,呈上铁牌。
  龙王一见知是洪教真人的敕命来到,即刻差巡海都尉到处知会雷公、电母、风婆、雨师,众神会集一处。龙王同众神率着水族,一齐到了空中。顿时布云掣电,发雷行雨。
  不言龙王奉天师敕令,且说圣主自遣马大人黑龙潭去掷铁牌,坐在龙棚,复与天师言谈妖物。未二刻,只见马五格已走入棚中,驾前跪倒,口尊:“万岁!奴才遵旨将铁牌捺到龙潭,回马行至半途,知铁牌果然灵应,漫天乌云油然四起,现在雨亦沛然降下,奴才特行奏明。”老佛爷闻奏,龙心大悦,将龙腕一摆,马大人站立退归班内。老佛爷随即欠起龙体,离了宝座,忙步到龙棚之外,闪龙目四面观看;众大臣亦俱相随,仰天而望。但见:满天云气蒸腾,电光闪烁,清风拂拂,雷雨交加。佛爷不觉龙心大悦。众文武跪倒齐呼:“万岁!万岁!圣寿无疆!”老佛爷一见,连忙说道,“众卿俱各速起。此乃张爱卿道术之神。朕心甚加愉快,亦不枉众卿相随劳碌。但雨虽然落下,不知怪物如何?张卿家再速施法擒来,使他本形现出。朕看他到底是何妖物,胆敢前来惑朕。”言罢仍入龙棚,复归宝座。众文武亦各随入。天师进前奏道:“微臣已召请马、赵、关、岳四位神圣,各按东西南北把守汛地。复有六丁六甲、值日功曹诸神,各把方隅,犹如铺下天罗地网,一直在云端里守候。妖物料亦无处藏躲,不久便擒到驾前。”此话不表。
  且说番僧足登黑云,从龙棚直起到空际,心内打算逃回沼去。猛一抬头往回里一看,只见有道金光,紧随在后,又听如雷似的大喊道:“精物哪里逃走?速速回去现你原形!不然,吾神鞭下立刻叫你惨命。”那妖正在惊慌之际,忽听怎样一响,吓了个走投无路。只得停住偷眼一看,但见那追来的神圣甚是威猛,赤发红须,朱红面色,两只巨目;头戴金冠,大红袍衬黄金甲,腰束黄绒宝带,胸挂紫金牌,靴登五彩,手执金鞭,声音洪亮。妖邪看罢,知是灵官爷追将下来,几乎惊跌下来。
  道教之中,就是这位灵官王元帅,到了佛门就是韦驮。凡妖魔鬼怪皆怕这个神圣。
  有人阅看及此,问说这话前后叙的不符。他道:先前说黑面僧不认得天师,怎么就认得这灵官呢?即便见过说是认得,为何先在龙棚之际,天师将灵官请下,在御座后保驾,众官看不见?因俱是凡目。妖僧他是妖怪,那时看不见,这会子在云端内就看见咧!既有此问,只得叙明。众妖大抵俱知。孟子说道:“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既为神圣,自然令人莫名其妙,有不可思议之处。不要说妖怪,假如凡人,神圣要叫你看见,把金光一闪,你便看见;要不叫看见,把金光一隐,你想要看见万万不能。灵官爷先在龙棚,原是暗中保驾,隐闭金光。妖邪低头伏在御座之下,所以未能见法相。此时到了虚空,灵官爷现出金身,妖邪自是看得详细。从来天下奇奇怪怪之事,叫人想不来解不出的尽多,若以平常情理较论,往往骇人听闻。殊不知天之高,地之厚,万物之多,风土之异,人情之殊,年月之久,其间无奇不有,无怪不生。若以自己未闻未见,未曾作过的,便说世间并无此理,并无此情,并无此等事,究竟那是坐井观天,浅见薄识,知其一不知其二,少所见多所怪之人耳!况且仙佛神圣,道高德重,自能变化无穷。
  不是那异端邪术,惑世诱人的障眼法儿,说出来荒唐难信。
  闲言叙过不表。且说妖怪见了灵官爷圣像,意乱心迷,恨不能立刻钻天入地,得全性命。暗说:“不好!料是多凶少吉,难逃公道。我实指乘机借求雨得点好处,归入大罗仙,得预蟠桃会,多么逍遥自在!哪知心高命蹇,晦气临头。不知遇了这个鸟天师来破了我的机谋,倒弄得引火焚身。这个时运真乃不利。那个灵官真紧紧跟定,倘被他金鞭一击,恐难保这个残生。早知此来这样结局,何必跑到北京,担这个惊怕?倘要出了丑,不但遗笑江湖,怎么再回水沼见同类朋友?”垂头丧气,心中抱怨。只见灵官爷紧紧赶到,扬着金鞭往下要落。吓得妖怪浑身乱抖,不觉急中生智,暗想:“我纵然跑到何处,他一定也是要追到何处。自古未有不慈的神佛,我且上前恳求一番。倘灵官爷发了善心,暗放我逃走,免得如飞奔命;若是不允,再作道理。”只见灵官登时冲冲大怒,骂道:“好孽畜!胆敢违吾法令!看鞭罢。”说着,那金鞭照那黑面僧头上,一直落将下去。不知妖僧头颅被灵官爷击得如何,要知端绪,且看下回分解。

第100回 王灵官拿妖缴令 番僧法坛现原形
  话说妖僧哀告灵官爷,忽听怒声大叱,抡动金鞭照头便打。
  妖僧一时心内着忙,想已躲避不及,连忙将大嘴复又一张,吐出一股黑气,托住金鞭,撤身驾起妖风,往北逃走。忽然又遇天神相阻,更觉魂迷意乱。猛一抬头,乃是一位黑脸神将,坐骑斑斓猛虎,手擎竹节钢鞭,身穿黑袍,肩被黑甲,腰束乌玉宝带,足踏乌底官靴,头戴幞头,面如锅底,熊眉豹目,满部胡须,在一片祥云瑞气之中,举着钢鞭如疾雷似的,大声威喝,横拦去路。妖邪看罢,认得是黑虎玄坛。妖怪手无器械,不敢相斗。倒退了几步,连忙转身强打精神,复弄妖风,向南方逃走。此时玄坛爷见妖物前来,正要纵云擒捉,忽见一阵黑风向南疾下。玄坛往前追赶,到了龙棚,见妖物已经过去,只得停云守住汛地。
  却说那怪跑过龙棚,想从南方暗遁,急得心似油煎,汗如雨下,暗说:“厉害!”回头一瞧,但见玄坛爷不复紧追,微觉心定,恨不能一时得一藏匿之所。正在兴风一直南下,算计转弯脱身,忽听正南上也是一声大喊:“妖怪休要前来,今有正乙真人法令,防你窃蹿,令吾神把守南方捉获于你。你若求不死,速至圣天子御前化现真形,还可活命;不然,刀下无情,立地叫你身首异处!”那怪正在攒力借风,猛然迎头又听这一声威叱,更觉魂不附体,暗说:“不好!南北俱有天神阻住。”
  连忙闪目从对面一看,但见:那天神头藏五凤金盔,身被黄金宝甲,云里织锦绿征袍,腰束碧玉红绦带,胸挂护心宝镜,足登五彩云靴,坐下赤兔胭脂马,手持青龙偃月刀;面如重枣,丹凤眼,卧蚕眉,五缕美髯,飘飘颔下,英雄浩气,冲贯太虚,左右侍从围随前后。那怪看罢,知是伏魔协天大帝,不觉打个寒噤,暗想:这位神圣,更是伏魔上将,万难以闯过,不如早奔他方。妖怪将要转身闪避,只见前面一声大喊:“呔!好畜生!看见我家老爷,还不速现本形,前去请死?真乃大胆!有吾圣取你的命。”说着一纵祥光,手提大刀,直扑那妖邪。那怪一见连忙拨转风头,斜刺里又往正西扑去。周仓见妖物逃去,才要乘云头追赶,但见圣帝把手一摆,周爷收住云光,仍在龙棚正南守住汛地。且说妖物暗想:“这四面八方,俱有天神把守着去路,只怕今朝合该吾命休矣!”此话慢表。
  且说灵官爷自纵金光,暗回龙棚,等候众神将怪物拿到驾前,好交法旨。迟了一刻不见动静。灵官爷恐妖物哀求,众神慈悲将他释放,急忙复起香风,到了龙棚之外,用圣目遥看:但见众神虽围住妖邪,尚未动手捉获。妖怪站立中央,四顾发闷。灵官爷看罢,纵起祥云。直升碧空,到了妖怪切近,大声喝道:“畜生!真乃胆大,吾神良言示你明路,竟敢违背。料你是要吾神动怒。”说罢抡起金鞭,对着妖物项上落下去。那妖物见灵官爷鞭到,无处可奔,连忙侧身躲过;趁势起阵黑风,来回与灵官爷旋转。灵官爷心中大怒,威声喊道:“众位神圣,既奉真人敕令,捉获妖邪,还不齐上,等待何时?”众神一齐喝道:“妖邪休推睡梦,我等奉天师法旨,特意在此捕捉于你。若非真人法令,要你的活口,此时早叫你骨化飞灰。要是自知罪孽,快到龙棚见了人王帝主,化现原形。真人开菩提之心,求免你一死。也不枉你千年道行,付诸流水。要再痴迷不省,难免尸骨寸磔,性命不保!”却说那怪听众神圣之言,身摇心荡,仰首四望:天兵天将围绕得密密层层,无隙可脱。不禁泪痕满面,暗叹:一着之差,灾祸临头!何苦当初生此痴想?连忙跪倒哀求不已。灵官爷一见大怒,骂声:“好妖孽,真乃胆大!众神圣怜你千年道术,用良言指你明路,你反装聋作哑,料你这东西不知好歹,不遵法令。”说罢大喊一声:“众位不必善劝。这孽畜自己寻死,何必容情?”那怪听灵官爷喊罢,只见四位天神挥动天兵,刀枪并举,齐往上攻,看罢心慌,暗自想道:“不好,我若再不速转龙棚,必遭他们的锋刃。少不得再去求见真人,不叫我现出本形,少丢颜面,逃回去免得同类轻薄。要是圣主不赦死罪,那也就无法可说。料是在此哀恳,亦是枉然。”想罢,连连叩头,口称:“众神暂且息威,听小畜一言上诉:众圣既悯小畜,不即诛死,是要小畜得留活命,小畜何敢再违慈谕,不听善言?小畜惟求众圣开恩,使小畜见了天师,到了龙棚之外,然后再化原形。”灵官爷不等妖怪说完,大喝言道:“即速到龙棚现出本形,吾神好交法旨!”那怪为难多会,想到别无良策,将心一横,两眼一闭,收住风头,暗想:丑妇难免见公姑,任凭运数罢了。呼的一声,从半空落到平地。
  众圣犹恐那妖欺诈,复从下方逃走,暗中紧紧拥跟。只见那妖物趴伏龙棚之外,遂一齐用金光隐住法相,在云中候着天师发落,好符送归位。
  不表众神暗中卫护,且说皇爷自从天师铁牌求下蒙蒙膏雨,龙心大悦,坐在龙棚,正与文武群臣,称赞天师祖代灵迹。群臣将宁献王送天师的七言律诗,述诵圣听,有“黄金甲锁雷霆印,红锦绦缠日月符。天上晓行骑只鹤,人间夜宿解双凫”之句,老佛爷听罢,说:“这诗赞美的诚非虚语。自汉迄今,天师道术至高,仙踪之异,果然不枉上帝敕封之位。朕今看来,深自确信。”天师听罢老佛爷御言称赞,连忙跪倒叩头道:“为臣有何德能,敢劳我主过奖。”龙棚之内,君臣正在谈论着妖僧被获,忽听从云雾之中,下来一阵怪风黑气,见一物跌落龙棚门首。皇爷同众臣齐吃一惊,离宝座闪目观瞧,原来就是那求雨番僧伏在地下。老佛爷一看,刚要开金口下问,只见天师一转身躯,用手一指,喝声:“孽畜!真乃死有余辜!本爵用良言警戒,你胆敢违吾法谕。不但不悔罪现形,反倒喷毒逞恶,窃逃法网。不想你这点本领,焉能脱出吾指掌之中?今既被擒,可也再轻饶不得你过去。依本爵说还是快现原形,然后再请圣上下旨发落,判你的重罪。”此时众文武随驾观看,但见番僧跪在龙棚门外,战战兢兢,低头受责。从来没有不贪生的人物,那怪从空坠下,不知老佛爷叫他是死是活,心内不定,喘作一团。今听天师教训一番;又见皇爷围着多少侍卫,那等威严,更觉恐惧。那怪眼含珠泪,连连叩头求饶。敢则是人是畜生,到了将死关头,心想得生,惟恐言语错乱惹祸,恼了生杀之权的立刻发怒,叫他废命。所以那怪到了此刻,恐防立时说的不明白,立即要命,此时说话,竟不似先前咿哩哇啦,也会说出清白的官话来了。但见那怪听罢天师之言,连连叩头求饶,口尊:“真人,小畜一时不明,迷了心前来,致生罪孽。小畜实非有心贻害百姓。望求真人垂怜物命,婆心敕免,使小畜得不出丑,小畜再不敢生事害民。望求真人开一线之恩,永不敢忘大德。小畜要是心不应口,将来必遭雷击之报。”那怪说罢,仍是叩头不已。
  却说皇爷见妖怪哀求,复归宝座。天师听罢那怪之言,俯首暗想,沉吟半刻,转身进了龙棚,连忙跪倒叩头。老佛爷一见,口声:“爱卿,速起平身。有何言词,朕无不依,卿只管奏来。”真人听毕谢了恩,侍立躬身奏道:“臣启我主,这个妖物虽有邪道蒙君之罪,不过畜类之心,不明国法。原其情是为急成仙道;不该妄起贪心,前来钻谋营干,诳蔽朝廷。并非安心生灾作耗,惑世诬民。臣启万岁,赦他死罪,使他改过自新。臣算将来这孽畜身上,还有一段因果。”龙心默定。真人亦不敢预言,使天机泄漏,日后自见应验。凡物不该遭劫,一定将他治死,诚恐逆天不利。存他活命,现出原形。且看下回分解。

第101回 施贤臣遵旨求雨 傻和尚闭锁空房
  话表黑面僧现出原形,伏在龙棚。老佛爷闪目观看:是一条金色鲤鱼,爬在地上。老佛爷看罢,对文武用手一指,将要开口责说,忽见一阵腥风直扑面目,黑气上起。老佛爷觉腥膻难闻,忙往后退,复归宝座。又听呼的一声,那怪风仍刮得旋转天地。老佛爷复注目一看,还是那怪伏在旧处。看罢未及开言,天师连忙前行几步,大声喝道:“你这畜生!真乃野心不退。为何这等性急,陡起妖风,几乎有惊圣驾。你不想本爵未曾送神,你焉能脱身?今日本爵一片慈心救你,你这孽畜便该捐除兽心,牢记誓愿。要是再蹈前非不改,必逢天怒,定受天诛!即犯在本爵之手,难再想轻饶放过。”畜类也具羞恶之心,听着真人切责,直是低头蹙缩,觳觫之状,甚觉可怜。老佛爷本是仁德之主,看着,不忍将它处死,叫声:“妖物!今朝若非张爱卿代你说情,朕一定将你碎尸寸磔,以为兴妖祸世者戒。既洪教怜你修炼不易,概不根究,留你一命,再不可贻害生命。修得功圆行满,何愁不得归正?如今赦你无罪便了。”那怪听老佛爷圣谕,不住点头。真人见圣上已竟发落,急命法官符送众神归位;又转身叫声:“妖物,以后莫负圣恩!速去!”那怪听真人开了活命之恩,真是漏网之鱼,连忙驾起风奔回水沼。
  见了同类,又气又怒,怨说众水怪无义。那些众怪述说有神阻路厉害,才知是天师预遣天神空中阻挡,不能前进之故。那怪自讨了这场没趣,俱各相戒,再不轻赴北京。每日在沼内纯修,后话不表。
  且说老佛爷见雨已落,妖物现形,龙颜大悦。对天师叫声:“爱卿,适才求雨的那面铁牌,朕想颇有灵效,可称是仙家宝物。今仍在龙潭,必是不能再得。卿为祈雨济民,却将灵牌遗弃,朕甚惜之。这等仙传之物,爱卿果能还有几件?朕想用金牌更换,备存在龙神庙内;倘有时逢着旱灾流行,朕便派人用牌祈雨。”老佛爷言罢,真人连忙跪倒,口尊:“我主,臣那面铁牌,更不过是符印之灵,并非仙传宝物。虽已掷在深潭,到了夜静,龙宫自差水卒前来缴送。我主圣谕存留,微臣遵旨。当遣法徒,奉上龙神庙内。如逢时旱,我主仍命一位大员,不论何地龙潭,掷到水中,都有神验。天意所在,最忌宣泄,微臣不可预言。”佛爷听罢,叫声:“爱卿所奏,确为至理,朕为忧民事,亦当顺受天命。不知今日这雨落到几时?”天师道:“微臣敕令龙神行雨,就在一日为止。但微臣复有一事启奏万岁:适才微臣仰观雨景,只见正东甲乙方,忽起祥云瑞霭,笼罩一方。据臣看来,定有神人降凡。”老佛爷闻听,忙问道:“爱卿既然看出有神仙降世济民,不妨这事明奏,生在何处?日后访出实迹,必要钦加封号,不枉神仙降世临凡。”天师听老佛爷追问,连忙行礼,至龙棚清净之处,召遣值日神查明回报。值日神起到空中,霎时一看,便知就里,到天师面前报明。
  真人听罢,复对老佛爷奏道:“微臣已悉其事。这灵光瑞彩,乃是佛门慧根发现,在通州郡内。始因本地刘姓夫妻,吃斋念佛,积善感动西方世尊,说他夫妻行善不懈,该生一佛子,将来使他夫妻终归报乐。因遣罗汉降生,化成痴傻。刘好善夫妻故去,村人怜他憨傻,送到本庄三官殿内为僧。后果有菩萨与善财童子幻化僧尼,授他无字真经;又默有神人点化传法,遂悟澈佛门微妙。如今这傻僧要遁入深山,欲极本处供养之义,暗用佛法度化愚迷。他知我主颁旨求雨,通州官员集在城隍庙内,他便前去惊觉官民,在众官面前,许定今日午时求雨济众。
  合郡官见他疯傻,锁在空房之内。那僧先知此处微臣敕令龙神求雨,他暗中诵经相助。现今雨已应候,众官说他有异,俱各信服。雨落,禾苗勃然生长,一方共乐岁丰,万民欢声遍野。
  一为积些善功,再为报答乡里。从此便匿迹藏名,脱身世外;幽岩古洞,以待脱了凡骨,复返西方,移带刘好善夫妻齐升仙界。今这傻僧还在空屋奉经劝世。值日神回报如此。我主暗访通州城内,自有实迹。”佛爷听罢天师所奏,龙心暗道:“今民间有这等善人,能感动神佛,亦是国家祥瑞。朕还宫后,必须前去访明,看看这个神僧是何形象。”想罢,对张天师说道:“今日妖伏雨落,皆是爱卿之功力,候朕加封便了。”不须烦琐。
  且说通州傻和尚,自从锁在静室之内,那一夜把木鱼敲的梆梆不住,吵得众官俱未得安。到了次日清晨,施公同众官净面用茶已毕,仍去照常行香,参神拜圣。众僧等仍然各依本教科仪,修蘸念经,吹打法器。此时通州那些军民,听说有一游方傻僧,许定当日准能落雨,俱走来观看怎么求法。来到庙内,闻说和尚锁在空房,一齐纷纷说道:“京都皇帝,派本处官员求了这许多日,并未求得龙神落几点儿雨。不知那块来的这个傻秃,就敢说是行得了。现在旱得人都编出口号儿来咧!满街上作曲儿,唱什么:‘朝也拜,暮也拜,拜得日头倒干晒:早也求,晚也求,求得水滴都不流。’看这个傻和尚也是白捣乱就完了!”军民乱谈。忽听傻僧木鱼儿梆梆加力的击了三声,大声念道:叹世人,真可惜!作贪宫,为污吏。不积福,不克己,不忠不孝还不悌。口头言,甜如蜜;坏良心,黑似漆。坑拐谋骗把人愚。逞强梁,生巧计,机谋费尽千钧力,真可惜!并不顾头南脚北,倒成了手指东西!
  嘴里念着,木鱼敲的声音略小。念罢又大击三声,往下又念道:十方佛,他是谁?谁是我?黄梁大梦谁能脱?邀龙神,不得闲,布云童子哄了我。午时三刻不见云,未时六刻难救我。灵山佛,苦杀我,早沛甘霖慈悲我!
  憨声憨气流水的朗诵。那些军民听了,也有笑的,有说编排得好听的。此时众官拜毕众神,庙院散步,听了都不为意。
  只见有一下役上前禀道:“回众位老爷,西北起了黑云向东飞来。”众官闻听,各去纵目西望:果然云遮天日,似有风雨来到,俱各盼望。不料迟了片时,又一昂头,云已散尽,那红日炎炎如火一般,晒得大地更加炎热。看罢俱各烦闷,齐说:“可异!明明雨已落下,转眼又雾退云消呢?这傻僧说的甚妙,难道见着一片云,便算求了雨咧?分明是饿疯了,前来调谎骗食,还大着胆自定时刻,看他到底怎样?”施公听着众人所说,暗想这傻僧果然求不下雨来,他岂肯特来找打?要说他一定可行,却又午时已到,不见有雨。贤臣猜疑不定,忽听傻僧又打那木鱼更加乱响。众官道:“这傻僧也算有异处:精神不小。一夜闹得众人都不能闭目,咱们俱觉困倦。”只听他又在屋内傻声喊道:人人同说不着迷,一说善事便是疑。晨昏恶气冲天地,怒了龙天雨露稀。天不雨,你们急,怨说阴晴天不齐。天虽远,却难欺,人间善恶老天知。要求感召风合雨,一念之善起云霓。
  众人听他念罢,刚要转身回去,只听空房里木鱼儿又大敲了三声。不知往下还有什么话语。要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102回 念歌谣助雨济世 种银苗遁迹归山
  话说傻和尚停了片刻,复将木鱼大敲三声,改了言词念道:人人皆笑我痴傻,我笑乖的瞎作耍。来复去,这一朝,今朝无雨来你不饶。我的佛法无边,快来救我把雨洒。我自傻,你自乖,乖的求雨雨不来。我的佛,快显灵,慈悲我一念诚,送来风雨作交情。
  众官在窗外听他念了又念,打着那木鱼似甚得意。有位守备说道:“这分明是唱的谣言歌儿,焉能会求得来雨。似他此等样式,到乡村讨碗饭吃,岂不胜在此叫人监守?我看不如趁早赶出庙去,免得讨人不安。果真要有大本事,又不致那样的衣不衣,履不履,饿疯了前来乱道咧!”说着,众官到了施公面前,述说了他念的话说,请命撵逐。施公听罢说道:“众寅兄不必气恼着急。他念的并非奸言,又非讥刺众人。常言匹夫一念至诚,便可感风雨,召鬼神。果然说大话,小结果,有头没尾的,空来溷扰,再责逐他。再等稍迟一刻,不见有雨,叫他心服口服的领责。”施公说罢,众官看了看天色午刻,都要过去,那日色热的,真是可畏。众官民此时都知和尚说的时刻不曾有验,全在庙里围着,等看施公怎样摆布他。
  众人正在交头接耳的乱说,猛听傻和尚大嚷之声,把众人倒吓了一跳。又一细听那傻僧嚷的,乃是:“黑龙黑龙,快把雨行!甘露三尺,慰彼三农。”他那里嚷罢,忽来一阵轻风,众人对天远瞧,那浓云已满九霄,登时大雨直倾,雷电交作。
  军民见那雨从未初直落到酉正,微止了半刻。众僧道各回本庙,天到黄昏,用罢斋饭安歇不表。
  却说那雨先前瓢泼的直倾;停约一刻,复又蒙蒙,一夜未止。到了天明,四外一望,真落了个池满沟盈,运粮河中,水凭添三尺。众官晨起,吃茶已毕,见知州到来,众官俱对施公相庆贺。贤臣说道:“此是傻僧的功德。众位寅兄不知有何定论待他?”众官道:“还是大人作主。”此时施公已测透傻僧的出处——不是凡庸和尚,只得说道:“你们先摆上斋饭,再叫他前来问他所欲,再作道理。”州官道:“求雨乃有益地方之事。下官的责任,卑职奉命请他到来。”说罢,带着跟随人,行到房门外。
  只见门尚虚掩。吩咐跟人将门推开,室中一看,那傻僧卧在地下沉睡。忙令跟役呼唤。只见那人挺身爬起,朦胧二目,憨声说道:“你们为何惊了我的瑶池圣宴?使我不得吃饱。”州官听了,猛然不解,暗说:“这傻僧必是疯梦未醒,不然为何说出混话?”又知他憨傻无所畏惧,连施大人他还不怕,无可奈何,只得说道:“下官奉施大人命,特来相请说话。刚才至此,何致唐突有惊赴宴?和尚快出去罢,莫令大人见怪。”那傻僧听罢,不说去否,先翻着眼问道:“你是谁呀?前来扰我。”
  跟随人役见他直说疯话,恐怕再说出不受听的言词,忙接口道:“这是本处的父母官大老爷。”那傻僧一听,先哈哈大笑了一阵。道:“我当是谁,这么拿搪作势,敢是州尊?那你们说他是父母,就应顾子妇;怎么不疼子妇,就爱那姓铜的、姓钱的方眼孔呢?”说罢站起来又笑,拿起木鱼往外便走,将州官闹得面红耳赤,无法可施,只得随着来到前面大殿。
  只见傻僧与施大人也不行礼。众官倒起来让他坐,他并不推辞,便坐在施大人对面。州官想着施公必要怒他无状,哪知施公一见便道:“这场雨幸和尚求下,救济万民,有此善功不小。今备素斋暂用一餐。再者,请问禅林住在何处?将来好派人赉送斋粮,使百姓尊礼。”施公说罢,吩咐修斋。下役答应,叫厨子制造些蔬菜素面送上。刚摆在桌上,那傻僧一看说道:“大人要请我吃饭,就是不吃那素物。”州官先前受他奚落,正在心里恼恨,忙接口道:“皇上自求雨以来,便颁旨断屠。”
  傻僧听了复大笑道:“你这州官也倒不错,分明当着施大人说谎遮掩。要不为吃肉,何能叫人捏住款柄。”内有位武职说道:“你这傻僧直是妄口诬人,有何凭据?”只见傻僧大笑道:“你们不服,派人到鼓楼南街上,张、许二屠家内,他那地窖中蒲草盖着,现有豚肩猪腿。就说已经下雨,官不计较,按价给他买上几斤,他必肯卖。”州官听罢,忙忙说道:“要是不准如何?”
  傻僧道:“要是不验,将我这化缘讨饭吃的神木鱼儿输给你,叫你衣钵传世。”州官怒气说道:“真乃晦气!这僧人过于憨,不畏法,满嘴说的是些什么话语?今倒要依你买去。如不准时,再行算账便了。”说着吩咐下役而去。不多时把肉取来,回说:“小人去时,屠家初还抵赖不承,后来说破他们藏肉之处,才心慌取出,并未讨价。”众官听罢,彼此相看,都不敢说嘴咧!
  施公在一旁,也觉惊异,暗想道:“这和尚大是神妙。将他求雨济民所行神迹,具表奏闻圣主,加他个封号,大修寺院,使一方不湮没了佛门显应的善缘。”贤臣想罢,将内司叫到近前,说是:如此这般,急去快来。内司答应而去。此时天色尚在明暗相半,施公吩咐摆上筵席。众官笑道:“时已过午,和尚既要酒肉,叫他先用罢!”施公明知是憎傻僧多话之故,难以相强。看那傻僧并不逊让,手把木鱼槌,将木鱼儿打了几声。
  众官又不知何故,腹内窃笑。忽听他叫道:“施大人,我有个小曲词儿,能知人心事,你们将耳朵伸开,听着我唱。”唱的是:众位官儿休暗恼,官场规矩我不晓。
  直言说的人怒了,低骂秃驴我不好。
  从来都不知颠倒,吃斋睡觉合傻笑。
  两足田野匪我功,敕令龙王张洪数。
  爱敬忠来爱敬孝,不求御口加封号。
  有心为善如不赏,你的金银我不要。
  一步自比一步高,他年相会作总漕。
  龙潭虎穴防惊险,不倚英豪恐不牢。
  我本佛门一傻僧,人生定数我难明。
  要求未到先知事,钦命东巡问孔生。
  去来不必问行踪,佛法因缘异日逢。
  去处来时来处去,黄金布满祗园中。
  天相吉人忠与孝,真经一卷动天庭。
  莫怪憨僧多管事,佛心无处不多情。
  那傻僧念罢,走过去便坐在正面椅上。众官认他去吃筵席,暗说:“这和尚怪极,心里骂他,都能知道,莫非真是神人,怎么又饮酒食肉呢?实在使人猜疑不明。”不言众官纳闷,且说施公听罢他念的言词,心内也觉猜疑,暗说:“这僧莫非是济颠重来下界?我心想的事,他都念出。其中又有令人难解之处:我想给他奏明皇上,并想送他银子,只是方才的主意。说是恼他骂他,又说有人怨他,刚才说话、詈骂都是有的。那山东孔生,乃是在江都县之事,今日怎么说是要知过去未来,去向山东问他?又说是钦命东巡,又说有龙潭虎穴,还说是异日相逢,这些话不知又说到何处?难道皇上命我去山东访孔圣后裔?此话断无此理。等着施安回来,赠他银子,看他如何;再将他带到馆驿,问他个确实。”贤臣正然思想,只见内司到来将银呈上。贤臣命放在桌旁。且说傻僧对着那酒肉并未下筷,他看见银子送到,仿佛长了精神一般,慌忙站起,到那银子近前,大声说道:“众位老爷看着,我能借这大块银子种在地下,展眼长出银苗。”嚷道:“此项白银我无用,舍在山东济万民。”不知傻和尚之术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03回 众仓户巧蒙作弊 施大人复申牌示
  话说众官听说傻僧去种银子,都坐着等看如何变法。哪知他乃借此脱手呢?这傻僧早知施公心内之事,不欲明说,宣泄天数,所以借唱儿叫人听着,已经算是含糊对付了。他又知道施公还要往下详问,故此他见施安将银取到,便趁机会,说此种银生苗,哄得众人信了,要看他的异法,他才往庙后走出。
  他哪里真去作那无益之事?到了院后,便将银倾在地下,又从庙的后院绕到门前,倘佯而去。
  众官候了多会,不见动静,就有那心急的说道:“这和尚怎么不回?莫非拐银逃走?”施公道:“不要妄口诬人,他与其拐走,我既说送他,何妨明着拿去呢?那银子许未长出苗儿来,不好意思前来,却是有的。天色已晚,不论哪位贵职前去看看,叫他不必作这法术了。看看如何,速来回话。”施公叫施安同着几人刚走到了那里,只见白花花一堆银子捺在地下。
  吩咐众役拣起,又到神殿禅堂找了一回,并不见傻僧,只得回来禀明施公。施公心中才悟,想他唱的话语之内,已经说着是不要银子,不必问着来去行止。
  且说贤臣自与众官求雨已毕,回到衙中安息一夜。天明起来,王殿臣、郭起凤、关小西进衙叩见,侍立一旁。贤臣问道:“你们访查之事,何妨对我说来。”三人见问,连忙答道:“小的等这几日,在仓里仓外、水旱道上,留心踩查,并未见有实在情弊。只是听人传说:先前仓廒官吏,并车船人役,相沿种种弊陋,不一而足。说是虽有正直无私的,又皆怕招嫌怨,互相隐瞒,不肯出首。那等奸猾仓吏,往往与皇亲国戚、各府的豪杰勾连,于中蔽混。每逢到了二、八月,放各旗的米石,便生出许多鬼弊。说是历来廒中之米,都该出陈入新。他们生心先暗通奸商,将上等的好米侵挪抵盗;又暗与各旗的承领串合一气,捏造虚报,欺蒙冒领,乘机走出仓外,卖与米铺,分价各饱私囊。到了亏欠米数,复生奸计掩盖,不是用红朽的支应;便是用掺合沙土的搪塞。八旗兵丁,老实朴讷的,无法可使,不但领些红朽米,还被他们七折八扣的克落。小的等听说这些个弊病,全由奸诈花户,并著名豪匪作出来的缘故。听说那些官员不是不能详察,皆因有等贪鄙的,希图分肥,以为平空内里得利,所以明知不举,反与他们掩遮奸迹。瞒得一年是一年,隐得一季是一季。此为小的在仓廒左右访闻的一派话语,特来禀知老爷。如今眼看又到开仓日期,小的先前访明的那几个积豪恶匪,还许仗着他们主人的势力,诱花户结成一党,照旧的前来行欺作私。准否,老爷再行裁夺。”
  且说贤臣本来就好管闲事,今听关小西等这样一说,未免心中气恼。点头说道:“非汝等再来详言,我几忘之。吾想到任之后,应该例有条陈。先前出的那几道牌示,皆是书吏仿仓厂从前的故套,如今既知还有这宗许多弊处,只得再自拟一道牌示。你们三人暂且下去,照常的缉访,吾自有主意惩办他们。”
  关小西等听了,一齐退下。贤臣见三人退下,吩咐摆饭。用毕,心中思忖:一等到开仓,须得认真留心,务使一切仓弊尽绝。
  这些个蠹吏棍徒,非要叫他们望影而逃,不能不消除了后患。
  贤臣想罢,立刻吩咐内司,将纸笔放在桌上,将墨磨浓。贤臣提起笔,不多时自拟了一道牌示。将稿作完,叫施安交明仓书,另行缮正。施安即刻吩咐缮清送进,复呈与贤臣。施公阅看了,用朱笔标过掷下,叫仓吏传木匠造木牌,粘贴上面,悬挂仓厂门首,并要路之处。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04回 奏条陈仓上守法 施大人领命出巡
  且说仓上官吏,皆知施公新添了牌示,传说得人人皆来观看,一齐走到近前。只见上写着:钦命仓厂总督施,为再申牌示,以防弊漏,而重国储事:照得国家设立仓廒,积存粮米,原为八旗官员兵丁日食至要之需。一出一入,该员弁等均直谨防留心。稽查升斗之米,不准营私,须要执法如山,秉心若水。倘有吏役舞弊,即宜禀明惩治,不得微徇情面,隐忍不言,总期不负朝廷思用人材之至意。近闻有等豪恶,影借主人权势,窥伺春秋二季,领放俸米、甲米,以为奇货可居,前来煽动胥吏,行欺行诈,弄鬼作奸,内外勾通,虚捏重领,恣意将黑档子米窃运出仓,瓜分肥己。种种弊习,闻之殊堪令人发指!更有等贪婪之员,不思洁行供职,反图分润私囊,知而不举,己先不正,故不能正人。致令此辈肆无忌惮,所以,仓务日愈久而弊愈深也。本院自莅任以来,知从前牌示,尔等视为旁文,故流弊至今不净。今本院访闻已确,不惜舌敝唇焦,再申示谕。大概本院之声名,莫不知之有素,尔等须将从前心肠,早早收拾。倘再仍踵前弊,一经密察,定即按例严绳以法,绝不稍宽。各宜懔遵自爱,毋致噬脐。特示。
  康熙年月日示实贴仓厂那些军民人等看罢牌文,个个赞美施公的贤能。那仓上官吏,平日不作弊的,便说有了这牌,往后即可止住弊病,免得日后查出错处,受其拖累;那等先前作弊的看了这牌,未免恶其害己,心内便生暗骂,说:这个歪骨头真正可恶!莫非打算着要在仓厂一世,无故又添了这道牌示。即便他走了,后任也必要较准,何苦挨这空心骂。众人好恶不一。
  且说贤臣自出了牌示之后,每日将仓上之事,与那有才具的属员,议论讲究。凡仓上诸务,莫不悉心谘访。一日心中想起郭起凤等禀明有皇亲国戚的家丁煽惑花户弄弊之事,遂唤内司取过文房四宝,拟了一道奏议——皆是深切仓厂利弊条陈诸务,俱是正本清源。那时康熙佛爷正在励精求治,看了这个条陈,龙心甚喜。暗说:“施仕伦之才能,真堪大用,不枉朕越级擢用,委以重职。”遂朱批道:施仕伦所陈仓廒条款,均系慎重仓务,有益国储。着该户部定为成案。自此次定立章程之后,务各秉公实心任事,以赎前罪。果然始终奋勉,着该督随时奏请,即予升迁。其贪赃舞弊者,该督随时确访,按例严办。至花户舞弊,系监督自行察出,即专治花户以应得之罪。如系通同,即照犯赃例议处。至开仓放米,再有恶仆豪奴,并肆横积匪,串诱吏胥,行飞诡之弊,该督查明据实参奏。不拘王公贝勒、国戚皇家、文武第宅,即按约束家人不严之例,处分示罚。其奴仆即照恶棍、匪徒盗窃仓库之款定罪。施仕伦视国事犹如家事,竭尽勤劳,整顿仓储,纤悉备举,不避权势,杜弊除奸。其才智心力,颇有古大臣之风。着加赏一年双俸;并颁赐荷包一对、折扇一柄,用旌其能,钦此。
  自朱批旨意下,施公看罢,立刻望阙叩头,又上了一道谢恩赏的折子。那些仓上官吏畏法,再也不敢舞弊。果然那年到了开仓,一概事务被施公治理得条条有款。先前索御史来查仓廒,半途回京,今又复来到。开仓之日,同着监放米的各旗员,一齐来至通州,见了施公俱各赞美,并监验着放米。这一次放米,各人激励,一毫陋处皆无。
  不言施公的法令名声传遍京、通、湾、卫,且说那年各省,也有风雨调和之处,也有旱涝遭灾之处。先前表过,年成不能到处一样,各省督抚按例具折奏报。唯有山东一省,有数州县,由春及秋并未见雨,旱灾之甚,人民莫不惶惶。山野之处,半为盗薮。山东巡抚特疏奏知皇上,清蠲清赈。老佛爷见了表章,即在龙案上展开。观看罢,龙颜便带忧愁,对两旁众位大臣说道:“不料山东遭灾如此,饥民不堪。据抚臣所奏,如今已是草食不济。朕览之殊觉忧思。想万民嗷嗷待哺,不急加抚恤,必致流离失所,为匪为盗,地方不安。但施赈必须得人公直廉明,方保地面官吏无克漏之弊。倘不遴选才智素优之员,前去总理监察,百姓即不能得沾实惠。众卿等可保举一员,深悉民情疾苦,不负朕倚任的,速行前往,朕乃放心。”此时众公卿听罢老佛爷圣谕,遂乘机奏道:“我主要赈济山东数百万饥黎,非专差大臣监查不可。若用偾事贪庸,职分卑小之员,必不能镇慑官吏,洞悉民情。亦不能有公无私,宣布国家恩泽。查有仓廒总督施仕伦,才具明敏,廉洁贤能;又系任过知县,深谙民间之事,此时又总理仓务。若用施仕伦前往放赈,凡赈用的帑款米款,该由何省拨发,自能熟悉胸中,办理周到。臣等想来,非此人不能任此大事。果然臣等所举,有当圣旨;祈我主降旨,召施仕伦来京朝见,命他前往。”老佛爷心中哪能想到他们暗藏奸计,要叫施公远离京都?
  且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已过中秋佳节。施公在仓上已将那俸米、甲米,并补领的零档米石,俱一同索御史、众仓监督,将米放完。那日正在纳闷,闻听内司来禀说:“有圣旨到来。”贤臣听罢,连忙吩咐摆下香案,整理衣冠,前来接旨。此时差官已至仓厂衙门。只见那里摆着香案,施公一跛一点前来迎接。差官一见,勒住行脚,下马进衙,将旨意先供在香案。施公朝着圣旨行了三跪九叩首礼,然后跪听宣读。差官复又请起旨意,开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贤能廉介,国之股肱;尽瘁鞠躬,臣之本分。兹尔仓厂总督施仕伦,前者,卿任知县,朕即知尔吏治才长;既迁府尹,治国治民,尔更能多筹广略。今复略陈仓务,不避威权,力除恶习,洞达利弊。卿之屡著劳绩,诚不愧为治世能臣。兹因山东一带赤旱成灾,禾稼无望。山东抚臣奏请颁赈。朕思保恤灾黎,必须精察廉明,方能镇慑不肖官吏并刁绅恶监势恶盗徒。朕总期穷民得沾实惠,兔贪吏侵克弊端。尔施仕伦才力有余,算无遗策,国计民生,谋尽周到。兹钦加尔太子少保之衔,前往山东救灾放赈。勿令一夫不得其所。倘有贪宫污吏、恶霸土豪,尔只管认真惩办,莫使流毒害我良民。所有赈用银米若干款项,该由何省仓库拨用,料尔自能审时度势,随时制宜。察着民情,该如何措置,任卿便宜施行。尔拜受恩命之后,即便来京,请训驰往。其仓厂事务,朕另派员暂行护理。尔其勿滞!钦此。
  施公跪听读罢,三呼谢恩毕,方站起与差官相见,让到官厅吃茶款待,叙谈闲话。不表差官回京,且说施公心中想道:“都中许多臣僚,老佛爷不肯差用,怎么转想到我施不全呢?莫非其中有人保奏,也未可知。”想到此,施公即刻吩咐施安,叫进关小西等,收拾行李起身进京。从此,这一进京,往山东放粮,施公的名声,人人传布。一路上又出了许多奇冤异事,除了许多恶霸强贼。这正是天生贤臣,扶佐圣主。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05回 入京师贤臣陛见 扮客商私访民情
  且说施公自从接旨,即刻吩咐关小西等,收拾行囊,诸事安置已毕。贤臣出了仓厂衙门,施安等扶持上马,王殿臣、郭起凤、关小西等,围随在后,星驰起程。仓上官吏,送有里许,贤臣便吩咐:“众位回衙,须要好好当差,报效国家,无亏臣职。”众人听罢,方才回去。
  贤臣带领着亲随,进了齐化门,吩咐关小西等,暂押着行囊,且先回宅;自己只带着施安,从东华门直入。进了禁地,叫施安往外等候。闲言不表。且说施公那日到了朝房,众朝臣俱已朝散。彼时老佛爷正在南书房翻看史书,思想山东灾荒,求所以补救之策。当值的卫太监,只得到龙驾前跪倒,说道:“启我主万岁!现有仓厂督臣施仕伦来京陛见,在朝房候旨定夺。”老佛爷传旨,命宣至宏德殿问话。卫太监叩头下去,来到朝房,对施公高声说道:“皇爷有旨:宣总督宏德殿见驾。”
  施公听罢,不敢怠慢,即刻随着卫太监,从金阶一旁往里面走不多时,到了殿前。只见老佛爷已经走到那里,在御座上坐着呢!两旁有几个随驾的太监伺候。此时卫太监只得退闪一旁。
  施公上前,低头朝着老佛爷行了三跪九叩首礼,又跪伏在地。
  老佛爷一见,那等歪歪扭扭的身躯,也觉得可笑。天颜可喜,叫声:“仕伦,尔不愧为国之能臣,看你这形体,实在的跪伏不便,朕今赐你一个锦墩。”说着命内监取过。施公连忙谢恩,仍是半跪半坐。老佛爷又叫声:“仕伦,朕前者观尔条陈仓务,深切利弊,足证尔劳心国事。今因山东奏来荒旱,民间遭此颠连,殊堪悯恻。今将颁赈救恤,诚恐不得其人,百姓难得实惠。
  今特命卿前往放粮,并巡察贪官污吏。如有奸佞强恶之徒,任卿酌处。至该赈用粮米帑物,该由何省拨用,卿只管便宜行事。
  料卿此去,必能筹策得宜,万民不致呼号失所。兹特加卿太子少保职衔,出巡稽察。俟回京之日,另加升赏。卿宜速速起行,勿令小民流离载道。”施公听罢老佛爷圣谕,连忙奏道:“微臣是无才能,只不敢负我主厚恩,有误国家政事。微臣明日即便登程。”老佛爷听了,即命退朝。
  贤臣受命,至次日连忙起身,辞别了父母兄弟,并宅内一切众人,登程就道。且说贤臣出行的日子,乃是到了九月初一,金风凉爽,暑气全消,一路上逢州过县,轿马仪从,俱接驿站住宿;地方官送迎,并预备公馆,不必细述。过了卢沟桥,贤臣、小西二人先走,大轿在后,按站住宿良乡县。这日到了涿州地面,遇着一件可异之事。施公与关小西闪在路边,偷眼看着。只见乃是一家发殡的,车上送殡的是个少妇,旁边有一男子相随。那个少妇哭的声音并不哀切,坐在车里,直是与那男子眉来眼去的,一阵一阵的传情,不象丧家的气象。贤臣看罢,心中有些犯疑。抬头看了看,天色到未申。叫声:“小西,天气不早咧!你去找个洁净旅店,住宿一宵,明日再走。”小西答应,往前边找去,不多时找着了。贤臣同着小西一齐住下。
  到了店内,便叫小西出去访问,是何等人家出殡。
  好汉闻听,连忙前去。不多时走回店内,慢慢对贤臣说了一遍:“那少年男子,是个皇粮庄头。家业广大,倚财仗势,结交衙门吏役。好色纵淫,欺压良善,无所不为,全作的没天理的事情。此人姓马,外号人呼为马鬃,本名叫马大年。送殡的那妇人,是他的家人媳妇;娘家姓柳,外人呼他叫柳细腰。
  因他丈夫冯二点,不知所因何故,前日自缢而死。这个庄头,今日拿出钱来,发送他媳妇送殡,所以马鬃跟在后面。”小西说着,贤臣心内早已明白,对小西说道:“这件事,我看定有缘故,不用说是淫妇与那男子通奸,日久情热,谋害了亲夫。按理这淫妇立刻究问明白,就该一齐治罪。只是钦限紧急,要一详审,未免误了行程。只好赈济回来办了,暂由恶人多活几日。”说罢,主仆用罢晚饭,安息了一夜。至次日清晨,店小二送来脸水,净面已毕,就势儿要了茶饭。用罢,小西算清店账,付了钱,扛起行囊,告辞店主,迈步出了店门。
  贤臣歪拐的跟随在后,关太前行,复又上路,一直的穿过州城去。贤臣身带残疾,焉能行走得动,只得又雇了两个赶程驴,搭上褥套;小西扶持施公骑上,然后自己就势也就乘上,前后顺着大道行去。那贤臣骑在驴子背上,就不是步行那等样儿咧!也有了精神咧!瞧了瞧左右无人,遂叫声:“小西,常言说:‘多能多干多劳碌,不得浮生半日闲。’这话说的一点不错。只是人生都有个定数在内。有通州求雨,那傻僧已竟说明;当下我尚纳闷,今日果然钦命出巡,山东放赈,岂不是个前定?可巧今日到了此处,便遇着这等怪事。我有心在涿州立刻升堂,审问来历,又怕耽误钦限,有碍被灾之民,辜负了老佛爷轸念穷黎的恩惠。”关小西说:“此事小的与大人乃是暗行私访,不好明去札委知州?且又过了城池,不容易再返回去了。”
  贤臣听罢,叫声:“小西,你这主意却倒不差:除恶安良!本地州官既然廉明有胆,大概足能审出这个冤情,除了这一方祸害。虽说咱们已经过了城池,我想着轿马人夫,尚未能过去,昨日一定也住在涿州公馆。由京起身之际,我已吩咐明白,令施安坐着大轿,逢州过县,俱按钦差的礼节,应对地面官员。料他习见熟惯,谅不至走漏风声,被人看出破绽。今日咱们起程甚早,料他们尚未动身。小西,你看前面,必是个村庄,索性赶到。”
  贤臣与关小西进了村中,四顾一望,只见路西里挂着茶牌,上写着:“扬子江心水,蒙山顶上茶。”粉皮墙上还写着:“家常便饭。”小西看罢,说是:“咱们就在这里吧!不用往前再走咧!”说着,好汉从驴上下来,扶持贤臣也落了平地。茶馆门外,有两根木柱,将驴拴好。主仆二人走进去,只见那里面甚是清净。原是一个年老的妇人,并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童,应酬茶客。贤臣一见,心中甚喜。小西上前找了一张桌子,将行李放下;主仆二人,一齐归座。那小童送过茶叶。小西放在壶内。
  小童将开水泡上,倘徉而去。小西说:“老爷速写札谕,小西好赶着前去。”说罢,因带有现成纸笔墨砚,在褥套之内,掏将出来,放在桌上。贤臣提笔一挥,登时写了一道“详审奸情,以重民命”的札谕,让小西好赶着前去。又写嘱知州:暗中访明奸夫淫妇的缘由,以及该当如何勘验,如何申详,只管细心问拟,如有错误,自有本院作主。贤臣写罢,即交与小西。英雄接到手中,如飞而去。
  小西到了涿州公馆,可巧施安那里果然尚未动身。小西到了公馆,对施安等如此这般,说了一遍。王殿臣、郭起凤一齐说道:“不须再奔州衙,大概知州必前来相送。钦差回头交与他就结咧!”说罢,小西将札谕递给王殿臣,仍旧大踏步返回去保护贤臣。后来施安见知州来送,即命王殿臣将札谕暗交州官。那知州本来不避权贵,又兼有施公札饬,果然将奸夫淫妇究出实情,按律治罪。施公以后知道,上折子将知州保举,升任知府,此是后话。不表施安坐着大轿而行,且说关小西急忙赶到茶馆,只见贤臣尚在那里吃茶坐等。一见英雄已到,便问办得如何?小西如何对答,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06回 少妇送殡露破绽 恶霸行路逞威风
  且说关小西听了施公之言,连忙问道:“老爷,这奸夫淫妇害了本夫,今日如何看出他们的破绽?”贤臣说:“我并无别的法术,不过私访民情,处处留心。见闻之际,暗察声音动静。死人于其亲爱之人,必是始病而忧,临死而惧,及其已死,哀切哭泣。适才见那妇人,哭已死之夫,声音不哀而怀惧。又见与那男子眉来眼去。闻声察色,知其因奸致杀,一定无疑也。”
  小西听罢,心中叹服,说道:“老爷真是烛照如神。”说罢给了茶钱,主仆仍然骑驴就道。
  且不表五里遇着桃花店,十里过了杏花村。小西催赶着两匹驴,甚是快速,顷刻走了三十里程途。那里有个地名三家庄,主仆喂罢脚驴,找了一座干净饭铺,吃了饭食,复又登程。只见路上来往行人,也有骑马坐车的,也有推车肩担的。贤臣同关小西,骑在驴上,听这些人言讲。贤臣眼望好汉,把头一摇,将驴一勒。好汉领会其意,只得也将驴暂住,让众人的驴过去,慢慢跟在后面,窃听二人谈说:“我倒有个兄弟,亲眼见他对我说来:这位施公大老爷,原籍是南方人儿。只因祖上挣下功劳,皇上加封,入在镶黄旗汉军之内,世袭的镇海侯爵。初任江都知县,代署过州印二任,顺天府三任,便升到仓厂总督官印。仕伦这个人,听他说的不差,可见皇上重的文才,不是取的相貌。”那人听了,更加不服道:“我说这句话罢,尊驾再要夸奖他,不如先骂我个猴儿崽子!不是在下夸口,愚下乃茂州人氏,我姓牛,外号人称牛腿炮,在茂州小小有个名望。不论几时,众位要是走着我的贱地,打听打听,没有个不知。列位往后撞着我,不必理我。常言:‘人不辞路,虎不辞山。’将来众位总有到茂州去的。我们结拜的有四个弟兄,每日同在一处,意气相交,人人皆晓。我大哥姓武名貌,绰号人称铁金刚。我二哥姓金名玉山,家中广有产业,终日眠花宿柳。三哥姓赵名大璧,爱交江湖朋友、衙门官吏,人称独霸茂州。在下本名牛玉璜,皆因说话行事没有板眼,所以人送外号牛腿炮。我们哥儿四个,不敢说有点小字号,就是皱皱眉头,那一个都称‘乖乖的’!众位有时到了贱地,倘有个大事小情,只管提说我牛腿炮一声,什么事情都可了结了。如今我这是从涿州探友回来,路过此处。你们说这些言词,实在叫我听着可恼!施不全果然山东放粮,必要从此路走,我看他将我怎样。他行的事,我都知根知底:贪财害众,奸诈欺人!怎么算得忠臣?在江都县有个黄天霸,却是一位英雄杰士,被施不全甜言巧语,哄得跟他捕贼办事。那黄天霸作官,心甚怕死望活,争功立业,把他结拜的弟兄,为救施不全,都用镖镖死。你们猜后来怎么待遇黄天霸?竟如家奴一般驱使,并无一点儿提拔之处。黄天霸跟的日久咧!不知他是最奸不过的坏骨头。”众人只见他满面通红,带着酒气,众人瞧他是个醉汉,瞧是满嘴里胡须,全不理他,一齐催驴,各自走去。
  此时贤臣与小西俱跟在后,听了个详细。施公恐人看破,并不愤怒,仍是坦坦然的骑着驴行走。那关小西本来不曾念过诗书的,又兼手有艺业,英雄气象,自是粗鲁。听见人谈论贤臣,登时怒发冲冠,按捺不住,就想上前动手。刚一抬头看贤臣,只见施公那里摇头。小西看罢,也就知道贤臣怕泄漏机关,不肯叫他闯祸。复又把驴勒住,离那伙同行的约有一箭之遥。
  贤臣又回头一看,并无人跟随在后,遂叫声:“小西,适才我见你面红耳赤,似乎有些气恼。那如何使得?你想咱们未行之先,我就吩咐过:一路须耐性,不可妄动火性,自蹈危险。凡事我自有裁处调度。适才天使其然,叫恶人自诉供招,不过令他们多说几日,然后自然叫他们知道。”一路上二人闲言不表。
  却说主仆催驴前进,过了三家店,又走了三十里,至新城县过站;由新城雇驴上路,又走了三十里,至白沟河。这日共走了九十里,到了天晚下店,用毕茶饭,安歇不表。至天明给钱,出了店门,复又雇驴前走。这真是朝登古道,暮宿荒村。主仆虽是雇驴赶路,却不论到了何处地面,要遇着行人众多,便将驴慢走,一为探听本处的官员贤否,二者为的是访察各处的土豪。
  这日施公上了驿路,但见男男女女,扶老携幼,四路奔走,如蜂似蚁。听说那些人全是由山东出来逃难的,也有说是投亲,也有说是访友。又有那多嘴的说道:“你们这些逃走的,难道你们没有耳风?现在老佛爷知道山东灾旱甚重,特发帑米,钦派大员前来赈济。你们就到那里,谁能给你们蒸下包子煮下饭?不过也是忍饥受饿,乞着讨饭。常言说:‘在家千日好,出外刻刻难。’在本处喝碗水,尚不至作难;若到了他乡外郡,只怕一口水想喝热的,都不现成。据我说,你们不如回去。带着少女幼妇,离乡背井,哪里都是那等好人?倘遇着凶霸之徒,不讲情理,看见你们饥饿,假意怜悯,生出主意。看见妇女面貌生得稍有姿色,或用银钱饵诱,或用强横欺凌。一入了牢笼,只得由他摆布。或是拐卖,或是强奸,许多的恶处,说不尽他们的阴谋。到那时虽然后悔,也就晚咧!现在听说康熙老佛爷派的一位清官,钦赐国帑,救济饥人。这位清官,乃是三甲荫生出身,皇上都知道他刚直,不怕势力,专除赃官滑吏,恶霸土豪。并不是那等‘养汉老婆穿裙子——假装正经人’那样子行事。判断公案,真是神钦鬼伏,才能更不用说。作顺天府尹,作仓厂总督,专与国家去弊,行那利益之事。王公、侯伯、驸马等,要叫他寻出过处,也是不肯饶恕。傲上怜下,朝野知名,真是一位有才学的清官!如今可就是差这位老爷前来放粮,他要一到,哪个官吏还敢通私作弊,坑害良民?一定能沾实惠。你们快赶回故土,等着去罢!”
  不言行人在途议论,且说贤臣听罢行人私语,自己点头暗想:“据这人说来,却不枉我为民劳苦。可见善人说恶人不好,恶人也是说善人不好。张献忠论古今人物,他说西楚霸王是天下第一。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出都门未经几站,说得我便是好歹不一。但只一件,那说不好的,本是恶霸强徒,我偏访恶治他,岂肯还说我好的道理?这说我好的,一定他也是个好人,到底不埋没了我为国为民之心,这就是了。”贤臣想着得意,心中一喜,精神陡长,三十里路,不多一时,便到雄县。
  那驴到关厢,驴夫接去。主仆进了饭店,吃茶洗脸毕,吃些东西,会了钱。小西扛起行李出铺,越过关厢,进了雄县。但见人烟稠密,街道上铺户甚多。主仆也无心观看——只因钦限要紧,贤臣也顾不得残疾劳碌,饥餐渴饮,夜宿晓行,按站雇驴,盘桓前进。贤臣一边走着,对小西说道:“据我看沿路之上,听来往行人话语之中,负屈含冤之民,到处不少。有心细访严查,立刻审问,又恐违了钦限,饿坏许多灾黎。我料施安此时已经过去,比咱多走着一程。如今咱们也只得快走。倘遇说话有些隐情的,留心记着,候放粮完毕,再行判问公案。”小西听罢,道:“但凭老爷尊意。”说着主仆不敢迟滞,真是往前一程一程的行走。一日由任邱县一早起程,走不四十里,到新中驿打尖。还是雇驴,又走三十里,来至河间府。换了驴又走,三十里至商家村,天色到黄昏之际。这日走了一百里,方才歇在店内。不知又甚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107回 走漫洼小西取水 逢贼寇贤臣遇灾
  话表施公与关小西只因赶路,错了站头。主仆商量着步行,走出十五里之外,到了献县,再雇脚力。贤臣此际也是无可如何,只从权缓步当车,往前行走。小西扛起行李,不敢快走,知道贤臣是身带贵恙,腿有残疾,只可款款而行。主仆二人,也顾不得风尘扰扰,顺着大道,一直行来。走了不到二三里的光景,施公那步履便觉艰难,一拐一溜,一步挪不开两脚。小西一看,只见贤臣浑身淋汗,满面通红,不要说是那残疾腿,连那好腿都似发胀的样儿。他歪着嘴一言不发,直是哼个不止。
  小西偷眼观瞧,累得他鸡胸越显,锅罗子越大。虽然如此,却无一言抱怨。好汉看罢,暗暗点头,赞叹贤臣忠心为国。不言小西暗赞,且说这漫洼之地,并无铺面,行人也都稀少。好汉心疼贤臣,抬头远望,但见前面有个古庙,相隔尚不甚远。贤臣无奈,叫声:“小西,罢咧!也不必往别处再赶,咱就在这庙内歇息歇息。倘有住持,就势儿借杯茶吃。”说罢,主仆一齐进庙。其中并无僧道,前边禅房俱已倒坏,只有中间正殿尚存。贤臣抬头一看,中间挂着模模糊糊的一块横匾,上写着是“三义庙”。明柱上还有一联挂对——只见被风雨淋得也不清楚了。贤臣细看,方能辨认,其联云:若傅粉,若涂朱,若泼墨,谁言心之不同如其面?
  为君臣,为兄弟,为朋友,斯诚圣不可知之谓神。
  施公看罢,知是祀的“刘关张”,连忙上前叩拜。小西放下行李,也叩了三个头。又将息将息,行李铺在就地,让贤臣坐在上面。施公喘息多会,方才神定,忽觉着一阵干渴,说道:“是怎么得口凉水喝喝才好。”小西是个义士,惜施公是干国忠良,连忙答应说:“这却不难,只用老爷略等片刻,我近处寻取些前来,老爷好用。大约此处离献县就六七里路,纵然少迟一刻,到那里也不很晚。”贤臣只得应允。小西如飞前去找水。这话暂且不表。
  且说这漫洼地面,虽说离着献县不远,却是个荒僻之处。
  前不靠村,后不靠店,孤零零一座破庙,时常暗隐歹人,窝藏匪类。又兼那年山东大荒,盗寇如林,抢夺财物。皆因郑州是天下冲要之区,四方的余寇,全来奔聚。那年郑州地面,著名之寇乃是:亚油墩李四、弯腰儿赵八、杉高尖周五、独眼龙王七、笑话儿崔三,他们的姓名不必全表,统共一十七个。因为踩盘子的踩着了,有往郑州贩红花紫草的客商,本钱重大。他们知道大客人,全有保镖的护送,探听明白,保护客商的,有十来个达官。亚油墩恐怕达官扎手,敌挡不过,又再三哀求一位有名的豪杰,出来帮助。那日他俩踩准了那伙客人经过,亚油墩李四约会齐了,便去动手。他们邀的帮手,武艺高超,一阵将达官杀退,得了包赃而归。这漫洼三义庙内,他们作为分赃之所,知道的都不敢从那里经过。
  今日贤臣自打发小西去找水去后,自觉遍身走得筋骨疼痛,随便在铺的褥套上,靠着神台,闭目养神。不料每日行程,过于劳乏,不知不觉,便将身躯倒在行李之上,合眼睡着了。常言说,入睡如死。外面众寇一见,心中大怒,一个个七手八脚,奔了贤臣。这个说:“一定是只孤雁飞乏咧!藏在这里息腿呢!”
  那一个说:“莫非是个奸细罢?”又一个说:“不管他是作什么的,先把他收拾起来,出一出咱们的气。头里只顾与那达官厮杀,不料那大汉保镖前来,真算有他的黑蛤蟆劲儿,冷不防他给了我一家伙,险些儿把我弄倒。如今有了这只孤雁儿,你们让我先出这口气罢咧!”常言说:“人厉害叫作狠贼!”这个强盗一边说着,赶上去按着贤臣的大腿,用力往下一拉,咕咚的一声,捺在地下,摔得那贤臣叫“哎哟!”连忙睁开眼观看,只见满殿中是人,只不见小西在内,先前睡得两眼迷蒙,此刻添个二目昏花,忙忙哀告道:“啊呀!列位把我拉醒,所为何事?快快撒手。”再说众寇闻听,一声大喝道:“你别作梦咧!拉醒了你,只是便宜你。实告诉你罢!如今你遇了催命判官咧!”
  说罢,不容分说,就又动起手来。贤臣一见,说是“不好!”
  自觉吃惊,暗道:“我这命怎么这等多魔多难!果然是前来特访恶人,遇着灾星,那是自招,无处可怨;今日走着道儿,无缘无故的来到这里歇腿,会碰见这伙强人,难道这也算我自投罗网?怎么说这等的凑巧!此站并无牲口,走得遍身酸痛。来到破庙安息,忽生焦渴,命小西去取水,以致离开。小西取水,去了好久,为何还不回来?莫非这是前因后果,老天注定我该当此地逢绝?壮士呀!你早来一刻,还可相见,不然,我命休矣!”不知小西立刻来否?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08回 众盗寇嘲笑对句 关小西闻信惊心
  话说贤臣盼望关小西,不见来到,无法可施,只得还是哀求,此时也不顾官体咧!想着迟一会是一会好,候着小西回来。
  想罢叫声:“众位大王,暂且息怒,听我一言。”只得假意说道:“列位好汉请听!在下是京都人氏,今来献县,探望至亲。只因身带残疾,走到此处,步履难行,故此来到庙里,暂息片刻。可巧忽生困倦,不觉睡着,以致好汉贵驾到临,有失回避,罪实不轻。今既冒犯众位,就是碎剐零割,无处可怨。只是可怜,在下是远方人氏,我一命不值蒿草,只可惜我一双父母,必然饿死家中。好汉们若肯饶恕我一命,连我家中父母,也不致饿死。好汉们算是赦了我的一家三命。常言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大王等不杀三命,更是功德无量了。日后在下还家,每日烧香拜祝,愿大王们日日添财进宝。”贤臣哀告了会子。
  只见那独眼龙对众寇说道:“你们别瞧这个孤雁,长得虽然不甚够本,却倒舌能嘴巧。你们看这一派的蜜拌糖的话,我直觉心软咧!”那杉高尖也对着笑话崔三道:“万留不得,把他绑在柱上,取一把牛耳刀,开了膛,吃点心血,大家先喝了解解渴。等着大哥来到,拿出你们带的酒来,大家再就着尝一点儿,开发了他。同着大哥,连他的东西一总分了,咱们好各散。我今晚还要到阜庄驿,会会我那得意的人儿去呢!”周五、崔三二寇闻听,叫声:“四哥,你真也算越老越少心咧!那么一个养汉老婆,也值得这样挂在心上。这算什么事情,还说出口来。就是那样猪八戒的破货,也称‘得意人儿’?要真好,古来说的西施、昭君,生成一朵鲜花样儿的,还许买张八仙桌弄在家里当香花供养呢!你这才叫‘情人眼里出西施’。今日说的这好话,比作‘见了骆驼容长脸,抱着母猪唤貂蝉。’叫我们说,不如先将那心收了罢!等着大兄来到,诸事已毕。我们有个巧当儿,领了你去,管保叫你乐个有余便罢!”亚油墩李四便吩咐将施公上身衣服剥去,绑在柱子之上。
  登时将贤臣吓得眼似鸾铃,面貌失色,直望外瞧,心内暗暗口道:“壮士呀,我的命只在眼前,你怎么还不见到?早知今日有祸,虽然渴死,也不叫你取水。纵然困死,也要挣扎着前行,赶过此处,何致今朝废命?”贤臣心中一急,气往上撞,大叫一声:“老天哪!真真的太不睁眼。”此是贤臣害怕,不知不觉的叫出这么一声来。哪知众寇一听,更加气恼。其中有一个叫白脸狼马九的,他见贤臣失声怨叹,便大叫一声,说道:“好这个不知死的东西!你既大胆前来,甘心纳命,你还敢怨天怨地的,多出言语,先割了你的脑袋,吃了你的窝窝头。”
  说罢照脸就是一掌,只听吧的一声响亮,又听“哎哟!”打得贤臣眼冒金星,鼻流鲜血,登时忍气吞声,不敢言语,只是点头自叹,暗痛在心。且说李四见白脸狼马九打了贤臣,还要上来再打,连忙阻道:“马九弟台且稍停手,忍着些,少时,就要他的活命,哪消与他生气。不必打他,你们老哥儿们不拘谁动手罢咧!”亚油墩话才住口,只见独眼龙与衫高尖二寇,一齐大声嚷道:“四哥,今日这点小事,让给我们开开利市。往后打仗迎敌,免得胆怯,叫你们众位老兄笑话软弱。如今壮一壮胆子,再要杀人,也就容易咧!”二寇言罢,俱扯出明晃晃的利刃,手内擎着。杉高尖说:“七弟,今日你先让我罢!”独眼龙说:“五兄,你让兄弟今日试试好不好?”李四复又开言,叫声:“二位也不用再争咧!左右咱们还得等着大哥。即有这个工夫,再容他一会儿。七兄弟,你素常对我说,会什么酒令儿,什么诗句。我如今出个主意,你们两个都得依着我。说一个对句;上联还有个曲牌名儿。你们哥俩对下一句。谁要能对上来谁先动手;对不上来的,不但叫他不能动手,还要罚他个东道——吃喝时叫他给众人斟酒。免得二位争论。”二寇听罢,只得将刀一齐入鞘,都说:“四哥说的最好,你先说一句,试试我们的才学,谁高谁低。”
  亚油墩见二人应允,叫众寇一同团团坐下,说是:“众位听着,如今我说的不好,众位也罚我个东道。”只听众寇一齐答应,都说:“四哥快说,我们好听着,有味没味。”李四道:“我就指着这只孤雁说罢!雁落沙滩,撞着打牲人必死。”众寇听罢,齐都砸嘴,连声夸好道:“真是比得不错,我们听着,这才学比那醉写的李白,不在以下。这该周五你们哥俩的咧!快对呀!”那周五本来斗大的字认不了七升,哪能会对对联?
  急得张口瞪眼,抓耳挠腮。那王七却念过四五年书,心内灵透。
  他住家又挨着学堂,常听市村的那些学生讲究什么对字,所以他懂得个大概。且说王七见周五对答不来,便得意说道:“五哥你先慢慢的想想,我先对上一句,试试合四哥的意不合?”
  周五听了,并不言语。众寇一齐开言,说是:“很好!”王七带笑说:“众位听着,不要见笑。劈破玉龙飞彩凤,任意高腾!”
  众寇闻听,一齐大笑道:“好的,好的!四哥说了个雁落沙滩,王七弟的对了个劈破玉龙,活的死的都有;又有两句曲牌名儿。”
  说着,又一齐掐着指头,算了一算,都是十一个字数儿,遂哄然共赞道:“大才!大才!吾等不敢不服你。”此时周五急得面通红过耳,说是:“你们可再等等。我对了,也对上句,看好不好。”众寇说:“使得,你快想就是了。”
  不表众寇咬文嚼字,且说贤臣被白脸狼击了一掌,不敢言,只得任其捆绑,低头思想,暗暗叹气道:“我的恩重圣主,只知微臣山东放赈,哪知我半路亡身?微臣一身死无妨碍,只可惜误了国家大事,有关亿万民命。不能实受国恩;高堂父母,不能侍奉。”
  且不表施公,却说壮士小西,自从往近方的去处取水,不敢迟慢,如飞的奔了村庄。走约三四里,但见前面有村子。好汉走上前来,瞧见偏东一家庄院,门前有座菜园,旁边一眼砖井。小西看罢,举步走至井边,并无汲水之物。刚要前行求告,忽见从里边走出一个老者,年纪五旬,肩担水桶,手内拿着细绳,来到井上。小西一见,连忙近前拱手,带笑开言,叫一声:“长者请了。在下是行路之人,从此经过。因伙计身有残疾,步履艰难;一时焦渴思水,在下故此前来,万望发善心,赐一器皿,取点水回去,好去解伙计之渴。”那老者听了,说是:“客人不必太谦,从来水火不算什么。这里有现成的水桶,你自己汲些儿上来。我去给你找一水罐,你好盛了,拿着回去。但不知你们那伙计今在那里等候?”关小西答说:“现在漫洼三义庙内。”那老者听罢,说道:“客人,你快着汲水,我去给你拿水罐。”说罢,老者慌慌张张,须臾拿到。小西此时将水已经汲到桶内。那老者说:“客人,我有一句话告诉你,依我说,你快着取了水去罢。你那伙计,时运要好,还许无事;要是走着低运,只怕此时早就没了性命。你们远方人,是不知道。
  那三义庙内,好似杀人场,陷人坑,时常强寇那里歇马,害的行人不计其数。青天白日,鬼神现形。不遇着他们,那是万幸;若是巧了,一时碰上,只怕你说破了唇舌,也不肯饶放。你快回去看看罢!不是玩的。”小西听罢,登时吓了个真魂失散,连忙拿着水罐,说是:“多承指教。”告辞老者,流星似的往回里便跑。一面跑着,一面犹疑。及到离庙不远,连忙闪目观瞧:但见庙外闹嚷嚷的,约有一二十匹马,拴在树上;许多小卒坐在树下,树旁挂着几十个袋。先前小西走过黑道儿,一见这光景,就知是江湖上的。众人都在那里席地而坐,一个个指手画脚,不知说些什么。看来看去,只不见贤臣的影形。好汉登时心下着忙,口内连连说道:“不好!一定应了那老者的话。”
  心中一急,怒气一攻,往庙里便闯将前去。不知关小西的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09回 商家林贤臣被困 三义庙义士发风
  话说关小西惊忙带怒,便闯进庙去;舍死忘生,找寻贤臣的下落。好汉站起身躯,大踏步往前走去。走了不远,心中忽然想道:“俗语说:事要三思,免劳后悔。我这一进庙去,若论武艺,他们总有二三十人,要说擒住我,料亦费事。只是个‘能狼难敌众犬。’果然我的恩主已经遇害,我今闯进去,或是我伤了他们,或是他们伤了我,不过拚着一死,倒也壮志,不负主恩。倘若主人未曾遭害,我今一粗心进去,与他们拚命,他们必定先害我的主人。若是如此,日后令人笑我,不但不能救主,反是送了主人的命。不如我往近处,偷着看上一看,再作道理。”好汉想罢,复又找了一个土坡走上去,找着庙墙缺处,仔细观瞧。
  先前皆因众寇乱哄哄的,或起或坐,并庙外小卒们,与树上拴着的那几匹马遮掩住了;又搭着那时好汉也正在走得头昏,急得两眼迷离,所以未能看得真切。这时将心神略定,更加着留心察看,故此瞧见贤臣小鸡子似的绑在那殿柱之上。好汉看见贤臣尚未被害,稍觉放心,只是无法解救,进退两难。暗说这事幸而不曾冒失;那时要是一冒失,杀将进去,倒是害了恩公。如今须得想个万全之策,才能救得出此火坑。好汉一面思想,只见旁边有株柳树。回身将取来的凉水提着,走到树后,自己喝了几口,仍然放下。蹲在树旁,思想妙计,此话暂且不表。
  却说众盗寇只因等杉高尖思想那副对联。他满庙里乱走,忽然起来坐下,坐下起来,要想着往下对答,又无那等才学,正在急得坐卧不安,可巧有一卒前来报事。众公你道报的何事?
  只因关小西先前蹲在树下,心中想计,短叹长吁,急躁多会,总盘算不出计策,一时浑身发着热汗,亚似蒸笼,淋漓不止。
  刚要想着站起身来,凉快凉快,偏偏的那小卒前来撒尿,见一大汉在树下乱晃。这小卒也不顾出恭,一路乱跑,便喊叫着回庙。小西一见,知道形迹巳露,不得不出头前去。又暗想:大丈夫死则死耳,纵然在这里蹲到明年,也保不住恩主残生;如今不如进庙,如此这般,再见机行事。好汉想罢,将主意拿定,随后跟着那小卒慌忙迈步前往。比及小西到了庙前,那小卒已经将撒尿遇着大汉的话,先对众寇说了。那时杉高尖想对子,想得又羞又气,正然无法可施,忽听小卒如此这般一说,便趁这机会,拉开了回钩儿咧!众寇俱未开言,他先一声怪叫:“哎哟!那里来的狗男女,敢来此处窥探?”
  且说好汉心中拿定主意,进庙去看风使船,忽见先前进庙的那个人,跑将出来。他见好汉已在庙前站着,便叫道:“呔!
  你这厮作什么?来在我们这里张望。我们寨主已经知道,叫我传人你进去,有话问你。我认你还在树下偷看呢!敢则自己投来。很好,看你倒是根棒子,还不怕死。”好汉听了,未及开言,那些庙前的众卒乱说道:“好好好!他自来在这里找他伙计的。还不肯央及着我们给他禀报呢!我们想着留他一条生路,劝他逃出,他还扭着性不肯。幸而没叫他跑了。原来你已对大王们说咧!伤快带他进去,我们也不私作这主意了。他说‘生死情愿同伙计一处!’看来却倒是个耿直朋友。进去罢!回来给你肚子上大大的拉一道口子,把心摘出来,再叫你波罗里睡觉。”这些小卒狗仗人势,认好汉是那贪生怕死之徒,并不放在眼里,故说这几句谐话。好汉想着他们都是无能之辈,空长着眼睛,不过是个配搭,哪里能认出石中璞玉,人中豪杰来。
  所以按捺风火之性,任凭他们乱道,总是假意带笑,说道:“借仗众位,领我进去一看,见见寨主的尊容。再者,会会我那伙计之面。生死存亡,无可抱怨。”只听先前那小卒说道:“你不用忙,有屁股何愁挨打?待我领你进去。”说罢,那小卒在前引路,好汉紧随在后,进了庙门。那小卒说:“你先在此略站,待我禀明众家寨主,说你为找伙计来的。凭你的造化,听我们大王令下。”
  小卒说罢,奔到殿阶之下,又如此如彼,大声回禀了一次。
  却说那众寇自派小卒出庙之后,你言我语,都在一处等看来人什么光景。如今听小卒说,是为找伙计前来,众寇便知与那柱上绑的是同伙儿,登时就怒恼了几个,吩咐道:“你们须要小心,看守前后,休叫那厮跑了。快叫他前来!”小卒连忙答应。
  此时好汉就在庙门,俱听明白,并不言语。只听那小卒嚷道:“那只孤雁,我大王有令,唤你近前。”此时好汉真将火性压了又压,心想到此处,遭此事,遇此人,不得不低一低头,遂昂然往前厅走。众寇一齐闪目观瞧:但见一人穿着随身便衣,买卖人打扮;年约二十多岁,紫膛面色,齿白唇红,膀窄腰圆,身体雄壮;赤手空拳,并无一毫惊惧,大摇大摆,带笑往里直走。毕竟不知小西进去没有,且看下回分解。

第110回 施大人被绑明柱 关义士独闯贼巢
  话说小西撂下取来的凉水,从庙外墙缺,瞧见老爷在明柱上绑着,心下着急。走到庙门口,听了会子消息,遂大摇大摆,赤手空拳,走将进去。众寇看见小西一人,赤手空拳进庙,毫无惧色,齐来观看。
  不言众寇观瞧好汉,单言施公自从被绑,虽说一心等死,心内却也想着求生,正在暗祝。那名盗寇对字答不上来,耳轮内忽听小卒禀报,说是庙外柳树下有人探视。贤臣听了,知是小西,腹内暗中念佛。以后又听那名盗寇要拿兵刃出去寻找,心中不觉又是惊恐,唯怕小西也被他等擒来,那就无半点盼望了。及听到众寇拦住,不叫去找,只命小卒将他唤来,贤臣遂又将心略略放下。却仍是暗自沉吟,想着神圣保佑;救命星虽说来到,就只一件,怕是他不能计出万全,仍是吉凶两可,不能预定准脱此祸。常言寡不敌众,这许多盗寇,小西一人,焉能阻挡?但愿想出个奇妙之计,那还可免遭擒之患。倘要被他们捉住,或是孤身空手撞来,纵有些艺业,一人难当那众手。
  贤臣正在思想,无奈心中左右旋转。只见报事的那小卒,从庙外回来,对众寇禀说:“树下那只孤雁,是为前来寻找同伙的伙计而来。现在庙前,情愿进来,要见寨主。我已将他带进庙门,望大王等示下。”贤臣见众寇皆嗔怒,听说叫那小卒带进来,又听小卒答应、传唤之声,贤臣也就连忙偷眼细看。不看便罢,一看见是好汉,倒不由得心下着忙,吃这一惊更是不小。
  暗说道:“哎哟!小西你太粗率,为何器械不备,寸铁不持,便遽尔闯进庙来。倘若众寇变起脸来,如何遮挡?你分明不是前来找我,却是自来送死。”贤臣急得心中乱跳,二目如灯,又是怨恨,又是惊怕,瞧着好汉,暗暗叫苦不迭。
  且说好汉关小西,随着小卒往前行走,心内虽是着急,外面不带声色,竟如无事一般。偷眼看了看绑的贤臣,那残疾身子,仍然乱动。知道不曾伤了性命,心里暗暗说道:“还罢了!幸而不曾粗卤,以致误事。看这光景,只得用柔计,凭我的嘴巧舌辩。”想罢,又暗瞧众寇,高矮肥瘦,虽是不同的体貌,却都狰狞健壮。一个个肋下悬带利刃,面上含着嗔怒。好汉看罢暗道:“今日吉凶,定在两可。我关某但凭主仆之命便了!”
  好汉拿定主意,故装作老实之状。只见小卒往前,对着众寇打千儿,说道:“禀报众位寨主。孤雁捉到,请示吩咐。”众寇一摆手,小卒转身,退在一旁。好汉此时随着进前,假意礼貌,满面带笑,把手一拱,口称:“众位寨主爷在上,过客有礼。望众位包容一二!”从来作好汉的,不肯屈膝强寇,这正是用那木卑不亢的礼数,一者不致激怒众寇;二者使众寇也不敢轻视。却说好汉对众寇说罢,不慌不忙,安安稳稳,站在一旁。
  那些贼寇见好汉正在面前,有那和平的,看了这番英雄光景,单身前来,就知不是个酒囊饭袋,心中便生喜爱;有那粗俗混浊的,未免动气,一声怒喊:“呔!你这厮真乃胆大包天。见了大王爷,不肯下跪,你还说有礼咧!你有礼,大王爷没礼?你既胆大前来寻死,要不叫你瞧个厉害,你也不知大王爷的手段:能摘人心;能喝人血!”说着卷袖磨拳,奔好汉就要动手。
  此时那亚油墩李四,也看出好汉胆量过人!明知伙计入了虎穴,胆敢硬来寻索,必定有勇有义,不同寻常之人,因此连忙上前相劝道:“众位弟兄,暂且住手,先问问他。他既来问咱们要人,就是老虎口里夺脆骨。看这光景,必定有些武艺,该当先叫他施展施展,老爷们瞧瞧。果然也好,算他是个棒子,也有个交头儿,也免得我们绿林闭塞住了,往后叫那些英雄好汉闻名,好来入伙。你们想,他要无惊人艺业,必不敢擅自进庙,自投死路。这也用不着动那真气。看他不过是笼中鸟;网内鱼一般。”那几个盗寇听罢亚油墩所言,还是带着气忿答道:“如此便宜这厮,且叫他多活一刻,料他插翅也飞不去。咱们就看看他的本事。可也是呀!一人敢来寻找伙计,也算有他的黑蛤蟆!”众寇只顾你言我语,贤臣听着,暗暗念佛,说道:“这还许有点指望儿,小西的单刀,我是见过的,倒也很可以的。但不知他事到临头,未识怎样?”贤臣想到这里,却又担惊起来。
  只听那几个盗寇,又一齐大叫:“呔!那厮休要推睡里梦里!大王爷说了会子,你是怎么样罢?也不用尽自发愣咧!你既敢来找着伙伴,你说说有什么本领,讲究讲究,叫大王爷爷听听。”
  好汉站在旁边,将众寇所言所行,俱看得明白,记在心中。
  总想着以柔取胜,好慢慢的看事行事,所以不透半点怒气。今见众寇这等追问,连忙抱拳,复又赔笑,口称:“寨主,不劳发动虎威,从容且再听小人奉禀:在下并非此处居住,乃是山西太原府人氏。只因在京贸易,搭的伙计,他是北京顺天民人。
  只因我俩茂州置货,路过此处,在庙歇息。我去取水,回来才知他冲撞众位寨主。但求爷台怜他家有双亲,年老无靠,赦其冒犯之罪,使我两人同来同去,免得小人不好回去见他二亲。
  倘若伙计命丧此地,北京亲友必说小人暗行谋害。故此斗胆前来,叩恳众位寨主爷开恩饶放这个残疾之人。我二人果得生还,回去必要早晚焚香,暗祝众位大王爷,增财多寿。”言毕,复又弯腰,深深打了—躬。
  众寇听罢好汉之言,登时使怒,高声喊道:“呔!你这厮快快住口,不必弄这巧言。谁问你这些家常话来?唠唠叨叨的,信口胡诌。谁有那些功夫听你的闲话。真欲立刻要你的活命!爷赏脸问你的是正经话。要是会武艺,你就立时出现出现,我们看看;要不懂分么,那也就不必说咧!叫我们人将你绑上,一并诛死。你也不必含怨。你想唠叨会子,难道就算咧!快说罢!”好汉见问,复又勉强回答道:“众家寨主请息威怒,要问小人的武艺,在众位寨主面前,不敢言会,不过略知一二。”
  亚油墩李四闻听说:“我知道你必是个挠儿赛好样的!算计着你不会武艺,你也不敢独自进庙。你说罢,会使哪宗兵器,咱们比并比并。”好汉说,寨主要问小人准会哪宗,却是二九十八般兵刃,都晓得些。”不知好汉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11回 关小西轻冒锋刃 施按院暗惊魂魄
  且说那名盗寇扯出一把锋快的攘子,大喊道:“呔!那厮你既常走江湖,可知道孤雁前来撞虎,用攘子扎肉试胆。今日也无酒席,有把空攘子叫你试试,你可敢应么?”表过小西,本是门里出身,又在年轻力壮,心想:倘若不允,又怕众寇看轻了。故意把两手倒背着带笑说:“既承寨主赐光,何敢不领?”
  说罢只管将口张开,却目不转睛,留心看着贼人那把攘子来的是好意歹意,暗想:若是有心要命,那攘子必奔致命之处,一觉来的力猛,也就不肯留情,暗使办法闪躲开了,再与他们拚命相撞;若觉来的不是歹意,那就另作一番举动。此乃好汉心里算计的。今见盗寇的攮子,果然来的不恶,一直奔嘴。所以好汉背着手,张着口,等着锋刃来到,浑身一攒牙劲,用牙巧力咬住;两眼却仍不住的瞧着他怎样用力。众寇本是心爱好汉,为试他胆量,若要安心要命,枪刀并举,一齐拥上,任凭你有泼天本领,也是枉然。好汉把攮子咬住,众寇也有喝采的,也有赞念的,走上前去,叫声:“老弟回手罢!这人胆量大,有英雄气概,不枉久闯江湖。果真再有出奇艺业,邀他入伙,又济一只膀臂。”
  常言一张嘴不能言两宗事。单说贤臣绑在柱上,见小西空手进庙,心内已觉着忙,今又见盗寇拿着攘子,直奔好汉,好汉并不提防,反倒背手站立等候,更加惊魂失色,暗想道:“罢咧!罢咧!不用说,一攘子扎个双关透,先收拾了他,然后再收拾我定咧。”及略一定神,但见好汉已把攘子咬住,倒又吓了一身冷汗,暗道:“够了够了!不料小西有这等惊人的武艺。看起来先前倒是我的过错。就据这样,总算好汉之中,出类拔萃。少时就敌不住众寇,施某虽死不怨。”
  不表贤臣暗中称赞,且说那拿攘子的强盗,瞧得明白,见好汉咬住刀尖,脸上毫无惧色,不由的心中也觉佩服。又听同伙多有夸奖之声,说是要邀他入伙,劝着回手,只得连忙抽利刃。好汉把嘴一松,那盗寇撤回攮子,插在鞘内,大叫一声:“众家兄弟,这位朋友真是罢了!就不知武艺怎样?”那名盗寇话未说完,忽见又有一寇不服气,嚷道:“你们何必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只咬攘子,又何足为奇?他既说十八般兵器都会,问他熟习哪宗?待我与他见个高低,分个左右。”一面说,一面大声喊道:“呔!那厮还敢来与你大王爷比并几合?”
  却说好汉张口松了利刃,正听众寇互相赞美,又猛听一寇怒声大叱,连忙抬头一看:只见那人年约二旬,白面无须,身形壮伟,那等高傲样儿,远出相外——此人姓刘名虎,外号人称小银枪刘老鼠。自幼学习罗家枪法,使一根短戟杆,果然武艺出众,所以专要来与好汉较量。且说盗寇刘虎说着,就走至墙根,一伸手抓起他惯用的那杆枪来,扯去布袋,掖在腰间,拉开架式,走了个门户。又望着好汉,把手中枪一抖,只见枪尖上有许大的一块光华,射人二目。只听他大叫:“那厮快来比并!不然,你大王爷先就刺你三枪。”好汉闻听,连忙抱拳,赔笑中尊声:“寨主停手。我有几句浊言奉禀,万望众位海量见纳。小弟不过微浅艺业,焉敢与寨主较短论长?常言说,‘班门弄斧’,太不知分量。今日怎敢在圣人面前来卖经文?再者,古人说:‘刀枪无眼’。到那时倘要失了手,寨主伤了我们,可怜我们是他乡在外;要伤了寨主,我们更是担罪不起。还求寨主高抬贵手,饶放伙伴,免得他一门老幼,把眼望穿。若说比武,小弟愚蒙,实恐一时有伤尊驾。”说着仍是带笑打躬。那盗寇刘虎听了,登时怒喊:“呔!你这厮不必在大王跟前闹这习熟的利口。这里有的是兵器,任你拣择,大王到底试试你的本领。再要唠叨,大王这杆枪便是你的对命。”说着拧枪便要刺去。
  好汉一见忙说:“寨主暂且停了。既承吩咐,情愿遵命。就是倘有不到之处,众位休得见笑。”嘴内虽然答应,腹内就知不妥,暗说:“罢了!罢了!这一比试,定是凶多吉少。”复又偷看贤臣,但见老爷面带惊惶,目不转睛的瞧他。好汉看罢,心如刀搅,暗暗叫苦说:“恩公啊!咱这性命只在旦夕。果然神天保佑,小的万一治伏众寇,咱主仆便可死里逃生;倘或众寇都动起手来,那就难保胜败。”好汉顷刻急得汗流满面,愁思无计,只得道:“斗胆献丑。但是寨主的兵刃,却不敢擅用。我有随身一口单刀,现在腰间,容我取出,与众位过目。”言罢回手,从腰中解下一条搭膊,取出那口刀来,先拿在手内;复又将腰紧好。然后去了裹刀那块青绢,使个怀中抱月的架式,抱定宝刀,好汉一晃在手。你看那等英雄气概,足使群寇钦佩,何见之,有西江月单赞小西捧刀之妙:本是家传至宝,倭铁折就吹毛。能工巧匠细锤敲,刀柄有把无鞘。利刃挥动头落,上前一见魂消。霞光闪铄助英豪,捧定专候比较。
  常言说灵利不过光棍,先前关小西见施公被绑,命悬呼吸,一进庙门,何等的谦恭——那时惟怕众寇恼怒,所以用那一派的忍劲。及至央求会子,总是枉然,也便不肯竟用柔和,打算生死凭命一撞。今又见兵器到手,直似杀星附体一般,那等柔弱之话,一念全无。雄赳赳的昂然站立,抱着刀大声喊道:“众位前来与我见个胜负!”好汉说罢,小银枪刘虎说是:“那厮不必再问,大王已久候多时,快来比并!”说着便急急的把枪展开。不知胜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12回 小银枪鏖战关太 众绿林箭射施公
  话说众寇见小西轻冒刀锋,张口咬住利刃,个个喝采,都说倒是硬汉子,不愧久闯江湖。盗寇内中惟小银枪刘虎不服,要与小西比试比试。小西也就亮出刀来,一个箭步,蹿出殿来,抢了个正上首,二人即便交锋。小西招架着,眼内留神:只见那寇来回蹿跳腾挪。此时众寇观瞧,俱鼓掌欢笑,夸奖刘虎枪法精通。那知施公听着,却似冒了真魂,暗说:“你哪里知道我施某命尽贼手,前途再不能与你见面。”施公只听众寇贼乱嚷,所以心中害怕。那些众寇都认着好汉武艺不济,未看出用的是诓军之计,所以欢喜。无能之辈,心中藐视,蹿蹦跳跃,尽力的奋勇争先。大抵人生全仗父精母血,凡先天足壮的自不同,先天虚亏的自然单弱。一说比武交战,不是杀三昼夜不离鞍这等荒唐之言;慢说人无那样精神,大约马也受不了。闲言不表。
  且说刘虎与关小西战约食顷,把刘虎累得筋麻力竭,声如牛喘,急得两眼都红咧!又怕伤脸,虽然气力不济,还不肯认输,喊叫如雷,勉强着拧枪上撞。好汉早已见出他那番意思,暗骂道:“好强盗!你也有力软身分,看我怎么收拾你个样儿。”
  想罢,将刀慢慢展开,更了门路,闪砍劈剁,上下翻飞,行东就西,引得刘虎满院里来回奔走。众寇见他不能取胜,俱急得搓手。好汉一边心中暗忖道:“我只管与他这样比较,何时是了?不如生个方法,败中取胜,也不伤他,叫他出丑。”想定主意,故漏一空。小银枪不知是计,心中大悦,把枪一弹,照着好汉一直刺去,眼看枪尖离身不远。众寇又齐声喊道:“好哇!到底刘寨主的枪法无敌呀!”施公一听,连忙抬头观看,心中乱跳,说:“不好,小西之命休矣!”展眼间,忽见好汉使了个黄龙翻身的进步,那枪尖从脊背上擦将过去,刺空从左肋扎过。单说好汉让过枪尖,不容强盗逞能,急忙跟进一步,大声嚷道:“寨主看刀!”那刘虎正在将枪刺空,一时难以抽回招架,忽听一喊,那刀已到头上。只见他把枪往地下一捺,脖子一伸,大叫道:“我不要这命咧!你砍罢!”呼吸呼吸,发喘不止。好汉见刘虎撒赖,忙把利刃抽回,叫声:“寨主,只不过取笑而已。在下吃了熊心豹胆,也不敢有伤尊驾。”小银枪闻听,羞得面红过耳,复又歇了片时,方才屈腰将枪拿起,立在原处,将那豪横之气减去大半,眼望着好汉,对众寇说道:“这位朋友的刀法,真是罢了!称得起江湖好汉。众位老哥儿们,休要轻视这样武艺,总算数一数二的分儿。我今在众哥们跟前,先使个礼儿,看我分上,放了那个绑的孤雁,叫他们伙计二人去罢!这样的汉子,日后作个宾朋相识,也不辱没咱们绿林的名气。”
  刘虎说罢,众寇似乎有些不愿。亚油墩李四说道:“今日咱们遇着硬风,幸而邀出大寨主,得了这注资财,从此之后,咱还是洗手不干。今日我瞧这人的武艺,却倒不错。常言说:‘捉虎容易放虎难。’要是轻易将他放了,传扬出去,说咱们败在他的手内,未免这话不大好听。依我说,还是劝他入伙为是。一来免他在外传说;二来免得害伤人命;三来添上他作个膀臂,日后再遇硬风,自然无惧。”众寇听说,齐声道:“好!但有一件,只怕他不允。”李四说:“只须如此这般,管叫他坠入计中。”众寇商议停妥,一齐来至殿前,把殿门堵住。一个个带笑说:“朋友,不知你贵姓高名?问明了你,咱们公同商议件事,管保大喜。”好汉不知众寇什么主意,听罢连忙抱刀赔先,口尊:“寨主饶放我们二人,就是天大的造化。要问贱名,姓关名小西。不知寨主说的喜从何来?”亚油墩先说道:“并非别事,只因我们现有十七位同伙,打算圆成十八罗汉之数。今见你是个朋友,我们心里想邀着你入伙。”小西故意满面堆欢,叫声:“众位!既然抬爱,小弟慢说入伙,纵然牵马执鞭,也愿相从。只有一件,须将我这伙伴送回北京,叫他父子、夫妻相见,然后我再回来,任凭东西南北,随着众位,我心才安。”亚油墩说道:“朋友,你不必胡思乱想,从不从在你。实告诉你罢,绿林的规矩,起义时须要三牲福礼,纸马飞空,人人都把中指刺破血滴入碗中,斟上酒搅开,大家盟誓,挨次而饮。如今不用费那些事,只要你自己刺破中指,盟心发誓,我们才信你是真心。”好汉听了这番言词,又对众寇说道:“我关小西从不欺心。寨主如果放出,我来绝不失信,如叫在下此刻滴血设誓,这件事纵舍残生,不能从命。常言说:‘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众寇听说好汉不肯入伙,登时大怒,齐说道:“四哥,不用任他唠叨了,合该他两命已尽。”言罢,齐拉兵刃,堵住三义庙门。又有几个早走出庙外,从树上把四副撒袋取下,挂在腰间,复进来站在庙前,一个个擎弓在手。好汉听众寇说要用箭相射,心中大怒,暗骂:“这一群可恶的强盗!我若非恩官累手,你们的弓箭何足惧哉?杀条血路,便可闯出重围。”想罢大声喊道:“哎呀!罢了!罢了!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纵然射死,不落臭名。”众寇听见好汉这等大叫,一齐说道:“四哥,他既愿死,说不得先射他几箭。”说罢,那持兵刃的盗寇,往两旁一闪。只听嗖嗖嗖雕翎乱响,箭如飞蝗,照着好汉一直射去。表过贼人十七名,各样兵器虽然皆有,却只四副撒袋。好汉见贼人射得甚是凶勇,恐其伤着施公,连忙站立贤臣之前,挡住老爷的身体。手舞单刀,打得那箭满殿乱飞。
  此时施公吓得面如金纸,叫声:“壮士!你不用顾我了,我死尽忠,理之当然,不可带累于你。依我看来,你有这口单刀,足可杀出,快快逃命要紧,莫误报信。”小西听了老爷一夕话,好似万刀攒心,忙乱之间,不觉失声大叫:“哎哟!老爷说那里话来?小的报恩主,虽死无恨。”好汉说着,挥动单刀,遮前挡后,全无半点忧容。
  却说亚油墩李四,听见好汉喊的称呼不对,即刻吩咐众寇止住弓箭,说道:“众哥儿们,你等听见了他俩的言语,前后不符。先前这只野熊与那孤雁伙计相称,方才又叫恩主。其中定有缘故,令人可疑,须要问明白,免得误事。”说罢望着好汉说道:“朋友!听你的说话,里头有些差异。你既说是伙计,怎么此时又称主仆?你务要说实话。”亚油墩话未说完,好汉怒不可遏,大叫一声:“呔!众强盗,从来大丈夫不能更名改姓。你们既问实情,实告你们罢!那绑厅柱上的,他乃是皇上钦命的仓厂总督;只因到山东放赈,我家老爷,是赤胆忠心,扮作客商,沿路私访民间冤枉。现今接了许多状词,专等赈济回来,与民判白。不幸走到此处,被尔等所绑。我家老爷姓施,作过江都知县,料尔等也不会不知。如今你们放了我们主仆,万事俱休;倘要痴迷不醒,害了我们主仆,将来动了官兵,叫你们俱遭横死!”
  众寇当日闻施公在江都县,智断十二家盗寇,人人知晓。
  如今众寇听了关小西之言,个个想起旧恨。亚油墩李四先就一声怪叫:“啊!众家兄弟,你听明白了!咱们也不必叫他入伙咧!也不用往下再问咧!快快开弓放箭,要了他俩的命罢!要是放了他,久闻施不全最奸诈,倘若负恩怀仇,只怕咱们必有后患。”众寇闻听,齐说有理,一齐开弓放箭,复又唰唰唰一阵乱射。常言说:“一任重瞳勇,难敌万刃锋。”好汉那口单刀,虽说抡开可挡乱箭,只是一口刀不能护卫两人;好汉顾了贤臣,顾不了自己。一见众寇箭如雨点,不禁圆睁二目,热汗直倾。
  心中着急,一散神,猛听唰的一声,左膀之上,中了一箭,好汉疼得半边膀子发麻。施公看罢,心似油烹,大睁双睛,候着等死。
  主仆正在急迫,忽见一名小卒,咕咚咕咚,如飞跑上殿来,口中大嚷:“报与众家寨主得知,现有大寨主的马,看看来到。”
  众寇听罢,亚油墩说道:“众哥们暂住手,迎大哥进庙要紧。”
  说罢,十七名盗寇,留下一半,各持兵刃,阻住殿门。那几个一拥出庙。不知果系何人,众寇那等敬服。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第113回 飞山虎喝退群伙 众草寇拜叩大人
  话说好汉关小西,正要舍命搭救贤臣,忽听有人喊声。侧目一看,只见从庙外进来几人,内中为首的,是一未曾见过之人。暗说:“这必是众寇迎接的大寨主,但不知他嚷道:‘刀下留人。’所因何故?”正自不解。又听与他交锋的那几名盗寇,大声嚷道:“老哥们快来,这只孤雁蹿出殿外,与我们动手。我们竟有些‘耗子啃旗杆——吃不躺’咧!快来帮着共擒那人。”
  好汉心内犹疑。忽见那为首的走进前,大声说道:“兄弟们不要动手,我有谈话。”又对他含笑说道:“朋友!你也住手,我有道理。”众寇闻听,一齐止住器械,好汉只得站在一旁。众公你道来的此人是谁?正是飞山虎贺天保,暂且不表。
  且说贤臣听说那名盗寇先要杀他,正在等死。耳内忽听熟人讲话,偷眼观瞧,那人甚是面善,暗道:“莫非是贺天保么?果然是他,吾命生矣。是不是叫他一声。”凡人最怕到急难时,此时贤臣竟顾不得羞耻,说是:“来者可是贺寨主么?”飞山虎闻听,连忙举目:只见绑的果是贤臣。一面答应,走到近前,亲手解去绳绑;吩咐小卒,取过衣服,给贤臣披上。又叫取被套,让贤臣坐定,扭项对众寇说道:“众家兄弟,大家快来请罪!”施公再三推辞。贺天保道:“老爷若不受我等之拜,他们也不放心。老爷必定有挂怀之处。他们擅绑老爷,罪该万死!只求老爷开恩,我等赔礼。”施公料难推脱,只得应允。贺天保率领众寇,一齐拜倒叩头。众寇俱不敢违拗。拜罢,站在两旁。众公你道飞山虎为何这等尊敬施公?只因素与黄天霸八拜之交,总要成全他黄老兄弟,看着江湖义气深重。
  且说贤臣受拜已毕,说了几句谦词,连忙叫道:“关小西,快来相见。”此时壮士站在殿外,俱已听见老爷唤呼,连忙往里行走。贤臣叫他二人相见。关小西道:“久闻恩公讲说仁兄乃当世英雄,今幸相见。”贺天保道:“不敢!不敢!此乃老爷过奖之言。”彼此礼毕。贤臣道:“众位寨主,俱各坐下,有话好讲。”众人一齐就地而坐。贺天保笑说道:“小人与老爷别后,贤公进京引见,自然位极人臣,官居极品。但不知这样打扮,从何处起身,又往哪里访事?不知为何进入此庙,叫老爷受此一惊?仔细想来,皆是贺天保之罪。”贤臣听罢,说声:“不敢。”随着又将前事大概说了一遍:“今幸遇寨主,施某得了活命。但有句不知进退的话,请问壮士,休得嗔怪。今日众位饱载而归,不识从哪条路得来的买卖?”飞山虎见问,并不隐瞒。
  即将从郑州道上,打劫富商,告诉贤臣。施公听了,带笑叫声:“贺义士:你可记得关家堡同黄壮士救施某之后,你说过的话呀?那时因施某官卑,恐怕招摇耳目,未曾叫义士相随。你亲口说过,弃却绿林,候着施某进步,下书相邀,为的是久后挣个功名,轰轰烈烈。不料贺义士答不应口,复又做起这个营生。大丈夫生于世上,应当全信,方是英雄。”贺天保听到此处,不等施公话完,叫声:“老爷有所不知。小人虽然不是奇男子,却也自负是个人物,绝不敢无情。”说着,遂将别后之事,并这次为全江湖之义,实非入伙的话,也对贤臣说知。施公听罢,知义士不肯撒谎,点头说道:“义土,你与众位自是不同。施某此去山东放赈,正在用人。今义士若肯相随,立几件功劳,施某定然启奏当今主上重用。豪杰自不愁身荣贵显,一来施某可报救命之恩;二来可全始终之信。不知义士心下如何?”贺天保听说,叫他随往山东放赈,忽然想起一事,暗吃一惊。
  此是为何?皆因山东有座大芽山。列国时出了一位好汉,姓柳名展雄,曾在那山上聚草屯粮,招军买马,故名红雀山。
  杀上邦封赠不受,杀下邦让位不坐,名闻天下。到了大清,那山上又出了两个小芽儿,虽说未成大事,也算山东的一宗祸害:一名于六,绰号叫赛袁达,手使一柄混钢枪,甚是厉害,习就的飞抓,可以败中取胜;一名于七,外号小野龙,生来的心性灵巧,使两柄铜锤,一柄软鞭,施展开人难招架;有一个谋士,名为方小嘴,颇有智略,外号人称赛姜公。只因那年山东大荒,他三人为首,招集了数百无业之徒,隐在大芽山圈之内,时常出来作乱。本处官员,自保前程,不肯呈报,竟至任意抢夺商民。贺天保乃是南方一带豪杰,虽然不作绿林,久知此事。今听施公之言,猛然想到将来赈米一到,难保这伙人不生搅扰,所以心中着忙的急将此话对施公说了一遍。施公听罢,不由的又惊又恨:惊的是到了山东,一时间防备不到,皇粮有失,其祸不小;恨的是本处官员,有此大盗,做哑推聋,不趁微小之时速治,到了盘根固蒂,欲治不能,致使倾害黎庶,扰乱村庄。
  如今幸遇贺天保,得闻此事,不然,真受其害,怎么回京交旨,老佛爷岂不嗔怪?看来这事,非带着贺天保前去,不能放心。
  想罢,复带笑叫一声:“贺义士,你可知常言说:‘猛虎不吃回头食。’适才施某对你说的一片话语,你是怎么样呢?你如果然跟我前去,据施某看,于六、于七不过疥癣之疾,容易擒灭。”
  施公说后,不知贺天保去与不去,且看下回分解。

第114回 贺义士随往山东 施钦差住宿济南
  话说施公听贺义士所说于六、于七等在山东作乱一片言词,带笑开言说:“据施某看于六、于七,猫贼鼠辈,不足为患。
  义士你若不符前言,就算是失信;不然,就是怕山东于六、于七,不愿跟施某前去放粮。”看官,这是施公怕贺天保不去,故用话激他。贺天保听了,果然又羞又恼:羞的是再入绿林,被施公撞见,面上觉着发羞,无地自容;恼的是施公说他怕于六、于七。羞恼交加,大声说道:“老爷若提当初之话,他们也俱不知所行。今日说个明白,叫众位听听。”你看他带着气,滔滔的将初遇施公,及看黄天霸弃邪归正;他要相随,未得如愿,当时说过“后会有期”的话。又对着众人说明道:“要不是众位说是鞑官扎手,再三请我相帮,贺天保怎肯又行此道?可巧被老爷撞见,不是失信,也是失信。方才老爷说我惧怕山东于六、于七,不敢跟去,岂不可笑么?为今虽赴汤蹈火,就死在山东,我也是去定咧!我也不管众位哥们怎么个主意,我只得跟着大人,洗清了贺天保不是贪生失信之人。”众寇听天保这等重信,又见施公爱惜英雄,都愿改邪归正,齐说道:“天保既然跟着大人,我等情愿一同与老爷牵马坠镫。”
  施公见天保已经允从了,心中暗喜,带笑说道:“众位寨主,论理施某当奉请相帮。奈众位现在劫夺客商。他等失了金银,必要到州县禀报。倘若动了详文,说是钦差带着强盗,恐其中大有不便。施某放米回京,再行相邀。”贺天保知道施公是推托他们,听罢此话,叫声:“老爷,既然不带他们,小人就有一难事,请老爷示下。”贤臣不解其意,忙问:“壮士,有何难事?快些说来。”贺天保道:“劫来的这些资财,还是叫他们拿了去呀,老爷还是另有个主意呢?”贤臣这才明白,暗说贺天保这是要把重担子放在施某身上,我有道理。想罢,带笑叫声:“壮士,论理这些资财,很该叫他们分散。但这一件,被盗的商人,必往本处官府呈报。这文武官必差兵丁衙役,踩拿原案。日子一多,你我前程难保,也是不好。欲待把这些资财交与地方官,给还失主,众位寨主自辛苦一次,也是不好。
  若依施某,列位无全空之礼,多少叫他们拿点儿。我有方法赔补失主,失主得赃不究,列位也无后患,倒是两全其美。”贺天保听了施公这一片话,他也不管别人依与不依,口内连说:“使得。很好!很好!列位哥儿,你只当认了嫖赌罢!”亚油墩李四见飞山虎这等发落,说:“大哥少礼了。别说是大人的话,就大哥你说一声儿,谁敢不依?”贺天保闻听,满心欢喜,上前伸手解开褡裢,拿出了四封银子,递与李四道:“众家弟兄拿了去,作个盘费,大家好早离此地。”此时众寇见李四接了银子,人未免不得一样,也有愿意的,也有不愿的。虽然贤愚不等,只是皆惧飞山虎,敢怒而不敢言,一齐站立两旁,候着贤臣的吩咐,好去分赃四散。
  飞山虎与众寇正然说话,忽见一名小卒往里飞跑,到了殿内。只听叫声:“众位寨主得知,庙外边来了好些人马,还有一乘大轿。”众寇闻听,疑是官兵前来捕盗,心中正自不定。
  只见施公开言,叫声:“关小西,你出庙去看看,想必是施安行到此处。”关小西连忙答应,返身来至庙外一看,果是施安坐在轿内,放着轿帘;王殿臣、郭起凤众人围随。还有河间府的文武官员,也随在轿后,都是全副的执事,在前引路。关小西看罢,料众官不知就里,必须假作一番礼节,好掩众人耳目。
  往前紧跑几步,在轿前跪倒,口中说:“小的关太迎接大人。”
  郭起凤、王殿臣一见关小西,就知老爷在此庙内,也不敢漏了形迹,在马上说:“起去,大人正要到此庙内行香。”好汉答应个是,平身站起,引着轿子,进了三义庙。众官先在庙外伺候。施安到了大殿,留神一看,但见大人坐在殿上,座位两旁有许多人围住。看罢不明何故,只得同着郭、王二人,上前行礼。郭起凤又将众官庙外伺候的话,禀明贤臣。施公吩咐取过衣服,更换好了,传出话去,与众官相见。霎时文武齐到大殿,按仪注行礼。仔细一瞧,坐轿的人,站在一旁,那丑陋不堪居中坐的,才是真正钦差。看罢暗暗吃惊,就知是大人假扮私访。众官正在心耽恐惧,忽听贤臣说道:“众位前来迎接本部堂,我早来到此地。现今访着贵处多有盗案,不知众位知与不知?施某既是奉旨前来,少不得上本启奏。”河间府众官员见贤臣说他们地面不清,一要提参,俱难免罪,未免心中害怕,个个曲背躬身,口尊:“钦差大人,卑职一时疏忽,失于觉察。万望大人宽恕卑职等,再不敢覆蹈前辙。”贤臣闻听,复说道:“尔等自知己过,本部堂也不深究。但只一件,我想失盗之人必不甘休,你们看那地上,放的就是原赃,内里短银二百两,你等须要补上,叫失主领去。再者,这些好汉,都愿弃邪归正,不敢为匪,你们不必再行追捕。某吩咐过他们离开此处。”众官听毕,齐声说道:“钦差大人格外施恩,卑职不深究彼等,遵命。”说罢,领着原赃各自回衙。后来果照施公所说,完了此案。众寇见河间府官员去后,也俱告辞而去,此话不表。
  且说贺天保、郭起凤、王殿臣,大家通了名姓,见礼已毕。
  伺候贤臣坐上大轿,他们俱各乘马随行。沿路上接着站道,有官员迎送,甚是威风。夜住晓行,不多几日,到了山东境内。
  贤臣在轿内用目观看,店道材庄,甚是荒凉可惨。看罢点头暗叹:幸而老佛爷龙恩深重,不然这等年景,此处之民,何以全生?一面暗想,离着济南省城不远。只看文武官员,郊外迎接。
  贤臣吩咐进城,不多时,到了公馆。文武官递了手本职名。贤臣叫暂且退去,次日相会。当下施公与贺天保等用饭已毕,安歇一夜。到了清晨,施安伺候,贤臣净面用茶更衣。
  此时文武齐到公馆相候,只听炮响三声,奏起鼓乐,内丁请大人升堂。贤臣出厅,升了公座。众官进见,行礼已毕,分左右侍立,候钦差示下。贤臣一一接见。先将老佛爷之恩,对众官颂扬了一遍。随后带笑问道:“此处这样年岁,幸而人心安靖,盗贼不生。将来河粮运到,大概不用防范,也可放心。”
  济南府众官不知贤臣暗中访问明白,是以话夺话。听罢一齐曲背躬身,尊声:“钦差大人,将来援运皇粮,须得加紧防守。此处有一大患,闹得甚凶。”如此如彼,对施公尚未曾说完,贤臣大加嗔怒说:“尔等这些言语,还竟敢对着本部堂讲说。施某早已知道!这伙贼匪,闹的凶恶。众位既怕呈报,有干罪名。本部堂不敢徇隐,明日只好飞章入奏。众位休怨施某无情。”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15回 请天霸行路遇险 施贤臣住店逢贼
  且说这些官员,甚觉无趣,面面相觑,只得散出公馆,各自回衙,耽惊骇怕不表。施公回至后面书房,叫人看座。令天保、小西、殿臣、起凤等,一同落座,有话商议。四人告坐。
  贤臣带笑望天保说道:“义士,如粮船来到,时至放赈,倘于六、于七真来扰乱皇粮,若有疏失,如何是好?”天保见施公有难色,随说道,“此事大人不必为难,小人保举一人,可保无事。”施公闻言,忙问何人。贺天保说道:“要降服于六、于七者,必得复请黄天霸出世。若论黄天霸本事,乃是祖传武艺,比我等强盛百倍,真乃是心直气爽。”施公说:“烦贺壮士同往如何?”天保说:“大人若不弃小人,情愿效劳。”施公吩咐殿臣,去外面访问粮船何日得到。王殿臣领命前去。大人又吩咐施安、郭起凤、关太:“你等在公馆内,勿得泄漏。有人若问,就说施某身体不爽,等候全愈,才出公馆。”
  施公安排已毕,一同天保更换衣服,扮作行客相似。被套盘费,应用物件,俱都装好。到了天交五鼓,吩咐备马十匹,命八人跟随,一同混出城去。只说有公事出城,各要小心。吩咐已毕,王殿臣前来禀道,说:“小人探访粮船,十日之外可到。”大人摆手,殿臣连忙站起。施公催促起男,王殿臣同亲随人等共八人跟着施公、贺天保出门。大众上马而去。施公与天保二马,匆匆行有二十余里,堪堪红日东升,气清凉爽。施公只是两眼望着遍野荒树,不住的长叹,说道:“年岁饥荒,黎民涂炭。可恨赈济被那赃官污吏,俱是尽力私卖扣折,不顾民命,此皆酷吏虐民者也。纵不想阴间,下民微贱,虽易虐命,对上苍造下罪孽,寿命不保,银钱何用?此乃迂之甚者也!”
  这是施公对景伤情,见到荒村寥落,民多面黄饥瘦,有感于官民之际,不觉发声长叹,原无意与贺天保言。天保闻言说道:“想我等小辈,屑身于绿林,亦非本性,究竟是出不得已而为之。”施公闻言,自觉失言,安慰说:“你们是原无罪之民,干系者小。再者,你们诸人皆有向善之心,改过之念,转正破邪,即所谓安分者也,其功亦非浅鲜。且人孰无过,改之为贵。除恶安良,致君泽民之道,亦在其中矣!必当尽其力而为之,自有福荫子孙后世。今日若请得天霸来了时,那时是你奇功一件。施某得一臂膀,康熙老佛爷得一忠臣。保住皇粮,即万民得了全赈。”此时天已昏黑,不见村庄。只得往前行走。
  约有数里之遥,偏北有一座漫洼,名叫张家洼——原是张豹、张虎兄弟二人。张虎少亡,只剩张豹一人;娶妻刁氏——自娘家跟他父兄,学了一身好武艺。论她拳脚,刀枪棍棒,也够八九。只是不守妇道,要讲穿吃玩耍。张豹本是务农,家中衣食丰足。自娶刁氏,日日教习枪棒,田园荒芜。张豹武艺学成,家业凋零。刁氏叫他开座劫客小店,有人投宿,夜间杀死,得些衣服行李,变卖度日。当时贺天保同施大人赶路,时至更深,正自心中焦灼,远远望见灯光,偏北不算甚远。天保与大人忙说道:“前面必是村庄,暂且借宿一宵,明日再走。大人在马上,骑得身体瘫软,四肢无力,连说:“甚好。”主仆竟向灯光而来。及至近前一看,不是村庄,只有一家草房数间,开了一个大门,两边白灰的墙,大书张家老店。贺天保下镫离鞍,下了坐骑,前来搀扶大人下马,转身上前叫门,说是行路人前来投宿。可惜施公忠正,天保义气,此一叫门。祸灾不小。此处好比当年的十字坡一般。正是:远方涉水,深浅不辨;异乡投宿,祸福不知。
  且说店主张豹和刁氏,正在灯下饮酒,听得有人叫门,便觉喜从天降。张豹说:“来了!来了!我去开门,先瞧瞧肥瘦。”
  起身就走。刁氏怒道:“回来!你知道怎么瞧法?还有个住不住呢!你等我去看,自有主意。”张豹不敢多言,躲在旁边说:“你就去看,你可别出大门。”刁氏说:“出门怎样?”张豹说:“你出门,怕你瞧着顺眼的,可就不好。”刁氏说:“你不准我瞧,我偏偏要去瞧瞧。”
  说罢点上灯笼,走到院中问道:“外面叫门的,可是住店的么?”贺天保听得妇女声音,心中有些不安,只得问道:“你家可有男子么?”刁氏说:“没有,只我一人。”天保望施公说道:“没有男子,却不可住。”施公闻言,倒觉为难,也不答言。刁氏恐怕散了买卖,又连忙回道:“有的呔!你快出来。”
  张豹连忙跑出去,招呼众客人。施公往前行,天保后面拉马进院。刁氏手执灯笼,说道:“客官爷不要见怪,我们是两口子开店。他说‘我伺候人不行。’我说:‘有客来,我独自伺候。’他说‘这个不便,家有男子,客人岂不要问?’正说之间,贵客叫到,我叫他藏在一边,不许他出来。故此才说家中没有男子。偏遇客人,是正大光明的君子,就说不住。我想着夤夜更深,道路难得,因此连忙叫他出来,好留贵客。”天保说:“既有男子,可都方便,不必多说。”
  张豹早将马拴在挨墙的槽头之上,引客到了西厢房内,说:“就是这屋。”施公上炕里坐。天保坐在下面。刁氏赶紧端来一小盆净面水,说道:“客官洗脸罢。”大人在灯光之下,看那妇人,甚是凶恶,满面大麻子,宫粉涂了有钱厚,扫帚眉,母猪眼,把掌似的大耳朵,蒜头鼻子紫又红,两膀宽厚,身体肥胖;绿布中衣,蓝布褂。施公说:“你家有男子,叫他来伺候,方才是理。”刁氏说:“客官不知,这是个偏僻小路,也没有多少行客,也雇不起伙计。我夫妻二人,开此小店。”天保说,“一家居此开店,岂不孤单?若遇歹人住店,便怎么?”张豹说:“是祖居在此,父母、哥嫂去世,剩我夫妻二人,故土难离。皆因年景不好,开店度日艰难,就有歹人,看我家穷,也不生心。”天保又问道:“这里一灶二锅,这是何故?”张豹一惊,怕是问出破绽,有些不便,说道:“一个锅台,安两口锅,不过省钱之法。这里作菜作饭,那里添水烧茶洗脸,就全有了,不过为省些柴草。”天保闻言,心中想道:别忙,少时必要搜出你的弊病来。一面念叨着,想鸡肉必得,伸手把锅盖掀起一看,果熟。便叫:“张大哥,拿些盐来。”张豹把火止灭,取了一碟子盐,放在炕桌上。天保亲自动手,把鸡捞出,放在盘内,回手取出尖刀,将鸡折开。他二人连吃带喝。施公用了不多,剩下的天保都将它吃尽,才叫张豹将家伙收拾下去。天保道:“我们不用什么东西。实告诉店东,我走乏了,也要早些歇息。”
  张豹自去。天保说:“老爷请睡罢,我丢了东西,找着便睡。”
  施公不解真意,放倒身体自睡去。贺天保见大人睡下,又伸手把那个锅也捧下来,放在地下,掌灯细看,又惊又喜,乃是砌就的夹壁墙,隔开火道,那里任凭烧火多少,旁边总无烟气,也不热。往里看,却是黑暗的大窟窿。天保想道,此贼合该倒运。从此处上来一个,就杀一个。把锅搁上,将身倒在锅台上,手内拿着兵刃,竟等拿贼不表。再说张豹回到自己住房,叫声:“贤妻,今天来的这宗买卖虽好,只怕有些棘手。那残疾瘦羊,手到成功;那个肥的,只怕有些费事。”刁氏闻听说:“你也知道买卖了。起初我要不给你出这主意,作个营生,只怕你早就讨了饭了。你看行李马匹,都送到家来,你说倒是好哇不好?”张豹说:“好是好,就是这个肥的,生成的雄壮,且又精细,咱们也得留神,别弄得发不成财,惹出大祸来。”
  且说张豹来到西房门口,但见里面有灯,知道未睡,即来叫门。
  天保早知其意,将门开放说:“你这才出去,为何又来?”张豹说:“方才忘了水瓢,故此又来惊动。”说着把屋里看了个一遍,方才出去。天保复又把门关紧,来至大人面前,附耳低言,告诉施公,须得留神,你不可头向锅台,往里挪挪才好。随着用手将大人往里推了一推。施公虽不知他心意,料想也必有事。
  贺天保脱去长大的衣服,头向锅台,倒在那里,手执吹毛利刃,也是鼾声不止。要知如何拿法,且看下回分解。

第116回 刁氏女几年得利 张豹儿一旦遭擒
  且说张豹夫妻,二人商量动手。刁氏说:“你看见肥羊在那边睡,瘦的在这里。”张豹说:“肥的头冲着锅台,瘦的必在里面了。”刁氏说:“你看真切,千万不可撒谎。”张豹忙说:“我看准了,哪有撒谎之理。”刁氏说:“你快去把顺刀取出来,老娘好去办事。我再去听听动静如何。”遂蹑足潜行,来到西房窗棂外面窥听。听罢,又用手暗暗推门,门也紧闭。抽身回来说道:“方才我听得明白,俱都睡熟,门户也是紧闭。老娘不得动手,你去从地沟进去,先拣肥的下手;剩下瘦的,我好试刀。两匹大马鞍鞒,合那褥套内,必然银钱不少。你要发财,就在今日。但有一件,你可在那肥的身上,多加小心方妥。”
  张豹见贺爷雄壮,又兼精细,早就怕在心里了,却又不敢明言。
  听得刁氏叫他在肥的身上多加小心,更觉着担惊,说:“贤妻,从来咱们两口子度日,全是商量,你出主意,我无不从。今日你去杀那肥羊;瘦的你便一就势儿办了。你看如何呢?”刁氏闻言骂道:“我把你这自在乌龟,你去忙置办酒菜,好给老娘庆功。”张豹答应,自去收拾。刁氏换了一身青衣,带了兵刃,入了地道。慢慢来至锅膛底下,伸手取过一个替身——何为替身?就是地沟一旁放着一个胡芦,大如人头,拿在手中,又往上走了几步。摸着锅底,轻轻把锅挪开,放在一边。不敢就出来,拿着替身,往上晃了几晃,蹲在一旁,听听动静。
  且说施公在炕里头,口中打着呼声,眼不敢闭上。影影见锅台上有物件挪动,施公吃一大惊,心中也是乱跳。天保早看准了:如何挪锅,如何晃替身。他想着暗笑:这是你爷爷办的旧招数,今天若不拿你们开张发市,枉为世间英雄。遂轻移身形,蹲倒挨墙,站立不动,圆睁二日。施公暗瞧天保离炕,心下着忙,身已无主,却也轻轻的起身,慢慢的走到炕后面蹲着,口中仍不住地打呼噜。且说那地道里面的刁氏,听了半刻光景响声,暗自欢喜。手扒锅台,往上探身,听着打呼之声,由锅腔内抖身上来。轻移莲步,实指望临近,就是一刀,断送他们的性命。也是恶贯满盈,大数将终,她万没想到有人暗算。适才贺天保目不转睛,瞧定见她出了锅腔,未上两三步,贺爷把刀抡起,只听噗咚的一声,顶门上着了,脑浆迸裂,刀已落地,身子倒在尘埃。天保趁势又是一刀,结果了她的性命。将刀掖好,连忙打火点灯,低头来看,果是那个恶妇,连头带脑,削去大半。天保劈腿站在矮墙之下,抬头见施公蹲在炕后面,圆睁着那只好眼,口内仍是打呼,还带着哼哼之声。连忙上前安慰禀道:“大人休要害伯。此店只有张豹夫妻二人。方才杀了个女的;剩下男的,也不过手到成功。千万可别开门。我从锅腔下去;大人把锅安好,坐在锅上面。”
  单说贺爷顺着地道,摸着墙,慢慢而行。到了上房底下,洞口透出灯光,不敢出头。只听上面有刀板之声。探头一看,只见张豹面向里边切菜,口内念叨说:“此时必定杀完了回来。若是酒菜不得,又要我晦气。”正想那先前的几个行客,阴魂必来缠扰,忽又听见有动作,却不敢回头看,口中只说:“贤妻回来,必然成功。”言还未了,在左胁下就挨了一刀。“哎哟!”一声,咕咚倒在地下。天保说:“这是你怕女人的好处!你的余党,现在何处?快快的说来。”张豹哀告道:“并无他人,只我夫妻二人。求好汉爷爷饶命。”天保说:“你们杀了多少人?”张豹说:“杀的不多,只有四人。好汉爷爷饶命罢!”
  天保说:“你劫杀人的性命,这是报应循环,天理昭彰。”噗咚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这就是“人见利而不见害,鱼见食而不见钩。”
  好汉这才开门,手执钢刀,来到院内。到了西房门首,就叫:“老爷开门罢!全杀完了。”话言未了,从房上跳下一人,抡刀便砍。飞山虎招架不及,往外一蹿,跳在院中,举刀招迎。
  又喊道:“老爷别开门,还有余党。”登时马棚上又跳下二人,一齐来战贺爷。天保前遮后拦,上下翻飞,如入无人之境。事虽如此,究竟心内也是纳闷。
  且言施公锅上坐着,又不敢动转,恐怕锅底下钻上人来。
  方才闻得天保叫门,心内稍安。才要动身,忽听外面又喊不必开门。听得外面战斗的声音乱响,心中不由的又怕起来了。怕的是倘若战败,二命皆休。不言施公耽惊,且说那三人却也不软,二人使刀,一人使棍,围住贺爷,死也不放,紧紧往上杀来。天保毫无惧色。正杀到难解之中,忽听一人喊道:“二位贤弟,你看这东西,有些扎手,你我须要小心才是;若拿不住他,咱们回去,怎么见得众弟兄们?”二人齐说:“哥哥放心罢!大约他也跑不了。”言罢越加奋勇,上前围裹。飞山虎虽在核心,倒也围裹不住。天保一口刀神出鬼没,来往冲突,并没有一点落空之处。抡开宝刀,如翻江搅海一般滚滚的浪,无奈众寇紧跟不舍。飞山虎想着不能伤他们,心中着急,喊道:“小辈们休得逞能,今日若不斩你们这些狐群狗党,枉称四霸天之名。贺祖宗如何惧你们。来来来!咱们决一死战!”忽见二人停刀,一人止棍,说道:“莫非是贺大爷么?”贺爷闻听,倒觉吃惊,遂说道:“你们是何人?”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17回 飞山虎贼店遇友 施大人觅径求贤
  且说三名强盗与贺爷动手,不分上下。忽听说四霸天姓贺,三人收住了兵刃。内有一人问道:“你可是飞山虎贺天保么?”
  好汉说:“正是。你等是何人?”那人说道:“我等是卧虎山飞熊峪黄老叔手下李俊、陈杰、张英便是。曾与大哥见过,你老人家可曾想得起来么?”天保说:“你等到此何事?”李俊说:“因有人传说,此处有个贼店,劫杀过往客官,有碍咱绿林之名。黄老叔差遣我们前来收拾了他。不料与大哥相遇。却不知大哥到此何故?”天保也将来意,说了一遍,彼此欢喜。天保叫开房门,与施公说明其故。施公这才放心。天保带领三人,走到屋内,见了大人,见礼已毕。天保把酒菜取出,饮至天明。
  李俊等三人还有别事,不能亲送,把卧虎山道路说明。天保拉马,捎好行李,先扶贤臣上马,然后取火把店点着。不消一刻,那房屋俱成飞灰。又与三人告辞,大家分手。
  贺爷上马,保着施公,向飞熊峪道路而来。忽听犬吠,料想相离不远。天保将马拉到树下,顺着崎岖小路,来到庄院门首,上前叩门。但见从里面走出十数岁的童儿,生的倒也伶俐,带笑开言说:“爷台是哪里来的,到此何干?说明我好进去禀报。”贺爷带笑回道:“你说是贺天保,同着一位姓施的,前来拜望。”小童应声而去。不多时,天霸与王栋出来。天霸看见飞山虎,忙紧抢了两步,执手言道:“哥哥,你可想煞小弟了。不知哪一阵风儿,把兄长刮来。不知恩公施大人现今在于何处?”
  贺天保遂说道:“现在外面团瓢之内等侯,你我一同速去相见。”
  天霸、王栋说:“是!是!”三人一同前往,后面有几名伴当,跟随天霸。三人望见团瓢不远,只见施公早站起身,出外迎接。
  天霸、王栋急忙向前,走了几步,曲背躬身说:“恩公老大人,宽恕小人未曾远迎,望大人恕罪。”说罢连忙跪倒。施公赶紧用手相搀,只说:“不敢,不敢,快快请起,还求担待。施某来得仓卒,殊为非礼。”说罢用手搀起。二人站起说:“老大人太谦,我们都是蠢笨愚人,不晓得礼法。”言罢让施公前行,大家跟随。从人后面拉着马匹,进了庄院。施公今日观看那两层房,多是薄板盖的;又有两厢房相称,清静幽雅,另是一番世界。只见天霸、王栋躬身说道:“大人贵驾到此,我等礼仪不周,多求宽恕。请归正座,我等好行大礼。”施公说:“实不敢当。”二人行一常礼,一同落座。贤臣坐到上面,左边是贺天保,右边是天霸、王栋。从人献茶。天霸说:“大人到此荒山,并无别物,请大人吃杯水酒。”遂吩咐抬开桌椅。不多时,从人摆设已毕。天霸掌壶,王栋把盏,满满斟上,双手擎杯,放在施公面前。又斟一杯,递与贺爷;然后自己斟上。只见从人用油盘托来,俱是煎炒油炸的珍馐美味。施公带笑开言说:“我施某无故又来讨扰,何以克当?自从恶虎庄上,与三位壮士分别之后,时刻思念英雄救命之恩,刻骨难忘。无奈总未相会,幸得与贺壮士同来。”又向王栋说道:“不知令弟有何贵干?”王拣欠身说道:“大人不知,劣弟去年已亡故了。”施公说:“正在青春年少,真正可惜。”天保说:“恩公现今升了仓厂总督。”天霸二人笑说:“恭喜。”施公说:“何喜?虽说奉旨前来山东放赈,皆因大芽山中,住了贼盗。此人名唤于六、于七,手下招聚贼兵数百,独霸山东一带,打劫商民。施某日夜焦愁。贺义士替某分心,知道二位贵寓,这才舍死忘生,奔到宝山面请。”
  黄天霸闻听,心中一想:原不是念旧恩,却为这粮怕贼劫。
  此来你是枉费心机了。压住怒气,带笑开言说道:“恩公忘了恶虎庄中的话了,小人至今未忘:‘命里不该朱紫贵,不如林下做闲人。’请大人不必往下言讲了。此时心灰意懒,情愿老死山林,永不出仕,誓无二心。”施公听了,半晌无言,只是发怔。手擎酒杯,懒往下喉。天保听得明白,说道:“大人,我等栖身绿林,大碗酒,大块肉,要分金银着秤称。情性狂放,举动俗野。皆因天霸遵父遗训,故弃绿林,归了正道,才投江都,保着贤臣。关家堡他和小人又救了爷台大驾;活命之恩,非同小可。黄天荡内,擒拿水寇,老大人才功高爵显。我们大众,成全天霸成功,也非容易。若说官卑职小,也是实话。因为此他不上北京。后来赶到恶虎庄上,他想大人必有危难,舍死忘生,救了大人,比着前次,倒觉更难。那天虬、天雕,本是同盟一拜。算他一片心痴念旧,失了江湖信义之真,逼死两家人的性命;江湖上的朋友,无不怨恨。大人请想,他为何情意?”施公连说:“是不错,贺义士说的句句全不假。此时官居二品,可以面君奏事,正好提拔恩人。你一定要安心苦守宝山,我施某也就无意于功名了。我也在此山,寻些清闲自在何妨。”天霸说:“老大人莫生退心,别比我等之辈。我们是生成的野性。”贺天保心中暗想说:“很好,你若不去,我与大人怎么出你这个门呢?”想罢开言说道:“老兄弟不必着急动气,是事都有三说三解。”天霸带怒说:“兄长言之差矣!叫我好不明白。”天保专用反激之计,激动英雄。复望着施公说:“大人不知,小人与天霸自幼的朋友,他的性情,我一概尽知。不论谁有不平之事,叫他知道,他是闹个翻江倒海,总得他顺过这口气,才算撂手呢!这如今晓得事务了。”天霸说:“兄长,我自从十五岁出马,没玷辱绿林。兄长这话,小弟倒不明白。”
  贺爷说:“这个自然要说明白。自从你与武天虬四人结拜,胜似同胞弟兄。先叫你逼死二位兄长,剩下我天保一人。江湖上最重的是信义,那时节你不顾信义,要救恩公。这时候你不顾恩公,更无信义。”这一句把黄天霸急得火星乱迸,说道:“兄长这些话,说死为弟了!朋友也算在五伦之内,死战荆轲,至今不朽。我天霸无父,就从兄长教训。背了人伦,枉生天地之间。生死存亡,皆听教训,就是跳油锅去也听命——那怕立刻就走!又何必用反激之计?”天保说:“不然,日后如若见面之时,便知于六、于七厉害!实有此话,他弟兄在大芽山落草,招聚数百喽罗。还有一个方小嘴,足智多谋,人称赛姜公。那于六使的是混钢枪,力大无穷,还有败中取胜的飞抓。于七使的是铜锤,蹿跳蹦跃,还有一把软鞭,更精巧。虽则传言,临阵必须小心。”天霸眉头一皱,说道:“慢说他弟兄两个,就有十个八个,我天霸也放不到心上。”现时天气不早,吩咐从人,将残席撤去。又吩咐从人,掌灯搭铺,各自安歇不提。
  次日天明起身,净面更衣,用过酒饭,天霸吩咐备马。手下人连忙将马备好。施公、贺天保、黄天霸、王栋四人,乘马出山,竟扑奔济南大路而来。一路无话。到了济南府,入城,进了金亭馆。贤臣下马,天保、天霸、王栋一齐下马,跟随施公,来至里面。早有关小西、王殿臣、郭起凤、施安等,齐来恭见。天霸、王栋见礼毕。施公吩咐排酒宴来。不多时酒筵齐备。仍是施公的首座,大众各按次序落座,霎时间将酒吃毕,大家散座,从人将残席撤去。天已不早,各自散去,安歇了一夜无话。
  到了次日清晨,施公梳洗已毕,即忙升座。文武官各按仪注行礼毕,分左右侍立。施公眼望知府开言说:“贵府可晓得粮船何时可到济南?”知府躬身说道:“不过三五日可到。”
  施公点头说道:“贵府把那已结未结的案卷备齐,一并拿来,本部堂看过。”知府答应,令书吏呈上。施公闪目观瞧,内有一案,是金有义无故杀死赵三,但死鬼与凶犯素不相识,并无仇恨,凶器又不见,问成抵偿,现在案内。施公看罢,心中暗想,这宗事叫人可疑。正自沉吟,忽听一只雁落在对面房檐上,不住的乱叫,令人诧异。正是:天理昭彰人不醒,报应循环物显灵。
  这只雁引出无穷的事故,且看下回分解。

第118回 鸿雁三声奇冤有救 新坟一祭旧恨方消
  且说施公看得金有义一案,正自沉吟,忽听对面鸿雁来叫。
  施公暗想:这事定有屈情。伸手往签筒内抽了一根,见姚能名字,便叫:“姚能听差。”只见下面一人跪倒。施公说:“你拿此签,随着大雁前去。必要留神,落在何处,有什么人物,只管报来。倘有徇私,追你的性命。”姚能大吃一惊,跪爬半步,往上叩头,口尊:“大人,下役这两条腿,怎能跟他那两个翅膀?他是穿街越巷出城,从空中而过。请大人开恩,他若展翅腾空飞没了,叫小人何处去找?”施公拍案,用手一指,高声大喝说:“好大胆奴才,你竟敢搪塞钦差。本部堂自从初任,审无头异案,审土地,他会说话;判官小鬼都问清;石头、水獭猴儿能告状;蛤蟆与狗都能诉冤。做知府,斗智捉旋风;顺天府断清人参案;罗鼓巷我审过皂君。今日我看金有义这一案,必有屈情。偏遇大雁鸣之怪异,这乃信义之鸟,天差它前来鸣冤。叫你跟去,即当速往。竟敢抗差不遵。给我拉下去,重责三十大板。”姚能见势不好,连忙叩头:“下役愿往。”施公即便吩咐住刑。姚能起身拿签,来到鸟栖的廊檐之下,说是:“老雁呀!哪有冤枉,快领我前去寻找。老雁只待慢飞,我才可跟了。你要一展翅,穿街过巷,明月芦花,可无处寻觅。大雁爷爷,咱们走哇!”只见孤雁点头,飞起看看姚能。众人无不惊疑称奇道:“异怪,不枉人称赛包公,真是不错。”
  不言众文武衙役议论。众目观瞧那只雁,慢慢的飞转,真是等候公差的一般。那雁出城去。姚公差远望那雁,飞到大树林中,公差往上看那只雁,仍是对着他乱叫。姚能看罢,笑了一声说:“老雁哪!你在馆驿中,没听见大人吩咐,要找到一个水落石出,也好销差。”只见那雁不动,只是点头。姚能不懂其故,不住的着急。正然胡思乱想。忽见林外来了一人。公差连忙将身躲在树后偷看,却是半老的妇人,面目焦黄,愁眉泪眼,年岁在五旬上下。穿一件蓝布夹袄,青布单裙;鞋尖脚小,手拿香锞纸钱,来到坟头前,将壶放下,双膝跪倒,斟上酒,点着纸锞,带泪说道:“三哥,你死得不久,若有灵有应,听我一言。我丈夫名叫金守信。我娘家姓任。夫主已去世十数年,撂下孤儿寡妇。我儿名叫金有义,年方二十。素日奉公守法,贸易为生,孝养寡母,并没有行凶杀人。三哥,你是被谁杀了,亡魂该知道。你要有点灵,当叫杀人者偿命,为何冤枉好人?”直将那后来儿子如何入监,如何处斩,前后诉完。公差句句听得明白,心中暗暗称奇:大雁也会伸冤。抬头一看,大雁早已飞去。又想:“见施公怎么就说金有义这案冤屈呢?
  看这妇人哭得实是可怜,我去劝劝她。”忽从远地又来了个妇人,三旬上下,身穿重孝,白布漫鞋,满脸的怒气,走进林来,直奔那年老的妇人,不容分说,一把揪住那年老的妇人,摔倒在地,口中不住的骂道:“你那狗种!金有义无故的杀我夫主,你老娼妇还不解恨,又来找到坟上,下镇物。”把掌抡拳,不住的乱打。那年老妇人满地乱滚,口中不住哀告说道:“不亲不友,无仇无恨,我来祭奠阴魂叫他显个灵应,拿住杀人的囚犯,免得屈了好人,并无别的。”少年妇人仍是不听,直是乱打。
  姚能出来,向前说道:“这位娘子,不必动怒。方才是我先来的,看见这位并没别意。”年青妇女住手说道:“你是何人?在此何事?”公差说:“我叫姚能,在济南当差。方才我跟大雁前来,寻找屈情,领我到此。想你丈夫,不是金有义所杀。适才施总督在济南放赈,由公馆看过招呈,看出金有义这案,必有屈情。就去了个大雁,叫唤鸣冤。大人差我跟大雁前来到此地。你们二人也不必争吵,跟我前去见大人。”两妇人跟姚能进城,来到公馆。公差说:“你二人略等一等,我进去禀明。”走到大人面前,双膝跪倒,口尊:“钦差大人在上,下役奉谕跟雁出城,遇见老少两个妇人,正是金有义那案。现今将她们带来,候钦差审问。”施公心中欢喜,先把姚能问了详细,然后叫带妇人回话。公差答应,站起身来,来到外面,说:“你二人进去,把情由细细说明。”二人进角门,到案前跪倒。
  施公座上开言说:“你们各报姓氏。”妇人说:“青天大人,小妇人丈夫金守信,十年前身亡。小妇人娘家姓任。所生一子,名叫金有义,年方二十。只因家贫,尚未娶妻,就是母子度日。儿子倒也孝顺,随小妇人苦守清贫。也是该当有事,使的是独门独院,三间正屋,一明二暗。小妇人住东首,我儿住西首。那日母子晚间在东首闲坐叙谈,忽听西首有妇人说话声音。小妇人生疑,只当金有义在外面勾引无耻妇女,引到家中窝藏。金有义听见这话,急得跺脚捶胸说:‘我要有这些事,叫五雷把我轰死!’无奈何母子掌灯,往西屋去看。真是奇怪,有一铜锁木匣,锁上挂一把钥匙。小妇人一见,又起疑心。我想此匣来得奇怪,把锁开放一瞧,是五个元宝,各各缚着红绳。我儿欢天喜地,口中念佛。小妇人心中害怕,怕是来路不明,因财起祸。”施公说道:“这银子乃是天赐,为何害怕?”妇人说:“头一件怕的是我儿瞒着我。再说,俗语‘外财不富命穷的人’,我母子再苦,也是前生注定,岂能更改?老爷,你老人家请想:小妇人寡妇失业的,带着孩子,过这苦日子。虽然说夫死从子,却何能尽由着他一个年青的孩子?见了此事,如何有不追问之理?要是他偷来的,也就装不知道,跟着他吃喝,久后直是犯了事,我也有个教子不严之罪。这不是明触王法,就死后也愧见亡夫。故此屡次的追问,他又说不出来历。因此小妇人叫他捺出去,恐生出是非来。他金有义只是不舍。小妇人说:‘你要不谈出这银子来历,连你带银同送到衙门去!’金有义就依妇人,不要这银子,说:‘自然有个来历。那日晚上刚睡觉,耳旁只听恩人说话,唧唧喳喳,听不准。想这银子必定是说话的送来。就枕着匣子睡倒,试试他是财帛,可是邪怪。’小妇人只得听从他,把匣子抱到家屋去。他枕着匣子就睡了。小妇人熄了灯光,也是合衣而睡,不能睡着。那天不过三更时分,忽听金有义大叫:‘不好!’说是:‘母亲快来。’小妇人连忙起身,点着灯,来到西屋一看,只见金有义惊惶失色,只嚷有鬼。他说:我枕着金描匣子,合眼朦胧,并未睡着。看见五个白胖的小孩子,穿着红缎子兜兜,手拉手儿,笑嘻嘻的说道:‘金有义,可叹你大运不通,押不住我们五个。今日给你个信,你可记清去处:离此三里之遥,有个富家洼,我们俱在那里住。你要想到我们,那里去找。’说完了话,手拉手儿出外去了。为儿惊醒,一身冷汗,回手摸匣子就不见了。”
  这些文武官员、差役听得直是发愕,都说奇怪。施公座上开言说:“后来却又如何呢?”任氏说:“青天老爷,以后总是我儿财心太重,不肯听我说。那日天有五鼓,一人出了门,找银子去了。小妇人在家候信,等到天亮,也未回程,恐怕冤家惹祸,倚门盼望。邻舍告诉,方知准信,把小妇人的魂也唬掉了。”说到此处,泪如雨下,大放悲声。施公沉吟说道:“金任氏再把邻人告诉你的话语,细细说来。”任氏止悲,口尊:“大人,那时有人告诉,说是:‘金大妈,可不好了!你儿子在富家洼杀了个人,把脑袋装在匣子内,抱着走呢!正撞见府尊太爷,将他锁拿进城,送入监中,单等秋后抵偿。’民妇无法,自己回家,只是打点往监中送饭。今日想起儿子冤枉,预备钱锞,往赵三坟前祭奠,求他阴魂有灵,保佑拿住凶手,好叫金有义不遭冤枉而死。祝赞未完,不想他妻来到,她说民妇来下镇物,揪住就打,不容分说。多亏大老爷的公差劝解。他说有鸿雁鸣冤,带领民妇前来。这是已往从前的话,并无半句虚言。”
  施公暗想前后的话语,沉吟了一会,说道:“贵府,你差人去把犯人金有义提出监来,本部堂亲审。”知府答应,连忙差人前去。不多时,但见公差锁来一人。施公说:“金有义!”
  有义看见他娘在公案前跪倒,金有义跪爬半步,口称:“青天大老爷,容小人细禀。”遂把始末原由,细说一遍。施公听罢,母子一言不错,真是字字相同,一字不讹,可见真是实情。施公又叫:“金有义,你不该贪心妄想,以致平地起祸。你枕金漆匣子,梦见五个孩儿,他既说不在你家住,醒来不见,就该他自去自来,你又贪心去找,不听母训。又你在何处拣那匣子?俱实禀来。”金有义说:“小人不听母言,走出门,到富家洼。三里之遥,顿饭之时,到了富家后门口。星月之下,瞧见匣子。小人怕人瞧见,抱在怀中,回头就走。走不甚远,抬头看见一片灯笼火把,原来是府尊太爷。吓得小人才要躲避:谁知已被太爷看见,叫公差把小人叫回头到轿前。太爷追问匣子里面是什么东西,夤夜孤身往哪里去?小人见问,心忙意乱,吓了个张口结舌。待说是银子罢,又怕官府拿去算赃入库。那时小人话就迟了。太爷叫公差把匣子打开一看,并无一个元宝,原来是血淋淋的人头。府太爷叫人立刻给小人带上了锁子,跟到衙门。问小人为何害人?死尸存在何处?凶器现在何处?首级为何装在匣内?小人见问,心胆俱碎,本无此事,怎能应承?任凭说破唇齿,府太爷不听。各样刑法,全受到了。只急得无奈,这才招认。府太爷问成死罪,这才收监。”
  施公眼望知府说:“贵府,金有义杀死赵三,这一案诉词内有隐情,你听听怎么样?本部堂审问清浑,内中有不到之处,只管提说。”陈知府曲背躬身说:“老大人才学深如渊海,卑职实不如也。又兼才疏学浅,卑职倘有不到之处,求老大人指教。”施公微微的冷笑说:“贵府此言差矣!府州官尽说:‘小的学疏才浅,不堪民命。’你不想这小民性命,都拿在府州、县令手内。屈枉民命,苍天不容!”施公又问那妇人:“看见匣子又有几时?”说:“天有二鼓。”施公说:“叮咛睡觉,到了何时?”说:“正到三鼓。”施公说:“你儿去追赶银子,却又何时?”说:“在四鼓。”施公说:“你儿出门,手拿何物?”
  说:“是空手而出。”施公问知府:“贵府在何处与金有义相逢?是何时候?”陈知府说:“卑职正是四鼓撞见。”施公说:“这话就不明了,金有义四更离家,贵府四更拿的凶犯,时候不对。再说这四鼓夜已深了,手内又无凶器,难道他空手杀了不成?金有义倘挟仇把赵三杀死,再没有把人头盛在匣内,抱回家去的道理。本部堂不明,请问贵府,杀人是何凶器?”知府曲背躬身说:“卑职把金有义拿到衙门内审问,他在当堂招认:忽因挟夙日之仇,把赵三用刀杀死,凶器捺在河内,打捞不着。就是画招,卑职才敢定案。”施公微微冷笑,说是:“贵府,本部堂有几句话,请听明白。你我既食君禄,即当报雨露之恩;审问民情,当知仔细。人命重案,更得留神。待施某审明此案,自有分晓。”
  施公又问赵三妻子说道:“你夫被人杀害,其中必有情弊,你也该知一二。金有义与你夫不亲不友,哪里的仇呢?男女一样,都有天理良心,不许刁唆。明有王法,暗有鬼神,今日在本部堂下,若有一字不真,本院查出,定是不容。”梅氏见问,往上磕头,口尊:“大人,民妇年三十岁,父母双亡。十八岁嫁与赵三,算来十年有余。膝下无儿无女,公婆早已弃世。丈夫嫖赌吃喝,狐朋狗友,任他所为。无论怎么不好,总是结发夫妻,恩情似海。一旦被人杀死,民妇岂有不痛之理?要说金有义本是素不相识,非亲非友,无仇无恨,他倒有个朋友,甚是相好。”施公连忙追问。不知梅氏说出何人?且看下回分解。

第119回 朱蠢妇直言无隐 郑公差应变随机
  且说梅氏说出他丈夫有个朋友,施公问道:“他那朋友是谁?”梅氏说:“小妇人夫主在世,因为家贫,才搭伴去打牲以为糊口之计,哪里还有银子?那金有义因仇害命,必不是图财。再者亡夫那时,并未在外。”施公赶紧问道:“你丈夫不在外,必是在家丧命。”梅氏说:“皆因常去打牲,交了一个朋友,住在前村,名唤冯大生,比亡夫还大两岁,时常来往,穿房入屋,亲兄弟一般。往日进来,同来同去。这天亡夫带酒,睡在家中。他说打牲要起早,手拿一根闷棍,出门而去;说他去找冯大生,临行叫民妇将门关上。小妇人天明起身,有人告诉,说我丈夫被人害了,首级不见。民妇同乡保进城禀报。哪晓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凶手金有义,凑巧被府尊拿住;受刑不过,尽皆招认。民妇看见有人偿命,也就是了,不知其中别情。”说罢叩头。施公点头说:“梅氏,本部堂问你,须要实说。这冯大生他住在哪里?你家叫什么地名?”梅氏说:“小妇人家住后寨。两座村庄,一里之遥。”施公点头说:“你夫被害,是何地名?”梅氏说:“就在后寨村东富家洼,庄外有片芦苇。小妇人丈夫在那里丧命。”施公说:“你夫主离家什么时候?”说:“是三更。”施公问金有义。金有义说:“我出门就奔富家洼。富家的后门首,就瞧见了匣子;抱起匣子,就回头往北奔家,就遇见知府太爷。”说罢,往上叩头。施公眼望知府,说是:“贵府听见没有?你是四更天拿的人。金有义却是四更天离的家。这赵三也是三更天出的门。这是死鬼离家在先,凶手出门在后。金有义是四更天离的家,拿了匣子,就被你拿住。这时辰前后不对。而且又无凶器。你把金有义问成死罪,真是岂有此理。”知府躬身说道:“钦差老大人是天才神断,卑职实不如也。万望大人宽恕一点。”施公微微的冷笑道:“赵梅氏,你说赵三实寒苦;打牲度日,还有伙计冯大生?”梅氏说:“只此一位,并无他人往来。”施公说:“既然同行,大概都有约会。还是你夫主先找冯大生去?还是冯大生先找你夫主呢?”梅氏说:“他二人谁先起来,谁就去找谁,不分你我,总要同行。”施公说:“你说那日才交三鼓,手拿一条闷棍,去找冯大生。但不知找着冯大生否?”梅氏说:“民妇见他去后,将门关闭,睡到炕上。只不多时,忽听外面叫门,说是‘三婶子,三婶子’连叫数声。民妇听来,就是冯大生。我说:‘他早就去咧!’冯大生他说:‘没找我去呢?’他在门外念念叨叨就走了。”施公听罢,说是:“梅氏,冯大生素日来叫你丈夫,他是怎样叫法呢?”梅氏说:“他素常来到门前,便大声叫道说:‘老三哪!该起来罢,不早呢!’就是这个叫法。”施公说:“这就是了。”伸手抓出一支签来,说:“速去锁拿冯大生来听审。”
  公差接签,出了馆驿,直奔前村。进村觅见几个庄民,内中有一个认得郑洪的。郑洪带笑开言说:“在下有一点公事,才到贵村。借问一声,这前村有位打牲冯大生么?”那人说:“郑大爷,你问那冯大生哪!他先和死鬼赵三搭伴。自赵三死后,冯大生也不打牲咧!如今他连门也不出,终日,在家,闭门静坐。郑三爷,你往北走,第六个黑门便是他家。”郑洪带笑说:“多蒙指教了。”走到冯大生的门首,用手拍门。且说那冯大生坐在家中,他妻子朱氏,总算是造化的,得了一笔外财。忽听得外面有人叫门,把冯大生吓了一跳,说:“贤妻,你去瞧瞧是谁?若是生人,问他姓什名谁!若要找我,你就说这几天没回家来。”朱氏说:“不必叮咛,我自会说,你放心罢。”边说边走,来到门前,将门开放,出来一看,见一人头戴红缨帽,身穿蓝布袍子,站在门前,架子不小。看罢将门一掩。那郑洪看这妇人,不觉暗笑,开言说:“我与冯大生又亲又友,今日有件事托付他,大娘子把他请出来,我们哥俩见面好说。”朱氏本是蠢人,听着此话,不辨虚实,带笑开言说:“既是亲友,且请到里面叙话吃茶。那冯大生就是我的夫主,终日在家闷坐,常想宾朋。”郑洪久惯当差,见话便说:“饶坐”。连忙走到近前打躬,叫声:“嫂嫂,头前引路。”
  冯大生倾耳听得朱氏说话,听不甚真。又听外面呼兄唤嫂,直往里让,象是熟人。暗想必是来了亲友。顷刻抬头一看,却是官差,心中好不着忙,手足慌乱。朱氏说:“当家的快出来接进去罢!我给你领个兄弟来,不用愁闷了。”大生只得出来迎接。郑洪作揖,执手赔笑说:“大爷你好清静,坐家中许久不见。”冯大生无奈,说是:“不敢,在下实是瞎睡,一时懒得起来,望乞尊驾宽恕。请问尊兄贵姓高名,住居何处?”郑洪说:“你我相别不久,你就竟忘记了。想是你发了财了,不认得旧兄弟。有个衙门弟兄请你去。一提,你就想起来了。我的名字叫郑洪。”冯大生说:“原来是郑大兄弟,总就是我的眼珠儿瞎,慢待你了。你可别恼人,都有个忘记。你说那个内司,倒是姓什名谁?我怎么总想不起头绪来呢?”郑洪说:“我也不知底细。大料他既请你,你一见自然明白了。”说着脸色一变,满屋里瞧了一遍,腰内取出锁练一条,说是:“带上的好,我怕太爷逃席。”一伸手把冯大生套上。大生立时变色。
  朱氏也自着忙。郑洪说:“他在外面做的事,想来嫂子也明白。”
  大生说:“既把我锁上,一定要打官司。”郑洪说:“把话语留下,我把你锁给开了如何?”大生说:“求上差开恩!”郑洪说:“好,依兄长的话。哪里不交朋友?况且你这也是不要紧的事。我看你也有些朋友,解下来,叫乡亲们也好看些罢!”
  二人一同进城,来到公馆。
  此时施公用饭已毕,正然喝茶。差人回话说:“冯大生带到。”施公即刻升堂。任氏、冯大生、梅氏及一切邻居,俱各传到,方好结案。施公说:“你叫大生么?”冯大生回道:“小人冯大生,给大人叩头。”施公说道:“你作何生理?有几个伙伴呢?”大生说:“小人原系前村人氏。父母双亡,娶妻朱氏。打猎为生。有个伙计,名叫赵三,每日一同来往,谁知他被金有义杀死。剩我一人,难以打牲,在家中闲坐。奉公守法,非礼不为。今日大人差役,把小人拿来,不知所因何故?”施公微微冷笑,说是:“贵府,你细留神听听。你是科甲出身,与捐纳不同,问事不可粗心。赵梅氏自言金有义非亲非友,又无仇恨;赵三又系寒苦之家,他杀人为何?就是无故杀人,把头装在匣子内,去往家内抱,又是何意?再说更次也不对,尸首又有别的因由。从富家洼前屯到后寨,三处离河多远呢?”
  陈知府躬身说道:“离河有二里之遥。”施公大笑说:“贵府这话说来,益发不通情理了。”要知大人怎样发落,且看下回分解。

第120回 传邻右曲直共证 听堂词泾渭皆分
  且说施公问事是一片爱民之心,明知情屈,仍怕有隐匿,故意惊喝金有义。金有义叩头说:“小人赶元宝是实,并不曾杀人。小人哪知晓赵三往富家洼去,就往那里等着杀他去呢?
  少时大人叫了邻舍人来,一问便知。”施公说:“你今日堂上回的话,何不在知府堂上如此说法?”金有义叩头说:“青天老大人,小人在府台太爷那里,也是这样回法。怎奈府太老爷一句不听,百般拷问。小人实是受刑不过,这才招认。”霎时间,差人跪倒说:“回钦差大人,三姓邻舍,俱已传到。”施公抬头,但见几个老民,跪在堂下。施公说,传你们来,不为别的事,要分辨金有义这一案是非曲直,全要实说,分毫不碍你们的事。若有虚言,保不住就有牵连。”又叫:“冯大生,既是你伙计他被人害,你也必然知情。今日事犯,速行招认。”
  冯大生说:“小人虽与赵三是伙计,他被人家害了,小人实不知情。求大人详察。”施公说:“你们说来,谁是谁的街坊?”
  下面说道:“小的赵大、王二是金有义的街坊。”施公说:“金有义母子,素日好歹,实回上来。”二人说:“大人请听:他母子俱皆安分,母慈子孝。”施公说:“是了。”又有二人说:“小的李承、孙昌是赵三的街坊。”施公说:“赵三生前行为怎样?”二人道:“赵三生前吃喝嫖赌,无所不为。他妻梅氏,却倒贤慧。”施公说:“是了,是了。”又有二人说:“小的王四、张六,是冯大生的街坊。”施公说:“冯大生为人如何?”
  二人说:“冯大生为人也好也不好。怎么说呢?外面却会生事,家内倒还安静。”施公吩咐六个人下去。又问冯大生说道:“赵三月你打牲的伙计,他叫人杀死,你知道不知道呢?”说:“回大人,赵三与小人一同打牲。他竟被人杀死,小人不知道。”
  施公点头说:“既是同伙,若打牲去,你叫不去不叫去呢?”
  说:“小人两个作伴,他也叫我,我也叫他。”施公说:“那日呢?”大生说:“小人起早呢!约有四更天就出门。到了赵三的门首,高声喊叫:‘三婶子,三婶子!’叫够多时,里面才答应,说道:‘他去咧!’就回家等着他。”施公说:“赵梅氏,你夫主是几时出的门,你可记得清吗?”说:“亡夫离家,时有三鼓。”施公说:“冯大生,赵三三鼓离家,你去找他是四更,到了赵三门首,如何叫法?要你说来!一字有差,重责不恕。”说:“往常叫他:‘老三起来吧!该走咧!天不早了。’”施公说:“赵梅氏,听冯大生之言真假?”说:“他说的倒是实。那日晚间,他来叫,民妇正在睡朦之间,忽听见叫‘赵三婶子,三婶子,你把老三叫一声儿。’民妇说:‘他早去了。’他在外面说:‘怎么没碰见呢?我走了,碰见更好;碰不见,我在家里等他。’说罢他就走了。”施公说:“冯大生,你同赵三打牲,是使什么家伙?”说是:“飞禽走兽同打。打飞禽是下网下套子;打走兽,赵三一根齐眉棍,小的一口腰刀。”施公说:“那日你在家中等他,他去了没有呢?”说:“小人等他个大天亮,也没见他到。后来听见人说,他被金有义杀死了。”
  施公冷笑,眼望众官衙役人等说道:“你们细听,凶手不是金有义,定是冯大生。不知因何将赵三杀死,又往他门首去叫,遮掩人的耳目。往日去找,叫赵三;那日去找,叫三婶子。分明是知道他不在家,假意去找,为的是瞒哄众人。再者有赵三杀身之祸,也必去找冯大生。人头装在匣内,抛于外边,谁拾他那匣子,算中了他的牢笼计。你们详察是不是?”众官曲背躬身说:“老大人的高见,卑职等实不如也。”施公说道:“还没有真对证,少时间便有分晓。”说着提笔写了个红纸帖,用纸封好,说是:“郑洪。”“有。”连忙答应跪倒。施公说:“你认识字不认识?”说:“认识几个。”施公带笑说:“你拿此字去,照帖行事。不准叫旁边人。有走漏风声,从重治罪。”
  “是。”
  郑洪接了字帖,往外就走。后跟六七个衙役,全要瞧瞧,见见市面。郑洪把舌头一伸,说是:“我的舅母,这可实在瞧不的。等我回来,自然明白。”说着,走到无人之处,打开一看,心内明白,出城竟扑前村冯大生门首拍门,说:“大嫂子,快开门来。”朱氏赶紧出来开门一看,认得是公差。郑洪跟随就往里走,说:“嫂子可不好了,他杀赵三事情犯了,当堂招认,画了口供。这还算好,没说有你,只他一人。他暗暗的求我,叫我告诉嫂子,趁着你家有这点底儿,叫你快去打点。省得他受刑不过,连你也拉出来,那时也就不好了。”朱氏闻听此言,想着倒对,说是:“你要不跟你哥哥相好,他也不叫你来。我实对你说罢!这宗底本可也有,我也瞧透了,你们俩人必是亲兄弟一般。你来罢!”说着把这口缸一挪,那缸底下,用刀铲开,取一个布包,拿到炕上。打开一看,看是五个元宝。
  朱氏才要说分银之事,那郑洪把脸一翻,将锁子掏出来说:“快走罢!到衙门再说。”朱氏真魂吓掉。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21回 冯大生图财害命 金有义提审出监
  且说公差郑洪见拿出元宝,朱氏总要想分开。他说道:“给他三个,也使不了。我留下三个,也使不了。不如他两我两,郑叔叔一个。给他两个打点官司;我这两个买些嫁妆,好留着嫁人。”郑洪见元宝对了数儿,说:“嫂子这么分不行的,你跟我进城去,见了大人那里分去罢。”说着就把脸一翻,掏出锁子,把朱氏锁上,掏好了疙瘩说:“嫂子走罢!当堂等问口供呢。”朱氏自知难脱,遂把银包好,扛在肩上,将门锁上。
  二人竟奔公馆,直到堂前跪下。
  大生一见朱氏,不住的着忙骇怕。施公一见,并非善良之妇。遂问道:“那一妇人从实的说来,哪里来的银子?若要与你夫主言语有差,便要重重的责打。所作之事实道。”朱氏闻听,跪爬半步说:“小妇人不敢说谎:奴的夫主冯大生,与赵三是伙伴。那日他来叫我夫主去打牲。我夫主起来,拿了腰刀,出门去了。约有两个更次,天没亮,他回来叫门。小妇人将门开放,他走到屋里,连忙打火点灯,从怀内掏出五个元宝,用红绳捆成一包。”小妇说罢,磕头碰地。冯大生听了这一片言语,真魂早已吓掉。施公说:“冯大生,你有何曲折?你细细讲来。”说:“大人容柬:那日赵三前来叫小人出去,那时天尚未明,不过三更以后。想着要回家,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往常起早,路过富家洼,常听有小孩吵闹。小人去看,却是富家一个菜园子,里面有五个小孩,浑身精光,都穿着红兜肚。屡次走到切近,都不见了。那一天小人就将此事,告诉赵三。我们两人去追赶小孩,又不见。赶到芦苇坑边,赵三踢着个匣子。
  拿起来看,却有现成钥匙,开了一看,里面是五个元宝。我们二人看见了元宝,他也要多,我也要多,谁知财多是祸,我们二人争吵起来。我一刀把他砍死。元宝我独揣在怀内。把他的首级砍下来,放在匣内。小人想着这场官司,叫姓富的替打,将匣子放在富家门首。我又去叫赵三的门,为的解人心疑。人是小人杀死,谁想青天大老爷驾到;可巧又有鸿雁鸣冤,可见得善恶都有报应。这雁替金有义鸣冤,内中也有个原故:小人那日与赵三打了一只雁,可巧金有义走到跟前,他用三百钱买去,放了生咧!哪知他遭屈,就有雁来鸣冤,救他之命。真乃是行好得好,作恶恶报。求老大人也不必追问咧!小人这都是实招,情愿领死。”
  且说施公听了冯大生所招的口供,料无虚假,带怒说道:“金有义,你母子可曾听见么?”他母子叩头说:“全都听见。”
  施公说:“金有义背母贪财,致有此祸,险些作了刀头之鬼。”
  金有义母子望上磕头说:“多亏青天大人判明此案,我儿死去重生。不但小妇人深感大德,就是民妇亡夫在九泉下,也感念大人恩德非浅。”施公说道:“梅氏,你夫主赵三被冯大生杀死,你还不知,诬赖好人。”梅氏连忙说道:“大老爷在上,此乃府尊老爷亲拿的囚犯,当堂审问,金有义当堂领罪,与小妇人无干。”说罢叩头。施公说:“贵府你可听见?请问赵三是金有义杀的不是?本部堂这等问法,是与不是?倘有不到之处,贵府只管明言,施某绝不自己护短。”陈知府深打一躬说:“卑职无才,求大人宽恕。”施公又提笔判断:冯大生杀死赵三,暂行收监,候放粮之后,斩首示众。金有义贪财背母,应有罪过;念其遭屈冤,今释放回家。这几个元宝,虽然天赐,乃富家之物,也有金姓之份,赏与任氏两个元宝,以为祭奠赵三受梅氏痛打,为子悬心,家业困苦之费。任氏连连叩头说:“金有义今日蒙老爷救了性命,就是莫大之恩。又蒙赏赐银两,叫民妇刻骨难忘。只是焚香叩拜天地,愿老爷世世官高爵显,扶保朝廷。”言罢连连叩头。施公说:“梅氏,你娘家还有什么亲眷?”梅氏说:“小妇人亡夫在世,尽交狐朋狗友,并没有连心亲人。小妇人七岁丧父;出嫁之后,我母亲身亡。并没姑舅两姨亲眷,无倚无靠,孤苦零丁。”言罢泪如雨下。施公说:“梅氏不必伤感。我看此事,是一举两得:金有义精明务正,他母亦有贤德,你的素行道也守正。可与金有义成就夫妇,贤孝一家,倒也相当。赏你三个元宝,为你夫死养身、夫妇过活之助。愿不愿,即刻言明,我不嗔怪。”梅氏哭道:“青天大老爷与亡夫辨明冤枉,得着正凶偿命,小妇人应当尽节才是。奈因赵三为人,也当不起尽节之妇。此时但凭青天老爷作主,恩深四海,愿依遵命,不敢有违。”施公闻言,满心欢喜,说是:“金任氏,你子虽遭冤枉,总算是前因后果。元宝为媒,证梅氏该当入你家门的。”任氏说:“叩谢老爷天恩,小妇人谨遵老爷之命。”施公扭项望知府说道:“贵府,你问此事,乃是诬良,应该降罪。这是你粗心之过,还有可恕——并不是贪赃。本部堂念你是两榜,正非容易,姑开恩赦你。以后事事须得留心仔细。”知府唯唯的听从。施公说:“罚你一宗银子:梅氏改嫁金有义,花烛之费,须得你办。”回说:“卑职领命。”
  施公吩咐,将冯大生收监,余者尽释放回家。但见官属民役、闲杂人等,各各不胜欢喜,称扬施大人的天才。
  施公退堂,归书房坐定,与天保、王栋、天霸、小西、殿臣、起凤等大家相见,言讲此事。说罢更衣,吩咐家丁设座,叫众好汉一同落座。献茶。茶罢,又吩咐设摆酒席。施公亲自把盏,奉敬诸位英雄。众人领谢,各按次序归座。手下人把酒盏酌上。施公带笑擎杯说道:“你们几位英雄,与施某情同骨肉。自从江都天霸行刺,被我一片纲常大义之言,劝他弃邪归了正道,本有志气,要争功名。关家堡同着天保二人,救我出了火坑。这黄天荡擒拿水寇,黄壮士真算一举成功。斩犯,多亏了贺天保酒楼上泄漏机关,杀了盗寇。恶虎庄上,施某堪堪危险,幸亏又遇英雄。后来不知那件事,是我的错,叫义士寒心。这如今康熙佛爷,钦点施某前来放赈。听说山东出盗寇,于家兄弟大有威风,施某心中为难。贺壮士一言提起,他又知道寓处,这才一同天保前去敦请。走张家洼投宿,又遇强盗。
  贺义士一夜未眠,才得拿住此贼。又到卧虎山,见了黄、王二义士,不忘旧义,幸来相从。这没的说,仍求众位扶保施某,放粮无事才好。上与国家出力,下能保养饥民。事完回京复旨,施某定要奏明圣上,绝不埋没英雄的功劳。施某若有一点忘恩负义之心,临危必不得善终。列位皆是正人君子,必是一样。”
  当时黄天霸不跟施公进京,以为施公负义,虽不能说,暗想跟到进京,也不过白效力,所以心中有些寒透人。搭着王栋、王梁当中懈怠,彼时施公本无保奏之任,故此好汉辞了贤臣,云游山水。虽则如此,可总不提贤臣过处;想着既跟过大人,再说大人不好,岂不落江湖朋友耻笑?莫若自己善退了,彼此都不漏着方好看,这是英雄行事过常人的地方。哪知他的命中是个显发之运,不该闲散,又遇贤臣拜访,义不容隐,故又有这一番贤良相济。要知天霸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22回 众官按户口造册 千总报漕运米粮
  且说黄天霸听得天保防备于六、于七的话头,不由心中火起说:“任他于家有多少狐群狗党,也不怕他。咱们只要同保恩公各尽忠心奋勇,哪虑他小小寇盗。”大家齐说:“有理。”
  施公带笑开言说:“我也听见说于六、于七招聚人马不少,附近居民皆受其害。怕的是粮到之日,生出乱来。倘有疏忽,大大不便,上有愧于朝廷,下有负于饥民,何以尽为国为民之心。必得商量万全之计,方得放心。”贺天保带笑开言说:“钦差大人须垂明训。我等无才,不能远虑,恐怕临期误事。”施公点头笑道:“公事大家同理,不要拘束。谁有主意,说在当场,大家计议,可行周行,可止则止。”大家齐说:“谨遵钧谕。”
  施公说:“此事关系重大,倘然有差,可就不小。众位虽是武艺高强,总是人少势孤。不如调武营马步精兵,相与保护,方保无差。不知英雄以为如何?”天霸闻听,心中不悦道:“大人,小人不是斗胆,依我拙见,既有我们六人,也就不必调官兵。凭着我甩头一子,三支飞镖,众哥哥们齐心努力,拿于六、于七,易如反掌。皇粮若有失错,我黄天霸誓不为人也。”
  常言说:“艺高人胆大。”天霸这话,全是一味高傲,只知有己,不知有人。若论这话,施公听着欢喜,一则说得雄壮;二则忠良深知他的本领,这些话当真说的起。再者只为保护皇粮,施公不惜辛苦,亲身到卧牛山请了他来,这件事十成仗着他八九。当时说出这话,施公闻听,暗自欢喜,口中说道:“黄义士之言,果然是实在之话,真说的起。你的声名,天下皆知。从前说过,一件公事,大家商量,黄义士休要多心。不知你们几位,意下如何?有话须说到当面。黄义士万不能多心。”这一些话,道得黄英雄收起暴躁,使出和平来,带笑开言说:“大人,我是年青人,没有深谋远虑;不过是一味忠直热心,有勇无谋。原来这事,关系重大,不是一人意见可成的。贺大哥与众位,有话只管讲。只要保得无事,大家的脸面,都算有光。”
  施公大笑数声,连说:“好好,这真是英雄之言。无论上下,有话便讲。保住皇粮不失,不枉你们受辛苦,黎民可沾皇恩。”
  贺天保带笑开言说:“若无于家众盗贼,也不必费这番心机。皇粮来到河沿,贼徒聚众人来抢夺,黄老弟虽则英雄,怕的是首尾不能相顾。”施公说:“能狼难敌众犬。于家兄弟人多,喽卒有数百,倘然一时防不到,必然皇粮有失。”贺天保带笑开言,说:“在下倒有一计,可保无虞。”施公满心欢喜,说是:“英雄有何妙计,快快说来。”
  却说天保带笑说道:“老兄弟他不知于家虚实。不是我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今为保住皇粮,非比平常剿寇,别弄得顾了打仗,顾不得皇粮。贺某尽晓那于六,绰号叫作赛袁达,使一根混钢枪,门路精通,对面相争,管保取胜别人;外有一把飞抓,三十步之内,善能打人。于七的绰号叫作赛野龙,使两把铜锤,分量不小,善能取胜;又有一把软鞭,马上步下,全能取胜。还有一位姓方名成,因吃壮药,吃得牙关紧了,吃饭不能张大口,人都叫他方小嘴赛姜公;这人颇有歪才,机谋巧算,众贼中的谋土。有名的头目还有二十余人,喽兵数百,在红土坡结寨,是个易下难上的去处。贤弟想想,他的势力若小,本地官员岂不去征剿他们。不怕恩公嗔怪,若无我们在此,好歹却不管了。既有我们这些人跟随大人,要叫贼盗抢了粮去。
  不但是英名软透,还把前功尽弃。不但众人枉费勤劳,且耽误大人的事口若依我,明日大人升堂理公事,对府县官就说,户口人名全造成册,河粮到了好开放。男女大小,全要公平。再差人打听粮船,几时才到。那时我有一计,管保一阵成功。大人即差人上卧虎山,将陈杰、李俊、张英三个人叫来,作我们的帮手,好并力成功。”施公遂教黄天霸写书信一封,差人即往卧虎山去,叫陈杰、李俊、张英等三人前来不表。看官,黄天霸一则重义,二则他虽耿直,可不是那宗浑浊闷愕的样子,偏不依人的话,必要碰硬钉子,才算住手的人。英雄重义,不是如此,听了贺天保的话依计而行。
  次日,施公升堂。文武官齐来伺候。吏役排班,文武按着仪注,行过了礼。知府陈魁,曲背躬身,口尊:“钦差大人,有催船的报信:三日之内,粮船当到。”施公闻听,说是:“贵府,这粮船到日,先从济南放起。各处行文造册,送至省城。看守堆房,多加仔细。本部堂放完济南,然后挨次放去,全要亲身验看。沿河速搭芦棚,多派官兵衙役。官斛官斗备好,定日亲身开放,严查行私有弊,先派你先行。本部堂文书出示:兖、登、莱、青,以及泰安、沂州、曹州、武定,挨次放去。”
  施公说罢,退堂回后更衣,来到书房,与众好汉相见。忽又听该官回说:“明日粮船准到。”贺天保说:“大人如何分派?”
  施公还把吩咐知府的话,说了一遍。贺天保说:“粮船来到河沿,红土坡必无动静,再不肯登船抢掠。必待收完,堆到岸上,须得留神。于六、于七,他若抢粮,必着人家前打探消息,防备全在此时。”施公说:“这话却是不错,必是这样。但虑此时擒贼,保粮不能兼顾。”天保说:“船到,只管去收米,也得十天半月功夫。米若收完,贼人必来抢夺;多半是夜间。我管保临期无事,请大人放心。”施公更不究问,知道他的才能可当,遂吩咐摆酒饭,就在书房,六家英雄陪着施公共饮。黄天霸擎杯带笑说:“贺天保是四霸天中头一位,不但武艺精通,而且机谋广有,见识颇多。既说敢保无事,大人请放宽心。”
  施公笑道:“但得放粮无事,回朝交旨,施某敢保列位都有高迁之望。”天保说:“蒙大人提拔,只要我等有命。”施公说:“义士何出此言?列位俱是功名有分的。”说着话酒饭已毕,漱口喝茶。
  且说陈知府奉钦差之命,先催促府内台州县差役,俱各全要精细公平。又往各府县,都行知会,速速造成清册,送至省城。河沿盖大芦棚,花红结彩;左右两溜小棚,斗行经纪有数百人。棚外席片堆成大垛,许多兵丁衙役看守。芦棚内设摆公案。新制朱笔砚签,大红缎桌帷椅垫,团龙飞凤,新绣鲜明,设摆齐整不表。
  且说施公正坐叙话,门上报道:“有运粮千总拜见。”施公说:“叫他进来。”门人退下。须臾,千总们进来跪倒。施公说:“本部堂明日出城收粮。搀糠使水,抛欠数目,俱各不准。”千总说:“全无此弊。”一个个叩头,出了公馆。施公又望知府说道:“明日预备,我好出城,一应天明齐备。”知府答应,告退而去。次日天明,只见轿马执事,摆列满街。施公坐上大轿,前面大炮三声,十三棒锣响,本府守备骑马前引,参将跟赶,顺大路前往出城。众好汉俱在公馆。施公出城收粮这个消息,早有红土坡细作报知于六、于七,必是一场大祸。
  且看下回分解。

第123回 贺天保备兵擒寇 方小嘴设计抢粮
  且说这日于六、于七在寨内闲谈,闻听粮船不远来到。赛袁达说:“兄弟,你我生在济南,家中富足,习学把式。吃喝嫖赌,不务正经,家业凋零,以致栖身绿林,打劫些行商客旅。”
  于七带笑开言说:“现在山东有赈济,若得了这宗粮米,足够吃几年。”于六说:“别听你七哥一片浮言,你是诸事不深思量。”说罢叫摆酒来。小卒设摆桌椅,三人挨次坐下。这红土坡势派不小,足有喽罗数百余人。方小嘴分派得井井有条,各有执事,并不错乱。说声摆酒,须臾齐备。三人坐下,于七先满一杯,递与方成,又与于六斟上,然后自斟。于六说:“赈济粮船,已经到了。依方兄弟是怎样抢法?必得想个万全之计,才好行事。”方成带笑说:“兄长要抢这项粮米,事干重大,必得商议周全,方可行事。若依七哥,立刻就要行事,看得探囊取物一般,不想其中曲折;登船去抢,必不中用。”于六说:“上船抢米,总是不成。必得容他堆上河岸,方可成功。但是那里必有准备,须得细办。”小嘴说:“那散粮,一人能带多少?若有官兵赶来,还得捺了。抢过一次,若不济事,再去更是不成,他必添兵把守。”小嘴言还未尽,于六、于七各自发愕,倒想着没个主意。于六说:“方贤弟始终都想到咧!句句说的不错。这个粮米,抢来实难。但是这山中缺粮,也是要紧。
  还得方贤弟再想妙计。”方成说:“二位兄长,此事可就难了。这钦差仓厂总督是康熙佛爷最心爱的人。他是镇南侯爷的亲生子,官讳叫施仕伦。人人称他赛包公,在朝常参大臣。听说他手下许多能人,武艺精通。咱弟兄下山抢粮,更得加意小心。”
  于七一旁发躁,说是:“我有一言,贤弟不要嗔心。这粮若不去抢,岂不叫江湖朋友笑话,说咱弟兄无能。尽欺良民客商,遇着大买卖,不能去作。”他又说:“为这事丧了残命,也是大大有名,叫江湖中称名道姓。”方成说:“此时必要抢粮,须让他收完粮米,堆积河岸。静夜前去,攻其不备,事方可成。”
  于六说:“全仗贤弟调用,为兄无有不从。”小嘴说:“看他那米得收些日子呢!六哥急速差人下山,治办所用之物,莫要迟挨。务要十日之内办来。”于六立刻吩咐头目,带领小卒下山,四路附近村庄,抢骡、马、驴、牛、车辆,十日之内,俱要来听用。众头目领令前去不表。方成又说:“头目十日回来,我另有一番调度,管保抢粮到手,也令钦差心惊。叫他知道山东有好汉,知道于家弟兄是英雄。”于六、于七满心欢喜,说道:“此事全仗你一人。”吩咐小卒:“速摆酒宴,先给贤弟庆功。”
  再说施公收粮,直到天黑,方才上轿回来。到了公馆后面。
  与众英雄相见,说些收粮的事情。每日去到芦棚收粮,晚上来归公馆。那日晚门上报说:“外面有人来见。”贺天保出来一见,乃是陈杰、张英、李俊三人。躬身问好。天保引进,见了施公行礼。施公赐坐,合众英雄分坐两旁。不多时,叫摆酒宴,大家共用酒饭。次日天明,施公又收粮,那日收粮已毕。红土坡细作报入山寨。这寨中于六、于七自那日分派头目、小卒,四路抢夺牲口,俱是十日回来,见寨主缴今。各将抢来车辆、口袋、马匹,共有多少数目,各写一单呈上。三寇观瞧甚喜。
  方成说:“这些物件,不但劫粮,连山中也足使用了。”重赏头目小卒。又使人探听河粮。那日有人来报说:“粮米收完。”
  方成说:“二位兄长,小弟言过,若粮米收完,须待夜间行事:一拥齐上,他不知人有多少,自然心慌。趁势动手,再无不得之理。”于六点头说:“下山须得何日?”方成说:“这件事要作,还迟不得,迟则有变,就是今晚前去。叫手下将瘦羊、病马,杀了做饭煮肉,至天晚俱各饱食;我将年轻力壮、会武艺的小卒,挑二百名,跟咱弟兄三人在前,赶散看粮人役。再挑二百人,一百赶车,一百随着运米车辆,以挡追兵。来回搬送,到天明,岸上米管保全完。”方成说罢,于六连声夸奖说:“有理!真有密谋!不枉人称赛姜公。”于七说:“众家头目,就照着方爷的话,吩咐兵卒。二十名头目,就去挑选四百兵卒。”
  将方小嘴的话,又传说了一遍。满山中乱哄哄,杀牛宰马,喂牲口,预备兵器;余者在山上看守着寨堡。天色黄昏,俱各吃饱,备马套车,全俱停妥不表。
  且说施公收完粮米,在公馆中与天霸、天保、小西、王栋、陈杰、李俊、张英等商议防守粮米之计。贺天保说:“大人粮米收完,到了夜间,贼必抢粮。以后日夜严加防守。大人速传钧谕,拨精兵三百名,弓箭、挠钩、短刀齐备,天晚俱来馆外伺候,一齐出城。大人就在馆内,明天一亮,静听消息。只管放心,令人管保无事。”施公说:“义士,这些英雄,俱是帮我,我岂有在公馆安居之理。我要亲瞧着壮士立功才是。”天保闻听,心内着忙,欲要阻拦,话语来得结实;有心让他出城观看,众贼争战,料无轻敌,夤夜之间,若有失闪,如何是好?
  又想着大人话不可拦,说:“大人要出城看我等拿贼,借钦差的虎威,更容易了。黄老兄弟必须保护大人要紧。我们动手相争,你别管,只在棚中保护大人。”天霸连忙答应。天保眼望王栋说:“贤弟你与李俊带领官兵五十名,看守米场东面,留心精细。炮响一声,速带兵到,奋勇先拿为首的人。若是被贼逃脱,须受处分。”王栋、李俊一齐答应。天保又吩咐说:“关老弟同陈杰领兵五十名,在米场南面守住。炮响一声,奋勇杀来,务要先擒为首贼将。若有疏失,自刎人头来见劣兄。”小西、陈杰连说:“遵令。”贺天保又望王殿臣、郭起凤说:“你二人带兵五十名,出城散走,米场西边站住。炮响为号,杀奔中场,拿为首的强人要紧。若把强人放走,自提首级来见大人。”
  起凤、殿臣答应。又望张英说:“张贤弟,你我领兵五十名,在米场北方把守。”贺天保吩咐已毕,又说:“大家这一出城,都要小心。奋勇拿住贼首,便是头功;放走贼头,就是大罪。各人不必恋惜。”看来个个答应。施公一旁惊问说:“义士此话,我不明白。定谋设计,所为保米,为何舍米擒贼?”天保曲背开言说:“大人,这于六、于七、方成,红土坡的寨主,把他三人拿住,余者全都散心,粮米再无人抢了。即便抢去,一见寨主被擒,必然扔下逃命。大人请放心,小人管保无事。”施公点头,众人分列两旁不表。
  再说红土坡众寇,那天才一鼓,方成说:“此刻就该下山。”
  于六便吩咐备马,各人带好兵器,一齐跨鞍上马。后跟二百名喽兵,一直竟扑米堆而来。未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124回 众官兵捆送方成贺 义士力追于六
  话说方小嘴传下令来:听他的哨子响,齐往上闯。众贼依令。方小嘴领着众贼,来到米堆不远,只见高搭芦棚,桅杆上高挂灯笼,十几处米堆,高似山峰。巡逻兵丁衙役,不住往来。
  猛听哨子一响,众人惊疑,不知其故。又听呐喊声音一片,似有几千人一般。兵丁衙役吓得魂不附体。声过处,又听一人高声喊叫说:“大王爷是太行山寨主,竟来借米,你们快快远走!
  少若迟延,尽死刀下!”兵丁衙役害怕,又不能脱身,也是乱嚷,只叫:“拿贼。”
  早惊动施公,暗暗吃惊,想着天保真有见识。黄天霸暗恨强贼,真是胆大。正自思想,听得北面锣声响亮,他连忙点着大炮。二个炮响处,早惊动了四面好汉兵卒,各整器械,抖擞精神前来。
  这里众寇如入无人之境,来到米堆跟前。那二十名头目,二百小卒,赶着车辆,紧跟进来。众人一齐动手,撮米的,撑口袋的,往车上装的,七忙八乱。贺天保等八名好汉,带领二百兵丁,从四面围袭上来。那五十个火把,全都点着,照耀如同白昼;外有五十名,暗处呐喊。这众寇只顾抢粮,猛听似雷的大炮连响,又一阵呐喊声音,又瞧见红亮一片照眼。众贼不知虚实,大大吃惊,无奈不敢违令,只得拚命抢米。方成暗说:“不好!就白来一场?事到其间,只得闯出去了!”想要高声助威,说是:“山上的喽兵,不必胆小!现有我们挡住官兵。六哥、七哥把手下兵分开两路,只要奋勇当先,战败官兵才好!小弟这里催促小卒抢米,已经走了一起了。”于六、于七答应,忙把小卒分开两路,各领一支,迎将上去。灯笼火把,呐喊声音不断,真如大战外国、反叛一般,真杀实砍。猛见一人,马上高声大叫说:“你这强贼!坐山为寇,打劫客商良民。官兵不征,也就是了。竟敢擅劫皇粮,多么大胆!棚内坐着钦差,四面都有官兵,英雄好汉二十余位。大太爷姓贺名天保,四霸天中第一人,绰号人称飞山虎。前日曾在绿林,如今改邪归正,跟随施老大人,专杀土豪恶霸。”
  方成听了冷笑几声说:“姓贺的听着!我与于家兄弟,同称寨主,山东省人人皆知。手下喽卒无数,你等能有几个能人,狗党狐群,乌能济事!”天保听罢,晓得必是小嘴方成,先把他拿住,好见钦差。才要催马,张英答话说:“哥哥,这件功劳让与我罢!”一催坐骑,更不答话,双举画戟,迎胸刺来。
  小嘴举刀相迎,一来一往,两马盘旋五六个回合。方成手快,张英些虚漏空,左耳着了一刀,削下半片,疼痛难忍,一倒身落下马来。天保见势不好,连忙催马,口呼:“兵丁,快救张英!”官兵着忙,一拥前来,救起张英。二人扶着,退后去了。
  贺天保敌住方成,与他交战,冲突十数余合。天保一心想道:贼人若战败逃走,黑夜之间,无处寻找;再者自己有令在先。
  眼看方成刀法稍缓,天保奋勇,抢他的上首,提马跟紧不放。
  小嘴觉势不好,怕难招架。好汉越发逼紧。贼将方成心下发慌,手迟眼慢,只听唰的一刀砍去,正中左背,深有四寸,小嘴翻身落马。余者逃命,四散而去,全都顾不得要粮米;倒有些驴马驮着去的粮米,抛洒遍地。
  天保带领官兵,押着方成,合那二十名小卒,竟奔官棚。
  黄天霸远远望见一群人马,直奔前来。天霸叱咤说:“呔!何处人马?少往前进。”天保听准声音说:“老兄弟,天保来也。”
  赶至切近下马,就把拿住方成的话说了一遍。又说:“此时我也不回棚,张英也不看了。留下三十名兵看守贼徒。那二十人点着火把,看守米堆;瞧着哪边打仗,往哪边高举。”天霸答应,叫官兵把贼送人小棚看守。天霸进芦棚,对施公说知。
  且说天保重复上马。那二个官兵高举火把,跟随着好汉,接应众人,来拿于六、于七。又说王栋、李俊二人,把赛袁达挡住,动手交锋。赛袁达于六把浑铁枪挡住三人的刀棍,不放在心上。三人往来冲杀,有半盏茶时。谁知李俊漏了一空,被于六一枪,挑于马下。王栋见了,不由害怕耽惊,暗说:“这名盗寇真是骁勇!二人并战不胜,何况一人。”怎奈天保号令又严,欲战实难取胜,强弱不敌。正自为难,忽听盗贼大叫:“那厮休得逞凶,我乃高山赛袁达姓于,行六是也。特来抢米。
  大胆鼠辈听着:避我着生,挡我者死,你别枉送了性命。”王栋暗说,这就是于六,更放不得他了。只得跟他拚命一战!一着急催马抡刀,直取于六。于六举枪相迎。王栋左拦右遮,来往五六个回合,气力又乏,只是招架而已。王栋心内着忙,一旁又来一骑马,耀武扬威,两支火把,头里直跑。王栋心中好不着忙,真是寻路无地。却听一片声喊:“飞山虎贺爷爷来也。”
  王栋一听,倏然将心放下,精神渐长。
  天保从旁一看,不见李俊,忙问兵丁,方知被枪挑死。大吃一惊!又见王栋刀法散乱,贼将越战越勇,进前叱咤说:“王贤弟请暂歇马,让我擒拿此贼。方小嘴早被我拿住,又来拿于家弟兄。”王栋说:“这就是于六,哥哥须得留神。”天保催马抡刀,直冲上来,就是一刀。于六用枪当啷一声架过去,复又旋转马头,唰儿的一声,钢枪高举,过去征战。天保又回头,一闪寒光,刀早砍去。枪复遮开。于六听说方成被擒,心中发惨,从怕中生出一股浊气,把心一横,就把生死置之度外,奋勇征斗十数回合。无奈天保刀法门路精巧。于六暗暗点头说:“这口刀与那二人大大不同。虽然不能胜我,我想赢他,也是为难。何不施展飞抓,早早成功为妙。”于六拿定主意,拧转枪杆,催马如风。飞山虎抡刀把浑铁枪磕开,往来劫战三四回合。于六圈回坐马,败将下去。天保一见,认作真败,战马如飞,赶将下去。且说于六却不是真败,掏出飞抓——全是活骨节,纯钢打造,打出去,可就张开,把人抓住,往回一掖,比如人攥上拳头还结实,再也摘不开。不知飞抓把好汉怎样,且看下回分解。

第125回 飞山虎被抓亡身 赛袁达中镖落马
  且说于六熟习飞抓,贺天保久已知晓,今日却没想起防备。
  一则满腔忠义,一心恨贼,自己号令的甚严,心急立功,为是好对众人;二则好汉命该如此。两马相离几步,并不言语。贼人下了毒手,使飞抓对准打去,正中面门,抓住脖项,钻皮刺骨,鲜血迸流。贼人于六,双手劲力一拽,天保马上一晃,坐牢雕鞍,说声:“不好!”伸手拿住绳,用刀一挑割断。于六只顾拽绳,绳断,猛然一闪,险些坠下马来。一见好汉中伤,忙勒马回来,正要加害英雄。只见灯笼火把,呐喊声音,官兵齐至。料想不能成功,独枪催马回来,又想要打听方成真死假死,兼去接应他兄弟不表。
  再说贺天保双手摘抓,只觉疼痛难忍。王栋赶来一看,心下着忙,速跳下马来细看,已不成模样,真是浑身血染一般。
  吩咐官兵:“把贺爷搀下马来。”有几支火把照耀。王栋亲手轻轻摘抓,好容易摘下去,王栋收起。把好汉疼个昏迷不醒。
  王栋说:“大哥伤重,且请回棚歇息。”天保答应。王栋吩咐十名官兵去送,千万小心留神。兵丁答应,扶着天保上马,竟回官棚。好汉只觉风大,吹得脑浆子痛疼。不多时来到棚前,官兵扶持天保下马。天霸正在棚口站立,见官兵来到,连忙问故。兵丁将追赶于六,误中飞抓,王栋叫他送来的话,说了一遍。天霸闻听,吃了一惊。连忙说:“快搀下马。”施公细看分明。着忙用手扶天保依着东墙椅上坐下。施公低言问道:“义士想必是贪功,误中暗器轻重快些说明。先回城去,好叫该官请医调治。”贤臣连问几遍天保慢慢开言说:“大人,小的因为追赶于六,误中飞抓,十分沉重。”那天保叫声:“老兄弟呢?”天霸连忙答应说:“小弟在此伺候。”天保说:“你我自幼结拜,情同弟兄。我今误中飞抓,死而无怨。但愿你侍奉恩公,不可懈怠,必要始终如一,方是正人。后来你必前程远大。先拿于六、于七,好报仇恨。破木为棺,便可就殓我尸首。烦劳仁弟走一遭,把尸首送到我家,交与你秦氏嫂嫂。你侄儿今年十四岁,名叫贺人杰,会使两把短练铜锤,异人传授。孩儿无父,就是犹如你儿子一样疼。贤弟啊!别说‘人在情在’。你且过来,我摸摸你,咱弟兄还要相逢,除非梦里来。”这一派托付天霸照应贺人杰的话,言有尽,意无穷真是倾心吐胆之言,并无半点虚假,说得合棚人等皆不能止住眼泪。天霸不觉捶胸顿脚,却不敢高声。施公也是恸泪直流。天保说罢,“嗳呀”几声,须臾气断。黄天霸往前一扑,栽倒在地痰气上涌,背过了气去。施公正想义士的好处,两眼垂泪,忽见天霸栽倒,大吃一惊,忙令用手扶起撅着。众人忙作一团,撅了半晌。施公附耳叫唤不止。天霸渐转过气来,叫声:“仁兄,你可恸死我也!”上前抱住血脸,哭叫不止;立刻就要去拿于六便恳钦差开恩:“小人暂告一时之假,去拿于六。”施公见问,连说很好不表。
  且说于七,但见迎面有支官兵,灯笼火把,拦住去路。这支兵原来是王栋带领的。于七一见,心中大怒说:“于七爷爷要回去,那个胆大敢来找死?”王栋听说于七,忙令官兵放箭。
  忽听一阵弓弦响处,于七早中了几箭;虽未伤致命之处,也是刺肉钻皮,筋骨疼痛。正在为难,没法可使。忽来一阵狂风,吹得不能睁眼,灯笼火把都灭。贼于七趁势逃走,是他命不该绝,才遇这个巧机会。王栋见于七逃了活命,欲想自刎,却又为难,蝼蚁尚贪性命。无奈何对官兵说了原委。官兵答应,回去说明。
  不言王栋隐姓埋名退去。再说天霸心忙意乱,往前催马,正遇于六寻找于七、王成。迎面正遇天霸。此时两下相迎。于六先通姓名——这也是鬼使神差。天霸一见,两眼全红,恨不得一口把他咬死,取出飞镖,恶狠狠对准于六唰的一声,打将过去。后人有一段词句,专赞黄天霸的飞镖云:号飞漂,猛英雄,纯钢打就两三支。凭百炼,却非轻,昼夜操练苦用功。战败中,能取胜。纵百发,能百中,专取敌人命残生。父传授,子用功,远合近,都可行,流落江湖传美名。是暗器,都有名:回马锤,箭与弓;有飞抓,有流星,不是野史混起名。祭法宝,混天绫,串心钉,晃魂钟,念念有词就腾空。这飞镖,迥不同,手头准,腕下轻,浑如巧匠运斤风。门路熟,武艺精,保护贤臣立大功。
  且说于六正在找人之际,遇见战将,手按枪杆,预备争斗。
  听得面门上一声响亮,头迷眼黑,翻身落马。恰好小西、陈杰带兵来到,把于六立刻上绑。又有王栋兵至跟前说:“于七逃走。王栋抱愧在心,往他方去了。”此时东方已亮,天霸令小西追赶余寇。小西等率众连忙追赶,跑至红土坡,烧了山寨,即回官棚。天霸自己押着于六,来到官棚,见了贤臣,回说一遍。就在棚中设下贺、李二位灵位,把于六、方成斩首摘心祭灵。复又备木为棺,将贺、李二人收殓已毕。把李俊择了块地埋了;把天保的棺木,存在古庙内。忠良爷连忙差人上一道表章。康熙佛爷怜其义勇,就封天保世袭指挥之职。后人专赞贺天保义气,死后得世袭褒封。有七言律为证:天保何惭义士名,一心报国顿忘生。
  阵前奋勇曾无怯,身后追封亦有荣。
  世袭指挥绵累祀,功昭史策显奇英。
  至今浩气应常在,烈烈忠魂保大清。
  且不言贤臣上表,皇上追封。却说黄天霸安置完了灵,忠良又嘱咐天霸送灵;一面分派众人回衙。众人伺候贤臣坐轿进衙。将至衙,只见有一匹马跑到眼前。才要令人去问,忽听有人喊叫,说道:“快报钦差大人,前来接旨!”施老爷闻听,吩咐急速进衙。差官下马,把圣旨请下,供奉在正面。众文武在圣旨香案前,行三跪九叩首礼。这位差官,手捧圣旨,高声朗诵云: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谕尔放粮钦差施仕伦,据奏山东红土坡著名草寇作乱,一省被害,擅夺皇粮。幸而爱卿擒贼,保住皇粮,无负朕念民生之至意。贺天保为国亡身,追封世袭正指挥之职;赏银安葬。黄天霸等功劳,待卿回朝之日,另行封赏。本地文武官员,纵容贼寇,殃及平民,本应褫革,永不叙用。朕姑开恩,暂行革职留任,以示惩戒。倘再疏忽,依律治罪,决不宽容。钦此。
  随读罢圣旨,文武山呼,叩头谢恩,拜毕站起,闪在两边贤臣设席,款待差官。酒饭毕,不敢少留,起身告辞,回京交旨不表。施公复派兵将,速领人马,剿灭红土披散处余寇。武职官领命前去不表。施公出衙坐轿,文武相送。回至金亭馆驿,天晚用毕茶饭,安歇不提。天明,施公带领合省文武,摆祭食祭奠贺天保,按指挥职分。祭罢,叫黄天霸送灵回家。施公率领文武,送出城外,才回到东门米场。州官早把饥民传齐伺候,此时真是人山人海。州官将册子呈上。老爷展开,按册放米。
  不消数日工夫,将赈放毕。大小应役官差,俱不敢作私弊。万民欢悦,无不诵圣德,夸奖施公。
  那日黄天霸送灵回来,参见施公,说:“贺天保一家大小,叩谢老爷天恩。”施公点头说:“你坐下,我有话说。”吩咐从人摆酒。天霸陪着施公共饮。饭毕,撤下献茶。施公传出话去,明日便要回京。众官得信,连夜搭上送官棚,悬灯结彩。次日天明,施公吩咐免去执事不表。且说贤臣在路登程,逢州州送,逢县县迎,晓行夜住。那日来到德州境内,早有州官多远的就双膝点地,跪在道旁,口内高声报名,说道:“州官穆印岐跪接钦差大人。”内丁轿旁说:“起去。”州官答应,刚然站起,猛抬头见前面滴溜溜的起了一阵旋风。施公轿内,看得明白。
  风定尘息。大人说:“跟着旋风走。”家丁内班一齐催马,赶到庄后,霎时旋风止息,现出稻田,轿到跟前站住。施公细看,并无别物,只见一丛稻米秧儿,穗叶全青。跟役连忙取来。大人接过一看,见稻穗甚是饱满肥大。又叫人来说:“你们进村去,找锹镢使用。”从人答应,进村找来。施公说:“从秧稻处往下刨。”跟役一齐动手,只刨有六尺深,竟刨出一个死尸。
  众人吃惊。毕竟不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26回 见稻穗拟名派差 听民词新闻恶霸
  且说内丁在稻秧下掘出尸首来,连忙回明大人。大人又叫埋上,吩咐州官派人看守。又叫:“穆印岐,快速派你手下能干的差役,速拿旱道青带到德州官衙,候着听审。”“是”吩咐已毕,排开执事,进城不表。
  且说穆印岐见轿去远,忙叫人:“来来来!快着。”跟役考应,跑到面前报名说:“小的张岐山、王朝凤叩头。”州官说:“快起。去去去!快拿去呀!”差人说:“老爷吩咐明白了,好去拿呀!”州官着了急,说:“你们耳朵里塞上棉花咧?没听见叫快拿旱道青吗?”公差说:“小的二人讨老爷示下,什么叫旱道青呢?”州官一见差人逼问,更急了说:“你们这些糊糊涂涂的混帐东西,我知什么叫旱道青?赶明日大人还要呢!”说完便叫拉马过来,带领役人,赶上施公,跟随轿后而去。那两名公差见本官走了,爬起来发愕说:“这是哪里来的怪事?咱俩跟随十几年官,没见过这个糊涂虫。偏又遇着这家奇事!合该是你我倒运。旱道青也不知一人,是一物?州官浑虫,不问明白,便要差人去拿。”王朝凤说:“不难不难,我有妙计,不用为难。”张岐山紧紧追问。王朝凤只说:“走走,进衙自有主意。”一人搞鬼,一人追问。进了大街,找一酒馆,二人坐下,要了壶酒,两碟子菜,喝着酒闲谈。张岐山放心不下,又问:“王哥有何妙计?快快说来。”王朝凤笑而不言,只说:“你多喝几杯,我才告诉你呢!”饮得时候不早,岐山忍不住又问。王朝凤手摸大腿说:“这宗差使,就得杠杠屁股,就算是妙计。”说着,二人大笑不止。
  不言公差酒馆闲谈,且说施公坐定大轿,前护后拥,甚是威严。锣鸣震耳,清道的旌旗,乡长、地方在前喝退闲散人等。
  大人在轿内观看,只见跑过一群人,道旁跪倒,齐嚷:“冤枉!”
  施公闻听,忙叫:“人来。”“有。”说:“快接喊冤状子。尔等众民人下去听传。”大人起轿入城,进了公馆,不提。
  单言拿旱道青的公差,在酒馆叙谈。酒馆掌柜姓郝名叫三道,其妻白氏作这个买卖,带着卖豆腐、挂面。郝三道一见,就知是衙门的朋友,便就另眼看待。王朝凤说:“郝大哥,咱这村中牌头,怎么不见?”郝三道说:“他呀!老和尚代磐钟呢!”公差点头,又问:“郝大哥,你们这路北那三间房子无人住么?”郝三摆着手,说道:“休提,休提。”低言说道:“那三间房,原是皇粮庄头盖的。有人曾住,无人敢问津。先有一家王姓,管家乔三爷常合他来往,住了二年,忽然不见踪影。里面并无值钱的东西,有些破破烂烂,全都摔了。后又有人搬进去,夜里闹鬼,又走了。因此无人居住,关了有一年多咧!”公差闻言点头。郝三道说:“这房主是咱德州一路诸侯有名的黄隆基黄大太爷,谁赶惹他?”王朝凤说:“别说闲话咧!散去罢。这明日上堂,尝尝施不全的竹笋汤什么滋味,这是我的一条妙计。”说说笑笑,各人散去不表。
  次日天明,公馆内施公早起,传出话去,今日进州衙办事。
  有司答应,立刻传到外面,公堂预备停妥。八人大轿,喊道鸣锣,不多时来到州衙。至滴水落轿,去了扶手,施老爷下轿,升公位坐下。文武行参已毕,两旁伺候。施公吩咐人来,带昨日那些告状人上来回话。州官一旁答应,着忙往下跑,到外面说:“人来,来来!快些把昨日告状的全都带进来。”公差答应,走出角门以外,高声大叫:“快快带昨日告状人进见。”外面听见,哄的一声,跑过几人,领着那些人进了角门,高声叫道:“告状人带进。”堂上接音:“哦!”那等威严,不亚到了刑部,真堪畏惧。那些人进来,一字跪倒。施公留神一看,老少不等,各各愁眉不展,衣帽各别。看来诸民都有冤。打头张状词一看,上写:“小民马滕壁,呈控皇粮庄头,无故殴伤人命,不准领尸一事。强霸不遵王法,倚仗势力,侵占夺抢。”
  种种灭法,俱写明白。施公越看越恼,往下开言说:“你这里面写的虚实,照此回话。如有假情,立追你命!”那人说:“不敢虚写。”施公说:“你再说上一遍。”
  马滕壁两眼含泪,口尊:“大人,庄头黄隆基,住在城外,万岁爷爷三等庄头。家有良田一千多顷,房合成堡,墙壁坚固,磨砖到顶,三丈多高;村两头搭桥两座,磨砖大门,盖的齐整。桥上若有人走,先得通报打锣。家有獒犬如虎。都叫他霸王庄,又叫他恶狗庄。他绰号叫乌马单鞭尉迟公。上交王公侯伯、五府六部,还有个七星阿哥是朋友。招众天下绿林客,窝藏一群响马贼,州县官员不敢惹。霸占人家房子田园地亩,还叫房主交纳租银。若是不交,送到衙门,板打枷号,还得应承。此人专好美色,妻妾十几个不算,要瞧见别人妻女略有姿色,叫人去说亲。本主若是不应,他说欠他多少银两,因不还才折算抢夺。若是出门,恶奴围随,一群民人见他全都站起。若是不遵,就是一顿鞭子,抽得满地下乱滚。有个管家,叫赛郑恩乔三。他一日能行五百里,见人妻女有些姿色,他硬跑去强奸。小人说不尽他的过恶。那日我父赶集,茶馆坐定,并未留神,没瞧见庄头。恼他不站起来,乔三叫他家人拉下来就打,一时被他们打死。可怜他年老,又不禁打。打死不叫领尸首,拉到他家,说是叫狗吃了。小的告遍了衙门,全都不准。老大人可怜小人无处伸冤。”说罢叩头。忠良听见,脸都气黄,暗暗切齿说:“那有这样恶人,真是可恼。”又把别的状词,一张一张看过,言词虽是不同,却都是告他的多。施公暗想:“此人万恶多端,无奈势力过大,若要明拿,只怕不妥,必须如此如此,方能除暴安良。”老爷想罢,开言说:“你们暂且回家,各安生理,五日后听传对词。”众人答应,叩头出衙而去。
  施公眼望州官开言说:“你把昨日拿旱道青的捕快叫上来,本部堂问话。”州官回身到堂外,高声叫道:“捕快张岐山、王朝凤速来进见回话!”公差答应:“有。”来至跟前。州官说:“随我上堂去见大人。”“是。”要小心回话。”“是。”公差来到案前左右跪下,自己报名说:“小人张岐山、王朝凤给大人叩头。”施公点头下问说:“你二人拿的旱道青呢?”二公差口尊:“钦差大人,小人领了钧谕,各处留神细访。城里关外,查了一日夜,并没见行踪。”施公见此光景,使抓了八支刑签,捺将下去。门子连忙拿起,指名叫道:“某役某役,快请头号刑来伺候。”一齐答应。不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27回 误差使班头遭谴 求闪批家口收监
  且说施公摔下八支刑签。门子拿起,叫掌刑的伺候。皂班举起竹板,唱号五板一换,打得血流满地,每人二十。公差说:“打死小的也没处拿去,不知什么叫旱道青!”施公更加气恼,说:“再掌嘴!”又是每人五个大嘴巴,打得公差不敢出声。施公道:“抬出去,五日之内,要交旱道青!如再违限,便加重责;连官都有不是。”州官说:“是是!”不提。
  单言那受刑的二名公差,方才板子、嘴巴,却不过瞒哄本官眼目。他们一马三箭,喝唱的劲儿,虚打的劲儿,官瞧着打的劲,撕皮掳肉,鲜血外冒,只是肉皮受苦,伤不着筋骨。两人见施老爷去远,忙叫人打了壶烧酒,喷在上面,用手揉了一阵子,便觉好了多半。扎挣起来,走了几步。张岐山、王朝凤拍掌,各玩笑臭骂一阵。内中有一班头,姓曹名叫栋虎,搭言说:“二位老弟,玩笑是玩笑,正事是正事。你们这差使,是奉钦差的命。依我想,这无名少姓的哪里去找?今日受了比较,刑又太重,又给了五天的限期,期内就要办好,如何是好?你们俩跟哥哥走罢!”说话之间,天晚,忽见小马儿跑进酒铺说:“三位爷们,不用喝咧!官府回衙去了。”三人闻听,忙忙站起。张、王二人也不顾疼了,同到柜上,曹栋虎写了账,奔至衙门,到里面回明了州官。穆印歧也牵挂着这宗事情,由公堂伺候大人回来,到了衙中。听见差人回来,只道是拿住了旱道青,令人忙把差人传进。三人上堂,叩见州官已毕,站在旁侧。
  州官连忙说:“你二人拿住旱道青?”这公差说:“大爷听禀:这旱道青无影无形,实没法拿去。钦差大人传谕甚严,各处遍查并无影形。限满了拿不到,大人必怒生嗔,打死小的不算,还怕的是连累了大爷的前程。求闪批出城,昼夜找寻。三天内得着旱道青,保住老爷前程,我小的免受重刑。别的呈词由他办,事到临头再理论。”穆印歧听说,思前想后说:“你们混账东西,哄我来咧!我出闪批倒不要紧,好比开笼放鸟,你们无影无踪无音讯,捺下鱼头,还是叫我搞不清。我想你们三人这般心眼,倒不如我先下这绝情。”叫:“内丁!”“有。”“快快看大刑!”曹栋虎着忙说:“二爷暂且止怒,容我三人细禀。”
  内丁止步,又递过一阵眼色。曹栋虎一见满心欢喜。怎么说呢?
  从来官向官,吏向吏。又都知道州府是个糊涂虫子。三人紧爬了半步,口尊:“老爷,暂息盛怒,容小的三人细禀,求老爷开一线之路,我三人感恩不尽。”言罢,咕咚咕咚叩头。印歧闻听,眉头一皱,生出一计说:“罢咧!既是你苦苦哀怜,老爷从宽。你同他两人,立刻把你三人家人入监。本州这才放心。”
  遂吩咐内丁,立刻传出:将他三家人口入监,盘费官领。内丁答应。又吩咐书吏,写了闪批,急速拿进用印。霎时写完,拿来用了印。州官说:“他二人领批拿旱道青,你随本州办事。”
  又吩咐:赏他二人京钱五吊,以作路费。三人叩谢爬起。内丁送出后堂,吩咐:快把他三家人口,押赴监禁。只吓得三家男女老少,不知如何是好。众伴们看着,俱皆叹息。
  张岐山、王朝凤二人,看着光景,谁人不伤心,也是无可奈何,硬着心肠说:“曹哥,你老人家为我们受累罢了!连老嫂子跟着受些囹圄之罪,我等于心何忍?”曹栋虎闻听,带笑开言说:“这不甚要紧。你们俩放心去办差。他们姐们、孩子要受一点委屈,我就不是朋友咧!”总而言之,一言难尽。直到天亮,分手出监。曹栋虎随着官府,办着差使。张岐山、王朝凤散淡游魂,出了衙门,信步而行,说些前后事故,愁眉不展。王朝凤说:“老弟,依我说咱们离了德州,进北京城里。
  我有亲眷,咱们俩上那住几个月,再托人打听钦差信息。纵拿不住,差使完不了,还把家口定了什么罪名不成?施大人圣旨很紧,就不完案,他也得进京。咱们不管糨子州官,他坏不坏,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等他去了,咱们再露面接差,你看如何?”张岐山哈哈大笑,说是:“好计,好计!施不全厉害,他杀不了家口,是时候他得进京交旨。只有一件,俗语:投亲不如访友,访友不如下店。现今的世态浅薄,见咱把差使捺了,不免冷淡。咱们想着禹城有座辛集镇,集上有座小店,店东与我相好,咱投了去。慢说住两三个月,就是住一年,他也不好意思要房钱。咱们临走,也不白他。快跟着我走罢!”
  二人说话之间,走到太阳平西,到了禹城的北门之外。不多时来到李集,到了店门口,二人闪目观看:只见店门收拾齐整鲜明,门柜上有一副对子,左边是:“兴隆客投兴隆店”;右边是:“发财人进发财门”。影壁上四个大字:“张家老店。”
  看罢,正往里走。店小二早瞧见说:“大叔从哪里来?那阵香风刮到贱地?”张岐山说:“相公你可好,二三年不见了,你们爷们这买卖越发兴旺咧!你父亲在家,可是出外去了?”小二说:“我父上北京去了,目下就该回来了。大叔先进店罢!”
  二人走到店内。小二说:“请上房里坐罢,待小侄灌茶去,打脸水来。”回身拿了,送到上房说:“我到外面招呼招呼行客,你多住几天。”说罢笑嘻嘻跑到店外去了。二位公差净面,吃茶。随时就拿过酒莱饭。二人用罢,觉着困倦,早早安歇。到了次日,红日上升。他二人早早起来,净面,吃茶。王朝凤说:“你这里熟,你去弄只尖嘴来,再弄上三两斤肉。咱老哥俩解解愁闷。”岐山说:“使得,使得。”遂拿了三吊京钱,去到街上,拐弯抹角,赶到集场。闹闹哄哄,只听吆喝:“黑大豆、高梁、小米、大米、芝麻、棒子。”又往前走,瞧见驴马市,牲口不少。霎时又到鸡鸭市,成筐成担。也有几个杂货摊子,设立两旁,有干鲜菜蔬、笸箩簸箕、条筐、竹篓,诸般器用不少。暗说:这乡村小集镇,竟这样热闹。忽瞧见鸡鸭市站着一位老翁,鬓发皆白,有六七十岁,浑身褴楼,声声咳嗽。他抱着一只鸡,二目模糊,看物不准。岐山看了,良心发动,取出一吊京钱,叫声:“老者,你这鸡卖给我,给你一吊钱。”老者闻言,满心欢喜说:“我这鸡哪里值这些钱。爷们是行好的人,叫我多买几升食米。”千恩万谢的去了。
  张岐山提鸡往回走,猛抬头瞧见一锅猪肉,暗说:我买生猪肉去。又走,见路南有两间土房,开着板搭,架子上吊着三四块肉,有几个人围着买肉呢!公差看罢,忙走到跟前,闪目看那卖肉的屠户:生得状貌凶恶,身高八尺,膀阔腰圆,麻面无须,粗眉恶眼,约有三十多岁;身穿蓝布衫,腰系蓝围裙,土色布的袜子,青布尖鞋。手拿一把砍刀,不住的割肉,这个一块,那个一块。只见那些人接过来就走,并不上秤,也不争论。张岐山看罢纳闷,暗暗称奇。这禹城离德州不远,怎么就两样呢?莫非是肉贵不成。正自思想,人都散去。张公差把鸡放下,用脚踏住,拿出小钱一吊,上前说:“卖肉的大哥收钱,给我割三斤硬肋。”那屠户伸手接钱,也并不数,随手捺在大钱桶内,回首把猪肉端详端详。不知怎样惹气,且看下回分解。

第128回 张岐山割肉见怪 王朝凤饮酒得差
  且说屠户韩道卿,往肉上端详端详,咯哧就是一刀,割了一块硬肋,回手递给了他,把砍刀插在架子上,回身就往里走。
  岐山一见,就说:“大哥先别走。这肉可倒好,就是骨多肉少,没点油,怎么下锅炒呢?你再添上块油。”屠户闻听,心中不悦说:“尊驾必是远方来的。此处又是一样风景,买肉连油此处不行。不信你去访访,外号就一刀,没有两样。”公差又气又恼,想着人在外乡,目下是个孤身,且又心中烦闷,压下火气说:“大哥不用生气,买卖人有三分耐性。算我乍进芦苇,不知深浅。俗语说:‘现钱买的手指肉。’再者,古人留下斗和秤,为的是公平。我原是德州人,相离不上七八十里地,就是两样行事?实告诉大哥,说要在我们德州,别说饶油,就是白要,还得给一块呢!我心不明,请示大哥,怎么就立下这个规矩呢?”屠户见问,回嗔作喜说:“哦,这就是了。尊驾原不是本地的人,这就莫怨了。皆因今人不似古人,公平买卖一例。小人花钱治了酒席,请来本地举监生员,宰民人等,谈合定下规矩,也学古人。尊驾知道姚通砍肉煮汤。有个屠户叫黄一刀,不论人要三五吊钱肉,就叫黄一刀,再不用还手。人回家去秤称,每斤足有十六两。因此卖肉不用秤。”公差说:“古人姚通买肉,遇见黄一刀罢了;如今我买肉,也遇见黄一刀咧。”
  屠户说:“虽然我不是黄一刀,怎奈众亲友赴了我的酒席,公议也送了几句号儿,尊驾访访便知。”公差说:“你把几句号告诉我,我也明白明白。”屠户说:“你问此说,听我道来:‘辛集韩道卿,卖肉不用称;准斤十六两,无欺更公平。’尊驾听真,并非我自夸,是此方乡亲们抬举于我,才定下肉规。请罢!不用唠叨了。”言罢回身干他的去了。把这公差说的傻呆呆发了会子愣,无奈一手提鸡,一手提肉,只得回去。心中有气,暗暗思想:他论姚通,是《汉书》上有个姚二愣——招灾惹祸充军的人。马清、杜明陪着他住在店内。遇着恶屠户黄冈,割下一刀肉着他算。近方居民,不敢争论。他自称黄一刀,后终于恶贯满盈。如今又出了韩一刀。有心合他弄气,又怕耽误了大事。
  正自叨念,忽见店门不远,迈步进店,来到上房。王朝凤一见,带笑骂声:“小猴儿崽子,去了这大半天,必定是叫黄莺撅伤腿咧!”张岐山说:“你瞧这只鸡、三斤肉,买得如何?”
  朝凤说:“好好,算你是吃嘴的好手儿。你快去罢,交了与他们白烫着,再叫他打一斤酒,烙三斤饼,叫他急快。”岐山说:“都交与我咧!”拿将出去,到一顿饭之时,小二用盘端来,全都齐备。小二笑嘻嘻说:“二位爷请用罢!要什么,说话。小侄前面有事,不能伺候,担待侄儿罢。”二人说:“咱是自家人,不怪你咧!请罢。”小二答应而去。这二公差饮着酒,岐山说道:“你方才怪我来迟了。我在外遇见黄一刀。”王公差笑说:“什么叫黄一刀?”岐山说:“不论多少钱,要买三五斤,只割一刀,并无回手之理。”朝凤说:“你这全是鬼话,我不信。”岐山说:“若有句虚言,就是个忘八羔子。”王朝凤吃惊说:“有此事,特奇怪了。你细说我听。”张岐山遂将买肉前后话,怎么接钱不好饶油,并屠户模样,怎样说话,细说一遍。王朝凤听了,也是气恼。二人说说笑笑。王朝凤猛然想起,说是:“大喜大喜,咱今日吃的是喜酒,快着吃罢。”
  岐山纳闷说:“这怎么算喜酒呢?”朝凤说:“有差使,岂不是喜酒呢?”岐山说:“又该你说鬼话了,这里哪来的差使那?”
  朝凤说:“只管开怀畅饮,要没有差使,我就是鸡蛋,叫你生喝了。”岐山仍不解,又饮数杯。王朝凤说:“你想起差使没有?”岐山摇头。朝凤说:“你方才说那屠户名字,叫什么?”
  说:“叫韩道卿。”朝凤说:“咱正是拿韩道卿来咧,岂不是有了差使?”岐山又念几遍说:“就是这字不同。”朝凤说:“这个音倒是全同。他必定是霸道一方。就有点不同,这差使我想交得下去。”岐山细想说:“王哥,倒是你参透,比我胜百倍。”二人遂低言商量一会,预备停当,叫小二收拾饼面,全不要了,说到外面走走再来。
  二人遂即出了店门,直奔城里衙门投文。文武官员见是钦差公文,各派兵丁衙役前来——只言往辛集查集去。张、王二公差,忙得早就走下来了,二人共议如何拿法。朝凤说:“咱哥俩到那里,先把他稳住,再等他们文武衙门的人,料他插翅难飞。”一路说些前后的话,不觉来到辛集街上。看看天有晌午,集尚未散,乱乱哄哄,男女老少,旗民僧道,买卖喧哗,二人无心观看,越巷穿街,走到肉铺门口。张岐山一丢眼色,低声说道:“就是这个卖肉的大汉,他叫韩道卿。”王朝凤吃惊说:“真长得凶恶!”二人一旁低言,定下了计策。忽听有人喊说:“老爷、二爷来查集呢!”二爷常在街上行走,众人也不大理会。有人就过去先把街口查住。王朝凤拿了五吊多钱,来到肉铺说:“大哥,我今日可不是唠叨,这可是好几分子呢!”
  张岐山说:“韩大哥,真有你的。昨日我割那三斤肉,到家一秤,足有三斤十二两。怪不得不肯饶油,再给我割三斤。”王朝凤说:“你是哪的,这么急呀?是我先递过钱的。”把钱往回一拉,串子断了,把钱撒了满地。屠户瞧看,就去拣钱。王公差说:“拣钱不忙,你先割肉。钱丢了算我的。”屠户手执砍刀等候。王公差说:“我割五斤,我二姨妈三斤,厢房三大妈二斤半,倒座房大嫂子二斤。”屠户一咧嘴笑了。说:“我割一份,你再说一份。说了个乱七八糟,把砍刀捺到肠子里了!”
  王公差说:“咱们先把钱拣起来。”屠户闻听,这就屈腰拣钱。
  岐山用大棉袄头上一蒙,掏出铁尺。未知胜负,下回分解。

第129回 激将法巧烦好汉 探隐情偶遇佳人
  且说屠户韩道卿屈腰拣钱,已是中计。张公差忙将大棉袄脱下,往屠户脑袋上一蒙,王公差踢起一脚把他跌倒。张公差身后拔出铁尺,照手腕上打击,又照脚膀骨打了几下,打得那人大声喊叫:“乡亲们,快来救人!”王公差用脚蹬住说:“你的事犯了!打你不算,还给你个地方。”但见铺外兵役一齐上来,绳缚二臂。登时人报官府来了。人忙设下座位。两名公差上前打千回话:“小的二人回老爷:此人乃是钦犯。多派几个人,押送德州去见钦差大人交批。”文、武官回答:“二位上差略等片时,我们自有办理。”公差答应,站在两旁。
  县官与守备吩咐带过屠户来。下役答应,把韩道卿搭来。
  县官说:“屠户,把你所犯原由说清,我好差人行文解你去见大人。内中干系我们前程。照直说,你如有一句虚假,文书轻重难分。”屠户见问,磕头碰地说:“小人祖居河间府任邱县,父母双亡,并无弟兄。小的一人,飘流外乡,习学买卖,积攒数年钱财,娶妻许氏。丈人丈母去世,并无别的亲眷。住在此地,卖肉为生,已有三年。童叟无欺,奉公守法,不知所犯何事?他两个人买肉,并不为什么,他们动手就打。叩求老爷作主,给小的鸣冤。”列公,这守备乃步兵出身,幼年习学武艺,拿弓把子,捕盗拿贼,数立奇功,争到守备前程——这位老爷,姓张名光辉。知县乃捐纳出身,姓周名文魁。二位爷说:“屠户,你叫什么名字?”屠户说:“小人叫道卿,姓韩。”守备说:“周老爷,你听听名字,与来批不对,文书上写旱道青。”
  这位县爷一肚子臭屎,自保身家,哪管别人生死,遂即答道:“张老爷,你我何用耽此惊怕?饮差、州官,俱是上司,德州来人拿的。不用追究,令人抬到车上。”又派地方看守肉铺。
  知县与守备一努嘴,早已交与内丁;送了些规矩,又求那两名公差交批。
  且说张、王二公差,先跳上车去,县里的捕快丁兵全上车,半夜就到德州。官差进店歇息。那天将亮,忽听炮响,就知是开城,照旧上车押送,穿街越巷,来到州衙门外。且说德州州官穆印岐出州衙,下役跟随。张岐山、王朝凤见老爷出来,连忙上前,跪倒报名说:“拿住旱道青。”州官说:“好好好,快带他来。”下役答应,搀着屠户,来到角门。该值人喊报犯人进去。前有两人提着脖子,推推拥拥,到了滴水檐下,一齐用力,把屠户咕咚摔在地。众役退下。州官侍立一旁,容他苏醒过来,哼哼有声。施公说:“抬起头来说话。”屠户叩头说:“小的祖居河间府任邱县,搬到辛集,娶妻许氏。开猪肉铺度日,并不为非作歹。这公差何故把小的浑身打伤,拿着个大铁尺打人。不知小的犯了何事?无赃无证,是差役错拿人了。求老爷作主释放,得命归家,焚香念佛。”磕头碰地。施公座上暗想:没有对证,如何招认?一扭头说:“如此如此,速去快来。”不多时带进一个人来,跪在一旁说:“小人是地方,在黄庄居住。李家的房后,有个韩道卿,伊妻许氏偷跑,并没音信。房子里以后闹鬼,无人敢住。”施公一摇手。地方叩头起身而去。施公发怒说:“我看你满脸凶恶,定是个匪徒!应该先打后问,姑宽恕一日,自有公断。人来!”“有。”“带下去,暂且收监,明日再问。”下役把韩道卿收监。施公吩咐州官说:“两名公差拿犯人有功,每人赏银五两。家口受惊,不论老幼,每人赏钱一吊,免差一月。”“是。”穆印岐答应,退步回身,出了公馆回衙。
  再言施公与天霸闲谈,说些放赈红土坡的故事,又说旋风引路,掘出尸首的事,施公略有为难的意思。又说道:“本要拿旱道青,虽则是韩道卿,三字不同,看他相貌,绝不是好人。没有对证,如何他肯招认。但听得他妻许氏;姓李的妻,亦是许氏。二许之中,或有隐情。但此事必须暗访,恨无其人。”
  黄天霸欠身说:“恩公这是何言,此事亦不甚难,小人情愿效犬马之劳。”施公惯用此法,明是满心叫他去,偏说不敢劳动。
  天霸改换行装。施公吩咐,传张岐山、王朝凤示谕明白,一同天霸,暗暗出了公馆,直扑德州大路,关乡而去。
  路上张岐山说:“将爷,咱此去先奔黄庄。”天霸说:“先访李姓妻许氏的年貌,素日的行为,合李姓的形影。访真了好上李集,再访拿韩道卿妻许氏,年纪形容。两下一对,便知详细。”岐山说:“我们听将爷主意而行。”天霸说:“是是,快赶路罢!”说说笑笑,来到黄庄。进村进了酒店。岐山说:“大哥,给点现成酒菜来。”酒保说:“有有有,油炸果子,全都现成。坐下坐下。我拿火,先吃袋烟。”三位坐定,忽见又进来三人,公差认得是二个看尸首的,一个是地方周义。见了笑说一阵,坐一桌,让天霸上坐,众人一围。岐山说:“周哥,你是此方地理图。有偷跑的姓李妻许氏,你可知道么?”说是:“上差你不问我,我也不说。我是此方根生土长的,谁家我不知道?偷跑的男子,姓李名贵,外号醉鬼,赶边猪为生。”岐山说:“李醉鬼赶边猪?”周义说:不错,常不在家。他住的是黄隆基的房子。管家常来往,无人敢撵。不知因何逃走?他妻许氏,真是个风流人物。不是我说戏谑话,我倒常去;男的不在家,我们就去见许氏,叔嫂相称,爱斗个嘴唇,说些皮磕笑话拉倒咧!没别事情。那许氏的容貌,乡村之中,并无二个:长细软的杨柳腰,发如墨染,柳眉杏耳戴排环,容长脸面似银盆,牙齿如石榴子,十指尖如春玉腕佩金镯,满手的金银戒指,金莲不到三寸,曲儿唱得更怎见得,有诗为证,诗曰:漫道佳人事艳妆,不涂脂粉正相当。
  柳腰软摆风中韵,莲步轻移水里香。
  一点秋波含意味,十分春色泄行藏。
  有情如此谁无感,除却无情不断肠。
  “这许氏岁数,今年二十六岁,他是三月初六日子时。就是一样,可恨月下老天不公平,配了一个丑汉李贵。我说并不是虚言,这里有个原故。德州城东北有位黄庄头,他有两名管家,一个叫乔三,一个叫刘德。这个美人,就是乔三包着。”
  天霸说:“因有公事,酒要少吃,叫他们说去,咱好赶路。”
  岐山说:“离辛集不远,咱到了就住张家店;我那里相熟,好会店主人,打听打听事情。访着实犯,好回去夸功。大人一喜,至少又赏银五两。”天霸心中不悦说:“大丈夫当求名节,赏银几两,我都不要,全是你们的。今晚我去,大事就成。夤夜我进内院,你俩在外听候。若有知会,不可怠慢,凡事要加小心。”公差连说:“是是”正走,抬头看见辛集,直奔张家店。店小二笑道:“昨日得了美差,连被盖都不要咧”岐山说:“昨日押着犯人回去的,哪得工夫?快拿脸水、茶壶。”
  “是。”登时全都拿来说:“请问三位爷,先用酒,先用饭?”
  天霸说:“一齐用。”“是。”答应着随即端来说:“爷爷请用罢,这又是一只鸡,三斤肉自煮的,三斤饼随后就到,先喝酒吃肉。”张岐山想起说:“将爷,想跟我们走这一遭,还没有领教爷爷贵姓高名,哪里人氏?”天霸微微冷笑说:“祖上家乡,不必细表,子不言父讳。愚下姓黄名天霸,初在江都跟知县。不说有名人尽知。黄某年幼习武,家传刀法,外有镖枪三支,百发百中。剿灭贼寇,飞檐走壁。方出山东,拿住红土坡贼人于六、方成。几百喽兵,全都赶散。今保钦差到此。”二公差吓得魂飞魄散,忙站起来,躬身施礼,满脸赔笑说:“我两人实无知,是失敬,求爷爷担待,恕我们愚蒙。”天霸说:“岂敢,岂敢。咱们同是当差,无分彼此,请坐请坐。”依旧坐下共饮,让酒让菜,倍加钦敬。
  饮毕,三人出店,公差引路,登时来到韩屠户门口。天霸闪目观瞧:见两边有夹道,通后街,铺后就是住房。看罢说:“二位少待,等我越墙而过,听听动静,千万不可声张。”二位说:“是是。”天霸遂走到墙根,一伸虎腕,纵身上去,轻便如猫。二公差点头说:“他的话果然不错,咱俩藏在暗处等候。”那天霸在墙上移动时,听见房中有人咳嗽。趴身轻移后坡,依房脊伏身听了一会,院中无人,移身前檐,伏身静听。
  屋内有人说话,咳嗽一声,娇似鸟音,说:“相公不要害怕,拙夫被人拿去,并无别的亲故,只管放心。就是昼夜同欢,也没人来哼一声!若同外人,就说你是我亲兄弟,还怕什么?奴为你常在门前望瞧。一时不见,我坐卧不安。忘了亲夫,废了人伦,总是爱你的心盛。”又听一男子说:“自从那日瞧见你,我的魂就飞了。”天霸在房上句句听真,只气了个肺炸,一翻身轻轻落地,回手拉刀,要把狗男女一刀一个,立时杀了。事后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30回 李醉鬼冤沉得释 韩道卿恶满遭擒
  且说许氏勾引情郎,正说到情密之处,天霸哪里容得,恨不能刀剁两段。又听娇声说:“我的真心都掏出来了,你可别对外人说。别嫌我残花败柳,侍奉郎君,管叫你趁心如意。我那本夫姓李叫李贵,同着韩道卿作伙伴,赶边猪为生。因此人常到我家,不分内外,这就是奸从夫勾引。奸人入门,背着我夫,把奴奸骗。奴家不准,他就是要命。把奴拐到此处,叫奴家日夜愁思。那日看见相公,必是好人,你我到了一处,到老我也没二心。我叫许金莲,又叫三姐,今年二十六岁。本是屠户强占,我也没法。可喜他被人拿去,一定当堂拷打问话。”
  不表。
  且说张岐山自从天霸上屋,忍不住叫王朝凤,托着他上墙来探听头话。只听见有男子声音,心中纳闷:屠户被拿,该剩他妻一人,哪里的男子声音?想是天霸也行苟且呢?必得下去瞧瞧,我才放心。想罢,双脚落地,咕咚的一声,惊动屋里淫妇,说道:“有人!”奸夫怕是捉奸的,急忙站起,也不要美人咧!开门往外就跑。天霸见了,一个箭步,伸手抓住,说:“你这娼妇养的,往哪里跑?”只抓得他浑身筛糠相似。屋内淫妇,大声喊叫:“街坊爷们,了不得了,有贼了。”这一喊叫,前面看铺子的二人惊醒,连忙爬起,穿上衣服,一个使铁尺,一个使攮子,忙开后门出来,竟奔天霸。好汉一见,忙把狂生往张头那边一捺,咕咚栽倒。张岐山上前按住。天霸回身,不慌不忙,瞧见攘子,就将身子一闪让过,随跟进步,去使了个黄莺掏嗉,抓住了复又一推,咕咚摔在地下,只是哼声不止。
  后面那人着急,一个箭步上来,抡起铁尺,照脑袋打来。天霸一闪。铁尺打空,使的劲猛,往前一栽,天霸趁势一拳,打了个嘴按地,“哎哟!哎哟!”张岐山接着狂生,猛然想起,那两人必是看铺子的人。连忙说:“将爷别打咧!问问他们,是作什么的。呔!我们是奉钦命前来公差。你们是什么人?”二人听得这说,连忙爬起说:“我们是县中捕役,奉命看守肉铺。忽听里面有贼,哪有不管之理?哪知道全是自己人。求上差息怒,算我们在圣人门前卖百家姓。”躬身连求恕罪。天霸带笑说:“方才二位直撞过来,我若不急闪,早着了重伤。”捕役说:“不知上差到此,求恕求恕。”天霸说:“天大亮,你们去一人到县,如此如此,急去快回。”回说:“是。”
  一人先到肉铺,取了几条绳子。天霸吩咐把这奸夫捆上,再去捆那许三姐。且说那三姐早听见好汉告诉县差,那一片言语,自料自己的事情遮掩不住了,听得浑身冷汗,粉面焦黄,也不敢浪叫咧!又见公差进房,知道无法可使,只得任凭差人绳拴粉项;此时衣襟没扣,把县差也招出邪僻来了,不住的给她拉衣裳,趁机摸他两乳,叫:“小娘子慢慢的,别穿歪着鞋尖。多蒙你昨晚上给酒喝;你敢是耍朋友,叫你瞒哄了许多。不是上差在外,早把你按下了。快些走罢,好给你我对词去。”
  拉过奸夫,拴在一处。霎时天亮,招惹得闲人齐来观看。也有说武禄春宦门弟子,不该这样下贱的;也有骂淫妇欺夫偷汉的。
  众人正围着看笑话,忽见狂生的寡母跑来,见儿子犯法,一阵子大骂:“武禄春好小子!放着书不念,干出这无耻之事,看你怎么见人!”又骂声:“小娼妇!我好端端的儿子,叫你这无羞的小娼妇,引诱坏了。你心下何忍!”骂着赶上去就打,被众人上前拦住。
  又见县中那名公差回来,望天霸说:“将爷,我们县主说,多多拜上。县主有皇差,不能面会。令派大车一辆,马一匹,护送兵四名。这还有点茶资,望你将爷笑留。”言罢双手送过。
  天霸一见,笑而不言,望着岐山、朝凤说:“你们两哥替我收着罢。”张、王闻听,满脸赔笑接过去——是一大包银子,真是喜出望外,入了腰包。黄天霸换了衣服,说:“我先骑马回州去见大人。你们随后押解速走才好。”二公差回答说:“将爷,诸事交给我们俩罢,放心先请。”县役引领出门,好汉上马,一抖丝缰,骑马如飞而去,先回德州。且说天霸沿路加鞭,早进了德州城,来到公馆。正遇施公办理公事,看见天霸,满面堆欢。天霸单腿下跪,口内称:“恩公。”把以往从前细禀了一遍。施公点头说:“此事已定,且请坐下,多受辛苦。”黄天霸侍立一旁。
  且说二犯人的车到州衙门首,那些同事的,见张岐山、王朝凤得了差使,上前问明白原故,无不欢喜。岐山叫声:“曹头,你去替我们回一声,好交差销票。”曹头点头说:“交与我罢,少等片时。”言罢回身进衙。不多时只见他笑嘻嘻出来说:“你二人大喜,官府很喜欢。少时出来,就带你二人去见钦差大人。”说话未了,只见州官乘马,带领跟役出来见了。
  朝凤、岐山带奸夫淫妇,跪在马前,把以往从前的事回明了。
  州官闻听大悦,连珠般说:“好好好,起来起来。快着快着,带他们去见大人。”言罢打马先走。青衣喊道说:“闪开,闪开!太爷来了。”吓得军民人等往两旁一闪。张、王二人,带着差使下役,跟随来到公馆。州官下马前行,率领犯人,来到仪门,知会门上,通报进去。不多时传出话来:“外面当值人听真,钦差大人吩咐了:州官急速回衙,全班伺候。大人立刻上州衙升堂理事。”穆印岐连声说:“是是是。”急忙回身出公馆上马,带着众人先回。内丁又吩咐:派执事全班,伺候搭轿。“哦!”该值答应。忽见仪门大开,走出贤臣,上了大轿。
  地方吆喝,青农喝道,来至州衙堂口落轿。州官、三衙跪倒迎接。施公摆手,二人站起。
  施公转上升公位坐下。三班喊堂。堂规已罢,站班齐整。
  州官、三衙站立公堂左右。施公吩咐:“带奸夫、淫妇”“哦”
  三班答应,跑至堂口,大叫:“原差呢?带奸情”张岐山、王朝凤一人站着,一人进角门,高声报道:“犯人当堂!”外接声,公差来至月台,手提铁锁,往前一撂,又往后一拖,把二犯咕咚摔倒,跪在地下。施公说:“抬起头来。”两旁施威。
  奸夫淫妇战战兢兢,一齐抬头。施公细看奸夫:年岁不过二十上下,白面焦黄,两眼垂泪,相貌透着斯文。又看淫妇:虽是惊恐,尚不甚怕,香消粉退,暗藏春色,不过二十多岁,象有淫行,举止不稳。施公说:“武禄春,要你实说原委。若要虚假,立刻就动大刑。”武生见问,垂泪说:“我父举人,早已辞世。剩下寡母孤儿。子不言父讳。文生武禄春,自十六岁入泮,今年二十一岁,闭户读书,不敢招灾。隔壁住着韩屠户,他妻许氏太轻狂。他夫被捕役拿去,家内无人。文生一时心昏,被勾引过去,说些淫词,勾引邪情。我想要跑,被他闭门拦住。这是实情,并无虚假。”言还未了,许氏听得,真气得柳眉直竖,杏眼圆睁,忘了在大堂上咧,大声骂道:“娼妇养的!别混赖人。你常从铺前来往,见了奴家,就发浪声。几次调戏,我不理你,怕人耻笑。你见我夫被拿,你才安不良之心,夤夜跳墙去行奸骗。奴家不准,大喊救人。”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31回 关好汉下帖吃惊 黄庄头闻名添喜
  且说许金莲一派抵赖之词,惹恼钦差,一声吩咐:“皂班,把她揪住!”扯开青丝发,用手搬住头,跪在地下。可怜她瘦小腰儿,雪嫩粉脸,挨着磕膝盖。掌刑的这位少年,曾受过她害,弄得家产尽绝,亲友稀少,时常抱恨;今日见此淫妇,不由心中发恨说:“我耿布顺也不顾大人嫌疑,我是要多费点力气。”只听吧吧几声,可怜打得她粉面含青,玉牙活动,“哎哟哎哟!”连声不止。娇嫩脂肤,如何禁得住这样重刑?
  施公看得明白。只见淫妇说:“不用打咧,我全招了,等我从头实说罢。小妇娘家姓许,奴叫三姐,今年二十六岁。嫁与本村李贵,成就夫妻。夫因家贫,与人抱鞭赶猪;搭了个伙计,名叫韩道卿,常来常往,不分内外。那日李贵不在家,他硬行奸淫奴家;孤身妇女,实是无奈,才把贼从。谁知屠户大胆,把我亲夫杀死,暗暗埋在后院。他怕庄头知道,才把小奴拐到李集。奴与韩道卿同床共枕,其实不是本心情愿。后来才勾引武禄春,郎才女貌。天意该当丢丑,并无一句虚言。”说罢叩头。施公听罢,微微冷笑说:“不怕不招。”随吩咐把韩道卿提来。众役答应,登时提到。韩道卿一见许氏,又有一书生,就知她又续了情人,事必坏了。他跪在地下。施公叫许三姐把前话又叙了一遍。施公叫声:“屠户!”那屠户怕受刑法,俱各招认。书吏写了口供。施公提笔判断:韩道卿谋奸拐骗,伤害人命,该当斩罪。许氏通奸,谋害亲夫,照律应剐。文生武禄春,有玷孔孟,虽未成奸,应发本学,革退秀才。死尸掩埋,候等尸亲再领。判毕拿下,把三人亲笔供招画完,立刻带下收监,解学的送学。
  诸事完毕,正要退堂,忽见前面那一群告黄隆基的,一齐上堂跪倒,口尊:“青天大老爷!小的们等了数日,不听呼唤。今日冒死前来,叩乞大老爷与民作主。”施公说:“汝等暂回,我自然有个道理,你等听传。”“哦!”众人站起退出,不表。
  且说施公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伸手取拜帖,放在案上,笔走龙蛇,顷刻写完请酒字柬,望关小西说道:“你只如此如此,千万留心,不可误事。本院专候回音。”小西答应,转身而去。
  施公这才退堂,上了大轿,复回公馆不表。
  单言小西上路,心中暗想,请皇粮庄头,他与我无一面之交,那时见他,须得见景生情,不可误事。才要问路,只见酒旗飘摇,想着喝几杯,壮壮行色,再去打听。遂进酒铺,要了酒菜,一边喝酒,就问皇粮庄头的住处。店主一一说知,小西点头说:“多多承教,就此告辞。”又就大道前行,不多一时,只见:城墙高大,树木成林,深沟绕墙,绿水旋流。走到临近,又见一座石桥,桥边有一酒铺。铺内出来一人,大声吆喝说:“呔!你这厮要往哪里走?未曾来到霸王庄上,也不访访。不是我看见,再往里走,还叫狗吃了呢!是什么人使你来的?作什么来了?快说。一字说错,先把你拴上。”好汉闻听,暗想说:话不虚传,他的奴才这等横暴,那庄头更不用说了。好汉又往前走了几步,压下火性,躬身赔笑说:“乡亲请了。”那人说:“谁合你是乡亲?有话快说,没功夫与你唠叨。”小西说:“列位何必动气呢?我是奉大人之命,不得不到宝庄。”
  一人带怒答话:“你说五府六部,朝郎驸马,王侯公伯,你叫了他来,哪个我不认的?你说是哪一家?我给你通报。”小西说道:“我奉康熙佛爷钦点镶黄旗汉军三甲、巡按老爷施大人之命,到此下帖。”那人听见,把手往上一扬说:“哦哦!我想起来了,尊驾贵姓?”小西说:“不敢,我姓关。”那人带笑说:“关爷,要提这位施大人,我更知道他的根底。他祖上海岛称为寨主,招安平服水寇,主上大升赏世袭镇海侯,入了镶黄旗汉军。少爷进京受官诰,祖上镇海口,未尝动身。二爷升了知县;因拿桃花寺和尚有功,又钦点山东放粮。想着必是回京交旨,路过此地。他也知我们大爷根底,往来王公侯伯,还有位索皇亲七星阿哥,都是朋友。施大人必知道,你来的必是请帖。”小西说:“不错不错,真有先见之明,请问爷上贵姓高名。”那人说:“我姓胡名可用是也。”小西说:“没的说,借重尊驾通禀。”那人带笑说:“你们少坐片时,待我去禀。若是别的大人下帖,未必能见;这位大人很有听头,是我领你同去。”
  小西随后跟着,霎时来至壕边桥头,有土房二间,檐下接一小锣。从房里走出一人问:“胡哥带此人何往?”胡可用将以往从前说了一遍。那人说:“等我打锣通知,你好带他过去。”
  遂举手连打三声,回身往屋里去。好,小西跟随过了板桥,来到砖堡门首。又走出一人,问明来历,取槌敲点三声。门内又出来一人,问个明白。又说:“胡大哥,咱俩进去,叫这位外面听信。”胡可用说:“使得。”一人说:“张大哥,你同此人作伴,一则看狗;二则叫巡风的瞧见,你好说明来历。”那人答应。二人进去通报。小西细看宅舍,真比王府威严。正在观看,忽见胡可用出来,笑说:“关爷大喜,我们太爷喜欢这位老大人,一听说差人下帖来请,满脸带笑说:这位施大人德州下马,我当先拜望他去,他倒反来拜我。连说了几句:好一位知趣的施不全!我必得回拜他去,正是来而不往,非礼也。吩咐:叫你进见。我告你可得小心,见了必须下跪。太爷若一喜欢,必定有赏。得了赏给我一半,见面结个交情。”小西说:“是了。”胡可用在前;好汉跟随,暗暗说道:这就是龙潭虎穴,见面平安,明日准去。要是稳中计,我必先杀庄头,死也有名。拿定主意,来到南边一小门:倒厅五间,出廊舍满院景致。胡可用说:“你就在台阶站住别动!少时我们太爷就出来。”
  言罢跑出一人说:“小么们呢?”“有。”“快收拾干净,太爷来咧!”只见四个小童,扫掸灰尘已毕,从门内走出一人,衣服鲜明,仆人跟随不少。小西定睛一看,年有五旬之外,身体胖大,相貌凶恶,黑面大耳,豹子眼,连鬓胡须,鼻大口方,一脸黑肉;头戴西瓜皮帽儿,红顶青穗,迎面顶上嵌珠,又白又大。穿的是织就五爪团龙袍子,是天蓝的颜色。足登厚底官靴,倭缎蟒袍,一色鲜明,一步三摇。后跟家奴一群。到了倒厅,坐在椅上,吩咐说:“快带来人!叫他说个明白,我好回拜施大人。”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32回 关小西假请恶霸 赛郑恩暗算忠良
  话说关小西看罢庄头黄隆基,原本生的恶相架子,款式倒不俗。腹内说:“他虽乡下人,一切房屋陈设,甚是精致,比京都旗下老爷们不矮短。我刚才见他这一副凶眉恶眼,我今到此,还不知吉凶怎样?”不表小西暗自思虑,单言庄头在椅上坐定,笑裁:“叫施不全打发来的小厮进来,我问他话。”家丁答应一声,望小西说:“那人跟我来,太爷叫你呢!”好汉闻听,并不答言,举步上前,假充愕怔,两眼可直瞅着庄头,从怀中取出字柬来,往上一递。黄隆基有点心中不悦,“啊啊啊”了几声,伸手把字柬接过,摇着头说:“小厮,见了你太爷,也不下跪,也不叩头。别说你哥哥儿,就是你主人施不全,见了你老爷,也得哈哈腰儿。罢了,打狗须得看主人,太爷今瞧施不全之面,暂且恕你出去,外边站着!”家奴一齐大声说:“愣头青听见了没有了太爷恕你不跪之罪,出去站着罢!快去。”
  小西仍不答应,暗说“爽利!”转身出门下台阶,还在原处站立不表。且说庄头用手从封筒内取出字柬,留神细看,只见上写着:本巡按施奉请台驾光临,明日候教,勿却是幸。
  不全拜
  庄头看罢,点头扭项,望家丁们带笑说:“施不全先作顺天府,我见过他:生了个四六不成材。可笑万岁就看上他咧,升为钦差大人。耳闻他有个听头儿,会想邪钱,故此我喜欢他。又是好汉的后代。他也知道咱家爷们有个名望,因此才下请帖,请我相见。这要是六部九卿大人们,哪有工夫会他们呢?”言罢,把红柬放在桌上,站起就往外走,走着说:“叫那小厮等着我,施不全眼内既有我,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就此更衣,同他进城,会会施不全大人才好。叫可用陪着,赏他杯茶吃严。”除却胡可用,余者跟着庄头,一拥而入。
  且说胡可用见众人俱去,左右无人,他上前伸手把小西一拉说:“你到台阶上坐着歇歇。”小西答应,二人一齐坐下。胡可用低言说道:“关爷,你造化不小,你不下跪,竟免了一顿脚踢。那时老爷回来问话,你跪下罢!光棍不吃跟前亏。”小西故意迟了一会说:“我知道了,不用嘱咐。我有一事不明,说是院中狗多厉害,为何不见狗的影响?”胡可用说:“关爷不知,宅内恶犬足有一百多只。派四个人喂养,都在北角,白日圈起,更定这才撒开。外人给起了外号,太皇庄叫作恶狗村。”
  小西点头。
  不表小西、可用叙话,且说黄隆基家奴跟着出了南院,来到自己住房,进内更衣。家奴都在门外伺候。忽见大管家乔三来到。众奴一齐站起,个个垂手侍立,如同侍候主人一般。乔三见众人侍立,便说:“孩子们坐着罢!”又问:“太爷呢?”
  众人见问,即将施公下帖之事,回了一遍。乔三说:“幸而我回来,他几乎投入施公圈套。等我进去说罢!”迈步入内书房,但见庄头更衣。乔三上前打千回话说:“太爷不用更衣咧!奴才有话回明了太爷,可行可止,再细酌斟。”庄头点头说:“有话起来讲。”乔三站起,侍立一旁说:“小的今早进城,到当铺盐店烧锅里算帐,已闻施不全把告咱爷们的呈状收的不少。
  他差人下帖人城是计。太爷,此事恐有不利。”庄头说:“依你那样办法?”乔三说:“依小的拙见,先打发来人回去。咱到东院与响马商议商议,今夜叫绿林朋友去几位,潜入金亭驿行刺如何?”庄头闻听说:“此计最妙,就先打发来人回去。”
  乔三答应,望众奴说道:“你们跟我去见投帖之人。”众奴答应引路,霎时进了南院。胡可用看见乔三,连忙站起,低言又望小西说:“你快站起,我们管家乔三爷来咧!”小西只得站起,偷眼观瞧,但只见一人出来,进到厅中,叫声:“尔等快请那人来。”一人答应出门,眼望小西说:“乔三爷请尊驾呢!”
  好汉闻听,暗说道:“这事有些差了。庄头说更衣出来就走,为何此人不来,打发管家出来呢?又加一个‘请’字,其中必有原故。见面听音,便知详细。”想着带笑说:“不敢。”跟那人进去。乔三见豪杰,站起身说:“看坐。”有一人拿过一张椅子来,放在对面说:“上差请坐。”小西见恶奴带笑,以礼相待,只得赔笑回答说:“爷上请坐,我小的有僭了。”小西对面陪坐。乔三扭项;又说:“看茶来。”众奴答应走去。不多时托盘端了两杯茶,先让小西,然后递与恶奴乔三。茶罢接茶杯。乔三望小西赔笑开言说:“家主进内更衣,才要进城,心疼不止,老病忽发,不能前去。尊驾回去,善为周旋。容日病好,必去赔罪。”小西回言:“好说,好说。”就要告辞。乔三复又嘱托说:“多有借重了。胡可用送上差出村,小心恶犬。”
  可用回答:“晓得。”眼望小西说:“我来送爷出庄。”好汉站起身来。乔三说:“失送,望祈包容。”好汉回言:“不敢。”
  乔三与小西哈腰而别。小西在后,可用引路,一同而行。到了庄外,二人拱手而别。
  小西走着,心中暗想,我看恶奴言谈礼貌,强于他主百倍;他给家主托病,心内却藏奸诈。一边走着,一边恕霎时来到金亭馆,面见施公,将已往之事细说一遍。贤臣点头,心中为难:请他不来,拿他又费了事咧!众军民呈状无数,无人原案,如何是好?忠良眉头一皱,计生心来,一摆手,小西退闪。贤臣忽闻天霸在一旁冷笑,施公暗里察见。待小西出去后,明知故问:“壮士冷笑何故?”天霸见问,只得上前打千说:“老爷容禀:想庄头那厮,不足为惧。久闻绿林中有人讲说,他手下有个管家乔三,外号飞腿。他手使单鞭,坐骑乌马,黑面目,满部胡须,文武都通,人送他外号叫赛郑恩,专爱结交盗寇,招聚能人,窝藏好汉,足智多谋,心毒手狠。庄头见帖,真心前来,打算是要与大人交好。忽又推病,必是乔三识破咱的机关,拦住不叫主人前来,其中定有恶计。依我想:或者他夜遣贼人到驿馆来害老爷,千万提防才好。”贤臣闻听,心中不悦说:“壮士此言差矣!恶人不过叫贼人来害施某。我想就算他文武精通,怎奈有官兵昼夜巡查,何足惧哉?”黄天霸微微冷笑说:“恩官所想,虽是如此,怎奈暗箭难防;他并不仗争战之勇。依老爷想:白日有兵将堵挡,夜晚有城守巡捕。但自古道:‘能人背后有能人。’不可不防。想当初江都县衙内巡逻,衙外有兵丁,恩公灯下观看案稿,我小人夤夜进内,谁人知晓?”
  施公被天霸几句话,说得低头不语,心中有些恐惧,不好明言,暗想:“明有防备;暗来行刺,令人难防。当日天霸行刺,不亏我三寸之舌,焉有今日?”思虑了一会,有些胆怯,可不肯露出惧色来,反倒含笑说:“壮士,依你怎样呢?”好汉说:“哪用恩公挂心?古云,‘年年防火,夜夜防贼。’就只小的与小西二人,自己防备。我在户上,他在地下,每夜如此。大约贼人有天大胆子,白日也不敢来;即便夤夜行刺,不过一二人,何足惧哉!”施公点头,即嘱小西一同防备不表。且说乔三打发小西去后,到东院见了众绿林,说几句客套话,一齐坐下。
  吩咐厨役收拾酒菜,与众寇饮酒闲谈。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33回 朱光祖行刺遇友 黄天霸信义全交
  话说恶奴乔三与众绿林饮酒闲谈,正饮在半酣之际,才要提叙谋害之话。忽然跑进一人,走到乔三跟前,躬身带笑说道:“庄外来了一人,年纪三旬上下,身形瘦小。穿平常衣服,坐骑白马,身带弓箭,拔一支圆头箭,望空中射去,坠下;用弓梢接来,滴溜溜一转,接在手中。把弓箭插在囊中,下马躬身,口称:‘线上的来到,借重通报一声。’小人特来回禀。”乔三尚未答话,忽见一位老江湖带笑说:“三弟,此人来的正好。我们正想趁施不全奉旨山东赈济,饱载而归,截他些路费,哥们也好各奔前程。连连在此搅扰三年,我们心下不安。”乔三闻听,知道这家好汉,乃响马的瓢把子:姓褚名彪,年有五旬,浑身武艺。手使双拐,一匹甘草黄马,一日能跑三四百里。那马好象透骨龙,每日吃的都是小豆。恶奴见过他的本领,敬之如神,连忙带笑,尊声:“老仁兄,你我却似同胞,何言搅扰二字。不知来的此人,怎样称呼?”褚彪说:“此人姓朱名光祖。我素知他是真正好汉,少时请进,须要接迎才好。”乔三说:“快请。”那人答应,转身出去,霎时回报。那人到了门前。乔三连忙站起,同众接出门去。褚彪忙叫:“接马!”上前拉手,光祖带笑问:“大哥好。”褚彪答言说:“三弟好。”
  又说:“老弟过来见见。这就是我常提的黑马单鞭乔三爷。”
  朱光祖闻听,松手往前紧走两步,与乔三拉手儿说:“久闻三太爷很圣明,今日特来拜望。”恶奴回答:“不敢,兄台过奖了。久闻大名,今睹尊颜,三生有幸。”朱光祖谦逊了一会,只得先行,一同众盗进厅,让坐,分宾主位坐下,又添酒菜。
  敬酒已毕。席前乔三说道:“施公现在德州下马,不日回京。
  咱们借些盘缠,想烦劳众位,白日乔装扮作平人,混入德州城去,夤夜齐进金亭驿,杀了赃官施不全,抱去财物,众位只管四散。”朱光祖噗哧的笑说:“列位兄台休生暴躁。古人云:‘将在谋不在勇,兵在精不在多。’”乔三闻听,答言:“若依贤弟,怎样办法?”光祖道:“这点小事,何用大众进城?交给小弟,只须如此这般。便可成功。”褚彪说:“别说过头话,事若不成,奈何?”光祖闻听,微微冷笑说:“仁兄,不必小看于我。我与仁兄一别几年,遍访明师,受异人传授,善能飞檐走壁。众位不信,当面打扮与众位看看。”光祖安心要显显本领与众观瞧,把众人请至当院。光祖蹿蹦跳跃,上房越脊,不亚如猴狲一般。乔三观之大悦。褚彪连声夸好。褚彪说:“愚兄与弟相别几载,那知你强胜十倍。我们大家恭敬三杯。”光祖不好辞脱,带笑说:“小弟谨领。”褚彪说:“千斤重担,老弟不得卸肩了。”朱光祖酒已半酣,站起来说:“我既献丑,就有心兜揽。杀了不全,回来好献功。”褚彪说:“贤弟把人头带回,方不负绿林好汉。”乔三吩咐唤酒,先与朱贤弟庆功。
  忽听朱光祖说:“小弟此去,不过天交了五鼓就回。”乔三与众寇闻听不表。
  且说施公与天霸计议停妥,酒饭用毕。不觉日晚,秉上灯烛,吩咐各去方便,非呼唤免到。众内丁答应出厅,回身把棂扇掩关,虽不敢远离,却去偷安躲懒。剩下施公一人,心中事烦,回手由案上取过稿案来展开,灯下观看。但见呈词上,庄头所犯,尽是十恶不赦之罪。暗想:下帖请他不来,怎么得完案?想了会子:“不如我明日亲身到霸王庄拜望,就中行事,何愁拿不住庄头?”想罢,不由心中大喜。
  不言贤臣阅看呈状,却说朱光祖与众寇谈至天晚,好汉复又换上那一副行头,外罩一件大衣,告辞众寇。众寇把他送出堡外。光祖两腿如飞,来到城下。看了无人,天黑无月,把身上大衣脱下,卷了卷掖在破壁之中。听了听锣打一棒,好汉让城上巡夜兵过去,施展走壁之能,趴上城墙。复又纵下,脚踏实地。忽又想起说:“哎哟!我好粗心!初至德州,又不知驿馆在哪巷内,该问明方是。此时天黑,即便问信,我这式样,漫说讨信,只怕人一看见就准嚷喊拿贼,行不成刺,还把我拴上呢!这可如何是好?”为难多会,说:“有咧,我何不溜着窃听私语?”看官,常说无巧不成书,光祖正在思想之间,那边来了二名更夫,一夫打锣,一夫打梆摇铃。此差乃大人下马后新添的,先前只一人打梆而已。且说好汉让过二名更夫,暗暗窃听。只听前边那个打锣的说:“张老弟,你须要屁股摇铃,手打梆子。往年差使,定更打锣。今钦差到此,官兵不断巡逻;新近又添这些夜防严密,半夜必到金亭驿点三次卯。”说着一直奔金亭驿而来。朱光祖跟着更夫,到了馆驿。更夫去到馆内点卯,他就在此围墙绕走。但见前面大门之外更房那三面,全是风火后沿。看罢走到后拐角,脚朝上,顶朝下,双手抱住墙角,双膝用力,霎时上去,爬在墙上。双脚一挺,上身一拧,翻身走起。又用双手扶瓦,身形一挺站起,掌手遥望:但见群房前面有灯,后面黑暗无人,两边配房,一边房内有亮,一边黑暗。又见正厅三间,前有卷棚,屋内透灯光,门窗关闭,寂无人声。好汉看罢,暗说:“施不全,合该你命尽。霎时一刀割下人头,带回好见众家兄弟。”
  不言光祖房上暗想,且说黄天霸、关小西二人,早已议定。
  天霸令小西暗里躲藏,抛砖为号;天霸在正厅抱厦之下埋伏,双双暗中提防。黄天霸此时早拿定主意,想着两边房后,并无进处,来人必得从前面进去,好汉忙把镖取出防备不表。且说朱光祖看罢,一伏身顺墙溜下,竟奔房后,打算必有进路,潜踪来到房后细看,但见沿下横窗一溜,下面是墙。腹内说:何不上去,隔窗偷看动静如何,再找别路进去。想罢,走到墙根,把身一蹲,往上一蹿,嗖一声纵起身形,伸双手攀住窗台,又把身子一拧,轻轻上了窗台。手拉上面,扭项,用舌尖破湿纸窗,一只眼往里偷看。从上往下一出溜,轻轻脚沾实地,绕过后面。回手腰内取出两把板斧来,双手把定,直奔抱厦而走,来进门前行刺。且说抱厦下的黄天霸,地上暗处藏的关小西,他二人早已看真。天霸此时把镖擎在右手之中,暗骂:“好个囚徒,竟敢来在金亭馆行刺,那知有贼祖宗在此等你!”言还未尽,只见贼人相离不远,好汉一声大喝:“呔!贼人休走,看某镖到。”把右手一扬,单撒手,只听吧的一声。天霸安心要留贼人活命,往下三路打去,镖中大腿,哧!“哎哟!”光祖才要转身逃走。黄天霸听贼人中镖,忙忙跳下。小西听见“哎哟!”一声,慌忙打了一箭步,从黑暗处吱一声,蹿至面前,举刀就砍。天霸一见,连忙嚷道:“留活命要紧。”小西闻听,擎住利刃。话言未了,忽听贼人大叫道:“使镖的莫非是黄天霸?”好汉一听声音甚熟,连忙回答说:“中镖者别是朱光祖罢?”小西一边听着发愣。但见二人,他一个丢斧,一个插镖,凑到一处,执手相亲。这个问:“仁兄一向可安?”
  那个说:“老弟近来可好?”小西听了听,这才醒过来咧!抱刀说:“你们二位既然相好,乃是一家人,快请这位进房一叙,有何不可?”天霸回答:“此言有理。”望着朱光祖说:“仁兄请。”朱光祖说:“老弟且住,等劣兄把镖还你,然后讨坐。”
  言罢弯腰用手拔出腿上那支镖来,双手一递,带笑说:“劣兄的贱肉皮破了。老弟有药拿来。休怪,休怪。”天霸带笑回言说:“小弟斗胆,伤了贵体,求恕求恕。”忙回手从锦囊内取出一包灵药,打开与光祖,上在伤痕之处,立刻止血不痛。光祖弯腰拾起双斧,插在背后。天霸将镖入鞘,他两个手拉前行,小西在后。三人进了屋内,分宾主坐下。小西将刀人鞘,挂在壁上,走出去,不多时,端进茶来,每人一杯。茶罢,黄天霸带笑说:“小弟请问一言,不知仁兄受何人之托,前来行刺?”
  一句话问得朱光祖面红过耳,迟疑多会,说:“罢咧!此事真把人羞死。老弟跟官,劣兄实不知情。闻听人说施大人赶到德州下马。”二人正在讲论,忽听有人咳嗽一声,天霸说:“这必是钦差大人前来,商议此计怎样行法。”不知商议什么计策,且看下回分解。

第134回 赛时迁暗保贤臣 施大人诓捉恶霸
  话说黄天霸正与朱光祖私相谈话,忽听窗外有人咳嗽。天霸一听,知是施公声音,低声说道:“大人来了。”光祖闻听心怯,望见天霸说:“老弟,我是躲避不躲避?”天霸说:“不用躲避,大家叩见便了。”朱光祖回答说:“遵命。”言罢,天霸、小西当先,朱光祖随后,见了施公,自己通名,双膝点地说:“小人乃盗寇罪人,今叩见大人。”施公闻听,不解其意,忙问:“天霸,此乃何人?”天霸见问,打千下跪,忙将已往之故,细言一遍。贤臣闻知,如梦方醒,点头说:“原来如此,快请同到正厅相议。”天霸闻听,忙让光祖站起。贤臣起身前行,三家好汉后跟,同进了倒座正厅,三家好汉侍立两旁。老爷带笑说:“关壮士,给朱壮士看坐。”小西答应,立刻设下座位。朱光祖侧坐。贤臣望天霸、小西说:“众位不必拘礼,一同坐下,好公议。”二人回答:“小人斗胆。”言罢同在光祖右边一齐坐下。施公带笑开言说:“三位义士,这事怎样?施某领教。”表过天霸心直口快,一句话也藏不住,一闻贤臣之言,忍不住先就答话。施公也知他的秉性,但有点事儿,明用他又不肯明说,必须卖暴腌鱼,好叫他应承;即便赴汤蹈火,他也万死不辞。且说天霸见问,口尊:“恩官,这有何难?小人倒有一条放水拿鱼之计。老爷只须如此这般:朱仁兄回庄,见了皇粮庄头管家乔三,只消随口说过;再与绿林朋友说明——借兄台虎威,替恩公美言一二。大家同心合意,明日保大人驾临霸王庄,里应外合,拿恶人如探囊取物一般。此小人拙见,未知恩公与仁兄意下如何?”贤臣闻听,点头称赞。朱光祖亦咂嘴说:“妙,此计亚赛孔明。”正议论间,忽听更锣已敲三棒,施公要留朱光祖款待酒饭。好汉再三告辞。老爷同天霸、小西送至院内。光祖告别,走到墙根说道:“吾去也。”
  但见他把身形一蹲,往下一扭,腰又往上一纵,嗖一声蹿上墙头,由墙越房,展眼不见。施公点头,不好明言,腹内说:“哎哟!今夜不亏小西、天霸,险遭毒手。”叹罢回步,进了倒厅。
  二位好汉相随进厅。
  天已微明,内丁献茶。施公茶毕,净面更衣,吩咐内丁传出话:“教马、步兵北门外扎营,文武官员来见。一同本州知州到皇庄拜客,不可迟误。”内司答应,立刻传齐,文东武西,鱼贯而行,来至仪门。该值人高声喊道:“文武官员至厅台,各按品级行参拜!”拜毕平身,侍立两旁。施公按天霸之言,早已写定字柬几封,封面上写着文武职衔字号——内详要事,恐不机密,走漏风声,使各官自看,按柬而行。老爷座上看文武整齐,心中大悦。施公手擎字柬,对各官道:“尔等接本院字柬,各看明白,驿外等候。”且说天霸见施公吩咐已毕,走到小西身旁,把嘴伸到他耳边,低声悄语,说了几句。小西点头,又把王殿臣、郭起凤拉到身后,低声说:“如此这般。”
  施公见好汉行事完,座上高声吩咐:“抬过轿来!”轿夫将轿抬上滴水檐,钦差上轿。三声炮响,出了辕门。全副执事,文武官摆队而行,通城兵丁,前后护围,好似一窝蜂,登时来到霸王庄外。贤臣吩咐:“停住执事,就在此屯扎,不可前进。”
  下役答应。又叫:“小西!”好汉忙至轿旁,下马打千,一旁躬身侍立。贤臣说:“你来过,还得你去答话才好。就说本院亲身来拜。”小西把马交与别人拉定,迈步走进原先那座酒馆之内。可巧胡可用又在铺内。小西就将施公前言,对胡可用说了不表。
  且说八人轿抬至酒馆。胡可用一见点头说:“使得,跟我来。”胡可用在前,八人轿在后,霎时来至瓦房门首。仍如前次打锣,抬着轿至砖堡门首,八人轿落地。四家好汉并不骑马,都在轿旁两行站立。胡可用上前报与看门之人。看门人复又击点三下。点声未住,忽见跑出一人,问明来意;回身进门,通报庄头。
  黄隆基听家奴禀说:“钦差亲身临门拜见。”即便追问来人道:“钦差带了多少人马?”下人回答说:“带来的文武官员,都在桥西,就只主仆五人过桥,现在西堡门外。”庄头点头说:“呵,呵!”心中暗说:“钦差此来,并非歹意。昨日下帖拜请,很该先去回拜。误听乔三之话,未曾进城;他又亲身来拜。再说去见,乔三又不在跟前,只恐变生不测。再说不见,来而不往,非礼所在。再者,他乃奉旨钦差,职分非小,出京就是关外天子,大有威权,两次不见,他若一恼,怪罪下来,那时反为不美。”沉吟多会,忽然转过一个少年来,不过十五六岁,眉清目秀,俊俏风流,不亚宋玉之美。走到庄头跟前,娇声媚语说:“太爷不必迟疑,钦差乃奉旨大臣,亲身来拜,是要与咱交好。倘有什么歹意,早就出签票,拨官兵衙役,围困住咱的村庄咧!刚才人说,只有执事,都屯在堡外。虽有官员跟随,并未过桥。门口只一乘轿,跟随四人,何用等乔三商议?速去迎接才妙。”隆基闻听,忙把衣服换上,带着四名小童,出了内院。众家奴见家主出来,随跟上许多。庄头一摆手,家奴站住。庄头与小童五人前后而行。临行复又吩咐家奴说:“快杀猪羊,叫厨子治齐筵席。”主仆五人,出门迎接钦差不表。
  且说贤臣正在轿内观望,忽见大门出来五个人。相离不远,但见当先一人,头戴丝绒秋帽,大红丝缕石青袄褂,四爪团龙天蓝缎袍,腰系丝绦,荷包飘绦,两边相配。足登齐头官靴;粗眉大眼,鼻高唇厚,两耳有轮,方字大口,却生满脸横肉,半部胡须。年纪约有五旬开外,款步而行。后跟四个小童。老爷看罢,暗说:“必是庄头出门。”四家好汉都在桥左右侍立,单等吩咐。不多时庄头走至轿前,口尊:“钦差大人在上,庄头要知大人驾到荒庄,礼该远迎才是。迎接不周,庄头在大人轿前请罪。”言罢,假装屈膝,倒象下跪的模样;其实肆漫,不肯跪下。施公一见,正中机关。老爷也连忙带笑,在轿内躬身回答说:“施某拜见来迟,休得见过。你我乃通家之好,何必多礼。人来!”天霸、小西答应,转过轿前伺候。贤臣故意摆手摇头说:“贤契免礼,快请起来。”庄头听贤臣很谦虚,他更装下跪的样式。老爷说:“快搀起来。”天霸、小西二人上前,早已定下牢笼妙计。他二人进前忙一伸手去搀。庄头不知是计,反把两支胳膊递与两家好汉。天霸、小西各接住庄头一只胳膊,用力往上一端,跟进一步往后一拧,又用力往上一推,按倒恶人嘴朝地。庄头着急扭项,才要问故,忽又走过郭起凤、王殿臣二人,弯腰把庄头的两条腿拳上,回手腰中取绳,递与天霸凰。天霸忙把恶人黄隆基绳缚二臂,又一回手,亮出单刀,用刀背把恶人两膀打伤。
  这时,小西飞身上马。天霸与郭起凤二人,把恶人搭起,递与关太马上接了,各人复又回手,都亮出兵器,也一齐上马。
  施安此时不敢怠慢,取火早把铁铳点着,只听咕咚响亮一声!
  他便回身上马,忙催坐骑,往回头奔走。虽说把恶人倒剪,仰面横搭马上,他却不住的挣扎。天霸说:“郭哥下马来,把这囚徒收拾收拾才好。”郭起凤答应,忙下坐骑。天霸说:“关兄,你把恶人推下马来,等我两个把他收拾妥当才好。省得叫他挣扎。”小西闻听,用力把恶人往下一推。只听咕咚一声响,便倒在马下。天霸、起凤二人赶上前按住,拿绳子从那人膈肢窝里,穿过捆好。天霸说:“郭哥,咱俩把他搭在马后,把他用绳子拴好,咱也放心。”起凤答应。二人弯腰把恶人搭起,捎在小西马后,用绳子从马肚子底下掏过来,套了个结实,那头拴在膈肢窝,这边拴着腿弯子。恶人给拴在马上,只急得破口大骂。天霸弯腰抓了一把土,往恶人嘴里一塞,塞了满嘴,立时骂不出来。天霸复又上马过桥。这恶人还想挣扎,哪里还动的了?贤臣、小西在前,众人围随在后,奔走不表。单言跟黄隆基的四个小童,见人把主人拿去,他们跑进门来,一个个的抓住铜锣乱打一阵。乔三惊醒出去。不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35回 关小西押送回衙 施大人候旨问罪
  话说恶奴乔三,听说家主被施公拿去,央及众绿林帮着出去,把家主搭救回来。哪知朱光祖暗保施公,想着里应外合,把恶霸杀个鸡犬不留,不等众寇答话,先开言说:“乔三,你快去把庄汉传齐,赶上围住。我们随后就去。”乔三信以为真,立刻跑去,招聚齐好汉,各执兵器,立刻出了庄门,顺着霸王庄大道,一直往北赶下去,展眼之间赶到。天霸看见后边赶来,连忙说:“回老爷,后面赶来的人不少,老爷催督人马轿夫快走。”贤臣闻听,连连嘱咐壮士:“只可堵挡下去,千万别轻伤人命,杀害良民。”天霸答应:“小的知晓!”
  不表天霸,且说那些德州武职官员,奉施公之命,同来在恶狗村外行围打猎;单听霸王庄村头的铁铳一响,他等好齐来迎接大人出了庄,好一同行围射猎。众武官每人各带五十名兵丁,离材近处,撒下围场,不敢远去。今忽听炮响,想是人齐了,正好出庄射猎。哪知打围是假,其实是贤臣拿黄隆基的妙计:响铁铳是为调他们到来,好拥护恶人进州,回衙严究重惩,以结民案。且说贤臣与关小西等人马,刚出村庄之外,众武职也都带兵来到。贤臣一见,心中大悦。众武官见施老爷轿到,要下马接见。忽见贤臣吩咐:“尔等一概不必下骑,拨几名前去,带着兵丁,吓退那些庄汉;不可伤人,违令者重处。”有几名武职答应,用目瞧看,见马后捎着一人,捆作一团,连忙吩咐几个兵丁前去拥护不表。
  且说那一支兵马,往恶狗村那边勒马慢等,为是挡那些庄汉,好让贤臣出庄去。可巧这边武职领兵到来,庄汉也就赶来。
  天霸当先,把马领回,对着庄汉站住。武职兵丁,站在好汉左右。忽听黄天霸望着那庄汉一声大喝。庄汉们又见有官兵堵挡,不由得胆战心惊。再者,又无黄姓的亲丁;又有两个想起庄头素日待人的强横,乔三的打骂,说了一片懈怠话,谁肯轻生近前?说声散,就一齐四散不表。
  单表施公在前,众武职兵丁与小西等,押解黄隆基登时进德州北门,早已惊动城关众人,两旁观看。一霎时到了官衙,至滴水檐下轿,老爷款步升入公位坐下。众武职衙外下马,入衙与文官等上堂行礼,分班侍立。黄天霸同小西,把庄头推拥上公堂。众役发威,一齐断喝叫:“犯人跪下!”只见恶人把头一抬,气忿忿回答说:“尔等这些狗党!少要猖狂叫跪。再过少时,我救兵到来,给我磕头,你大太爷还未必依呢!”言罢,恶狠狠的站在那里,复又说了些狠言大语。施公见恶人不跪,心中大怒,喝叫:“人来!快拿夹棍。”众役答应,去不多时,夹棍取上堂来一撂。施公大叫:“人来,你等快去把被害之人传来,当堂与恶人对词。”该值人答应出去,登时从角门外带进多人,上堂一齐下跪。青衣退闪开来。贤臣座上开言说:“传尔等进衙,与黄隆基当堂对词,哪个若虚言妄告,本院究出立刻追命。尔等俱都据实上诉。”内中有个年老的,往上跪爬半步,口尊:“青天大老爷,小民儿子被他打死,诬赖欠账不还,叩恳爷爷给小民作主。”这个说:“我的妹子年十六岁,被他抢去,硬作妾室;逼得我父投河而死。”这个说:“把我妻子硬行霸占,怀中小儿活活饿死。”这个说:“我的房屋他硬占去,连地亩一并而吞。”那个说:“他见犬子生的美貌,硬行抢去,作为娈童。”贤臣听罢,吩咐:“尔等原告起去,一旁等着结案。”众人答应叩头,一起站立一旁。施公又叫:“人来,上夹棍加刑。”下役答应,一齐拥上,用杠子敲震夹棍,把恶人疼得痛入骨髓,怎奈心如铁石,总不招认;为是挺刑耐守,等救应一到,还想生路。审了一日一夜,一连夹了三次,震断几十根杠子,黄隆基半句也没招认。贤臣点头,暗说:“好个黄隆基,真乃名不虚传。”众多原告,见施公严刑问不出口供来,莫不害怕;怕是倘然他的情到,救出庄头,对告他的人,他岂肯干休?
  人人都不得主意,忽见角门外闹嚷嚷,马上鸾铃震耳。又见一人从角门跑进,慌慌张张跑上大堂,双膝跪倒,口尊:“钦差大人在上,今有大人差去上京的人回来了,说圣旨来到,请大人快去接旨。”贤臣闻听,心中欢喜,忙忙站起,吩咐:“人来,搭过恶人,放在一旁,候接过圣旨再问。”下役答应上前,连恶人带夹棍放在一旁不表。恶人此时听见旨到,只当情到,心中大悦不提。且说贤臣忙换衣服;众文武也都伺候。施公下堂在前,众官后跟步行,开中门迎至门外。但见内监在马上,肩背圣旨。贤臣在马前,双膝跪倒,众官也一齐跪下,贤臣将旨意双手捧过,贤臣、众官站起平身,那马上的内监这才下马。
  贤臣率众官走至大堂,将圣旨供在公案居中,行三跪九叩礼毕。
  未展圣旨,施公先就高声说道:“尔等文武官员听真:施某素秉忠肝,报国为民。皇粮庄头黄隆基,作恶多端。尔文武官员,枉食君禄,自保身家,使民遭害。今奉旨严查贪官污吏,尔等惧势殃民。候本院请旨,定恶人之罪,与民报仇之后,尔等候查听参。”众官闻听,一个个吓得诺诺而退,躬身施礼,口尊:“老大人,怜恤卑职等,感恩世代。”贤臣闻听点头,展开御批,说:“尔等跪听宣读。”上写:钦差施仕伦,奏德州皇粮庄头黄隆基恶款多端,俱十恶不赦之罪。旨到即按律治罪,即行处决。一切皇庄、房屋、土地,候朕派员撤回,着交妥人照管。众官一并革职留任。候有功后,官复原职。再要隐恶贪私,解京问罪。
  钦此。
  贤臣宣罢御批,文武叩头谢恩,趴起站立两旁伺候。贤臣说:“尔等原告,与堂下的文武听真:现今有皇上圣旨斩恶霸,与此方军民报仇除害。也不管黄隆基招与不招,施某按原告呈词定罪。只问尔等原告,所告他的恶款,可是都真实不虚?”
  众原告回答说:“大老爷,小人们的呈状,一字不假。倘有妄控虚词,如被查明,情愿领罪。”贤臣点头,叫书吏按原告呈词写招。老爷又问:“尔等文武官员听真:想黄隆基之恶,人人皆知。怎奈他忍刑不招,只得你们替他画招,好算凭据;众原告也画以为证,就好立刻处斩,安民除害。”此乃奉旨之事,谁敢不遵?一个个齐声答应,俱愿画押。贤臣点头大悦,立刻拿下稿去。众文武、原告,替他画了手字花押,呈上施大爷过目存案。复又往下吩咐:把黄隆基押至法场处决。不知究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36回 响号炮斩黄隆基 接皇宣审吴进孝
  话说那些该值人,把黄隆基拥出监斩,恶棍坐在尘埃等死。
  忽听有人喊叫:“刀下留人!皇宣到了:解往京都治罪,勿伤皇粮庄头性命。”吆吆喝喝,进了法场。刽子手停刀。但见那匹马竟奔棚口而来。且说恶棍黄隆基听得明白,喜出望外,心中暗念:“阿弥陀佛。”马上人高声说:“刀下留人!北关外差官催逼甚紧,说是:倘有文武官员违背皇宣,一律问罪!”
  但见那马上之人说着话,在监斩棚外,弃骑离鞍,将马拴在棚柱,跪至公案前,双膝在地,口称:“钦差大人台驾在上,德州四门紧闭,怎奈秘旨无法可入。差官现在北关,请大老爷的钧谕定夺。”那人言罢,叩首在地。施公忙在心里,却面带春风,叫声:“报事人速速回去,隔城告诉差官,待我预备妥当,立刻去接旨请罪。”不表。
  且说钦差打发报事人出棚去后,座上沉吟,暗道:“这秘旨来的奇怪。我未拿恶霸之前,先写折本奏闻。圣上准本,御笔钦此,回旨与民除害。缘何又有秘旨来到?自古君无戏言,那有反悔之理?要说不是皇宣,谁敢假传秘旨?令人难辨,真乃怪事。再说不放恶霸,不去接旨,就说背旨欺君,我施某难免有灭门之祸。这可如何是好?”贤臣沉吟多会,心生妙计,高叫:“尔等监斩文武大小官员听真:今日本院斩逆安良,偏遇皇宣赶到,赦免凶徒。施某见来真实。德州州官穆印岐暂替本院监斩,尔等都听他调用。如有不遵者,从重治罪。再者,杀场仍照旧巡察,恶霸黄隆基牢牢看守。候施某接了旨,再作定夺。哪个徇私,革职重处!”州官侍立一旁。贤臣说:“你拿此字帖自看,不可泄漏机关。”且说贤臣取一字帖,忙叫:“天霸、小西领命。”天霸、小西接过字帖,也到僻静处看了一遍,心下明白,又回到公案旁侍立。贤臣吩咐:“天霸、小西备马,随本院去接皇宣。”二人答应,贤臣出棚上马,一扭项叫声:“施安、施孝,速随本院出城。”二人答应,随后也上坐骑。
  天霸在贤臣前头打顶马,小西在马上揣着铁铳——预备着施公命令,好放号炮。主仆五人,竟奔北门而来不表。且说贤臣主仆,一拥出城,但只见北关龙旗玉仗,居中马上坐着一人,想是内监。脊背上背着皇宜,马后围随着人役,似一窝蜂。旨旁边,马上一人,相貌凶恶。贤臣看罢点头,暗说:“必是恶奴乔三。有心先接旨进城,恐怕走脱恶奴,我何不如此这般而行。”想罢,慌忙弃鞍下马,跑至差官马前,双膝跪倒,不住叩头,口尊:“钦差在上,施仕伦早知圣旨降下,理该接出德州境外,叩恳天恩,恕不知之罪。”言罢俯伏在地。但见那些打龙旗执事之人,个个慌忙下马——先被施公看出破绽。那背旨的太监,一见别人下马,他也心虚,连忙翻身下马。乔三也弃骑离鞍。但见那太监紧跑几步,满脸带笑,弯腰一伸手,拉住施公的手,口尊:“施大人请起。此番虽是旨意,乃娘娘的秘召讲情,求大人宽恕皇庄之罪。我好回京交旨。快快请起。”
  施老爷乃天生聪明,又经多见广,背旨的差官失了国体,就知是虚假。连忙站起,不肯说破,为是好拿恶奴乔三,一并正法。
  贤臣也满脸赔笑,口尊:“钦差老大人,卑职施不全请讨示下:不知哪位娘娘秘旨?讨明示下,好放皇庄。”背旨的见追问,便撒谎妄想虚词,道说:“施大人何用追问,不过是王贵妃的旨意。依我说,快快请秘旨进城,赦免皇庄,再作商议。”贤臣闻听,就参透机关,便随口答应说:“钦差言之有理。”言罢扭项叫声:“关小西,快些放炮,好叫刀下留人。”壮士答应,取出铁铳点着。只听咕咚一声炮响,为是教城内州官听见,好早些行事。又听贤臣高声叫:“黄壮士听了,吩咐你问问来的这些人,如有皇庄的亲丁,叫他快随咱们的人飞跑进城,吆喝刀下留人;怕是救护去迟,有伤皇庄的贵体,难免施某违背玉旨之罪。”言还未尽,忽听恶奴乔三高声答应:“小人愿往。”
  施公故问:“你乃何人?”恶奴见问,回答:“小人乃皇庄管家,名叫乔三。”贤臣说:“你去最妙。”恶奴答应,回身上马。施公叫声:“天霸、小西,你二人同乔三飞马进城,保住皇庄的性命要紧。我同差官进城,方不误事。”天霸、小西二人答应,飞身上马,一左一右,围住恶奴,星飞而去。
  且说乔三救主心急,加鞭催马。说话之间,三人到北关门外。天霸高叫开门。门军答应,将关门开放,但见三匹马闯进门来。把守关门的武官,复又叫人把门闭好,照旧把守,专候施大人接旨进关不表。再说天霸、小西、乔三进城,乔三高声喊叫:“刽子手停刀!休伤皇庄性命。”不住的吆喝。天霸、小西暗说:好个囚徒,已入牢笼,还不知死,待少时爷们一定捉拿于你。
  不言天霸、小西另有妙计捉拿乔三。单言德州州官,他已经看明施公的字柬,一同众官送贤臣出监斩棚,复回身进棚,替贤臣办理,遵号炮暗令行事。忽听炮响,吩咐:“王殿臣、郭起凤,叫刽子手快把犯人黄隆基开刀。”一声叫,刽子手闻听,随即跑上前去,钢刀一落,只听喀哧一声,人头落地。此刻杀场四面,瞧看的那些仇家,见杀了恶霸,无不趁愿。州官回身,同文武进棚。忽又听杀场内外喊声震地说:“刀下留人!皇宣到了。”众人一齐观看:但见三匹马如飞而来,当先马上,乃是恶奴乔三。众仇家一见眼都红咧!一齐接声喊骂:“狗娘养的乔三来咧!咱们要不拿他,等到几时?”一声喊叫,一齐拥上不表。且说黄天霸就知已杀了黄隆基,不敢怠慢,将马离恶奴切近,一扬手背,照着乔三脊背叭的一巴掌,恶奴不防,只听咕咚一声,栽于马下,那马跑去不表。但见小西马到近前,连忙弃镫下马,才要上前捉拿恶奴,回身不见乔三。哪知恶奴趴起,撒腿就跑。天霸追赶问讯,也有说往南跑的,又有说往北去的。总言之,东、西、南、北赶着问遍,不见恶奴的踪迹。
  天霸、小西只是抱怨众人误事,如何见施公交令。此时天霸、小西二人知道狗党们已经入城,好放心擒拿恶党,此话不表。
  且说贤臣同差官进城,把守城门的武官复把关门紧闭,打锣有令知会。天霸、小西二人无如之何,只得催马回去。且说催马奔法场,不多时来到。但见未散的军民,一齐跑到叩头,口尊:“大人把恶霸黄隆基尸首,赏给小人等,以消素日之恨。”说罢一齐叩头不止。老爷一见,点头说道:“满城军民,留神细听。即将恶人尸首赏与尔等,任凭尔等处治去罢!”众人闻听,谢恩趴起动手不表。
  且言吴进孝身坐马上,听得明白,心下着忙,又不能逃脱,吓得面如金纸,跟着施公,登时来至棚外。众官出棚跪接。忠良一见,马上摆手,众文武站起,忠良下马,进棚坐下。但见“差官”如泥塑一般。老爷吩咐:“快把假差官拿下。”左右一齐呐喊,拉下马来,上了绑绳;那些打执事与跟随假差官的,吓得滚鞍下马,跪在尘埃,只是叩头求饶,口尊:“老爷,我等都是乔三雇的,教假充跟随钦差之人。”施老爷一见,点头说:“尔等既是良民,不必害怕,我自有道理。”叫声:“人来。快带‘差官’!”该值人答应,立刻带过。那人明知事犯,吓得心惊胆战,双膝跪倒。贤臣座上微微冷笑,叫声:“差官听真:这起打执事人是什么人?快快实说,免得本院动刑。”
  差官闻听,不敢隐瞒,口尊:“大人,小人名吴进孝。十二岁净身进宫。因偷玉器,捆打撵出宫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137回 乔三脱逃黄关请罪 施公出示官役搜人
  话说贤臣问明吴进孝的实言。抬头观瞧,只见黄天霸、关小西骑马飞驰而来。霎时下马来到,急忙至公案下跪称:“恩主大人在上,我二人身该万死。”忙将走脱乔三之故,细细回禀。言罢二人叩头在地。施公闻听,座上着忙,心内暗暗自语:好两个该打的奴才!有心归罪,内有天霸奉旨朝见升官,因此不肯定罪。迟疑多会,叫声:“天霸、小西,本院不看你二人素日勤劳有功,立刻归罪。仍罚你二人速去捉拿。拿住乔三恕罪,如若拿不住恶奴,决不轻恕。”二人答应,叩首爬起,回身出棚,上马到各处访拿不表。
  且说贤臣又高声大叫:“尔等打执事,哪个是为首的?快快说来,好放尔等。”众人见问,回道:“为首的是那刘三、王五。他二人奉乔三差遣,雇的小人们。”贤臣闻听,座上点头,吩咐:“立刻把刘三、王五上锁,其余众良民,吩咐重责三十大板。”放起撵出棚外。众人一瘸一拐四散。贤臣又叫:“武职官,快传命令:城上添兵,巡拿恶奴乔三。如有徇私放出乔三,与他一例同罪。”
  且不提搜寻恶奴,亦不表贤臣出棚,上马回衙。单说乔三被天霸一掌打落马下,恶奴闻听人嚷说杀了黄庄头,就知事情败露。现在若不找个藏人之处,教人赶上拿住,乃是命在旦夕。
  恶奴正自踌躇,忽然想起姐夫来了。看官,你道他姐夫是谁?
  乃德州土居之民,姓朱名亮。今年五十九岁。黄面净脸,满颏胡须,身高五尺。只因他年幼爱习枪棒,学会浑身武艺,二十五岁上人了公门为役。因捉拿盗寇,几次有功,现今升为步快头领。为人透灵,广有识谋,衙门的伴儿给他送了个外号,叫赛孔明。他最爱交友,好玩笑吃喝,一乐而已。因此满城军民,无不钦敬他。乔三想起朱亮,心内暗说:“我何不投到他家,叫他出个主意,搭救我出城逃命。”想罢两腿如飞,忙忙奔到筒子胡同,走进巷内朱亮门口。可巧门半掩半开。乔三不敢声叫,连忙进去,又回手把门紧闭,迈步往房中而来。房中惊动乔氏,只当夫主回家,迈步迎出。抬头一看,乃是乔三来到;但见浑身带汗,往里直走。乔氏一见,便问:“兄弟,如何这般慌忙?快进房来告诉我听。”恶奴见问,忙进房来,又把房门紧闭,入内坐下。乔三低声叫道:“姐姐不知,容我细禀。”就将已往从前之故,述说了一遍。乔氏闻听,吓了一跳,说:“兄弟呀,这可如何是好?”乔三说:“但能救我出关,你夫妻如同父母一般。”乔氏说:“现今四门紧闭,你姐夫纵有手眼,也难救你出关。”姐弟正然打算,忽听胡同之内,乱哄哄的齐喊:“谁家藏着乔三?如若不报,待搜寻出来,拿去一同问罪!”
  乔氏、乔三吓得浑身如筛糠一般,愣了多会,听着喝喊的声音远了,才敢言语。
  不言乔氏姐弟家中害怕,且说步快头领朱亮,遵奉钦差大人的钧谕,又奉州官穆印歧的差遣,带领手下,挨着户儿,大街小巷,高声喊叫,细细留神访拿,半晌并无影响。堪堪天晚,众役觉着饥饿。那朱亮素有义气。众伴儿要吃酒饭,他们走到僻处,一齐止住脚步,俱各不走。内中有个户儿,姓李名顺,素日与朱亮玩笑,叫声:“金星子别扒弄我太爷。有个巧当子,告诉了你再扒。”朱亮闻听,叫声:“第二的,有屁早放。”
  李顺叫声:“金星子,你别藏赃。听大朋友告诉于你,就只怕说出来你不应。古语说:‘官差也办,私事也办。’人是官的,肚子是官的吗?少不得借你个光儿,吃顿饭再去访查。难道拿住乔三,咱们才有功劳;拿不住乔三,就饿着肚子不成?”朱亮闻听说:“你说话,我爱听。要不还上王家饭店。咱们当衙门的人,素日是吃了不还账的。”一边说一边走,登时来到王家铺门口,一齐进铺坐下,要酒要饭。众伴儿饭酒还未吃完,朱亮忽然想起一事,心内着忙,腹内说:“哎呀!我只顾在外,忘了家里。我想乔三那个奴才,刚才拿他,毫无踪迹。这城内他别无亲故,莫非那狗头躲在我家中去了不成?”朱亮越思,心中越怕,连忙叫声:“众伴伙计,吃完了饭算咧!我想起一宗紧事来。你们哥儿六个,出铺之后,还是照旧吆喝访查。都在十字街等侯见面,咱再去见官回话,讨示下。”众人答应晓得,一齐站立,同到柜上。朱亮大大的架子,叫声:“王掌柜的,写上我罢!”掌柜带笑回言说:“朱大太爷请罢。”齐声大笑,彼此拱手相别出铺。
  不言老王认了造化低,众役还去到街巷照旧吆喝,访拿乔三,再到十字街等侯取齐。单言朱亮别了众伴儿,他安心回家。
  霎时走到自己门口,但见两扇门紧闭,静悄悄无人,上前敲门不表。且言他姐弟正在屋内,担惊害怕,忽听街门打的响亮,吓得乔三只当有人来拿他,低言叫道:“姐姐快去门边问真,要是声音不对,千万别开门。急急回来,再定主意。”乔氏说:“知道。”言罢出房门,来到门口说:“外边叫门是谁?”朱亮说:“是我。”乔氏听是丈夫声音,心中稍安,伸手忙拉插管,把门开放,让朱亮进门,乔氏复又把门插上。夫前妻后,同进了房门。朱亮一抬头,瞧见乔三,不由吓得瞧着恶奴,只是呆呆发愣。恶奴看见他姐夫回家,忙忙站起,叫声:“姐夫,快搭救我的性命要紧。”朱亮闻听说:“难为你这胆!竟敢假传圣旨。拿住内监,全都认招,单等拿你去完案。”乔三闻听朱亮之言,愣了会子,叫声:“姐夫,你不救我,我可就死定咧!常言说,‘人到难处,就如虎落深坑。’素日我知道你广有机谋,因此我才投奔你来。”朱亮闻听,叫声:“我的儿好乖嘴!就只怕被人知道告发。我不告你,我就算救你的一样;你再想教我救你出坑,好似叫老虎拉车——我不敢。一来四门紧闭,二来兵将巡逻。救不成你,连我一齐拿住,那就要了我的宝贝咧!我劝你早些滚罢!”乔三闻听,回答叫声:“好老爷子,只求你老人家想条妙计,救我的性命,再不忘姐夫的天恩。”朱亮闻听,估量着眼下难以推托。前已表过,朱亮广有智谋,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故意带笑,叫声:“兔羔子,要老爷子救你不死,听我告诉你妙计。幸喜今年东北角上,连日阴天,雨水浇坍一块城墙。少不得你装我的户儿,今夜晚送你越城墙逃命。你先等一等,我出去,一来打听打听,二来沽点酒儿,你喝了好壮壮胆子逃命。”言罢站起身来,厨房取酒瓶,回头叫声:“贤妻,跟我开门。”乔氏答应,同丈夫出去,来到大门。丈夫出门,乔氏复又闭好,回房不表。单说朱亮手提酒瓶出胡同,登时来到大街,暗说:“乔三,你今错想了。只想我救你,哪晓身入牢笼。少时回来见晓,先稳住你再拿。必须如此这般而行。你要想逃生,除非是认母投胎。”一边想一边走,不知如何拿法,且看下回分解。

第138回 拿恶奴朱亮献功 赴市曹囚徒枭首
  话说朱亮手提酒瓶,到大街上打酒,紧往回走,暗说:“乔三拿我当喜神,哪知是你的丧门星!少时到家,先稳住他,然后再拿,必须如此才好。要想逃走万不能。”一边想一边走,只见满街各巷,人马来往,挨门按户,这家搜了,又进那家去搜。朱亮一见,心中着忙,恐怕搜到自己门上。忙忙沽酒回来叫门。乔氏听见,忙出房开门。朱亮进去,复又把门闭好,举步进房。乔氏接过酒菜,忙忙收拾了,放在桌上。乔三与朱亮对面坐下。乔氏把酒斟上。忽听朱亮说话——心中主意并不告诉妻子,带笑叫声:“乔三我的儿,你放心喝酒,天气尚早,壮壮胆子。等到了五鼓时分,兵丁闹得人困马乏,老爷子好趁空儿送你出城逃命。囚囊的,听爹爹主意:倘有人撞见问你,你就唱一出‘一门五福’,说:‘吾乃小孙孙是也。’我的儿,听为父之言,才算孝顺。非唱这出戏,难以逃命。”乔三闻听,信以为真,心中大悦。叫声:“老爷!爸爸!——你骂舅太爷,今日全都让你。”朱亮闻声,叫声:“舅爷,你饮酒,老爷子赏你脸,你就出浪声儿。我的主意虽然如此,吉凶祸福,可得听天由命。”乔三说:“我的言算是不对,老爷子任凭你罢。”
  言罢二人饮酒。朱亮在家,先稳住恶人不表。
  单言钦差大人,出监斩棚,回至州衙升堂。不一时天到黄昏,满街高挂灯笼。施公座上暗想,拿了半日,这又定更时候,还搜不出恶人,莫非官吏有他亲眷,把他隐匿?座上开言说:“尔等不用伺候本院了,急听我谕令:传与文武官员,四门城上严加防范。家家户户,无论举监生员,兵丁衙役,都去叫门仔细搜寻。天亮拿不住恶奴,不拘官吏,本院都问罪名。”该值人闻听,连连答应,急出州衙,遍传钧谕。文武官员,遵谕而行,各派手下兵丁衙役,按户搜寻。直搅的各家妇女咒骂恶奴,这且不表。再说钦差大人官衙坐等,忽听天交四鼓,还不见拿住恶人的音信。不言钦差官衙坐等。
  再说朱亮劝解乔三饮酒,稳住恶奴。朱亮明说搭救乔三的性命,暗用牢笼,捉拿恶奴,好保他自己性命。二人对坐,吃到天交四鼓。朱亮心毒意狠,作事不对妻子说知,为保全他夫妻脸面,明知乔三武艺精通,甚是难拿,反怕不美,故此心内作事。见他姐弟吃酒,他也面带春风,看着他妻子,叫声:“老婆子,我要不看夫妻之面,再不搭救乔三这个忘八羔子。”乔氏闻听,口尊:“夫主,言之差矣。古人云:‘一日为亲,终久托福。’你不瞧他,也须瞧我。”乔三心中有酒气壮胆,叫声:“老姐夫,骂是骂了,此时天不早咧!少时就亮。老舅爷子问问你,你要救我,有什么妙计快行?你要不救我呢,你就说不救,你我就拚上一拚。”说罢回身把腰中攮子一抽,说:“这就是你的对头。”朱亮听他急咧!他也真机灵,就便儿回答说:“好狗头!急什么?我既应了你,何用你着急呢?听老爷子告诉你明白,头里我去打听咧,我知道自有救你的时候。再者,你逃命出城,也须路费,待我给你带上几文钱,好买东西吃,何用你着急。”说罢走到柜边,开柜取钱,答讪着工夫拿钱,就把蒙汗药下在酒里面了。这才带笑,与乔三讲话,说着斟上一杯酒,放在乔三面前。乔三虽说喝到七分醉,冷眼瞧酒色忽变,一阵心疑,不端酒杯。乔氏叫声:“老三,不用你多心。等姐姐先喝,纵有毒药,先药死我,你再喝。”伸手端过乔三那杯酒,沾唇一气喝干。又执壶斟上一杯,放在乔三面前。看官,此乃蒙汗药酒,其性迟慢。乔氏先抢那杯酒,喝在腹内。朱亮一见,正中心怀,忙忙接言,催劝乔三,叫声:“舅老爷,这可不用你多心了。你看你姐姐先喝咧!下剩的也不多咧!咱三人爽利的喝干了,好送你出城逃命。”他心中一喜,并不推辞,一饮而干。朱亮见乔三入了圈套,姐弟两个,把酒斟上,只顾喝,霎时间酒净瓶干。忽见他姐弟二人眼发眩,口里只嚷。头上又听门前人声喊叫,又细听了听,是邻右担惊,都嚷:“咱们各加小心。”朱亮听罢,见乔三与妻俱皆昏倒在地,便找了系绳子,把恶奴倒剪二臂。把乔氏先放在旁边,候报官拿了乔三,再用冷水救活。
  诸事停当,朱亮连忙出房,并不开大门,越墙而过,两脚如飞,竟奔十字街而来。不多时到了十字街,望众伙伴儿说道:“我已搜着乔三,快跟我去,回明钦差,好拿奴才问罪。”众人答应,一同而去。登时来至公馆,先禀明州官,诉说实情。
  州官闻听,喜不自禁,立刻带差役去见钦差。霎时来到衙门口下马。天交五鼓,进衙到丹墀以下,双膝跪倒。但见钦差坐着堂上,冲冲大怒,高声说道:“尔等快将我的话传与兵将人等,赶天明拿不着乔三,一律问罪!”穆印岐听着钦差吩咐毕,这才口尊:“大人在上,现有卑职的步快朱亮,用计搜着乔三。”
  贤臣正自着急,听说有了乔三,不由心中大悦,连忙叫声:“贤契,不知恶奴现在何处?”州官忙将朱亮用计之故,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贤臣闻听,又把朱亮叫上来,跪在下边,老爷又问了一遍,与州官说的一样。贤臣吩咐:“速把恶奴抬来,好与吴进孝对词完案。”州官答应,即饬朱亮衙役,急速一面派人知会游、守、千、把带领捕快人等,将人调齐,穿街越巷,来到朱亮门首。班头朱亮,还是越墙而过,开了街门。外官在马上坐等。下役进内,抬出乔三。但见恶奴人事不醒。州官吩咐:“急速进衙,禀见钦差大人。”下役答应,抬起乔三,急速来到衙门,放在当堂。
  州官回明贤臣,贤臣叫人用冷水把恶奴喷醒。不多时乔三苏醒,翻身坐在下面,心内糊涂,冷呆呆往上瞧着发怔。施公座上用手一指,微微冷笑,骂声:“该死的奴才!尔等情由败露,快快实言,好把你定罪。”乔三闻听施公之言,心才明白,如梦方醒。后悔贪酒,入了圈套,口尊:“老爷,小人乔三有家主。常言说家奴犯罪,罪坐家主。叩求青天老爷,察覆盆之冤。”说着不住叩头。贤臣闻听大怒,用手一指,高声骂道:“大胆囚徒!还敢巧辩。带吴进孝上堂,对质口供。”下役答应,登时带到吴进孝,跪在下面。贤臣大喝道:“尔等快把他两个夹起来再问。”下役答应,拉去鞋袜,套上刑具,用麻绳一扣,二人痛入骨髓,浑身发软。吴进孝不住叫喊,口尊:“老爷,小人招认,情愿领罪。都是乔三囚囊的把我害了。我头里已经全说实话。乔三纵不招认,也是徒然。”恶奴闻听,明知有死无生,即将已往从前,俱都招认。钦差座上闻听,恨得咬牙切齿,吩咐:“下役,每人重打四十大板。打完了,绑出去处斩。”下役答应,一声呐喊,把两个人打得两腿崩裂。贤臣又吩咐把乔三、吴进孝搀出上绑,急命州官押解云阳市口处斩不表。且说贤臣又吩咐:“尔等快提刘三、王五上堂。”青衣答应,立刻带到,跪在下面。老爷往下又吩咐说:“你两个,这罪过果知道不知道?”刘三、王五二人齐说:“小人不知,叩求青天大老爷恩典宽恕。”老爷说:“私传假旨,罪该斩决。幸而你两个不是事中之人,每人重责四十,罚你二人充军。”
  贤臣大喝:“拉下去,重打四十大板。哪个留情,本院治罪。”
  青衣发喊,打了四十,打完放起,复又上锁。施公堂上提笔判断。书吏一旁作稿。诸事停当,急命公差起解,带出官衙不表。
  且说贤臣堂上,坐等杀场斩了乔三、吴进孝二犯,好进京交旨,心中正自着急。只见州官走进衙,上堂跪禀,斩了二犯。贤臣闻听,站起身来说:“本院钦限甚紧,立刻搭轿,立刻搭轿,就要起身。”不知到景州,又访出什么事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139回 贤臣遣小西请客 天霸寻王栋出城
  话说施公由德州城内拿住了飞腿乔三,就地正法;谁知乔三的兄弟,逃跑至黄隆基的小舅子家里。看官,你道黄隆基的妻弟是谁,此人大有名头。她兄乃千岁宫中一名首领;兄弟现捐纳的州同,又借着哥哥势力,就无端作恶,压迫良民,通官交吏,无所不为,心傲气雄。此人姓罗名叫似虎,人送个外号,叫作恶阎王。那日乔四给他送了个信去,哭诉其情。恶霸一听此信,气不可言,却有心合施不全作对,替姐夫、姐姐报仇。
  估量着施不全势力大,他乃奉旨钦差,犹如皇上一般。走动时,官役围随,到处官兵拥护,势派不小,难以下手。欲待不管,恨之有余。无奈写书一封,差人上京,送到首领哥哥那里,给他姐夫报仇。他哥哥转求千岁,在圣上驾前奏言施不全过恶,不过是求其归罪于施公,方消此恨。待遇机会,好报此仇。
  且不言恶徒罗似虎,再说施大人自从离了德州,转牌早到景州。大小官员,忙接钦差,排开执事、兵丁、衙役,接至城外。文武跪在两旁,各举手本,自报花名。顶马施安传话,叫他们起去,到公馆伺候。众官听了,平身站起,两旁分开,让钦差执事、顶马、轿子过去,这才一齐上马,跟随钦差,前护后拥,进景州城,顷刻来到公馆滴水檐前落轿。钦差下轿进内,净面更衣,吃茶不表。且说众官不敢入内,将手本投递。长随接过,入内去不多时,出来高声说道:“大人吩咐:众官免见!明日在州衙伺候办事。”众官答应,各自散去。
  且说施公在大厅用饭已毕,闲坐吃茶,郭起凤、王殿臣、施安等,在厅外伺候。内中惟有黄天霸、关小西他二人在厢房,用饭已完,也是闲坐吃茶。为何他二人不在厅外伺候呢?有个缘故,关小西是自己投来,自愿效力,并非银钱买来的奴仆;二来又有几次功劳。黄天霸乃是施公亲自请来帮助的,这一入京,贤臣保举,引见圣上,还不定封他二人什么官职,故此以客礼待之。闲言不叙。且说忠良在厅内叫声“施安”。长随答应,掀帘进内,在一旁垂手侍立。施公说:“你去把黄壮士、关壮士叫来,我有话说。”内司答应,出厅不多时,把二人带进来。他二人在下面,将要行礼,施公把手一摆,二人平身,一旁侍立。贤臣叫请:“二位壮士,本院叫你们不为别事,因本院当年有个同窗契友——此人乃中堂王希王老爷的族侄,名叫王年,现为陕西的学院,原是此郡人氏。他的父母俱在本乡居住。我今有一拜帖,关壮士可去一投。黄壮士暂与本院叙谈,免我在此发闷。”关太说:“小人愿去。讨老爷示下,不知此人住什么地方?”施公说:“去岁王大老爷差人下书到京,书信上写着在此郡王家屯居住;再者门前有旗杆、挂进士匾的就是他家。”关太回答:“小人知道。”施公忙将书字递与好汉。
  小西接过,出厅而去。
  黄天霸在一旁,口尊:“老爷,小的想起一件事来。”施公问什么事?天霸说:“小的先同王家兄弟在一处居住。听见他说过有个亲娘舅,乃是一个财主,此人有名的叫丁太保。我想王栋不辞而去,或是往他舅舅家去了。我的意思要想找他问问,他不辞而去临阵脱逃的缘故。看他怎么见我?不知老爷准与不准。”施公这次待黄天霸不比在江都县之时,乃是聘请出来,怎么好意思不令他前去?再说此处在州城之内,馆驿之中,许多兵丁卫役伺候,也无用他之处。至迟不过明日就来,后日就可进身,大约不至误事。二来也是合该有祸——施公不教他二人离开,焉有这场险祸?且说施公闻听天霸要去找王栋,老爷沉了一下说:“壮士此次要去,见着王栋,也不必浮躁。虽然走了于七,也非他一人之错。他如愿意跟官呢,你只管同他回来见我。施某这一进京,自然不肯难为他。如不愿回来呢,也就罢了。千万壮士早回来。”天霸回言:“晓得。”
  言罢转身回来不表。且说施公打发天霸去后,天色已到黄昏,馆夫秉上灯烛。施公独坐观书,施安一旁侍立。天交初更,施公惦记明日到衙内查看各案招稿,众官有无病弊亏空,好进京交旨。忠良心内一烦,合上书本,吩咐施安打铺安歇。内司应说:“回老爷,早已铺设妥当了。”施公说:“你去吩咐他们小心火烛、门户要紧。”施安转身出去,告诉了馆夫,把门闭好,自己在外间屋内安歇不表。施公熄烛上床,心中困倦,朦胧睡去。不多时,天交二鼓,心血来潮,似睡不睡,忽听门外有喝道之声。不知何故,且看下回分解。

第140回 忠心感神圣托梦 州衙看案卷察情
  话说贤臣自小西、天霸去后,书房独坐,看了会子书,施公熄烛上床,似睡不睡。忽听喝道之声,鞭板、锁子,连声响亮。施公在梦里心疑说:“何处官员,半夜来临?”想罢闪目往外观看,但见一对红灯,走进门来;后又进来两个人,打扮格外异样;右边的穿戴乌纱圆领、羊脂玉带,足登粉底乌靴,手执牙笏,躬身侍立。他穿的四品补服;眉清目朗,白面长须,髯如黑墨。左边的年纪约有七旬,两鬓如霜,脸上皱纹如鸡皮,额下胡须,赛如白银;头戴万字巾一顶,身穿茧绸道袍,青缎衿领,腰系丝绦,红缎云鞋,素绫白袜,手执一根过头拐杖,笑容可掏。施公看罢,更加纳闷,心内沉吟:不象大清之人。
  右边的一定是有职分;左边的好似乡民。又听见外面吵闹,估量着是衙役三班人等。心中正是不解。只见二人行礼,拖地一躬,口称:“星主,此事但求施展才能。”说罢,又见那老者用手在外一指,进来一个当差的人,左手提定一面锣,右手持锤,将锣连打三下。从外面又来了两物,扑进厅来。贤臣闪目留神,认得是两只绵羊,往里鱼贯而行,脖子上带锁,腿上带镣,少皮无毛,腿流鲜血,望着贤臣两只前爪跪下,叱叱不住叫唤,把头点了几点,如叩头之状。贤臣不解其意,才待要问老者,忽见那锣里头跳出来一物,细瞧是个耗子,一尺多长,灰色皮毛,跳在羊背上,又抓又咬,急得那羊乱跳乱蹿。贤臣一见,心中大怒,站起身来,两手扎杀着那老鼠。又听门外一声响亮,蹿进一物来,又象驴子,又象虎,竟奔忠良而来。贤臣吓了一跳,栽倒在地。又听门外风吼声鸣,噗噗蹿进二野虫来。贤臣虽倒,心内明白,闪目留神,原是两只猛虎,黄白二色。贤臣估量着命难保,那知猛虎竟不扑人,摆尾摇头,竟扑怪兽而去。两只虎按着怪兽,又抓又咬,登时怪兽命绝。两只虎进内间屋中去。施公害怕,老者同那一位,连忙伸手扶起贤臣坐在正中。忠良说:“请问二位贵驾,这事情,愚下心内不明,望乞指示。”二人见问,躬着身说:“此事星主自详。吾二人也不知晓,天机不可泄漏。若要问咱姓名,有四句言词:王子头白总是空,斜土焉能把金成。
  十一轮回功行满,土也成金鱼化龙。
  言罢,复又用手指着,口尊:“星主,须要小心,两只猛虎又来了。”贤臣见了,吃一大惊,猛然惊醒,乃是一场梦,吓得一身冷汗,“哎哟”一声,吓坏了长随。
  施安从外面忙来相问,将灯点上,口尊:“老爷方才怎么样?”施公说:“由梦中喊叫了一声。不知交了几鼓?”施安说:“正交三鼓。”施公忙把表盒打开,看了看,果是子时三刻。说道:“施安,你将参汤熬些我吃,再把好茶对一碗来。”
  内司答应,登时把炉中火添旺,一时俱办停妥。老爷起来用罢,施安忙问:“不知大人方才作什么梦?求老爷告诉小人。”施公便把梦中之事,对施安细说了一遍。施安低头想了半天,口尊:“老爷,着依小的详解此梦,也好也不好。梦见虎头驴尾的怪物,扑了老爷一个斤头,定主不祥。幸有两只虎,又咬死它,大略无碍。又有耗子咬羊,想来不过驳杂点儿。老爷虽然吓倒,幸亏又有那穿红袍的合那老老扶起来,此乃吉兆。依小人想来,那穿红袍的合那白胡子老头,必是喜神、贵神。那虎头驴尾的怪物,必是个四不像儿。老爷只管放心此去进京面圣,包管大喜高升。”那贤臣自思梦中之事,自言自语说:“好奇怪呀!”前已表过,贤臣不比平常之人。老爷登时参透:“原来是城隍、土地前来警教,内中还隐着一段冤情,等施某前来结案。罢了,罢了!我明日进衙去,查出情弊,合郡的官员,多有参罚。”忠良想罢,不觉东方大亮。施安服侍贤臣净面吃茶,用罢点心,更换衣服。贤臣吩咐:“预备轿马执事,伺候本院进州衙理事。”
  轿马出馆驿不多时,到景州州衙门首,一直进了正门,到滴水檐前下轿。内司把被褥铺在公座,贤臣坐下。众官参见行礼。贤臣摆手,众官平身。这才分班站立。个个偷眼瞧着大人,见他头戴一顶貂帽,帽带紧扣,那时头上无顶,看不出官居几品来。容貌:长脸,细白麻子,三绺微须,萝菔花左眼,缺耳,凸背,小鸡胸,细瞧左膀不得劲。头里看他走路,就是踮脚。
  身材瘦小,不甚威风。身穿:狼皮蟒袍,海龙外褂,青缎官靴,仙鹤补服,一串朝珠,硬红嵌花。众官看罢,却多暗笑,瞧不起是皇家二品大员。那知身材虽小,志量甚大,是朝中一位干国能臣。众官正自暗中笑话,只听贤臣口呼:“众位,本院奉旨前往山东,一来为放赈;二来为访查赃官污吏。今到贵郡暂住馆驿,为的查明案件,好进京面圣。大约众位无甚过犯,少不得要查看查看。钦限紧急,不敢久停,明日要进京交旨。”
  众官闻听,一齐答应说:“遵大人示谕。”言罢,众官吩咐书吏,预备各处案卷,送至大人案前。施公将案卷看了一遍,留神细查,不过是奸情盗案、窝娼聚赌、行凶肆掠,杖斩绞犯,军徒枷号,判断明白,并无存私之处——哪知州官与书吏暗定诡计,以哄施公。贤臣看罢,又查钱粮地亩,从头至尾,瞧了一遍。来到库内查验银子数目,分毫不差。施公连连点头赞说:“到底是列位贤契作官清正,本院进京面圣,一定保举升官。”
  众官闻听,不敢怠慢。忠良总惦记昨日作的恶梦,并未查出梦中之情,老爷心中不悦,眼望众官开言说:“此郡可有一人姓罗,名叫如虎,又叫如鼠。众位可曾闻之否?”众官听了,一个个眼望钦差,似聋似哑,都不作声。景州知州想罢,哈着腰儿赔笑,口尊:“钦差大人,卑职查此郡,城里关外,并无姓罗有名之人居住。若有,卑职不敢在大人台下隐瞒。”州官说罢,贤臣心下暗自沉吟说:“州官此话,大有情弊。他说城里关外,并无姓罗之人。须得如此这般,才能得其真情。”想罢叫道:“贤契,本院此问,也无关紧要。明日本院就要进京面圣,一定保举贤契升官。”言罢吩咐搭轿。内司传出话去,登时外面齐备。大人站起身来,往外就走。众官一齐送大人上轿,登时来到馆驿下轿。贤臣进厅归座,吃茶用饭毕。复又献茶。施公手擎茶杯,眼望施安说:“我今有个主意,必须如此这般办法,庶可得梦中之情。”要知怎样,且看下回分解。

第141回 主仆闲谈说梦景 贤臣改扮访民情
  话说施公要亲身出去私访,访真再议。长随说:“老爷,小的请问怎么就知是城隍、土地前来指教呢?”施公说:“我的儿,你听我分解:那梦中的老者,合那一位官长说,若问他们的姓名,临走留下四句偈言,本院记得明白。他说斜土旁边加一成字,岂不是城池的城字?王字头上加一白字,岂不是个皇字?十一凑起来,是个土字。土也并起来,是个地字。这明明是‘城隍、土地’四字,何用详解。”施安说:“既是城隍、土地前来托梦,何用私访?一来钦限甚紧,二来黄、关二人并未回来,谁保老爷同去?万有一个差错,那时如何?”施公说:“本院此去假扮,何用跟人?人多反为招摇。再者,既秉忠心,为国救民,焉怕是非。尔亦不必多言,快把此处人的衣服找几件来我用。”施安知道老爷的古怪性情,只得答应,走去问馆夫借衣不表。
  且说贤臣打发长随出去,自己找了一块白布,提笔写上几行字,两头用竹竿绷紧,卷起来,掖在腰中。施安借来衣服,老爷连忙打扮停当。幸喜此驿有个后门,无人把守,老爷先行,施安瞧了瞧院内无人,这才一同出厅。至后院门首,老爷低声吩咐施安说:“我儿,本院出去私访恶人,或虚或实,天晚必回。若晚晌不回,就有了事咧!也不必叫众官知道,等黄天霸、关小西到来,叫他们去找本院。再者,我去之后,你传出去就说本院有病,众官一概免见。千万嘴稳要紧。”言罢,施安将门开放,老爷出门,吩咐仍将门闭好。
  老爷出了馆驿,不知准往哪里去。此时正是冬月光景:一片荒郊,树木凋零,草都黄败,朔风透骨,冷甚冰霜。忠良不由点头,是为除暴安良,受此辛苦。倘能拿住恶霸,救出良民,即受此惊惧,也不负康熙老佛爷重用之恩。老爷想罢,强抖精神,不管南北,信步而走。当时出城,更觉凄凉。老爷出馆驿时候,天才晌午,此时已交未申。走了五六里地,浑身又冷,腿又酸疼。忽见眼前一座院落,外门宽敞,门墙高大。两溜门房如瓦窑一般——住的仆人、佃户。那大院砖砌围墙,青灰抹缝,四边角楼,高耸碧空。往北抬头一望,盖得更觉威风。三间一明两暗,露着窗户高台阶子十多层。大门外一对黑鞭子,挂在门首。两条懒凳左右分排。因为天冷,无人在门房存身。
  贤臣看罢,暗说道:“这所宅子,不象民人富户,定是前程不小,不亚都中王侯公卿。不知住的何等之人?施某倒要访他一访。”想罢信步而行,来至门前,往里观看。忽见由门房出来一人,穿着一身布衣,长了个横头横脑的。他把老爷打量了打量:见爷穿着翠蓝布棉袄,老青布棉褂,白布棉袜,油底的布鞋,头戴一顶宽沿儿老样毡帽。瞧模样:麻脸歪嘴,萝菔花左眼,缺耳,前有个小小的鸡胸,后有个凸背,左膀短,走路还带着踮脚儿。又见他手擎着一块白布,宽有一尺,长约二尺,两头竹竿绷紧,上面写着几行大字,几行小字。这人并不识字,一声大喝说:“那小子探头缩脑的做什么呢?”
  却说贤臣暗恨在心,忍气吞声,假意赔笑说:“愚下乃行路之人,从此经过,颇晓的些风鉴相法。看贵宅大有风水,将来必出将相之才,故在此看。”言罢,把身一躬说:“休怪,休怪。”回身就走。那人不管好歹,竟不容情,赶上去抓着领子,把老爷揪了个趔趄,几乎跌倒。口内说:“回来罢!大哥哪里溜啁?闹的是怎么花串儿,你又会看风鉴相地,我们这里,又有风水咧!看你这嘴巴骨子,分明是来闯亮,瞧着无人,你好进去,有得手的东西,你好偷着走。遇着人,你就说瞧风水呢!怪不得昨日院子里晒的一床被窝丢了,敢则是你来瞧风水瞧了去咧!”贤臣听了,忽的大声嚷叫:“哎哟!委屈死人了。学生乃是斯文人,况且又是初到贵宅门首,如何昨日丢的被窝,便说是我偷去呢?”正然吵嚷,从里面又走出几个人来。贤臣暗闪虎目,打量出来为首的这个人。但见他身穿皮袄、皮褂,青缎子吊面,羔儿皮披风,内衬着月白绫子小袄,足登落地白底缎靴,头戴貂帽,大红丝缨猩血一般。海龙领袖,兜着银边。
  长得轩昂架子,年纪定有五旬。惨白胡须,赤红脸面,浓眉大目。贤臣看罢,疑是本主来到,哪知他乃管家,姓张名才,在本主跟前很是得脸,虽是恶人管家,不屈枉人,离着五里三乡,大有名头,此是闲言不表。
  单说那些恶奴,一见管家出来,俱皆垂手侍立。只见那人开言说道:“你揪的是什么人,因何吵嚷?”恶奴见问,连忙回话,口尊:“张大爷在上请听,方才我们在房,瞧见那人探头缩脑的在门外观望呢!我问他找谁?有什么事情?他说路过此处,因为瞧见宅院很有风水,必出将相。我说他信口胡言,分明是闯亮,偷盗东西。瞧见有人,要脱身逃走,故此我把他揪住。正要回明管家,请示请示,或是拷打,或送州衙。但听张大爷吩咐一句话,好把他锁捆起来。”管家张才听罢,面带怒色,气忿忿的瞧着钦差施大人。未知施公吉凶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42回 酒肆闻霸道名姓 路遇得恶徒真情
  话说管家听了门外吵闹,出来问了问,恶奴即对管家如此如彼告诉他一遍。管家一听这个恶奴之言,把贤臣上下打量了一番,不由得心中动怒,将眼一睁,叫声:“七十儿,你这个囚囊的!特地生事。我瞧此人的打扮,不过是个穷秀才,或者是教书的先生。现在他手拿相面的幌子,定然是他懂些相法。你坐在家里,哪知出外的难。为你这莽撞生事,我说你多少。”
  骂得七十儿不敢言语,连忙把贤臣放开。
  且说施公听见管事的这些话,就知是个好人。连忙往里一跑,口尊:“长官爷,真乃眼力高超。学生何曾不是个儒流秀士呢?因为上京科举未中,羞归故里,故流落江湖,来到贵地。因无事可作,自幼学些堪舆相法,暂借此为生。因看贵宅有风水,我才站住。哪知这位出来,不由分说,把我揪住,说我偷走被窝,岂不冤屈。幸遇尊驾圣明,才说出学生清白来了。”
  那管家听了老爷这一片诳言,满口里说:“如何呢?我就猜着的很是,再不错。不是教书先生,就是穷秀才。”言罢叫声:“先生,你贵姓呀?”贤臣随口答应:“岂敢,学生贱姓任。”
  大管家叫声:“任先生,别理他,看我面上罢。礼当领教谈一谈。怎奈眼下我们老爷就回来,有些不便。”言罢,把手一拱说:“请罢,请罢,改日再会。”贤臣也盼不得离了此是非之地,也就拱手说:“多承看顾。”言罢,大人迈步前行。一边走,一边想道:“好个恶家丁,不亏了管家来善劝,施某一定吃苦,细想来真可恨。”
  贤臣想罢,不觉离村有半里多地,忽见路旁有一茶馆带卖酒。大人迈步,遂来茶酒店,一来有些干渴,二来探访恶人的名姓。见里面放着一张桌子,两条板凳。有个人在那里坐着打盹儿,一见大人进去,连忙站起,把老爷打量一番,问:“客官爷,是吃茶呀吃酒呢?”大人坐下说:“倒碗茶我吃。”那人连忙拿了茶杯、茶壶来,将茶呈上。老爷斟上茶,手擎茶杯,眼望那人,叫声:“伙计,宝铺的生意可好?”那人说:“好啊,托客官爷的福。”贤臣说着话,搭讪着,就问说:“掌柜的,宝铺东边儿那一所房子,是个什么人家?”那跑堂的来至贤臣跟前对面坐下,低言叫声:“客官爷,你既不是这里人,我告诉你,料无妨碍。说起来,那所大宅院,村名叫作独虎营。要问庄主姓名,人人听了打个冷战:恶阎王罗似虎。人人都晓,又有银钱,又有势力,万恶滔天,专害良民。他弟兄四人,大爷净身,现在千岁宫内当总管。康熙佛爷宠爱,封他是阿哥安达。他二爷、三爷在京都中沿河作买卖,有两座金店,当掌柜的。惟有罗老叔在家享福,捐纳候选州同六品职衔。不守本分,胡作非为,爱交光棍,包揽官事,开设赌场,讹诈富人,喜玩斗鸡鹌鹑。听说新近又人了穷家棍子头,越发的作恶了。霸占人家房产地土,硬教人家给他纳税银。若要不依,送到州衙枷打了,还得应允。更有一宗,可恨之至:好色贪淫。家中妻妾已有十几个,还在外边霸占人家妻女。瞧见谁家妻女美貌,硬教媒人提说。若是不应,就使讹诈,说人家从前借过他几百银子。放账滚利,利上又滚利,加二加三还是小利钱呢。那家若是还不起,就打算人口。女子貌美,给他为妾;幼童貌美,他硬鸡奸;不美的作为奴婢使用,无人敢作声。不然就要田房。若说了句不允,立派恶奴锁拿到家,打死了无处伸冤。哪怕你告遍衙门,总不准情。许多恶处,一言难尽。不知害过多少人咧!私刻假印,讹诈州县。家中安炉,私铸铜钱,造作假银。若要出门,众恶奴前后围随一群,他比州官还有威风。民人见了,两旁躲开。新近听说出了一件事:他家使的一位仆妇,有些姿色,硬行奸淫。后为本夫知觉,恶棍恐生不测,活活将本夫打死,分八块捺在河中。客官爷你想一想,恶棍如此行为,怎不令人可恨?”
  施公听了过卖之言,把脸气成个焦黄,咬得牙齿响。那伙计一见这光景,口中说:“喷喷喷!我的客官爷,这不是胡闹么?因尊驾再三问我,我又瞧着你不是我本处人,我才告诉你这底里深情,哪知你有这么大气性呢?罢罢罢,我的爷,你喝碗茶,快些请罢!趁早儿别给我们惹祸。若教罗府人万一听见,我们是吃不住。不然,你老要气出痰火病来,那是玩儿的么?”
  贤臣闻听,把气略平了平,假意带笑,叫声:“掌柜的,休要着急,我也不过听着,令人可恨,与我什么相干呢?”过卖说:“这句话,尊驾言之有理。我见爷的脸色都已变了,故此我才着急。”贤臣说:“还有一件事不明。请问这等恶霸,难道官府都不知道么?”过卖摇着手说:“休提此处的官员,谁敢惹他?与他都是朋友相交,弟兄相称。前任州官,为接了告状的呈状,将他大管家传入衙门,尚未讯问,恶棍便差人上京,与大哥送信去。几日工夫,京里的千岁官旨意来咧!把一个州官撤根子抹了回家。因此我才对你说说。”贤臣点了点头说:“伙计,你把酒烫上二壶,再剥两个鸡子我吃。”过卖答应,走去筛酒不表。施公独坐,心—中暗想:“可恨景州众官,枉吃皇上俸禄。属下有这等恶棍,不能办理。施某盘问,又相隐瞒,不能首举。”
  正思着,忽听酒铺门外乱哄哄的人声吵嚷,只见一群人都跑出铺门外站住。贤臣当官府来到,细看,又不是衙门式样。
  贤臣纳闷。又见来了一匹马,马上一人,相貌凶恶,两手捧着一件东西,足有二尺多长,外面罩定黄缎子套,不知是何物件。
  随后又来了两个人,打扮的格外两样。一个骑着走骡,色黑如墨;一个骑的叫驴,色白如银。一个穿小毛皮袄裤,灰绸面,一斗珠皮褂,黑漆漆的起亮,两边露着荷花手巾,俱时新式样,头戴貂帽,生丝缨子,一色鲜红,足登青缎尖靴;白面无须,一双吊角眼睛,年纪不过三旬。一个身穿皮袄,不套外褂——他里外发烧呢!腰中系着鸡皮绉搭包,足登紫绒毡靴,头戴双重东瓜帽,算盘顶儿相趁,倭缎云镶;浓眉大眼,满脸横肉,酒糟鼻子,四方口,赤红脸,连鬓胡须,身体胖大,在驴背上,还有三尺,挺腰大肚,长的恶相。二人并肩而行,后面跟人,一窝蜂相似,也有步下走的。又见揪着一人,那人直往后拽不肯走。马上的跟人,直用鞭子打。那人疼痛难忍,直嚷求饶。
  贤臣看罢,沉吟了半晌。忽听旁边一人管着那边一个人叫声:“第五的,今日可尽了二皮脸的量了。他终日喝的醉醺醺的,满街上乱骂胡闹呢!今日可碰到钉子上咧!”那一个说:“不知他怎么惹着独虎营罗老叔咧?”这个说:“因为罗老大爷从我们村里出来,正遇见二皮脸,喝得涨涨儿的在那里骂街呢!被罗老叔看见,叫他的家人就带起来了。这一带回家去,轻者二皮脸有一顿棍挨。”那一个又问说:“罗老叔望你们村中怎么去了?”这一个说:“喷喷喷!我的糊涂爷,你没瞧见那个骑驴的,不是我们村中万人不敢惹的石八太爷么?”贤臣也在一旁,忽见那群人,有一人望骑驴的说了几句话。
  贤臣离远,虽未听见,估量着此处乃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才要进馆会钱起身,又听那二人讲话。总是施公目下合该有场大祸,不由的又要探听冤家头的恶处,好一并擒拿问罪。只听那一个叫声:“三哥!只因我去京中,做了二三年的买卖,哪知咱这里,就有这些缘故。请问这石八不亚如一路诸侯;再借着太后宫中王首领的脸,连坐四人轿的都和他们相好。石八爷家里,本来也够了分咧!倚财仗势,纵容手下的小将们在外,无所不为。这穷家一伙子,总有十几个人,都是磕头弟兄。石八算是头一个,有渗金佛吴六、泥金刚花四、破头张三、闯粗胳膊邓四,耍钱硬讹诈。短辫子马三、白吃猴儿郭二,他两个集市上私抽税务。还有崔老叔,外号叫秃爪鹰,单陪阿哥玩雪白脸儿外孙,若要叫瞧见,吓的冒走真魂。恶棍徒七恍,外号儿叫铁嘴儿,单讹牙行客人;火烧铛上,他盘腿儿坐着,浑身脱个净光,烙出一身燎浆泡来。五股高香点着,膈肢窝夹裹,一个时辰不害疼。外有真武庙六和尚,他是盐商一个替身,吃喝嫖赌,爱交匪类。只可恨咱这里地方官,连一个有胆的也没有,都是些无用怕事的囊包货。昨日闻听人说,奉旨钦差点了一位镶黄旗汉军的施老爷,往山东赈济放粮,一路上严查贪官污吏,又拿恶霸土豪。听说把德州有名的皇粮庄头黄隆基——外号叫赛敬德这恶棍硬拿了开刀问了斩咧!真正的这才是位好官呢!什么时候来到景州访一访,拿住这伙子恶棍治罪,那才显出报应来咧呢!”贤臣在一旁听罢,心中正自思想。忽从外面进来了一群恶棍,揪住贤臣衣襟不放手。不知所为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143回 恶阎王诓请相面 施贤臣巧用说词
  话说施公访着了凶徒的住处名姓,又得了杆儿上石八这些人的底细,恨之已极,一定拿住治罪;再将太后宫与千岁宫的两名首领,一齐参倒,才称心愿。思念之间,肚内饥饿,只得喝碗茶,吃了两个点心,会了钱才要起身行走。忽见从铺外闯进人来,走至老爷跟前,把眼上下先打量了一番,上去用手拉住叫声:“先生,想必你会相面。”贤臣随口答应说:“略晓一二。”那人说:“走罢!先生跟我到我们家里,给我们爷相相面。”贤臣说:“令恩主是哪位老爷?”那人说:“要问我们上头,是独虎营罗四老爷。”贤臣听了,不由打了一个冷战,心内暗说:不好,施某眼下有祸。无奈勉强支吾,口尊:“众位,如要相面,请到这里来罢。天色晚了,愚下还有事,二则要赶路程。”只见又有一人插嘴声叫:“先生,你怎么这样不懂?你叫我们老爷往这里来罢!好不懂事咧。我们下一请字,你倒这么不识抬举,拿糖摆式的。伴儿们过去揪住他,看他走不走。”又有几个做好做歹的,一齐说话。贤臣是个居官之人,岂不懂这混话?奈衙役不在面前,难以违拗,少不得走一场。
  无奈叫声:“众位爷们,请先行,愚下走就是了。”言罢,贤臣在后,众奴在前,一齐走出酒铺,竟奔独虎营而来。
  不多时来到恶霸门首,进了大门,见门底下奴仆无数。众恶奴内有一人叫声:“哥儿们,谁去回爷一声。”去不多时,就出来说:“爷吩咐,叫你们把相面的带进来呢!”七十儿答应,至大门以下,高声说:“爷吩咐咧!叫把算命的带进去呢!”
  众奴答应着,拉着贤臣就往里走。七十儿望着贤臣说:“老伙计,头前你说我们宅是有风水,这一会你可进去细细的端详端详。”老爷也不理他,跟定恶奴往前走。忠良暗自思想:事情业经访真了,只怕眼下祸患不小。猛见有一恶奴走出来,叫声:“老七呀,先把相面的带过来站住。等罗太爷发放了二皮脸,再带上他去。”这一个闻说,把大人带到—穿廊底下站住。
  大人从人背后闪目留神,往里观看,但见厅内迎面上坐着二人,就是头里骑驴子的那个人。两旁站立恶奴不尘。只听恶阎王罗似虎手指着那人,骂声:“忘八羔子,你是什么东西?竟敢见了我与你八太爷,还敢满口的胡言毛嚼的讲闯。我的人说说你,你还敢不依,要打架,你反了咧!你也背地里打听打听,漫说是五里三村的庄民,就是那些府县的当差、书吏人等,他见了我们,那一个不是垂手侍立的站着?那象你这撒野的囚徒,不懂眼。”又见显道神石八望着罗似虎,叫声:“老兄弟,你也特烦咧!哪有那么大粗的工夫合他劳神。不用问他咧,他的眼眶子也甚高,瞧不起你我,纵然把他打一顿,他也未必怕。不如拿石灰,把他狗人的眼睛揉瞎,就算完了。兄弟你没我爽快,但有撞了我的,不是把他滑子骨拧断,就是把他眼揉瞎。”罗似虎听了,吩咐把石灰拿来。任凭二皮脸怎么哭嚷哀求,众奴不肯容情,按住他,登时把眼睛揉瞎,抬出去了不表。
  且说厅外贤臣只恨得暗骂道:“我把你两个奴才!这是怎样个王法,如此可恶。即便冲撞了州、县官的马头,也不至如此治罪。罢了,罢了!我施某依仗主子的洪福,出了贼宅,合你两个算账。”
  老爷正恨,又听上面的石八说:“老兄弟,我走咧!”说罢起身。罗似虎把石八送出门,回到厅房坐下,吩咐:“快把那相面的叫上来。”恶奴答应,跑出来一点首,冲着贤臣说:“大爷叫你呢。”老爷忍着气,一边走,一边偷眼观看。但见厅内陈设何等齐整,也难为他内监哥哥,怎么挣来的有这分家私,可恨恶人不会享福。且说上坐的恶阎王罗似虎,一见相面的进来,留神闪目观看,只见他穿戴打扮难看,再配着其貌不扬的资格,恶人看了,不由的好笑。——他哪知贤臣的贵处。
  贤臣在一旁,手拿着一块白布,一尺多宽,二尺多长,上写着“学看相”三个大字。又写着“全不识山人”五个小字。两旁又写了两行小字,一边是:残眼能观善恶分贵贱;一边是歪嘴直言祸福辨忠奸。恶人看罢这两句话,不由得心中吓了一跳,暗道:“好个施不全,他竟特意的来有心访我,立刻追他的命。
  不知是真是假,暂且留下狗官性命,问他的来意如何?但有一句话,必须如此这般。”恶人想罢,眼望着手下的家人叫道:“小子们不用拉他咧,叫他慢慢走,想必是他腿上有疮,不得动转。”贤臣闻听,暗说:这样慢待斯文?爽利是一点儿一点儿的蹭罢!一边里蹭着,一边心中暗叹说:“罢了,罢了!我施某现作朝廷的钦差,怎么倒给一个白丁行礼呢?要不依着他们,现今又在贼宅,就如龙潭虎穴。恶人一恼,我施某就是眼下不测之祸,就讲不得失官体咧。”一拐一点的走到恶棍眼前说:“财主爷,艺士这里有礼。”言罢,只得哈了腰,作了个半截揖。恶人一见,不由得大笑,口说:“啊啊啊!好说好说。”
  众恶奴才耍狠,督着下跪。恶人把手一摆说:“你们拿个座儿来,叫他坐下,好给我相面。”恶奴答应,取了个凳子来放下。
  贤臣坐下。
  恶棍叼着烟袋,手把鹌鹑,叫声:“麻子,都姓什么?哪里人氏?怎到我们这里相面来了?”贤臣闻说,暗道:“好哇,施某做官,越发体面咧!又有人叫起麻子来了。我只得忍在肚里。”回答说:“财主爷在上,贵耳请听:学生姓任,贱字方也,祖居福建,现住北京地安门内,锣鼓巷。自小攻书十数载,侥幸身列黉门。因为今岁乡试未中,心中一气,离家要到山东访友,偏偏扑了个空,故此流落贵处。盘费短少,因我幼习堪舆相法,不过赚取路费,好登路程。”恶棍闻听,点头微笑,说道:“麻子,你方才说什么?那块布,又写着是什么幌子?‘全不识’几个字,你别是倒过来念罢,你是施不全罢!”贤臣闻听,打了个冷战,口尊:“财主爷,要问‘全不识山人’五个字,乃是愚下自撰的草号。因为招牌上那两句话,口气过大,恐怕久闯江湖的那些老先生瞧见了恼我,故此写着学看相的‘山人全不识’。识者,认也。方才尊驾说什么施不全,我不懂得这是什么话?”恶棍口内冷笑说:“你自然不懂得。你不懂得我可懂得呢。咱也别管是‘施不全’,是‘全不识’,你先相相我后来还有造化没有呢?”贤臣闻听,故意站起身来说:“尊驾把冠往上升升。”恶棍依言,把帽子往上一托。老爷又端相了一会说:“尊驾今年贵庚?”恶棍说:“我今年二十四岁。”贤臣说:“财主爷这副尊容,好比浮云遮住太阳光;休怪直言。看贵相四岁至十四岁,这十年讲不起丰盛,连衣食也不足,其相应饥寒。怎么说呢?相书上说的好:眉低散乱妨少年,奔了吃来又奔穿。难得尊驾这一双眼,乃是将相之眼。十四至二十四,正走眼运,好比:一轮日照浮云散,万里光华耀满川。愚下直言,并不是奉承。尊驾自二十四岁往后,有五十年旺运,不但大富大贵,只怕后来还有个一字并肩王的造化。多亏一个似阴非阴、似阳非阳的贵人扶助,子宫迟立,寿有八旬。此愚下直言,财主爷休怪。”
  看官,老爷一派谎言,不过是为自己身在危地,方才又被恶棍看破了招牌上的语言,知道是施不全前来私访,故此打算奉承他几句,叫他放自己好出虎穴,发兵来拿他,哪知竟被老爷诌着了。老爷说他四岁至十四岁运气不佳,那时恶棍的老子,给人家做长工呢!当差的哥还未得时。他妈妈缝穷。自己捡长粪、挑苦菜卖呢!老爷又说他有一个并肩王的造化。他想着:康熙皇帝万年后,千岁爷坐了殿,他哥哥把他带进去;千岁爷要一喜,就许封了他个王位。哪知贤臣是个哑谜:说他不久便要过刀,乃是亡故之词。闲言不表。且说恶人罗似虎被施公几句奉承话,眉开眼笑,心里甚欢喜,有放贤臣之意。不知究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44回 乔四怒激罗似虎 恶霸拷打施大人
  话说罗似虎被施公一片奉承言语,说得眉开眼笑,恶人就有释放贤臣之意。忽见乔四在众人丛中站立,两眼不转睛的望上瞅着,耳内留神听话。他听见施老爷一派谎言,说得罗老叔喜出望外。沉吟半晌,心里明白,怕罗老叔心中一喜,放了忠良,他哥的仇就报不成了。急迈步走到恶棍跟前,一条腿打了千儿,说:“小的回舅老爷,千万别听他话,他竟是习就的一片熟套,信口胡诌。舅老爷要是听他的话,那就误了大事咧!若放了他,只怕连舅老爷都有不便。”恶棍一听此言,叫声:“乔四,你认准了他是施不全么?”乔四说:“小的千真万真,认得他是施不全。一来他亲到过我们村庄;二来他将小的主人拿进德州衙门亲审,我随后暗跟着打听,曾见过他两次,岂有不认得的?”
  看官,施老爷先前只打量他是看出招牌上的破绽,再不想他是皇粮庄儿的至亲,被这人早泄了底,说是施不全。这会子贤臣如梦方醒,才知黄隆基是恶人的姐夫;说话的人,是乔三的兄弟。此时老爷犹如高楼失脚,扬子江紧溜横舟,腹内想:“罢了,罢了,活该施某命尽,才遇见对头仇人。”老爷正然害怕,只见恶棍登时把脸撂将下来,叫声:“施不全,你好大胆!我要拿你,还怕拿不住你,竟敢找到我头上来咧!”施公此时出于无奈,只得壮着胆,口尊:“财主爷,旁人之言休听。学生头里禀过:我乃真正是看相卖卜之人,如何把我认作施不全?学生不懂得他是谁。他与府上有仇,财主爷千万休要委曲好人。”恶棍闻听,微微冷笑,叫声:“施不全,你不用装假,虽然我不认得你,可有人认得甚准。我且问你,我们姑老爷与你有什么仇?你把他拿去问斩抄家?”恶棍说着,不由动怒,手指贤臣说道:“你倚着你是钦差,不过是威吓知府、州、县,怕你提参。再者,你来是为赈济之事,差满就进京交旨,何以无故杀人?黄隆基与你何仇恨,将他问成斩罪?实告诉你,我与黄隆基为姑舅至亲。你到我家,是自投罗网。”施公自知事情不好,性命不保,只得花言巧语诓哄恶人,不但不露惊惶,反带笑容,望着恶阎王罗似虎,口尊:“财主老爷,过耳之言,不可听信。再者,尊驾是圣明之人,我若果真是钦差,任你斩杀也不委曲。学生本是相士,抛家失业,才到贵村,拿我顶缸当作仇人,岂不损了阴功?”
  恶人闻听,犹疑不定。恶奴在旁插言,叫声:“施不全,你不用巧辩!想要逃命,万不能够。你瞧着我舅老爷好哄,怎能哄得了我乔四?我自幼跟着我们老爷,走南闯北,无论是什么人,只一经我的眼,就断他个九成儿。何况你这个资格好认的:前鸡胸,后罗锅,短胳膀,麻面歪嘴,左眼萝菔花;我猜你走道儿,还是个踮脚儿咧!是不是?”贤臣说:“尊驾何苦只赖我是施不全?俗语说,人有同貌人,物有同形物。”乔四说:“任凭你说得天花乱坠,也不放你。只怕放了你,就误了大事咧!慢说你是肉身,你便烧成灰,我乔四抓把闻一闻,就知你是施不全的味儿。别耍巧咧,教你坑得我们主人、奴才死的死,逃的逃,家破人亡。你又跑到这里充老实人来。你也想一想,你的行为毒不毒?我哥哥已经是跑了,就是怕了你咧!你又搬砖弄瓦,教人把他淘寻着,将脑瓜儿片下去,你才歇了心。幸而我跑得快,逃到这里来;不然这一会子,也早就他娘的死了。”言罢,望着罗老叔,叫声:“舅老爷,千万别听他的话。俗言说:‘抄手问贼,谁肯应呢?’舅老爷想想,他要不是施不全,他就立刻跪下叩头,恳求舅老爷呢。看他还是大人的架子,站着说话,皆因他怕失官体。再者,舅老爷你想想:我的主人与你是什么亲戚?舅老爷要不替他报这个仇,以后怎么见我们的奶奶?这是一;二来他又扮作相面的先生,到咱们庄上来。他必是打听出舅老爷与主人是至近的亲戚,终必想一并除害。不是小的多嘴,舅老爷若是放了他,犹如纵虎归山一般。”
  看官,乔四说的话,不亚如火上加油。一片言语,就把罗似虎激怒起来了。又遇着恶奴七十儿,想着头里为施公受了张管家张才一顿骂,他心里正没出气,一闻此言,他也跑过来加火儿,单腿打千儿说:“小的回老爷,这相面的千真万确是施不全前来私访。怪不得爷头里未回家时,他就在咱们大门口儿走过来,走过去,探头缩脑的好几次。”恶人罗老叔闻听这一片话,不由得冲冲大怒,骂一声:“好!该死的狗官!怎么竟敢访你老太爷来了?小厮们快拿马鞭子来打这个狗官。”恶奴答应,登时手拿藤鞭三四把,专听主人吩咐。恶棍高声叫道:“快打!问他访我何事?”众恶奴上前动手,倒揪领子,按在地上,用鞭子照贤臣打了去。只听唰唰的响,好似雨点一般。
  贤臣两手抱着脸,疼得浑身乱抖,料着:有死无生,不能报答君王。有暗叹七绝一首:一点丹心照太空,浩然正气贯长虹。
  君恩料得难于报,直待来生再尽忠。
  移时,恶阎王见施公这样光景,吩咐恶奴说道:“你等暂且住手,待我问明。”众奴闻言,连忙住手。施公一翻身,坐在地上,二目紧闭,一言不发。恶阎王叫声:“施不全,你不用合我装着了。给我细说,扮作相面的到门上,为何事而来?”
  施公二目睁开,望着恶棍叫声:“财主爷,我要是施不全,好说来历。我本不是,教我说些什么?”恶棍说:“抽了顿马鞭子,还是这样嘴硬。老太爷今日倒要试试你的横劲。这顿马鞭子,不过先给你送个信,再要不招,比这个辣的还在后头呢!”
  众恶奴在一旁,齐声大喝说:“施不全快招!”贤臣腹内说:“好一起凶恶的囚徒!本院今日倒被这起狗奴威吓起来了。正是:龙离沧海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我施某就拚了一死,万不可说出真姓名来。”想罢叫声:“众位不用威吓,我愚下也不求生,要杀要剐,只要早些给个痛快。我不过作个含冤之鬼。财主爷损这儿阴德,叫我什么施不全,那可不敢从命。”恶阎王说:“你想早些求死,哪里能教你痛快死咧?还用惩治二皮脸的方法惩治你。”吩咐:“拿石灰来揉了他的眼罢!”恶奴答应,登时把石灰取来,又吩咐揉起来。恶奴答应一齐上前。贤臣暗说:“这可罢了,纵然不死,也成了废人咧!”忽见从外边走进一人来,不知说些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第145回 张才求情暗救贤臣 小西下帖巧逢天霸
  话说恶棍吩咐众奴捺倒施公,用石灰揉他眼睛。众奴才要动手,从外面忽然走进一人高声叫道:“且莫动手!等我见爷还有话说。”你道此人是谁?乃是大管家张才。但见他走至恶棍罗似虎跟前,在一旁哈着腰站定。恶棍说:“你这半日哪里去来?”张才说:“头里吴家村的王举人,把小的请去,就为那杨龙、杨兴的那宗事。他如今情愿拿出一百银子,赎他的表妹。还求爷开恩,告诉州里,不拘怎么,把杨龙、杨兴打几板子放了罢!王举人说:‘明日亲身来给爷叩头。’”恶棍摇头说:“不中用,王举人他又充怎么有脸的?等他明日来再说罢。”
  张才复又说道:“小的不知这相面的先生犯了什么罪呢?又绑他。”恶棍说:“他是施不全私访来了。”张才说:“爷知道么?此人头里小人问过他,他是今科乡试未中的秀才,叫任方也。因为投亲不遇,故此相面为生。哪来的施不全?再者呢,施不全他乃奉旨钦差,走动八抬大轿,全副执事,多少官役围随,不亚如康熙爷的圣驾出京;他哪有许多的工夫,这样冷天来私访呢?休要委屈无过之人。小人在外面听见人说,施不全于初四日才能到景州南留集上;明日才能到那里;今日哪有施不全呢?”恶棍闻听说:“既是这样,暂且教他多活一夜。明日要有施不全过去,可便放他;若无施不全过去呢,不用说,一定是施不全来私访,再要他的性命也不迟。小厮们把他捆起来,锁在堆粮仓房里去!”众奴答应一声,遵恶棍的吩咐而去。张才本意要替贤臣求情,叫放了他,见主人的话口紧,也就不敢往下说了。恶棍站起身来,往后院而去。老爷在恶棍宅中受罪不表。
  且说关小西奉老爷之命,往王家屯王善人家送拜帖。出驿馆上马,登时出城,眼看太阳平西。壮士心急,想着送帖回来,还要赶紧进城。打听得离城只八里地,展眼之间走到。瞧了瞧,果然有座大庄院,庄前有座铺面。好汉下马,将马拴在铺门外,想着问个信儿,省得寻找。忽然从南来了一群马,从此经过。小西的坐骑是儿马,瞧见母马,挣脱开缰绳,赶着那群马乱跑。小西一见,慌忙赶去,只见前面群马之中,有个人骑着马赶马,内中就有自己坐骑。好汉大声说:“大哥略站一站!我的马在你马群内了。”那人佯装不理,赶着马越发跑得快,展眼跑出有二里之遥,只见哪人将马赶进大门里去了。好汉跑到跟前,大门已闭,上前把门打了三响。看官你道此是那家?就是王栋的亲舅家。
  前已表过,此人乃临清人,移居在此,名叫丁彪,外号神行太保。年六十四岁,身高六尺,背阔腰围,说话声如洪钟,一顿吃五斤肉,六斤的面饼,能打少壮小伙子六七十人。幼年以保镖为生,目今已挣成家业了。关小西叫门半晌,无人答应。好汉动怒,用脚把门一踢,惊动里面众位徒弟,一齐开门跑了出来,望着小西开口说:“你是哪里来的?踢我们的大门。”
  小西勉强赔笑,尊声:“众位,方才小弟惊了马,跑入府上马群之中。”众人说:“谁见你的马来?也该打听打听,谁敢砸太爷的门?还不快些滚开!”小西一听,心中大怒,骂声:“挨刀的,休得无礼!明明昧下我的马,还敢开口伤人,快快送出来无事;少要迟延,就是饥荒。我要一恼,拆了你的窝巢,还是要马。”一脚踢开一扇门,撩倒了三个人。那几个一见,齐声大骂,围住小西乱作一团。丁太保正在那里配药,忽听得外面闹吵吵的乱嚷,正自怀疑。猛见家中使唤的一个人,名叫大哥儿,喘呼呼的跑进来,叫声:“老太爷,不得了!不知哪里来了一个醉汉,一脚把咱的街门踢下来咧!那些小大叔们围着乱打呢!”丁太保一听,也顾不得配药咧,连忙甩去长衣搭包,急迈步出房,来至前院,噗!使了个箭步,蹿至门下,一声大喝:“什么人找上门来撒野?”
  好汉关小西一见里面又蹿出来了一人,虽然手里招架着众人的拳脚,眼里不住的瞅着里人,恐其上来帮手。好汉留神预备,那知老英雄见他八个徒弟围着一人动手,自己也不好意思上前,只得在旁边观其胜负。只见那一人蹿蹦跳跃;拳脚的门路精熟,不亚如一只疯魔的猛虎。丁太保点头暗夸,就知受过高人的传授。猛见二徒弟呼雷豹,被那人一脚踢出四五步,趴在地上直哼!大徒弟独眼龙,他乃是墙上画的鱼——一只眼,冷不防备,被小西一拳打中了好眼,登时肿起来了,独眼龙竟成了瞎眼咧!丁太保一见,又气又恼,骂一声:“无能的孽障们,还不住手么?八个人打一个,还叫人家打了。”言罢,又回叫一声:“朋友,你贵姓?”好汉说:“我姓关。”丁太保说:“关朋友,方才我见你的拳脚都使得好。你果然是一个汉子,敢与老夫比拚三合么?”关小西哈哈大笑说:“来来,那群奶黄未退的孙子们,还不是关爷的对手,你这老牛其奈我何!”
  丁太保心中大怒,骂声:“囚徒!休得胡说!你太爷开恩,让你把衣服脱了,好和你动手。”小西也不答言,将马褂子、皮袄脱下,又将帽子摘下,连拜帖放在一处。丁太保往后退几步,两手抱拳,说声:“请!”关小西见他如此礼貌,也便拱手说:“请,请!”言罢,二人拉开架式不表。
  且说黄天霸回明了大人,要去找王栋,登时出了城,一边骑着马走,一边想。猛见前面有座村,速速催马前行。展眼进村,抬头看见路北有座宅舍,门口四根旗杆,门上悬着金字大匾翰林第。好汉腹内暗说:“虽然听见王哥常提他舅舅丁三把是个财主,并未听见说是什么前程。这所宅子挂着翰林匾,大约不是。”猛见里门出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天霸连忙下马带笑说:“请问老人家这里是姓丁么?”老者闻问,带笑回答说道:“这里不姓丁,此乃翰林院王宅。”天霸又问:“可是与王希老爷一家么?”老者说:“不差,太老爷就是王希老爷的堂弟。我们大老爷在任上,二老爷是光禄寺少卿。你是哪里来的?”天霸说:“我乃钦差施大人的长随。请问老人家,方才有我们的伴儿来下拜帖,见了没有?”老者摇头说:“并没见有什么人来下拜帖。”天霸说:“呵,莫非不是这里?”老者说:“请问这位大人,莫非是作过顺天府尹的施老爷施不全么?”天霸说:“不错,正是。”老者说:“该回过敝上,前去叩见,才是正礼。怎奈我们大老爷、二老爷都在任上,太老爷现又染病不起。借重尊驾回去,替我们爷请大人的安罢!”天霸回言:“好说,好说。还有一事,请问老人家,此地有个保镖的丁太保住在哪里?”老者说:“哦!你问先保过镖的丁太保?他家离此六里地,名叫做回子营。那里一问便知。”好汉说:“多承指教。”两个人哈了哈腰儿,分手。
  天霸上马,直奔大路,顷刻就走了五六里。天色将晚,幸而天上有月。只见前面一村,好汉催马进村。走不远,前边路北有座大门,门前围的人不少。好汉勒马观看,但见门内是个空院,院内有一群人,还有两个人比拳脚呢。天霸为人,一生好武,瞧见这比试武艺的,也顾不得找人咧!坐在马上留神观看,打量谁蠃谁输。只见二人你来我往,不分胜负,好似二虎相斗。天霸就不住的喝彩。又留神细看是关小西与那人比着输赢。好汉下马,挤入人群。暗自讨度:有心招呼一声,小西必回顾看我,倘被人家趁空打来,他必受伤;欲待上前帮助,又恐他与此人相契。再等一刻再作主意,想罢复又观看。看了一会子,猛见几个人进去,取出几件器械来围住小西动手,天霸不由心中大怒,两手往左右一分,蹿到当院。众人被好汉拨拉得一溜歪斜栽倒了几个。且说天霸一声大叫:“呔!好囚徒,我黄天霸在此,休得无礼。”看官,黄天霸道出姓名,为的叫关小西知道他来好放心。且说关小西一听此话,闪目一看,果是黄天霸,暗想道:“黄老弟他怎么也来到此处?哦!是了,必是施大人不见我回去,故打发他来找我了。”且说老英雄丁太保,猛见一人蹿到眼前,自称黄天霸。老英雄心中多疑,高叫:“孩子们,且别动手。”又叫:“关朋友,你也且住手。老夫有句话说。”言罢走至天霸跟前,上下打量了一番,执手开言说:“请问尊驾贵姓黄么?”天霸说:“咱姓黄,怎么样?”
  丁太保满脸带笑说:“有位飞镖黄三太是你何人?”天霸见问,也就以礼相答,口称:“不敢,那是先君。”老英雄听了,赶着与好汉拉了拉手儿,口称:“黄兄,恕我眼拙,失敬失敬。早已久仰大名,今日得会,三生有幸。话不说明,老兄也不知晓。当日愚下保镖为生,在苏州路上,亏了令尊三太爷,仗义让我两镖过去,那时我就感激不尽。又蒙李红旗李兄引进,与令尊结为契友。”天霸听说他姓丁,连忙说:“有位王栋兄,可是令亲么?”丁太保回道:“那是舍甥。”好汉也就拉手儿说:“恕罪。”又将特找王栋的来意,说了一遍。
  且说关小西在一旁,见他二人说话,说到一家儿去了,听了半天才明白。且说丁太保将天霸、小西让进书房坐下,又与小西陪罪。关小西也与丁太保作揖。丁太保又叫:“徒弟们进来,与二位好汉见礼。”但见大徒弟独眼龙的好眼被小西打肿,二徒弟呼雷豹的腿也踢伤了。关小西一见,倒觉脸上发愧。太保吩咐摆酒,登时摆上酒饭,让天霸、关小西上首,丁太保陪坐。饮酒间,叙起话来。丁太保才知他二人是保施公往山东赈济。又听小西说因为马跑到他家,他追来要马。丁三把一听大怒,立刻叫人到园内去查看,果然查出。老英雄问众徒弟是谁放马去来,要昧下马?问来问去,是独眼龙放马去,拐来此马;后来有人找上门来要马,他执意不给,才惹得关爷动气。
  老英雄骂声:“打嘴的奴才!怪不得关爷把你好眼打瞎,你干的就是瞎眼的事。罢了,此刻我不究了,明日再合你算账。”
  天霸、小西再三相劝,不觉饮至四更,这才撤席。安歇片刻,交了五鼓。刚到天亮,天霸与小西起来,穿衣净面,整顿齐备,告辞丁彪要走。老英雄苦留不住,又送了法制的伏姜,令人牵出两匹马来,把天霸、小西送出大门。三人彼此哈了哈腰儿,这才分手。要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146回 活人命得知消息 救恩官暗探吉凶
  话说黄天霸、关小西在回子营,告辞丁太保,要赶紧进城。
  出村正遇天降大雾,不辨东西南北。行走之间,马不前进,四蹄乱进,往后直退。天霸知这马的毛病,估量着前途必有忿事,就不紧催了,连忙下马。关小西忙问道:“此马不往前走,是什么缘故?”天霸说:“关哥你不知道,我这马有个贱恙,慢慢再告诉你。”言罢,将双镫连在马鞍之上,将鞯撩起系好,叫声:“关哥拉着这马,只管前走,头里等我,我随后就来。
  若是工夫大了,你只管进城去。”小西只得拉着天霸的马,从西北绕道而行不表。
  且说黄天霸见小西去后,把皮袄襟掖起,大踏步紧往前走,眼内四下观看。但见路旁雾罩罩的,细看是一攒大树林。好汉刚然走过去,忽听背后有脚步响声;回头一看,却是一人手举棍子,照着好汉的腿要下绝情。好汉双足一蹦,蹦起有三尺多高。那人打了个空,举棍又照顶门要打。天霸瞧着棍离不远,将身一闪,伸手抓住那人的棍,往怀中一拽,复又往外一搡。
  只听咕咚一声,把那人栽了个仰八叉。天霸赶上,踩了一脚,叫脱皮袄。贼人心里暗说:“我若不脱皮袄,他把棍子一按,我就死咧!不如暂且脱下,然后再调入来,将他拿住,以报此仇。就只是见了众伙计,我面上无光。”贼人正打主意,只听好汉一声说:“你再不言语,我也要动手了!”贼人见好汉动怒,连忙哀告说:“老爷息怒,且莫动手,放我起来,我脱就是了。”好汉闻听,放起贼人,令他把皮袄脱下。天霸肩扛木棍,挑着皮袄往前走,见前面树上隐隐约约似乎有人。好汉暗说:“这树上不象个人么!此乃隆冬之时,这人在树上作什么呢?莫非是要上吊?”英雄想罢,连忙紧走几步,相离不远,看了看,是在树上捆着呢:浑身精光,脸如白纸,二目双合。
  好汉就知是被贼所害。贼把衣裳剥去,便不管草死苗活。暗说:“我有心搭救此人性命,又恐耽误了工夫,施大人抱怨;待要不管,哪有见死不救之理?也罢,我先看看还有救没有。”
  好汉于是把棍子皮袄放在地下,上前伸手摸一摸那人的心口,秃秃乱跳,还滚热呢。又摸口鼻尚有热气。好汉说:“有因儿,合该咱俩有缘。”言罢把绳松开,放倒他在地。回手又将大皮袄拿过来,叫声:“老兄啊!这是我干儿子孝顺我的,帮了你吧。”说着给那人披在身上,又将那人的嘴撬开,瞧了瞧,塞着一口的棉花。好汉与他伸手掏出。猛见那边尘土飞空,象有许多人来。相离不远,但见七八个人赶来,尽都是彪形大汉,恶眉凶眼,来势正勇。那些人猛见好汉,举棍把旁边石台打碎,忽又上树如猫,暗暗惊慌,把雄心退了一半——就知此人是个英雄。互相观望,不敢前进。
  内中恼了一人,混充好汉,大叫:“哥们且后,待我拿他!”
  言罢,手举铁尺,撩衣前进。天霸在树上早把镖擎在手中,照准贼人手打去。只听唰的一声,“哎哟!”咕咚栽倒在地。且说众人见伙计铁尺落地,仰天平身栽倒,众贼还不知那里这东西,俱都怔忡忡的发呆。好汉在树上大喝一声说:“贼寇听着!你祖宗的宝贝,有一百多支,任凭你有多少人,只管快上来。叫你们来一对,死一双。快来吧!”众贼听见这话,叫声:“第七的,我们可顾不得你咧!”言罢,撒腿就跑。好汉在树上蹿将下来。那人吓得直叫:“爷爷饶命!只当个买鸟放生。家中还有年老父母,无人侍奉。今日饶了我的命,你就是个老祖宗。”好汉闻听,就势把镖投出来,抹了抹那血迹,收起来,大踏步往前追赶。走不多时,猛见有个土坡儿,孤孤零零有座破庙。天霸暗说:“那伙狗男女,大略去了不远。这座破庙必是他们窠穴。”想罢,迈步竟奔破庙。走至跟前,听见里面有人说话。这个叫:“老四呀!方才那个小于好厉害家伙,一棍把块祭台石打碎了。幸亏咱们跑的快,若被他打一棍,管把豆腐浆砸出来。”好汉在外听着,不由得暗笑。正听着,忽有一人大言说:“何必给别人家贴金,伤咱们的人。我们该报仇雪恨!皆因没本领,只得吃亏。就让那人有法术。常言说‘能人背后有能人。’”天霸一听,心中大怒,一脚把隔扇踢开,就倒了一扇。好汉站住,往里观瞧,但见里面漆黑,比外面阴昏雾罩。细看了会子,才瞧出当地下有一池儿活火,几个人围着烤火呢。猛见有人把隔扇踢倒一扇,众贼刚要喝问是谁,忽见好汉堵门而立,吓得众贼手忙脚乱,无处藏躲,一齐跪倒在地,叫声:“我的佛爷!小人没敢说什么,休要见怪。”天霸闻听,一声大喝说:“少要胡说!我只问你们那树上捆的是什么人?是你们害的不是?如有虚言,我又祭起宝贝了。”众贼知道厉害,抖战说:“别祭宝贝,神仙老爷,我们情愿实说。皆因小人们为穷所使,才把那人如此。不料并无什么值钱东西,只有一件被褥套,还有身穿一件破袄。老爷若要,小人情愿送还。”
  好汉说:“既然如此,都跟我来。”
  众贼答应。天霸登时将众贼带到树下,将受捆的那人,并那名贼寇,叫众贼抬至庙内。天霸吩咐把那人放在火池旁边乱草上躺下。可巧有了三把送的法制伏姜,好汉拿了一块,用滚水泡开,灌在那人腹内,叫他慢慢苏醒。好汉又盘问众寇说:“你等有多少伙伴?现在哪里窝藏?头目是谁?不许隐瞒。”
  众寇闻听,齐说:“小的们实回太爷。我们并无什么头目,也无别的伙伴。”天霸说:“既如此,快把此人衣服财物等项一齐拿来,你们各自散去。”众寇答应,忙把褥套取来,放在地上。
  又有一人望着好汉叫声:“太爷,这皮袄赏与小人,他的棉袄,小人穿着呢。”天霸说:“那么着你俩就换了罢。不必多说,快些散去。”贼人不敢迟延,千恩万谢,出庙四散不表。
  且说地下被害的那人,猛然腹内一阵汨汨作响,一连出了几次恭,姜赶寒散。好汉一见,心中大悦。只见他苏醒多时,把眼一张,翻身起来,四下观看,两眼发赤,口内只是哼哼。
  好汉知他心中纳闷,把已往情由,对他说了一遍。那人如梦方醒,站起来,慌忙跪倒,叩头谢恩。好汉一见,说:“不必如此,快收拾回家去罢。”那人细把天霸上下打量了一番,说:“小人瞧爷很面善,就只不敢讲。”天霸说:“只管讲。”那人说:“小人家住德州。只因来了个钦差施大人,将本州庄头黄隆基、家丁乔三,一并抄拿。小人到州衙瞧看审案,故此认识大爷尊颜,知是跟钦差的。”天霸说:“不错。”那人说:“还有一件事情,大爷请听:小人姓宋,叫宋保。只因我姨家住独虎营,给罗宅作仆妇。今日我看我姨去,见有个相面的先生,细瞧很象钦差大人,被罗宅拿住。”好汉闻宋保之言,不由失惊。
  忙追问下情说:“此话未必真吗?我们老爷身居钦差,哪里有什么大工夫去私访?”宋保说:“大爷,小人不敢撒谎,我把钦差面貌记得很真;一见相面的先生,就有些疑心。又听罗宅的家人,纷纷乱嚷说:‘那相面的先生是施不全假扮私访。’小人越发信真了。我倒替他老捏着把汗儿,怎么说呢?罗宅现是黄隆基骨肉至亲,他要替亲戚报仇,还肯轻放吗?”天霸闻听,虽然心内担惊,面上却不露出来,故意笑道:“傻朋友,别满嘴胡说咧!我们大人现在馆驿之内,这就是你认错了。我且问你,此处离独虎营还有多远?”宋保说:“还有十数里地。这是背道;要打景州城里去,不过四五里。”好汉问:“这罗宅是个什么人家咧?”宋保说:“若说他家,仿佛一路诸侯。家有内监,他哥哥是千岁宫首领。京里有银楼、当铺七八座。罗老叔外号叫恶阎王,独霸此方,倚财仗势,连此地官府还怕他三分。”好汉听罢,恐贤臣遭害,也不便往下再问,叫声:“朋友,我还有事,不能久在此叙话。你也及早回家去罢。”言罢,宋保拿起行李,同好汉出庙,千恩万谢,告辞而去不表。
  且说黄天霸瞧了瞧雾散天晴。此时正逢冬至,日短夜长,不觉天已晌午,心内着急,迈步紧走,要去搭救钦差。往前正走,只见远远一座村庄,村头有磨砖大门。好汉暗说:“这一定是恶人住的村庄。我再打听打听,好行事。”可巧一问就问着头里老爷吃茶的那座小铺儿。举步进内坐下,只见旁边座儿上一人站起,欲要招呼。天霸瞧了瞧,乃是小西,连忙望着他挤了挤眼。关小西也就明白了,复又坐下,一语不发。仍然两人故装不认识似的。各吃完东西,天霸先起身,会钱出铺;小西随后,也会了帐,连忙出去,追赶天霸。二人走到无人之处,这才开言讲话。黄天霸说:“关哥,你到此为何?”小西见问说:“老弟只顾咱两分手,愚兄到驿馆等你,不见回程。
  谁知大人改扮行装,私访出城。临走嘱咐施安,不许声张,因此我先到此处探听音信。但不知老弟如何来到此处?”天霸见问,就把路遇贼人,救了人一命,因而得一音信,说了一遍。
  未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47回 黄天霸踩访贼宅 恶家奴谋害贤臣
  话说天霸虽得了大人消息,不知是吉是凶。与关小西蹿到恶人房檐,潜身绕至内舍房后坡,隐住身形。幸喜这一晚天无月色。好汉低声道:“关哥,飞檐走壁,料你不行。你在这里等着倒妥,也看着衣服。我先到里边探探的确下落,回来好叫你再搭救大人出来。倘有了失闪,我须得发个誓,不论男女老少,杀个烟灭灰无,滚汤泼老鼠——一窝儿命尽。”小西答应说:“就是如此,千万老弟你可想着我些,别忘了我。”天霸说:“放心罢!”天霸顺着瓦垄,出滑出溜,登时不见。
  不言小西老等,且说天霸来至恶人内舍房上,闪目各处观看,但见各屋都是明灯亮烛,人语喧哗,满院总不断行人。此时好汉穿着绑身小袄,紧系搭包,背插单刀,外带镖三支,腰掖甩头一子,在房上隐住身形。先看一看,不知哪是恶人的住房,也不知大人在何处,只急得眼中冒火。猛听下面有妇人之声,这个说:“妹子快快的收拾罢,爷在书房等急了,把我骂了一顿。”又听那个妇人说:“是咧,刚把锅子煽好,这又蒸馒头,还又炒野鸡片儿,一个人何曾得空闲儿?”又听一个妇人笑嘻嘻的骂道:“浪东西呀!不用说咧,提防少时还叫收拾一桌果酒呢。爷头里吩咐咧!今晚间要合杨大的妹子,还有个小寡妇儿,今晚成亲呢。但愿抢来的小寡妇应允了那宗事,咱爷耍弄上手,一高兴一乐,多赏你个脸儿,叫你陪着睡一夜,岂不得福儿?”又听那个妇人照脸噗的啐了一口,骂声:“挨汉子的老养汉精!别说嘴咧!你问问他几时敢合我撒野来?只当是你呢!那一晚叫他挤在过道儿,摸着奶子,硬叫你与他咂舌头,咬了好几个嘴儿。罢了,别说嘴咧!”几句话,说得那个妇人脸上臊的满面通红,搭讪着,连忙煽火锅子去咧!
  好汉在房上听了个明白,暗骂:这起不知羞的娼妇老婆,必是全被恶阎王养肥疯了。不然,必不如此轻狂!好汉听了多时,并未听见大人的生死下落,恨不得一时找着老爷。复又转想,何不趁早儿,绕到恶人的住房,隐住身形,再窃听窃听。
  想罢,复施展飞檐的本领,犹如狸猫一般,顺着房,随着妇人的声音,顷刻来至恶人的书房。上有天窗,前有卷棚。好汉于天沟内,隐住身形,顺着天窗眼内望屋里,听得真切,看得明白。好汉于是向里闪目暗暗窃视:只见炕上坐着一人,头戴瓜皮软帽,豹鼠尾,青红穗,身穿蓝缎细毛皮袄,青缎皮坎肩,腰系花洋绉搭包。又见他方面大耳,白净的脸儿,活象一个奸雄,就知是恶阎王罗似虎。两边伺候着几个妇人,看样是才吃饭,面前碗盏满桌。天霸瞧毕,暗说:“吾看罗似虎这样形势,虚担‘恶阎王’三字。我混号叫‘短命鬼’,合阎王拚一拚!”
  好汉心中正自暗想。忽听恶人说:“尔等把家伙撤了罢,快叫乔四来。”仆妇答应,手端油盘而去。不多时进来一人,口尊:“舅太爷呼唤小的有何吩咐?”恶人说:“叫你不为别事,就是头里那个相面的,果然认准了他是施不全么?”乔四说:“小的焉敢在舅太爷跟前撒谎。皆因小的见过几次,如何认得错呢?他亲身到过我们霸王庄拜客,那时我就认准了。他又把我们爷拿进德州,当堂审问;小的在旁听着,怎能认误了?”恶人闻听,冷笑一声说:“是呀!你自然认得不误。这屋内并无外人,你想你的主人是我的嫡亲姊夫,他被施不全害得家破人亡,这个仇还不当报吗?就只一件,你舅太爷并不犯上,这会子有点后怕起来咧!即是那府、州、县官,不是你舅太爷夸口,只用我二指大的帖子,就叫他回家抱孩子去咧!纵要他的性命,也是稀松。你舅太爷为人,你向日也知道,我是那样怯敌么?就只是这个施不全,我听大太爷回家说过,他是施侯爷的儿子,系荫生出身,初任作江都县,办事很好。皇上喜爱他,把他越级升了顺天府尹。最是难缠,一进朝立即参了皇亲索国舅;二次又参倒了御前两名总管梁九公、李玉康。康熙佛爷偏喜欢他,把他又升了仓厂总督。如今又派出山东放粮,外兼巡按,奉旨的钦差。哥儿,你可估量着,别给我惹这个穷祸。”
  恶棍在屋内所讲言词,天霸在房上俱都听见,才知施大人还有命,就只是不知现在哪里。好汉腹内暗说:“细听口气倒有因儿。恶棍意思,恐惹不了,八成有放老爷之心。但愿神佛暗中催着罗似虎释放了大人,我也就不肯伤人性命咧!免得他一门同遭横死。”天霸想罢,又听乔四说:“舅太爷此话说得不合理。小的斗胆说;既有此心,就该早吩咐。为何业已行出,又有悔心?头里既把钦差重打了一顿马鞭子,衣衫俱都打破,脸皮亦破损,顺着脑袋流血。后又把他幽囚起来,只等天黑,就要害他性命。如何又后悔要放他呢?如果要是相面的,放与不放都是稀松;要准是施不全前来私访,如放了他,那祸可不小。那时咱爷们要想逃生,万不能够。咱爷们还是小事,只怕大舅太爷,罪也非轻。这是小的拙见,是与不是,望舅太爷酌量而行。”恶人一听乔四之言,倒没主意了,叫声:“你坐下,咱们商量商量。”恶奴说:“舅太爷只管放心,这点小事儿,交给小的。别管他是施不全不是施不全,但等夜静了,用刀把他杀死,分为八块,用口袋装上,背到菜园子里,捺在井中,就算完了账咧!明日纵有人来找寻,只说有个相面的先生,相了会子面出来了,不知去向。谁知就是咱家害了他咧?”恶棍点头说:“这也倒罢了,倘或他是相面的,明日又有施不全来在咱景州下马,我心里有点子怀着鬼胎。怎么说咧?我素日的声名在外。耳闻施不全爱管闲事,万一他要寻着我的晦气,那却怎么样呢?虽说我有书字到京,告诉你大舅太爷,求他不论怎样使个法子,坏了施不全咧!怎奈远水难救近火。俗语说的好:‘未曾水来先垒坝。’无的说咧,你再想个法儿,要保我的脸。哥儿,你是知道我是最肯花钱的,我一百二十两银子新买的那个小使女玉姐赏了你。再看家里也无什么事,你到长辛店当铺内管点事,强如闲着。”
  恶奴闻听,心眼都乐,就势儿趴下磕了三个头。复又站起来,把脑袋一低,得了一计,口尊:“大爷,此事除非这样而行。小人想起一人来,我去找他,至容至易。施不全若是明日下了马,必往金亭馆驿。舅太爷须得破些钱财,小的托他行刺。若问此人是谁,提起来舅太爷也知道,他是真武庙的六和尚:武术精通,专能飞檐走壁,又有膂力。从先做个绿林,在霸王庄闲住过,与我兄是莫逆之交。因为犯事怕被拿,才削发为僧,硬霸占了真武庙。住持被他杀了,掩灭踪迹。我同家主到过庙内。他虽说出家,甩不落酒、色、财、气四字,专好钱财,广交江湖朋友。俗家姓陆,名陆保,人称他为六师父;听说如今又起了个出家法名叫惠成。使的兵器,小的曾见过,是两把戒刀,十斤以外。还有宗暗石子,打人百发百中。若叫此人行刺,施不全有死无生。”不知到底害得施公怎样,且看下回分解。

第148回 城隍土地作护法 白狐大仙引路途
  话说恶奴乔四千方百计在罗似虎跟前要献妙策谋害施大人。
  不言天霸在房上发恨,且说罗似虎叫声:“乔四,你说这六和尚,我倒不知他有怎样一身武艺。我虽未见过他,常听横房里的崔老叔与石八爷表过。但得他肯去杀施不全,我解了仇恨,纵费我几千银子,那可又算什么?”只见有个丫环走进房来,望着罗似虎尊声:“爷,后面宴席齐备,请爷去与新来的那位奶奶吃喜酒呢!”恶棍听了,连忙立起,望着乔四说道:“这事就这样办罢。天还早呢,等至夜深,你先办去。明日我听你个信儿。”
  不言乔四应允这事,等夜深了害人;亦不提罗似虎人内吃酒,且说在房上窃听的黄天霸,抬头仰看三星,天不过一更时候,因不知老爷下落,心中着急,要想下房动手;复又来回各房上寻施公下落,不表。再说贤臣从黄昏时被恶奴锁在仓房。
  恶奴乔四把老爷四马攒蹄捆了,放在粮食囤里,又抓了一把土填在老爷嘴内,噎得老爷口不能言,腹内暗叹:白日挨了一顿鞭子,今又被捆绑起来,镇在仓房囤里,不由心内发急。起初急出一身冷汗,后来工夫大了,又冻的浑身发战。此刻天到二更,腹内已空,怨气攻心,思念之间,心内一急,两眼发黑,忽悠悠的魂灵早已出了窍,飘飘荡荡,就要归阴。暗中惊动当方土地、本处城隍,一见贤臣灵魂出窍,二位神圣不觉着忙,暗说:“不好,施大人他乃星宿临凡,保扶真命帝主,今日不应归位,若由他出去,玉帝岂不归罪?”二神上前挡住爷的灵魂,知道目下有人来救,先暗中保护不表。
  且说恶奴自从领了罗似虎之命,只等更深夜静,要害施公性命,来到外边房中,与众恶奴耍笑饮酒,直到天交二鼓。直喝得愣里愣怔的恶奴,酒到八分,猛然想起道:“哎哟!’了不得,几乎忘了一件大事。”连忙辞众奴,趑趑趄趄的迈步竟奔仓房而来。恶奴早已备下钢刀,在腰内掖着。倒运的恶奴伸手拔出,持在手内,犹如猛虎,晃里晃荡,看看将到仓房,恶奴猛见一物,吓了一跳。那物浑身雪亮,眼似金铃,顺着窗台出溜出溜的走。恶奴初认是个猫儿,又大不相同。其形如犬大,望着他不住的龇牙儿,瞪着眼,嘴里不住喔喔的发吼。看官,你道此猫是哪里的?此乃是恶棍家那几年运旺,有狐大仙在他家住下。皆因这三间仓房里洁净无人,大仙爷就在粮米囤内时常起坐。今被恶奴乔四把施大人捆绑捺在高粮囤内,施公现是钦差大臣,官居二品,乃国之封疆大臣,好大的福分。狐仙爷虽然成仙,究竟却不能侵正。一见乔四把一位上界的星官囚禁在内,狐仙爷哪能安稳?连忙就溜出去咧,正在满园里出溜寻找下处,迎头碰见乔四,喝得酒气醺醺。大仙爷知是他的邪火炽大,心里正恨他得很,故此望着他龇牙儿。乔四见是白猫,用刀照准一砍。狐仙大怒,站起前腿,望面上扑喷了一口仙气。乔四不由得打个冷战。那猫儿倏忽不见。恶奴此刻邪气附体,心里发迷,眼内发昏,手提钢刀误入仓房隔壁屋中。此屋乃是七十儿同他妻子居住,他正与妻喝酒,冷不防乔四闯进,不分皂白,一刀一个,结果性命。乔四杀了七十儿夫妻,心中这才明白,腹中暗说:“我本意要害施不全,为何无故杀了罗府之人?”想罢,抽身往外面走不表。
  且说城隍、土地二神挡住贤臣魂灵不放出去,见天霸来到,用圣手一指,爷的魂灵归窍;神明复用法力使贤臣口中泥土化为乌有。大人不由“哎哟”哼了一声。好汉猛然听见,又见那房下边隐隐约约来了一人不表。
  且说小西来至二层房上,留神向下细听,也听不见大人的声音来,又不见黄天霸的踪迹,心内着急。但见靠着后沿堆着一捆杉篙杆子,小西借着杉篙溜下房来,忙把腰中搭包打开,抖出折铁刀来,复将搭包系好,手提单刀,黑影里,一直往前走。有条过道,顺着过道向东行,刚出过道,碰着一人,晃里晃荡的走过去,口里嘟嚷着自己捣鬼。小西忙把身子向外,让他过去,随后紧跟,留神听他的话。只听那人说:“合该倒运,我乔四想是得了昏迷病,平白杀了七十儿夫妻。明日舅太爷要追问,我怎么应承呢?”后又说道:“不怕,若果杀了施不全的性命,舅太爷一喜,就不追问咧!”恶奴只顾走着,自言自语的,哪知背后跟着关壮士。房上惊动了黄天霸,才要下房,忽又听见房内“哎哟”——是大人的声音;又见那边有人自言自语的说话,才知恶奴来杀大人。好汉岂肯容他展手?忙取飞镖照着那人耳朵发去,只听唰的一声,恶奴乔四“哎哟”一声,栽倒在地。小西不知是哪里的帐,只当此人有羊儿风,赶上前去按住,用刀一指,骂声:“囚徒!快说实话。”恶人把酒也吓醒了,也不心迷了,只觉疼的难忍。他只当盗贼前来打劫他们家财,吓得浑身打战,叫声:“大王爷别动手,我愿实说。就是要金银要首饰也有,都在上房里。只求爷放我起来,我好去取。”小西一听,骂声:“囚徒!别作梦咧!我们并非大王、二王的,乃是跟施大人的长随。你须要快说,把我们大人藏在何处?但有半句隐瞒,要你的狗命。”
  闲话少叙。且说天霸发镖打了恶奴,方要下房,听得有关小西声音,好汉嗖的一声,轻轻落地。天霸就不肯说官话咧,低声叫:“合字儿,春点念团呢,要叫本克里的接腕儿,苍啃子熏着,他必凉上。”小西听了黄天霸暗话,知道是:要叫本家罗四听见,他必逃走,千万别放这个恶奴走脱。留神一看,但见恶奴左耳上穿着一枝镖。好汉得了主意咧,忙把飞镖拔下来,递与黄天霸;又把乔四的裤腰带解下来,就从恶奴着镖的耳朵上穿的窟窿内穿过去,拉着,同天霸来至仓房门首,小西把乔四拴在窗户棂上,又用刀背吧吧吧把他膀打伤。小西惟恐他嚷,弯腰抓了一把土,填了乔四一嘴,恶奴就如死人一般。
  黄天霸摸了摸门上有铁锁锁着,好汉用手一拧,锁便开落。
  前言不表,单说恶棍罗似虎,自从厢房回到自己的卧房,不由得闷闷不乐,坐在炕上,耷拉着脸。他妻盘问,他用巧言折辩,假说身不爽快。他妻刘氏为人忠厚贤惠,一听此言,只当实话,连忙吩咐使女快些打铺。使女把铺安置停妥,恶棍睡倒。刘氏疼夫,恐其得病,熬了些黑糖姜汤,教他喝了,又叫使女传出去,明日一早延请医生。使女答应而去。刘氏关门。
  恶棍躺下,猛听窗外脚步走动,慌张得很,恶棍打量杨氏应了口,有人来请他去成其好事,忙问:“外边是谁呀?”只见一人走至窗下低声说:“爷还未睡吗?小的是李兴。”恶人说:“你有什么事?”恶奴说:“爷快起来罢,了不得咧!小的方才从仓房门口过,见有两三个人,说他们是钦差的长随,来救施不全。外面有许多的官兵,把着我们家的大门呢。又见一人举着明晃晃的刀,按住一人要杀。我听了听,哀告的声音是乔四,吓得我连忙溜下来送信。爷须早定个主意才好。”恶棍一听此言,犹如登楼失足一般,吓得浑身乱抖,心里不住的噗噗乱跳,口内说道:“叫管事的传齐佃户、长工,大家努力去挡官兵。先把进来的两个人拿住,同施不全捆在一处,再把官兵杀退。任凭什么乱子,明日再说。等着石八爷与崔老叔来了,我们商量就是了。”李兴说:“俗话说的好,三十六着,走为上策。”恶人说:“可往哪里去呢?”李兴说:“北京现有千岁府大老爷,是得脸的首领。爷是他的亲兄弟,逃在那里管保无事。”恶棍听了,叫声:“李兴,到底是你见识高超,不亚如孔明!还要问你一句话,不知到京多远?几日才能走到?”李兴说:“离京大约不过五百余里,三日两夜,便可到京。”恶人说:“就快备两匹马,咱就立刻起身。”主仆出后门上京不表。
  且说黄天霸拧开了仓门锁进去,里面漆黑。小西连忙把火种取出,照着火亮,四面留神细看:间通连屋,一溜窗下,并无别的陈设,都是木桶、席囤。又见西北屋角里放着一张八仙桌子,桌面上摆着香炉五供,还有酒壶、酒杯,满满的供一杯酒,三个鸡子。小西见有一对蜡烛,登时点着,照得明如白昼。黄天霸猛见桌上一物,原来头里猫衔的那一枝镖,上面裹着一字柬。好汉拿来打开一看,上写四句诗词:天上星君寿未终,引将侠士立奇功;要知吾乃为何许,瓜犬山人自老翁。
  天霸看了,不解其意,估量着是仙家指教,牢记着寻找大人,连忙收起。二位好汉举了蜡烛四下留神,并无大人踪迹。
  小西说:“想必不在这房内,问问乔四就知道咧!”天霸说:“分明我听见这屋里是大人哼的声音。”复又细找那囤边,又听哼了一声。二人走到高粮囤边,只听哼声不止。天霸举烛一照,只见高粮囤里躺着老爷呢!天霸说:“救爷来迟,望乞恕罪。”贤臣闻得是天霸,不由心内感伤,鼻端发酸,眼圈发红。
  老爷恐失了官体,把眼一睁,“咳”了一声,叫声:“天霸,莫非是咱们梦里相逢吗?”天霸回答说:“老爷不必起疑。”小西也叩头请罪。忽见外面又有脚步声响,慌慌张张来了一个人。
  不知此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149回 闻警恶阎王逃走 奉差黄壮士追亡
  话说有人慌慌张张找到仓房。你道此人是谁!乃是恶阎王罗似虎的大管家,名叫张才。表过此人良善,不与恶棍一类。
  因在西院内看着众人作花炮盒子,他只听见里面有人喊叫吆喝,他只当又是主人饮醉了胡闹呢。知道别人劝不下来,故此慌慌张张跑来观看。他见各屋俱都熄烛睡了,就是西北角上仓房里明灯火烛,有人说话;猛然想起相面的先生在这屋里幽囚着呢,疑是主人差人谋害,故此赶着来救护。刚走到门口,冷不防被小西揪住,晃晃的一举刀,喝声:“囚徒往哪走?”把管家张才吓了一跳。当是寇盗前来打劫,连忙口尊:“好汉,有话商量。必是太爷们短了盘费,小人合家主说明,也可资助一二。”小西说:“休得胡言,跟着我来。”言罢揪住领子,往里就走。且说张才此刻也不知葫芦里是什么药,但见席囤里坐着一人,瞧了瞧,是那相面先生;旁有一人站立,瞧光景象似寇盗。听得那坐着的开言问:“你认得我不认得?”张才说:“我怎么不认得,尊驾是相面的先生。”天霸说:“休得胡说!这是奉旨钦差施大人,还不下跪么?”张才听了,只吓得抖衣而战,腹内说:“阿弥陀佛,可了不得,幸亏我没得罪他老人家。怪不得乔四说是施不全来私访,敢则是一点不错。”一面想着,连忙跪倒,咕咚咕咚不住的磕头碰地。贤臣说:“不必害怕,你叫什么名字?”那人说:“小人名叫张才。回大人,因我不亏负人,外人都叫我张公道。”施公说:“我且问你,可是他家典买的呀?还是雇工呢?”张才说:“小人并非典买。我本是北京人氏,在阿哥处当买办。罗首领爱我为人忠厚,后来阿哥吩咐了罗首领,打发我家来给他管事。”施大人听罢点头,又望天霸、小西开言说:“你们拿住恶棍,带来本院审问。”天霸说:“小的只顾先来救老爷,还未曾搜拿恶棍呢。请老爷示下,小的们立刻就去。”大人说:“尔等快去搜拿,只要活口,本院好审问于他。”天霸、小西答应说:“谨遵钧谕。”张才望着老爷说:“此处不是大人存身之所,不如到小的屋里去。”大人点头。登时天霸、小西搀着老爷往张才住房而来,到了屋内坐下。张才又拿出了一套衣服,给老爷换上。老爷又用了茶水,才觉身上清爽了。移时天交三鼓,老爷说:“天不早咧,管家你领着我的人,快去搜寻恶棍。天一亮,本院好回衙审案。”
  管事答应。老爷又望着天霸说:“壮士只可把罗似虎拿住,罪归为首一人,不可无故威吓众人。”天霸等答应。老爷说:“还有乔四、七十儿,这两个奴才也要拿住,勿令走脱。”天霸说:“回大人,乔四早已擒住,现在仓房窗外拴着。”贤臣点头。
  天霸早见墙上挂着一口腰刀,伸手摘下,带在腰间,跟着张才竟奔恶人住房。小西在屋内保护大人,把乔四交给张才,派人看守不表。
  且说天霸、张才二人来至后边,先到恶人卧房寻找,并无影响。天霸心内着急,又找到家奴李兴儿的房中,把李兴孩子、老婆吓得唧唧喊叫。因见好汉举着明晃晃的刀,闯进门来,不知什么缘故,又见张才在后面说:“你们不要害怕,因咱家的爷犯了事咧!这位爷奉钦差大人令来拿咱家老爷,与你们无干。”只听李兴的儿子六狗儿在被窝里说:“张大爷,你们不用找咧!这会子我爹爹早跟老爷逛去咧!”天霸一听,连忙追问说:“小孩子,你知道你爹往哪里逛去了?”六狗儿说:“我听见我爹爹说往京城里找太老爷去了,说回来还给我带个小北京城儿来呢!”黄天霸听了,估量着小孩子嘴里讨实话,必然是真,暗说:这就不用忙了。二人仍回到张才房中,见了施公,把恶棍逃走之事,说了一遍。大人闻听,暗说:不好!
  沉吟半会,叫声:“天霸,还得辛苦一趟。”天霸回说:“大人万安,此事交与小人。”老爷叫张才快去备马。管家答应,立刻将马备来。天霸拉马出门,骑上追赶罗似虎不表。
  单说恶阎王罗似虎,同家奴李兴,从二更天悄悄开后门,主仆二人上马,一前一后,直向北京大道而去。走到半路,忽听吱儿一声簿头晌,又见树林中出来十数匹马,便将他主仆围裹上来。此时恶棍的魂都吓掉,他连声直喊说:“急杀了我咧!后面有人追赶,前头又遇强盗,这是该我的命尽。”一回头也不见李兴,恶棍说:“可上了这奴才的当,诓着我抛家失业。我还指望他给我壮胆,谁知他先跑了!罢了罢了!只须合眼放步,凭命闯罢!”但见众人发了一声喊,把他围住在居中,一个个手执钢刀,大声说:“呔!那厮快留下买路钱来,饶你不死。若少迟延,大王爷把你心割下来渗酒。”恶棍一听众寇之言,在马上强打精神说:“寨主爷不必发喊,听愚下一言奉禀:爷们今日赏我个脸。只因我上京引见,来的慌促,忘带盘费。上京见了千岁,办完公事,回来一定补情。”一寇道:“别拿什么王公威吓我们!就是皇帝老子也不遵。另说新鲜的罢!小子。”又有一寇插嘴说:“哪有工夫合他斗嘴!看起来就该割下他脑袋来当酒瓢用。”说着手举钢刀,当头就砍。恶棍着忙,一闪身往旁躲过,忙说:“暂息盛怒,我还有个下情奉禀:愚下也认得一两位朋友,常走江湖,提起来大略也知道。”有一名盗寇说:“哦,看这样子,你是要提朋友。使得,你且道及道及是谁,若是个光棍,我们瞧着他的面上饶了你,却是使得。”恶棍听了少不得要借脸咧!口尊:“列位爷,若要问我认的这位,原先在绿林很有名声。如今洗手不干,现在真武庙削发为僧人,叫他六师傅。他俗家姓陆,那是我磕头兄弟。”强寇闻听,噗哧一笑,羞得他满脸飞红。又见一名盗寇喝声:“呔!快说别的罢!打着朋友旗号就算咧不成?你方才自通名道姓,说是恶阎王罗似虎,很好很好。哥儿,你若提起别人还有个指望,留个情儿,放你过去;你既称恶阎王罗似虎,哪知你祖宗偏要去寻你,谁知哥儿你竟碰了来咧!”众强盗越说越恼,不由动怒,骂声:“囚徒,罪该万死!你素常欺压良民,鱼肉一方,硬抢妇女,鸡奸幼童,倚仗家有太监,胡作非为。大王爷们虽身居绿林,替天行道,专劫赃官污吏,赈济贫穷。闻你霸道,我早背地发誓,要到你家打劫财物,一抢而空,放把火把房子烧个净尽,给良民报仇。不必多说,快些下马受死!”说着举起钢刀向恶棍就砍。又一盗寇说:“若伤他性命,反便宜了他,不如将他绑上去见大哥,慢慢收拾他,只当咱们解闷。”
  刘虎听了说:“还是崔三哥高明,说的很是。”刘虎言罢,连忙命人拥恶棍先回庙中,留下黑面熊胡六、白脸狼马九、宽胳膊赵八、小银枪刘老叔四名强盗,仍进树林内不表。
  且说天霸心急性暴,恨不得追上罗似虎拿回,好见大人交令,脸上才好看,不住的加鞭,顺了上京的大路追赶。此时月色朦胧,远看不真,估量追赶有二十里之遥,听见前面有马蹄之声。好汉自己暗想:这一定是恶棍的马。遂顺着前面的马蹄声追将下来。不知到底追上没有,且看下回分解。

第150回 黄天霸独战众寇 金大力巧遇英雄
  话说黄天霸自十五岁上,跟着他父黄三太就出马,专为这个营生。一闻簿头晌,就知有绿林的哥儿们,暗想道:“不料此处也有江湖的朋友,我倒要认认是谁?为什么听不见前边马蹄之声呢?莫非恶棍听见后面我的马蹄响醒了腔咧?从别处走下去了?”好汉正然思想,忽听发了一声喊,从树林中有三两匹马闯上来,把路挡住,一齐在马上大喝:“那小厮快留下买路钱,饶你不死,但稍延迟,大王爷把你刺心渗酒。”天霸闻言,并不动怒,瞧了瞧,这些人全不认得,暗道:“这都是哪里饿鬼?只知有些棒子棍子本领,就要出来露脸。我黄某当日在绿林中的时候,总没见过他们一人。”且说众寇见天霸不语,低头勒马,他们认为好汉心里害怕。这内中唯有小银枪刘虎,手轻口快,他本是宝坻县人,一口的土字侉音,先就一声大喝,说,“那小厮你不必打主意咧!有银子快献出来,算在大王跟前尽了孝心咧!若是没银子,快把脖子伸出来,吃你刘老叔三枪。”黄天霸听了不由好笑说:“你不必狂言,黄祖宗问你话,你还不会说。你既称刘老叔,小子,你要杀得过你黄祖宗,就赏你银子。”刘虎以为平常之辈,一听这些话,便动无名之火,大骂:“小子休得撒野,动不动的开口伤人,俏皮你大王说话口吃,看起来就该割你舌根。”说罢就对好汉用银枪分心就刺。
  黄天霸仗着武艺精通,不慌不忙,早把那鞘内钢刀拿在手中,只听当啷一声,用利刀架住银枪。刘虎在马上冲将过来,好汉仍勒马不动。刘虎复旋回马来,只听他喊叫连天,骂声:“匹夫,好大胆子,你竟敢磕我兵器!想要逃生,大王爷不给你个厉害,你也不怕。”说着复又旋回马,用枪直刺。天霸躲过。
  刘虎一枪刺空,气得他满脸通红。天霸腹内说道:“这厮枪法精通,我若不早教这小子出丑,他不死心,又空误了我的路程。拿不住罗似虎,无面目见大人。”好汉心中正自思想,又见那盗催马抡枪,闯将上来,举枪便刺。好汉又用刀架住。刘虎抽枪改势,使了个拨草寻蛇的门路,瞧冷子往天霸左肋下就是一枪。天霸见他的枪抽回,改了门路,便说道:“好小子,往老爷使这个鬼呢!打量打量黄老太爷是谁呀?我脚丫子使出来的劲,就得你使半年呢!”好汉一边说,眼内留神,见刘虎枪来切近,只把胳膊一扬,身子一闪,让过枪尖,一伸手把枪揪住,右手刀往上一举,喝声:“小子看刀。”刘虎说声:“不好!”两腿甩镫,往旁边一闪,只见噗的一声,天霸的刀正砍在他马后背骨上。那马负痛叫一声,蹿出数步之远,栽倒在地上。刘虎趴起来,抱着脑袋急走如飞。天霸一见哈哈大笑,复又说:“好小子,必卖过圆物——会滚弹儿。”好汉连忙高叫道:“不必害怕,老太爷不赶你,慢慢的走,瞧着石头要紧。”
  刘虎只作未听见,跑得更快咧!且说黑面熊胡六、白脸狼马九、宽胳膊赵八,见刘虎这个光景,齐催马上来围住天霸大骂。好汉微微冷笑说:“谅你鼠辈有何能为?”说罢掏出镖,照准黑面熊哧的一声,正中左膀之上。胡六在马上一个跟头,栽于马下。只见赵八、马九撒腿而跑。天霸下了坐骑,见胡六躺在地上,不肯伤他性命,插镖入鞘,上马追赶二寇。
  且说二寇见风不顺,展眼之间,跑到下处不表。单说金大力因为夜里未得睡觉,时在偏殿里,同着几个响马对坐饮酒叙话。前已表过,这伙人都是久作绿林,金大力是新入伙的。因这绿林被他打跑了七八个,众人知他厉害,才邀请他人伙,瞧他的年纪又大,故此众寇都与他磕头,拜成弟兄,尊他为老大哥,他才应允,闲话不表。且说金大力见众寇擒来一人,忙问缘故。众寇就把擒罗似虎的话,说了一遍。金大力听了众人之言,说:“我耳闻他素日很霸道,正想找他呢!今日自投罗网,省得大王爷费事咧。”说罢叫小卒们把他锁在尿桶上,等明日一早好摘心渗酒。小卒答应,才把恶棍带去。又见刘虎慌慌张张的跑将进来说:“了不得了!禀大哥知道,有只孤雁,甚是扎手。大哥你若不出去,只怕他找上门来。”金大力一听,把桌子一拍,怒冲冲的说:“何处小辈,胆敢欺负大王爷的人?老兄弟你不用着忙,我金某与他拚命罢!”忙将长衣脱去,往架上取出棍来,率领众寇,就往外走。
  此时天霸追赶二寇,刚刚来至庙外,猛见庙里出来一伙人,为首的一条大汉,右手斜提一根浑铁棍,杀气腾腾,很有威风。
  天霸暗说:“这厮来得凶猛,必是寻找于我,倒要留神小心。”
  天霸正打主意,只听那大汉喊了一声,蹿到跟前,照好汉举棍打来。天霸见棍来至切近,忙把刀往上一磕,只听当的一声,刚刚磕开。那汉暗说:“这厮好厉害,不但哭丧棒不轻,手上的劲亦不小。”好汉正自沉吟,只见那大汉一棍没打着,急得他暴跳如雷,斜行跃步,两手举棍,照着马七寸子上就是一棍。好汉的眼尖,急力甩镫,扑蹿到那边地下站住,只见马腿上已着了棍,那马咴儿一声,栽倒尘埃。天霸心中大怒,骂声:“好囚徒!伤我坐骑,吃我一刀罢!”嗖地就是一刀。金大力回转身形,用棍腾开。天霸先抢了上首站住。金大力两手拿棍,复又交战,战了几个回合。天霸暗里夸奖,这厮果然本领高强;有心恋战,恐误了追赶恶棍之事。想罢,把钢镖一枝,擎在手中,想道:“若打他上三路,可惜这条好汉;不如打他下三路,教他知道厉害。”主意已定,手里架着他的棍,眼里瞅了个空子,一撒手,只听吧一响,金大力“哎哟”了几声,咕咚栽倒在地。天霸举刀要砍,只见众寇着忙说声:“不好!
  咱们快救大哥要紧。”一个个手忙脚乱,又不敢上前。内中恼了一个盗寇,叫亚油墩李四,大叫:“众兄弟!同我上前动手,难道就瞧着大哥丧命不成?”言罢先迈步就跑。众寇发声喊,一拥齐上,挡住天霸,刀枪并举,把好汉围在居中。众小卒上前把寨主搀起,坐在地上。金大力真算好汉,连眉也不皱,只见众人围住伤他的那人,他便高声大叫说:“众家兄弟,你等须要大家努力拿住这小辈!哪个后退,放跑了那厮,我定砍他的头以示众。”不知众寇围天霸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51回 王栋解群围认友 李兴救家主勾人
  话说众寇围住天霸放箭,被天霸连接三支雕翎捺于地下。
  众寇一见大惊,正在怯敌担惊之际,猛听人声吵闹,但见庙内又出来了十余人,后跟着一人。众盗知是寨主的朋友,前来助战。见一物直扑天霸面门而来。半夜动手,虽有月光,到底看不真切,天霸也不知道是什么兵器,说声:“不好!”才要低头,见那物仍又回去了。好汉正在纳闷,忽听身后一人高叫:“那里面的可是黄天霸黄老兄弟么?”黄爷听了,语音很熟,也就高声说道:“问我的可是王栋王哥么?”那人一听,说:“众位休动手,咱们都是一家人。”众人闻听,一齐大笑。王栋又向众人说:“大哥今在何处?”众寇才要答言,那个金大力已走至面前。王栋说:“大哥应了一句俗言:‘大水冲倒龙王庙咧!’来罢,二位大爷见一见罢。”说着,王栋便代二人道明姓氏。金大力赶着与黄天霸拉了拉手儿,说:“久仰老兄大名,失敬失敬。”天霸回答道:“好说好说。弟方才冒犯,也望仁兄恕罪。”金大力说:“岂敢岂敢,借着老兄弟的光儿,尊驾下遭儿还望大腿上打,就算留下情咧!”王栋接言道:“二位老兄都别挂怀,要记恨一点儿,便是畜生。”金大力哈哈大笑,叫声:“王兄弟,你是知道我的为人,是最爽快,不过说趣话儿罢咧!这位黄爷既是你的朋友,与我的朋友一样。”大家一笑而罢。王栋又引见众人,俱拉拉手儿,又望着金大力说:“大哥,这位黄老兄弟是我心腹的兄弟,你们老哥俩,往后要比我多亲近些,就是合我姓王的好咧。论理二位早该认识才是,当日在江都县保施老爷就是此公。”大力复又与天霸执手说道:“黄兄前在江都县,金某耳闻尊驾,真是位侠义的朋友,可恨金某未曾会过金面。”天霸说:“金兄,莫非当日在扬州作过窃家的头众么?”金大力说:“不错,那就是愚下。”天霸说:“久仰兄之大名,就是未能亲近。”王栋在旁边哈哈大笑道,“二位越说越到一家去了。此处非叙话之所,请弟台到我们下处一叙。”
  天霸说:“小弟还有要紧一事,不能从命,改日再行奉拜罢。”
  言毕就要起身。王栋说:“老兄弟如何这般外道?任凭什么事,也须明早再办。”
  且不提众寇与好汉相会,单说恶棍的家奴李兴儿,自从遇见众寇逃生,绕道而行,无面目回家,有心逃走,无处存身,偶然想起似虎主人的朋友来咧,暗想道:“我何不东村找显道神石八太爷去?现在是窃家头众。”想罢直扑东村而来。登时来到石八的大门口,打得门连声山响。叫够半天,里面有人答应,硬声硬气的说:“外面是谁?”里面那人气忿忿出来,“哗啷”一声,把门开放。‘但见他披着衣裳,怒目横眉的说:“你是哪里来的?怎么这样不知好歹,三更半夜,拍门打户,报你娘的丧!”李兴儿看那人有五十多岁,知他已安睡,怕冷,懒怠起来,连忙叫声:“太爷,你不用生气。我是独虎营罗老叔那里来的,特见八太爷有件要事奉求。”那人说:“八老爷被真武庙六师父请了去咧。”兴儿听了,一抖缰奔真武庙。至庙门首下马,手拍门。有个小沙弥出来问:“是谁?”李兴把来意说了一遍。沙弥人内回明,复又出来开门,让李兴儿进去,闭上山门。李兴儿把马拴在门柱上,跟随小和尚来至三间禅堂。
  但见墙上挂着弓箭、腰刀、弹弓子各样兵器;条山大炕,炕上放着骰盆,上有许多人围着投骰子。李兴儿一看,认得是罗老叔把兄把弟。这伙人是谁呢?渗金佛吴六、朱砂眼王七、泥金刚危四、短辫子马三、白吃猴郭二、破脑袋张三、净街锣邓四、秃爪鹰崔老、金钟罩屠七、显道神石八、蝎虎子朱九、坐地炮刘十,还有红带子八老爷,共十几个人,俱与他爷相好。听着语音,还有两个西人,并不认得。又见一个凶眉恶眼和尚,李兴知道他是此庙的六和尚,连忙上前先给石八打了个千儿,然后挨次问了好,又望着六和尚说:“六老爷好,我们爷叫我请六老爷安。”恶僧最喜奉承,一听此言,点头笑说:“啊!好好!你老爷好啊!”吩咐:“性广拿个座,叫他歇歇。”石八先就开言叫声:“相公,半夜三更到此找我,有什么事情?”李兴儿随口撒谎说:“八太爷白日刚走,京里来了一封书字,乃是我们大太爷教我们爷立刻起身进京,后日老佛爷在定海引见我们爷当直隶州同。小的主人心忙意乱,立刻登程。哪知美中不足,刚出门遇见一位大盗,截住硬要银子。偏偏我们走的慌速,未带银子。强盗不依,还要剥皮摘心。小的主人无奈,说出众位太爷们来,心想着吓退众位好走,还提六老爷的大法号。哪知他们不但不怕,反倒动嗔,说出来的言语,多有不逊。小的无奈,才来到八太爷府上来送个信,为是明日商议事情。家主吉凶未卜,怕明日白劳太爷们空去一趟。故此小的特给太爷们送信,还要回家去商议商议,怎么搭救主人脱难。”言毕回身就要告别。内中怒恼了显道神石八,叫声:“李兴儿,你且坐下,我有主意。”
  看官,恶奴李兴儿用了个激将计,分明是来求众棍,他偏不肯直言,只说来送信;他恐直说出来,再要使激将计就迟了,所以他故意要走。内中这个大汉,先就不悦。怎么说呢?
  他是“老人会”的会首,又是窃家头众,罗似虎与这些棍徒都比他小,今日一个座儿的兄弟有了事,他如何澄的上清儿?再者,康熙年间的王法甚松,不甚追究。闲言不表,就说这显道神石八说:“李兴儿,你且站住。这么个孩子!我既听见其事,何用你中往家里商量啊?难道八太爷还了不开这点小事吗?”
  李兴见石八着了急咧,连忙站住,尊声:“八太爷,这伙要是平常人,小的就不回家商量咧!怎奈这些人都是马上强盗,一个个凶如太岁,恶似金刚的,张口就要小人心肝渗酒,这也是玩的吗?”六和尚在一旁,也就开言,叫声:“李伙计,六老爷问你们爷儿俩走到哪里,就遇见这伙人咧?”李兴儿说:“小的同主人离了庄,才走了二十多里地,东北上有一座破庙,庙前有一带树林,就遇见他们咧!”六和尚一听,噗哧笑说:“我打量哪来的两脑袋的大光棍呢!原是他们。”那石八就问:“六师父,莫非这些人你认得他们么?”六和尚说:“八太爷听我告诉于你,若提起破庙里这伙强盗来,全都是酒囊饭桶。亚油墩子李四、小银枪刘虎,这些晚秧子扬风乍刺,身上未必有猫大的气力。非我说大话,瞪瞪眼他们就得变了颜色。就只是如今咱不肯那么行事,既入佛门,礼当谨守清规,哪里还管别人闲事?”李兴听了,暗道:“这个秃孽障说了会子大话,恐怕落到他身上,临了儿说出不管别人闲事,此话分明是说与我听。纵你就是拉丝,李老爷使个方法说出来,你只得应充。”
  李兴正然心中暗想,忽听石八说:“六师父不是那么说。”登时把脸一沉,叫声:“你错咧!我方才问你认的不认的,有个缘故:如合尊驾相识,我就不好意思糟踏他们咧!不过是把罗老叔赎过脸来,就算完事;如尊驾不肯对付他们,我岂肯善罢干休吗?我要不弄的他们卷了兵刃,拿住送官究办,我石八太爷就自在地面上混咧!再者,我石某从十几岁就挟着汗褡儿出身闯道儿,至今五十一岁,从不仗着朋友走道儿。罗老叔他是我一个座的兄弟,我岂肯拉扯别位?哪怕红了毛的晁盖,我石八要不单个找了他去,拚个死活,我就白交了许多朋友,教慕名的朋友,也不免背后谈论我石八不赴汤蹈火,无患难相扶的义气了。”六和尚见石八急咧,复又拉钩儿说:“八太爷了不得了,该罚你老人家。我是无心之言,说了这么两句。那知八太爷多了心咧。罗老叔我们虽不甚好,我看着很是个朋友,况又是八太爷磕头弟兄,这点小事儿,只怕不能不出点汗,才是好样的!”红带子八老爷,一旁听之不适,叫声:“六师父、八太爷都不用言语了,正该早办正事要紧。”石八爷叫声:“李兴儿,你头里说强盗们说了些什么话,你将那不逊的言语述说一遍,告诉众位爷听听。”李兴闻听,故意的打佯儿说:“小的头里没说什么呀!”石八爷把眼一瞪说:“你快说呀!你头里说那强盗说了好些不受听的言语,怎么这会子又说没有咧!”李兴故意的叹口气,口尊:“八太爷,他们虽说了几句闲话,小的就是不敢往下说。”石八说:“孩子不用害怕,只管说!你八太爷不怪。”李兴又故意为难了一会,口尊:“八太爷,要提起那伙强盗来,实在令人可恨。小的主人曾道及过太爷们的名姓,还有六老爷的法号,指望吓退那伙强盗,哪知他们太也欺人。他们说,若不提这些狗头的名姓,大王爷倒许开恩放过你去,你提起这些狐群狗党来,不过在本地欺压良善;一出了交界,管保迷了门咧!若提那真武庙的六和尚,玷辱僧人,枉入佛教,大王爷早晚就要去捉拿秃驴,解解众人之恨,也不剜眼,也不抽筋,单把他脑袋割下来,作夜壶用。”李兴言还未尽,气坏了一群恶棍,一个个气得还好些,唯有恶僧六和尚气得暴跳如雷,一声大骂:“哎哎哟!好一起狂诈的囚徒,竟敢背地里骂的我连根猪毛儿不值。罢咧!罢咧!”一齐出真武庙去搭救恶人罗四不表。这内中惟有红带子八老爷未来,皆因他自身有一件大事,还未完结,故不敢露面。就只两个老西儿冤了个无对,白把一千多两银子,教这些人用灌铅骰子墩了个尽,连嚷也不敢嚷,算白忍了肚子疼,这且不表。
  单说黄天霸同众寇到了下处。金大力是最好交友之人,又耳闻黄天霸是条好汉,不肯怠慢,立刻叫人摆上一桌酒席,让天霸上座。又告诉他说:“恶霸罗似虎现已在此,兄弟只管放心,明日起解交差。见了钦差大人,贤弟只说没有见我,我不过三两天就起身回家去务农呢。”天霸听了咂嘴说:“很是,真信服你这汉子,说话有心胸。既然承众位哥儿们赏脸,替我拿住恶棍,感激不尽,礼当陪众位老爷们叙谈叙谈。皆因大人立等审案,小弟就此告辞起身,容日再谢众位帮助之情。”天霸说毕,即站起身来要走,只见乱哄哄的跑进几个人来。不知所为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152回 金大力棍扫众恶棍 黄天霸镖伤六和尚
  话说黄天霸闻听恶棍被众寇拿住,心里仍记施公在恶人家中等信,不肯久停,即要起身。忽见从外面乱哄哄的跑进几个人来,口尊:“众位寨主不好了,外面来了好些人,手执短刀铁尺,蜂拥而来,口中直嚷:把罗老叔送出来,万事皆休,少若迟延,杀进来,连窝都拆了!”金大力一听,气冲两肋说:“哎哟!好狗男女,敢在大王爷跟前来要人。”跳起来就要往外跑。天霸阻拦,叫声:“金大哥,何用性暴?承太爷们情分,既把罗四拿住,交给小弟解去;他乃犯人,就算差使。如今有人指名来要,就算他劫夺差使。大哥不必动气,待小弟出去看看他们是什么人!”金大力、王栋说:“既如此,我等奉陪老兄弟出去。想必是两个脑袋的人,不然也不敢老虎嘴里夺脆骨。”
  言罢,三个人起身,各抓兵刀往外就走。众寇见头目出去,也都怒气冲冲,手提兵器,随后而来。
  登时开了庙门,见门外有一群人围着,一个个吹胡子,瞪眼睛,指手划脚的闹呢!天霸连忙上前答话说:“呔!你们这些人,是做什么的?还不快些跑开。”但有一个凶眉恶眼和尚开言说:“呔!那小子休得作梦!快把罗老叔送出来,是你等造化。别等六老爷动火,那时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天霸听了,方要动气,复压了压,叫声:“和尚,你一个出家人,只该背上块砖,挨户去化缘,那是你的本份事,为何跟了这些人来太岁头上动土!我劝你趁早回去。实告诉你罢!罗四被施大人差人拿去,他乃犯法之人,并不与寨主们相干。”恶僧闻言,叫声:“那厮不必多言,我们也不管施老爷、干老爷,快请出你罗太爷来,咱就罢了。再要多言,六老爷就要动手。”天霸一听,那还忍受的住,骂声:“好个不知好歹的秃驴!太爷好言相劝,你却合我古眉古样,自称什么六老爷。我问你是哪个六老爷的夜壶?”恶僧闻听黄天霸之言,气得一声:“哎哟!好小子,竟敢出口伤人,别走,吃我一刀!”照天霸就是一刀。
  幸而天霸眼尖手快,瞧刀临近,随手架避。金大力一边动怒,手执铁棍,直扑石八而来,照准马腿遂下绝情。只听吧一声响,马觉疼痛难忍,连声吼叫,跳了几跳,栽倒在地;大汉石八躺在地下。金大力赶上举棍要打,破头张三蹿将上来,把闪杆一摆,被棍崩为两段。张三手持半截闪杆,吓了一声冷汗,回身就跑。金大力随后赶上,照着背脊一棍,只听“哎哟!”
  咕咚栽倒。众棍围上来,兵刃乱举。那边怒恼众寇,吵发声喊,也冲上来,大骂:“囚徒!以多为胜,你大王爷哪个是省油灯?”说罢,两下兵刃战在一处。众恶棍虽都使着兵器,不过胡乱抡打,哪里是众寇对手?只有真武庙六和尚算是挠儿赛。
  且说众寇与众棍交手,只听一阵兵刃震耳,来回走了几趟。
  金大力不亚疯魔之虎,一条棍横打竖扫,指东打西,如水底蛟龙一般。忽见短辫子马上“哎哟”一声,躺在尘埃。那边粗胳膊邓四,冷不防耳门上也着一家伙,躺在地上。石八被亚油墩李四一锤,打得晃了晃;金大力趁着这个晃,赶上去就是一棍,只听扑咚一声,如倒半堵墙一般。王栋跑上来,对石八吧吧膀子上就是两刀背。众棍见他们头目被擒,一个个越发的着忙。正在忙乱之间,白吃猴郭二被黄天霸单刀一撩,耳朵去了半个,疼得难忍,两手抱着耳朵就跑。王栋一见,忙把飞抓抖开,哗啷随后打去;郭二正跑之间,猛听后面呼的一声,被飞抓连脖子带脸抓住。他仍指望要跑,飞抓的五个爪打入肉内,抓了个结实。王栋这边把绒绳往回一拽,喝声:“囚徒往哪里跑?还不回来。”郭二倒听话,依他回来。他又吩咐手下人,快将拿住的这几个,全都上绑。手下人答应,立刻绑了。众恶棍见光景不好,打个号儿,说声:“跑!”一个个抱头乱窜,如风卷残云一样。众寇随后就赶,只剩下恶僧还与天霸交锋。王栋知道天霸心高气傲,不用别人帮助,站在旁边掠阵。
  但见恶僧蹿蹦跳跃,腾闪砍剁。天霸不肯用力,不到刀临切近,不还手。恶僧打量他要败,刀法越急,一步紧一步,只白费力,再也砍不着好汉,来回又走了数十回合,使得张口发喘,浑身是汗,后力将要不加。天霸大叫:“秃驴,这回何不施展英雄?耳闻你武艺本来平常,出家人本当谨守清规,绝不该勾串狐群狗党,胡作非为。大约你也不知我黄天霸,竟敢班门弄斧。”恶僧一听好汉之言,就有三分惧怕,把舌头一伸,暗暗说道:“怪不得这小子扎手,敢则他是黄天霸?我当日在真武庙地方作响马,就知南路一带有黄天霸,是一条好汉,才十五六岁,多少达官好汉,都不是他对手。我还不信,今日瞧来,果然不虚。此处既有黄天霸,还有我的份儿么?从今快把我这六老爷收起,别等卷了刃再收,那就迟了。”恶僧想罢,又想必须如此如此,方能胜他。瞧着个空儿,撒腿就跑。天霸一见,随后追赶,大骂:“秃驴往哪里走?”恶僧一边里走着,一边里往肚兜里取出一物,回身往天霸一撒手。只听嗖的一声。黄天霸抬头猛见一物扑面而来。看官,方才六和尚使的这宗暗器,是什么东西呢?提起来人人尽知,乃是槐莲丹皮砸烂撮成切团,约鸡卵大,此物比石头还硬,还结实,恶僧常常演习,能三十步之内打人,百发百中,从不落空。恶僧先作响马时,但遇扎手的达官,杀不过人家,就用此物伤人。闲话不表。且说黄天霸虽然追赶凶僧,却早留神提防着,正赶之间,忽听迎面有声,似一物打来,好汉眼快身轻,急将身往上一纵,把手打上往下一招,便将那一物招在手内,瞧了瞧,扑哧一笑说:“小子真会玩。”说罢单臂攒劲,嗖的一声打去,又用大声说明:“大相公!拿你爹脑巴骨子去吧!”凶僧发出此物,扭项正看动静,猛听唰的一声,那物又打回来,凶僧才待要躲,只见吧一声,正中脑瓜勺子上。凶僧摸了摸,顺着脖子流血,原来是打了个窟窿。凶僧连忙从棉袄上扯了一块棉花堵上。天霸早已赶到。凶僧忙把双腿一纵,嗖的一声,纵上庙墙去,顺着墙上了佛殿背脊。天霸一见凶僧登庙堂脊之上,随后单刀一扬,嗖一声也上殿去了。且说六和尚在庙房上,猛见一人抄着影儿也跟上房来,凶僧轻轻的顺着瓦垄儿,趴在后坡里,隐住身形,他偶生一计,忙把外面衣裳脱下一件,揉了个团儿,往下一捺,指望天霸必以为是个人下去了,顺着必赶,他好就此脱逃。哪知天霸早已轻轻绕到他身后。凶僧正脱衣裳往下一捺,天霸趁空儿站起,两膀攒劲,把他后腰抱住。凶僧着急,恐为所擒,忙把胳膊上绑的攮子往后一墩。只听吱的一声,好汉“叹哟!”松手。凶僧得便脱逃。天霸不顾伤膀疼,紧紧相跟,从鞘内拔出镖来,照准凶僧大腿打去。只听那僧“哎哟”一声,栽倒身躯,顺着瓦垄往下直滚,噗咚掉在地上。好汉往下一纵,脚踏实地,赶到和尚跟前,不肯伤他性命,留活口,还要见钦差交令,却用甩头一子,吧吧吧!把恶僧两膀打卸。
  众寇也都进来,赶到跟前,见好汉将凶僧擒住。金大力为人莽撞,举棍照脑门上要打。天霸上前拦住,叫声:“大哥不可伤他性命,小弟还要带他见大人交差。”说着伸手拔镖出来。
  王栋忙命小卒取绳来,把恶僧与那几个绑在一处看守,然后让天霸同进屋内。好汉在灯下脱下衣服,瞧了瞧左膀上,被恶僧攮了有一寸多长的三尖口子,鲜血直流。金大力、王栋问其缘故?好汉说:“方才被恶僧扎的。”二人说:“老弟千万别冒风,须用刀伤药调治才好。”不知天霸到底怎样,且看下回分解。

第153回 黄天霸押解交差 施贤臣回衙审案
  话说黄天霸见众寇拿住罗似虎,急要起身告辞,说:“兄长不必费心备酒,小弟就要起解,见大人交差,省得恩官在独虎营贼宅悬心。”王栋、金大力再三款留,天霸执意要走。二人无奈,只得依从,令人将恶棍罗似虎、杆上石八、真武庙六和尚、破头张三、白吃猴郭二,共五人,俱是绳扎脖子,又遣十名盗寇押送起解。又备马一匹,天霸骑了。五名恶犯在前,好汉在后,来到庙门以外。金大力、王栋俱送出半里之遥,执了执手儿,各自躬身别去。十名盗寇押解犯人,一齐而行,竟扑独虎营而来。
  不言天霸押解登程,却说钦差大人自从打发天霸追赶恶棍去后,忠良坐在房中,单等回音。张公道在旁伺候,拿出各样点心,供奉大人。关小西把住门口,保护大人,唯恐贼宅有变,吓了大人;又怕张才别有异心,留神瞧他变动。贤臣在此,虽然无碍,如坐针毡一般,各样点心不能下咽。张才再三相让,老爷只是哼哼,懒于入口。又不见黄天霸回来,心内着急,忽听打了晓钟,越发不放心了。且说天霸押解众犯,心急性躁,惟恐钦差着急,催逼众人紧走,不多时到了恶棍门首。
  天霸向众寇开言,尊声:“众位弟兄,略站一站,待弟进去回禀大人,再请众位里面坐坐。”众寇说:“老叔只管请吧!我等也不便进内,等尊驾出来带进犯人,我们好回去见寨主交令。”
  天霸说:“既如此,小弟认命。”好汉从后门走入,到了张才房中,才要打千儿,施公摆手说:“壮士请起,多有辛苦了!不知果曾拿住恶棍没有?”天霸说:“禀大人,恶棍等俱已擒拿,现在门外。”施公大喜,说:“好好,快带进来,本院先审一审。”好汉答应,迈步出房。去不多时,把众犯带至门外站立。
  众寇回去不表。
  且说天霸进房:“禀老爷,犯人带到。”施公望外定神细看,又见有个和尚,不解其意,忙问:“这出家人是做什么的?”好汉说:“回大人,这是真武庙的六和尚;这三人乃是杆儿上的,他们都是罗似虎一党。小人追赶恶棍,路遇朋友之处,不料朋友已将恶棍获住。才要起解犯人,忽又来了一群恶棍,硬要劫守差使。多亏小人朋友帮助,把这五人拿来,剩下的逃脱,求大人宽恩。”施公说:“壮士多礼了。这就很好,本院正要一并擒拿。壮士今既捉住甚妙。这起杆儿上的更加可恶。本院亲见他们用石灰将人眼睛揉瞎。大清国岂可留这种恶徒,贻害良民?”
  大人正要提恶棍审问,忽见外面闹吵吵的,有无数人进院。
  小西恐有别的缘故,持刀往外就跑,看了看,只见是许多官员带了兵丁,还有轿夫、人夫、执事,挤满一院子。小西知是此处的官员站在门外。只见众官走至跟前,齐声口尊:“借重将爷,回禀大人,就说我等特来请罪。”小西听了,连忙进房回话,说明此事。复又走出,立于台阶之上,把手一招,说:“大人吩咐叫众位进去。”众官闻听,进房见了施公,一个个手撩袍服,抢行几步,上前跪下,口尊:“钦差大人,多有受惊。卑职等救应来迟,特来请罪。”施公一见说:“众位请起。此地多有这不法之徒,理当早除才是,为何容留苦害良民。昨日本院当堂究问,众位还推不知,必是受他的贿赂。本院此时也不深究,俟人家奏明圣上,听圣上发落就是。”众官听了,吓得闭口无言,只得站起伺候。施安、施孝、郭起凤、王殿臣四个人,上前请安,回明来接的执事。施安打开包袱。老爷换上冠袍带履,复归座位,望众官开言说:“列位贤契,快查恶棍家口男女共有多少,将男人带来见本院;查清妇女,不准差役混杂生事。”众官答应:“谨遵钧谕。”守备、千总去查家口不表。施公又说:“众贤契吩咐衙役,快给犯人换上刑具,伺候本院回衙审问。”知州答应,出门吩咐差役给犯人换刑具,连先前擒住的乔四,一共六个犯人,登时把刑具换上。内中只见恶僧愁眉不展。石八叫声:“六师傅,只管放心,咱们并非谋反大逆,大约施不全也不敢就杀我们。暂忍耐一时,三天之内京中必有人来,施不全他得好好儿的放了咱们,送我们回家。哥哥要无这个法儿,我还算人物咧?”表过石八仗的太后宫总管王志,与他是磕头弟兄,此人朝中大有名头,故此石八说这大话不表。
  且说施公派官去查恶棍家口,不多时千总、守备进来回话说:“卑职查出男女共四十三名,内有男女死尸三四个,并无遗漏。”施公听了,忙问:“这死尸又是何故?”天霸在旁听了,连忙上前说:“回大人,这个女人,小的知道,他乃此地杨隆、杨兴的妹子,妹夫死,他守贞。恶棍抢来,烈妇不从。
  恶棍教人用针将妇人十指钉住,又用麻绳将妇人绑了。小的从天窗亲眼看见。还听说妇人的哥哥杨姓弟兄二人,现在州衙受刑。恶棍讹诈杨姓该欠百两银子,又买通了州官,非刑拷问,追其银两;若无银子,就拿他妹子顶帐,再不应口,就叫知州要了他们性命。”施公听了这些言语,气得咬牙切齿,向众官说:“所有恶人家中雇工奴仆,全都释放;其典买家人,守府派兵昼夜巡逻,不许放出一人。但有徇私,决不宽恕。回衙差人验尸,审问口供,待本院奏明圣上,候自发落。”文武官一起躬身。大人这才吩咐:“搭轿!”上轿后又吩咐文武官员,严紧把守门口,发放雇工。管家张才,随他搬往别处。这且不表。
  再说钦差大人人马轿夫,直奔景州衙门而来。一路上有许多人拦路而跪,手举状词,高声喊冤:“叩求青天救人!”钦差吩咐接状词。手下人接了状词,递与大人。瞧了瞧,俱都是告罗似虎的。复吩咐青衣将原告带进州衙,当堂对质。青衣答应,带领原告进城。不多时到了衙门,钦差下轿,立刻升堂,众官分左右站班。大人吩咐说:“将罗似虎带上来听审。”青衣下堂去,不多时,将罗似虎带到公堂。不知审问后,怎样办法,且看下回分解。

第154回 黄带子庄头说情 恶阎王罗四正法
  话说施公将原告叫上堂来,正要问话,好与罗似虎对质,忽见青衣上堂打千儿说:“回大人,有一位宗亲黄带子,同一个皇粮庄头,现在衙门外,口称有机密事,要见大人。”贤臣沉吟半晌说:“叫他们进来。”青衣回身而去。不多时只见外面走进两个人来。施公闪目留神:一个头戴貂帽,红帽缨一色鲜明,灰鼠皮袄蓝缎子面,年纪有四旬;一个川鼠皮袄,川鼠外褂,青缎吊面,外面罩着合衫大呢面,头戴海龙皮帽,足登缎靴。身后四个跟人,皆彪形大汉,长的凶恶,手中拿着包袱坐褥。且说众官役见黄带子与何三太前来,算着必与罗似虎、石八讲情。且说施公见他二人走进堂口,因是皇上宗亲,不好意思不理,只得把屁股欠了一欠,勉强笑说:“请坐。”黄带子与黄粮庄头哈腰说:“岂敢,我二人久仰钦差大名,幸大驾光临,我二人特来拜望。”贤臣答言:“好说好说。”吩咐看两座儿。
  青衣连忙拿了两张椅子,放在公案左边。黄带子与庄头两人告坐,家下人把坐褥铺下,二人归座,眼望施公,口尊:“大人,我们一来拜望,二来还求一件事情,奉恳大人赏脸。”施公明知故问说:“不知所为何事?”黄带子满脸赔笑,口尊:“大人,我们特为罗姓那件小事,还有穷家儿石姓一人,都被大人带到衙中。他们向日忠厚老实。罗姓虽然豪富,并不自大,纵有不到之处,还望大人容纳一二。他令兄,大略大人也知道,现在是千岁宫的首领儿。”贤臣听罢,不由鼻间冷笑,也不生气,说:“哦,我当什么大事?原来为罗似虎之事。那可有多大事情,何用二位亲自来?只差人告诉本院,瞧着尊驾也不能不放。少不得本院当着二位略问一问,再放不迟。”黄带子与庄头信以为真,笑着说:“怪不得我等向来闻听老大人很圣明,今日看来,名不虚传。多承大人赏脸,我们真正感情。”施公回言:“岂敢岂敢。请问宗亲现在哪衙门当差?”黄带子说:“不怕阁下见笑,在下是个闲散之人。提起来,大人料也认得,现在古北口作将军的伊公爷,就是我哥哥;刑部正堂八大人,那是我侄子。”施公闻听,口里哈哈啊啊,说:“我知道了。请问这位贵姓?”庄头回言:“不敢,贱姓何,我乃八王爷府庄头。”
  施公暗想:少不得叫原告对证。吩咐:“原告快讲实情,但有半句虚言,本爵法不宽贷。”众民一齐叩首,这个说:“罗似虎霸占我地,反与他纳租。”那个说:“硬讹小民家产,私立保人文契。”这个说:“我父惹了他,被他打死。”那个说:“小的儿子才交十四岁,抢到他家作奴。”又有举人口称:“治晚回大人,罗似虎硬赖我杨隆、杨兴二表弟该他二百两银子,差人把二人拿去;又派家人把表妹抢到他家作妾。治晚在本州官台下投状,无奈本州受贿,不准状词。”大人听了,冲天大怒,叫:“青衣与我快动手!”青衣答应,一齐动手。黄带子及庄头见收拾罗似虎,心中不悦,站起身来,叫声:“施大人,你错咧!方才你应下我二人的情分,说不过是略问他一问,便放他回家,如何这会子就要动刑?这不是给我二人没脸面?你以为是钦差可威吓别人,你宗亲爷可不怕!”施公一听这些话,把脸气黄了,一声大喝:“咳!好个不知道理的人,连王法全无了。来人,快将这两狂徒撵出去!”黄天霸、关小西、王殿臣、郭起凤四人,慌忙奔了黄带子、庄头。二人手下有四个家丁,才要拦挡,被王殿臣、郭起凤推住。天霸、小西二人上前,就把黄带子、庄头如掐小鸡的一样,撵出衙门不表。
  且说钦差又复审问恶棍,恶棍还是不招;又夹了两夹,打了三十大板,这才招了。大人知恶棍走眼甚大,恐迟则生变,忙写折子差施安星夜上京奏事不表。且说钦差才要审问杆上的石八与六和尚,只见州官上前回话,口尊:“钦差大人在上,卑职验得恶棍的家口,内有一男一女,乃是被人用刀砍死的。又有一个妇人的尸首,令稳婆验了,十指发青是实,别处无伤。”施公一听,咬牙切齿的骂道:“如此恶棍,就是杀了还便宜他!”又吩咐州官快把杨兴兄弟二人提来问供。州官答应。
  不多时,二人提到,跪在堂上。钦差叫声:“杨隆、杨兴该欠罗姓多少银两?快对本院实讲。”二人见问,磕头碰地,口尊:“青天大人,小的实是冤枉。只因小人有个妹子出嫁半年,妹夫死了,令他改嫁不允,情愿守节。妹夫周年,妹子上坟祭扫,不料路遇罗似虎。他看见妹子姿容,托媒说亲。妹子不肯改志。似虎硬说该他二百银子,假立借字,立逼要银,如无银子,就将妹子抢去折银。小人不应,硬叫家奴把兄弟打伤,送到州衙。州官不问情由,屈打成招,将我兄弟二人收入监中。又将妹子抢到罗家,至今不知死活。倘若有半句虚言,小人情甘认罪。”说罢,眼泪汪汪,不住叩头。钦差听了杨隆兄弟之言,与所访一点不错,且与从前梦境相符,扭头叫声:“州官呢?”州官连忙跪下。钦差在上,冲冲大怒说:“你既作皇家五品官,乃是民之父母,理应在地方教化,除暴安良,才是正理。可恨你这个狗官,趋炎附势,受贿贪赃,不问子民冤枉,身该何罪?”州官吓得咕咚咕咚不住叩头,口尊:“大人,卑职该死,求大人开恩。”钦差说:“你且起去,候皇上旨意到来再说。”知州起去。时已天晚,钦差吩咐把罗似虎、石八、六和尚、乔四等收监,仍把杨姓兄弟暂收。大人把诸事办完,上轿回驿馆安歇不提。
  到了第三日,老爷吩咐到州衙理事。登时上轿,到了州衙,下轿升堂。将要审问众犯,忽报旨意来到,连忙离坐,率领众官迎接。太监说道:“此乃千岁爷王命。”钦差闻听说:“很好很好,下官也要听二千岁爷谕旨,所为何事?”太监忙把王命打开,从头至尾,念了一遍;又从怀中掏出书信,口尊:“大人过目。”钦差拆开细看,认得是施老太爷字迹,瞧了瞧,也不过是叫放罗似虎,与千岁旨上一样话。施公看罢,叫声:“太府,论理,这两封书都该遵,不遵王命为不忠;不遵父命为不孝。但是一件,施某已经差人奏事去了,须听皇上旨意,怎样发落。”太监一听,急得拍手顿足,叫声:“施大人,气杀我咧!我临来,千岁爷再三嘱咐:今日务必同罗似虎进京。我要无人带去,就要我的命;只因十五日千岁要引见罗似虎补刑部员外郎缺。施大人你想,那是千岁的保举,皇上已经记名,明日引见,若无此人,别说千岁爷有处分,连大人也有些不便。”钦差说:“太府不必着急,略等一等皇上旨意,再作商议。”正讲话间,忽听外面说:“闪开闪开,这是京里旨意到了。”但见一匹马直奔堂口。施公忙出座位,走下堂来,见那马匹浑身是汗,施安在上骑着,背后斜背着黄包袱。他见施公同众官俱在堂下站立,便高声叫道:“皇上旨意到了!请爷快来接旨。”施公忙走几步,来至马前,双膝跪下,说:“奴才施不全接旨。”施安忙把背的黄包袱解下来,双手高擎,往下一递。施公双手捧定,众官跟着,齐到公堂。施安这才下马。施公把旨意供在居中公案之上,带领众官行三跪九叩首。礼毕平身,自己宣读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尔施仕伦奏罗似虎万恶滔天,苦害良民。前者二千岁与朕保举似虎升官,若非卿奏明,朕几误用恶党。二千岁当罚俸一年,全革去对子马。爱卿又奏恶奴乔四助恶行凶,与恶棍罗似虎均按律定罪,就地正法。又奏杆上石八等,素行不法,劫夺犯人,按律拟罪。
  六和尚,河间府知府任宗尧业经奏过,是久犯盗寇,前有几件命案,四处查拿,并未拿获,今既出家,仍复为恶不悛,着即就地正法。宫内王首领,念其年老,侍奉皇宫日久,姑开恩赦罪。千岁宫罗首领,念其在京,伊弟在家不法,不加警戒,亦宽恩免罪。罗似虎恃家豪富,武断乡曲,鱼肉乡民,当抄家悉充赈济饥民;朕另派员查抄。爱卿查拿赃官污吏,进京另有升赏,暂赏尔父一年俸银。黄天霸、关小西屡次涉险,擒贼有功,候进京,朕加封官职。
  钦此。
  圣诏读罢,众官叩首。千岁宫太监听的明白,哪里还敢多言?出衙回京不表。且说施公遵旨,把杆上石八等三人,发西安府军罪三年,立将罗似虎、乔四、六和尚杀剐,在景州与民雪恨。又将杨隆、杨兴放出。老爷念他二人无辜遭屈,将罗似虎家财内,赏他二百银子,以为养伤之资。又念他妹子贞节,赐“节烈留芳”匾一面,自捐俸银二百,交给杨隆,以为旌表葬埋之助。诸事办毕,吩咐打轿,立刻起身进京。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55回 商家林费玉鸣冤 河间府施公接状
  话说施公起身回京。一日走到一处,在轿内隔着玻璃一瞧,见路中人迹寂灭,不象别处道上,行人过客往来不绝。忽又远望前面一阵黑土飞扬,弥漫树杪。心中就不由得纳闷,即问:“黄壮士,此处叫作什么地方?”黄天霸闻言,催马来到轿前,哈着腰儿说;“回大人,此处叫作商家林。”老爷说:“到河间府,还有多少路程?”天霸回道:“这就是河间府地面,离城不过大约三十里。”老爷说:“此乃是直隶境界,又是进京大道,因何路静人稀,并无行人往来,荒凉至于如此?”天霸见问,复又躬身说:“回大人,此处虽是大道,行人却不由此走,其中却有个缘故。小的曾听见先父说过,当初商家林、献县两搭界地方,有一盗寇,姓窦,叫窦耳墩,在此啸聚好汉,劫夺行人。虽曾调兵把他驱走,至今余党未尽。”闲话暂且不表。却说黄天霸随着大人的轿,且说且走,猛抬头一看,见前边过来了一丛人马,驮轿人夫,前护后拥,真是一窝蜂一样,瞧见钦差的人马,竟奔西北去了。
  你说这一起坐驮轿的为何躲着钦差走呢?终是贼人胆怯。
  他们是一伙响马盗寇。为首的叫作一撮毛侯七,年纪四旬开外,生的身高六尺,背阔腰圆,一嘴的黄胡须,有飞檐走壁之能,手使两把压油锤,外带铁弩弓,箭三支,不亚穿杨之技,百发百中。其余盛大胯、郑剥皮、山东王、蝎虎子张大汉、崔三、飞毛腿邓六等,俱是胁从党羽;还带着熏香盒、软梯子,及众寇所用的一切器械等物件。驮轿内坐着一人,年方二十一岁,娃彦名八哥,外号叫赛饿鹰,面如敷粉,唇似涂朱,子都之姣,不能擅美于前,故当时为之语曰:“莲花似六郎,粉团似八哥。”他穿着一身式样衣裳,扮作官府形象。这彦八哥又非头目,如何叫他坐轿?因为模样长的好看,假称:某处官府,从此经过,特来拜谒借宿。就有许多倚势的人家,觉着官府来拜,岂不体面长人?又搭着彦八哥相貌不俗,一见必要入彀,因此就揖盗入门,到家吃喝个泰山不谢土。等夜间点着熏香把各屋人熏倒,即把各屋财物抬去,如盗入宝山一样,哪个肯空手而回?
  可巧遇见一位倒运的官府,姓费名玉,是南省庐州府的同知,因丁母忧回家。此人在任作官廉洁,并不贪图民财。六亲皆无,就是夫妻二人,膝下一子,才交三岁。原系直隶保定府雄县人,故由此经过。正走之间,忽见前面众寇一拥扑来。一撮毛先高声喝道:“何处来的官府?把你苦害良民的金银财宝,快给爷爷留下,放你过去。不然叫你人财两空,那时就悔之晚矣。”官府未及答言,但见驮轿后边跟着一个长随,姓鲁名叫醉猫,不达时务,想拿着官势压迫他们,遂催马前来,用鞭一指,大喝道:“好一瞎眼囚囊的!还不闪开道路,让费老爷驮轿过去?”他还当是黎民呢,怕他威吓。这些强盗们哪怕他这些?盛大胯闻听,大怒骂道:“这狗娘养的!不知好歹,合爷爷们发横,你是自来送死。”就着认扣搭弦,只听哧的一声,照着醉猫大腿射去。“哎哟!”一声,他咕咚栽于马下。山东王一见跳下马来,举刀起来就砍,骂声:“好个花驴筋的,吃你老爷一刀。”咯吱一声,红光出现;这个鼠辈,把个醉猫儿结果了性命。那些人见风不顺,吓得撂下二府驮轿,一哄而散,驴夫、跟人都无影儿咧!把个官吓得浑身乱抖,强挣扎着说:“好汉暂息雷霆,容下官一言告禀,请列位贵耳清听。下官虽在外作官,职原卑小,地方又遇荒凉,这几年官囊实在空乏。众位爷们放下官过去,合家感恩不尽,虽没齿不敢忘也。”众好汉一听微微冷笑,说:“好个狗官,谁合你讲文呢?”内中又有一寇邓第六的说:“那有这么大工夫和他斗嘴,要不显显咱们的灵验,他也不知咱们是那庙里的神道。”说着就蹿到跟前,举刀就砍。郑剥皮连忙用力把他的刀架住,高声叫道:“六哥,你别伤他性命,哪里不是行好来呢?”山东王闻听大怒说:“你是老虎戴念珠——假充什么善人?”赌气站在一旁也不言语。郑剥皮大叫道:“要不亏我拦住,你早见了阎王老爷。再要不打正经主意,也就说不了咧。”费玉还是苦苦哀求。正说着话,郑剥皮一抬头,看见轿内妇人,怀抱一个公子,长的肥头大耳,目秀眉清,面白真似银盆,发黑浑如墨锭,真是令人可爱。细瞧脖项戴着赤金项圈,心中一动,就用刀一指说:“把这赤金项圈给了我们,别的东西也就不要咧!”费玉说:“大王爷既爱,理当奉送,奈因此事,乃是小儿满月,亲友留下的;他有一女,也刚满月,情愿大了与小儿为妻,因亲家往广东去作官,恐日后年深不认,临别将一对项圈分开,以为后日押记。今日若被大王拿去,可怜他孤鸾独凤各东西,日后夫妻就不能团圆了。望大王爷开恩,成就这一段好姻缘吧!”郑剥皮大声喝道:”好咧!你这狗官!真是善财难舍。”说着就将费玉拉出轿来,咕咚一声,往地下一捺;又往妇人怀中将孩子夺过来,用力在脖项上咯吱一声,将孩童杀死,脑袋捺在一旁,把项圈拾将起来,众盗寇一齐催马扬长而去,不表。
  且说费玉躺在地上,爬不起来,待够多时,才挣扎着起来,瞧了瞧他儿子躺在轿下,只剩下腔子咧!脑袋在一旁捺着。他的妻马氏,吓了个魂不附体,迷迷糊糊如死人一般。费玉一见,哭得捶胸跺脚,死来活去。登时几个跟人,同几个驴夫,见盗寇去远,这才从树林内出来,会在一处。费玉一见,骂了几句,无奈只得将马氏救醒,又把公子死尸并首级,包在一处,搁在驮子上,然后自己上了驮轿。嘱咐驴夫趁天尚早,快些赶到河间府好鸣冤告状。这且不表费玉赶路。
  却说施大人执事项马,正往北走。忽然从北来了一群人马,高大人轿子堪堪临近,头里三对对于马。对于马刚过来,跟着就是两匹顶马,后面跟随人马无数。但见居中一人,坐在马上,不是王公宗亲,定是贝子贝勒。这马上的人,见施老爷这边下轿,他那边早也下马咧。便打发人前来,问是:“施大人,仓厂总督奉旨钦差,由山东赈济回京。”一来人的名儿,树的影儿。听见是施大人,素日早知难缠,不由打个冷战。二来也合该犯事,冤家路窄。且说忠良见那人下马,心中未免疑惑,登时两下里走到一处,忠良口称:“奴才施不全,早知主子驾到,应当回避。”说着话才要请安,那个人伸手拉住贤臣,口说:“不敢不敢,大人太多礼了。”这几句话,越发漏了空咧。
  贤臣复又上下打量了打量,口里道:“可啊可啊,好说好说。”
  彼此哈了腰,贤臣就不是象从前礼貌咧!但见那人口尊:“施大人先请上轿,愚下何敢有僭?”老爷含糊答应说:“有罪有罪。”哈了哈腰先上轿咧。那人随后也上马。两下里跟人也俱都上马,彼此分手。
  施大人上轿才要登程,忽见前面来了一人,飞马而跑,到了轿前,弃镫下马,双膝跪倒,口尊:“大人,冤枉!卑职费玉,系直隶雄县人,现任南省庐州府同知。因丁母忧回籍,路过前面密树林,对面遇着一乘驮轿,跟随人马,约有十数余口,讵知尽是大盗强人,截住卑职,硬要买路钱。卑职作官,原来寒贫,并无金银奉献。他却将小儿头颅砍断,摘下项圈,扬长而去。失盗是轻,人命唯重,可恨群盗并逸,偏成漏网之鱼;独怜小子何辜,竟作含冤之鬼。伏乞捕缉盗寇,得以伸冤雪恨,则卑职举家感恩不尽矣!为此即恳青天老大人,恩准施行。”钦差大人听见费玉一片言词,不由满面生嗔,暗说:大清国竟有这样不法之人,哪有坐着驮轿当响马之理?怪不得见本院,一个个贼眉鼠眼,瞧着就不象外官行景,敢则是一群强盗假扮官人!开言便问:“费同知,你可曾记得面目?”费玉回言:“卑职见了众寇,早吓软瘫咧!哪里还记得?内中一人,长的身躯高大,脸上有一痣子,痣子上有一撮黑毛,别的也不记得什么。”言罢叩头。忠良说,“事已如此,不必着急。你先起去,本院准你的状子就是咧!你且在河间府附近住下听候。”
  费同知听说,站在一旁伺候。忠良叫声:“黄壮士。”天霸答应。贤臣说:“你即刻回走,顺大路追赶那起盗寇来见本院。”
  天霸上马而去。
  且说钦差大人坐着轿往前正走,忽然河间府通城的官员,带着兵丁衙役,俱投递手本,前来迎接。但见众官员紧走几步,迎面跪下,各报职名,口尊:“迎接钦差大人。”大人在轿内一摆手,众官站起身来往回里紧走。大人轿子刚要走,又有闹哄哄的几个人,来到轿前跪倒了,口中乱喊:“冤枉!”大人在轿内吩咐道:“把喊冤的这些人,带到河间府听审。”衙役答应。不多时来到河间府,但见关外城里,士农工商,男女老少,俱是满斗焚香,跪接钦差,人烟腾沸,欢声载道。到了公馆门口,结彩悬花,鼓乐齐鸣,吹着将军令,迎接进去。大人下轿升堂。众官参见。大人吩咐道:“把喊冤的人带上来。”衙役答应,霎时带到堂下,一齐跪倒。大人瞧了瞧,不是平民,俱是有体统的人。望着那人们说道:“你等一个一个的各报姓名,不准乱说。”一个说:“小人姓刘,名叫刘成贵,作当行生意,家住任邱县东北。”一个说:“小人姓赵,叫赵士英,家住新中驿,开粮食店为生。”又见一人口尊:“钦差大人,生员孙胜卿,祖居河间府首县。”又手指一人说:“他住河间府东南,姓杨,叫杨奎,是个举人。他父亲任江西教官。他系生员的表弟。”众人报罢姓名,贤臣先叫:“刘成贵,你是什么冤枉?先诉上来。”成贵说:“前日是小人母亲生日。小人从当铺回家,与母亲上寿;还有些亲友,正在家中吃饭。仆人拿进一个拜帖来,说外边有个坐驮轿的官府要求见。小人暗想:并无作官的亲友,既来拜望,只得到外边看看。出门一瞧,果然有个坐驮轿的官府,跟着十数个人,都有马匹。彼称是广东的知县,前去上任,只因天晚咧,要在小人家借宿一宵。小人想了想,家中有的是房屋;又是家母寿日,厨房并预备以酒席,都是现成的,为什么不作个脸儿呢?让进去款待了,岂不留下一个交情?哎哟!老爷!合该小人倒运,哪知是一伙杀人的强盗!吃喝了,让到书房去安歇。到了半夜,把小人合家用熏香熏倒,将各屋衣服首饰,打扫了个罄尽。这还是小事,可恨那杀人贼,先用刀把小人母亲杀死。见小人妹子生得美貌,他们就轮流奸淫了;妹子乃是有婆家的人,他公公现作守备,下月还要过门呢,这可怎样?”说着放声大哭,磕头碰地。贤臣说:“你可记得那些人模样呢?”刘成贵说:“曾记得内中一人,脸上有个痣子,痣子有一撮毛儿。”贤臣听罢,又把那三人的状子接上来,瞧了瞧,原来告的都是那伙人,俱是失盗之事。连费同知共是五家失盗,伤了三条人命,这内中唯有孙胜卿妻韩氏,年十九岁,被盗连被窝裹了去咧!贤臣看到此处,心中大怒,叫声:“尔等起去。此伙强人,本院路上见过,已差人追去了。尔等下去。”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56回 二官府告假钦差 五大人住河间府
  话说施大人到河间府公馆升堂,把道上喊冤四个人,带上堂来问了问,把状子接来看完,叫四个人下堂听候;等拿回了强盗来,好与他们洗冤完案。又吩咐众官员各回衙门。退堂才要喝茶,听差的报道:“外边有二位官府,有要事来求见大人。”大人吩咐:“让他进来。”差人即到外边,知会二位一声说:“大人让二位老爷进去。”差人领着二位官府进了公馆,走到大人面前,一齐跪倒。但见一个身穿宝蓝皮袄,红青皮褂,足下粉底缎靴,头戴貂帽红缨罩顶,面貌苍老,身躯瘦弱,很象个斯文样式。一个是穿着香色皮袄,青布外褂,薄底尖靴,也是貂鼠皮帽,生丝红缨,年纪不过三旬,虎背熊腰,面貌微黑,身躯肥胖。各递手本。忠贤看罢,一个是雄县知县蒋绍文,一个是新中驿守府卢珍。并有呈词,一齐递上。大人先看知县呈词,上写:具禀卑职雄县知县蒋绍文,为上差勒索银两,恳恩详究,以肃官箴,而重国典事。窃有天子宗亲、奉旨钦差五大人,据称钦派查道,云:皇上明年某月某日,上五台进香,由敝县经过。教卑职速办道差,毋得故违。倘临期有误,先灭宗族,后平祖墓。已在卑职衙门整住三天,日夜骚扰。一事不周,便价折银两若干。卑职伏思:既是皇差,何以又要价折?叩乞青天老大人,恩准详究施行。
  忠良看完,又看新中驿守府卢珍呈词,却与知县蒋绍文呈词言语,是同一事。忠良不由心中大怒,腹内暗说:“我瞧这起人的行景,就不正气,果然不错,哪有皇上宗亲行此不法之事。再说皇上派人查道,各处早有文书。施某身虽在外,来往也有报马,施某没有不知道的。若说此事有假,又有兵部印文;若说是真,如此到处讹人,教人难解。大清国哪有这样大胆人?再说,还有那起绿林,天霸全拿住才好呢!只好等天霸回来,再作道理。”贤臣座上开言说:“蒋知县,卢守府,且请回去听候吧!”二人说:“遵大人钧谕。”一起站起,出了公馆。
  贤臣刚令二人回去,猛见天霸从外走上堂来。贤臣一见,心内欢喜说:“黄壮士你回来了。”天霸答应说:“小人回来了。”单腿往前一屈,才要打千请安。贤臣一摆手,好汉平身,走到公案左侧,打落着手儿,哈着腰儿,回话说:“小人遵老爷命,赶了二十余里,并没看见强人踪迹,那贝子爷也不知去向。小人在路上打听,并没信息,是小人之罪。”贤臣闻听天霸之言,想了想:天霸素常是个精细人,无有不舍命尽心的,今追这起贼人,竟赶不上,大概是去远了,也难怪他不尽心力,说:“罢咧,贼一定是去远,赶不上了。壮士何罪之有?慢慢再设计擒拿便了。”老爷嘴里虽是这么说,不免心下为难。
  正在忧疑之际,忽报河间府知府杜彬要求见大人。施公即传谕:“让他进来。”知府进了公馆,参拜礼毕,平身站在一旁,哈着腰儿,口尊:“大人,今又有奉旨钦差来到,说贝勒五大人特来查道,教卑职伺候公馆,快去迎接。”施公座上不由心中大悦,叫声:“贵府,只管去迎接,让进贵衙,着他住在花厅。本院暂在贵衙二堂居住,以便察他动静。”贤臣吩咐罢,知府杜彬急忙出去迎接五大人。贤臣又叫:“黄壮士,你出去见了知府,告诉他如此这般,千万不可走漏风声。”不知说些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第157回 设谋诓捉五林啊 派差遍访一撮毛
  话说知府杜彬听黄天霸之言,依计而行,把一位查道的钦差,接进公馆来。一接进去,他又仍然打骂人,要东要西的混闹。知府并不提施大人一字;贤臣却不时的命天霸去查看他们的行景。此日天晚,贤臣就在二堂住下。知府竟伺候了一夜,不知不觉,就是三天。这位贝勒爷种种恶款,不记其数。知府杜彬实在忍耐不住,来到二堂,见了施大人行礼毕,站在一旁,曲背躬身,口尊:“大人,来的这位贝勒,仗着皇上宗亲,一事应酬不到,就要打骂。还叫卑职预备俊俏妓女,美貌顽童,又要银若干,孝敬五百两,还嫌少。诸般折磨,卑职实在不能堪。”贤臣闻听知府之言,气得双目圆睁,连说:“岂有此理,这还有王法咧?”又叫黄天霸等:“速速收拾,同我前去;但看他有破绽,立刻擒拿。”天霸等答应。贤臣又望着知府开言说:“贤契,你先去见了这位贝勒五大人,就说本院才到贵郡,听说贝勒爷在此,立刻禀见。”
  知府去了,施公当即出公馆,不多时,来到钦差五大人公馆。施安、黄天霸等下了马,扶持着施老爷下马,教差人传禀了一声,然后才带着众人进了公馆。贤臣爷一见五大人出来了,紧走了几步。这位宗亲也是紧走了几步。彼此拉了拉手儿,把身躬着,谦让多时,进了公馆,齐归座位。两旁衙役献茶。黄天霸等紧贴着施老爷一边站立。大人圆闪虎目,瞧看他的破绽,但见满桌残酒剩莱,哪知他把小旦妓女早藏在别处去了。忠贤开言,口尊:“钦差五大人,不知哪位王爷殿下?现在贵府住在哪城?施某领教领教。”宗亲见问,便开言说:“大人若问我的来历,大王爷殿下老贝子,乃是圣祖皇爷一派嫡亲,现今钦派总理带管茶房。大人,我到此,只为皇上五台进香,特来查道。是钦差奉旨来的,并非私自出京。”贤臣说:“皇上外出,早已发抄,天下共闻。此事施某竟自不晓,大料着未必是真。你乃金枝玉叶,凤子龙孙,该自尊为贵,为国尽忠,严察不法官吏才是。你倒假传圣旨,讹官诈吏。尊驾也未必是宗亲。若是实言相告,施某念官官相会,倒要存私压下,免得声张。不然,我一定上本提参。”看官,施老爷方才说的这些话,本自厉害,句句全戳恶人的心病。这位假宗亲,觉着事到临头,说的软了,还透着假咧,不由的羞恼成怒,叫声:“施不全,你且住口!你怎么用话吓起我来了啊?打谅吓吓别的官员呢,怕你是钦差,送你点子白东西,你就压下。今日你还敢打错珐码了。你宗亲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竟敢动本参奏?别说你宗亲爷无过犯,即使有了不是,何况是施大人你呀,就是那些蒙、旗、满、汉大人,王公侯伯,也不敢哼我一声。我倒是看施侯爷分上,赏你个脸,一口称你个施大人。你是得一尺进一步。”登时把施大人气得面黄唇白,说:“好好好,罢咧罢咧!我施某的官也作烦了,少不得与你拚对拚对。”
  大声喝道:“尔等把大门二门闭上,不许放走一个!谁要徇私,立刻斩首。我看他这个贝勒有多大本事!”两边众役答应,登时将门紧闭,把守着不提。且说贤臣又吩咐众役说:“尔等还不与我下手捉拿,等到何时?”但见那个五大人,气得将身站起,口中大嚷说:“好个施不全,反咧反咧!你还说别人不遵王法,你竟是头一个不遵王法的野人。我乃是皇上宗亲,你是一个臣宰,竟敢叫人拿我。我瞧你怎么一个拿法!”说罢站在当地,连气带骂说:“我看哪个敢来动手!”
  两边站班的马步三班,听说钦差大人吩咐拿人,才要下手;瞧见这个光景,竟不敢动手。又听那里话头厉害,个个退步缩头。施老爷一见,虎目圆睁,大叫:“尔等好一起不遵王法的奴才!哪一个要再退后,立追狗命。尔等快下手拿他!”一齐上去七八个人,往前走到跟前,只见那人把胳膊一伸,往后一拨拉,只听咕咚咕咚的尽都栽倒。又有几个掌响马的番子头目,瞧着心中不服,耀武扬威的上来,才走了两三步,被那人胳膊一甩,就是一溜躺下了。又有一个人绕到身后,指望拿他,被那人一个反嘴巴,只听吧一声,“哎哟!”咕噜,打出四五步去,趴在地上。此时黄天霸、关小西等在一边,把拳头攥的咯吱吱连声的响,单等贤臣吩咐一句,总不见老爷言语。小西、天霸二人忍耐不住,上前打了个千儿说:“回大人,若依小人们看来,此处衙役,未必拿得住那人。讨大人示下,不如小的们动手!”贤臣点头说:“很好很好,千万别伤人命。”二位好汉答应一声,一个箭步蹿将上去。怎知那人早已预备,会家遇见会家了。这边是蹿跃蹦跳,武艺高强;那边是闪辗腾挪,架避精通。半天不见输赢。恶人那边手下恶奴,气冲冲也要动手。但听大汉高声喊叫:“你们不必前来帮助,大料着你赵老叔,一个人也不至遭人毒手。”这一句就漏了空了。贤臣在一旁听得明白,暗说:“赵老叔三字,宗亲哪有这称呼?一定是假。”按下贤臣已参破其意不表。
  且说小西、天霸二人拿不住大汉,心内着急。天霸生了一主意,绕到大汉身后。大汉只顾招架小西,冷不防备,天霸在背后对着腿凹儿跺了一脚,只听咕咚响了一声,他倒在地下,大叫:“施不全,了不得!”那边座上恶人见大汉栽倒,连忙站起说:“罢咧罢咧!施不全这件功劳,让你拿吧。”说罢,又望着大汉哇啦的翻了几句满洲话。哪知施老爷满汉皆通,一听此言说:“你二人才说的话,是不教他招认。我岂肯和你们甘休?”恶人一听说:“罢咧罢咧!既是你懂满洲话,难以瞒你,爽利告诉你罢:我叫五林啊,那位叫赵黑虎,既被你施不全识破二位老爷的行藏,咱们就是冤家对头,少不得你二位老爷要领领你的刑法咧。你若不服了你二位老爷的本事,施不全你也不甘心。”施老爷听了恶人之言,气得面黄失色,叫声:“天霸、小西把这个照样拉下来。”二位好汉答应,才要动手,但见五林啊冷笑了一声说:“姓施的,你也太瞧不起人!五老爷既然口称要领领刑,还要人拉么?要不愿受你刑法想走,大料着你这起小辈,也拦不住五老爷的大驾。”说着自己下去躺在地上。那边赵黑虎叫声:“五哥,那有这么大工夫和他唠叨?要不教姓施的孝敬咱哥们心满意足,也显不出咱们的能为来。”
  施老爷一听,心中大怒,眼望着知府说:“贤契快请刑具来伺候。”知府吩咐三班:将全副刑具立刻运到。老爷座上开言道:“他两个乃是旗下,按例应该先动皮鞭。尔等撩着衣服,剥了他的下身,教施安按翻译“厄木拙”等语数着数。”天霸、小西轮流着打。”登时打完了五林啊一百鞭子,又把赵黑虎照样打完。要平常人,哪里禁得住二位好汉这顿鞭子?两个恶人挨着一百皮鞭,不但不输口,反倒哈哈大笑说:“我们这几日觉着皮肉发紧,受这点刑法,倒觉着松快咧!”老爷见恶人不输口,又叫青衣用对棍,每人重打了三十。贤臣说:“尔等共有多少人?作的什么事?有话只管实说,本院全归罪他两个,与你们无干。”众人听罢,一齐磕头,口尊:“大人,他二人全是王爷门上先当押拉,现今革退差使。五林啊的老娘,是府内嫫嫫妈妈,很得时务的。因此他在外招事惹非。官司打过几次,就提督衙门营城司坊都有人情,越闹越胆大,故此又装宗亲,假扮钦差,叫我们扮作奴仆,一路上讹过州城府县,当铺盐店,不计其数。这是以往实话,望大人恕罪。”贤臣微微冷笑,望着恶人说:“你们听见了没有?你们两人还是不承认么?”
  恶棍听见,反指着说:“他们是怕打,满嘴胡说。难道他们招的口供,就算我们招的口供么?姓施的,你今儿非叫短了太爷,不算你有能为。”贤臣暗想:使尽各种刑法,都不招认,不如改日设法再问。遂吩咐把十四个人一同收监。众役答应,收监不表。
  且说贤臣望着知府开言道:“把贵衙门捕快叫上来。”即叫喊堂的传捕快。不多时捕快上堂跪倒,口尊:“大人,小的姜成、杨志伺候。”贤臣标了一支签念道:“上写五日限期,锁拿一撮毛到案,火速无违!承差捕快姜成、杨志,限你们五日,把一撮毛拿来听审,违限重处。”二人听罢,吓了个倒抽冷气,暗说:我的老爷,这个差使要命。爬起来拾签,迈步下了大堂,一个个哭丧着脸,噘着嘴,往外正走。门上的众伴儿迎上来,一齐问道,“怎么个话儿?你们老哥俩恭喜!如何施大人单叫上去?必有美差使给。你们发了财,可别忘了我们哪!”
  正说着,有名公差姓尼,外号叫泥球,夙日常与姜成、杨志戏谑,见他两个愁眉不展的,他就在旁边打着哈哈说,“姜第二的,杨第八的,你只当咱们本府老爷呢?出一张票,叫你传人去,上面写明那人家住处某村庄某姓名。今日遇见这位施老爷了,叫你们拿什么一撮毛,就把你们毛住,便吃不躺咧!罢呈,你们到底不济哪!枉闻了鼻烟儿,白走了月饼会了!还不及我老尼打个喷嚏的工夫就得了使差咧。”姜成、杨志说:“你也算了人咧,问问你敢合我们一般一配么?你小子是老土着了水,和了和,变成泥里的球儿,真是忘八蛋。你再娶个女人不用说咧,也作出些个小泥蛋来。”众人一齐大笑,笑得个泥球脸上有些下不来,说声:“你二人不用吹咧,这位新来的钦差施老爷子,比不得咱们官府。你们俩要提这一撮毛,恐拿不了来。哥哥儿是鸭子吃了鱼,眼睛朝上。”旁边人见他两下里话紧,怕玩笑恼了,一齐上前解开。姜成、杨志这才迈步出衙。二人无精打采的,到了家中,见天色已晚,在家住了一夜。到次日早晨,二人商量出城,到镇店村庄,私查密访。正在踌躇之际,后边有人赶来。不知此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158回 讨限期连累家属 说谐话访出情由
  话说姜成、杨志拿不住一撮毛,正要进城讨限,后边有人赶来说:“要拿一撮毛,我晓得他下落。”二人回头一看,原来是冯七恍的儿子,好喝便宜酒,都叫他冯人嫌。姜成、杨志夙日合他玩笑,说:“你赶爷们来作什么?”冯人嫌说:“今日有个巧机会,特来送信。”姜、杨二人说:“有什么巧机会,你小子又闹鬼吹灯呢。”冯人嫌说:“请问头儿,施大人派你两个拿什么一撮毛,你两个须得扛扛屁股领刑吧!不是八十就是一百,几时打破了才算。还把家眷捕监,叫你们去访。要再访不着差使,硬把公差算凶犯。并非我说瞎话,只因我有个老舅舅在顺天府当门公,他有个外号,人因他姓陶,人都叫他陶奴儿。他告诉,这一位施大人最是狠刑。你们俩今日要拿一撮毛,不是吹,这差使就是老冯爷子知根底。”杨志说:“玩笑少说。这个差使要紧,比不得别事,你混耍笑。”冯人嫌说:“谁与你玩笑,他是三代玄孙!”二人见他又起誓,又说大人怎么厉害,刑法重,未免心中有些抖战,叫声:“小冯儿,你果然是个朋友,帮我们得了差事,没的说呀,大量不能别的,穿我们一双德胜斋的缎靴,料着准行。咱们先到酒铺里去,听听小冯是怎样个拿法,咱们好有主意。”二人说着来到山东馆。
  三人抬头,只见“太元居”一面匾。这店是知府轿夫的东家,甚是兴隆。三人走进去。掌柜的认得是知府捕快头儿,连忙让座。三人怕走漏了风声,到了楼上,找了个清净桌儿坐下。过卖净了桌子,问要什么菜?杨志素日最是好脸,又搭着为打听差事,叫声:“堂倌,要一个金华火锅,半斤腊肉,通州火腿要熟的,五壶玫瑰酒,四斤荷叶饼,葱酱要两碟。”走堂的喊下去。不多时,热腾腾的端上来。冯人嫌一见真是吐沫往下咽,就红了眼咧,不等人让,斟上酒,先喝了一杯,拿起筷子先夹了一块肉。手不停筷,又喝酒,又吃饼卷葱,真是两眼不够使,满桌混看,眼如灯一样,登时吃了个净。火锅边上有块红炭,他只当是块肉,夹起来就往嘴里就吞。二公差看看又是笑又是恨,叫声:“冯第二的,那对眼睛儿!你还要喝杂银去?连个熟货也没见过。”冯人嫌烫得两手握着嘴,话也说不出,满嘴里乌噜乌噜。姜成说:“你不用翻满洲话咧!酒也喝了个足,菜也吃了个净,望我们装着玩儿,也了不了事!一撮毛到底在哪里?是怎么个拿法?”冯人嫌骂声:“死忘八孽障攮的!你要拿一撮毛,不用费事,回家去把你娘子那撮毛,扯一撮儿呈上去,管保还得赏呢。”姜成说:“好一个混帐东西!酒菜你搂摸了,净吃的大肚蛔蛔似的,怎么你扒了房?”
  说着,杨志举手要打,手捏着冯人嫌脖子,捏得他呀呀的叫:“我要是知道一撮毛不告诉你们,我就是乌龟,是小忘八。”
  姜成说:“你快别混充衙门光棍头咧!不用说,算老爷上了小子当咧!”言罢,二人站起,连酒莱带饼通共算清了。杨志咬着牙,写了帐,三人这才出了酒铺。冯人嫌喝了个便宜酒,唱着河南调,回家去了。姜成、杨志见天晚也回家安歇,约会明日再上堂讨限。
  到了第二天早起,二人只得进公馆讨限。且说施公自派出两个捕快,去拿一撮毛,日夜指望拿回这差事来,好与费同知、刘成府、孙胜卿等洗冤完案。这日算得限期已满,专等公差回来。忽见姜成、杨志进了公馆,走到面前,一齐跪倒,磕头碰地,口尊:“大人开恩,小的们奉大人差派拿一撮毛。各处访查,并无消息。恳大人示下,再宽几日限期。”施老爷一听没拿住差使,冲冲大怒,喝道:“把两个奴才,每人重责三十大板!”青衣答应,登时打完。又吩咐众役,把两姓的家口,全都收了监;又限了三天,再拿不住一撮毛,把他二人就算凶犯。
  二公差无奈,只得下堂出来。杨志叫声:“老哥,这才算咱二人倒运。一伙大盗,又无姓名,就说是拿一撮毛。把家口尽都收了监,给了三天限期,再要拿不着,就替罪名。咱须早些拿个主意。”姜成闻听,叫声:“贤弟,我并无别的主意,除非跑海外去躲避躲避。”杨志说:“跑海外躲避躲避也了不了事情。常言说:‘世上无难事,就怕有心人’。我倒有个主意:愚弟有个手艺,除非咱们改扮行装,做着买卖,留心探访。或者访出个消息来,也未可知。”姜成忙问:“什么贵行?”杨志说:“从前我吹过几天糖人,家伙全有。”杨志回家,早把挑子收拾齐备,改变行装,走到乡村去。看官,公差作买卖,所为招人,好访一撮毛。外州府县捕快,都有些武艺,二公差这箱子里暗藏着些铁尺挠钩,为的是预备有风吹草动,好下手拿人。这是闲言不表。
  且说姜成、杨志出来访查,不觉就是三天。这日又进一村庄内,人家不多,路东有座黑漆门,估着他家孩子多,还多卖两钱。二人把担子放在门首,姜成打锣,惊动了里边小孩子,哄的一声:“来了!”一群就来七八个,一个个跳跳蹦蹦,这个说:“我要个孙猴儿。”那个说:“我要黄鼠狼偷鸡。”姜成说:“拿钱来。”挨次把钱收了。杨志登时把糖人儿吹完,打发孩子们散去。内中有个孩子不很大,独他不走。问他叫什么,他说叫六斤儿,留着个歪毛儿。他可围看担子闹,小手儿抹了块糖稀吃,又把模子拿起来就跑。杨志说:“小六斤儿,你又淘气呢!还不放下模子?再淘气,把你一撮毛拔下来。”看官,杨志他无心说出这句话来,你说把个小六斤儿吓了一跳,眼似鸾铃,东瞧西看,这才叫声:“伙计,你要给我们这家里惹祸。一撮毛是我爷朋友的名字,你怎么混叫起来了?要叫他听见,还不把你屁股打烂!”你说两名公差,正没处访一撮毛呢,一闻此言,岂肯容他倒脚?大叫声:“六斤儿,你先拿几块玩去,等我明日再给你几块好的。”六斤儿笑着说:“可别给他们。”
  杨志说:“不给他们。你方才说什么一撮毛,是你爷的朋友。你再告诉我一遍,还有好的呢,也给你。”小六斤儿笑嘻嘻的说:“一撮毛长的凶恶,人都怕他。他那脸上有个猴痣,猴痣上有一撮毛。使着两铜锤,一张弩弓三支箭;还不是一个人呢,好些个呢!”二公差听见小六斤说这伙人不少,都是有武艺的,觉着扎手,大料难拿,不如趁早离了是非窝。毕竟姜成跑脱没有,且看下回分解。

第159回 得虚实姜成送信 扫巢穴众寇伏诛
  话说姜成、杨志,哄着小六斤儿,把一撮毛以往情由,俱都说出。正然盘问,忽见门里出来个人,把小六斤一巴掌,打得小六斤往里飞跑。二公差听小六斤说这伙人,都有武艺,觉着扎手,不如趁早回河间,禀报大人,再作主意。挑起担子才要走,只见那人上来,一把揪住杨志搭包。姜成一见,估量着不好,开脚就跑。杨志见姜成跑咧,自己挑着担子,被人揪住,想走不能。这恶人揪着杨志骂道:“站住罢!”杨志见他这样,还装乡下佬洋说:“大爷,俺大小是个买卖,又没得罪你老人家,别要骂人。”恶奴说:“别合我装佯,骂你就算了么?还得打你呢。”恶奴把杨志推搡着,拉进大门去不表。
  且说姜成见杨志被人揪住,自己撒脚就跑,为是进城报与施大人知道,好派人去拿。不多时跑到河间府,太阳已落。见了大人,把他们以往怎么访查,杨志怎么被人揪住,回了一遍。大人说:“你知道那家姓名么?”姜成说:“回大人,若问那家姓名,小的不知,瞧他房屋象个富户。小的就听小孩子说有好些个人,都在他家居住,个个武艺精通。为首之人,名叫一撮毛儿侯七。手使什么兵器,怎么厉害,全都告诉了。才要问他主姓名,就被人听见,把杨志就揪住了。小的实不知那家姓名,还不知杨志吉凶如何。求大人恩典,早派人去拿。”施公座上一摆手,姜成叩头起来。施公叫声:“黄壮士,这是如何拿法?”天霸躬身,口尊:“大人,依小的愚见,还叫姜成引路,小的同关小西、王殿臣、郭起凤,趁天黑去打听明白。事情果真,不是小的夸口,任凭他有多少盗寇,管保拿来,明日结案。”施公点头。
  四家好汉,同姜成各带随手兵器,出了公馆,走到恶人村外,略歇了歇。天霸叫声:“姜成你头里走。”姜成说:“眼前就是。”五个人进了村口不远,但见房外一溜墙,中间有四扇屏门。门楼以外,挂着斗大灯笼,照得大亮。门口锁着一条大黑狗,拴在那里,瞧见人就站起来狂吠。天霸把姜成一拉,迈步头里先走。四个人跟着好汉,顺墙往北走。走不远,一拐弯,见一溜对缝砖的风火后沿。天霸叫声:“众位,你们在此等着,我先进去打听一个真实,回来再议。你们不可远离;但听有石子响,就是我回来了。”言罢,倒退了几步,把手一拍,嗖的一声,蹿上后沿,顺着瓦垄爬到前坡。但见周围房舍,瓦窑一样。此处原是后院。好汉来至房前沿,扒扶着往下探望。
  细听有声音,听不大真。挺身又往前行,来至前边,见各屋点着灯。又听得下面妇人说:“不好了!张姐组,房上有人了。”
  又听一妇人说:“大婶,你别大惊小怪的。这两天猫起秧的时候,是猫在房上,你就乱叫。”天霸听见此话,借猫为由,“嗷嗷”的叫了两声。那妇人说:“你听何曾不是猫?快端油盏走罢!你没听太爷吩咐:今日是他寿日,是个好日子,叫咱把前日偷来的那妇人劝醒,今晚要合房咧!”那一妇人说:“你劝去罢,人家是秀才之妻,就肯嫁他?”好汉听是偷来的妇人,心中纳闷。见那两个妇人走进屋内,好汉顺瓦垄伏下身子,探下头来,往屋内细听。这个妇人说:“新娘子你很聪明,为什么想不开?我们祖七太爷银钱广有,奴仆成群。你相从就是一品当家的,岂不胜似那穷酸?”那妇人骂道:“你们这泼妇,要当我是下贱之人,那就认错了。我告诉你们主人说,杀剐给我个痛快罢,我死了,提防我孙相公丈夫,替我鸣冤。”天霸听罢,暗说:原来这家姓祖,偷来的那娘子,定是一撮毛用被窝裹来的孙胜卿之妻。
  看官,这祖七混名大头目,自幼集上扛粮食出身,一膀子能扛两条口袋。这集上经纪客人,不敢惹他。后又生讹了一张官帖,量斗尖入平出,客人须得用他的斗量,按加一要钱。又交了一伙大盗,坐地分赃,拿这闲钱交与官吏;衙门内都有看顾,越仗起胆来。闲话不叙。且说天霸又纵步到另屋。屋内祖七说:“那厮你有什么分辩?吊起来打着问他。”正打之间,杨志怀内揣着一件东西,吧嗒掉在地下。众寇闻听说:“方才落在地下的是什么?”家丁拿灯一照,捡起来原是油纸包,用线缝着。把线挑开,拆去油纸,还有一层细纸。打开瞧是张纸,内有一人识字,一念上写:“太子少保镶黄旗汉军仓厂总督世袭镇海侯施,奉旨钦差仰役立拘锁拿大案一伙贼一撮毛儿,速赴河间府,当堂听审。毋得违误,火速领票。康熙某年某月某日。差捕快:姜成、杨志。”众寇听罢,一齐恼怒,有说将公差杀了的,有说还打的。祖七说:“你们没听见么?这票并非府县州官出的,乃奉旨钦差所派,别当儿戏。”众寇说:“莫非放了姜成?”祖七说:“也不用放他,暂锁在空屋,等明旦我到衙门打听打听,再议。”家奴立时将杨志锁在空房。天霸房上看得明白,见家丁回去,趁着无人,飞身下来,拧开锁进去,将杨志解下来,一同到外边见了关小西等,各举兵器齐至恶奴后院,见各屋都吹灯安眠。天霸知道后院是些妇人,直奔前院。众好汉合公差只得跟着走。纵有狗咬,拿刀一晃,狗见刀夹尾就跑了。仆夫家奴俱是困乏睡着。四家好汉同姜成、杨志走过这道二门,来到前院。西边有一人出来开门解手,瞧见好汉,忙问:“是谁?”小西低声说,“老兄弟风紧。”天霸并不言语,紧走几步,赶上前去,手起刀落,咯吱一声响,那人栽倒。忙把脑袋砍下,天霸回身,叫声:“哥们随我来。”言毕迈步当先。五个人跟着一同进这道门。内中唯有姜成不得主意,欲待不去,又怕被人瞧见了,眼睁睁的见杀了个人,心里发怔。
  且说众寇打发祖七去安歇,也就睡了。这时盛大胯设睡着,叫声:“郑老三,我瞧他酒不沉,如何出去这半会子?听见咕咚一声,必是栽倒。”说着即披衣裳下炕。刚出门,哪知天霸早在门旁,扬起刀背,往下一砍。大胯一声叫:“不好了!”
  众哥们听见他一嚷,忙上前砍了几刀,栽倒在地。屋内人全都惊醒过来,好几个手中都有兵器。头一个则往外一跑,被地下躺的几乎绊倒,往前一栽,殿臣拿铁尺照滑子骨就一下。那人躲过,回手就是一刀。殿臣用铁尺架住。小西、起凤各举兵刃截住。那几个盗寇一齐出来动手。杨志不知从哪里找了顶门闩,也可就抡起来,单打众寇滑子骨。就只胆小的姜成,吓得在黑影里打战。盗寇头儿一撮毛手提铜锤,“噗”的一个箭步,从屋里就蹿到当院,大喝一声:“哪里来的小辈?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言罢,照好汉就一锤。天霸一闪,回手一刀。二人战在一处,不分胜败。关太、殿臣、起凤三人,各逞英雄,与众寇动手,黑夜之间,难辨清白。山东王举起拐来,照着自己人飞毛脚邓六大腿上就是一下。“哎哟”一声,山东王这才瞧出是自己人,心里一急,漏了空,被小西一刀背,把手腕打脱,“哎哟”一声,拐子落地。那边杨志抡起门闩,照盗寇腿上,又是一下。只听“吧!”正打在滑子骨上,“哎哟”一声躺倒。
  小西怕他跑了,连忙几刀,卸了他两膀。一寇叫闪电神见风不顺,撒脚就跑。哪知杨志早把一道门用石顶上。离门不远,怎晓黑影里蹲着个人,只听“咕咚!”把贼绊倒,杨志趴在那个人身上。这个空心,殿臣赶来,不管一二三,抡铁尺就打,疼得盗寇叫声不止,打得杨志身子底下那个贼叫“哎哟”!还有几名盗寇,都被小西、起凤拿住,看守不表。单说天霸合一撮毛动手,猛见他用锤磕开自己刀,将身一晃,蹿上墙头。好汉对准盗寇腿上,回头就是一镖。盗寇才要迈步上房,只听“刷”一声,“哎哟!”咕咚掉下墙来。好汉赶上,连三并四几刀,一撮毛难以动转。天霸叫声:“哥们,快找绳来捆上。”叫人看守,又寻祖七不表。
  且说小西叫声:“哥们,谁带着火镰打火,口自们进屋去照照,还有贼人没有?”杨志答应,立刻打火引着火纸,进房点着灯,搜了搜,只彦八哥一人,也把他上了捆绳,拉到外边。举着灯到院内,把众寇一个个四马攒蹄绑上;才知道姜成也死了。数了数盗寇,共十一口,等天亮解送。且说天霸举着刀闯进恶人院内,哪知祖大头早知事不好,吓得悬梁自尽。天霸拿住一个仆妇追问,说:主人公自尽。好汉不信,亲到外屋,果见一人悬梁而死。把管家李胡子找着,也捆上,带到外边。又找偷来的那位妇人,打算把她救出;哪知孙胜卿之妻是个节烈妇人,自觉虽未失身,终无面目见人,夜间得空,早已自尽。
  不多时,天已大亮。好汉黄天霸等,把拿的众寇解到河间府,面见施公交差。又将孙相公夫人死节的话回了一遍。贤臣大喜,吩咐升堂,将众寇带到堂下追问。众寇情知难推,尽皆招认。又传孙胜卿到案,将伊妻节烈晓谕一番,叫他回家收尸成殓。吩咐:“知府把众寇监禁狱中,候本院启奏皇上,候旨前来,连五林啊等,一齐按律问罪,好与众官民报仇雪恨。”
  知府答应:“谨遵钧谕。”忙令手下人,把众寇入监。贤臣见诸事已毕,心中牢记,保举天霸等功名。忙吩咐:“搭轿,本院回京。”到底不知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160回 驿馆立拘牛腿炮 郑州踩访一枝桃
  且说施公离了河间府十几里地,正走之间,忽见前边人马迎面而来。头里还有匹马,急跑如飞。正自诧异,那人已到轿前,下马跪倒。贤臣才知未起身之先,打发去的牌马转回来。
  但说贤臣霎时到任邱县亭驿,入了公馆。才入公馆,就有人喊冤。任邱知县在一边伺候,心中就有害怕。又听钦差叫衙役将喊冤人带上,开言道:“喊冤人,一一报上名来。”一个说:“小人叫刘进禄。”一个说:“小人叫陈忠。”一个说:“小人叫李富。我们三人住任邱县郑州镇。”贤臣说:“有何冤枉?慢慢说来。”三人见问,各把呈词递上。贤臣将呈状逐次看完,俱告的是牛黄,绰号叫牛腿炮:霸占陈忠二顷地,讹刘进禄房屋一所送与家丁,硬讹李富银两若干。俱各私立文书,有保人。
  内中还牵连武豹、金山、赵文璧三人。又问二个喊冤的,说:“你二人所告何事?叫什名字?”一个说:“小人周荣,年六十五岁。不幸妻李氏早亡,所留一女,名叫玉姐,已经受聘,未曾过门。上月二十日夜三更时候,父女各房睡去。忽小女在绣房一声喊叫。小人正在梦寐中惊醒,慌忙爬起点灯,见女儿门开了。进去一看,不知女儿被何人杀死。房中细软,俱都不见。次日天亮,见墙上画着一枝桃花,想来杀人偷财,必是一枝桃。叩恳青天大人恩准,拿一枝桃来,追问情由,好与小人雪冤。”说罢叩头碰地。施公闻听周荣言词,不由心中着急,暗说:这事又是缠手难办。思想多时,便往下开言道:“那一个所告何人?慢慢诉来。”那人说:“小人蒋旺,娶妻吴氏,夫妻同庚,今年二十六岁。父母俱各去世。小人所仗厨行手艺。只因前日应喜事厨役,两日未曾回家。第三日回家叩门屡次,无人答应。撬门进去,瞧见妻吴氏,血淋淋躺在炕上,不知被谁杀死。见墙上画着一枝桃花,故此前来鸣冤。”说罢不住叩头。忠良闻听蒋旺之言,腹中说:这两个人原是一样事。沉吟多会,座上开言道:“周荣、蒋旺,你二人家遭凶事,难道就不报官么?”二人上前,一齐叩头说:“我二人俱各到县呈报。若不经官,谁敢擅自抬埋?怎奈县主并不拿凶犯追问。今日幸蒙钦差大人驾到,特来伸冤,望乞青天拿住凶犯,好与小人报仇雪恨。”说罢不住叩头。
  忠良点头,望着任邱县知县开言道:“贵县,周荣、蒋旺,他二人到县报官,你如何不出票捉拿凶犯?”知县见问,连忙跪倒,口尊:“大人,周荣、蒋旺他二人报官之时,卑职即到他二人家中亲自勘验,实系刀伤。令尸亲埋葬,卑职即刻差人到处捉拿。怎奈不知一枝桃姓甚名谁,怎样面貌,何方人氏?比追公差,也是没处捕捉。望大人宽恕。”忠良一摆手,县官沈存义平身。贤臣沉吟半会,叫声:“周荣、蒋旺,你二人暂且回家,十日内本院管给你们断结了案。”二人叩头回家不表。
  贤臣又叫:“贵县!”任邱县知县连忙答应。贤臣说:“李富、陈忠、刘进禄,他三人所告之事,并无虚假。本院出京时,沿途私访民情,路途上听见有个牛腿炮,在郑州居住,横行霸道,结官交吏。他还不是一个,还是一党四人:一个叫武豹,一个叫金山,一个叫赵文璧。牛腿炮往涿州探亲,过三家店,在途中对人夸口,将自己所做之事尽情说出。本院只为赈济事重,未曾到此剪除恶党。既有人告在你县衙,为何置之不理?”
  沈存义见大人一问,惊慌失色,双腿跪倒,不住叩头哀告。忠良见他恳求,即便开恩说:“知县你既这样苦求,本院看至圣先师面上,暂且恕你。速速着人把牛腿炮、武豹、金山、赵文璧四人,即刻锁来听审;多带衙役刑具,本院在此立等,速去莫误!”沈知县叩头站起,往外走,留衙役在此伺候,出公馆上马回县,忙差衙役去拿恶棍不表。
  且说贤臣往下吩咐:“刘进禄、陈忠、李富三人,暂且回家,等知县把四人拿到,好对词结案。”三人叩头退出公馆不表。下人摆饭,贤臣用毕,撤去家伙。猛见一人在下面跪倒说:“回禀大老爷,今有本处知县将牛黄等拿到,请大人钧谕施行。”贤臣闻听,满心欢喜,连忙吩咐道:“知县将带来的刑具,俱各设在驿亭之上。”吩咐各差衙役道:“俱要小心伺候。”
  差役答应,俱进了公馆,来至大堂站班。知县复又进上房,请大人。施公闻听,立刻升堂。黄天霸在后跟随,来至驿亭之上。任邱县的衙役喊堂。钦差吩咐道:“去把牛黄带来听审。众役答应,登时带他到堂前跪下。贤臣看见牛腿炮,大怒,吩咐:“差役带原告来!”霎时刘进禄、陈忠、李富跪在堂下。贤臣叫:“把你等所告言词,照前诉来。”三人见问,叩头,将所告言词,如此这般,诉了一遍。牛腿炮看见原告,不由着忙,且听原告将他恶款一一诉出,又听施公座上叫看大刑,心中越发害怕了。他虽脸上变貌,口中还强自支吾。登时青衣将夹棍放下。老爷吩咐:“将牛腿炮夹起!”青衣答应,上前按倒牛腿炮,拉去鞋袜。一个青衣将刑具竖起分开,把牛腿炮滑子骨入在里面,做扣拴绳,一背一拢,只听牛腿炮“哎哟”一声,口中只嚷:“招了招了!”施公吩咐:“从实招来!”牛黄尽行招认。沈知县在旁边亲自秉笔,立刻写完口供。这才吩咐将刑卸下。老爷又把武豹、金山、赵文璧问了一遍,俱各承认,画招已毕。贤臣吩咐将人每人重责四十大板,立刻钉枷在郑州镇上;枷满时分省发遣。青衣将四人领出,在郑州镇枷号示众,暂且不表。
  贤臣又吩咐道:“知县带领原告,到牛黄家追还房产土地银两。你就不必回来,在本县要用心办事。衙役也不用许多,本院等着拿住一枝桃完案,方才进京。”知县答应,带领原告出公馆,留下几名衙役,在此伺候大人,余者俱带领回县不表。
  贤臣退堂,用饭,众人俱各吃毕。黄天霸上前叩禀说:“禀大人,小的要到外边踩访一枝桃的形迹,特请大人示下。”忠良闻听,满心欢喜说:“壮士这一去,须要存神仔细。”黄天霸答应,告辞大人,带上盘费,暗藏飞镖甩头一子,还是个长随的打扮,出离公馆,信步而行,一路上留心踩访,哪有踪迹?意欲问人,只都知道有个“一枝桃”,不知姓名,也是无益。走到南关城里,还热闹些。觉着口中干渴,看见路东有座茶馆,还带着卖酒。”好汉走将进去,拣了个座儿坐下。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61回 白云庵计全泄底 玄天庙天霸寻踪
  话说天霸正在茶馆,手拿茶杯,留神细访一枝桃的消息。
  外面来了一个人,四面探望,走到天霸跟前,不住的留神细看。
  好汉心中猜疑,即便问道:“莫非认识在下么?”那人说:“爷台莫非姓黄么?”天霸说:“正是。”即便问他姓名,那人说:“这不是讲话之处,找个僻静地方说罢。”遂叫堂倌:“烫两壶酒,有现成菜蔬,拿两样儿来。”堂倌答应,登时烫两壶酒,端两样小菜。二人将酒菜吃完,天霸会了酒钱,一同出酒馆。
  到关乡外,有一座破古庙,叫白云庵。四顾无人,二人进去,席地而坐。那人不等天霸开言,遂口称:“黄爷,今年贵庚?”
  天霸说:“在下虚度二十八岁了。”那人说:“好快时光,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黄爷你可别恼,我别令尊的时候,爷还不过七八岁的光景。那时候爷虽然年幼,大约也知在下的姓名。当初跟随令尊,在绿林二十多春,都是我踩访盘子。论走道,胜过刘飞腿。神眼计全,绿林中无不知晓。若是有人叫我见过一面,不怕相隔多少年,永不忘失。只因令尊洗手,我也就回家,改邪归正,稀粥淡饭,如延残喘。膝下并无儿女。不幸拙妻去年病故,我也害了一场大病,险些没有了。老来茕独,无依无靠,各处找寻朋友,故此流落郑州。今日正是‘他乡遇故知’。不知尊驾现作何事?莫非还干旧日营生?”天霸闻听,猛然想起来说:“老兄担带着些,小弟眼拙,多有得罪。幼年常听先父说过尊名,久仰久仰。”计全说:“岂敢岂敢。”天霸说:“小弟今日也归正了,跟随奉旨钦差山东放赈回来,路过此处,住在郑州驿。前日有人前来告状,是人命盗案,差小弟前来访查凶犯,不想今日遇见老兄。老兄既无依靠,不如随我去见大人,一同进京。”计全说道:“不知大人几时起身?”天霸说:“拿住贼人,就要起身。”计全说:“大人接了状子,是人命盗案,不知贼盗姓甚名谁!不是计某口出大言,南方一带,直隶全省,有名盗寇,无一不晓。”天霸说:“这贼奇怪,每逢偷盗人家财物,临行墙上画一枝桃花。原告都是告的一枝桃。”
  计全说:“若是一枝桃的底儿,愚兄尽知,连他窝巢,愚兄俱都到过。”天霸说:“既然如此,仁兄同我面见钦差。”
  不多时,二人来到公馆。天霸叫计全等候,天霸进公馆,先到上房,见施公回话,口尊:“大人,小的奉命踩访一枝桃,偶遇故人名叫计全,是我父在日手下盘算的小伙计。有名盗贼,他无一不知,故小的把他带来,老爷一问便知贼人下落。”贤臣闻听,满心欢喜说:“既有此人,何不教他面见本院?”天霸闻听,转身出公馆,领计全到上房,参见钦差,天霸侍立一旁。计全跪在尘埃,口尊:“大人,小的计全叩见。”贤臣座上开言道:“本院接了两张状词,俱是人命盗案,告状的都是郑州人。告的是失去财物,杀死妇人,天亮看见墙上画着一枝桃花,放此事主告的,俱是一枝桃。但不知这一枝桃是哪里人氏?怎么个形象?因此难以捕拿。”计全听罢,口尊:“大人,一枝桃的姓名、窠巢、行踪、面貌,小的很晓得。这人手段高强,难以擒拿,不在此处住。他原是河南怀庆府修武县人氏,自幼抛家失业,遍访名师,学成武艺,棍棒刀枪,样样精通,后来入伙为盗。拜师又得几宗惊人之艺,单刀一口,连珠药镖,百发百中,蹿房越脊,如走平地。现住郑州,他本姓谢,名叫谢虎,因他左耳边挨着脸有五个红点,好象一枝桃花,故此叫一枝桃。是他自己卖弄本领,偷盗人家财物,临走之时,他必在墙上画一枝桃花,显他的武艺,遮掩各州府县应役人等耳目,留下这个记号。”施公说:“他在城外窝藏之处,是人家呀?是店呢?”计全说:“全不是。郑州北门外有座北极玄天庙,庙内和尚叫静会,原先也是匪类,老来洗手,作了和尚。他贪图谢虎贿赂,教他住在庙中。此庙原本是一层殿,谢虎给他新盖了两间禅房。”施公闻听点头说:“计全,你怎么知这样详细?”计全说:“小的方才已经说过,幼年在绿林,对这伙人来往行踪无一不知。昨夜还到了玄天庙,指望借谢虎几两银子,好度日用。谁料他初一见,很象亲热,一提借银,他就沉下脸来,说得我敢怒而不敢言。欲待要走,天色已晚,只得在庙内暂住一夜。今早起来,不辞出庙,竟到南关,适遇天霸引见前来,得见大人。”贤臣听罢,眼望天霸说:“这件差事,大家商议,怎么个办法。必须把他擒来,方可动身。若是不完此案,如何进京?”好汉闻听说:“也没什么商议处。不必忧虑,明日小的自己把他拿来。大人请放宽心。”贤臣点头说:“但愿你斟酌个万全之策,方好去行;既知面貌、住处,设法没个拿不住。明日要上郑州,同着小西、起凤、殿臣,你四人去。大家努力一齐动手,教他顾左不能顾右,顾首不能顾尾,设此拿法,是为上策。”天霸听见大人吩咐,不敢有违,连忙答应说:“钧谕实系高明,但老爷驾前无人保护,不如留下关小西在公馆为妥当。不然那时有失,悔之晚矣。我只带起凤、殿臣去足矣,计全也不必去。”天霸告辞大人说:“小的带领二人上郑州北关,拿住一枝桃,好与民结案,咱好进京见驾。”
  三人竟扑关乡。走不多时,来到关乡。郭起凤说:“咱在这里寻个饭店,随便用些饭,须喝点酒,歇歇脚,养养神,打听着玄天庙,然后再走不迟。”王殿臣点头。惟黄天霸恨不得一步走到玄天庙,拿住谢虎,方称本心,欲待不依从他们。俗言说:“一不敌众。”只得随着二人寻找饭铺。往前一瞧,刚巧关乡口路东,有个饭铺,挂着蓝纸幌子,门外边设着两张条桌。
  三个人就坐在外边。堂倌过来说:“客官爷是吃饭,是吃酒?要什么莱?”郭起凤说:“先给三壶酒,一个扒羊肉,一个青豆粉,一个豆腐汤,六张清油饼。”三个人连吃带喝,正吃着饭,天霸猛抬头,见从南来了一人:头戴着关东片毡帽,皂青绑身小袄,披着一件羔子皮袄,足登抓地虎靴,绿皮云头,相貌长的浓眉大眼,两扇薄片嘴,年纪约有四旬挂零。待走到铺前,天霸留神看见,他左边挨着耳朵有五个红点,恰似一朵桃花。好汉望着郭起凤、王殿臣使了个眼色。二人会意,连忙放下筷子,就要起身追赶。天霸摆手,二人复又坐下。见这铺门口人多,也不肯明言。三人连忙吃完,叫堂倌算帐会钱,起身往北而行。出了关乡,四顾无人,天霸说:“既知他姓名住处,又见了本人,还怕跑了不成?”究竟不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62回 和尚开山门答话 天霸追谢虎中镖
  话说黄天霸、郭起凤、王殿臣三人,在此关乡口清真素馆,吃完饭会钱,出了关乡,约有半里之遥。见大道西边有座庙,匾上刻着“北极玄天庙”五个字,山门紧闭。细看是一层殿,还有两间禅房,是新修盖的。离了两箭远,有二三十户人家。
  三人看了多时,天霸上前敲门。里面一枝桃心下明白,常说“伶俐不过光棍”,就知是饭馆前吃饭的那几个人来了。看官,一枝桃怎么知是天霸等呢?清真素馆与天霸打了个照面,见英雄有些眼岔;又见他望那两个使了个眼色,就参透他隐情,到庙中早就作了准备。听见敲门,他仍然外面披着大皮袄,走入大殿,叫:“和尚出去,把来人让进。如此这般。”嘱咐了一番,和尚答应。
  前头表过,和尚也是匪类出身,老而无能,落发出家。一枝桃逛到郑州,看见周荣之女,蒋旺之妻,生的美貌,他就要在附近住下,以便谋图窃玉偷香之事。见这庙离人家甚近,他与和尚商议,每天房中二吊京钱,每饭不断酒肉,教他跟着白吃白喝。和尚贪图便宜,故此受其呼唤使令。闲言不表。且说静会来至山门,将门开放,见门外站着三个人,连忙问道:“三位施主找谁?”天霸说:“找姓谢的,不知在庙中没有?”和尚说:“不在,不过片时就回来。三位施主先请进庙来。”天霸总是艺高胆大,并不踌躇,迈步进去。殿臣、起凤,也就跟进去。见里一切作饭家伙俱全,知是厨房。天霸坐在炕上,殿臣、起凤坐在床上,和尚搬了条板凳迎门而坐。和尚说:“不知三位爷哪里来的,找谢爷有什么事?”天霸说:“我们从北京来,找谢爷有件官事商议。”和尚说:“原来是为此事哟!”
  正说话间,忽听格扇响,天霸等齐作准备。和尚站起来说:“谢爷来了。”说着话,他就出去咧。一人走进房中,就在板凳上坐下,眼望着天霸等开言道:“三位找姓谢的,我就姓谢。咱们素常并不认识,找我有什么事?有话请讲,我还有紧事要出门呢。”天霸眼望贼人说道:“姓谢的,原是就是尊驾,方才在北关会过尊容了。我三人这来,非为别事,只因钦差大人从此经过,有人喊冤告状,为是人命盗案,大人差派拿人。在下心想必是尊驾,故此找到庙中,少不得屈卑屈卑尊驾,跟着我们见施大人去。”天霸心中大意,觉着谢虎是必拿住咧。哪知一枝桃更是高傲,他没把天霸放在心上,听见天霸这派言词,反倒哈哈大笑说:“原来是有人在施公前告了状咧!为是人命盗案,也难为你们怎么想来,就想到我身上来了,真算是你们有能为。这场官司,必是打的。但只是我愿去就去,不愿去就不必去,得依着我。别说是钦差,就是皇上圣旨,我也不遵!不知你三位有什么武艺,竟敢来找我。当面咱们比试比试,你们若有武艺,竟把我拿的去。但只怕你们是自招其祸,特来送死。”
  黄天霸生来性傲,听见这些言词,哪能容他?眼望着谢虎大喝道:“大祸临身,还敢多言!我料着你这猫贼鼠辈,也不认识我。我乃飞镖黄老爷三太之后,四霸天中第一霸,黄天霸是你黄爷名字。这二位是郭起凤、王殿臣,也是有名英雄。”谢虎闻听,哈哈大笑,说道:“黄天霸,你不过以多为胜。若有武艺,与你谢爷单身比试,才算你是英雄呢!”黄天霸闻听,大怒说:“二位兄长,只管袖手旁观,待小弟擒拿这厮。”说罢甩衣拔刀,直奔谢虎而来。
  看官前已表过,黄天霸性情高傲,见谢虎口出大言,心头火起,便道字号,说是黄三太的儿子。谢虎闻听,心中暗道:“常听我师李红旗说,他会使甩头一子,飞镖三只,单刀一口,是传家绝技。怎么他又跟着钦差奉命拿我,是谁使的捻子呢?必是计全。因我不周济他,他泄了我的底咧!”又见黄天霸甩衣拔刀,他早已准备。他甩了大衣裳,先蹿出院说:“黄天霸,来来来,我倒要领教领教你的武艺!”说着从肋下取出刀来,恶狠狠站在院中说:“敢上前来比试比试,真算你是好汉。”黄天霸闻听,一个蹿步,蹿在院内。二人交手,刀对刀,刃对刃,斗够多时,不分上下。郭起凤眼望王殿臣低言说:“看他二人正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材。”王殿臣说:“天霸刀法门路精通,谢虎刀法也是不弱,不知谁胜谁败。”郭起凤说:“天霸虽不至于大败,约也不能取胜,不如咱们拔刀相助。”
  王殿臣点头。立刻二人手擎铁尺,蹿将上去,大叫:“贼人不遵王法!我等奉钦差之命,特来拿你,还不快快服绑?”说罢,抡开铁尺就打。谢虎用刀架住。天霸也用刀劈来。谢虎眼快,也用刀架住,又虚砍一刀,闪在一旁说:“你们人多,庙内狭窄,不能动手;来来来,咱们到庙外再赌输赢。”一转身直扑庙外而来,浑身攒了攒劲,只听嗖的一声蹿在墙头,又一煞身,跳在墙外。天霸一见说:“这才算得是个飞贼呢。”随后,也蹿在墙头,看见谢虎跳在尘埃,天霸也跳在墙外。一枝桃见天霸跳在庙外,郭起凤、王殿臣开了山门,一齐也赶将出来,四人又合在一处,赌斗多时。一枝桃心中暗道:“他是黄三太的儿子,飞镖必是精纯。我谢虎虽不怕,但只是一件,俗语说的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又道:‘打人先下手’。我何不照着俗语而行,先给他个连珠镖吃吃,叫他知道我谢某的厉害。”
  贼人谢虎居心要使镖打英雄,就不肯恋战,二日留神,用力磕开三人兵器,纵身跳出圈外,往正东就跑,说:“谢太爷杀不过你们三人,我定要走咧!”说着扬长而去。黄天霸拿贼心急,恨不得立刻擒住谢虎,解到公馆,在施公面前报功,随后紧紧的相跟。谢虎是要败中取胜,见天霸赶来,回手一镖照着天霸面门打来。天霸见谢虎一扭膀,一只飞镖直冲面门,一歪脑袋躲过,飞镖落地。谢虎又一倒手,二只镖又照英雄前心打来。天霸又一闪身,刚躲过第二只飞镖;第三只镖又照着左腿打来,躲闪不及,只听哧的一声,穿皮刺骨,痛不可忍。英雄止步,不往前赶。郭起凤、王殿臣一见天霸追赶贼人,他二人随后也追来,见黄天霸腿中毒镖,心下着急,连忙赶到跟前说:“贤弟怎么样了?”好汉见郭起凤、王殿臣一问,羞得满面通红,用手拔出镖来,扔在地下,只说:“气杀我也!”不知天霸镖伤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63回 天霸回公馆养伤 朱李投郑城望友
  话说郭起凤、王殿臣二人,见黄天霸镖伤,药性行开,疼痛难忍,心中难以为情。又听天霸说:“不回公馆咧!”不由心中更觉着忙。郭起凤说:“贤弟,你把心放宽些!胜败乃兵家常事,误中一镖,何必如此?你不回去,我二人怎好见大人回话?”王殿臣又说:“贤弟你别想不开。依我拙见,咱三人暂回公馆,即请医家调治好镖伤,拿住谢虎,完结民案,保护钦差回京,你的功名有分。岂可因一朝小忿,耽误终身大事?”
  说罢,天霸点头。二人即伸手搀扶着天霸,相扶而行。黄天霸终有愧色,觉着半世英名,一旦丧尽,一路上还是长吁短叹,惟有低头而已。
  走不多时,来到郑州驿,进了公馆,先到上房去见施公。
  施公正与关小西谈拿一枝桃之事,猛听帘栊响动,抬头观看,但见黄天霸一瘸一拐的,郭起凤、王殿臣二人搀扶着他走进来,不由大惊,连忙站起身来说:“壮士怎么样子?快对本院诉来。”王殿臣不等天霸开言,连忙上前,单腿一跪,口尊:“大人,容小的细禀。”即将往事,如此如彼的话,述了一遍。贤臣听见王殿臣的言词,忙上前亲看镖伤,见围着伤眼,有茶碗大一块漆黑。贤臣说:“不好,这毒气不小,快些把他搀进厢房歇息将养,速速延请名医调治。”天霸说:“小的无能,不曾拿住一枝桃,反倒重伤,又劳大人挂念,殊觉抱愧。”贤臣说:“壮士你说哪里话来?误中毒镖,非尔无能,皆因轻敌之故,这又何妨?只管放心,将养镖伤,擒拿谢虎,与民结案,再为报仇可也。”说罢,令王、郭二人把好汉搀扶进厢房,安置在炕,将养不表。
  施公即饬令任邱县衙役,立刻寻医调治。衙役不敢违误,即刻外边,找到了个姓李的医生,号叫李高手。领他到厢房,他看见黄天霸伤痕甚重,又到上房见了施公,行礼毕,口尊:“大人,我看那人伤痕甚重,不易调治。我是专理内科,只可开方吃药,保着毒气不至攻心;要是疗理外科伤痍,非鄙人所长,大人还得另请高明。大料着这样人,此处还是稀少。”贤臣点头说:“既是如此,快些开方。”医生连忙把方开完。施公给了医生银钱,一面派人去取药;取了药来,把药煎好,放在茶碗,顿了个不凉不热的,教天霸吃下去,躺在炕上,将养不提。且说施公独在上房闷坐,正自沉思,忽看值日的青衣跪倒说:“回大人,公馆外来了两个人,在门口下了马,口称要给大人请安,还要寻黄爷。”贤臣闻听,一摆手。衙役退下,转身出去。施公心下暗想:这两个人是谁呢?一回头说:“施安,你去把关太叫来。”施公答应,转身出去,不多时把关小西叫到上房。贤臣说:“关太,你去看看,是谁来找黄天霸?问明来历,领来见我。”
  小西答应出去,到公馆门口,抬头观看,但见有两个人拉着两匹马,马上搭着行囊包裹,立于门外。仔细观瞧,一个是赛时迁朱光祖,另一个不认识。关小西看罢,向前紧走了几步。朱光祖见是关小西出来,满心欢喜说:“贤弟,你一向可好否?”关小西说:“多承挂念,仁兄好否?”二人拉手亲近了一会。朱光祖说:“这位是姓李名昆,字公然,外处人称神弹子李五。怎么你二位不认识么?我给你们哥儿两个引见。李五爷你来,这是关贤弟,名太,字小西。”李公然说:“多牵连着些。”关小西说:“彼此一样。”二人拉手儿,叙了些交情客套。关小西望着伺候公馆的说:“你们把马上行李解下来,放在厢房里面,把马遛遛喂好。”下役答应,上前解下行李,搬入厢房,然后把马遛了遛喂料不表。且说朱光祖没看见黄天霸出来,心中纳闷,开言问道:“黄兄弟听见我们来了,怎么他不出来呢?”关小西说:“提起黄天霸的话嘛,等着咱们见过大人,自然就知道咧!”说罢,三人一同进了公馆。
  齐至书房门口,小西掀帘进去,将话回明。大人听说,满心欢喜,暗说:一枝桃合该拿住。遂开言道:“请他们进来。”
  关小西答应,去到公馆门口,霎时将朱光祖、李公然带到上房。见了钦差,二人将单腿一跪说:“小的叩见大人。”贤臣欠身,将二人亲手搀起,说道:“二位壮士请起。这位姓朱的,本院见过;那一位不知贵姓高名?”李公然见问,连忙答道:“小人姓李,名叫李昆。久知大人居官清正,待人恩惠。昨日路途上遇见朱光祖,提起黄天霸来。我与天霸自黄河套相别,未曾见面。他说黄天霸现今又跟着大人呢,小人因此同来请安,顺便看望黄天霸诸位朋友。”施公闻听,问起黄天霸来,不觉长叹了一声说:“二位壮士,若问黄天霸,现在厢房将养镖伤。”朱光祖闻听大人之言,惊讶不已,连忙口尊:“大人,黄天霸会使飞镖,又被谁打伤?教人不解其意。”施公说:“壮士不信,关太领你们到厢房去探望,便知端的。”即叫:“关太,你去带领二位到厢房看看天霸去。”关小西答应,带领二位出上房。
  三人至厢房门口,小西打帘子说:“二位请进。”又叫:“黄老兄,有人来看你了。”天霸吃了药,在炕上靠着铺盖,正与计全闲谈拿谢虎之事,忽听有人叫他,抬头观看,但看关小西同两个人来了:一个是赛时迁朱光祖,一个是神弹子李五。好汉看罢,满心欢喜,连忙站起身来,口尊:“二位兄长,恕小弟失迎之罪。”朱光祖、李公然二人上前,把黄天霸扶住,连说:“不敢。”计全在旁,站起身来,也与朱光祖、李公然拉手儿,叙了寒温,然后大家一齐坐下。天霸说:“许久未见,不知二位兄长,今日作何营生?因何会在一处?”朱光祖说:“自拿庄头黄隆基分手后,愚兄还是东奔西走。昨日路上遇见公然,李兄就提起旧日交情来咧,一心要看望贤弟。故同他一路而来。但不知贤弟与何人打仗,被暗器打伤?”黄天霸见朱光祖问这伤痕,未曾启齿,面红过耳,口尊:“二位兄长,要提此事,真要羞杀小弟!”就将钦差山东放赈回来,过此有人告状。奉差拿贼,寻访到郑州,适巧遇计全,得了贼人消息,后来怎么与他交手中镖,述说了一遍。朱光祖说:“此处没听说这么大案的人,拿的这个人到底是谁?”计全在一旁接言说:“朱爷,你不知道这人么?他是红旗手李爷的徒弟,名叫谢虎,外号叫一枝桃。”朱光祖说:“怎么是他么?厉害难惹,又狠又毒。”计全说:“如何?我没有把话说在后头。黄爷再也不信,听听是真是假。”朱光祖说:“必是老兄弟轻敌太甚,才中毒镖。”计全说:“正是如此,那时要听我的话,不至误中毒镖,到此悔不及矣。他的意毒心狠,朱爷你是知道的。就是镖打黄爷,再也不肯远离此处,二三日内,必定暗来行刺,须得留神提防,这是要紧的事。黄爷这个镖伤,也得要紧调治才好呢!”不表他们叙谈。
  且说贤臣在房闷想,不知天霸伤痕何日痊愈?忽然长叹。
  贤臣吩咐施安说:“你将朱光祖、李公然同着计全,请到上房,大家商议。”不知如何商议,且看下回分解。

第164回 贤臣任邱县调兵 朱计李家务求救
  话说施公登时将朱光祖等三人,请到上房。贤臣说:“黄天霸现在被谢虎镖打重伤。幸喜二位来到,帮助帮锄本院才好。”
  朱光祖说:“要提谢虎,狠毒无比,虽是镖打天霸,心还不死,恐其乘虚而入,夤夜潜来行刺。大人需要提防着些。”贤臣闻听,点头说:“壮士言之有理。施安你快些伺候文房四宝。”施安答应,研了浓墨,将纸铺好。贤臣提笔上写:太子少保仓厂督堂部院,奉旨钦差世袭镇海侯施,为晓谕事:照得本院居住郑城驿馆,与敌为仇,有虞无备,疏于防守,恐生不测。仰任邱县知县,即调本城营弁,前来公馆护卫,俾作干城之备。谨遵此帖,速速毋违。特谕。
  康熙某年某月某日施公将谕帖写完,令施安叫进青衣,吩咐:“把此帖拿进城去,交给任邱县知县,不可迟延。”青衣答应,接谕帖前往任邱县不表。且说施公望着朱光祖说:“本院已发谕帖调兵去了,料公馆可保无虞。天霸镖伤,须得早些调治才好。奈此处没人会治镖伤,如何是好?”朱光祖说:“会治镖伤的,小的倒还认得这个人。”施公闻听朱光祖认得会治镖伤的人,不由满心欢喜,连忙追问说:“壮士,这个人倒是姓甚名谁?住在何处?快对本院说来,好派人去请他前来医治镖伤。”朱光祖说:“要把他请来,不但好医黄天霸镖伤,要拿谢虎,也易如反掌。这人倒不是外人,乃天霸他父一师之徒,姓李名煜,江湖上号称红旗,洗手有二三十年咧。现今年纪七旬开外,在家安居享福,教子务农;距此有百里之遥,属河间府管,地名叫作李家务。还是小人的长辈咧。小人不忘旧交,时常望看他去。每逢见面时,他就劝小人激流勇退,休作这样买卖。这个一枝桃就是他的徒弟,亲手传艺的。李红旗若肯治镖伤,拿谢虎如探囊取物一般。”施公闻听说:“很好。”计全一旁开言说:“请红旗李爷要紧,保定公馆也要紧。依我的主意,不用李五爷去请红旗李爷,我同朱爷去;留李爷在厢房内保守天霸;教关、郭、王三位在上房保护钦差,提防一枝桃。这就是万全之策。”施公点头说:“就依你这主意罢。”不表。
  且说施公打发计全、朱光祖二人去后,又差人催传谕帖的那个人。不多时,任邱县知县沈存义,城守营的千总王标,带兵丁衙役六七十人,遵钦差的示谕,来到公馆,投递手本,进上房参见大人。施公赐坐待茶,言讲一枝桃之事。沈存义、王标连忙把带来的衙役兵丁排开,俱弓上弦、刀出鞘,到晚灯笼照如白昼。厢房中是神弹子李五陪着黄天霸闲谈,应用之物,放在身旁。上房关小西、郭起凤、王殿医、千总王标紧随大人左右,防守的铁桶相似,这些话俱各不表。
  且说一枝桃谢虎,自从镖打黄天霸,见有两个人保护,料着不能成功,往正东竟奔任邱郑州驿而来。二更时候,赶到驿馆,闪目观瞧,但见大门并未关着,门口板凳上坐着两溜人。
  往前走了走,站在墙阴之下,看够多时。顺着墙根,返身往里而走,不过半箭之遥,才见有人。谢虎施展飞檐走壁之能,上房趴在瓦垄之上,欲往公馆那边。用眼一看,只见院内灯光照如白昼,许多人俱是手擎弓箭,腰悬刀剑,站在上房门口。谢虎看罢,心中暗想说:“赃官防的严紧!”那个意思有点下不去,觉着难以行刺。欲待动手,恐怕不能成功;欲待回去,胸中恨气不平。谢虎想罢站起来,下房脚踏实地,仍回玄天庙。
  走到庙前,见山门锁已揎开,就知和尚已回来了。进庙看了看,南屋点着灯。谢虎走进屋内,望着和尚开言说:“怎么你走了?”和尚说:“我的爷,那是玩儿的么?我躲还不躲开!我见这天有一更多了,我才回来。打量着他们来不来?你别弄我一场挂误官司。”谢虎说:“我告诉你,我在这郑州,可有两个人命案。”说罢按住不提。
  且说计全、朱光祖往李家务去,走到三更时分才到。来至门首,下了马,用手敲门。叫了多时,里面才有人答应,将门开放,一人手提灯,抬头认得是计全、朱光祖。长工说:“二位半夜到此,有甚么事?”朱光祖说:“烦你进去告诉一声,说我二人要见老当家的,有要紧的事面见。”长工闻听,连忙转身进去,来到上房,在窗外说:“老当家的,今有常来的那位朱爷,还有来过求您老人家周济的那位姓计的,他们两个人在门外,说有要紧事件,来见你老人家面讲。”李红旗的老伴不在了,儿子、媳妇俱在后边居住,他在这前边独自居住。这天虽有三更,老英雄尚未就枕睡觉,正在铺盖上坐着打盹呢,眼望着长工开言说:“请他二位进来。”长工答应,出屋到别房,先把安童叫了起来,然后这才出去,走到门前说:“二位,我们当家的有请。”两个人将马匹交与安童,长工提灯引路,计、朱二人随后进来。到前屋门口,长工先让计、朱二人进去,然后自己才进去,将灯放在桌上,自己与安童一旁侍立。
  李红旗与朱光祖、计全见礼毕,这才坐下。李红旗带笑开言说:“二位半夜到此,有什么事?”朱光祖说:“老叔在上,容侄细禀:当初老叔一师之徒飞镖黄三太,他的儿子名叫天霸,现今跟随钦差大人,回京路过郑州,接了状词,是两宗人命盗案,告的是一枝桃。大人差派黄天霸在郑州踩访,遇见计全泄机,才知是你令徒谢虎。天霸玄天庙擒拿于他。”才说到这句,长工烹了茶来,递与每人一盏。红旗李煜让茶,手内端了茶杯说:“贤侄,怎么黄天霸要擒拿于他?只怕黄天霸不是他的对手罢!”朱光祖说:“与他交手,并无输赢。谢虎佯败。天霸追赶,左腿中了他一只毒镖,无人会治。我们二人奉了施公之命,前来请你老人家前去医镖伤,擒拿谢虎。老叔念昔日交情,少不得前去医治天霸,擒拿谢虎。”红旗李煜听罢朱光祖之言,沉吟多会,才开言说道:“贤侄,你是知道的;因为他轻友重色,俺师徒两个,可是不对。任凭怎么不和,总是师徒之情,我怎好前去?这事你等商量个万全之策才好。谢虎素常要是听我的话,所行的正道,我岂肯告诉于你?也该天霸有救:一则他父台我是一师之徒;二来谢虎没良心,至今不上门;第三件贤侄待我不错,时常来看我。我若执一不应,贤侄怎么出门?要擒谢虎,必须把他的毒镖诓到手中,再拿他可就容易了。只可告诉你们怎么拿,我可不能身临其地。天霸这镖伤,给你一包子药拿去,再给你一膏药。你回到公馆,将药撒在天霸镖伤之处,将膏药贴上,不过数日之内,就复旧如初。二位贤侄,休怪直言。你们俩去罢,休得迟误。见了天霸,替我问好,就说我恨恼他,怎么三哥死了,也不送信给我?他算眼空瞧不着我。”说着话就站起身来,走到立柜跟前,伸手将柜门开启,从里面拿出一个楠木匣。将盖揭开,拿了一个膏药,有一小包现成的药面子,开言道:“朱贤侄,你过来,我告诉你。”赛时迁连忙站起。李红旗说:“贤侄,这药面子,叫做五花退毒散,膏药叫作八宝退毒膏。你把这两宗拿回公馆去罢。”朱光祖答应,用手将药接过,放在怀内,说道:“多谢叔父费心,你老人家等诸事已毕,教天霸登门叩谢。”李红旗连忙摆手说:“贤侄好说,不用争出这个礼。我只要我自己尽友情,于心无愧,这就完了。”朱光祖与计全连忙退身往外。
  二人一路言谈,走不多时,已到公馆门外。朱光祖、计全直到上房,掀帘走进房内。施公与众人正讲计全、朱光祖取药之事,忽听帘响,抬头观看,见是他两个回来,惊喜不已。连忙开言说:“二位回来了,多辛苦!不知李红旗来与不来,快些讲来。”朱光祖就将就里情由,细说了一遍。贤臣点头说:“先治天霸伤痕要紧,本院也同你们到厢房看看怎样。”说罢,站起身来往外走,众人后边跟随。长随施安跑到厢房门口,打着帘子。施公率领众位走进厢房。天霸一见,连忙站起身来。
  贤臣摆手说:“壮士别动,只管休养身体。”贤臣按着天霸炕沿坐下,众人俟次而坐,天霸仍旧坐在炕内边。贤臣望着朱光祖开言道:“朱壮士拿出药来调治罢,不必延迟着了。”朱光祖答应,忙伸手在怀内掏出药来,站起身来,走到天霸跟前,将膏药贴在上面。登时间见镖伤的周围,热气腾腾,流出脓血,腥臭难闻,顺着腿往下直流。小西用手巾替他揩擦。贤臣说:“此药果然神效!天霸合该五行有救,不过数日就好。”天霸说:“小人死不足惜,何用老爷这样挂心?但只恨不能拿住谢虎,与民结案,恩官才好进京见驾。”朱光祖说:“要听李红旗之言,谢虎实系狠毒。虽是镖打天霸,料他不肯歇心,公馆虽防守的严紧,犹恐在路途住宿之处,得空行刺,务得防备。大家商议,见了谢虎,将镖诓到手中,才好拿呢!”不知如何诓镖,且看下回分解。

第165回 金亭馆豪杰定计 归德驿谢虎被擒
  话说朱光祖说:“谢虎意狠心毒,虽说镖打黄天霸,还不肯远离此地,得空儿必将来驿馆行刺,日夜须要防备。大家商议,见了谢虎,怎么把镖诓在手内,才好拿呢!”施公、天霸、小西等一听诓镖之言,俱都无计。
  且说谢虎回庙与和尚说破有人命几案,给和尚几两银子,自己也就打点预备。心内说:“我如今不如先到雄县那里。等候赃官住宿之时,再去暗地行刺。”一枝桃想了会子,主意已定,单等明日往雄县去不表。
  且说施公在公馆中,到了晚间,内外灯笼火把,防守得风雨不透。计全说:“回老爷,昨夜一枝桃必来咧,看见防守的紧严,因此不敢显形。这个贼要听见今日下谕帖,他一定不来了,必是先往雄县归德驿等侯。”朱光祖说:“咱们也不可大意,须要着意留神,才是正理。”李公然、朱光祖、关小西来到施公面前告辞说:“我等回大人一声,我们要上雄县归德驿。”
  贤臣嘱咐说:“你三个须要仔细留神。”三人答应,检点各人随身物件:李公然收拾弹弓弹子,朱光祖掖斧带镖,关小西隐藏折铁钢锋。打点已毕,告辞天霸,出公馆直奔雄县归德驿。关小西、朱光祖在前,神弹子李五在后。但说朱光祖、关小西,二人不觉已到归德驿,刚然进村,猛听有人招呼说:“朱大哥么?许久不见。”朱光祖闻听,抬头观看,但见路旁店门口站着一人,正是一枝桃谢虎。此时李五已来到跟前。赛时迁心中暗喜,高声说:“谢贤弟么?一别就是几年的光景了。”朱光祖说与李五听见,说着话,二人拉手儿。一枝桃道:“小弟昨晚就在此处,仁兄来到算是客,请到里面坐,有话好讲。”朱光祖说:“我还有朋友等着,到里面再给你们哥儿俩见。”说着三人一齐进店。谢虎说:“小弟就在这间屋里住。”说着伸手掀帘,让二人进去,他随后进到屋内。朱光祖说:“谢贤弟,我这朋友姓秦,就是新上跳板儿的秦兄弟,和你哥儿俩见见。”
  小西闻听,忙伸手与一枝桃拉手儿,然后分宾主一齐坐下。谢虎招呼店小二,倒了一吊子茶来,拿了三个茶碗,放在桌上。
  一枝桃说:“伙计给烫上。都是一家人了,不知贵庚多大?”
  朱光祖说:“贤弟你别客套,面上还瞧不出来?他比你小,本家是山西人。你两个同名不同姓,以后不用外道,就是亲兄弟一般。”谢虎说:“如此,我讨大了,再敬贤弟一盅。”小西说:“谨领。”朱光祖说:“弟台,你不是外人,实不瞒你说,劣兄这几年,没得意的事。今年又搭上秦兄弟,从没做过一件好买卖。我们俩今日到此打听着钦差奉旨山东放粮回来。一路上州城府县,谁不馈送他礼物,料想金银不少。听见说今日在此住宿,故同秦贤弟前来,要望他借些盘费。不知贤弟你现居何处!在这里有什么公干?买卖可好?”一枝桃见问说:“朱大哥,你我非比别人。我学武艺的时候,在家咱们可就相好。难道小弟贱性,大哥不知道么?我是懒意搭伴,今冬单身逛到郑州镇,就流落住了。”朱光祖说:“到此有什么公干?”一枝桃就将截杀施不全、黄天霸,以往从前的事,告诉了一遍。朱光祖说:“他自从在扬州投顺施不全,害了天雕、天虬两个好汉,硬将盟嫂逼死。如此毒心,叫做小罗成。愚兄听见这信,把他恨入骨髓。那日我要行刺施不全,黑夜之间,到了顺天府。可巧施不全夜审官司。愚兄心中暗喜,等他完事退堂,就要刺杀赃官。哪知黄天霸这个短命死鬼,伏在暗处,一镖把我左手击中,他还道名道姓,自夸其能。愚兄忍疼越墙而过,得便逃脱。
  今日遇见贤弟,大家齐心努力,合该成功。”谢虎闻听朱光祖之言,哈哈大笑,道:“兄长之言,可是真么?既有镖,借与小弟一观。”光祖说:“贤弟要看,休得见笑。”说着伸手掏将出来递与贼人谢虎。谢虎接来一看,掂了一掂,约有六两重,长不过六七寸有零。看罢,连连喝了几声彩,随说:“好东西,比我的毒镖分量不轻。”随手又递镖过去。朱光祖接过来又收入囊内,说:“贤弟把毒镖拿出来,愚兄也要赏识赏识。”贼人谢虎把镖取出,递与光祖。光祖接在手内,看了看,九只原是一样,眼望谢虎说道:“请问毒镖药在何处?告诉愚兄听听。”
  谢虎用手一指说:“毒气全在此眼中。”光祖留神一看,口中不住夸好,往怀中一揣,眼望小西使了个眼色。关太心已明白,隔着桌子伸手来抓谢虎。一枝桃见朱光祖把他的毒镖揣在怀内,心中不悦,才待要问,见小西伸手来抓,就知中计咧。说:“不好!”将身一纵,跳下炕来,掀帘跳在院内,从肋下伸手将刀拔出。随后,关小西腰间取刀,也就赶将出来。朱光祖见他二人出屋,他也蹿在院内,不管他们二人谁胜谁败,就势蹿在对面房上,镇吓贼人谢虎。谢虎开口骂道:“光祖小辈,人面兽心,使计诓镖,忘却他年朋友之情了。”
  且说朱光祖与一枝桃在店门口高声说话,李公然俱已听见。
  见他三个人进店去,神弹子李五也就走进店内,到柜房将包袱放下,口说:“哪一位是掌柜的?”店东闻听,连忙站起,口说:“不敢,在下就是。尊驾有什么事情?”李五说:“头里进去那三个人,店东不认识么?”掌柜的说:“那一位是昨晚晌住下的,那二位是新让进来的,三人在屋内吃酒呢!”李五说:“我先告诉你说,先住下的那一个是大案贼;那两个新来的与我都是奉钦差大人命令前来拿他。可告诉你,暗暗的将店门关上,若要走漏风声,贼人走脱,我们就拿你去见大人。”店主闻听,心下着忙,出屋暗暗的知会伙计们,将店门关上。神弹子李五,将弹子弓拿出来,听那房中动静。听了会子,听见房中有人对骂,有刀声响,就知道动了手。他连忙拿弓弹走出院外,抬头观看,但见关小西与贼人谢虎交手,他就堵住门口。
  小西抬头看见神弹子站在门口,店门紧紧关闭,他仗手中折铁倭刀,明知谢虎不是对手,把刀照着一枝桃的脑袋砍来。谢虎一见说:“不好!”手内的刀难以招架,忙将脑袋一闪,只听哧的一声,将左边耳朵削下,顺着脖子往下流血,疼的难受。“嗳哟”一声,左手拿刀,右手握着耳朵,一溜歪斜,就是几步。
  神弹子一见,将右手弹子纫在扣内,两旁骨子一收,将弓拉满,对准贼人面门打去。只听吧一声,打在他左眼之上。谢虎“嗳哟”一声,咕咚倒在尘埃,当啷一声,钢刀坠地。小西连忙上前按住。朱光祖也就跳下房来,向店东家要了两根绳子,把贼人绑了个四马攒蹄,抬进屋中,放在地下。霎时天色已晚,光祖叫小二快点灯笼。三人饮酒叙话,看守贼人。到了第二天早起,店东叫人把车赶来,搭贼上车出了店。小西给了店东二两银,三人一齐跳上车去,加鞭紧走。到正午来到公馆,把贼搭下,三人进内,回禀按院。
  施公立刻传衙役升堂。当即施公升座,带谢虎上堂,跪在地下。蒋旺、周荣也来赶案。忠良吩咐松了绑,用夹棍加上,好问口供。衙役遵命,上了绑。一枝桃料难推托,前后所为,尽情招认。施公一面具奏圣上,一面把谢虎枭首示众,且看下回分解。

第166回 旅馆婆替夫告状 蓝田玉提审出监
  话说施公在任邱县拿了一枝桃,奏明圣上,把一枝桃开刀正法,与民报仇雪恨。此案完结进京,不必细表。且说三声炮响,按院起身。任邱县的知县,城守营千总,俱在门外跪送。
  忠良在轿内吩咐说:“你等俱各回去。办理自己应行之事,俱要仔细。”贤臣在途中,晓行夜宿,这日到涿州地面,见有个妇人大声喊叫:“冤枉!求青天大老爷救命。”众吏役伺候人等,才要拦挡,忽听大人在轿内吩咐:“你等把喊冤告状人带起来,等本院入公馆时再问。”跟大人的人答应,高声说道:“大人吩咐把喊冤的人带起来,少时到公馆审问。”衙役答应,把那妇人即带起来。贤臣到了公馆,下轿归座,众文武进衙,参见已毕。又见那妇人跪在下面。忠良坐上留神观看,打量那个喊冤的妇人:年纪约有三旬开外,面带愁容,头上罩着乌绫首帕,身穿蓝色布褂,细看却是良家妇女。贤臣看罢,往下问道:“那个妇人有什么冤枉?为何拦路告状?”
  妇人闻听,跪爬半步,不住叩头,口尊:“大人,提起我这冤枉事来,古怪蹊跷。小妇人家住琢州北关外。丈夫姓蓝名田玉,今年五十二岁;小妇人冯氏,今年三十六岁。膝下一子,才交五岁。有几间闲房,开设客店。只因前者月内初三日,天色傍晚,住下了两三辆布车客人。后又来了一男一女:男子三十上下,妇女约有二十开外,口称夫妻。因为天晚投宿,奴丈夫就把他们让进店中;让他们明早赶路。妇女说:‘给我们两壶酒,赶赶寒气,解解困乏;有现成的酒菜,拿几样儿来。’问他们是打哪里来的?他说:‘是投亲不遇,回转京都。’小妇人的丈夫到了前边,先冲了一壶茶,拿了两个茶碗,送到那边去,又张罗别的客人。不多时,就是定更的时候,前边关了店门。等着众客人安歇,到后边瞧了瞧,那屋内已经闭门睡着了咧!丈夫回到后边自己房中,告诉小妇人说:‘方才前边住下了两个客,是一男一女,虽口称是夫妻,并无行李物件,只有一个小小被套。一个要茶,一个要酒,看意思两个不对。眼见妇人穿戴打扮很俊俏,倒象涿州本地人氏;那男子却象是个京油子,眉目之间,瞧着不老成。我瞧着八成是拐带。’小妇人闻听这话,即便开言:‘不过住一夜,明早就走。俗言说得好: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我夫妻说着话,也就睡咧。那天不过五鼓时候,布客起早要走,把丈夫喊将起来,开了店门。客人车辆出店,奴的夫又把店门关上。听了听晨钟未发,天还尚早,丈夫又打了个盹。天到大亮,丈夫起来,又把店门开开,才想起住的那一男一女来咧。到后边去看,但见双门倒扣,只打量他俩随着众客出店。丈夫上前开门,他推门进去,吓了一跳!”施公说:“怎么样了?”冯氏说:“丈夫到屋内一看,被窝褥满炕鲜血淋漓,腥气不可闻,死尸直挺挺的躺在炕上;细看是一男子,双眼剜去,尖刀剜出心来,凶器在地。那个女子不见踪影,不知躲在何处?”冯氏说到此,施公大惊,不由站将起来说:“冯氏不可慌忙,对本院细细禀来。”
  冯氏闻听,不住叩头,口尊:“青天,奴的丈夫不敢隐瞒,忙把地方找来,一同到店看了看,从头至尾告诉他一番。地方闻听;领引进城报官。州尊立刻升堂。奴的丈夫据实直言,回了一遍。州尊出城,亲身勘验,又把丈夫细审一番。丈夫口供,还是照先前回了一遍。州尊此时面带怒色,说道:‘蓝田玉,你满嘴胡言,其中必有缘故。要不动刑,你也不肯实招。’州尊大老爷将丈夫蓝田玉打了三十大板,命他实招——只说另有别故。丈夫不招,带进城去。这些日子,并无信息。昨日听见有人言讲,说蓝田玉定了抵偿之罪。小妇人听见这一个信儿,把真魂吓掉,心中害怕,几番要进衙门鸣冤,本州大老爷不容。今日幸蒙钦差大人至此,小妇人舍命救夫,特来告状。”
  说罢连连叩头。
  施公听罢冯氏一番话,沉吟半晌道:“冯氏,你暂且回家,等本与你办清此案。”冯氏闻听,连忙叩头谢恩,站起身又出离公馆,回家不表。施公扭项,眼望知州说道:“贵州你且回衙办事,把衙役留在公馆听用。明日本官要到贵衙。”知州王世昌,辞钦差出离公馆回衙。到第二日,忠良乘上轿,未出公馆,先放了三声炮。好汉天霸打着顶马,还有关小西等,前护后拥出离公馆,竟奔州官衙门而来。州官的执事,前头引路,霎时进城。许多军民来瞧钦差,你言我语,齐说:“这位大人,性情忠烈,到处除暴安良,爱民如子。”内中有土棍子无二鬼,见了噗哧笑咧,说:“你们瞧罢,我领教过咧!打八下里瞧,总不够本儿,要戴上长帽子,活象打虎的哥哥武大郎似的。你们闪闪路,让我出去。”贤臣在轿里听的真切,心中大怒,吩咐:“人来!”公差答应,连忙跪在地下。忠良带怒说:“起去,快把方才多嘴的人,锁起来。”公差答应,回身让过大轿去,对众人开言道:“方才背后,谁说我们大人来?要是好汉,跟我去见钦差大人。”公差这里正嚷呢,那边应说:“敢作敢当,才是好汉呢!王头儿,刚才是我说的。”公差回头一看是熟人,连忙说:“张爷,暂且屈卑屈卑。”那人说:“王头儿,你真正瞧不起人,光棍的脖子是拴马桩。”公差掏出锁来,往脖上一套,拉着奔州衙门不表。
  且说贤臣方到衙内下轿,走上大堂,升了公座;天霸等两旁侍立。涿州的衙役喊堂。忠良座上开言道:“快把背后妄言之人,带上来问话。”衙役答应,拉着那人,当堂开锁下跪。
  衙役闪在一旁。贤臣望着堂下,打量那人年纪约有三旬,面貌淡黄白净,身躯不矮,上下停匀,眼大眉粗,准头发暗,浑身上下光棍样式,穿着时新的一色青衣,跪在堂上,不是惊怕情形,摇头晃脑,立目拧眉。贤臣看罢大怒,叫道:“胆大刁民!
  快报名姓,住在何处?作何生理?”那人往上叩头,口尊:“大人,小的是本州人氏,木匠生理,姓张名思愚。”忠良闻听,微微冷笑,说道:“你们瞧他这样打扮,哪象木匠?罢了,就打他一个醉后无知,枷号一个月,枷满释放他。”不多时,打得木匠两腿鲜血淋漓;打完钉上枷,赶出衙去不表。贤臣座上开言道:“快带蓝田玉来听审。”衙役答应,不多时,把店家蓝田玉带来跪在堂下。贤臣座上,留神细看:见他年有五旬,眉目慈善,面带愁容。忠良看罢,问道:“蓝田玉,为什么把人害死?”店家闻听,口尊:“大人,容小人细禀。”就将怎么开店,怎么住下一男一女,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细回了一遍。
  贤臣闻店家之言,与冯氏回的言词,一字不错。忠良点头,往下叫道:“蓝田玉!本院问你,你这么一座大店,难道没有伙计么?”蓝田玉说:“有个伙计,五六天头里回家去了。”老爷说:“你这个伙计有多大年纪?是哪里人氏?”蓝田玉说:“小人的伙计,是山西人,姓林名叫茂春,年四十二岁。”忠良点头,沉吟一回,扭头眼望涿州知州说:“贵州,前者你到底怎么问的?”知州道:“回大人,前者卑职到店家验看尸首,问的口供与今日一样。只因事有可疑,卑职才打他三十大板,带到衙门收监。有个衙役叫胡成,认得死尸姓佟行六,名叫德有,是本州人氏。自幼上京,跟着舅舅度日,日久年深。此处别无亲眷,只有他一个姨娘,又离得甚远。他还有点地儿,可也不多,也不知他在何处住。那妇人随他下店,口称夫妻,一定不假。若有差错,妇女焉肯这样称呼?所以此妇,必是在亲戚家娶的,带着上京,住在此店。店家生心,安下歹意。若论此人,年老不敢。想是他那个伙计,又是山西人,又在强壮之年,见了人家褥套,只说内有银两不少,又有美貌的佳人,贪财爱色,与店主害了佟六,把褥套给了蓝田玉;趁早五鼓,他把妇人带回家去了,也是有的。卑职学疏才浅,无非是粗料到此,是与不是,望大人高明细究。卑职已差胡成,传他亲戚到案,查问地方去了。少时回来,大人一见,便知分晓。”
  忠良点头,才要问话,只见外面进来了一个人,上大堂双膝跪倒,口中说:“小的胡成,奉命去把佟德有的姨夫传到,地方郭大朋也到。”忠良闻听,心中大悦,吩咐:“快把二人带上堂来,本院问话。”公差答应,站起来退步回身,往下紧走。
  不多时,带上二人,跪在堂上。施公往下观看,一个年有六旬,一个四十开外,面貌也不怎么凶恶。忠良看罢,开言道:“哪个是佟六的姨夫。”年老的叩头,口尊:“大人,小的姓冯,名叫冯浩。家住城南李家营,今年六十二岁,务农为业。佟德有是小人两姨外甥,他在京跟着他舅舅太监路坦平度日,数年不上门来。再者,他素日行为不正,结交狐群狗党,倚仗他的娘舅,赫赫有名。那年下来,住在我家,要娶媳妇。小的烦媒给他定下亲事——是西村的女儿,名叫春红。放下定礼三日,畜生任意胡行,先奸后娶。要想走动西村,亲家不容。后来闹得不成样式,勾引匪类,时常混闹。要把女子带进京去,逼得姑娘无奈,悬梁自尽。亲家不依,要去告状。佟六偷跑,小的托亲赖友,息了此事。佟六自从那日逃走,至今五载有零,不曾见面。州尊大老爷差人把小的传来,说佟六被人杀死,小的实不知情。这是以往实话,并无半句虚言。”说罢不住叩头。
  忠良闻听冯浩之言,才知佟六是个匪类。他座上点头,眼望州官开言说:“贵州,你可听见了,内中有这些情节?你就按着他家以图财害命追问。你也不想想,他既是将人杀死,岂不掩埋尸首,还敢报官,招惹是非?但不知那一个妇人,从何处跟他而来,因什么又将他杀死?”州官躬身说:“大人见教很是。卑职愚蒙,望大人宽恕。”贤臣微笑了笑,又往下问:“冯浩,本院有话问你。佟六是你两姨外甥,他还有亲族没有?地土有多少?坐落在何方?何人承种?快对本院讲来。”
  冯浩望上叩头,口尊:“大人,佟六并无别的本族亲眷。地土不到两顷,却是两人承种:郭大朋种着一顷零八分;姓白的种着八十亩——他在涿州城内东街居住。公差去问了问,白姓出门贸易去了,家中只剩下妇女,曾对公差言讲:说是种着佟六地亩是真,并无拖欠地租,别事不知。”施公点头,往下又叫:“郭大朋,佟六在何处居住?与谁是朋友?与谁家走得殷勤?”
  郭大朋闻听连忙叩头,口尊:“大人,我虽种佟六地亩,不过秋收纳租。他起落住处,小人不晓,望求钦差大人开恩。”说罢不住叩头。忠良含笑说道:“回家去罢,与你地户无干。冯浩,你也回家去罢,完案时传你来领尸葬埋。”二人叩头起来,出衙不表。忠良又向蓝田玉说:“你且回家安心生理,不必害怕,本院自有公断。”田玉闻听,连忙叩头,“谢大人天恩。”
  叩毕站起,出州衙去了。忠良说:“本院要暂回公馆,过三天后,再入州衙理事。”心中思想:这件事情,毫无头绪,不知凶手是谁?到底怎么完结此案,且看下回分解。

第167回 施贤臣卖卜访案 白朱氏问卦寻夫
  说话施公自州衙回到公馆,用饭已毕,手拿茶杯,心中暗想。忠良越想越闷,沉吟半晌,忽然想起题目,心中大悦说:“方才冯浩在堂上说:‘还有一个姓白的,也种着他的地亩,住在城内东街。今早差人去问,说男子不在家中,上京贸易去了,地租儿,丈夫在家交待清楚。别的事不管。’莫非应在此家,也未可定。不然,横竖总有知道底细的军民,在背地里谈论,我何不探访探访。”贤臣想罢,望着施安说:“明日一早公馆掩门,众人免见,只说本院偶有小恙。”施安答应。贤臣又望着天霸说:“明日五鼓,你随本院出门私访,必须乔妆打扮,在城里关外附近左右,各处探听探听。”天霸答应。说话间,天色已晚,施安服侍大人安寝,一夜无词。到五鼓,贤臣起来,净面,更换衣裳,打扮成卖卜的先生模样,算命外带着卖字。霎时天霸亦来。贤臣口呼:“壮士,咱两个出去,一前一后,不可远离。倘若访出消息来,须要仔细。”众人送出。贤臣吩咐:“你们回去,千万不可走漏风声。”众人回公馆不表。
  且说施公、黄天霸出了门,瞧了瞧天才晓,尚未大亮。爷儿两个往东正走。一个手拿卦板,肩背小蓝包袱;一个拿着一卷字画,霎时散步前行。但见对面铺子,一边是茶馆,一边是酒肆。贤臣看罢,望着天霸递了个眼色,迈步前行;好汉在后跟随。进了酒铺,拣了个背地方,见一张小桌子,爷儿俩私访,并不拘礼。二人对面坐下,要了两壶酒、两碟子莱。天霸斟酒,爷儿俩对饮。施公虽然坐着吃酒,耳内留神。那些个吃酒之人,内有一人口尊:“众位,今日咱弟兄结义同盟,必须使用的东西,俱各随买停妥,方不令人耻笑。须要访学古人桃园之义,意气相投,患难相救。”又有一人开言,口呼:“列位,上次咱们商议结拜弟兄,小弟偶遇一人,说出来,列位也必认识他:姓佟行六,名德有,爱交朋友。听说咱们结义,也要与咱们结拜。我们两个才商量停当,就出了事咧。前者,他在此关蓝家店中被人杀死。并非他独自个住店,听说还同着一个妇女,口称夫妻,占了个独屋。天亮不见妇女踪影,剩下佟六尸首,血淋淋的躺在店中。只怕是妇女动的手,杀死佟六,暗里逃走,也是有的。细想佟六并无婚配,哪里来的妇女,与他一同下店?教人好不明白。”又有一人说:“大哥,你不知道佟六,他素日为人,吃喝嫖赌,无所不为。仗着他舅舅是个内监,发财回家,置买地土,任意胡行;全仗那个地租,还不够他花费呢!咱们的乡里郭大朋,种着点子;咱这里东街里白富全,也种点子。一定是佟六起了地租来咧,腰内有银钱,不知打哪里接了个烟花女子,下在店内。女子起意,杀死佟六逃走。再不然,他把人糟踏的苦,人家暗定巧计,诓出他来,下在店内,夜间把他刺死逃走,把祸撂给店中。店家报官,州官将他收监。店婆在钦差台前鸣冤。钦差把店东蓝田玉释放出来。钦差还不走呢,听说完了这案才走。依我说这件事要完,除非有了那个妇女才结了案呢。不知那妇女姓甚名谁,家住在何处?真是个无头无脑,连一点音信也没有,好令人发闷!”只见又有一个开言说:“哎哟!这件事情,我倒想起来咧,他别是合粉子万儿那家女的对眼儿罢?见他常住在那里,我如今心内只是疑惑。这宗事,管保不错,准是那一句戏言。”这个人的话未说完,只见有一个年长些的说:“老七还多言呢!人家官司还没有完呢,咱这里只顾胡言乱语,倘若叫官人听见,咱就摆弄不清,那时后悔也晚了。依我说咱们还是喝酒,休要闲谈。”贤臣听见店中之事,被那人拦住不说咧。贤臣甚是着急,也难追问,少不得慢慢的访查。思想之间,将酒喝完,老爷站起,天霸会钱,出了酒铺。爷儿两个,进了一条小巷,瞧见一座小庙,左右无人,一同进去。细看原来是座七圣神祠,旁边有两间土房。爷儿两个坐在台阶石上面。贤臣眼望天霸开言说:“壮士细听酒铺之中那个后生之言,事情可有些顺手。我如今要上东街上寻访寻访,你也不必跟着。咱二人今晚别入公馆,在北关寻店住下。你先出城,在城外等我,到晚上再见。”天霸答应,辞别贤臣,出庙去了不表。
  且说施公见天霸刚才出去,从外面来了两个人,往旁边那两间土房去了。忠良连忙站起来,轻移虎步,搭搭讪讪往前行。走进禅堂,瞧见方才那两个人,一个在地下蹲着烧火,一个守着面盆和面。见老爷进去,二人连忙站起说:“请坐。”忠良就势说:“二位多有惊动。我要上京,腰中缺少盘费,到此借点笔砚,写几张字画送人。一半是人情,一半是卖换几文钱糊口。闻听说钦差公馆要审命案,瞧个热闹。”二人闻听,只见烧火的带着笑说:“若提昨日蓝家店之事,是合该倒运。妇女把人杀死逃走,撂下大祸,叫店家遭殃。”和面的闻听,答了两声说:“此事要完结也容易;除非翻遍了东半城。”烧火的说:“你怎么就知道翻遍了东半城,就找着了呢?”和面的说:“我怎么不知道?那一日我一早出城买菜。刚开城,一个妇女进城。我见她面如金纸,唇如靛叶,年纪不过二十多岁。见她衣服上,微微有些血痕,慌慌张张进城去了。谁知到了清晨,就出了此事。昨日我卖菜卖到东街小胡同里土地庙边,一个门内有妇人出来买菜,我一瞧越象那一个妇人。”烧火的说:“你别胡说咧,幸亏遇着了这位先生,要叫外人闻知,是现成的官司了。”
  闲言少说。且说贤臣得了真情,不肯多问,怕人动疑,这才知道是两个卖菜的。想罢,也顾不得借水咧,连忙辞了两个卖莱的,迈步出了庙,直奔东街而来。走到东街,贤臣手打卦板,口中吆喝:“算灵卦!”眼内留神观看,果见小胡同里有座小庙。来到跟前,上了台阶,瞧了瞧原来是土地正神。看罢转身,脸朝外面,还是手敲卦板,大声吆喝:“算灵卦!能算吉凶祸福;算月令高低,细批终身大运,能算行人几时回来。算着,卦礼随意;算不准,不取分文。”
  不表贤臣吆喝算卦。且说这土地庙旁有一人家居住,只因男子出外,家中只剩两年轻妇女,却是姑表姐妹。妹妹尚未出阁,在表姐姐家寄住。姐姐朱氏,因丈夫出门贸易,夜得凶梦,正在房中手托香腮,痴呆呆的思想夜来梦境,忽听卦板响亮,又听见算命吆喝的那些言词,意思要叫进来,问问她丈夫音信。叫声:“庆儿,你出去,把算命的先生请进来。算算命,问你姐夫几时回来。”庆儿答应,连忙迈步出门说:“算命先生,这里来!我姐姐要算命呢!”贤臣说:“你头走罢。”庆儿先跑进院内,放下了一张椅子说:“先生进来罢!”贤臣此时为民情私访,也顾不得受屈,只得走过来坐下,口中说:“讲命啊?还是问别的事呢?”只听里边娇音嫩语说:“我要问你个行人,不知几时回来,求先生仔细算算。”贤臣说:“你随口报个时辰,不许思想。”只听里面说:“未时罢。”贤臣在外面,掐指多时,口尊:“娘子,在下自幼学习此数,直言无隐,绝不奉承。方才仔细推算:此人星象恶曜,凶神照临,看此光景,大半性命不保矣!”屋内佳人闻听此话,不由心下着慌说:“再求先生细细推算。”贤臣闻听,拳手掐指多时,开言道:“娘子,问的出外之人,不知系娘子什么人?亦不知有什么事情?
  往何处去了?望娘子将就里情由,一一说清,在下仔细推算。”
  妇人一闻此言,口尊:“先生!此人是我丈夫,同我表兄上北京彰仪门作营生,至今数日,不见回音。昨夜得一凶梦,奴家放心不下。”贤臣复又口尊:“娘子,可曾记得他的生辰八字?”
  妇人屋内回音:“我丈夫今年二十七岁,康熙十六年七月十五日寅时生辰。”贤臣闻听,打开包袱,拿出书掀看。看了看,用指头又一掐算,忙站起来,眼望着屋内说:“娘子,此人哪,我可不怕你恼哇。别指望咧!半路途中,有人谋害了。”佳人闻听此话,也就顾不得礼法则,忙忙掀起帘子,走将出来说:“求先生,再与他细细推算,吉凶如何?”说着就哭将起来了。
  贤臣闻听,沉吟了会子,眼望妇人开言说:“你且不用哭,还有月德解救;再退三日不见回音,可就没指望了。”妇人闻听此话,就不哭咧。贤臣说:“我且问你,不知你丈夫同去的那人,可是他的表兄啊?还是你的表兄呢?”妇人说:“是我的表兄。”贤臣说:“原来是表妹夫表大舅,一路去了。”妇人说:“正是。”贤臣说:“料此无妨,一个骨肉至亲,那里来的差错?”妇人说:“先生不知道,亲戚与亲戚不同。我表兄不行正道,胡作非为。不怕先生笑话,我表兄本来贫穷;这是他亲妹妹,常在我家住着。”贤臣闻听,点头暗想,腹中说:“这秃丫头,敢则是他表妹。必须如此这般,才得其中真情。”想罢,眼望着那妇人开言,口尊:“娘子,你丈夫在家,作何生理?”妇人闻听,回言道:“我丈夫在家,作着个小买卖,还种几亩租地。”这妇人说到此处,粉面一阵通红。贤臣这里察言观色,就参透机关,腹内想道:“若问其中底细,还得这等说法。”想罢,口尊:“娘子,你丈夫原是庄农为业,但不知府上种着谁家地亩?”妇人闻听道:“那是我丈夫作的事,妇人家焉得明白?”贤臣闻听点头,心下为难,又不能往下追问,才要告辞,忽又想起一件事来,说:“娘子,但不知令表兄姓甚名谁?”妇人说:“我表兄姓贺,名重五。”贤臣点头说:“你丈夫同你表兄前去,不见回音,就该往他家去问才是。”
  妇人说:“他若有家,怎肯把妹子捺在我家内呢?”说着话,见他掀起帘子走进房去,说:“庆儿,给先生拿卦礼去罢。”不知到底怎样,且看下回分解。

第168回 消灾孽朱氏求神 访情由天霸装鬼
  话说施公算完命,朱氏打发丫头,取出一百康熙钱来,递与贤臣。贤臣有心不收,又怕他们动疑;有心收下,又觉自愧,沉吟多会。秃丫头说:“先生,嫌钱少罢。”贤臣笑了笑,只得收下,将包袱包好了,挎在手腕上,手拿卦板,站起身来,往外就走。一边走着,在四下里观看。秃丫头说:“你去还瞧什么呢?莫非还要偷谁么?”忠良说:“你这个姑娘知道什么?这院内不大干净。”丫头说:“有甚么不干净处?”贤臣是安心设计,要访情由,连忙说道:“有鬼。”秃丫头说:“要是你们家才有鬼呢,快出去罢!人家好好的院子,你说有鬼的。人家害怕,回头黑了天,怎么出来呢?”说着话,他把贤臣送出门外,只听哗啷把门关好,嘴内却是嘟嚷着,自己回房去了。
  贤臣出门,回头观看,只隔着一家,就是土地庙。瞧了瞧,斜对过是枣树,他家土坯垒的墙,整瓦盖顶,石灰勾抹,两扇大门。贤臣看罢,把地方方向记清,走着,心中暗想:“那妇人俊俏风流,夺尽春光,就只是满脸凶煞,带着死气,莫非内中有别的缘故?与佟六通好,我看着他,不象是那等人。他丈夫偏又出门,我算他落个外丧鬼。报了个时辰,又逢凶死,岁数又逢三九之年。”贤臣思想着,往前走不多时,出了北门,四下里观望天霸。可巧天又漆黑,看不真切,急得老爷浑身是汗,一面敲着卦板,一面走。黄天霸顺着卦板声音,往前紧走,走到跟前,看见贤臣,彼此都放下心来。贤臣说:“我算命走进土地庙内,听见那卖菜的两个人,泄漏了底细,才到东街算命。”那些话语,从头至尾,告诉了天霸一遍。复又叫:“黄壮士趁着天晚,你还得走一趟。东街上有条小胡同,内有座小土地庙,庙旁边有一门,斜对过有一棵枣树。你等到夜静更深,越墙而过,硬在那院内,抛砖撂瓦,装神弄鬼。听那妇人说些什么言词,好查他就里情由。”天霸答应。爷儿俩说话,正走之间,忽见有一人在前面站立说:“小店干净,炕是热的,住了罢。”忠良闻言,煞住脚步,仔细观瞧,原是座豆腐房。贤臣看罢,眼望天霸言说:“明日一早,就在此找我。”天霸遵爷的钧谕,不敢怠慢,连忙迈步,竟奔北门而来。进了城,进了一座酒铺,拣了个座儿坐下,要了壶酒,自斟自饮罢,会了酒钱出铺,一直竟奔东街。不多时,进了小胡同,来到土地庙,去找妇人的门户。到门口隔门缝看着有灯光,细听正房内娇声细语,叫道:“庆儿,你且放下红绫被先去睡罢。”又听有人哼哼一声。天霸纵身蹿上墙去,轻轻落到尘埃,来到上房窗户底下,蹑足潜踪,用舌尖湿破窗户纸,便一个眼往里观瞧。但见佳人坐在炕上,一双眼内,泪珠直倾。好汉观看到这光景,暗里赞叹一会子说:“此妇一定牵挂他丈夫出外,没有回音。又遇见我们大人算命,算他丈夫在外,逢凶而死。果然是命丧他乡,那才真是红颜薄命呢!拿着如花似玉的美貌佳人,独守孤灯,实在令人可叹的。”好汉想罢,复又听着。又见佳人转身下炕,轻移莲步,到炕下伸出玉腕,拿过铜盆手巾来净手。拭面漱口毕,玉笋拈香,双膝跪倒,叩头顶礼,口念:“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即随口祷祝说道:“信女弟子朱氏,年二十二岁。丈夫白富全,年二十七岁,同表兄贺重五出外贸易,不见回音。奴昨夜得一凶梦,请一算命先生推算。他说我丈夫被人谋害,逢凶而亡。哀告菩萨佛爷,大发慈悲,保佑夫主,逢凶化吉,转祸为福。从此弟子持斋茹素,不动腥荤。
  再者,还有那件事情难哄,虚空过往神灵,望求菩萨从公判断,到底谁是谁非。老佛爷保佑弟子,消此灾孽。我翻盖庙宇,塑画金身。”祝告毕,平身站起,坐在床上,涕泪纷纷。好汉在窗棂下,复又往里偷看,见那妇人躺在红绫被上。又迟了一会,欠身形“噗”一口,把银灯吹灭。
  天霸在窗外见此光景,暗说:“大人命我前来打探女子的消息,听了这么半天,连一点信儿也没有。我何不如此这般,看看如何。”好汉主意已定,举目观看,皓月东升,听那鼓打三更。忽然一阵朔风,刮的窗纸响动,他借着风声,口中鸣鸣号叫,又用手拍得门叭叭直响。复又抓了把尘土,唰一声,扬在窗棂,四下里抛砖撂瓦,满院乱响。佳人在房中,并未睡着,听见院内声响,不由得心中害怕,连忙爬起来,打火点灯,坐在床上,叫声道:“庆儿呀!醒醒儿,醒醒儿。”叫够多时,那边床上的秃丫头,这才答应,口内哼哼,爬起来说:“作什么呀?这么早起来。”朱氏说:“叫你起来,不为别的事情,我一个人怪害怕的,有你到底作个伴儿,还好些。你听听外面刮这么大风,倒象是有人在院里打窗户弄门。”哪知庆儿闻听,哈哈傻笑了一阵子说:“姐姐呀!不用害怕,有我呢。等我出去瞧瞧,到底是人是鬼。”说着即忙下床来,拿着一盏灯,一边走着,一边自言自语的胡捣鬼说:“我出去瞧瞧,邪魔外祟,都怕我。”来到门前,伸手拉开两道门闩,把门开放,往外走,刚一探头,天霸在门外噗的一口气,把灯吹灭。秃丫头吓的往后一退,叫将起来,连说:“不好了,有鬼了。”佳人吓得浑身打战,连忙下床,仗着胆子,咯当一声,将门插上,顶了又顶,转身又把庆儿拉将进来,打火又点着灯一照,见他面如土色,浑身只是乱抖。佳人说:“妹妹别怕,八成是起大风。你往外走,一阵大风把灯吹灭了。”庆儿摇头说:“不是不是,要不是凶神,必是厉鬼。”朱氏说:“坐下罢,不用瞎话流舌了。”庆儿说:“要撒谎,烂我的舌根子!都是那算命的先生说丧话,他说咱家院里有鬼,这才招的真有了鬼咧!姐姐呀,那位先生他还说过‘会拿鬼净宅,管保除根!’明日等他来了,请他进来给咱们净宅,叫他拿住那个鬼魂,是怎么个样,看他还闹不闹呀?”
  再说天霸吹灭了灯,翻身蹿上房檐,往下细听秃丫头说话,佳人并不言语。好汉自思:再捺下瓦去,再听听怎样。想罢房上揭瓦往下捺,这里嘭,那里吧,就闹起来了。只听秃丫头说:“姐姐呀,可可可不不好了!插上门他进不来了,又拆房呢。”
  那妇人说:“少说话罢。”秃丫头可就不说了。只听那妇人说:“外面的听真,休要如此!你要是贼人前来偷盗呢,实告你说,家内银子衣服全都没有,我劝你另走一家儿罢。你要是见我丈夫不在家中,心生别念妄想,前来调戏良人呢,奴家不是那样的妇人。我劝你早些打断这个念头,快些去罢。”天霸房上闻听,暗暗夸奖,说道:“妇人好大胆,我再试试他这胆量。”想罢又抛砖撂瓦,更比前番闹的凶了。又听屋内佳人说:“是了,莫非是冤鬼?你要是我的丈夫,被人谋死,前来诉冤,只管明讲,何必敲门打户?你妻虽是女流之辈,还能替你伸冤告状,报仇雪恨;延请高僧高道,超度亡灵,早脱幽孽。”女子说罢,外面还是响声不绝。只听她大叫一声说:“啊!我知道了,敢是你来作耗?你的那冤魂不散,来缠绕我,莫非你死的委屈,不该死。果然若是你作耗,你也得问心,自己想一想,是谁之过,千万莫屈心。等我丈夫回家见一面,我合你森罗殿上,对口供去。你先去丰都城内等我罢!”佳人说罢,将牙咬得咯吱吱的,连声乱响。房上的天霸听见这些言词,不由的心想:另有缘故。复想起施公吩咐的言语来,也不掷砖弄瓦咧,轻轻的纵下房来,走至窗外站住,思想会子,暗说:他的言语我已记清,不可久在此处。猛听金鸡报晓,他蹿到墙外走了。不知真情如何探法,且看下回分解。

第169回 探消息施公净宅 办差使吴徐领签
  话说黄天霸找到老爷住的那座豆腐店的门首,见了老爷。
  老爷叫天霸会了店钱,俩又奔了涿州北门而来。天霸一边走着,一边低言悄语,就把弄鬼装神,暗中探访之事,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细细的告诉了一遍。贤臣闻听,不由心中欢喜:“似此说来,害佟六之事,那妇人虽未明言,据我看来,八成就是她了。这件事情,还套着别的事呢,必须访个明白,此案才能断清。还有一事,还要你去。你速到州衙,告诉知州王世昌,叫他速发签,差两个能干的衙役,限三日内,或是白富全,或是贺重五,拿着一个,重重有赏。倘违误,惟州官是问。”天霸答应。贤臣又说:“你告诉他后就回来。”
  天霸奉命来到衙门口,正遇州官升堂问事。天霸进了衙门。州官见天霸上堂,躬身带笑开言说:“二爷到此何事?”
  天霸就将施公吩咐,叫拿白富全、贺重五的话,说了一遍。又说:“事情紧,叫老爷差派人速办才好。”州官连连答应。好汉说罢,转身下堂,出衙不表。且说知州见是钦差大人要的重情人犯,怎敢怠慢!在堂上抽签二支,瞧了瞧该班的捕快:徐忠、吴沛。堂上高声叫道:“徐忠、吴沛。”二人在堂下连忙答应。但见二人迈步上堂,公案前单腿一跪。知州王世昌,把两支签,标上名姓,捺在堂下说:“限三日内,把白富全、贺重五拿到一个,就算有功,回来重赏。”暂且不表。
  且说那暗访的贤臣,手拿卦板,肩背小蓝包袱,自从与黄天霸分手之后,又奔了东街。登时到小胡同土地庙,又是大声的嚷叫,与昨日是一样吆喝。说是:“净宅,算命,斩妖,除邪!”且说朱氏佳人,同着秃丫头庆儿,整整闹了五更天,才得安顿。佳人哪里睡得着呢?思前想后,心中害怕。不多时东方大亮,起来梳洗。秃丫头弄饭,刚吃了饭,只听街上大声吆喝说:“净宅,算命!”庆儿说:“姐姐,那个算命的先生又来了,何不请他进来,给咱净净宅?省得夜来混闹。”朱氏无奈,只得依从着秃丫头的主意,说是:“要请,你就请去,不怕多花点子钱,只要安静了,谁不愿意呢?”说得丫头满心欢喜,急忙来到街门,伸手拉开了闩,将门开了,走出街门,泼声拉气说:“先生往这里来罢,给我们家里净净宅!怪不得昨日你说,我们院子里不大干净,真就应了你的话咧。瞧不起你嘴歪,果然有灵儿。”贤臣闻听,抬头观看,但见那家秃丫头,站在门外,招手高叫。老爷说:“叫我么?”丫头说:“是哟!你打量叫谁,快走一步罢!我的瘸先生。”老爷就知道是昨日晚晌,天霸前来混闹,女子害怕,才叫净宅。贤臣想罢,一瘸一拐的来到门前。庆儿搬出一张炕桌来,搬了一张椅子,放在院内,贤臣坐下。只见秃丫头说:“姐姐,叫那个算命的先生来咧,把昨日晚晌实情告诉他。”佳人说:“先生,我家昨夜晚晌,说起来令人惊怕。那天不过三更时候,院内忽然鬼哭神号,只听抛砖撂瓦,四下乱响,细听又象呼呼的刮大风,直闹到东方发亮才休息。不知是神是鬼,求先生看一看,净宅的谢礼格外从厚,多送先生。”贤臣说:“待我看看,是个什么怪。我一定给你把宅净的除了根。”又故意的东瞧西看,把四面八方,瞧了个遍儿,假装惊骇之状,大声说道:“啊!不好了!并非是别的邪物,原来是一个横死之鬼,怨气不散,前来显魂。你若不早早将他除灭了,将来祸患不小。”佳人闻听此话,隔着窗户说道:“先生既知是一怨鬼,再细看一看,是男鬼是女鬼。”贤臣假装着又瞧了多时,口呼:“娘子,我瞧他是个少年男鬼。”佳人闻听是一个年轻的男鬼,不由的心中害怕,连忙往外开言说:“先生,可知道净宅除鬼,用些什么东西。好叫庆儿与你打点预备。”贤臣说:“不用别的物件,你把黄表纸找半张,舀点水来。”妇人说:“庆儿,你拿出去罢。”秃丫头答应,复又眼望老爷说道:“先生还要什么?好一总拿出来,省得回来回去,跑断腿儿。”贤臣说:“别的东西,我是现成的。你就把水与纸拿出来。”庆儿答应,先掇了一张纸放桌上,放在施公面前,又将水拿来,放在桌上。贤臣把包袱打开,取出笔砚朱砂、白芨,打开了一本《玉匣记》看着。用白芨研了一研,提起笔来,照书上样式,画了几道符,用手拿起来。心中暗想道:“这件事必须如此,方能套出女子口气。如得其真情,将他传到公堂,要完结此案,岂非易哉!”想罢,眼望屋内开言说:“给你画了几道符,拿去罢,贴在街门一道,每个窗户各贴一道。还有一事,我的符能驱邪魔鬼怪,你们院内这个鬼,可不能制。他本是负屈横死,无着无落的,阎君也不能管束他,皆因他还有几年寿数,故此各处寻找仇人。大概死的不明白,焉肯善离此地?除非是知道这鬼的名字姓氏,写在一张纸上,也不用贴,等到夜静更深之时,用些烧纸银锭,一同焚化。焚化的时候,必得将来历祝告个明明白白的,怨鬼自然消灭。他若再有委屈,也只好等着仇人的阳寿将终,阴间告状,凭阎君判断去咧!”贤臣外面说话,佳人闻听,不由心中害怕,自己腹内暗说:“先生未卜先知,句句说的刺骨钻心。他说是屈死鬼魂,前来作耗,把他名姓写在纸上。我怎肯告诉他的姓名?人命关天,非同小可,倘若泄露机关,这还了得。丈夫在外,未知生死,若有不测之事,出头露面,丈夫不知其中的底细,我这冤枉怎得申明?欲待不说真情实话,又怕夜来搅闹,不得安静。总恨万恶囚徒无道理,万剐凌迟,罪还轻了呢!还不该横死?苍天那有报应?我看那门神灶君、家屯六神,都是枉然。你们就袖手旁观,让他进来,任他院内胡闹,也不分个善恶是非。从今后再不烧香磕头咧!”佳人腹内暗自沉吟。外面施公只是追问怨鬼姓名。佳人闻听,不由的左右为难,偶然心生—计说:“先生,你把写名字的一方儿,留下两个字的空儿。焚化时,我自己填写罢。”贤臣闻听,不由的暗暗惊疑,腹内说:“如今妇人识字的就很少,此女真称的起才貌双全。”老爷想着,也难往下追问咧,只得将符写完,眼望着庆儿说道:“把这一道符,到晚上焚化时,添上姓名,与烧纸银锭一同焚化。”秃丫头答应说:“这就好了么?到半夜,再要闹起来,我就骂你呀!明日再来了,我叫狗咬那好腿。”只听屋内的女子说:“庆儿呀,给先生拿出卦礼去罢!”庆儿答应,走进去拿出钱来说:“先生,咱这是老价钱咧,昨日是一百,今日还是一百。又不费什么事,这个买卖一天作这么八十多宗,你倒发了财了呢!”贤臣笑了笑,将钱收起,告辞出门。
  庆儿把他送出门外,抽身回去,关上街门。
  贤臣手打卦板,顺着大街往前走,竟奔七圣神祠而来。走到七圣神祠,贤臣见天晚,奔公馆而来。天霸后边跟随。此时两边铺面,点上灯烛。正走之间,抬头一看,但见公馆门首,灯光灿烂。施公、天霸走进公馆,到了庭中。施安、关小西、计全、王殿臣、郭起凤,一同迎出来请安。贤臣说:“本院昨日清晨出去,今晚回来,算是整整两天。公馆内可有什么事情?”施安躬身回话说:“自从老爷去后,平安无事。”忠良说:“既然如此,明日歇息一天,后日再到州衙理事。”再说徐忠、吴沛,二人不知究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70回 公差访拿贺重五 凶犯巧遇琉璃河
  话说吴沛、徐忠二公差,自领施大人签票,访拿贺重五,在涿州城里关外,直访了一天,并无踪影。吴沛忽然想起一个朋友来,望徐忠说道:“琉璃河,我有个朋友燕柏亭。咱二人何不去访访?”言罢直奔琉璃河而来。走不多时,到了琉璃河,进大街,登时来至燕柏亭门首。吴沛迈步上前,用手拍门。看官,这个燕柏亭,是个败家子,专吃赌饭,爱交朋友。
  今日邀了几个人,要掷骰子,听见门外有人叫,慌忙出来观看,原来是吴沛,同着一个伙计。柏亭说道:“二位仁兄,怎么到这里?有什么事情?”吴沛说:“一点事情没有,特到这里讨扰。”说着就叫徐忠与燕柏亭拉了拉手。这燕柏亭是交朋友的人,焉有拉了就放?随即把二人,邀到饭铺吃喝。吃毕,燕柏亭说:“二位老弟,咱们上家里去喝茶吧!今日我邀了个小局儿,无人照应。”吴沛说:“很好,哥哥弄几吊钱,我们也耍耍。”二人说罢,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