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嗨网首页>书籍在线阅读

妆钿铲传

  作者:清  褦襶道人
选择背景色: 黄橙 洋红 淡粉 水蓝 草绿 白色 选择字体: 宋体 黑体 微软雅黑 楷体 选择字体大小: 恢复默认

妆钿铲传
褦襶道人著

  清代小说,二十四回,褦襶道人撰。存乾隆二十一年(1756)稿本,今藏山东省图书馆。题“昆仑褦襶道人著”,“松月道士批点”。回末有“松月道士”、“江湖散人”评。据考此书稿未曾刊行。

  自序
  自世传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与夫《六经》百家之言,未偿不惬意叹曰:“古人之载籍,亦何其博也哉!”及披阅自诵读之,详察而细维之,无非圣贤之心法,帝王之事功,以及纲常名教,忠孝廉节,立身制行之端也。是知古人著书立说,上有功于先王,下有功于末学,其所关良非浅鲜。余赋性陋劣,才浅学疏,敢妄有著作,甘蹈愚而自用之罪。但以历览山川,遍阅人情,偶有触于穷通得丧之无定。因思通而忽穷,穷而复通;得而忽丧,丧而复得,贫富互相轧,谁实主之乎?或阅曰“天也。”或曰:“人也。”自余以为天事人事,各居其半焉。人心若与天心合,天必佑之,人心若与天心违,天必覆之。《书》曰:“皇天无亲,唯德是辅。”《易》日:”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盖存心正大,务本力农,其遗业必长久而绵远;存心奸险,机诈诡谋,某遗业必如日以暴雪。不观往代之轶事乎?禹以概台之色德,而口奠安,至夏桀,以不仁而国祚斩。汤以懋昭之德,而围四是式;至殷纣,以凶暴而玉步移。武以执兢之德,而八百会同;至幽厉,以淫虐而九鼎迁。他若秦汉隋唐,以迄五代三分,不教年而一变。不再传而即失者,何可胜道?大抵皆以木愚智取,不务本计,是以上干天怒,下失人心故耳。如果归真反本,修德行仁,则人心与即天心与。虽有暂失祖基者,或及身而失,未必不及身而得。即不然,后来子孙,谅亦仍复旧土。盖吉人自有天相,理所必然。而奸诈凶恶,宁有善其后者,与吾课往右君心之贵如是。即今之草野农夫,亦何独不然?如挽近之弓长两,其始也不守本分,中人圈套,失遗业于享氏父子之手,似无复得之理。然享氏父子百计图维,谋人田产,自谓人拙我巧,人愚我智,而欲以永世为业。岂知得之不义,天理不容?透出败家荡业之子,转盼一空。而弓长两者,改邪归正,得琴铜之术,将从前所失之妆钿铲,去而复来。且二子成名,光耀门闾,较享邑两之无忧小真人为何如者?岂非和喜降祥,不喜降殃之明验乎?吾故曰天事人事,各居其半焉。

  余偶有感触于此,因著俚《传》一卷,共二十四回,而以“妆钿铲”为名,盖为田产起见也。《传》成,因以为序。讵独为弓长两与享氏父子惜?正为天下惜,为后世惜。且欲效弓长两之为奇男子,而深以享乐父子为戒也云尔。
  乾隆岁次丙子秋月褦襶道人书于铜山之口门官

  序
  东阜野史氏于友人斋,见所谓《妆钿铲传》,竞读,不禁掩卷而三叹曰:“甚矣褦襶道人之仁也,天道去人岂远哉!”数盛则理隐,理盛则数绌。阴阳消长,不能相无。当其未定,几若苍苍正色,托体虚空,无与人事者。迨既定,则庆与殃,如影之随形,响之应声也。如檐溜之水,点点滴滴,不移其处也。又如铢较而寸计也。天道去人果远哉!然使有理无数,小人必不起蝇营狗苟、狼贪鼠窃之心。有数无理,则为善者其惧,而世道人心于是乎坏。此褦襶道人所为重有慨也。其所为书,寓言十九,棒喝再三。
  观弓伯子,因悭吝而敢于弗克家。有不思无地生财,当流行天地间,而求遗子以安者乎?观弓长两,始则逸而思淫,不比人数;继能穷而返本,终成干蛊之孝,义方之慈。有不思为天地惜物力,为父母贻令名,为子孙计长久者乎!观享邑氏,机械百出,襄取人之妆钿铲,不转瞬而地藏有召,空手以归。其子于弓长氏之初行,转相仿效,且加厉焉,妆钿铲遂以还其故主。有不思富贵贫贱定于生初,刻薄成家,理无久享,而安于顺时听天者乎?有不思祖父创业艰难,当亲正人远小人,务求勤俭以盖前愆而裕后昆者乎?甚矣椎横道人之仁也。或日:“良医医未病,此书其医已病欤!”吾谓世之信医者固多,而讳疾而忌者亦复不少,倘有人大声疾呼而告之曰:“用我方则生,不用我方则死!”吾知人虽王愚,未有不免进苦口之药者也。不然,轩岐曷为而以书传哉?此盖仁人救世之心也夫! 东阜野史谨识


  天地,一大文章也。其脉络,则水流而山峙;其绚染,则乌兽与草木。有脉络而无绚染,枯寂无光,有绚染而无脉络,散漫无归。是以山自为山,山山各有其本,而飞走动植育其中,水自为水,水水俱有其源,而蛟龙鱼鳖潜其内。从源而溯之,其源流支派,爽若列眉。由本而穷之,其起伏结聚,朗如画沙。览其脉络,睹其绚染,井井不紊,滴滴归源,不诫有篇如股,股如句而灿然夺目哉!乃人之为文也,亦何独不然?
  如是《传》之作,以妆钿铲为题,而以弓长两,享邑两错综运化为文。弓长两本有妆钿铲而自失之,失而复得;享邑两本无妆钿铲而忽得之,得而复失。此妆钿铲应有之反正开合也。至若废学业而投苦海,躲军洞以战神鳔,寻脱空与求思禅,会黄、白与学琴铜,得钿铲而归家,则妆钿铲之脉络也。观山景而遇经过,过累头而逢太白,问樵者与打精鹰,见无点与宿窟茏,小真人之纵欲,则妆钿铲之绚染也。而其中衬托不一物,腾那不一法,或用影射,或用明点,总无非为妆钿铲作曲折耳。而且语语道破俗情,句句切中时款,处处有起伏,节节有照应。循首讫尾,捧读一过,真属暮鼓晨钟,时时令人猛省,不诚为天造地设之一大文章哉。
松月道士谨识


  小引

  世事轮环,自古及今莫不然。三皇首出开天地,五帝为君邦国建。这其间,人不胜纪,事不一般。富贵贫贱虽由命,迟速久暂凭心田。你看那为忠为良的,到底世代绵远:你看那作奸作恶的,真是火上生莲。心存裕后,何须巧用机关?志欲光前,无如积德行善。见了些心僻意险,图谋成家产,眼前虽是三春花,岂知一旦被风卷!见了些内痴外憨,寄分败家缘,目下纵然受奔跋,转盼仍旧广田园。富了贫兮贫了富,打墙板儿上下翻。得之易,失不难,误用心计是枉然。莫欺人,莫瞒天,穹苍自有眼目看。但行好事,休胡打算,祖业即落他人手,何愁破镜不重圆?那时节,享富贵,受荣华,无人不道是神仙,无人不道是神仙。


  第一回 出三纲奇男降生 钻云道遗留谶语

  却说充金山下出三纲村,有一人姓弓,名长两。其父弓伯子,草号“夹榆头”,原是庄农起家。他承了先世所遗妆钿铲一把,置有万贯家产,却无儿子。他妻看经好善,背着弓伯子,这里盖堂庙,那里修寺院,济急恤贫,斋僧饱道,大约一年也捕三五十金,有此积行,后来果然产生一男。其像貌甚是丑陋,一个扪着头,模糊脸,照前不顾后的眼,今年张开、来年合不上来的嘴,不紧的手,超大步的脚。一生下来之时,他父将他的身子用尺子量了一量,不多不少,看看的两尺长,所以名为弓长两。
  及长至五六岁,他父一日引他在门前顽的,有一道士到门上,一见弓长两,便曰:“此子不应在红尘住脚,到有一了精光之缘。”其父寻问根由,那道士说:“天道昏暗暗的,人事黑漫漫的,岂是易见得?亦岂是易说得?我留下一篇《颂子》,以为此子后日之验罢了。”写云:
  非有为有,道无是无。
  无则非有,有则非无。
  知无不无,虽无亦有。
  知有不有,虽有亦无。
  终归一空,是为净了。
  道士写完,遂递与弓长两之父。弓长两之父接过来,遂问道士曰:“老师从何处来?是何道号?”道士曰:“我是从苦海钻云洞里来的。当初我一出门修行之时,我即将尘世间事,一切丢得清清的,一心攀上苦海去了。修到如今,修成个丢清祖师。”言罢而去。
  弓长两之父,亦不解《颂子》上的意思,将道士之言。一一说与他妻,亦把《颂子》递与他看了。他妻沉吟了半晌。乃猜疑说:“咱这个孩子,后日或有个功名。或成仙了道,或破坏家业,我终不晓的是怎么说哩。语云:但行好事,草间前程,凭他怎么看,他只成个人就罢。”弓长两之父也就将《颂子》高高抬搁起了。

  松月道士曰:天生奇男儿,像貌真罕稀。起做弓长两,却非无凭无据。可脑那苦海钻云的道扒,无故的留下一篇《颂子》。夫妻疑猜胡打算,岂料是败家缘的谶语!
  江湖散人曰:苦海道士何处来?自名丢清实哀哉。特来留下一《颂子》,恰与长两种下灾。


  第二回 夹榆头趁馆教子 贾思文逐师散学
  却说弓长两长到七八岁时,其父自虑年老,子又尚幼,必叫他读几年书,万一取个功名,好顶当门户。品算的却极好,但舍不得钱,趁趁搭搭读了二三年。后来人家都嫌他扣索,都不愿要他。
  那一日,正踌躇弓长两无处读书,忽有比庐村贾思文、贾世哲堂兄弟二人来约他,说道:“俺那村里想着桔一个学先,特来约恁的学生读书。”弓长两之父便问:“要请谁哩?”贾思文说:“是请互乡任之焕。听说他哩学问极好,功夫又纯,因此想请他。”弓长两之父又问:“是怎么请的?”贾思文说:“学礼是大包作三千钱。”弓长两之父又问:“是几个学生,每人出多少学礼?”贾思文说;“我和舍弟家两个学生,还有牛翁家一个,还有甄寸金家一个,连恁这一个,是五个学生。我与舍弟俺两家管饭,恁三家出学礼,每人出钱一千,是欲这样请的。”弓长两之父听说叫出钱一千,暗想道:“俺哩一个小学生,就出一千钱。”又意思了意思说:“既没头去,又不管饭,这也罢。”三人遂议定日期,把任之焕请下了。
  及上学之后,谁知贾思文兄弟二人,虽也读了两句书,并不知待先生的体统。贾世哲是个扣索的,不礼闲人一个,轻一无个客到,先生也轻一不得帮客吃个嘴儿,家中所蓄芝麻叶尽多,一月三十天,大约就吃四五十顿。贾思文还觉四海些,间或有个客到,先生还得陪客解一解馋,至于青菜,间或也还有些。任之焕教了半年,也是熬煎的急了,那日惨凄起来,不觉提笔写了几句词儿,道那贾世哲之待先生。写云:
  先生任之焕,东家贾世哲。今年我来到,昨年偏收芝麻叶。清晨调酸汤,晌午炒上些,晚餐打糊涂,又是不用说。
  又写了几句诗,道贾思文之待先生。写云:
  一月三十天,青菜又堪数。老葱蘧蘧芽,顿顿相拌着。白水煮豆腐,见之岂能多?间或有酒食,其实非为我。
  写完,默吟了几遍,就夹到书本里面了。一日任之焕回家,被贾思文从书中掀出,看了一看,便大怒曰:“这个学先全不识好歹,等他回来,一定把他撵了!”及至迟了两三天,任之焕来了,贾思文即到书房与他说话,开口便说:“你这一个人全不知足尽,你在恁家吃什么了?昨年俺请了一个童生,俺两家管饭,或是长葱蘸酱,或是秦椒蒜汁,他并不嫌俺的饭食赖。今年你就有这些话说,要是外人知道,岂不丢俺的济,这书俺是读不成的。”说罢,即将任之焕拉出门去,就把书房门锁了。任之焕也就忍气吞声,闷闷而去。先生既去了,学生也都散了。弓长两回到家中,将撵先生的来历,告知其父亲。父听说,就说:“这样看起来,先生是难请哩,这书是难读哩,不如待得几年,我与你上个监,支架门户罢。”自此以后,弓长两也就再不读书了。

  松月道士曰:欲教子,悭吝钱,趁趁搭搭从个任之焕。贾思文,好说大话,待先生,却也不见。硬把师傅撵出去,学生因而大家散,只闪得夹榆头,进退两难。前后想,左右算,这书可也读不成,不如使钱上个监。

  江湖散人曰:父爱子兮是本心,论到读书偏惜金。趁搭学馆却省钱,废学却在比庐村。


  第三回 弓长两荡业败家 享添躲乘机谋铲
  却说日月如梭,光阴似箭。弓长两长至十七八岁,他父与他娶过妻来。未及一年,他父即下世去了,他母也相继而亡。家中无人,只有他父招的一个老管家的,名叫钱尚,照管家事。又有他父所遗妆钿铲一把,原是一件奇宝,在人善于用他,即起无穷之利。若渥以膏腴,润以雨露,不畏寒暑,四时铮磨,其津液所澄,一岁可以获得百金。此弓长两之父,所以日积月累,置有万贯家产也。一落弓长两之手,他便嫌其起利迟缓,又不肯下勤苦之功铮磨,就把一件奇宝锈坏了,他每日只好拿着去耍。他又好交朋结友,与那耍空拳的,撑大架的,跳飞脚的往来,家事全然不管,尽是老钱支应。交粮当差使钱尚,迎人待客使钱尚,吃饭穿衣使钱尚,人情礼节使钱尚,三二年间,把个老钱使的筋出力尽,气绝身亡了。
  一日在山上闹游,用妆钿铲掘出来了一件东西,是天生成就的,约有三尺多长,头上有五个齿儿,把子上有四个字儿,名为“抓东补西”。弓长两一见,甚是喜欢,就丢了妆钿铲,耍起“抓东补西”来了。那日在门前闲读,对着吴义崇说:“我自没了老钱,诸事不便,想着再招一个使用,一时不能凑巧,如何是好?”吴义崇说:“便家庄享添躲,他家的使用哩甚多,把他请来,与他借个使用何如?”旁边有邻人听到,对弓长两说:“那享添躲他家里使用的却不少,有七成儿、八成儿,还有九七儿、九八儿。但只说九七儿、九八九,他未必舍得。七成儿、八成儿不甚老办,摸不着他的心,使用他,怕吃了他哩亏。就是钱利重,还可使用得。”弓长两说:“当紧用他,就是钱利重也罢。”遂期就日子,送了帖儿,请享添躲来,借他的钱利重使用。
  至日,吴义崇来了,撺掇穷来了,还有仲仁、管宝也来了。这几个人说着笑着,等到天将晌午,享添躲还不曾来。仲仁、管宝二人说:“这个时候还不来,想是别有嘎话说,待我二人去瞧他一瞧。”
  不多一时,二人到了便家村,见了享添躲,把弓长两请他的意思说了一遍。享添躲说:“此是小事,既有恁二人来说,无不依从。”说罢,只见享添躲向穿山小屋的去了,与他那个门客苟脊骨说:“我久闻弓长两他祖父遗下有妆钿铲。是一件奇宝,只是他不会用他,所以就丢得残淡无光了。我久已欲得,但无计可生。他看夹仲仁、管宝二位来说。要咱的钱小子使用,就趁机将钱利重与了他,叫钱利重年哩月哩等着,乘势将他的妆钿铲弄过来,岂不甚好?”苟脊骨说:“此却是一妙着,你即引钱利重去罢。”享添躲遂带着钱利重。同管宝、仲仁来至弓长两家下。二人见面,甚是亲热,叙了寒温,茶罢添酒,款待已毕,享添躲就将钱利重撇下回去。弓长两没了老钱,却又有小钱使用了。

  松月道士曰:父母逝兮可怜,因甚的不论疼热使老钱。老钱力尽无可用,抓东补西弄几年。吴义崇,掇撺穷,与你借来利重使,竟是忘了借来还要还。自己无主张,少品算,你怎知享添躲用心,早已想着你那妆钿铲?
  江湖散人曰:正业不务财易尽,偏又抓东去补西。只因听了吴义崇,祖父遗业被计算。


  第四回 得遗颂思出红尘 改姓名去赴苦海
  却说弓长两自从得了钱利重,又如使老钱一般,钱利重支不住也逃跑了。转眼又是二三年。那日闷坐厅房,见粱头上挂着一卷纸儿,只说是买地文约,昨年与人家争山时就未曾寻着。取下来拆去了封皮,看了一看,乃知是昔年苦海岸钻云洞的道士所遗《颂子》。因自想道:“当初那道士,说我不应在红尘住脚,想必我不是红尘中人,我何必在此劳攘?不如跳出红尘,修真了道去罢。”因动了这个念头,就一心向苦海钻云洞去哩,即便打点行李,查看家中物件,无可挟带以防身者,只见妆钿铲在那里放着。他想:“此物虽残淡无光,还可在人前卖弄得过。”遂即收拾包裹了,并不令他妻子知道,暗暗的带着妆钿铲,出门访道去了。
  寻访多时,不知苦海钻云洞在何处。一日走在一座山上,坐着纳闷,心中暗想道;“我这一生,叫我这名字把我累住了,名叫弓长两,所以再不能通达,不如将名字改了罢。”正想算改名字,忽然抬头,看见一棵老柏树新发了几枝嫩叶儿,遂说:“就改做柏生发罢。”自此以后,就成了柏生发了。遂起来,又往前走,看见那山中景致,好不凄凉。但见:
  黑雾迷空,鸟烟罩地。不见奇兽卧幽林,见了些精督猴跳涧寻壑;不闻俊鸟声,上下只听得口油虫高叫溪沼。寒号虫声言冻死,杜鹃鸟只说难熬。
  柏生发正自观玩,忽见一人满面春风,作歌而来。歌曰:
  远观山水,年年相似;近睹韶光,岁岁不同。花开引蝶自至,人穷亲戚自疏。酒肉朋友,日会三千;急难之中,百无一二。嗟嗟!时来谁不来,时去谁不去。
  柏生发即迎而问曰:“动问老兄,有一苦海钻云洞,可知道在何处否,”那人道:“你问他为何?”柏生发曰:“我去投丢清祖师学道。”那人道:“长兄贵姓高名,”柏生发略沉吟沉吟道:“我姓柏,名生发。”因而遂亦问道:“长兄贵姓高名?”那人道:“我名经过,字必改。我是才从那苦海钻云出来的。”柏生发又问道:“到那里还有多少路程,”经过道:“还有十万八千里。”柏生发问道:“前边是甚么山?”经过道:“是累头山。过了那山,却有几处难过的。有枨棍岭、迷瞪波、摆浪岗、风月林,这叫四大险。过了这些所在,就是苦海钻云洞了。别哩虽有些山,都还好过。”二人作别,柏生发即向累头山去了。

  松月道士曰:钱利重,不受使唤。闷沉沉,胡思乱想,一心攀上苦海岸欲防身,无物件,少不得收拾了妆钿铲。改名易姓去钻云,那怕十万有八千累头山,自此经过。不知不觉,还历四大险。
  江湖散人曰:时光转眼已三年,利重去了又无钱。长两忽成柏生发,觅路直上苦海岸。


  第五回 遇太白详说龟蛇 赛金山不愿安身
  却说柏生发过了累头山,还往前走,望见一道士,纶巾羽扇,髭髯飘飘,缓步而来。柏生发鞠躬而前曰:“老师请了。前边乱山之中突起一峰,是甚么山哩?”道士答曰:“是赛金山。你是向那里去?”柏生发曰:“我是向苦海钻云洞修行的。”道士说:“处处有灵山,洞洞可修行。何必向苦海?定寻钻云洞。”柏生发问道:“赛金山可有师傅修行,”道土说:“从前却有,如今无了。”柏生发问说:“是何师傅,因甚去了?”道士说:“其中情由,非一言可尽,请坐下,我与你从头说来:当初有个毛颖仙来到此山,将山上三窟修成了三个洞。一名不敢洞,一名不得洞,一名不能洞。他就在这里修行。次后有一人姓罗,名无累,到此拜了毛颖仙为师。又有一人姓平,名无心,也拜了毛颖仙为师。”柏生发又问:“罗、平二人是何处人氏?”道士说:“罗无累是罗真人的徒弟,平无心是伯牙的徒弟。”柏生发又问:“二人因何来此,”道士说:“此二人的来历却极远。罗真人那日蓬莱赴会回来,打水濂洞所过,遇一娃子,说他父母俱亡,吊下他无处着落,要在罗真人身上寄姓,跟他出家。罗真人遂将他收下,因他无家室之累,与他起名就叫无累。乃随罗真人入了法门,他就扒墙上壁,全不安生。那日罗真人又去赴会,他竟奔入蟾宫,将桂折了一枝,把洞童儿就学与罗真人。罗真人说:这个东西,后来必然惹祸不小。因此就把他赶出门去,他就到那山上投了毛颖仙了。平无心他一生得意是琴,闻伯牙《高山流水》之曲,心甚慕之,他对伯牙说,他是平汝衡的玄孙平无心,愿投门下学琴,伯牙也就收下他了。那日伯牙出山访友,把琴撇在一中,平无心就把琴采得去了。行到山下,又怕伯牙找他,因欲隐姓埋名。忽然想起他的形体来了,就照他的形体改名换姓,叫做马有角,绕山摸岭,走到赛金山,也投了毛颖仙门下了。”
  柏生发说:“他二人想是修道已成,会些神妙法儿。不然,他一个何以到蟾宫折桂?一个何以采得伯牙之琴?”道士说:“你不知道,他二人原不是凡间之物。那平无心,乃是伏羲则以画卦之龙马。罗元累乃是禹王借以演畴之洛龟。二圣既倚他作出许多制度以治世,就用不着他了。古佛也就将他收去了,藏在阴司洞中,用符帖封了,再不许他出世。只因大唐时,唐僧取经一到西天,他师徒们在古佛那里住了几日。孙悟空游在阴司洞前,就揭了符帖,进洞里去看。那两个东西。原是开天辟地的神物,善能变化,一见洞门开了,遂化成黑白二气,望空而去了。落到中国,又化作人形,因而一前一后到了赛金山,拜了毛颖仙为师。”
  柏生发说:“他师徒为甚去了?”道士说:“毛颖仙在那山上,道已修成。一日上帝有旨,命他为月中之王,他就随旨而去,撇下了罗无累、平无心在那山中。谁知自他师傅去后,他二人全不着意修行,每日吃会酒,酌会棋,如此以度光阴。赛金山一旁有座夫帝庙,其中甚是幽僻,经年人迹不到之处,他二人时常到庙里作龙阳事。一日,他二人正在一处,关帝忽然巡查到此,一见大怒曰:“我的形象在此,如龙盘虎蹲一般。那个敢不敬畏?此二孽畜,竟在我跟前这样无礼。周仓,与我斩了!’周仓举刀一斫,只见罗无累又化成一道黑气起在空中,其灵气所钟,结了一个不方不圆的东西去了。平无心又成了一道白气起在空中,正正焕彩一片,如云汉之章天,不多时,结了白白的一条去了。关帝说:“此二孽畜,乃是世间不可少的,待天地混饨之后,圣人还倚他画卦演畴,以治世界。今被我一冲,走脱此物,如何是好?我想此物,原是水中所生,惟火可以克之。周仓,速令火帝真君擒此二物。周仓得令,即到离宫,同火帝真君齐赶上去。但见火帝真君驾起风火轮,赶至藏头山,离躲军洞不远,那火帝真君一鞭将二物槌到尘埃。那化黑气的,是一个半不大的小龟儿;化白气的,是一条二三尺长的小龙儿。周仓将捆妖绳取出,先拴洛龟,因戏之曰:‘不料你这不方不圆的东西,你好作个怪儿。’及拴小龙儿,又戏之曰:‘你之所以作精者,全仗着四爪儿。我今将你四爪去了,叫你成个白花蛇。我看你作精不作精,使不动风了。’周仓提着二物,同火帝真君来关帝面前缴命。关帝说:‘此二孽畜,日后还要用他。但他是水中所生,非水钟之便不灵了。火帝且回本位。周仓,将此二物解到水神玄帝那边,借水以养其元神,以备古佛驱使罢了。’他师徒三人,去的因由原是如此。你要修行,就到赛金山也罢,何必一定向苦海钻云洞里去!”
  柏生发听他说罢,又问说:“老师上姓高名?住何洞府?如今向那里去?”道士说:“你若问我,我非无名少姓者,听道:
  西方玄空是吾家,一年四季看山花。
  素性好管闲是非,不愿世人把我夸。
  李姓太白乃名字,纶巾羽扇谁胜咱?
  从此去赴蓬莱会,欲识迷途还自察。
  说罢立起来,复飘飘然向东而去了。

  松月道士曰:仙人来指点,缘何不住赛金山!龟蛇虽恶是介虫,谁道说,他能吞了你的妆铀铲?真正是迷世中生,想钻云,何愁不到苦海边!
  江湖散人曰:太白真人赴蓬莱,欲止迷生寻苦海。无奈钻云心事胜,赛金山中难系怀。


  第六回 历大险寻着丢清 躲军洞才去藏头
  却说自太白去了,柏生发在此打了一个定,暗想道:“赛金山虽无人住,我若住下,若是罗、平二人再来,他原非人类,我那有闲气与他惹?不如我上苦海钻云洞,投丢清祖师去罢。”主意拿就,一直走起,不知不觉过了四大险。到了贴云洞门前。只见两个童儿站在门外,柏生发上前施礼,问道:“师兄何名?”童儿答曰:“我是净了,他是光了。你是何人?来此何事?”柏生发道:“我是访道的,师傅可在洞中?”净了道:“正与精一山脱空祖师讲道的。”柏生发说:“既然讲道,且莫传禀,我且到一旁听讲。”于是杂在众人之中。听他讲的,乃是无心经上观自在菩萨,无口耳鼻舌心意,无声色臭味触发,无罜碍,无忧恐。又讲些空中法象,无中玄机。
  待讲完了,柏生发方望上跪下道:“弟子诚心朝礼。”祖师问道:“你是何人?”柏生发道:“我是出三纲人氏,姓柏,名生发。十年前,蒙老师指示,今特来门下受教。”那丢清祖师把他仔细打量了一打量,说道:“你是姓弓,名长两,你如何说你是柏生发?”柏生发即将他改姓名的缘故说了一遍。丢清租师呵呵大笑说:“这就是了,我说你是弓长两哩!十年前,我看你就有一了精光之缘,因而留下《颂子》,引你入我法门。你今虽未受教,我看你尘气未除,俗情多牵,尚不是清静了道之期。”柏生发道:“弟子诚心学道,也是推倒情山,填满欲海,尘心已作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祖师道:“你不知我这教中,与别的不同,要有十百千万的肩头,挨得年月日时的程途,才能修到黑暗暗步得洞天的时候。倘若积牵俗情,未免拈风惹草,有污清规。”柏生发道,“弟子餐风饮露,戴月披星,洗心涤虑,尚有何事拈惹,致污清规也?”祖师道:“兰芳招蝶至,菊香引蜂来。事到临时,岂由得你?为今之计,不如你散淡闲游,遇山观山,遇水玩水,等到那是非不入东风耳的时候,再来我门里养性,未为迟也。”柏生发道:“弟子此来,实指望老师大开法门,广施慈悲,提拔弟子超脱尘寰,落一个净身。谁知尚有许多障蔽未消,老师不肯相容?”祖师道:“我亦算计就了,此去十万八千里,有一座藏头山躲军洞,乃是人迹不到之处,甚是僻静,尽可隐姓埋名,修真了道。况且离脱空祖师不远,倘有疑难处,也可就他解得,岂不是至妙之地么?”柏生发道:“彼处虽好,路途遥远,何时可到?”祖师道:“这却不难,我有一坐骥,与你骑去,不消一日就到了。”祖师便叫净了:“夸我的坐骥来。”净了遂去牵出一只恶兽,头上有角,肚下有鳞,口吐烟火,眼放明光。柏生发道:“此兽何名?”祖师道:“此物却也有名,你听我向你说:
  不与白口为伍,不与角端为俦。
  一日游遍四海,称为尽勾名兽。
  这是我的坐骥,与你骑去。”柏生发辞了丢清祖师,出的洞来,上了足勾兽,竟奔藏头一去了。正是:
  丢清门中可哀,人每苦于自在。
  百生法儿进去,尽勾兽上出来。

  松月道士曰:寻着丢清,投入他门中。看说法术,听罢讲经,怎知他不能相容?又指你去寻躲军洞。莫愁本行,尽勾兽自能追追风。从此奔上藏头山,正好隐姓去埋名。
  江湖散人曰:不觉已到苦海中,听罢法术朝丢清。从此乘同成个尽勾兽,藏头去寻躲军洞。


  第七回 柏生发到了藏头 老精鹰送宝三件
  却说柏生发离了钻云洞,望藏头山而去。果然那兽四蹄生风,不消一日,到了藏头山下。正踌躇不知那是躲军洞,忽有一老者打柴而回,柏生发即下兽来问曰:“动问那是躲军洞?”老者答曰:“往前再走五里之遥,门前有黑暗暗一林柏树就是了。”柏生发又问曰:“此时却有人住没有?”老者答曰:“此时却没人住。十年之前来了一个小道童,姓享,名邑两,游方到此,他在这里住了几年。后来有一老鹰,常在洞里打混他,他就去了。听说他后来游到积财山出放洞,得了道了,名为神鳔祖师:他门下有许多徒弟,他今日作了教主了。自他去后,再无人住。”柏生发听罢,与老者作别,遂牵着尽勾兽,不一时就走到洞所。前后一看,只见:
  前有百躲山,后有千藏涧。峰上见了些赤屁猴,寻花觅果;涧下见了些疾溜鼠,饮露吸泉。
  柏生发进的洞门,有一所不待厅。厅中有二柱:一柱名顶不住,一柱名支不柱。又有一个没门坑,又有一条没门路。柏生发看了,自思道:“祖师指我这个所在,也还罢了。”由是死心塌地,在这里安身,饮食苦参,渴饮清泉,炼气养性,春去秋来,已有一年有余。
  一日正养元气,忽然洞后火光冲天,柏生发去看,乃是一个老鹰成精,两翅扇动风火,望柏生发捕来。柏生发举妆钿铲照精鹰打去,那精鹰一道火光钻入地下。柏生发说:“此即樵者所云打混享邑两之精鹰也,我不免用妆钿铲掘起,看他成甚么东西。”却不料掘出来一石匣,内有三件宝贝:一顶光赤盔,一身不故甲,一根皮禅杖。柏生发看见,喜不自胜。自此以后,丢了妆钿铲,耍起皮禅杖来了。

  松月道士曰:藏头山,躲军洞,樵者引路入其中。下了尽勾兽,缓步不待厅,此处真堪炼气养真性。忽的出精鹰,忽的出精鹰,送宝三件,恰使柏生发儿显其能。他把那妆铀铲,丢在一边,岂知道皮禅杖,惹起邪风?
  江湖散人曰:尽勾兽上一阵风,盼望藏头不暂停。洞后得却三件宝,柏生发儿有法生。


  第八回 神鳔遣使来要山 柏生发不肯即还
  却说柏生发在躲军洞中修道,离藏头山不远,有一积财山,山上有一洞,名“出放洞”。有一神鳔祖师,起先他是便家村享添躲之子享邑两,他自幼出家游方,曾在藏头山躲军洞修行过。后次到了积财山,修了几年,他把像貌俱变了。修成一个格艮头,吊孝脸,扛着嘴,不认亲的眼,不论情的口,不放松的手,两只脚踉脚。他有两个门客:一名季惠恬,一名善风城。还有四个徒弟:一名苟德妙,一名崔璧锦,一名和贯,一名高岳。
  一日神鳔说法,众人听讲。讲的是无中生有,柔中见刚,空生色,色生空,十引百,百引千的妙道。又讲些三昧存身,五折立命的根由。讲说已毕,神鲸说道:“此洞规模狭小,容人不多,你们在外闲游,可曾见那里有宽绰的洞府?再立一个讲堂,广收迷世众生,岂不是好?”善风城道:“我前者从藏头山所过,见躲军洞到还平坦,可以立得讲堂。”神鲸道:“到是忘记了,此洞从前我也住过。自移居于此,就把它置之度外。若立讲堂,只恐荒芜。”善风城道:“我从前打那里所过,见一道童采茶,问其来历,说是那丢清的徒弟柏生发在那里住。我见洞前洞后,料理得却也款致。祖师若要在那里立讲堂,只须着人去说,叫他移到别处就是了。”神鳔道:“丢清门下出身的,就许有些的难缠。况他已住了,如今要叫他还我,只怕他不肯善便。”季惠恬道,“祖师素日惺惺,今日为何昏昏?是他先住,是祖师先住?昔年祖师已经住过,今日要要,乃是物归本主,他有何话说?”神鳔道:“言之有理。”便问“谁去与柏生发要山?”苟德妙说:“弟子愿去。”
  但见出的洞来,念着《娘哩咒》,睁着硬瞪眼,骑上仗势狗,不一时到了山上。下了狗,进了洞,只见柏生发在不待厅上静坐。苟德妙道:“我是神鳔祖师的徒弟,来此特有话说。”柏生发道:“有何见教?”苟德妙说:“此山是俺祖师的旧居,只因居住出放洞,不曾照管到此,你可作速移往他处,把俺的山与俺,别无话说。”柏生发道:“自我居此山中,井无个亲戚邻舍往来。今忽的出了个甚么祖师要山,山在那里?你回复你家祖师,叫他别寻一个罢,寻我不中用。”苟德妙道:“你好不通情理,我好意与你商量,你反如此执谬,叫我如何回复?”柏生发道:“既然如此,待我了道飞升之后,那时把一与恁。如今要要,万万不能。”说罢,遂往不待厅后边去了。苟德妙无法,只得骑狗而回。

  松月道士曰:忽的出神鳔,一见像貌惹人笑。季惠恬,真正会舔;善凤城,奉承果到。仗势狗到了山前,把个柏生发儿寻得妙。寻得妙,却也无用。躲军洞,空走一遭。
  江湖散人曰:神鳔刻薄今古罕,会舔又兼善奉承。任你怎么寻得妙,柏生发儿不待听。


  第九回 崔璧锦复来要山 柏生发耍起皮禅
  却说苟德妙见了神鳔,细述一遍,神鳔甚是不悦。季惠恬向神鳔说道:“苟德妙为人,柔而无刚。从来善财难舍,闲言碎语,谁肯就与的?不如别使一个有刚口的,说与他个厉害,他自然就与了。”神鳔便说:“崔璧锦,你就往藏头山走一遭去。”那崔璧锦听说,拉下黑桑脸,念着《唇儿诀》,骑上狐假虎,驾起作怪风。竟奔藏头山而去。
  不多一时即到,下了虎,径自进洞去。见了柏生发,便问道:“你就是柏生发么?”柏生发说:“正是。敢问尊家是谁?”崔璧锦说:“我是神鳔祖师的门徒,名叫崔璧锦。昨日我祖师命苟德妙问你要山,被你抢白得去了。今日我来,你有嘎说就早说来。若没嘎说,你就出去,我不耐烦听那些闲淡话儿。”柏生发道:“前日苟德妙来,我叫他回复你家祖师,待我了道飞升,那时把山与恁。”崔璧锦道:“知你几时了道?何日飞升?”柏生发道:“不然,待我寻下住处,把山与了恁罢。”崔璧锦道:“知你甚年何月寻下住处?这样囫囵题话儿,再休说他,你只与山是正经。”柏生发道:“这山是丢清祖师与我的,我在此住到如今,并不知有什么神鳔鬼鳔。今日恁白要山,说山是恁的,我既住了,也由不得恁便易。俗语说得好,物到他人手,只等他人有。况我在此修行。也是三花净消,五气瓦解了。你今势必要要,我偏实不能与。你该怎么着我的。”崔璧锦说:“你今若不与山,要想安生,万万不能。”说罢,拉住柏生发往外就走。柏生发怒道:“你是什么东西,在我面前这样无礼?我居此山。已非一日。说是恁的旧居,十余年来,何无一人照管?况且庵观寺院。闲人一半。我也是修行之人,难道说不许俺住是住洞?且俗语云,先到者为主。这个道理,你岂不知道?恁白的仗势欺人。说山是恁的,天下名山三百,那一座是恁买的不成?这样屁话,在我跟前放,就是恁祖师亲来,未见怎样,你竟敢如此欺人。”遂即取出皮禅杖,望着崔璧锦分顶就是一仗。把崔璧锦打的头昏眼花,唇破齿缺,一步一跌,爬出洞来,口口吐血,欲待驾风而行,苦于作不起怪了。放下黑桑脸,也不念《唇儿诀》,递牵着狐假虎,龟爬而回去了。

  松月道士曰:苟德妙急回,见神鳔,他把话儿欢季惠恬,又是一舔;黑桑脸,怒义如雷。到山前,作起怪风厉柏生发,那怕你虎假虎威。皮禅杖,不能躲过,崔璧锦,爬着收龟。
  江湖散人曰:寻哩去兮催的来,惠恬诚哉有恬才。讵知山是不肯与,从此惹起杀伐灾。


  第十回 神鳔祖师亲来战 柏生发逃奔精一
  却说崔璧锦见了神鳔,放声大哭。神鳔见崔璧锦中伤,不由心中火起,便叫徒弟们:“取我的披挂来!”一时取出南赤盔顶,古人甲一副。神鳔结束停当,又叫取兵器,牵坐骥。遂即拿出佳锡杖,拉出出硬象。神鳔道:“还有几件宝贝,都带着备用。”叫和贯,高岳:“恁众人都随我去。”那神鳔率领众徒弟,离了出放洞,望藏头山而去。
  来到山前,扎下一座占厢营,预备与柏生发比斗。那柏生发正在不待厅上打坐,忽听洞前喧嚷,出洞一看,只见神鳔坐着出硬象,大声叫曰:“柏生发,你为何欺我太甚?”柏生发看见是享邑两,遂大骂曰:“你是什么神鳔祖师?你不是享邑两么?你竟是寻到我牛角梢上来了!”神鳔看见是弓长两,亦大骂曰:“好个东西,从前我父在时,你借我的钱小子使用,至今未还。你今改了姓名,又将我的山来占住。我屡次着人来讨,你抗阻不与,是何道理?我看你弓长两会甚么百生法儿,有法你只管使来!”柏生发道:“你说话差矣。你的钱利重,待我寻上来还你。至于这山,当初我未来之时,此处无人。及我来到如今,你也并未到此。即前者着人来要,我原说寻下个所在,即便就还,这也是两便。何为抗阻?何为占住?你仔细再想。”神鳔被他说的闭口藏舌,低头无语。
  季惠恬众人说道:“看他的意思,是无心与山。祖师既来,难道说空手回去?那有功夫听他的闲话。”神鳔听了,便叫:“弓长两,你在我跟前,尚自东支西语,数黄道黑,则前者可知,近前来招杖。”柏生发躲在一旁道:“你且住了,须念情面是大,不要过听旁人的言语,伤了你我情意。”季惠恬道:“他真正是个说客,事到此间,还论起情面来了。既说情面是大,打崔璧锦时,情面何在?自不认错,反说过听旁人言语。言语便是过听了,难道说打崔璧锦,也是过见了不成?真为可笑。”一言激恼了神鳔祖师,转身将杖举起,说道:“我杖又到了,我看你怎生躲过!”柏生发又躲过一旁道:“你既非吾师,则非吾长,让你一次,也就勾了。难道说我怕你不成?你再不可如此。若再如此,我就容你不过。”那神鳔听说,越加忿怒,又举杖去打。柏生发道:“你真不识进退,且自住了,待我与你较个胜负。”遂即进洞,戴上光赤盔,穿上不故甲,手执皮掸杖,坐下尽勾兽,出的洞来叫道:“神鳔,你有何本事,尽情使来,看你岂奈我何!”那边神鳔举杖就打,这边柏生发劈头就还,二人在藏头山,战了多时。柏生发举杖又打那神鳔,神鳔举杖往上一迎,只听得“疙扎”一声,把神鳔的佳锡杖打作两截。神鳔回头就走,柏生发赶上,一皮掸杖把神鳔的古人甲打落一片。神鳔着急,祭起风火雷来伤柏生发。柏生发笑道:“那有何奇?”乃即把嘴一张,将平日炼就长出气望上一喷,将那风火雷吹的四散去了。神鳔又把背彼葫芦一摇,放出五百揭八虫。柏生发又道:“这也无甚稀罕。”乃即吐出一道无影无踪一溜烟,把那些虫儿迷在烟中,不能粘身。神鳔道:“怪不得他叫百生法儿,他也有这些能处。也罢了,我通尽情试他一试,看他如何!”遂即袖中取出一件宝贝,祭在空中。这宝贝乃是:
  老君炉中炼,水晶石上磨,万物受牢笼,名为无缝锁。
  柏生发看见,说声“不好”,念动着急咒,骑着尽勾兽,无近无远地去了。过了尽着崖、漫漫崖、造化堤、没亲河、架空桥,方才住下。说道:“好厉害,险些儿落他锁中。此事怎了?”左思右想,无计可施。忽然想起当初丢清祖师曾说:“你到躲军洞,若有苦难,脱空祖师可以解救。”“我今何不寻他,以解这番苦恼?”主意定了,遂即催动尽勾兽,望精一山而去。神鳔祖师见柏生发逃走一去不回来,也就在藏头山扎住营,等着与柏生发交战。

  松月道士曰:崔璧锦伤情,见神鳔大放声。触得神鳔心火起,结束停当去出征。出硬象,不暂停,山前扎起一座占厢菅。柏生发,高声大骂;那神鳔,怒冲冠,要显奇能。没缝锁,无法可破,柏生发,去寻脱空。
  江湖散人曰:神鳔亲去逞英雄,藏头山前扎下菅。宝贝祭起无可破,生发无法寻脱空。


  第十一回 柏生发去寻脱空 精一山即发助兵
  却说柏生发到了精一山,觅路上山,行至洞前,则见许多的人,俱在那里习艺。有弄天花乱坠的,有石头上扎猛的,有钻圈的,有磨势的,有指山卖磨的。旁有三人,端然而坐。柏生发上前施礼,二人以礼相还。柏生发问道:“师兄高姓大名?”那人道:“我是谁敢惹,他是人人怕。请问道兄是谁?”柏生发道:“我是柏生发。”那二人齐说道:“久闻大名,今日幸会。道兄来此荒山,有何贵干?”柏生发道:“特来拜谒师傅,不知可在洞里?”人人怕道:“正在洞中打坐,道兄稍待,我去通禀。”去不多时,出来道:“道兄请进。”
  柏生发随他进的洞来,望上行礼道:“弟子柏生发拜谒尊师。”拜毕,起立旁边。只见那脱空祖师仰起画皮腔,闪开耷朦眼,说道:“你不在藏头山静修,到此何事?”柏生发将前事述了一遍,说道:“今来求见师傅,乞解弟子之厄。”脱空闻言,发叹说:“苦哉苦哉!难解难解!”柏生发说:“因甚苦难?”脱空说:“你别的有厄,我俱能解。惟与神鳔祖师相争,解释实难。”柏生发道:“当初我丢清祖师曾说,有甚难处,祖师可以解得。想是我祖师彼时即知有今日,故以弟子相托。祖师若不解释,叫弟子更求何人?”脱空道:“你不知所以难解之故。想当日我与神鳔原无嫌隙,只因后来各立门户,他为神鳔,我为脱空,分手之时,俺两个打赌击掌,立下有誓辞为证。词曰:
  神鳔脱空,相逢不逢;脱空神鳔,相交不交。神鳔遇脱空,卯酉不相通;脱空遇神鳔,参商不相照。如若相照,神鳔不鳔;如若相通,脱空不空。
  俺两个既如此,我怎么与你解释?”柏生发低头不语。旁边人人怕、谁敢惹道:“柏生发此来,实指望师傅解其烦苦,释却这段冤帐。师傅若不为他解释,此声一出,而学道者不复来矣。老师不亦孤立乎?”脱空道:“柏生发之事,我非推脱不解。但第一件,是我不便亲往。第二件,是神鳔刚傲,我以言相解,彼必不允;第三件,是出力相助,未必能胜,徒自取笑于人。故此有些难处。”人人怕道:“以弟子之见,师傅既不能亲往,可使人去助力,无论济事不济事,也不枉柏生发来求之意。即异日见了丢清祖师,也有言可曰,岂不两全其美?”脱空道:“既照如此说,我即命恁二人去助,恁二人可愿去么?”二人道:“弟子愿去。”脱空道:“恁二人前去,如何助他?他与神鳔既已翻脸,难以善便结局。那藏宝台上有两件现世宝,你们拿去,或者可以解柏生发一时之厄。把我的坐骥,你们骑去,以便同行。还有两件兵器,你们带去,以备不虞。”二人进洞里边。即将坐骥、宝贝、兵器取出。柏生发一见,看他的坐骥,一个是胡支狗,一个是脱脚鹰。看他的兵器,却是南镶剑一口。怎么杵一把。看他的宝贝,却是铁蛇一条,木虎一个。柏生发问道:“此宝何名?有甚妙用?弟子不识。”脱空道:“这蛇不是凡物,你听我道来:
  此物虽是铁,老君炉内折。
  若问名含姓,钻天白花蛇。
  这虎亦非凡物,你听我道来:
  帝尧继治上古,草木畅茂中土。
  豹与犀象俱驱,闪下没皮一虎。
  二宝各有用处,你们去罢。”

  松月道士曰:路崎岖,难逍遥,精一山前多惹闹。柏生发,央哩是脱空;那脱空,躲哩是神鳔。人人怕,不达时务;谁敢惹,妄做计较。你仗着现世宝出奇制胜,只恐怕落场好笑。
  江湖散人曰:脱空神鳔是两局,自知脱空难空题。遣使离子出了头,生法去助生发力。



  第十二回 三人用宝擒神鳔 躲军洞前各显能
  却说三人辞了脱空祖师,出的洞来,各乘坐骥,离了精一山,又往藏头山去了。柏生发在路上问道:“适才弟在洞门上,见众师兄演艺,二长见端坐,何不现奇?”二人笑道:“俺二人本来无能。”柏生发道:“自是妙法无边,必须施教。”二人笑道:“俺两个会没窟窿贩窿。如没一个窟窿,若动了俺哩幸头,俺贩起窿来,没窟窿钻成有窟窿,小窟窿钻成大窟窿,一时之间,可以钻千百万亿之窟窿。”柏生发道:“钻下窟窿可会补么?”二人道:“只学会钻窟窿,没学会补窟窿。”三人说着笑着,不知不觉已到藏头山了。
  柏生发一见神鳔祖师,便说:“咱二人今日可较个胜负。”神鳔道:“你既败阵而逃,如何又敢回来求战?”柏生发道:“胜败兵家之常,我岂能谓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神鳔见他背后又有两人,又说道。“你寻得帮手来了。”竟不容分说,举杖就打。这杖乃是柏生发打断的,神鳔分作两根,一名百本杖,一名十利杖。神鳔打来,柏生发迎住,战有数合,神鳔知不能取胜,又祭起没缝锁来擒柏生发。谁敢惹看见,亦祭起白花蛇破之,那锁套在白花蛇上,就落将下来。这边苟德妙看见,喝曰:“你是何人?敢收俺哩宝贝!”摧开仗势狗,手举大翻镰冲将过来。那边谁敢惹也抖开胡支狗,手提南镶剑敌住,两对儿厮杀。人人怕道:“要打人,先下手为强。”遂祭起没皮虎来伤神鳔。这宝贝祭在空中,张牙舞爪,如同活龙一般落将下来。神鳔看见,说声“不好”,随即把身子抖了一抖,脱去古人甲,现出绒布衣,那虎就不能粘身了。崔璧锦看见,大喝一声道:“用宝伤人,着实可恼!”遂两膝磕开狐假虎。拿出一张新步弓,搭上一支狠柞箭,望着人人怕就是一箭。人人怕怎么用杵一摇,其箭落空,遂即摧动脱脚鹰,捕上前来,望着崔璧锦一怎么杵,打得崔璧锦晃了几晃,争些儿掉下虎来。遂即把虎一拍,跳出阵外,开弓乱射,箭如飞蝗。柏生发三人摭挡不住狠柞箭,败阵而逃。

  松月道人曰:辞脱空,去如飞,正是没有窟窿来贩窿。白花蛇,即能破锁;皮禅杖,难顶佳锡。没皮虎,纵然利害;绒布衣,摭挡住神鳔祖师。两膝磕开狐假虎,狠作践叫你难支。
  江湖散人曰:去复来兮各逞强,狗仗人势出硬象。狐假虎威已难支,狠力作践怎能当?


  第十三回 柏生发初会胡禅 托黄白与他解鳔
  却说三人逃在一座山上,下了坐骥,倚松靠石而坐,齐说道:“他们本事,俱各平常,只是那狠柞箭难受,如何是好?”三人正在一处纳闷,忽闻钟声响亮。谁敢惹道:“此处必有个道院,看是那家师傅在此,求他一助方好。”
  正说话间,见一道童走来,谁敢惹问道:“这是甚么所在?”那道童说:“这是无二山。山中是悟法光极大天尊,我师傅是姓胡,道号思禅真人。”谁敢惹道:“好人,这真人也是师傅的徒弟,他学艺有成,就出外游方,却不料他在这里立教。你我进院望他一望,一来叙叙阔情,二来央他一助,岂不甚妙?”
  三人下山,行至一门,童儿传进去,只见真人迎至门外。三人进院,分宾主坐下。献茶已毕,真人指柏生发问曰:“此位道兄失认。”谁敢惹道:“此是柏生发,虽不是师傅徒弟,也曾受过指引。”真人道:“你二人因何与他同行到此?”二人遂将前事向真人说了一遍,又说今日央他助力之意。真人道:“恁不知那神鳔祖师的来历。他出门修行时,在赤手山空拳洞住了几年,后来又到躲军洞中。适有游方道友经过其山,他两人言谈合机,他也就随他游方去了。到在出放洞,得了上人的紫钵,他就心开意朗,长智生长。就是他同道中,惟有放于利、喻于利与他相厚,除了此人,谁近得他?助力之事,实不能。但我知道他有两个极相得的朋友,住在堆金山积玉洞。他二人一去,即可与你释却这场苦了。一个姓黄,名铜壁;一个姓白,名中金。他两个从前与我也甚好,往往常在我家。只因我修了个静壁艳光,他就与我疏淡上来了,今虽不断来柱,只是一年之中,来的多少不等。然亦遂来遂去,不肯在我这里住脚。我今修书一封,叫他为道兄解释何如?”柏生发道:“这二人我从前带妆钿铲投钻云的时节,也与我盘桓了几时,但久断了来柱。今道兄代央,只是多烦了。”谁敢惹、人人怕二人道:“同道相济,同病相怜,古今常理。何言多烦?”只见胡思禅即便举笔修书曰:
  劣道末胡思禅,顿首拜上大仙长黄、白二位莲座下:
  自从出放洞相晤,至今未睹仙颜,日夜盼杀胡思禅,欲见无由得见。适有柏生发来,今与神鳔相斗争山,俯望尊慈与他解和颜,庶乎两全情面。
  胡思禅写完,将书封了,又贴上封皮,用上图书,递与柏生发。柏生发将书接过来,遂谢了谁敢惹、人人怕二人。又叫他转谢脱空祖师。然后与胡真人作别,出院上兽,望堆金山而去了。

  松月道士曰:三人正无聊,忽闻钟声敲,下山去访胡老道。详说来历,求他解神鳔。胡思禅,法儿妙,修书一封,叫他堆金山里去哀告。
  江湖散人曰:三人逃阵忧凄凄,谁料他乡遇故知?任你生法解神鳔,非有黄、白总不依。


  第十四回 柏生发还山神鳔 知归真便思反本
  却说柏生发上了尽勾兽,那兽四蹄生风,不多一时,到了堆金山下。柏金发看那一里景致,与别处大不相同,但见:
  飘渺渺,闲云出岫;碧沉沉,清泉流波。巧鸟噪春曲,熏风翻碧荷。花落家僮未扫,鸟啼山客犹眠。真正是,四时各有长春景,八节各有不却花;一点红尘不到处,身心同寿好人家。
  柏生发到了洞前,下了坐骥,见几个立的、坐的,一伙儿散人在那里闲谈。柏生发上前施礼,那些人待还不待还的,问道:“你是那个?来做甚么事哩?”柏生发道:“我是下书的。”内中一人道:“下书的随我来。”柏生发跟定那人。上前说道。“有人下书。”黄、白二人往下一看,见是柏生发,也只得离了坐位,往前迎了几步。三人同走到厅前,叙礼分坐,献茶已毕,叙了几句没要紧的寒温。黄、白二人道:“久闻道兄在躲军洞修真,想是功程完满。故此逍遥物外,光降小洞,真令四壁生光。”柏生发道。“说来惶恐。自与道兄别后。我即投入丢清祖师门中,蒙祖师指引,到躲军洞中静修,实欲推倒情山,离却欲海,再不去是非场中争胜负,口舌队里论雌雄。谁知福自天降,祸由人作。偏偏的撞着神鳔祖师,惹了多少苦恼,招了多少冤帐。是我无计可施,胡真人指引我到道兄处求解,实是愧见尊颜。”遂将书递与黄、白二人。
  二人开书一看,微微笑道:“此事却也无难于解,况有胡真人的华翰,自当效力。但为兄之事,似有些掣肘。”柏生发道:“有何难处?莫非怕我背情负义?”二人道:“焉虑及此。所为不便者,以道兄与弟不同道耳。道兄尊门,乃是空中空,玄中玄;无而为有,虚而为盈的气象。不似弟等无能口会挨,肩有力,步步着实的工夫。解纷息争,虽是美事,但为道兄解厄,殊为多事,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耳。况道兄不能以动待静,而乃以静致动。动有何常?倘再生枝节,不解,连今日也属枉然;若解,不识可常继乎?”说得柏生发羞愧满面,自悔自恨,向二人道:“二兄见教之言,使弟顿开茅塞。然从前已误,不可复追。为今之计,将若之何?”二人道:“若要无事,除非与他方休。”柏生发道:“若是可以与得,我也非悭吝者流,就早已与了,何用多费委婉,只是开可与得,所以争执不已。这期间,还望道兄曲全。”二人道:“你若不与他,他决不肯罢休,到几时是个了手?”柏生发道:“我若将山与他,我却在何处安身?”二人道:“古语说得好:留得五湖明月在,何愁无处下钓钩?道兄虑无处安身,前面归真山有反本洞,千窍百穴,玲挑剔透,呼吸相通,玩此景象,亦足醒迷觉悟。道兄若果回心转意,欲永绝神鳔之冤帐,将那山与了他,就往反本洞居住,你我往来也甚便。”柏生发道:“既有此山可住,我就把那山与了他,斩断了这段冤帐,可也再不犯那神鳔祖师。”二人道:“既是如此,你就向那山里去修行。我明日写书一封。下与神鳔,将你与他山的情由说明就是。”柏生发闻言,便欲辞了二人,即时起行。二人道:“天色已晚,道兄暂屈一宿,明日再去,何必太急?”柏生发见他二人留他,暗想道:“想是还有嘎话说,也罢,我就住下,仔细打算打算,将主意拿就,明日再去。”

  松月道士曰:看山,山生色;听水,水有声。又韵山生色兮景无边,夭夭争艳;水有声兮泉流远,涓涓不断。又韵递书与黄、白,开书知情由。柏生发,你要把山来丢。莫愁住处,月有藏头。黄、白指你归真去,反本洞里可遨游。
  江湖散人曰:堆金山上有黄、白,生发寻着鳔可解。莫愁还山无住处,宜向反本洞中来。


  第十五回 皮禅杖换成琴锏 别蝙蝠反本安业
  却说柏生发在积玉洞住下,前思后想,主意拿定,扒明不明,恨不得一时到了反本洞中。及至天日明了,遂起来向黄、白二人告辞。二人说道:“你只管去罢,我即写书,下与神鳔祖师,你也再不必挂心。”柏生发说:“只是过劳道兄,小弟铭刻五内,终身难忘。”柏生发出的洞来,方砍上兽,黄、白二人大笑。柏生发问道:“二兄所笑为何?”二人道:“看这道兄绒妆雄威,不像是安静修道的,不如将戎衣、兵器并你的坐骥,都寄在此,你只身独自前去,也省得多少挂碍。”柏生发道:“别的可留,若离了皮禅杖,何以为护身之具?”二人道:“这却不难,道兄稍待。”二人便叫童儿,去那琴台铜架上取两件宝贝来。童儿取出琴一张,锏一根,递与二人。二人说:“这是四时琴、八节锏。这琴足以调和心性,这锏足以保全身命。此乃我镇洞之宝,今赠道兄以为防身之具,可以不用皮禅杖了。”柏生发将琴、锏接过来,深深拜了二人,将光赤盔、不故甲并尽勾兽都撇下,携着琴,带着锏,望归真山而去。
  往前走到一座山下,早已金乌西归,玉兔东升。上的山来,月光膳胧之下,看见一座石碑,上刻斗口大字,是“枯隆山”。又往前走,走至一座洞口,上也有斗口大字,是“增补洞”。柏生发忽暗笑曰:“我从前也在此山走过,竟是忘了。曾记有一位道兄在此修行,既到此处,就去望他一望。”正盘桓间,忽有一人远远而来,散步吟咏,口作歌曰:
  夜静寂寂,万籁无声息。天空地阔任笑傲,无拘无束自如。八方凭我往来,乾坤由我高低。祖居枯隆山中,道号蝙蝠便是。
  来至柏生发跟前,柏发生问曰:“这不是蝙蝠道兄么?”蝙蝠一看,即把柏生发让至洞中,二人又相揖坐下。柏生发与他讲话,只见光彩闪灼,照耀如同白昼。柏生发问道:“道兄背后光彩,是何法术?”蝙蝠道:“这非法术,道兄听我道来:
  潜修增补洞中,终朝任我倘佯。
  俾昼反来作夜,全凭一点毫芒。
  静养数十余年,方才有此微长。
  道兄若要知得,此是精艳茂光。
  此是我修的精艳茂光,倒叫道兄见笑。”柏生发道:“岂敢岂敢!”蝙蝠遂问柏生发曰:“道兄你是往何处去哩?”柏生发说:“我往归真山反本洞修行去。”二人叙着旧情,说说笑笑,不觉天已明了,柏生发遂辞了蝙蝠,向归真山而去。
  及到了山上,进洞一看,见有自作锅一口,厚灰碗一个,灰头筷一双。柏生发自思道:“与人相争,何时是个尽休?不如安身此地,学我的艺罢。”由我耐心忍性,着意琴锏,推倒情山,跳出欲海,纷华奢侈,一切扫除,一心在琴锏上用功,再无一些儿妄念。

  松月道士曰:柏生发,无了法,携琴锏,归真罢。枯隆山,他曾钻过,因与精艳茂光重相话。辞了蝙蝠去反本,到在洞里细观洒。厚灰碗,今日洗净;自作锅,灰头筷,轮着咱刷。学琴学锏务正业,从今后,可也是再不舍他。
  江湖散人曰:撇却皮禅归真山,蝙蝠枯隆重结缘。昔钻枯隆今反本,琴锏之功水不迁。


  第十六回 神鳔得山并妆铲 叮咛委托小真人
  却说那神鳔祖师,在藏头山战败了柏生发,不知去向。那日正在四下寻觅,忽见一人来至面前,神鳔一看,认的是堆金山的人,问道:“你来何事?”那人取书递与神鳔。神鳔拆书一看,乃是说柏生发与山的情由,二家再不相争。神鳔道:“你寻的人情却也妙,我也不怕你不与。你既与了就罢,谁好斗闲气不成?”遂打发来人回去。率领众人进了洞,前后一看,只见柏生发的妆钿铲在那里放着,遂喜不自胜。说道:“真正是件好宝贝,我曾听苟脊骨说,我父久已欲得此铲,枉费精神,未能到手,不料我竟得了。今既落到我手,可传家万代,你还想复,万万不能。”众人与神鳔贺功,神鳔亦称众人助力,彼此议论。有夸神鳔法力强的,有夸神鳔宝贝奇的,又有说柏生发不成材,不识进退。
  闲谈了一会儿,神鳔曰:“我今欲回出放洞,此处无人照管,将如之何?”季惠恬、善凤城二人道:“祖师不必作难,留别人如此。终是不便,也未免祖师挂心。我想无忧小真人,他在出放洞也是无事。昨日从祖师来此,不如把小真人留下罢。再留下俺二人与他作伴,一来两下有人,二来也省得祖师劳神,岂不是两便么?”神鳔道:“这也罢了。”因向小真人说道:“我今留你有洞中。你就是一洞之主了。你须静养修真,安身立命,勿伤元气,使我挂心。又当念为父的费了千心万苦,与弓长两惹了多少闲气,才得了这个去处,你必定好好保守乃是。将弓长两的妆钿铲还留在此,以为镇洞之宝。”小真人道:“谨遵父命。”神鳔又向季惠恬、善凤城道:“即命恁二人在此,与他作伴,须要同心合意,凡事谨守,切不可妄生事端,令人笑我所委非。”二人道:“祖师放心,有俺二人在此,虽不敢谓事事如意,管保不致有大错处。”神鳔听说大喜,意气扬扬,遂领着苟德妙那些人,回出放洞去了。

  松月道士曰:得胜犹未还,伥望藏头山。黄、白书来,把那让山情由说一番。见了喜欢,即委真人在这边。善凤城只是奉承,季惠恬又是加舔,到后来只恐怕保不住妆铀铲。
  江湖散人曰:父作子述谋人产,一旦到手喜无边。自谓委托得其人,岂堪凤城与惠恬!


  第十七回 小真人方思荡志 二门客季善逢迎
  却说小真人在躲军洞中,他又生涩,人又稀少,终日不过与季惠恬、善凤城说几句淡话,甚是寂寞。
  一日与季、善二人说:“你两人时常在外,就不知那里有可意之人?请得一二位,与他盘桓方好。”季、善二人道:“有有。离此不远,有一座翠云山芙蓉洞,洞中有二仙子,一名玉兰,一名瑞香,善解人意,能和人情。”小真人道。“他有甚么本事动人的?”季、善二人道:“论他的本事却尽有。人与他相仑,你欲云,他即兴云;你欲雨,他即布雨;你欲风,他即吟风;你欲月,他即弄月。他还有一件宝贝,名为无影剑,甚是利害。有人赞他的妙处,我还略略记得。赞曰:
  云雨初罢现秋月,细香透体骨头折。
  腰中常带无影剑,斩落人头不见血。
  小真人听罢大喜,便连声说道:“快去请,快去请。”季、善二人道:“素不相识,如何请得这样容易?你就没见人家乞求祖师的规矩?先央人通了情,然后备礼物伸了意,方才求得。祖师还拿三道四,待礼不待礼的。今咱要见人家,难说自然去请他就来哩。必须先备几件物儿致意,然后才可去请。”小真人说:“这里没有甚么物件,就把妆钿铲与了他罢。”季惠恬道:“这是祖师珍爱之物,今日若与了他,异日祖师要要,那里去抓?不如往出放洞取几件东西罢。”小真人道:“恁二人就去。”二人遂离了藏头山,到了出放洞。
  神螵一见,便问道:“小真人这几日何为的?”季、善二人道:“小真人终日静养,间或出洞闲玩一会,并无轻举妄动,我二人可也没离左右。”神鳔道:“好好。恁二人来有何事理?”季、善二人道:“小真人说那里荒僻,无物可以消遣,叫把这里花草移几样去,早晚散心。”神鳔道:“恁二人去看。”季、善二人看了,回来说道:“不要成器的花草。取几样盆景罢。”神鳔说:“报名来。”季、善二人道:“玉簪儿,金钱儿,垂丝荷包,累丝金绣球,菊花里要金狮子,银狮子,蜜蜡盘,玉粉蝶。还有一种古今稀奇花,俗名叫做‘张飞硬瞪眼’。”神鳔说:“把别的移去,那‘张飞硬瞪眼’是新得的,留下罢,不必移他。”二人遂将那几种花儿尽行移来,拿向藏头山里去了。这才是:
  父放利,子浪费,放来放去成何济?从来儿大不由爷,徒惹老子一肚气。一肚气,是枉然,他又喝又嫖又赌钱。欲要管,管不住,只落一个张飞硬瞪眼。

  松月道士曰:寂寞无奈,可意人方能解愁怀。芙蓉洞中有仙子,愿将金银聘上来。只说他儿山中静修养,岂知他儿是个浪荡材,诸盘奇花任拿去,日后落个瞪眼怎安排!
  江湖散人曰:佚则思淫是定理,况有小人导其欲。此端一开难收却,出放主人何能知?


  第十八回 小真人藏头纵欲 躲军洞猫鼠同眠
  却说二人移花行到路上,放在那里歇着,季惠恬说:“把这花儿,咱漏下两盆才好。”善凤城辕说:“我却也想着哩。但无处安放,可怎着哩?”二人正自盘算,忽有芙蓉洞里洞主夏作贵、卜成和,他俩个相偕而来。从前季、善二人,常在芙蓉洞中来往,恐怕洞主厌恶,他曾与洞主结拜过。一见他来了,遂让他两个坐下,先献个好儿,说;“小真人叫俺移了几盆奇花,送到恁洞上,会聘二仙子。俺见了小真人就送去哩,你可与俺备下酒儿。”二洞上听说甚喜,遂将花儿都看了看,说:“既是如此,我先到洞中与恁安置酒肴去。”二洞主走了,季、善二人哈哈大笑着说:“咱两个瞎做了个编排,这花儿他两个都见了,可也是漏不下哩!”
  及挑至躲军洞,见了小真人。小真人说:“恁既将花儿移来,可去芙蓉洞请那仙子罢。”二人即时排着花儿到了芙蓉洞,献了聘礼,又道了真人饥渴之情。仙子款待了二人,说:“恁且回去,俺也即时就到。”二人回来,见了小真人,说:“仙子就来。”小真人大喜,就在门上立候。果然不多一时,二仙子飘然而来,真是个玉体香腮,峨眉粉面,蔽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小真人一见,不胜自喜,向惠恬、凤城道:“还是恁二人会办事。”自此之后,小真人与两个仙子,行则携手,坐则接膝,卧则同衾,时刻不离,似胶投漆中一般。
  一日,小真人问二仙子说:“恁二人处世已久,相识必多,那里还有同气之人?多请几位与他相交,岂不更好?”二仙子道:“离我不远,育一座出宝山,山上有开宝洞,洞中有开宝大官人、傲二郎君、顶门杰士、八红娘子。还有那梅梢月、雁衔珠的景致。”小真人听说,又叫惠恬、凤城二人去请。不上三五日,众人一前一后俱到。小真人与众人相会,逐日习法学艺,心荡神溢,甚觉自适,终日杜门不出。
  一日正与众人盘桓,忽有一人到门前说:“门上的,借重你传禀小真人,就说青州从事来访。”季惠恬传进,不多一时出来说:“有请。”但见那青州从事一进洞去,与众人甚是相亲,真乃平生刎颈之交。这小真人既有众人陶情,又有青州从事助兴,真正是自由自便无忧的真人。可叹人生在世:
  恋色形先灭,嗜酒性自狂。
  试看嫖赌者,尽是富家郎。

  松月道士曰:奇花移来,聘仙子下瑶台,玉肌香腮真堪爱。坐接膝兮眠同衾,吟风弄月实趁怀。又韵开宝大官把门顶,惹下了傲二郎君。红娘子锦穿花看月梅梢,雁衔珠他也来瞎混。每日里青州从事同酌,真正是无忧真人。
  江湖散人曰:肆志嫖赌不惜钱,神鳔出放是枉然。刻薄之父应斯子,家业一破再难还。


  第十九回 出放洞倏然无主 介道内添一首领
  却说神鳔祖师,那日正在出放洞中静坐,忽然心血上潮,自思有何事来临。只见两个童儿,手执一对宝幡来到面前。神鳔抬头一看,见那幡上写着:
  九地法轮常转,一天明镜无私。
  神鳔问曰:“尔是何人?来此何事?”那执幡童儿说:“我乃报事仙童。地藏王菩萨修了九道轮回大会,要用几个有积行的人作九道首领,祖师也在选中,特领命来接。”神鳔问:“是那九道?”仙童答说:“佛道、仙道、神道、人道、介道、鳞道、毛道、羽道、虫道。”神鳔问:“还有几道欠缺?”仙童道:“惟佛道、仙道、神道、人道有了首领,其余俱未有人。”神鳔又问:“我是那一道首领?”仙童说:“祖师体态圆活,索行沉重,大约介道首领就是祖师了。明日赴会,乞祖师早到。”神鳔道:“知道了,你二人且回去。”神鳔便叫崔璧锦:“你去躲军洞唤小真人来。”崔璧锦即到躲军洞,见了小真人,说:“祖师叫你回去。”小真人沉吟半晌,说:“有甚么事?明日回去罢。”众人道:”祖师呼唤,必有紧要话说。你去看有甚么事,俺们在此,你可速去早来。”小真人不得已,才辞了众人,跟着崔璧锦回去。
  见了神鳔,便问道:“把我叫来说嘎?”神鳔道:“明日地藏王菩萨召我赴会。”小真人道:“你赴会只管赴会,叫我来替了你不成?”神鳔道:“菩萨派有执事,倘若受了执事,就不能回来了。两下你一人照管,你须谨慎仔细,不可胡为乱做,致伤身命。至于那妆钿铲,乃是我费了多少精神,与弓长两翻脸绝情,方才弄得到手,你须念得之不易,要保守勿失。”小真人道:“我知道了。”到次日已牌时,神鳔又心血上潮,遂沐浴更衣,又对小真人说:“我昨日说的话,要你句句要记着。”小真人道:“你只管放心赴会,管定不坏事。”此时虽口中与他父说话,心的却巴不得他父即赴会去,无人拘束他,他才得自便自由。神鳔拉住他的手,又叮咛些守本分、理家计、安身命、保元气的道理。正说之间,时已正午,神鳔把手一撒,赤手空拳去了,连一个钱也没拿。这正是:
  纵有银钱筑北斗,难买无常路一条。
  自神鳔归了阴去,小真人挂牵着躲军洞那个坛场,恨不得一时就去哩。也顾不得请工师求大木,与他父打寿器,叫了一个拙工,把桐树出了一棵,打了一口棺材,最不成样子,绝像一个风匣。把神鳔妆殓了,好好歹歹埋了埋。未过三天,小真人即往躲军洞去了。这可见:
  百本十利一场空,落个风匣送了终。
  悭吝之夫多如此,迷世中生总不醒。

  松月道士曰:出放洞中正悠然,忽而来了二重仙。执宝幡,到面前,说是菩萨有呼唤。命他去作介道领,九道缺儿方能全。藏头山,叫真人,明日赴会有遗言。千嘱咐,万叮咛,徒惹他儿不待见。把手一扬空去了,怎不带着你的妆铀铲?
  江湖散人曰:堆金山上起朔风,霎时熄灭洞中灯。其子已成败家郎,其父又作介道翁。


  第二十回 小真人家缘破尽 承指教亦去钻云
  却说自从神鳔去后,小真人无拘无束,自由自便,却也做了几宗异事:不见兔儿他便撒鹰;不结子花他便要种;猴带纱帽狐钻圈;撑着没底船儿走上风。每日与那些人胡混,不觉将躲军洞中东西,丢得七零八落。又挪回出放洞,亦丢得将及殆尽。上下不过只二三年间。一日二仙子道:“俺二人久不回山,不知洞中是何光景?意欲回山看看。又与真人有离别之感,奈何?”小真人听说,心甚惨凄,再三苦留,二仙子执意要回去。乃满目落泪道:“二仙子久羁于此,今乃欲去,争奈无物可以表情,使我甚不过意。”二仙子说:“俺别的不要嘎,把金银花、金狮子、银绣蜡球送俺几盆罢。”小真人道;“情愿奉送。”二仙子去了。还有出宝洞的那些人,又盘桓了几日。一日众人说道:“咱们来此已久,近日也无了甚么意味了,不如也回去罢。”把小真人平日赠的金银花、蜜蜡盘、金辫子、银辫子,各自都收拾带去;别投门户去了。自此以后,惠恬也去了,也没有凤城了,只落得小真人一个,冷冷清清,连青州从事也整年不曾会面,只身独自,甚是无聊。
  一日在松荫下独坐,只见出宝大官人同瑞香仙子相偕而来,小真人连忙起来迎住,三人分坐树下。小真人道:“自从恁去后,再无一人相望,甚是寂寞。我今欲投师学道,又不知何处有高师。”二人道:“真人若欲访道,俺指你一个去处。离此十万八千里,有苦海帖云洞,如今大开法门,广收迷世众生。这左右方圆,承俺指教的不下百十余人,真人投师,何不也向那里去?”小真人道:“明日再做计较。”小真人苦留二人过宿,二人执意不留而去。二人去后,小真人自思道:“若是不去,此处无可托身;若待要去,又不知那里何如。”又想:“从前俺相交极厚,难道说不可去的所在,他就叫我去不成?不如我依他指教,就往苦海钻云洞里去罢。”正是:
  不听老儿言,却依粉头教。
  这样败家子,惹人哈哈笑。

  松月道士曰:神鳔赴会不复返,洞中胡混又几年。钱财尽,各思还,谁得宝物谁带去,洞中只落一个光钻杆。光钻杆,有盘算,承教奔上苦海岸。借向无忧此时有忧否?方知尔父空图妆铀铲。
  江湖散人曰。携酒邀客上花楼,那时无忧真无忧。岂知一旦钱财尽,客不来兮花不留。


  第二十一回 妆钿铲亦换禅杖 尽勾兽又归真人
  却说小真人主意定了,遂即收拾行李起身。但见花木俱没,四壁一空,妆钿铲在那里丢着,埋没土掩,也暗淡无光。小真人想道:“这是弓长两传家之物,被我祖师设法弄来,说他是件好宝贝。我今日看他,也是不中用的东西,少不得带他钻云洞去,聊以防身。”收拾包裹停当,遂带着往钻云洞去了。
  一日打堆金一所过,忽想起黄、白二人是他父的厚友,既到这里,望他一望。遂到积玉洞中,见了黄、白二人。黄、白二人问道:“你行色匆匆,意欲何往?”小真人道:“自我祖师一去不返,撇我只身一人,无处着落。今承瑞香仙子与出宝大官人指引,去钻云洞投丢清祖师。”三人说话,只见妆钿铲倚在真人背后。黄、白二人道:“此是何物?”小真人道:“此是弓长两的妆钿铲。”二人问道:“几时落到真人手中?我二人何以不知?”小真人道:“是遗失在躲军洞中,我祖师因而得之。”二人道:“有一言相告,不好开口。”小真人道:“有何见救,直言无妨。”二人道;“凡你洞中之物,在我二人身上,剥取了十有八九。想当初与祖师相交,契同一体,凡有用处,再无阻拒之理。祖师叫俺清晨出去,晚上就要回来。今日使往东,明日使往西。无论大小物件,必要带几件回来,断无空回之理,所以你洞中的物件,我二人无不知者。自祖师去后,真人也不在俺二人身上留心,反把俺二人所取之物,都白送了别人,并不曾赠俺二人一件。今欲借此铲,以为小洞之光,未知肯见赐否?”小真人道:“既蒙见爱,情愿奉上。但我离了此物,路上将何防身?”二人道:“我这里有件东西,可以用得。”遂即取出来,乃是柏生发的皮禅杖。递与真人道;“此物可以为护身之符么?”小真人道:“路途遥远,不知几时才得到哩。”二人道。“真人通不必忧心,我这洞里还有一头闲坐骥,乃是丢清门下之物。柏生发今日不用,你今骑去,岂不甚好?”小真人此时落个皮禅杖,又添个尽勾兽,辞了黄、白二人,去投丢清祖师。
  那日行到一座山上,远远望见大树之下,有一人在那里歇着。及到跟前,小真人看见是买山货的玉无点。遂下兽来,将兽拴在树上,二人相揖而坐。正说话间,忽有一人慌慌忙忙的来了,玉无点看见。便站起来问道:“你失失怅怅,还是为那事哩,你歇一歇走。”那人应诺一声,说:“我去罢,我去罢。”小真人遂问玉无点说:“这过去的是谁?他是为着嘎事哩?”玉无点说:“此人的来历,你不知道。他是毛颖山中人,姓吏,幼年曾作龙阳生涯,积蓄有了几个本儿,年年也买些山货。当初未发财时,人都依着他的姓耍他,与他送个号儿,叫做‘史一头’。盖请写‘吏’字,先用‘一’字起头也。到后来他发了个财儿,人就不叫他史一头,便叫他‘吏去一’。盖为之去其一头史也。”小真人说:“他有何事?”玉无点说;“他昨年来买山货,把他的妻子亦带得来了。他的主人于岑楼,与他放了些许八顶十的帐。那日他出外去讨,于岑楼趁他不在店中,将他的妻子拐向芙蓉洞里去了。他慌慌忙忙,是向芙蓉洞找他的妻子哩。”玉无点说罢,哈哈笑道:“他从前是史一头,今虽改为吏去一,到底是一头史哩!”玉无点又问小真人说:“你如今是向那里去哩?”小真人说:“我因无安身之处,听说苦海钻云洞大开法门,广收迷世众生,我是向那里去哩。”说罢。站起来与玉无点作别。小真人又骑上尽勾兽,向苦海钻云洞投那丢清祖师去了。

  松月道士曰:真人一心去钻云,堆金山,遇故人。妆铀铲换成皮禅杖,尽勾善上空沉吟。跋山涉水苦海去,莫愁难进丢清那法门,这样人,虽是自己无打算,也是他父祖奸险、出放时伤了良心。
  江湖散人曰:去寻丢清过金山,铀铲撇却要皮禅。钻云得此尽勾兽,何愁难到苦海边!


  第二十二回 归真山琴锏学成 赠道号反本真人
  却说柏生发一日正自学艺,忽有黄、白二人走进洞来,柏生发与他叙礼坐下。二人问道:“道兄琴锏之功,可完成了?”柏生发道:“多蒙指教,志在学成。拜谢台前,自愧无能,至今方颇晓其大意,尚未得其精详,育负道兄之望。”二人道:“久闻道兄专心致志,自是精通。我二人常欲来亲道兄,奈功夫无暇。今特具小酌,邀道兄过洞一叙,稍舒情怀,俯乞光临。”柏生发道:“承爱承爱,前者施教盛情,久未得报。今又逢合召,何以克当?”二人道:“既属同道,又在至契,何必过谦?我二人与道兄即此同行。”柏生发出的洞来,就往前走。二人道:“前边荆棘塞路,不便于行,你我从洞后去罢。”柏生发道:“我虽住此许久,却不知往后来还有好路哩。”二人道:“此洞与我洞相通,回环曲折,无处不到。所以说此山玲珑,可以住得。”三人说说笑笑,往前正走,只见前边有一门紧闭。柏生发问道:“此是甚么门?”二人道:“这是没路门。”行至门前,柏生发抬头一看,只见正面二副流水对联,上写着:
  出门即有碍,谁得天地宽?
  柏生发道:“这就是我的本色。”二人用手一推,其门大开,柏生发举步出门。二人道:“道兄从前在没路门中过了几日,今始出了没路门了。”正是:
  静里乾坤大,别是一洞天。观不尽:苍松翠柏,青鸾白鹤;名花瑶草,珍禽奇兽。
  往前正走,又有一门。柏生发问道:“此是甚么门?”二人道:“此是坦荡门。”走至门前,则见一副对联,是尧夫旧句:
  流水任意境常在,落花虽频心自闲。
  柏生发进的门来,二人道:“道兄今方入了坦荡门了。”柏生发与二人正走,远远望见堆金山有几个童儿来迎。及至积玉洞前,见从前那些故人,俱是鞠躬相接,与下书的时节大不相同。进的洞中,但见捧茶的捧茶,劝酒的劝酒,一时蔬肴并陈,三人谈笑而饮。柏生发道:“观道见今日之举,必非无故,有何事件,望乞明教。”二人道:“实为道兄而设,别无他事。道兄来此多时,未有道号,今特为道兄赠号。”便叫童儿取出红锦缎帐一幅,挂将起来、只见上边育斗口大字,写着:
  奉赠道兄道号“反本真人”。
  柏生发看见,大笑道:“愧当愧当。”柏生发送谢了二人,转身复坐。忽见妆钿铲靠在后壁,不觉心中惨凄,愁容满面,口中默吟一绝云:
  自恨从前失主张,吾铲已落风尘上。
  殷勤说与庭前柳,今日相逢在路旁。

  松月道士曰:琴锏功成,琴锏功成,黄、白二人来相迎。前边荆棘难走,后边有路可通。从此跳出没路门,方入坦荡中。赠道号反本真人。妆铀铲,久已落空。今一见兮痛伤情,今一见兮痛伤情。
  江湖散人曰:黄与白兮非易攀,琴锏已成自结缘。从此走出没路门,反本真人道号传。


  第二十三回 妆钿铲还归本主 柏生发复姓回籍
  却说黄、白二人见柏生发默默无语,愁容满面,因忙问道:“道兄因何失容?似有嗟叹之意。”柏生发指妆钿铲问曰:“此物何来?”二人道:“此是神鳔祖师的小真人,带往钻云洞之物,被俺留下在此。道兄问他何为?”柏生发道:“这原是我祖父所遗之物,只为我投钻云洞哩时节,那丢清祖师指我上藏头山,我即将此铲带人躲军洞中,未曾得取,就落到神鳔祖师手中了。境过时迁,渐渐忘却。今日忽见。未免有物是人非之感。”二人道:“道兄说来果真,俺也知是道兄之物,只是落到神鳔祖师之手,小真人带往钻云洞去。俺见此物,知道兄后来安身立命是少不得的。那皮禅杖,道兄往后却用他不着,俺将皮掸杖与他换了。他又说路远难行,俺也将道兄的尽勾兽通与了他了。总是道兄之物,只是有用无用之别,故不惜以多易寡。今请道兄,虽是赠号,实欲奉还此物。”遂将妆钿铲取过,递与柏生发。
  柏生发又重得了妆钿铲,向黄、白二人深深致谢道:“多蒙周全,又承教谕。今我告辞,就此回去,将与道兄永别矣。”二人道:“你回那里去?”柏生发道:“我还回反本洞去。”二人道:“你是何处人氏?”柏生发一开口,便不知不觉把姓也带出来了,说:“我是出三纲弓氏。”二人道:“道兄又说姓弓,此情为何?”柏生发又将他改姓名的缘故说了一遍。二人笑道:“怪哉,怪哉!我说你是弓长两,人人只叫你为柏生发,从前未曾问及,至今始豁然矣。道兄你可不必回那反本洞去,昔日自出三纲而来,今日还入三纲而去罢。你说你的名字把你累住,不能发达。俺将你的名字只改一韵,也就好了。”柏生发问道:“改那一韵?”二人道:“长字不念平声,念上就是了。你在归真山学琴锏,是长了一长。你回出三纲去,还要长一长哩,岂不是两长?就叫弓长两罢!”三人又哈哈笑了几声。二人道:“道兄既要回去。亦难以相留。但你我相处既久,怎忍相离?道兄到家,着意在三纲上料理不必言矣。再修下一座结缘亭与俺居住,俺也不日就到,那时反客为主。俺二人愿为幕下之宾,出入唯命是从,但切勿如神鳔之不满人意耳。即丢清祖师再来渡化,亦万不可向苦海钻云洞里去。”柏生发道:“领教领教。”遂即携琴带锏,提着妆钿铲别了二人。
  出的洞来,四下一望,真正是浩浩荡荡的乾坤,清清朗朗的世界。举步前行,心旷神怡,这才是悟彻了人情,参透了世态,打破执迷膜,钻透金钢圈,无拘无束,逍遥自在,不觉呵呵大笑。又想起那从前破家缘、投苦海、斗神鳔、学琴锏这些事情,心中不觉自嗟自叹,乃作辞一首曰:
  想起从前做事,恨得切齿咬牙。顾脸顾面不顾家,无故的把钱乱撒。一步走到苦海,谁是把咱提拔?君若误将脚儿差,就是百生法也无法。

  松月道士曰:见铀铲伤悲,昔已去兮今又回。钻云洞不必再去,出三纲仍可复归。柏生发还叫弓长两,却把“长”字儿改做了“长”。携着琴,带着锏,手提妆铀铲,志气昂昂。这才是真正奇男儿,怎比得神鳔之子无下场。
  江湖散人曰:铀铲重得实幸哉,要知的从琴锏来。复却姓名回三纲,果是天降奇英孩。


  第二十四回 不惜费教子读书 登高科光耀门闾
  却说柏生发仍改为弓长两,辞别了黄、白二人,回出三纲而去。自思从前所走之路,崎岖难行,寻了一条正大光明之路,一直往家中去了。当初他娶过妻来,他妻并未生育,他投苦海之时,其妻已有三月之孕,后来果生了一对双生儿。他妻虽系女道,却不惜钱财,年年将他儿子迭到学中读书。
  那日弓长两来到家中,夫妻见面,连一句话并没说,一齐放声大哭起来了。正哭之时,忽有两个孩子来到跟前,亦放声大哭。弓长两问道:“这是谁家孩子哩?”其妻乃端端的的对他说个明白,是他生的两个儿子。弓长两听说,满心欢喜,亦不哭了,说:“可曾读书没有?”他妻说:“已读了几年了。”弓长两因说起他父从前一味悭吝,不曾教他读书,所以致败家业。这两个孩子,切不可耽误了。今年且糊涂读这一年,来年一定请个好先生教训他。
  及至年底,解了馆了,弓长两便访问亲友,要要请个好先生哩。众亲友都说:“倒有一个好先生,就是束金多。”弓长两说:“先生既好,何借束金!你说是谁哩?”众亲友说:“是陋巷中温相公,名字是温故,字是知新。真正道德弘通,足并韩柳欧苏;理学渊源,堪比周程张朱。且循循善诱,谆谆而诲。”弓长两听说,并不邀人与他伙请,遂托亲友下了启,把温先生请到家中来了。他两个学生,大约一年以费百十余金,如此请温先生教了三年。语云:
  下得本儿大,求得利而多。
  三年之中,把他的两个学生,昼夜提携,朝夕讲究,抱负养成,羽翼丰满。真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大比之年,一举成名,兄弟联捷了。语云:
  有子已成天下士,无人不麓地行仙。
  弓长两到此时,无忧无虑,以终余年,岂不是个自在神仙!
  一日自念其年老,叫他两个儿子照管家业,亦把妆钿铲交与他两个儿子。嘱咐他说:“这铲乃是咱家世世相传之宝,被享添躲之父子弄得去,我又费了多少气力才弄得回来,恁可好好保守,万不可再失落了。”因写了一篇遗言,以留与二子,曰:
  妆铀铲,妆铀铲,祖父相传许多午。自我失落享氏手,苦劳精神今又还。今又还,月重圆,不可忽略要保全。神鳔祖师切莫学,无忧真人最宜鉴。存心当忠厚,行事当检点,一举一动莫欺头上天。头上天,常睁眼,善善恶恶都先见。现世现报皆不爽,自古及今,谁能逃出这十圈?谁能逃出这个圈?
  松月道士曰:携翠带锏归故里,铀铲仍落出三纲。妻贤德,子成双,忠厚获福应不爽。教子读书不悭吝,宜乎二子把名扬。光宗祖兮耀门闾,举家大小迓吉祥。端的是:心正直,昌厥后,寿且康。
  江湖散人曰:堪笑世人多痴迷,徒惜钱财误却儿。试看伯子与长两,应知读书不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