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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叟曝言_2

  作者: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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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夫人见奚囊、玉奴双双的簪花披红,秋香说像是拜堂的话,想起玉奴尚未成婚,终非了局,命素臣修书,叫奚囊去取回阿锦。素臣领命,奚囊一骨碌爬在地下磕头,玉奴也是迷花眼笑,陪着奚囊磕头叩谢。璇姑道:“奚囊回来不知可过吴江,若是顺路,欲求太夫人将奴的嫂嫂接来。”水夫人道:“我久有此心,但非顺路。若等奚囊回来,未免迟了,不如叫文虚去就是。明日打发他两人动身便了。”是夜,将赏剩的猪羊陈酒,匀派家人、仆妇、丫鬟、小厮都去吃一个醉了。
当日,水夫人与素臣、田氏、鸾吹一席在安乐窝中叙话。古心夫妻父子俱在博古轩内夜酌,璇姑、素娥、湘灵、难儿一席送在璇玑楼上。璇姑道:“此乃是公席,当设公所,把这席移到天绘阁中去,用那揭鼓催花的老令,击鼓三通,传花三遍,鼓声止处看花在何人手中,即作主人先饮一杯,要他出题考试。第一遍为解元,二遍为会元,三遍为状元,以次递考下来,二妹、三妹以为何如广素娥、湘灵都道:“大姐所言有理,今日四姐本来是客,我们敬客之意,也该设在那里。停会行起令来,要四姐做了状元,才见得我们敬意呢!”因命丫鬟,快到阁上收拾,摆起酒席。大家走上阁来,推难儿坐了南面,璇姑、素娥,东西对坐,湘灵在下首面北。酒上一巡,璇姑令小躔在席间递花,晴霞击鼓,坐在旁边一间。小躔将花递与璇姑,璇姑说声起鼓,那鼓便咚咚的响将起来,到得鼓住,那花恰在难儿手中。璇姑等大喜道:“天意正如人意,解元公快些饮酒,好再起鼓。”难儿酒干,起起鼓来,慢慢的传去,刚传一遍,花到难儿手中那鼓忽然便住。素娥喜道:“四姐又是会元。”湘灵道:“二姐且慢欢喜,所重全在状元,状元轮到四姐,方是天从人愿。”难儿又干了一杯,那边鼓起。难儿此番心急势速,花一到手,如飞递去,一刻不停。湘灵着慌道:“不好,我们手迟眼钝,怎当得四姐那等便捷?这状元都分是轮他不到的了!”那知那鼓叮一声,咚一声的,总不肯住,难儿两手忙乱得不耐烦起来,刚刚手势一懈,正待递与璇姑,那鼓已截住,璇姑缩过去,不来接了。湘灵大喜道:“这真是天从人愿了!”叫小躔斟上三大杯,璇姑等一齐起身贺喜。难儿不信道:“这是晴霞姐作弊,姐姐们吩咐他作弄奴的,该敬姐姐们才是。”璇姑道:“我们身也没动,口也没开,怎样吩咐晴霞呢?”素娥道:“你看离着这许多路,又隔着一层纱窗,这花枝在手中转接,连我们都看不清,晴霞如何作得弊来?”湘灵道:“四姐不过疑心,一连三次都在他手里,正不知天下偶然之事,如此者正多!今日望春阁下,既可三夺锦标;此时天绘阁中,岂不可三魁金榜?大姐说的,不遵者罚饮冷水;晴霞,快取冷水,先罚了三碗,再行饮酒。”难儿没法,只得如数饮干。湘灵道:“我们都似老秀才,要求大宗师命题考试。”难儿道:“奴已受罚三杯,考试是断断不敢!”素娥道:“大姐说过,老秀才听解元考试,解元听会元考试,会元又听状元考试。如今四姐要考我们一遍,考自己两遍。考老秀才的题目容易些,考解元、会元的,烦难些,才见得大宗师至公无私哩!”璇姑笑道:“这也不必了!我们老秀才却是要考的,正考不取,还要赶遗才,赶大收,沿街告考,做出许多事业来哩!”素娥、湘灵俱笑道:“大宗师快些出题,这位老门生,敢要动寿气哩!”难儿忍不住,连晴霞、生胜、小躔一齐都笑。就这笑声里,听有带笑上胡梯声响,素娥慌忙叫生胜去看,早是格格的笑将上来,众人看是秋香,笑得眼睛没缝。璇姑道:“秋香啥仔好笑?”秋香忍笑不住道:“没甚好笑,听见阁上笑得热闹,想来有甚极好笑的事,故此熬不住就笑了。”众人一齐大笑,笑得秋香蹲下身去,站不起来。湘灵道:“大家不要笑罢,奴的肚肠,已掐断了也!”
难儿被素娥千逼万逼,只得出题先考璇姑道:“大姐算法最精,奴有一数,若算得出来,便是合式。素娥道:“四姐又来了!你须寻别的事难他,这算法是他拿物,怎打入他怀里去呢?”难儿道:“我这数不比《九章》难诀,且听奴道来。”因说道:
“二九不是十八,三八不是二十四,四七不是二十八,五六不是三十。”
璇姑想了一想,沉吟道:“这数儿有些古怪。”秋香道:“不是十八,倒是十九,不是二十四,倒是二十五;这是木四姐造出来的,大姨娘休被他骗了去!”璇姑道:“数是算出来但不该这等浅易,怕还有甚诀窍藏着,一时竟想不起哩!”湘灵道:“既算出这数,便该晓得是这一句了。”难儿道:“三姐送卷,要罚一杯!”璇姑笑将起来:“原来是这一句,小时读过,那里还记得起?亏是三四日前看书,又见他来。”因说道:“这是《孟子》上的‘其实皆什一也。’并不是数,怎说是考奴的算法?四姐也该罚一杯。”难儿道:“什一不是个数儿?这杯该大姐收回。”璇姑、湘灵只得各饮一杯。
次考素娥,难儿道:“二姐精于医,要二姐随意诌几句,一个庸医,一个神医,语句不要太文,只要明白显亮,说得透快,便是合式。”素娥道:“这却是个难题目了!”因命生胜取到纸笔,先做庸医的是:
不辨浮沉迟数,那知虚实阴阳?救荒摊上得丹方,这本破书孽帐!竖起招牌一面,祖宗秘授夸张;指头略按便开方,发散风寒为上,腹痛必然消导,口干定自寒凉。药医不死有推搪,生错病儿休怅;撞着歪时歪运,骑骡坐轿猖狂;只愁死后见阎王,屁股打成肉酱。
素娥写完,璇姑等围着看时,笑得肚疼。璇姑道:“二妹作孽,怎把天下时医骂得恁般刻毒?”湘灵等道:“只怕还是夫子自道?你那橱里的医书,不是也有些破碎,敢也在收荒摊上收来的?”难儿道:“三姐休打断他,快请教那神医的。”素娥不慌不忙,援笔而成。璇姑接过,与湘灵、难儿同看,也是长短句儿,上写着:
读破儒书万卷,余工兼及歧黄;齑由菜作岂荒唐,真个功同良相!《素问》、《灵枢》参透,权衡刘、李、朱、张;望闻问切细推详,佐使君臣各当。火炽能知壮水,阴虚独解扶阳;从教病已入膏肓,起死回生反掌!目洗长桑神水,肘悬元化青囊;更饶医痘有奇方,撕破裙儿浆上。
湘灵看到结句,把脸胀得通红道:“二姐怎这般罗唣起来?要罚十大杯!若不肯吃,就同到太夫人前告诉去,看该是这般轻薄的吗?再不,也把二姐病中,相公替你捺气的方法,续上几句;不然,奴誓不干休!”璇姑笑道:“三妹怎认起真来?二妹也忒伤雅些!他量不济,怎吃得十杯?罚他五杯,消消你的气罢。”素娥道:“五杯也吃不来,待奴赔个礼儿,吃了三杯。”湘灵道:“陪礼是断不敢当,十杯是断要吃的。”璇姑苦苦劝解,逼着素娥吃了五杯。亏秋香影在身边,帮了生胜,移头盖脚,五杯酒原只有得三杯,素娥已自酣然,湘灵方才歇手。
璇姑道:“四姐快出题考试三妹,他的本领不比我们,须想个极难题目,方显得他大才。”素娥道:“他那笔尖儿,好不利害,竟请发挥罢。”璇姑道:“没有此理,怎独空他不考?他在辕门外,贴起匿名揭帖,编造黄莺儿,闹出科场大事来哩。只要说明不许报复,三妹也不是这样人。”湘灵道:“二姐怎估得定定儿的?将来伤风咳嗽,还要二姐用帖药的,怎敢报复,把性命来换这点子小便宜?”璇姑笑道:“三妹原来这等惜身重命!”素娥、难儿不觉失笑。湘灵道:“生员入学,是抄的两篇窗稿,大姐就认是真才;如今年迈荒疏,连抄袭都不能了!求大宗师出一个极容易的题目,还可勉强完篇;不然,就要曳白而出了”。难儿笑道:“三姐援笔万言,有何题可难?奴有一小小对儿,敢求一对。”湘灵着急道:“别的犹可勉强,这对儿是再不来的,四姐休把绝对来难人。”难儿道:“并非绝对,是奴偶然想着,求教大才。”因说道:
“四女同居,吾夫子东西南北之人也。”
璇姑道:“此即三光日月星之意,怎么不是绝对?”湘灵道:“对是勉强对就,只不如出对藏着隐语,煞有机锋。”璇姑、素娥俱惊异道:“三妹真是天才,怎已对成了?快请念来。”湘灵念道:
“五行迭王,尔土生春夏秋冬之季乎?”
璇姑、素娥击节称赏,难儿满心欢喜,共赞奇才。璇姑复催难儿发挥,难儿道:“已经放肆,再不敢行令了!太夫人那里,想已席散多时,奴要去伏侍上床,受罚一杯罢。”秋香道:“太夫人正在那里讲史书,没有住头哩。散了席,还要看二相公写书,明日一早打发文伯伯合奚囊起身,木四姐只顾放心行令便了。”璇姑等听说,一齐催逼。难儿只得告罪行令,说道:“我们四人在此,掷一个四喜罢,不拘何喜掷见,俱饮一杯,说一个酒底。四喜俱见,这令便完,不必各人全见。”因捉起四颗骰子掷下,恰好是四个红。湘灵道:“恭喜四姐,洞房花烛了,我们都来贺喜送归房。”斟了两杯酒,递与难儿,说是成双之意。素娥道:“夫荣妻贵之言验矣!”璇姑道:“难得满盆红色,大姐明日说要回去,我们留他一日,醵个分儿,明日再与四姐贺满盆罢。”难儿推过双杯,拿起酒令,低着头一饮而尽,说道:
“三口共成品,一口便成呆;因甚呆打孩?华元云:夫其口众我寡也。”
说罢,递盆与璇姑道:“一个顺字。”璇姑接过盆一掷,恰好俱是五六二色。难儿道:“大姐真个是久旱逢甘雨了。”湘灵笑道:“四姐待那洞房花烛夜,也不输久旱之望雨哩!”璇姑道:“四姐酒底是有寓意的,奴只好随口说一个罢。”酒干,说道:
“十口便成田,一口自成豆;阿谁记红豆。微之云:李谟ㄓ笛傍宫墙。”
难儿暗暗吃惊,盆到湘灵,掷出两个对儿,素娥道:“三妹是他乡遇故知了。”湘灵饮毕,念道:
“一口便成呆,四口自成器;缘何得成器?孟子云:必使玉人雕琢之。”
难儿惊异,红了脸,说不出话来。璇姑、素娥俱赞道:“这方对得过四姐,真是名下无虚!”湘灵道:“姐姐们休要笑话,且听二姐的妙句。”送过盆去,素娥又恰好掷出不同。璇姑道:“老秀才也有发迹日于了!”素娥干了酒,说道:
“二口便成吕,六口共成曲;何人赏此曲?夫子云: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
难儿愈加惊讶。璇姑道:“我与二妹的口字,俱有牵强,不若三妹浑成。”素娥道:“大姊还好;奴这曲字,更是牵强。”晴霞道:“小姐的也还有些不周致,临了一句,少关会一个字儿。”璇姑等都疑惑,少甚字儿,连难儿也不知道。晴霞道:“木四姐口众我寡的口字,是上两句生出来的;小姐却少这一个口字儿。”湘灵忸怩道:“这真是笑话,怎竟忘了这个口字?”璇姑、素娥俱失笑道:“真是话柄,倒被这丫头捉了破绽去了!”难儿道:“连奴也没留心,晴霞姐真康成之婢矣!”大家笑做一堆。
忽见鸾吹走上阁来道:“诸位妹子好快活呀,说与奴听,待奴陪着笑笑。”难儿忙问道:“太夫人安息了吗?总是秋香姐误事。”鸾吹道:“还早哩,母亲看着二哥写书,要打发未能、奚囊分头去接刘大娘合阿锦,奴禀过母亲,来这里闯席的,你们放心,只顾笑,不妨事。”璇姑道:“太夫人说叫文虚去的,怎姐姐说是未能?”鸾吹道:“是奴说的,二哥的事情,家中怕还在根究?文虚不便去,才改差未能的。”因问:“为着何事,恁般好笑?”湘灵道:“笑的缘故,且慢与你说。生胜斟上酒,先饮入席三杯,把四姐的酒底说了再处。”生胜当真斟了三杯。鸾吹道:“痴丫头,你知道我酒量的,三妹,我饮一杯罢。”因问难儿原底,湘灵述知。鸾吹吃干酒,说道:
“有口便成呆,无口便成木;缘何恁呆木?崔信明云:枫落吴江冷。”
璇姑、素娥俱笑道:“姐姐也被晴霞这丫头笑了去也!”鸾吹问故,璇姑述了一遍。鸾吹笑道:“晴霞学做两句歪诗,还是三妹教会的,他倒捉师父的破绽,真是青出于蓝!这等说来,连我这呆字也重了,该罚一杯。如今请四姐收令,却要有这口字,休再给这丫头笑话。”难儿道:“奴也是无心,如今要认真关会,实是难能。”饮完酒杯,照鸾吹念道:
“无口便成未,有口便成味;谁人贪此味?庄姜云:日居月诸,出自东方。”
鸾吹发急道:“四姐满口胡柴,三位妹子该动公愤,怎样奈何他,才出的这口气儿!”璇姑道:“罚他十大杯酒罢?”素娥道:“还不足以尽其辜,须罚十碗冷水。”湘灵道:“木在水中生,吴江虽冷,反是他发荣之本;不如挥以老拳,做出老秀才身分。狗而骨之,数其罪而责之,才泄得公愤,不至斯文扫地!”璇姑道:“我们秀才拳头,是豆腐做的,可也打的他痛?”难儿笑道:“三位姐姐的尊拳,实在受得七八百下;二姐若一动手,奴便魂也没有了!”璇姑道:“原来二妹也是有神力的,今日较武,怎不出场?”素娥、湘灵都笑将起来说:“大姐怎信他胡话,不知又藏着甚果儿哩?”难儿笑道:“二姐是医生,经着医生的手,还有个活命的吗?”素娥道:“一发可恶,如今是必要奈何他,才得出气!”璇姑道:“他恃着气力,倔强不依,怎生奈何得他?只好用南方之强,不报无道了!”鸾吹等左思右想,没个计较,叹口气道:“真是秀才谋反,十年不成!”秋香道:“秋香倒有个计较:“木四姐恃着武艺高强,小姐们奈何不得,秋香去请二相公来,他就不强横,要他怎样就怎样了!不见那木四姐那枝枪,被二相公缴得粉碎吗?”鸾吹等俱大笑道:“好计较呀!痴丫头真个要与他打架么?”湘灵忽然笑得打跌,说道:“奴却真有计较,方才四姐得了夫荣妻贵的采头,行令又遇着洞房花烛,竟叫他做新娘;我们抢红,那个抢的多,就是新郎;余人做喜娘、傧相,搀扶交拜,牵红执烛,送归洞房。他虽有力如虎,做新娘时,便一毫也使不出,真个像盲词小唱,有骂媒人,打喜娘的事吗?”鸾吹等俱称有理,眉花眼笑,喝四呼红。璇姑本不肯掷,被众人逼迫,只得随同执色,那知掷了一二十掷,休想掷出一个红来。湘灵道:“这又奇了!我们三个老秀才,没福气受用这新人,应那夫荣妻贵的吉兆;怎大姐姐簇簇新新,玉堂金马中人,也掷不出红来?”秋香道:“小姐们俱是女人,与木四姐一样的,怎做得新郎?怪不的这骰子,不肯献出红来。秋香去请二相公来,敢怕一掷,就掷是一个红满盆!”难儿被鸾吹等嘈杂,已是羞得无地可入;忽听秋香这话,一阵心酸,不觉眼泪纷纷而落。鸾吹“哕”了一声道:“秋香怎放出这等屁来?四姐不要气他,他是这样惯了的,毛坑没后壁,臭粪便真冲出来!”素娥道:“秋香,你还不替四姐去陪个礼儿,消一消气。”湘灵道:“秋香,你说话也要想一想儿,怎这样拉拉杂杂的?”璇姑道:“四姐,你恕他无知,担待些罢,须教太夫人生气。”
众人正在劝说,秋香道:“二相公真个来了!”只见冰弦提灯照着素臣,已上阁来。大家呶一呶嘴,照会着莫说起秋香这话。难儿忙拭眼泪,起身就走。素臣道:“四姐怎见我来就走?”难儿勉强答应道:“太夫人敢便安置?”素臣道:“太夫人在那里斗龙儿耍子,我听见你们行令,特来听个令儿。”湘灵道:“是四姐行的,把众人都难倒了,没一个合式的哩!”素臣道:“四姐所行何令?怎竟没个合式的?”湘灵念将出来,素臣道:“也还不是难题绝对,怎就无人中式?”鸾吹道:“二哥试做一篇,看中式不中式?”素臣随口念道:
“二口方成吕,一口便成吝;如何能不吝?秦穆云:不啻若是其口出。”
鸾吹等俱赞道:“毕竟须眉中方有才子,中式无疑!”难儿满面羞惭,一言不发。素臣不知就里,只道他别有深意。因说道:“率口而出,未必便能中■;尚容细细揣摩,方得穷其奥妙也。”难儿一发胀红了脸,如坐针毡。素臣觉着诧异,便不再说,问璇姑道:“你们是怎样不合式?可念与我听。”璇姑道:“奴等仓卒中,没有想着末句都少了一个口字,故不合式。”因把自己及素娥、湘灵的念出。素臣道:“四姐或另有关■,我不能知;但就我的意思,替你们评品出来,还有许多毛病,不单脱去一口字也。大姐的十口,是借用,一口既多余笔画,亦欠关会;二姐六口,两犯此病;三姐较工,但四口之外,多一工字,亦不切姓;无怪于不入试官之彀中也。”璇姑道:“田字曲字牵强,奴等都说过;但不知怎样切姓?又说三妹多一工字,然则四姐多一木字,相公亦多一……”说到那里,便顿住了口。湘灵便道:“奴真是笨伯,原来四姐切定自己姓木,相公切定自己姓文的;我们如此粗心,岂不令人齿冷?”璇姑等亦俱恍然大悟。素臣道:“若不切姓,呆字、吝字俱不通矣。呆字吝字,岂止一口?一口之字,又岂止呆与吝耶?”素娥道:“相公不说破,就至明日,也还想不到此;仓卒之中,岂能合式?”璇姑道:“就说破了,也是烦难。奴姓刘,二妹、三妹姓沈、姓任,怎样合上这口字去?”素臣道:“这又可以略通融些,只要现在有这姓罢了。如大姐倒转首句,说个四口合成田,也就去得;再呆字说得,杏字也就说得了。二姐亦可姓未,味字便也说得。你们都不算姓文吗?吝字又可说矣。晴霞斟酒来,待我做着四姐的意儿,说一个酒底,要你们各说一个,看合式也不?”因举杯一饮而尽,说道:
“一木只成木,二木便成林;如何不成林?孟子云:牛山之木尝美矣。”
素臣此令,不说犹可,一说出来,直吓得木四姐心惊肉跳,目定口呆,进退无门,羞惭无地。正是:
忽地贼人逢急捕,无端孩子听轰雷。
●第六十二回 主辟老黄石点头 婢辟佛蓝田击节
鸾吹等一齐起身,到安乐窝,只见水夫人及田氏、文妪、紫函、玉奴,俱笑得眼睛没缝在那里。水夫人向素臣道:“你可写一札,密致梁公。双人、首公及何如叔,可曾联捷?心真举了异才,得了何官?都没问你,故此唤你来的。你且看龙儿的面孔,倒弓哦笑了这一会。”鸾吹等都看那龙儿,见他穿着白绸衫儿,衫上勒着一个红绫裹肚,赤着双足,手上带一副小金镯儿,顶心半边,留着一片胎发;盘着腿,坐在桌上,两手撑定了腰胯,呶着一张小嘴,板起面孔,皱着眉心,两只眼不转睛的看着水夫人。素臣笑道:“这小奴才装甚鬼脸?”骛吹等都笑道:“小官官弄甚符儿?”文妪道:“龙官合太太赌面笑哩,太太倒笑了好几回,龙官倒嘻也不嘻一嘻哩。”水夫人道:“你们不知道,他丑脸不知做了多少,引得我们笑的不耐烦;又做出这个样子,与我赌起笑来,玉奴、赛奴两个,百般逗他,他连牙齿也不露一露儿。”于是鸾吹、璇姑、素娥、湘灵俱来撮弄,百样引逗。只呶着嘴,皱着眉,总不得笑;反把引逗的人,个个都笑了。素臣道:“我有法子,叫他笑来。”田氏道:“有一个时辰了,许多人弄他不笑,那里还有甚法子?”鸾吹道:“二哥若弄得他笑,妹子输五两银子,给小龙打银锁儿带;若引不笑,二哥却输甚与妹子?”素臣道:“若引不笑,我就输小龙与你。”鸾吹道:“我要他则甚?看着他,只好一日笑到晚,不把肚肠都笑断吗?”秋香道:“二相公把龙官输给大小姐做女婿罢?”鸾吹胀红了脸。素臣喝道:“胡说!”湘灵道:“秋香这话,或是先机;姑夫回来,姑娘服满,若头生就是女儿,怕不给龙官做娘子吗?”璇姑道:“官人大是娘子的多,就不是头生,也配得上。”素娥道:“相公说有法子引笑龙官,大姐们怎把这远话打断了?”素臣笑道:“真个有甚法吗?且待我试一试看。”因向龙儿道:“做男女的,都要听父母的话,不可违拗;我如今教你笑,你就该笑,方是孝顺儿子!”秋香不等素臣说完,先插嘴道:“秋香只认二相公真有甚法,若是这样法子,一百年还不得笑哩!”水夫人也笑说:“玉佳敢是呆了?”鸾吹等都笑将起来。那知这龙儿两只小眼,看定素臣,就像懂得说话,等素臣说完了话,便嘻的笑了一声。田氏等无不诧异,连水夫人亦以为奇。素臣笑道:“若不如此,非吾子也!”鸾吹此时口虽不说,暗忖:若果生有女儿,必当配之。
素臣抱起龙儿,正待摩弄,忽想着水夫人所问之言,慌忙递与田氏,躬身答道:“双人等不知中与不中;心真得甚官职,亦未知道。明日叫文虚到县中去,要邸抄来看便知。梁公密札,儿便去写来,因母亲吩咐且看龙郎面孔,竟迟误了。”说罢,汗流浃背,见水夫人还是笑容,方始放心。水夫人道:“老三房侄孙,专赖我们接济,现在不知如何拮据?须带十两银子给他,转托梁公代我们出名方妥。”田氏道:“吴江难得人去,周侄又苦久了,十两银子,怕不济事?”水夫人笑道:“二姐、三姐都有些奁资,大姐又有东宫赐金,竟是贫儿暴富了;说的不差,可带二十两给他。”素臣领命,叫冰弦点灯,到外一间写书去了。鸾吹心爱龙儿,就田氏手中接过来,温存抚弄。湘灵向鸾吹耳语道:“大姐真个将来生出女儿,要给他做媳妇的呢。”鸾吹瞅了一眼。湘灵又逗龙儿道:“你若认这姑母做丈母,可对着他笑一笑。”那龙儿真个便笑,把两个小眼睛,挤得没缝,吃吃的笑个不住。湘灵咄咄称怪。水夫人听见,问:“是甚怪事?”湘灵述了一遍,大家都惊惊喜喜,以为异事。素臣写完书。送与水夫人看过,伏侍上床,叫了安置,各人自去宿歇。
次日,未能、奚囊领了书信,分头而去。素臣吩咐文虚,到县中去取报抄全录。自己按着日课、在片羽楼上看《左传》,看到子产与裨灶论玉一段,叹日:“天道远,人道迩,真格言也!子产之学,埒于二程夫子,较胜于康节先生矣!”
素臣正在论古,容儿禀:“东方太爷来拜。”素臣慌出迎接,东方侨让至黄石轩坐下,说道:“弟前日闻先生正论,因久溺其说,锢蔽已深,竟茫然若迷,莫措一语。到家后,细把先生之言,反覆推究,合到老庄诸书,及平日静中光景,才知圣人性命之学,与老、庄判然不同。但老、庄之言,本于黄帝,夫子答宰我,又以黄帝为五帝,朱子之序《大学》,亦以黄帝为继天立极之圣人,今人皆以黄、老并称;弟细究黄、老之言,实无异同,此其故何欤?”素臣谦谢道:“晚生刍荛之见,乃蒙采择,足感老先生虚衷渊度,可敬可仰,至黄老之辨,亦犹孔子之与老、庄判然不同;老先生之以为同者,特妞今世之所传,而未穷其本耳。上古世远人湮,所传之事,如共工触山,女娲补天,俱荒渺不经;故夫子删书,断自唐、虞。广成、崆峒之言,鼎湖龙髯之事,皆后人附会。椎《素问》、《灵枢》,言医极精,而调神服气,葆精摄息之旨,通于老氏,然止以保生,而终其天年,未有久视长生之说也。故歧伯曰:‘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饮食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故能形与神俱,而尽终其天年。’与儒者谨身知命之学,尚未有悖也。况此二书,亦秦、汉间名医所托。惟《左传》有版泉、涿鹿之事,其除暴救民之举,同于汤、武,与世俗所传广成子无劳尔形,无摇而精,乃可以长生之言,亦迳庭矣。老氏之徒,惧其言不足传后,故附于黄帝以神之;史迁尚能抑之,与韩非同传,老先生何遽比之于黄帝耶?所谓天年者,人所禀于天之精神血气,筋脉骨肉,足阅若干年岁,不能养者,贼而短之,能养者,全而终之,斯已耳;而欲求过之,不亦惑乎?”东方侨道:“然则长生不死之术,岂尽诬乎?古传彭祖七百余岁,老子至春秋时,亦数百余岁,后世飞升尸解之事,更指不胜屈,抑又何耶?”素臣笑道:“孟子云:‘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前人好为荒诞,后人皆以耳食,彭祖、老聃之年岁,何所考据?至后世飞升尸解,尤属诞妄!使果有长生不死之术,彭祖、老聃虽至今存可也,又何以遽死耶?牛女,二星宿也,而有牵牛织女、七夕鹊桥之呓语矣;天河,皆积星也,而有乘槎饮牛、拾支机石之呓语矣。兰香、张硕、云英、裴航等事,皆文人浪子,有所私遇,或思之而不得,或再睹而无缘,或曲道其遇合之奇、情好之密,不敢直言其姓名,乃托于神仙以志之;一人倡于前,百人和于后,好事者复从而撮聚之,流传之事,乌可信耶?飞升之事、同属不经,世人亦从无一见。惟尸解一事,人竞传说,然既可解去,何必为尸?岂必欲借地之阴气以蜕耶?则于阴气一分不尽不仙之说,谬矣!岂虑骨肉之眷恋,假尸以绝之耶?则于尘念一毫不尽不仙之说,谬矣!故无论世无尸解,即有,亦为僵尸旱魃之类,岂足供达者一噱乎?李翱之葬王野人削浮山伪记,足破尸解之妖妄,老先生岂未之见耶?”东方侨道:“弟向以老同于儒,又以黄同于老;今始知其异,皆先生之教也。老、庄之学,虽不足立人极而见天心;然藉以却病保生,独居而寡其过,亦有所稗,此所以理虽殊于圣人,而其教亦至今不废也。”素臣肃然拱手道:“老先生此言,殊有关系,晚生不敢不辩。今所传之黄帝。老、庄,黄主进,老主退,而庄主因,其意原不同,而总为圣教之蝥贼。不知其异于圣人,既趋之若骛;明知其岂,复曲为之辞,几何不胥圣人之徒而为老、庄之徒也!圣人之主静无欲,岂不可以保生寡过,何假老、庄?且保生而生理已绝,寡过而过大难掩,老、庄之害人心也大矣!即得苟延残喘,亦罔之生也,幸而免耳!况死生有命,老、庄亦断不能兔耶?吾儒静中涵养,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使仁义礼智浑然具足,发时方能中节;若待既发而后求中,则无不违其节,过且丛集!而即此静时,俾四端俱灭,其过已甚!故圣人之静,静一日有一日生机;老、庄之静,静一日有一日死气。大禹惜寸阴,我辈当惜分阴,而顾以有用之心为死灰,以有用之身为槁木,以有用之岁月为飘风、为逝水,岂不可惜?孔子曰:“老而不死,是为贼!’其即老、庄之谓乎?至其教之不废者,则由于阴阳之倚伏,关于气运之乘除;天下治日常少,乱日常多,小人常多,君子常少,《易》之为道,吉一而凶侮吝居其三,故即师巫左道,蛊毒诅咒等术,与夫长生、白莲诸邢教,亦世不绝传。所赖有世道人心者,力持而廓清之,讵可稍存姑息之见乎?故平情论之,圣贤存天理,不肖肆人欲;老、庄则不存天理,亦不肆人欲,似犹介于贤不肖之间,而逞其私意,造作邪说,灭绝五性,荡废伦常,以贻害后世,则其罪实浮于不肖!孔子恶乡原,孟子辟杨。墨,盖深惧邪说之中人心术,而祸人国家也!西晋谈元说老,放诞礼法之外,朝野成风,遂致五胡之乱,其大章明较著者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老先生岂有意乎?”东方侨如梦方觉,如醉方醒,忙起身离席,连连打拱道:“弟沉溺于苦海者,已垂十年;今乃得援手而上,生我者父母,成我者老先生也!自此当发愤于孔、孟之微文,程、朱之正解;倘有所得,皆先生之赐也。”素臣惶恐谦谢,心服东方之虚己受言,彼此交重,重复就坐,酌酒论心,遂成忘年之交。嗣后东方侨研究性理诸书,有所疑阂,俱来就教;素臣剀切指示,一毫无隐。后来东方侨得成一代巨懦,皆素臣之力也。
东方去后,文虚从县中取了邸抄回来,水夫人与素臣看时,见申心真特授行人司行人之职;首公与同县屈明中了进士;何如、双人俱做了下第举子;大家又欢喜,又慨叹。难儿接过报抄,反覆看遍,然后送与田氏等传看,不题。
难儿自从天绘阁中听了素臣之令,认定素臣主意,越发贴心贴念,伏侍水夫人,真如孝顺女儿一般,先意承志,竭力扶持,一切饮食起居,刻刻留心,下至巾裙厕<片俞>,无不躬亲烷濯,不辞劳苦,不避秽亵。水夫人心不自安,百般劝阻。难儿愈加承顺,毫无倦怠。水夫人爱怜之至,只得也立一日课,少息其劳,令分日作三分:一分习武,一分读书,一分照管水夫人起居。难儿苦辞不获,方才依了。到习武之时,水夫人命玉奴、赛奴、小躔随同习学,就在安乐窝后院,排鹿桩,立马架,悬沙囊,竖箭垛,每日价操演。演了半月,到望春阁大较场去大操,素臣再为教导。各人武艺,一日长似一日,连秋香、冰弦、晴霞、生胜,都练出些力气,看出些刀枪剑戟之法。容儿、锦囊每日跟着素臣习武,传以运气炼力之法,更易见功,虽不比玉奴等惯家,造就起来,也就是两员小将了。正是:
一夫善射,百夫决拾;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君子修身,齐家治国;其机如此,影响最捷。
不特武事如此,湘灵玩弄笔墨,晴霞亦解拈毫。生胜自幼伏侍鸾吹、素娥,原也略懂文义,古心、素臣作文赋诗,紫函、秋香是见惯的,记得几首古诗,调得出平上去入;既有湘灵指教,又受晴霞薰染,便俱略谙吟哦。一日,田氏问候水夫人,见只有难儿在房,听水夫人讲“致知在格物”一句,难儿说:“格字当作格拒之格,物是物欲,格去物欲,便见吾心之真知,意乃可得,而诚与《易经》‘闲邪存其诚’《论语》‘克己复礼’同旨。”水夫人道:“闲邪存诚,克已复礼,俱是单刀直人、当下便断的工夫,九二君德,颜子乾道,才可语此。九三便须学聚问辨,仲弓便须敬恕交持,况下此者乎?《大学》之道,必从穷理入手,故格物为第一义;犹《中庸》必从择善入手,而以学问思辨为第一义也。不穷理,则心如无心之称,无真知矣,意安得而诚?故欲诚其意,必先致知;欲致其知,必先格物。格得一物,即致得一知;事事真知灼见,不同禅悟支离恍惚。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久自豁然贯通,知无不致,意乃可得而诚。如以为物欲之物,格拒之格,则未有穷理之功,安识理欲之辩?必有以欲为理,以理为欲,而当拒不拒,不当拒而反拒者矣!四姐当悉心体验程、朱之说,勿以私智小慧,求奇而立异也。”田氏与难儿听了,都如拨雾见天,赞叹不尽。难儿更自傀其失言。
田氏怕水夫人口渴,要叫丫鬟去取茶,却无一人在房,因走到璇玑楼下,问璇姑道:“大妹,紫函、冰弦可在楼上?”璇姑与湘灵正在同绣一条裙,赶六月二十四,要送与素娥做生日礼儿,听见田氏声口,双双接下楼来道:“大姐姐楼上坐。冰弦曾上来一会,就同着晴霞下去了,敢在太夫人那边?”田氏道:“婆婆那里,一个也没见,这里有茶,可叫小躔拿壶去,怕婆婆讲书口渴,奴自去寻他们。”璇姑忙叫小躔拿茶,同着向安乐窝去。湘灵便随同田氏,寻到素心阁来,却打潇湘阁边经过,湘灵道:“那不是他们笑声!”
两人悄悄走去,见许多丫鬟,多聚在阁边后院,一座大葡萄架下,石台上摆设纸笔,在那里做诗作耍。湘灵做个手势,叫田氏不要惊他,走近窗边,在眼中一看,却是紫函、冰弦、秋香、晴霞、生胜五人,正在那里讲朱、陆异同。冰弦说:“朱子是靠实做去,做得一分,就有一分;陆子是凭空想去,想得十分,实没一分。朱子就像紫函姐做针指,一日有一日生活,实实落落,做将出来;陆子就像秋香姐想读书,成日说要做女才子,赶上三姨娘,却东扯两句,西拽一页,一本书也没读得完。”秋香道:“我怎没读完一本书?你敢和我背《诗经》吗?”冰弦道:“你《四书》没曾读熟,就喜欢读《诗经》,哩哩连连的,念那‘关关雎鸠’,就是陆子静的后身了。读书先要从《四书》读起,太太说的,只《论语》上开头一句,‘学而时习之’,便终身用之不尽。朱子会读《四书》,故重学;陆子不会读《四书》,故轻学。你《四书》不讲究,先喜《诗经》,就是病根了!”秋香道:“朱、陆异同,讲你们不过;敢和我讲辟佛老吗?”紫函笑道:“二相公对下等人说的几句话,你听些在肚里,就自负不信邪教,是个道学先生。你究竟知道佛是怎样的?老是怎样的?我与紫函姐也不信佛老,却不像你开口说辟佛辟老。”生胜道:“太上老君、释迦牟尼都是圣人,只不如孔子些罢了,怎好辟起他来?”晴霞道:“我只敬重观音,别的就不在心上。”秋香笑道:“你们两个都是邪教,若被二相公听见了,都要打杀。”晴霞、生胜都不服。秋香道:“你两个可想父母?”晴霞、生胜俱道:“做了一个人,那有不想父母的?”秋香道:“可又来,佛老就把父母弃去,寻别人做师父,良心不是丧尽了?”晴霞道:“一子出家,九祖升天,佛教不为世俗之小孝,以成大孝,你那里知道!”秋香道:“晴霞妹,你枉自读了许多书,吟诗作赋,出口成章,却心里懵懂,做了有目之盲!天是一股气儿,升到那里去,掉下来,不跌做肉酱么?”晴霞道:“西方有极乐世界,成佛作祖的,都向那里自在,不受轮回之苦;你休诽谤他,将来到地狱里去,敲牙拔舌起来,才是苦哩!”秋香笑道:“人死则肉消骨化,有何牙可敲?何舌可拔?地狱在啥地方?何人去过?这都是吓唬人的话,怎便信他?”晴霞道:“有命不该绝,从地狱里放还阳世的,有冤冤相报,被阎王叫去质对案件的,有在地狱受苦,托梦家中讨荐度的,怎说没人去过?”秋香道:“这都是和尚造出来的话,即真有一二,也是人心信邪,妄梦妄见。二相公说的,司马温公云:‘佛教未入中国以前.何无一人梦入地狱,见所谓十王者?’可知是假的了!我从前也和你一般见识,后来日逐听太太合二相公议论,心里就明白了。你不见我遇着叫化子,有饭就饭,有钱就钱,都肯舍给;到了尼姑和尚,便一个小钱不舍,就是恼着他不孝顺哩!佛经上说佛菩萨神通广大,誓愿普度众生,他为啥不叫世人到西方极乐国去看一看?大家便死心塌地的信他,单管只说那没影子的话儿。”
田氏、湘灵,初听丫鬟们讲论朱、陆异同,暗忖:不知说出甚笑话来?不意冰弦所说,虽是粗浅,却颇有个道理。及闻秋香辟佛,不觉击节称赏道:“看这秋香不出,倒有一片孝心!那般议论,虽不能中佛要害,蛮劈柴的斧儿,却颇结实!”田氏正与湘灵耳语,却被生胜耳尖听见,探头一望,扯了晴霞一把,把嘴一呶,如飞跑过那边。晴霞回头过来,吓得面上失色。秋香等一齐看见,胀红了脸。走将进来,田氏吩咐,收了笔砚,将纸上所写,都拿到阁上。秋香忙抢一纸,要藏入袖中,被田氏喝住,也拿了出来,转至阁上看时,一首是秋香笔迹,《咏灯下美人》:
低头无语笑吟吟,斜剔银灯半掩身;
钮扣未松愁露体,怕教侍女看羞人。
田氏笑道:“灯下美人,怎做成一个脱衣欲睡的女子?笑吟吟,是小唱上的话,既要掩身,又剔那银灯则甚?末句更晦。秋香东涂西抹,时常把墨吮在嘴上,乌嘴乌舌的,原来甚是平常哩!”秋香胀红了脸,谷都着嘴,总不做声。又看一首,《咏月下美人》,是冰弦笔迹:
冰姿欲与素娥争,偶向风尘着此身;
除却梅花谁是伴,清光独步一佳人。
田氏道:“犯了二姨娘名字了,虽是临文不讳,以后还该留心!”湘灵咋舌道:“冰弦好自负哟!目空一世,连我们都一笔抹倒了也!”冰弦惶恐道:“冰弦随口乱道,有甚寓意,三姨娘休错疑心!”秋香不服道:“冰弦说欲与素娥争,就该脱去风尘了,怎接句又向风尘?与秋香的剔银灯,同是一病,怎三姨娘独谬奖他?”湘灵笑道:“你总是不肯虚心,冰弦是倒装句法,古人绝句,十首中有六七首是倒装的;因诗只四句,一顺说了,易到平衍,故每用倒句,以逆其势。你慢慢的想去便是了。”因又揭过一首《池畔美人》,田氏道:“这是紫函的,必有可观。”湘灵念道:
“透水芙蕖为写真,亭亭独立认前身;
游鱼自惜倾城貌,唼喋池边不避人。”
田氏、湘灵俱加赞赏。湘灵道:“紫函虚心,奴可饶舌,若细推敲起来,倾城嫌不甚合色,而翻去沉鱼一意,却是独开生面,居然作手,压卷无疑矣!”田氏道:“压卷自然还是晴霞;紫函没曾专心。”湘灵道:“晴霞虽有些小聪明,却不比紫函沉静,怕还赶不上冰弦哩。”因又揭起一首《帘内美人》来看:
国色天香看未真,湘帘仿佛现全身;
春风一阵吹开去,方识其中有玉人。
湘灵笑笑。田氏道:“生胜年幼,虽有矛盾处,却算亏他;略加修饰,便可斐然成章矣!”因看末一幅是《镜中美人》,却有两首诗在上。田氏笑道:“晴霞卖才,独自两首。”秋香道:“后面一首,那里是诗,是晴霞放的屁儿!”田氏等看第一首时是:
空中着色是天成,妒女犹怜幻里身;
栩栩未须呼欲出,双泓秋水看何人?
田氏击节叹赏道:“我说晴霞压卷,三妹请看,还有谁人比得上来?”湘灵心里也觉这诗做得空灵谛当,因是自己丫鬟,不便称赏,道:“亏是亏他,也与紫函、冰弦相仿罢了。”因复看第二首时,是:
莫道圆冰不用情,商量难与露全身;
替他遮过鳊鱼脚,半截看来是美人。
田氏道:“晴霞这丫头,笑谁大脚哩?”秋香指着冰弦及晴霞道:“他夫妻二人,嫌秋香脚大,常时嘲笑的。”湘灵骂晴霞道:“秋香的脚,也不为大,你做这歪诗笑他?以后再是这样轻薄,定要打了!”田氏道:“你们方才笑声,就为这诗吗?”生胜道:“不是,是秋香讲论朱、陆异同,说譬如走路,朱子是从地下一步步走上天去,陆子是从天上倒撞下来,大家都笑起来的。”田氏、湘灵听了,亦俱失笑。正待根问紫函、晴霞、生胜三人曾否讲论朱、陆异同,只听文妪声音,连唤“三姨娘”,似有紧急之事。湘灵吃了一吓,忙迎到胡梯口来。正是:
贤女生来犹向外,顽妻嫁去亦从夫。
●第六十三回 老虎欺心献毛鳖 个人饶舌得银蛇
湘灵急问何事,文妪道:“任老爷奉旨钦取,就要进京,着人来接三姨娘,太太叫请去说话哩。”湘灵忽闻此信,急得眼中流泪,田氏同着到安乐窝。水夫人道:“三姐恭喜,你父亲荣耀,几日内就要起身进京,你可收拾收拾,同玉佳去一送,替我致意亲母,不亲去送他了。”湘灵含泪应诺,与素臣同至县中,素文已先在署。骨肉四人,共诉离愁,一连两三夜,都没睡觉。到六月十六日,任公起身,送至江头,打发回来洪儒夫妇作别上轿,自进城去。素臣、湘灵雇只小船,从桃花港向浴日山来。
刚收进港,忽然一阵黑云拥起,遮住日色,风雨大作,雷电交加,湘灵、晴霞吓得面如土色。文虚、锦囊在船舱中,没有遮盖,如落汤鸡一般,淋得好不苦楚。亏着不多一会,风收雨歇,云散雷停,依然露出一轮红日,两个船家从舱底下钻将出来,便去拔桩。素臣喝道:“且慢!”跳上岸去,在高处一望,只见江里一只大船,船底朝天,底上爬有多人,被浪颠播,仍要裹下水去。港内纷纷撑出小船,都去捞抢席板货物,不去救人。素臣急喊:“快先救人,救起一人,我送银五两。”小船听有银子,便都摇近大船,把船底上的人,争先抢救;再顺便捞些什物,一齐收港,围着素臣领赏。共救起十三个人,该六十五两银子,素臣却并没银子在身边,说要往东方府中去借。湘灵听见,叫锦囊请了素臣下船道:“昨日母亲留两个元宝,分给奴姊妹二人,做个纪念,可拿去给他罢。”素臣随问文虚:“我们带来盘缠还存些吗?再有几两申上银水,便不亏负他们了!”文虚道:“二娘娘发出二十两银子,原打帐独自备席,雇轿子远送的;未大相公要合备,任老爷又不叫远送,省下有八九两银子在这里。”因在兜肚中取出,素臣甚喜,一并递给众船户。船户中有一个秃子开口道:“客人讲过的,救起一人,送银五两;如今现救十三个人,该六十五两银子,这一锭是五十两,这里摸量着不到十两,还差着五两多哩,叫我们怎样分法?”文虚道:“许五两,就给了你四两,三两,也没甚事,怎就不好分?”那秃子突出了两只鹅油也似的蜡黄眼珠,说道:“老人家你休恁说,我们是拼着性命救起来的人,一两也少我们不得;若不是你们要救人,我们只要捞着一两包丝货,就发了财了!这也是命里不该发迹,说他则甚?却再当不的短了数儿。”文虚道:“你这人怎这样顶真?人家做好事,你倒想讹诈人吗?”那秃子得不的这一句,撇胸把文虚揪住,骂道:“你这老杀才、是谁讹你?你要做好事,干爷们腿事!那里来这野蛮子,在大虫头上做窠!你们这些人看,须知爷的大名,不是好吃的枣儿哩!”众船户中原有有良心的,却怕这秃子,不敢说公道话儿。被难之人,都气不愤,却才在水中起来,话都说不动在那里;只有一个人,不甚狼狈,坐将起来,劝道:“秃老虎,你将就些罢,难得这位客人行好事,那里捉得齐头数儿?他这银子,比着我们县里的时银,也不少了!你救起几个人,扣数儿估足了去;别人的少些,只要你说一句,他们敢不依?就解了这结了。”秃子放手道:“也罢,是你说情,我便脓着些罢。”因接过那锭大银,向众船户道:“造化你们,那一包敢有十多两银?你们分去罢!”把那元宝就要望怀里揣入。众人俱不服道:“戴叔你休说笑话!客人不拿出这许多银子,我们也不敢争;既拿出来,也大家洒些。戴叔是明理,戴叔又没上船,我们孝敬戴叔,情愿均分罢了;再不,戴叔就拿这一包,我们二十多人,还分不到二两多一个哩。戴叔,你休说笑话!”那秃子剔起两道浓眉,冷笑道:“我说的是笑话!我没上船,我与你们是照分儿分,不把人肚子都气穿了吗?不是我在岸上,提着网儿,叫你们这样钩着,那样搭着,一个还救不起,这十两多银子,还没给你看一眼儿哩!我是惯合人说笑话的!你们且去告了状来,新官才到任,正好放告哩!”说罢,把那锭元宝往怀里一揣,大踏着步便步。素臣满肚不愤,却怕惹出事来,隐迹不成。锦囊在船头,早直跳上岸去。众船户拦住那秃子求告,被秃子把手一分,纷纷闪开,锦囊已追至近,大喊:“秃子休走!”秃子大怒,回转身来,只见是一个小童,大笑道:“你这孩子,怎敢放肆?”轮起升箩大的拳头,照着锦囊头上,一个栗暴直凿下来。锦囊身势一侧,直凑入秃子怀里,伸一个指头,觑准秃子乳旁,用力一点。秃子叫声“啊唷”,便直蹲下去,弯着脊背,再也直不转来。众船户大惊失色。锦囊在他胸前,掏出那锭元宝,掷与众人道:“你们拿去分罢,休与他一厘!”众人面面厮觑。远远听着破锣口声,村里跑出一个大脚婆娘,嘴里一片声叫喊,发疯也似的赶来。素臣吩咐文虚催令船家开船先去,自己跳上岸来。那婆娘已赶上锦囊,众人都替锦囊担忧说:“秃老虎,没防备,吃这孩子的亏;这雌老虎却更难惹!”看那婆娘直扑锦囊;锦囊即东蹿西跳,觑个空儿,直指小腹,往下一捺,那婆娘便坐在地下,挣不起来。锦囊轮拳便打。素臣远远喝道:“男不与女敌,休得无礼!”锦囊虽听不清,却知是素臣声口,手势一慢,被那婆娘揪住角儿,用力一拧,锦囊这头,便直凑到心口。锦囊趁势一顶,婆娘望后便倒。锦囊爬在那婆娘肚上,却被他死力掀住角儿,脱不得身,着了急,两手勒住那婆娘裤腰,用力一扯,连裙连裤,直撕开来,恰好露出那件东西,看个正着。锦囊“哕”了一声,说道:“好臭!”众船户熬不住,齐声发笑。那婆娘虽是惫赖,到此田地,只得放松锦囊,直跑开去,连声晦气。那婆娘一手抠住裙裤,一手遮着脸儿,如飞的逃进村去。秃老虎哼哼的曲着身子,一步步掂回家中去了。众船户俱称天报,众难人俱向素臣拜谢。素臣看先前开口劝那秃子的这人,甚是面熟,却想不起;那人也自细看素臣。众船户拦住素臣,说道:“秃老虎是港口一霸,今日吃了这亏,怎肯干休?请相公进村去,见一见坊长,便脱我们的干系!”素臣拔步便走,迎着头的略略带着,便是乱跌乱滚。众人面面厮觑,谁敢上前,任凭主仆二人,飞步而去。
那知素臣、锦囊都不识路径,只顺着河边走去,不到一里路儿,已走到断头滨,无路可通。只得绕过这滨,走了半里,又是一条断滨。一边绕了七八条滨,那一条大河已全没踪影了。六月日长,天才正午,脱衣而走,兀自汗流,问看行人,急急赶去。约莫走有一二十里,已到山脚,却是悬崖峭壁,无路可上。有两个樵柴的孩子走来,素臣问他浴日山时,那孩子呶着嘴道:“那不是浴日山?”素臣道:“这山从那里上去?”孩子道:“好上去,我们也上去了,山里柴草怕少了宝么?”素臣道:“这里到山口,有多少路?往那条路儿走去?”孩子道:“沿山都是断头滨,要走,须进城去,出西门,才有道儿。再不,到港口,叫只小船也好。”素臣道:“除了那样,更没别路了吗?”孩子道:“有是有条路,只怕你不敢走。”素臣道:“只要路近,便敢走。”那一个小些的孩子道:“小灵哥,有甚路走得进去?我也要进去耍子。”大孩子瞅了一眼道:“虎多着哩,你敢进去,送他做一顿点心!”小孩子吓得掩着耳朵,翻了翻眼睛,害怕起来。素臣道:“那里便有甚虎!你且说多少路儿?”大孩子道:“虎就没有,猪獾、狗獾、狐狸、獐子,却多着哩,你老敢走这路却近。”把手指道:“那不是一棵大连树吗?大树东半边山坳里,有一个洞儿,通过去便是,算五里路罢了,只怕不敢进去哩!”素臣笑道:“只怕没路,进去何难?”
锦囊自恃其能,兼仗素臣,便欢天喜地的,望着大树而来。走近山拗,果有一洞,只一二尺宽;走了数十步,便开阔起来,上面透下一线天光,照得石笋玲珑剔透,笋上斑藓,-五色具备,陆离可爱;凉风逼来,爽快无比。素臣赞叹,与园里一线天仿佛.可称奇景。正是快活,渐渐的洞口收小,天光隐灭,黑腾腾看不清楚。锦囊道:“不好,前边想是没路,吃这孩子骗了去也!”此时阴气逼人,素臣、锦囊俱已穿好衣服,一步步摸将进去,只听有酣息之声。素臣吃惊道:“此必野兽巢穴,真被孩子所骗矣!”正待转身,只听响的一声,一件东西直撞过来。素臣急起一腿,那物大叫一声,大地乱滚,更有许多东西,望外乱蹿乱滚,滚窜得锦囊怪痛怪叫。忽然眼前一亮,鼾声已息,见一大獾直扑上来。地下那獾爬起,便咬锦囊,锦囊方觉着慌。素臣两手一分,两獾平倒过去,响震如雷。许多小獾,没命的跑掉。一獾原已负伤,挣扎不起,被锦囊用力死踢。那一只挣起便跑,被素臣一手扯住尾巴,倒拉转来,在粪门上一连三两脚,满口喷出鲜血,呜呼死了。锦囊踢的那獾,兀自叫唤,素臣赶上,把脚在肋上一蹬,登时断肋而死。
看那亮处,却并无出路,是石罅中透出来的亮光;在石罅内定晴细看,空洞洞的,也像是一个石洞,高处透下天光,半明半暗。锦囊道:“这会不知是甚时候?前面没路,转去又远,又怕真有虎来,怎么好呢?”素臣道:“孩子骗我们来,也是前定之数;若有虎来,怎留得这獾在?我看那边也是个石洞,只隔着这层石壁,若打开来,或者真通得过去。亦且这般奇景,可惜埋没掉了,莫非由我而显?”锦囊吐舌道:“这石壁是天成的,怎打得开?”素臣道:“我且试他一试。”扯起手来,用力一拳,侧过身来,猛力一腿,震得石上匐匐的响,爆下许多石块来,那石壁依然如旧。素臣料是没用,欲待转身,又是不舍;因复脱衣服交给锦囊,用带紧勒腰裤,使出浑身力量,拳脚肩肘,交加迭上,那声响便似春雷隐隐,石壁便发发动摇,细碎石块,满脸乱打将来,吓得锦囊抱头喊叫道:“相公住手,这石壁倒下,就压死人也!”素臣住手,仔细看那石壁,仍然无恙,暗觉好笑道:“此真蜻蜒撼石柱,可谓不知量矣!”因取过衣巾,正欲穿戴,忽见石罅中有物摇动,用手一按,堕下一块石来,那罅便大了许多。把衣巾掠还锦囊,伸进手去,撬了一会,又卸下些石皮,这手便透了过去,用力攀将转来,觉有松动之意。因复用肩靠进,用手攀回,连连摇撼,那石四面俱脱了笋缝,露出碎影。素臣大喜,拔出手来,飞身而起,做一个大鹏展翅之势,扑翻身躯,直挫下来,把脚照准那摇动之石,尽力一腿,只听轰天价响,石块如雨点置下,眼前忽地大亮,石壁上开了一个大窟窿,一块大石,已踢过那边去了。素臣喜极,拉起锦囊,钻过窟窿中来,看那石时,有一尺三五寸厚,一丈一二尺多长,以红石寸方核算,约有十万八百寸方,一万六千多斤,把地皮压低了三五寸下去。锦囊吐舌不收。
素臣复走进去看那石笋,天光比外面百倍,玲珑剔透,紫泥红粉,绛石丹砂,五色灵芝,参差历落,真个观之不足,玩之有余。曲曲折折,约走一二百步,那洞只顾小了,地下流出水来。走不多路,水势渐大,各脱鞋袜,放下足去,齐吃一惊,素臣道:“原来是道温泉。若在园里,早晚便可坐汤。天遣这孩子说谎,开出这福水,为丰城县增一胜地也!”一步步走去,越走越深。锦囊道:“不好,水浸到肚于上来,走不得了!”素臣道:“不妨,走去再看。”
正说不了,只见水中蹿出一条十余丈长,雪白也似的蟒蛇,张着银盆大的阔嘴,吐着信儿,直奔锦囊。锦囊大叫一声,倒在水里。素臣忙抢过一步,举手向蛇首一击,那蛇头便自粉碎,如打破的水晶玻璃,向水中乱落如雨。头便打碎,那蛇尾同素臣面上直甩过来;素臣用手一扌昝,接个正着,那蛇往水深处便蹿。素臣抓住蛇尾,用力死拉,休想拉得他住,冷气逼得满手生疼。素臣不舍,被那蛇尾倒拉过水去,那蛇便往地下钻将进去,连素臣半只手臂都带人泥里。素臣着急,一手撑住石壁,一手用力猛提,目大叫:“孽畜休得无礼!”只听“刮辣”一声,蛇尾连碎,纷纷堕地,都是雪白的银锞。素臣惊异,看手内时,却是一锭元宝,上刻字迹。地下银锞,一齐滚入泥里。素臣拨开看时,原来满地窖着白镪,并没小锞,锭锭都是元宝。因把手中这锭元宝,也掷下去,暗暗祷祝道:“若是我应用之物便罢;若非我物,速行敛迹,不得戏我!”素臣祝毕,锦囊满身泥水,拿着浸湿的衣巾,已走近来。素臣道:“锦囊,你且看这地下的银子。”锦囊道:“银子在那里?”素臣指与他看,锦囊笑道:“是一角泉水,相公怎说是银子?”素臣遂不更说,把发起来的黄泥,仍复盖好,压上一块大石。穿起鞋袜,再向前走,愈走愈窄,刚刚只容得一人。又走了数十步,忽然宽敞,又是一洞,洞内石床石凳,周遭罗列,宛如人工造作铺设,洞尽处,也有石罅,透出天光。向那石罅中看时,又惊又喜,大笑道:“四姐你们都在这里么?”那边难儿吃惊道:“这不是二相公声口?秋香姐你听见么?”素臣大喊:“我在这里。”秋香忙爬上石磴看时,喊道:“二相公在这里。”难儿道:“这是天生的石壁,怎得过来。”玉奴、赛奴、小躔一个个都窜上石磴,向石缝中窥看;自亮窥暗,却看不清。素臣道:“你们都下去,待我打开这石壁来。”秋香笑道:“二相公,你说的好大话!这天生石壁,怎生打开?”锦囊道:“已打过一层了。”难儿等忙教秋香等下来,素臣真个拳打脚踢,肩撼肘冲,却打些零星细石,在这边剥落下来,那边却。不动分毫。秋香道:“这样打法,就打到一千年,也不中用!我们去拿铁锄来,锄他百十锄,便锄得开。”小躔道:“我们去扛一块大石来撞,敢就撞得开。”素臣道:“你们在那边锄的锄,撞的撞,力乏了就歇。我在这边接着踢打,踢打乏了你们再锄再撞,少不得要弄开来。”秋香便去取一柄铁锄,一柄钉耙,与难儿两个,用力耙锄,击得火星直迸。不一时,耙齿尽折,锄口亦缺。小躔、玉奴、赛奴去扛了一块千余斤大石来,难儿、秋香帮同掇撞。田氏、璇姑、素娥、湘灵及一干仆婢,陆续俱到,看着冲撞。撞得火星乱喷,声震岩谷,洞顶乱石,大爿小片,粗块细屑,蜂蝗一般满头打下。田氏等俱被吓坏,喊道:“快些歇手,这洞倒下来,大家都压死也广话犹未毕,豁刺一声,那块大石已震做两段;看那石壁,虽是打落些皮片,却没受大伤。难儿道:“除非用醋来泼,用炭来烧才好。”素臣道:“你们且下去,待我打踢一会,再扛大石来撞,轮流打撞,没有不破之理。”难儿真个又扛了两块大石,与素臣轮替用力,一会又撞碎了一块大石。素臣喊道:“有些光景了,你们快站开些!”难儿等退至洞口,素臣复逞神威,肩摇肘撼,尽力施展。忽小躔喊道:“好了,那石壁动弹起来了。”难儿定睛细看,果见石壁发发的晃动。素臣复用大鹏展翅之势,一连两腿,早踢破一块石壁,直堕下来,那边口小,只有二尺多宽,这边却大,有五尺余寸。素臣用拳连击,那石片必必剥剥的乱卸,两口便差不多宽。
素臣蹿将过来,田氏等看见,俱大惊大喜。锦囊把素臣衣巾,先送过这边,然后爬过洞来。秋香笑道:“锦囊怎变做一只泥狗?”锦囊牙齿捉着对儿厮打,瞅了秋香一眼,更不言语。田氏等随着素臣,一路问将进来。素臣吩咐玉奴等,去取几块大石,拦住洞口,叫容儿夫妇跟进里边;一面把孩子骗入洞内之事,说与因氏等知道。将近安乐窝,冰弦已取到衣巾鞋袜,换好进房。水夫人道:“三姐回来久了,你怎不走正路,却在山后来?秋香说要打破石壁,救你出洞,这是何等行径?”素臣把前后事情述了。水夫人道:“这奴才惹得好事,倘打出人命来,不要偿命的吗?该痛打一顿!看这样儿,是吃了苦了,且寄下这棒!”玉奴、小躔将死獾提进,秋香等一齐动手开剥。水夫人吩咐,留着獾皮,獾肉送一具东方侨,一具自食,并犒赏婢仆。
次日,素臣率领一班女将,并文虚、锦囊,庄户中有会作匠作的,叫了几个,从一线天破石壁中过去。直到外一层破壁边,运起倒下的石壁,仍复竖好,罅中砧上些石皮石块,收拾牢固;又搬运大石数百块,堆贴以防意外。在有温泉地方,掘一深地,引泉水归人,运些石板在内,垫成一个汤池,开一水洞,以便放水,为坐汤之所,石上刻着“香泉”二宇。复选那芝草最多之处,题为“紫芝石室”。有石床石凳那洞,石刻“小憩”二字。将一线天洞口磨平,安设阶级,以便出入,洞口镌曰“不贪”。田氏等俱不解不贪之意,素臣笑而不言。
刚收拾得完,已是二十三日,为素娥诞生之日。隔晚,鸾吹备了一副厚礼,来做生日,洪儒夫妇也备礼来贺。田氏禀请水夫人,领着驾吹、素文及璇姑等,俱进不贪洞来。把鸾吹、素文二人,喜得心花都放,喷喷称叹道:“怎世间有此奇境?若不被小孩子所骗,岂不辜负此天生福地?”鸾吹主意,要做条纱馒;湘灵忙去取一顶纱帐拆开,恰好遮得前面。当日即轮流坐汤,起来便就着“小憩洞”石床石凳,随意坐卧,啜茗纳凉;更向“紫芝石室”中,观玩那无穷妙景。
次日午后,设席款待洪儒,里边是鸾吹、素文专席,外面洪儒。在席间,问起大舍二舍名字,古心答道:“大儿名柔,小儿名讷。”素臣道:“大侄性刚,故名以柔;二侄性警,故名以讷。此祖母命名之意,侄等宜终身佩之!”因向文柔道:“我有一对,你可对来。”随念道:
“刚故克以柔,龙蛇之蛰,以存身也;”
文柔对道:
“仁者必有勇,鹰之逐,恶无礼耳。”
素臣点点头,古心责其不工。素臣复出对与文讷道:
“三缄名勒金人背,”
文讷应声而对道:
“五色毫挥玉案头。”
古心又嫌其不现成,素臣道:“二侄年幼,也就难为他了!大侄当蜚声柏府,二侄当藻兰台,此二对足以为他日之券矣!老襟丈勿笑弟之狂言也!”席散后,洪儒、素文先后辞回,古心自往博古轩去。素臣方回安乐窝,未能自吴江而回,呈上梁公书札。水夫人拆开看时,上写着:
敬启者:昆仑、押衙,非表兄所屑为,而以圣贤之心,行豪杰之事,鸟胶续断,蚁命回生,感激涕零,罔知所报!惟祝指日赐环,致君尧舜,更以《原道》一篇,措诸实事;俾四海苍生,均出水火而登衽席,以大遂吾兄之素志耳!传讹之言,弟虽不为所惑;而时复书空咄咄,魂梦不安,读来札备悉一切,喜乃欲狂矣!
尊宠既多,毓麟更易;奉上回生丹三十丸,以备临产之用。寄令侄银作弟暂借,即日面交矣。刘虎臣兄得拔把总,驻防乍浦;三日前有书接眷赴任,大嫂认系刘兄弟笔,兼有女使迎伴,欣然而去,吾兄勿更为廑念也!专此布覆,附请姑母大人金安,暨阖宅安吉,余不缕。素臣表兄大人如手。
愚表弟水唐顿首具
水夫人看完,向璇姑道喜,将书药递与素臣,说道:“汝妻妾俱已怀孕,此丹乃保产灵丹,我从前受过无药无稳婆的亏,今得此丹,不啻百朋之锡矣!”赏放未能出去。忽然的满天乌鹊,纷纷落地,成群作队,都飞入房,也不顾房内现挤满了人,成十成百打着团,接着翼,黑压压直裹,进来。秋香怪叫,躲入后房,众丫鬟俱大惊失色。正是:
乌鹊知机参造化,圣贤谨读位乾坤。
●第六十四回 浴日山设卦禳风 不贪泉藏银赈粥
水夫人道:“鸠知雨,鹊知风;鹊不避人,而群飞入房,必有疾风。”素臣道:“孩儿夜观乾象,见岁星箕宿,光芒四射,飞荡异常,亦系大风之兆。”田氏道:“数月以来,天气闭塞,塞久必通,其为风兆可知。”素娥道:“今年厥阴司天,原主有风。”湘灵道:“《天外奇谈》载:西晋时,有鹊数万,飞入人家,即有三日大风,拔木飞石,吹居民数百家人海之入变。”璇姑道:“奴幼时闻乍浦地方有大风,吹人上天,吹屋入海,也说是三日前有飞鹊之异。”难儿道:“奴见鹊飞入房。袖占一数,风起应在戌时,至次日辰时即止,主有大灾,二相公当设法禳救。”素臣正待回答,秋香跑出来道:“木四姐说是今日戌时起风,是一些不错的。”素臣道:“这又奇了!你这丫头如何知道?”秋香道:“天要发风,秋香两腿,隔一日前先就发痒,时刻不错;昨日戌时,腿上忽发奇痒,故此知道。”小躔掩口而笑。水夫人道:“老身推以物理,玉佳征诸天象,媳妇们或以意揣,或以术推,或搜记载,或述传闻,皆不若秋香之近取诸身也;人身一小天地,未有天时变于上,而人事不应于下者。《中庸》云:‘致中和,天地位焉。’又云:‘至诚如神。’天人志气感应之间,本有丝毫不爽者;只缘私欲锢蔽,把得之于天者丧失尽了,遂致与天相绝。若果清明在躬,则即人即天,岂有不前知的?秋香虽不知这种道理,而因痒知风,即愚夫妇之与知与能,天人感应不爽之处;此玉佳等推测之术,近而可征,确而有据也。”素臣领受指示,欢然颂叹。鸾吹匆匆辞去。
素臣因命文虚等,传知山内庄仆,各出人夫,到山口搬运土石,排列八卦方位,乾兑独高,良坤独大,震坎卑小,巽位平塌,复用白垩涂饰,以镇压之,离位宽阔漫散,以泄母气。吩咐庄仆,于各家门首,在东南方,植立长竿二枝,一黄一白,黄竿上挂一黄布长幡,白竿上挂一白布长幡,即刻竖立,以禳风灾。各人俱似信不信的,纷纷赶办,至晚已俱完备。
到得戌时,果然刮起风来,虽不至拔木发石,倒壁推房,却也把门窗户闼,开阖击撞,不绝声响。古心夜课已毕,要洗澡安寝,秋香正提着一桶水,到博古轩去,从璇玑楼经过,恰被风推转一扇窗,兜桶一撞,将水打翻。秋香咕哝道:“二相公使得好神通,反把风弄大了!”小躔私问璇姑道:“鹊飞入房,太太等俱说是风兆,今果应验;但独许秋香腿上发痒之说,奴所不解。爷到山口去排设八卦,怎还有这等大风?”璇姑道:“太夫人尝讲天人一贯之理,说人受理于天地以成性,受气于天地以成形,故云人身一小天地。当未生以前是天,既生以后是人,未死以前是人,既死以后是天,天与人,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故人事舛于下,则天象乖于上,子感而母应之也;天时变于上,则人气逆于下,母感而子应之也。秋香发痒之说,太夫人原说他不知这种道理;而天人感应之理,却于此见端,察识而扩充之,即可以前知,可以位天地。孔子六十而耳顺,大舜善察迩言,故有此一番议论,当机指点,随事提撕也。至排设卦位,而此时仍发大风,则或系天意,不可挽回;或系已杀其势,山外之风,较此更大,也未可知。”小躔方始心服。
次日清晨,璇姑到安乐窝问寝,只见文虚进来禀说:“山内各庄仆在外叩谢,说昨日一夜大风,山外村庄,吹倒房屋,压死人口牲畜无数,田禾刮打无存。沿港人家,更有把人都吹上天去,没有踪影的。我们山中虽也有风,人畜田房,俱无伤损,感激二相公,要进来叩谢哩。”素臣回了出去。水夫人忙打发容儿,去问候鸾吹姑嫂并东方侨那边。吩咐田氏:“从今日起,家中不用荤酒,我的早晚二膳,俱用素菜一碗,不可多品。帝王遇灾,尚且减膳彻悬,何况我等仕宦之家!”因蹙额道:“田禾尽伤,将来穷民俱要饿死,即素食亦不安耳!”田氏应诺,素臣沉吟。当日早膳,水夫人处,即用一碗蔬菜,合家大小,更不待言。早膳甫毕,鸾吹差未能来问候,水夫人连忙唤进,未能叩禀道:“昨夜大风,城里人家房屋,大半倒坏。我家及东方老爷家,那样坚固墙壁也倒塌了许多。城外小户人家,有连人连屋,吹到空中去的,门窗户闼,在半天飞舞,就如纸张一般,压伤打坏的人,不知其数。休说未能,即七八十岁老人,都说是目所未见,耳所未闻。庄上房屋,虽也坚固,却在旷野山谷之中,小姐好不担心,一早叫未能赶来。方才在路上遇着容儿,知道姑爷设法,山内俱得保全,把小人就喜坏了!”水夫人大喜道:“我便恐两家被灾,故叫容儿进城。据你说来,不过倒坏墙壁,这算是平安的了。只是城外受此奇灾,听来惨然。可知道本县官府,现在如何查办呢?”未能道:“新官不比当初任老爷,是爱钱不爱民的;虽不知目下怎生查办,大约是不能替百姓做主的呢。”
素臣因把不贪泉中藏银之事,密禀水夫人道:“县官既不爱民,那先发后闻的事,断不能为;若待文书往返,这些灾民,已填沟壑了!孩儿意欲将那藏银,代行其事,不知可否?”水夫人大喜道:“这是极好的事。但你我潜踪于此,岂可如此张扬?不若通知东方亲家,令彼出名为妥。你前日取不贪二字,我还认在贪泉及不溺于境上取义,原来是取杜甫‘夜识金银气’之意。”素臣道:“孩儿主意,也是如此。”因即坐轿,叫未能跟着,赶进城来。
见了东方侨,将心事说知。东方侨大喜道:“丰城百姓,何幸得遇先生?起死人而肉白骨,当先为叩谢!”跪下便拜。素臣搀挽不及,同拜了起来。东方侨道:“博施济众,而不居其功,不有其名,在先生固为莫盛义举,莫大阴德;而弟腼然冒之,则万万不敢,还望先生另商!”素臣道:“此事非老先生断不能行的,一则分位德量,人所素服;二则宾从仆细,足供使令;晚生即不为潜踪起见,亦属无从周章。倘可另商,又何敢冒读?”东方侨道:“先生居其名,则弟不妨助力;若欲使弟冒名,断断不敢!”素臣道:“富贵浮云,区区阿堵中物,更何足道?老先生当以人命为重,不宜拘拘于此!”东方侨沉吟一会,慨然道:“弟亦非重视阿堵,而盗名欺世,实有所难;但人命事大,惟有将先生此举,焚香告天,默表此心,一面仍作设法公捐,以免独为君子而已。”因请设施之道,素臣道:“依晚生愚见,老先生当先会县公,但说明设法公捐,不动丝毫国帑,却不要他派差出票,反致掣肘滋事。一面于亲族宾从中,择其信慎有才者,分路挨村,查造贫户生名死口确册;一面差人买木做棺,买米备赈,多雇人夫,连夜敛埋。这未能诚实可托,晚生带来,听凭驱遣。如今先着他搬运银两过来,老先生当上紧赶办,早一刻,则灾民生死俱免,迟一刻,则灾民抛露饥寒也。”东方侨连声遵命,复请教道:“现在做棺,将来盖屋,需木甚多;远处购买,缓不及用。本县止有店十家,大约须尽数买之,方得敷用。奸牙抬价,必百倍高昂,将何法以杜之?煮赈一事,每事闹厂,既不能挨村分散,而赴领者多,拥挤必甚,小则倒仆狼藉,大则抢夺哄闹,将何法以弭之?”素臣道:“木牙遇此风变,木价已长,当趁此未甚长时分,遣十人同时入店,同时交易,使彼各不及知,各幸其货早脱,再贩渔利。而一店买完,即十店买完,无从抬价矣。煮赈之法,惟在分而速;查验之时,即按口给与粥筹,红绿分记,循环去来,赴厂领粥。各厂须于大寺院中安设,前开一门,令其鱼贯而入;内于厢户或廊阶,横设档木,档木之内,连排一二十缸,随空处交筹,即此领粥换筹;粥构分设大口一杓小口一杓,计口数杓与;领换既毕,即令由后门而出,不使复走前门;如此,是人既分散,事复疾速,无从哄争矣。但有一件,最要留心的,是煮粥夫役,最善偷米。不监看下锅,则干米必去;但监看下锅,则湿米必去,粥遂稀清;若再暗用石灰稠粥,以遮盖偷米之迹,更要坏人。闹厂之事,亦往往由此。非选择妥人,刻刻监看不可。”东方侨击节叹赏道:“君子可大受,而不可小知,先生真可谓本末兼该,精粗毕贯者矣!弟当敬谨奉行!”
素臣疾忙回家,将不贪泉内之藏银发起,命庄仆二十人,各用稻箩,每箩装银十锭,上盖破衣,先发二万两进城。吩咐未能,在路与庄仆说,银子是东方侨窖藏,与我无涉。东方侨收了银子,依了素臣指画,分头查办。他原是一个有作用的大臣,又肯实心经理,做得井井有条,不遗不滥。把一县灾民,都向沟壑中移置衽席,从白骨上生出肌肉来,那一种感恩之念,也就非常激切。也有写着长生禄位纸牌,朝夕礼拜的;也有门首插着天香,早晚祝颂的;也有向家堂灶君前通陈,望他启奏天庭的。加以愚民无知,多半合掌念佛;村农鼓腹,到处造出歌谣;更有在东方门首经过,磕头致谢之人,一人磕起,十人相效,每日竟有百十人磕头,俨如京城前门关帝庙一般,来往之人,十停内有一二停在门外磕头而过。吓得东方侨战汗直下,忙写说帖,叙明赈银系通县士民公捐,本宦不过经理其事,慎勿错认之意,遍贴城市。又吩咐门上人,逢人分说,极力阻止。众人虽也不信,却因此稀疏了些。东方侨感激民情,愈加认真,请古心到家管了总帐,自己不时赴厂查察,尽心为之。
素臣想:风灾止于一县;勒仁之事,一发便祸及天下苍生!踌躇数日,来禀水夫人道:“目今时势,如厝火积薪,忽然一发,便有燎原之势。孩儿受东宫知遇之恩,义同休戚,若止株守山庄,待至祸发之时,即焦头烂额,亦无济于事!意欲庆过母亲大寿,即潜游各省,熟识山川险要,察探逆竖窟穴,遇便物色未遇英雄,解散奸人党羽,以为曲突徙薪之计。孩儿现有一子,妻妾现俱怀孕,后嗣不致乏人。但此去必至经年,久离膝下,有乖子道,事在两难。”水夫人正色道:“尽忠即所以尽孝,岂可视作两途?你受东宫厚恩,捐躯以报,系分内事,何得以我藉口?有你哥嫂在家,你妻妾俱贤,不忧侍奉无人。但若仍似从前贾血气之勇,为行险之事,从井救人,则身死无补,忠孝何在,是所忧耳!”素臣跪地涕泣道:“孩儿在省中,受母亲教训,铭刻在心;此去若还似从前所为,岂犹人类乎?”水夫人道:“你能以前事为戒,我便放心!初五日是我生辰,初八日丁祭圣人,于初九日长行可也。”原来水夫人是八月初五日生辰,素臣是九月初五生日,整隔一月;田氏是九月初六日生日,夫妻接连二日;璇姑是二月二十三日生日,素娥是六月二十四日生日,湘灵是九月二十五日生日,占春夏秋三季,月日数亦各降一日。水夫人本是五十整寿,因在窘迫避难之时,故不张扬,只作散生辰过之。水夫人复嘱咐,为木四姐留心择婿;素臣蹙额道:“木四姐女中褒、鄂,欲求其偶,如古之贺若弼、李药师一辈人,方为佳配,今人中岂能易得?若草草配一庸俗公卿,便埋了他一世,实是一件难事!”水夫人道:“天生异人,必有位置;你只到处留心,自有机缘凑合,凡事讵炬可逆料乎?”素臣领命。
是夜,宿在田氏房中,将出门及代木四姐择配之事说知。田氏道:“婆婆在家,自有奴家及大姐们侍奉、加以木四姐百般承顺,可以放心。但木四姐之意,专属官人,若代为择婿,恐非所愿。”素臣惊问道:“木四姐端庄贞静,不苟言笑,你怎说此话来?”田氏道:“这也是奴家猜想,非有形迹。四姐日常议论,以官人为古今第一人物,口角津津,有如饥渴。其待婆婆,如妇之事姑;待奴家,如妾之事妻。婆婆每为筹及配偶,彼即以情愿终身伏侍为词,剀切辞谢,奴故知其属意官人。官人倘可俯从,妾身当禀知婆婆,玉成其美。一则婆婆得一贤妇;二则官人添一贤妾;三则国家有事,官人得此腹心羽翼,亦可报效朝廷。”素臣道:“木四姐韬铃勇力,宜配贺若弼、李药师一辈人,岂可辱为妾媵?况彼视婆婆如母,婆婆视彼如女,尤不可妄议及此。彼系功臣之女,没入掖庭,我为留心访择,得有佳偶,即当奏知东宫,以令旨赐婚;将来国家有事,何尝不是我之腹心羽翼乎?”田氏唯唯。
次日,素臣入城辞行,先到未家。洪儒正在监看工匠,修理各处房屋;鸾吹已被东方侨接去,不在家中。素臣向洪儒说知游学之事,匆匆作别,到东方侨家来。东方侨往乡未回,鸾吹出见,说道:“公公因赈事,不时往乡查察,故把愚妹接来,掌管家事,母亲处一向失于问候。”素臣因把游学之意说知。鸾吹道:“二哥丈夫之志,非愚妹所能知,母亲既容哥哥出去,自然该出门的了。只是二哥所得藏银若干,赈粥造房,诸事正无尽期,二哥出去,公公岂能独任?可曾打算一个全局呢?”素臣将洞中遇蛇之事述知,因道:“愚兄所得,虽未弹兑见数,但手所持一锭,明明刻着百万二字。此番查注贫难各户,止十万余口,统计大小,以每日每口约需米七合计算,每日需米七百余石,每月需米二万余石。目前七月,至明年麦熟之期止,约有十月,约需米二十余万石,加以一切诸费,约需银三十万两。前五次已发银十万两过来,将来陆续再发二十万两,即可结局,望贤妹勿虑!”鸾吹大喜道:“原来二哥所得藏银,竟有百万,赈事可以无忧!愚妹前在洞中坐汤,并未得见,初五这一日来祝母亲寿诞,定要拭目的了。”素臣复向书房内去见古心,告知游学之意。古心道:“你受东宫厚恩,正该及时图报;况母亲既要你出门,则尽忠即是尽孝,更自不容留恋。我不日回家上寿,就替你送行便了。”素臣回家。
到了初四这一日,率领妻妾,劝水夫人开荤。水夫人见灾民得所,知道各处贺礼,俱有酒肉,势不能却,来祝寿者,亦不便待以素席,因许于初五日开荤。初五日黎明,古心告假回家,鸾吹随后亦到。洪儒监工不得脱身,素文怀孕不来,俱托鸾吹致意,打发丫鬟送礼。是日,鸾吹、难儿祝过,古心、阮氏一单,素臣、田氏一单,班姑等三妾一单,文柔等三孙一单,俱八拜庆祝。然后文虚、文妪一单,其余婢仆,皆撤单环叩。设席安乐窝,合家欢宴。撤席后,各女眷齐至香泉坐汤。坐毕,鸾吹要看藏银,请了素臣来,素臣在外洞墙脚边,拨开些浮土,露出那一窖白镪,锭锭俱是元宝。可霎怪,素臣见的,明明是一窖元宝,鸾吹等却见是一窖清水。秋香道:“二相公哄人耍子哩,那里有甚银子?”因走近前去,把手在窖内去掬起水来,放手不迭的喊道:“好冷水,冰得人手掌生疼!”素臣道:“可请太夫人们都来,看是银是水?”
水夫人等俱在紫芝石室中坐谭,秋香来请,遂一齐起身。木四姐搀着水夫人先至,一眼就看见墙脚下,露着明晃晃的一窖白镪。鸾吹道:“这一窝泉水,二哥说是银子,女儿看去却是清水。故请母亲、嫂嫂们来一辨。”水夫人近前看时,见一锭锭俱是元宝,因有一锭,面上凿着字迹,便去取起,看是百万二字,知素臣所言不虚;因复掷下,命素臣盖好。鸾吹吓得目定口呆,问阮氏等,所见是银是水?阮氏、田氏俱说:“所见是水。”班姑、素娥、湘灵俱道:“明明是水,怎太夫人用手一探,就探出一锭元宝来?”冰弦等众丫鬟,不消说,所见是水。木四姐见阮氏等俱说是水,不便独异,也就随口道:“是水。”只有小躔说:“也不是水,也不是银,却像是一窖水银。”秋香与他争论,小躔道:“若说是水,没有这样白亮,又粘连一片的;若说是银,没有这样软活,又不成锭的,不是水银,是什么呢?”水夫人喝住二人,不许争辩。因同进里边,向鸾吹们道:“物情变幻,世事无常,此见为银,何必不彼见为水?今日见以为银,安知异日不见以为水?是水是银,无关轻重;见银见水,亦何用惊疑?老身固见银之人,不难与水例视;尔等皆见水之人,又何必与银殊观?倘系理欲分途,各持一见,便当着意研求,务归一是;若此等银水之殊,付之不论不议之列,可也。”鸾吹等俯首受教。
是晚,素臣宿在湘灵房中,将起来的时节,湘灵叮嘱:“倘若进京,千万去见我爹爹母亲,寄一平安书信下来。”素臣道:“前日在大姐房里,也嘱托若至浙江,要访问哥嫂:二姐也说他有一兄,发配广西,不知生死,要我留在心上;这都是生员切己之事。昨日抄上,岳父已升浙江道御史;此时言路,如何可居,我若进京,还要劝他告病,以为保身之计,不知你意如何?”湘灵道:“相公所见极是,爹爹年将半百,兼乏子嗣,原应早作归田之计。”素臣道:“若说无子,我更有一言,欲劝岳父置妾,只恐犯岳母之忌。但宁吾言而不用,毋能用而不言,亦当婉转达之。”湘灵道:“母亲原是明理之人,从前还想自己生育,又有奴姊妹二人,膝下侍奉;如今年已加长,膝下无人,若得相公力言,自无不允之理。倘得生子接宗,皆相公之赐也!”
初六、初七两日,素臣与古心齐宿外书房。初八日,望空拜过圣人,即有东方侨、未洪儒备着酒肴,拨冗来送,素臣致谢,即留人席。东方侨提及赈事,说道:“麦熟前所需之费,俱取足于先生,已据小媳告知;但恐麦收复遇灾,当为奈何?现在尊府已有访闻,传说欲将弟名题奖;倘真如此,弟不愧死,亦当愁死,又为奈何?望先生有以教我!”素臣道:“晚生所有之物,令媳确知其数;设麦收有变,尚可续赈。至虑及题奖,惟有公捐为词,竭力辩辞而已。”东方侨感激领教。又嘱:“倘至都中,务必令小儿早些给假完婚。”素臣应诺。复与洪儒叙别,席散送出。
是夜歇在安乐窝中,水夫人讲解忠孝仁三字,田氏等列坐两旁,随同素臣恭听。水夫人将三字实义,逐细诠解,由浅人深,由小至大,精粗毕贯,中边俱彻;然后讲到此三字同条共贯,又各有分限处来道:“仁者,人也;人受中于天,即有此仁,非此仁无以为人。仁于事君即忠,仁于事亲即孝,本是同条共贯。然何以墨、释之仁,即为无父?孟子云:‘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则必皆有怵惕恻隐之心’;此即性中自具之仁也。然使其乍见父母将入于井,则怵惕恻隐之心,必百倍激切于路人;可见同一性中自具之仁,其轻重浅深,自有差等。墨氏爱路人,与爱亲无异;释氏视亲平等;但知性中有仁而不知有轻重浅深之别,此所以失其本心,而为无父之教也。孝子不登高,不临深,身体发肤,不敢毁伤;而墨则摩顶放踵,释则削发剃须,甚且有割肉喂虎之邪说矣!有子曰:‘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大本已失,枝叶何从而生?此知仁而不知孝之弊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故资于事父以事君,则移孝作忠,而尽忠即所以尽孝;处常则靖共夙夜,处变则杀身成仁,君者,亲之君也,成仁即以成孝;若守定省温清之小节,临深履薄之常经,监难苟免,贪生舍义,在国为乱臣,即在家为逆子,此知孝而不知忠之弊也!赵苞之忘母死战,嵇绍之忘父事仇,操切以抗颜,而激成已甚之祸!慷慨以受托,而置诸危亡之途,此知忠而不知孝与仁之弊也!但这三字,俱要一慎字贯之,慎则有成无毁,不慎则有毁无成;冒昧图功,侥幸成事,激烈致祸,疏略泄机,一败涂地,身死名辱,仁不成仁,忠不成忠,孝不成孝矣!当切记之?”素臣等津津听受,不知不觉,东方已白。
各自盥洗过了,用了早膳,素臣拜别祖先及水夫人兄嫂,过与鸾吹等作别。鸾吹等各立奉一爵,以壮行色,共是五只大杯,冰弦将盘托上。只见那五杯酒,登时化作五杯鲜血,吓得冰弦两手俱颤,鸾吹等俱大惊失色。正是:
饥餐几上肉初炙,渴饮刀头血正流。
◆士字卷之十
●第六十五回 诛夜叉大熊戴德 救作忠六义同仇
素臣举起酒杯,连饮立尽曰:“此佳兆也,吾志遂矣!”难儿道:“古人临敌有如此者,以为克敌之兆。今二相公好好出门,安常处顺,非仓卒急遽之时,何致有变血之兆?恐此行有甚不利,还宜三思!”素臣道:“我无刻不以诛逆竖为念,况此出为何,正与古人临敌无异!贼人授首,我饮其血,大吉大祥,何不利之有?”驾吹等见两人俱说得有理,但眼见变血,事属反常,因亦劝阻。田氏道:“大家不必争执,只禀命于婆婆,便可决此疑矣广众人皆以为然,进去细禀。水夫人道:“谚云:‘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变血本是怪事,而玉佳不以为怪,怪犹不怪矣。况玉佳志在剿逆,此日出门,如箭在弦上,剑出匣中,酒变为血,疾取而饮,一无疑忌,此气已夺贼人之魄,其为逆竖授首之兆无疑!速令长行,可也。”鸾吹等方各放心,一齐送出大门。
素臣更不回首,带着锦囊,往江西省城,下至山船,仍称吴铁口,仍是算命起课行头,吩咐锦囊,师弟称呼,用一粒黄药,涂作一金面先生。在路一味谦和,不管闲事,并无耽搁。
八月二十外边,就到了江头,见随意所住房屋,已开一小小饭店,另有人住。到西湖,见刘大房子及一带邻居,俱并入昭庆寺中,改作后屋,寺已簇新建造,比前更极宏敞轩焕,慨叹了一回。
一日,复到湖上,只见游人士女,都纷纷的拥走,说往后山看靳公子打猎。素臣正欲觇其容貌,随至山后,却打猎已归,收拾回家。先是步兵,次是骑士,俱软衣窄袖,多半长大汉子,弯已插箭,带剑持枪,架着鹰,牵着犬的,挨排而过。然后五七十游方僧道,异言异服之人,簇拥一个方面大耳,虎头鹃睛的人来,问着同看的人,知是靳仁。素臣仔细估看,暗忖:异相何在?颈上钩绞紫纹,当受天刑耳!临了,俱是闲汉厮役,扛抬着许多獐鹿雉兔。素臣尾之而行,到了门口,扑通通三个大炮,门里掌号吹打,迎接进去。天已渐晚,寻个宿店住下。
次日进城,问到连尚书门首,只见门庭冷寂,一个老门公,坐在冷板凳上,静悄悄的没人进去。素臣摇着课筒,走上前去,老门公挥手道:“去,去,少老爷在京做官,家中没人,快别处寻生意去。”素臣只得缩转身来,出城径往乍浦。到了海口,见许多商渔船只,都打着靳府旗号,逐船细看,但有凶徒喇棍,并无未遇英雄。遍访刘大郎得官信息,及驻防汛地,毫无影响。忽想起闻人杰来,因向一个大客店内,问“泉州金面犭孔”掌柜,道:“他专走海洋,须向安南。日本去寻,再不,到泉州府安溪县去,或者在家,也不可知。”素臣唯唯。
次日,即往福建,仍由江口搭船,从清湖起旱,过仙霞岭。每日在路,俱有人瞧看锦囊,挨肩擦背,挤手捏脚的。素臣在前不觉,锦囊焦躁,但遇着挨擦的人,把肩一摆,摆得那人乱跌乱撞;遇着捏手捏脚的,把手一格,便俱负痛,缩手不迭。大家惊诧,不信如此文秀小哥,有这般蛮力!一日,下店以后,素臣正在洗面,一个走堂的满面流血,跑来告诉,说被锦囊行凶打伤。素臣怒骂:“我怎样吩咐,你还敢行凶!”锦囊哭道:“徒弟在院子里小解,他走来,就挖屁眼,徒弟随手一格,带破了他面皮,并非无故行凶!”素臣道:“这却怪我徒弟不得!你面上不过拍破了浮皮,我代他赔礼罢!”掌柜的忙跑过来,把走堂喝了过去道:“有你这样冒失鬼,你也合他说过一两句话,才好去挖他的屁眼!他不打你,打狗!看这小哥不出,他这样厚脸皮,怎一掌就打破了,淌出血来!快些去擦洗净了,来烧锅罢。”素臣暗叹:说过一两句话,就好挖屁眼的了;闽人酷好男风,有契哥。契弟之说,不信然乎?次日,在路取出一丸非黑非红的药丸,令锦囊用唾搽抹,变作一个晦气色的脸儿,才免了挨擦挤挖之事。
经过建宁、延平二府,看视形势,耽搁了几日。至九月二十日,到了福州府,见一大洋货店,便去问“泉州金面犭孔”。柜上人把素臣看了一眼,说道:“金面犭孔半月前出洋去了,他若在家,他们九流三教之人,极肯资助的;可惜你无缘,来迟了些了。”素臣怅然。门首一武弁骑马而过,柜上道:“这把爷与金面犭孔至交,前日也在这里问信。”素臣忙看那弁,但见后影,身量甚自雄伟,却不知面貌如何。因又问了几个大店,所说皆同。便径到泉州府来,把泉州各县走遍,才到安溪,去寻闻人杰家住处。问到那里,却四围皆山,中间平央地面,住有一二十家,俱是草房;只有闻人杰家一所大瓦房,约有五七十间房子。走至大门,门上贴有红条,上写着:“家主远出,赐顾者俱在全福会馆接待。谨白。”素臣看毕,复进大厅,见屏门上贴一副对联,是“破浪凭双武,擎天待一文”十个大字,“敬韩林晏”四个小字。反复细看,未解其意。因在褡裢内,取出笔墨角砚,在对旁门上,写下四句道:
蒹葭秋水访伊人,已向扶桑驭日轮;
大海茫茫无一叶,几时携手入麒麟?
后写“素臣书”三字,怅怅而出。复至漳州、兴化,盘旋回转。
然后渡海到台湾来,各处历览。暗想:这台湾孤悬海外,山深箐密,若中国有事,亦一盗贼之窟!
一日,走进一山,失迷了路,越走越远。看那山峰插剑,陡立百丈,杳无人迹。天色渐暗,不觉心慌,见山脚有一洞,欲进宿歇。锦囊探头进去,看见洞顶转有天光露入,却照见无数骨殖,吓得屁滚尿流,连忙缩出。素臣进看惨然,叫了锦囊进来,说道:“你我百年之后,俱成枯骨,有何可怕?”因捡块大石,将洞口塞住,坐在髑髅中间,似睡非睡。朦胧之中,似有许多人跪在面前叩拜;睁眼看时,却又了无所见。听锦囊时,已钻在衣襟之内,沉睡去了。坐了一会,便也睡去。忽觉有人把阳物搓挪,急睁开眼,见一个美貌女子捱坐身边,一手勾住素臣肩项,一手伸进素臣裤中搓挪阳物。素物暗想:此必山魈也!因一手掰住美女纤腰,一手去拔那宝刀。那美女心慌,一手挤捻肾囊,一手抠挖双眼,吐出尺许长舌,如剑锋一般,来刮削头面。素臣不及拔刀,运一口气,肾囊坚如铁石,隔过抠眼之手,挽住长舌,用力搅转,登时搅出数丈舌头,绕满手臂。那美女浑身无力,放开两手,眼中滴泪,苦切求饶。素臣猛力一扯,舌根扯脱,那美女手足一伸,倒在地下。素臣拖来,坐压于上,坐到天明,肋骨尽断,尸骸冰冷。因唤醒锦囊,立起身来。锦囊瞥见女尸,及素臣臂上血淋淋的长舌,吓得面无人色。素臣道:“此处必有异兽,故有此山魈作配,伤害生人,以致骸骨堆满洞中,快些寻路回去。”锦囊半字俱无,抖战不已。素臣脱掉舌头,正待掇石出洞,只见洞顶走下一怪,青面赤发,红眼靛身,一张血盆般的阔嘴,扌耆出四个尺许长的獠牙,身长三丈,脚阔一尺,飞步下来。锦囊大喊一声,倒在地下。素臣知是夜叉,料无生理,不顾锦囊死活,扳开石头,钻出洞去。夜叉不舍,从洞内蹿将出来。素臣已掣宝刀,闪在洞外,用尽平生气力,照着夜叉颈项,“咔嚓”一刀,恰恰把夜叉一颗大头斫下。夜叉头便斫去,尸身兀自往外蹿出。素臣举刀,望着夜叉背心,尽力刺下,直插入去,鲜血直喷,尸身仍往外蹿。素臣连着刀,死力揿捺,手脚摆动一会,方才僵直。
素臣力竭,气喘无休,喘息少止,才叫唤锦囊。锦囊吓晕了去,渐渐醒转,听得素臣叫唤,挣出洞外,见怪物已死,魂才转来道:“是死的了!”素臣道:“我力已使尽,不能行动,须少待片时,寻路回去。”正说未定,只见山头上走出一阵人熊,急奔素臣。素臣着慌道:“今番死也!”要想挣扎起来招架,却浑身瘫软,不能动弹。锦囊也知人熊利害,安心待死。却见那些人熊,奔至跟前,看了夜叉尸骸,跳跃不已。遂有两个熊,便来扛抬素臣,有一个熊,便来背负锦囊。素臣等不由自主,任他抬负上山,走入一个大洞,洞中石台石凳,天然布置。两熊放下素臣,纳坐南面一大石凳上,一熊放下锦囊,齐走下去,向上跪拜。素臣好生惊异,暗想:这光景大有生机!遂大着胆,说道:“我因迷路,诛此怪物;你等若不加害,望指引我出去!”众熊皆点点首。却去捧出鹿肉獐易巴,豹胎象白,许多珍品,摆在石台之上,似请素臣啖食一般。素臣正在饥饿,因把宝刀割食,又分些与锦囊。主仆二人,食肉入口,方知是薰炙好的,香美异常,大家放量饱餐。
忽听有呻吟之声,素臣根问众熊,众熊都指着旁边一块大石板,有一熊便去掀开。素臣近前看时,却是两个和尚,一个大汉,因板下本有低洼,故尚未压死。素臣提将出来,仍坐下吃肉。待肉吃完,看那三人,已回转气来,齐向素臣叩谢。素臣道:“你们是何处人?因何被捉在此?”大汉道:“小人住在泉州府,有事到台湾,路遇这两个和尚,小人不认得他,他却认得小人,要害小人性命。小人斗他不过,望着这鸡笼山坳中逃命,这和尚追赶进来,却被夜叉看见,俱拿进洞,压在石板之下,性命只在早晚。不想得遇大仙,伏乞救命!”素臣笑道:“我和你一样走道儿的人,怎说是大仙?你这和尚,与他何仇,要害起他来?”一个虎头暴眼的和尚,说道:“这人名叫袁作忠,是个放火逆奴,把他家主数万粮食,一把火烧掉了,逃走在外。他家主是僧人的护法,托过僧人缉访,僧人到这里遇着他,也不过劝他回去认罪。他反行凶,拔刀砍斫,僧人只得与他厮拼,却被夜叉看见,都捉进洞。今蒙仙长释放,只求把这人交给僧人,带还他家主,感激不尽!”素臣道:“你那护法,姓甚名谁?住在何处!”和尚道:“那护法家在杭州,姓靳,名仁,是当今第一奇男子,疏财仗义,救世安民,……”素臣不待说完,即问:“有无札付?”见和尚面色一变。便目大喝道:“原来你这贼秃,就是靳仁的党羽!你想也带着批缴,可还要缉拿一个文素臣吗?只我便是文素臣!你敢拿也不敢拿?”那和尚见不是势头,便奔素臣。素臣正待招架,却被旁边站着一熊,将手一按,肩骨已折,挫倒在地。素臣向众熊道:“这和尚是一个恶逆宦官靳直的党羽,靳直现要谋反,这和尚是该杀的!”那些人熊都像懂得道理的,连连点首。作忠道:“原来恩爷就是文忠臣老爷!小人闻名,如雷贯耳,不想今日得见尊颜!小人也只知恩爷忠勇盖世,不知恩爷道法惊人。”素臣道:“我有何道法?”作忠道:“恩爷若无道法,岂能安坐此处,使人熊听命,夜叉敛迹乎?”素臣因把迷路及除山魈夜叉之事说知,道:“这些人熊,想必深恨夜叉,故见他杀死,反把我抬进洞来,奉獐鹿等肉与我啖食;那有甚道法来?”作忠吐舌道:“恩爷即无道法,也就是天人了!那夜叉喜啖生人,有摧狮碎象之力,前日小人也曾用刀去斫,刀锋破缺,他皮肤毫无伤损;怎恩爷一刀就砍下头来,岂不是天人吗?”素臣道:“那是刀好的缘故。”因拔出刀来,把和尚一刀,连肩都削去了一半。作忠咋舌惊叹。
素臣因提起那一个青脸和尚来,喝道:“你也定是靳仁党羽了!”那和尚浑身发抖,忙叫道:“我是尼姑,是漳州府福缘庵的尼姑,并不是和尚,不认得靳仁啥仔,是被这和尚强奸,拐出来的。”素臣道:“你头圆脸胖,身躯壮实,怎说是尼姑?况你这丑脸,他肯拐你吗?”那尼姑着急,慌把胸前衣服扯散,撕破抹胸,突地跳出一双胖乳来道:“我脸上是搽药的。”素臣才信是尼姑。因向众熊道:“这两个人应该释放,但他们都饿坏了,这台上剩的肉,给他吃罢。”众熊俱点点首。素臣因命作忠及那尼姑吃肉。一面细看那熊,共有六个,却是四雄两雌,有一个熊头上生疣,一熊面上有一搭黑记,一熊头上削去半边皮才长连,三熊屁股无肉,亦似被刀削去。因问:“你等头上及屁股上,可是受夜叉之害么?”众熊点首,俱向旁边一洞走去,把手招着素臣。素臣去看,只见洞里堆着几具死熊的骨殖,还有有肉在上的,有两个熊头,几只熊掌。众熊指与素臣看视,眼中俱滴出泪来。素臣方知众熊痛恨夜叉,故亦感激。覆身转来,作忠等俱已吃饱,素臣命熊领路。作忠道:“小人认得路径。”素臣因辞别六熊,六熊俱似依依不舍,送下山头。只见一熊如飞转去,拿着两个包裹,送上素臣。作忠道:“这是小人的包;这是和尚的包。”素臣交还作忠之包。打开和尚那包看时,与超凡无异,也有批札,也有丸药,其余银钱衣被等物,仍复包好,交与锦囊,辞别六熊转去。六熊仍复不舍,跟送至夜叉死处,一见尸骸,俱作怒目切齿之状,将首级尸身,收放一处。素臣想起朦胧中多人叩拜,要把骸骨收埋,进洞看时,六熊见了山魈尸首,亦如见夜叉一般怒恨,拖出洞外去了。素臣自与锦囊搬运枯骨出洞,用宝刀掘坑。作忠道:“如许枯骨,非极大深坑,不能收殓;现无锹耙等械,如何掘坑?”只见六熊齐走上前,掌挖足爬,不消一会,就成了一大大深坑。素臣大喜,向六熊作揖致谢。作忠等大家动手,运骨入坑,六熊一齐发土,登时成坟。素臣感叹,再四辞谢。六熊方才转身,分掮着夜叉、山魈尸首,齐向一个山头上站立,到望不见了素臣,然后回洞。
素臣叹颂不已。走出山来,把和尚包内衣被银钱,给与尼姑,令其自去。尼姑感激,磕头致谢,分头去了。素臣问作忠:“与靳仁是否主仆?因何烧他粮食?”作忠道:“小人是靳仁出水伙计,后见他谋为不轨,才打算辞别远祸。因复起一念,恐他兵精粮足,就要作祸,因把他五七年积蓄的数百仓粮食,放一把火,尽行烧掉;故他恨小人入骨。”素臣道:“如此说来,你竟是一个忠于朝廷,有功国家的人了!当以袁兄相称。”作忠道:“恩爷是何等样人,怎敢辱如此称呼?”素臣道:“我是何等样人?不过与你一样心肠,要为国家出力耳?”到了将分路处,作忠苦留素臣到一会馆中来。密嘱素臣:“小人惧祸,已改名方有仁。”素臣道:“我亦改名吴铁口,大家留心可也。”作忠备酒款待素臣,席上讲说些武艺,议论些时事,颇觉投合。因细看作忠相貌,但见:
额隐三台,面朝五岳;横开阔口,不露银牙;竖刷丛眉,难分黑鬓。双眸闪烁,明珠照夜欲生光;两颊稀疏,铁线穿时还见肉。狼腰善转,胸腹下几曾束带三条?虎背多丰,肩项边伊如负粟一斗。
素臣暗忖:也是一员虎将!因问他靳家事情。作忠道:“小人自逃避出来,不复相闻。但知他从前蓄养亡命,结连倭夷,上自辽东,下至厦门一带海洋,大半打他旗号,听他使令;登、莱等处,散有五七千兵粮扎付;京东、京南有两座大寺,藏着兵器,养着凶徒,积着粮草;洋面海岛,及各省大寺院中,都有受他札付;家里养着无数九流三教的人,只待举发。闻说先因小人烧了他粮食,次因昭庆寺失火,虎卫国师被杀,后因京东、京南两寺,一被火焚,一被官司,把党羽歼灭,粮草毁失,故此迟了下来。小人有几个朋友,想要纠集起来,与他为难,因是卵不敌石,未免灰心;后来知道有了恩爷,便都壮胆起来。金面犭孔曾说:天津船上,又遇着一个奇人,膂力非凡,武艺惊人。知道世事可为,才有结盟起义之意。如今幸遇恩爷,只求作主;倘有使令,汤火不辞!”素臣大喜,道:“我正要问你金面犭孔的事,我前日去访过他,已到日本去了。我看他也是一个大侠,怎只管做那经纪之事?你的朋友是专论勇力,还是兼有智谋?主盟何人?共有几位?俱要请教。”作忠道:“小人等盟友六人,推赛飞熊为长,是江西人,现在福州抚院标下,做一员钦依把总。第二就是金面犭孔,复姓闻人,单名一个杰字,他到日本,并非贪图利息,是去结识倭夷头目,正为与靳仁作对起见。其次,漳州林平仲,汀州刘牧之,邵武朱无党,俱是一勇之夫,不谙韬略。”素臣道:“我因孤掌难呜,出来遨游天下,要想结识几个英雄,将来为剿平靳逆之计。你这里有六人,这福建一路,可以放心的了!但有武勇,必谙韬钤,方成名将;袁兄当与贵友勖之!三日不见,刮目相待,勿徒为吴下阿蒙也!将来设遇有事,如何通信,尚乞示知?”作忠道:“金面犭孔驰名各省,凡遇大洋店,有字交付,即可寄到,时刻不误。林平仲家私巨万,现着伙计在汀、漳、乍浦等处,开张洋货店号林盛,如有信息,立时可通。只是恩爷书札,须有记号,方可凭信。”素臣因在桌上,用箸蘸酒,写作“文臣”字道:“这字便是暗号。”因把东阿奚、叶之事说知。作忠大喜道:“东阿义士,久闻其名;他专截靳家钱粮,不取商民财物,小人们也想与他通连;今既受恩爷号令,便不须另起炉灶矣。”素臣道:“海岛中还有红须客、铁丐,盘山还有尹雄、卫飞霞,都是受我暗号的。只登、莱等府,没有心腹之人,是一件可忧处。”作忠大喜道:“红须客、铁丐、尹雄夫妇,皆当今豪杰也;今乃俱为文爷所得,党羽已成矣!小人即当通知众弟兄,一有信至,即刻奔赴。奚、叶诸兄扼其上,小人们截其下,海岛英雄,群起助力,何虑靳贼之猖獗撅乎?”素臣道:“你休小觑靳贼,他十数年来,招集智谋勇力,法术技数之徒,蟠结已深,将来一发,如火燎原;非广揽英雄,全策全力,不足与敌,怎便说这放胆的话?”作忠连声应诺,自悔失言。因说道:“恩爷虑登、莱等处,没有心腹;小人有一结义兄弟,叫施存义,是山东宁海州人,短小精悍,略有智谋,同在靳仁处走水。小人放火逃出,隔了数月,着他管领十号洋船出海,行至漂风岛,他把船货都散给岛民,空船而回,不敢去见靳仁,改名方有信,与小人姓名排连,逃在登州一大户家。恩爷若到登、莱,也可收为心腹。闻他有个好友,甚是英雄,亦可顺便物色。”素臣大喜道:“靳仁伪批上有这施存义名字,今既知他寄迹之所,当即访之。”说罢连举巨觞。见天色将晚,起身辞别。作忠道:“此处虽是会馆,这后边两进,是小人们私室,承值的俱是闻、林两兄家仆。现在福、漳、兴、泉等府,凡有全福会馆,都是一般,是极紧密的所在,可以放心住宿。”素臣然后知此馆即系全福会馆,全福会馆更不独此一处。作忠令人去取素臣行李,点上大蜡,洗盏更酌,大家酒落快肠,直至更深方止。
素臣在灯下,打开和尚衣包,但见批张上,所缉诸人,与超凡相同;但在后又添出多人,一名叛犯红须客,一名凶犯铁丐,一名凶犯叶豪,一名行刺贼金铃,共是一十三名。暗忖:红须客、铁丐二人,必又伤他些党羽了。金铃系贼,因何行刺?乃得与诸贤同列耶!因检看那些纸张,也是空头札付,只一张填“写推诚翊运永悟禅师一尊慧业”字样;另外两包,也是补天丸,易容丸。当把批药帖挠掉,将丸药并在自己包内,然后安睡。
次日早起,别了作忠,复到福州府,竟向抚院衙门前,寻问飞熊。一个夜役指道:“那头来的晦气色脸儿,不是把总赛爷吗?”素臣一看,便认得是丰城江中所见破船内卖解之人,更自欢喜。飞熊远远看见夜役指示,及素臣惊喜之状,知有缘故,急走近前细看素臣,却又不认识。素臣道:“借一步说话。”飞熊道声:“随我来。”自向前走。素臣看那后影,方知在大洋货启中所见,骑马而过者,即是此人。飞熊把素臣领到茶肆内一个小阁中,对面坐下,问道:“尊驾想是认得我吗?是在那里见来?”素臣道:“前年五月五日,弟与丰城县任公在江头看龙船,似乎曾见吾兄。”飞熊把素臣仔细一认,不等素臣说完,扑翻身便拜。一个走堂的,正托着两碗茶走来,被飞熊袖子一带,叫声啊呀,把两碗茶泼翻,亏着手硬,没有打碎茶碗。飞熊起来,在袋内挖出两文钱,丢在桌上道:“不吃茶了。”让着素臣到家。飞熊尚是只身,只有一小厮在内,开门放入,是对面六间房子,朝北中间一间,像个客位,飞熊请素臣坐下。吩咐小厮,去寻班上兵丁,买备酒菜。弓身作谢道:“那年承赐银两之后,到县前打听,只知道姓白的医生,不知是那里人。因有一族叔在此做把总,有了盘缠,又无家眷,并没牵绊,就到这里投奔他,顶上一分小粮。隔不多时,拔了战粮,又拔了千户。今年春间,族叔病故,三日内大操,都爷说我是一条好汉,五营八哨的参游都守,都不及我的武艺,就升我做了把总,顶族叔的缺,把我当个人儿,另眼看待。虽是微末前程,不强如江湖卖拳,受人取笑吗?那一日不想着恩人,不意今日得遇,我好快活也!恩人家住何处?几时到此?面孔晒得金色,竟不认得了!怎不行医,又算起命来?”素臣道:“实不相瞒,我非星士,亦非医生,乃吴江县生员文素臣也。”飞熊站起,惊问:“恩人就是弹了王贬窜到辽东去的文忠臣吗?”素臣道:“那就是我,那里算得忠臣?也没有弹王!”飞熊叫声“阿哟”,扑落的跪在地下道:“我的老爷,原来你就是文忠臣!我方才对你坐着,不怕天雷打死的吗?”素臣连忙拉起道:“怎说这话?你官职虽卑,也是朝廷命官;我不过一生员,怎对坐不得?”飞熊道:“我敬你是天下第一忠臣,那管生员秀才,我就做到提督总兵,也没站处,还敢对着坐吗?”素臣道:“我不过一时愤激,触犯了国师、司礼,何曾弹王?又怎算得忠臣?前日在台湾,会着你相好的方有仁,逐日同起同坐,怎你就对坐不得?”飞熊道:“孔夫子还说:‘我不如老农’你肯说你是忠臣吗?你的好名儿,真个吓得死人,须不是我一个人怕你!方有仁敢与你同坐,他就是一个混帐坯子!我只站着,你肯合我多讲一句话儿,就够了我了!”
素臣复待开导,只见一个将官,手拿令箭,带着四五个兵丁,飞抢入来,喊道:“不好了!倭子杀来,城中百姓纷纷逃窜,都爷吩咐关了城门,百姓都往城上跳下,跌死无数。如今传齐五营八哨,司道府县等官,商量安民征剿之事。都爷又特发令箭,专传赛爷去保驾,这是时刻迟误不得的!”飞熊听完,跌脚叹气,懊恼不过。正是:
百口同讹成市虎,一言独建起飞熊。
●第六十六回 神算定假倭功归把总 正气除邪会名托城隍
素臣忙把飞熊拉到里一间,附耳嘱咐:只须如此如此,事便大定,切记,切记!飞熊敬信素臣,不管有验无验,牢记在心,随着令箭,如飞而去。
抚院与文武各官,正在纷纷议论,有的道:“该连夜发兵出城堵御。”有的道:“当且上城防守。”有的道:“该遍城搜拿。”有的道:“恐是讹言,当查究造言生事之人。”有的道:“明日一日,怕合城跑空,该吩咐地方保甲,挨户晓谕禁约。”众说纠纷,弄得抚院搓手跌脚,六神无主。飞熊已传到跟前,抚院道:“你的本领,我所深知。你可同中军,领兵在辕巡防,如有倭子杀来,尽力擒剿,我当重加升擢。”飞熊密禀道:“清平世界,那里有甚倭子?不过是谣言!大老爷即刻传出号令,说倭子已擒,先安了百姓的心。明日黎明,把几口猪束在藁草中,到教场里去砍掉了,就完了事了!若是认真巡缉,不把一城百姓,都吓跑了吗?”抚院惊问:“怎你竟说没有倭子?”飞熊道:“要有倭子,海口不飞报将来?现在倭子怎样杀人放火,劫掠财物,又无踪影,这不是谣言吗?把总只站在大老爷跟前,若是真有倭子,就先砍把总的脑袋!”抚院沉吟道:“你这话很说得是。”因吩咐各宫,一面合城晓谕说,倭子已擒,明日教场处斩;一面令飞熊在辕防守。抚院与各官俱不敢安寝;坐到天明,外面访探,果然没有倭子杀掠,百姓闻倭子已获,便没有跳城及钻水关之事。抚院暗称惭愧,依了飞熊之言,把几束藁草,捆缚几口肥猪,插着标旗,摆齐队伍,到教场中,三个大炮,将假倭处斩。百姓围看,何止万人,远远望见开刀时红血飞溅,那是真是假,何从而知?都欢天喜地而散。把一件天大祸事,冰消瓦解掉了。后来究其所以,才知道是城隍庙中做戏,临了一出,是《征东记》上盖苏文大反辽东,番兵披发,跳舞藤牌。锣鼓一住,看戏之人直涌而出,外面有不知戏完人看之人,见涌出的,急骤问:“何故飞跑?”偏遇着混帐的人,说是:“倭子杀来,还不跑吗?”问者竟认是真,转身逃跑。一人讹十,十人讹千,登时满街市中,雪片逃跑,俱说倭子杀来。愚民无知,竟有携妻挚子,出城逃避的。到得官府知道,闭城禁约,便纷纷的跳城头,钻水关,跌死溺死,不知其数。鬼哭神嚎,满城雪乱,连官府也认是真有倭子,仓皇失措。却被飞熊一言,将合城人心安定。抚院本爱飞熊,便立时升为福州营都司同知,披红赐酒,把中军全副执事,撤辕门鼓吹,放炮吹打,送回家来。
飞熊发放过众人,来见素臣,纳头便拜。素臣去扯,飞熊己连叩三首,说道:“这都司是那里来的?不替文爷磕头!”磕头起来,仍不肯坐。素臣千说万说,苦劝强拉,才偏坐着一尖儿凳角。素臣好生不安。飞熊把见抚院升都司之事,述了一遍。因问素臣,如何得遇有仁,素臣也述了一遍。飞熊吐舌道:“那夜叉有百万斤气力,狮象虎豹,只给他做点心,被文爷一刀就斫死了;可知在京东路上,干出惊天动地的事来哩!”素臣道:“那是天幸,这小厮已吓倒了,一无帮手;亏着出其不意,若在洞内,必为所啖矣!”飞熊忽地把锦囊小手一攥,捏得锦囊五指生疼,免强熬着痛,不敢声喊。飞熊道:“果然做得帮手,平常些的大汉,就经不起我这一攥。我等六人,都以义气相与,齐心立誓,要与靳仁为难,只是卵不敌石;如今有文爷做主,便不怕他了!他的党羽,无过是个人,没有三头六臂;只照着夜叉,一刀一个,就替世上除了害了!两人正讲入港,班上兵丁来回,中军在外道喜。飞熊道:“你快去说里面有客,明日到爷那里磕头罢。”素臣连忙叫住道:“不可说有客,只说不敢请会才是。”兵丁答应出去。接连就是合城的参游都守,俱来道喜。飞熊焦躁道:“正要讲话,道什么喜?昨日令箭来传,把我气得要死,不知这事缠到何时,才得与文爷畅谈!亏着文爷见识,爽快的过去。如今又有这许多疙疸帐,真要急杀人了!”素臣道:“不是急杀的事,该会者会,该辞者辞,俱要婉转致谢,如何可得罪于人?”飞熊无奈向兵丁道:“以后不必来回,都照着方才的说,总是明日来磕头就是了。别的不打紧,你只替我打上好的酒,买些莱来,要合这位爷吃个爽利。”那兵丁答应出去,不一会,摆将上来。飞熊拿过酒壶,先呷了一口道:“这酒还好,这是台湾来的红毛酒。”要过两只饭碗道:“文爷,我们吃三碗,再用杯罢。”素臣道:“也使得。”因各立饮三碗,然后入坐。讲不多几句话,兵丁又来回道:“福州营把总,卫所指挥,同知,命事,镇抚千百户各员,及本衙门书识兵目,俱在外投揭禀安,禀见。”飞熊擎起升箩大的拳头,就要去打那兵丁。素臣慌忙拦住。飞熊气愤道:“你这厮怎样吩咐你,只管来聒噪!”素臣道:“这是你的下属合本衙书兵,怎好照着方才的话,也说是磕头罢。你只依着衙门规矩回去就是了。”兵丁答应出去。飞熊道:“什么衙门规矩,大家都吃着朝廷钱粮罢了;他只不来聒噪,就多磕些头,也没甚利害。”素臣道:“你新升了官,不日就要到任,事体正忙,我要往山东去,今日合你痛饮一宵,明日便要辞别。”飞熊直跳起来道:“我想了文爷两年,还不许我留一月半月,说着明日起身的话!年近岁逼,这里没有霜雪,若到路上,不怕冻坏了人么?文爷事大,也不敢多留,大年初六,有个极盛的盛会,普天之下,没有第二个的,要留你看了会,初七日起身。横竖只十多日了,你莫拗我,惹我性发起来!”素臣微笑道:“性发便怎样,敢要和我打架么?”飞熊道:“文爷是杀夜叉的人,我和你打架!我若性发,就一头撞死,看文爷过意得去,过意不去?”素臣笑道:“人命关天,依你,依你,却不可反悔!”飞熊道:“我生平不会改口,若初七日不送文爷起身,我就是夜叉,把我一刀两段!”
素臣大笑。因问:“初六出会,是何神道?怎样盛法,竟至天下没有第二?”飞熊道:“这会说来好笑,是个屁眼会。闽人所好者,钱眼合屁眼;初五日出杜相公会,是钱眼会;初六日出夏相公会,是屁眼会。究竟好屁眼的利害,钱眼会有一万人,屁眼会足有三万人哩。”素臣骇然道:“只知闽人酷好南风,却不知有屁眼会之事。杜相公是五路了;这夏相公是何人?怎出会的人,竟至三万之多呢?”飞熊道:“夏相公就是夏得海,他是好南风的祖宗,他这庙一年祭赛不绝,凡是要买屁眼卖屁眼的,都到庙里许愿,买卖俱得速成;买卖成了,再去还愿。若是两厢情愿,买卖已成的,也要到庙中祭赛,便没变改。祭毕,都要把肉在夏相公嘴上揩抹,那日出会时,你看夏相公嘴上可纯是油,就知道了。相传初六是夏相公生日,大家小户,都出分赀,替他出会。合城合乡的契哥、契弟,都在会中拈香托盘,装扮太保。衙门中公人兵厮,那一日俱要告假;开店的都紧闭店面;那教学的都散生徒;连营里的妓女,那一日都不去承应官府,接留客人,总要来与夏相公上寿:所以有三万之多。”素臣道:“这又奇了!南风多是男子,这妓女如何也去上寿?”飞熊道:“闽人走旱不走水,妓女都没人嫖,便都装着小厮,闭了前门开出后路,迎接客人,故此妓女也须上寿。”素臣叹息道:“五方风气,贞淫不一,未有如此之甚者!何以历来官府,不知禁约,听其公行无忌?”飞熊道:“那是天地山川生就的,人力如何挽回得来?只不要随乡人乡,保得自己就够了!”素臣笑道:“吾兄到此数年,可曾随乡入乡呢?”飞熊指着那小厮道:“文爷只问他,也几乎被他强奸了去!不是我夸口,若是第二个,也就入了乡了!他这小厮雇出来,若不给他干点事儿,他父母就来发作,说是沦溅了人家孩子,就不肯雇在你家。这小厮初来,夜里几番上床,鞠着屁眼来凑就我,都被我推下床去。他回去告诉了父母,走来大嚷大闹,邻舍们出来调停,另外加了五钱银子一月,做遮羞钱,才得无事。小厮现在跟前,我好说谎?爷带有这晦气色脸的尊价,又有力气,这小厮才不敢来惹,不然,敢情昨日就爬文爷床上来了。”素臣道:“兄怎不顾人面皮?当面就说这话,不伯他讪得慌吗?”飞熊道:“他若知道讪,我可不说了!他们这里,当着是家常莱饭,小厮们若没有契哥,便是弃物。爷只看他脸上,讪也不讪?”素臣看那小厮,真个面不改色,恰然而听。回顾锦囊,转是耳红颈赤,面有愧容。暗忖:这种恶习,怎样才除得掉他?心内踌躇。飞熊只认素臣厌闻亵语,忙斟下了一碗酒,立饮而尽,说道:“文爷是何等样人,怎说这些混话?”素臣道:“你错疑心了!我是要想铲除这种恶习的方法,想不起来,故此出神。”飞熊道:“我也想过,除非把福建一省人都绑去砍掉,才得铲除。若是还留他两个人,就一个是契哥,一个是契弟。”素臣变色道:“吾兄何出此言?风气所染者,中人以下;若中人以上,便不为风气所囿。闽中忠臣孝子,义夫节妇,奇伟卓越之人,史不胜书,岂可一概抹倒?所谓一言而伤天地之和者,此也!”飞熊连声道是,把拳在头上狠凿栗暴道:“该死,该死!以后若再敢这样乱道,活活的叫天雷来劈死你!”引得那小厮合锦囊,都掩着嘴,要笑出声来。
素臣道:“你知道不是,以后留心就是了,莫打破了头皮。我和你且说正话,你是几时到任?明日就该赶做公服,参谒上司,接待属员,交往同寅,俱有一定的体制,也须寻人教道,不致错误失仪。这里屋字浅促,我在此恐有不便,替我寻一寓所,暂住两日;俟你到任后,再进衙门为妥。”飞熊道:“营中有个字识,专懂得这些事,营里老爷们多半寻着他,明日一早找来交给他就是。这隔壁有一座关帝庙,借他会客,文爷安住此处,不许一人来打搅便了。”
次日,飞熊果然寻着字识,去见抚院,抚院吩咐作速到任,就择于二十四日到任。然后去回拜了文武各官,至晚回家,再与素臣畅饮。素臣道:“你如今是都司了,不比把总微员,只须听人差遣,当操演士卒,查察钱粮,约束兵役,尽你都司的职守。其次便当寻一配偶,以延嗣续。”飞熊道:“操演士卒,是我在行的;约束兵役,也还学得出来;那稽查钱粮,却是一件再做不来的事!”素臣道:“都司是钱粮衙门,怎讲做不来的话?你识字不识?会写不会写?”飞熊道:“字是识几个,不多,帐簿上石斗升合,两钱分厘的宇,还识得他,是认得的,还写得出来,只是不好。”素臣道:“这就不难了!到任后,前官就有交代文册送来,某仓有许多米豆,某库有许多钱粮,某卫某所有许多扣存建旷余剩马乾,只照册逐项点验,如有缺少,即便根究,这钱粮就清楚了。”飞熊道:“我的爷,谁耐烦去查他呢!”素臣道:“说那里话,你做此官,不尽此职,便是不忠!比如老子叫儿子做一件事,敢说个不耐烦吗?”飞熊听到此处,忽地椎胸大哭起来。素臣忙问其故,飞熊大哭道:“你让我哭完了再说!”真个哭了顿饭时,才收转声来,揩着眼泪,说道:“我爹病中叫我拿网,到河边张鱼,说要张一个大些的,做鲜汤吃。我张了半日,没得大鱼,不耐烦起来,就不张了。我爹隔几日就死了,没吃着鲜鱼汤。以后想起,也哭了一二十场。如今桌上现摆着鲜鱼汤,文爷又说起老子叫儿子敢不耐烦的话,不由人不痛苦起来!”说罢复哭,连那小厮合锦囊,都挤得两眼红红的。素臣洒泪劝慰了一会,问道:“尊翁去世有几年了!”飞熊轮指算道:“我今年三十九岁,那年我十五岁,有二十四五年了。”素臣暗忖:是幼年之事,还能痛愤,天性可谓厚矣!又因其天资朴实,好善真诚,愈加爱惜起来,因力劝其识字读书。飞熊道:“我因痛苦,没曾说得,文爷所说稽查钱粮的话,我自耐烦去做罢了。”素臣道:“非但为此,我爱你天性纯笃,心地光明,故要你识字读书,做个名将。三国时,吕蒙先不过一勇之夫,后来折节读书,便成了东吴名将。若止靠着你武艺,不过一员战将,岂不辜负你一腔忠孝?”飞熊道:“我小时只读过《四书》,如今偌大年纪,怎读得及呢?”素臣道:“你读过《四书》就好了,《四书》上只‘暴虎冯河’一节,为将的就终身用之不尽!诸如:‘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皆兵家第一至言。我要你读书,也像秀才一般,无书不议吗?只须把《四书》理熟,做了根子;再看《孙子》十三篇《吴子》七篇这两种书,以为行军应敌之用,就可成名将。只要潜心玩味,把书上的话,通得开去,用得出来,方是会读书的。如有不识之字,不解之义,钉一小簿,用笔记出,遇着通晓之人,就虚心请问。由此及彼,铢积寸累,自然日有进益。只是你年将四十;嗣续要紧,方才和你说该寻配偶的话,你怎置之不议呢?”飞熊道:“读书之法,我便依着文爷做去;那配偶的话,今生是不想的了!”说着,眼里酸酸的,像要淌出泪来。素臣道:“却是为何?”飞熊道:“不瞒文爷说,我的结发妻子,相貌虽丑,却是贤慧,把我妈像娘一般看待;嫁我十年,没过一日好日子,生生的饿死了!那里还忍再娶?”素臣道:“如此说来,你又是个义夫了?可敬,可敬!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即不续娶,也该买一婢女,以图生育。”飞熊道:“儿子是有在那里,只要钱去赎来。那年为我妈死了,没棺材,把儿子卖给人家做压子,得过他三吊钱;如今若加倍去赎,敢怕还赎得出来?若赎出儿子,只讨个媳妇与他,就接了香烟,还买丫头做甚?”素臣大喜道:“你前日说又无家眷,并没牵绊,故认定你没儿子;如今说来,现有令郎在那里,自然不消买婢了。你到任后,即当打发人去赎,不可迟缓,十倍五倍,也顾不得,不可惜费,切记,切记广飞熊应诺。素臣快活无比,连举大杯,吃得醺然而罢。
次日清晨,飞熊着人先送素臣进衙,后到抚院门上,去禀披执,请鼓乐,出来上任;上过任,参谒上司,看拜同城,查点兵甲马匹,军器钱粮,忙了两日。素臣在衙,把交代文卷查清,开出一个略节手折,各项钱粮数目,朗若列眉,交与飞熊收掌。催逼着取赎儿子。写就一封平安家信,寄付东方侨府中,托其转寄。闲空时,把兵机撮要指示,飞熊专心听受,渐渐入头。又觅了孙、吴兵法,逐字逐句,讲解他听。真个福至心灵,也是素臣善于开导,把一块昏邓邓的顽石,磨砻了几日,虽不比水晶玻璃,也就仿佛白矾石一般了。飞熊有了人头,偷忙捉空,便来听素臣讲说,酒也少吃了,每夜不到三鼓四鼓,不去睡觉,把一个年节,不知不觉的过去。
到初五这日,外面报财神会过,素臣同飞熊出看,只见填街塞巷,鼓乐喧天,台阁故事,旗伞仪仗,拈香摆道之人,真个约有万数。暗忖:这会也可谓极盛了;怎明日之会,更甚于此?真可谓咄咄怪事!是夜睡不安枕。次日黎明,即往府城隍庙中拈香,暗暗祷祝道:“洛阳桥故事,原属小说流传,岂真有夏德海其人者?乃民风淫荡,竟奉为龙阳主盟,公然抬像出会,肆行无忌!尊神为一县之主,岂可坐视举国之若狂,不加查禁乎?今与尊神约:如今日出会时,不明彰报应,以垂警戒;将来文白倘有出身,必奏闻天子,削除尊神位号,以儆尸素!”祝毕回署。
早饭方过,会已到门。衙里书识兵目及内班伴当并那小厮,俱已告假,只剩飞熊陪着素臣,坐在大门台阶之上,背后站着锦囊一人,辕门大开,由着那会挨排而过。见几对头行牌上,四扇是“肃静回避”,四扇“代天宣化,为国和民”,两对铺兵锣开导后,便是金瓜,黄钺,绣旗,锦伞诸般仪仗,间着鼓吹,走跳台阁故事,高跷秧歌各色演扮,足有半个时辰,方才过完。又是四扇腰牌,两扇是“德播阳春,泽周童稚”,两扇是“纯阳侯”腰牌过去,十匹高头骏马,锦鞍金勒,上坐十个美童,扮着五方符使,披红簪花,各按东西南北中方位,每方两使,腰悬金牌,上刻某方采访使字样。随后锡戳藤棍,竹板皮鞭,捆绑刽子,历碌而过。又是两匹白马,也是美童扮演,一个背着印匣,一个背着敕书,一色的纱帽圆领,象笏金带,脚下蹬着乌靴,印色上朱标“纯阳侯正月初六日封”字样。然后一对一对的,俱是搽脂抹粉,描眉画眼,装腔做势,扭捏婀娜而来,自十岁以上,二十以下,一般的勒发披肩,插花带朵,穿着大红绉纱五色洒线,鹅黄,水绿,嫩紫,娇红,蜀锦,杭绫诸色裤子,曳着汗巾,挂着香袋,有拈香的,有托盘的,有提炉的,有执龙头香斗的,有挽九狮喷壶的,都是遍体绫罗,浑身兰麝。每人身边,俱有人帮着添香换火,整衣易裤,理发拂尘,这便是那龙阳君的契哥。中间夹着马道伞扇,豹尾龙缨,各种器械。飞熊指与素臣看道:“那一队便都是营妓。”素臣看时,果然是女子身量,不似男人,却一般剪发披肩,红鞋锦袜,照着姿童样范。挤挤擦擦的,足足过有一个时辰,方是几十个太保,执着黄旗,摇着金铃,簇拥水牌签筒,衣箱带盒,帽笼掌扇过去。才见一乘显轿,八个轿夫扛抬着,十六个美童,八个装着太监,八个装着宫女,扶绰夏相公而来。
素臣远远看去,见那夏相公头戴泥金皂隶帽,插着翠羽,簪花披红,蟒袍玉带,一撮短须,露出一张阔嘴,亮晶晶的,果然油滑无比。抬到跟前,素臣目怒视,那泥身直倒下地,跌得粉碎,土木相离,肠脏抛落,金银珠宝,滚撒满地。吓得在会之人,魂飞魄散,一齐围裹拢来,四面跪拜,磕头如捣蒜。一面收拾地上抛撒的土木肠脏,一面将轿绰回庙中,把坐庙的浑身抬来。那知方到素臣面前,平空的又直撞出来,一般跌得粉碎。把合会的人,都吓得屁滚尿流,面无人色。会首们团聚商量,百无计较,只得收会转去,一片哭声,真个如丧考妣。素臣暗忖:这城隍还算灵感,但不知恶风可能稍转哩!后来会首纠分,重塑浑身,可煞作怪,只可坐在庙中,但一移动入轿,即便跌碎。自此以后,把出会一事,就斩断了!至今闽中夏德海庙虽多,契哥契弟上庙祭赛者,亦复不少;较之当年,已减大半,皆文素臣之功也!
却说飞熊进来,问素臣道:“文爷方才,是怎样把那神道跌碎的?可惜这般盛会,没看得完。”素臣道:“与你一同看着,知道他是怎样跌碎的?”飞熊道:“文爷你休瞒我,是你弄什么法儿,跌碎他的!”素臣道:“这又奇了!我有何法去跌碎他?”飞熊道:“文爷前日沉吟不语,要想铲除恶习方法。今日神道抬来,文爷怒目一视,这神道便直倒转来,跌得粉碎。后来把坐庙的神像抬来,我留心窥看,也见文爷怒目一视,那神像又复跌碎,还不是文爷弄的法儿吗?”素臣。道:“我非术士,又非鬼物,弄什么法儿?赛兄休要乱道!”飞熊道:“文爷在京东地方,烧那宝音寺,人都说是变化进去的,还说文爷是二郎神转世哩。前日在台湾,又砍死夜叉,岂没法术?只是不肯认帐罢了!”素臣大笑道:“二郎神是《封神演义》上的,一发连影都没有了!”却值拿晚饭上来,大家吃饭,便把这话搁过。
初七日一早,飞熊送出两副铺盖,三百两银子,治酒与素臣钱行。素臣看那铺盖,一副是锦,一副是绸;看那银子,是五十两二封,共是六封。因向飞熊道:“你看我这算命行头,怎用得如此铺盖?可把你自己那一副茧绸的送我。锦囊自有被褥,这绸的他也不用的。至于盘缠,我随路测字起课,尽够日用;不好虚你念儿,我留下一封,别的快收了进去。”飞熊见说得有理。收了铺盖,把银子仍是送,说道:“文爷眼里希罕这点子银子吗?无故是表我的穷意,不管你用得着用不着,随你路上丢给人,只收了我的,就感激你不尽!”素臣道:“这都司虽是美缺,要做清官,出息便少,将来还要替令郎定亲毕姻,诸事费用,岂可如此浪费?况我是走道的人,放多银子在身边,反有不便!我若需用,你若有余,一千五百,我断不辞;我与你相与,是在区区阿堵之物么?”飞熊没法,只得听从。席散,亲送出城。到了城外,已有兵丁备酒在三山驿。飞熊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不送文爷过界,就在这里作别。”指着一个一二十斤酒坛道:“也不敢多劝文爷的酒,就是这一小坛,却要吃得爽利。连日赖着文爷讲书,没吃一杯自在酒,要补一补苦哩。”素臣道:“依你,依你,我最不喜人远送。只是怎样吃法,才得爽利?”飞熊道:“我与文爷坐下,仰着头,张着.口,叫他们一人拿着一把壶,在上面斟下,不许盘出一点,完了一壶,再斟一壶,是这样吃法,才爽利。”素臣笑道:“这使不得!一来有碍观瞻;二来我从没这般吃过,必至呛坏喉咙,呕吐满地。不如找两个小坛,将酒分匀,我和你各举一坛,一口气吸完,也就爽利了。飞熊依言,叫人觅了两个小坛,将酒分匀,各举坛在手,说声请,便咕都都的直灌下去,真个一口气儿,不先不后,同喊一个干字。飞熊道声爽利,翻身便拜,叮嘱暗号之说,洒泪而别。
素臣主仆到水口驿,搭上大船,至建宁府起旱,在铅山县重复下船,共走了二十一天,舟泊采石,上去游览了一回。在“太白读书堂”粉壁之上,题诗一首道:
休将投笔误儒生,采石临风动客情;
尚有书堂留太白,已无战舰说开平。
春华烂烂烟云幻,秋实垂垂雨露成;
归去更须辞斗酒,独研勾漏点义经。
素臣题完,正待转身,背后一人,劈领揪住,大喝一声,抡拳打来。正是:
俗眼看诗如粪土,老拳挥客见尸骸。
●第六十七回 碎石台冤魂出世 看雪伟物招殃
素臣怕扯破衣领,一手去按住那人手腕,一手接住那人拳头道:“有话好说,怎便动粗?”那人两手被素臣攥住,施展不得,嘴里骂着:“瞎眼的死囚,……”一个头靠打来,素臣侧头避过。那人复用膝向素臣后肋磕来,素臣更耐不住,放出神力,攥紧那人两手,往前一甩。这人便从素臣头上,平空直甩过来,扑通一交,仰跌在地,才知道是一个道士。素臣放手道:“我与你素不认识,无缘无故,怎便打我?”那道士慌忙爬起,赶到房里,敲起锣来。庙内早跑出四五个道士,来打素臣。素臣随手架隔,碰着便跌,不得近身。众道士回身去寻器械,素臣怕打出事来,拔步出堂。刚走到第二重院子里,只见外面庄农,有数十人,拿着钉耙锄头,铁锹扁担,蜂拥而进。里边五七个道士,各执刀枪棍棒,追赶出来。素臣心生一计,把院里横着一条石凳,抡在手中乱舞,指着一架石台,说道:“休要送死!摸量着你们头脑肩背,有这石台结实吗?”用力一拳,把石台打做两段,击下碎石,连爿合片的直爆开来。吓得内外诸人,面面厮觑,不敢向前。
那敲锣道士,已提着两把刀,奔将出来,骂道:“瞎眼死囚!新粉墙壁,涂坏我的,还敢行凶!须知我叶自法的神刀,是鬼见愁吗?”那知刚到院中,蓦然倒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众人围拢呐喊:“打死人了!”外面庙邻,陆续赶到,共有百十余人,挤满院中,都叫:“休走了野蛮,要报官偿命!”素臣惊诧:怎一甩就致于死?着急非常,正待分说。只见自法直坐起来道:“我是小成哥,被这道士骗进庙来,入了我的屁股,还把我的心挖掉了,把我埋在石台下,把符咒禁着,不许我出头!”说罢,把十指连连拗折,血淋淋的断下几个指头来。素臣好生骇异。人丛中挤出几个人来,哭道:“你真是小成哥吗?你尸首真个在石台底下吗?”那自法睁眼一看,哭道:“我爹呀!我叔呀!我哥呀!我死得好苦,我尸首现在石台底下,我要这道士偿命的呀!”那几个人便跪在地下,哭道:“各位高邻,要替我小成哥伸冤!”那些村农都道:“若果有尸首,怕这道土不偿命!我们受他荼毒够了,有个不替你伸冤的吗?只休走了贼道!”大家上前擒捉,把七个道士,两个火工,都拿下了;因人多挤住,不曾走去一个。众人一面起尸首,只见自法自己推搡,又变作女人声口道:“我是马成天媳妇,我被这道士骗进庙来奸污了,还把我胎取了去,把我尸首埋在这石台下,用符咒禁住;不是打碎了石台,永世不得出头!”指着一个道:“你不是三伯伯?”又指着一个道:“你不是三姑夫吗?你快给信我家,来替我讨命!”说罢,也把指头拗折,拮拮括括,把五个手指都拗断了,血淋满手。
登时人丛中,挤出几个人来,是这女鬼的父亲、兄弟、丈夫、小叔,哭嚷做一片。众人发声喊,把自法捆起。一个总甲,跑得满头臭汗,挤将进来,众人拥着告诉。总甲道:“且发起石台,见过尸首,才好去报官!”众人便来锹那石台,那台虽断做两截,尚有千斤之重;众人锹掘,好不费力!素臣急要看个下落,因分开众人上前,一揭一块,把两块石台,轻轻揭起,总甲失惊道:“这算命先生,怎有这般神力?”众人把相打敲锣之事,告诉总甲说:“我们还瞎帮这贼道哩,岂知全亏先生打断石台,马嫂子、小成哥冤魂才得出世。”一面说着,一面将浮土拨开,见两个尸骸并不腐烂,颜色如生,大家都认得,一个是马成天媳妇,一个是袁家的小成哥。两家眷属嚎陶痛哭,家中妇女,也一齐赶来,围着哭泣。总甲道:“这是千真万真的事了!你们尸亲快些出状,这先生就是干证,我也要写报呈去了。”素臣着急道:“我是过路之人,不能耽搁!这事万耳万目,道士自己供招,现在起出尸首,何用干证?若说干证,在场之人,那一个不是证见,何苦要拖累我呢!”因用手把众人一分,直走出来。众人七跌八撞,叫疼喊痛,没一个敢来拦阻。总甲看着光景,知道阻他不住,这事也实在用不着干证,因乱着报官去了。素臣慌忙赶回,船家已自等得不耐烦,一等上船,便抽去跳板,撑开船头,扯起风篷,顺流而去。一面埋怨道:“有你这先生,这样顺风,耽搁着一船的人,若不是你徒弟苦苦求告,劳你赶到南京的了!”素臣道:“上岸时因是逆风,故到庙里一看,那知碰出奇怪事来,以致耽搁。”因把附魂起尸之事说知,瞒起自己打碎石台情节。
众人俱惊讶不已。有的道:“怕未必有此事。”有的道:“冤鬼附魂,古今常有之事,只没看见罢了。”有的道:“你这先生若早说些,就大家上去看看,诓得耽搁半日。”有的道:“我们到南京,只消一两日,这事就传来了。”有的道:“这事若真,南京人还刻起来,敲着小锣,满街叫卖哩。”有的道:“这贼道无恶不作,该有此报,只怕不到秋天,就要元坛菩了。”有的道:“他靠着元化真人徒弟,怕还扳不倒他哩!”众人都道:“说那里话,王子犯法,庶民同罪!这是因奸杀命的事,既犯到官,还有活命的吗?”素臣暗想:这贼道也是靳仁党羽了;此番上岸,虽受船家埋怨,却为地方除了一害,并为朝廷除害,也未可知,心里甚是快活。至晚已到南京,盘过仪征、淮安,抄到莱州,已是二月中旬。一路在日照、胶州,就闻得莱州府南门外张家饭店房屋宽敞,饭食精洁,店家诚实,宾至如归。因就问到张家,只见门面宏敞,房屋众多,槽道齐全,店家和气,暗道:“果然话不虚传!”店家问素臣姓名,素臣以星家吴铁口应之。店家送进一间客房,对面两铺,中设桌椅,甚是洁净。晚饭进来,果然可口。只壁上贴一红条,写着“紧防燕飞来”五字,不识其故。
是夜一夜风声,被内觉冷。次日起来,门外已堆有尺余厚雪,不胜惊异道:“同一海边,福州腊月无霜,此地二月中旬,还降此大雪,岂不奇怪?”这雪直落至夜,不能出门寻访有信,心里颇闷。到了明日,素臣门首一望,只见风狂雪大,满街没一个行人。对面楼檐上,卷起雪帘,斜贴在一堵风火高墙上去,如一座白玉屏风,晶莹耀目,越看越爱。看了一会,要小解起来,见檐下墙边,一连放有五七只尿桶,堆满白雪,素臣走去撒溺。谁知在这一场溺上撒出事来。素臣气体充实,阳道魁伟,等闲不得小解,一解须要半时。这一场小解,把一桶白雪消化净尽,气冲起来,如烟如雾。却被雪帘之上搂窗内一个美女看得心满意足,色动神飞。忙去报告主人。夸扬得天上地下,有一无两。主人大喜。忙教人过来邀请。素臣已进客房。只见店主领着一个披发童子,嘻嘻的进房来道:“吴先生恭喜!”素臣道:“我有何喜!”店主道:“这喜大着哩!小店斜对门,是本府第一个财主乡宦李十二老爷,性爱结客,挥金如土;若不是英雄豪杰,休想见他的面!今特差他这贴身的哥儿来请,这是先生时运到了,岂非大喜?”素臣笑道:“原来如此,只是并无一面,怎好轻造?”店主笑将起来道:“先生,你是行道之人,怎讲得这话?难道这宗上门生意,怎还说不好轻造?”素臣无言可答,只得整顿衣巾,随着童子,走到一所大宅院来。
进了墙门,从廊下穿入大厅,只见又是一个披发童子来接着,说道:“爷吩咐,天气寒冷,请到暖玉楼去坐哩。”两个童子在前引导,弯弯曲曲的,走过了十几重房屋,才到一座朱楼下来。童子揭开门帘,素臣便要人去,那一个忙扯住道:“慢些,要站一会,才好进去。”只见帘里热气,蒸蒸而出,素臣知有地炕,蹑足而立。站了一会,童子把素臣领进,到西边一间楼下坐定。不一时,足上热起,渐至腰股,须臾,周身滚热,好生烦躁。先前那童子走来,请上楼相见。素臣随着上楼。从西边直绕至东边,才觉热势稍退。跟着童子,跨进侧边两扇屏门。见那间楼上摆满妖娆妇女,忙缩住步。对面锦帘内,早踱出一人,赤面长髯,浓眉大鼻,头戴忠靖巾,身穿夹缎团龙披风,足登朱履,笑容可掬的道:“先生请了!”素臣只得人去,打一恭道:“小子初到贵处,尚未知尊官位号,不敢冒昧行礼!”那人道:“先生方外之人,何必行礼,竟请坐下。”让素臣西边客位,自己对面相陪。那些妇女,有持筝的,有携箫的,有秉剑的,有擎弓的,有执拂尘的,有捧唾壶的,约有数十人,都是轻罗薄绢,臻臻济济的,在那人背后齐齐站立。几十双俏眼,睁睁的看着素臣。素臣虽是心胸阔大,不觉面热耳红。侍婢们捧上香茶,那人一面吃茶,一面说道:“学生姓李,名又全,曾授锦衣金事之职,最喜缔交名士,结识英雄。因见先生丰度不凡,精神焕发,知非常人;故特请一会,以慰饥渴。”素臣道:“小子吴金,略知星卜,别无所长。昨到此即遇大雪,未敢冒昧参谒,反蒙见招,兼赐谬奖,不胜惶恐!”又全道:“先生贵庚?”素臣道:“交新年已二十七岁。”又全道:“正在青年,有几位妻妾?几位令郎?”素臣道:“小子穷苦之人,只一个拙荆,一个小犬,那有姬妾?”又全道:“怪道先生如此壮实!不瞒先生说,学生除正室之外,现有十六个小姬。”指着众侍女道:“这些歌姬还不在其数,怎样淘渌得来!”一面说着,一面吩咐摆桌。素臣起身告辞,又全道:“不过便饭,改日还要设席。”
须臾摆上酒来,山珍海味,堆设满前,执壶执盏的,都是十五六岁女鬟。雄黄杯里,盛着琥珀光美酒,醇Ο香郁,迥异寻常。众歌姬箫管并举,歌喉嘹亮,一套一套的弹唱着侑觞,不知不觉的吃了许多酒下去。素臣酒量本高,无奈这酒味极香甜,力量甚大,兼有药物,入腹以后,发作起来,登时大醉。又全连赞好量。吩咐一个少年歌姬道:“杏绡,这是你引进之人。”又指着三个歌姬道:“可同他三人,快些伏侍这先生洗澡。”四个歌姬各放下手中之物,来搀扶素臣。素臣中酒,迷迷糊糊的被四女扶掖下楼,到一个澡室中,纳坐在一张躺椅上。除巾的除巾,脱衣的脱衣,去袜的去袜,光剩一条裤子。两个歌姬把素臣腰胯衬起,两个歌姬把裤带解散,将裤子轻轻褪下,争先来把握素臣阳物,却再不得举起来。一个歌姬道:“怎吃了这许多兴龙酒,还是软郎当的,莫非是痿阳的人?”那杏绡道:“我在门楼上玻璃窗眼内,亲眼看见是翘然直举的,怎说是痿阳?快扶他下去洗澡。有这催龙汤一浸,大家再替他摆弄摆弄,包管硬挣起来。”于是四姬都把衣裤脱下来,赤条条的来扛扶素臣下池。素臣被药酒所迷,昏昏沉沉的,由着这班妖烧撮弄到了池内。四女轮流,浑身擦洗,遍体摩运,药气薰蒸,气血动荡,那口口渐渐举起。杏绡道:“何如?”忙用手去搓挪,把嘴去口口,惹得那口口口口口口,把杏绡一张小口,口口口口,慌得口口口口,道:“好利害!你们瞧着吗?须不是我说谎。”众歌姬都吃一吓,道:“果是与众不同。”因大家轮流口口,看见丹田之下,皮肉鼓动,齐声说道:“是时候了。”大家动手,扛扶起来,一面把汗巾揩拭,一面说道:“外边丫鬟,快请爷出来。”外面答应道:“爷在这里等着哩!”于是两姬掮着胳膊,一姬拥着口口,帮着那姬口口,放在壁板半圆孔之内,帮着那姬口口用力推助。那边又全慌忙口口口口口口口,运气吸收,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又全收吸不及,忙把汗巾承受,不肯流撒一点。直吸有顿饭时,方才吸完。又全咂嘴咂舌,连称爽利,把汗巾上承着的细细咀嚼,喷喷赞叹。吩咐杏绡:“这先生真个不比寻常,要百倍小心服侍。另外再煎参汤参粥,不时调养。”杏绡连声答应。又全又再三叮嘱,然后进去。四姬把素臣放转,躺在躺椅之上,竟如死去一般,只剩一丝游气。那三个歌姬却齐声赞叹道:“这先生真不比寻常,往常虎一般的大汉,吸过精后,眼皮吊起来,鸟珠上插,声如牛吼,汗如雨淋,毛窍中间俱有气走出。直到参药下肚,才拉救得转来。这先生不过四肢无力,面色还是照常,眼不翻插,气不走喘,岂非奇人?”杏绡便伏在素臣身上,把两股夹住口口,两手抱住腰胯,胸腹紧贴,嘴对嘴的温着。三个歌姬把素臣衣服披搭在杏绡身上,各人披着一件小衣道:“怎还不见参药送来?丫鬟们也该送褥来了。”
正自说着,杏绡房里丫鬟已将被褥送至,铺在澡池对面炕上。只不见参药进来。一个歌姬道:“往常时参药早下去了,幸这先生壮实,不然岂不坏事?爷还说另外再煎参汤参粥哩,今日派谁承值,怎这样迟误?”只听外边一人接应道:“是咱迟误的,你待怎样!谁干过这营生来?新兴的主意,把丫头们做的事都差派着咱,咱没这鼻子出气,才是迟误哩!”这边说话的歌姬,把脸都吓青了,道:“这是三姨娘,这参药向来是我们承值的,若知道是三姨娘,还敢磕一个牙儿?求三姨娘详察。”三姨娘答应道:“谁怪你来?我是怪着那个改腔七颠八倒的主儿。”因着丫鬟送过参药,说:“怎样灌法我不知道。”歌姬道:“向来承值参药的,是都含着参汤一口一口的哺送下去,只是三姨娘怎比得下人?”三姨娘哕了一声道:“咱的丫头也干不的这样营生,丫鬟,你拿着碗等杏绡哺下去。”那丫鬟取过一粒丹药,放入素臣口上,拿碗凑在杏绡口边,慢慢的含送。哥姬道:“爷怎把这等的事劳动起三姨娘来?”三姨娘叹着冷气,不来答应,众歌姬便不敢多说。杏绡忙把参汤哺完。三姨娘领着丫鬟进去。
众歌姬拿火照,看见素臣眼虽闭着,气已安舒,扌文着胸腹,并没跳荡,浑身和暖,与杏绡商议道:“这先生精神力量不比别人,俺们扛扶进去,在你大炕上去睡,不强如挤在小炕上吗?”杏绡道:“进去是极好的,只怕离开了,他孤阳要走散,不是儿戏的。”众歌姬道:“别的人要养到三四日才是这样,还怕走散吗?这里到你房中又不多路。”杏绡叫丫鬟掌灯,轻轻爬起,与众歌姬将素臣抬上火坑,卷入暖被之内。大家穿了衣服,收拾素臣衣裤等物,扛抬进房,关上房门,点起大蜡,一个歌姬脱去衣裙,钻入被中,紧帖素臣肩背。杏绡也把衣裤脱净,在素臣胸前睡下,仍是嘴对嘴的温着。那两个歌姬,在炕前监着丫鬟粥煮煎汤,与那拥背歌姬轮替。独有杏绡,更不更换。拥背的歌姬道:“我们今日虽得亲近,这先生明日就是腌菜缸里的石头了。你看他浑身没一点疤斑,皮肤比着俺们还细腻,真是一个玉人儿。杏妹,你真好福气也。”那两个歌姬道:“是杏妹的时运到了,今日这样大雪,街上没人行走,怎偏生走上楼去揽下这个奇人,又讨了爷的好,自己又受用不尽。你听爷那样赞叹,休说麒麟阁上标名,只这样活宝,凭你成日夜去弄,就也不输那上八洞神仙哩!”杏绡道:“这也是前生缘法,这样大雪路上,通没人影,谁想撮甚飞头奴,也不过上楼去看看雪景,可可的就撞着了这先生。”
众姬嘈嘈讲说,忽听叩门;丫鬟开出,即报道:“五姨娘来了!”灶前两姬慌忙迎接。五姨娘进房,便坐上炕沿。杏绡合那拥背的歌姬道:“歌姬们守着爷的规矩,把着这先生,不得下来迎接,五姨娘休要见怪。”五姨娘道:“你们的正事,谁来怪你。爷夸得这先生神仙一般,叫我拿参药来,见见世面,咱且看是怎样一个神仙。”因揭起被来浑身重视,把阳物扌昝起道:“杏绡,你好造化!估量着这鸡巴尽够你受用哩!”说罢,盖好了被,叫丫鬟拿过参药,吩咐杏绢:“这是一斤人参,这是四两琼玉膏,叫你不时煎汤煮粥,调理这先生。莲心、桂圆、百合等类,是你房里有的,总凭着先生所爱,就收拾他吃,不可怠慢。”杏绡连声答应。
五姨娘去不多时,又报十二姨娘来了,歌姬们面面厮觑,道:“这桩事总不是姨娘们管的,怎是这样?”十二姨娘走进房,随来丫鬟送上参汤,就吩咐杏绡道:“这是咱煎与爷吃的,爷说吃了这先生的精,还要吃甚人参。叫咱送来给这先生吃。你可快些哺,咱要去回头爷的话哩!”杏绡接过参汤去哺。十二姨娘细看面颜,说:“那里象吸过精的?好教爷放着心罢。”揭开了被,把阳物估量一回道:“硬挣起来,想比爷的还强。却怎这样白净,玉管也似的,怪不的有那又香又甜的精儿。”一等杏绡哺完,便慌慌的去了。
杏绡道:“这先生的精是怎样味道?把爷吃昏了,弄这许多姨娘出来。今日一夜,敢情把十五位姨娘都要出来赏鉴这鸡巴哩!”众姬道:“真是怪事!”猜疑一会,参粥煎好,照前哺送。素臣连进参药,歇息多时,神气渐复,睁眼看时,杏绡大喜道:“这先生眼都张开了!”哥姬、丫鬟上前争看。素臣暗想:天下怎有如此怪事?出门时,酒多变血,我说是饮贼人之血,今反被他吸我之精,看来性命必为所伤。记得昨晚醉中,有许多女人同他洗澡,如今这两个又合抱着我,岂不耻辱?不如早寻一死,以全清白!想到那里,心痛异常,却流不出泪来。忽又转念:这是飞来横祸,非我自招。我的身命,上关国家治乱,下系祖宗嗣续,老母在堂,幼子在抱;还该忍辱偷生,死中求活,想出方法,跳出火坑,方是正理!招摇过市,大圣人尚且不免于辱;我岂可守沟渎之小节,而忘忠孝之大经乎?心里一面打算,嘴里一面含咽,不知不觉的,吃了一碗下去。杏绡欢喜非常,众歌姬都向杏绡称贺。说:“杏妹,看这光景,明日就可颠鸾倒凤也。”素臣闻言,不胜惊骇,暗忖:既要吸精,怎说交媾之事?记得方才接连有女人送参药出来,因我精好。故格外调养我。难道调养我,精神起来,与他姬妾交媾不成?倘若如此,反不如被他吸死了。正猜想间,忽听打门声急,杏绡道:“又不知那位姨娘来看鸡巴了?”丫鬟开了门,只见太太房里几个得用的养娘、丫鬟,传着又全的话说:“吃了这先生的精,精神百倍,放在外边,恐有疏虞;叫着赏杏绡一百两银子,把先生移到里边去,交给十五姨娘调养哩。”杏绡忽闻此言,大惊失色道:“从来没有这例!况且十五姨娘合九姨娘,一般都是爷心坎上的肉,怎舍得丢给别人?谁要赏甚银子,是奴引进来的,怎交给别人?”那些养娘、丫鬟道:“爷吃了先生的精三四个更次,连战败了十四位姨娘,精神愈加壮旺,连九姨娘那员战将都讨了饶,说这先生竟是纯阳转世,故此交给心爱的姨娘;太太也说‘十五姨娘是有名分的,恐有不便!’爷说:‘只要常得这先生的精吃,就把十六位姨娘都伏侍先生,也不妨事。’还说那向来的旧例则甚!”说罢,一齐上炕,把素臣连被抬着就走。急得可绡鼻涕眼泪,一齐都出赤着身子,奔下炕来,要扯夺先生。那三个歌姬一齐拦阻道:“杏妹,你真个不要性命了!爷的性子,是好惹的吗?”杏绡哭道:“各人的衣食饭碗,生生夺去,我还要这苦命吗!”猛然的一头撞去,满面流血,跌死在地。正是:
志士成仁甘就死,淫娃贪欲亦轻身。
●第六十八回 十六奉先生乌龟脸面 三百鞭贞妇强盗心肝
三歌姬及丫鬟忙去搀扶叫唤,救醒转来。歌姬看他头额,不过擦破油皮,忙把汗巾包好,自去劝说。这里养娘、丫鬟,那顾杏绡死活,闹烘烘的,扛到十五姨娘房中,放在大床之上。
十五姨打发出去,叫丫鬟关上房门,点起大蜡,煎好参汤,自己褪下衣裤,爬上床来,把素臣紧紧搿抱,嘴对嘴的着,贴胸而睡,只不敢便来揣捏那话。素臣细看十五姨,相貌端好,年纪尚少,却像那里见过一般。因听着杏绡说是又全心爱之人,除非骗好了他,托他转求,或有生路。又想:他既是又全心爱,如何肯替我转求?况据那些女子说来,都像是调养我的,就有交媾之事;枉寻直尺,既不可为,兼且得其欢心,亦愈不肯放我了!但他既要吃我之精,怎又把姬妾与我交媾,至向来被他吸精之人,是怎样结局?都要先问个明白。若非假与欢爱,怎肯吐露真言?正在轮转,那十五姨娘问道:“先生贵处?是几时到此的?心里可是明白?可能说话?”素臣道:“小子吴铁口,家住江西,前日方到此处。心里虽是明白,只是浑身瘫软,不能动抬。奶奶声口,好似浙江,尊姓贵庚,俱要请教?”十五姨娘道:“奴家姓随,原住在浙江江头,今年十九岁了。”素臣猛然想起,急问道:“奶奶莫非是何大娘的姑娘么?”十五姨娘忙摇手,指着外边,素臣不敢再问。那十五姨娘细看素臣,低声问道:“先生莫非姓文?怎又说是江西人?”素臣低声答道:“我实是吴江文素臣,方才说的姓名住处,都是随口捏造的。”随氏道:“如此说来,是奴家的恩人了!此时丫鬟在外,打发他们去睡了,才好细说。”素臣点点头。不一会,丫鬟递上参汤,随氏含送与素臣吃完,吩咐丫鬟:“自去睡,等这先生安息一会,明日起来,煎好参汤、桂圆汤伺候,这天也差不多要天亮了。”丫鬟答应出去。
人静以后,随氏道:“奴家受恩人大恩,无从补报;恩人有甚说话,只顾说与奴家知道。”素臣道:“我家有老母,如今落此阱中,死多生少;倘能设法放我出去,便感你不尽了!”随氏道:“此地四面高墙,鸟飞难入,法度利害,僮仆畏惧,奴家如何能设法放出?只好探听俺爷消息,报知恩人,随机应变,可以解救恩人之处,刻刻留心便了。”素臣道:“奶奶是那年进府?令兄、令嫂现在何处?李爷专吸阳精,自非一日,向来被吸之人,后来如何结局?现在交与奶奶调养,可有甚淫揲之事?到几日后,再要吸取阳精?求奶奶逐细说知。”随氏道:“那年恩人杀死头陀,赠我家银钱,哥哥回来,就搬到江南海州,开了一个粮食店儿,颇可度日。俺爷家私巨万,各处海口大店,都有领他本钱的。一日,船泊海州,到一布店中去盘帐,偶然看见奴家,就叫人来撮合,用三百两银子,把奴娶来。哥嫂得了聘金,生意愈盛。俺爷有师父韦半仙,是龙虎山道士,传授俺爷食精之术,说是补足先天,便可长生不老。故此吩咐心腹家人,在对门开着饭店,不图赚钱,只要人多。饭店门檐之下,多摆尿桶,正对着大门东边门楼。楼上窗虽常闭不开,却有几个玻璃眼,常派着歌姬上去窥看,见有阳道魁伟、精神壮旺的,就骗进府中。常时不过叫人把兴龙酒灌醉,令歌姬们扶入澡室,在追龙汤内洗澡,起来吸他的精吃,吸精以后用锁龙丸把参汤灌服,救醒转来,仍交与引进的歌姬领去调养。三两天后,等那人睁得开眼,说得出话,便把一丸坠龙丸给他吃下,令他手足瘫软,不能行动,每日叫歌姬与他调笑取乐,流动他的精气。十日半月,等得那人精神好些,便又照前吸取。以前的人,有吸了三回就死的,有吸了五六回才死的,从没有吸七八回的人。此番因杏绡夸说恩人,不特阳道魁伟,精神壮盛异常,一回小解解至半时,把一满桶雪化得净尽。俺爷知是异人,故特特的自己陪侍,并交给奴家调养。奴家不肯,俺爷说这样仙人,得和他睡宿,就过了仙气。你不过怕人说笑,我叫各姨都与他交合一遍,一则流动他的阳精,二则堵他们的嘴便是了。”素臣着慌道:“如此说来,是断无生路的了。且请问既要吸精,又许与人交合,这精如何积得起来呢?”随氏道:“那一丸锁龙丸便把精都锁住,任凭交合,不会泄出。直待兴龙酒、追龙汤一通,才得流通。”素臣道:“既不泄出,又要交合则甚?”随氏道:“若不交合,兴不能发,周身阳精不能总聚到一处来,所吸有限,就没甚补益。未经吸取之人,阳精本足,吸取容易,到吸取一两遍,是亡本的人了,虽有参药补益,十日半月如何养得起来?全靠歌姬们伴着顽耍,揉挪敌咂,引动情兴,不论白日黑夜,阳物一举,便即尽情交媾,使那零零碎碎周身骨节中的精气,都渐渐积聚到肾中来,然后方可吸取。所以吸收到几遍的,便致丧命。俺爷说恩人是个异人,要搜出遍身中精气,不是专靠着一个人引动得的。夜间专派奴家承值,日间要叫各位姨娘来赤身伏侍,轮流舐咂,百般戏狎,尽力交媾哩!”素臣吓得两泪交流道:“休说吸得后来定是一死;只这青天白日,赤条条的许多女人,妆出诸般丑态,舔咂交媾,不羞死,也气死了!奶奶怎样可怜我,设法一救呢?”随氏沉吟道:“停会待奴家先去探听家爷口气,看着风帆,说进话去,说恩人是个异人,该商量久远之计,若叫许多人轮流交媾,把那周身精气,一时追出,倘或三回五回伤了性命,岂不可惜?只该调笑取乐,引动情兴,不致冷静寂寞,逐日加用些补益之物,再放宽些日子,等待精神长旺,方行吸取,留得青山,怕没柴烧?这才是久远之计,只好骗他宽缓下去,再作计较,此外更无别法。”素臣寻思:舍得宽缓下去,精神一足,他便拦我不住!只是说的坠龙丸,能使手足瘫软,这就是绝着了!因道:“且宽缓下去,是极好的了!只是蒙奶奶垂怜,为我设法,就是我的恩人,怎敢亵狎恩人?这样贴身拥抱?至那坠龙丸,能使手足不能行动,岂不成了废人?即使逃得出命,不能为国家出力,亦与死无异矣!尚望恩人设法一救!”随氏道:“家爷现令奴伏事恩人,若不贴身拥抱被人看破,奴家性命不保,恩人亦万无解救矣。至那坠龙丸,自必交给奴家灌服,本可瞒得过去;但他有一种验法,万难假说,如何是好?”素臣问:“如何验法?”随氏道:“服药之后,隔了一日,两肩及两胯上,俱现一团青色,水洗不下,如生成一般,这是他要亲验的。”素臣喜道:“这便有救了!恩人看我面色,是真是假?用水擦洗,可脱得下颜色来?”随氏道:“奴便想那年看见恩人,不是这金黄面色,难道是假的吗?”素臣道:“就是那头陀包内的药丸,用唾调搽,就是天生一般,擦洗不下。现有青药,在缠袋之内,如没拿进来,定在杏绡房中。”随氏道:“明日一早,就叫丫鬟去取来。”因用舌舐湿素臣之面,将手指细细揩擦,真如天生,欢喜不尽。
两人说着话,天已大亮,丫鬟们进房,撤烛扫地,送上人参桂圆汤。随氏哺与素臣吃过。叫众丫鬟把衣服解开相看,指着一个道:“大桃,你身上还白净,上床来,好好的拥抱着先生,我要去见爷说话哩!”素臣慌忙摇着头,随氏道:“先生还脱不得阴气,怕孤阳飞散了,不是当耍的。”一面坐起穿衣,一面吩咐丫鬟到杏绡房中去取衣裤缠袋等物,大桃喜孜孜的卸脱衣裤,钻进被中拥抱素臣。随氏急急梳洗,自到里边去了。大桃却不比随氏,把素臣浑身摩抚,单住那话百般揣捏,亲嘴咂舌,好不肉麻。素臣甚是厌恶,因怕有变头,只得忍受。不一时,衣裤缠袋等物俱已取到,丫鬟把鞋放在床前,其余都安放里床。另外一包人参,一小罐琼玉膏放在桌上,向大桃道:“桃姐才是飞来的天鹅,可怜杏绡,一双眼哭得肿在那里。真是天落馒头,狗的造化。”把被猛的一揭,道:“你看那样捏法,怕不捏坏了,你就没命哩!”大桃道:“悄没声儿,那不是爷的声气,快盖好了。”丫鬟忙把被曳好,随氏已跟着又全进房。又全一眼看见大桃,喝道:“狗,你有这福分吗?十五姐,快去换他下来!”因向素臣举手道:“先生,不为礼了。先生竟是吕祖再生,承赐仙精,使我脱胎换骨。方才小妾进言,正合学生之意。不瞒先生说,从前用过精的人,未免有伤生之事。今因先生之精,迥异寻常,正要终身请教,岂肯但顾目前?方才与小妾说过,三日以内,只叫他伏侍。三日以后;轮派别姬来替先生散心。总俟先生精神复旧,再求尊惠,决不敢造次急骤,妨碍先生。先生已有令郎,不忧无后,若家中缺少用度,都是学生承管。先生可以安心住下,享受温柔之福。这小妾与第九妾腰间之物,要算作两件活宝。此人则紧暖香乾,无美不备。第九妾则花心能开合吞吐,交媾时有无穷妙处,将来先生试用自知。我不惜此二宝以奉承先生,先生亦何借仙精而不以补益学生?总之,除了贱内,其余姬妾、丫鬟银钱、玩好皆与先生共之,学生与先生结一个生死之交、忘形之友便了。”素臣本能言语,故作衰惫之状,但把头点,不敢答应。又全吩咐随氏道:“先生眼目虽清,神气尚弱,脱不得人,你须日夜持抱,休令丫鬟们替代。三日之内,只可温养,三日之外,方可研擦也,不可怠惰造次,妨碍先生也。”说罢自去。
随氏夜间被又全蹂躏,后半夜又与素臣说多了话,甚是倦乏,抱着素臣沉沉睡去。素臣暗想:日子虽宽缓下些,只是如何脱身?左思右想,毫无计策。忽然想着道:“我精于数学,向来专重于理,故丢置脑后;如今事在危急,怎不起一数以决之?”因忽听地炕内,火炭爆响,作念:地下有火,虽是明夷之象,然炭本是木爆,有雷象,当作复卦占之。七日来复,大约七日之外,可以脱身。雷出地中,当奋迅而起,我这弱质,如何奋迅?我以一阳处五阴之下,孤危极矣!却喜木能克土,月建木旺,又值阳起开泰之时,现在卯玉气吾、时,亦属帮扶;卯为日象,卦属离阴,孤阳忽脱群阴,恐致飞越,赖这离阴涵恋,反转卦来,便成后象,主有阴人救拔。我记得到店是二月十六,隔了一日,是十八进来的,今日是十八了,以七数计之,当在二十六日。水木长生在亥,其应当在亥时,可以脱祸。阴人莫非应在随氏身上?但他是弱质,岂足当壮旺之离阴?腹中正在轮转,却见外边送进汤药,丫鬟叫醒随氏,递上药丸,并一盏香茶。随氏接药一看,即向素臣点头示意,把手拈药,虚作放入口中之势,便递上茶汤。素臣会意,故作咽药之状,汩的一声,将茶咽下。丫鬟接盏下去。随氏把药弄碎,乘着没人,吹散满地。丫鬟送上参粥早膳,随氏哺食已毕,素臣疲乏睡去。随氏想着:又全凶恶,如伴虎狼;倘得调理恩人健旺,他本事若肯带我出去,收为妾媵,岂不跳出火炕?随氏正在胡思乱想,丫鬟忽报:“九姨娘来了。”九姨娘推帘而进,坐上床沿,连声恭喜。随氏红着脸道:“这是爷吩咐着,不敢违拗。怪刺刺的大白日抱着蓦生人睡觉,可不惭愧?”九姨娘道:“怎说这作孽话,爷说这先生是仙人哩!你与仙人同睡,便不是凡人。”一手把下身的被儿揭开,拿着素臣口口,向随氏口口口口口,道:“爷叫你温养着他,怎还放在外边?”随氏忙用手推开道:“姐姐怎这样罗唣?”九姨娘道:“怎只伴着他睡觉,不替他摆弄?睡到一年也不中用济事。他失阳之后,全靠着咱们的阴气凝恋,阴精涵养,怎反说是罗唣?你嫌他绵软吗?咱来替他摆弄,管情一会子就有效验。”于是俯下身去,把口口紧紧含住。将十指在柄上搓挪轮捏。素臣被两人说话惊醒,听他说话,见他作为,羞恚非常。却因手足无力,又怕惹起祸端,只得任他侮弄。觉得那舌头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随氏口口坐起,那口口渐渐展放,口口口口,生怕口口起来,日期就不能宽缓。心内着急,却因他是又全最宠之人,口口揉弄又是每日当行之事,不敢拦阻,心头突突的跳,眼睛睁睁的看,只见口口口口口口口,登时口口。随氏着急非常,却见九姨娘两颐口口,骨都骨都的咽个不住,随氏顾不得面情,喊道:“这是爷吃的东西,怎倒你吃起来?”把九姨娘头颈一搡,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一股清水,向着帐顶上直冲起去,如珠子一般倒溅下来,溅了九姨娘满头满脸,九姨娘道;“这是尿。”说不及一句话,也不顾头脸上淋的尿湿,慌忙把嘴含紧,咽个不住。有顿饭时候,才得溺完咽止,那口口便淹的口口下去。随氏放心道:“姐姐你怎吃起尿来?”九姨娘坐起身,在袖里掏出一条汗巾,抹了头脸,把胸口抹了一会,方说道:“教会了你才是姐儿的造化哩!爷说先生精异样好吃,奴还不大相信,如今吃着这尿,才知爷的话真。别是尿是咸的,先生这尿香,而且甜,武夷茶、蔷薇露有这好味吗?你过后尝着才知道。怎就变面变嘴,动手动脚起来!”随氏道:“奴只认是精,怕爷知道才推开你来。”九姨娘道:“爷有锁龙丸,给他吃下,离了兴龙酒、追龙汤,还有精吸得出来吗?奴知道是尿,才敢吃哩!”随氏笑道:“姐姐还吃过谁的尿来,说是咸的。”九姨娘脸上红了一红,说道:“便是爷的尿,还有谁来!也是一日大冷天,要小解,奴怕冒了风,说替你吃了吧。那知是咸的,怪不好吃。怎如这先生的香甜有味。这会子满肚温暖,浑身舒畅,谁要吃人参汤桂圆汤呢?这先生定是一日撒一回尿,才有这许多。杏绡是昨日这时候在门楼上看他撒尿的,管情明日也是这时候,妹妹你若懒待吃,咱就再来,感你的情儿。”随氏道:“奴是不敢吃,专等姐姐来受用吧。”九姨娘谢了又谢,欢天喜地的去了。素臣叹口气道:“天下有这等女人!”随氏道:“他是狐狸精转世,迷住了爷,大白日里干事总不避人的。”当夜,素臣将一丸青药搽在肩胯四周。次日,又全进来验过,方才放心。以后素臣之尿,俱是九娘吞咽。
转眼三日已过,随氏扶起素臣,靠坐在床。又全派下大二三四五五位姨娘来与素臣调笑。早膳以后,齐到床前相见。素臣看去,年纪都在二十以外,二十五六以内,相貌都在五七分之间,一般的穿珠插翠、抹嘴描眉,袅娜身材,妖娆体态。只有一个雅淡装梳,一面忿容,身分庄重,退缩不前。随氏上前相叫,挨排坐下。大姨娘开口道:“爷叫俺们来给这先生散心顽耍,俺们由浅入深,逐渐的做去。先说个村笑话儿,要引笑先生。次唱曲儿,要风流有趣,引动先生情兴,然后亲嘴送乳,搿抱抚摩,随意顽耍,总要博得先生欢喜。若笑话不村,曲儿不风流,不肯顽耍,便要剥脱衣裤,跪在先生跟前,一炷香过,再说再唱再顽。”众人俱说遵命,独三姨娘变色不应。五姨娘变色而言道:“大姐们今日还想穿着衣裤,斯斯文文的坐着说笑话唱曲儿么?只怕都要献丑的了。爷说这三日叫各姊妹先与先生熟识调情,若是假撇清,爱脸面,撮不出把戏,引不动情兴,休来见我。姐姐们想一想还是该赤身露体?该凤冠霞帔?”大姨娘忙改口道:“谁说该凤冠霞帔,装着憨腔?奴原说由浅入深,如今先脱去衣裙,把笑话曲子说唱起来。引动了心,大家再解抹胸,脱裤子,与先生顽便是。”说毕,便把衣裙脱下。各姨娘也俱脱去衣裙。五姨娘已连抹胸解掉,还要去脱裤。只见三姨娘正襟危坐,连衣带也没解动。五姨娘只得重把裤带系好,说道:“大姐,你须看见咱们,都赤着上身,三姐动也不动,是怎么说呢?’大姨娘道:“三妹,你休固执,爷的性子岂是好惹的,过两日原要合先生睡觉,就脱一脱衣服,打什么紧?”三姨娘红着脸道:“合谁睡觉?谁脱惯衣服来?”于是各姨娘上前,带劝带拉,说道:“睡觉不睡觉,且再由你,今日这衣服是定要脱的,显得姊妹们都是歪货,独你正气吗?”七手八脚的把衣裙扯脱,里面穿的一件裹衣,却死命的揪住,脱不下来。素臣暗暗赞叹。众人面面厮觑,只得且干正事。将桌子扛近床边,三面绕床坐下,丫鬟摆上茶食,随氏叫大桃上床伏侍素臣参药。
大姨娘先说道:“官府审一起奸情。问着奸妇说是强奸。官府问怎样强法?女人道:‘丑妇弯着腰在地下拔菜,被他扯脱裤子,口口口口口口口口,由着丑妇叫唤,只顾口口,口口出去。这不是强奸?’官府道:‘你怎么不站起来,凭着他弄耸,光叫唤呢?’女人道:“老爷你好不明理,丑妇若一站起来,那口口便要脱出去哩!”’众人大笑。素臣本听不得,因恐脱裤罚跪,就随着也笑了。
大姨娘说:“奴是僭了,二妹顺下去吧。”二姨娘道:“妯娌两个在一处纺纱,大婶指着盛棉条的筐子道:‘婶子,这会子有一筐挺硬的口口,口口口口里去,口口一下,才是爽利!’那二婶子道:‘不要挺硬的,咱要一筐棉软的口口才得爽利。’大婶道:‘这又奇了,口口要硬的,才干得爽利,怎要那棉软的?’二婶子道:“一筐棉软的口口,口口口口里去,就是两筐挺硬的口口哩!”
众人也都笑了,看了三姨娘,别着头,青着脸的样儿,都道:“好没趣的人,轮着你了,难道笑话都没一个在肚里?’三姨娘只得道:“一个道学先生,父子两个种莺粟花。合他说撒种时要说村话,不说村话就开不盛。他父子两人都道:‘这个容易。’那老子一面撒种,一面说道:‘夫妇之道,人伦之本。’那儿子也撒种道:‘家父已经上达。’”大姨娘道:“那道学先生敢是你前辈子,这就算是村笑话吗?”五姨娘道:“离了口口两件,是总不算的。这要跪了重说。”便要剥脱衣裤。素臣着急,忽发大笑道:“这笑话很有回味。”三姨娘正要发话,随氏知素臣之意,忙扯五姨娘劝道:“大姐原说要引笑先生,先生笑了,脓着些也罢。”五姨娘方才坐下道:“四姐你须不是道学先生,休要再煞风景。”
四姨娘说道:“一个女儿出嫁,他母亲怕他年小,禁不起口口,叫小儿子跟去睡在外房察听。过了三朝回来,母亲问他三夜听的事。小儿子道:‘第一夜听见姐姐哭。’母亲道:‘我说经不起口口呀!’小儿子道:“‘第二夜听见姐姐笑。’母亲道:‘这傻孩子,就快活也煞着,怎便笑起来。’小儿子道:‘第三夜听见姐夫哭。’母亲不信,道:‘怎姐夫哭起来?’小儿子道:‘听见说被姐姐口口口口口哩!’”
众人大笑,五姨娘道:“不好,要笑出尿来了。十五妹,你先说,奴且去扳一扳口口来。”于是众人催着随氏。随氏道:“一个大和尚要坐化,报告诸山都来伺候下火。徒弟问他可有牵挂,大和尚说:“老僧四大皆空,别无牵挂。只一生没见过女人口口,于阴阳之道欠缺了半边,就是这一点子牵挂。’众人都合掌念佛,赞叹道:‘这才是大和尚哩!我们去叫一个娼妓,给大和尚瞧一瞧,也省得他回首时的牵挂。’于是雇一土娼,脱了裙裤,把口口送到大和尚面前道:“请赞赞的钻那粪窟儿。我合你告下状儿,同上堂儿,将奴的口口口口口口口口,请那官儿,伸下手儿,睁开眼儿,凑过鼻儿,摸一摸粗儿细儿,瞧一瞧黑儿白儿,嗅一嗅香儿臭儿,分别出好儿歹儿,便知肝儿肺儿,是从古到今,普天之下第一个没良心的人儿。”唱完惹得满房人笑不绝声。五姨娘道:“大姐还说被奴唱绝了,这才是绝唱哩!只不要告在福建人手里,这官司便直输到底。”
大娘道:“如今轮到三妹了。”三姨娘道:“这种曲子休说肚里没有,便有也张不开口来。”四姨五姨都涨红了脸,大姨娘们齐声相劝。三姨娘眼泪汪汪的,百不肯唱。只听得里面一片声喝着:“采那浪蹄子来!”外面早跑进许多丫鬟仆妇,把三姨娘推的推,操的操,蜂擒而去。霎时,听那捶打哭泣之声,好不凄惨。只见伏侍的许多丫鬟,直滚进来报道:“不好了,三姨娘打了三百鞭子,打死了,又来捉各位姨娘了。”正是
地老天荒无此事,耳闻目见有其人。
●第六十九回 男道学遍看花蕊 女状元独占鳌头
各姨娘浑身抖战,素臣既痛三姨以守正得祸,又怕随氏受打,心头突突的跳个不住。见一阵丫把各姨催逼进去了,却没有推揉擒捉,心略放宽。
各姨走进院子,便就见三姨遍身血糊,躺在堂屋里面,吓得魂飞魄散。跨进门槛,便都一齐跪下。又全骂道:“好歪辣骨儿,你们既做妾媵,家有主,国有王,你不凭我使唤,凭谁使唤?休说这样神仙一般的人,就是瞎眼瘸腿,生着大麻疯,浑身臭烂的化子,我把你赏给他,你敢扭一扭儿吗?我那样说来?图着他的仙精长生不老。有这焦家的浪蹄子,偏愿我早死,专合我拗着。我知他歪撇性儿,先派他去送锁龙九,他就支使着杏绡,不肯哺送。今日叫他去伏侍,他连衣裙都不肯脱。说那笑话就如灶门里钻出来的,雌着一头灰儿。后来一发连曲子都不肯唱,不知他心肝是怎样生的。不如也挖他出来,给狗子吃了,却便宜他早死了,得早托生。留他一丝气儿,教他痛苦两个月,再合他算帐。你们须不比他,算是有鼻头眼睛的,怎都穿好裤子,扎好抹胸,飞金溺壶的装那憨腔?”五姨娘爬上几步,哭着道:“爷便是个青天,须分出一个皂白。姊妹们都在这里,奴敢扯一句谎,开口便说爷那样吩咐,是都要脱裤的,大姐说由浅入深,”又全不等说完,手里这鞭子猛的把大姨背上一抽,骂道:“好奴才,什么叫做由浅入深?”大姨忍着痛,不敢叫唤。五姨道:“大姐说,且脱了衣裙,过后再脱抹胸、裤子,奴不依他,脱了衣裙,解了抹胸,就脱裤子。三姐却连衣带也没解动,奴才缩住了手,去脱他的衣裙。若依了奴,一早就脱光了。爷可怜奴只一人,怎拗得五个人来。后来说笑话,奴又替先生含着鸡巴。奴是巴不得爷长生不老,肯与他们一般妆着憨儿的吗?爷也须详察。”又全道:“这些事我都知道,只恼你依着他们,不依着我。你脱下裤子,他敢拦住你吗?”五姨哭道:“这是奴的不是,凭爷处治,奴总是甘心的。”又全道:“今日原算你用心些,笑话儿也亏你,编造曲儿也说是禽死了还感激先生的恩情,也还替先生含了一会鸡巴,不甚扫兴。若像这一班歪辣骨的样儿,就扫兴死了,如何博得先生欢喜。你既知道不是,你且起来,明日教你做个首领,号令他们,要百般妆做,在我跟前扮不出来的,都扮出来,总要发得那先生情兴,就将功折罪,把你还当个人。他们有不依你号令的,轻者由你处治,重者就告诉我,押到我跟前,照着焦氏这奴才一般处置。”因回过头来向那十个姨娘说道:“你们把两耳扯长些,谨谨的记着。”五姨娘连声应诺,磕头起来。又全问随氏道:“我待你与众不同,你也有甚歹心肠,愿我早死,扭别着不肯奉承那先生吗?”随氏哭道:“奴就是块石头,也知道感激爷待奴的恩情。爷把那先生交付下来,奴日夜用心伏侍,奉承得那先生快活,满心窝里感念着爷的恩情,情愿一生一世把精神报答着爷。奴只是年纪小,人面前做不出来。”又全嘻开阔嘴说:“真有这话吗?”随氏道:“天在头上,奴敢说谎?”又全不待说完,吩咐丫鬟:“快去问那先生是真是假,快来回话广丫鬟去了,如飞来回道:“那先生没口子答应说是。前世的缘法,感激着爷、十五姨待的他好,不愿回去,死心塌地要在这里补报着爷哩!”又全大喜道:“我原也疑心你不该有甚歹念,你年纪小,人面前做不出,背地里却伏侍得那先生快活,是我错怪你了。这要算你的功劳,快些起来,以后长远叫你承值。”随氏叩谢起来,就如遇赦一般,把心头一块大石,才得放下。又全喝问:“你们这三个是没有辩头的了,该怎样处治,自己认来!”大姨、二姨、四姨一齐痛哭道:“奴等并没别的心肠,若有歹心,天雷就立劈了。奴总因合坏了伙计,一时翻不出面来。如今凭着爷处治,就打死了奴,也只怨自己不伶俐。以后若教奴伏侍先生,再敢妆一点憨儿,就把奴粉身碎骨也是情愿。”又全冷笑道:“你们这样呆狗,还想伏侍仙人哩!”吩咐丫鬟,把四姨鞭二十,一个月不许值宿;二姨鞭四十,两个月不许值宿;大姨鞭八十,四个月不许值宿。鞭毕,三人还磕头谢打。又全方喝放起来,吩咐五姨道:“明日你领十一个妹子,依着方才的话,除了八妹有孕,由着他做些轻巧事儿,替先生摩弄,别要伤筋动骨,除了麟姐年纪还小,就有些不周到,不必计较,其余都要大显神通,考出一个状元来,与先生交媾一次,算做独占鳌头。到后日,除八妹外,将以次的再派几个随着状元与先生交媾。夜里交付麟姐温养,用文武火锻炼,总等他淫兴畅发,精神贯足,再行吸取。有一个不用心的,便休想活命。麟姐,快去陪伴先生,叫他不要惊慌,这是我府中法度,兼且为他立威,总是我爱他极处,要人去竭力奉承他,并没别的缘故。”五姨娘与随氏俱连声答应。
随氏进房,向素臣一五一十述了一遍,连连磕头道:“若非恩人救命,今日就与三姐一般,只好留一丝气儿的了。”素臣才知三姨姓焦,尚在未死,随氏并未受刑,心下略定。暗想:明日这些女人,个个赤身是不消说了,还要做出千奇百怪丑状,临了还有一人交媾。我是何等样人,被他如此淫戏,岂不耻辱?只是手足无力,插翅难飞,如何是好?想了一会道:我有主意了。我想皇古之人,俱是赤身,所以唤做裸虫。其实阴阳二道,与耳目口鼻一般,同为生人形体。明日只在这上头着想,便不怕满眼的赤身露体之人了。至于诸般怪状,亦只以“目中有妓,心中无妓”八个字应付之。即使欲我用眼注视,用手抚摩,亦譬如看我掌纹、揉我肩背一般,可无厌恶之状,以免其受罚之苦。惟有交媾一事,再想不出法来,难道也可如佛书所言,梵志应淫女为法吗?我想梵志是托言慈悲,不惜自辱以遂淫女之念。我是被他拘阱,无处逃避,以受淫女之祸,迥乎不同。我身上系朝廷安危,下关苍生治乱,若不忍辱图存,便成匹夫沟渎之小节,使老母无侍奉之儿,祖宗绝显扬之望,非特不忠不仁,亦且不孝,只好自己作为已死,或是土木形骸,即为强暴所污,亦付之无可奈何罢了。主意一定,便觉胸有成竹,倒下身子,安然而睡。
次日黎明,随氏起身,素臣留心看着他嫩乳酥胸,香脐软腹,要试练自己力量。随氏因素臣平日总不忍一视其肌体,今忽注目而视,遂故意跪将起来,假作挽发,把牝户正对着素臣头面。素臣也便注视,见一堆嫩肉松白如雪,一丝细缝红润如珠。暗想:我虽有妻妾,却并未目击其形,若夜间不定主意,此时便不堪属目矣。随氏见素臣注视,不觉心动,俯下身去抱住求欢,素臣失惊道:“我因今日必有诸般恶状,故夜里千思万想,练定此心。然未经目击,仍恐心动,露出厌恶之状,故借你之物,试我之心,非有一毫邪念,岂可错会我意?使我两人数日来感思戴德、同床不乱之念,都付之流水耶!”言讫泪下。随氏爽然若失,只得收起邪念,穿衣下床。丫鬟伏侍素臣吃过汤药,用些参粥。
日色方出。十一位姨娘已俱到房,齐向床前相叫。随来的丫鬟黑压压的站满一房,手中携着诸般乐器。每位姨娘带有一副香炉香几,一大盘沉檀黄熟在各箱头各桌上安放。丫鬟轮流添换,满屋香气,如在百花之中。随氏送过一道香茶,五姨娘开口道:“爷的言语,各位妹子都知道的了,俱要听奴号令。有违令者,把艾焙安放牝上,连炙七壮,罚跪一炷香,事情重大的,便押到爷跟前去发落。”众人俱称遵令。五姨娘道:“奴吩咐丫鬟,擂鼓一通。鼓绝,奴及妹子们并众丫鬟俱脱去上衣。二通鼓绝,解去抹胸裙子;三通鼓绝,脱去裤子。脱裤以后,都来听令。”说罢,命丫鬟起鼓。鼓声绝处,满屋人齐齐的把上衣脱下。二鼓绝处,各将抹胸、裙子解脱。三通鼓绝,各褪裤子,满房都站着赤条条寸丝不挂的女人。胸前悬着一双嫩乳,股间夹着片精皮,你看我,我看你,吃吃的好笑。五姨娘发令:“请先生床上靠定,看诸姊妹各献技艺,献技时要先吃粗乐,锣鼓一止,作起细乐。献技人上场要一出一出搬演,如做戏一般,方有兴趣。奴昨晚禀过爷来,爷说此论绝妙。不特今日献技如此,明日轮流交媾,也要如此。将来爷吃精后,令姐妹们通宵大战,也要如此哩!八妹,爷叫你做些轻巧事儿,你可先献一献,就与十五妹上床去伏侍先生。待诸妹献技已毕,再着十五妹下床献技。”八姨应允。丫鬟们大吹大擂一遍,作起细乐。八姨坐上床,把纤纤手指,撮弄那一张香口,听去俨如无琴之音,清浊高下,疾徐起歇,无不中节。素臣暗想:向有口琴之说,原来其妙如此。五姨等俱喷喷叹赏。琴止乐毕,随氏上床拥着素臣肩背,替他摩运胸腹。八娘便钻人口口口口,用春笋口口口口,拉素臣一手口口口口口口口,把头枕在素臣大腿之上,仰面看着素臣,嫣然微笑。素臣看他肚腹,晶莹饱满,约有六七月的身孕。想着又全是何肺肠,还叫他来戏弄,与古人胎教之说,反背何止天渊。
五姨道:“奴虽是考官,也同众举子一例入场,若竟占先献技,便觉不公,丫鬟们取骰盆来,待奴掷出色面,照点献技。献技之人即入里房,待外面粗乐一止,细乐一起即出房,献技毕退坐,随意吃食茶点。各位献毕,点出状元。粗乐一套送上鳌头。在鳌头上簪花披红,饮三杯喜酒,作起细乐,助状元交媾之兴。媾毕,粗乐细乐并作,各举子扛扶状元下鳌口口,科席正坐,考官领着各举子轮流把盏道喜,各执事人役叩首讨赏,伏侍状元穿着衣裙撤烛,鼓乐导送归第。”
号令已毕,举起骰盆,用两颗骰于一掷,掷出一对红色,轮该十三姨娘,丫鬟大吹大擂一回,作起细乐。十三姨出房,跨上床来。如西施歌舞一般,左右旋转,折腰摆肩,弄指舞臂,浑身绵软,竞似一根骨头也无。摆弄了一会,然后并足而立,将头向外反背垂下,渐渐垂至腿弯,素臣甚是耽心,怕他折断脊骨。那知一垂一垂的,直垂至褥,刚刚的反造了一座尖桥。那张口口,口口口口口口,正对着素臣之眼。众人齐声喝采。垂了一会,渐渐的仰起头来,仍复站好,面不改色,口不喘气,舒舒徐徐的下床而去。
第二就点着十六姨,在房把两脚抄放颈后,用手扳定,一俟细乐作起,便滚将出来,俨如一个银球,满地走滚,辨不出手脚头股,只觉花碌碌、光烁烁的好看。众人喝采一声。忽地滚上床来,素臣定睛细看,仍是看不清楚。滚了一回,歇在素臣面前,仰露口口,才看出手足钩连之状。仍复四面翻滚,滚落下地,又满屋乱滚一回,滚入里房去了。
十六姨之下,点着十姨。细乐一动,十姨一路筋斗翻出里房,四面翻滚,无比灵便,忽地一筋斗翻上床来,竖起晴蜒,鞋底朝天,两手及头着床,复把两只小脚左右开弓,上下牵址,耍了一回,双双的垂下里床,口口口口,直献到素臣眼鼻之间。众人喝一声采。十姨垂了一会,甩转脚来,仍是一路筋斗,翻入里房而去。
第四就点着七姨。七姨上床、仰跪而卧,点点香脐吸吸的动跳不住。须臾绕脐跳动。又须臾满腹跳动,一会肚皮挺高,如一只箸著儿在内矗起,至高尺余,将脐心翻了转来,红润如脂,湿津津的,只待要穿。忽地直塌下去,左边矗起,左边塌下,右边矗起,四面挺蠢,捉摸不定。然后把肚一胀,如十月满足,连心胸脐口俱凸高起来。像发了大酵,蒸出几斗白面的一个大馒头。忽地小腹里直涌起来,上面半个肚皮直塌下去,连两只胖奶都瘪做一点。忽地胸前直推起来,下面半个肚皮直塌下去,连口口都扯到小腹上来。忽地左边涌起,右边塌下,忽地右边推起,左边塌下。忽地满腹塌下,胸前两腰口口俱高,像一只银锅,亮晶晶的耀着眼儿。众人齐声喝采。七姨收转气儿,仍是瘦伶伶、紧窄窄一个雪白的好肚皮。素臣暗忖:京师绝技有做肚皮之人,想来不过如此。
七姨下去,点着十四姨。手中擎着一个鸡毛健子,尖上系着一股红绒朵儿,在里房一路踢将出来。初时或高或下,或左或右,尚是分明。踢到后来,如蛱蝶穿花,晴蜒戏水,纵送无端,飞舞不定。已看不出身分脚步,只把各人的眼光耀得霍霍不住。紧踢一阵,渐渐的慢将下来。有时以头点毽,有时以额碰毽,有时用腮,有时用嘴,有时用肩用臂用胸用乳用腹用臀用口,总只一努,那毽便直飞起去,落将下来,不论头额口口,横竖反侧,那毽就如浆糊粘成,再滚不下,把众人看得呆了。十四姨忽地一脚,把毽踢在仰承顶板之上,打落下来,便仰跌在地,那毽括的一声,打在口口骨上。用力一努,那毽打上顶板,也是括的一声,重复打落。十四姨把两脚踏地,口口口口口口,那毽儿上起下落,撺跳不止。那顶板合口口口上的声响,便如紧打绰板、乱鼓木鱼一般,拮括之声,连珠不绝。众人一片喝采的声响,便间着细乐,正在热闹,只见那毽儿括的一声落将下来,十四姨把两脚扳转,仰开口口,轻轻一夹,恰好夹住毽尖上系的红绒朵儿,立起身来,那毽儿在口口之下,一宕一宕的进房去了。”
至此方点着五姨娘,也是一路筋斗,却比十姨不同。十姨止能顺翻,五姨兼会反翻并翻悬空筋斗。真如狮子滚球,鲤鱼撺浪,把合房人看得眼花。翻上床去,也是竖着晴蜒蜒,却或把头松,或把手起,不似十姨把头手一齐着力。更兼没着绣鞋,连膝衣裹帛一齐脱掉,如一对剥白的水菱。一般的左右开弓,却一足伸开,一足屈向口口,把大脚拇指口口口口,伸缩进退,口口口一般。这只放开,那只又已口口,喷喷有声,然后两足姆指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反弯着腰,垂向素臣面前,口口口口,给素臣细看,众人喝采不迭。垂了一会,翻下床来,就坐在席,重复裹足穿鞋,面色照常,并不喘气。
点到十一姨。上床朝里而坐,把头低将下去,渐渐放在腿上,又渐渐的放至两腿中间,又渐渐的把两腿弯过头来,紧紧夹住,口口口口口口口。渐渐的凑合拢来,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把手在床上磨动,四面的旋将转来,如风车一般,轮的快捷。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众人齐声喝采。
十一姨之下,却点着十二姨。十二姨上床仰睡,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那手掌攒拢击下,便如鼓声磐声铙钹声。手掌放开拍下,便如木鱼声绰板声,手指轮拉而下,便如笙声萧声弦索声。十二姨将两手轮流拍击,忽轻忽重,忽疾忽徐,便如鼓板磬钹笙箫弦索一时奏响,俨如梨园细乐悠扬婉转,声韵铿锵,把一屋的人都听得目定神呆,连声喝采。素臣暗想:怎天下怪物总聚在一家。
十二姨下去,才掷着九姨娘。九姨娘道:“十一妹口口口口,奴却要口口口口;十二妹口口作声,奴还要口口作声。但其声甚细,求五姐止住细乐,待奴献丑。”五姨道:“九妹的妙技自然与众不同。”因吩咐停止细乐。九姨上床仰睡,把两足曲开,口口口口,用力一努,果然将口口挺出,口口口口,送入口中,口口口口,备极丑态。次便放出两瓣口口,口口口口,淅淅有声。众人侧目细听,有春蚕食叶声,有秋虫振羽声,有香露滴花声,有暗泉流石声,有冻雨洒窗声,有微风拂弦声,有儿咂母乳声,咨嗟淅浙,喁喁瑟瑟,满屋之人看者色变,听者神惊,错愕嗟呀,喝采不置。素臣暗忖:同一口口,怎这妖精就如活的一般。惊骇不已。
九姨献毕下去,五姨即以手合住骰盆,说道:“今日奉命主考,原只为要考出状元独占鳌头耳,既欲占鳌,则命题之意所重在口,奴与十妹、十一妹、十二妹、十三妹、十六妹这六本卷子,总末显出口口妙用,文宇纵做得好,皆不切题,落卷无疑。七妹因做肚而见口口之上下牵扯,高低鼓塌,是口口而非口口也,十四妹因踢毽而见口口之努凑捷速耸凸勇猛,是口口而非口口也,可作备卷。九妹口口,口口口口。灵活非常,口口口口口口,自必昂藏,口口口口口口,自必跳荡。吴先生之神口,非九妹之灵口,岂能敌之?欲定九妹作元,早占鳌头,以发吴先生之兴。如另有绝技。不妨仍献以待甲乙。”六姨与随氏俱道:“奴等并无绝技,请五姐姐即发令,送状元占鳌可也。”五姨娘道:“上了鳌头,便专为驾驭神鳌之事,九妹。你该用些茶食,呷些参汤,饱餐战饭,方可上阵鏖战。”九姨道:“不瞒恩师说,门生仗着生平本领,原想独占鳌头,茶食已经饱餐,准备着昆阳大战,只领参汤罢了。”五姨忙叫丫鬟送上。
各姨因要献技,俱紧挽平头,并未插戴花朵。因向随氏取出一匣绒花,丫鬟斟酒伺侯。大吹大擂扶送九姨上床。五姨号令两姨上床搀顺素臣仰睡伺候,哺送参汤。两姨扶持状元。揩抹掖持,大家轮替。除八姨外,不许一人空闲。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丫鬟作起细乐,各姨把绒花各簪,披起大红全纱,连进三杯醇酒。酒一入肚,淫兴勃然,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满头花朵,散落满床,口口口口口口,面上一阵阵泛起红桃花来。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丫鬟们贪看把戏,那细乐便不成腔调,断断续续,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众人正在看呆,九姨渐渐懒懈下去,只把素臣狠狠抱紧,肚皮贴一贴,离一离,身子颤了几颤,头也掇颠不定,浑身粉肉,珠汗淋漓,已将红纱浸透。眼闭口开,气喘吁吁,叫不出来。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众人笑声吃吃,忽觉得九姨声息俱无,大吃一惊。正是:
休夸采补长生术,那有金刚不坏身。
●第七十回 白昼压妖狐忽呈玉面 深宵论活宝曳尽洗尘心
一屋人都围将拢来,失惊条怪,五姨笑道:“这是丢了,有这们好死。你只瞧着他那脸儿罢,才知他死的那快活哩!”众人细看九姨,见那脸色异常妖艳朦胧,两眼如杨妃醉酒一般,描写不出那种酥麻疲乏之状,重复惹起众人淫兴。只见九姨微舒星眼,迷迷的笑将转来,道:“可是五姐唱的,便口口口,也是感激。有这们子好死,就死口口口口,也是快活。不瞒两个妹子说,你九姐有九丢之力哩!”众人听着那淫声浪气,看着那妖形骚状,个个淫兴大发,恨不得扯他下来,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八姨瘫化在交椅上,口口口口,恨不得打破那大肚皮儿。九姨咬住牙交,颠耸着说道:“好一件活宝,被他弄得浑身瘫化了,怎不睁开眼,瞧一瞧小私案子脸儿口口。五姐口口口口口口。如今侧睡下去,口口口口口口,可便有了主意?”五姨道:原“该是这样,口口口口口口口?”九姨当真侧睡下去,口口口口口口口。九姨狂叫道:“口口口口,哎哟,喉咙里发火,要冒出烟来了。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五姐,怎么着呢?”五姨被他说麻了,歪着头,靠在椅子上,回不出话来。七姨在里床拿着绣帕,口口口口口口,忽见十一姨一个粉面半个贴着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慌道:“十一妹满脸都是水了,怎不抬起头来?”十一姨道:“奴被九姐死了,爬不起来。好姐姐,替奴揩一揩。”各姨骚发,个个瘫麻,丫鬟们一齐动兴,出神落魄,笙箫弦索,寂静无声。只有九姨的哭声笑声,叫唤声,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搅做一片的怪响。
素臣自九姨上身,即闭目沉心,由着他摆弄起落,骚声浪气,百样肉麻,俱像死人一般,不闻不见,不痛不痒,直挺挺的咬着牙关,生生忍受,绝不乱神。一至九姨侧睡转来,把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百样难熬,觉得背脊中一股热气逐渐运至小腹,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心中一急,忽地睁开两眼注视九姨。只见愠在胸前的并非女子,竟是一个玉面狐狸,方知九姨真是妖精。急把身子合转,用力直压下去。九姨大叫一声,连连的放出臭屁,把满屋酥麻的人,都臭醒转来。七姨躺在里床,正拿着绣帕,待抹不抹的。被一屁弹进口鼻中去,叫声“哎哟”,晕死在床。随忙叫丫鬟们添香开窗,揭开门帘,那屁就如连珠炮儿放个不住。满屋女人都把湿透的汗巾塞口拥鼻,还只顾打起恶心,哕呃不止。素臣亏那香枕,将口鼻装推,未触其秽。原来九姨无比狂骚,用力太猛,一丢之后,精神已惫。再把花心尽力吞吐,愈复伤神,吸得素臣阳精将泄,不觉遍体酥麻,百骸弛放。正自眯着两眼,仰看素臣,忽被素臣目中纯阳精气如赤日一般,两道神光直射人来,双眸一定,登时现出狐面。被素臣看破,翻身压下。素臣虽尚无力,然本是铜筋铁骨,用劲而压。九姨精汇之后,又在将丢,怎当得起。要想脱身,头面被素臣胸骨压住,牝中又被铁棍般的阳物撑定了,如何得脱。渐渐的筋骨折断,现出原形,竟是一只浑身紫毛的大牝狐,伸着几寸长尖刀一般的利爪,好不怕人。众人俱在酥麻,忽被屁触,个个头晕恶心,拥塞口鼻;及至添香开闼,揭起门帘,臭气消减。忽见素臣身下压着一个利爪紫狐,吓得魂飞魄散!又见脚边躺着七姨,口流白沫,不省人事,一发害怕,抖战不止。五姨按定六神说道:“七妹正凑屁股边,必是臭气触狠,晕去了。”吩咐丫鬟扛进里房,姊妹们轮流替他摩胸揉肚,掐捏人中,去灌救转来。一面叫丫鬟开了外边总门,飞报与爷知道。素臣见妖狐已现原,心腹牝中,冷气逼起,方把身子挪转里床。随氏因窗开帘揭,身上觉凉,怕素臣受寒,忙扯一条被儿搭在素臣身上。众人也俱穿起衣裤,看那狐狸,利爪尖嘴,遍身深紫,无一杂毛。臀牝边淫水阴精尿粪流满半床。五姨叫丫鬟拿条单被,把下身遮过。
又全正在丹房,丫鬟不敢进关门,去禀知太太。太太大惊失色,忙到关门外,通信进去。又全开出关门,飞奔入房,摹然看见,吓得口定目呆。问五姨道:“这就是九姐吗?”五姨道:“九妹与先生交媾,忽然被先生压做这个模样;若不是九妹,九妹到那里去了呢?”又全定睛一看道:“这面庞依稀还是九姐.那知他竟是个狐狸!这爪利害怕人”因揭起单被看着满臀此边的粪尿精水,惹起恶心,连连作哕道:“快把这妖狐扛到他房里去,把床上的污秽收拾干净。”一面走下拔步,问七姐救醒不曾。里房丫鬟答应:“救醒转来了。”又全跨进里房看了一看,吩咐扛扶到他自己房里去。覆身出来,众丫鬟已把狐尸,连着披的全红抬去,尿粪收拾,仍把单被盖过褥上污痕。
又全坐上床沿,问素臣道:“先生怎便知道他是狐精?用何法制他?怎那脸面又不全变?”素臣道:“此名玉面狐狸。狐千年面色黑,此狐色已青紫,大约已七八百年矣。一则阳数该绝,一则大人福分,忽然现出原身,令小子稍效微劳,补报大人之德。玉面狐狸吸人元阳,元阳既竭,即吸其周身骨髓,无不为所害者!大人本质既好,复得补益,元阳既旺,故彼不忍遽害,久后亦必有性命之忧也!”又全悚然道:“学生诸妾,非娶即买,就有几个不明白的,也俱有亲人,知他底里。独此狐于旷野相逢,说是姓吴新寡,扫墓而回,一见目成,学生不合带回。因其色伎俱全,宠以专房,那知他竟是狐精!休说别的,只看那刀锋一般的利爪,就怕死人!若非先生除灭,学生这性命岂能常保?”沉吟了一会道:“先生如今是学生恩人了,以后当以师徒称呼,又全称先生为师傅,先生称又全为徒弟,一切大人,小子。先生。学生的字样,俱要收拾去的了。”向着众姨娘道:“你们以后俱称老爷,如有错称者。俱要处置。’”众姨一齐答应。又全道:“师傅元阳充足,又能除灭邪妖。即非吕祖回身,亦必真仙谪降;一切采战之诀,要求指救。明日与小妾们交媾,可容愚徒进来观看,当机指点一二。”素臣道:“这妖狐虽能害人,然不来加害于我;只因他露出原形,恐留下此孽,害及尊体,才忍心除灭了他!实在此时尚为哀戚,明日岂能畅乐?望缓期三日,三日之后,再伸前约,何如?”又全沉吟一回道:“师傅真是菩萨心肠,愚徒想起他从前情意,也不觉怆然起来!也罢,三日之内,只教这小妾替师傅温养;三日以后,再来求指点罢了。”又全起身辞别,各姨娘及丫鬟们,俱跟着进去。
随氏命小丫鬟舀些热水在脚盆内,叫大桃搀扶素臣洗净下身。自己进里房去,开出褥子,要换去床上的湿褥。素臣正洗之时,阳物直兴。大桃知是尿来,连忙用嘴吟咽。随氏同别的丫鬟寻出褥子,铺垫好了,尿尚未完。直待吃完,大桃方才起来,靠在壁上,扌文抹胸脯。随氏道:“老爷的尿真个好吃吗?你也合我说声,怎便这们乱抢。”大桃挺着胸脯,回不出话来。小丫鬟道:“娘昨日进去了,也是他偷跑出来吃的。”大桃抹了一会,说道:“今日这尿,敢有精在内,开头那两口就合那爷说的味儿一样。”随氏喝道:“臭私窠子,老爷吃了锁龙丸,还说甚精!给爷听见了,你休想活命。”大桃呆白了脸,才不敢做声。素臣心上暗暗喜欢。不一会,上边吩咐下来说:“九姨一事,不许张扬,怕外人议论,只说暴病而死。一样开丧出殡,名家戴孝三日。如有一人走漏消息,立时处死。出殡之日,除三姨不算,八姨身孕,十五姨伏侍老爷不送殡外,其余各姨,俱要送殡,好遮外人耳目。”素臣与随氏俱各欢喜。素臣喜的是开丧出殡,合家忙乱,或有机会可乘;兼且三日之内,无人再来缠扰。随氏喜的,是好与素臣说知心事,一则便可受用素臣腰间宝物,二则可以跳出火坑。
到得晚来,随氏陪着素臣睡下,说道:“又全凶暴非常,奴虽被他宠爱,刻刻提心吊胆,如伴虎狼一般。恩爷若得脱身,务必带奴出去;情愿为恩爷婢妾,伏侍终身。”素臣道:“论起正理,你是他妾媵,就该一心向他,不该另起别念。但此人不特淫凶,而威逼自己姬妾与人交合,不从则殴打致死,性与人殊,非夫主矣!律上原有逼勒妻妾与人通奸,本夫治罪,妇女不坐,离异归宗之条;可见又全算不得夫主,你也可离异归宗的了。但说要带你出去,想来断断不能!我现在手足无力,即有人救拔,亦只可自顾一身,岂能兼带你去?至欲为我妾媵,尤断使不得!你感我从前救命之恩,我感你现在周全之德,虽则沾皮着肉,此心毫不涉邪;若终为我妾媵,则两俱负心之人,何颜于世?我虽非相士,而柳。庄相法,颇知其概;连日但见汝面,今日并牝腹脐乳,都看分明,与相书所称贵相,十有六七;我若得脱身,必留心设法,来救拔你出去,择一佳配,了汝终身,再休说婢妾的话!”随氏道:“不瞒恩爷说,日中看见九姐骚发,惹起淫兴,难说难言。若非九姐一死,岂能耐到此时?但九姐说的,恩爷那物是一件活宝,奴的牝户,又全也说是一件活宝,恩爷既说感激着奴,就把那活宝给奴一试,奴是不消说感恩爷的了。也把奴的活宝,给恩爷一试,岂不大家都报了恩吗?”口里说着,一手就来把弄素臣之物。素臣忙把手扯开,紧紧的捏住说道:“你方才说那婢妾的话,尚为终身起见;如今竟专为淫欲,一发不成话了!我且问你:九姐的相貌态度,可爱不可爱?”随氏道:“他相貌娇艳,态度风流,怎么不可爱?”素臣道:“他现出原身,臀牝问专堆尿粪,可爱不可爱?”随氏道:“不要说可爱,奴被他把胆都吓破哩!但他是妖精,奴须是人身,恩爷怎说这话?”素臣道:“我不是把他来比你,却把他来比我;他虽是可怕,还不如我死后怕人哩!”随氏道:“恩爷又来了!恩爷就如仙人一般,怎比起那狐精来?”素臣道:“我若死了,不消几日,满身皮肉就臭烂起来,七窍中流出血水,蛆虫搅满,臭秽难闻,比九姐初死的形状,更自怕人,你看着可爱不可爱?再到后来,发脱肉消,光剩一个无眼无鼻的骷髅,几条虫蚁食剩的枯骨,你看着可爱不可爱?”随氏道:“恩爷怎说出这些话来吓奴?爷须是个活人。”素臣道:“人有个不死的吗?只消在这上头想着,那淫念就消散下来。不特我久后必如此,即你的花容月貌,到那时也一样臭烂,被蛆虫搅食,血肉淋漓,过后单存一个骷髅,几条枯骨!”随氏道:“爷不要说了,吓坏奴也!”素臣道:“不特久后必然如此,即如今日,九姐那种花容月貌,那种风流兴致,不算他是狐精,算是好好的人身,只要那丢的时候,一口气接不上来,便满身冰冷,眼睛翻插,人中吊转,手足僵直,不几日就臭烂起来了。你看着可爱不可爱?再如今日,我被他收吸,元阳一走,登时手脚放开,眼翻舌吊,尸骸冰冷,不几日就臭烂起来。你看着可爱不可爱?”随氏怕道:“爷不要说了,吓死奴也,爷放着手,奴一条胳膊都麻木了。”素臣忙把手放开,问道:“此时淫兴可减些?”随氏道:“被爷说得渗濑死了,还有什么淫兴!”素臣道:“如此,你可把身子放开些,我和你讲说做女人的道理。”随氏真个把身子挪开。素臣道:“女子四德三从:四德是妇德,妇容,妇言,妇功;三从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粗粗的合你讲说;妇德要婉娩顺从,在家孝顺父母,出嫁孝顺翁姑,敬重丈夫,和睦妯娌,不可骄奢淫佚。妇容要端庄静正,梳洗洁净,不可涂脂抹粉,举止端重,不可扭捏轻狂,衣必周身,虽盛暑不可露体,出必蔽面,虽亲戚不可妄见。妇言要安详慎密,非礼之言,不出于口,不可有嘻笑之声,不可有粗暴之言。妇功要调和饮食,纤织丝麻,洗涤衣裳,或帮夫生活,或教女针凿,一日到晚,俱不可贪闲图懒。在家则从父,父字内包着祖父母,父母,伯叔,兄嫂,有父母则从父母,无父母则从兄嫂,自己婚姻之事,及一切家务,俱听主张,不可违逆。出嫁以后,即从丈夫,嫁鸡随鸡,凡事俱要顺从;但若遇又全这等丈夫,却又不可一味顺从,要保守自己节操,宁死不辱,方是正理。夫死之后,便须从子;从子与从夫、从父不同,父与夫有过失,小者屈意勉承,大者委曲讽谏,若子有过失,当严切训戒,不可任其胡行,但将此身命,与子胶粘一片,贫富苦乐,安危生死,分拆不开,便是从子。你生于小家,自幼未闻正言,未见正事;到了这里,所见者皆妖冶之状,所闻者皆滤浪之声,与那妇德,妇容,妇言,妇功,事事反背。再被又全这厮教导逼勒,把淫欲之兴开发尽情,廉耻之念消磨净尽,以致赤身拥抱,不觉可羞。欲心一动,便淫兴勃然,欲图苟合,须知一霎欢娱,转眼即过,终身污辱,渝洗不清。譬如有人骂你是猪狗,你岂不羞怒,然人与猪狗,只在有廉耻没廉耻上分别。猪狗惟不识廉耻,故不必配耦,俱可交合。人惟知有廉耻,故非我配偶,即不肯苟合。既肯与人交合,即与猪狗无异,又何禁得人的唾骂?要晓得阴阳二道,不过为天地广化育,为祖宗绵嗣续,并非为淫乐而设。只要把廉耻看重,淫念自消,又何知何者为宝?何者非宝?况此二物若是平常可厌,方是宝贝。倘有一毫异人,便是破节丧身、祸害不堪之物。即如九姐,虽是狐狸,亦有灵性,如有人骂他猪狗,岂不忿怒?只因把我之物当作活宝,便百般淫戏,全无廉耻,真猪狗不如矣!倘我之物甚是乎常可厌,则彼断不至死。惟看作活宝一般,所以淫兴大发,极力摆弄,以致精泄神离,现出原身,立时丧命。世上愚人不惜名节,纵欲丧命,与九姐一样的很多,总受这活宝之害。你之物,若果是活宝,我看去便如火坑一般。一入其中,便如焦皮烂肉,登时烧死;我之物若果是活宝,你亦当看做利刃一般,一触其锋,便要刮肠破腹,登时戳死,淫念自消,性命可保。再把那不肯做猪狗的念头,推广开去,便可尽四德三从的道理。把不肯受人骂猪狗的良心,时时提起,就不至不顾廉耻,只图淫乐。岂可迷而不悟?错认火坑利刃做活宝?又岂可贪欢苟合,忘廉丧耻,致与猪狗无别?我若得脱身时,将来救拔你出去,便当认定廉耻二字,刻刻提起不肯做猪狗的念头,把阴阳二道看做火坑利刃,惟恐焦皮烂肉,破腹刮肠,专心去尽那三从四德的道理,帮夫做活,勤俭操家。再凭着你这相貌,嫁一有出息的丈夫,承受皇家花浩,生男育女,受享荣华,比着那忘廉丧耻的片刻欢娱,做那贪花早死之鬼?岂不天差地别?我因感你之恩,故此尽情吐露,不顾唐突,求你仔细思量!倘得回心转意,改头换面,便是我报你之恩了!”
随氏听着素臣的话,面上冷一会,热一会,冷了又热,热了又冷。忽地垂泪满面道:“奴真狗彘不如!细想从前之事心如刀绞,何颜再生于世,只索死休!”素臣连忙安慰道:“你因年小,习见习闻,兼为强暴所逼,以致如此,非你本性;只要知道改悔,便是好人,休说那要死的话!”随氏半晌无言,叹口气道:“奴若便死,怕有变头,反致累及恩人!奴总以恩人之言,刻刻提在心头,立誓改悔,不敢再萌邪念便了!”素臣欢喜道:“但愿如此,便反邪皈正了!任你贞媛,一念错了,可为淫女;任你淫女,一念转正,可为贞媛!但一时之感悔甚易,日常之持忍最难;须要常如此时之念,才保得廉耻,不至人于禽兽之途耳!”随氏垂泪道:“思人前既救奴性命,今复全奴廉耻,奴若再不以恩人之言,刻刻提醒此心,便真个狗彘不如矣!但此时与恩人一床睡着,即觉如坐针毡,便怎么处呢?”素臣大喜道:“你这一念,便是人兽之分了!不要说你以女子而与男子同睡一床为可耻;即我以读书守礼之人,而与你一少年女子同睡一床,又岂不可羞,可辱?但事有经权,拘沟渎之小节,而误国家之大事,又断乎不可!不瞒你说,我受东宫厚恩,欲为他出一番死力,所以忍辱偷生。我前日起得一数,应在三日之后,即可脱祸。幸喜今日因妖狐之死,三日内可免污辱。三日后倘得脱身,便当来设法救你出去。若不行权忍辱,致有变头,岂不误了大事?只要各提此心,不萌邪念,日间有人之时,仍替我抚摩胸背,如亲属伏侍病人一般,夜里就如此时,各不沾身,也就算坐怀不乱了!”随氏道:“恩人若果三日后可以脱身,奴还敢避甚嫌疑,致误恩人之事?但自被恩人提醒,觉着此地一日难居,恩人出去后,是必留心,早来救拔!”素臣道:“这是我切己之事,不用叮咛,是必留心。”两人说了三更多天的话,素臣因压伏妖狐,随氏因狐死被惊,倦乏不过,沉沉睡去。直到天明,丫鬟开门进来,方才惊醒。
自此日间有人时,随氏就如女儿伏侍病父一般,抚摩捶捏,加倍尽心;无人之时,素臣便把四德三从,做女人的道理,曲折开示,警切提撕;到了夜间闭门以后,便各人一被,里外分开,不相沾着。又全把素臣当做真仙,叮嘱随氏加倍奉承,不许一刻相离。外边百般忙乱,连那拢棺奠祭,都不教随氏出去哭拜。到二十六日一早,除太太及八姨、随氏外,都去送殡。随氏房里,也打发两个大丫鬟去送,只剩一个小丫鬟在房。晚饭以后,丫鬟出去倒净桶,素臣乘着没人,下床欲试足力,打算乘空跳出。岂知身重足轻,不能快走。眼见墙门插天,门户严禁,情知无益,不觉垂下泪来。随氏问:“恩人起数,向来可准?应在何时,可以脱身?”素臣道:“我的数是准的,应在今日亥时。”随氏道:“既是应在亥时,此时何必愁烦?只是恩人若去,必加罪于奴,奴虽甘心受死,但该怎样对答他呢?”素臣道:“我见又全酷信神仙,我已有计,断不连累及你罢了!”须臾,送殡人归家,外边人闹得雪乱。又全着人来问说:“九姨死在这边,可叫道士进来镇压?”素臣忙回出去道:“有我在此,何用道士?”又全深悔失言,就独空这一所的房子,不叫道士进来。定更以后,外面法事已完,满宅镇压,锣声炮响,轰闹不绝,直到二更天,方才寂静。随氏忽然想起一事,跌足道:“这便怎处?”素臣忙问:“何事?”随氏涨红着脸,说道:“恩人吃的那锁龙丸,离着那兴龙酒、追龙汤,是没法解救的;那酒合药,俱收在丹房,没一人敢进那关门去的,如何是好?”素臣道:“不妨,一则因我先天本好,二则反亏那妖狐的花心,百般锁吸,那时就觉有阳精流动。后来大桃吸尿,猜说是开头两口是精,大约可以无忧的了。”随氏垂着头,低低答道:“这便还好。”素臣观词察色,知随氏廉耻之心,油然生发,暗忖道:“这尚中人之姿,我若能得出火坑,当以力救之!只是我前日起的一数,如何不准?卦外之卦,俱已全准,拟阴有变,十八房轮转,正应在焦氏身上,应受毒害;可敬焦氏,不就又全之逼勒,宁受家主之殴打,我当一并救之!记得十八日进来,至今日已是七日,当在亥时脱身,且再转他一数以准之。”因复轮过卦来,乃属地泽雷,雷复飞升,孤阳得离群阴,与前日之数,大同小异,应在亥时无疑矣!即取出一粒紫药,在壁上题几句云:
我本大罗仙,归洞方万年。与君十五妾,宿世有前牵。偶因动凡心,故犯七日遣。狐精八百载,食人已三千。功成除妖孽,为此复升天。焦氏性虽拙,宗支仗他延。汝宜须好待,莫与受熬煎!金丹三五粒,再来聚前嫌。此约君知否,还来拍汝肩。
彭终有日,明镜月团圆。江城五月内,梅花落无边。
素臣写完,一齐解说与他听了:“又全若见此,即得免你之祸,更得免焦氏之害。”随氏道:“恩人写下此字,倘没人来,如何是好。”素臣道:“包管有人即刻就来。”随氏道:“是何等样人?”素臣道:“数上是个女人。”素臣这话尚未说完,只听得刮辣一声,两扇纱窗洞开,一个武士,面如金纸,眼似铜铃,头扎黄巾,身穿软甲,腰悬宝剑,足履绣鞋,轻轻落下。素臣道:“感谢救拔,等候多时了。”那武士更不回言,背负着转身一蹬,已立在对面高墙之上。随氏定睛急看,已寂然不知去向矣!正是:
已见昆仑从地出,岂无红线自天来?
●第七十一回 看壁词痴人入化 谈天性侠女惊叱
随氏惊疑了一会,悄悄的关好纱窗,脱衣上床,假作惊醒,连连喊丫鬟进房问:“老爷到那里去,怎不在床上了?”丫鬟都吃一惊,拿着大蜡烛,各处照着,随氏光身搭拉着一条裤子,同着找寻,复至里房并院子夹巷,翻天的寻觅,不见踪影。随氏盘问丫鬟房门扣搭,丫鬟道:“昨日关房门出去,是搭好扣搭的,方才来开,仍是搭好;现在各处窗及总房门,俱是扣搭好的;这老爷从何处出去?”随氏哭道:“若老爷不见,我是只好上吊的了!”丫鬟听说,一齐害怕,登时哭哭啼啼。随氏穿起衣服,又到丫鬟房里,搜寻一遍,只少翻起地皮。忙叫丫鬟,去敲门报信与爷。大桃见随氏着急,只待寻死,悄悄吩咐:“守紧着姨,若放他死了,俺们便都没命!”同着大丫鬟,慌去打门。里面的人,都因连日辛苦,睡死了去,那里听见!大桃只得寻块石头敲撞,才得接应进去。又全连裤子也不及穿,趿上鞋儿,裹着一件皮衣,飞奔入房查究。随氏满眼挂着涕泪,告诉又全说:“是好好抱着老爷同睡的,梦醒转来,就不见了老爷,慌忙喊叫丫鬟进房,各处寻到,没个踪影。”又全喝鬟丫,将随氏剥去衣服,跪在地下,骂道:“你这没良心的奴才,你还想性命吗?这样一个仙人,你放他去,误我大事!待我审问明白,拿尖刀挑出你那黑心来,看是怎么生着的?我把你那样看待,你被他入肉快活了,就顾他不顾我吗?”随氏发抖痛哭道:“受爷深恩,百般伏侍老爷,……”又全怪喝道:“什么老爷?我贪着他精好,要常远受用他的,才是这般待他。他这样没良心,串通着你逃走,还是什么老爷先生的撒那声吗?”随氏道:“百般伏侍,原图他死心塌地,补益爷的精神。奴也是个人,也有灵性,岂不知道爷的法度,敢放走他?奴若贪图快活,还肯放走他,又不同他逃走,在这里受爷的法度!只因他口口感念着爷的恩德,手脚又不能行动,奴才放心温养着他,夜里好好的抱着他睡觉。忽然做梦,那算命的就像仙人打扮,嘱咐着奴说:‘是玉帝召他去,不能耽搁,教奴转谢着爷,说将来还要送仙丹来。’他没说完,就踏着一朵云,飞上天去。奴吓醒转来,床上已是空空的。连忙喊醒丫鬟摸进来,各处照着,连床底箱罅,小院夹巷,没一处不寻到,只少翻地皮。各处天栅窗,又都关好,房门又是丫鬟开进来,说是扣搭好的,奴又到丫鬟房里翻一个遍,总房门、院门又都闩好,不知是怎样变化出去的?急得奴只待上吊,生生的被丫头守住了!奴若有一点歹心,爷便碎剐了奴,奴也死而无怨!”
此时各房姨娘、丫鬟、仆妇,已挤满一房,都替随氏捏着两手的冷汗。又全吩咐,采过三个丫鬟,剥去衣裤,赤条条的跪下,喝道:“你们昨晚是什么时候睡觉?院门房门可曾闩扣好的?那算命的可在床上?后来如何知道他逃走?你们起来,这院门、房门,是开的关的?那算命的日间可曾下床走动过?逐一从实说来,敢扯一句谎,就立劈了你!”三个丫鬟一齐哭着说道:“昨日一更多天睡觉,总房门、院门是先闩好的,房门还是大桃扣好的,那时姨合算命的都睡在床上。半夜里姨怪叫唤起来,丫鬟们进去,房门还是扣好的,算命的不知那里去了。姨光着身,搭拉一条裤儿下床,合丫鬟们遍处寻到,只除地皮没翻起来。姨又到丫鬟房里搜寻,又只除地皮没翻起,各处的窗门户都是闩搭好的。算命的从没下床,连尿都是大桃含着鸡巴吃的。姨哭着只待上吊,是大桃叫小丫鬟看着,才敢进来敲门报信。外面的门,又都是关好的,不知算命的从那里出去?”又全呆在椅上,暗想:这真不像是随氏放走。各姨猜说:“莫非真会变化?”
又全沉吟一会,忽然想起,忙着人去店中捉拿徒弟。恰值店家来报:“徒弟于夜里在逃,不知去向。”又全愈加疑惑,查问外面门户,可曾开动,自己走出院去,四面观望,见檐瓦整齐,墙头并无痕迹。须臾,外边回进来说:“外面几十军门户,一重没开;方才店中来报,还站在大墙门外,没敢敲动。”又全寻思:这样围墙,插翅难飞?又是吃了坠阳丸的,如何逃出?莫非真是个仙人么?复身进房,一眼就看见板壁上的字儿,忙近前一看,失惊道:“原来真是仙人!”又重复逐字细看一遍,惊喜道:“这诗上明说着,还来送金丹,又嘱咐我看顾他两人;仙人的说话,还敢违拗吗?”因一手拉起随氏道:“是我错怪你了!谁知这师父真是仙人!炔去穿好衣服,你看见师父写这诗吗?”随氏道:“那算命的总没下床,那见他写什么诗?”又全道:“罪过,罪过!怎还叫他是算命?以后你们都称为仙爷。你还是他前世的妻子哩!将来还要送金丹与我,合他那梦,一些不错。你也不是做梦,是师父显的神通,我好快活。你们都看这诗,不是明说着吗?这字写得龙蛇飞舞,不是仙人,也写不出来!”五姨道:“这字也不是墨写的,怎这们青巍巍、紫烁烁的?”又全定睛细看,把手指蘸着唾沫去擦,又擦不下颜色来。说道:“方才还像是墨,怎这会子,只顾变了颜色。”五姨道:“俺们一屋子人,怎头里总没瞧见这诗?”又全失声道:“是呀!我头里怎也没瞧见?莫非仙爷还在这屋里?快叫那三个丫鬟起去,穿好衣裤,来点香烛。”一面就要跪下去磕头,却想着没穿裤子,忙叫丫鬟去取衣裤鞋袜,并请太太出来。
各姊因又全惊疑,大家都回头掣颈,疑神疑鬼,真个像素臣隐形在屋。独有随氏肚里明白,暗自好笑。不一时,太太已到。又全穿着好了,先拜了八拜起来,备细述与太太知道。太太失惊道:“你今日说他是吕祖,明日说他是纯阳,妾身总不肯信;后来九姐现了原身,才有些信意。如今看起来,竟是仙人无疑了!他这诗的意思,老爷可解与妾身一听。”又全指着道:“这头上两句,是说他是大罗天仙;这两句,是说前世与十五妾做过夫妻;这两句,说因想着十五姐,动了凡心,才受这七日的灾难。”太太道:“老爷这样尊奉他,日夜守着他前世的妻子,怎还说是灾难?”又全道:“他为动了凡心,把神仙职分几乎弄掉,若不是压死九姐,还不得升天,不算是灾难吗?这几句,说九姐是八百岁的狐精,已吃过了三千个人,仙爷因除灭了他,才许他仍复仙班,不得再留人间的话。”太太道:“吓死人!怎九姐这样娇柔,会吃起人来?”又全道:“你没见他那爪儿,如刀锋一般的快利,若非仙爷除灭,久后我们这一屋之人,怕不都被他吃下肚皮里去!这两句,说三姐性子虽拙,我的宗支还仗他延接下去;这一句,是叫我好待三姐合十五姐。”太太道:“十五姐不消说了;这三姐拗着,不肯奉承他,怎的爷转不怪他?”又全道:“这才是神仙哩!宰相肚里好撑船,何况仙爷是大罗天仙?这几句,是说还要送金丹给我的话。只这拍肩彭四字,懂不的,下面这些话,也不甚明白,你们众人,可有懂得的?”各人面面厮觑。惟随氏经素臣解说,一则记不清楚,一则不敢招认。太太道:“只有三姐满肚骨董,除非去问他。”又全道:“我原要去看他,亏他是没恨心的,我去说知仙爷之意,安慰他一番,就便问他。”说罢,慌慌的进去了。
太太问随氏道:“谁知你前世竟是仙人,以后和你姊妹称呼了。”随氏道:“太太是何等人,奴是何等人,怎敢姊妹称呼?”太太道:“仙爷救了我一家性命,贤妹就是恩人,怎不好姊妹相称呢?”太太必要改换称呼,随氏必不敢依,众姨都在哄劝。又全欢天喜地的,走进房来,看见众人形状,问是何故。众姨把太太之意,及随氏不敢依的情由,述了一遍。又全道:“这太太主意不差,连我们都要改口,太太既认做姊妹,我以后就称仙姨,你们俱称仙娘;他只叫我姐夫,叫你们做某姐。我以后也不敢进他的房,等仙爷再来赐了丹药,请了仙旨,若是我与仙姨还有姻缘之分,再与他重续前缘。”太太道:“这转是妾身不是了,怎叫妹妹独守空房?”随氏忙接说道:“爷的主见极是,仙爷既说还来,等他来时,听他主意,才见爷的诚心。倘或触怒了他,不给丹药与爷,岂不是奴之罪?奴受爷的大恩,敢贪着一时欢乐,致误爷的大事!望爷及太太详察!”又全大喜道:“你说的话,句句从我肚肠里穿过去的!我只怕恼了仙爷,致误大事,才说这忍心话,你不怨我,反安心乐意的肯成全我,可见前世真是仙人,今世现有半仙之分了!但方才说的这些称呼,却断要依我,才见我待仙爷的诚意!”随氏恐有变头,说道:“别的只得听从,独要称爷做姐夫,却断断不敢!”又全沉吟道:“也罢,仙姨以后只叫我李爷便了。”随氏也便依允,自此把称呼都换过了。
又全道:“方才我去问过三姐,三姐说拍肩二宇,是仙人洪崖故事,我很知道,只一时相不起来。那彭就是彭祖,吃了仙爷的金丹,就要活到八百岁哩,你说造化不造化?临末几句,是桓伊、吕祖的故事,我却记不清了,总是约着再来的日子。三姐说:‘明镜团圆是十五,梅花是正月;又有什么江城大罗天仙依傍,又有仙姨帮衬,怕不升上一级去,也做个天仙?就可长生不老,真个要快活死我也!”说罢,复向壁间逐字看玩,喷喷叹赏。又取水来揩洗,愈擦愈明,休想擦下一点颜色,分外紫巍巍,青烁烁,光彩突突。指与众人道:“你们只看这字,不是天仙还写得出来吗?”
大家咋舌惊叹。又全添上香片,剪去烛花,领着太太。随氏及各姨一齐叩拜。又全道:“徒弟肉眼凡胎,不知恩师仙爷是大罗天仙,一切看待不周,死罪,死罪!”复拜了八拜起来,向太太及各姨道:“我悔死了!那两日若不替那狐精开丧出殡,你们俱得与仙父交媾,便过了仙气,求他当面指点,得了采战真传,此时便可修炼。若早知他是肉身仙人,就是太太,也该陪他同睡一夜,过些仙气也不枉合我做夫妻一场!”太太涨红了脸,说道:“合仙人同睡,就真个过了仙气吗?”又全道:“怎不过了仙气?那白牡丹不是同吕祖睡了三夜,就做了仙人?秦国的弄玉公主住的百尺高楼,仙人萧史乘着凤凰到他楼上,日日与他同睡,过足了仙气,便把那公主的肉身都带上天去。休说与仙人交媾,就是吃了仙人的粪,都是要成仙的。”太太不信道:“与仙人交媾,说是过了仙气,还有这道理。怎那屙出来的臭粪,都是好吃的?”又全道:“我说个故事你听,你就知道。有那一府,那一县,一座桥上睡的花子,半夜里醒来,见八个人也是花子模样,在那桥上吃酒行令。这睡的花子偷眼瞧他,只见菜碟里,都是活蚱蜢,一个个跳人八个人嘴里去,给他吃嚼。这花子疑心是仙人,跪着问他求讨。八个人起身就走,这花子爬起去追赶。七个人走的快,如飞去了;只有一个瘸子,走得慢,被这花子扯住求告。那瘸子说:‘你瞧着我光着身子,把甚东西给你?给一堆屎你吃罢!’蹲下去,就屙出一大堆的屎。这花子把手去捞来,拿到嘴边,想起了恶心,便在一株草上揩抹于净。那知那草登时长发起来,那颜色就是金子一般。花子才懊悔,要去吃那堆屎,不防一只狗赶来,把那堆屎都吃尽,那只狗登时就踏着红云,上了天去。至今那黄金色的草,长有几丈来高,霜雪不凋。才知道那八个就是八洞神仙,那瘸子就是铁拐李。后来那桥便唤做升仙桥。载在那一省志书上,那有假的吗?”那小丫鬟道:“大桃姐吃了仙爷的尿,怎还不上天去?”太太道:“那吃屎的就成仙,这话到底信不的。你吃了仙爷的精,不比大桃吃的尿更好了?怎还要仙爷来赐仙丹,才得寿长八百呢?”
又全道:“我也想来,仙人的等级,原多着哩。比如官员里面,宰相也是官,巡检典史也是官;宰相放一个屁,不比巡检典史说一百句话,还响当些!那铁拐李与吕祖,同是上八洞天万劫不坏的金仙,合官员里宰相一般尊贵了,他的神通还估得出的么?仙爷虽是天仙,思着凡还要谪降,也只说逍遥各洞天,不知是中八洞,下八洞,若是下八洞,便差的远了!比如宰相要给你官做,他只一开口,你就是个官儿;京堂科道,就须保举引荐,慢慢的替他打算。所以吃铁拐李粪的,就成仙。吃仙爷精合尿的,还不能成仙。但虽不能成仙,也要有些仙缘,才得尝着那仙精的妙味。只我一人知道那种补益?是你们通知道的。若没有仙缘,如何吃得他。至那仙尿,虽不及仙精,然必有好处。只叫大桃实说出来,你们就知道了。”太太真个盘问大桃。大桃见又全说有仙缘才得吃仙尿,遂分外形容道:“仙爷的尿又香又甜,又鲜又肥,那肥就比奶子还肥,那鲜就比核桃仁还鲜,那甜就比西瓜瓤还甜,那香就比蔷薇露还香。吃下去,从嗓子直到小肚子都是热洋洋、酥融融的,说不尽那种的受用,真个比人参桂元汤补益多着哩!”
又全和大桃一番说话。把太太和各姨俱说浑了,懊悔前日无缘,没过着仙气,吃着仙尿,你看我,我看你的,百不自在。又全道:“何如?我如今主意要把杏绡抬起来顶了狐精的缺,把大桃抬起来顶了仙姨的缺,挂做十七十八的位次,空着九合十五的名数,仙爷虽为仙姨下凡,却亏着杏绡引进,要算一个功臣,他又伏侍过仙爷洗澡,同睡半夜,算来也有些缘份。大桃那日就抱着仙爷同睡去,连日吃过仙尿,他那身上皮肉,也与别的丫鬟不同。把他两人拔了起来,使仙爷知道,也说又全有个敬心,是与仙爷沾着皮肉的,待的都与众不同。今日就请医生替三姐调治,将来诸般好待他。太太房后,现空着五间大房,请仙姨暂住。等仙爷来禀明,若还有姻缘之分,就称呼为后堂太太,与太太如娥皇、女英一般,不分大小。将来封侯拜爵,便请两副封诰。仙姨这房,就给大桃住着。这板壁起到后堂,每月朔望二日,在板壁前装点香烛,大家礼拜,以表这点诚意。太太,你说我这主意可错?”太太道:“主意是不错,只恨妾身没福,休说别的,只这样肉身仙人,现住在家六七日,连面也没见过一面儿!”各姨未沾皮肉,亦俱懊恼。又全道:“只是我没主意,我那时却认不真他是仙人,他若再来,务必求他合太太同睡一夜。那仙人是大慈大悲的,肯济渡人,太太现又与仙姨给做姊妹,断没不肯的事!等太太睡过了,再替他们说情。你们都是赤身伏侍过仙爷的,情管也受用得成仙卵,过得仙气哩!”太太及各姨方才回过意来,巴想那后来的造化,大家欢喜。独把一个已经皈正的随氏,听着一派痴话秽言,又是好笑,又是好气。
是日,即将随氏迁入正房,拨了六名丫鬟,两名养娘伏侍。把杏绡、大桃抬放作妾,晚上大开筵宴,怕搅扰随氏,专送一席,任随氏在房自在而饮。随氏吃过,正待安息,只见两对丫鬟,提着纱灯,照杏绡、大桃进来,铺毡叩见。随氏慌忙去扯,杏绡道:“是爷定下的,见仙娘合见太太一般,是必要行大礼的。”两人叩拜起来,随氏道:“二位喜也!”杏经济基础绡掩着小口,只顾要笑。大桃皮肤燥痒,喜得扯开了嘴,合不上来,都说是靠着仙爷、仙娘洪福。二人出去,随氏收拾上床,想起素臣妙计,不特免奴打骂,并得全奴廉耻。但不知武士何来?此时安息何处?将来何时救奴出去?随氏自在猜想。那知素臣出去,又受一惊,却是为何?那武士负着素臣高低跳跃,起步如飞,二更多天,走有百十余里,来到一座深山。山岩之下,有几间茅屋,轻轻叩门三下,里面一个粗黑丫鬟开进,那武士把素臣放下,自进里边去了。素臣拱立而待。不一会,走出一个女子来,素臣举目一看,只见:
发挽乌云,肤堆白雪;蛾眉入鬓,翠生生斜卷浓烟;凤眼垂珠,光烁烁半含闪电。伏犀贯顶,琼瑶鼻直起天庭;飞鸟衔桃,绦纱唇紧包地阁。秋香色一条绫帕,横束着铁铮铮绰约小蛮腰;湘水痕八幅罗裙,平遮过窄伶伶夭矫凌波步。
那女子朗朗而言道:“吾非世人,乃泰山碧霞元君位下,灵报司仙使。泰山日观峰下,有玉面狐狸幻作人形,吸人精髓,贯盈数绝,死于汝手。他有子孙眷属,告在元君位下,说汝既淫其躯,复害其命。元君震怒,因本使主管此山,特敕拘汝魂魄,审明解勘。本使因汝素有直名,不忍遽伤尔命,特命黄巾力士摄汝前来,勘定口供,再请元君法旨。”说话时,只见那武士提出许多鲜血淋漓的心肝,撩在地下。那女子指着道:“本使这里法度利害,若有一字藏露尾,便要照样处置哩!”素臣微笑道:“碧霞元君,乃小说荒言,道书诞说,何尝实有其人?元君既属荒唐,则仙使更为诬捏!若说妖狐之事,我误落又全坑堑,精亡力乏,欲避不能,欲辞不得,几番欲捐此躯命,而上念东宫,下思老母,不敢拘沟渎之小节,而误国家之大事,是以舍经为权,任其侮辱。然身居粪秽之中,而心超埃垢之外。迨至妖面忽呈,雄心勃发,歼此妖孽,以免流毒世人。此则事偶相会,数适其然,何云既淫其躯,复害其命?恩姊不惜男女之嫌,黑夜背负,出之虎穴。难弟感恩刻骨,方欲竭诚叩谢,再求示援救之故。何乃装神捏鬼,唬吓起难弟来?实所不解!”那女子变色按剑,厉声喝道:“满天地间神明仙使,罗列森布,非汝腐儒所知。妖狐自取歼灭,亦姑弗论。只问你合那十五妾,日夜同床,所作何事?还敢说是心超埃垢之外!本使因你薄有时名,肯据实供招,或可将功折罪,要在元君前竭力保救;怎反说元君为荒唐,指本使为诬捏,不把罪情一一首出,岂谓吾剑不利耶?”说罢,一剑劈下,把一张桌子,劈分两半。素臣笑道:“那十五妾,姓随,因我曾救他性命,百计周旋。我和他虽同宿一床,但有感恩服德之心,并无苟合私通之事;此心惟天可表,亦不必求白于人!我文素臣一生守正,不信邪言,若说元君不是荒唐,仙使不是诬捏,虽斩头沥血,不能改易其辞!欲杀即杀,何以怒为?”那女子收剑入鞘,伏地谢罪道:“文爷真天人也!”素臣慌忙拜伏于地道:“难弟蒙恩姊救援,该拜谢活命之恩,何敢反受恩姊之礼?”
大家平拜起来,分宾坐下,丫鬟送上香茗。那女子道:“奴家姓熊,小字飞娘,幼慕红线、聂隐之风,略知掷剑跳丸之术。久仰文爷大名,因受方兄重托,故不避嫌疑,黑夜相救。只因遇见李家之丧,路人皆知棺中系一玉面狐狸,与星士交合泄精而死;又见文爷深居内院,与那十五妾恩情眷恋,心中深以为耻。故特假称仙使,装威作势,追问真情。岂知文爷心事光明,神识坚定如此!怪不的六雄感德,三叛倾心,说是从古来第一英雄也!”素臣忙问:“方兄何人?何为六雄、三叛?”飞娘道:“六雄即六义,是福建省中豪杰。奴这里青、登、莱三府出名的,有五忠,三叛;五忠是掖县李又全、即墨蔡子公、莱阳郝三风、乐安洪子兴,合着舍妹文登赛要离。三叛是莱阳白玉麟、海宁方有信,合着舍弟文登赛麦铁。奴所说方兄,即方有信也。”素臣暗忖:六雄是金面犭孔等六人,方有信想即施存义?因道:“我与方君未谋一面,如何知我被难,托恩姊来救拔?令弟令妹,怎又一列于忠?一列于叛?天津有女冠赛要离,与令妹是一是二?乞道其详。”飞娘道:“方兄因有好友札来,知文爷驾临登、莱,着人迎探,知道陷在李府,故恳奴家相救。天津之赛要离,即是舍妹立娘。奴与弟妹同胞三人,各有些小本事。舍弟勇力善走,故浑名赛麦铁;舍妹喜为报仇行刺,故浑名赛要离,奴家略知剑术,外人也起有浑名,唤做赛隐娘。姊妹三人,志趣不同,贞淫各别。奴家自行己意,不肯依傍他人。舍弟交结英雄,要为朝廷出力。舍妹行刺妙化和尚被擒,就在天津做了女冠,与妙化誓为夫妇,同事普王。奴因父母双亡,守贞不字,独住此山。与舍弟常时厮会,音信相通;舍妹断绝往来,已三年矣。这五忠,是景王之忠,三叛,是景王之叛;是那班逆党编造。其实忠乃是叛,叛乃是忠。”
素臣方才明白。那黑丫鬟已换过桌子,摆上酒饭来,又是一大碗心肺肝血鲜汤。飞娘笑道:“方才撩出来试文爷胆量者,即此物也!”飞娘略不避嫌,陪着素臣同桌饮啖。素臣道:“恩姊贵庚?怎不与令弟同居?如此英雄,何以出于忠叛之外?”飞娘道:“奴年二十八,性厌风尘,独居此山,以草木禽兽为生,无求于世。”指着那黑丫鬟道:“此名黑儿,颇有膂力,日常叫他上山打柴捉兽;有利害的,奴便亲去擒拿,吃不尽了,叫黑儿上市易换酒米。除朔望二日,到白兄处听解讲外,平时杜门不出。这两扇门,人都唤作铁门,没一人敢来敲打,只有舍弟及方、白两家人来,才敢敲击。以此与世事相隔;因不入忠,亦不入叛了。”素臣饮啖毕,正色拱手说道:“难弟受思姊救命之思,无可报德,窃以一言相劝。天地之德,莫大乎生;祖宗之气,不可使绝。故天地定位,必有配偶;阴阳通气,始成化育。若徒逞英豪之见,废夫妇之伦,在天地为弃物,在父母为逆子,窃为恩姊不取!”飞娘道:“人生贵适意耳!这口剑,便是奴的丈夫,日夜厮守,坐卧不离;无事时,在深山空谷,。拂试舞掷,便是颠鸾倒凤;有事时,在深闺密室,探囊取物,便是夫倡妇随。这黑儿,便是奴的子女,生前奉养,死后葬埋。若一人尘缘之累,便为拘缚,夫妻情欲,儿女牵缠,有如苦海,奴今生誓不堕落其中,受那尘缘之累的了!”
素臣道:“难弟前日,与那随姓女子,讲解廉耻二字,把一个淫女化为贞女。如今合恩姊讲天性二字,要把一个侠女化为孝女,伏惟垂听!请问,恩姊之身,从何而来?必由母腹而出。子在母腹,十月胎生;这十月内,始则吞酸呕吐,饮食不思;继则腹重腰疼,坐卧不适;后则临盆坐蓐,痛苦难当;祸福判于须臾,生死悬于呼吸。幸得生了下来,三年之内,推干受湿,乳哺抱持,风吹肉痛,魂梦惊心,若有疾病缠绵,跌扑伤损,恨不得将身替代,千般疼惜,百种忧煎。如此劬劳,如此困苦,方得长成,岂不愿恩姊嫁个丈夫,室家和顺,生男育女,承接宗支,反愿思姊无夫无子,茕独终身么?惟大英雄,大豪杰,天性最深;恩姊如此英豪,岂无天性?若把父母所愿望之念,丢在脑后,不勉强去体贴,便是逆女;虽有侠气,岂为英雄?孝为百行之原,人若尽不得孝字,便与禽兽无异!羔羊尚知跪乳,慈乌尚能反哺,人若不以父母之心为心,便并禽兽不如!诗经上说的:‘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深恩,吴天罔极!’恩姊父母早亡,劬劳之恩,无从报答;只有把父母之心,时时提起,不忍违背着他,便是报恩!若但行己意,舞剑行乐,从井救人,把亲恩全不提念,良心何在?天性何存?人身如树木一般,子女皆其枝叶,若把枝叶伐去,树木必然枯槁;生气一断,父母之魂魄无依;生理一息,两间之人类俱绝!佛教所以得罪于圣人,正为把这生理划灭,使天地之气化不行,祖宗之血脉断绝,不仁不孝,万恶之魁!故难弟一生以辟除佛教为心。恩姊不体贴父母之心,衍续天地之化,便与佛氏邪教无异,为天地父母之罪人矣!况且血气有盛衰,人命有修短。世事有变更;恩姊此时正在壮年,黑儿足供驱使;倘年衰力惫。黑儿有他故,孤身一人,独卧荒山,饮食谁来供养?疾病谁来看问?肤痒骨疼,何人摩抚?凄风苦雨,独自伤心!临终无殡葬之人,死后无祭祀之主,到得那时,悔已无及!孰若曲体父母之心,早遂室家之愿,使先人不怨恫于地下,子女得承奉于生前。疾病有关切痛痒之亲人,死后有料理棺衾之骨肉,孝道无亏,生理不绝,不得罪于天地父母之为得乎?”素臣这席话,说得飞娘面赤鼻酸,心惊肉跳,额汗津津,眼泪籁籁,大叫一声,蓦然倒地。正是:
苟合固如交兽类,守贞终亦碍人伦。
●第七十二回 以血验气大阐阴阳之化因熊及虎广推禽兽之恩
素臣与黑儿慌忙喊救。醒来,哭道:“奴乎日每以英雄自负,今被文爷提醒,真个禽兽不如!先母生奴,因是头胎,兼有产厄,百般困苦,死而复苏。奴自幼顽皮,屡屡跌伤,先母千般疼惜,百种忧煎,与文爷说的一毫不错。到得奴家长成,为奴择配,高低不凑,日夜焦心。至临终时,还是千叮万瞩,吩咐舍弟。奴生性拗拙,一味想做英雄豪杰,把夫妻婚配,看做腌赞龌龊之事,要跳出火坑,竟把老母心念,一撇丢开。今蒙文爷唤醒,追想老母深思,及自己忤逆之处,真肝肠寸断矣!”素臣道:“人事不外趋吉避凶,其机分于悔吝两念。吝则自吉向凶,侮则由凶趋吉。故有过贵于知侮,改过欲其勿吝。思姊既有悔心,便是趋吉之道;只消与令弟说知,便可早遂家室,以慰母心。但恐吝心一起,把悔心梗住,迁延耽搁,则此过无日能改,亲心即无时能慰,终为不孝之女矣!”飞娘叹口气道:“奴欲适人,亦无可适;除是文爷天人,奴才甘心居妾媵之列,其余必须正配。庸夫俗子,奴既看不人眼;英雄豪杰,自必早有妻室。若要守定悔心,不萌吝念,也只得对舍弟说知,由着他去拣择,是好是歹,听之于天罢了!”素臣赞道:“恩姊怎见明识定若此?夫妻原是天定,讲不得贤愚好歹,听之于天,才是婚姻正理!难弟受恩深重,妾媵之说,不特口不敢言,即耳亦不敢闻,当留心为恩姊执柯便了。”
飞娘俯首无言。素臣知已心允,因探一句道:“青、登。莱三府,固以三叛为英雄;难弟却又闻得海岛内,有红须。铁丐二人,亦甚英雄,不识恩姊曾识其人否?”飞娘道;“此二人久闻其名,未识其面。”素臣道:“红须客相貌魁伟,雄杰不凡,只一嘴红须,生得怕人。铁丐面如锅底,精神奕奕,俨然尉迟敬德。恩姊既闻其名,必知其本领,若与三叛相较,不识优劣何如?”飞娘道:“此二人本领,虽不能深知;而江湖口号,豪杰评论,大约介乎白兄、舍弟之间。”素臣拱手道:“难弟受姊深恩,不敢自嫌唐突;此二人皆一时之杰,平日信我最深,知其俱未受室;若于此二人中,择一为恩姊执柯,不识应在何人?”飞娘默然不答。素臣道:“此系终身大事,恩姊又女中豪侠,何尚作儿女之态,不出一言以定之乎?”飞娘慨然道:“既文爷如此说,奴亦不肯以庸俗女子自居。铁丐虽亦英雄,而出入游戏,夭娇如龙,究逊红须一筹;奴家本性,亦与红须相合,文爷若肯执柯,奴即同去与舍弟一决便了。”素臣大喜欲行,飞娘道:“且慢。”踅身进去。
素臣走出院中,望着参天的石壁,罅缝中尚有斑斑残雪,青白红紫,五色俱备,喝采一回。把身子摆动,手足伸缩,觉着有些力量。暗想:我的食量颇大,性喜运动,连日被那参粥汤药,淘坏脾胃,又终日睡卧,所见所闻,可厌可恶,所以困乏异常;今日吃下这些酒饭肉食,又遇着这等豪侠女子,言听计从,有如圆转,心中畅快,故不觉精神顿长起来!正是:
神龙岂爱听箫鼓,猛虎何堪受絷维?
素臣正是快活,飞娘已装而出,头上扎着一幅天蓝绢儿,深青衣衫。白布裙子,腰束一条月白绸汗巾。向素臣道:“文爷精神未复,这山路崎岖,还得奴背负下去,到平地上再扶着走罢。”素臣道:“这断不敢劳!方才运动手足,俱觉有些力量,只求恩姊把脚步放慢些,不似夜来的飞速,便可追随而行了。”飞娘应诺,领着素臣,在原石罅树丛中穿插而下,到山脚边一家饭店。那店里男妇,一齐接出店来,向飞娘厮叫。隔壁几家,也有男妇过来问候。素臣问及,方知这店中男女。俱是赛麦铁家仆.;隔壁几家店铺,便是白玉麟家仆人开张,带做买卖,带做飞娘往为照应。传寄音信之人。素臣已觉腿酸,在一张板凳上坐着歇力。飞娘吩咐备船,店家慌叫两人上船,整理篷索,一面送茶上来。一个半老女人,向飞娘报新闻道。“大姑娘可知道,府里李锦衣家,死了一个姨娘,是狐狸精,被算命的……”飞娘连忙接口道:“是知道的,不必说了。”那女人顿住嘴,看了素臣一眼,就不再说。又一个老女人道:“咱们这洋面上,不是金龙大王管,另换了香烈娘娘来管了,大姑娘可知道吗?”飞娘道:“这阴空的事儿,有甚考较?”那女人道:“自天津直到咱们这里,一带沿海的行宫,合海船上的香火堂。。都换上了香烈娘娘的圣像,这是假得来的吗?那娘娘姓黄,被他婆婆合丈夫打死的,才死不多几年,他父亲现在还替娘娘看守祠堂哩。这香烈娘圣号听说是玉帝亲口敕封,好不显应,常在海里救人,恼着他,便一阵风,把你船翻个身,比金龙大王灵圣多着哩!”飞娘笑道:“是你们偏有这些冬瓜葫芦,打墙缝里直滚出来的瞎话!”那两个整理篷索的人走来,说道:“他这话却是真。好顺风。大姑娘请下船罢。”
飞娘立起身,领着素臣走出那村,就见一片大海,白茫茫的接上天去,素臣慌道:“我从没飘过洋,这使不得!”那船家道:“不向中间去,是沿着岸走的,比内海还稳着哩。”素臣道:“比渡海到台湾何如?”船家道:“差别多着哩!那边是常常翻船的,这边连耳朵里,也没听见有翻船的事。”素臣才放心下船。飞娘笑道:“文爷天生豪杰,怎这们胆小?”素臣道:“书上说着:‘为人子者,道而不径,舟而不游,不敢以父母之遗体行殆。’若有路可走,怎肯蹈险飘洋?”飞娘道:“据文爷说来,奴平日徒手搏兽,黑夜劫人,皆不孝之事矣!”素臣正待奖劝,就话说人,飞娘忽笑道:“文爷不听见那妈子的话么?也合奴说的碧霞元君一般,但不信香烈娘娘易,不信碧霞元君难,除了文爷光明正直,怕不着了奴的道儿!”素臣道。“香烈娘娘的话,却有来因、人得天地之气以生,既死则气仍归太虚;惟圣贤忠孝,节义贞烈之人,他那一股正气,至大至刚,有充塞天地之势,生而为人,死而为神;孔子所谓:‘其气发扬于上,为昭明惹蒿凄怆者’是也。天津贞妇黄氏,其学问则几于圣贤,其节烈则超于今古。”因把黄氏始末述了一遍,道:“如此正气,岂能磨灭?《左传》子产论伯有,不过取精多而用物宏,就断其能为厉鬼,必立后以安之,其气始定;况黄氏浩然之正气,而遽涣然消散乎?发扬于上,主河海之祀,以昭正气,容或有之,尚非必不可信之事也!”飞娘咋舌惊叹道:“天下有这等奇女子,守节不变,犹人所能;至宁死而不显婆婆丈夫之失,则真可超前绝后矣!但立后之说,奴也听人说来,究竟不甚明白。怎有了后人,邪气就不作怪呢?”
素臣道:“《左传》说:‘鬼犹求食’,看去是极荒唐的话,却是极确切之理。人得天地之气以生,而人又生子生孙,则气又接续向子孙身上去。故父母虽死,而子孙以父母所遗之气,感父母已散之气,便得凝聚起来,因其原是一气。故放散而在天之气与接续在人之气,如针投芥,如磁引铁,一念感通,即成合漠。子孙祭祀,祖考必来享格,其气聚于子孙之气,故能相安。若不立后,则无气以通之,其气不聚。伯有取精既多,用物又宏,更非正命而死,那气如何得一时灭散?既无后人以凝聚之,自然要为厉起来了!我所以力劝恩姊适人者,亦是要把令尊、令堂之气接续下来,长久得凝聚夫散而在天之气也。”飞娘道:“以气聚之说,奴尚在半明半昧;至说奴适了人,就接续父母之气,则愈不明白了。奴尝听人说,有儿子才承接香烟,没儿便斩宗绝祀,没听见女儿生了子孙,可以接续父母之气的。要求文爷细细的指示与奴知道。”
素臣道:“人无论男女,皆由父精母血而成;精有精气,血有血气,岂有儿子才得父母之气,女儿便不得父母之气的道理?女儿既受父母之气,女儿所生子女,又得女儿所受父母之气,这气不是接续得下去的么?俗说外甥似舅,就是这一气的缘故。若不明以气聚气之说,只看以血聚血,便知古来所传滴血之事,信而可征。现今官司检验,尚以此为据。父母之血,既与子女之血,凝聚合一;父母之气,岂不与子女之气,合漠贯通?血系有形之物,故可见;气系无形之物,故不可见。以血较气,气灵而血蠢;蠢者尚能合一,岂灵者反不能合一邪?”飞娘道:“如此,是必要子女之气,才接续得父母之气。怎人家把侄子过房,也说是接续香烟呢?”素臣道:“侄子所受于父母之气,即其父所受于祖父母之气,与嗣父所受于祖父母之气,仍是一气。即系远房之侄,而同一祖宗生下,则层层推将上去,亦仍是一气,故能接续。若继外姓之人,便是二气,便不能接续。所以律上禁着异姓乱宗。汉津因李俚《法经》增厩、兴、户三篇,户篇有本族无人,许立外孙为嗣一条,古人行之者甚多;亦足见得女儿所生之子,原接续外祖父母之气,故许以为嗣。但外孙究属异姓,难以乱本姓宗支,故后来定律之人,才把此条删去。其实这一股气,原是相通;女儿若子孙承续,千年不断,则父母之气,亦接续下去,千年不断也。”飞娘恍然大悟道:“如此说来,奴若不适人,父母遗与奴家这一股气,便从此断绝;奴若适人,得有子孙承接下去,父母这气,就得长存不断!可见男婚女嫁,是一件极大的正经事了,怎好厌恶着他,看做腌赞龌龊之事?孟夫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向来只知为男子而发,与女子无于;如今看来,除了男子,便是为奴一人而发的了!奴若不遇文爷,终身守奴偏见,真属不孝之女,禽兽不如矣!”
素臣感激赞叹,暗忖:熊姊不独天性好,悟性亦好,如圣门颜子单刀直人本领。却因这刀字上,忽想着自己的宝刀,跌足道:“怎就忘死了!”飞娘惊问何事,素臣道:“我有小僮锦囊在饭店中,我自进李宅,无日不念及他。自蒙救出虎口,因感激恩姊,奉劝适人,及蒙允诺,欢喜极了,急欲会见令弟,竟把这锦囊合一把宝刀忘记死了!这便怎处?”飞娘道:“文爷不须着急,尊使必于夜间,亦被方兄救出矣。”素臣问:“何以知之?”飞娘道:“他原说访有尊使,现住饭店,因未救文爷,不便先救尊使,打草惊蛇。大约奴至李宅,彼亦着人到店,赚出尊使矣。”素臣大喜,感激有信为人之忠。飞娘道:“奴亦有话要问文爷,也是忘了。奴昨夜进房,听着文爷说,数上是个女人,就知文爷数术通神;但不知是何数术?后来劝奴家适人,只说母恩,不言父德;必因奴家有母无父,这也是起数而知的吗?”素臣失惊道:“我但说母恩者,因其事易明,且女子与母尤亲,故未说到父恩上去。凡人之身,皆由父精母血而成,怎说是有母无父?至昨夜说是女人。却曾起《梅花数》来。”飞娘道:“原来文爷是无心的话。不敢瞒着文爷,奴因父亲不同人类,故说是有母无父,非真无父也!家母在铁搓山下独居,山上有一人熊,逼着家母配成夫妇,连生奴家姊弟三人,即为猎户药箭所害。”
说到那里,似有羞惭之状,掩面而泣。素臣亦为感伤,因道:“现在当今第一文人,名叫王鏊,亦是人熊所生,何足为嫌?但恩姊不该以虎豹等物为生计了!”飞娘道:“槎山并没人熊,即马猪等熊,奴则逐之使去,不忍杀他,也是为此。”素臣道:“熊为山君,虎豹等皆其走属;恩姊念及生身之父,亦当一例推恩。况万物并育,若以为生计,日日戕杀他,亦非天地好生之德!孟子曰:‘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故择术不可不慎也?’望恩姊察之!”飞娘道:“奴性所厌恶者,夫妻情欲;性所喜乐者,搏击禽兽。今既不得已,要去做那厌恶之事,若再把那喜乐之事,连根划去,不把奴苦死了也!”素臣道:“恩姊所厌恶之事,既应体母心,而毅然为之;所喜乐之事,若不推父恩而翻然改之,是厚母而薄父也!诚能推下忍马猪等熊之心,而不忍杀虎豹,则见杀虎豹者,尚将有怵惕恻隐之心,况忍以搏击为乐乎?难弟若作伐得成,便当尽好合之乐,夫倡妇随,琴瑟静好,天伦乐事。与冯河暴虎之乐悬殊。即以厌恶之事,尽喜乐之术,饮食调其甘旨,衣裘适其寒懊,起居时其早暮,生杀节其喜怒,曲尽此心,皆为乐事。至若天空海阔,酾酒临风,浪涌涛飞,拔剑起舞,精武艺以备干城之选,练士卒以为敌忾之图,贤夫妇之乐事正多;区区搏击虎豹之乐,何足齿数?况兽有同类而殊能者,猝然遇之,力不能制,岂徒身死名辱,而父母之气,亦从此斩绝!由此思之,乐乎?否乎?盂子曰:‘鲁人猎较,孔子亦猎较’,仿春搜,夏苗,秋季弥,冬守之意,四时择日,于岛中校猎一回,既取禽兽,以供祭祀宾客之用,又令军卒娴习战阵之事,则既不蹈危险之途,又不纵口腹之欲,与人同乐,较独乐为何如?且一切乐事,日日为之,则不见为乐;偶一为之,则其乐必倍!既仍可得乐,而又全此推恩之念,恩姊亦何惮而不幡然改之乎?不特此也,孝子不以父母之遗体行殆;而恩姊以只女子,于黑夜入人密室,倘有意外,即辱身败名,贻玷父母,令妹之刺妙化,即前车也!世之武勇,远胜于妙化者正多;何可轻蹈不测,以危殆父母之遗体,斩断父母之遗气乎?伏望恩姊三思!”飞娘敛衽道:“文爷之言,字字滴人奴心里去,如甘露一般!奴亦尝闻奇人讲论,而蒙蔽已久,不能开豁;若不遇文爷真虚生人世矣厂
素臣未及回答,船家已歇了船,请二人上岸。飞娘道:“怎天尚未黑,就走这几百里地?”船家道:“大姑娘在舱里讲话不觉,今日这风好不快燥!再略大些,这船敢就翻一个转!”素臣道:“你说这海边,是从不翻船的。”船家笑道:“那是怕爷胆小,沟港里还失了风,休说这般的大海!”素臣大笑上涯走有十余里,方进一村,飞娘把素臣领进一所庄院,自到里边去了。素臣看那屏门上对联,写着:“创论喜闻刘夏,精忠愿学文臣。”边上落款是昌阳白屏。素臣暗忖:春秋时有刘夏,并非论议之士,文臣又是何代何人,怎竟没影响?看到两边庭柱上,又是一联,写着:“三人同心有利断,一剑把君无不平。”却没落款。正在猜想,只见里面走出黑凛凛一条大汉,望着素臣便拜道:“不意今日得见文爷!”素臣忙跪下去,同拜起来。暗忖:定是飞娘之弟,怎黑白不同如此?因问其名号。大汉道:“小子熊奇,字以神,久慕文爷是从古至今第一个英雄豪杰,今日从天而下,已是快活;又听着家姊说,被文爷一席话提醒,情愿适人,兀的不把熊奇快活死也!”说罢,又拜。素臣拉扯不住,只得又同拜了四拜起来。请素臣上坐,自己侧陪。素臣细看其貌,但见:
骨似枯柴,肤如黝漆;黑肤如漆,却亮晶晶奕奕有光;瘦骨如柴,却一根根铮铮似铁。忒楞楞双抠碧眼,分明天竺番僧;丛簇簇满脸黄毛,仿佛西洋贡使。头圆背厚,居然富贵之形;腰细膀宽,大有干城之相。莫嫌他百般怪状,不类生人;须知恁一片赤心,足垂青史。
素臣暗忖:据貌看来,与其姊妍媸摧虽别,福泽相同;诨名麦铁,即其谶也。因道:“弟感令姊救命之恩,力劝适人,并欲为红须客执柯,蒙令姊慨许,特来奉拜,伏望允从!”以神道:“红须客大名贯耳,若肯俯就,则家姊终身有托矣!但他现在护龙岛中,虽相隔止一重洋面,向无往来;必得文爷一行,方有成局。据家姊说,文爷是不肯蹈险之人;又不敢奉求渡海,如何是好!”素臣道:“令姊救弟之命,如有急难,弟即当捐躯赴救,况渡海飘洋,无日无人,尚非必遭意外?弟意告知熊兄,即欲往见方兄,以谢其援救之德;再会一会白兄,与兄等共商国家大事。然后渡过海去,为令姊执柯。兼看那岛中气象,替他布置一番,以为后日犄角之计。所争不过迟速之间,断无不去,去亦断无不竭力撮成便了。”以神大喜,又出位拜谢。素臣又忙忙的陪拜八拜。留进内堂,点上大蜡,摆上肴馔,飞娘亦出陪坐。一面讲说六义、五忠、三叛之事,一面大饮大啖,直至三更,方席散就寝。
次日一早,即用早膳,由昌水坐船,望莱阳进发,至午后已到。沿河有白家家人开店,三人俱进店坐下。店主摆出茶点,叫人装起两辆轿车伺候。飞娘等吃了一杯茶,即上车而行。玉傲也住在城外,不多时到了。飞娘一车在先,已进大墙门去,素臣及以神方下车,即见一人赶出迎接,素臣看那人时,只见:
平颧瘦脸,短鼻轻眉;两耳难垂,真如棋子;双唇紧合,逼肖樱桃。皮肤在黄白之间,肌理居细粗之半。五官俱短,岂是伟男儿?一撮如无,居然弱女子!只三台高骨,挺出奇峰;更两眼青瞳,含将神水。筋能束骨,知非庸笨之夫;秀而有威,定是英豪之辈!
素臣暗忖:以神曾说方、白同居,此人短小精悍,与有仁之言符合,必方有信也。那人把素臣让进厅堂,也是纳头便拜道:“文爷误落火坑,小子无力,不能亲往救援,死罪,死罪!”素臣同拜起来,复跪下去叩谢道:“文白被难,若非恩兄救拔,此命必送于又全之手,感铭人骨,怎反引罪起来!”拜毕人坐,有信、以神俱不敢对坐,在下侧陪,献上茶来。素臣看那屏门及厅柱上,也是那两副对联,屏门上落款,却是牟平方全。因请见玉麟,有信道:“白兄在东庄,已着人前去,须明日才来。”素臣急起问道:“弟等方来,怎已着人前去?东庄离此,谅不甚远,白兄既有事在彼,如何敢劳他往返?不如借一健仆,同弟前去较便。”以神答道:“家姊同文爷进村之后,小子即着仆人来此,通知方兄。白兄想慕文爷綦切,故方兄得信,即请白兄速归,大约明日饭后就到了。东庄恰止四十多里,但文爷怎可再劳?”
素臣因复坐下。把福建遇见飞熊及方有仁的始末,约述一遍。有信道:“小子与袁兄自离了杭州,事不相谋,志适相合。因冒作兄弟,隐姓埋名,想为国家做些事业,只是无人提拔;所以一个在南,一个在北,结些英雄豪杰。这白兄是个忠肝义胆的人,小子蒙他留住在此,得与诸贤厮会。前日袁兄自闽中来书,说文爷要来青、莱一带.叫小子沿途探接。那知问到张家饭店,说五日之前,有吴姓星士到此,为李锦衣家请去,估量必是文爷。心知李家素行,文爷误落坑阱,如何得出?那店家指着尊价道:‘这是吴先生同来的。’小子因乘他不防,与尊价附耳数语,即刻出来,连夜赶人去请熊姊,约他次夜行事。一面派一黠仆,于次早投入店中,假作过客,到了半夜,遂带尊价出来。不想尊价这点年纪,本领正强,那店中人惊醒起来,没命追赶,刚要赶着,却被尊价转身一脚一拳,打倒了两个,其余的人,就不敢追了。昨日晚间,才到此地的。”素臣称谢不尽。只见锦囊从里面滚一般的跑将出来,一见素臣,便跪下去。素臣令其起来,问道:“宝刀可带出么?锦囊从身后取过呈上。素臣大喜,吩咐将刀送入内边。
锦囊重复出来,备诉主人被陷,探问店家,店主如何哄骗,及那日如何出店之事。素臣因问:“方爷家人约你同逃,你怎相信,不防李家骗我的道儿么?”锦囊道:“方爷隔日先来,私说爷的姓名,并福建有信的话,次日同走的,也与方爷一般口气,事事符合。因想方爷既有福建来信,来救是真,因同着这里管家,半夜里逃走出店来的。”素臣便不再问。刚吃完一块大石长凳道:“文爷用刀,奴用剑,就着石凳比试一比试,看是如何?”素臣欲试臂力,拿过宝刀,同飞娘斫下。只见火光直迸,碎石飞掷,那条石凳,分为三段。素臣微觉臂有酸意,进房坐下。飞娘称赞素臣之刀不已,道:“竟与奴之宝剑无二!”素臣笑道:“这是我臂力未复;若以为无二,则屈此刀矣!”飞娘道:“文爷神力即未复原,亦应胜奴十倍,据奴看来,敢怕刀不如剑?”以神道:“大家不必争论,只消把剑平仰在地,将刀所下;复把刀平仰在地,将剑斫下;看那一物缺了锋刃,便见高下了!”飞娘大喜,就要比试。素臣大惊失色,只一步,就平空直跳出院中来。正是:
斗穴那知伤两虎,凌空应解惜双龙。
◆熔字卷十一
●第七十三回 论一气云开日朗 呈百戏石破天惊
素臣跳出院来,忙在飞娘手中掣过宝刀,走进房去道:“恩姊们怎这样儿戏,把神刀宝剑,看作白铁一般,作践起来?”飞娘道:“是奴不是,一时高兴,几乎坏了文爷的宝刀!”素臣笑道:“刀未必坏,所虑者,恩姊之剑耳!”飞娘道:“文爷说臂力不能复原,却一步就跳过几丈地去,怎还说剑不如刀?”素臣道:“那是心里着急,不可为常;现在腿酸,即不能复原之验。两虎相斗,必有一伤;此刀此剑,虽有优劣,皆为宝物;佳人惜红粉,烈士爱宝剑,岂可视如粪土,为烧琴煮鹤之事乎?”以神、飞娘方各谢罪。素臣见飞娘执定剑胜于刀,因令锦囊将一段长石,竖直在地,取笔界作两分,把刀递与飞娘道:“恩姊只须用刀剑,各劈一分界;看其所入深浅,便可定优劣,何必互斫耶?”飞娘大喜,暗想:若先用刀斫,恐力稍乏,比输了剑。因先将宝剑尽力劈下,约有四五尺深,剑被石夹,不得下去,也不得出来;复将宝刀尽力劈下,却直劈到地,把那七八尺长的一块石凳,分作两片,这边刀锋猛下,连那边夹住的剑,也直跳出来。看者齐声喝采。飞娘始服,方知剑不如刀。将刀细看,喷喷叹赏,递还素臣。复把剑细看,只顾不快活起来。素臣道:“恩姊休把剑看坏了!入石四五尺,而芒刃不缺,乃万中之选!除了这刀,恐无其敌,何可轻视乎?”飞娘方觉释然,收剑入鞘,大家都进房来。
素臣想起随氏,因问飞娘道:“李家房屋极多,恩姊何以知我所在,而如探囊取物乎?”飞娘道:“奴进宅去,原伏在上房卷棚过道之内,听着里边吩咐:‘到十五姨娘房里问去,可要道士进去镇压?’过后回头,吴先生说:‘有我在此,不用镇压!”便知道文爷住在十五姨娘房里。后来不住的分猪羊肉,分馓子饽,分看席添按,分糖狮糖人,送酒菜果品,凡说是送十五姨房里去的,都往那一角院门进去。及至道士镇压,合宅闹遍,独空着那一院,便知那一院是十五姨娘之房,文爷在内无疑了。”素臣道:“那十五姨娘随氏,我许他设法救拔,他已化淫为贞,终日如坐针毡,怎样救他出来才好?”飞娘道:“奴若不闻文爷正论,便当连夜去救将出来;如今是要留这性命,为父母接续气脉,不敢行险侥幸!倘有磋跌,便如文爷说的,不特名败身辱,且使父母之气,自我而绝,不孝莫大矣!望文爷垂察!”素臣连连称赞道:“恩姊天分之高,从善之勇,真足敬服!当另图良法以出之。”以神道:“文爷提醒了,大姊应该感激文爷,听文爷驱使,这惜身重命的事,只好使在别处,不合就使在文爷面上。”素臣道:“这断使不得!我方恐恩姊悔心不坚,吝心潜起,负我忠言,岂肯反自我败之?”有信道:“小子有一两全之法在此,又全的亲戚,县中颇多,只消着人打听:如随氏尚在得所,便依文爷之说,另图良法;如随氏困辱不堪,恐有意外,便依以神之说,劝大妹一行。”飞娘道:“奴非畏葸之人,若随氏果有危急,又当别论。”大家议论着,家人们已点上灯烛,摆上肴馔。有信定正面一席,素臣南面,自己侧坐相陪,打横一席,飞娘姊弟两人,正面侧陪。飞娘要与有信换坐,素臣局不安。飞娘道:“文爷是奴黑夜背在身上过来的,还避甚嫌疑么?奴只图近些,好听文爷的妙论。”于是两人换转坐下。
饮酒中间,以神说起素臣撮合飞娘与红须客联姻一事,有信大喜道:“俺们弟兄,正制不下五忠;若结连了岛中英雄,义妹又肯入于世事,同听文爷驱使,则不特五忠不足虑,即景王亦不足虑矣,何快如之?”素臣道:“又全那厮,以食精御女为事,腌赞龌龊,有甚本事,怎也列于五忠之数?”有信道:“文爷休忒小觑了他,那厮能使两柄钺爷,如泼风一般,枪箭都入不进去。他家私巨万,号召得人动,各处海口有他党羽,他家将内也有十数名狠汉。五忠内,又全专食阳精,人都喊做饣舌忠,郝三丰专食阴精,人都唤做忠,郝三丰使两根铜铜,自比唐朝秦叔宝。景王仗这两人为羽翼,闻说都给公侯的札付。俺们这边,只白兄本领与又全相仿,熊义弟可匹敌三丰,小子就赶不上他两人了。”素臣道:“景王与靳直一局,怎这里单说景王,不说有靳直党羽?”有信道:“靳直借景王为名,景王亦靠靳直作势,却外合内离,各有心腹,各布爪牙,总想事成之后,并掉一人。自天津至此,都奉景王;辽东有指挥权禹,天津有总兵武国宪,系靳直心腹。江南、浙江,都奉靳直,却没听见有景王的心腹。洋面上也是如此,登、莱以上,都奉景王;登、莱以下,都奉靳直。其余各省,近北者,都奉景王;近南者,又奉靳直。却都纠连一局,直到将来成事后,才各显神通哩。”素臣道:“这青、登、莱三府,除了五忠、三叛外,可还有出名之人,不人景王、靳直之党的么?”以神道:“还有一个飞贼金铃,绰号燕飞来,专以偷富济贫为事;升高人险,来去无踪,连红须客及舍妹,只怕还赶不上他。却没甚武艺,也是不肯人忠,并不肯人叛,与家姊一样性情,不娶妻室,自行其意。他虽算是诸城县人,却无一定住址,上自真、保,下至海道,随处游行,富人恨之切骨,贫人感之刻骨。咱们也但闻其名,不识其面。除此以外,便更无有名之人了。”素臣方知饭店粘贴红条之故。飞娘问素臣:“现住何地?何时出门?”素臣把合家潜寄丰城,于去岁人月出门,要遍游天下,及自浙至闽,复由江南至登、莱之事,约略述了一遍。
三人喜动眉宇,咋舌赞叹。有信道:“闽中之事,赛。袁两兄书中述过,还说赛兄得文爷教训以后,每日讲读兵书,袁兄现至彼署中,一同学习。”素臣道:“武艺虽精,只成战将,必有机谋,才可成名将;弟所以力劝赛兄读书。恩姊及两兄,自必精于韬略,与白兄相较,孰为最优?”飞娘道:“白兄勇过于谋,方兄谋过于勇;愚姊弟虽也常听通人议论,未能领略,仍是一勇之夫。”素臣大喜道:“如此说来,四位俱非徒勇可知,弟愈为国家庆得人矣!”
四人直讲至四更方散。次日黎明,玉麟已赶回家,蹑足素臣床前静候,锦囊起来看见,方始喊醒素臣。素臣慌忙起来。玉麟谢过罪,即便下拜。素臣抵死推住,盥洗过了,方才同拜。拜毕起来,素臣执手细看,但见:
面如重枣,鼻似悬壶;两眼流光,梢飞入鬓;双眉发采,毫起侵冠。肉堆堆金瓜样高颧,外挂垂垂大耳;血滴滴铜盆般阔嘴,横铺簇簇长髯。身材七尺有余,堂堂相貌;年纪三旬以外,奕奕精神。铁骨铜筋,仿佛精忠武穆;雅容儒服,依稀汉寿关公。
素臣喜得一员虎将,分外殷勤。玉麟渴慕素臣,今见天人仪表,十分愿足。两人不待寒温,已如龙之得云,风之从虎,胶投漆合,鱼得水欢。有信、以神趋至,俱道:“准拟大哥饭后才至,何速如此?”玉麟道:“俺一闻信,只恨没有翅膀,来得迟了!”即把素臣请到东边一宅去,也进一所书房,却宏敞精丽,更比西边不同,各人坐下待茶。素臣看那屏门上一副对联是:“无学问必非豪杰,有肝胆方是圣贤。”两旁落着款是:“书勖玉老长兄,浮梁戴珊”十个小字。素臣惊问:“是否廷珍亲笔?”玉麟道:“廷珍先生现在东庄,彼渴慕文爷,也是连夜而来,却坐的驴车,走慢些,故尚未到。”素臣喜道:“弟久慕其名,不意于此处相见。弟正要其创论可知。何意一日之内得把臂两贤乎?既是将到,当往迎之!”玉麟道:“且请用过茶点,晚辈当引导。”素臣道:“白兄冠服,自是缙绅,怎这样称谓?问向居何职?”玉麟道:“晚辈曾以捐输常平,议叙选授广西宾州迁江县县丞;因与本县知县不投,告病回家,绝意仕进。这微末前程,也算得缙绅么?”家人摆上茶点,素臣不肯用,说是:“贤人将至,敢不倒屣出迎?”遂同众人趋出大门,远远望见一辆官车,车夫扬着长鞭,如飞而来。玉麟遥指车中即戴、刘两先生也。
素臣趋出村外,拱立而候。车上两人亦跳下车,直趋而来。三人相见,都是平日闻名相思之人,执手互视,又俱似曾经见过一般,惊疑喜慰,各种心怀,一时都到。素臣更是喷喷叹异,如有所感。让入大厅,各致思慕之意,再拜让坐。刘、戴以素臣大名,且系新客,素臣以刘、戴齿长,各不肯僭。飞娘出来看见,笑道:“刘、戴两先生,是文诌诌的人,有这许多礼数罢了;怎文爷天生豪杰,也是这般扭捏起来?”素臣道:“二兄齿长于弟,天下之达尊三,齿一,理宜序齿,并非扭捏。”戴、刘俱道:“达尊,齿一,爵一,德一;文老先生直声震朝野,忠心贯金石,德固大矣;而钦承辟召,待诏金门,贡举之微君,亦非某等幸列甲科者可比。孟子云:‘安得有其一,以慢其二乎?’况某等久榻东庄,又有半主之谊,断无僭礼,亦非扭捏也。”飞娘道:“咱们这里,是不论爵位的。白大哥也做过县丞,掌过县印,合你们的贡举秀才,都一概不算。两先生齿长,文爷德大,咱们的心里,齿却敌不过德来;文爷又是新客,自然该首座了。”玉麟道:“大妹最有决断,俺们向来俱听他主张;今日此论,深合众心,文爷不必过谦了!”有信、以神俱来劝坐。素臣道:“恩姊若不论及德,还可通融;若以德推弟,则断不敢僭的了!各位亦知,两先生之才德,胜素臣十倍邪!”飞娘道:“两先生有德无德,德大德小,藏在心里,没处考较;咱们只据现在文爷所做的事,那一件不是惊天动地的!敢道两先生没有才德,且待将来做出,再僭文爷便了!不说别的,只咱本性好杀禽兽,不肯嫁人,两先生也曾劝过,没被他说动;文爷只一席话,就把咱悔得要死!可见文爷之德,胜似两先生。快些请坐,不要再让,把咱们都苦死了!”素臣笑道:“那不过口舌利便,怎说是德?但恐恩姊苦恼,众位心烦,只得以初到为词,暂且占坐了。”
家人们重复献上茶点,上下两席,列坐而食。戴、刘两人问素臣:“用何说劝转飞娘?”素臣略述一遍。戴、刘二人道:“别的道理,晚辈尚能见及,只理不充足,故词不剀切,不能动熊姊之听。至于以血验气,实未见到此,真千古名言,人身精义,非老先生不能知!亦非老先生不能言也!”素臣直立起身,说道:“两位先生年长于弟,反作此等称谓,弟虽末座亦不敢居矣!恩姊既有决断,求出一言以定之;并我们五人的称谓,亦是今日定之。”飞娘道:“奴家愚见:三位俱是读书人,一样圣门弟子,分不得彼此,总该以兄称人,以弟自谓。至咱们四人,把文爷看做神明一般,断不敢弟兄称谓,仍该称呼文爷,自己或称名,或称俺,称咱,称我,去掉小子晚辈的厌话;文爷称咱们,竟称某兄,某姊,把那恩字也去掉了。各位评品一评品,咱的话是也不是?”
众人俱各听从。素臣料难推却,也只得允诺。自此把称呼都议定了。廷珍道:“父子滴血,这是见于书传,耳闻目击,确凿无疑的了。至于夫妻,亦有滴血之说,弟实愚昧,不能定其真假;文兄高明,伏乞垂教!”素臣道:“夫妻滴血,亦有至理;但其言亵狎,熊姊在座,不便畅言。”时雍道:“这却不妨,熊姊非平常巾帼,弟等平日凡有妄论,俱不避忌,实以侠士待之。”飞娘道:“文爷所言,精粗俱有至理,奴但听着,便痛痒相关,哭笑都有,管甚亵狎不亵狎?总要畅言,奴当谛听。”素臣道:“赐经》说:‘男女构精,万物化生……言致一也。’只这‘致一’二字,便是滴血之根。盖男得阳气,女得阴气,不构精,则阴阳之气不和不合,便不致一;既以致一,则男子身中有女子之阴气,女子身中有男子之阳气,其气合一,则其血亦是合一。不然,父是一气,母是一气,生下子女,同受父母之气,岂不成了二气?连前日说的父子一气之理,也觉有碍了!故天地必茵,而后天地之气一;男女必构精,而后男女之气一。构精者,构其精气,即所谓交媾。男气通乎女,女气通乎男,气既交通,血自凝合,故夫妻亦可滴血也。”廷珍大悟道:“向来刑书,都载有夫妻滴血之说;弟以夫妻并非一气,其说难信。真所谓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矣!”飞娘道:“两先生常讲先天后天。父子一气,是先天;夫妻一气,是后天。后天功用,参配先天,即此可悟。”素臣击节叹赏。玉麟笑道:“如大妹者,始可与言构精也已。”素臣道:“非也,如熊姊者,始可与言易也已。”时雍道:“男女构精,而男女之气可一。则两男精,而两男之气亦可一。如闽人契哥、契弟有终身不二者矣。岂其气亦可交通,其血亦可凝合邪?果如此,不特可乱夫妻滴血之说,并可混父于一气之理。恐有未然。”廷珍道:“刘兄此疑不错,文兄且慢指教,待弟辈先着想一番。”玉麟道:“文爷所说夫妻一气,是确切谛当的。但刘先生所疑,实又有理,直所谓游、夏不能赞一辞矣。”廷珍道:“文兄据《易》以定夫妻之一气,弟亦据《易》以定两男之不能一气。盖阴阳依恋,乃天地自然之理。易卦凡以阴遇阳,以阳遇阴,皆为合;而以阳遇阳,以阴遇阴,即不合。故两雄不并栖,二女不相得。可见男女构精,即能致一,两男构精,即不能致一了。”有信道:“明明同是构精。男女之气可通。怎见两男之气不可通?阴阳之理微妙,非咱们浅见薄识所得与也。”以神道:“闽中契哥契弟,一生做这件事,那有通不来气的!敢怕契哥契弟也滴得血来,只没有人试过罢了。”飞娘道:“大家都莫瞎猜,只求教文爷,自有明白晓畅,至当不易之论。”众人俱向素臣求教,素臣道:“戴兄所论,阴阳之理,已思过半矣。而男女之能通气,两男之不能通气。还另有缘故。熊姊不嫌狠亵,待弟细细说来:男女构精,则阳气直达于牝,由牝而前,达于腹,于心,于肺,于舌,后达于肾命、脊背,以至于脑、鼻。阴气直达于卵,由卵而前,达于心、腹、肺、舌,后达于肾命、脊背、脑。舌、鼻,由鼻、脑、舌、肺而灌溉四肢百骸,无处不到,始为交通,始为致一。若男与男构,则虽如闽中之契哥、契弟,终身不二,而契哥之阳气不过入契弟之粪门而已,粪门虽与大肠相通,而大肠之下窍,谓之幽门,非大便不开,若使阳气能通入大肠,则大肠之粪亦必直推而下矣。有是理乎?大肠中臭秽粗浊之气盘屈而下,阳气即入大肠,亦不能上达大肠之上,更接受胃海中饮食未化之物,层叠推下,阳气更无从上达。若肠气可由大肠人胃,则大肠臭秽之气,亦必时时冲入胃中,直达于口矣。有是理乎?惟大肠专司输泄,气不上行,大肠下窍又有幽门关锁。故契哥之阳气只在粪门中停留时刻,仍随阳精泻出,万万不能上达于胃海,通于喉舌,而传布于周身也。至契弟粪门既有幽门关锁于上,即或稍通,而大肠中纯是重浊臭秽下降之气,又何来清扬之气,足以由粪门而上达于契哥人道之中,而成为一气乎?气既不能交通,而血又何能凝合乎?”时雍连连点首,道:“此真千古创论,人身至理,弟虽积之终身亦不能解,岂惟胜读十年书乎?但大肠专司输泄,故阳气不能上达。小肠亦专司输泄,阳气又何以上达?岂大肠所输泄者。重浊之物,能阻隔阳气;小肠所输泄者,轻清之物,不至阻隔阳气乎!”素臣道:“此理固然。但小肠若能达气,即大肠亦有万一可达之气矣。弟所谓达气者,乃达于小腹肾命,非达于小肠也。男女阴阳二道,各有两窍,一名精窍,一名溺窍。溺窍达于小肠,专输小便;精窍通于小腹肾命,直透心肺脊脑。溺窍惟小便时始开;犹之幽门必大便时始开也。若溺窍常开,必遗尿不禁矣。有是理乎?精窍,则交媾时即开,形动兴发,男女阴阳之气,互相注射,俱由腹达心肺,由肾命达脊脑,不由溺窍,何虑小肠之输泄乎!”时雍称奇赞妙,众人亦俱厌心足意。玉麟道:“此等道理,非两先生不能疑问,非文爷不能讲明。我等时蒙两先生指示,茅塞稍开;今更得遇文爷,复有两先生问难,若不闭门谢客,屏绝人事,专求指教,便虚度过一生矣!”素臣道:“弟本无知识,过蒙错爱,亦不惜刍尧。但急欲渡海,为熊姊执柯,只可勉留数日,伏祈原谅。”玉麟道:“文爷即有正事,也要屈留一月,开发愚蒙。”素臣道:“后会正长,即多亦不能过五日之外。”飞娘道:“五日太少,一月太多;奴闻正论,急欲适人,巴不得文爷早行一日,但难得两先生及众弟兄相聚,请以十日为期。”有信道:“大妹怎这般性急?一月之数,是再少不去的了。”廷珍道:“熊姊急于适人,是他一片孝心,我等俱当曲体;十日之后,送文兄渡海,俟事毕而回,再行求教,便两无妨碍矣。”玉麟因吩咐各总管,凡有帐目,十日内俱不许交算。吩咐管门人,一切宾客,十日内俱不接会,该谢的谢,该留的留,总听书记先生发放,不许进来禀报。把素臣直让至着里一座花厅上来,厅上伺候的,俱是丫鬟、仆妇及披发童子。
素臣看那花厅,是五间大厅,两廊各五间,对面合欢一座,也是五间。大厅正中一间,匾额上写着“天籁堂”三宇。屏门上贴着一副对联是:“翻尽古今帐簿,别开天地炉锤。”飞娘道:“大家要请文爷的教,怎不在那边去坐?”玉麟道:“今日、明日两日,须尽俺们主人之意,替文爷洗尘。把两先生所制乐府,叫优童们演唱,也就算两先生升座讲学一般。到后日即是朔日,请文爷讲起,至初四日止,算俺们四人各领一日。初五、初六两日,须空闲息劳,别为游戏之事。初七、初八两日,再凭两先生分上,求教文爷。初九日,送文爷渡海。各位以为如何?”大家都应允了。玉麟向素臣道:“对面便是讲堂,系两先生会讲之所;每月朔、望二日,轮流一位开讲,咱们四人列坐而听,听到微妙奇辟之处,真不觉手舞足蹈起来。今遇文爷,议论精确,连两先生都倾倒,就如张横渠先生遇着二程夫子,这讲席要文爷专主的了。”素臣一面谦让,一面看那厅屋款式,门户蹊径,只管疑惑起来。却见一个垂发童子,拿着戏目,送与玉麟,看那面貌,更觉心疑。玉麟接过,即送素臣,说道:“此目俱系男戏,还有一本女戏目,待明日呈教。”素臣本不爱看戏,因是戴、刘二人所制乐府,定有不同,就展开一看。只见戏目上开着:
齐小白杀兄堕厕 鲁桓公贪色忘身
吴寿梦魂讥季札 汉蔡邕鬼责司徒
晁错兴师平六国 伍员提剑定三吴
燕乐毅驱回骑劫 宋岳飞缴转金牌
郭巨埋儿遘疾 乐羊啖子亡身
范亚父毒骂刘邦 习凿齿痛讥陈寿
檄世民建德兴师 黜光义德昭复位
唐贺兰生生作彘 齐管仲世世为娼
司马公千虑一失 汾阳王全壁微暇
东坡怕死巧寄哀诗 居易苦迁甘同老妓
施全生啖秦桧 郑侠碎剐荆公
三教堂雷神劈主 五通庙火德驱邪。
共是二十四回,每回四出,每出俱有题目。赞道:“此真足翻尽古今帐簿,别开天地炉锤者矣!”因折过戏目,要交还玉麟。那垂髫童子忙把手来接取,素臣定睛细看,连声奇怪,便问那童子:“你可叫松纹么?”童子道:“小的正是松纹。”众人惊问:“何以知其名字?”素臣愈加惊异道:“尊府可还有两个童子,一名竹韵,一名梅影的么?”众人都骇然道:“果有这两人,莫非通于神么?”玉麟附着松纹之耳,说了一句。素臣问:“对面讲堂上,可有匾额,上写着‘讲堂’两个大字?屏门上可有对联,上写着;‘闻所未闻,听如不听’的话头?”这几句,一发把众人都说呆了,齐声回答:“一些不差。”那松纹已领了一二十个垂髫童子出来,玉麟道:“请文爷法眼,看那一个是竹韵?那一个是梅影?”素臣逐个看去,指道:“这一个清瘦的,敢是竹韵?这一个秀逸的,敢是梅影?”玉麟等六人及丫鬟、仆妇、各童子,俱面面厮觑,做声不得。正是:
大海浮来萍欲合,平空幻出梦成真。
●第七十四回 所求乎朋友相看俨然 重之以婚烟一言既出
素臣立起身,走入讲堂,见正中设一讲座,座前架一高桌,桌旁摆着五张圈椅。朝外一个大匾,果是“讲堂”两大字;屏门上对联,果是:“闻所未闻,无非至理;听如不听,便是废人”十六个碗大的字儿。素臣道:“这角门进去,还有三间房,房内设着松竹梅三榻,这松纹、竹韵、梅影三个童子,就在这房内伏侍。房内有个匾额,题着‘石交’二字,可是有的?”众人都吐舌,说:“是有的。”素臣便推开角门,进入房去,果有三榻一匾,三榻各雕成松片、竹节、梅花的花样,匾上果是“石交”二字。素臣仔细揣想道:“这张松榻,是摆在中间,这两榻,是东西两间;只这点子不合些。”玉麟咋舌道:“此房系俺们弟兄三人时常会宿之所,故造此三榻,以岁寒三友寓意。玉麟年长,故坐卧俱在松榻,居中,伏侍的便是松纹;东边竹榻,系方二弟坐卧,伏侍的便是竹韵;西边梅榻,系熊三弟坐卧,伏侍的便是梅影。后因两先生游学至此,弟兄们重其品望,惊其议论,遂设立起讲堂,日间讲论,夜间留宿此房,才把俺的松榻,移到四边去的。文爷快把前知之故说出来,免使众人疑神疑鬼?”
素臣道:“说也奇怪,弟自在又全家中,压死狐精,便两夜连做两梦;昨至尊府,宿在西边书房,复做一梦,三梦三同。俱是入梦就坐在天籁堂内,由天籁堂至讲堂,由讲堂至此房,弟便坐在正中一间松榻之上,送茶添香,拍尘拂蝇的,就是这松纹。东西两榻,一个便酷似戴兄,一个便酷似刘兄,伏侍的便是竹韵、梅影。却未与戴、刘二兄叙一礼,交一谈。但知此三童之名,见此三榻一匾,以及天籁堂、讲堂之匾对,门窗诸物模样而已。不意梦境竟成真境,岂非怪事?”玉麟等俱道:“此系前定之数,文爷与两先生该定石交,故于梦中指点出实境来。怪是前日相见时,文爷与两先生相顾错愕,俱有惊疑之状,莫非两先生亦有所梦么?”刘、戴二人俱道:“弟等并没甚梦,但觉一见文兄之面,就如平日认识过的,故此惊疑。”素臣道:“弟与刘、戴二兄,前定石交,梦中指点,是无疑的了。但梦中坐此榻上片时,即有老人前来领弟出房,一重重门户推开进去,直到深闺密室中,穿进一小阁,阁上睡一女子,有十五六岁年纪,那老人揭开被来,叫弟细看。弟看那女子,除了头颈手足,满身俱是朱砂斑点。老人说:“相公看清了这斑,这女子婚姻就有着落了。’弟便连连点头,这梦才醒,岂非咄咄怪事?”
这几句话,把飞娘及玉麟兄弟三人,都惊呆了,你看我,我看你,不做一声。良久,玉麟道:“奇梦必有奇应!外面伺候久了,且请出去坐席。”于是重到天籁堂中,酒席已经摆设,正中南面一席,定素臣上坐,北面一席,戴、刘二人坐下,东边一席,玉麟、有信,西边一席,飞娘、以神,横坐相陪。玉麟拱素臣人席道:“晚上专诚再行送酒定席之礼;此时便饭,不敢烦读了。”素臣再三推让,因把刘。戴一席,移到上边,与素臣分东西,朝下佥坐。丫鬟们斟酒,厢房中乐起,齐齐的走出六个优童,上前参单,末脚呈上戏目。素臣点了《亚夫》、《建德》、《德昭》、《贺兰》四回。次及廷珍,点了《寿梦》、《蔡邕》。次及时雍,点了《乐毅》、《岳飞》。次及玉麟等四人,点了《郭巨》、《乐羊》。《施全》、《郑侠》四回。共是十二回,四十八出戏文。跳过加官,从头演扮出来。《亚夫》一回,第一出《铄斧》,是刘邦未遇时,与审食其相好,常留饮食;其嫂恶食其与吕雉奸通,铄斧示意,驱之使去。刘邦、吕雉与其嫂相骂一场而散。第二出《纵奸》,是食其、吕雉白日行奸,被太公撞破,训责子息,刘邦护妻,吕雉撒泼,百般把太公挺撞。太公气苦,欲寻短见,经其嫂委曲劝止。第三出《陷父》,是刘邦在军中饮酒御女,昼夜淫乐,被项王袭破大营,将太公捉去。第四出《分羹》,是刘邦围城,项王把太公架在鼎上招降,刘邦在城下说那分羹的话。旁边恼了亚父范增,发上冲冠,张髯裂眦,把刘邦平日怕婆纵奸,仇嫂逆父诸般恶迹丑行,逐件数说:“并敢于三军万众前,出此分羹之言,欲食亲父之肉,良心丧尽,禽兽不如!你们将士兵卒,都有人心,怎甘心跟这乌龟主子,忍心奉这枭獍凶徒?忘廉丧耻,忤逆不孝!”千龟万鳖,千猪万狗的,尽情痛骂。这一骂,直骂的三军气愤,解甲而逃。张良、陈平、萧何、曹参一班谋臣战将,个个面红耳热,汗流浃背,掩着面孔,缩着脖颈,羞惭无地。刘邦惶愧愤怒,填胸塞胃,无言可辩,闷气伤心,忽然一个筋斗,撞下马来,跌死在地。文臣武将,都抱头鼠窜,登时逃避一空。项王传令,将刘邦身尸棺殓。另做一口大材,把吕雉、审食其二人,活钉在内,一同葬埋。放下太公。封刘邦之侄刘信为羹颉侯,以表其母之贤,月给俸禄,奉养太公及其母终身。那刘邦是二净扮的,演出纵妻仇嫂,逆父分羹的奸恶之状,可羞可恨。吕雉是花旦扮的,演出冶容骚状,及詈姆忤翁恶毒的心性,可耻可恶。亚父是老生扮的,演出忠肝义胆,怒发冲冠的气概,可敬可感。
素臣看那优童,都只十一二岁,因赞道:“两兄之乐府,固属奇文;即这几个优童,亦可谓奇优矣!怎点点年纪,就能曲曲传写两兄心事,使人忽笑忽骂,欲泣欲歌?有奇文而又得此奇优以演之,直属千古奇观!弟生平所深恶者,汉高之为人;这戏内虽有些文致之罪,然纵奸逆父,是逼真的事。分羹之言,灭绝天理,尤属禽兽不如!即因铄斧而仇其嫂,至封其侄为羹颉候,亦可见其宿怨含怒,褊窄心肠。而前人称为豁达大度,诚足齿冷!两兄把铄斧一事,略一挑剔,便化腐为新。而项王即仍封其侄为羹颉侯,一样封号,两样心胸,尤属巧不可阶!迂儒每以分羹之言,为行权救父;弟见之,即欲呕吵。项王虽云妇人之仁,而斩宋义,弑义帝,杀子婴,坑秦卒数十万,凶暴无比;分羹之言一出,而太公之肉即腐,此其常情常事,乃忍以其父尝试耶?孟子曰:‘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终身诉然,乐而忘天下。’人之仁不仁,其相反固若是耶?且此言何言,不独口不忍出,亦属耳不忍闻,自古不乏枭猿之徒,从无敢出此言者!太公虽幸而不死于项王之鼎,已死于其子之口与心矣!如以项羽为妇人之仁,即当退师三舍,甘言厚币,或愿就小邦,不敢出征天下,冀缓其父须臾之死;后出奇计,或重赂项伯,以图脱虎口,何至决裂不顾如此!而且遽数羽十罪,以激之耶?推汉高之意,不过为不杀父,则我得假行权之名;杀父则我得托复仇之义,总把其父看作赘疣。故即位之后,立妻为皇后,立子为皇太子,至其父仍为太公,无一位号以尊荣之。难怪两兄有此《纵奸》一出,深文以坐其不孝之罪也!”飞娘道:“奴也恼这刘邦,却还被行权之说所误,怕这《纵奸》一出,忒冤屈了他!今被文爷指破,才知道这四出之妙处!至不尊太公,或是古时没有太上皇的位号;但以锦衣玉食尊养他,也未可知。”素臣道:“始皇即位,即尊庄襄王为太上皇;刘邦纵有不知,合朝岂无知之者?何以尊妻尊子,而独不尊其父乎?”飞娘道:“奴是以耳为目的,没听见秦始王追尊的事,故发想替刘邦开脱;如今才知道是开脱不来的了!”玉麟等齐声说道:“两先生之乐府,一经文爷指点,俺们心里就分外发起亮来;以后做完一回,俱要求指教的了。”因吩咐优童再演。
于是复演《建德兴师》一回,第一出《逼父》,是李世民设计灌醉高祖,令晋阳宫妃侍寝。第二出《内乱》,是收巢刺王妃。第三出《后》,是奸炀扬帝萧氏。第四出《檄诛》,是窦建德起兵,将以上三大罪作檄声讨,世民战败被擒,勘审定供,赐帛缢死。演毕,众人求教。素臣道:“太宗治天下,却是贤君;若讲修身齐家,便几于禽兽之行。这《逼父》、《内乱》是千真万确,罪无可逭的了;惟《后》尚属文致。其令萧后入宫,不避瓜李之嫌,亦所谓坐以恶名而不辞者;但事属暧昧,宁失于出,毋失于人。这《后》一出,还该删去,换上《灭亲》一出,把杀建成、元吉之事实之,似为平允。”戴、刘二人连称领教。飞娘道:“世民恁船淫恶,怎得传子传孙,做着几百年皇帝呢?”素臣道:“炀帝弑父弑兄,淫恶天下,百姓倒悬,兵戈四起。太宗勘定祸乱,复开太平,武功几于汤、武;而贞观之时,君明臣直,政简刑清,致治等于成、康。故得传子传孙,享受数百年基业。其逼父、内乱之淫恶,酿成子孙数世宫闱之祸;韦、杨各后妃,太平、安乐各公主,臭秽之行,千古唾骂,至今日人皆低为唐乌龟,其所以报之者,亦已酷矣!俗语:‘淫人妻女,还将妻女淫人。’武后本太宗才人,而高宗即之,且使其遍淫臣民,即此一人,已如借债者偿还十倍利钱,况不止此一人还债乎?”
各人俱击节叹赏,以为名论。第三回,就演《德昭复位》,第一出《誓言》,是太祖、光义在杜太后前誓约,太祖传光义,光义传光美,光美传德昭。第二出《灼艾》,是光义有病灼艾,太祖也陪着灼艾,以分其痛。第三出《幽嫂》,是光义即位以后,把嫂宋后锢闭冷宫,至死亦不成服。第四出《复位》,是光义与赵普定计杀了光美,复要谋杀德昭,德昭兴师,执获光义、赵普,审勘定招,把光义锁锢南宫,将赵普枭首示众。素臣拍案称快道:“太宗治天下,亦是贤君;而其待太祖刻薄,直与禽兽无二!古来帝王,兄之待弟,虞舜之下,即以太祖为第一。太祖以帝位付弟,有病至灼艾分痛,友爱之笃,至矣,极矣!而太宗薄待宋后,致死德昭,如此以报之!《复位》这一出,真足痛快人心!”戴、刘二人道:“这回戏虽然痛快,而非实事也;天道怎如此梦梦,以太祖所创之基宇,使被唾手得之,而其子孙,更享国至一二百年,直至孝宗,始归太祖后裔,已只剩得半壁破坏江山,其理实不可解!”
素臣道:“这却又有个缘故。陈桥兵变,实出太祖意外,其谋皆太宗所定,光美亦属与闻;故太祖惊慌失措,而禅诏出诸袖中。后人不知其故,反以此定太祖之罪,岂不冤哉!光义定谋,举宅共知,独瞒一太祖,待其黄袍加身,骑虎难下;亦犹唐太宗以宫妃侍寝,逼父以不得不然之势也。当兵变之时,关白太宗,并未预闻太祖,正是确有可据;缘彼时时势,非太祖之威名重望,不足以成事;而太祖因受柴世宗厚恩,心不忍负,故太宗预定禅诏,以黄袍劫之。而与杜后约言,事成之后,太祖传太宗,太宗传光美,而仍还德昭。是业虽创于太祖,而实由于太宗,非唾手而得之也。使太宗之威望足以成事,必且直取之,不须更劫太祖,而约誓于太后之前矣。太宗即位以后,复能缵武修文,兼以世有贤君,所以太宗子孙,得享受一二百年基业。但以太祖之待弟,为虞舜以后一人;而太宗之待其兄者如此,使竟无以报之,彼苍诚梦梦矣!故金人肆毒,把太宗子孙杀灭殆尽,存不多几个子女,都驱入燕、云,为奴为婢,是死是生,淹没难考。太祖子孙虽止承受得百余年半壁江山,而国亡之后,宗室遍满天下,如孟ぽ、孟适等,俱为元代显官;后世所传,更有六庚申之说,亦可见彼苍之非梦梦矣!唐太宗之恶,重在逼父,内乱,故报以妻女淫荡之祸;宋太宗之恶,重在致死光美、德昭,故报以子孙灭绝之祸。针芥相投,铢两不爽,孰谓天道有或忒乎?”戴、刘二人出位再拜道:“弟等读书,真同耳食,不遇文爷,一生懵懂矣!”玉麟等齐跪于地道:“两先生尚以为耳食,俺们真属双目俱瞽,一线无光者矣!”素臣拉扯不及,同拜起来,仍复入座。
飞娘道:“快活,快活!既知道了黄袍加身,袖中禅诏,都是太宗做的把戏,把向来疑心太祖的念头,消释尽情。”又知道太宗子孙该做几百年皇帝,及终受报应的缘故,把向来不忿那太宗的念头,又去掉了许多。再知道两个太宗各人作孽,各人受报,竟如天造地设一般。文爷,你就合天老子一鼻孔出气,怎看得报应如此分明?”玉麟道:“向来看书,也疑惑杜太后怎忽有这段议论,要把天下传与光义、光美再传德昭?就算太祖大孝,不敢违逆母命,在太后也不应发此异议,把太祖挣成基业,生生分派与人!今被文爷提破,才知太后发议及太祖不得不听从的缘故。怪不的两先生都出位拜谢哩!”说毕,吩咐再演。
场上闹起锣鼓,演到《贺兰进明》一回,第一出《饲狗》,是贺兰进明吩咐军士衙役购获各种肥狗,喂养走跳。第二出《尝粪》,是各军役牵狗齐集一处,有一狗要屙,贺兰进明即爬向狗屁股边,将口接受,细细嚼咽,逐个尝去。吃不尽的。都把碗碟收好,说那一种狗的粪是怎味,这一种狗的粪又是怎味;酸咸苦辣,逐种评品,孰高孰下,津津不倦。狗粪干者系糖炒麦粉,稀者系木樨糖水,俱从竹筒捻挤而出。那扮贺兰的,是一小丑脚,年止十岁,却伶俐无比。未吃粪时,装那垂涎之状,窥臀探孔,抓头朵颐,喉中咽咽有声,舌上咨咨作响。吃粪时,装那贪饕之状,捧着狗屁股,咬嚼吞咽,牵唇动颏,狗已屙完,还把舌头抻人狗屁眼去,百般舔咂。忽的遇着薄屎直冲出来,满面淋漓,都不理论,忙把嘴合着屁眼,连连收吸。吸完起来,才用手指去脸上掠下,抹入口去,咂嘴咂舌,爽利异常。吃粪之后,装那餍足之状,摩胸运腹,暧气噫声,在牙中剔出粪渣,细细咀嚼。满场军役个个掩鼻厌恶,他却趾高气扬,洋洋得意。素臣拊掌大笑,各人捧腹,笑声满堂。飞娘道:“这小奴才好生可恶,怎今日越装出许多怪状,累奴笑得肚子生疼!”
第三出《被箭》,是睢阳被围,南霁云来求救兵,贺兰正在吃粪,吩咐军士回绝没工夫发兵。霁云在城下痛骂,吃狗粪腌赞奴才。贺兰大怒,上城回骂。不防霁云一箭射来,正中咽喉,把刚下喉的狗粪,射得直溅出来,登时身死。第四出《冥断》,是阎王拘了贺兰鬼魂去,审勘明白,定以世世发在山东、河南苦恶地方做猪,罚他千万年去吃那人粪狗屎,临了再要受那一刀之罪。演毕,飞娘问道:“怎天下有吃狗粪的人,毕竟是真是假?不要叫咱们钻在鼓里,被两先生瞒了去!”素臣道:“古来食性之异,不可解者很多,如食蛇,食蝎,食蜈蚣,食蚯蚓,食蚱蜢,食蛄蝼,食促织,食蜒蚰,此则五方风气不齐,在此为常,在彼为怪者,姑勿具论。其有食灰,食土,食瓦,食铜铁,食头垢,食脚皮,食毛虫,如刘邕之嗜疮痴,鲜于叔明之嗜臭虫,权长孺之嗜人爪,或系奇疾,或系腹内有虫之故。若唐舒州刺史杜怀萧,左司郎中任正名之喜食阳精,驸马都尉赵辉之喜食阴精月水,则皆为淫欲之事,不顾龌龊。当今富贵之家,多有服秋石红铅者,并以为贿通馈送之物,恬不知怪,此则皆托于补益,不计其由来之污秽。至本朝宋泐和尚喜食粪浸芝麻,便与蛆虫无异,愈出愈奇矣!然未闻有食狗粪者,大约自古及今,只有贺兰进明一人,好食狗粪。这却不是食性之异,大抵戾气所钟,虽具人形,全无人性的了!”飞娘道:“据文爷说来,食性之异,偏有许多。俺弟小时好食草纸,先母初不在意,后来知道,痛打一顿,才渐渐的不吃了;这也是食性之异。那时若没俺娘一顿打,怕一日异似一日,到如今也要吃狗粪么?”以神听他姊忽然调笑,那紫黑面孔不觉放出一阵红光,笑道:“诸位勿听家姊瞎话,那有这吃草纸的事!”素臣道:“熊兄勿致不安;令姊英雄气概,常时想无此种取笑,今日宾客满堂,忽作诙谐之语,侠烈肝肠,变为妩媚风致,以弟言之,正宜为贤姊弟贺也!”众人齐声道:“此文爷教化之功也!”素臣离席,走到右边,在丫鬟手中,接过酒壶,斟了两杯酒,送上二人面前,众人俱起相从。飞娘、以神只得举杯一饮而尽,众人皆哄然大笑。玉麟吩咐暂停戏文,大家散坐一回,将酒菜重新整过,再行入席。
素臣复到对面讲堂中视玩,玉麟、飞娘跟了进来。飞娘道:“文爷方才说梦中有一老人指引,直到深闺密室,穿进小阁;如今文爷从这房里走起,一重一重进去,咱与白兄在后跟着,看是走错不走错?”素臣真个出了房门,向内而走,经过一个院落,望三间内厅背后夹巷中直走。飞娘叫道:“文爷错了,这里是通厕房的夹道哩。”素臣只管走去,飞娘在后,格格的笑。出了夹巷,一带花墙遮住,又是五小间内座,素臣头也不回,穿出西面回廊,一个小月洞门内,三间正房,对面就是小阁。素臣立定,指着上面道:“那老人领到阁下,由这扶梯而上;此处却无扶梯,是何缘故?”因问飞娘道:“方才熊姊哄我,那知梦中之境,愈走愈合,故放胆信步,竟如熟路一般,不消疑忖,熊姊看来是真是假?”
飞娘一路笑将进来,骄起两指,向素臣点点道:“文爷,你这梦准得怕人!”玉麟喊应阁上之人,揭起盖板,放下扶梯,三人一同上阁。阁系三间,中间一匾,题着“栖凤”二字。素臣走至靠里一间,指着一张大床道:“那十五六岁女子,就睡在此床之上。”玉麟、飞娘面面厮觑,错愕不已。飞娘道:“是怎样睡法?头在那边?脚在那边?”素臣道:“头是顶在中间这板壁睡的,朝外侧睡,满胸前俱是朱砂斑,那老人复把女子翻身向里,便见满背朱砂斑点。”飞娘向玉麟道:“那是前定之数无疑了!”玉麟点头道:“这是再没疑心的了!”飞娘道:“据梦看来,老人那样指点,那般嘱托,这十五六岁女子的婚姻,在文爷身上的了!”素臣道:“梦中老人,一连三夜指引嘱咐,如果有这满身朱砂斑点的女子,这婚姻自然在弟身上,没个推托的道理。”飞娘大喜道:“还你有这女子!”玉麟道:“只文爷不可食言!”素臣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有此奇梦,必有奇缘,梦中老人必非孟浪,此段姻缘,小弟一力承当可也。”玉麟欢天喜地的向着床后说道:“既如此,你说要认一认文爷,就出来相见罢。”
里面答应一声,几个丫鬟仆妇,簇拥一个中年女人出来。玉麟道:“拙妻洪氏欲见文爷,请外边去,待他拜见。”素臣走过中间,洪氏出来,只行常礼。素臣作揖相还。玉麟让素臣靠东首坐,玉麟四边朝上佥坐,洪氏与飞娘东边企坐。洪氏眼睁睁地看着素臣,素臣登时涨红了脸,百般没趣,飞娘只待要笑。洪氏开口问:“文爷贵庚?太太今年贵庚?有几位姨娘?几位相公,姑娘?”素臣道:“学生今年二十七岁,拙荆同庚,只有一个小犬,三个小妾。”说毕,忙立起身。飞娘见洪氏似不欲留,遂同玉麟一齐出外。玉麟递酒定席,仍照前坐,优童复演出《寿梦》、《蔡邕》两回。《寿梦》一回,是《遗命》、《再让》、《三让》、《魂讥》,演毕求教。素臣道:“这本是前人辞国生乱之说,但据弟看来,却有不然。季子与叔齐一般以天伦为重,虽为父兄所爱,无得国之理。及夷昧薨时,季子适奉使在外,王僚已经僭位;季子若与争立,是以让始,而以急终,显先君之失,开篡夺之端,岂季子所肯出乎?至而君之,不可谓季子之过也!迨阖庐刺杀王僚,而致国乎季子,季子愈无可受之理矣!故其言曰:‘尔杀吾君,吾受尔国,是吾与尔为篡也!尔杀吾君,吾又杀尔,是父子兄弟,相杀无已时也!’去之延陵,终身不入吴国,其知之可谓至明,处之可谓至当,似无可讥也!”廷珍道:“弟等因其父兄之意,诚切恳至,真可谓泐金石而泣鬼神,不宜守子臧之小节,而忘父兄之大德,两番辞让,未免不能达权,故从先儒之说以讥之。”素臣道:“季子非让也,但不争耳;让与不争,相去甚远。以王僚之凶暴,既以为君,设使季子伸父兄之命,彼能帖然而听命乎?不听,则必争;争而季子败,则身死名裂。而无补于君父;争而季子胜,则季子断不肯为争国之人;至而君之,非惟德盛,其识亦独优也。及阖庐致国,季子受之,则律以赵盾弑君之义,何说之辞?如杀阖庐,则论世及之常,国实阖庐所应得。且阖庐谋杀王僚,处心积虑,坚忍而成;其致国也,固逆料季子之必不受耳,如其受之,则亦必争。圣达节,贤守节,慕达节之名,乃至不能守节,子臧且不肯为,况季子乎?故季子当父兄时,是让其让也,以天伦为重,可与伯夷、叔齐,争光日月!当王僚、阖庐时,是不争其不争也,以君国为轻,不与鲁桓、郑厉结祸天亲,两无可议也!季子之观周乐,论列国名卿大夫,言皆蓍蔡;其子死于赢博之间,孔子且慕其习礼,而使人观葬;燕雀处堂之论,以悖逆无知之林父,且感之而终身不听金石;此何等学识,何等德器,而肯与其侄争国,以贻笑天下后世乎?终身不入吴国,真属天理之当,人心之安,似未可执先儒之说,以苛求之耳!”
戴、刘二人,俱爽然若失,愧谢自责。玉麟等亦俱豁然心服。复演《蔡邕》一回,是《戮善》、《激变》、《坠楼》。魄责》。素臣道:“此似亦踵前人之误,董卓之暴恶,千古无对,只要想着遍发祖宗陵寝一节,就断没有不痛心疾首,欲其速死者矣!况每夜纵兵出城,俘掠子女,杀戮人民,天明满载,鼓吹入城,将死者献俘论功,生者奸淫戮辱,稍有人心的人,断无不望其早死一刻、百姓早免一刻之祸!而蔡邕以区区迁转私恩,为之惊叹失声,其性与人殊,可谓衣冠禽兽!况有附逆之罪,若不加戮诛,是为失刑!尚可误认为善人,以国史付之,使其颠倒是非,易乱典刑耶?至李催等之祸,实由天意,非王允所得而料也。李催等助卓为虐,恶逾飞廉、恶来百倍,为王法所必诛;若赦之,是无法纪矣!彼时若无贾诩献策,即已遁回西溪;无叟兵内反,则城且无从攻,围何由得破?或以吕布之虎将,一出而歼灭之,则天下从此望太平,曹操等祸端,亦无从起矣!乃天不厌乱,无端而叟兵内反,致吕布出走,王允捐躯,君臣百姓复遭惨祸,此真意外之事,岂可以责王允之失计乎?李催等惟不得赦,故须四布谣言,恐胁兵卒;若早得赦,则号令由己,势焰更张,能必其解甲归命,不作祸乱乎?魏孝庄帝惩催汜之乱,赦世隆,而其祸愈速,又可责王允之不赦催、汜乎?盗贼赦而成黄巾之祸,宦官赦而成董卓之祸,晋以屡赦而成五胡之祸,唐以屡赦而成藩镇之祸,蔓草难图,除恶务尽,赦岂善策,况此数凶,系汉君臣不共戴天之仇,而可赦乎?迂儒每于事后论成败,以低前人之失计,此千古任事忠贤,所同声而一哭者;何两兄之高卓,而亦出于此邪?”戴、刘二人,汗流侠背,再拜谢罪道:“弟等如虱处裤中,乃敢妄论天下事,得罪古人者多矣!以下戏文,不必唱了,待一一请教过,改换出来再行演扮,诸兄以为何如?”素臣局促不安道:“弟因两兄纳言,诸位错爱,故冒昧直陈,惟乞恕罪!”玉麟、飞娘因心中有事,便先说道:“文爷之巨眼卓识,固高出千古;两先生之虚衷服善,亦迥异寻常。今日且停一日,把男女戏目,都请教文爷,定了几出,明日演唱罢了。俺们两人有件要事,须进去商量,二弟,三弟可代为一陪。”说罢,告了罪,匆匆进去。正是:
莽男儿真心为月老,侠女子苦口作冰人。
●第七十五回 盘锦囊忽见庐山面目 定乐府拓开平日心胸
玉麟、飞娘有何要事?原来玉麟有女红瑶,除头面手足外,浑身俱是朱砂斑点,年方二八,尚未字人。素臣说出老人领进阁上一事,玉麟认是天缘,兼贪听素臣议论,欲将红瑶为素臣之妾,故请飞娘进去,与洪氏商量。洪氏不肯。飞娘苦口撮合说:“素臣是从古至今第一人物,侄女若得做他姬妾,比做富贵人正妻,高着百倍;况有此奇梦,可见是天数了!断该允从!”洪氏心被说活,遂设计将小巷用板隔截,扯去扶梯,放下盖板,若果上得阁来,待妾身亲见一面,以定主意。故玉麟、飞娘两人,领素臣上阁,及洪氏出见,似有不愿之意。两人出去坐席,复听着《寿梦》、《蔡邕》两回快论,愈加倾倒,遂打个照会,便告罪进来。一路玉麟与飞娘商议道:“如今要强逼你嫂子的了!这种议论,得听一日,便胜活一生,岂可爱惜体面,轻生错过?”飞娘道:“是他亲生女儿,不是硬做的事;他又不是糊涂人,包管在妹子身上,劝化转来!”于是,同进上房,洪氏先开口道:“相公与姑娘说的文爷,就是天人一般,妾身也心活了。但年纪既不相当,那一个金黄面孔,又生得怕人,又已有一妻三妾;“我女儿点点年纪,恁般相貌,怕没有王孙公子作配,去做那低三下四的人!这段姻缘,只索休提的了!”飞娘道:“关帝、赵匡胤,不是赤面?张飞、尉迟敬德,不是黑面?只看三日下来,就看熟了。文爷这金黄脸,奴越看越爱;只将来配成了红须客,那一嘴红毛,才是怕人哩!”玉麟、洪氏及姨娘。丫鬟们,俱不觉失笑。
飞娘道:“文爷比侄女,大不过十年。刘先生讲的晋公子重耳故事,那齐姜、季隗,不比重耳小了几十岁吗?晋重耳一个亡人,齐桓公现做盟主,尚且肯把女儿给他做妾,秦穆公还把宗女十人去伏侍他,怎讲得低三下四?侄女这样聪明,恁般相貌,若嫁了一个庸俗之人,岂不可惜?王孙公子,十个内有七八个痴愚庸蠢,却专会宠妾灭妻;文爷这样人,自没有偏心的事,虽是做妾,不比做庸俗人的正妻,胜了百倍!况且侄女贤达,最喜讲究古事,两先生上堂讲论,他必到阁上来听,听着好的,便整日的快活;若配了文爷,岂不快活一世?不瞒嫂子说,方才又听文爷讲《寿梦》、《蔡邕》两回,奴和大哥的心花,朵朵开放;两先生都汗流泱背,伏地再拜,把曲本都收过了,要求文爷删定,才敢演唱。这种奇人,岂可当面错过?嫂子须要三思!”洪氏沉吟道:“这会子又被姑娘说动了!也罢,去叫那小厮来,问一问他家里的事情,再作计较。”因把锦囊叫来。洪氏道:“怎这样一个晦气色脸儿,又是怕人的?”因盘问道:“你叫文爷是老爷,是相公?你是他家世代的小厮,还是买的,雇的?文爷家里有多少人口?有多少田房?你可细细说来,便重重赏你,却不可扯谎。”
飞娘拔剑出鞘,喝道:“但扯一句谎,便割你那颗小头下来!”锦囊道:“大姑娘不要吓唬小的,小的从不会扯谎!小的先叫姑爷,后叫相公;家里丫鬟们,有叫爷的,有叫相公的。”飞娘道:“这就胡说了!”锦囊道:“大姑娘你待小的说,小的是湖广任老爷家的小厮,任老爷在丰城做知县,把大小姐嫁来,小的不是叫姑爷吗?后来任老爷升进京去,把小的送与姑爷,才依着家中小厮、丫鬟,改口叫了相公。丫鬟们有在山东、北京来的,叫惯了爷,便都叫着爷,不叫相公。”洪氏道:“你家大小姐。自然是你相公的正妻了,今年多少年纪?任老爷在京,现做何官?”锦囊道:“任老爷现做御史;大小姐是相公第三房姨娘,今年十九岁了。”洪氏道:“这是扯谎了!做知县御史的人,肯把女儿给人做小?可是亲生的呢?”锦囊道:“任老爷无子,只亲生两位小姐;这大小姐是第一钟爱的,好容易得配我家相公做妾,求张良,拜韩信,不知费了多少气力哩!莫说知县御史,我家第二位姨娘,不是大理寺正卿未老爷家二小姐吗?他家大小姐,也想嫁与相公做小,相公决意不从,才嫁与新科翰林东方老爷的。”洪氏道:“你相公有一位娘娘,三位姨娘,那娘娘和大姨娘,又是什么大来头呢?”锦囊道:“娘娘是河南田翰林家小姐;大姨娘是当今太子打发太监宫女送到任老爷衙里,转送与相公的。”洪氏道:“我问你相公有多少田房,你不说起,想是穷的了?”锦囊道:“相公原住在吴江,不知有多少田房。到丰城来,住的庄子,是东方老爷家的;吃的米粮,是未家大小姐的,并没田房。却再不会穷,相公有一百万藏银,藏的不贪洞内。去年七月里,丰城发了大风,合县被灾,相公托东方太爷买了木头,替灾民收了尸骨,搭盖房屋,又各处设厂赈济,陆续用去一二十万,现在只有七八十万了。”
飞娘大喝道:“这是扯谎,要割头了!这样一件大功德事,你相公怎没提着一字?”锦囊道:“相公在家,通是瞒着人的,肯告诉大姑娘?百姓们都感激的东方太爷,各处要造生祠,家家设着长生牌位,上司要拜本题奏,那个知道是相公银子?小的在家,敢说出一个宇儿吗?不是大姑娘说要割头,小的也不敢说!”飞娘吐舌道:“哥嫂,你只看这一件,文爷的心肠,不就和天老子一般的吗?”玉麟道:“不必问他了,俺们就定了主意罢。”洪氏道:“主意是定的了;再问问他,不怕折掉了什么?”飞娘道:“该问,该问,咱这会子心花又开放起来了!洪氏道:“你相公还有老太爷,老太太没有?老太爷可曾做过官?”锦囊道:“老太爷做过广东学道,早就死了;只有了太太在家。”洪氏道:“太太和娘娘做人何如?娘娘与姨娘们,可常和好?可常有和气的事?”锦囊笑起来道:“怎好好的人家,和起气来?我家太太是圣人,娘娘是大贤人,娘娘和姨娘们,就是四个嫡亲姊妹,也没这般相好。合家都被太太感化了,丫鬟们像嫡亲姊妹,小厮们像嫡亲兄弟,从没有伤情和气的事,何况上人?”
这几句话,把三人都说呆了。飞娘道:“咱侮死了,像咱原要做文爷的妾,被文爷几句话就说退了!这样人家,休说做小,就做他一世的老丫鬟,也是情愿!”锦囊道:“可又来!现在秋香、紫函、冰弦、睛霞、生胜、小躔这些丫鬟,那一个肯离着太太嫁出去的?秋香还说着痴话,就是当今皇帝封他做公主,要他去招附马,也宁死不去,要伏侍太太一生一世哩!”飞娘道:“你家太太怎样贤德,就把丫鬟们买服,都不肯嫁出去呢?”锦囊道:“太太的贤德,小的也没处说起,也说不出来,总是信佛的就说是活佛,信道的就说是太上老君,小的一家都不信邪,只信的孔圣人,就说是孔圣人了。见了太太的面,听着太太的话,昏邓的就发起亮来,凶狠的就现出良心来,暴躁的就温存起来,轻狂的就庄重起来,尖巧的就忠厚起来,软浓的就撑达起来,喜的就心窝里怪痒起来,苦的就鼻涕眼泪一齐都滚出来。”飞娘道:“大哥,这小厮还说不出那太太的好处吗?有那太太,才生出文爷,咱们听着文爷议论,不是和这小厮说话一般的吗?”玉麟道:“俺若变得转女身,也情愿嫁给文爷做妾去,听那太太的言语。”洪氏道:“你家丫鬟的相貌,比房里几个丫鬟何如?”锦囊把房里五六个丫鬟看了一眼道:“这里姐姐们虽有标致的,却只比得上秋香一个!”飞娘道:“好可恶!敢只有你家的丫鬟标致!嫂子,你叫天丝来。”
洪氏果真把一个十四五岁的丫鬟叫来道:“你看,这个比得上比不上?”锦囊道:“这位姐姐,比得上玉观音、赛观音、生胜、小躔,还比不上紫函、冰弦、睛霞三个。”玉麟道:“怎你家也有什么玉观音、赛观音。你方才说的丫鬟,并没这两人名字。”锦囊道:“玉观音、赛观音不是丫鬟,是相公战阵上擒来,配给奚囊、容儿两个小厮的。”玉麟道:“那玉观音、赛观音,莫非是西天元武吴天的妹子吗?”锦囊道:“一些不错,正是他姊妹两个,相公在山东路上捉来的。”玉麟道:“玉观音姊妹,那年在秦安州打擂台,俺曾见来。这小厮却不扯谎。那相貌和天丝不相上下,原来却在你家。”洪氏道:“据你说,你家丫鬟以紫函、冰弦、睛霞为上等,怎你家相公不收他做妾呢?”锦囊道:“我家相公可是容易收妾的?未家大小姐天资国色,与三位姨娘一样的相貌,相公还不肯收;相公若容易收妾,少也有几十位姨娘了,怎得至今还只有三位姨娘呢?”洪氏道:“原来你家三位姨娘都是绝色,丫鬟仆妇又个个齐整。你家有几个家人小厮,可都标致呢?”锦囊道:“小的家除老家人文伯怕外,只有三个小厮。那奚囊相貌虽然标致,还像个男人。那容儿就活是个美女,比这位姐姐还娇嫩哩!”洪氏道:“你家男男女女,个个标致,怎独你相公一个金黄面孔,和你这晦气色脸儿,看着怕人?就可见你的话有些扯谎了!”锦囊道:“小的不敢扯谎,只是不敢实说。”飞娘提起宝剑,大喝道:“好个不怕死的刁头,且割你这脑袋下来,哄咱听了半日的瞎话!”玉麟洪氏亦俱变色。锦囊着慌急辩道:“小的没说得明白,大姑娘且息怒。小的半日说的,一句一字,都是实话;只太太问的脸色,怕相公要打,不敢实说。”飞娘道:“快快说罢,不实说,便斫下头了!”锦囊道:“相公是雪白的白脸,就和羊脂白玉一般;小的也不是这晦气色脸儿,也是白的,都是用药搽的。”飞娘收剑,吩咐天丝取水,把巾蘸湿,亲手揩抹,重复掣出剑来。锦囊没口子喊道:“这药是越洗越牢的,只把清油合碱水来擦,就擦掉了;但怕相公要打。”飞娘道:“不妨,有咱在此。”忙叫人去向作房内,取到清油碱水,锦囊把手盛着些,望面上乱擦,早现出依稀白脸。玉麟抚掌大笑道:“如此,文爷是羊脂玉一般的白面了!”飞娘然后把剑插人鞘中。复命天丝取过水盆肥皂,叫锦囊擦洗。锦囊以油碱净药,以皂净油,擦洗干净。
众人看去,果是一个嫩白脸儿,目秀眉清,果然可爱。洪氏欢天喜地,吩咐锦囊出去,明日领赏。飞娘道:“咱出去,先把文爷的真面开了出来再处。”玉麟道:“据锦囊说,文爷是不容易收妾的;倘有变头,却怎么处?”飞娘道:“他一口承认的,谅没变头。大哥若嫌不稳,只须如此如此,便再没变头了。”玉麟道:“竟是如此,方没变头。”取过历日一看道:“偏是明日不将吉日,却是晦日,除了这日,又直到月半,外边怎么处呢?”飞娘道:“婚姻只要不将,若晦日不利,便不该刻这不将两字了。竟是明日罢。”玉麟洪氏俱各依允,忙忙的准备去了。飞娘叫丫鬟备了油碱、清水,走出外边,喊说:“文爷好人,怎不把本来面目与咱们看?油碱在此,可快快的擦洗出来。”戴、刘诸人俱骇然道:“文兄尊面,竟是假的不成?”素臣把易容之故说知。以神道:“在那里怕谁人认识?将来过海去,一发不妨,且到回来再处。”素臣一面擦洗,一面问识破之故。飞娘道:“是你家锦囊说的。”锦囊躲在窗外,只待要哭。飞娘道:“若不是奴拔出宝剑,要割他的小头,他可也肯说吗?”锦囊才略放心。素臣擦去药物,除巾盥沐。飞娘一眼瞧见那根白玉如意,忙拔在手。
素臣盥洗毕,众人看去,面如冠玉,丰神奕奕,无不惊爱。素臣戴巾时,摸着发髻,失惊道:“怎没了一根如意?”飞娘笑道:“是奴拿在此,要比一枝玉簪。”素臣道:“这是东宫所赐,物轻人重,定要见还。”飞娘道:“更好,一定还你,但请放心!”随即递给丫鬟说:“交与太太收好,待咱进来比对。”丫鬟进去,夸说:“素臣就如梓潼帝君一般,大姑娘在文爷髻上,拔下这根如意,太太只看这如意,就知道文爷的面色了。”洪氏接过一看,吃惊道:“怎玉精好到恁般地位?不信文爷的面色,也是如此。”欢天喜地的,递与玉麟及各位姨娘传看,叹玩不已。玉麟忙赶出来,定睛一看,掀髯大喜道:“今日才见庐山真面目也!”丫鬟们摆上小案,玉麟、飞娘移坐素臣席旁。看那定的女戏目,是《王昭君笑看青冢》、《蔡文姬愁诉琵琶》、《王皇后掌猫诛牝鼠》、《戚夫人司虎食娄猪》。《刨坟恶贼假游仙》、《钻穴顽徒真捣鬼》六回。飞娘道:“女戏甚多,怎只订这几回?”素臣道:“两先生之乐府,须与常人不同,必别具眼目,翻落前人案臼,方足传世,如此《昭君》、《文姬》。《刨坟》、《钻穴》四回是也。若《王皇后》、《戚夫人》,已不过为痛快人心之计;然因此二人淫恶异常,借以示儆,举一例余。且王皇后有世为猫鼠之言,戚夫人有人彘之惨,借此作一波趣,亦觉生新。若件件如此翻局,便自成窠臼矣,故一概从删。”飞娘道:“《杨玉环阴司恶报》,是翻去《长恨歌》窠臼的,怎也删去?这等淫乱妇人,还是蓬莱宫中的仙子么?”素臣道:“《长恨歌》原是诗人讽辞,并非说他是蓬莱仙子;后人读这诗的,也并没认他是蓬莱仙子。我们转认真去翻驳起来,不反被前人笑了去吗?”飞娘然后折报。天色已暗,点上画烛,玉麟、飞娘复看男戏目,只剩得《郭巨埋儿遘疾》、《乐羊咬子亡身》、《三教堂雷神劈主》、《五通庙火德驱邪》、《施全生啖秦桧》、《郑侠碎剐荆公》六回,因复求教。素臣道:“晁错虽冤,而置身局外,即非能任事之人。伍员仇其君,至破其国,鞭其墓,并且班处君臣之宫,惨毒极矣!‘属镂’之剑,不可谓非天道,岂能即提此剑以定三吴耶?”因在乐府中揭出一纸道:“此弟过昭关时所作,承戴、刘二兄俱以为可;请看此诗,即知删此回之意。”玉麟、飞娘接过同看,只见上写着:
万壑幡羊肠,一步一逼仄;截然两山开,大哉五丁力!突兀峙雄关,崔鬼阻飞翼;伍员载橐中,曾从此突出。未出尚楚逋,既出即楚贼;鞭墓忍已甚,班宫毒何极!固绝君臣伦,亦羞父兄德;夫差赐‘属镂’,天意故不忒。吁嗟稽侍中,矫枉而过直;都忘《广陵散》,溅衣空血色。延陵有季札,终身不入国;臣子两无愧,引为二君式。
飞娘道:“子胥为父报仇,其心可原;文爷说‘属镂’是天意,未免伤孝子之心!其中缘故,还要求教。”素臣道:“子胥报仇,只合报费无极,不合报平王;若是君枉杀臣,定要报仇,为君者苟非圣帝明王,无不受鞭墓破国之祸矣!有是理乎?况班处君臣之宫,淫毒尤极,伤害天理,灭绝人伦,真可谓丧心病狂,神人共愤者矣!‘属镂’之剑,在夫差为失刑,在天道岂得谓僭差也?”
飞娘与玉麟,俱恍然大悟,赞叹不已。玉麟复问:“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乐毅》、《岳飞》两回,何以删去?”素臣道:“君命不受之说,在七国时,尚行得去。至南宋时,则万万不能行了。七国时虽尚可行,但驱回骑劫之后,燕王之疑忌愈甚,非声罪致讨,即据险设防;莒、即墨之人,知有此衅,必百倍死守;士卒惧得罪燕王,戮其父母妻子,必皆叛散;此时跋前后,必至身名俱丧,何若洁身而去者之为得乎?至岳忠武侯,以忠义感士卒,故能制胜;若抗违王命,则士卒解体矣,岂能直抵黄龙府耶?且果缴转金牌,则秦桧必命一二大将,如韩世忠、张俊、刘光世辈,以诏书收之,忠武能不受命乎?抑与抗拒乎?此时跋之状,必较乐毅更甚,束身司败,徒受恶名,天下后世并无有怜其冤而痛惜之者,忠武虽忠,断不出此也!”玉麟、飞娘俱各赞服。素臣复论其余戏目道:“管仲设女闾三百,贻祸后世,诚足受为娼之报。但彼时淫风流行,如鲁文姜、卫宣姜辈,为诸侯夫人,且宣淫无忌,在位之臣,相窃妻妾,溱、洧、桑、濮之民,以淫奔为常事,廉耻道丧,已非一日;以致管仲把女闾之事,都看做平常。谋大功者,不恤小过,故毅然为之;而不知其流毒至此也!管仲一匡九合,攘外安内,其功甚大;尚宜谅其心,重其仁,而姑免之。若《司马公》与《习凿齿》两回,其说甚长,改日当细细剖析。至郭汾阳不究发冢之盗,则别有苦心。彼时汾阳以一身系天下之安危,而发冢之朝恩,即可制汾阳之生死。一身之生死不足计,天下之安危深足虑,故惟引罪自责,不敢求究。与广置姬妾,洞开府门,寝室内俱任将士出入,并承值姬妾盥沐之事,一样苦心。卒使奸人无间可入,无衅可乘。回纥之变,虽兵柄已解,无可拒守,而以只身入虎狼之中,勘定大难,使唐室不至复罹窦广德之祸,皆其坚忍苦心所致;真千钧之一缕,而未可指为全壁之微假也!东坡怕死,居易苦迁,虽属定论,而其事甚锐,知之者多,故并去之。白兄,熊姊,以为何如?”飞娘道:“总是文爷的议论,没一句不叫人欢喜赞叹,令人眼明耳亮,心花开放,筋节爽利的罢了。”玉麟道:“古人云:‘拨云雾而见青天。’俺们从前只见云雾,不见青天,后被两先生指示,略见些天光;如今竟露出成片的青天来了!若得常听文爷讲论,怕不浮云推尽,把三百六十度湛湛青天,一齐全见吗?”戴、刘、方三人俱道:“从今日起,日夜讲究,不可磋蛇片刻才是。”飞娘道:“太赶紧了,怕文爷着劳;此时已将及二更,该请安置,明日再行求教。”玉麟便吩咐丫鬟,执灯引导,命松纹等三个童子,伏侍岁寒三友,进石交书室去。
有信、以神觉有缘故,也就起身。惟戴、刘二人好生不然,勉强同进书室。玉麟把松榻移至中间,请素臣宿歇。素臣不肯。戴、刘二人道:“这是前定之数,不必推辞。”众人亦俱附和。素臣无奈依从。玉麟等叫过安置出来,才把结婚之事,与有信、以神说知。二人大喜道:“将来成了亲戚,咱们正有得听哩,何争这早晚时刻。”飞娘进去,问洪氏讨出如意,就簪在红瑶髻上说:“这才是真于阗玉,是东宫太于亲赐,奴拿来给侄女作定,这采头不好么?”红瑶涨红了脸,要取下来。洪氏道:“休孩子气,明日就是夫妻了!我便想没一件定物。不成道理,恰好姑娘送这如意进来,事事如意,这采头极好!又是上等宝玉,又是东宫所赐,比千金聘礼不强远么?你戴好了,休叫掉下来,不是当顽的!”红瑶才缩住手,腼腼腆腆的走进里房去了。飞娘与玉麟、洪氏又商议一会,各自安寝。
次日起来,吃过茶点,便就开戏,先演《郭巨》、《乐羊》二回,次演《施全》、《郑侠》二回。素臣道:“埋儿恐妨母养,岂不是孝?但父子天性,当委曲求全,如断不能,亦当或继或卖,全其命;即至无可继卖,万不得已,亦宁弃诸道路,以冀有怜而救之者;何至活埋于土,以绝其万一之生乎;然究不失为愚孝,较夺父母之膳,以养其于者,天渊矣!此回本欲删去,因其列于‘二十四孝’中,恐愚人无知,伤父子之性,传不孝之名,故把遘疾一折,改作得有心疾,不作遘疾而亡,以调停之。至乐羊啖子,则灭情甚矣!郭巨不埋儿,或妨养母之孝;乐羊不啖子,不碍事君之忠。兽相食,且人恶之,况人相食乎?人不可相食,况可自食其子乎?‘忠孝慈’三字,有异名,无异情;从古无不孝父之忠臣,亦无不慈子之忠臣。以不慈为忠,其忠也,非伪即矫耳;虎豹尚不食儿,而乐羊忍于啖子,其性与人殊,几与吴起之杀妻求将,易牙之烹子食君者,同一肺肠,宜终为其君之所疑也!三教堂不知始自何年,邪正不分,圣狂并列,可恶可笑!辟去佛、老二主,弟之素志也。五通妖孽,由于太祖,彼恃有敕封,故敢肆其淫恶,惟江、浙为尤甚。弟在家时,遇有此庙,必褫其像。《驱邪》一出,实为畅心,但不知何时能见诸实事耳!秦桧之罪,擢发难数;诚被施全刺死,而生啖其肉,何快如之?但秦桧之恶,路人皆知;至安石则以诗书文其奸,无人识之,每为所欺。或谓其不过坚僻自用,或谓其误于惠卿等小人,不知其奸恶险毒,无所不至也!‘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成法不足守’;从古奸臣所不敢出之于口者,彼俱肆然言之,毫无忌惮!新学字说,逼协天下,欲使举朝皆其私人;一逆其意,即累朝顾命,当世名贤,平日所敬信畏服,感恩戴德之人,必加诛逐;一顺其意,即贪夫败类,平日所羞鄙贱恶之人,必加升擢。新法既行,生民水火,毒痛四海,人尽倒悬,祖宗宽厚之法,仁爱之意,荡然无存!北宋之亡,全由安石;蔡京等不过守其法,扬其波,遂至溃决而不可挽耳!郑侠以小官不顾私恩,因是绘图,痛哭入告,如去安石,十日不雨,即斩臣首。神宗侮泣,寝不能寐。新法甫停,澍雨立应,朝野相庆,如获更生!今即以为刑官,而碎剐之,千古快心之事,盖莫有过于此者矣!”
飞娘道:“奴向来也只认王安石是拗相公,迂儒误国罢了!那知他竟是奇奸极恶的人!”玉麟道:“不是文爷说破,如何知道?还只认两先生失入了他的罪名哩!”讲毕,用饭,即演女戏;《王皇后》一回,第一出《杀女》,是武后自杀其女,诬赖皇后。第二出《弑后》,是武后鸩杀王皇后。第三出《封掌》,是上帝封王皇后为禁夜夫人,专司猫兽,以捕孽鼠。第四出《诛鼠》,是武后正与张昌宗等淫毕倦卧,王皇后命神猫扼其吭,断其颈,拘其魂勘问,罚其世作牝鼠,供猫之食。《戚夫人》一回,第一出《逼奸》,是吕后逼令戚夫人与审食其通奸不从,结怨。第二出《人彘》,是断戚夫人手足。第三出《司虎》,是上帝封戚夫人为司虎之神。第四出《复仇》,是吕后正与审食其在御花园中,白昼宣淫,戚夫人命神虎一口双衔了来,百般拷打,也所去手足,命虎食之;并罚世作娄猪,以供虎食。素臣道:“此两回无庸讲解,不过为不平之鸣耳!”玉麟与飞娘因有正事,吃完饭,俱告便进去。优童复演《昭君》、《文姬》、《刨坟》、《钻穴》四回。演过《文姬》,已是晌午,小厮来请洗澡。有信、以神便止住做戏,请素臣去洗。素臣因明日是朔日,正想洗澡,与戴、刘诸人让了一让,就随小厮进去。松纹伏侍着。洗毕起来,只见巾帻衣裤靴袜,另换一新,也不是算命的行头了;再找那缠袋时,亦并不见。素臣因素娥吃了补天丸,几乎病死;怕是飞娘拿去,弄出事来,心下好生着急!正是:
澡室忽更新故服,阳台空雨云魂。
●第七十六回 醉中合卺潦草婚姻 梦里断绳逼真缘法
素臣忙根问松纹,松纹说:“大姑娘吩咐,把爷的衣服,都交给锦囊哥去了;送这新衣服出来,请文爷更换。”素臣无奈,穿起新衣靴袜,却是军官打扮,走到天籁堂。有信。以神接着,说道:“大哥说,扮作算命的,就随人呼召,不得不去。该打扮军官模样,又可明佩宝刀,并尊使亦可带刀剑防身,冲关过渡,也爽利些;故送这套衣服来更换的。”素臣想:又全之祸,亦是为扮了星士,无可推辞;改扮军官,实是有理。谢了一声,也就罢了。
素臣向锦囊取过缠袋,仍复系好。各人洗毕,优童们作起乐来,玉麟出来定席,素臣辞谢。玉麟道:“昨日是代两弟一妹,少伸敬意;今日才是玉麟专诚,却不唱戏,只清坐讲说,要多劝一杯水酒。”送过酒,仍照前坐,饮了三杯,送了色盆,即请素臣行令。素臣与各席让过,抓骰在手,暗暗祷祝,朗朗的说道:“弟与戴刘二兄,白兄与方熊二兄,均为‘石交’三友;惟熊姊出乎其类。弟等六人,以三同为合式,赏一大杯。以分相为双合式,赏三大杯;倘得有六同,则既为双合式,又有合小同为大同之象,当赏六大杯,合席贺一大杯;若再得绯四六同,则既系大同,又为全喜,当赏十大杯,合席贺三大杯;不成三同,罚一大杯;如反得不同,则罚三大杯;熊姊一人,以无三同为合式,赏一大杯;以不同为大合式,赏三大杯;倘得有六同,则又系化不同而为大同,当赏六大杯;得绯四六同,亦赏十大杯,贺皆照前数;反成三同,罚一大杯;四同五同三杯;成分相亦罚三大杯。六同是千掷难遇的,只要掷着合式,便过盆下去;如不得合式,照数罚酒,吃完再掷.以掷见为止。”众人俱称:“遵令。素臣说毕掷下,可可的是绯四全色六同。各席俱派一个丫鬟报色,素臣席上丫鬟,欢天喜地的报出这六红色面来。此时戴、刘二人,亦经有信等告知结姻之事,大家出席聚观,欢声大发,齐道:“此天意也,何喜如之?”早有丫鬟进去,飞报与洪氏知道。把洪氏喜得一张小口,合不拢来道:“真好采头!”
素臣明呼暗祝,两俱如意,更自畅怀连饮十大杯,各人贺了三大杯。飞娘吩咐,把红绸盖好,另换一付骰盆骰子,送与廷珍。廷珍恰好掷出二五分相;次及时雍,恰好掷出四六分相;众人俱称难得。两人各饮了三杯。次及玉麟,暗忖:红满盆是万掷难遇的;文爷得此大采头,不特婚姻必成,前程锦片可知。俺若再掷得四红、五红的喜色,女儿将来定受浩封,齐眉到老,子孙荣贵。祷毕,执色一掷,五骨已红,只一骨旋转欲黑,玉麟大喝一声,那骨子翻跳转来,恰好成红。玉麟喜极,等不得丫鬟报色,手捻长髯,哈哈大笑道:“仗文爷洪福,侥幸也得个绯四六同!”各席惊异围看,喷喷叹赏。丫鬟飞报进去,洪氏心花放开,看着红瑶小姐,笑得两只眼睛,没有条缝儿。玉麟满饮十大杯,各贺三大杯。也把色盆用红绸盖好,供在天然几上。又换一付色盆,送与有信,有信掷出三同,饮了一杯。飞娘恰好掷出不同,众人亦称难得,饮了三杯。以神也掷出三同,饮了一杯,令便顺到廷珍。戴、刘等俱是预先知会过的,不过是出将入相,龙行虎跳,凤凰飞之类,却大家连着都捉弄素臣吃酒。七令已完,天已昏黑,轮着素臣收令。素臣已醉,辞不肯收。众人怂恿着说:“有始有终,断无不收之理!”素臣想起一事,执色在手,说道:“各位有许多行酒之法,弟却至公无私,不会那种假借,竟是照点饮罢了。”谁知一掷下去,恰又掷出一个全色六满盆来。把外面一个玉麟,里面一个洪氏,喜开了心,几乎走起气来。满堂上都是笑声。飞娘叫丫鬟取绿绸来盖好。要出许多金,银,发蓝,琥珀琅,玻璃,水晶、玛瑙,犀角,雄黄,并诸色玉杯,大大小小,扣成三十六只,摆满一桌,斟上醇醒。戏班里奏起万年欢乐,优童们拍手唱歌,众人圈攒立奉。素臣勉强取饮,吃过十五六杯,实不能饮,便欲告辞。飞娘道:“文爷大量,怎自令自违?”
素臣天性豪爽,实在又是自己的令,只得直了喉咙,把那十八九杯酒,又灌下去。单存着一只玉斗,双手捧着,咕嘟咕嘟的,再吃不完。却是飞娘在后,提着酒壶,陆续斟下。素臣酒涌起来,将斗放在桌上,即躺卧在椅,那玉斗内,仍是满满的一斗。飞娘认是假醉,还要相劝。玉麟等俱道:“是真醉。”因命优童作乐,有信、以神一边一个搀着,丫鬟们提灯执烛,前弓旧随,簇拥到后面女厅上来。厅上灯烛辉煌,铺毡挂彩,迎接新人,先后拜了天地。素臣似有知觉,却睁不开眼,竖不起头,由着有信、以神,扶起扯落。玉麟洪氏俱觉不成样范。飞娘也懊侮不该灌他真个大醉,却已没法。有信搀素臣侧立,受了新人四拜。玉麟吩咐家中见礼,俱到三朝。单叫过锦囊,命丫鬟扶出天丝,说道:“昨日许你的赏赐,可领去做妻子罢。”锦囊喜出望外,连连磕头道:“多谢老爷,却须禀知相公,才敢领赏。”玉麟道:“不妨,有俺做主。”松纹便来帮衬锦囊,同天丝先拜天地,然后夫妻交拜。锦囊要叩见玉麟、洪氏诸人,及主人素臣,主母红瑶。玉麟道:“你相公还没见过礼,一概三朝罢。”丫鬟们扶下。有信、以神、玉麟陪出外边,与戴、刘二人洗盏更酌。飞娘及四个姨娘,照料新人结亲诸事。于是粗乐细乐齐作,一对对红灯引导,直上栖凤阁来。
正待坐床合卺,素臣因中急酒,一时昏醉,后被有信、以神扶起扯落,作揖拜跪,复被粗乐一惊,把胸前之酒落将下来,便有清头。睁开眼来,忽见恁般光景,不觉猛吃一惊,一身冷汗,已把酒意都吓入爪哇国去。因正色埋冤飞娘道:“白兄何孟浪至此!熊姊怎不力行劝止?”飞娘道:“咱们因文爷一口许定,力任婚姻;大哥恐有反悔,说文爷不可食言;文爷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才有这一番举动。嫂嫂不肯将女作妾,咱和大哥,还费了无数口舌,劝转来的。怎文爷倒反悔起来?”素臣跌足道:“原来白兄竟认错了!弟一力担承、是为令侄女作伐,盖非欲屈为小星。弟梦中三次点头,俱应允那老人为执柯之事,怎敢背着梦中之诺,失信鬼神?昨晚在席上,执色在手,暗暗祷祝,若得将令侄女撮合,配一名卿大臣,齐眉到老,儿孙绕膝,即掷一全采;如三者不能兼全,或每事略减,即掷五同四同;岂知竟掷全采,而更得喜色。弟喜已极,酒落快肠,不觉过量,以致大醉。快请白兄上来,把话说明,包在弟身,为小姐得一快婿,以践梦中之言罢了!”
这一席话,把红瑶听得大惊失色。四位姨娘连忙避入后房。飞娘着急非常,说道:“虽是大哥认错,其中也有天意;文爷若早说明撮合,大哥和咱们也再不会错认了!这一错里面,可见就是天缘!如今已拜过堂,结过亲,家中大小皆知;文爷若仍执前见,令侄女何以为情?丫鬟们送上合卺杯来,咱要强作主盟的了!”素臣道:“一误岂可再误?乘塘勿攻,其占曰吉。现在并未合卺,即有小嫌,而弟前酒醉,令侄女由于父母之命,均非男女私情所致。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有何不可为情?弟有一世妹,同溺于水,救上岸来,搀扶背负,至古庙中,黑夜同居,并未作嫌疑之见;现在嫁与少年翰林,夫妻享受荣华。前日熊姊,亦于黑夜背负愚弟,同至深山,亦未以此为嫌。况并未搀扶背负,黑夜同居者耶!弟在梦中,实系应承作代,岂敢负心?弟与白兄相与,其女即如我女,岂可辱为妾媵?弟首可断,此姻不可就也!”说毕,即出外房,欲下阁去。
飞娘面如土色,知不可挽,令人送下。忙请玉麟夫妇上阁,备述一遍。玉麟夫妻俱如雷惊孩子,目定口呆,定了一会,回过念来。玉麟道:“俺昨日也暗暗祷祝过,只想掷一个四红五红的喜色,谁知一掷就掷出六个红来。据你说,文爷的红满盆,也和俺一般的祷祝,可见女儿将来另有公卿作配,无比恩荣在后哩!俺也疑文爷将来就是封侯拜相,那封诰也轮不到俺女儿。妹子,你既苦劝不转,当再作商议。”洪氏道:“我原不肯把女儿做小,生生的被大姑娘和锦囊那小奴才说活了!若果文爷梦中单认做媒,酒席上又祷祝出全红满盆,与相公祷祝得采无异,我女儿的夫人封诰,齐眉富贵,子孙满堂,竟是拿得稳的了!我还想梦中老人,三次指点文爷,叫他看清朱砂斑记;情管将来女婿身上,也有朱砂斑记,不是咱们这里人,是文爷才遇得着他,才撮合得成这一段奇缘。依着妾身的主意:该请大姑娘去,一力拜恳文爷,留心作伐,要把女儿的姻事,交给他身上,这才是正经道理!”玉麟道:“你这想头不差,这主意也是。但昨日有这一番,恐惹旁人议论。”一眼看着红瑶。红瑶低着头,垂泪不语。玉麟主意已定。飞娘道:“昨日举动,并没外人知道;咱明日一早,竟去讨实文爷口气罢了。”玉麟懊悔,前日错会素臣之说,误听飞娘之言,闷闷不乐。洪氏怕红瑶不快,窝盘劝譬。红瑶但只流泪,不发一言。
次早,飞娘却向素臣述知玉麟之意。素臣大喜道:“这何消说得,总在弟身上,包管有一位称心称意的佳婿,将来夫妻荣贵,齐眉到老便了!”飞娘进去说知,玉麟、洪氏俱是没情没绪的,似应不应。玉麟道:“别的罢了,如今怎样去见文爷及两先生呢?”飞娘道:“方才与方兄们说明,叫他们只做不知。如今大哥出去,还照常请教,把昨晚之事,绝不提起可也。”玉麟沉吟一会道:“也没别法,只得如此。”于是同着飞娘出来,外面诸人,已在讲堂,请教素臣天文,地理。因拱一拱手,便坐下听讲。素臣将天文精要,地理深微之处,尽情发露出来。玉麟始而还是勉强,听到后来,心花开放。竟忘其所以,大喜大笑,把夜来之事,竟丢人东洋大海去了。
这一日,除了饮食二便之外,都是听讲,辟虞喜安天之谬,辨九霞禹贡之非,日躔月离,朗若列眉,山脉水源,了如指掌,谈者娓娓,听者津津,直至更余方散。玉麟、飞娘进去,问着丫鬟说:“太太和小姐,都是一日到晚,没情没绪的,早早睡下了。”飞娘自去安寝。玉麟也就上床,睡至三更,梦中,见一个老人,领着素臣进来,竟向里房进去。玉麟惊疑:“莫非即是文爷所说梦中老人?但文爷已决意不愿成婚,领他进去则甚!”忙起身跟进,见素臣已入夹巷,一路跟到扶梯之上,伸头一望,只见女儿,高高的吊在阁中间,一个女鬼,颈里绕着麻绳,吊出眼睛,扯长舌头。梁间扣紧那条汗巾。玉麟两腿吓酥,走不上去,喊不出声。见那老人上去解劝,被那女鬼一掌,打跌在地。却亏素臣纵身一跃,把汗巾扯脱,轰的一声,女儿便直倒在阁。那女鬼跪着素臣,叩拜嚎哭。玉麟狠命走上阁去,只见女儿眼突舌长,死在地下。吓得魂飞魄散,通身汗出。哭醒转来,却仍睡在床上。连忙喊醒洪氏道:“不好,女儿多分吊死了!”一面披衣着裤,下床而去。洪氏吓得色色抖战。要披件衣下床,却再找不着。忙叫丫鬟,取起火来。刚穿得一条裤子,披上衣服,领着丫鬟,忙奔上阁。只见红瑶躺在地下,颈内挂着汗巾,突出眼睛,吐出舌头,丫鬟们围着哭喊,吓得屁滚尿流,罔知所措。玉麟一面解衣摸胸,一面吩咐丫鬟,快请文爷进来。拱氏道:“你请文爷,敢是问他讨命吗?”玉麟道:“那有此理!是要请他来救女儿的性命。”洪氏哭道:“你看女儿浑身僵直,皮肉冰冷,那里还救得转?”
玉麟把梦中之事,述了一遍道:“老人既领他来扯脱汗巾,那女鬼又跪着哭拜,想来还有可救。”洪氏道:“我便说,怎知道女儿短见之事?”因吩咐丫鬟,再着几个出去,务要请文爷进来。登时闹动合宅,飞娘及各姨娘俱到。飞娘遍身扌文摸过,哭道:“人已过去的了,怕文爷来,也没用了呢?”玉麟道:“明知无用,也只有这一着了!”说毕,大哭。洪氏也便放声痛哭。各姨及众丫鬟,俱围着尸首,哭做一堆。见素臣飞奔上阁,飞娘忙喊道:“文爷快来,救侄女一命,此时顾不得嫌疑的了?”素臣见满阁都是女人,正缩住脚,听见飞娘之言,便不避嫌疑,直走到红瑶身边,用手在心中紧紧摸定,候了一会道:“看来是无救的,死马做活马医,弟只得要无礼了!”因把红瑶肩膊抄好,从后抱起,抱近板壁边,靠壁面坐,说道:“可着一人对面坐下,将小姐发髻解开,紧紧扯住,不可使头欹侧;再着两人,把两手搓挪屈伸,不可停歇。”玉麟便慌忙解散红瑶头发,用手扯紧,对面而坐。洪氏也顾不得嫌疑,与飞娘二人,分坐两旁,把红瑶两手搓挪伸屈。素臣一手轻轻捻弄红瑶喉管,一手摩运心胸,垂泪道:“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倘救得活,当到处留心,择一佳婿,以应梦中之言。倘救不活,当为含殓殡葬,以侧室之丧处之;家中妻妾四人,现俱怀孕,但生得一男,便可继立小姐名下,承接香烟,使不为无祀之鬼!”说毕,鸣鸣而泣。满房人听着惨话,重复哭起。素臣一面哭泣,一面侧转头,用舌舐着红瑶眼睛,抵将进去;不知不觉的,睛已入眶。复将掌心掩住红瑶之舌,掩将进去;又不知不觉的,舌已入口。复觉心口微微温和起来,大喜道:“白兄恭喜,令爱得生矣!”
玉麟等见睛舌俱收,亦在痴想;忽闻素臣之言,急问其故。素臣道:“缢死之人,如此救法,只要心口尚温,无不活之理!令爱方才心已冰冷,明知无用,因夜间复得奇梦,仍是从前那老人领弟上阁,见令爱高吊在梁,有一女鬼扣紧汗巾,老人解劝,被那女鬼打跌;弟梦中着急,涌身上去,扯脱汗巾,令爱跌落下来,那女鬼跪着哭救。弟正在查问其故,欲喊应白兄,解救令爱,即被敲门惊醒。弟一则因有此梦,恐还可救;一则念人命至重,宁救而不活,庶无追悔。现在浑身之冷,已较前少减,心口一块,复觉温和,故决其得生也。如今快令人熬起米饮,再多备些官桂末,待其醒来,调和饮之。”玉麟又惊又喜道:“原来文爷亦得有梦,与玉麟之梦丝毫不错。”因命三妾下阁,整备桂末米饮。飞娘及洪氏道:“这会子两手都屈得转了,只怕真有生机。”素臣用手扌文运,渐渐的胸腹俱有温气;看那心胸肚腹,隐隐现出朱砂斑记。大喜道:“得生无疑矣!”因用两手轮替摩运,只听得腹中隐隐作声,行至小腹,忽然撒出屁来。玉麟着慌,怕走了气。素臣道:“不妨,此气通之故。”又听得喉中隐隐作声,推至喉管,忽然吐出痰来。洪氏忙把手接去。只见红瑶口中一口冷气冲出,须臾,哭将转来道:“闷死人也!”玉麟、洪氏、素臣、飞娘的快活,自不消说。阁上凡有女人,无不笑逐颜开,欢天喜地。只有红瑶的乳母,满面怒容,青了面皮,远远的跪在地下,哭喊道:“求相公开恩,休要放活了小姐!”玉麟等俱大惊失色,素臣亦口定目呆,不知何故。正是:
为有奇缘入奇梦,要求奇士辨奇冤。
●第七十七回 有肉无骨剖明千古寄冤 移妾作女解脱寸心坚结
洪氏道:“这说话那里是奶奶的口声,不活像陈渊的女人么?”玉麟道:“俺梦中吓坏了,没看清那女鬼的面目;如今想来,真个像陈渊女人的身量。”素臣道:“我梦中也见吊死女鬼,据白兄说,竟实有其人;毕竟为何事吊死?有何冤屈?”玉麟道:“陈渊领银出水,三年不回;去岁十月内,他女人慎氏忽生私孩。俺待满月后,才拷问他奸夫是谁;他只消实供,尽了家法,也就罢了。叵耐这婆娘又臭又便,坚不供招,反行挺撞。俺气愤不过,打了两顿。不料他于正月内短见自缢,俺怜他横死.从厚发送。谁知他还记着仇,来害小姐,岂不奇怪?”那乳母道:“谁希罕你的好发送!你冤我偷着汉子,淫妇私案的骂我,你女儿看着那样毒打,不动一动,反说我嘴硬可恶;我若报不成冤,怎出得这口怨气?”素臣大怒,睁开两眼,注目直视,喝道:“你这鬼魂还敢放肆!你丈夫出去三年,生了孩子,还怨得家主拷打么?”素臣话未说毕,只见那乳母浑身一抖,摹然倒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洪氏忙叫丫鬟们掐救,须臾醒转,问其缘故,全然不知。众人俱惊诧不已。红瑶睁开眼来,周围一看,向玉麟与洪氏呜咽道:“不意复得与爹妈相见,如今文爷是情愿收女儿为妾的了!”玉麟正待回答,素臣忙接口说:“小姐神气未复,且慢说话,待进了汤药,从长计议。”红瑶道:“昨日之事,已属包羞;今日复在人面前,搿抱摩运,还有甚计议?”洪氏道:“快闭了眼养养神,待汤药来吃了再处。”红瑶闭眼一会,三姨娘已领着丫鬟,送上汤药,一匙一匙的侧入口去,吃有半碗。素臣道:“且慢,再作一次吧。”因复细意摩运,听着腹中微微轮转,两手渐渐伸缩得来,心腹间朱砂斑全现。
素臣道:“如今不妨事了!白兄可徐徐的放下手来,待我抱进里房,在床上去歇息。”玉麟依言徐放,红瑶的头,便贴着素臣肩项。素臣屈过一足,跪地站起,抱入里房。玉麟、飞娘、洪氏,也都立起。洪氏才觉着没穿裙子,羞得绯红了脸,道:“真要笑死,就把我吓昏了,怎你们都不提一声?丫鬟,快取裙子来。”众人俱道:“头里是吓坏了.后来又喜又吓,总没见太太单叉着裤子。”低低说道。“亏文爷闭着眼睛,多分没有瞧见。”玉麟道:“这都罢了。但女儿神气未复,又有冤魂缠着,今日须留文爷相伴过夜才好。”洪氏道:“这不消说,妾身也顾不得,要同着相公、姑娘,守他一夜的了。”飞娘道:“咱也是这个主意,看方才邢妈子好不怕人。”丫鬟已取裙子,洪氏穿好,都走入新房。素臣安顿了红瑶,正要出来。
玉麟道:“文爷且慢。”因把洪氏之意述知,道:“俺们四个人,且守过这一夜再处。”素臣无奈应诺。于是玉麟、洪氏一班;素臣、飞娘一班,一班坐在床上,一班坐在幔里,姨娘及丫鬟们,俱轮替伺候。红瑶吃过三四遍汤药,到夜活动起来,可以翻得转身。玉麟夫妇认了上半夜,在床相伴;素臣、飞娘就都伏桌打盹,素臣睡去,又梦见那老人,因问:“蒙你老人家屡次引进,你毕竟是神,是鬼?”老人答:“是家宅神。”素臣问:“既是家宅正神,怎反被女鬼打跌?”老人道:“小神职分卑微,那女鬼一生正气,蒙冤不白,小神何敢与他计较。”素臣道:“这又奇了!丈夫出去三年,生了私孩,家主还等他满月后,才拷问他,他有何冤屈?他自己短见,就是平人,也没抵偿之理;况有主仆之分,如何这等放肆?你既是家宅正神,就该治以家法,怎反纵容他索命呢?”老人道:“他若是偷了汉子,生下私孩,小神便可处治他了;无奈他一生正气,从无邪行,生这孩子,又并无奸夫;他受屈身死。气魄强厉,小神又辨不出这段冤情,只得任他放肆了!小神现领相公入救,可见不是纵容。他以性命为轻,名节为重。只要伸得出冤枉,洗掉他污名,便死而无怨!方才怪小神领了相公攀魂上阁,百般吵闹;小神劝他求告相公,声诉冤枉,他又怕相公两目神光,不敢近前。小神特来恳求相公,准他探诉,紧闭双目,免使惊畏。若能剖出无夫生子之故,不独此妇冤枉得雪,本家亦得安宁,伏惟垂察!”素臣把头点了几点,随醒转来,连称奇怪。玉麟问故,素臣将梦述知。
玉鳞失惊道:“怎神明都说他受屈身死,难道古来竟有无夫生子之事吗?”素臣道:“古来无夫生子之事尽有,当尽我知识,为之剖别;宁详剖而不明,毋可明而不剖也!”玉麟大喜道:“若得剖出冤情,真是莫大功德!望文爷即与一剖!”洪氏忙叫丫鬟唤醒飞娘,说知缘故,道:“大姑娘快些上床,就有鬼来也!”飞娘疾忙上床,与洪氏夹护红瑶。素臣令玉麟坐在床沿围着。丫鬟点起大蜡,放下锦幔,隔过火光,独留乳母在外。自己靠窗闭目,黑╁╁的坐着,存想一会,暗暗吩咐老人:“可带那女鬼上来!”素臣刚一转念,那乳母已跪在地道:“相公在上,丑妇叩见。”素臣道:据家宅神说,你生孩子,是并无奸夫的,要我替你剖断。你却不可害羞,我问着你,都要从实回答,才可明白你这冤枉。”
乳母道:“要是辨得丑妇的冤枉,怎肯害羞不说?”素臣道:“凡胎必由父精母血而成,岂有无夫生子之事?但天地之大,有常有变,古来亦有无夫而得子者,我今一一推究,只合得上古人之事,便可明你受冤之故了。古人有为鬼物所淫而得子者;你曾否夜中似有人与你交媾,天明即去,而门房不开,毫无形踪者?”乳母道:“不曾。”“古人有为龙气所感而得子者;你曾否于风雨雷电时,在房外忽有所触,牝户中如受了阳气一般?”乳母道:“不曾。”“古人有为水族所淫而得子者;你曾否在河边洗衣汲水,或被水冲着下体,或被水溅湿小衣,或水中忽见人形,牝户中觉有冷气冲人么?”乳母道:“不曾。”“古人有于露天赤体睡卧,为一切精魅所淫而得子者;你曾否于酷暑时,赤身露卧?”乳母道:“不曾。”“古人有误食淫精而得子者;你曾否于河中捧饮水沫。水球,树上摘食奇花、奇果,一入口腹,迥异寻常水果之味者?”乳母道:“不曾。”“古人有口吞神气而得子者;你曾否于露天仰吞流星、虹气、电火、冰雹等物者?”乳母道:“不曾。”“古人有误触精气而得子者;你曾否于野地小解,忽觉一股蒸热之气,透入子宫者?”乳母道:“不曾。”“古人有于梦中交感而得子者;你曾否梦与男子交媾,醒来如有真感者?”乳母道:“不曾。”“古人有两妇相戏,因受遗精而得子者;你曾否与相好妇人玩戏,作男女交合之状,受了他牝户中遗存之精呢?”乳母道:“不曾。”素臣道:“这又不曾,那又不曾,教我无从剖别了,这便怎处?”沉吟了一会道:“古书载有一事,大约不合,姑且问你:这无夫之子,是柔弱的?是壮旺的?”乳母道:“是软浓不过,竟像没有骨头的。”素臣急问道:“你可还有儿子,今年几岁?是壮旺的?是柔弱的?”’乳母道:“还有一个大儿子,今年五岁,是极壮旺的。”素臣又急问道:“每夜小解,你可与大儿子同一尿器?你大儿子的尿,是多是少?你与他可有同时小解的日子?是你先解?是你大儿子先解?俱要细细说来。”乳母道:“大儿子尿是最多的,丑妇与他合用一个尿盆,每夜一目睡醒。怕大儿子尿床,就先弄醒了他小解,解完了,丑妇就接过尿盆小解,十夜之内,有八九夜是这样的。”素臣大喜道:“你这冤枉,大约在此了!不合针对古人亦曾有这事来!人非父精母血,不能成形;而壮盛童男,肾中阳气,蒸人牝户,与子宫内经血凝聚,亦可成胎。因其有气血而无精,故但有皮毛血肉而无骨。若要明你冤枉,须把你小儿子扑开;如果无骨,则你之得胎,由于尿中阳气冲结而成,并非别有邪行无疑了。你这小儿子系无骨之人,书上载明不能久活;所以至今尚在者,是老天怜念你一生正气,要表白你冤枉之故。你若不惜他,你这沉冤,立时可雪矣!”乳母道:“这小儿子是与我前世冤孽,既害我性命,又坏我名节,如何还可惜他?况原不能久活,只求相公提来,当着家爷面前,试验明白,知道丑妇冤屈,就感激相公不尽了!”玉麟等隔幔听着,伸出舌头,缩不进去,面面相觑,悄无声息。玉麟听到要提那无骨之子,忙叫丫鬟去抱来试验。丫鬟们你看我.我看你,铁青了面孔,那一个敢去。飞娘忙跨下床,蹑足提灯、独自下阁去了。素臣复问道:“阁上许多丫鬟仆妇,你怎独附这乳母呢?”乳母道:“昨日相公结亲,他起了邪念,把心神都乱了,没有威光;况他又是阴气重的人,才敢附着他,求相公伸冤。”素臣道:“梦中老人叮嘱我闭了眼,好待你控诉;同是一个人,怎闭了眼,鬼魂就敢近前呢?”乳母道:“生人的可怕,最是那眼中阳光。心邪之人,如重云障日,虽开眼亦无光芒;心正之人,如烈火烧空,不闭眼便不敢近他。况且相公是天生贵人,一开了眼,赤日一般的阳光射出,就如雷轰电闲、烈火烧来,如何敢近得身,诉得冤呢?”素臣道:“如此说,我若睡着,就凭着鬼魅摆布,也无奈何了。”乳母道:“一正可辟百邪,相公又是天生正人,辟邪之主,家宅正神,丑妇心正,尚怕相公开眼;何况邪魅,敢来摆布相公!”素臣正问着话,飞娘已抱那小儿子进房。素臣接过,周身细细揣摸,头颈歪侧,手足浓软,直没一根骨儿。因把背上油皮揭破一块,只听呱的一声,气从破皮走出,血流满地。放手掷下,已成肉饼。素臣道:“此儿有肉无骨,已经验明。老爷们都知道是冤枉。敬重你的贞烈。我亦不敢受你长跪,快请起来。我对你老爷说,把这些情节,写成揭帖,各处晓谕,令宅内家人及合村男妇,都知道你冤枉,都敬重你的贞烈。再替你立一牌位,写着‘贞节烈妇陈渊之妻慎氏神位’,朔望叫丫鬟们装香点烛,逢时节做羹饭作飨你,令人加意抚养你大儿子长成起来,为你祭祀之主。你却再不可怨怼主人,妄想索命了。”
乳母道:“丑妇蒙相公辨明冤枉,老爷若再肯加恩,丑妇感激不尽,还敢起不良之心吗?”说罢,连连磕头,退神倒地。丫鬟挂起锦幔,围着喊叫醒来,仍是从前一般,毫不知附魂之事。玉麟出幔叩谢道:“若非文爷,此妇之冤,何时得白?寒家之祸,何时得解?天已将明,这揭帖牌位等事,立即办理。丫鬟们,先把这死孩,用畚盛给满宅家人妇女,个个看明,然后埋掉便了。”丫鬟们领命,收拾死孩出去。
乳母到外房,根问姨娘们,把半夜审问之事述了一遍,道:“吓得咱们你搀着我,我搀着你,还发出满身的粟块;亏你在黑暗中,说这半夜,偏不害怕!还说自己动了邪念,乱了心神,真个有这事么?”乳母红了脸,不敢则声。里边床上洪氏、飞娘,都劝红瑶道:“如今是再不须执性的了;既没有索命的冤魂,安心等文爷执柯便了。”红瑶道:“陈渊女人虽不索命;女儿昨日已躺睡文爷身上,心胸脐腹俱被抚摩,岂有再事他人之理?”素臣把椅拖近幔边,说道:“处常处变,事各不同凤;守经行权,理无二致。小姐以沾身着肉为嫌,此但知处常而不知处变,但识守经而不识行权。孟子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小姐缢死。已经僵冷,学生因梦中指示,知尚可救;若不抱持摩运,小姐岂能复生?故不避嫌疑而为之,是处变而行权也。倘彼时坐视不救,即难免豺狼之月!迨既经救活,则此心已遂,此事已毕,岂可即以抱持摩运,而强以婚姻之事?如使可从,则嫂亦将以援手之故,而强叔以禽兽之行矣!学生有一世妹,从水中救出,抱持摩运,且背负在身,黑夜同居,其嫌疑更甚于昨日之事;彼亦因此欲求为小星,被学生一番侃侃正论,立时感悟,认为兄妹,把婚姻之事,绝口不提。现在嫁东方始升,夫妻恩爱无比。小姐如此贤达,怎犹执此小嫌,以昧通变行权之大义耶?”
红瑶沉吟不语。玉麟道:“我有一议在此,女儿所见虽小,亦系守经。心中既有此嫌,为父母者即强之使顺,或恐郁郁无聊,致成疾病。愚夫妇爱女之心,无所不至,岂忍强抑其情?方才文爷说的,那世妹与文爷认为兄妹,以解嫌疑。如今命女儿与文爷认为父女,一则谢救命之恩,一则洗嫌疑之见;前日拜天地时,原分先后拜见,文爷亦非交拜。既为父女,则抱持摩运,皆所当然。文爷既不避嫌疑,救我女儿性命,认为义女,谅不见嫌。女儿若再执意不从,是但知有己,不知有人;怨怼父母,既属不孝;屈逼文爷,亦属不情;以恩为怨府,视亲如路人,便非贤达之女矣!”飞娘道:“此议痛快妥贴,文爷与侄女,俱不容坚执,咱这番真要强作主盟的了”
红瑶道:“一来父亲严命,二则略可解释前嫌,三则稍谢救命之恩,待奴起来拜认。”洪氏慌道:“怕你着劳不得,改日再拜不迟。”红瑶道:“夜里又进了几次稀饭,心结解散,精神如旧,母亲不必过虑。”忙忙的穿着起床,梳洗过了,同出外房,铺毡拜认。也不由素臣推逊,玉麟挽扶定了,红瑶拜了八拜起来,叫一声恩爷。素臣仍以小姐呼之。玉麟向洪氏道:“如今是一家人了,况你成日同在一房,可出来拜见。”洪氏答应出来拜见,口称伯伯。素臣平拜相还,称为嫂嫂。素臣即欲下阁,玉麟道:“有一杯水洒,一则酬劳,一则谢恩,一则叫女儿奉杯酒,以见拜认之意。女儿最喜听解,前日乐府尚有未曾指教的,就请在阁上宣示一番,等他欢喜欢喜,精神敢便顿长起来,亦慈父之用心也!”飞娘道:“侄女为有婚姻之说,少听了许多妙论,今日补还他.些,又算做训女,岂不两善?嫂嫂及姨娘们,也都爱听讲,俱和文爷见面过,何不一同听讲,以偿连日忧疑惊吓之苦?大哥以为何如?”玉麟道:“一夫善射,百夫决拾,玉麟天性喜听人讲说古事,议论古人,遇有名士,无不招纳;然皆平平无奇,未有出类之人。直至前年,遇着两先生,才折服他,立起讲堂。外边把二弟一妹,里边把一妻四妾一女,都感化了,个个喜听讲书。讲堂两边,俱有半阁,两先生升座讲解,妻妾小女,俱在半阁上窃听,习以为常。如今小女既拜文爷为父,原该通家往来,况小妾们又俱见过,该依着大妹之言,叫他们列坐两旁,明公正气的听讲为是。”因吩咐四妾,一齐叩见。素臣看去,都有二十以上年纪,虽不比家中诸妾幽闲窃窕,却俱端重,与又全诸妾,迥不相同。看那二、三两妾,面貌厮像,目秀有威,光芒的烁,身材结束,亦有武气;暗忖:此二人酷似姊妹,大有异相,法当自贵,不由夫与子也。玉麟摆设讲坐,请素臣南面据桌而坐,飞娘、红瑶东西坐陪,玉麟夫妇及四妾俱散坐听讲。各人就便用过茶点,先求教《昭君》、《文姬》两回。
素臣道:“昭君青冢,事最荒唐。杜诗一去紫台,独留青冢,画图省识,环佩空归,已驳去无存。惟收句‘千载琵琶作胡语’,虽证明青冢之诬;而‘分明怨恨曲中论’,则犹仍范史之误。按《前汉书》:‘单于愿婿汉氏,元帝以昭君赐单于,号宁胡瘀氏。’《后汉书》云:‘敕以宫女五人赐之;昭君因不御悲怨,请掖庭令求行。’《前书》昭君生一男伊屠知牙师;《后书》则云生二子。《前书》昭君妻后单于,生二女,长女为须卜居次,次女为当于居次,并无上书求归事;《后书》则云:昭君上书求归,而并不详其生二女事。范氏于《匈奴传》,本不必入昭君事,而特为叙之,仍明与《前书》互异,殊不可解!此委由习俗传闻,误以王建女细君入胡悲怨,及上书求归,为昭君之事,而妄翻前案耳。顾《前书》作于班固,与元帝时世切近,见闻既确;而其妹班昭,在宫教授后妃,其弟班超,在外都护西域,于昭君,单于之事,尤所深悉。范氏于数百年之后,妄为改易,既无以摘前人之误,又无以证己说之信,不知而作,其惑甚矣!两先生于目内,揭出“笑看”二字最妙。昭君妻前单于,生一子,妻后单于,生二女,又并无上书求归事,有何怨恨?杜老犹仍范史之误,而曰‘分明怨恨’;故以‘笑看’二字,翻落范史之诬,诚卓识也!至文姬以屡醮之妇,不过小有聪慧;而范氏谬厕列女,与桓少君、王霸妻等贤孝节义诸妇同传。两先生以愁诉丑之,忘结发之仲道,鄙现婿之董祀,而独忆壮跷之匈奴,胡笳十八,愈拍愈愁,愈愁愈诉,愈诉愈丑,亦以正范史之失也。”飞娘道:“蔡文姬原算不得人,却不知两先生是驳那范史之错处。至《前书》所载昭君、细君,及《后书》、《匈奴传》所载昭君,还求文爷把各传念一遍与奴听。才得领略此诗议论。”素臣因把各传念了一遍。
飞娘道:“今日才知古诗《昭君怨》的题目,都是瞎话,总被这《后汉书》误了!杜诗向不明白,如今因讲汉史,连杜诗都明白了,快活,快活!”红瑶道:“范史载文姬,与载袁槐妻马伦同意,因其父而及其女,又因其才有足称故耳。但文姬失节,败坏家声,远逊马伦之有名于世,两先生驳之诚当;而律以善善从长之说,是否尚有推原?”飞娘道:“你没听见文爷说那蔡邕的罪状哩!”因把素臣所讲蔡邕一回,从头至尾述来,不遗一字。
红瑶道:“原来文姬与蔡邕,都是一样没良心的人,真可谓有其父,必生其女!女儿若早闻思爷之论,今日也役此疑问了。”素臣惊叹道:“小姐熟于史书,兼能贯穿;熊姊采纳刍荛,咸可覆按;真闺阁奇才也!至马伦之有名,亦不过如本传所载,口舌捷给耳;有文姬之长,而无文姬之短,犹为彼善于此。若云因其父而及其女,则与载文姬同失矣!马融党梁冀,敢于代草章疏,弹劾李固,助逆害忠,罪大恶极,而可以为善人乎?”红瑶道;“马融前列生徒,后设女乐,及门三年,未见一面,设馔相待,两示其情,本非正道;因系汉世大儒,侑食圣庙,故误以为善人。若知胡粉搔头之疏,出于其手,断不敢为此妄论矣!”
玉麟道:“现在八人中,耳性以大妹为第一,可以过耳不忘;目性以红瑶为第一,几于过目成诵。愚夫妇及四妾,皆中人之性,伯仲之闻,听解之后,必须查出书籍,细细印证,方能通彻,不及他两人当下便会悟得来。”说毕,复求教《刨坟》、《逃学》两回。
素臣道:“此无可讲解,不过据事直书,以辟俗说耳。秦穆公有爱女未嫁而死,不惜厚葬。贼利其财,穴坟入扩,开棺见尸,尸为宝玉袭敛,肌肉不腐,颜色如生。贼起淫心,入棺奸污,仍为盖棺塞穴,攫财而出。后鬻圹中金碗。玉箫于市,为吏所捕。贼乃诡称遇仙,与之饮食居处月余,别之日,赠以金碗玉箫等物;述其面貌衣饰,则固穆公所葬之爱女也。穆公夫人曰:“我女大圣,死后犹能与生人交接。”待贼以子婿之礼,甚宠遇之。当时知者,莫不讪笑。后人遂附会吹策引凤之事,而以箫史、弄玉名贼与女焉。至刘晨、阮肇,则系同砚之友,以省亲诳师,同游狭邪,久不至馆。其师与父母,寻索至急。两人知之,垂暮而归,托言迷路,逢二仙女,引入洞中,语以前缘,应留七日,遂为夫妇,缘毕令出。后人遂以为实事,作诗纪之。两先生编入乐府,以正妖妄,故自可存。”红瑶道:“女儿自幼颇信神仙,后读孔孟书,已知其妄。至闻两先生讲解,便将从前信心洗尽。但古书所载神仙之事,如萧史、刘阮者极多,即如戏目中《裴航》、《张硕》两回,亦是纠正妖妄,恩爹何以删去?”素臣道:“古来邪淫之徒,慕色贪欢,或思而未得,或思而得之,或得而复绝,皆托于神仙灵异以达之,作为诗歌,编写小说。人情好怪,愚士随声,一唱百和,弄假成真,岂能一一辟除?必有附会文饰,徒干指摘,故只须举一二事,以例其余,不必多于搜采,反致挂一漏万也!”红瑶心中悦服。玉麟见酒肴齐备,欲请素臣用过早膳再讲。只见那乳母上阁,急急的走近桌前,站立不语。玉麟等俱吃一惊,恐又有附魂之事。正是:
恶梦乍回心尚怖,飞魂初定魄犹惊。
●第七十八回 主代帝殂代崩暗尊昭烈 前比尹后比旦明颂武侯
玉麟看见乳母站立不语,大惊失色,忙令丫鬟上前,拉拽开去。丫鬟等亦俱胆怯,怕又是陈氏附魂。那知乳母睁着眼睛,往上呆看,飞娘、红瑶也都诧异起来。素臣也觉有异,顿住了讲,一眼看去。乳母神情,却不似昨夜昏迷,知非附魂。飞娘不耐,一把拽开,问道:“方才文爷处分明白,尚有何求,还只这般胡缠?”那乳母方始开口道:“大姑娘不是别的,昨天夜里,被鬼纠缠,一番熬审,方才下阁,要想歇息片时,谁知睡在那里,百不安稳,梦魇了三四次。要求文爷写几个字儿,镇压邪煞,上得阁来,正值讲书,故不敢求。如今望大姑娘替我求一求罢。”玉麟夫妇所见,方得放心。众人也各释疑。
素臣因问玉麟取出笔砚,又讨了一张黄纸,提起笔来,饱蘸银朱,红瑶已令乳母袒胸伺候。素臣在那黑皱的皮肤上,一笔起落,写成“阴人退避”四字。那人字恰好从两颗干瘪的乳母头中间劈分下去,刚成了一个火字。飞娘在旁细看,不觉嗤的一笑。素臣不睬,就把黄纸取过,写着:
尔冤既伸,尔节既明;为尔立把,以安尔灵。阴阳道隔,变者游魂;相尔夫子,佑尔所生。乳妪耆惫,勿扰其神;馨香百世,永勒贞珉。皇恩浩荡,为尔乞旌。
向玉麟道:“此贴即贴于牌位之旁,便可安静。”乳母感谢不尽,忙爬地下磕头。玉麟麾之使去。即令丫鬟等摆饭,素臣依旧南面,红瑶下面对坐,玉麟、飞娘在东西上下首列坐。洪氏及各姨娘,俱在新房中另席。阁下传上揭贴,说牌位已供在陈渊屋内。玉麟看过,即发出晓谕。吃饭中间,素臣讲起家中三妾及玉麟四妾,俱合妇容,不失闺阁模范。何独又全诸妾,迥乎不同,且有各种把势,非妇女所能习者?其寡廉鲜耻,自是又全教导逼勒而成;至于各种把势,难道是教得会,逼得来的么?玉麟道:“他所买之妾,大半俱系跑马卖解,江湖走跳之人,故会各种把势。俺大四两妾,略诸文墨。二、三两妾,一名翠云,一名碧云,是同胞姊妹,稍习武艺,却有一样本事,能见二十里以外毫发之物。曾同他上泰山,说天河中白气,俱是小星,并非真有河汉;这话不知是真是假?他的目力之远,却是试验过来的。”
素臣道:“天河白气,俱是小星,此载于历书,测于仪器,是千真万确的。两尊宠能见二十里外毛发之物,真可谓离娄之明矣!”吃过饭,仍照前坐定,要讲那《习凿齿》、《司马公》两回。素臣道:“此两回戴、刘诸兄,亦急欲听讲,前因白兄、熊姊在内,故未讲说。今若先讲,恐有未便。”飞娘道:“文爷讲过,奴便去述与他们听便了。”玉麟红瑶俱求即讲。素臣无奈,只得开讲道:“古人每以.陈寿帝魏不帝蜀,议者蜂起,皆盲人们烛之谈也。史例起于马迁,凡帝称本纪,王侯称世家;班固黜项羽,去世家,其本纪列传,悉遵马史;寿果帝魏,则操、丕等,俱应系以本纪,今特废本纪之称,因并无世家之目:此寿之不帝魏者一。又不曰《魏书》,而曰《三国志》,既不得明尊蜀汉,故夷魏于吴、蜀,而概称三国;此寿之不帝魏者二。蜀始终称先主。后主,操则先称公,后称王,丕亦先称王,而后称帝;明魏以汉臣而篡汉,与蜀之始终称主者迥殊:此寿之不帝魏者三。魏主芳则称齐王,髦则称高贵乡公,奂则称陈留王,明以奉承晋帝,而暗以夺其位号;蜀帝禅,则始终称后主;不帝其子孙,以明不帝其祖父:此寿之不帝魏者四。
魏自明帝以后,不载皇后,蜀则后主两后惧载;不后其妻,以明不帝其夫;此寿之不帝魏者五。刘焉、刘璋,不附于袁绍、吕布等列,有二义焉:一则不使魏之似正统也董、袁群雄,既已无奈而列于《魏志》矣,二牧而同此例,则窃据者全系于魏,不几疑魏于正统乎?故别之:此寿之不帝魏者六。一则明昭列之兴,先有驱除也;二牧窥窃神器,而庆钟先生,如陈涉、项羽发难宰割,而成于汉家也:此寿之不帝魏者七。焉传首载董扶之言,以定蜀之为帝都。评曰:‘昔日魏豹闻许负之言,则纳薄姬于室;刘歆见图谶之文,则名字改易;终于不免其身,而庆钟二主;此则神明不可虚要,天命不可妄冀,必然之验也。而刘焉闻董扶之言,则心存益土;听相者之言,则求婚吴氏;遽造舆服,图窃神器,其惑甚矣!’观益土吴氏之咸归昭烈,则寿之意,明以魏豹、刘歆比焉,而以高帝、光武比昭烈无疑矣:此寿之不帝魏者八。寿于《先主传》中,不便昌言其得正统,帝天下,故首似二牧发之,其旨明,其辞显,欲使人开卷了然,而人犹不解,则甚矣,寿了冤乎!天也!更取先主与操两传对勘之,《先主传》曰:‘汉景帝子,中山靖王胜之后也。’操传曰:‘汉相国参之后。’继汉统者,宜汉帝之后乎?宜汉相之后乎?此寿之不帝魏者九。且于先主,则曰:‘胜子贞,元狩六年,封涿县陆城亭侯,坐耐金失侯,因家焉。先主祖雄,父弘,世仕州郡。雄举孝廉,官至东郡范令。’统系何等光明。操则曰:‘桓帝世,曹腾为中常侍大长秋,封费亭侯;养子嵩嗣,官至太尉,莫能审其生出本末。’明其为宦寺遗孽,暧昧污贱。表帝系者,从未有此书法:此寿之不帝魏者十。于先主,则曰:‘不甚乐读书,喜狗马、音乐,美衣服。’‘少语言,善下人,喜怒不形于色。’明其不为儒生章句学,深沉大度,同符高祖。于操,则曰:‘少机警,有权数,而任侠放荡,不治行业。’明其为奸乱之徒。颂帝度者,从未有此书法:此寿之不帝魏者十有一。于先主,则曰:‘身长七尺五寸,垂手下膝,目顾自见其耳。’于操,则未尝一字言其形貌;明先主有天日之表,而操无奇焉:此寿之不帝魏者十有二。于先主,则曰:‘舍东南篱角上,有桑树生,高五丈余,遥望,见童童如小车盖,往来者,皆怪此树非凡。’‘先主少时,于树下戏言:吾必当乘此羽葆盖车;叔父子敬谓曰:汝勿妄语,灭吾门也!’于操未尝一字言其符瑞。明先主有图凤之祥,而操无闻焉:此寿之不帝魏者十有三。其评先主曰:‘先主之弘毅宽厚,知人待士,盖有高祖之风,英雄之器焉。及其举国托孤于诸葛亮,而心神无二,诚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轨也!机权干略,不逮魏武,是以基宇亦狭。然折而不挠,终不为下者,抑揆彼之量必不容已,非唯竞利,且以避害云耳。’其评操曰:‘汉末,天下大乱,豪雄并起,而袁绍虎视四州,强盛莫敌。太祖运筹演谋,鞭挞宇内,揽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矫情任算,不念旧恶,终能总御皇机,克成洪业者,抑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试以两评,字字核量,其为帝先主乎?帝操乎?固不俟智者而始知之也。”玉麟道:“评以先主权略,不逮魏武,基宇亦狭,故后人遂指寿为帝魏而不帝蜀。但陈寿下这两句,定有缘故,求文爷指教。”素臣道:“此正寿之微意。盖操已三分有二,无识者必因蜀之基狭,遂思帝魏,故特为指破,而以‘折而不挠,终不为下’二语振之;若曰:其所不及操者,特基宇狭耳;其基宇狭者,特机权干略不及操耳。若其弘毅宽厚,知人待士,同符高祖者,固迥非揽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者所得同年而语也!至于托孤一事,则古今君人之极,则并非高祖所得而及;又岂操之矫情任算者,可拟其万一乎?则议正统者,固不当以基宇之广狭为取舍矣:此寿之不帝魏者十有四。”
玉麟道:“评内‘总御皇机,克成洪业,非常之人,超世之杰。’未免下字太重,此亦有别解否?”素臣道:“总御皇机,克成洪业,谓其挟天子以令诸侯,资后嗣以篡汉之基云耳。申、商、韩、白,名分已定;非常超世,亦复何害?且以操为常人,而无殊于世者,可乎?试与高祖之风,君臣至公,古今盛轨等语相较,其字意孰轻孰重?孰主孰臣?亦不俟智者而始知也。”玉麟始服。
素臣道:“曹丕篡汉,先有李伏一表,征验符瑞,继有刘庳辛毗等疏劝进,许芝复博引图谶之一千一百三字,丕皆辞让,至有‘心栗手,书不成字,辞不宣口’之言。于是辛毗等复上书陈劝,司马懿等接踵上言,丕均辞谢。然后献帝下诏禅位,群臣屡奏,献帝屡诏,凡十三,丕辞亦十三。《献帝传》所载禅代事,详悉繁复,至数万言;而寿尽删之,不存一字。至先主,则备载杨泉侯、刘豹等疏,并太傅许靖等疏,疏中复言前后上书者八百余人。其诛丕之篡汉,而许先主以人心天命之归,昭然若揭,日月两行矣:此寿之不帝魏者十有五。丕之受禅,则曰:‘乃为坛于繁阳,庚午王升坛即昨,百官陪位,事讫降坛,成礼而反,’二十五字而已!曰‘即阼昨’,而不曰即皇帝位,曰‘事讫’,曰‘成礼而反’。所讫何事?所成何礼?率略荒忽,如不欲书!至先主,则于许靖等疏中,明言‘臣等谨与博士许慈,议郎孟光建立礼仪,上尊号,即皇帝位于成都武儋之南’之文;而即述其昭告:‘惟建安二十六年四月丙午,皇帝备敢用玄牡,昭告皇天上帝后土神祗:汉有天下,历数无疆。囊者王莽篡盗,光武皇帝震怒致诛,社稷复存。今曹操阻兵安忍,戮杀主后,滔天泯夏,罔顾天显。操子丕载其凶逆,窃居神器。群臣将士,以为社稷隳废,备宜修之,嗣武二祖,恭行天罚。备蚩否德,惧忝帝位;询于庶民,外及蛮夷君长,金曰:天命不可以不答,祖业不可以久替,四海不可以无主。率土式望,在备一人!备畏天明命,又惧汉邦将湮于地,谨择元日,与百寮登坛,受皇帝玺绥,修播瘗,告类于天神。惟神飨祚于汉家,永绥四海厂典礼肃穆,辞命皇,不特正统季兴,大义彪炳;而操、丕济恶篡夺之罪,洞若观火:此寿之不帝魏者十有六。黄龙元年,汉吴合盟,盟辞四百余字,历数操、丕、睿三世济恶,而分裂其地,略元回互;寿也讨贼之心,更复昭著:此寿之不帝魏者十有七。寿果帝魏,则吴、蜀一也;何以蜀称主而不系以蜀?吴称主而系以吴?何以禅称后主,而亮、休、皓,则直称名:此寿之不帝魏者十有八。何以先、后主之配皆称后,权之配则称夫人,至亮、休、皓,则直称孙亮全夫人、孙休朱夫人、孙皓媵夫人:此寿之不帝魏者十有九。何以永、理、目睿称先主子,后主太子,而不系以姓;吴主五子,则直称孙登、孙虑、孙和、孙霸、孙奋:此寿之不帝魏者二十。先主、后主始终称主,而权虽称帝后犹称权,亮、休与皓更无论:此寿之不帝魏者二十有一。评先主则称有高祖之风,评权则称有勾践之奇,与韩、白、申、商一律,主臣之分,可较然也:此寿之不帝魏者二十有二。于先主则称殂,于权则称薨;‘殂’之一字,及寿所匠心而巧得之者,称崩则显同于帝,称薨则无异于臣;因《尚书》有‘放勋乃殂落’之文,故暗以代崩字。而犹恐后人暗识,未达其旨,复特载诸葛《出师》之表日:‘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可知殂之即崩,而迥非薨之所得同也:此寿之不帝魏者二十有三。欲阴以正统予蜀,所最难者,生时一帝宇,死时一崩字;寿以主字代帝,以殂字代崩,俱属巧不可阶。而于二牧评内,下‘庆钟二主’句,定主之即帝;于《出师表》内,见‘中道崩殂’句,定殂之即崩;俾帝蜀之意,明如日月而不可蒙蔽,峙若山岳而不可动摇,则以鬼斧神工之技,成天造地设之文。读至此,当为之泥首匐叩,击节起舞,咋舌快心,不能已矣!而犹得訾寿之帝魏而不帝蜀乎?又其评后主曰:‘后主任贤相,则为循理之君;惑阉竖,则为昏暗之后。《传》曰:素丝无常,惟所染之;信矣哉!’曰君,曰后,曰贤相,曰阉竖,无一字不藏帝蜀本意。且以亡国之君,而犹俨然以中主目之,寿也数国故君之念笃矣:此寿之不帝魏者二十有四。
要之:《三国志》一书,无处不寓帝蜀之意,此二十四端,不过撮其大旨,非即以此尽之也。习凿齿之《汉晋春秋》,其帝蜀与寿同意,而才思笔力,迥不及寿。使其生当陈寿之时,而付以史事,既不敢明抑魏武,以干时议,复不能阴尊汉蜀,以俟后人,必至败坏决裂;而欲如寿之呕心沥血,出鬼入神,以成此千古无偶,万世不磨之大文,断不能矣!以习议陈,奚啻毗蜉之撼泰山,精卫之填沧海乎?故特删之。”玉麟长叹一声道:“俺们这两只瞎眼,不如挖掉了罢,还留着他则甚!文爷连日讲究,有许多精深微奥之处,俺们自然参不透。如今讲这《三国志》,除着定主为帝,定殂为崩,于二牧评内,畅发帝蜀之旨,真如鬼斧神工,不能测识,其余大半都是极明白浅易的,怎向来看书,一毫没懂,可不笑死人呢!”
红瑶道:“女儿原也疑心,既是帝魏,怎不依马、班之例,作成《魏书》,要另立《三国志》名目?既不帝蜀,怎又妻称皇后,子称太子,不与吴国一例?却因前人议论,印定眼目,不过鹘突一会,便自丢开;今被恩爹尽情指破,才如梦醒一般!但恩爹既辨明陈寿之冤,则《司马公千虑一失》这回书,便不该删去了;其中妙义,还求恩爹指示。”飞娘道:“侄女这一问极是,文爷且慢说来。奴先把文爷议论,去述与两先生们听过,再问他并删《司马公》一回缘故,看他们怎样见解,再求文爷指教。”说毕,如飞而去。玉麟等亦细思其故。红瑶道:“陈寿因晋受魏掸,若不帝蜀,则于晋有碍;温公系宋臣,有何妨碍,而不帝蜀汉呢?”
玉麟道:“温公与文公同是宋臣,若以温公为是,则文公《纲目》都不是了。”红瑶道:“若《纲目》有不是处,这《三国志》又不是了,真令人无处着想!莫非温公系典午后裔,为亲者讳么?”玉麟抚掌道:“女儿这一说,大有想头;但恐以私废公,不合作史之义。”洪氏等亦俱猜疑不定。只见飞娘奔上阁来道:“两先生听了文爷议论,都羞得要死,也都说要抠掉那双瞎眼。及问他并删《司马公》一回之故,都想不出来,说除非为祖宗起见,但怕看小了温公,要求文爷指教哩。”素臣道:“小姐与两先生之见,足备一说.而其故尚不在此宋受周禅。周受汉禅,与晋受魏禅,魏受汉禅无异。刘崇之称尊于北汉,与昭烈之尊称于蜀无异;而刘崇为帝弟、帝叔、帝父,较昭烈之遥遥华胄者何如?若以昭烈为正统,则必当以刘崇为正统;以刘崇为正统,则太祖即系僭号,而太宗未灭北汉以前之号,皆供僭矣!明定前代之正僭,暗削两朝之位号,岂臣子所敢出?此温公《通鉴》不帝蜀之故也。温公因刘崇之嫌,尚不敢于帝蜀;岂陈寿当晋初受魏掸时,而敢于明帝蜀汉乎?至朱子则时世既远,且南渡偏安,势不敌中原之金国,恐后人以地之大小,定统之正闰。而《纲目》一编,又全仿孔子之例,笔则笔,削则削,非《鲁史》旧文可比;故不妨大书特书,而明帝昭烈也。在温公则时世切近,何敢不避嫌疑,又岂可摘为千虑之一失耶?习凿齿当东晋时,亦恐南渡偏安,不敌中原之汉、赵,而名其书日《春秋》,亦托于知我罪我之说;故亦不妨大书特书,而明帝昭烈也。温公之千虑一失,在于《议孟》一书,此朱子所以有善人不人室之论,而不在于《通鉴》,故并删之。”玉麟等俱心说诚服,赞不容口。
红瑶道:“女儿听着恩爹妙论,把心花放开,此时耳聪目明,精神长发,竟如没有昨日之事了!”飞娘道:“仙人之说,原是虚妄;即使果有仙人,若不听着这种议论,便昏昏澄澄的,活上几千年,也是枉生?”玉麟道:“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玉麟若是昨日死了,便须懊恼;如今是放心,不是枉死了!”洪氏与各姨不约而同,起立请问道:“陈寿之帝蜀,是再无疑义的了;古人还说他挟嫌不能表扬诸葛,要求指示。”素臣忙起身,拱令就坐。先把诸葛全传,慢慢的读了一遍,说道:“诸葛有王佐之才,为三代以后一人,陈寿心说诚服,竭力赞扬,不啻口出;非诸葛不足当陈寿之辞,非陈寿亦莫尽诸葛之美也!其传首至陇立卒一段,叙诸葛之本籍流寓,名姓谱系,既详且明。躬耕陇亩至信然一段,表其形体抱负;而躬耕陇亩,好为《梁父吟》,隐以伊尹之耕莘野而乐尧、舜比之。时先主屯新野至凡三往乃见一段,又汤三使往聘既而幡然改之趣也。隆中一对,纵论天下,逆计大业,了如指掌,诸葛卓识旷世,令后人读之,流连忾慕,千载无已者,寿之文章,足以达之故耳。鱼水之喻,固昭烈之任贤不二,实诸葛之才德有以感之。刘表长子琦至遂为江夏太守一段,虽于亮无轻重,亦可见其居心之谨密,虑事之精详。惟俄而表卒至遂诣曹公一段,为写当时事势,亦见时事败坏,股肱废折,惟亮一人说吴破魏,独开洪业也。先主至于夏口至以充军实一段,其辞命则决溜灌河,其料敌则发覆观火,转成败于一旦,定鼎业于三分,非诸葛不能行,非寿亦不能言也!建安十六年至足食足兵一段,言诸葛始镇荆州,继守成都,如萧何之在关中,寇恂之在河内,委输不绝,使高、光无内顾忧;而沂江分定郡县,与先主共围成都,则匪特守不丧贝,则攻亦如破竹也。二十六年至领司隶校尉一段,叙诸葛之明大义,定大计,使汉业绝而复续。章武三年至咸决于亮一段,曲状主臣一心,形骸无间;而暗识之人,顾指为诡伪之辞,非托孤之谓;是不知先主之心,亦不知寿之意指者也?先主与诸葛,君臣之交,至深极笃,岂容有诡伪之辞?且先主岂不知诸葛之明,而犹得尝以诡伪之辞?孙盛之言,不以先主为险不可测之人,实又了不晓事之人耶?盖知子莫若父,禅之不能,先主固知之深矣;与其为袁本初、刘景升儿子,何如托诸葛宇下,不失节于仇雠,犹得世守侯服,保其宗祀乎?此先主之实心远虑,不知几费精神,几经筹算,方为此言。而亮遂以死任之,事无巨细,咸自决焉。上输其诚,下矢其赤,表里洞达,纤悉无欺,此时君臣,实犹父子,更复何嫌何疑?寿所以评为举国托孤,心神无二,诚君臣之至公,而古今之盛轨也!视伊尹之放太甲,周公之避流言,反若诸葛处之为优;此则时势有不尽同。而要之:诸葛忠可格天,诚能喻物,实有无忝于伊、周者,而非寿亦不克章明之也!南中诸郡至国以富饶为一段,乃使治戎至屯于沔阳为一段,言其东和孙权,南平孟获,使无后顾忧,然后治戎讲武,大举北征,以讨贼而兴复也,备载《出师》一表,俾诸葛心事,光明精白,剀切缠绵,至今如见。六年春至总统如前一段,言诸葛出师以律,威震关中,及马稷违节致败,犹能拔敌而还,且戮谡而不徇其私,自贬而不匿其过;语云:‘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其诸葛之谓乎?冬亮复出散关至射杀为一段,言诸葛出,每斩敌辟土,而但以粮运难继,故无大功。十二年至天下奇才也为一段,言诸葛屯田以足粮,大举以兴复,魏虽死而兵可久住,志可必伸;乃天不祚汉,而竟卒于军。故结之曰:‘及军退,宣王案行其营垒处所曰:天下奇才也!’夫魏之将略,莫若宣王者矣,而叹服如此;诸葛不死,魏能久支乎?呜呼!此莫非天也!顾非寿之笔墨能委曲达之,则一出而大败,屡出而无功,以至于死而已,能使诸葛生气奕奕,一似功已将成,业必可就,而特为命所限者,寿之文为之也!亮遗言薄葬数语,识诸葛之识,且明俭也。诏策全载略一结束初亮自表一段,追始要终,似验其公忠长于巧思一段,兼称其才技。亮言教书奏数语,更美其艺文。景耀六年春,诏为亮立庙于沔阳,思在本国也。秋魏镇西将军钟会征蜀,至汉川,祭亮之庙,令军士不得于亮墓所左右刍牧樵采,怀及远方也。弟均,子瞻,传之通例也。通考全传,无一闲字赘句,而句句字字,赞叹称表,不啻口出,文至此亦可已矣。而寿复出奇,借前苟勖、和峤所奏,将别应奏上之书,拦入传中,重复咏叹。美其治国,则云:‘吏不容奸,人怀自厉,道不拾遗,强不侵弱。’原其志趣,则云:‘进欲龙骧虎视,包括四海;退欲跨陵边疆,震荡宇内。’述其身后之思,则云:‘甘棠之咏召公,郑人之歌子产,无以远譬。’推其至化之实,则云:‘以佚道使民,虽劳不怨;以生道杀人,虽死不忿。’惜其功业凌迟,大义不及,则委之于天命。辨其文采不及,而过于叮咛,则比之于周公。使诸葛之品,超出于萧、曹、良、平之上,而与阿衡、公旦跄跻后先,无少差别,寿非诸葛千古一知己哉!且详列《诸葛氏集》目录,凡二十四篇,十万四千一百一十二字;是诸葛之;文,俱载于传,一字不遗。人讥寿传诸葛,简略不备;此买菜求益宝丈铁而不宝寸金也。而寿若逆料有此辈不达事理,不识文义之人,故于传中全载其集,记篇记字,以示无一可遗;世有为一传至十余万言,而犹失之简略者乎?评复摘其为相之善,重叠称美,其推崇诸葛,可谓至矣,尽矣,蔑以加矣!吾不知后人何心,而犹妄加讥议也!”
玉麟道:“听文爷指示,陈寿之赞颂诸葛,真到尽情;但何不将管、萧亚匹,应变将略,非其所长,及治戎为长数语,改换一改换,便使后人无可置喙了?”
素臣道:“蜀与魏敌,而晋受魏禅,寿现奉诏撰史,即奉诸葛所亲与对垒者子孙之诏,此宜如何措辞?故寿表曰:‘毗佐危国,负阻不宾。’及‘敌国诽谤之言,咸肆其辞,而无所革讳。’皆必委曲其辞,而后达其意也,管、萧之匹,犹言霸王之佐,与先主评内,高祖之风,针锋相对。传表俱以为周公、召公,又与先主评内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轨激射。推寿之意,欲进诸葛君臣于三代之上,而自嫌敌国,难以尽辞;故重之以伊、周,而复益之以管、萧。如以帝魏例之,则称管可也,称萧不可也。以韩、白评魏武,而以管、萧评诸葛,蜀臣与魏主同辞,弟方为寿危耳,白兄何犹以为疑?至应变将略等语,为街亭之败言之;而连年动众,未能成功,又实事也。然传中则护一语曰:“谡违亮节度。’表则曰:‘所与对敌,或值人杰,加众寡不佯,故虽连年动众,未能有克。’层层折算,而亮之将略亦可知矣;况有天下奇才一赞乎?表所谓‘治戎为长,奇谋为短,理民之干,优于将略。’四语非陈寿不能知,诸葛于九泉下闻之,必引为知己者也!盖诸葛一生自任,只谨慎二字,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宁拙而成,毋巧而败;秉吾夫子‘临事而惧,好谋而成’之训,而必不与暴虎冯河之徒,置三军之命为孤注,以幸胜于一掷:此魏延子午谷之计,行险侥幸,诸葛所断不肯为也!夫以宣王之人杰,且曰天下奇才;则将略最优矣!而理民之干,更优于将略,与表百召公、周公之比拟,逸道生道之推究,适相符合。寿一意进诸葛于伊尹、周召,而后人必欲抑之,如孙膑、穰直、颇、牧、起、剪等辈,则何也?”玉麟俯首愧叹。红瑶道:“前人皆说寿父为亮诛斥,寿为瞻吏,又辱于瞻,故有讥议诸葛之辞;今蒙恩爹指破,真是极口赞颂,心尽力竭的了。但寿虽不自嫌,亦应念及其父,但作公平之论可矣,何必极口赞颂,不遗余力?后人又何以不于此着议,反议他不能表扬诸葛?”
素臣道:“小姐之疑极是。陈寿当日,原只恐如小姐之见,讥其忘父,再不料后人反讥其挟嫌。陈寿因史书定万世之公论,不得参以一家一人之私仇;然恐后人不谅,故于本传先下‘虽劳不怨,虽死不忿’数语,于《廖立传》复载其‘垂泣而叹’匕,于《李严传》复载其‘发病而死’;见诸葛之刑赏出于至公,被罪者闻其卒,且至涕泣慨叹,激愤致死,又何敢挟嫌而不极口赞颂乎?不极口赞颂,即不能表扬诸葛,即不足定万世之公论,此所以不得不极口赞颂也。”
洪氏道:“据文爷说来,陈寿真是古今第一良史官了;索米之事,想也是附会之说??素臣道:“丁仪、丁庳,家产甫经籍没,其子又何来千斛米?且贪官受赃,惟恐人知,不索轻物,而索至千斛之米,以震眩人之耳目,此真足喷饭之说!而《晋史》载之,可怪亦可笑也!”飞娘道:“陈寿是诸葛千古一知己;文爷又是陈寿千古一知己!自古及今,读呸二呕《三国志》的,不知几万万人,那一个辨得清陈寿的冤屈,参得透陈寿的心思?大哥说要挖掉眼睛,咱如今连这张嘴,也要挖掉他!”玉麟道:“干这嘴甚事?”飞娘道:‘咱们这样混吨货,还算是吃饭的人么?”玉麟大笑。见天色已晚,撤去讲席,命红瑶递酒,红瑶殷勤斟劝,真如亲女一般。四人欢饮,备问素臣家常,密论当今时势,欢至更余席散,素臣欲辞下阁。红瑶向玉麟道:“恩爹不日渡海,女儿感激救命之恩,既认作父女,也合略尽晨昏定省之事;不如设榻于此,早晚得以侍奉,聊表此心!”素臣不肯。飞娘道:“咱与文爷,觉道一刻也离不得;就这阁上设两榻,文爷南面,大哥侧陪,咱合侄女同睡里间,岂不是好?”玉麟道:“此论极妙,俺亦得多亲近文爷时刻矣!”素臣因有丫鬟仆妇,不欲红瑶为奉沃盥等事。红瑶道:“止有数日侍奉,不可更使奴辈代劳!”直候素臣睡好,在榻前叫了安置,方才进去。素臣睡去,梦见陈渊之妻慎氏,衣裳齐楚,颜面端正,舌收睛敛,近前拜谢,说有远行,特来叩别。素臣要止住他,只见一只斑澜猛虎,披着一头长发,俯伏于地。慎氏便起来搀扶,要素臣去骑那猛虎。素臣梦中一惊,忽然而醒。正是
虎闻带发非因梦,鹿为寻蕉却是真。
●第七十九回 为驱邪众女袒胸求赤字 因报德孤舟渡诲觅红须
次日平明,红瑶先到素臣床前晨省,说道:“女儿夜里,梦见陈渊女人前来谢别。”玉麟戳在旁边榻上听见,连声诧异道:“俺夜里也梦他来别。”素臣因把夜梦也述出来。红瑶如飞下阁,去述与洪氏听。岂知洪氏亦曾梦见。玉麟等三梦相同;惟素臣梦中,多一带发之虎。大家惊异。
素臣道:“我常年不过偶做一二梦,怎这十日以内,就-连得五梦,好生奇怪。”各人起身盥洗,丫鬟们传说上来,说:“外边各位爷们,都怪着老爷不放文老爷下去讲书,熊三爷还说要反进来哩。”飞娘道:“有咱在此,他敢反进来!”玉麟掀髯大笑道:“这是他们情极了,也罢,每日早晚,俺们在阁上领教,日间仍去讲解,女儿们仍到半阁上去听罢。”素臣出去,飞娘把所讲《诸葛传》,从头至尾,述了一遍。刘、戴两人,面面厮觑,叹道:“人之才识相悬,乃至如此!文兄非某等之友,乃某等之师也!”时雍复问道:“诸葛瞻既系武侯之子,又能捐躯殉国,揆之善善从长之义,也该表扬他一番,何以略之如此?”素臣道:“瞻不进而退,纵邓艾入平地,以致绵竹之败;愎谏失机,遂至亡国。且蒋琬、董允俱能裁抑黄皓,而瞻不能。故张钦夫云:“瞻权兼将相,而不能极谏以去黄皓;谏而不听,又不能奉身而退,以冀主之一悟;兵败身死,虽能不降,仅胜于卖国者耳!以其犹能如此,故书子瞻嗣爵,以微兼见善之长,以其智不足称,故不详其事,不足法也!’朱子谓其论甚精,亦可见陈寿之权衡不爽矣!”时雍愈加叹服。有信复求讲《齐小白》、《鲁桓公》两回。
素臣道:“桓公,兄也;子纠;弟也;此程子之言,而朱子采人集注,盖必有道矣。”戴、刘俱道:“指桓公乃兄者,止有《汉书》一处,尚属避就诡辞,其余《公》、《谷》等书,俱云桓弟纠兄,寡不胜众,后不胜先,诡不胜正。程子之说,毕竟出于何典?”素臣道:“见闻异辞,传闻又异辞,经先传后;经圣传贤,故信传不若信经。《春秋》云:‘公伐齐,纳纠,齐小白人于齐。’伐齐,纳纠,逆词也;以齐系小白,而不系纠,是夫子已定桓公为兄也。看书之法,皆当如孟子之说,诗以意逆志。《论语》:子路、子贡极意推究管仲,而但云桓公杀公子纠,并不云桓公杀其兄,亦可见当时皆知桓公为兄,子纠为弟矣。程子若无所依据,岂肯轻议魏征之事?朱子又岂肯采以入注耶?至《鲁桓公》一回,表白世子忽辞婚之卓见,刊去卫恒《诗序》、《狡童》等章之谬论,固属不刊。但当以郑忽标题,专写三折,而末折证以鲁桓之求援,而反致身死名辱;不当以鲁桓标题,专写三折,而首折以郑忽之辞色为缘起也。齐、鲁宜为婚姻,岂必由于贪色?《诗序》专刺忽之失援,非刺其辞色。故以鲁桓之求援,证郑忽之辞援为当;而以郑忽之辞色,起鲁桓之贪色为末当也。”戴、刘俯首愧服。
玉麟正要求教兵法,管事家人传禀说:“邵姑爷家的大姑娘,被五通神拷打得利害;因看见揭帖,知文老爷辨冤之事,要求文老爷去救治。因是亲戚,亲在门首求告,不敢不回。”玉麟蹙额道:“邵有才与弟是再从郎舅,因臭味不同,不甚往还。其女名淑贞,却是一个贤女。这村上因有一家,与贵省人连姻所娶之妇,是生神和病的,把五通建起庙来。后来就牵连至合村,几于家家生病,家家建庙。这邵家甥女,因不肯从顺,常受五通凌辱,或是鞭扑,或是被褫衣髡发,作践不堪。俺也曾去闹过,据甥女说:‘俺去时,五通避开,俺一转身,即仍来作践。’俺欲拆毁庙宇,又恐力量胜不过他,使村民徒然受累。所以请两先生作乐府,有这《五通庙火德驱邪》一回。文爷若能治好了舍甥女的病,把这回乐府见之实事,也是一件大快人心,大有功德的事!”戴、刘俱道:“崇正辟邪,吾儒之素心,弟等只恨无德力以致之耳。以吾兄之德力,必能制之,岂肯见义不为?”飞娘等俱极力怂恿。素臣平日最恶五通,慨然允诺。玉麟陪着出见,有才施礼毕,便道:“此时小女正在危急,乞即一行。”玉麟也就不留坐,一同走到邵家。有才直拱进去,到一座绣阁中,只见一个少年女子,赤身卧地,素臣忙缩转身。有才道:“请文爷来,正要求进房去镇压哩。”
玉麟道:“文爷休避嫌亵!他们本家人是打怕了,不敢进房的;弟当随文爷进去。”素臣重复转身,那女子已醒了转来,爬不上床,侧身朝里。素臣近前看时,见下身俱是伤痕,忙将床上一条绸被扯来盖好,令有才抱上床去。有才恃着素臣,便走入房,连被将女儿抱上床去,问他:“怎样受苦?怎生得醒?”淑贞道:“今日五圣带着诸般刑具,来拷逼女儿,说若不从他,便绝女儿的性命!”因伸出两手道:“十指已被拶断,方才正要烙掉女儿两乳,亏着文相公进门,才得活命!”有才道:“俺去请文爷,你如何知道,认得这位姓文?”淑贞道:“女儿那里认得,是五圣带来的神将,在外面飞报进来:文相公进门来了;一屋的神鬼,都慌了,一哄的散去。故说是文相公救了女儿的性命。”有才看着淑贞扒青的十个指头。涕泪俱下,哭拜于地,求素臣救命。素臣忙扶起来道:“只恐我来则他去,我去则他来,如白兄一般,便没奈何了!且去取朱笔素纸来。”
有才知是画符,忙教丫鬟们进房伏侍,自己去取纸笔。丫鬟们闻淑贞已好,五圣已去,便逐渐进房。里边备下茶点,陆续搬出,摆在桌上,玉麟陪素臣正在吃茶,有才将纸笔取到。素臣研起朱墨,取两幅素纸,大书“素臣在此”四字,吩咐一张帖在房门首,一张帖在床前。有才狐疑,要求书符镇压。素臣笑道:“我非道士,那会画符?”有才沉吟道;“文爷如果不会画符,求将此四字写在小女胸前罢。”玉麟亦为代求。素臣只得蘸饱朱墨,走近床边,有才将被揭开,露出酥胸,素臣大书“邪神远避”四字。复写一纸道:
吴江文白饬知五侯:尔恃封敕,罪积山邱;王子犯法,庶民同纠!淑贞何辜,拷逼无休;强奸未成,律应满流!湔洗淫心,荡涤邪谋;从宽驱逐,远避他州。将火尔居,慎勿迟留!
素臣写毕,付与有才,令其实贴五通庙内。玉麟道:俺们在此,五通自不敢来;不如别过,看是如何?”有才留饭,素臣辞谢出来,回到讲堂,述知其事道:“不知中用不中用?但此地不可久留,明日便须告辞。”玉麟等俱失惊问故。素臣道:“弟在辽东,诈称溺死;今忽把姓名传播,为不奸人所算!”
玉麟道:“这一村中,虽有几家大户,数十家小户,俱受弟约束;只消吩咐一声,不许传出别村便了。”当下即令总管晓谕。总管应诺,复回禀道:“前日二爷吩咐,要打听李锦衣家事情,方才人已转来,说十五姨现在合家俱称为仙娘,另换房子住了,又全都不敢进房歇宿,要等一位仙人来,请了仙旨,才敢进房哩。”素臣大喜道:“这件心事,可以暂时放下了!”当日,素臣把《左传》上大小战伐之事,细细讲解,指点出许多兵法,把众人喜得欢声如雷,赞声不绝。至晚上阁,红瑶仍如前伏侍。次日,早饭才过,邵有才领着合村老少,有三四十人来谢。素臣问故,有才道:“文爷写宇之后,小女一夜安睡,是不消说了;这些邻人家中,凡有这病的,都见五圣来别,说是被文爷驱逐,要远避他方,有才家中有一小妾,并几个丫鬟仆妇,俱生此病;却不敢来,转托他们家内女人道别。如今合村的人,都要请文爷到家镇压。就是有才家中,也要请文爷光降,以杜绝五圣再来之路。”玉麟道:“五通既然远避,俺们何不仗着文爷德力,把庙宇拆毁,以绝其巢穴呢?”众人道:“只要文爷肯作主,小人们都不敢不从!”素臣大喜道:“既是你们情愿,我当出一臂之力!”因即前往。村内除老年、幼稚,及丑黑如鬼的,其余妇女,没一个不出来拜见,俱解开胸前衣服,要素臣用朱笔写字镇压。素臣不肯,因本家跪求,玉麟等从旁怂恿,只得每人写一“正”字。有许多生这邪病的,苦求苦告,要多写几字,只得又添写“诸邪远避”四字。又求写“素臣在此”朱贴,贴于房门之上,只得又每家写与一纸。直写至黑,才得回家。初五这一日,玉麟带着家人,同戴。刘、方、熊诸人,请素臣去拆庙。这村有一座大庙,十二座小庙。小庙是各家私建,高不过六尺,深阔至四五尺。大牌一座,彩画太郡及五通夫妇十一个形象。小牌一座,彩画马仆夫妇形象。大庙是众姓公建,却有一间大门,三间正殿,三间后殿。正殿塑着五通,后殿塑着太郡及五通之妻,两旁俱塑有神将、侍女,及马仆夫妇等像。凡进一小庙,素臣碎其大牌,玉麟等碎其小牌及香炉蜡台等物,令众人把屋瓦揭去,拆下木植,井碎牌登时烧毁。小庙拆完,方拆大庙,素臣上座,手脚并举,把太郡及五通夫妇打踢粉碎。玉麟等把马仆夫妇及神将、侍女亦俱打落,令家人们拆毁房屋,亦至黑方回。
从此这一村中,五通邪迹就灭尽了!自此讲论数日,倏忽初八已过,初九日一早,玉麟备席饯行。红瑶送还玉簪,要送至海边。飞娘道:“文爷为何事过海,咱是一定要远送的。”玉麟诸人更不消说。素臣一概力辞,连锦囊也不许随去。单是玉麟家人惯走海的,伏侍前去。到得港口,上了商船,定了海镜,竟入大洋。素臣举目四看,只见天连着水,水连着天,一气混茫,四游浩荡,孤舟如叶,片帆如飞。日未落时,已收人一个海岛中来。岛旁设有营汛,上船盘诘。舟师禀知汛名外护,进去便是护龙岛了。素臣大喜,向那兵目通知姓名,说是红须客朋友,特来相访。兵目一齐跪禀:“红须客是龙岛主的微号;老爷既是旧交,小的们就去撑小船来,请老爷换船进港。”素臣才知红须客姓龙。不一会,兵目撑了一只小船来。
素臣道:“这大船劳你们照看。”兵目连声答应,素臣过船,半夜已至内岛,天明,兵目飞报进去。红须客通知铁丐们,飞奔到船边来迎接。素臣远远看见红须、铁丐之后一人,酷似璇姑之兄刘虎臣,心头突突的跳动。及走进前,果然不错。忙跳上涯,喊道:“弟来访者,龙铁二兄,不意刘兄亦于此相见。”虎臣及红须、铁丐已经下马,飞步上前,一齐跪倒,拜伏于地道:“何意文爷,从天而降!”素臣也跪下去,拉扯起来,执手郗嘘,互相慰劳。从人牵过马匹,请素臣上马,三人步行而随。素臣连请,方才都上了马。不多几里,见一座雄关,设立两山之间,就是护龙岛的外城。四面皆山,中间开出平原地面,有田有屋,居民茂盛,商贾殷繁,与中华无异。约走有三里路,已到里城,城门边一般有官兵把守。见红须客等俱随在后面,便远远的跪道迎送。进城有一里多路,便是岛主所居,门殿规模,居然藩王宫府。一进大殿,见中间龙座上.供着当今皇帝万岁龙牌,素臣山呼舞蹈,朝拜起来,三人就要拜见。素臣止住道:“此非行礼之地!”三人因请至内殿,见正中靠里,设一把虎皮交椅,两旁略下,设三把豹皮交椅。
红须客道:“正中一座,是况元帅的;旁边三痤,是咱们弟兄的。请文爷正座,待咱们叩见。”素臣慌忙扯住,问:“况大元帅何人?”虎臣道:“就是景日京相公。”素臣大喜道:“他原来在此,快请相见。”虎臣道:“元帅去征屠龙岛,小人现在那里来,如今还要拨兵去哩。”素臣正待再问,一人飞奔上殿,跪下磕头。素臣看时,却是奚囊。忙问:“何故到此?”奚囊道:“小的到了盘山,卫奶奶已带阿锦到此。小的在盘山等了几日,尹爷打发小的到此,不想相公也到此地。”素臣向红须客们行礼,说:“该是我先奉拜。”慌得三人急跪下去,磕了七八个头起来。
素臣道:“此处亦不便坐。”红须客领进里边一所厅屋,只见五六个武扮丫鬟,簇拥两个女子出来。素臣看去,前面一个是卫飞霞,后面一个是石氏。向虎臣道:“闻你得了把总,驻防乍浦,累我访得发昏;今日却都在海外相逢,真大快事,亦大怪事也!”飞霞、石氏俱见礼过,就都在厅上列坐。各人动问素臣别后之事,素臣约略述了一遍。然后偏问众人。虎臣道:“小人自前年二月与文相公别后,即往乍浦,住了两个多月,杏无消耗。访知天津洋面,一个海岛,名屠龙岛,是靳家党羽的窝座,各处洋面劫来银货、妇女,俱藏在彼处,有几号商船,往来通信、运粮。因在大洋铺里,出了一两银子,寻着保家,保在一只商船上,专做糕点。六月里,到了岛中,各处察访,没有妹子的踪影。七月里,原船回来,那船不专运粮、通信,遇便即行劫夺,与盗船一般的。那日,离岛一百多里,遇着一只货船,又去打劫。下诓货船上有几个硬汉,又有这铁二哥在船,杀得大败下来。却被岛中了高军望见,飞报岛主,发出兵来,把货船围住。小人那时恨不得帮那货船,却见岛兵势盛,不敢发作。幸遇一只货船,也是往辽东生意的,赶来援救,那船上又有景相公。小人便不顾利害,里应外合,把商船上人都杀掉了。岛船败去,又添出兵来,拦截海面。小人问起景相公,才知道也要向屠龙岛去。这二哥也说出相公叫他到洋面上来探听的话。从此,并胆同心,结盟立誓,要专与靳仁作对。天津港口,又放出刘海鳌们的几只商船,把后面截住,进退两难。景相公说:‘岛兵势盛,不如专力破天津的商船。’那夜,乘着顺风,拚命冲杀,撞翻了一只商船,才脱虎口,连夜望南逃避。那知海中各岛,都奉景王及靳直号令,一船厮杀下来,直杀到此岛。岛主是一个胡僧,名叫圆成,有万夫不当之勇,阻住海面,屡战不退。又幸遇着龙大哥,与景相公二人,双战圆成,才把他杀败,跳海而死。以下和尚头陀,被小人们全行杀死。头目喽罗,大半投降。景相公说:‘我们立个基业,才好与靳贼作对。’因把船收近港口,来平这岛。圆成无比淫凶,岛民都恨如切骨,情愿归降。大哥就推景相公为主,权称元帅,练兵选将。自前年十月,至去年十一月,共平了二十六岛,各岛主俱尊景相公为大元帅。这岛就是龙大哥为主;铁二哥在扶龙岛;小人在生龙岛,都权主岛事。景相公说:‘屠龙岛是靳贼窟穴,必须削平。’会了六岛岛主出兵,虽是连胜他十余阵,却没甚俘获。他又屡有救兵,岛势险恶,尚未平定。前日吩咐小人们回来,选拨兵将,再率八岛精兵前去,为必拔之计。今幸相公到来,若肯一行,无不成功矣!”素臣微笑。
铁丐道:“咱自蒙文爷嘱咐,忙找着了大哥,同去救了尹兄弟,连夜入洋。路遇商船劫夺,杀败了下去,又添出岛船来救,独力难支。亏着景大元帅从外杀入,三弟从内杀出,才得脱了重围。咱若不会三弟,不说访他令妹的话,还只认是白爷哩。以后之事,三弟说过。如今只求文爷助一臂之力,这屠龙岛是再无不破的了!”素臣仍是微笑。
红须客道:“俺自前年八月,到盘山去看尹兄弟,知道铁二弟在洋有事,连夜赶入海去。正值与圆成厮杀,两下夹攻,杀了圆成,平了这岛。仗着景大元师神算,连平二十六岛,只这屠龙岛未灭,功在垂成。文爷与元帅至交,自无不去之理!今日初到,且把酒吃个畅快,明日再说。”素臣笑而不言。
卫飞霞道:“前年八月,拜别文爷,愚夫妇打算分身入洋。却是伏波、成全两个头目转来,述知文爷钧谕,心安了些。便止着他两个人洋探听,得破了此岛信息,欢喜不过。到去年四月内,景大元帅已平了八岛,复要大举,发令箭到盘山来知会。奴家领兵前来,随着各位伯伯,又平了十八岛。因兵事未息,元帅没有发放,不敢回去。去岁九月,奚囊过海,也被元帅留下随阵,也得了功,赏了许多功牌。元帅说:‘等平了屠龙岛,要修书备礼,打发人随同奚囊到江西,来问候文爷及老太太。’故至今担搁在此。”因命随身一个丫鬟磕头,说道:“奴要把阿锦先配给奚囊,奚囊不肯,说一来要回家,候太太赐婚,二来辜负不得玉奴;才歇了下来。”素臣问:“尹兄安否?”飞霞起立而应,并问鹣鹣近况。素臣道:“他妻妾和好,是石大嫂知道的;以后却无由而知,想来也是平安。”石氏道:‘“去岁丈夫,假称做官,差人到吴江,将奴接至岛中,举目无亲,愈加想念姑娘。前月来此看还尹婶,得见文管家,说老太太、二娘待姑娘极好。但不知几时才得见面?姑娘身子安否?可曾生喜?”素臣道:“大姐想你,也与你想他一般;出门时再三嘱托,要我寻访。家母、贱内待他极好;现在有娠,分娩只在早晚。”石氏欢喜无限。风酒席已备,与飞霞告辞进去。红须客递酒,定素臣南面一席,兄弟三人,东西两席。素臣止住道:“只有一席,吃不够,只顾添菜,坐开了,不便讲话,也不用那些客套。”铁丐拍着脖项道:“是文爷才知咱的鸟性,那年船头上,几碗并做一碗,吃得咱又爽快,又自在!谁耐烦这打恭作揖秀才老子的营生!”红须客掀髯大笑道:“无过是敬意,俺不是惯干这营生的!”因合并一席,竟行入座。素臣道:“三位先猜一猜,我此来何为?猜着了,我吃十大杯;猜不着,各位只吃双杯。”红须道:“文爷是为靳贼而来。”素臣道:“此固弟之素志,但今日之来,又有专诚之事,当饮双杯。”红须饮毕,铁丐道:“这便难猜了,敢是找寻三弟么?”素臣道:“我也不知他在此,虽有带便寻访之意,亦非专诚。”铁丐也吃了两杯。虎臣道:“莫非为景相公而来?”素臣道:“非也,弟此来专为报龙兄喜事。刘兄且干了双杯。弟止知龙、铁两兄在此,不意忽遇刘兄,一快也;复遇刘嫂,二快也;方才看刘嫂模样,也似怀着身孕,三快也;得日京消息,四快也;见卫嫂知尹兄平安,五快也;更见奚囊,六快也;喜你们成了个局面,可与靳贼为难,七快也;替你们添助羽翼,八快也;扶危排难,九快也;遂你们心事,十快也。弟当满饮十大杯,龙兄也要满饮十大杯,大家干了酒再说。”三人面面厮觑,请问:“何危何难?是何心事?”素臣道:“且请干了酒。
红须客道:“文爷有十快,该饮十大杯;俺有何喜事,怎也要吃十大杯?”素臣道:“你吃了十大杯,还你有十全喜事,报你知道。”铁丐道:“大哥快吃罢,咱要听得慌,休急断了你兄弟的肠子罢!”红须捋须而笑,拿起大杯,接连而饮,登时二十大杯酒俱干。素臣道:“弟此来特为龙兄作伐,鳏夫得妻,一喜也;得妻而美,二喜也;美而兼勇,三喜也;勇而有文,四喜也;文而且贤,五喜也;中馈有主,六喜也;苹蘩得托,七喜也;自此生男育女,合着笑府三句,为朝廷广户口,八喜也;为祖宗绵嗣续,九喜也;为天地广化育,十喜也。弟有十快,该吃十杯;兄有十喜,不该吃十杯么?”红须道:“夫妻之事,在文爷以为十喜,在俺以为百忧,这是毫不相干的了!但说是美而兼勇,文而且贤,岂肯与俺作配?若肯与俺作配,定是不拣相貌,不择门户,不论年纪的了!铁二弟现没家室,见三弟夫妻恩爱,他那要老婆的念头,高兴不过,文爷代他作伐,这媒人却是稳做得成的!且请问那女子姓名。”
素臣道:“那女子姓熊,名飞娘,江湖上都称他为赛隐娘,你自然知道他的大名。”红须客哈哈大笑道:“文爷不说那赛隐娘便罢,这是明明作耍小人了!快求吃还了小人十大杯再处!”直立起身,便去斟酒。素臣不觉骇然。正是:
只知侠女生成性,岂识通儒变化功?
●第八十回 婚事初筹帚臣早筹兵事 大蛇未弄铁丐先弄小蛇
素臣暗忖:莫非错认其妹赛要离么?红须客道:“赛隐娘平时行刺,或是杀人,都戴着铜面,扮作武士模样;江湖上曾有口号,说是:
男数红须,女说铜面;来如飘风,去如闪电;
游戏杀人,一刀一剑;不嫁不娶,天生天厌。
文爷说是替他作伐,可知是作耍了!”素臣笑道:“原来为此!你可知道,他如今却是情愿嫁人了。”因把劝化飞娘之言,从头至尾,叙述一遍说道:“一个女人,尚知悔悟,体贴父母之心,要接续祖宗气脉;怎吾兄堂堂男子,反守着自己邪念,不体父母之心,忍于斩宗绝把?生为忘亲之人,死为不孝之鬼,九泉之下,何面目以见先人乎?”红须客听那开首劝辞,毫不在意;听着飞娘说话,却反搔着他痒处,点头自喜;听到中间,鼻孔里一阵酸辛,止不住两眼汪汪的,要流那清水;再听到后来,便痛泪直下,滴落如雨,又听结末一段,觉着毛骨悚然;及被素臣责到自己身上,口口不孝,说是无面目见先人,一时痛愤,忽然大叫一声,拔出佩刀,就往喉管上勒去。亏着一席而坐,素臣拔刀隔住,铁丐一手扳住臂膊,没有受伤,虎臣忙跑出位夺去佩刀。红须客一个恶心,口吐鲜血,喷满地下。素臣懊侮道:“这是我不是了!竟忘他血性利害,受不住这些重话!”
红须客道:“文爷怎这般说?俺自恨禽兽不如,生不如死,敢怪着文爷吗?”素臣道:“如此,便更不是了!不娶还是断绝祖宗气脉,轻生便是戕害父母遗体,罪愈加重,如何使得?吾兄既知悔恨,便该惜身重命,反邪归正,急急的想娶妻室,为生男育女,承接宗祧之计,怎又寻短见起来?”红须忙出位拜伏,痛哭道:“俺知罪了!”素臣忙扯起来。红须道:“不瞒文爷说,俺非人种也;先母做闺女时,遇疾风暴雨,被龙气感触,怀胎三年;外公外婆气恨,将先母赶逐在外,苦不可言。产时百倍艰难,死过几回,比文爷所说十月怀胎的话,苦楚更甚!俺自幼顽皮,与飞娘一般,不是在时上跌下,就是掉在海里,百死百生,把先母精神魂魄,消耗损伤。先母日则在海边网绰鱼虾,夜则在草窝内织麻纺线,养活着俺。到七八岁,就替俺童养一个网船上女儿,不上一年死了。一连童养三个,都不过一年半年就死。先母悲伤成疾,到三十岁上身死。俺那时止十四岁,外婆收留家去。过了两年,外婆又死,就被母舅赶出。这些苦楚,都是外婆告诉,才得知道。俺因文爷之言,想到先母身上,一时心痛,恨不欲生。今被文爷提醒,以后还再敢轻生,不想娶妻生子,承接宗支吗?俺的硬命,别的女人也不敢娶;须得这飞娘,这铜琵琶,才当得住俺这铁绰板哩!”
素臣惊异道:“据吾兄说来,竟与飞娘是逼真一对了!”因把飞娘系人熊所生之事说知,道:“那江湖口号,又恰把你两人作对,岂非天缘奇配?”虎臣道:“口号内天生天厌四字,如今要改作天生天对了!该几时行礼?几时成婚?聘金多少?文相公不特做媒人,并要做主婚的了。”铁丐也是痛泪直下,说道:“大哥说咱要老婆,咱却不知道这种正经道理;只见三弟夫妻恩爱,百般便益,才动了念头。如今听了文爷的话,是再免不得的了卜自自小淘气,连累爷娘,才是利害,咱娘的苦处,更说不尽。还敢不接他气脉,叫他做无祀孤魂吗?求文爷怎样赏给咱一个,不要想什么美而兼勇,勇而且贤,只要有鼻有眼,成了个人,有尸穴眼放得进鸡巴,有肚皮裹得住胞胎就感激文爷不尽!”素臣笑道:“只要是个女人,你们岛中怕寻不出,怎要求我?”铁丐道:“都是元帅的号令,自岛主至头目,除本岛岛民外,但是中国的人,取了岛中妇女,就要斫头。有俘获来的,又说不成体面,都赏与兵目。累咱空着急了半年,谁捞着一根毛来来?”
素臣道:“你这样着急,就不是头婚,敢也情愿了?”铁丐道:“娼妇又不讨吗?有闺女也看不上咱这丑脸!依着文爷说话,只生得出男女,管甚二婚三婚?”红须客道:“红绡、红拂,都不是二婚吗?文爷果有这人,就一齐撮合,做个兄弟连芳罢。”素臣道:“人是有在心上,相貌既美,兼有贵相,尽配得过,却未到那时候。先把你这亲事说成,就可牵连而来。”铁丐道:“咱是十足贱相,怎敢望配那贵相?不把吃饭家伙都折掉了!”素臣道:“你是十足贱相,天下更有谁是贵相?不是戏话,你合着相书所载的龟形,乃是大贵之相!他日富贵功名,与龙兄相仿。飞娘形如飞凤,亦是大贵之相,我方与龙兄作伐。相女配夫,岂是胡乱撮合的么?”铁丐大笑道:“咱只在海岛里,做这不打劫客商的强盗头儿就够了,咱还想甚富贵?合着龟形,便是大贵之相;那些当龟的,怎不见他封王拜相?”素臣道:“这话留着后应,不必推辞,也不能性急,如今且说正事。”因讨过历日看着,三月十六、十八、二十四,三日都是黄道不将吉日;遂定了十六日行聘,二十四日成婚。问红须岛中兵将数目;红须道:“岛中有十一员战将,二十四员裨将,一百二十名头目,二千九百名战守兵丁。”素臣道:“可准备一千两银子,二百四十匹绸缎做聘礼;五百对铜花,一百匹红绸做花红;要打发人到登、莱两府,去收买丫鬟箱笼、纱灯、羊角、花爆。酒、烛等物;要教匠人搭灯楼、灯棚、五色彩帐;要招些秧歌傀儡歌唱戏耍之人;总打帐一万银子,这喜事就办过去了。
红须客三人面面厮觑,做声不得。奚囊也是疑惑。伏侍的头目兵丁,都伸着舌头。红须客道:“俺的老爷!你要俺生男育女,不要应着二弟的话,把这吃饭家伙都折掉了!俺是什么人,娶一个老婆,要用一万银子?”素臣道:“你如今是一岛之主,不体面些,也叫岛民及各岛人笑话。飞娘何等身分,白玉麟们何等眼孔,若不体面,便是小觑了他,连我媒人也招着怪头。这怀苦酒,是要强着你吃的了!”红须客道:“文爷说的话,俺断不敢违拗,却实在不能依从。一则力量不及;二则况大元帅要加罪;三则张扬开去,怕不闹出事来!”铁丐、虎臣也俱说:“现在岛中钱粮有限,兵事费用甚多,元帅又不在此,亦难自主,还求文爷减省!”素臣大怒作色道:“你们口口元帅,敢压制我吗?你走遍天下,拣得出这等对头吗?若阔绰些,便费三万两万,也不嫌多;就铺派你,也只一万银子,还是你成婚费用,就不依吗?”一面说,一面立起身,望屏后就走。三人见素臣大怒,都吓慌了,接脚跟进,想要陪礼。素臣摇手示意,悄问:“有甚极机密之处?”红须会意,领到一座高楼上来道:“这楼虽只三层,地势最高,开窗四望,洋岛悉见;这楼顶不是螺丝缠的么?任你撞钟击鼓,把声响俱转上顶去,收入瓮里,楼下休想听着一点声息,名为神楼,是高手匠人造的。只元帅合咱们兄弟四人,有机密事商议,才上此楼。文爷有甚心话,只顾请说。”素臣看到楼顶,真有大瓮,身大口小,一路缠纹,高可丈许。推窗看时,真个海洋中东一堆,西一簇,露出岛屿,如螺髻一般,青翠欲滴,历历可数。再看到自己岛中一切田原房屋,然在目。因问:“自辽东至福建,这一带直南直北的洋面,共有许多海岛?
红须客道:“福建不知备细;自乍浦至辽东,除无名小岛外,有名目有岛主的,共是七十二岛。”素臣道:“这七十二岛岛主,都是中国人,还有外国人?有许多岛,是景王合靳贼的?”红须道:“七十二岛岛主,约有一半中国,一半外洋。辽东、大津一带,有二十余岛,都奉景王;惟屠龙、钓龙两岛,是靳贼党羽。钓龙不打紧;屠龙岛内,兵精粮足,妖僧孽道,凶徒剧贼甚多;景大元帅所以定要除灭他。过了天津,直到这里,共二十七岛。只有飘风岛正对莱州,在护龙、青霞两岛腋下,未曾归服。其余二十六岛,元帅派俺住这护龙,领着十二岛;派二弟住扶龙岛,三弟住生龙岛,各领七岛。往下去,对着胶州、海州、崇明、乍浦一带洋面,有二十余岛,连这飘风岛,都有靳仁。”
素臣道:“靳贼、景王大势相连,而互相猜忌;屠、钓两岛,与总兵武国宪,皆靳贼阴制景王者,其为重兵可知。兵法:十围五攻;区区六岛所拨之兵,岂能胜之?据刘兄说:胜他十余阵,又没甚俘获,其为骄兵之计无疑。屠龙一岛,既有钓龙为犄角之势,复有天津为援,是有胜无败的形势,所以不遽胜而反诈败者,欲全胜大胜,且乘胜而并收二十六岛,为田单、韩信复齐,破齐之计也!服从靳贼之岛,全在护龙岛之下,又有飘风岛,介在护龙、青霞两岛之间;则彼之欲去护龙,比我之欲去屠龙更甚,况护龙为我根本之地?我揣此贼,必有围魏救韩之计,等我拨运兵粮之后,即起乍浦以上,莱州以下各岛之兵,来专攻护龙。出我不意,攻我无备,我既众寡不敌,难免丧败。日京闻根本之地被重兵围困,必撤兵回救,彼钓龙、屠龙、天津等处之兵,从后追杀,必至大败。古来以全师远攻,一蹶瓦解者,史不绝书;日京尚是知兵之人,何冒昧至此?《左传》所谓:‘莫敖扭于蒲骚之役。’日京亦扭于二十六岛之平故也!我若早来,断不许他去攻屠龙,却要先平这飘风,肘腋之中,岂可穴此狼虎?不独日京,连你们都该知道,何以贵贵若此!”虎臣道:“文相公所料,一些不错,他那输的十几阵,真是骄兵之计。如今想起来,既没杀他一员战将,又没得他一石粮食,捞抢些旗帜衣甲,席木板片,多半是糟旧的,这还不是诈败吗?”
红须道:“文爷料他有围魏救赵之计,也是不错的。前日有军士探报,说胶州各岛,都修船练兵,籴买粮食;不是这个缘故吗?那飘风一岛,俺们都知道是肘腋之患,几次去剿。无奈岛民感激靳仁,竭力死守;元帅怜他真情,暂缓其死,说待各岛俱平,彼自不得不下。”素臣吃惊道:“靳仁这厮,如何能得岛民之心?”红须道:“飘风岛那年适遇奇荒,岛民俱要饿死,被靳仁一个伙计,把十数万米谷散给岛民,救了合岛人的性命,故此感恩人骨,死守不降。”
素臣大喜道:“若是如此,便可唾手得之!”铁丐道:“文爷既知他们有些恶计,怎还要替大哥行礼结亲,不料理厮杀之事?”素臣笑道:“此兵机也!方才因有兵目在旁,怕有漏泄,故假作发怒进来,与你们密商。正借这行礼结亲,铺张扬厉,卖个破绽与他,他必来乘机取事,我们这里暗作准备,埋下窝引守那猛虎,可不便益吗?”三人大悟,大喜。红须道:“原来文爷是这个主意。在里面伏侍的,虽都是心腹之人,却不可不防。俺们下去,只做拗不过文爷,勉强从顺的罢了。但是元帅处此险地,该作速着人去请他撤兵方好。”素臣笑道:“请他撤兵,这窝弓可不又白埋掉了!如今得刘兄自去,把我的主意说知,叫他假作攻取,却不要深入,只作守等兵粮,为必取之状。一面露布各岛,添兵运粮,前赴助战;却密札岛主,叫他迁延时日,续听调遣。一面照着方才所说的,各处张扬置办,为娶亲之事。我即打发奚囊,随着白家家人,过海行聘。札知白兄机密,并令其准备船只,截住莱州岛船,不放一只回去以便袭取飘风。令方兄、熊兄送飞娘过海成亲,协力破敌。白兄有两妾翠云。碧云,能见二十里以外毛发之物,令其先期过海,在这楼上了望敌兵,及岛中奸细举动。我与龙、铁两兄,暗暗拨兵简将,准备厮杀,管教一战成功;这不是解你们危难,遂你们心愿吗?”三人大喜道:“只怕他不上钩,若肯上钩,是必定成功的!”
素臣道:“‘若日京在此,我便不划此策;他料你们俱是一勇之夫,断无不上钩之理!但我在外护,不合说出真名姓了;若被他知道,便不肯上这钩!’红须道:“不妨,这岛中兵民,俱感激元帅刻骨;俺只吩咐一声,断没泄漏。”说毕,出来。虎臣拾起那刀,红须客佩好,仍复坐席,狼餐虎咽的,把饭吃完了。红须假作无奈,在岛库内提出五千白物;发二千两,到登、莱等处,采买一切货物;发二千两,请素臣修书,付与奚囊,转请有信代媒,十六日行聘通知,二十四日婚期;发一千两,修饰宫殿房屋,搭棚架灯楼各项杂费。一面大张晓谕,岛主择于某日成婚,各家俱要张灯结彩,许各洋铺过海交易。当日就露布各岛,并发密书。虎臣因将往天津,是夜至素臣房中,讲至三更。素臣方知红须名生,字天生;铁丐名面,字如包;虎臣改名吉如虎;日京改名况如日。次日清晨,写下密札,早膳过,打发虎臣赴天津。
素臣、如包俱易容而出,素臣仍是黄面,如包易作粉红色脸儿,吩咐兵目不许泄漏。只做游玩岛中风景,将城内外四处走到,回来,与天生上楼,指示道:“这后面两座神尾关,现有一百名兵把守,可撤去三分之二,留二三十名老弱军,一半看守,外关,一半看守内关,却只许放人进外关,不许放人进内关。这一带万松岭上,几处墩堡,约有一二十名兵丁,这一座龙脊关,有二十名兵丁把守,须尽撤去。这殿门外空旷地方,可搭一座灯楼,四面都要悬空。望南连接搭着灯棚,直搭到城门住,两边亦俱悬空。这一带仓廒,须拨一百名精兵,在仓门内看守。这古城内,可挑五百名精兵在内,三人轮流操演,关着城门,不许人近城窥探。”复指着北边一岛道:“此岛莫非飘风岛?”天生道:“此岛名青霞。”因指向东一岛道:“那便是飘风,与俺们这岛,恰似鼎足一般。虽在背后,却亏俺这岛后半面,是天生峭壁,又有许多剑尖似的乱石隔住,船不能近,故仍要从外护进来。”
素臣道:“明日拨兵三百名,把本岛战船,十分中选出七分,都驾往青霞岛,只张扬着往天津助战,吩咐岛主俏悄藏着,并操练青霞岛兵候调。”说毕,下楼。自此,每日明办结婚,暗备厮杀之事。素臣自到岛中,天生即让出卧房,与素臣歇宿。至十五日,素臣见已彩画铺设,成一新房模样,就要搬出。天生抵死不肯,道:“一来敬意,二来仗文爷洪福,得个利市,到二十四日般出不迟!”素臣无奈,只得住下。到了十八日一早,鼓乐喧天,回聘已到。天生请素臣、飞霞两人开盒,只见回的甚是齐整,袍服冠带,靴鞋裤袜,引刀盔甲,书画琴棋,纸墨笔砚,绸缎绫罗,金花红彩等物,摆有三五十匣;其余水礼,亦十分丰盛。岛民、岛妇聚观,拥满门外。兵目传禀:“岛中风俗:凡遇岛主成婚,岛中城内男妇,当日都要进殿磕头。岛民要捧岛主的脚,岛妇要捧岛妃的脚,若捧不着脚,便三年田稻无收。捧脚时,每人有二百文钱,撒地作贺礼,名遍地金钱。捧脚之后,岛主进内成婚,岛民、岛妇都在殿外筵宴,两人一席,每席四碗鱼肉,两盘糕馍,两壶白酒,两碟醋蒜,两碟果品,两碟小菜,都取成双之意,名万民欢乐。满月之后,岛主、岛妃要出城巡视,每日一乡。四乡的岛民、岛妇,也都要捧脚,撒金钱,筵宴。现在城中民妇,俱在外候令。”
天生看着素臣,素臣道:“既是风俗如此,一口允许便了。”天生吩咐下去,兵目传出外面,欢声如雷,纷纷散去。是日大吹大擂,外边看待来使,里边请素臣等筵宴。素臣席散回房,奚襄把玉麟得书,如言准备,锦囊请安,并夫妇二人,于二十日起身,随二位姨娘渡海,并押送嫁妆之事禀知。素臣道:“锦囊还有用处;这天丝要他来则甚?”奚囊道:“天丝是两位姨娘教的武艺,大姑娘又时常指点,比锦囊也低不多。”素臣道:“原来如此,比阿锦何如?”奚囊道:“那比不得阿锦,阿锦老练,比锦囊还觉高些。”正说话时,忽地西方起一阵疾风,从开着的两扇窗内,直卷进来,把房内大烛直灭下去。回过风脚,却甚悠扬,那烛仍复明亮。素臣觉着有异,随意把西风作一卦,西天乾金,风为巽木,作为娠卦;风来甚疾,巽为阴象,恐有阴人行刺;而风脚悠扬,烛仍明亮;娠卦婚象,克属乾金,铁丐金姓,求婚甚急,此数莫非当之?因吩咐奚囊,关门掩窗,垂下帐幔,灭去画烛,防备刺客。自己拔出宝刀,伏在窗槛之下。不多一会,只听窗上一声响,月光之下,一人直落进房。素臣在槛下发起,迎个正着,从背后一把抱住。奚囊在那人手内,夺过宝剑。
素臣忙道:“不要伤他,快去点火。”那人被素臣神力紧搿,挣扎不脱,即便用手来攥肾囊,早被素臣惯倒,把那人两手拘在胸前,尽力捺住,一膝捺压两胯,动弹不得。奚囊点烛进来,素臣一看,却是那女道士赛要离。大喜道:“来得正好,快请铁爷!”须臾,铁丐赶来,素臣令其搜检。铁丐在小靴统里,搜出两把利刃,胸前搜出一股赤绳套索。素臣把套索反缚其手,说道:“此女名立娘,即飞娘胞妹,亦是大贵之相,配得过你。方才起数,与你有姻缘之分;今日正是黄道不将吉日,你可带去,即便成婚,明早我自向龙兄说知。”
铁丐正要老婆,眼见恁般美貌,如何不愿,没口子称谢不尽,抱了就走道:“谢文爷恩赏、明日磕头罢!”踉跄进房,放在床上,扯掉裤子,在缠袋内取一丸药吃下,脱衣上床,尽力狠干,把立娘弄丢了才解放他两手,将衣服剥尽,再闯辕门。这三更天把立娘连丢三次,狼狈不堪,苦苦求饶。铁丐亦觉尽兴起来、喝了口水方才得泄。铁丐阳道本伟,怕立娘经过大敌,征不服他。因在山东路上杀过一个游方和尚,得有补天丸放在身边未曾试过,吃了一丸药,性发作起来,便直干至天明。立娘虽经过妙化法宝,因其相与妇女极多,不能专用在一人身上。自妙化死后又经久旷,被素臣神力压捺、未免伤筋损骨,怎当得起铁丐童,吃了补天淫药,三丢之后百骸弛放,连身都翻不过来,直僵僵的躺在床上。铁丐紧紧抱住。说道:“文爷神数,说你与我有姻缘之分。妙化已死,你若肯放心,入门为正,咱就把你做结发一般。等你姊到来,骨肉团圆,可不是好?”立娘垂泪道:“咱本去刺妙化,被他拿住强奸,因既为所污,难以再嫁他人,才做了道士,与他往来。到得妙化死后,早已安心一世不嫁人的了!谁知又因来刺红须,被汝奸污,也是咱前世的孽帐!那文爷可就是文素臣?”铁丐道:“正是。”立娘叹口气道:“咱被他拿住两遭了!他的神数,即说与你有姻缘之分,咱便情愿与你厮守一世。只是咱姊恨我切骨,他若嫁来,只怕不肯相容哩!”铁丐道:“不妨,有文爷做主,肯包容你。只是咱们须起去,拜见文爷合大哥,还有石婶子、卫婶子,也得相见。你这样子,是真是假,可挣扎得起来呢?”立娘道:“咱现在眼花头晕,两手如瘫、浑身麻木那里挣扎得起?”铁丐道:“咱先去,等你将息好些,再见罢。”忙忙起来,先到素臣房中,素臣正与天生讲说夜来之事,铁丐跪下-磕头、素臣带笑拉起问:“新婚之乐何如?”铁丐道:“乐不可言!不瞒文爷说咱还是童男子,要从没尝着女人滋味,那知有如此快活,怪不得三弟夫妻,恁般恩爱哩!”素臣大笑道:“休说呆话!快些同着出来,还要审问他口供哩。”
铁丐道:“咱原要同他出来,只半死不活的,瘫在那里,便怎么处?”素臣道:“这又奇了!不信你有这般本事。也罢,你去问他一个备细,他是谁人所使?来刺何人?须把景王及靳贼现在的逆谋,并两家军师名姓,说得明白,才许他与你做夫妻;若有一点遮瞒,留在此便是祸胎,就要即刻开除,顾不得你快活不快活了!”因教导了逼问的话头。铁丐吓得满面失色,没口的答应出去,向立娘述了一遍道:“你须尽底把实话说出,那文爷是神圣一般,穿得人肠子过的,你若藏头露尾,咱就没法救你了!可怜刚做得一夜夫妻,便怎么处?”眼里酸酸的,要流下泪来。
立娘哭道:“咱怕不知道,若早知他在此,也不上这一钓了!景王与靳直都想做皇帝,虽故连牵一块,却各怀歹意。屠龙岛是靳家安放那里,防备景王的;你们元师去剿,来请过兵,虽也发兵,不教尽力。后来知道靳家用计诈败,专等这里发兵,便起乍浦等处岛兵,来袭取护龙。怕这大功全归靳直,故遣咱来刺红须,不料又被文爷擒获!”铁丐吐舌道:“果不出文爷所料!你可知靳家于何时来袭取呢?”立娘道:“原要等这里发兵三五日后来袭的;如今听见岛主成婚,各处买花炮灯彩,与民同乐,才定了二十四这一日,来里应外合,袭取岛城哩。”铁丐吐了舌头,收不进去,道:“怎被文爷一古脑儿都算定了!你知他里应的,是些什么人?怎样装扮着来呢?”立娘道:“这里不兴和尚道士。他那里有些和尚,都分拨在外;道士及将弁,都扮着本岛及青霞岛民妇,卖花泡灯烛等项的商贾,秧歌高跷等项的撮弄,还有混在送亲队里的,陆续进城,四散埋伏,到那日结亲时,一齐发作。”
铁丐道:“靳贼这些恶计,怎肯张扬开去?你是景王家人,何由得知详细?”立娘道:“他两家各有心腹,各有奸细。奴前日在蓬莱阁上,遇见飘风岛守备吴其仁,是景王的人,在那里做奸细的。他告诉奴如此如此,不日就要成功,咱们还是助他不助他?奴说:‘王爷叫咱来行刺,原是怕大功全归靳直,咱进去行刺得成,是不消说了,若一时没处下手,便须助他成功。一来去了一处外患;二来也分他些功;三来也不失大家牵连的局面。’吴其仁连声答应。咱就把四个徒弟,交托与他,说:‘咱若事成,到你岛中相会;若没处下手,临期你可同咱徒弟到护龙岛大相国寺中相会。’大家约定了,才分散的。”铁丐道:“吴其仁可是三十多岁年纪,脸上有记色的?”
立娘道:“吴其仁左脸上有一搭青记,却是真记色;不像你脸上装的颜色是假。”铁丐失惊道:“你怎知我脸是假?”立娘道:“文爷说,去请铁爷来,这里只有你是铁爷,人都知道是尉迟恭一样,那里有这粉红色脸儿?靳家门下,和尚道士,多半有改变面色的方法;文爷那脸,敢也是假?”前年咱被他拿住,没看见这金黄色的脸儿。”铁丐大笑道:“一些不错。青记色脸儿,是守前关的;还有那两家的军师呢?”立娘道:“靳家是单谋,及景府长史吴风元;景王这里是张贤士。张贤士专为景王,单谋专为靳仁;风元看风使舵,俟那家成局,即为那家。贤士只怕单谋,单谋只怕文爷,若知道文爷在此,便也不来下这一钓哩!”铁丐忙出细述。天生吃晾道:“文爷真是天人,俺也还怕白埋了窝弓!前日幸是没有让房,俺是大意惯了的,险些儿不被这小姨割了头去!”
素臣道:“这些话都是实话,大约此女已真心向你;入门为正,兼有他令姊一脉,当如结发一般待他才是。”铁丐笑逐颜开,连声答应。里面飞霞、石氏知道,进房相见叫喜。把立娘羞得要死,涨红了脸,泪落如雨。飞霞等劝慰了一回,拨两个丫鬟伏侍,料理饭食等事。到夜来,素臣问知尚未起床,因叫了铁丐来问道:“这女子也是劲敌,怎便疲惫至此?莫非有诈?”铁丐道:“小人也为他经过妙化摆弄,怕征他不服,吃了一九补天丸,直弄到天亮,总不肯泄。他又像死的,又像活的三回,那知就是这般瘫化。”素臣跌足道:“他被压捺已是受伤,再被淫药之力连丢三次,可知是这样疲惫了。以后断断不可,快把药给我,夜里不许再闹,急急调养他起来,正要用着他哩。”铁丐连忙答应,在袋内掏出一包丸药,递与素臣,素臣并在自己包内再三叮嘱,然后就寝。次日,巳、午之间,天生从古城回来,替换铁丐去练兵。只见一阵天风,裹着满天黑云,直压下来。黑云之中,隐见神龙盘曲殿前阶石之上,落满血雨。天生大惊失色,忙问素臣道:“此非佳兆,必有祸患之事!”素臣也是吃惊。正是:
欲向梅花推祸福,便知龙血有元黄。
◆经字卷十二
●第八十一回 文曲布天罗血流四境 红鸾杀华盖月照双郎
素臣看着地上血点,随意作卦,地是坤,血离类亦属坤,时在午,加月日之数,共得三十,当坤卦上爻。因向天生道:“此与岛中无涉。弟占得坤卦爻词:‘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此雨中血点,必龙战被伤,不必介意也!”
天生道:“俺便是龙种;数主龙伤,俺实应之,岂能无事?”素臣道:“数因兄起,则伤者兄;数因龙起,则伤者龙。龙既受伤,此数已毕。若执龟有咎,则伤应及弟,与兄无涉也。”不一会,探子来报:“青霞岛边,有龙与蚌斗,被蚌伤一爪,满洋都洒血雨。”天生方才放心。次日清晨,铁丐同着立娘,出来拜见素臣、天生,又与石氏、飞霞见过礼,外面已报嫁妆船到。素臣道:“白兄两妾到了,石嫂们须迎他一迎。”铁丐便令立娘同去,素臣止住道:“别有用他处。”因命立娘改装,扮作军官模样,专司操练古城兵士,密令阿锦随去防察。一面出去照料搬运嫁妆,接待来使。飞霞等半路接着翠云、碧云,进殿,同至新房。石氏因有孕,不进房,仍到里边料理酒席。锦囊、天丝叩见,递上玉麟书札。素臣看过,便取火来烧掉了。当日,外护汛报,有登、莱等外洋客过海交易及青霞等岛铺户来岛互市。天生道:“向例互市,都在东丰堡设集,拨兵巡防,此番该分外添兵。”素臣问向例派拨兵将数目,天生道:“向例派一员守备,两员百户,四十名兵。”素臣道:“仍照向例数目,却总拣老弱的去,只说精壮都拨到天津去就是了。”天生会意,依言去派拨。里边设席款待翠云、碧云。次日,请见素臣,递上四匹绸缎,’八色绣成的领袖、膝衣、瓶口等物,是红瑶带来,与璇姑上寿的。素臣急命阿锦收过,嘱咐翠云姐妹休要提起。就领上神楼,令其四面嘹望。碧云道:“那一带松岭边,东一簇,西一簇的人,指手划脚,是个奸细模样。”翠云道:“后边这关口,也有些人在那里指划,面目也是凶恶。”素臣道:“二位须不时上来察看,明日夜间月起,上来一次,后日就要常川探视,午后报我知道。”复指点着:“这是万松岭,这是外关、内关;这是太平仓,这是龙脊关,都是紧要去处。”嘱咐过下楼。外护汛报来:“登、莱等处及青霞等岛,有秧歌、高跷、傀儡、像声、走索卖诸般撮弄之人进岛。素臣问:“有无安顿处所?”天生道:“本岛有四堡,东丰、解、西乐、南和、北须,俱有土城空房,专备洋商互市,屯札别岛贡献聘问使臣之处。”素臣即令屯于西乐堡,也拨老弱兵弁,前去防守。是日,发了令箭,差心腹将去青霞岛调兵。两封密札,令照面上所开处所,次等开拆。密令心腹兵目,预备松指、麻绳、救火钩镰、水衣、水盔等物。大张晓谕:二十四日申时,奠雁迎鸾;酉时,结亲,升殿受贺;戌时,赐宴成婚;诸色执事人等,届期预备,毋得违错!二十三日,新人船到。素臣派十员将弁,二百名老弱兵丁,披红簪花,押着酒席犒赏,粗细乐人,前去接待。夜间就提铃唱号,用心防守。并传西乐堡内戏耍诸技,去船边演弄。城内城外,俱张帖告示:二十四日大放花灯,与民同乐,城门上毋得拦阻游人,通宵不禁。素臣、飞霞两乘深帏大桥,直抬落船舱,与飞娘相见。悄悄相见,嘱咐一番,留飞霞在船相伴。请有信、以神过船,嘱令如此如此,即上轿而回。一路见灯棚俱已搭齐,殿门外灯楼高耸,都依着素臣,式样轻巧悬空。观看的男妇,挨肩擦背,有些不尴尬的人在内,窥探耳语。定更以后,素臣约同天生、如包,带着奚囊、锦囊易服私行,在城内各处走转,绝无奸细踪迹。天生疑惑:“莫非白埋了窝弓?”素臣道:“他们都定在明日闹中取事,又因告示通宵不禁,今日都在船在寓,安睡一夜,次日饱餐战饭,入城行事的了。”因叫人把预备水衣、水盔、钩镰等物,都运送预定下的一所空房之内,派两员将弁,一百水军,只听得百子花爆声绝,便如此如此。今天生、如包、立娘、奚囊、锦囊夫妇及飞霞带来侍女,俱早去睡觉,翠云、碧云轮替安歇,准备明日厮杀。令石氏督率派进来做工的诸色岛妇,作房内将弁兵目,率领诸色岛民,料理明日酒筵犒赏诸事,却是一夜不睡。素臣在房假寐,四更以后,叩门声急,忙开进来,却是翠云,说道:“方才上楼隙望,见东城外一座破落大寺,屋脊上有人行动,仔细察看,竟是大姑娘身量,戴着铜面,提着两个人头,挂在鸱吻之上,如飞而去,不知何故。”
素臣令其回房安息,即出殿越城,奔至大寺,看那鸱吻之上,果有物挂着。先寻到正殿,上楼,见血泊里有两个没头死尸,一堆衣服,抖出四把刀剑,两个缠袋,收在腰内;把衣服展抹血污,裹着两尸连刀剑。从楼窗内撺落下地,复盘上楼檐,在屋脊上,取下首级,找着死尸,一齐放在土墙脚边。收起刀剑,跳将出去,推倒土墙,压盖好了,越城而回。在灯下解出缠袋看时,各有一个银包,包着数十两银子。两个药包,一包是补天丸,一包像刀疮药末。有一个夹袋内,夹着一张谕帖,上写:谕副总兵官元吉,限二十四日申时,万松岭取齐,酉时,听有暗号,攻破神尾关,接应游击元虚,同至后仪门,放火烧宫,候百灵澳令箭施行。又一个夹袋内谕帖:谕提点聂元,限二十四日酉初,大安门取齐,听有暗号,至大丰仓放火,会同正灵官潘一性,截杀救火兵将,赴无碍真人行营缴令。素臣收拾过缠袋刀剑等物,开门唤起天生,问:“百灵澳是何地方?离岛若干里数?”天生道:“百灵澳是巨石岛汛地,离外护八十里。”素臣复问离巨石岛里数。天生道:“离巨石岛只三十里。”素臣甚喜。天已大明,外边报:新人船上,一夜平安。素臣令人送茶,送点,送应用各物,俱要簪花披红,宽袍大袖,欢天喜地,违者捆打。日中无事,唤秧歌、高跷等人,在船边歌唱跳耍。一面同天生坐后殿发令。一令心腹将陶忠:赴外护汛督率本汛守备,约束弁兵,把守险要,酉、戌之时,嘹望城内火起,将岛边一切船只,收入各港,舵工水手,有不从者,即行剿杀,不许一船逃脱,所得贼船一切军资,俱登簿报解,专听连珠信炮,俟城内贼人败出,截住厮杀,至期另候调遣。一令心腹将李义:督率南和、北顺两汛守备,齐集汛兵,酉时取齐外护,协同陶忠,收拾贼船入港,截杀城内败出贼人,至期另候调遣。一令心腹将李信:赴东丰汛督率本汛守备,齐集汛兵,晾望城内火起,衔枚疾走,离城一里驻扎,候连珠信炮一起,即驰赴外城门,截杀城内城外贼人,至期另候调遣。一令心腹将:赴西乐巩,督早本巩守备齐集兵,了望城内火起,衔收疾走,离城一里驻扎,侯连珠信炮一起,即驰赴内城门截杀城内外贼人至期另侯调遣,一令心腹将杨礼领四员将弁,督率五十名堆拨兵丁,将预备松明,自内城门口起,至外护止,在空阔处蝉联堆放,候连珠信炮起,一齐点着,直至天明,不许灭熄,随便协剿败逃贼人,至期另候调遣。一令中权心腹参将柏节:督率本营备弁,齐集汛兵,酉、戌时候,连珠信炮一起,即分两阵,以一阵横截东街,阻杀由内城门至龙脊关一路贼人,一阵横截前街,阻杀由内城门至大安门一路贼人,贼平,仍于两处镇压。一令铁如包:于酉时赴古城内,领一百名精兵,听百子花炮声起,即驰赴龙脊关,暗中守把,截杀神尾关、万松岭逃出贼人,于关南将预备松明点着,使我得见贼,贼不得见我,候天生交付兵目,并领出城,沿路剿贼,至外护,另候调遣。一令奚囊:领弁目四员,护军五十名,于申时埋伏大丰仓后,俟奸细攻仓放火,即接应仓内军士,里外夹攻救护,留五十名看仓,以一百名追杀,至大安门外,会合大安门兵,前后夹攻,候连珠信炮起,即杀出城,沿路剿贼,至外护,另候调遣。一令心腹将桂智:领巡官兵一百兵,于申时齐集大作房草料场,遇有奸细放火,即时擒杀,贼退,于大安门前后周围巡逻,俟天明缴令。一令十员将弁:领一百五十名兵,多带弓弩,埋伏大安门楼之上,俟门外奸细放火攻门,即施放箭弩,贼退,另候调遣。一令阿锦、天丝:监着立娘,统领一百名精兵,在后殿镇守,俟天生退殿交兵。各人都领着暗号令箭,各做准备去了。到晌午时分,碧云、翠云飞报:有奸细在万松岭、龙脊关、神尾、外关、大安门、大丰仓,草料场、东西内城濠、城外天坛各处走动。外护汛密报:又到了两只商船。素臣在后殿,将预备的连珠信炮安设好了,令精细军士守着。嘱咐碧云上楼,嘹望意外之事,俟岛主、岛妃杀出后仪门,追到龙脊关,即下楼点放信炮。因想:东西城濠,天坛之贼,内外夹攻,夺城的了,外城、内城,已有两枝重兵,内城之内,又有几枝杀出,自不妨事;但宁可慎重些。因又令锦囊:率领四员将弁,一百名精兵,俟百子花炮声绝,从东濠城起,至西濠城止,搜捉奸细,即在内城门内防守,截杀逃出内城贼人。然后点派十员将弁,一百名精兵,护送天生,去奠雁迎鸾,暗暗付与号令。
素臣自领十员将弁,一百名精兵,在大安门内镇压。传令上楼,把翠云唤至,令兵目将预备麻绳,理清堆在大安门两边门洞之旁,令翠云率领飞霞,带上女兵,摆列西边;自己选出二十名男兵,摆列东边;各挑拣五六名精细之人,吩咐如此如此。余十员将弁,八十名兵,都分列两边,伺候接应,防备意外。停了一会,只听城门外三声大炮,亲事进城,一路鼓乐喧天,到了大安门。那随去的十员将弁,便镇压住,只放司礼鼓乐诸人人门,一应旗伞执事人役,俱不许擅进,把正门闭上。吩咐岛民、岛妇,俟岛主升殿,传令出来,再行进贺。
岛主、岛妃上殿,乐作,先拜天地,次拜龙牌,次拜祖先,然后夫妻交拜。交拜已过,撞钟击鼓,岛主、岛妃升座,开着两边门洞,令岛民由东,岛妇由西,鱼贯而人。走进门洞,洞口早排设两张红桌,一桌上一只银杯,一把锡壶,桌脚边排着四坛美酒;一桌上排着一面大着衣镜。一人进洞,便有两个兵役伏侍着,在这桌上对镜整容,那桌上连赐三杯喜酒。但是岛民、岛妇,便欢天喜地的,照镜持杯;但是奸细,便有猜疑闪缩。那精细男女兵卒,已看在眼,即假作代整衣裳,在胸腰袖袜之内,暗暗揣捏。无弊的,就任他进去;有弊的,便着一人跟着进来,到洞口打个照会。这奸细必由素臣、飞霞座前经过,便五六人齐上,拖翻捆缚,口赛桠木,丢在墙角头。搜出一个奸细,洞口兵丁,便故意把后过来的人,正冠拽衣,担搁一会。故此在后的奸细,并不知在前的遭捆。有利害些的,兵力难制,素臣、翠云即白起擒拿,因此俱被捉获,并没走漏。岛民、岛妇俱已进完,共搜获三十六个男人,五个女人,身边都搜出暗器,扛入廊房锁好。素臣令军士奔驰喊叫,故作慌乱之势。岛民、岛妇,惊惧啼哭。就这喊哭声里,只听得外边放起五七只鹁鸽,铃声清越,在空中旋响。素臣知是暗号,忙在庭内,放起百子花爆。天生、飞娘各脱外衣,露出软甲,飞奔后殿。带着岛民、岛妇大开正门,招呼二十员将弁,二百名精兵,摆列门外。门外奸细早已发动,放火烧楼,直杀将来。远的被门楼上弓弩,飞蝗一般的发下,纷纷倒地。近的被这二十名将弁,二百名精兵,都用长枪截戳。素臣手中再发出神弩,无不伤死。空房内水军,头包黄毡虎头,身穿黄毡虎衣,各持钩镰,满街跳舞,把被火烧着的灯楼、灯棚,一概拉倒,城内各处埋伏,接应大安门的贼人,被火烧得七零八落。大安门败下去的贼人,被火所阻,七死八伤。
西边仓弄,东边作弄放火的奸细,俱被杀败,逃奔出来,素臣领兵截住,奚囊追杀出来,前后夹攻,纷纷倒地。素臣见大势已定,后殿人放起连珠信炮,便传门楼上伏兵下来,留五十名守门,以一百门兵,合自己有一百精兵,令翠云、碧云各带五员将弁分领,在外城之内,内城之外,自东而西,自西而东,交花巡缉,捉拿奸细,候我出城时缴令。令奚囊带仓兵,一路迫杀贼人出城,俟铁岛主一到,即会同城内城外李信、梅仁两枝兵,跟着杀往外护,我自前来接应。一面令人收拾殿上喜钱入库,准备赐宴成婚之事,安慰岛民、岛妇,耐心守等。二更以后,天生、飞娘回来缴令道:“俺们从后仪门杀出,贼已杀进外关,攻打内关,正在危急。被俺两人领兵杀出,抵敌不住,都抱头鼠窜。一路剿杀,直杀到龙脊关,又被二弟在暗中截杀,剩不多几个有本事的,带伤逃去。俺们便依着文爷号令,把兵都交给二弟。俺们领着外关兵丁,在万松岭一带,搜查过遍,又杀获十来个贼人,就收兵转来的。”
素臣道:“你们休错过吉期,快些叫民妇们捧过脚,进去成婚。我自领兵出城去了。”一面吩咐作乐。天生、飞娘仍穿起大衣,坐殿受贺。素臣领十员将弁,一百名精兵出殿,一路见水军已救灭了火,在那里扫除煨烬。到前街,柏节迎住声喏说:“贼人自内败出,自外杀人的,俱被小将率兵截住。又有奚将军及两位女将军追杀,十停中杀死七停,捉获两停多些,剩不多几个逃窜出去。”素臣仍令巡防镇压。至成门边,锦囊领四员将弁,迎住禀说:“在东西城壕,搜获一二十名奸细,都是专派在城内截杀守城军士,接应外兵入城的。”翠云、碧云领十员将弁禀说:“在内外城,巡杀十余名奸细,并在前后街,追杀贼人。”素臣令其回宫防守。将锦囊及十四名将弁,三百名兵,并带出城。吩咐守城军士,关上城门,用心防守。到了城外,亦令闭城守护。一路松明照耀,如同白日,见尸骸狼藉,血肉淋漓,不胜伤感。于路杨礼迎竭候令素臣令于外城至于外户收尸并常川巡缉,遇有窜匿逸出贼人,即行获解。到得外护,只见铁丐、飞霞、奚囊、陶忠、柳义、李信、梅仁,领着许多兵将,团团围住一个山头,喊杀连天。见素臣兵到,大喜道:“贼人兵将,十杀八九,船只俱被我等夺获;只剩这一二百人,有些利害,和尚江洋大盗在内,拼命死斗,杀不上去。”
素臣将随带四百名兵,圈作外围,令扎数百柴把,内裹石块,用火点着,四面掷上。贼人见兵势更盛,火把到处,烧衣燎发,军心大乱。素臣乘乱,持刀耸身直上,迎头者俱被占刂杀,尸倒血飞。飞霞、铁丐见素臣得手,奋勇亦上,山上贼人,惊慌闪避。奚囊等乘势一齐杀上,山下兵将,发喊助威,声如雷震。兼有素臣神勇,弩必中项,刀必断头,便如土崩瓦解,平倒下山,都被山下兵将,乱枪戳死,践踏成泥。有数十个枭雄,兀自苦战,亦俱被素臣等刀占刂剑斫,不留一个。素臣即于山上发令:单留下一百门兵,其余兵将及东丰、西乐两汛汛兵,俱交付铁丐,即刻上船,前赴百灵澳灭贼捣巢。得胜之后,飞霞、奚囊、锦囊、李信领一半兵,乘势攻打巨石岛。如包、梅仁领一半兵,前往飘风岛助阵,勿得有误。铁丐等得令而去。
复领陶忠、柳义,领南和、北顺汛兵,前去策应。李信授与密计,单留外护汛弁兵守汛。自己领着一百门兵回殿,吩咐将廊下男女,俱去掉口中桠木,给与饮食,然后安息。次日清晨,令柏节领兵,检收城内城外尸骸。令杨礼、桂智往东丰、西乐两堡,查点奸细存留什物,俱登册申报。日出时,天生夫妇出来拜见过,又跪下拜谢战胜之功。素臣已自不安。拜毕起来,又跪下去,素臣一把拉住道:“龙兄、熊姐,莫非呆了?”天生道:“这是拜谢媒人。”素臣笑道:“做过了亲,便是腌菜缸里石头,掇出的了;快休如此,惹人笑话!”天生、飞娘都道:“不但要拜,还要整整八拜,都磕着响头哩!俺们两人,若没文爷,便一生孤寡!男为不孝之男,女为不孝之女!这八个响头,算的谢么?只是聊表此心!若不容俺们拜,就活活的呕死了!”
素臣道:“我深知二位执性,拜便容你,响头再不可磕!你若磕的响,我便更响似你,响到后来,不把三人的头皮,都磕破了,成什么样!”翠云等亦俱劝说,才依允不磕头,拜了八拜起来。翠云、碧云、石氏都见过礼。立娘缩在后面,腼腼腆腆的,只得上前相见。不防飞娘掣出宝剑,飕的一声,劈头斫去。亏着素臣留心,掣出宝刀,疾忙架住道:“熊姊差矣!他虽有不是处,毕竟是同胞姊妹,须看先人之面!”飞娘道:“不提起先人犹可,他这般不肖,败坏门风,玷辱父母,在国为贼臣,在家为逆女,奴正要替先人雪耻哩!”素臣道:“他已改邪归正。伯夷、叔齐,不念旧恶;况是同胞姊妹,熊姊不可执迷!”因命翠云姊妹,陪着立娘回房劝慰:“俟铁兄回日,夫妻同见,在我身上,劝说熊姊转来,复归于好便了!”立娘哭着进去。
素臣把圣人许改过自新,同胞不含宿怨的道理,细细开导。飞娘屏退从人,说道:“奴非不知;因数年羞忿,一旦触发,以致如此!但狼子野心,杨花水性,倘或有一变头,即为肘腋之祸!奴依文爷之命,即不敢伤残同气;亦只可听之远去,方免后患!”天生道:“此虑亦是。”素臣道:“据铁兄说,自妙化死后,令妹并未另有往来;若果是真,则尚有可原!我有道理在此!”因到殿廊下,开门进去,问那捆的女人道:“你们五人内,可有赛要离的徒弟?与岛妃有亲,要释放他,却不许假冒!”只听有两人齐声答应:“贫道便是赛要离的徒弟,求王爷饶命!”素臣把两人解放,押进后厅,问道:“你两个叫甚名字?是那里人?跟赛要离几年?赛要离现今何处?他自妙化死后,又与那些人往来?一个个都要实说出来。有一句慌,就吃一刀!”飕的一声,素臣、天生各拔宝刀,架在两人颈上。吓得两人跪地抖战,连叫:“小的直说,小的不敢扯谎!”一个年长些的说道:“小的法名净慧,这师弟叫净业,都是天津人,自成化元年进庵的。师父来这岛行刺,如今不知在那里。师父自妙化死后,从没与人往来。”素臣喝道:“这便是谎!妙化虽死,他师兄师弟,徒子徒孙,雄壮行凶的很多。还有那吴风元是色中饿鬼,又同事景王,从前曾代他去抢过贞妇黄铁娘,岂有不与他往来之理?快实招来,不然,定要杀了!”净慧哭道:“小的实不敢说谎。师父是不好色欲的人,因被妙化拿获,已经奸污,不好再嫁他人,才与他往来的。自妙化死后,与寺里和尚就断了,只有公事相见,并没私情。吴长史几次求告师父,师父发恼,要杀他起来,才绝了念头。王爷若不信,现在廊下还有天津人在内,只求提出来审问,就明白了。”天生将净慧提起,复吓问净业,供亦无异。
素臣道:“如此看来,不算不得水性杨花。”飞娘道:“不是水性杨花,被文爷拿住,就该自尽了!倘将来又被人捉获,又从了别人,教二叔及奴,有甚嘴脸见人?况他的本事,不下于奴;试不真他的心,才是祸根,叫二叔同他睡觉,也不放心!”素臣道:“不错,我连日都防范着他,也是为此。如今没法,只有这一着了!”正是:
信处蛮夷皆骨肉,疑时衽席亦戈矛。
●第八十二回 断铁ㄌ双关密计 开铜锁方便阴功
素臣向飞娘说了几句,当将净慧放绑,与净业同拨入飞霞女兵队中。唤出立娘,带到神楼,把楼板盖下。立娘觉有诧异,忙问何故。素臣满面笑容,说道:“再四劝你令姊,执意不从。我爱你相貌武艺,意欲收你为妾,故领上来,亲口说知。你若从我,令姊就无奈你何了!”立娘涨红两颊道:“文爷怎说这话?咱虽失节,现在既与铁郎为夫妇,文爷岂可相戏?”素臣道:“我非戏言,实是真心。令姊既不相容,铁兄岂能包庇?若为我妾,可免失身匪人。况我与铁兄,相貌武艺孰优孰劣,你岂不知?良禽择木而栖,何可执迷不悟?”立娘道:“家姊若不相容,咱亦惟有一死!文爷相貌武艺,与咱什么相干?若不放咱下去,嚷将起来,文爷面上:须不好看!”素臣发怒道:“此名神楼,凭你撞钟击鼓,外面俱不听见;即使听见,亦没人敢来劝阻。你被妙化所擒,即归妙化;被我所擒,即归铁兄;还讲那死字则甚?你两次被我擒获,若即时收你,已久为我妾,也说得不相干吗?我本欲你两闪被我擒获,若即时收你,已久我妾,也说得不相干吗?我本欲择一吉日,你既敢于倔强,我便不拘礼数。快快脱下衣裙,即此顺从,是你便宜;若教我用强,撕衣碎裤,便真个不好看了!”
立娘大哭道:“咱被妙化奸污,原本要死,被他花言巧语,说皇帝怎样无道,景王怎样英明,他将来就是姚广孝,要做开国功臣,与咱誓为夫妇,享受荣华;咱被他说惑了心,才没寻死。前日被铁郎奸污,又因文爷神数,说是姻缘;听得家姊要来,又动了姊妹之情;故忍耻偷生,想从此改邪归正,为朝廷出力,以赎前愆,原不是安心做那没廉耻的事!如今文爷既说失节之人,讲不得死字,使咱有口难分;只求把腰内宝刀,将咱一刀两段,便见咱非一味无耻,贪生怕死之人了!”
素臣大笑道:“你真个拼得死来,这死是尽头路!若从了我,将来享受荣华,快活不过,怎要走这尽头路起来?可不辜负了你这相貌武艺?你须仔细打算,不是儿戏的事!”立娘厉声道:“别无打算,只求一死!”素臣道:“也罢,你敢说三声不从,便真个一刀两段!”说罢拔出宝刀。立娘大叫三声不从。素臣道:“真个不从,须吃我一刀!”将刀向空劈去。不防立娘面不改色,反把颈向刀一迎,素臣失色,幸是缩手得快,已带伤额角,血流满面。飞娘忽从窗外推入,抱住大哭。素臣揭起盖板,跑至房中,寻着那包药末,飞奔上楼,递与飞娘。抓出一把,掩住伤痕,解下汗巾,替他扎好,相抱而泣。素臣收刀人鞘,说道:“如今熊姊是相信的了;立娘须谅我苦心,恕我无礼!”
立娘见窗外飞娘跑出,知是素臣用计,显出了他的真心,心里反甚感激素臣。自此姊妹相好不提。素臣下楼,与天生说知,亦甚欢喜。
饭后,柏节册报:城内城外尸骸,共计一千二百十具:内六十三名和尚,二十八名道士,一千一百六十名男子,十三口女人;身边搜出一百十二张谕帖,一百六十张札付;伤而未死者,和尚三名,道士一名,男子二十二名;捆获者,和尚二名,道士一名,男子五十六名;枪刀剑斧等兵器,一千二百九十件,软甲三百三十副,皮掩背心四百二十一件,银二千三百五十两,钱七万九千三百文。缠袋、夹袋、荷包、手帕、解手小刀、悬鱼、牙杖等六千三百六十三件。和尚、道士身边搜出淫器、淫药各并一包。
素臣吩咐:把十三个女人,另做一堆埋葬;其余僧道男子,作一堆埋葬;伤获者监禁;札付存查;银钱兵器各物贮库。将淫药包打开,凡是补天,易容丸都留下了,其余及淫器即时烧毁。才发放去,又是外护汛守备册报,各船俘获人口货物,查有四十三名男子,十名女人,都是舵工水手家口。吩咐:将男女分监暂禁,米粮归仓,银钱军器、衣服、绸缎、洋货等物归库,发放过去。又是杨礼、桂智呈送东丰、西乐两堡册籍,所开绸缎京货物,吩咐也归入库。打发去后,开了两廊,把捉获捧脚的男女也分别下了监。发放已毕,正待查问立娘伤痕,恰好飞娘、立娘带着丫鬟出来,铺毡拜谢。素臣笑道:“熊姊,你是豪爽不过的人,怎一嫁了人,就有这许多礼数?”
飞娘道:“这礼不为嫁人而设。奴等同胞姊妹,一母所生,若非文爷试出真心,便终身不能相好。舍妹两次被擒,早晨若不用刀架隔,险些被奴伤命,怎不该拜谢呢?”天生道:“这个该拜!”拜罢起来,又命四个丫鬟叩见。素臣看去,一个是黑儿,两个是立娘的徒弟,因指那一个说道:“此儿面色虽白,眉目却酷似黑儿,莫非姊妹?”飞娘道:“一些不错,此名白儿,向在舍弟处使用,乃黑儿胞妹也。素臣注视白儿,暗忖:奴婢中乃有如此骨相!四人磕头起来,素臣即问立娘之伤,立娘道:“原没伤骨,再被那药一掩,立刻止血止痛,便全然没事了。”素臣大喜道:“既如此,我有用你之处,你肯出力吗?”立娘亦大喜,说道:“昨日那般厮杀,各人出力,独空着奴,心里百不受用,却只好恨着自己!如今若蒙见用,是感激不尽的了,还肯不出力吗?”素臣问“可曾到过屠龙岛中,知其险要曲折?”立娘道:“屠龙、钓龙,俱到过两次。屠龙岛主妙元和尚是妙化的师弟,一路关津隘口,都不盘诘的。屠龙所恃者,中流关。关在两山之间,只通船只,又只可两船并行;关前关口,水中锁有铁ㄌ;关上排着强弓硬弩;任你雄兵猛将,攻它不破。关内俱是平原,别无城郭,四周高山,天生石壁,裹峙海中。不破此关,岛不可得;一破此关,岛亦不可守也。”
素臣暗忖:与虎臣之言相合,便喜其与岛主熟识。当写一封密札,寄与日京,拨一只飘风岛的岛船派了四员将弁、一百名兵跟随立娘,密嘱道:“你投书之后即至天津,令徒弟去通知武国宪,叫他转达景王,说你已刺死红须,亦被格伤。靳仁已得了护龙岛,现在征剿青霞等岛,可速发兵,抄袭况兵之后,与屠龙岛夹攻,立刻可破。师父因走急伤发,不得去见王爷,特命我来,专恳速奏。如此,则武国宪必先送信岛中,你便悄悄约会虎臣,照着密札而行,便可得屠、钓二岛矣!”立娘得令而去。时已响午,铁丐、梅仁回来缴令,说:“百灵澳有三五百兵,扎一水寨;因我兵驾着巨石岛的号船,还只认是报捷的,不作准备,被我兵一攻即破,只逃去一只小船,其余兵将非降即死。所获船只、人口、米粮、银钱,军装各项,俱在外护,现令造册呈验。”
素臣道:“我令你们攻飘风,何故即回?”铁丐道:“咱们遵令前往,接着青霞报捷的船,说飘风岛民已降,方有信来请岛主安民,故此没去。报人在外,请文爷军令。”素臣道:“龙兄要亲去走遭。”天生道:“该怎样设施,还求教训?”素臣道:“你到那里不过坐一坐殿,安一安民,巡视仓库、城池、关隘、监狱,吊孤恤死,赦罪免逋,行些宽恤之政,即令方有信权主岛事,你便同以神回来。大约一二日内,还要到巨石岛去,不能耽搁也。天生依言,料理起程。素臣把假试立娘及命往天津之事,说与铁丐知道;吩咐统领原带的五百军士,同着梅仁速往天津,如此如此。铁丐大喜而去。
二十六日一早,登州有船至岛,来替飞娘做三朝,来人呈上玉麟书札说:各岛并没有败下去的船,却有胶州来接应两只商船,被玉麟截住,杀败下去,收进困龙岛去了;也伤了他百十个兵将。素臣阅过焚烧。将礼物全收,作乐开宴,款待来人。到日落时候奚囊回报:“我兵于昨日黎明,攻破百灵澳贼人水寨,只逃去一只小船。巨石岛闻百灵澳被攻尽发兵来救,我兵正在攻他,在路相遇合战。彼兵先得逃船之信,知百灵澳已破,兵已杀尽,人人胆落,我兵乘胜勇气百倍,战不多时,便大败下去。正要收进港去,听说岛城已被陶忠、柳义袭破,就沿海逃去了。卫奶奶人城安抚,令锦囊、李信在港口巡防,叫小的来报信,请岛主前去安民。”素臣如飞付信天生,令其回船竟赴巨石岛安民,就令以神权主岛事,替换飞霞回来。随取一枝令箭,交付奚囊道:“你快些回去,与卫奶奶说:‘岛主已向飘风岛安民,一二日内即来,叫他权主岛事,令陶忠、柳义、李信分地镇压,安抚巡防,不得违误。”’奚囊领命方去。
柏节来禀:“东丰、西乐两守备请示,那些商铺及唱演撮弄之人,还用着他们,还是发放他去?百灵澳人口解到,册籍呈上。”素臣道:“唱演撮弄之人,俱用不着,从厚打发;商铺除交易外,另赏盘费,一并打发回去。人口寄监,册籍存览。”柏节得令而去。次日早晨,大开筵宴,款待翠云、碧云,一则酬劳,二则饯行;就坐着做三朝的原船回去。日中时候,素臣把监中俘囚,提出勘问。飞娘不肯避人,就坐素臣横头,听着素臣审勘。素臣吩咐;把捆获受伤的五名和尚,两名道士并捧脚被获之内审出有五名道士,俱即时斩首;其余男子,共计一百十四名,搜出札付三十四道,见内有一名褚宗,札授游击将军,怒喝道:“你是我在东阿释放的人,怎还不改邪归正?”褚宗磕头如捣道:“原来就是恩主文爷,小人自蒙释放,因家口俱在浙江,只得回去;既回家去,只得仍在靳仁门下走动。若知文爷在此,断不敢来送死的了!只求文爷怜念苦情,再饶一次,便甘心饿死,不去见他了!”
素臣微笑道:“我且问你,靳仁现在何处?他逆谋已久,怎还不举事?这番举动是何入主意?若把他逆谋尽底说出,便再饶你一死!”褚宗道:“靳仁现在家中,这番举动,是军师单谋主意;单谋现在百灵澳寨中。靳仁久欲起事,因京东京南两寺败坏,折了臂膊,丧了军资。东阿自吴天败后,京里钱粮不得下来,改走了河南一带,也常被劫去;洋面上被这里岛主们起义,洋盗的进奉,比常年少了十分之七;便停搁下来,不能举动。今年正月,单谋设策,吩咐浙江运漕守备,于回空粮船上,将京里钱粮运回。二月内又定了围魏救赵之计,只要得胜,便乘势收复二十六岛,兵多粮足,就打算明年起事。后来探听得精兵发付天津,岛主成婚,各处收买货物,招集耍唱互市,靳仁与单谋都喜极了,说是天赐的机会。尽遣心腹和尚、道士、巨盗、刺客、并派各岛兵将,来此里应外合,克期成事。靳仁把一个舅子潘承日,领着家眷,来做这岛的岛主,现在百灵澳等候捷音。此番一败,把心腹爪牙大半折丧,便急切不能发动了。他家祖坟葬着龙穴;那年西湖发水,后山人亲见他坟内发起金龙,祖宗上天,子孙就该发迹;却反连连丧败,坟山上五色云气,也消没了!望气的术士,原许他做皇帝;后便飘然而去,可见是不能成事的了!也有见机之人,托故辞去。小人只为家贫贪图他钱粮活命,故仍在他门下。若有一字虚言,愿甘处死!”
素臣吩咐松绑,软监伺候。因把那扎付内游击以上的十一名,俱刖去右足,发各处门关看守。问那守备以下及无扎付的人:“愿降不愿降?”众人俱叩首求降,只有一人,独不愿降。看那人时,相貌堂堂,颇有贵相;因喝问道:“靳仁叛逆,你从他为乱,便是叛党;我赦你不杀,但叫你降,如何还敢倔强?”那人道:“小人邢孝,曾受靳仁救命之恩,不肯背他,故但请死不愿求降。”素臣问其所受何恩,邢孝道:“小人有母,家贫遇荒,蒙靳仁路见垂怜,赠我粟米,常时周济,得全母子性命,故感之刻骨。此番之来,一则奉他使令,欲为报效;二则彼指此处岛主为洋盗,亦甘心为他出力。若怕死乞降,不特心负靳仁,亦何面目以见老母耶?”
素臣道:“此翳桑饿人之意也。可敬,可敬!”因亲解其缚,命人赐坐。邢孝大叫道:“宁为阶下虏,不为座上客!邢孝是宁死不降的,休以礼貌赚我!”素臣道:“士各有志,何敢相强?且请坐下,与你把邪正剖一明白,不至误你一生,非以虚礼诱降也!”邢孝勉强坐下。素臣道:“你受靳仁之恩,私恩也。靳仁为天下所不容,公义也;靳仁谋逆而汝助之,逆党也。汝徒知负靳仁私恩,即无面以见母;独不知身为逆党,而负天下之公义,即无面目以见天地祖宗乎?你指岛主为洋盗,请问有不邀客商,不劫财帛之洋盗乎?岛主辈,皆当世英雄,起义剿叛,为朝廷出死力,乃诛盗之人,而非盗也。靳仁妄立年号,遍给扎付,为盗国之计;即以粟米赠汝,使汝感恩人骨,愿为之死,亦大盗之故智也。我看你相貌,颇合贵格;若肯改邪归正,上等则名标青史,下等则衣紫腰金,显扬祖父之名,奉养北堂之老,方为人子尽孝之事!若但感逆竖要结之私恩,而不知男子立身之大节,则身死而徒受恶名,母在而谁为侍奉?不忠不孝,罪莫大焉!窃为汝所不取也!”
邢孝闻言大悟,忙跪下去,连连磕头道:“小人也知靳仁所为不端,因老母感其恩,命我图报,故为所使。今承文爷开导,如梦初醒;若得蒙恩释放回去,即当领着老母远避他方,终身不与其事。至文爷不杀之恩,教训之德,今生如不能补报,愿矢来生!”素臣道:“终身不与其事,方是正理!”因命人给以酒食,赠以盘费,听其自去。其余愿降之人,审出有老年父母者十六人,着与褚宗一同软监,三日后放回;余俱配人兵丁队里,食粮有功,一体升拔,发放过去。
复把三个女人带上勘问,一个是法华庵内带发修行的尼姑,法名宝相,素臣尝听璇姑说起,熟知其名;怒喝道:“你师徒们窝藏男子,与靳仁妻妾婢女通奸,诱骗妇女,与靳仁及门客奸淫;专走大家,卖药堕胎,施符魇魅;‘你更飞檐走壁,杀人盗财,恶贯满盈,一死不足蔽辜!”交与飞霞女兵,作为箭垛,乱箭射死。
那两个却是幻民,系大秦国人,能吞刀、吐火、自支解、易牛马头、跳丸障眼诸法,由崇明对洋灵龟岛而来。素臣问其姓名,何时投入靳仁党内,来作内应。幻民答言:“一名奢么他,一名精夫,并不认得靳仁,因闻本岛招收一切戏耍而来;恃有隐形之术,欲看岛妃,故混在捧脚之内,卒然被捆,法不及施,这是实情!”飞娘等俱欲观其行术,素臣命解其一,却是精夫。精夫爬起,整一整衣裤,向前三步,退后三步,口中喃喃念咒,喝声道:“着。”合殿的人,除了素臣飞娘,俱两眼昏花,不见精夫之形。精夫飞步向前,便掣素臣佩刀。素臣一手拿住,飞娘拔剑斫下,素臣忙用刀架住道:“且慢!”因问众人,都说:“眼前昏黑,如今忽然明亮,便见文爷拿住了幻民。”素臣追究精夫,精夫道:“蛮女这术,若没有正心人,只如此便灵;若遇有正心人,便须赤着上身方能灵应。”素臣放手,令再行术。精夫把上身衣服脱卸,将两手弄双乳,又拍肚脐,摩拍一会,仍是上前三步,退后三步,依前念咒,喝声道:“着。”只听飞娘口叫眼花。精夫这回却不敢上前,如飞往外而走。素臣跳起便拿,精夫着急,扯脱裤子,倒仟转来,把牝户张开,正对着素臣两眼。素臣大怒,提进殿中,惯在地下,一脚踏住;一手拔刀,历数其罪道:“你行术不灵,拔刀行刺,一可杀;妄思逃脱,二可杀;在殿庭广众之前脱裤无礼,三可杀;还有何辩?”精夫哭叫道:“蛮女行术,从无不灵;今遇天生圣人,幻术不验,拔刀献技,非敢行刺,情急脱裤,亦是行法;求爷爷详察!”
素臣道:“胡说,怎脱裤亦是行法?”精夫道:“眼中阳光,须以阴气摄之。蛮女赤着上身,弄乳摩脐便是把那阴气摄那阳光;那知仍摄不住;又逃不脱。只得撕褪裤子,把牝中真阴来摄。这是下的绝着,除了天生圣人,便是大皇帝可汗,再无不验的!不料仍不能验,爷不是天生圣人么?”素臣道:“休得胡说尸飞娘道:“他这话倒也不虚。他弄乳摩脐,奴眼便昏;一脱下裤,更是宰暗;文爷去提揪进来,眼才亮了。可见他的脱裤也是行法。”素臣道:“你愿降不愿降?’’精夫及奢么他俱连称:“愿降!”飞娘道:“除是文爷带去,若留在这里,那里防备的来?还是放他去罢。”素臣道:“幻民不比中国,他只肯降,就不反悔;再肯折箭为誓,便终身不变了!”因问二人:“可愿折箭为誓?”两女欣然应诺。因给裤与精夫穿好,仍着上衣;并解奢么他之缚。命取箭两枝,两女各取一枝,齐至素臣前跪下,口说毒誓,折为两段。素臣就令排列白儿之下。
复将百灵澳人口带勘,按册有十二名女人,都是潘承日家口,一妻二妾九婢,都称愿降。素臣怒喝道:“这九个丫鬟不必说了,你这两人是他侧室,怎也求降?”那两个女子哭道:“爷爷听禀!”素臣道:“逐个说上来。”一个女人先说道:“奴姓弓,各大怜,原是连兵部家的丫鬟,因事出外,被潘承日收占为妾。潘承日凶暴异常,姬妾婢女打死无数,如伴虎狼一般,谁肯为他而死!”一个女子接说道:“奴更可怜,奴与寡母路行,被潘承日抢回,奸占为妾。母亲不甘,在县控告,反把母亲拶了向拶,押收身价。母亲不忿,吊死在家。奴因手无缚鸡之力,不能报仇,怎还肯从死呢!”说罢放声大哭。九个丫鬟齐哭道:“潘承日倚着靳太监势力无恶不作,丫鬟们都是准折抢逼来的;兼有这太太助纣为虐,火上浇油,轻则拶打,重则非刑,前后致死不计其数;丫鬟们如何肯死呢!”
素臣喝问承日之妻道:“你莫非也是抢逼来的?怎助夫行凶,致死多命,又不肯从夫而死,情愿偷生失节?”那妇人道:“妾身姓柯,父亲柯由,官居吏部;哥哥柯浑,现在江南为官。丈夫性暴,妾身惟有劝谏,从无助虐。因丈夫平日宠妾凌妻,全没夫妻情分,故愿乞降,或做尼姑,或做女冠,以修来世,并非偷生失节!”素臣冷笑道:“你原来是柯由之女,柯浑之妹?”因喝问众丫鬟:“如何诬谤主母,快实招来?”众丫鬟哭叫道:“主母性情,比主人更素。主人处置丫鬟仆妇不过用拶、用夹;主母更是轻则火烙、剪挑,”说到那里便都住了口,被素臣逼问,方哭诉道:“轻则火烙阴门,剪挑阴肉;重则用棒槌打人阴户,立刻戳死尸素臣道:“胡说!”世上那有这等恶毒妇人!”柯氏哭道:“爷爷便是青天!丫鬟们恨着丈夫,故造这恶话,要害妾身!妾身若果如此,怎还肯容丈夫置妾呢?”众丫鬟道:“太太若肯容主人置妾.从前就不害死多少姨娘了!现在这两位姨娘,也是枉担虚名的。丫鬟现在还有说不出的苦楚,只求问姨娘,便知太太恶毒不恶毒了!”说罢一齐痛哭。素臣喝问大怜,大怜道:“丫鬟们并没虚言,现在实有说不出的苦楚,只求验他们下身,就知道了!”素臣不胜诧异。飞娘道:“待奴带进去验来。”不多一会。仍带出来道:“天下竟有这等怪事!各人下边俱用皮条穿捉,锁有铜锁,说是只有一个匙,在这恶妇身边。平常都是如此,少有触忤,自然有那些非刑的了!”
素臣大怒道:“我虽知柯由之女、柯浑之妹断没好人,却不料惨恶至此!”吩咐女兵,搜出钥匙,带进去听飞娘即时处死。把二妾九婢并交与飞娘使唤,另有用处,飞娘道:“这等恶妇,也不堪污我宝剑!”吩咐剥去有裤,按倒在地,把一根棍子从阴户直通进肚腹中去,登时血流满地,嚎叫而死。素臣在外,复把外护守备解来的舵工、水手、家口勘问过,仍令监侯示。
二十八日日落时,外护报说;“岛主回船,已赴巨石岛安民。”素臣公柏节查造功册送核。二十九日,飞娘令幻民试演吞刀、吐火、自支解、易牛马头、跳丸诸法,观者无不咋舌惊叹。素臣微笑叫上精夫来说道:“你吞刀是假,吐舌火是真;但火亦无多,是药物藏在口中,何足为术!”精夫道:“爷看着不多火,别人眼里,却见得多;至说吞刀是假,爷却见刀在何处?”素臣道:“你把刀从嘴边插向左胳膊下,全全露出,岂不是假?”飞娘道:“咱们明见他吞刀入喉,火吐数丈,怎文爷眼中又是一样?”精夫道:“爷是神眼,说的一些不错。奢么的术,想也被爷只破了?”素臣道:“他的支解、易头,全然是假;他合你的跳丸是真,却也不甚为奇!飞娘道:“跳丸是真,便奇极了,怎还说不甚奇?”素臣道:“他们每人跳着二十六个丸子,高下疾徐,蝉联不断,只在手势停匀,习练纯熟,尚是可能。”飞娘道:“他每人两手跳有势停匀,习练纯熟,尚是可能。”飞娘道:“他每人两手跳有五七百丸,怎产只二十六个丸子?”奢么他、精夫一齐跪下道:“蛮女们每人实止二十六丸,爷的神眼,真怕死人!二十六丸。若是高手,一倍幻出倍半,便成一千一十四丸。最高神手,幻出两倍,便成一千三百五十二丸,其实原只二十六丸也。”素臣暗导:《后汉书》所载跳丸,数乃至千,还不是最高之手;幻民之幻,乃至此乎?三十日早晨,把软监人犯,俱释放过海。日中天生回岛,大排筵宴,拜谢素臣收并两岛之功,并酬飞霞助战之劳。素臣居中,南面。天生向西,飞娘、石氏、飞霞向东,各自一席。席间,天生说起飘风岛民情:“若非方有信在彼,不能平复;文爷何知之,特着去招抚?据他说,放为救济岛民之事,并没与文爷讲志。”素臣道:“这是方有仁在福建产的话,前日审那俘获之人,内有一名刑孝,也因遇荒年,受靳仁粟米之惠宁死不降,可见食为民天,是第一件要紧事。我意欲举一义会,凑齐几万银子,秋收赴辽东收买米谷,春进平粜,遇荒则赈。如此数年,则洋内诸岛有近海州县,无不归心;虽有百靳仁,有能敌我矣!龙兄熊姊卫嫂,以为何如?”三人俱极口赞成。
素臣因讨过纸笔,为叙义会之意,定每会出银万两,无力者两人并做一会。自己先列名作一会,派日京一会,天生一会,如包一会,虎臣一会,玉麟一会,奚奇、尹雄合一会,闻人杰、朱无党合一会,林平仲一会。会银都在七月以前取齐,八月赴辽东采买,分贮屠、护、生、扶四岛。白兄处,我过海即向说知。东阿、福建留书在此,前去知会。复叮嘱:平粜赈济独空僧道;前日搜出淫器、淫药,都在和尚、道士身边!说到那里,飞娘变色而起,叫声阿唷。众人都骇不解其故。正是:
男子仁心周万姓,佳人杀性忆双头。
●第八十三回 怜才拨亚鲁赐婚者二十人定计灭屠龙成功在五六日
飞娘道:“咱竟忘死了!二十三日半夜,曾在一座破寺甲,杀死两个奸夫,放走两个女人。”素臣接说道:“熊姊这一杀不打紧,几乎把屠龙、飘风、巨石、钓龙四岛,都送掉了!”飞娘失惊道:“这是什么缘故?”素臣道:“奸夫便是奸细,黑夜杀死,把头号令在那寺鸱吻之上,明日贼人知道,不猜是捉奸,定猜是缉拿奸细;知我有备,还敢放心大胆的轻入虎口吗?天幸翠云、碧云在神楼上瞧见,飞报于我;我便忙赶至寺,取下头来,推倒一堵土墙,压盖了尸首衣服,才把这件事遮盖过了。”飞娘吐舌道:“文爷吩咐,宁可防备着意外之事叫奴不要安睡,不妨上涯察探,奴才,上涯各处走跳的。可可遇着这事,挂头回来,自己还觉着爽快,那知几乎弄坏了大事!”
素臣道:“不是你这一杀,那奸夫袋内刀疮神药,也不到我手里,令妹额角上的伤,亦不能好得恁速;屠、钓两岛,也不能取之如寄;所谓塞翁得马未必非祸,失马未必非福也!”飞霞道:“大姆神通,今日方知;奴在船上,虽隔一舱,上船下船,毫没声息,岂非妙手空空?”天生大笑道:“新娘半夜人寺杀奸,也算得一件稀奇之事哩!”素臣道:“卫嫂在此已久,明日便可回去。我已令日京驻扎屠龙,与你盘山相近,互有缓急,两相照应。自后不必再图收复,只要保守住了,足与抗衡就是。一则我等不过为剿除逆宦起见,并非贪得海岛之地;二则水面厮杀不比平地,风潮陡发,虽有雄兵猛将,皆为鱼鳖,可不慎哉?靳贼经此大创,复原甚难;我们只消把义会一事力行起来,各岛民心一归,便可不劳兵矢而定!回去须与尹兄说知。会银尚在其次,将来保护运粮船只第一要紧。”飞霞连声答应。天生、飞娘极口道是。
次日,飞霞起身,阿锦痛哭,奚囊亦哭,送至外护而回。素臣索取历本,欲定渡海之日,天生道:“俺夫妇深感教诲之恩,撮合之德,兼破围魏救赵之计,转祸为福,无可答报;要留文爷住到秋凉,如父母一般,侍奉数月,以尽此心,怎就要过海起来?”素臣道:“龙兄、熊姊皆有恩于我,岂忍遽别?奈我欲遍历天下,岂能久居于此?秋凉之说,再也休提,总在三日内必行的了。”
石氏道:“丈夫到天津去了,尚未有一杯水酒为文相公洗尘,怎便说去的话?且待丈夫回来,还要接到生龙岛中宽住十日、半月,再作归计。”天生道:“二弟也要请文爷到扶龙岛去住,不到秋凉,怎得起身?”飞娘道:“奴知道文爷心性,他有正事,秋凉是断不能,又怕走海,扶龙、生龙两岛,也未必肯去。只候平了屠、钓两岛的捷音,二叔、三叔回来一见,就送文爷起程便了。”素臣没法,只得依允。是日,柏节造成功册,并解首级鼻头候验。素臣按照等级,或加升拔,或加赏赉。把俘获的银钱、衣物,分作十份,以九份赏功,一份分赏执事奔走之人,一毫不私人己。兵将无不悦服。因传令有信、以神把收岛所得钱帛,及将士得功次第,造册送查。
是夜,天生、飞娘在素臣房中伺候不退,素臣连请安置,天生道:“俺原说要如父母一般侍奉数月;今只几日工夫,还不叫夫妇尽点子心吗?”素臣道:“你休折杀了我!我纵有小劳,不足报熊姊大德,快请从便。”飞娘道:“文爷天人,纵没奴来救援,必保无事!奴夫妇若没文爷教训,便终身不孝,与禽兽无异,这点子心是该尽的!”素臣着急,往外便走道:“既如此,我先到二位房中伺候便了。”天生一把拉住,奚囊、锦囊齐跪于地道:“相公有小的们夫妇伏侍,望龙爷合大姑娘依了相公说话,进去安置罢。”天生、飞娘只得告罪而去,吩咐黑儿、白儿伺候。黑儿、白儿、精夫、奢么他一齐答应,四人便来铺床叠被,提尿壶,‘捧脸水。素臣道:“我现有两童使唤,就是阿锦、天丝两个,都没用着,你们快些进去。”
黑儿、白儿道:“婢子们奉家主、主母之命,何敢违逆?”精夫、奢么他道:“蛮女们折箭为誓,便是爷的人,更该贴身伏侍的。”素臣道:“胡说!怎说是我的人?”精夫道:“海西国法,一经设誓,终身不变。爷若不收,也须候爷破过了身,才敢别配;爷若不用过,便终身不敢嫁人了!”素臣大惊道:“这是什么话?我只知设誓便没反悔,怎说收用的话?只好作我收用一般,替你择配便了。”精夫、奢么他俱大哭道:“这是一世不敢嫁人的了!’:素臣道:“你们都没破过身吗?”二女齐答:“没有。”素臣沉吟道:“也罢,且待我几年再处。”精夫等方才收泪拜谢。阿锦、天丝见黑儿们如此伏侍,遂也上前来,伺候脱衣、除袜之事。素臣道:“一个不许,只令奚囊、锦囊伏侍。”连连催逼,才把六个女婢打发出房。
初二日,飞娘向天生说知素臣在白家讲解之妙,天生道:“咱是糊涂不过的人,亏着况大元帅当时指教,略懂得一点世事;若得文爷教训,可知好哩!”因从初三日起,请素臣讲解。素臣把经史传记,有益于日用之事,从粗至精,由浅入深,逐渐开示。不特飞娘心领神会,天生、石氏大段明白,即阿锦等诸婢,亦各有悟头。
一日,天生问道:“俺生性最恼和尚,不料元帅及两个兄弟,也是相同;故此岛中所有和尚,非杀即逐,岛内寺院,俱废不修。那挂头的一座废寺,是第一有名的大相国寺,因在寺中各房搜出妇女,把和尚都杀掉,才成了个废寺。但俺只知和尚的恶处,不知佛的恶处,虽承元帅指示,心里不甚明亮;要求文爷细说一番。”素臣因把佛的弃亲认父,灭子求徒,作为颠倒说起,说到无父无君,悖叛天地,罪大恶极之处;又从苦空寂灭,庄严显化,立说矛盾说起,说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支离荒谬之处;又从眼内金屑,水中月影,将心作性说起,说到抟弄幻形,灭绝卖理,虽生犹死之处;又从非异非不异,非常非无常,千口两舌说起,说到翠竹黄花,法身般若,一主一破,一无拈提,遁辞所究之处;层层班驳,节节攻搜。喜得飞娘、天生、石氏三人满心发亮,快活非常。天生道:“听元帅一百日讲论,不如听文爷一席话;龙生这样懵懂人,尚然如此,别人可知!怎得文爷今日就拜了相,就灭去佛氏邪教,才是爽快!”素臣复道:“这大相国寺该改作义学,聘一名师,选岛民之俊秀者教之,使知孝弟忠信之道,以闭其邪心;则邪说无从而入。其余各寺,或改民居,或作兵房,以灭其迹,方是道理。”飞娘向天生说道:“这事该禀知元帅,即日举行;并各岛亦应如此。文爷昨日不讲那举一反三之义吗?咱们若不推广文爷之说,便白听了那一章书!”天生连声答应。素臣大喜道:“起予者,熊姊也,告诸往而知来者!”
是日,两岛俘获功劳册送到,素臣复为分别等次升赏。见一岛兵,名亚鲁,杀获最多,复先登破关,杀死把关守备吴其仁,并女道士二名。因向天生道:“女道士必立娘之徒,想亦有些本事,吴其仁既任守备,又把守此险要,自必勇猛;皆为此兵所杀。其余杀获,更十倍于他将;非大有本领者不能,当物色之!”天生即吩咐出去,传亚鲁面见。素臣复在两册内,择其功多者十六人,并本岛功多之八人,令同亚鲁人见。柏节忙着人往飘风、巨石两岛,传唤去了。到初六日,柏节去领二十四人,俱进殿叩见。内有一员守备,两员把总,两员千户。六员百户,四名哨长,九名小兵,素臣看那小兵亚鲁:身长八尺,眍眼高颧,目如闪电,声若洪钟,真是一员虎将。因问其年纪、家室、膂力、饮啖之事。亚鲁道:“小的今年二十四岁,父母早死,并无兄弟。因食量颇大,所领钱粮不够日用,操防之外,替人佣工,只养活得自己一人,故没娶妻。膂力有些,却不知道数目。”
素臣令取一根棍子,各人坐地踹脚,夺棍比力。二十四人中,比出亚鲁第一,各人失色羞愧,亚鲁满面欢喜。素臣站起,用脚踹棍,令其拔去;亚鲁尽力抽拔,休想抽动。素臣复屈一臂,令其扳开;亚鲁尽力推扳,休想扳动。吓得汗流满面,爬伏在地,连声:“小的该死!”素臣道:“你这力量颇好,只不要自满,日常熬练,自有长进!”因向天生道:“中权汛该移置外城,把内城中权汛改为内枢汛,添设都司一员,亦属中权参将管辖,方为严密。这亚鲁就可拔为内枢都司。”天生依言吩咐。亚鲁磕头如捣。
素臣问那二十四人,内有无妻者九人。因赏有妻者每人十两银子,一匹缎子,先发放出去。后将潘承日第二妾唤出,道:“此女颇有贵相,可赏给亚鲁为妻。”亚鲁因自己夸说膂力,却拔不脱棍子,扳不开臂膊,方恐获罪;平白地从小兵拔做都司,又把一个娇滴滴的女子赏为妻室,感人肺肠,磕头不已。素臣复将潘承日九婢酌看相貌、年纪,分派与九名将士为妻。令兵目们传唤司礼、乐人,令十对夫妻排好,簪花披红,同拜天地、龙牌、素臣、天生毕,夫妻交拜。各赐三杯醇酒,预备轿马鼓乐,导送回家成礼。正是:
易先乾坤,诗首关唯;阴阳配合,王化所基。旷女得失,鳏男得妻;护龙春满,十偶十奇。
素臣等退人后殿。天生道:“文爷你这臂膊,莫非生铁铸成的吗?看亚鲁那等凶猛,扳不转来,待咱来试一度看!”素臣将臂屈转,天生用力扳拗,把吃奶的气力一齐使出,颈内筋膜挺起,红须根根直竖,却再扳不转来。天生羞得要死。飞娘不服,卷起袖口,也来扳拗,休想动得分毫!一齐拜伏于地道:“文爷真天人也!”到初十这日半夜,先有探船来报破平屠钓鱼两岛捷音。十二日日中,铁丐、立娘、虎臣回岛,递上日京书札,并火浣布两匹,玉仙二座。素臣拆书看过,收下礼物;天生大排筵席,款谢素臣,并替如包等接风洗甲。
虎臣道:“小人奉文相公钧令,”素臣道:“以后不可如此称谓,你有表字,竟称表字便了。”飞娘因把在玉麟家所定称谓说知,虎臣自后遂改称文爷,自呼其字,接说道:“虎臣奉令禀知元帅,把元帅唬得要死,自己除下巾帻,凿了无数的栗暴说:‘天幸文爷过海,不然前功尽弃。’因依着文爷吩咐,假作进取之势,并不深入。暗暗发令生龙等岛,各拨船只兵将在岛边守候救护。直到二嫂子来,约会定了,才命虎臣分领一半兵将,乘夜向北,掩旗息鼓,假作货船,埋伏屠龙之上。元帅自领一半兵将,于日出时,鸣金退师,向南而行。屠龙岛岛主得有武总兵密信,单留老弱守岛,出口追袭钓龙。天津兵将,截住去路,大叫:‘已中彼军师之计,红发客已死,护龙岛已破,大兵早晚齐至,快快投降!’元帅用一字长蛇阵,专寻出路,不与厮杀。一路又有生龙等岛,出兵救护,故虽屡败,不至伤损将士。元帅吩咐兵将,假作惶惧拼命死守之状,专候虎臣消息。虎臣一等二嫂子进岛,就领兵夜袭屠龙,乘虚直入。到得中流关,箭如飞蝗,亏着文爷密计,仿作龟船之式,前站俱用龟板矮篷小船,龟板上受满箭弩,矮篷内勇土,手持长柄巨斧,将铁ㄌ斫断,关上领兵将官,复被二嫂子杀掉,搅得雪乱,大船一齐杀入,当日就得了屠龙。二嫂子去迎会元帅,虎臣在岛镇压,分派兵将,守把关隘,岛主妙元闻信赶回,又被二嫂子刺死,事遂定了。”
立娘道:“奴奉文爷之令,依计而行,武国宪果真通信两岛,发天津兵去,前后夹攻。奴便约会三叔,先至屠龙,正值岛主已出。奴便假作武国宪请去守护屠龙,赚进关去,到得三叔兵来,奴便协同岛中兵将,守中流关,等着船已迎关,奴把守关主将刺死;奴这两个徒弟,并带去的勇士,一齐发作,关内老弱非杀即降。三叔在岛镇压,奴便坐着屠龙岛岛船,迎出洋去。恰好遇着岛主妙元,只认做自己一家,立出船头问信。奴乘其不备,一剑刺死。徒弟勇士齐上,把贼党杀的杀了,降的降了,乘势杀将下来,恰值况大元帅回兵,两下夹攻,便得全胜。”
铁丐道:“咱奉文爷将令,赶到生龙岛,扎住船只,差人去探信,说元帅被围,还不甚危急。馀悄悄的迎上前去,在桅上了望。直待了见屠龙岛兵船有退转去的。知是岛中有变;然后扬帆急赶,奋勇杀人,把钓龙、天津两枝兵,杀得七零八落,四散逃跑。元帅便回船剿杀屠龙岛兵将,咱便乘虚去攻钓龙,元帅大兵又到,一攻即破。总计破围收岛,只五六日工夫,文爷神算,真怕死人!元帅必要请文爷去一会,咱和三弟,也必要请文爷至岛光辉,只等文爷定下日子,咱们就好料理起身了。”素臣道:“日京处,我自作书回他;二位即此面谢。我与龙兄议定,候你们一到便行,明日一早,定要过海的了。”如包、虎臣面面厮觑,一齐伏在地下,苦苦求告。素臣拉起,坚执次日即行。飞娘道:“文爷固有正经,两叔之情亦应少领;今日就让二叔作东,明日三叔,后日奴姊妹两个,十五日公钱送行;文爷若再推辞,就不近人情了!”素臣无奈,只得依允。
虎臣道:“两位嫂子尚且备席,怎不叫你婶子搭个分儿?”天生道:“这说的是,十四日三妯娌公席便了。”是夜席上,天生说起亚鲁之事,立娘不觉泪落。铁丐道:“三弟曾说与元帅比力,也是用棍抻脚;文爷自是天人,咱却偏要比试一比试,看是怎样就提了起来?”因令人取过棍子,坐在地下,仰面看着素臣道:“请文爷提一提。”素臣笑了一笑,也坐下去。两人用脚抻定,将棍平放脚尖之缝,一齐用力。铁丐便直站起来,大叫道:“竟是咱自己站起来的,不信,不信,还要再来!”因复坐下,要素臣让先。铁丐用力狠提,把黑脸都挣得通红,再提不起。素臣道:“你可能用力了。”铁丐摇着头道:“待咱凝着,文爷提一提看。”素臣因着力一提,铁丐仍是直站起来,撒开两手,满屋走喊道:“罢了,罢了!”天生道:“文爷究竟有几千斤膂力!”素臣道:“我又不曾上秤称过,约略一二千斤重的东西,还移掇得动,大约有二千斤气了。”天生道:“三千斤力还不止哩!咱夫妇及二弟,也算有千斤膂力,怎遇着文爷,便都变做小孩子,岂不怕死了人!”
素臣道:“将在谋而不在勇,些微多几斤膂力,何足挂齿?”天生道:“文爷略一设谋,立平四岛,还是徒勇之夫吗?”虎臣道:“靳仁军师单谋夸说得六韬三略,无不精通;怎遇着文爷便一筹莫展?大哥、二哥的勇力,也就不输古时秦叔宝、尉迟公一辈人,怎遇着文爷,便垂首丧气?可见文爷是天人,连讲谋讲勇都是隔靴搔痒哩!”飞娘道:“人人都说单谋足智多谋,咱看来也只虚名!他中文爷之计,是料定岛中一勇之夫,乘乱设谋,原本不错。到得败后,便该知岛中有人,当急急通知屠钓两岛,设险死守,怎毫不打算,听其败坏,岂非无谋之辈!”天生等都失惊道:“怎这一着棋子俺们都没有想着?文爷自必料定单谋大败之后,惊慌无措,算不到这着棋子,故放心去收岛的了。”素臣笑道:“这着棋子单谋岂算不到?即使彼有失算,我又何敢放心?而成大本领弟于二十三日,来见熊姊,即嘱咐有信、以神连夜寄信白兄,令其设伏要路,阻截靳仁付信天津,正为此也。水路必由护龙、扶龙、生龙等岛经过,虽海洋空阔,亦可透漏,彼必从陆而不从水;故我之所备,亦专备陆而不备水。前日密嘱熊姊上涯察探,不可安睡舟中;我虽明知其必至婚时始发,尚为此有备无患之计。况此等利害关头,敢丁逆扎半谋之不发一信耶?”众人至此,方知素臣算无遣第,资叹不已。正是:
出其不意,必其不意;攻其无备,必其无备;惟恐其意,务绝其备;慎密精详,此之谓智。
素臣复把义会之事说知,如包、虎臣俱道:“咱们都是穷过头的人,知道冻饿的苦处;文爷此举,不特收拾人心,亦且阴功万代,有个不依的吗?”如此饮食谈论,倏忽已过三日。十五日一早,公席饯行,公送程仪黄金一百两,白金三百两,明珠四颗,白璧一双,宝刀一口,倭缎十端,水安息二瓶,苏合香二罐,衣巾两套,铺盖一付。素臣收了宝刀、水安息、衣巾、铺盖,并白金百两,余俱璧还,说道:“我前日收了大珠四颗。要转送翠云、碧云,以酬其劳;日京送我玉人一对,要赠与义女红瑶;火浣布两匹,献与家母;今再受白金,作路费,宝刀,令锦囊佩带防身;水安息,以救人危急;余俱无所用之。”
天生等知素臣执意把倭缎十端、黄金百两,分赏奚囊、锦囊、阿锦、天丝四人,飞娘将明珠四颗强要素臣收受,说:“凭着文爷赏人。”素臣无奈收存,见那黄金是十两一锭,因把两锭金子,两端倭缎,分赐精夫、奢么他两女。六人各谢赏毕。石氏送出龙涎香一匣,珍珠十颗,带与璇姑作念。素臣命阿锦收下,即便起身,飞娘等俱要远送,被素臣再三辞谢。精夫、奢么他抱住素臣双足痛哭。素臣道:“我知你心事,断不误你终身便了!”天生兄弟三人,送至外护,候素臣开船,见风和日暖,帆正波平,放心回岛。
那知船到大洋,忽然风浪大作,上流两条毒龙,追着一个大蚌,汹涌而来,海水皆立,船势欲翻。舟人慌乱,奚囊等俱大惊失色。素臣危坐正襟,不改常度。暗忖:莫非前日所伤之龙,复来报怨吗?倘孽龙追来,当助此老蚌一臂!不料那蚌竖起一爿大壳,如扯风篷一般,直望素臣船边划来,水势倍急,忽的把壳放合,钻人船底,水从船底直涌而起,把船掀起在半空,两龙绕船拿攫,登时樯折帆沉,满舱皆水。海师皆着急,抢块船板,跳人海中。水手见海师跳海,知船必覆,每人捞一块板,争先投海。那船便如磨子一般,飞旋而转。奚囊抱住素臣双足,嚎啕痛哭。阿锦、锦囊、天生哭声一片。天生差来护送的四员将弁,十六名兵,不敢逃生,也是放声大哭。素臣长叹一声道:“老母在堂,君恩未报,临深蹈海,死有余辜矣!”正是:
自讼管宁因晏起,予辜文白为临深。
●第八十四回 香烈扶危梦得两颗珠子 瑛瑶成配天生一对玉人
素臣正在自怨自艾,只听耳中一片喧嚷,说:“娘娘钧令,小心救护文相公。”又听吩咐:“玄阴姥,速送相公过海。”奚囊等俱见许多神将,锁着两条青龙,拉过海去。那蚌便舒开两爿大壳,将一爿托住船底,一爿竖作风篷,呼呼的声响,把船横送进登州海口,却是一个荒港。
素臣见天已向晚,吩咐兵目下锚:“今日且宿在此,到天明再处。”兵目答应,自去料理。只见海中一船,头尾俱无,但存中间一舱,隐隐若有神灵拥护,如飞而来,直推进港。素臣望那断船之中,坐着一位官员,竟是皇甫金相,大叫道:“皇甫兄不意亦遭此险!”那官员起身相看,却不认得。旁边一位少年道:“莫非是文恩人?”那官员大喜,忙过船相见道:“吾兄面色又变,若非小儿,竟不认得!”两人执手欷。那少年就是马赤瑛,赶过船来跪下,叩拜素臣。金相亦俱拜见,各问何来。
金相道:“弟蒙吾兄援手复职后,张公专折保荐,又笺达东宫,得升御史。去岁六月,奉命巡按山东,闻洋内各岛为大盗所据,故从登州按巡莱州,即改陆由水,意在于商船海泊内察探洋盗底里不料刚出海口,即起风浪,飘入大洋,船已被浪打碎头尾,所载随从之人,俱没于海,只剩门子家人数名,同在中舱,尚未沉溺。弟已安心待死,耳中若闻神语,云弟于香烈娘娘有恩,奉命来救,遂得安然收口。那香烈娘娘,即天津之黄铁娘也。弟虽有心为他,然非吾兄大力,岂能救其父之命,表其身之节?今日此难,仍受吾兄之赐耳!”
素臣因把自己渡海,及岛中诸人底里说知,道:“吾兄可以放心,但当留心为剪除五忠之计耳!”金相道:“既如此,弟当改就陆路;乞吾兄同至衙门,为弟主持,方于国事有济!”素臣欣然应允道:“弟却要去会一会白玉麟,将家人婢女打发回去,吾兄司待我三五日。”金相大喜道:“兄肯不弃,国家之幸!弟即着人去报知地方官,仍进察院,留小儿陪伴吾兄可也。”
素臣道:“吾兄留下令郎,岂虑弟之失信耶?”金相道;“非也,小儿感吾兄之恩,日常想念,每至悲泪,故令彼随侍,一慰其渴思耳。”素臣道:“弟亦念之不忘。但吾兄系风宪衙门,留子在外,恐有泄漏;殊为未便!”金相道:“现在船中,除家人外止有门子;其人既属谨慎,兼感我恩。只消吩咐,断无泄漏。”素臣道:“如此,竟依吾兄之言。但我们在海中,不特受惊,亦且受饿;吾兄之船已断,白难作炊爨之计。此荒港又不知离城多远,若待赴信入城,再来迎接。岂不饿坏了人?不如竟在弟船过夜,抵足谈心,明日一早,弟先移船,寻着熟港上岸,吾兄赴信人城为妥。”因命兵目备饭;并有甚茶食,先拿上来。
金相见日已衔山,腹中甚饿,因便允从。吩咐断船上,着门子看船,家人过船伏侍。素臣忽见金相父子里衣俱湿,忙令奚囊取天生送的衣巾过来替换。金相、赤瑛俱不推辞。素臣见赤瑛解开里衣,露出胸前,俨然是朱砂斑记,慌忙替他脱换,仔细看清,再看背后,亦是相同,不觉大喜。大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此之谓也!”金相问故。素臣把红瑶之事,备细说知,道:“这须顾不得吾兄肯与不肯,要强递丝鞭的了!”金相道:“怪哉,怪哉!弟见小儿满身朱斑,以为古今无两;岂知今世即有其人!吾兄三夜异梦,为此两人,弟岂有不从之理?”素臣道:“无奈吾兄是风宪官,不然,即日便可成婚,在吾兄即了向平之愿,而弟亦少一未了之事!”
金相道:“小儿之心,原视吾兄如父,即今便可改口;明日吾兄领去,竟是主婚。弟巡过莱州,即进京覆命,约于北直境上相见便了。但弟系穷官,家眷在京,行聘之物,一无所有,奈何?”素臣道:“弟有何德于令郎,而敢作父子称呼?若问聘礼,则不妨取之于弟。”金相道:“小儿若非吾兄,则身为宦寺,一生之辱,而宗祧斩绝,其父母九原之哀痛何如?怎说无德?”因命赤瑛拜认。赤瑛含泪八拜,口呼恩父。素臣命奚囊取出一对玉人、四颗明珠。锦囊送上茶月,三人一面用点,一面看礼。素臣打开金盒,将明珠递与金相。金相道:“此珠大而且白,弟所未见,其价必昂。”因问家人。家人道:“这珠不止白大,难在滚圆,大约值一二百金一颗。”金相咋舌道:“我只认可值百金,怎一颗就值一二百金?吾兄不伤于惠乎?”素臣尚未回言,正在拔开伽楠匣,看那一对玉人,不觉骇然,道:“此定数也。前日敝友送来,未及审视,那知这对玉人身上的血茜,竟与令郎、令媳朱斑一般,岂不大奇?”
金相道:“怎还是这样称呼?弟儿即兄儿,弟媳即兄媳也。”素臣道:“以后竟呼其名,可也。”金相仔细看视,说:“不特血茜有似朱斑,即这个男仙,亦甚似小儿。”素臣复加细看,不胜诧异道:“不特男似赤瑛,即女亦似红瑶,此天定奇缘也!”金相道:“聘礼全出自吾兄,则此姻竟似与弟无涉;弟有祖传碧玉双鱼,现佩在身;前日东宫亲赐珊瑚一树,现在船上;可配作四种,但不知可搭上色哩?”因命小童杨儿向断船中去取珊瑚;一面在身边解出玉鱼。素臣看那玉鱼,鳞鬣如生,玉情即佳,又极古色,赞道:“此真宝玉;巳双鱼,亦佳谶也;尽配得上。珊瑚出自东宫,尤可矜贵!有此四物,胜于万金之聘矣!”
正说时,杨儿取到珊瑚,虽止一尺多高,却枝干扶疏,宝光璀璨。素臣道:“此虽不及玉鱼之古,大约价更倍蓰。不瞒兄说,弟前聘拙荆,止白金十六两;今适有此数珍,为之生色,亦赤瑛夫妇之福也!”金相道:“弟当年并止四两聘金,所以说恐伤于惠。”素臣说:“适无,则不必强之使有;适有,则不必吝之使无。弟此二物,原欲赠与红瑶,故受之岛友,兄之二物亦现在手头,若出于购求,则不特伤惠,亦越礼矣。”金相点头称是。奚囊收拾过茶点聘物,摆上夜膳,都是现成肴馔,极其丰腆。金相吐舌道:“礼物则旷世奇珍,酒席则穷山极海,岛主之富侈,乃如此乎?”素臣道:“非也!岛主三人,共管二十六岛,俱欲留弟盘桓数月;因弟必不能留,故公凑这副礼物酒席,衣服行李,以壮其行!平常在岛,尚不及富人之奉,但较吾辈齑盐为胜耳。”金相自悔失言。席散打发家人回断船歇宿,只留杨儿伏侍。金相父子铺盖,俱被水浸湿,素臣取出天生等所送铺陈,与之睡卧。
是夜,三人不是谈心,便是论古,不是议时政,便是讲家常,直至四鼓方睡。素臣睡去,见一老年妇人,装饰甚是尊严,领着两个美女,至床前拜谢道:“今日若无相公福庇,老妇已为齑粉;今将两女奉侍,以报大德!”素臣朦胧道:“你莫非原吉夏相公所救之物乎?如何又遭此难?我却毫无出力之处,何云报德?”老妇道:“夏尚书所救,系老妇十余辈之外孙女耳。老妇居此海已数千年,谨身寡欲,与众无争,无端为孽龙逼迫,若非伏于相公船底,已为所攫!后被香烈娘娘擒住,囚人蓬莱井底,亦为恐覆相公之舟,是老妇之命,非相公不生!故以二女相报。”素臣道:“你虽阴受我惠,我实无意施恩;即使有恩,亦岂望报?况吾爱吾宝而可以色污我乎?快领了去?”老妇道:“此名宵光,此名寒光,各有所长,数该奉侍相公。相公即以不贪为宝,亦当俟其成功后奉身而退,此时不必固辞!”因把二女,推人素臣被中。素臣将手推拒二女下床,心中二急忽然惊醒,两手却握着两颗大珠。放开手掌,一珠光芒四射,满船雪亮,如同白昼,忙握住手。暗忖:宵光者,夜明也;寒光者,辟暑也。老妇功成身退之言,必有后验!因将帕子包好,收在缠袋之内。
天明起身,盥洗吃茶过,金相订定二十外至莱阳通信,同赴莱州。素臣应允。金相过船,自令门子寻路入城,通知府县各官。素臣把船开出收入原港,换觅车辆打发岛船回去。领导赤瑛、杨儿及奚囊等,竟到玉麟家中。恰因隔晚是望日,戴、刘二人俱在,遂一齐接出,先与素臣见过,次及赤瑛。素臣道:“此弟之义子,兄等俱宜僭之。”玉麟不肯,欲执宾主之礼。素臣道:“弟在此,而令彼僭兄,断无此理!”三人只得占了。奚囊等四人叩见过,押着行李进内。素臣等各叙别后之事,玉麟在荷包内检出两纸,递与素臣。素臣看时,是靳仁谕武国宪的谕帖,上写道:
“红须铁丐,皆一勇之夫;况逆有谋,已中骄兵之计;檄会各岛添兵,本谓一举可定。不意护龙忽来能者,以致师徒挠败,功丧垂成,深可愤惜!但贼人既能出此奇计,必更设诈以陷我屠龙;谕到,即刻檄知两岛,设兵据险,竭力坚守,该镇简练兵士,为之声援。彼必百诈百激,欲邀一战,慎勿轻许;待其粮尽势竭,三方并力击其惰归,以雪斯耻,续听后示。此即施行如律令!
又一札道:
二十五日发谕后,侦知岛中能者,竟系逆臣文白,此人谋勇俱全,行同鬼物;恐其以我所料者,转而陷我,不可不防!彼如未惰而归,断不可击。即可惰归,亦不可全师并击,宜以三方勇士,合作一七星阵:以一营追击,三营救助,其斗柄三营,联络于后,以承弥缝;一营得胜,一营继之,循环而转,虽少破竹之功,斯有胜而无败之策也!切切特谕!
素臣看毕,长叹云:“此等人惜为逆竖所得;得臣不忧未歇也!”因向玉麟极口致谢道:“深感吾兄大力,此谕若去,胜负尚未可知,弟亦不能即归也!但他这谕帖,不该每次只有一封!”玉麟道:“每次株是两封,故俺分伏两要路,彼果一由大路,一由小路,如文爷所料,已烧去一封。”素臣亦取火焚毁道:“此处不便讲话,仍到天籁堂去罢。”一麟因陪着同进里边,然后把岛中战伐及回船被遇见金相、同来结婚之事细细产知。
玉麟把赤瑛细看,见眉目秀美,精神奕奕,想古称潘安、卫,不过如是,与红瑶真是一对。素臣复把赤瑛胸前解开,露出朱砂斑点,说是背上亦然。玉麟狂喜道:“此天定也!虽自揣门楣仰攀按君,也不敢辞的了!”戴、刘两人,亦俱咋舌惊喜。素臣命杨儿献上四种聘物,玉麟与戴、刘同看,俱啧啧称赏。问:“按君清廉,何来此等异宝?”素臣道:“此两种是岛中弟兄所送,先欲赠与小姐者;此鱼系皇甫兄祖传之物;此树则系东宫所赐;皆非购而得之。固无碍于清廉也!”玉麟复看那玉人说:“这身上血茜竟与原斑无异。”素臣道:“岂但如此,你看这女像不是女儿,男像不是女婿吗?”玉麟细看,眉目宛然,满心快活,道:“此虽文爷得自岛中,实天赐也!”吩咐下人把礼物送进,嘱戴、刘两人陪着赤瑛,请素臣进去直到上房,令妻妾女儿都出相见。
素臣致谢翠云、碧云渡海之劳,又谢红瑶寿礼。红瑶复要补行拜祝,素臣连忙止住。恰直玉麟产出结婚这事,红瑶慌退入房。洪氏道:“天丝已经说过,说是文爷义儿,与女儿是一对玉人,身上也有朱砂斑记,这是天缘,自然推辞不得的了!”素臣道:“皇甫兄行色匆匆,既托我主婚,复欲同我巡视莱州,婚姻须在三日以内方好,望白兄作急打算。”玉麟讨看历日,恰好十八日是不将吉日。素臣大喜道:“今日行聘,后日成婚;二十外,弟俟皇甫兄一到,即刻起身。留赤瑛在此,大约满月以后,既作人京之计的了。”玉麟道:“虽是局促,也说不得了,连夜赶办。只是现在按君治下,不便结姻,须瞒起姓氏,但说是文爷义子方可。”素臣道:“皇甫兄原托我主婚,白当权宜行之。”当取大珠两颗,分送翠云、碧云。众人看那珠时,比聘珠更大,其圆无二。女人无不爱珠玉者,况得此目所未见之宝珠,喜得姊妹二人笑逐颜开,谢不敢当此厚赐。素臣道:“此不足酬神楼了望之功,聊表此意耳!”
因把飞娘挂头之事,自己推墙之故说知,道:“若非二位报我,岂不误事?”翠云、碧云俱恍然大悟道:“咱姊妹见文爷忙忙的越城而出,除去那头,不解何故,那知有如此关系?”因便收珠致谢。素臣又将义会之事说知,玉麟笑道:“只这六颗明珠,一对玉仙,敢就值那万金。这会是落得做的!文爷起身后,就打点会银送去,嗣后每年一扌典,俱在五六月内便了。”素臣大喜道:“若每年一扌典,岂不更好?但恐时有变更,力量不齐;故弟之议,只定一年。如今各自量力,或久或暂,或多或少,接续下去,俾米谷日广,则被泽者愈多,皆吾兄之赐也!弟出去作札,留在兄处分送便了。”玉麟应诺,忙去料理婚事。但此番嫁女,不比送与素臣为妾,是要遍请邻族亲朋,大做排场的。亏着家人们客众多,银钱货物富足,真可咄嗟而办,却也就忙得利害。饭后,素臣领着赤瑛进内拜见丈人、丈母。洪氏正在那里看着玉人,天丝说:“姑爷相貌,与这男仙无二。”洪氏不信世上男人有这种眉目,恁般颜色;岂知一眼看去,便见赤瑛颜面,真与玉人无二;走到跟前更觉精神丰韵,胜似玉人,喜得满心奇痒,感激素臣,不可言说。正是:
男愿有室,女愿有家;婿颜如玉,女貌如花;花娇无那,玉润无瑕;父母之心,乐更无涯!
拜毕坐定,洪氏一双眼,不转睛的看着赤瑛。赤瑛满面胀红,羊脂白玉中,泛出朵朵桃花,更加妩媚。满房丫鬟仆妇及里房帘内四房姨娘,俱看出神去。红瑶的乳母恨不得一碗水把这玉人吞下肚去,比爱素臣的念头,更胜几分!古语云:“看杀卫。”虽说是卫被人看杀,正恐人看卫,被杀者不少也!是晚大开筵宴,共是五席,素臣首席,南面;赤瑛次席,西面;戴刘白三人各席,东面。因是喜事,优人演剧,不演所作乐府,点了一本《满床笏》。做到龚节度跪门一出,时雍笑道:“文兄点这戏,未免偏爱些了!”廷珍道:“文兄原以汾阳比令郎,这节度公莫非有意自负?”
素臣道:“今之缙绅,半类此君;两兄弹冠在即,故弟以此勖之。”玉麟道:“汾阳非文爷不能当,两先生自是青莲一辈人;小婿得追步后尘为幸;操兵练卒,玉麟窃有志焉,这《宅门长跪》还当让之老髯否?”说罢掀髯大笑。
次日款待亲朋,在大厅上没席,玉麟出陪,点的戏文,亦是《满床笏》。请素臣在栖凤阁饮宴,红瑶陪侍。让赤瑛在天籁堂南面独坐,戴、刘两人东西侧陪,席上时雍等攀今吊古,赤瑛应答如流。洪氏不时至屏后窥听,喜得满心发痒,爬搔不着,只把一张小口,拉将开去,合不拢来。到十八这一日,诸亲百眷齐集,内边女眷陪侍红瑶,外边男眷陪侍赤瑛,不约而同,点的戏都是《百顺》。这本戏极短,又因有正事,一会就演完了。傧相三请新郎、新娘俱至正厅,玉麟请出玉人、珊瑚,摆列天然几上,男亲女眷,争先看视,个个称奇,人人道绝。
拜过天地以后,即拜玉人、珊瑚,暗谢天赐君恩。然后夫妻交拜,鼓乐灯烛,前导后送到了栖凤阁中,复排设酒筵,亲朋内少年同送归房。赤瑛酒后面色愈加鲜艳,把拥在新房内许多女眷,看得心醉神迷。这一夜恩情,不数千金一刻!正是:
首夏犹清和,衾绸薄绮罗。香肌双似玉,粉面两如荷。乐极难堪此,魂消可奈何。猩红初拭处,春色上娇娥。
次日起来,男看女如鲜花着露,女看男如玉树临风,真个如鱼得水,似漆投胶!双双出来,先给素臣递茶,次递玉麟夫妇。是日设席栖凤阁谢媒。素臣笑道:“山东风气之古,超越各省;各省成婚之后,媒人俱撇脑后,前在岛中龙兄、熊姊复于成婚次日谢媒,今吾兄亦为此举,岂非风气使然乎?”玉麟笑道:“山东风气独坏,成婚以后,常有打骂媒人之事,岂特撇置脑后而已!无奈文爷作伐,如架了天平,把男女称得准准的,没一点子低昂,怎教人不感激?如熊姊之配天生,两擅英雄,以飞龙而配飞风;红瑶之配赤瑛,两全才貌,以彩凤而配彩鸾。现看着佳儿佳妇,不要说愚夫妇称心满意,即合家上下,及外来男亲女眷,无不喷啧叹羡!不瞒文爷说,贱内昨日梦中,还笑醒转来,你道该谢不该谢吗?”素臣道:“弟非梦中老人,无由为两儿作伐;家宅神方是大媒,兄何饮其流而忘其源?”
玉麟道:“已卜日选牲,将专诚祭谢,不敢忘也!”当定素臣南面,玉麟夫妇北面,赤瑛西面,红瑶东面,共设五席。玉麟夫妇领着新郎、新娘铺毡叩谢,起来人座。素臣道:“弟自前月至今,媒运大发,先是如包夫妇,次是天生夫妇,又次是亚鲁们十对夫妇,如今又是赤瑛、红瑶夫妇,拔茅连茹,接踵而至。弟意欲弃了本业,专做媒人,便可餍饫酒食,醉饱一生,岂不快活?只吾兄不要来抢夺方好!”玉麟道:“昨日邵舍亲说的,改日要将舍甥女继与文爷为女,也要求文爷作伐;文爷救了隋氏出来,也该替他寻一结果;可见撮合之事,正是源源而来。但文爷媒运虽发,财运不发,替天生、如包为媒,白折了一万会银;替亚鲁等为媒,既无个钱,亦无杯酒;替女儿、女婿为媒,又赔掉玉仙一双,明珠四颗;邵舍亲一茶不设,空口说继,其无媒钱可知,隋氏更不消说。如此折本媒人,除了文爷谁人肯做?但请放心,断无抢夺之事!”说毕两人都笑。洪氏一席,恰与赤瑛相近,量其衣之寒暖,计其酒之温热,逢羹侑啜,遇食劝餐,说不尽的殷勤爱惜。
素臣道:“天下无不爱女之母,因爱女而兼爱婿,如洪嫂今日之恳至周详,为婿女者,不可不知也!”赤瑛、红瑶俱起立受教。是日欲留素臣下榻阁中。素臣不肯,道:“戴、刘两兄,已抛撇了这半日,且过三朝再议。”于是仍向石交书室中歇宿。
次日三朝,谒祠见礼后,外边男亲陪待新婿,点的戏本,是《安天会》;里边女亲陪待新娘,点的戏本,是《紫琼瑶》;因赤瑛、红瑶前已占点,让于席尊,故俱点了北戏。素臣与戴、刘两人,在天籁筵宴,不用优童,亦不用鼓乐,大家密切而谈,戴、刘两人,因番僧播恶,逆竖擅权,时事日非,不愿出仕,素将将“不仕无义”四字,讲个透彻;复把《西铭》一书,指出孔子天下一家,中国一人之诚念,因道:“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何两兄尊圣人之学,服圣人之教,而不体圣人之心也?”两人瞿然出席,谢罪道:“弟辈于吾兄行后,即打点进京,候缺可也。”素臣大喜,酒落快肠,饮至酣然而罢。
二十日,邵有才果然领着女儿,来拜谢素臣,要认为继父,并求作伐。素臣力辞承继,允其作伐,但云:“弟之行踪无定,令爱年将及笄,约以三年为期;三年内如有佳儿,必为撮合;三年之外,听凭邵兄自主,弟不与闻的了!”有才别去。至晚玉麟请素臣会亲道:“文爷天人,兼成至戚,小妾们俱不回避,今日要合家欢宴,做一个团圆会。”因定素臣南面专席,玉麟夫妇分东西朝下佥坐,亦是专席,四妾东西列坐,两人合席,赤瑛、红瑶朝上合席。中间令小女优拍手清歌侑酒。素臣道:“兄意已定,弟不敢辞,但既系至戚,若仍以文爷二字称呼,反成疏隔,以后当弟兄称谓,不然弟亦不敢入席矣!”玉麟道:“谨依尊命,敬畏在心!自此以后,弟竟称文兄,贱内竟称伯伯便了。”饮至将夜,要点灯烧烛,素臣道:“不必,弟有一物代之。”因在缠袋内解出宵光一珠,放在席上酒池之内。只见满屋光明,胜于白昼,独不见素臣一人。
玉麟失惊道:“此定是夜光珠了!但吾兄隐形何处,勿令人疑骇!”素臣亦惊道:“弟现在此,怎说是隐形?”玉麟道:“满屋透亮,各人眉目俱见,独不见吾兄之形,岂非隐形乎?”素臣不信,忙问赤瑛,赤瑛、红瑶俱道:“实不见恩父之形。”洪氏及大四两妾,并众丫鬟仆妇,俱云“不见”。惟翠云、碧云云:“见虽见,却不分明。”素臣忙取珠递与玉麟,玉麟亦放在酒池之内,素臣看时,果然虽见玉麟,不甚明显。问众时,亦惟有翠云姊妹略见;诸人皆毫无所见。玉麟复递与洪氏,逐位递下,至红瑶止,皆是如此。玉麟道:“文兄神眼,两妾眼光极远,故尚见有形而不明显;弟辈皆凡眼,故全不能见,真异宝也!请问何以得之?素臣告之以梦。玉麟道:“必有后验,当什袭藏之!”素臣命取彩线穿好,悬于正中一碗大珠灯之底,在席诸人,毛发俱见,独中间几个女优,声可得而闻、形不可得而见矣。大家惊羡不已。红瑶忽然失色,叫声阿呀。众人惊问何故。正是:
潜形正是迷青眼,透体还能显赤肤。
●第八十五回 宵光显玉体知造物之化工 神便浸金铃得除奸之秘钥
连日天气暴热,玉麟命成衣赶出几件生纱衫子,给赤瑛、红瑶穿着。饮至日西,天气愈热,玉麟强着素臣,除去巾帻,脱下外衣;各人俱穿着一件短衫,一件长衫。别人的,还有熟纱轻绢夹杂;惟赤瑛夫妇两件俱是最薄的生纱,日光照着纱面,不见肌肤;珠光直透纱眼,显出皮肤。红瑶忽然看见赤瑛上身红的是斑,白的是肉;急把自己胸前一看,也是如此,故不觉失声,忙要进房去换。玉麟问知其故道:“不必,此间并无外人,你两人天生奇体,原该与父母们赏鉴一回;但令脱衣露体,未免太亵!今得此神珠,宝光透入,使奇体隐见于层纱之中,既不亵狎,又可赏鉴。天既生此奇质,故复赐此奇珠以显之,不当复以为嫌也!”红瑶几次起身,俱被玉麟阻住。众人因注目而视,见两人皮肉白润斑记之红鲜,丝毫无二。翠云、碧云,更见得斑之大小疏密,无不相同;姑娘只多了一条抹胸,其余肉色斑痕,与姑爷无二;即使画工着意泞染,亦不能一色均匀如此,想来背上也是一般的了。红瑶的乳母及几个丫鬟,俱站立赤瑛、红瑶背后,逐细看视回说道:“姑爷、姑娘背上,也是一色花样,就和这花纱一般,要寻出一点疏密处,也不能的。”洪氏坐在上面,看不仔细,因唤二人上去,反复看视。见赤瑛两乳竟如发酵馒头;暗喜:男子有此大乳,定系贵相!乳头四围各围着七粒朱斑,如两朵娇花。因用手伸人红瑶衣内,解去抹胸,露出两乳,大小与赤瑛无异,乳头四面围的七点朱斑,亦无不相同,惊喜不已。红瑶胀红两颊,把抹胸系好,与赤瑛仍回原座。素臣赞叹道:“造物者之奇,有以不同而见,则虽以至易同之物亦各不相同;有以同而见,则虽以至难同之物,亦无一不同。观两人之奇体,真所谓化工不可为也!”
是日,赤瑛、红瑶坚留素臣上阁,仍设两榻,与玉麟对卧,直如子女一般,殷勤服侍,不必絮述。二十一日晌午,察院门子送信,金相次日到县,请素臣于二十三日清晨起身至前途相会。素臣连忙修书,交付奚囊,令其亦于二十三日起身回江西。玉麟因素臣欲带锦囊同去,遂把松纹赠与素臣道:“此奴虽不及锦囊武艺,亦略有膂力,略谙刀法,可以代之;梦中服侍吾兄,亦前定也。”素臣辞身。玉麟道:“不止松纹,尚有其父其母,一并送与兄。”因唤张顺、沈家前来叩见,道:“此仆颇请武艺,兼知写算;吾兄之仆,非老即幼,少不得一房壮仆经理家事。张顺一子一女,女即天丝;一则使其骨肉俱得团聚,二则天丝在路,有父母丈夫相依,不至只身无伴,实为两便!”素臣看那张顺颇觉老成,沈家亦颇诚实,天丝只身亦有未便,因遂允从。定于二十三日五更出门,以省耳目。玉麟于念二日日中,同戴、刘两人在天籁堂设席饯行。至夜,同妻妾婿女栖凤阁设席饯行。红瑶递上六副贺仪,是水夫人一副,素臣夫妻一副,三妾三副,金相夫妻一副。素臣再三辞去三妾三副,把两副交给奚囊带回,一副交与松纹收在行李之内。次日,五鼓起身,抄过北门大路上来,相近城角边路旁有一簇人,围一死尸,焚化纸钱,见素臣轿子将到,一哄跑散。素臣于轿中,见那死尸两足忽动,忙喝令住轿。下去看时是才被人打死的一个汉子,摸其心胸,尚有温气。再看那些化纸之人,已俱跑避无踪,不知何故。回过头来,只见一个轿夫,跪地磕头,眼中滴泪,不胜惊异,因问其缘故。那轿夫慌忙拭泪而起,亦似有惊惧之意,欲言仍止。被素臣逼问,方说:“这尸是个义贼,小的曾受他恩;那些化纸的人,想来也是受过恩的。因见老爷轿到,怕有干连,才跑掉的了。”素臣心疑,即不再问。忙叫送来的家人去取一床草荐;又分付一人回家,备轿子绳索,即刻送来。家人忙赶过城角,打开一熟人之门讨了一床草荐。素臣将死人卷好,解开裤子,向着草荐上小解。这一场小解方完,家人已催到轿子绳索,素臣把死人连荐,扛入轿内,用绳索缚好,一同抬去。走有二十余里,门子候在道旁,领到一镇市下店打尖。素臣命把那乘轿也抬入上房,揭荐看时,已有气息。遂复捆好,打发家人轿夫回去,另换轿马夫役上路。至晚下店解开绳索,把草荐连人抬至自己住房之内,揭开看时其人已活。素臣大喜,命松纹取米汤饮之,并敷以易容丸。至夜金相始到,即进素臣所卧客房相见。素臣备述结婚之事,并送上贺仪。金相道:“怎如此丰盛,忒过当了!”因问:“荐中何人?”素臣道:“此在路所救,大约可生,不特活其一命,并疑系弟所闻名之人;当俟其伤痊问之。”如此两日,已到莱州察院。那人得素臣之溺,浑身浸透,伤俱拔出;连日服下药饵汤饮,已能行动。素臣逐细根问,那人跪地,垂泪说道:“小的姓金名铃,系有名积贼。但只偷富户,分济贫穷,并不偷窃贫民。前日为酒所醉,被外路捕役缉获;同伙四五人,因屡受官府司责比,恨小的切骨,不及解官,鞭棰交下,登时打死。小的蒙老爷救命之恩,不敢不实说,若能留小的性命,自有报效之处!”素臣道:“有一金铃曾行刺过靳太监之侄靳仁,你莫非是他吗?”金铃磕头道:“小的不敢瞒,小的曾刺过他。”素臣问:“何故行刺?”金铃道:“前年在南通州想偷一个大商铺,进他后楼,伏在床顶板上。那知这家母女两个哭泣不止;有一女眷进来劝问,其母从头告诉。才知道靳仁在船,窥见其女貌美,着人来分付,?要去做妾。其父不敢不从。其母俱不情愿,故此啼哭。小的那时把偷窃之念搁起,竟下河去,寻着靳仁坐船,潜至船中,伺其上床睡熟,揭帐行刺,登时刺死。便飞身而出,远避京东。后来才知道那帐子是鸳鸯帐,他揭帐上床,即揭帐下床,里面另有卧处。小的刺死的是一个娈童,并非靳仁。”素臣道:“你既当时逃脱,何由知是你行刺?”金铃道:“小的行窃,俱带有纸燕为记;窃过,即插一纸燕于事主之家,恐其拖累无辜。小的那日行刺之后,即插纸燕于船,靳仁党羽有知道小的名字的,故见纸燕,即知系金铃也。”素臣道:“江湖上有一贼,诨名燕飞来,可是你吗?”金铃答说:“正是。”素臣道:“偷富济贫,虽愈于平常鼠贼;究系窃盗,岂人所为?况一经拿获,即受极刑。比如前日死在路旁,尸骨暴露,检验狼藉,你还能偷富济贫否?父母生你下来,岂愿你为窃贼,败坏门风?我看你相貌尽有出息,若能改邪归正,即你这本事,军营之中,侦探间谍,得有功绩,便可出身,何苦为此辱身败名之事!”金铃哭道:“老爷分付,句句好话;小的情愿痛改前非!”素臣道:“你肯改恶从善,便收你做长随;如有功绩,当提拔你。”金铃磕头感谢,跪问素臣名姓,素臣以实告之。金铃连连磕头道:“小的梦想不到是文忠臣老爷!小的闻老爷的名,再不能见老爷的面,哪知今日救小的性命,就是老爷!小的也不愿老爷提拔,只愿一世长随报效!”素臣因改名金砚,道:“铃是最活动的东西,又最有声响;砚是最安静的物事,又声息俱无。你只消在原名、今名取义上着想,一切作为,收敛人静,俱如砚,不如铃,便是你一生受用!”金铃叩首领训。自此素臣得一灵警机密心腹爪牙矣!当夜,金相与素臣商议又全之事,素臣道:“且待放告,如有人告他,便不消另起炉灶了!”
次日开告,收进状子,恰有两纸是告李金的:一件白占田房事,是监生田半千,告又全骗立契券,分文不付,贿中串赖,白执田房;一件杀命灭踪事,是孀妇成袁氏,告又全诱其子成渊至家,食其阳精,致死灭踪。素臣批田半千之状道:“查契载一平交兑,又未另立欠字,尚敢以白占刁控;既经府县批饬,复敢越渎,非审坐诬,不足蔽辜!候提讯。”批成袁氏之状道:“并无证据诬告人命,应按律反坐!候吊卷查夺。”金相看批极口称赞,发将出去。按院刑房,抄送又全,又全大喜道:“按君清廉风力,关节不通;所虑的,就是这一个衙门。如今这批,是反坐无疑的;将来诸事更可为矣!因忙忙打算听宪之事,素臣分付金砚去察探又全食精致死之人尸骸埋藏何处,金砚道:“这不消察探,都在他第九进房后夹墙之内。”素臣道:“你何由而知?”金砚道:“小的专以偷富济贫为事;李又全系本府第一富宦,小的去偷过四五遍。有两遍,日间都不出来,就藏在夹墙内的。尸骸数十具,也有已腐的,也有未腐的,只打开夹墙便见。”素臣道:“你去四五遍,偷过他若干财物?怎日里也藏在夹墙则甚?”金砚道:“小的只偷金银,别的首饰、衣服、钱钞,俱不偷的。他库房内有一大铜柜,想是装金银珠玉贵重之物的;却四面无痕,不知从何开入。小的为这铜柜,费尽心机,撬它不开,弄它不破,故此藏在夹墙之内,用水磨工夫去打算他;岂知终究没有!虽走了四五遍,其实俱没有偷成。”素臣道:“这便不难了!”因分付打下一对大熟铜锤,每柄四十斤重,复取几百条麻绳备用。仍着金砚往探现在有无食精之人。次早回报:“有一大汉养在歌姬房内。”素臣暗喜:“此大汉命当有救,亦一快也!”成袁氏一案由府由县,多几层转折。田半千一案,人犯已齐,即挂初二日早堂听审。
初二日早鼓,正欲调兵,恰好接天津总兵焦羽咨文一角,拆看时,是知会巡防海盗的。素臣因把咨文留下不发,传出令箭,密谕中军,挑选精兵一百名,干役四十名,要赴属县会拿钦犯,齐集时禀候委员。中军猜是津镇咨文之事,急急的赶办去了。金相一面传刑厅,一面坐大堂,带进又全等一干人证审讯。先唤田半干上去问供,半千供:“卖田房一业,议价一千六百两,各项酒礼喜银二百两。成契时,只交押契银五十两,说定三日内交银,监生要立欠字,原中说:‘日子迟要立欠字,三日内何必立字?交易大概如此,岂有白执你田房这理?’监生因话在情理,又全又巨富,一时大意,未立欠字。不料三日内并不交价,去寻原中,都推说不在家。只得独自一人去领价,又全亦回外出。迁延半月有余,才得会面,讲到价银,又全竟说出当日交清。监生气极与他闹嚷,被他喝令豪个赶逐出来。去寻原中,俱不见面。又全反先在县告状,千监生霸业不交。审时,原中受贿袒供,县主立押交庄,冤沉海底,求青天伸雪!”金相冷笑道:“一千八百契价,只交五十两银子,便全执你产业,那有此情理!且问了中证,夹将起来,怕你不招!”田半千吓得嚎哭起来,金相喝令衙役采将下去。正待叫原中问供,中军禀:“兵役已齐,刑厅已到。”金相连忙传进说道:“本院要委贵厅密拿,但事干重大,本院须得亲去。这件事就烦一问,问过中证,把田半千锁押,李锦衣客厅宽坐。本院今日必问,刑讯过便可完结。”说毕,匆匆起身。刑厅把一干人犯,带至西半边审问。金相领着兵役出城,素臣一乘小轿,带着金砚,已先在月城内等候,遂同至又全门首。一面知会府县,一面将又住宅及对面饭铺围住。金相分付:“此系钦犯,如纵放一人,立时处死!”巡捕搜捉饭店店主伙计,并一切帐目衣物。令砚引导,亲至又全宅内。素臣杂在众衙役中,簇拥而入,逢人便拿,有倔强的,素臣便上前擒获。直进后边;堵住内院总门,金砚领着衙役,先入一歌姬房内,见炕上赤条条的躺着一个大汉,合一个赤身女子拥抱而睡,一齐上前捉住,用绳捆起。金砚复领各役入内,是男俱捆作四马攒蹄,是女俱反缚两手,赶入一个院内关禁。直到第九进屋后,金砚道:“这便是夹墙了。”素臣挥锤连击,登时开了月洞,果见夹弄之内,无数尸首。府县已俱到,金相把尸首点明具数,交给知县,令传成袁氏认尸。带着知府,往各处搜查。搜到库房,见盔甲军器无数,正中一口大铜柜,四面无痕。素臣一锤而破,内有玉带一条,金甲一副,其余都是金银珠宝,别无犯禁之物;因令知府造册开报,又打进丹房,都是符、道书、药丸、酒果,只一尊吕祖是镀金的,连座有四尺多高,当将封条封起。又全屋宇本多,又极曲折,亏得金砚如走熟的一般,才得搜遍,却搜不出扎付、私书等物。素臣在金相耳边说了几句,因就坐在内堂,把又全妻妾带上,着几个丫鬟指名出来。丫鬟逐个指出道:“这是太太,这是大姨,”排头指法,指到随氏道:“这是仙娘。”金相喝道:“怎有这等称呼?定是妖人了!”丫鬟道:“不是妖人,是仙爷前世的妻子,现有仙诗,在后堂板壁之上。”
金相立命衙役拆来,并这妖人带至衙门听审。余俱封锁,交知府拨官媒妇看守,一应家口姓名,米谷器用,令知县按数造册,男人俱分下府县两监。留下一半衙役,五十名兵将,抄出一切帐簿书札封好,同素臣、金砚看守房屋,绕宅巡逻,自己带着一半衙役,五十名兵将,押着随氏并大汉、歌姬三人回衙审讯。刑厅在院,因无欠字,中证又俱袒又全,惟有把原告吹求,要拶要夹的吓唬。半千着急,磕头如捣的求饶。却亏金相吩咐过,回来刑讯,故未用刑;已属无可审讯。依着金相之言,将田半千锁押,陪着又全在堂畔客厅坐等。候至金相放炮回衙,理刑方同着又全,下阶迎接。又全急见随氏、大汉、歌姬,登时失色。暗忖:按院起兵密拿钦犯,竟是拿我!若非抄没,此三人如何得至?所藏密札诰敕,不知曾否抄得?是天津来的文书,莫非景王事破,连武国宪也拿了?心头如小鹿一般乱撞。金相吩咐:“带犯官李金。”衙役吆喝一声,蜂拿上去。金相把旗鼓一击,喝:“把平日作过恶端,从实招来!”又全按着胆答道:“犯官因质弱,误听方士之言,必须阳精补益;平日诱人至家,服用其精,也是有的,但并不伤他性命,每日以参汤调养,服过两回,即厚赠使去。此外并无恶端。”金相道:“夹弄中几十具尸骸,是何处来的?还狡供并不伤性吗?库中军器甲胄无数,家中姬妾号称仙娘,据婢女说是仙爷之妻,明是畜养妖人,图谋叛逆,还不实供,讨动刑吗?”又全此时方知独拿随氏之故,暗忖:按院口声还未搜出密札诰敕,心便略定。因探一句道:“今日之举,宪天还是访闻;还是奉旨,怎就说动刑的话?金相道:“本院虽未奉旨,敕书上载明,一应势恶土豪,贪官污吏,俱得剪除拿问,你现犯图逆谋命重罪,还敢以职官挟制,说是动不得刑吗?”又全见并未奉旨,又不涉景府,胆愈壮旺,遂朗朗答道:“又全职任衣佥,边方有事,简选统兵,例得列名,甲胄军器,俱应预备。自丁忧回籍以后,虽未赴补,恐一旦召用,或经荐举,即系需用之物,故旧日所存,均未报缴,至仙娘之称,不过因其聪慧,聊以宠之。人家姬妾婢女,以仙字称呼者,指不胜屈;此又犯何条款?若说畜养妖人,试问有何凭据?止不过奴婢有过,责处致死,隐匿未报,是又全的罪名。又全不才,亦是三品京堂,宪台又未赐剑,即有过犯,亦当提参出去,候旨勘问,何得问墙破户,凶抄辱籍?已见随氏、歌姬。又全叛逆有据,罪应抄没;若只凭军器甲胄,姬妾称谓,诬陷罗织,窃恐宪台之罪,较重于又全矣!”金相道:“要还你叛逆之据,却也不难!”吩咐带下去,先把歌姬带上。见男女二人,都只有一块破绸遮着前阴,忙令取衣裤着好,然后审问。那歌姬无可狡赖,供称:“丑妇王氏,是又全第十院歌姬。这人是前月二十六日进来,用过精后发来温养,因有官事,尚未复用。”金相问:“从前用过若干?骸骨可都丢在夹墙之内?”歌姬始而抵赖,及拶上拶子,只得实供:“从前用过共十三人;只有一个相面的是仙人,不曾死,驾云而去。其余用到后来,便都丧命,就撩在夹墙内的。”因问那大汉,据供:“小的巫明,是东平人,因至莱州投亲,下在张家饭店,偶然小解,被这女子在对面楼窗内看见,诱将进去,吸过一回精。幸彼有事,未曾再吸,得留残喘!”
金相令两人都画了供,带将下去。只见掖县知县押了成袁氏来回说:“夹弄中尸骸,年月久近不一,有十余具不曾腐烂。这成袁氏之子成渊,更是面色如生,经袁氏认明。卑职恐有捏冒,又传了四邻族分来,都一口咬定,是成渊之尸,取有甘结,求大老爷查察!”金相发放袁氏宁家,将供结附卷。复带上李金,喝问道:“你食精前后致死十二人,现据王氏供明;成渊之尸,又经掖县验明;穷凶极恶,死有余辜!只怕不必叛逆,也该抄没的了!”又全勉强答道:“王氏是畏刑屈招;只这成渊邂逅致死,其余都是用过两遍,厚赠而去的。况律上致死人命也只治罪,并无抄没这条。又全即属有罪,宪台亦干未便!”金相道:“好一张利嘴!先锁起来!”众军牢吆喝一声,锁上铁链。又全大叫:“不题参奉旨,擅锁朝廷大员,只恐锁便容易,放便烦难!”金相道:“还你不难!”吩咐:“带那仙娘上来!”随氏被按院问出仙娘名目,喝是妖人,带回审问,知道必受刑法,惊惧非常。那知将出大门,忽见素臣捱近身边,示之以意,即走入轿中,飞抬而去,便知是素臣前来救拔,登时转悲为喜。到得堂上,便毫无惊惧,安心听审。此时叫将上去,不慌不忙,从容跪下。金相道:“本院不问你别事,只问你又全的札付及一切密书札,藏在何处?若据实说出,便免你罪!”随氏道:“又全有无札付,小妇人不知;只知道凡有机密书信,俱藏入丹房内吕祖肚中。”金相大喜,分付把随氏交付狱官,散禁女监,令门役唤出金砚,随同掖县,飞赴丹房去取吕祖。不一时,取到,令衙役拆开。衙役等四面相看,没些痕迹,用手拧扭,即弄不开。金相道:“这与铜柜一般,快取那铜锤来。”金砚掇出一柄铜锤,衙役内挤出一个有膂力的双手捧起,向那金座上打下,登时打碎。座内满贮密札。吕仙像内,卷着一纸诰命,是推诚翌运中丞左都督东莱公李金衔名,后面隆教年月,押着“诰命之宝”一颗朱玺。因唤上又全问:“叛逆有据元据?”又全面如土色,哑口无言。把把又全加起镣铐,盘上九条大链,命刑庭押赴府监。将大汉管押,王氏收禁。退堂进来,与素臣商议,如何办法。素臣道:“既有此密札诰命,即有靳监神力,亦难挽回。但其家属内,如随氏、焦氏,皆本良善;其余岂无类似?若照反逆例,一概连坐,未免枉累!应细加审鞫,分别办理方好。”金相道:“本该如此。但现在皇上有恙,系东官监国,恐一时病愈,必由靳监之手,事未可及,又须急办为妙!”素臣大喜道:“弟不知东官亲政,此天意也!如今连夜草起奏折,声明又全妻妾奴婢,由于准折抢逼者多;现将党恶者依律问拟,其余分别给亲入官。一面笺达东官,竟说是现同弟妥办,必不致失出贻患,只求严密查办景王,使迅雷不及掩耳,便可铲除靳竖逆谋。并求特敕,便宜行事,以免掣肘。东宫仁明深信小弟,必无不准之事!”
金相大喜,连夜草成奏笺,黎明拜发。素臣、金相如此密速,岂知已为又全所料。又全一落府监,即有心腹家人进来探视。又全埋冤道:“我在里边听审,不能转变,你们在外,怎不想救护家中?也不通一信与我?”家人道:“小的们一心打探听审之事,并不知按院到家抄没;及闻信后,急赶回家,已经兵役围住,合宅家人俱被捉获;小的若即救护,亦必被擒。因复赶到衙门,想要通信进来,岂知中军闻知按院奉旨捉拿钦犯,想又奉过密谕,在辕门领兵防守,密不通风。小的们恐被拿获,不敢近前,只提约齐未获之人,一处商议,想要行凶劫守。一则近者大半被获,远者未得风声,人力不足;二则老爷及家眷分在两处,难于兼顾;三则未知事体若何,不敢冒昧得除。如今人已渐齐,只听老爷主意,小的赴汤蹈火去做就是了!”
又全道:“按院已将我诰敕密札搜去,缓则三日,速则明日,就有奏本,必将我敕札同送,好坐实我罪。按院清廉风力,一切书札、贿赂,不消提起。如今第一着棋子,是劫夺奏本;须多着人,预伏城外荒野去处,留几个精细的,在察院前伺候,听着炮声,两处留心察探,无论他人多人少,明走暗走,总要打夺来,登时烧毁灭迹,就有杀伤,也顾他不得了!且防过这三日,再作计较,若能截住奏本,烧去凭据;这事就易为了!至我这监中一切上下使费,俱要十分从厚,可向外县各庄头、解铺、盐窝、商船等处支取,不可惜费。家人们监在各处,使费也要周备。王氏虽供出致死食精之人,却是拶逼出来,其情可恕。独有随氏之淫妇,受我厚恩,当官去,不等刑法,连重话没一句,就把我藏匿敕札,一口供出;若不处死她,此恨怎消?你可许那管女监的,多则一千,少则五百,只在明晚,要取她气绝,来回我话。须要速办,迟恐生变,即再多费些,也顾不得。此后你们不可出头,恐被缉拿;须托平日信得过的伙计门客,出来料理通信,切记切记!”众家人领命而去,连夜出城埋伏要路。次日平明,听着一连几炮,知本已出,各人打起唿哨,知会已定。只见远远的一匹马,直冲而来,众人见是空身,疑是前站;复有留在衙门打探的家人,如飞在后,摇手示意;大家遂不动手,由他过去。须臾,一二十个健役,簇拥两三匹马,飞奔而来。有一匹马上,背着黄袱本箱,情知是了;后面家人亦指点着。遂大家一齐动手,挑柴的拔出扁担,种田的扛起锄头,脚贩乞儿,草中岸侧,各执器械,蜂拥而出,团团围住。那一二十个健役,急忙上前救护,怎当得又全的家人闲汉,俱是挑选来的勇健之辈,忘命之徒?一阵混打,已把健役打得头破血流,五零四散,跌扑奔逃,那背本的承差已被扯下马来,攒殴倒地,打开本匣,搜出诰命密札,并一道奏本,把预备的火种登时烧毁,一哄而散。正是:
计有千般分巧拙,棋高一着定输赢。
●第八十六回 负腹无谋空拟罡风搅海 拍肩有谶果然明镜中天
李家家人闲汉,把奏本敕札搜出烧毁,各人分头跑逃,登时将一桩天大祸事,弄得泯然无迹。几个心腹的,疾忙走入府监,报知又全。又全大喜,问道:“你们抢夺时,还看见什么人马过去没有?”家人答道:“本箱未出来时,出城的人马,怕还没有,先前有匹马直冲过去,小的见他空身,又见打探的人在后摇手,所以止住。后来本箱出来,埋伏的人,却个个上前动手,都打得七零八落。只是一个事,那背本的承差,被殴太重,恐有不测,按院必定严紧催缉,张扬出来,恐露口角哩!”又全道:“这本箱被劫的事,按院自己不便,他说得出吗?就是府县也怕处分,即使严催,亦只得拖延下去。他们动手的,都依着吩咐,各样打扮的吗?”家人答道:“都是依着老爷行事的;况且抢了下来,举火便烧。城外空闲,天色乍明,除了这些逃的人,没有一个路人看见。”又全道:“这便是了。任他捕风捉影的手段,也拘不到一个。你即速回去,叫俞忠赶人到景州,须要日夜趱行。一面先再派人上京,另写几封信,由塘递带去,知照京中解铺里,随时发银应用,不可有误!”家人道:“小的就去与俞忠商办。如今大事已定,老爷放了心,才可摆布。”又全又将处置随氏的话,叮嘱一番。家人方才出去。这里承差等一二十人,喊哭进来,跪诉中军,传进本箱被劫等情。金相大怒,立刻传到府县,当堂申饬,限令即日要把抢本人犯,一起拘拿勘审。唤过承差等人,即着当面验伤,填格备案。掖县禀请:“带回一干人,细讯情节,以便购钱出赏。”府尊又禀道:“大人发本正在黎明,虽则尚早,究属白昼行劫,不知是那里来的大盗?应以通报海缉为要。”
金相正在沉吟,只听见素臣屏后微咳一声,转过头来,素臣使个眼色。金相会意,便厉声道:“贵府贵县,怎看得这事毫不打紧?方才众供俱极明白,眼见抢本的人,都是在田耕作模样,夹杂些肩挑小贩在内,显系李家庄仆、佃户,受其钱财所为;有何情节不明,而烦贵县再讯?至贵府欲通详踩缉,装点外来大盗打劫,不过规避处份;试思差弁等人匹马长行,何来行李,致动匪人欣羡?把劫止有本箱,登时烧毁灭迹,谓非李金奸谋,谁其信之?出城不及里许,一见差弁,即四面赶拢,其为近地之人无疑!事毕即散,无赃无证,何必远逃,要各属通缉则甚?贵府县政声久著,境内愚民,目无王法,竟敢纠抢钦使本章;而贵府乃欲避重就轻,卸其事于外来官匪,养奸纵恶,是何居心?本院补发一本,即将出城遇劫情形,声说在内,恐贵府县未必即能诿卸!带去依限查拿,若有违误,本院自然咨会题参,那时就与通报无异了!”府县连声称是,打躬出去。
金相进内见过素臣,自去办理别事。素臣忽想起,昨日同李家歌姬一起捆带回衙之人,面相颇熟,后来问供说叫巫明,莫非是假姓名,与我吴铁口一般?且唤他进来,问一问。因叫家人禀过金相,发出一签,走到班房,传巫明进来说是:“本院当面研讯,差役等人,一概回避,不必传班。”不多一会,家人带了进来。那人一见素臣,忽叫文爷,倒身便跪。素臣细看,果是东阿山庄内的叶世雄,忙扶他起来,令其就坐,世雄不敢,素臣使了眼色,然后坐下,素臣问道:“你如何落他陷害?却为何事,几时从山庄起身的?”世雄道:“奚大哥因靳家京里下来的银钱粮草屡被众弟兄截住,改道由粮船南下;特差一班新回来的弟兄守寨,率领小人们去汤阴县降伏了一伙强盗,就乘便得了水泊,又夺了几回钱粮;如今连河南也不敢走了。奚大哥怕他由海岛中接济,故着小人到登莱一带探听,致有此祸。请问文爷是几时到此?”素臣把回到丰城及出门以后之事约略说了一遍,道:“我为剿除又全,救拔随氏,却无意中更救了你,但他用精之后即以坠阳丸与你服,使手足痿痹,不能运动,你莫非没有吃这药吗?”世雄道:“小的被他吸精之后,死而复生,到次日夜来,方有清头,却假作昏沉,要窃听他们说话;又想养起气力好乘间脱逃。他这房原有两个使女,因死了一个,新买来一个,还没经过此等事,问那旧时使女。那使女告诉他怎样吸精,又怎样调养;又说;‘早晚送下坠阳丸来吃了,手足就不能动弹。’小人被他吓坏了。第二日送药下来,小人偷眼看着那女人,轻狂不过,一眼看着小人下边;一手把药丸塞在小人口里,说是补药,又把参汤侧入口来。小人把舌压住那药,将汤吞咽,假作吃下。那女人就把小人下边揉弄,亏着那女人一心在小人下边,才被小人哄过,悄悄取出,拧散掉了,假装着瘫的模样。第二日,歌姬看着小的臂上、腿上,说怎没青色,要回又全;又亏着官事担搁下来。但那丫鬟说,吃了锁阳丸,精是再不得出来的,可怜父母,只生小人一子,已被他绝了后代了!”素臣道:“不妨,他有兴阳酒、追阳汤,是专解锁阳丸的。现封在丹房内,只消取来,便可解救。我且问你,叶义士们是几时回来的?广西之事如何?”世雄道:“叶大哥是文爷起身就回的。广西贼首不打紧,听见去纠合赤身峒毒蟒大王,若这事一成,两广便难保了!”素臣跌足道:“我也只怕他这一着,但愿纠不成方好!靳家钱粮改道,我已察知,并有主意了;待李案事定,再合你说。你且仍回班房,衙役盘问,只说是问供,不可泄漏。”复想起随氏,到二更后,取枝令箭,叫松纹拿着在后远随,竟望女监而来。到了墙外,耸身而入,只见一间屋内两个女禁卒把随氏上了手铐,又要上拄棍。素臣暗忖:果然有此等事!因将窗户一片声敲响,吓唬女禁们歇手出看。素臣已越墙而过,忙打开狱官衙门,讨了匙钥,进监查视。见随氏两眼垂泪,手上铐子已去。查问女禁受贿谋命实情,女禁不承。因问随氏,随氏道:“不知他可是谋命,只方才把小妇人铐了手,又要上拄棍,忽听见窗敲响,才停住了。又听见老爷们来查监,就把手铐也开去了。”素臣向那狱官道:“大老爷吩咐散禁的人,女禁怎敢擅用手铐、拄棍?这还不是受贿谋命吗?这随氏及两名女禁,都交给你,明白听审!”狱官吓得抖战,跪地救告道:“这事一经大老爷们发审,两个女禁固然是死,连小官前程不保!公门中好修行,望老爷高抬贵手!小官情愿写立印信甘结,包管这随氏没事,今夜就打发小官妻子到监陪他同睡。两名女禁尽法痛处。只求老爷包荒,在大老爷跟前,不提起这事,感恩不浅!”那两名女禁,更是叩头出血的哀求。素臣也便依允。狱官真个写下甘结,用上司狱印信。素臣收起领着松纹进衙。
听鼓棚打到四更,独自一人出衙,至女监探视,果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陪着随氏吃酒,丫鬟捧着酒壶,屋内铺了床帐,然后放心,回衙而睡。次日,刑庭进见,密禀道:“昨日老大人发下田半千一案,卑职把帐簿指实,将原中套夹吓问,即据供招受贿袒证实情。后问又全,他竟口出妄言,说老大人诬陷他叛逆,已遣家人出击登闻鼓上陈,不日要坐反诬之罪,怎还敢来勘问我。”金相道:“他恃着劫去本章凭据,敢放肆;不知有府县卷供可凭,他不过加一劫本之罪。本院已续有奏折奏明,他如何抵赖得去?田案既有帐簿足据,复据中证供明,已同狱成。可将中证收监,田半千讨保候结便了。”刑厅答应出去,即去通知又全。又全大笑道:“他还在那里做梦哩!诬我劫本,请问有何凭据?明是他架的蜃楼海市,到了三法司堂上,怕就狡赖不去了!老公祖还在事外;府县两处,就难免听从串害之罪。又全身上的锁链,十日以后就要移到按君身上,他还说这满话吗?”刑庭出来,忙去通知府县。府县怕又全势力,平日俱与往来交结;此番因按君风力,发兵围捉,色势利害,认是奉旨密拿,且事起仓卒,不及通风,故随着按院查办。及知道并未奉旨,已是懊悔;复因搜出诰敕密书,事在难挽,故安心撇下又全。后被劫去凭据,怕有变头,才令刑厅借着田案两处探听口风。今被又全吓唬,三人怀着鬼胎,密聚一室,从长计议。刑厅道:“按君所恃,在府县眼同搜获劫本之事,又经县录供验伤;但又全声冤之本,必连府县都奏伤的。他仗着景王之势,又有靳公公作主,三法司科道岂肯为着按君,只怕凶多吉少!”知府道:“寅翁所料不差;但此时事在未定,我等将何以为计?”知县道:“按台那里只须照常行走。又全那里,当先去投款,说事起仓卒;势不由己;一等旨意下来,便都推在按台身上,只求他放下他们,单与按台作对,这事便轻可了!”府、厅想了一会道:“除此别无良法!”于是分头自去投款。
金相不知府县心事,日逐催赶造册。府县一则因祸福未定,不肯上紧;二则因又全家口田房窝铺极多,一时查不清头,故此担搁。无奈金相一日几次趱逼,只得把现在家口,并掖县境内房园、田业、盐、当字号,各铺银本,并本宅封贮各色米粮、金银、衣饰、器用等物,先攒成三本册子,送将上去。一面通知又全,说是催提紧迫之故。又全笑道:“风帆可扯满十分,这几日之内任他横行罢了!”每日轮指掐算,眼巴巴望着圣旨早到一日,早出监一日。
候至十四日,正喜出监只在早晚,却见狱官几遍进监查察,禁卒关防严密,家人一个不见进来,迥异从前光景。心上着慌,将声冤本章,逐字推敲;复想靳监势力,不信有甚变头。一夜胡思乱想,抓心挖胆,如坐针毡。到十五日,忽有禁卒递一字纸,嘱令密看,字上写着“揭奏进京,按院奏本先到一时,诰敕密札,已经进呈东宫,亲笔批转,不待复审,立时处决。靳监惟恐连累,设法自救不暇,不能为力。赵吏部更不消说。家人们在外打算,只有越牢一着,且往海岛躲避。幸今日停刑,已买嘱禁卒,三更后开锁,监墙以外,并城门内外,俱有接应。”等说。又全看毕,魂飞魄散了一会,忙把字纸咽在肚里。呆呆的策划,算来只有此着!暗暗的叫道:“仙爷,蒙你许送金丹,如今弟子命在顷刻,求你早来搭救!”又想今日正是五月十五,莫非真有救星?呆思痴想的直到日黑,才丢过仙人搭救的念头,守候禁卒通风的时刻。一更以后,外则提铃喝号,内则提牢司狱,时刻稽查。直等到三更以后,里边也少人查察。外边巡逻之声也有间断。两个禁卒走来,先把脚镣锉断,开去链锁,把九条大索,齐齐脱卸。又全将手铐用力一拧,登时两断。一个禁卒先搭好软梯爬过墙去,外边伸出一根竹竿,又全忙从软梯上墙。忽见监屋上跳过一人,月光照着,竟是相面仙人。心中一喜,就如失乳之儿,复见乳母,亡家之子,重返家园;喜到极处,正待叫出“仙爷”二字。却被兜肩一锤,不觉大叫一声,口吐鲜红,跌死在地。那人手执铜锤,如两道寒光,风驰雨骤,把墙外接应之人,打得抱头鼠窜,四散逃跑。着锤的便筋损骨伤,手断足折,一片嚎叫之声。把监中的禁卒,墙外的更夫,扎营看守的兵丁,往来巡绰的衙役,一齐惊起。一面飞报各衙门,一面把又全拍转,加上锁铐,并打伤在地的都锁起来。府厅营县各文武官,俱来勘验,墙外打伤共有七名,除又全外,一名禁卒匡命,五名家人。复将合监禁卒,营兵捕役,一齐锁起。查点监中罪犯,一个不少,只逃去禁卒匡生一名。当留丞、簿、典史、狱官及营役们,在监看守,府厅县同至察院衙门击鼓。金相又坐大堂,放炮开门。各官参见过,禀知越狱拿获之事。先唤又全勘问,又全只得直招,说是家人们在外边设谋定计,犯人误听越逃,实不知姓名人数。金相道:“你到此时还想庇护家人,夹将起来,怕你不招!但本院念你命在顷刻,不忍再加刑讯!”吩咐把禁子匡命夹起,问:“得受又全多少金银?同谋者何人?在监兵卒,内外更夫,是否知情?”匡命只得直供道:“小的弟兄轮值三四两更;李宦家人俞忠,许小的弟兄一万两银子,并带同逃走。小的弟兄该死听从!兄弟匡生在后,未经出墙,不知逃匿何处?在监兵卒,平日受他银钱,是有的;这越狱之事,并不知情。也没买通更夫。他家人们有会过面的,叫吴成、吴功,其余同谋的,不知有多少人,只求问现获的家人,就知道了。”因复带受伤的五名勘问,一名叫吴成,一名叫俞念,是家人;一名胡珠,是佃户;一名房有法、一名房有纪,是水手伙计;俱不吐实情。直到夹起,然后供出,系总管俞忠主谋,同谋者六十四人;在监墙外埋伏者,十二人;在城门内接应者八人;城门外接应者二十四人;在海口接应者二十人。并供出前次劫本亦是俞忠为头,同谋者四十二人;探卸者八人;埋伏劫夺者三十四人;也有家人,也有伙计,也有佃户,也有闲汉。录过名姓,天已平明。金相传到城守营员,请出圣旨,开读已过,委府县监斩。将又全绳穿索绑,押赴市曹,跨上木驴,凌迟处死。一面写本,将越狱被获处决之事奏闻。一面出批严缉未获各犯。把匡命等六人,俱发下死囚牢里。在监兵卒、更夫发县分别枷责。
发放已毕,掩门退堂。且道,又全既已劫去诰敕密札,何以又有敕札进呈?却系未发本之时,素臣预料有劫本之事,故令赍奏官空身先走,用五色花绢,誊着诰命,复誊出几封密札,另写奏折,装入本箱;俟劫去后,才令金砚同一老走奏折的家人出城。素臣是日在于高处了望,如无人劫夺,即护送出境,把另本誊敕掣回;如被劫去,查系誊写,再设别计,则真本已经奏上。那知又全果入牢笼,又不辨是誊写,即行烧毁;自谓逆迹已灭,安心候旨,不复更施狡变,不知已中素臣之计。金砚行走如飞,却因不谙投本,故慢慢的随着家人们,走了七日才到。得下旨意,金砚即先赶回,于十四日黎明进署。金相与素臣跪领开看,是:
所奏李金,淫荒惨恶,性与人殊;查阅伪敕逆书,反形昭著;着即凌迟处死!其家口,除正妻外,均照所奏,分别查办,并赐上方剑一口,许便宜行事。该部知道。钦此!
外东宫密谕一封,上写着:
览笺,得除大逆,复知文先生音耗,喜极反沾襟矣!迟恐生变,故即据奏施行。李案一定,当驰驿来京,将以北门锁钥相委。兼欲急晤文先生,并商国事也。景藩已敕直抚密办。相见在迩,诸不备及。年月日谕。
两人俱叩首谢恩,感激涕泣。素臣道:“今日明日,俱是停刑日期,当加意巡徼,防其劫牢。”因令金相密谕中军府厅营县等官,督率兵役防守。素臣两夜俱带金砚至府监,不时巡查。十五夜又全越狱即被擒获,皆谋定于先故也。又全处决以后,素臣即修札与玉麟,着金砚飞递,务期早至,择定五月二十五日起马复命,令玉麟料理赤瑛夫妇进京之事,约于德州等候。将又全男仆发府县勘问,并催趱外县庄田店业清册。田半千一案,令刑厅据簿证成招。将各女犯提至察院,金相出堂亲勘。素臣在屏后逐个看去,择其面貌慈善而有福相者,暗暗记认,除随氏外,记有十二名;诸妾则六姨陆氏,十四姨林氏,十六姨柏氏;歌姬则桃枝、玉荷及王氏、紫绡;丫鬟则金枝、晚香、春桃、秋葵、夏莲、冬梅。其金枝、晚香两名更觉幽雅;眉目之间,亦似未曾破体。其余不甚妖冶者,暗记下五十四名。俟金相退堂,即于点名单内记出。
次日,刑厅审拟田半千一案,府县录家人口供俱到。田案,厅拟原中俱枷号两月,责四十板,追出原赃入官;田业给还半千,作前去两年租籽;余依拟完结。查原造家口册内妻一口,妾十六口,歌姬二十四口,丫鬟二百十二口,仆妇八十六口,男仆四十二名,家僮八十三名,男女幼孩共五十三名口。核入各审口供,将妻杨氏及知又全逆谋之四姨陶氏、五姨柳氏,俱拟发功臣家为奴。大姨、三姨、八姨,俱系钱债准折,现有亲属,照原本追价,给亲完聚。其余诸妾,亦系准折逼抢,现无亲属,变价入官。歌姬、丫鬟、家僮有仆人所生及有亲属者,追价给亲;无亲属者,变价入官。家僮内知情者十二名,拟斩,归入劫本越狱案内完结,余三十名,及仆妇八十六口,俱变价入官。男女幼孩,俱给各父母收领,食精之巫明释放回籍。将板壁上诗字削去灭迹,与一切器用什物,变价入官。定下本稿,却不发出,到二十日一早,金砚进衙禀知玉麟已到,然后发稿出去,定了招册,暗令玉麟分遣家人伙计,具呈投买。当将随氏、陆氏、林氏、柏氏、桃枝、玉荷、紫绡及金枝等六名丫鬟先行给领。次将记下的五十四名丫鬟,陆续买出,玉麟有大洋铺在城外,暗暗运送,分房住下。
二十一日,素臣吩咐松纹,封去丹房内取那酒药,自己带了金砚,约了世雄,俱至玉麟铺中,叙说别后之事。因向世雄道:“山庄内众兄弟,除元、宦二人外,俱无妻室。不特起居不便,于天地化育,祖宗嗣续之道,俱有违背。故托白兄买下这些女子,内选十名,要送给你们妻室;二十四名做婢女;余三十名,可选头目中有功者,赏给为妻。”因把各女人都唤出来。随氏见了素臣,如见父母一般,跪下哀哭拜谢。六姨、十四姨、十六姨,及歌姬、丫鬟,都相顾错愕。素臣才把自己姓名,及被人救出等事说知。大家如梦初觉,跪地磕头不迭。世雄道:“蒙文爷恩赏小人,不敢代众兄弟辞谢,小人也不敢领赏。但小人前与歌姬同宿,知道他性情,待小人也极好;只求把这王氏赏给小人为妻,感激不尽。”素臣道:“我原看这女子面目慈善,兼有福相;你既愿要他,我已令人去取酒药,晚间送你成婚。我今日并不进衙,明早讨了下落,才得放心。”因指着随氏、林氏、陆氏、桃枝、玉荷、春桃、秋葵、夏莲、冬梅道:“此九女俱有福相,随氏尤有恩于我;你可向奚大哥说,将随氏收为妻室,余八女配与众弟兄为妻。这金砚交给你带去,听奚、叶二位调遣。现在靳监京饷,改从回家粮船上寄下,非此人不能取;你们暗中保护着行事,便可供山庄之用。”因唤过十六姨,向金砚说:“此女配你为妻,也是今日成婚,三日后随同叶爷,护送各女眷前往山东。”金砚跪地垂泪道:“小的指望长随老爷,怎发放到别处去?”素臣道:“你在山庄效劳,就如长随我一般!他们俱是我心腹,我有用你之时,即来取你,非发放你也。”金砚方收泪磕头谢赏。当将金枝、晚香二人,令玉麟安置内室。与玉麟商议道:“弟请吾兄来,一则为代买这些女子;二则奉求吾兄一事。前日查阅又全家产各册,单是本县,已有一二百万;海中龙蚌相斗,海边田亩民居,俱被漂没,登、莱两府被灾者,什居三四;弟欲把又全产业奏留,专买粮食,即将又全各处房屋,改为官仓,设大使二员经管,为平粜赈济之事。欲举吾兄为监临官,以督理之;不特百姓受惠,岛中仓储,亦可乘官买之便搭运,较之私买,更为妥便。不识吾兄以为如何?”玉麟沉吟道:“此事有益民生甚大,兼以吾兄之命,弟何敢辞?但弟系本地人,为本地之官,殊有未便!”素臣道:“专司仓务,不涉民事,正自不妨,只消于本内声明可也。”
午后,松纹送了兴阳酒及追阳药丸来。玉麟办起酒筵花烛,内外欢饮。素臣与世雄俱吃兴阳酒,即往澡室追阳汤内洗澡。素臣略洗即起,世雄洗至兴发,方与紫绡成婚。这两个旧交,但从前还是虚套,此番得承实惠,新娘之喜可知;新郎已绝生育之念,此夜露滴牡丹,涓涓不断,更自快活非常。金砚向素臣磕头进去,与柏氏成婚。这两个是新交,金砚走跳如风,矫捷可知,柏氏翻滚如球,灵便可想,钻天动正配了满床飞,更是天生一对也。次日起来,两对夫妻齐到素臣房中叩谢。素臣问世雄:“兴阳酒、追阳汤效否?”世雄涨红脸道:“真个有效!以后如能生育,皆文爷所赐也!”素臣大喜道:“既如此,我便放心进衙去了。”因嘱咐玉麟将金枝、晚香先送回,领着松纹等出门,只见一座石牌坊前围着百十人,坊脚下倒有一个女人,满面血污。素臣仔细看时,竟是又全第三妾焦氏。正是:
极臭壤中生瑞草,最污泥内产奇葩。
●第八十七回 五日抱两王子医法通神 一旬产四男儿麟祥旷世
素臣问众人时,方知焦氏因县里传了亲属,着追原价,有典商出银五十两,买为姬妾。焦氏不愿改嫁,撞死在这石牌坊脚下。素臣看焦氏伤非致命,面色红活;问其家,即在牌坊之旁,因令人抬回家去,请医生看视。身边挖出几两银子,令其父调养,明日赴察院衙门回禀,免追身价,给与养膳。其父焦良,问知是按院亲戚,跪地磕头,连声答应。素臣进衙与金相说知,感叹不已。
是日,府县呈送又全外县产业册,素臣查阅,约有百余万。因将前册并核除珠宝、军器、盔甲等物造册解部外,其余米粮共三万二千余石,金银及银本、田庄、衣饰、器用、家伙,估值共银二百五十余万。请将一百万归入藩库报销;将现粮三万二千余石,尽数赈济登、莱两府沿海受灾贫民;将一百五十余万,赴丰收地方采买米谷留于莱州,作为常平,存三粜七,以平谷价,丰年仍存七粜三。将又全城乡房屋,改为仓廒,名大恩仓;设仓大使二员专司出纳。保举原任迁江县丞白祥为监督。一面出本,一面即令府县遵照查办。次日,焦良来回,其女已能饮食;医生说,半月内可愈,并送药案进来。素臣看过,问金相借银三百两,交典具领,每年出息三十六两,令焦氏逐月支用,听其守志;身后即将本银为殡葬祭用之费。查他的身价,止三十二两;金相捐俸一并发县,免其追缴。发放过去,料理起程之事,一切未结之案,催趱完结。府县改派了两名杂职,署大恩仓大使;启请玉麟为监督,亦于二十五日上任。隔晚,投揭禀见,请进内衙,玉麟拜谢保举之事,金相拜谢入赘之事,设席款待。玉麟向素臣道:“今早已打发世雄等起身。金枝、晚香那日已差送回家,同小女一处进京。弟择于明日到任后,即会同地方官查办赈事;旨意一转,即差人赴辽东采买。岛中会银不必送去,弟先垫银九万买了米谷,分运各岛,俟各人陆续归还。”素臣道:“如此最好!”金相见玉麟相貌不凡,俨如关公一般,气度亦甚豁达,敬重非常。玉麟见金相诚厚谦和,几如明道一般,置身春风之中,尤深仰止。因顾官箴,不敢久饮,至晚即散席辞出。
次早,即发扛起身。合城绅士百姓,俱感激按君除了大恶,又奏留数百万银米置仓赈粜之德,制衣脱靴,设帐祖饯。攀辕卧辙者数万人,填街塞市,轿马不前,沿路耽搁,是日止行十里,即便歇下。金相见素臣便拜道:“吾兄之功,而弟尸之惶愧死矣!”素臣辞谢,因道:“民情如此,前路亦有阻滞;明日当起四更,紧赶两日方好。”金相密令备下火把,一交三更即起饱餐而行,方免了百姓们拥留之事。到了济南,将印交与巡抚,驰驿趱行。走了两日,已到德州。赤瑛来见,禀知家眷早到一日。素臣道:“你们两处暗暗知会,先后而行,我起早赶至景州,探听景府消息,仍至阜城一处下店。”是夜赤瑛与金相同铺,讲了一夜的话。素臣于四更起身,走到景州,日才初出,王府前冷落无比,只有一个老太监坐在地上看门,素臣问着邻近,才知道奉旨搜拿,把罪名都推在长史身上,将吴凤元凌迟处死,凤元之父天门处斩,妻妾俱给功臣之家为奴;景王革去护衙,贬为公爵,禁止交往,故府前冷静如此。素臣暗忖:果被逆藩掩饰过了,殊属可惜!在大道边,等候金相同行。
至六月初四,已抵芦沟桥。东宫差内监伺候迎接素臣,素臣惶惧感激。于初五日五更起身,平明进见,到宫门外,即见长卿、怀恩伫立迎候,正欲握手。长卿道:“殿下在殿立候,特命弟出代迎,不可迟滞!”素臣惶惧愈甚,鞠躬疾趋,两人引至便殿,东宫降阶而俟。素臣汗流浃背,俯伏在地。东宫亲手搀扶;进殿行礼。见素臣黄面,与图画不同,疑而致问。素臣以实奏对,即行谢罪。东官道:“此孔子微服过宋之意,有何罪可谢乎?”赐坐、赐茶毕,先问入辽以后之事,素臣一一奏毕。东官以手加额道:“此天以先生赐孤也!先生为国忘身,屡濒于死,剪除奸逆,培植忠良,功莫可纪!前日奏留李金家产,设立常平,为国家救济贫民,培养元气,孤所深感!已拟旨特授白祥为户部额外主事,监督大恩仓;并将拟归藩库银一百万两,亦留作粜谷之用矣!景藩之事,孤深悔事机不密,被其先备将一切叛逆书札,逮禁器物,俱行销毁;将长史吴凤元下药,蒙不能言,把李金伪敕逆书,俱推在他一个身上。寡人明知其诈,因叔父之亲只得糊涂完结。使一切逆党俱得幸免,是先生之成功,而寡人自败之也,岂不可惜!”素臣答道:“李金劫本之后,必先送信景王,非殿下不密之故也。”东宫瞿然道:“非先生之言,寡人几屈无辜矣!寡人未见及此,把一个素信之内监,软禁在宫;因其日只有此一人在侧,故疑之也。”因命内监,速传令旨免之。复起立拱手说道:“寡人渴望先生之来,有三事奉求:一则皇上病势缠绵,求赐良药;二则宦寺煽祸,国势阽危,求现在急救之法;三则政令失常,元气伤耗,求将来培补之方。望先生不弃愚蒙,开诚详示,天下幸甚,国家幸甚!”因先把成化帝得病之由,太医所用之药,及现在病势,详悉说知。
素臣顿首道:“殿下不坐,臣不敢对!”东宫只得坐下,命怀恩扶掖素臣入座。素臣立对道:“皇上之病,乃近女太骤,阴胜阳衰;太医急于扶阳,反增亢暴。臣以为停服药饵,但饮米饮,屏去宫女;于王子或宗室中择五六七八岁壮旺童男一名,拥背而卧。俟阳气稍复,烦躁稍除,始进稀粥。再选一名,伏于胸前,抱之而睡。俟烦躁全除,阳气大复,再进粥饭,撤去幼童,庶可瘳愈。”东宫因素臣立奏,亦仍立听,至此始坐,复命怀恩坚扶素臣就坐说道:“先生所言病情,丝毫不错;疗治之方,自必见效。怀恩可先进宫去奏闻娘娘;寡人随后即来亲奏。”素臣复奏道:“目前急救之法,若能因亲政之便,暴其阴私,传旨废斥,押赴凤阳看陵,在道处死,此上策也!”东宫涕泣,谨谢不能。长卿道:“洪文亦曾进此言,奈皇上非此人寝不安,食不饱;殿下纯孝,虑伤皇上之心耳!”素臣道:“除此一法,别无良策;惟有暗暗消磨其气焰,刻刻防备其奸谋,一毫不露圭角,一切且为宽容,俟臣遍历天下,收罗豪杰,鼓舞人心,剪除逆党,渐衰而渐胜之。但奸人近在肘腑,宿卫单弱,深属可危!臣有两童,一名奚囊,一名容儿,奚囊两妻,一名玉奴,一名阿锦,容儿一妻,名赛奴,俱谙武艺;欲进与殿下,令两童在外教习内监,三婢在内教习宫女。复有一友名熊奇,武艺出众,膂力过人;令其出入随侍,以备非常。此二童三婢,年俱幼弱;此一友貌颇呆拙,不为奸人所忌。惟殿下裁夺!”东宫大喜道:“寡人久有此意,惟恐反得奸人党类,养虎贻患!先生所信,更复何疑?但先生婢仆想亦不多,虽系暂借,必缺于用,寡人当别筹以补。”素臣辞谢。因复奏道:“殿下欲求培补之方,则《大学》、《中庸》两书俱在。体《大学》之矩,而与民同好恶,用人理财,胥得其当,天下无不平矣。体《中庸》之九经而贯之以诚,择善固执,而达道无不行矣。达道行,天下平,而元气有不复者哉?”东宫道:“《大学》、《中庸》,同一圣人治天下之道,何以各立名义,绝不相同?”素臣道:“八条目中,诚欲修齐治平之道,即《中庸》之尽性参赞,形着动变;九经中,非用人,即理财,皆与民同其好恶,即《大学》之矩,特详列其目,而复指其事,著其效耳。其事即同好恶,理财用人之事;其效即同好恶,理财用人之效,非有二也!《大学》由意诚而至治国平天下,顺而推之也;《中庸》由为天下国家而至诚身,逆而推之也;顺逆虽殊,而俱归重一诚。其入手工夫,则大学之格物致知,即中庸之学问思辨也;由学问思辨以力行,弗得弗措,而尽百倍之功,则愚者必明,柔者必强,而可进于诚。诚则能体《中庸》之九经,而形著动变,尽性参赞,即能尽《大学》之八条目,而身修、家齐、国治、天下平;此在困勉者且然,况学知利行者哉?殿下有生安之质,然必不恃生安,而并不居学利,日求尽困勉之功,则诚可见,而《大学》、《中庸》之理可尽,二帝三王之治,不难再见于今日矣!臣冒罪易容恐有漏泄,不能久侍帏幄。启沃之事,愿一委之洪文,必能补益高深,不特元气可复,而上理亦可臻也!”东宫起立,拱手致敬道:“先生论,一以贯之之论也;先生之学,内圣外王之学也;寡人虽不敏,请事斯语矣!至寡人之愚暗,得稍有知识者,洪卿之力也!久资以启沃之事,况重以先生之教乎?先生欲遍历天下,为国家除奸剿逆,寡人岂敢留滞先生?但欲慰经年渴想,受片时教益,亦须屈留数日。依先生之法,调理圣躬,亦必俟效验,先生在路,庶可放心。”素臣顿首受命。复奏谢赐放璇姑之恩,东宫亲手扶起,内侍摆上酒筵,东宫令长卿代陪,自往正宫。
太后、皇后已屏去宫女,单留两个老宫人、小内监伺候;选了一个王子,送上御床,拥背而卧;停了汤药,但进米饮。东宫屏息体察病势,至晚回宫;即向素臣致谢道:“圣躬余月来未能睡卧,今得先生神方,未申二时竟得安睡,余时亦不甚烦躁,感激不浅!”素臣惶恐辞谢。是晚设席,东宫亲陪,因久经减膳撤悬,故但清坐密谈,至二更始进后宫。怀恩复陪坐,听到四更,喜道:“得闻先生一席之谈,不枉为人一世矣!”素臣问及谢红豆,怀恩道:“三日前回湖广矣。此女中神童,亦女中贤者,他只服得老先生一人,连洪老先还不甚在意哩。”素臣怃然道:“连长卿兄都不在意,又可谓女狂士矣!”
次日一早,金相朝谒,东宫传旨,升授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代巡北直,兼按九边,赐上方剑,便宜行事,欲发令旨,令其走马上任。素臣奏道:“皇甫毓昆年逾四十,尚无子嗣;臣特为买一女,欲送彼为妾。因殿下遣内侍远仰,臣仓皇进宫,未与说明。求殿下少宽其期,容其纳妾后行,受赐不浅!”东宫道:“先生既有此美意,寡人即当成之!”因问:“其女何名?现在何处?”素臣道:“其女金枝,现在毓昆寓所,特未知臣之意耳。”东宫命怀恩传令旨,将金枝赐皇甫毓昆为妾,撤莲烛以宠之;宽限七日后出巡。素臣复奏:“臣妾之父任信,亦年过四十无子,臣亦买一女晚香,欲送为妾。”东宫不待说完,即问:“晚香现在何处?”素臣道:“亦在皇甫毓昆寓所。”东宫道:“寡人知任信与先生至戚,常优礼之;其人系读书之士,但少刚耳。怀恩可并传令旨,将晚香任信为妾。密谕使知文先生现在宫内,可也。”怀恩领旨而出。东宫仍赴正宫候安,至午后回宫,复向素臣致谢道:“圣躬较昨日更胜,可望愈矣!”
次日黎明,即亲至素臣卧处,谢道:“一早有宫监来,说皇上一夜安睡,精神更胜,昨日已进稀饮,耳目俱能视听;先生真圣于医者!寡人进宫,当添一幼童抱卧。连日因贪听先生讲解,有许多奏章未览,问安之后,即拟并日夜之力,以清尘积。已命内侍驾车,密送先生至皇甫卿寓中,如欲晤任信,亦即一往。明日午后,再令内侍来接,便当畅聆教益也!”素臣叩谢。暂别长卿道:“可惜日月、介存、正斋俱不在京,不得握手,一叙离思耳!”因上车出宫,至金相寓中辞谢,内监回宫,即与金相作贺。金相亦道谢。素臣道:“尊嫂发怒之时,老兄不似季常一般,埋怨东坡,也就够了,怎还敢劳谢?”金相大笑道:“弟尽学得来季常,拙荆却再学不来柳氏!承兄之赐,弟之喜尚浅,而拙荆之喜独深;原说俟吾兄来,要领着金枝,出来拜谢哩。”茶罢,先是赤瑛夫妇拜了。然后金相夫人余氏,领着金枝出谢,拜毕,坐定。余氏道:“拙夫四十无子,妾身日夜忧心,屡劝置妾,坚执不从。若非老伯高情,重以东宫之命,事必不成!将来若得生育子女,接续宗祧,皆老伯所赐也!东省诛逆之功,皆出于老伯,而妾夫冒之,得膺特擢,兼赐尚方。畿辅之地,耳目最近;若不求老伯终始主持,则所见不如所闻,不特同朝指议,亦辜宫之恩!妾身今日一则拜谢金枝之惠;二则玉为妾夫定指南之车!伏惟垂察!”素臣看余氏是一位福德之相,出言井井,大有经纬;暗忖:有其夫,必有其妇!因答道:“金兄自裕经济,何庸文白赞襄!前日又将遍历天下之意,奏知东宫,更不能久羁一省。愚意欲随金相巡历各边,即由陕入川,至云、贵、两广折回内地。军旅之事,自问稍娴于金兄;当奏知东宫,先按各边,次按直隶,使各边士气军装,一为改观,亦可少尽文白之心耳!”金相及余氏,俱感激致谢。早膳毕,即至任公寓所,任公夫妇欢喜非常道:“若非昨日先知贤婿到京,今日忽见,还不知喜到怎样哩!”素臣见严氏欢天喜地,便自放心,说道:“小婿因岳丈年过四旬,未有子嗣,在家与小姐商量,欲劝置妾。适在山东,见金枝、晚香二女,姿容幽雅,性格温柔,故托皇甫兄家眷带进京中。本拟见过岳丈、岳母,从长计议,将一女送与金相,留一女服侍岳母,察其可用,然后收房。不意东宫欲令金相走马上任,小婿一时匆迫,说出二女;东宫立时传旨赐婚,阻挡不及。望两大人曲恕小婿冒昧之罪!”严氏道:“你丈人是感激不过的了,妾身初念,原有些紧着贤婿,该通知一声,不该骤然竟以东宫之势来大压服。后转一念,想贤婿本意,却为任氏宗祧起见,非有他故。加以晚香性格柔顺,妾身自两女嫁后,寂寞无聊,昨晚今早在房服侍,颇称我心;遂把错怪之心,变为感谢之念了!何况贤婿还有这许多委曲,更有何罪可恕呢?”素臣因把出门时,湘灵嘱寄家信之言述知。严氏道:“今年二月,趁东方翰林之便,打发酆升到江西,四月里回京,知道两个小女得了外甥、甥女,产中幸俱平安。”素臣忙问:“小姐是几时分娩?所生是男是女!”严氏道:“你原来还在不知。是贤婿的福气,你已添了四位令郎了!”任公道:“还有奇处,四位生日俱同一旬;令正所生名麟,在元旦;大姨所生名凤,在初五;二姨所生名鹏,在人日;小女所生名鳌,在初九。四母皆平安,四男皆岐嶷,太夫人每日往各房看弄诸孙,快乐无比,真贤婿之福也!”
素臣忽闻连举四子,母子平安,已是喜慰;兼闻水夫人弄孙之乐,心花顿开。因请香烛,向北叩谢天地,向南叩谢祖宗,快乐非常。丫鬟们摆上茶点,翁婿三人,各述别后之事。任公夫妇惊异不已,素臣复述世雄之言,任公夫妇方才恍然。任公道:“怪是初见廖宦,我还没谢他周旋之事,他反百倍殷勤,原来是这三千两银子的缘故,真可叹也!”素臣道:“岳母前在江西省城,见小婿易容,深为惊骇;此次何独不然?”严氏道:“一则前回面色,更觉渗濑;二则那时但识贤婿之面,面色一变,便全不认识,以后常见,便连骨骼身材声音笑貌,俱认识了。加以晚香说起贤婿是金黄面孔,已早知为易容;故毫无惊异也。”因命晚香出见。晚香仍欲叩头,素臣力辞,以小礼相见。素臣复问:“岳母说趁东方之便,莫非始升已回江西?”任公道:“他因未家大小姐服满,急欲回去成婚,兼为未公营葬;故于二月内告假回去。”素臣道:“他尊翁托我令其告假,亦是此意。只未老伯丧葬,不能料理,少尽此心,为歉然耳!”午后,设席款待。素臣于席间将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之意,打动任公。严氏极力怂恿道:“此时谏官,如何可为?女婿所见极是。”任公本少宦情,兼由夫人作主,遂定主意道:“告官颇易,只故乡毫无产业,又无亲族倚耳。”严氏道:“两女俱在江西,我意欲于丰城暂觅一椽,俟将来得子长成,再回祖籍。我尚积有数百金,可供饣粥,相公但请放心!”素臣道:“浴日山庄房屋颇多,可向东方先生借住;始升成婚后,洪儒独住此大宅,嫌于土木胜人,亦可同居。但凭两大人主意。”严氏道:“贤婿处尚有令兄同居,洪儒处别无外人,且人少屋多,他两个少年,得我们去照管,尤为两便,竟定了主意,与二小姐同居便了。”任公唯唯称善。是夜讲至二更,素臣屡屡催促,方才进去。松纹服侍素臣上床,问道:“小的在皇甫老爷处,一无差使;明日爷进宫去,可带小的进去服侍。”素臣道:“宫里有宫女承应,如何可带你进去?你在外无事,正好依着口诀,熬练气力,但不要勉强,以致受伤就是了。”
次日早膳后,即辞别任公、任母、至金相寓中。定下先按辽东,回来按蓟州、宣大、太原、固原,次按榆林、宁夏、甘肃曲甘肃至临洮分道,金相回直,素臣入川。午后,内监驾着关防车来接,素臣忙上车入宫。东宫接见,极口致谢道:“皇上病势,十去七八;尘积之事,亦俱清理;可畅聆先生之教矣!”因把平日所疑,一一请质。素臣随问随答,如犀分水,划然而解。讲到入席,已把东宫积疑,消释大半;至席散,则平日之疑,已尽释矣!东宫叹息道:“人之才质相悬,高下隔越,乃至如此!此数上事,毋论宫僚讲官,皆仍俗解,即洪卿亦得半而未究其全,粗言而未抉其奥,寡人竭力深思,至数年之久,而钻索俱究者;今得先生数时之教,即无不涣然冰释,先生真非常人也!”是夜,东宫听讲,直至四更。
如此两日。至初十日午后,东宫复大设宴席,款谢素臣道:“皇上今日已起床矣。寡人谨遵先生之法,撤去王子,恭进饭食。午前令太医诊视,说病已全去,只需调养,十日后便可起居照常,皇上大喜,已定于七月朔视朝矣。计自初五至昨日,不过五日,奏效之速如此,先生真神于医者也!”是夕,张灯鼓乐,虽不演剧,却命四个宫女,清歌侑酒,东宫亲起行酒三巡,初更始撤。命设竹簟,开北窗,拔冰茶,雪瓜藕,请素臣讲《中庸》。素臣道:“《中庸》之支分脉贯,句栉字解,由天入人,由人入天,讲官自己详言之;有不能详者,洪文必已详之,巨无庸赘。臣请将《中庸》二名义,为殿下陈之。中之名,肇于《虞书》;至孔子,加一庸字,佑启后人,砥柱异学之功,贤于尧、舜者远矣!盖凡言中而不出于庸者,皆非中也。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极之,即以位天地,育万物。无忌惮之小人,及索隐行怪之徒,则视庸德庸行,或以为刍狗,或以为金屑,或以为老生常谈,而弃之荡然矣!中庸抑贤知之过,同于愚不肖之不及,而决言登高之必自卑,行远之必自迩,以见不庸者之必失中。而篇首以小人而无忌惮,预为老、佛定一名目,则不特不庸,而且反乎庸,不特失中,而且反乎中,较索隐行怪者,罪有更甚也!故天地之化,有生有死,圣人知之,而存顺没宁,庸也,即中也。老、佛则贪生怕死,而言长生,言在觉矣,皆隐怪而非庸也,即非中也。后世援儒入墨之徒,能百变其词,以乱圣人之中;而独不能一试其巧,以乱圣人之庸,卒使圣道与异端如黑白之判然,皆庸字之力也!不然,则老之窈冥昏默,佛之如如不动,后人皆得以附于尧之执中,舜之精一矣!是则庸之一字,及圣道万里长城,孔子发之,子思子畅其义以成书,而一切异端异学,皆无所置其邪喙,臣故曰:贤于尧、舜者远矣!”
东宫肃然起立,拱手赞叹道:“此论不特耳所未闻,亦目所未见,先生亦圣道万里长城也!”坐下,复问:“子思本言中和,而即变和为庸,庸与和有分别否?”素臣道:“发皆中节,故谓之和;而所谓中节者,皆庸言,庸行也。惟庸故能和,舍庸求和,即异端之和,而非圣人之和者也。自私自利之见,蟠结于中,岂能有育万物之理乎?和之一事,尤异端可假托;子思子为判别邪正起见,故变和言庸,而其实庸即和也,和即中也。朱子言《中庸》之中,实包中和之义者,此也。”东宫赞不容口,复问:“异端如老子,古之贤君有本以为治者;先生以为黑白之判然,请详其义?”素臣道:“真西山云:老氏之言,所该者众,养生则神仙方书之所自出,阴谋则申、商、韩非之所本,放荡至刘伶、阮籍而甚,清狂至王弼、何宴而极,皆以惑世乱政,斫丧生民,亦既详言之矣。惟许其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曰无为民自化,好静民自正,无事民自富,无欲民自朴,无情民自清,为近理之言,而云曹参、文帝以之治汉,君子有取;则臣不能无辩。老氏之言,千变万化,其旨皆归于清净,其念皆起于贪生。其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即用之不勤之养生,即欲夺固与之阴谋;其曰无为民自化等语,即大道废,有仁义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之意;实放荡之宗,与圣人无为主静等义迥别;而要其旨,则专归于清净,其功则皆用以养生。西山先生谓君子有取,固未识老氏之隐也。盖圣人之慈,慈于人;老氏之慈,慈于己。圣人之俭,俭于度;老氏之俭,俭于情。圣人先天下而忧,与老氏之不敢为天下先者,异矣。圣人无为,用人则逸也;老氏之无为,弃礼蔑义也。圣人之静,戒慎恐惧也;老氏之静,去知离形也。圣人之无事,居敬行简也;老氏之无事,居简行简也。圣人之无欲,一私不扰也;老氏之无欲,一念不萌也。圣人之无情,顺万物之情也;老氏之无情,绝万物之情也。其言之似是,如莠之与苗;而其旨之背驰,如吴之与越!臣故曰;如黑白之判然也!曹参、文帝当暴秦之后,百姓深受鞅、斯之惨,酷楚、汉之兵争,得一中材,即可致治,而适承之以安静,且蠲租赐复,岁不绝书;小康之治,岂老氏之功?而其受老氏之害者,则千古所未喻也!当其时阡陌之开未久,则畎浍沟涂之迹未尽湮;焚书之祸旋消,则老师宿儒之传未尽失;诚得一圣人之徒,为之补偏救弊,兴废举坠,则井田可复,礼乐不亡,而唐、虞三代之治可致!乃徒师老氏清净之意,因陋就简,谦让未遑,遂使阡陌之制,绵蕞之规,百世守之。盖自井田废,而天下无至治;官礼废,而万世无朝常;岂不惜哉!”东宫瞿然失惊,起立而道:“老氏之缪于圣人若此,非先生言,如处暗室,孰能见之?受赐为不浅矣!”说毕,复坐,问:“佛氏荒唐,寡人自幼即受覃吉之教,稔知其妄;但其教数千年不灭,且古今自天子以至于庶人,皆仆仆亟拜,彼能安受之者,何故?”素臣因把西湖上辟和光一番议论,大同小异的奏对出来,东官方恍然大悟道:“此千古至言也!其人已死,其鬼不灵,仆仆亟拜,真小儿之痴愚耳,与彼土偶木偶何与?老子之号为三清,居天帝之上,亦犹是而已!”
东宫正在叹赏,忽见两个宫女,慌慌张张的,赶到东宫身边,不知说甚言语。但见东宫惊惶失色,两泪交流。正是:
尽扫妖氛见白日,忽惊龙腹透红霞。
●第八十八回 医怪病青面消磨 受奇荣白衣发达
东宫垂泪拱立说道:“寡人止一幼子,忽生赤游丹毒,因恐亵渎先生,故但命太医治之;此刻腹胀气喘,竟垂危矣!寡人艰于得子,故圣父、圣母,俱钟爱此子非常;圣躬初愈,倘闻凶信,必致反复!寡人此时心胆俱裂,正妃欲屈先生一视,不知可否?”素臣道:“丹毒入腹,法在不治;但宁治而不效,毋弃而不治,臣愿急请一视。”东宫大喜,忙陪素臣进去。见一未满周岁的王子,仰卧竹簟之上,毒已入腹,肚皮发胀,气喘目定,命在顷刻。东宫见此光景,知己无用,泪如泉涌。素臣用指推脐,见脐尚未硬;因道:“快取三钱川连,七个核桃,煎浓灌服;另煎甘草汤,于丹上洗拭;一面速觅陈胞衣水来。”东宫令宫监、宫女依言速办。留素臣同坐于侧,监看灌治之事。
须臾,药已煎好,依法灌洗。谁想药超入口,不能下咽,盘出口角,挂下颈边。东宫不觉出声哭泣。张娘娘在屏内,也不禁呜呜而泣。素臣命宫女将王子头略侧转,流去口内之药,再超热药入口;丹上不住的洗拭。如此三次,已咽药一口入喉,东宫惊异。宫女即忙超药,素臣止住,看着入喉之药,已进为脘,复令超药入口。如此一匙一匙的,灌有顿饭时,王子忽然哭出一声,眼睛转动,喘息稍舒。素臣大喜道:“殿下恭喜,王子可生矣!”一面令宫女暂停灌药,恐致呛吐。杀宫及正妃,奏素臣如神明,闻可生之言,都不觉破涕为笑。怀恩说有胞水,素臣忙令宫女撤去甘草汤,将胞水拭上,复灌药数次,约尽八分,胞水拂拭,至五十度。看那王子,腹胀已消,气息调匀,面色红活,与前大异。素臣令停了药,俟其欲乳与饮,但不可多与。丹上则仍用胞水,缓缓拭之。说毕,辞出。东宫亦随素臣而出,深揖致谢道:“方才喘息之状,命已临危;若非先生,无论寡人有丧明之戚,只这凶信一入宫去,岂不惊坏了圣父、圣母?皇上久病乍痊,更难当此逆境!先生之功,宁有涯哉!”素臣顿首谦让。洪文知王子更生,亦顿首称贺。东宫喜极,命重设酒果,为通宵之宴,令怀恩取过文房四宝,问素臣母兄妻妾姓名履历生年月日,一一写出。写到三妾来历,东宫道:“岂止坐怀不乱,更胜柳下之和矣!先生与东主旭亦有亲谊,此人亦佳士也!”写到新生四子,东宫举手加额道:“先生止一妻三妾,而一旬之中,连举丈夫子者四,此旷世麟祥也!先生神于歧、黄,必有种子奇方,不识可赐教否?”素臣道:“臣虽略识医理,无病从不敢服药,即平常小恙,亦止避风寒,节饮食,省勤劳,待其正气自充以祛之,而不敢骤服药饵。举此四子者,乃会逢其适耳。臣闻寡欲多男,故于妻妾间,按其经期,每月止同房一次,此外实无种子之方也。”东宫连连点首道:“此即种子奇方,寡人当书之于心!”须臾,天明,宫女出报:“王子连日乳不下咽,呻吟啼哭;方才已食乳安睡矣。”东宫大喜,命内监取大杯斟满亲手立奉三爵,复请入视。素臣略看一眼,即道:“今日仍用前药煎浓,但只须服十分之二;丹上仍以胞水洗拭,以红色退至九分为度。大约明日即可痊愈矣。”
东宫执手嗫嚅道:“先生既治痊圣父之病,复救活此儿之命,寡人父子,俱受先生大恩,将何以为报也!古人去;既得陇,复望蜀。寡人今日真有无厌之求,因侧妃真氏得一怪病,太医屡药不效,其怪愈甚,不敢亵越先生,故连日未曾启齿。今见先生手到病除,此妃兼与先生有戚,平日敬先生如神明,正妃又为代求,不识可屈先生一诊否?素臣惶恐道:“殿下之命,臣何敢不承?敢劳如此郑重!但说娘娘与臣有戚,臣实未知。”东宫道:“不特与先生有戚,并曾见过先生。”素臣益加惊愕。东宫道:“英明妃乃靳直所进,寡人本忌而远之;后因正妃屡荐其贤,始行召幸。后察其忠诚,嘉其敏慧,遂历晋至侧妃。彼曾与贵妾刘氏,结为姐妹,情胜同胞。后经刘氏奏出,曾许先生为妾,寡人于所藏名臣头子中,检出先生面像,令刘氏认识。侧妃当即奏称,于靳宅后门遇见先生,必为寻访刘氏之故;故云与先生有戚,且识先生。”素臣方知那年在靳监后门,见一垂髫女子,有大贵之相者,即现在侧妃鸾音;把一肚疑心,方始消释。因至鸾音宫中。素臣诊脉后,问道:“殿下所云怪病,莫非侧妃娘身之左右,有一青面凶形,一白面善形之鬼,凶形者长大可畏,善形者瘦小可怜乎?”东宫咋舌惊叹道:“先生之神,乃至于此乎!请问是何邪祟,可驱除否?”素臣道:“身左青面之形,乃肝之神,身右白面之形,乃肺之神;此因病嗽伤肺,太医误用泻白散,肺气益虚,肝木无制,下克脾土,故病微咳,不能饮食,而肝肺两神见形。肝色青,无制故凶,而长大可畏;肺色白,气衰故善,而瘦小可怜。非邪院也,何用驱除?只消补肺实脾,肺补则自能制木,脾实则不受木克,兼可生金。青面之形凶者渐善,长大者渐瘦;白面之形善者渐凶,瘦小者渐长大。两形将至相等,即俱不见,病亦痊愈,可勿药矣!”东宫大喜道:“侧妃自得此病,即羞恚欲死;寡人亦深自怨艾,德不足以胜邪。今得先生明之,不特为侧妃愈病,兼且为之表心;寡人亦且少免渐责,何快如之?”素臣开出两方,一补肺,一实脾,先用两剂煎饮,次即以作丸料。东宫看过,立命内监炮制,忙忙的过宫问安去了。怀恩奏过东宫,回听素臣讲解。适素臣把戴刘二人人口学问,述与长卿知道,嘱其汲引,因遂述及所制乐府,并自己订正之事。长卿、怀恩听到王允、蔡邕、唐、宋两太宗,及陈寿《三国志》,俱赞不绝口道:“眼高千古如此,方是读破万卷书!某等皆盲人扪烛耳!”
是日,东宫回宫,除寝食过宫外,每日与长卿、怀恩听素臣谈天说地,论古商今。素臣来后,三人各自札记出来,以三三参考,定出一本;东宫亲笔誊写,题为古今独解,缄置巾笥,时出讽诵,以为枕中之秘。倏忽之间,已是十二日,多相七日之限已满,先来奏谢,请素臣出宫,于十三日走马上任。东宫留住,大排筵宴,定素臣南面,专席,金相、长卿东面,合席,自己西面,专席。吓得素臣俯伏在地,满身流汗,连称死罪。长卿、金相亦跪地力辞。东宫道:“古有师臣,何况储贰?礼云:‘将君我而与我齿让。’是凡长于寡人者,皆可让明礼;况先生齿德俱尊,本当居三老、五更之列者乎?此时匆匆,寡人尚未获执贽;异日拥经求教,方将隆师傅之仪,执弟子之礼,区区南面之席,岂足以重先生是哉!皇上沉疴,赖先生而起,寡人方欲顿首铭恩,宁但尊以南面?寡人止此一子,先生既生死而肉骨之;侧妃怪病,复得神方,今亦全愈,功莫大焉!先生前次为国除凶,此行亦为国弭患;身未膺朝廷一命之荣,而缺老母定省之节,弃妻妾家室之欢,干锋镝,披带霜露,涉险蹈危,屡濒于死,以靖国难;寡人何心,不以父师视之,拜稽尊之!古人拥彗迎门,长跪请教,常见史册,彼张禄郭隗辈犹得偃然受之,况先生耶?”说罢,垂泪下跪。素臣匍匐至前,用两手抱住东宫两足,徐徐举起。痛哭而言道:“臣之于君,如子之于父,即有奔走之劳,莫酬生成之德!古之师臣,亦止坐而论道,未尝尊以南面也。入学齿让,宪老乞言,皆非常旷典,风示天下,非臣一人所得独蒙!至拥彗而迎,长跪而请,则又周末处士横议之日,冠履倒置之时,非圣世之所宜有也!在昔子陵回足,尚垂天象;况敢屈展下之膝,易南面之常乎?若不获辞,臣当碎首庭除,以全君臣之义,弗克终事殿下矣!”长卿、金相亦垂泣叩首,激切谏止。东宫无奈,只得亲扶素臣同起,令两内监掖住素臣,命怀恩代叩三首;将南面一席,撤转向西,离下数尺,顺列金相、长卿之席,东宫席移向东,略上素臣半席。素臣苦辞不获,只得与金相等叩首告罪。
正待入席,内监抬出一长盘礼物,内两方白玉图章,一刻钦赐翰林,一刻宫坊谕德,东宫亲手捧交素臣道:“皇上欲以太医院使,酬先生之功;寡人极陈先生有内圣外王之学,不宜处以杂流,故对品改赐此职。又奏明先生欲遍历天下,熟悉民情土俗,及一切利弊,然后赴京就职,大展经纶;故令宫匠刻此二章,以代印信。”素臣力辞,不敢以医术进身,亦不敢当此非分之荣。东宫道:“皇上因寡人极陈先生学术,故赐此职,非以医进也。古人由耕夫、渔父,而即致卿相,况五品宫坊乎?”金相、长卿俱劝道:“长者赐尚不敢辞,况君命乎?”素臣只得嵩呼拜受。东宫递过图章,指着黄金彩缎道:“这黄金三百两,彩缎百端,也是皇上所赐。”又指火浣布一匹、程乡茧一匹道:“此圣母所赐。”素臣复行叩谢。东宫命怀恩扶起,道:“此外微物,出自本宫,俱不敢当先生谢矣!”因复取一匹火浣布、一件珍珠衫道:“此寡人入正妃送与太夫人者:汗衫以消暑,火浣以御寒;寒暑不侵,寿考维祺,聊以表颂祷之诚也!”素臣慌忙俯伏道:“赐及臣母,敢不叩首!”叩谢起来,东宫命怀恩掖住道:“此后再不敢劳谢了!”因指一匹火浣布、两颗大珠道:“此正妃之物,因太夫人与先生俱有火布,而正妻尚无服,不相称,故复赠此。王子为正妃掌中之珠,感先生大德保全,故以明珠相报。”复指一件珍珠汗衫、一架伽楠香道:“此侧妃之物,因先生暑月在途,恐侵暑触秽;故以二物相赠。”复取出一方手帕、一幅锦笺道:“寡人感德,至深极厚;一切珍玩之物,不足酬劳,只此二事,聊以表意,惟先生谅之!”
素臣接看,帕上绣着一轮晓日,与璇姑的《春风晓日图》无二,不胜骇异。东宫道:“此图之样,出自贵妾;奸人持原帕相赚,侧妃爱其清丽绝尘,描写下来,自制一帕。寡人见其取意甚佳,复命绣此,欲以作佩。今转赠先生,愿先生佩之,如旭日一升,诸邪皆灭,阳和普被,万汇昌明也!”复展开锦笺,却是题赠的一道七言律句,诗曰:
大德临行报一毫,纱冠宝带雁翎刀;
威宣北地乾坤转,功盖南天泰华高;
海上神鹰方作势,穴中社鼠岂能逃!
太平无事归来日,弟与先生换紫袍。
东宫令怀恩读完,左右捧上纱帽、绛袍、金带,替素臣穿换,又递上一口宝刀,东宫亲手系于素臣腰下,道:“此刀乃内府镇库之宝,剿除叛逆,可助先生一臂之力也!”素臣几次要拜谢,俱被怀恩掖住。至此,乘着穿换之便,慌忙跪下,感泣叩谢道:“臣受殿下隆礼深恩,旷古未有,虽肝脑涂地,不能补报!但殿下诗内一弟字,臣死不敢当!”东宫正色道:“先生归来,寡人实欲执弟子之礼;此字断不可去!先生自问比桓荣何如?愿先生勿复辞!”素臣无奈,再行叩谢。内监又抬过一盘,东宫摇首示意,拱三人入座,令优童演《满床笏》记。东宫一面劝酒,一面说道:“此戏无时无地无人不演,然未有切于今日者也!又先生经文纬武,丰功伟绩,如郭汾阳,而理学湛深,技术兼精过之;洪卿文章风雅,丰资朗润,如李青莲,而有实学,无酒失过之;皇甫卿前除逆党,今按九边,如龚敬,而金枝在御,琴瑟不乖过之;汾阳八子七婿,世所艳称,文先生年未三十,已举五子,且一旬而得四宁馨,尤为旷见;将来绕膝之祥,但有过之无不及也!二卿以为何如?”金相、长卿答道:“殿下所论,臣等实不敢当!至于文白,其才其德,实逾汾阳,将来致福,亦必胜之,不虚殿下所期许也!”素臣俯首愧谢。演至《郊遇》一出,东宫道:“文先生与洪卿之倾盖如故者,当亦尔尔。”演至《抓周》一出,东宫道:“此必名龙者,若为麟、凤鹏、鳌添作一出四子同庆周期,尤足羡也!”演至《醉骂》一出,东宫道:“洪卿有此气魄,无此潦倒!”演至《醉报》一出,东宫笑道:“洪卿断不至是!”演至《跪门》一出,东宫笑谓金相:“颇闻卿妻之贤,自无屈膝之事;但于金枝之来,亦少有不平否?”素臣因把余夫人之贤,及领妾拜谢之事奏知东宫大喜道:“古来名臣,得内助之力者多,前言戏之耳!”因取金杯二只,彩缎十端,赐余夫人,以旌其贤。金相忙出席叩谢。演至《卸甲》一出,东宫道:“文先生异日功成受赏,寡人当奏知皇上,亲为卸甲,不烦二卿也!”演至《笏圆》一出,东宫道:“二卿志之,文先生他日寿考多男,必逾于此!其有所誉者,必有所试,寡人窃附于孔子之义矣!”
正本演完,三臣辞谢。东宫起执素臣之手,谆嘱道:“此行愿先生万分保重,为国自爱!”说毕,泪下不止。素臣感激,泪如泉涌。金相、长卿亦俱垂泪。东宫送出殿阶,拭泪注望。素臣心痛,勉强疾趋而出。怀恩奉旨,长卿奏闻,俱送至金相寓中。怀恩将金杯彩缎,宣旨交进,余夫人拜受讫。复将所赐素臣之物,一一交清。小内监捧过一匣,内洋笔十枝,宣纸百幅,玉规一圆,金矩一曲,怀恩道:“此侧妃娘娘送与刘夫人测量之用。”又一小内监捧过两匣,一匣是五顶紫冠,五个绣裹肚,怀恩道:“这顶大的通身大条金龙蟠成,是大公子的;这顶是麟,这顶是凤,这顶是鹏,这顶是鳌,也都按着四位公子乳名打造的;这一个飞龙裹肚,一个翔麟裹肚,是正妃娘娘亲手绣出头角,才叫宫女足成;这三个凤、鹏、鳌的裹肚,是侧妃娘亲自一手绣成,分赐与五位公子的;这一匣金银豆儿,赐与合府婢仆玩意的。本要一齐面赐,因老先生谢得烦了,故命怀恩转送,并吩咐着不必谢恩;老先生可收拾进去。”素臣仍欲叩谢,被怀恩宣旨阻住。复向袖中取出五对金铃、五双绣鞋道:“这是穷太监的敬意,送与五位公子的;将来一榜中了进士,到金殿上厮见,怀恩脸上也遮着些羞。”素臣致谢。复笑问:“老太监并无内眷,怎这鞋绣得如此鲜丽?”怀恩道:“宫中都有宫女对食,这是怀恩对食亲手做的,因时日局促,赶慌了,做的不好,博老夫人们一笑罢了!”金相设席款留,怀恩急欲复旨,辞谢而去。金相吩咐,将各赐物送进,叫太太们装做两箱,以便寄回,且令一见什面,并将任信请至,更衣畅饮。交了二更,长卿别去。素臣随了丈人,松纹押了赐物,同至任公寓所。任夫人看着许多礼物,问明各人所赐,啧啧叹羡,叫晚香来看过,说道:“你看皇家富贵,真是不同;若无贤婿福分,焉能承受?”因看到玉图书“钦赐翰林”四字,急问:“贤婿莫非已得了官职吗?”任公拈转那一方图书道:“贤婿已受宫谕之职,是一位开坊的老先生哩!”任夫人大喜道:“谕德乃入阁之基,他日一经瓯卜,即为太平宰相矣!”素臣谢不敢当。任夫人见两人俱有酒意,且已夜深,因命家人,明日五更赶办酒席,替老爷贺喜,今日但取瓜藕冰茶出来解渴。素臣检出两方图章,一幅锦笺,一幅绫帕,一件汗衫,随身穿带,又取黄金百两,明珠两颗备用,以黄金百两,赠任公作路费,任公欲辞,见夫人领谢,就极口道谢。素臣就着书房中纸笔,将除凶、赠妾、医病、受职、领党各由,并现同金相巡边,将由陕入川等事,备细修上一书,交与任公。已打三更,方才就卧。任夫人与晚香两人,逐件把玩,不忍释手,直到四更方睡。
次日平明,素臣冠带,拜见岳翁、岳母。任公夫妇,回想在丰城县传闻凶信时,喜到尽情,不可言说。素臣用完早饭,即辞别,至长卿寓中,金相亦来辞行,长卿留饮,兼欲远送。素臣恐招耳目,领酒辞送。席散,金相同素臣回寓,即发限行六百里焦羽公文,令辽东各营卫官员遵照,下马之日,即先看兵,兵马要强壮,武艺要娴熟,军器要犀利,队伍要整齐,盔甲旗帜要鲜明;如兵马缺额,盔甲军器不全,轻则捆打题参,重则军法从事。发文后,即昼夜趱行。素臣仍作军官装束,把东宫所赐宝刀,与自己宝刀要双佩在腰。拔出看时,两刀竟是一对,其长短阔狭,厚薄形色,固丝毫无异;细辨那精液锋芒,亦不差铢黍;再看到刀柄、刀鞘,更有雌雄嵌笋,一经插凑,天然合缝,喜得素臣满心奇痒。暗忖:两刀皆镇库之刀,为靳直私窃其一;至今始合耳!这一日,打尖住宿,不住把玩,啧啧赞叹,不忍释手。正是:
娇娥惜红粉,烈士爱宝刀;
何况犀兕,全凭此伯劳!
得宝即丧宝,勿谓斯入饕;
明珠与火布,视之如毫毛。
次日起身,只听松纹与马夫争闹,素臣叫进根问。松纹道:“昨日今日,同是这一个小被套,前站马夫肯走,这马夫不肯。”马夫道:“这被套不打紧,小爷有两个铜锤,压在马背上,要抵一二千两银子重,马力如何受得起?昨日是小站,马已压伤;今日是大站,这马还有命吗?”素臣令加装铺盖,将锤换上骆驼,马夫欢喜叩谢。到下店时,素臣令松纹舞锤。松纹勉强舞了几锤,已是气喘。素臣连忙喝住道:“也算亏你的了!若是轮动不转,便该责你几下!”且道松纹小小年纪,如何舞得动这八十斤重的铜锤?因玉麟在家,也如素臣一般,令婢仆们打熬气力,学习武艺。松纹姊弟二人,又有其父指授,故俱有些小本领。后事素臣,又传与托、压、推、钩、揪、捺、鞭、勒八字手诀,并提神、运气、舒筋、炼膜之法;松纹因与锦囊顽耍,屡屡吃亏,愈加用心熬炼,故膂力较前更长。素臣家中诸婢仆,皆有过人之力,职此故也。
至二十日,已到辽东,总兵官顾名领着各营参游都守,都指挥权禹领着十三卫指挥使,同佥抚俱来迎接。金相吩咐,次日清晨看操。二十一日黎明,金相上台,各员参见过,呈上册籍,先点营兵,自西过东,各按队伍,齐齐摆立,却不开操,即点卫兵。登时把各卫官弁,都吓得面如土色。缘卫帅权禹恃着靳直之势,平日惯吃空粮,兵原不足;加以与尹雄作对,常常厮杀,把各卫精壮的军士,弄得非死即伤,十停中只剩五七停。蓟、辽总督、系靳直干儿,庇护着他。每年派一次御史巡边,又都是靳直门下,受其重贿,为之弥缝,以致缺额未补。此次应派巡边各御史的职名上去,东宫属意金相,压住了,没有放人。权禹已抄有姓名,见俱系靳家党羽,甚是放心。谁料忽然差出金相,现在东省剪除大恶,不畏权势,不通关节之人,来更神速,猝不及备,心里老大着忙。还靠着营里兵多,操过下来,即可顶替,一面招募市井无赖,一面嘱托营员,临期弥补。谁知金相却但点名,不令开操,就如青天中忽下一个霹雳。想了一会,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跪禀道:“历来巡边大人看操,都是先营后卫,才点卫兵;故卫兵之到,每在营兵之后。求大老爷先阅营操,末将一面飞催,不敢迟误!”金相作色道:“本都院奉旨代巡,与京师大阅一体,后到者即皇亲国戚,皆得按以军法,何况区区兵卒,敢于临点不到?贵指挥统驭无术,罪不小矣!姑着立时传到,如再迟延,定按军法!”
权禹浑身汗下,磕了一个头,退将下去。吩咐两员镇抚下坛,如此如此。镇抚如飞而去。还指望金相先阅营操,那知金相正色端坐,专等卫兵听点。等了一会,各指挥目视权禹,颜色惨变。权禹情知无益,只得领着十三卫指挥,除去头盔,伏地叩首,金相大骇问故。权禹道:“末将有一段愚忱,求大老爷详察!离此地不及三百里,有一盘山,为大盗尹雄所据,劫夺商旅,杀戳居民,肆行无忌。末将为除盗安民起见,领兵去剿,不幸反为所败,以致兵马缺额,却并未侵蚀名粮入己!”金相回顾顾名道:“地方如果有此大盗,劫杀商民,贵镇何故坐视,不奏请剿除?庇盗殃民,当得何罪?”顾名忙也除盔叩首,禀道:“天津人尹雄,因避景府长史吴凤元之难,路经盘山,为草贼宋基所截,尹雄杀了宋基,暂据旧巢,屡求安抚。因权禹主战,故未请旨招安。从前宋基时有劫掳,正待奏闻,即为尹雄所杀,其实尹雄并未劫夺商旅,杀戮居民。求大老爷详察!”金相复问权禹:“你领兵去剿,请过旨没有?战败所损兵马军装,奏报过没有?从实说来。”权禹连连磕头道:“这是末将该死,没有上闻的!”金相复问十三指挥:“你们不奉诏旨,辄敢听从权禹拨调兵马,丧师失律,当得何罪?快把伤死过的兵马,亡失过的军资,各数从实供来,片字如虚,立时处斩!”十三指挥哭禀道:“未弁们俱不敢听从调拨,是权禹领本卫兵马去剿,战败之后,抽拨去补伍的。权禹屡次战败,于败后屡次调拨,俱有文书。各卫三二百名不等,大约有三千余名。马匹军器,都有册籍可验的。”
金相大怒,拍案喝道:“权禹不奏上行,擅动兵马,一大罪也;轻举挫威,丧师辱国,二大罪也;讳败不报,缺额侵粮,三大罪也!辽东本卫,不过三千额兵,而调拨各卫补额之兵,反过于额;同城镇将,既徇情不行题参;各卫指挥,复畏威不敢揭报;朝廷纪纲尽矣!本部院何敢不宣布皇灵,一为整顿乎?”喝令总兵官及十三指挥起来,静候题参。将权禹捆绑,请过圣旨,发下上方剑,吩咐斩讫报来。总兵及各指挥,魂魄俱丧,叩首起立,刽子手把权禹押下台去,正待开刀。只见一匹马泼风也似的跑进营门,口中大喊道:“刀下留人!”正是:
指挥魂作白蝴蝶,镇抚血流红杜鹃。
◆铸字卷十三
●第八十九回 国师束身双阙佛法无灵 指挥传首九边皇威有赫
马上之人,却是一个番僧,把权禹留下,竟奔上台,向金相举手道:“皇甫大人请了!”金相问顾名:“此是何僧?”顾名道:“此封护国国师,乃大国师札巴坚参徒弟札实巴。”金相举手道:“国师此来何为?”扎实巴道:“权指挥某勇俱全,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兼系贫僧徒弟;特来求请,贷他一死,令其戴罪立功。大人若不放心,贫僧愿出本,以合寺僧人保之!”金相道:“国师差矣!本都院代天巡狩,今日请旨除奸,法在必行,何情可求?何僧敢保?”因见那个镇抚,跟随进营,知是他去请来;喝令捆绑,各打四十。将权禹速行斩首。军士吆喝一声,将两镇抚捆绑下台,打得血肉俱飞。台下三声炮里,早把权禹斩首,提上台来请验。札实巴老羞成怒,指着金相大骂道:“你这坏坯,好生无礼!你不听情,已自可恼,更把两员镇抚捆打,扫咱面皮,咱今日就拼了你罢!”直奔上前,来扭金相。顾名及各营卫官员,慌忙拦住。金相大怒道:“你这秃厮,擅敢护庇权禹,阻挠军法!本院立即题参,看你那佛法利害,还是王法利害?左右,快把这番僧撵下台去!”札实巴道:“你敢参咱,咱少不得也有参本,看是王法灵,佛法灵罢了!”各官死力解劝,军牢等刘声吆喝,札实巴只得下台,负气回寺。金相停看操回衙,要了各卫抽拨的文册,写本奏闻。当日即草就檄文,招安尹雄。素臣星夜前去,二十日午后到山,将檄文与尹雄夫妇看过,备述别后之事。尹雄喜极,同着飞霞,感激叩谢,大排筵宴,畅饮剧谈。席散,即写降书,料理起身。
次日,留下飞霞及二员头目,一二十名喽罗守寨;其余俱赴辽东受抚。二十四日至辽,将兵马扎在城外,带着十员头目入城。素臣进衙说知,金相传集各营卫官,坐了大堂,同着受降。尹雄进见,递上降书,并兵马钱粮花名数目清册。金相赏宴,令两员指挥陪席。定下犒单,赏给各头目喽罗花红牛酒。二十五日黎明,金相复至教场看操,各卫兵将,并无出色人员。只营里有一员游击,一员守备,弓马都还去得,赏了一面银牌,一匹缎子。然后叫尹雄上去,先考步箭,次考马箭,再次考枪法。马箭、步箭、箭箭俱中红心;一枝枪神出鬼没,更惊人,连各营卫军兵,不知不觉的齐声喝采。金相大喜,向顾名道:“你是统兵大帅,不便比试,致损威望;参将以下各员,俱着与尹雄轮流比武,以凭奏报。”顾名传下令去。尹雄禀请:恐有伤损,求各去枪头,包灰比试。金相允诺。营卫各员,面面相觑,没个敢当先出马。金相令顾名按着名册,自下而上,由卑及尊,不许一员退避。顾名在台上唱名,各员只得应名而出。那知出马的,都只三合、两合,不是胸前,便是肋下,不是面门,便是脐腹,着枪扑灰,羞惭而退。只一守备邢曰忠,却战有十合,左肩膊上,才着有一枪。游击袁虚,战有八九合,俱没有过十合之人。金相看那尹雄,穿的是一件鸦翎甲,通身无一点灰痕。因把尹雄及邢曰忠、袁虚三人唤上台去,各赏三杯酒;却单替尹雄簪花披红。吩咐兵目中,自问堪以比试者,报出名来。不一时,挨挨排排的,报有十二名兵目,尹雄下坛,逐个比去。只有一名哨长,战有七八合;其余也都是三合、两合,就着灰枪;更有一合即着枪的。直到临了一名,却是步兵;邢曰忠跪禀道:“此系末弁胞侄邢全,因是步兵,故无马匹;但步马异势,难以比试。求大老爷天恩,将末弁之马,借与乘坐,实为德便!”金相允了,传下令去。邢全上马,与尹雄接战,你一枪,我一枪,如神龙搅海,俊鹘翻空,乱舞梨花,横飘白雪。整整斗了二十回合,不见输赢,把台上的官员,台下的兵士,都看呆了。尹雄暗想:一个步兵,若再让他久战,岂不削色?因抖擞精神,使出全付本领,点点不离项下,枪枪只掷心窝;邢全只办得架隔遮拦,哪有还兵之力?勉强支持五七回合,枪法已乱,只得拍马而逃,败出阵去。金相道:“邢全虽败,实健将也!”唤上台去,赏酒披红,以旌其勇。复令尹雄操兵。尹雄得令,将现到兵目,如长蛇一般摆列,手执令旗,左右招扬,便分作一两仪阵。两仪相围相攻,纷纷滚滚,而步伐整齐,井然不乱。正斗到深处,尹雄把旗一展,忽变为三才。三才以一攻二,以二攻一。亦如两仪。然后五花八门,次第生变。临末,尹雄旗一撇,八门中宫一队兵马,忽地杀出阵去,那八门便复连成一字长蛇阵。中宫一队,便去马尾中间,忽东忽西的攻击。那条长蛇,便按着阵法,击首尾应,击尾首应,击中则首尾俱应。斗到后来,连是击是应都看不清,便如真有一条生蛇,盘旋跳跃,霍霍不定。尹雄复把令旗磨转,那长蛇便直里转来,首尾相接,圈成一个大圈。中宫一队,便自东南斜到西北,连成一太极图阵,然后缴令。
金相本不甚知兵,然见其弓马娴熟,器械精良,旗帜鲜明,队伍齐整,周折如意,变化不穷,营卫各员,俱翘首动色,瞠目出神,不觉满心欢喜,极口赞叹。当召尹雄上台,遥授指挥职衔,亲赏三杯美酒,加挂全幅红绸,更赠表里缎匹,金银酒器,以旌其能。复按着册籍,将十二员头目,俱遥授所千户。三千兵每人赏一面银牌,一月钱粮。邢曰忠、袁虚、俱咨部议叙。邢全当即拔为把总。把战至七八合的马兵,拔为百户;其余战有三两合之兵,亦各赏一面银牌,令本营官记名升拔,因问顾名道:“贵镇自问,若与尹雄比试,谁输谁赢?”顾名忙跪下道:“末将循资按格,得至今职;若与尹雄比试,断断不如!”金相道:“吾与汝弗如也!本都院主意,欲令尹雄教习各营卫弁兵,以成劲旅。贵镇有此虚心,自能和衷共济,国家之福也!”当即吩咐营卫各员回去,日夜操演,五日后再阅。金相回衙,即修本拜发。尹雄投揭禀谢,金相传进内衙,复加慰劳。尹雄感激,自不消说。素臣道:“弟在人丛中偷看,吾兄武艺出群,阵法娴熟,果然名下无虚!”尹雄愧谢道:“小人伎俩怎当得文爷法眼?”金相道:“邢全以步兵,而能与尹指挥鏖战至二十余合,亦猛将也!”素臣道:“这是尹兄久战疲劳,兼以步兵忽之,故得战至二十余合;后一经加意,即招架不来。若初操即使接战,变不能支持如此之久矣!”金相方始大悟。素臣复嘱尹雄:“邢全面目,宛如我认识之邢孝;尹兄当为弟物色之,若原系名孝,于三四月内曾至护龙岛中者,即其人也。”尹雄唯唯听命。二十九日清晨,批本已转,金相接进内衙,与素臣拆阅,见题报先斩权禹的旨意,是:
权禹擅动兵马,失律丧师,匿不奏报,缺额至过于兵额,藐法坏纪,罪大恶极!即经处斩,着即传首九边,以伸国宪!原籍及任所财产,俱籍没入官。总兵官顾各,同城徇隐,本应拿问,姑念尚非统辖,据奏各营兵马无缺,人亦老成;着降三级,从宽留任。各指挥使,既据查明,系权禹败后挑拨补额,畏势隐忍,情尚可原;着一并从宽革职留任,以观后效。蓟辽总督聂文,有心徇庇,着降四级调用。其尹雄既未劫夺扰民,真心求抚,准如奏办理。该部知道。钦此!
再看那参番僧的旨意:
札实巴妄干军政,本应严处;姑念异民,从宽罚去该寺一月赐给,已有旨了。该部知道。钦此!
金相出坐大堂,传进营卫各员,将批折与看。总兵顾名及十三指挥,俱磕头感谢。金相即令顾名派员,会同地方官,抄没权禹任所资财。写下牌檄告示,把枭斩权禹之事开列,传首号令九边。并定下硬弓石制石轻重,箭鹄大小远近,中箭枝数赏罚规条,飞檄传去。
次日清晨,复下教场看操,各营兵十分略有起色。各卫俱剩的疲兵,如何整顿得起?当把各卫极疲之兵,裁革去了两分,令其速行招补其权禹原缺之额,即以尹雄之兵补足,与各卫二八分抽拨。各卫有了尹雄的二分精兵,复招选了两分强壮之兵;便自改观。加以教习有人,操练得法,从此辽东卫兵,反胜于营兵:皆金相与尹雄之力也。次日是七月朔日,金相平明起来,即赴文庙行香。正打从大护国寺经过,忽地寺中突出百余番僧,将前后执事截住两头,把金相连人连轿,拥进寺去。札实巴揎袖攘臂,来揪金相,口中大叫:“皇甫毓昆,你绝咱合寺僧人的口食,今日和你拼了罢!”却亏着尹雄预挑十员健将,扮作衙门,紧护大轿;复与素臣随后齐入。尹雄着人知会各衙门救护。素臣见札实巴凶猛,恐健将拦挡不住,忙迎上前,假作拉对,将札实巴隔开。札实巴使尽气力,几次三番,近身不得,暴跳如雷,发起野性,拔出戒刀,望素臣劈面砍来。素臣一手接住他手腕,用力攥紧,大叫:“国师无礼,白昼持刀截杀大臣!”合寺僧人俱想行凶,却被尹雄埋伏下的将士,一齐拥入,两人夹住一人,不能展动。各营卫地方官员,久在文庙等候,得有此信,如飞而至。金相走出轿来,札实巴急起左手,被素臣右手接住,在腰胯上,刀又放不下,凶又行不来,急得双足乱跳,满口辱驾。金相道:“各位请看,国师白日持刀,行凶截杀,若无人救援,弟命休矣!罚去赐给,系奉圣旨,何得挟仇报复!清平世界,敢于如此作为,王法全无矣!本都院只得开读诏书,把这些凶僧,先斩后奏,以彰国宪!国师交与各位看守,候旨处分便了!”说罢,便进大殿,欲宣旨处决各僧。素臣然后拔去札实巴手中之刀,交与地方官贮库。将札实巴交营员看守。尹雄手下军士,及陆续进寺军牢,便来洗剥各僧,有两个军士,扯开一僧衣服,见胸前扎有抹胸,用力一撒,突出跳出双乳,便先押到大殿上去。天竺僧尼,俱不穿裤,自足下用布缠起,缠至股间,即向腰胯扎缚,独空前阴后臀,以为溲便之地。军士不知其故,解上番尼,跪在殿前,把头捺地,屁股掀起,早露出西方极乐世界一朵破烂莲花,引得众人掩口而笑。札实巴本意欲扭打金相,毁其冠服,污其头面,令其出丑狼藉,以泄前忿。自持脚力,拼得再罚去数月赏给,料无大罪。因被素臣隔开,一时野性,拔出刀来,打帐吓走素臣。不料被素臣神力,一手攥住,百不得动,致各官俱行凶情状,已知事体犯拙,好生着急!忽听金相要开读圣旨,将合寺僧徒,先斩后奏,就如几百斛冷水,兜头直淋,吓得魂飞魄散!又见番尼露形献丑愈加羞惧。寻思无奈,只得跪在地下,求各官员讨情,情愿磕头伏礼,将番尼送回本国。指出四个徒弟,听金相责处谢罪。众官员撇不过情面,齐上殿去代求。谁知金相已不在殿中,因拶问番尼,招出寺中藏有妇女,进内搜捉去了。
金相押着番尼,从后殿穿入,见有三间小殿,正面塑着观音、文殊、普贤三尊赤身佛像,两旁壁上画着无数身的人物禽兽,不觉骇然。因立定了脚,逐细看视,只见观音股间,露出牝户;文殊、普贤各露阳物。文殊阳物翘然,观音睨视而笑。普贤一手拈弄观音的乳头;文殊右脚一趾斜嵌观音牝内。两边壁上,也有佛像,也有神仙,也有菩萨、金刚,也有善男信女,也有鬼物精灵,也有牛马猪羊龙蛇鹤鹿,俱是赤身,各露阴阳两道。有一男交一女的,有两男交一女的,有人交禽兽的,有禽兽交人的,有两菩萨金刚神鬼交一禽兽的,有两禽兽交一菩萨金刚神鬼的,扮出诸般淫戏之式,与春宫无二,各极其变。殿前四个金字匾额,是“大欢喜地”。金相勃然大怒,令把塑像毁碎,画像铲除。兵役面面厮觑,不敢动手。素臣腰间掣出铜锤,走上供桌,把观音、文殊、普贤三像,兜头一锤,打成泥饼。连旁立的赤体善财,精身龙女,也是一锤一个,登时消灭。尹雄掣出佩刀,把两壁淫画一概削去。然后随同金相进内,搜出二十五口妇女,三口番尼。俱带至方丈内勘问,各官候金相勘毕,上前跪下,将札实巴知罪求宽之意禀如,金相本属慈善之人,一时怒起,要将向番僧先斩后奏。却见百十余人,绳穿索绑,跪哭衷求,心颇生怜。及见“大欢喜地”诸般淫恶之状,搜出若干妇女,重复加怒,要追出几个首恶正法,其余候旨处分。今据众官跪求,复回转念头,说道:“札实巴无状至此!这些行凶之徒,本该即行处决;姑念既经知罪,众官代求,免其先斩,题参候旨罢了。”各官叩谢出去,将札实巴拥入方丈,向金相合掌膜拜。金相吩咐:各番僧放绑;将札实巴指出四僧,交地方官监禁;其余即交札实巴收管。番尼发地方官,交官媒妇看守;妇女二十五口,发地方官,问明亲属传领,取具各收管领状报查。然后赴文庙行香。回到衙中,向素臣吐舌道:“吾兄为弟预筹,弟还道未必遂有其事,岂知果然!若非吾兄布置精密如此,今日必遭其辱矣!”因即缮折奏闻。刚发本过,第二次折本已转,与素臣拆阅,见旨意是:
尹雄避叛臣吴凤元之难,路过盘山,剿除凶盗宋基,恐余党复为民害,暂领其众,即请招抚;因为权禹所阻,未得归诚。今一闻钦差之命,即解甲投戈,率先恐后,钱粮悉归府库,器械尽纳军资,化盗贼而为王师,焚窠巢而成坦道,厥功懋焉!据奏弓马娴熟,武艺超群,辽东将帅,无与为比;精兵三千,亦为营卫之冠;应从优拔擢,以待非常。权禹所遗辽东卫都指挥使员缺,即着尹雄补授。邢全武艺虽不及尹雄,而营卫自参将指挥以下,现俱无出其右,把总微员,未克展其所长;前据奏山东青州管伍废弛,将中军守备题参革职,邢全着补授青州中军守备,即赴新任。余均如所奏行。该部知道。钦此!
金相将旨宣示各营卫官员,尹雄重换了都指挥的冠带,来叩谢金相,并回覆素臣道:“邢全实系邢孝改名,他说受文爷大恩,渴欲叩见。早晨在寺中,因各官碍眼,不敢冒昧。现同其叔禀请大老爷,也不敢擅陈。晚间尹雄备一杯水酒,替文爷饯行,可否令其一见?”素臣喜诺。至晚赴席,邢全已先在座,忙赶出来,跪地哭拜。素臣拉起,同进堂中,再三命坐,邢全方告罪坐下。问其别后之事,邢全道:“小人回家,”素臣止住道:“你已得官职,同为王臣,不得仍前称谓。”邢全嗫嚅改口道:“邢全回家,不敢去见靳仁,悄悄见家母一面,即作远避之计。因有胞叔到此地投军。十余年不通音信,故来寻访。天幸叔子已得了官,把邢全留下,吃了一分亲丁随粮,因恐靳仁知道,故改名邢全。不意今日得见恩爷,真万幸也!”
素臣问知年方二十三岁,因家贫尚未聘过妻室,触起邵有才之女,因把淑贞之贤美志节,及有才恳求作伐之事述知,道:“你既因贫未娶,恰又补授青州营,与登州相去甚近,岂非天缘?你若肯就此烟,我便当任月老之事。”邢全道:“恩爷之命,何敢有违?但有老母在家,老母感激恩爷,断无不从;然亦必须禀知,方敢行聘!”素臣道:“这个自然。有才亲戚白玉麟,现做莱州府大恩仓监督,我修书一封,你去投下,此事必成。”邢全出位叩谢。席散,素臣即修书付与。复嘱咐尹雄道:“买谷之事,全在你与玉麟二人主持,我亦写在书上了。”尹雄连声答应。
素臣辞别,邢全依依不忍,垂泪相送。次日,金相起马,回按蓟州。蓟州自得了辽东之言,赏则立登九天,罚则立坠九渊,各官将弁,百倍认真,昼夜演练,缺额兵马,无不补足,蔫旧旗帜一换新鲜,锈坏军器一改坚好。素臣任金相往蓟州阅操,自己往潘阳一带,察看形势。到得赶回蓟州,方知续参札实巴之旨已下,是:
这所参札实巴,着革去国师,发双阙闲住。首恶禅那等四名,着即处斩,余僧一百八名及番尼四口,俱逐回本国。礼部查举无过合例僧人,奏遣该寺住持,仍照原定额僧二十名派往。余照所请行。该部知道。钦此!
素臣大喜道:“此本应由皇上所批,怎竟如东宫监国时一般?王法得伸,奸僧胆落矣!”金相道:“皇上尚未视朝,启建无遮道场,答谢佛天,俟功德圆满,另择吉日。此本仍由东宫所批故也。”蓟州之下,即按宣大,其次太原、榆林,其次固原、宁夏、甘肃,总因辽东之事,各营俱竭力整顿!越见远处,越见所长,因操练的日子较多,故军容愈壮,一毫不消示威,已翻然改观矣!正是:
威撼山岳,风驰雷电;有欲必从,有动必变;马无不膘,士无不练;况以德威,革心革面。
计自六月十三日,在京师起马,至九月十二日至临洮,整整走了三个月。两人分手,金相自回北直,素臣带着松纹,自向巩昌而来。由巩入川,把四川全省形势,入有名险要之所,经历过遍;不觉已是岁暮。复从四川至云南永宁,从云南至贵州之黎平,从贵州至广西之思恩,将及五个月光景。那日,在苗地中走了一百余里,竟未得买有饭食。午后,走出一重竹箐,方现一小小村镇,有两上饭店。主仆二人,向第一家饭店投入。只见店内挂着钟馗神像,桌上木瓶内,插着茶杯大的石榴花,主人脸上吃得红红的,迎接进去,就送上一口槟榔,有几个小儿小女,颊上都涂着雄黄。素臣暗忖:莫非正是午日?因称赞那榴花说:“比我们江南,竟大有三五倍!”主人听说是江南人,欢喜道:“难得今日端阳佳节,就接着江南客人!”忙唤伙计,把现成酒菜搬出来,休要添色。一面答道:“我们这村,叫做看花村,村外各处,俱有花园。这样榴花,还不算大哩。”须臾,小二手着酒菜,并两碟醋蒜出来。素臣看那菜,是一碟芹菜,一碟豆芽,一碟牛肉,一碟鸡肉。小二摆完碗箸,主人自己斟了一杯酒奉上。素臣正在渴时,一饮而尽。主人连奉三杯,素臣连饮三杯。道:“主人请便。你这酒味颇正,连日被水酒淘坏了肚子,要你多卖几壶,杀一杀水气!”主人放下酒壶,说道:“小店这酒,是朵朵堆花足色的火酒,常时俱拼着水卖;因今日是节下,客官又是江南人,故没拼上水。小二,你可去掇一小罐来,当面开泥。只是价钱却贵,整要三分一壶。”素臣道:“只要酒好,价贵些何妨?”松纹来捧那壶,素臣道:“你也饿乏了,自去吃酒饭;若待我吃完,便越饿了。”
主人把松纹领过隔壁一间,素臣自斟自酌,小二在旁,不住倾倒,便已吃有四壶。素臣欲待不吃,见一个小女孩,约在四五岁光景,两手拍着,唱那没腔的歌儿;本是小孩,又是苗语,吉伶古鲁的一字也听不出;却纯是童音,居然天籁;兼以颠头拨脑,姿趣横生,觉比着名优演唱,更是袅袅可观,亻良亻劳听;问起主人,说是前日随着大姐们赶墟回来,闲着就是这样怪唱的。素臣带看带听,不知不觉的,又吃了两壶。那知这酒虽易上口,却有力量,六斤火酒,要抵一二十斤醇酒。素臣饿乏之后,想就着些菜,却不吃牛肉,止有一盘鸡肉,又是吃剩下的,骨多肉少,其余便是豆芽、芹菜,怎凑得饱?酒入饿肚,分外有力。小二拿上饭来,素臣且不吃饭,挺然而坐。
只见店里男妇,一阵风都赶将出来,说是看官府。那店主便来推扯素臣,说是:“老爷们过,快些站起来。”素臣颇有酒意,便不甚理他。店主用力想扯起素臣,却似生根的一般,正在着急,早有两个苗兵,赶进店来,各持藤条,套着素臣的脖子便走,却走不动。素世道:“做甚锁我?”苗兵道:“官府拿你!”素臣道:“是什么官?做甚拿我?”苗兵道:“说出来要吓杀了你,是上林寨巡检老爷!见你大刺刺一坐着,店家拉扯,还挺着不站起来。故此拿你!”素臣道:“知道了。你叫他来见我,我有话说。”苗兵发怒,呼的一掌,望素臣脸上打来。松纹闻闹,早已走过这边,因素臣平日管教,不敢插话。今忽见苗兵动手,更耐不得,忙用掌向苗兵肩窝里一搪。苗兵仰跌过去,连那一个也碰倒在地,齐声叫喊。惊动街坊邻舍,都来围看,称奇道怪。店主却更加着急,说道:“你这小哥惹下祸来了!这巡检老爷的法度,好不利害!你打他的人,他肯依吗?”一面去搀扶苗丁。苗兵爬起,见素臣挺身而坐,松纹怒目而视,情知无益,搭扶着报官去了。松纹问素臣:“苗兵此去,必有人来罗唣,该怎样发付他?”素臣道:“我这会子,酒正涌在心口,且待下去了再处。”松纹问:“可要茶吃?”素臣摇头。松纹又问:“爷还没吃饭,吃些饭压下酒去罢?”素臣道:“饭一下去,酒要吐了,使不得!”
主仆二人正在问答,店门外已拥着三四十人,那被推跌的苗兵,指着松纹,说是凶手。众人都不信道:“怎这点孩子,有那般本事?哙!哥的筋骨也算结壮的,还受他不住!”估量了一会,只得拥进店中,来拿松纹。松纹不敢行凶,只把当先的,或是一拉,或是一搡。拉着的便倒入店中,搡着的便跌出店外,跌倒了几个。不见素臣吆喝,便率性将两手连连推搡,便把三四十个苗兵,一齐向街心纷纷滚滚的跌做一堆,喊做一片。素臣被这一番大闹,酒忽落下,站将起来。喝道:“不许动手!”松纹被喝即住。各兵役抱头鼠走。听得一片锣声,店主探头出望,大惊失色道:“客人不好了,不知有许多老爷来了!”素臣笑道:“多几个不妨。”须臾,轿马填门,有一位官员,先入店中,将素臣仔细一看,急走上前,附耳密问。素臣也把那官员仔细一看,附耳密答。那官员疾忙抱住素臣双足,长跪于地。正是:
飞絮漫天终有着,浮萍入海会相逢。
●第九十回 两柄铜锤舞出山林娇凤 一颗珠子穿来苗峒毒蛇
旁边看的人,都惊骇道:“怎老爷跪起客人来?”毕竟那官员是谁?却是那东阿山庄解碧莲、翠莲的哥子解锟。解锟才跪下,随后一位官员趋入,解鲲拉着也跪下去,那便是解鹏。把看的人愈加吓坏道:“这是我们的老爷,怎地跪着这客人?”素臣两手相挽道:“请起,休失了观瞻!且问你二人,现居何职?怎缙绅上不见名字?去年我同皇甫兄巡历九边,有许多武职,由广西调去的,问你两人姓名,都不知道。”解鲲道:“小人改名羊化,现任迁江卫同知,兄弟改羊运,现任上林卫同知。恩爷巡视九边,恭喜已入朝就职矣!”素臣道:“我虽钦赐翰林,却未到任;是东宫命我同皇甫金相巡视九边的。你我同为王臣,不可复称小人。”羊化道:“皇甫大人威名惊天动地,却不知是恩爷的作用!以后竟遵恩爷之命便了。”当把众客让入店中道:“此是翰林文爷,弟曾受过大恩之人。”各官见说是一位翰林,都一齐下跪。看的人然后知道素臣不是客人,是一顶大大官。素臣连忙扶起道:“弟偶尔路过,冠服不备;各位俱请以常礼相见。”众官俱打恭站立。内有一员,跪地不起道:“卑职该死,冒犯大人!”素臣问知是上林寨巡检岑猛,笑道:“不知者不罪,快请起来。”
店主已搬有三五条板凳,七横八竖的摆下。各官都不敢坐。素臣道:“并无统辖,那有不坐之理?”强之再三,方各打一拱,请素臣朝外而坐,各官两旁坐下,店家托上茶来。茶罢,素臣问各人姓名职任,羊化道:“这是上林卫佥事钟赞,这是迁江卫镇抚尧进,这是上林卫千户卞本,这是迁江寨巡检岑铎。”素臣问:“因何齐集一处?”羊化道:“岑巡检昆玉,设酌村外榴园,请各位庆赏端阳,故集一处,因兵役们报说,被一路过孩子,打坏了数十苗兵,各位俱以为奇,故一同到此。”因看着松纹道:“想就是这位尊使了?”素臣道:“实不相瞒,弟今日多饮了几杯空心之酒,为其所因,岑老爷差人来唤,不能应命。来人怒弟违逆,当即掌责;这小厮无知,恐伤弟面,辄用手拦隔,致有跌仆。弟若非困于酒,则断无此事矣!”慌得岑猛忙跪下去道:“卑职该死,求大人恕罪!卑职立刻把动手的兵,捆绑过来,凭大人处死!”素臣忙令起坐道:“才说过的,不知者不罪;即使真被掌责,亦可勿论,如何要处置他起来?”岑猛及各官俱打恭道:“足见大人天地之量!”
羊化问松纹年纪,松纹走近一步,打签回说:“小的今年十五岁。”羊化慌忙扯起,却见腰里插着军器,甚是亻艮伉,用手去掏将出来,却直挫下地去,忙用了手劲才拿得起,却是两柄大锤。羊化大惊道:“这锤敢有百余斤?常时插在腰间,非有千斤之力者不能!千军万马中,亦所向无敌矣,何况这几十个蠢才!”各官俱来拿看,还有拿不动的,都相顾失色。岑猛道:“欲求尊使轮舞一回,使卑职们一见世面,不知可否?”素臣暗忖:松纹臂力有限,未必能舞;但既常插在腰,想来还可轮动。因店中狭窄,说道:“岑老爷要看你舞锤,若舞得动,可到街上试舞一回,却不可勉强!”松纹答应,提锤而出,站定脚跟,使个身当,东西扫荡,南北驱除,撒顶盘头,摩户彻背,竟如两柄木锤一般,使得灵动非常;光芒闪烁,令看者不能注视;迎着风呼呼的响,一团白气,满身跳掷。人人喝彩,个个称奇。舞了一会,自知气力不加,素臣以吩咐不要勉强,因瞧着街旁,有一块大捣衣石,直滚至前,轰的一声,把那石打得五花星散,爆满一街。打着的人,都头破血流,直声哭喊。看松纹时,手靠双锤,并足而立,却是口不喘气,面不改容,只如未舞时一般。众官满面失色,赞不绝口。连素臣也出于意外,甚是欢喜道:“也还算亏他,不至十分出丑!”众官道:“就是隋唐的裴元庆,残唐的李存孝,也不过如此!老大人微服过宋,有这等神力的尊使,再无意外之虞了!”素臣微笑。羊化道:“各位还不知大人的神力哩,敢怕这样大锤,舞得动一二十柄来!”众官吐出舌头,缩不进去道:“这不比李元霸还厉害吗?”
素臣听了各官无稽之谈,暗自好笑。只见岑猛向羊运耳语,羊运禀素臣道:“岑巡检原有席在榴园,欲屈恩爷一临;因恐冒昧,故托羊运代禀”素臣因有前事,恐其芥蒂,道:“这个何妨,只恐初会,不便叨扰耳!”岑猛大喜,把轿子让素臣坐,自己换骑,又备了一匹马,与松纹骑着,竟到石榴园来。素臣一路,见那兵役使从拥卫络绎之盛,道旁苗童匍伏恐俱之状,比着内地督抚出来,较胜数倍。因叹道:“村中无树,篷蒿为尊;六七个芥子前程,就赫耀如此,真怪事也!”进得园中,满园纯是榴花,如入锦幄,一棵大的,更是如火如荼,如霞如日,灿烂非常。近前看时,一树开有数百朵榴花,每朵俱比江南牡丹、芍药更大一围;始觉店中所见榴花,毫不足异。酒席久已齐备,便定素臣南面居中,各官左右列陪,留苗童、苗女,歌舞侑觞。素臣酒后,不敢多饮,但饱餐熊、鹿、獐、兔及米糍、角黍。席散已后,已是定更。羊化、羊运陪着素臣,往上林卫来,各官俱在后随送。素臣看着一路火把,头尾相衔,连接杂沓,如几百条火龙,在空中蜿蜒飞舞,煞是好看!走到分路,把迁江县两员辞去,那火光就灭去一半,却也还照耀如同白日。到了卫寨分路去处,又辞掉了岑猛一人,那火光竟十去其九,只有十数火把灯笼,一二十兵役相随,回顾后面,还有四员卫官,怎敌不过一巡检的势力?忽然想起道:“是了,这岑姓原是土姓,必是土巡检无疑了!”
到了衙门,钟赞、卞本辞去。羊化、羊运随同进内,重复行礼,请入澡室净洗出来,献上凉茶。素臣道:“天气甚凉,还是热茶好。羊运道:“今日竟不像夏月天气,恩爷若不喜露坐,竟请到房里去罢。”当即领至一房。素臣看那房中,铺设着梳台箱笼等物,不肯进去。羊化道:“不瞒恩爷说,羊化兄弟贫儿暴富,又被同寅们再三怂恿,各买了两个苗女服侍。今日恩爷降临,岂有不住正房的事?已是他们铺盖,搬到别屋内去了,恩爷不须顾忌!”素臣道:“我只主仆二人,不论何处,俱可安身,何必如此!”就要掣身。羊化、羊运抱脚拦阻,齐说道:“不过聊表敬心,恩爷若不进去,羊化羊运就跪在此一夜的了!羊化羊运若非恩爷提拔,此时还不知去哪地方卖解,又不知早被吴天们杀害!还有这微末前程,来尽这点子敬意吗?”
素臣见其意甚诚,只得进去。羊化等动问别后之事,素臣约略叙述。二人俱道:“恩爷做出来,俱是惊天动地之事,靳仁经此一番,敢怕就撑不起了!叶世雄若非恩爷,怎得性命?山寨里众兄弟,俱蒙赏赐,家小感德不尽!奚大哥又得了汤阴水泊,是知道的;去岁若截得住粮船上这分钱粮,就不愁没用度了!羊化兄弟随着林爷出征,因怕靳仁谋害,都换了姓名。林爷说羊化弟兄两个,小心灵变,吩咐就职,要骗好冒监,以便存住身子,为朝廷出力。那太监性儿,得不的甜头,被羊化、羊运撮脚奉承,又时常进奉些不值钱好玩艺儿东西,便欢喜非常,在上司跟着极口吹嘘,连连升转,得至同知之职。前日羊运又寻了几个艾虎,两双鹦哥,一幅绒绣钟馗,一对雄黄劝杯,去做端午节礼,冒监大喜,许不日就提升指挥。羊化弟兄暗中结识几个朋友,收服几条闲汉,心里也想巴结,只是材具不济,又没见识,摆划不来;如今恩爷一到,就诸事可做了。方才那岑家兄弟,都是世职,苗子们看他如皇帝一般,羊化们有心结识他,往来情密。土职们是惯受流官欺侮的,因待的他好,便把羊化如骨肉一般。恩爷若用着他们,没有不依从的事。他两个与从前造反的岭败后,与岭铎弟兄誓不两立,向各处苗峒勾连,欲图起事,要先灭岑铎满门,后抢思恩一府;去岁春间,又投顺了赤身峒。这赤身峒主,是毒蟒恶种,一胞男女两个,长成自为配合。生下五男五女,又配成五对夫妻。浑身肉鳞,刀矢不人,男女裸体,生性淫凶,交媾不避生人,斗杀不避矢石,饥啖人兽,渴饮膏血,役使猛兽,膂力绝人。从前都伏处深山,与世隔绝。六七年前,渐渐出山扰害旁峒。岑故投顺他,做一个泰山之靠。这岑不打紧,若引起了赤身峒这十个凶神,便大有可虞!岑铎弟兄,为着此事,每日忧愁,怕有破家亡身之祸。昨见尊使少年英勇,好不羡慕,说这样人若得常在此地,便有个靠傍。情管明日就来拜看恩爷,要求恩爷做主哩!”素臣道:“我早知有这赤身峒,甚是担心。前在山东,曾见叶世雄,也说是被广西结连,将来恐有大害,这须得我亲到赤身峒去走一遭,才有主意。今日夜深,他们且去歇息,慢慢的从长计议便了。”羊化等伺候素臣睡下,然后出去。
次日黎明,即到床前问安,素臣起身,觉着天气和暖。羊化道:“今日天气,与昨日迥别,清晨便是烦热;倒是进房来了一会,觉着清凉些。”素臣梳洗过,吃了奶茶、角黍,岑猛已在外求见。则坐下去,就把岑之事,告诉一遍,欲求素臣做主。素臣道:“除岑甚易,除毒蟒甚难。但岑事急,必投奔毒蟒;则毒蟒不除,岑亦不可得而除也!弟正与羊兄商议,要亲往赤身峒走一遭,方有剿除之计。”岑猛方跪下去,连连磕头道:“毒蟒大王听了逆侄撺哄,操兵练兽,想并合云、贵、两广、川、湖六省,大人若能剿除,不特救卑职弟兄合家性命,六省生灵,俱免杀戮之惨矣!但赤身峒此时断不可往,须至九月后,方可前去!”素臣问是何故,岑猛道:“广西山峒,俱有瘴疠;何况赤身峒是恶兽所聚,毒蟒父子、夫妇,俱啖生人,吃不尽的,随处撂弃,尸肉熏蒸,毒气团结!外峒之人,到四月以后,八月以前,俱不敢入。有误入者,一触其毒,立时倒地而死。故必至九月,方可前去也。”素臣点头,甚是忧闷。正说时,本卫钟赞、卞本俱来参见。羊运留饭,钟、卞辞去,岑猛不辞。饭后,仍留不去,候至岑铎来见,然后把素臣之言述知,复向耳语。岑铎大喜,磕头致谢道:“大人有举鼎拔山之力,毒蟒大王,非大人不能除。毒蟒一除,逆侄不足平矣!”因问松纹:“是家生?还是契买?”素臣答:“系朋友所送。”岑铎道:“大人家中尊使,还有这般本事的没有?”素臣道:“弟僮无几,本事却都比这厮好。”岑铎吐舌道:“还有比这位奢遮的,这真是天神了!不瞒大人说,卑职弟兄,因与逆侄为难,时刻焦心。幸遇尊使这般神勇,痴心欲向大人求下,为一保家之主。只恐大人全仗他为牙爪,就不敢启齿。今闻勇仆甚多,不揣冒昧,斗胆直陈。舍弟有娇凤,年方十三,愿招尊使为婿,谨奉千金,作为身价,不知大人能俯从否?”素臣道:“弟虽贫,亦不至卖仆,千金身价,再也休提!至为婿之说,二位现系朝廷命官,岂可以家僮为婿,玷辱门楣?”岑猛道:“这却不妨卑职,苗俗只重勇力,不论门楣;卑职属下苗丁,即同家仆一般,皆可论婚。尊使若赘到卑职家中,便是巡检之婿,属苗敬畏非常,何敢轻觑!兼有这般神力,卑职弟兄且仗为保家之主,何况其余?”羊化、羊运亦为撮合。
素臣暗忖:若遂其请,则岑氏弟兄及属下苗丁,皆为心腹,惟我使命,于国事大有益矣!不知相貌如何,倘系奇形怪伏,松纹岂能和合?若不和合,岂不反生嫌隙?因说道:“婚姻之道,即不论贵贱,亦必才貌相当;小价既系下人,相貌粗笨,能配合令爱?还宜三思!”岑猛道:“广西土俗,男女婚配,俱先赶墟;本地之人,必男女唱歌投合,方向僻处交欢,然遣媒议聘。若遇上邦人物,便不须唱歌,竟自交欢。至卑职家门,系属土主,与苗民略别,若与汉人结亲,便自依汉俗,不先交合;但男女亦必相见,俟其两愿,从不以父母之命压之。尊使既系江南,原可不论相貌,况又一表非俗;小女亦不甚丑恶。明日便是乐平之墟,若蒙大人慨允,至期同往一观,使见男女之愿不愿了!”素臣因即应允。岑猛大喜,一面吩咐从人,料理酒筵棚帐;一面同着岑铎告辞。羊运备酒为素臣接见,留住陪席,便仍坐谈。
日色正午,天气大热,各人汗流浃背,存坐不定;看着素臣,却并无暑意,顶冠束带,手不挥扇,各人俱不敢自便,窘迫之至。羊化只得开口道:“今日暑热异常,在座俱忍受不住,要想脱去冠服,却又非陪侍之礼;恩爷又不执扇,各人俱不敢用扇,愈觉难受!恩爷是极体贴下情的,可好容各人执一执扇,稍解烦热?”素臣瞿然道:“这是我不是了!今日虽比昨日较暖,却因自不觉热,坐着讲话,竟忘怀了!快请从便!”因此除巾帻,次把长袍脱下,复取扇略摇了一两摇。众人如得了赦书一般,一齐探去纱帽,解脱袍带执扇挥暑。坐了一会,便又烦热起来。素臣此时却是留心察看,见各人面上,仍是汗出如珠;因复命从人打扇。众人得不的这一声,登时两三个兵役,扇着一人。无奈天气极热,风都是热的,仍不能止汗。松纹也讨了一把纱扇,向素臣背后扇来。素臣觉着太凉,暗暗的止住了。松纹收了扇,就挨着素臣身边站立。
羊化见素臣连扇都不用,想着那年在山庄松阴之下,脱帽、跣足的光景,只顾奇怪起来。忽见素臣袖口露出汗衫,忙走到身边细看,说道:“怪是恩爷不热,原来穿着这样大珠的汗衫哩!”岑铎道:“愚兄弟也有珠衫在内,想是大小不同之故。”因也站近身来看视道:“这珠子一倍大于俺们的数倍,故能辟暑热之气了。”羊化问:“制这衫子,用银若干?”素臣道:“我一介寒儒,岂能制此?此系东宫所赐,不敢缄置,以虚君恩,故常服之耳!”众人道:“既是内府奇珍,想必不同凡珠,故能辟暑了?”素臣因连问辟暑二字,暗忖:莫非身边带有寒光之故?因要取将出来,却屈过手去,就碰着松纹臂膊,因问松纹:“怎不怕热,反挨我站立,不开去些?”松纹道:“近着爷才凉;若站开去,便怪热起来了!”
素臣恍然大悟,忙向身边掏出绫帕,解开线索,拈取寒光宝珠,吩咐把线穿好,挂在正梁之上,仍把宵光珠包起。哪知那辟暑神珠,用帕包裹,尚不见功效;一悬挂起来,才显出他的神通,岑铎等仰看大珠,都啧啧称羡道:“怎天下有此等大珠?必是夜光神珠,亦出东宫所赐了?”素臣道:“此系辟暑珠,却非出于内府,是从千年老蚌所得;大约弟之不怕暑热,因有此珠故也!”众人正在赏欢,不知不觉的,身上渐渐清快起来;须臾,满身之汁已收,遍体之凉顿发。因收去扇子,重复冠带,喜得心花放开。说道:“不瞒大人说,卑职一到暑天,每日要洗七八回澡;方才因陪侍大人,不敢告便,却满身臭汗胶粘,十分难过。此时竟遍体清凉,如换了世界一般!不遇大人,空生人世矣!”素臣道:“方才说赤身峒九月方可去,我想既有此珠,此时恐亦可去?”众人都道:“象这般凉快,自然无碍矣!”素臣大喜,方始放心。席散后岑铎、岑猛贪着凉爽,不肯遽去。素臣因问起婚姻之礼,岑猛道:“苗民土例,唱歌交合,即遣媒议聘,择定婚期,女家亲戚送新人上门,男家亲戚备席款待。其新人则竟入厨下,烧火扫地,替夫家挑满一缸清水,悄从后门而出,仍回母家。嗣后逢墟,再与别男唱和交欢,谓之野郎。待得有了身孕,显而可见,方招聚平日交欢过的野郎,畅饮一宵作别,始归夫家坐蓐。一生不孕,则一生不归夫家;一归夫家,则野郎如路人,不复相见矣!卑职们家中嫁女却不然,结婚以后,就不回家。有孕便罢,无孕则随意所爱,叫进房中同睡,俟有孕后,即打发散去;不必出去赶墟唱歌,寻觅野郎。若与汉人结亲,则一从汉俗,有孕无孕,各安天命的了!”素臣微笑。谈说至夜,二人始去。
次日清晨,羊化叫苗女替松纹梳洗扎刮,被套内取出新衣,装扮起来。岑猛已打发轿马到门,松纹骑一匹白马,在素臣轿前先行,就如骑顶马一般,羊化弟兄两匹马跟在轿后,兵役簇拥着,竟向乐平墟来。男男女女,已有捉对唱歌;见素臣等入墟,才住了唱,齐看官府。岑铎弟兄引至一个大篷内,篷底都挂着红彩,正中摆着席面,让素臣上坐;旁设四席,岑、羊四弟兄陪坐。一带布幔隔断,靠里亦设有席面,两旁也是四席,前面一张横桌,有岑家亲族,把松纹邀至横桌前坐定,各亲族在下相陪。两边都献过三道茶,素臣要看墟中男女歌唱。却因土主相看女婿,又有江南大人及卫里官府同来,便把合墟男女,都引至大篷之前,矫首顿足,瞠目撑眉,真如堵墙一般,拥挤不散,那里还有唱歌之人!须臾,人声鼎沸,吆喝连天,一队苗婆苗女,簇拥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儿进篷,就坐在松纹对面。松纹见岑猛如此势力,肯把女儿配他,本等出乎望外;却怕是一个抠眼高鼻丑恶面孔,未免怀着鬼胎。今见其女眉目秀丽,皮肤白净,不觉满心欢喜。那娇凤听着岑猛夸说松纹本事非常,要靠他为保家之主,令其依从父命;况又是江南人物,即使容貌粗俗,也在愿从。今见松纹身材雄壮,相貌清奇,好不快活!于是喜孜孜的,在手帕内解出槟榔,双手送过。松纹已被羊化们教导,知道规矩,连忙双手接来,就口而食。也在帕内,解出槟榔,喜孜孜的,双手递将过去。娇凤亦连忙接食。两人同立起身,先行拉手,后行抱腰,以当交欢之礼。当下各亲族男妇,齐向岑猛夫妻叫喜。定松纹、娇凤上席,并肩而坐;诸亲族男女,东西列陪。这边岑铎等陪着素臣。大吹大擂的,两边上酒两巡,上汤二道,割献两盘,上喜元、喜糕两碟。素臣即依着羊化之言,起身告辞。岑猛带着娇凤,过来拜见。素臣袖里掏出两锭赤金赏之,娇凤磕头谢赏。松纹拜见岑铎、岑猛并丈母奚氏,也是每人递给两锭黄金,松纹也磕头谢了赏。然后放炮起身。
次日,即议婚期,土阴阳人择了五月十二日入赘大吉。初十日,羊化、羊运簪花披红,押着聘礼,全副鼓乐,花爆喧天的进门。素臣接进大媒,正从使及诸色人等,俱来见礼。开了喜盒,素臣看是二十四色水礼,二十四盒绸缎纱绫,袍帽衫袄,裙裤靴鞋,带袜扇帕等物,六十两黄金,六百两白金。一面留待来人,一面与羊化弟兄商议回聘之事,道:“弟前日说过,不要身价,怎又送这千金礼物来?我们如今怎样回聘之法?”羊运道:“岑氏弟兄说,没有白要女婿之理。恩爷若不受聘金,他如何放心?不如收了,回答他意儿就是。入赘不比娶妾,是反男为女的,凡事都可从省。水礼已代备十二色,回仪只须八色,就尽够了。尊使这两柄铜锤就是一盒极出色的礼物,其余待羊运们去凑合起来就是。”素臣笑道:“怎铜锤都可回聘?”羊化道:“苗俗最重膂力,新郎能用军器,俱可入盘;何况这样两柄大锤?”素臣道:“既铜锤算得礼物,他还有一把佩刀,也可凑数的了。”因在检松纹腰间解下。羊化接过,拔出一看,连声称赞:“此宝刀也!若作回聘,更是一件极出色的罕物!”素臣在缠袋内,掏出一条汗巾,解开一头,取出一瓶水安息,又取出一小小金盒,内盛两颗大珠,道:“此二色也可凑数吗?”羊化弟兄吐舌道:“此皆无价之宝,怎说是凑数?苗人所重者力,所爱者宝;恩爷这一副回聘过去,把岑氏弟兄俱要吓坏,又要喜死哩!”羊运拿出皮金、绒花、杭粉、苏绣四色道:“这是不值钱的东西,却选的上号颜色花样,系苗妇心爱之物,也可凑作数儿。”素臣复把原礼内绸缎纱绫,各分一半,共成十二色,回聘过去。岑猛意素臣既在客边,松纹又系下人,预料回聘断不像样,惟恐亲族鄙薄,减颜落色,没甚兴头。及回聘过门,见有十二色水礼,与原盘一色丰盛,绸缎纱绫,又回了一半,已是喜欢。及至开了金盒银瓶,忽见明珠、安息,竟喜透天门,登时觉着面上光彩百倍。合厅人俱吓得目定口呆,猜疑错愕,诸亲族见了铜锤,又都惊骇赞叹。岑铎拔出刀来道:“不止明珠、安息为稀奇宝物;只这把刀,也是走遍广西寻不出的!”岑铎之妻及亲族中妇女,见了绒花、苏绣等物,个个眉花眼笑,赞不绝口。岑猛见各人众口赞扬,快乐无比,夸说道:“这一瓶安息,两颗明珠,就比着原聘倍了几倍哩!”岑铎道:“这水安息只恐是假,若是真的,便是无价之宝;况有明珠、宝刀,觉着我们原聘太不象样了!”岑猛道:“此最易见;若是真的,这边点着,它一丝香烟,便真挂到那边水碗中去。”岑铎道:“这样宝物,白试掉了,岂不可惜?”岑猛道:“是顶真的,烧一分,仍有半分在水碗中;搀些假的,便只存四厘三厘不等;全假的,烟便直上,不能搭挂了。”众亲族男妇,俱极口怂恿,要岑猛点试,说:“也叫咱们见见世面!”岑猛想:此物必是东宫所赐,断没假的!
正要夸耀众人,因命取碗水来,放在西边桌上;揭开瓶盖,将指甲挑出少许,烧着,把在东边桌上金炉之内。只见一丝烟气,如搭座长桥一般,直挂入西边桌上水碗之内。到得烧完,把碗中之水逼干,果真存有一半。众人瞠目抚掌,惊以为神,喜笑赞叹之声不绝。岑猛仍把余香归入瓶内,目视众人,满心发痒。正在快活到尽头处,忽见几个苗婆,慌张出报:“爷不好了,太太过去了!”这一句话,直吓得岑猛魄散魂飞,满堂男妇口呆目定正是:
莫讶丧门逢吊客,却凭天喜遇红鸾。
●第九十一回 苗婆闻水安息回生老命 妖道见夜光珠错认元神
岑猛忙赶进去,只见奚氏躺卧在床,直挺挺如死人一般,眼睛紧闭,鼻内流血。岑猛道:“头里好好的,怎忽地这样?”伏侍的苗婆们说道:“今日起来,原有些心烦;因是喜日,勉强料理,不知怎地一个头眩,就倒在地下,不省人事。急扛上床,便鼻里出血,连眼都闭了!”岑猛急得双足乱跳,忙着人去叫师婆,请医生,医祷兼行,看不知有救无救!岑铎赶来说:“必是中了暑了!这水安息名返魂香,专治一切急病;快烧些起来,看是怎样?方才外边的人,也都有些头晕眼花,闻了这香气,就清爽了许多。再不去借文大人的避暑珠来,不是光跳的事!”岑猛慌忙接过,讨了香炉,揭开瓶盖,倒些在炉,把帐子垂下,烧将起来。煞也奇怪,烧不多时,奚氏眼就张开,鼻中连打几个喷嚏,嗳转气来道:“闷死人也!”岑猛喜得打跌,忙又撮上些去。不一会,奚氏坐起,问:“是那里来的好香?怎一闻着,心里就爽快?这会子竟像没有病了!”岑猛道:“这是你女婿救你的性命,你方才已过去的了!这香名水安息,是他回聘来的。”奚氏吃惊道:“这是返魂香,无价之宝。怎烧这许多,弄着满床都是香烟?快些把水碗来收!”岑铎道:“今日天气炎热,各人都冒着暑气,我合大姆,不是在外闻着这香,也都要恶发哩!婶子,你可做些好事,把上下人口都叫进房,关了窗户,放开帐子,等大家爽快一爽快,也是阴德!”岑猛道:“太太身子好了,就值得多;真个把香放出来,不要收罢。”奚氏道:“我也不是小气,当初你丈人因五姑得了怪病,要弄这水安息,险些不把魂都急掉了!只弥峒主藏得这香,免了人情,还出了三百两银子,才买得三分香来,救了五姑的命。故此知道它的贵重!既是大伯说着,就把香放出来罢。”于是关上窗户,揭起帐子,那香烟扑出,满屋飞舞。屋内之人,登时头清眼亮,暑气全消。因令合宅苗婆、苗女,轮流进房,共闻香气。苗丁去请的医生师婆,陆续来到。岑猛道:“用不着了!每人赏他三百皮钱,打发去罢。”这边内外诸人,俱赞叹回仪丰盛,安息神奇。那边自打发回聘起身,羊化即与素臣商议道:“十二这一日,恩爷过去坐席,该用本身冠服;请问是几品职衔,好去预备。”素臣道:“我受谕德之职,该五品冠服。”羊运道:“纱帽红袍,俱有现成的;这里有苏州人绣铺,叫他连夜赶起一副补子就是。”因叫兵役去定。却拿有一副织就的说:“若是用得,便不须赶绣。”素臣大喜,接着说:“很用得。”羊运忙拿进去,叫苗女缝钉不提。
到了十二日一早,岑家先来了一乘大轿、两乘中轿,请素臣及大媒去会席。岑铎、岑猛惭愧原聘菲薄,赞颂回仪丰盛,极口称谢,百倍恭敬。在座是钟赞、卞本,连主及客,共是八位官员,都是纱帽圆领,大带乌靴。只有一人,是道家装束,抠眼虬髯,满脸横肉,是个凶恶之相。素臣本不喜道士,又见这般相貌,便不甚理他。岑猛道:“这位仙长,道号峒元,是久经得道,在这一方镇世度人的。卑职们凡有正经大事,必承仙长降临。今日一会,有大人天生贵客,又有仙长天降神仙,可谓难逢难遇!”素臣唯唯。当下定素臣南面,首席,峒元北面,关席,两大寻东西首坐,以下各官挨坐而陪。两壁厢粗乐细乐齐作,中间氍毹之上,苗童苗女,歌舞侑觞,因是停会还要款侍新郎,上食的都是赶紧,到日中已经撤席,素臣等辞谢而回。不一会,轿马到门,迎接新郎。松纹磕头辞别,素臣吩咐道:“你年尚小,不可贪欢纵欲,须要留着精神,打熬气力。此地不久将为战场,若凭着一刀一枪,博得出身,也教你父母欢喜!”松纹道:“小的见奚囊及姐夫、姐姐俱有本事,听说家中丫鬟,个个勇猛,小的惟恐落于人后,依着爷的口诀,每日熬炼,常常夜里一睡醒转,便在床上用功岂肯为着女人,误自己的工夫?况且父母不在跟前,虽有爷做主,不敢不去就婚;但小的主意,却待见了父母,才与妻子成婚,此去也只好作个干夫妻罢了。”素臣笑道:“难为你有这点念头,就算你的孝心了!但恐你说不嘴响!亦且苗女们性情,休要若恼了她,反致误事,只须留心,不肯贪恋就是了!”松纹也没言语。外边三请已过,就匆匆的上轿去了。
到了晚间,羊化弟兄回来,陪着素臣夜酒,说道:“恩爷今晚睡觉,要警醒些,防备那道人前来谋害!”素臣骇然道:“我与他无怨无德,怎要谋害起我来?”羊化道:“那峒元深通妖法,这一方人都受他制服,往常不论是何筵宴,俱坐首席。早已岑巡检与羊化们商量,羊化说恩爷是断不肯坐在和尚道士下首的,才只得屈他坐了关席;他已大不悦了!加以恩爷自入门入席以至席散,俱没让他一让,也没和他说一句话;羊化们见他满面怒容,侧目而视,知道他心怀不良!因吴天那样法术,闻说与恩爷交战,便一毫不灵;故此不在心上!方才岑氏弟兄,又再三叮嘱,故得向恩爷饶舌!”素臣道:“这是我不达时务,惹出来的祸了!但要我怎样去周旋他,却又不能!我且问你,你会些什么法术?”羊化道:“他夸说能移天换日,倒海翻江,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却没见他做将出来。常时触怒了他,轻则放蛇虎,来伤损人的肢体,重则飞刀、飞枪,来害人性命,这是做出来过的,所以人皆怕他。”素臣道:“邪不胜正,死生有命!夜间有甚响动,你们俱不必惊慌,也不须起来窥探,恐被邪术所伤!”羊化、羊运俱唯唯遵命。
是夜,素臣不点灯烛,床上悬起宵光珠,手内执着宝刀,默坐在床。二更以后,一阵风声,两扇窗洞开,一只斑斓猛虎,跳入房中,直向床前扑来。素臣手起一刀,只得嚎叫之声,向外跌扑而去。看床前时,落有半段血淋的狗脚,当把刀尖挑过一边。不多时,风声起处,张牙舞爪的,蹿进一条金龙,蹿至宵光珠前,即落于地。看地下时,却并非金龙,是一条黄色丝绦,也把刀尖挑过。三更以后,三四个青面獠牙恶鬼,各持刀剑跳入窗来,东西搜觅,总看不见素臣身影。有一个用刀来挑明珠,被素臣一刀削去四个指头,挂将下去,又带伤了后面一鬼的毛腿,血洒床前,哭沸户内;都抱头鼠窜的,跳窗而去。须臾,只见一把飞刀直飞入来,正待把宝刀架隔,那飞刀已铮的一声,落在地下,接连又是一把飞人,依然落在床前。取起看时,连那断指恶鬼手中落下一把,共是三把上好的苗刀,一齐丢入床下。又隔一会,忽然窗槛上火起,焰腾腾的烧着。素臣咯一口痰涎,远远的吐向火里去,那火登时灭熄,看那窗槛,仍然如故,并没烧损痕迹。那知槛火虽灭,忽地抛进一个火球,满地乱滚,滚着桌椅箱笼等物,无不被烧,却总滚不着床,火光透向珠边,便自消灭。素臣复吐出唾沫,火皆立熄,被烧之物,不损分毫。素臣也就不吐唾沫,任他去烧。
不一时,烧得满屋通红,烟焰四起,咨嗟必剥,爆响有声;又怕当真烧坏了器物,亦且被缠得厌了,因正要小解,便扯开裤腰,向那火球上撒上溺去。谁知这一溺,不特球上之火无影无踪;并把满房烟焰全消,遍屋火光尽灭。溺里浸着一人,翻滚哭喊。素臣忍住小便,插好裤腰,下床看时,却是一个十六七岁的道童,满身都是朱砂,画着火焰纹色。当把那两条黄丝绦儿,捆缚起来,丢在墙脚边,仍复上床默坐。却自此以后,寂无怪异。直到东方发白,羊化弟兄进房问候,素臣收起宵光,把夜来之事说知。羊化、羊运脸都吓白了,忙到墙角边一看,认得是峒元之子,有名的红孩儿。素臣令羊化:“押在外边,闭上门窗,待我略睡一会。”羊化等依言,把红孩儿押带闭门而出。红孩儿哀告道:“我被文爷撒出溺来,满身就如滚汤泡着一般,痛楚难熬,求两位爷把冷水浸我一浸!”羊运叫人取水,替他浇洗,换了三次,把溺全洗净了,红孩儿方才止痛。不一会,松纹回门磕头,羊化摇手,令勿惊寝,并告诉夜间之事。松纹问红孩儿:“俺爷与你家并不仇怨,怎起这恶心?是弄什么法术,反害了自己?”红孩儿道:“这是我父亲该死,说文爷在席上不把他当人!先咒着一只黄犬,变作猛虎来,被文爷砍去了半条腿,跑回去躺着,堪堪待死。又咒了一条丝绦,变作金龙来伤害文爷,又被收住了。只得差了四个徒弟,变作恶鬼,各持刀剑来并文爷。文爷不知藏在哪里,空中一刀劈下,把一个师兄的手指剁掉四个,又挂伤了一个师兄的腿胯。然后用飞刀来取首级,却一连两把,都被收去。父亲道:‘一不做,二不休,只得要用着无明的了!’把我身上画着火焰,咒进房去,打帐连人连屋,都烧成灰烬。那知只有火形,并没火性,一切器物烧了半天,仍复如旧。床前挂着一颗珠子,连火光都冒不上去。先被文爷吐出痰唾,灭了余火。后被文爷一泡小便,把我浸在中间,烟火俱消,疼痛欲死,脱身不得,就被捆住的!”
松纹正在根问,峒元已求了岑铎、岑猛,一同到门。羊化、羊运忙接出去,只见峒元背负荆条,哀告两人,转求素臣,恕他冒犯之罪。羊运进房,素臣已醒,因把峒元之意说知。素臣讨水净了手面,踱将出来。峒元连忙跪下,滴泪哀告道:“小道有眼无珠,不知大人法力,竟敢班门弄斧!如今泥首阶前,任凭大人责罚,只求赦小儿一条狗命,就感恩不尽了!”素臣命从人解去其缚,撤荆使坐。峒元叩首起来,不敢就座。素臣笑道:“何前倨而后恭也?”峒远道:“从前只知大人是富贵中人,以岩岩之势相中,心内不服;那知大人竟是大罗天仙,小道昨日敢于对坐,也属万分无礼,怎还敢怪着大人!”素臣笑道:“我不过一介书生,有何岩岩之势?至称我为天仙,尤属不解!”因强之使坐。峒元复稽首告罪,旁坐,说道:“不瞒大人说,小道昨晚因所试之术,一切不灵,就疑心是一位神仙,亲自到窗外窥探。只见祥光万道,瑞气千重,绕满床前,大人元神化作一颗菩提宝珠,光芒闪烁,欲求大人法身,了不可见,岂非是一位大罗天仙?”岑、羊四弟兄俱目视素臣,惊心动魄。素臣笑道:“若果如此,则我居然精怪矣!我不过心正无邪,故一切邪术自不能行,非有他法也!”峒元道:“这就是真本领,神仙修到真人地位,方能以正心降魔;大人说心正无邪,这就是真人地位了!”素臣大笑道:“你也不管我是真人,是假人,却要依我三件事,才放还你儿子。”峒元道:“休说三件,就三十件也依!”素臣道:“第一件,以后不可行此邪术,伤损于人;第二件,这里一带地方,不许你横行,喜则杯酒,怒则干戈;第三件,不可助逆为乱,立心总要归顺朝廷。你依得此三事,便将汝子释还,你日后也免遭刑祸!”峒元忙跪地发誓道:“峒元若不依此三言,他日死天乱箭之下!”素臣扶起,立将红孩儿唤至,并半段狗腿,一条丝绦,三把苗刀,俱行发还。峒元羞惭满面,领着儿子,磕头拜谢而去。松纹出叩,羊运已停当酒席,留岑猛弟兄上席,另设一席,款等松纹。席散,松纹随着丈人们回去。素臣与羊化商议往赤身峒之事,羊化道:“恩爷进峒,必须易服改装。峒中最行的是货郎,其次便是医生;但是苏州货郎,江南医生,到处俱肯招留,便通得赤身峒去。恩爷医法通神,不如竟扮作医生罢。”素臣点头应允。羊运问明姓字药料,即去准备。素臣择于十八日夜里起身。
十五日,岑猛领着松纹来见,行礼后,素臣问松纹:“连日可还做些工夫?”岑猛道:“卑职正要禀如,小婿不特勇力出众,亦且至性过人,因未禀明父母,誓愿守待三年。向小女说:‘你我年纪俱小,正好打熬气力,演习武艺,使父母有个靠傍。三年之后,你只十六岁,我只十八岁,不为迟误。’小女自幼亦喜持刀弄棒,兼为逆侄之事,也日夕忧心;听了小婿之言,深以为喜,禀知卑职。卑职招婿,原为保家起见,见他夫妻同心,甚是快活!现在挑出四五十个苗童,四五十个苗女,令小婿演练。小婿更把大人口诀,传授小女,日夜用功,不特做对恩爱夫妻,并做一对恩爱师徒哩!”
素臣暗忖:松纹前言不谬,深悔自己失言!因道:“难得夫妇同心!他们年纪甚小,目今时势所急者,在此不在彼,只要有常心、不中止就是了!”岑猛等别后,羊运送到药箱,素臣开看,见药料俱备,一个挂招,上写“江南吴玉函男妇大小方脉”十一个大字,收拾过去。同往堡前堡后及岑猛土堡前,相度形势,指点与各人看过,说:此处可立堡防守;此处可出奇埋伏;此处可分兵设援。岑猛等俱谨记在心。十六日,岑猛着到苗丁一名,名唤奚四,代替松纹,跟随入峒。素臣见其暴眼高鼻,貌若狰狞,却无凶恶之相;因便收受,改名奚勤,却仍留岑猛处。将银三百两,令羊运置买苏货:“俟我有信出来,交给奚勤,令其进峒,只许照本发卖,不许赚钱。若此时同去,反有托带,增我一累也!”岑猛、羊运俱各应诺。素臣复把三十两银子,令羊运买上等苏货八种,自己带入峒中备用。因问:“苗丁苗婆吉伶古鲁的口音,如何懂得?”羊运道:“各峒都是南直隶人,积租买卖,声口俱通:还有说得一口好苏州话儿的,恩爷正好和他打着乡谈哩。”十八日一早,是岑铎、岑猛设席饯行,松纹夫妇都出叩别。午后,是羊化、羊运饯行,至晚席散。松纹领着奚勤,又来叩别,送上三百两程仪,说是岑猛的。羊化弟兄,也凑着二百两银致送。素臣道:“金相赠我赆金,又蒙东宫赐金,随路易银使用,盘费尽有。前日聘金尚且留此,此时多带,反为我累!”松纹再三劝说,羊化、羊运亦苦切恳求,素臣执意不受。松纹、奚勤欲候送起身,素臣不许,连连催促,只得垂泪拜别。定更以后,素臣起身,羊运代挑铺盖、药箱。羊化手执火把,送上大道。素臣接挑担子,执火而行,起步如飞,顷刻走远。羊化、羊运站上高处去望;忽然火把掷地,黑夜登时发亮,树木田塘,历历可数,却独不见了素臣,两人俱惊失色。正是:
天上不愁明月尽,怀中自有夜珠来。
●第九十二回 扮医生有心除毒 救病汉无意逢亲
素臣走了几步,想起宵光珠来,丢下火把,取出宵光,因有穿的现成线儿,就把来结在巾上;故此照耀如同白日。素臣身隐珠下,羊化等不能望见,故此吃惊。两人定睛细看,才见圆烁烁一团白光往前滚走,想起峒元之言,果是不错。两人惊疑一会,直至望不见白光,方始回去。素臣虽是问明路数,却走不数十里,转折太多,竟不清楚起来。暗想:若走差了,反要耽搁,不如等天明了再走。因见东方月已推出,便把宵光收起,坐在一棵大树下打盹。坐了一会,听见有人说话,张眼看时,见有两人挑着大筐而来,到了树下,也歇担而坐,问素臣何往。素臣道:“要到榆荚峒去。”两人道:“我们是回葵花峒的,却要从榆荚峒经过,不如结伴同行,一路讲讲说说,更赶得路出。”素臣大喜,问其姓名,担内甚货。年长的答道:“我姓尹名德进,这是我兄弟尹德通,担内是买的几只锅子。”素臣更喜,因自道:“江南医生吴玉函。”德进道:“医生是峒里极行的。”素臣问二人贵处,德进道:“我们是本省土著,祖父有几代在峒里做生意,就住在峒里了。”讲说一会,大家起身,走到天亮,才走得一二里。一路打尖宿店,素臣赔几个钱,添买些酒菜,把两人都喜欢了。
次日早起,德进道:“今日过关,你虽没货物,也要给他一钱银子,他看也不看,就放你过去;若少了些,他就搜查得你不耐烦。我们这锅是禁物,定要出三钱银;不然,他就说要报官,不怕你不送给他!”素臣听说,忙称好一钱银子。走了一二十里,已经到关,兵役要来开箱,素臣递那包儿过去。兵役开看,是十足纹银,口便拉开;把戥子一约,又直豁起来,不觉大喜道:“你这先生生定是发财的人!请喝碗凉茶去。”素臣辞谢。兵役道:“也罢,趁着早凉好赶道儿,发了财转来,留你吃茶罢。”德进弟兄是相熟的,接过银子称了一称道:“你们惯是促恰的,银子又潮,戥又不足;你只学这位先生,大人大量,就包管你大发财哩!”素臣暗忖:银钱之妙如此!过了关去,走了四五十里,就是榆荚峒。德进道:“我们要分手了,这便是榆荚峒,你投往那家去,改日好来看你。”素臣道:“我是头次进峒,只要行得通去,原不拣定那一峒。”德进道:“自这峒过去,还有四峒,都是小所在,赚不出钱来的;直到我们住的葵花峒,方是有名目的大峒,最行这一道的。一路承你盛情,没有补得,不如先到我们峒里,发起利市,夜晚就宿在我家。我们峒里,又没峒主,只有四大户管事,不捉公税,不点峒卯,自在得许多!”素臣听说没有峒主,心便肯了一半;暗忖:这两人名姓,巧合着引线;且在他家落脚,熟习些规矩,再往前去不迟。因道:“我此番初出来,只图主顾,不索谢意。”德进笑道:“若没谢意,不把盘缠饭食都白赔了!只要不甚计论,医得好病,就叫得动人!”素臣随与二人说定,竟望葵花峒而来。经过了桃花峒、葡萄峒、椿树峒、回头峒,才到了葵花峒。素臣看那形势,自榆荚一带,俱散局;到回头峒,才有收束;一进这葵花峒,山势层层包裹,中间开着羊肠一线。暗忖:若此地设兵置伏,真有一夫当关之势!便定了主意,要在此处得一个把柄。进了峒去,德进把素臣引到一个锅铺里来。铺里走出一个三十岁上下、半村半俏女人,接挑德进之担。里面又跑出一个二十多岁、白白净净的女人,接挑德通之担。德进便接着素臣担子,挑进店中。德通便吩咐:“快些烧水出来,揩试身上,再取凉茶来喝。”德进便向那两个女人道:“这是苏州先生,医道极通的。一路承他盛情,故此接他来家。你们都来见了礼,以后要茶要水,须要留心!”因向素臣道:“这是拙妻巴氏,这是弟妇丙氏。”素臣听着,更是喜欢,巴氏、丙氏忙走向前,来拉素臣双手;素臣吓得倒退。巴氏们登时变脸,都不快活。德进道:“这们客人是极和气,极四海的;初次进峒,不懂我们峒里规矩,不比外边,我家还是民户,只与客人们拉手搭肩,亲热不过,才捧捧脸儿。若是峒种,亲热起来,还要抱着腰儿,把嘴着你的脸儿,不特不好退缩,都要照样回礼。若不回礼,就是嫌着他腌赞,疑心他不正气,怕污邪了你了,他肯受吗?”素臣唯唯。德通便去摆设锅子,德进便挑着药箱,把素臣领进一间侧房,安有现成床铺。巴氏提进一桶水,一个脚盆,素臣只得装着笑脸,忙用手去接过。巴氏道:“客人这会子就在行了!若是呆呆的板发面孔,谁来奉承你呢!”
素臣暗自嗟叹。关上房门,洗完了澡,把水掇出倒掉,将盆桶都放在房外。丙氏送进一壶茶来,素臣连忙去接,也是笑脸相迎。丙氏欢天喜地,向巴氏道:“毕竟是苏州人,一说就转的!”素臣拣出几朵绒花、几匣杭粉、两幅洒绣、两条汗巾,分作两分,送与巴氏、丙氏,喜得两人屁都要笑将出来。却假作推辞道:“先生才到,我们还没接风,怎好受你这厚礼?”德进弟兄也赶来辞谢。素臣道:“住在尊府,全凭奶奶们照看;些微土仪,若不肯受,便是嫌轻了!”四人谢了又谢,收将进去。累这两个妇人,翻来覆去,看一个不耐烦。德进在窗外喊道:“客人到了家,该烧锅做饭,怎躲在屋里不出来的?我已宰下一只鸡,好好的煮起来,罐子里鸡蛋,拿出几个同煮,我买豆芽子、粉条儿去了。”巴氏道:“我们真没正经,快些去收拾罢,不要饿坏了先生!”丙氏道:“本等他这绒花洒绣,真像活的一般,只顾贪看,就忘了正事!大姆,你去烧火,我拿米去淘也。”素臣吃饭之后,挂着挂招,街坊上都知道尹家到了一位江南医生。德进兄弟复没口子的说:“这吴先生是个名医,前峒的人都说他是吴半仙哩!”
次日,素臣起身,刚梳洗过,见一人慌张而来,向德通耳语。德通道:“既是死马当活马医,且和吴先生说一声看。”那人便问素臣说知来意,却是他妻子生产,血晕而死,请素臣一视,看有救无救。素臣问其姓名住址,却住在斜对门,姓迟,名一佛。素臣整顿衣冠,一佛便背着药箱,德进兄弟都跟着过去,进房看时,见床上躺卧一人,已将白纸盖面,地下焚化着纸灰。德进兄弟满脸失色,怕素臣埋怨,青龙头上讨这般利市。素臣却毫不为意,揭开盖纸,看清面色,将手在死人心口摸了一摸,将两手把脉按了一按,问:“可有醋炭?”一佛忙答道:“有。”素臣令多泼醋炭,在地上捧起一把纸灰,说:“把童便调服,便可得生。”德进兄弟及挤在房里多人,都不肯信。里边却已烧出火炭,并一大碗酽醋,素臣接过,分几次泼入炭里,登时醋气迷漫。一佛取到童便,调好纸灰,灌下不多一会,喉的一声,腹内响动,流出许多血水,眼便睁开,说一声:“我要汤吃。”喜得一佛涕泪俱下。满房人都吓呆了,说:“这先生哪里是半仙,竟是活跳的仙人哩!”素臣令一佛:“再取童便与服,今日且莫与饮食,但以童便灌之,明日便可与稀粥调养矣。”自此一症传扬开去,求医者络绎不绝。素臣医理本精,手到病除,便把一峒之人,俱行叫应,不特平等人家,连四大户家苗丁仆妇,凡有疾病,亦俱延请医治,真个其门如市。一日,医病而回,走至一家门首,一个女人看见素臣,呆一呆,便待缩身进去。怎苗峒中有此等骨相女人?因走上一步问:“府上尊姓?因何见了医生,似有惊苦之意?”那女人拭着眼泪,说道:“家里现有病人,因见招牌,知道先生是不索谢意的,却连购药的钱也没有,故此悲泪。”素臣道:“依奶奶这般说,难道坐视不救?若果可治,这药钱在医生身上,等病人好了还我就是。”那女人道:“是我丈夫患病,像鬼迷的,总不言语,又不进汤水,有五七日了。先生若肯赊药,就请进去一看。”
素臣跟那女人进房,只见壁上挂着一张弹弓,一杆火枪;暗忖:不是兵丁,定是猎户,因放下药箱,走到床前,看那汉子,直挺挺的睡在床上,两眼直视,知是中恶着邪。因在身边掏出银瓶,讨了香炉火种,下了帐子,拨些安息,在炉烧将起来。素臣坐在帐中,看那眼睛渐渐有些活动;不一会,打起嚏来,一连几个喷嚏;下面连珠的放出臭屁,若没有香气解着,就不可当。停了一会,屁才住响,忽的嗳着口气,喊一声:“闷死我也!”素臣大喜。帐外女人谢天谢地的欢喜。那汉看着素臣问道:“这位可是郎中先生?”床下女人答应道:“你过去五六日了,没一个钱,请人医治。今日青天里掉下这位先生,说是赊药,谁知就救了你的性命!”那汉道:“先生尊姓?”素臣道:“你且不要说话,养一养神。这香是返魂香,你这病已大半去了,我替你添上些香,明日来下一帖药,包管三两日内,就可起床。”因又拨香在炉内,走出帐来,把香瓶收放袋内。顺手带出五两锭银子,挑起担子要走。那女人道:“多谢先生救命,要烧一杯茶也不能够,怎么好呢?”素臣道:“不必。”一面往外走,一面把袖子一洒,落出银锭,连忙出门,如飞而去。女人看着素臣袖中落出甚物,拾起看时,却是一锭银子,慌忙出来喊叫。素臣只做不听见,洋洋的走掉了。
素臣夜中想起:那女人说没钱赎药,连茶也不能烧,那光景也像饿了两日的,话都说不响,却能财上分明,拾银还主;比着这里妯娌两个贪财心性,真天渊之隔了!那汉子相貌,先是变了色的,后来又被香烟蒙着,看不仔细,骨格却甚耸秀;这等人很该周济他。他若不肯动我原银,女人固要饿坏,男人病退,没有粥饭调养,如何是好?次日起来,在箱内撮一剂安神定魄的药,籴了五升米,买了一捆竹条木片,急急的赶到那里。那女人因喊素臣不转,与丈夫说知,那汉道:“他说明日还来,交明他便了。”于是素臣一到,女人就把银子送还,素臣因便收起。把药放在桌上,取出柴米并身边穿好的三百钱,说道:“病人好起来,全靠粥饭调养。昨日奶奶说没钱购药,想来柴米也不便的了;故此代买柴米,先应一应用。”女人道:“虽感激先生盛情,却没有这道理,待我向丈夫说知,凭他主意便了。”于是领着素臣进房,述与那汉知道。那汉挣坐在床,说道:“恩人,我与你并无一面,如何既救我命,又赠我柴米钱文?不瞒恩人说,房下已两三日断了饮食,只得叨领,以图后报!”那女人见丈夫受了,方谢了一声,把桌上之药及柴米钱文收进,忙忙的打火烧锅去了。素臣坐在床沿,一手诊脉,一眼看他相貌,骨格虽然岸异,眉目却甚灵秀,像是在那里见过,却想不起来。诊完了脉,说道:“吾兄病已去矣,把现赎之药吃下安一安神,以后便只须饮食调理,就可霍然矣!”那汉低头致谢,因各问姓名籍贯。素臣说是吴江吴玉函,那汉说是丰城沈云北。素臣忽然想起,问:“沈兄因何中挈眷至此?”那汉道:“小可祖父原是儒家,幼年误伤人命,流配思恩为民。因南昌县顿长公,也是为着屈事流配至广,将女儿招我为婿,辗转迁移,来到此峒。”素臣急问:沈兄乳名可是轮哥?可有一妹乳名灵姐?”云北失惊道:“恩人怎知道我兄妹的乳名?”素臣大喜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令妹卖入未府,取名素娥,乃我第二房之妾。去岁出门时,才说出两人乳名,托我留心访你,不想得遇于此苗峒之中,真奇逢也!”因把自己真名姓、履历,及在未家养病得娶素娥之事说知。云北喜得鼻涕眼泪,一齐都出,忙叫顿氏出来拜见,说:“这就是平日常和你说的文忠臣老爷,就是你姑娘的夫主,可不快活死人也!”顿氏问知备细,喜透天门,手抱胸膛,连福四福。素臣作揖相还。复问云北作何生理,因何得病,云北道:“小人靠着些膂力,打猎为生。谁知初九日一早,进后山去打鹿,一枪发去,鹿便绕树逃生,却打着了一棵神树,登时恶发,急跑到家,躺上床去,就不省人事。若不遇文爷,此命休矣!且请问文爷,因何事扮着医生,来到此峒?”素臣把要剿除岑,亲往赤身峒之事,述了一遍。云北蹙额道:“毒蟒大王凶狠无比,文爷若进他峒去,如飞蛾投火,岂不枉送性命!况那峒中暑热非常,不至九月,亦断不可去。”顿氏托茶出来,素臣一面吃茶,一面把自己颇有膂力,及得宝珠不怕暑热之事说知。云北道:“怪道这样暑天,穿着几层衣服,没一点汗儿!如今现寓何处?可快搬来,畅叙几日,再作计较。”素臣道:“你神气未复,说话太多了!等煎上药来吃下,闭一闭眼。我去取行李就来。”
当即赶回锅店,向德进等就知缘故。德进等夫妻如失去父母一般,难舍难分。巴氏、丙氏拉手苦留。素臣在袖内取出那锭银子,递与德进道:“在府打搅,这银聊作饭食之费。去是定要去的,已经许了舍亲,失不得信。”德进道:“即是必要搬去,也不好强留。这银却断不敢受,有几日工夫,要这许多银!”素臣道:“兄若不受,就留下与两位奶奶买果子吃罢。”德进情知留不住,又舍不得这锭大银,因转递与巴氏道:“既是先生赏给你们,不好替你们推辞,快些磕头罢。”巴氏、丙氏真个磕头不迭,哭泣不止。素臣道:“蒙两位如此错爱,我虽搬去,日常必来看望,不必伤感。”巴氏、丙氏俱道:“先生务必常来,倘那里住得不惯,千万仍到我家,自必加倍用心伏侍。”素臣随口应诺。捆好铺陈,德进掮起道:“我送先生去,认得了门户,好来看望。”巴氏送上凉茶,丙氏又递上槟榔,两人眼泪汪汪,望不见了素臣才进去。
素臣走到云北门首,接过铺盖,让德进先走,说:“就是这家。”德进哕了一声道:“先生,不是得罪你令亲!这是出名的沈呆鸟,夫妻一对呆亻劳,如何投奔他起来?还是到我家去,便宜多哩?”素臣道:“是亲眷,也论不得了!”德进道:“我不送你进去了,怕受他冷淡!先生若住不惯,千万到我家来。”再四叮嘱而去。素臣提着铺盖进来,顿氏忙出相叫,候素臣放在地下,方提向里边去。
素臣暗忖:这才是做妇女的道理,反以为呆;真所谓狂者不以狂为狂也!跨进房去,云北大喜,相叫道:“方才说半日话,却忘了要紧的,府上太老爷、老太太在堂?有几位侧室?舍妹可相安?曾否生有男女?”顿氏也来探听。素臣把父亡母在,素娥上得母妻欢心,下与两妾和好,已生一子名鹏述知。夫妻二人听了,更是欢喜。顿氏道:“我丈夫时常想起姑娘,便出眼泪,说同胞只两个人,却天南地北,音信不通。那知得嫁文爷,是天下闻名的忠臣,又救了他哥子的性命!”云北道:“房下不知文爷搬来,煮了一锅粥,怎好亵渎?屈文爷去买斤面来,捣些蒜泥,冷拌着吃罢。”素臣道:“有一年多没吃粥,正想着他哩。我去买点子小菜来就是。”因走到灶下,取了家伙。看自己的铺陈,已铺好在侧边一间房里,地下扫得干干净净。暗忖:如此女人,有何呆处?出外买了酱姜瓜蒜回来,顿氏做好小菜,掇出稀饭,素臣便一碗一碗舀吃。顿氏就在床后竹篷外吃粥。两边吃粥的声响,甚是闹热,把云北听动了火,问顿氏讨吃。顿氏道:“你病才退,刚吃了药,只怕使不得!”素臣道:“沈兄自量肚里觉饿,闻得粥香,便可少吃,只不要吃饱。”云北道:“肚里也觉饿,鼻里也闻得粥香;再听着你两人一前一后,吃那粥的响声热闹不过,竟似有馋虫,要钻出喉管来哩!”素臣喜道:“此胃气大开之故也。大嫂快些舀粥他吃。”顿氏听说吃得粥,欢喜非常,忙舀一碗,递给云北。云北吃一口,赞一口道:“奇怪,奇怪!怎今日这粥异样好吃?”素臣也极口称赞。顿氏道:“文爷说一年没吃着粥,奴是三日不进汤水,丈夫是七日不吃东西,故把粥都觉得好吃了;其实与平时的粥一样,没甚奇怪哩。”素臣大笑而起,走上街去,籴了一石,领了几担木柴,换了几千文钱,买了些饭菜油盐酱醋之类,一阵风挑回家来。弄得顿氏没了主意,第一是没家伙贮这一石米;只得把一个澡盆,凑着那盛米的一个破桶,装不尽的,连钵头面盆都盛起来,才装尽了那一石之米。云北道:“叨在至亲,也谢不得许多,总俟起床,多磕几个头罢。”
如此两日,云北病已痊愈,与顿氏打算,要替素臣接风。一早起身,买下鱼肉鸡腐等物,候素臣梳洗过了,夫妇二人入房叩谢,素臣拉扯不及,同拜起来。云北道:“方才到伙计家去,要回他些野味,说后山出了神虎,几日不敢去打猎。小人病后无力,文爷说膂力过人,若能打得杀虎,不特得了虎皮、虎骨,虎肉腌起来,可当粮饭,又与民除了一害,小人们衣食饭碗,也不至断绝。”素臣道:“若只一两只猛虎,还不在心上,今日就领我去,替你拿来。”云北大喜道:“路远些,明日起早,饱餐而去罢。”顿氏手忙脚乱,收拾起来,让素臣上坐,云北侧陪,醉饱而罢。次日,素臣一早梳洗,不见云北提起杀虎之事,走到灶下,又不见煮饭,心里疑惑,只得开口道:“昨日沈兄约去杀虎,怎不早些煮饭?”云北道:“昨日一时高兴说了出来,后便懊悔,想文爷即是秀才出身,即有膂力,也是有限的,怎见得猛虎的面?又被妻子埋冤,说蒙文爷救了性命,赠送银钱,我们并没报答,怎反弄这件险事来做孝敬?倘有一长两短,不特恩将仇报,叫姑娘一世倚靠何人!小的听他那番话,兜头如被冷水直淋,把昨日的火性都消灭了!”素臣笑道:“你休小觑了秀才!我从实告诉你罢!”因把生平之事,略说几件,问可见得虎面。云北吓得目定口呆。顿氏道:“这是文爷和你说顽话,天下哪有这等人,不成了四大金刚、哪吒三太子吗?”素臣笑问云北:“有若干膂力?”云北道:“小人约摸有三五百斤笨力。”素臣道:“你试把我臂膊屈一屈,看可屈得转;把我这脚扳一扳,看可扳得开?”云北呆看素臣,说道:“真是金刚吗?还是和我说着顽话?”因用力来屈素臣之臂,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尽了,休想动得分毫!顿氏着急道:“快歇了手罢,看你颈里的红筋根根扛起,你病才好,倘若反复起来,怎么处呢?”云北方始信服。忙叫顿氏煮饭,两人吃饱,同奔后山,登高下低,走有一二十里。忽然一阵旋风,满山树木,就如草绳一般,着地乱舞,扑着鼻孔,那一股腥气,直透脑门。回头看时,云北已倒在地,火枪丢弃一边,山头上一只猛虎,直奔下来。素臣仍往前进,堪堪至近,拔出宝刀,大喝一声,一刀斫下。忽见那虎披着一头黑发,宛如白家阁上梦中所见,心里一惊,刀便凝住,那虎被喝,已掣转身,得脱刀锋,便如腾云驾雾一般,飞逃而去。素臣眼看那虎跳过几十重山冈,约摸有数十里光景,望不见踪影,方才回步。却见山旁竖着一个石碑,碑上刻着“弥锁钥”四字。暗忖:字是虎披发之形,必有缘故;却想不出四字之义。收刀入鞘,独立沉吟。正是:
凶应灭处碑呈现象,功要成时梦独灵。
●第九十三回 疗奇疯药婆认叔 显绝力锁住疑神
云北病后神气未旺,被那腥风扑鼻,一个恶心,晕倒在地。却亏素臣大喝,如霹雳一般,登时震醒。挣扎起来,拾了火枪,见神虎爬山越岭的跑去,便大着胆走上山来。忽地石罅中蹿出一个大马熊,云北忙把枪放去,轰的一声,虽没打着,那熊却吃了吓,往山头上乱跑。素臣看见,平空跳去,用手一揿,揿住熊头,在地下。那熊捎滚不脱,四足爬挖,登时成坑。素臣拔出宝刀,将头割下,血淋淋的提在手里。云北伸出舌头,缩不进去,道:“文爷神力,真要吓死人也!”素臣指着石碑,问道:“这碑上四字,是恁么解的?”云北道:“小人只知道有个弥峒,这锁钥二字,想是指着这葵花峒了。”素臣点点头,问:“弥峒离此若干路?有无峒主?”云北指着道:“那神虎不是望那一路山冈跳去的吗?这山势不像一张弓吗?由山前过去五峒,有三百余里,才是弥峒。从山后这一带山冈走去,只有一百多里,却是险恶难行。弥峒主亚古,被岑杀了,现据在峒,自称峒主。各峒苗民及我们峒里四大户,都不伏气。却因他有智谋,党羽多,断木、沉铁两峒都伏了他,又投顺了毒蟒大王,卵石不敌,只得四时贡献,伏从了他。若像文爷这等神力,肯做领袖,使可灭此朝食!”
素臣更不做声,提着熊头便走。云北背着熊身,厮赶回家。顿氏看见,吃惊道:“从没见这大熊,是文爷拿的吗?”云北道:“不是文爷,休想拿得他住!说将起来,要羞死人哩!千日万日在山里走跳,没曾吃跌;偏是今日,在文爷跟前献丑,被那神虎一阵腥风,透进脑门,便起恶心,晕倒地下!不是文爷那一声吆喝,惊醒转来,敢就被这孽畜伤了性命!”顿氏道:“真有神虎,文爷与他斗过没有?”云北道:“那虎被文爷一喝,命也没有的跑掉了。他若敢与文爷斗,怕不像这马熊一刀两段吗?”顿氏道:“这熊也斗了几时,就斫下头来?”云北道:“还想斗吗?被文爷一手揿住,便动也动不得了!”顿氏吐舌道:“说也怕人,真个是哪吒出世了!”云北一面答话,一面开剥那熊。素臣看着不耐烦,说:“你那刀不中用,我给这刀与你。”云北接过宝刀,不一会,解卸下来,说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怪是一刀就把头斫下来哩!”
素臣暗忖:云北毕竟读过《四书》、《左传》,那是“销钥”二字之义,亦解得不错;当教以兵法,使成将材,方不枉为素娥之兄也!云北吩咐顿氏:“我去买盐,把一头、四蹄都腌起来;这身胸和肠脏,分与伙计发卖,剩些做几日吃嚼;你把这皮洗刷净,晒干,好硝得使用。”顿氏答应,去收拾熊皮,云北自去买盐。只见走进两个苗丁,欢喜相叫。素臣认得是大户锁住家的,连忙请坐,问其来意。苗丁道:“主人想吃野味,买了几日,总买不出,说是后山出了神虎,不敢去打,没法才到这呆鸟家来。这呆鸟是先生甚亲?住在他家,怎得便宜?我家空屋尽多,不如搬到那里去住罢。”素臣正待回言,云北已买盐回来。苗丁道:“老爷想吃野味,你有甚宝货,拿出来一瞧。”云北道:“我死了七日,亏着这位舍亲医活了,又亏这舍亲进山去,赶掉了神虎,才拿住一个马熊。你们若早来一脚,连兔子也没有哩!”苗丁失惊道:“先生好奢遮本事,便宜这呆鸟了!呆鸟,你且割三五斤熊肉给我,爷若受吃,便再来买。”云北割了五斤熊肉,说道:“一钱一斤,少一厘不卖的。”苗丁哕了一声道:“先生,你听罢,方才说的可是好话,你休忘了!”素臣唯唯。苗丁叮嘱而去。云北道:“这峒里是个没廉耻的地方,不分男女,见着都拉手抱腰,爷长奶短的乱叫,小人实在学不来。因贪着后山野兽是拿不完的,靠着他养活,才耐着气住下。不瞒文爷说,一峒的人都叫小人呆鸟,竟算做小人的名字,不单这两个苗丁,是这般称呼哩!素臣暗忖:云北宁受侮辱,不变其志,实是难得!据迹而论,我不如也!
次日,天色才明,那两个苗丁,又同着两个苗婆敲门进来。苗丁便问云北要肉道:“爷很爱这肉,要多买些去,腌着慢慢的吃。这是三两五钱银子,快割三十斤肉给我,没少你一厘,再有甚晦气话说么?”云北板着面孔,更不则声,照数割肉,交给苗丁而去。那苗婆赶入素臣房里,素臣正是睡熟,一个苗婆便去挂起帐子,一个苗婆便把单被揭开,露出上身,道:“好先生,怎生得这一身皮肉!”素臣惊醒,疾忙披衣。苗婆道:“我家大姑娘的疯病,叫我们立逼着你去医哩。”那一个苗婆捏一把道:“你看他这汗衫,是真珠?是假珠?”这个苗婆瞅了一眼道:“有这样大珠衫吗”是那糯米煎的,还不知道。”那苗婆才没言语。素臣慌忙梳洗。向云北说知,背上药箱,跟着苗婆到了锁家。太太药氏忙赶出来道:“先生,只知你会医,不知你有起死回生的手段。你若医得好我家大姑娘,就抬举你,认做亲戚往来哩。”素臣道:“大姑娘住房在哪里?领去看一看脉,就知好医不好医了。”药氏眼泪直挂道:“大姑娘还有甚住房哩!有的说是失心疯,有的说是邪神附着,医祷符咒,百不见效,又怕他抡刀舞剑,赤身上房,只得锁在笼里哩。”因叫丫头们开了后房,把素臣领进。只见木笼内,盘锁着一个精赤女子,有十五六岁年纪,满面污黑,却是一双小足。药氏道:“先生休要笑话,是衣服都被撕掉了!”素臣讨笼上锁匙,药氏道:“这是开不得的,一开出来,就要杀人哩!”素臣道:“不妨。”药氏道:“原听见你的力气大,丫头去拿来看!”
素臣开锁进笼,那女子刷起双眉,大喊一声,就奔素臣。素臣一把擒住,犹如提着一只小鸡,叫取床单被生条板凳进来。丫头们连忙送进单被并一张大杌。素臣把单被裹住那女子,横放腿胯中夹定,一身一手连肩拘住,坐下诊脉。那女子大怒大喊,却展动不得。素臣将两手脉息诊过,说道:“此非疯病,亦非邪祟,乃肝经积血也。只消两三剂药,病即可愈。快在我药箱里,簇出一两桃仁、三钱枳实、三钱生大黄来。”药氏叫人一面取药,一面叮嘱拘住其女,以便灌药。素臣吩咐把桃仁、枳实先煎,将大黄研末,俟临好放下;再取个净桶来。丫头掇进一个大桶。一会药好,把箸去撬开嘴来,却被咬得粉碎。素臣把两指抻住鼻头,大指捺住下颏,那张小口就张开了,合不扰去,丫头便得灌药。素臣把指拘转那口,药便得下喉。如些片时,把药灌完,腹中已有轮响。素臣抱上桶去,一手住肩头,一手拿住两手。一会,大小便俱下,就如黄河开闸一般,泻有半桶黑血,这女子凶势便减下去了。素臣把手放松,那女子已不发威。因扭去铁链,向药氏道:“大姑娘这病已好一半,明日再来看脉罢。”药氏那里肯放,一面称谢,一面挽留道:“今日务必要留先生看守过夜,倘然一会闹将起来,不是的耍!”素臣道:“要我看守,也须把下身拭挣,送进房中床上去,等他养一养神,明日还要行血哩。今日下的必是黑血,须待黑色变紫,紫色变红,病根才得拔去。但日里还好,若到夜间,医生怎好与许多女人聚在深闺内室,不怕老爷嗔怪的吗?”药氏哕了一声道:“这大姑娘是我夫妇两人的性命,你治好他,他反怪你?也罢,我去和他说,叫他来陪你过夜就是。”随吩咐丫头,把纸替大姑娘前后抹净,搀进她原住的房里去。大姑娘虽不比前凶狠,却还硬朗,怒目看了素臣两眼,洒手洒脚,夹和着丫头,奔进房去,坐在床沿,挺着胸脯,不肯睡下。药氏道:“这光景不好,只怕还要发作!”素臣道:“照前药减一半分两,催他一催罢。”药氏忙叫人取药。一面吩咐拿饭,一面进房去告诉其夫锁住。
锁住因病后思食,要吃野味,及得熊肉,肥美异常,便多吃了些,觉道饱闷。药氏去医女儿,锁住不耐烦出见,叫两个丫头摩运脐腹,稍觉宽畅,便自睡去。正睡得甜甜的,忽见一金甲神,手执金锏,大喝道:“大贵人来了几次,你不迎接他,当得何罪!”说罢,把金锏向头上直打下来,吓得锁住大叫饶命,喊醒转来。恰好药氏来叫他去陪素臣,问其喊叫之故。锁住失惊打怪的,把梦述了一遍,道:“你看我不是满身大汗吗?就被那一锏吓出来的!昨日家人回来,说这医生赶去神虎,拿住马熊,这膂力也就厉害了!前两回来替下人们医病,都不要谢意,那有这样呆子医生?莫非这梦应在他身上?你们看他相貌身材,可像一个贵人?”药氏道:“如今看起来,这人实不像个医生;那面貌就如玉皇大帝一般,一个金面,颈上又是玉一般的白色,身长八尺,两耳垂肩,真像个大贵人哩!”旁边一个苗婆道:“爷和太太还不知道哩,头里去请,他还没起身,胡嫂子就揭开他帐子,看着那半身白肉,就如羊脂玉一般,连半点疤斑都没有的。穿一件大珠子汗衫,不知要值几千两银子;胡嫂子说是假的,我也信了。如今想来,怕不是真的吗?”锁住道:“我出去陪他吃饭,看他的气度,再留心着汗衫;若果系真珠穿就的,便真是贵人,为着甚事改装到此的了!”药氏忙吩咐厨下:“爷自己去陪,备菜要丰盛,先生来得久了,拘着大姑娘不便宜,只吃得几个包子,肉要结实,饭更要多盛些哩。”锁住出来,问道:“这位就是治病的先生吗?”素臣忙起身答应。锁住暗忖:如此相貌身材,那有走方卖药之理?因拱素臣入坐。素臣道:“老爷在此,医生怕不好坐!”锁住道:“先生怎反说这话,莫非怪我不该陪先生吗?”素臣忽被这句话往心里一冲,面上颜色就觉微变,忙道:“如此,只得放肆了!”锁住已瞧科三分。问了几句姓名籍贯,及女儿的病原,听那声如洪钟,看那神情开朗,气度安舒,便瞧科五六分光景。苗女们摆上酒肴,对面安放杯箸。锁住拱令人座,素臣不敢固让,便就客位坐下。锁住劝了几杯酒,推着暑热,请素臣脱衣。素臣道:“医生本性不怕暑热,况在老爷跟前,又在姑娘房里,何敢放肆?”锁住道:“就是性不怕热,大六月里,不到冻坏了人。小女赤身,俱是先生见过的,有何嫌疑?在下一介峒民,更不消说了,快请宽衣。”
素臣被逼不过,只得除去巾帽,解去外衣,锁住看素臣髻上簪着金玉两器,金器赤如猩血,玉器白于羊脂,又瞧科了一二分。又逼着素臣要把上身衣服一齐脱去,素臣无奈,又脱下长衫道:“这短衫是断不敢脱的了!”谁知这长衫一脱,锁住已瞧见汗衫袖口,走过这边,仔细揭看,已瞧科十分。苗女禀说:“大姑娘吃了药,先下黑血,后下紫血,不似从前硬朗,好好的睡下去了。”锁住大喜致谢道:“小女之病,大概可愈,先生就是愚夫妇的恩人了!请问恩人实在籍贯、姓名?现居何职?改装至此,实为何事?再不须藏头露尾!倘有用着苗民之处,无不竭力报答!这些下人,都不敢一毫泄漏的,竟请直言!”素臣被这一番话,说得目定口呆,仓皇无措。定一定心,暗暗忖度:我既医好他爱女之病,想无甚不好的心肠;看他夫妇二人,亦无凶恶之相。据云北说,四大户俱不服岑,只缘卵不敌石,勉强顺从。看这峒的形势,及那“弥锁钥”四字,又该在这里设施。不如竟以实告,看是如何?因道:“实不相瞒,下官忝居春坊谕德之职,本籍吴江,姓文,名白,字素臣。因受东宫厚恩,为岑谋逆,特来剿除。有一小价松纹,赘与上林巡检岑猛为婿,方知其侄已归顺赤身峒主,故改装前来,欲亲至赤身峒中探看形势。因见此峒颇有结束,为弥之锁钥,故在此淹留时日,欲结识几个英雄。不图吾见何以前知!倘若助下官一臂之力,得平凶逆,当力为保奏,世作峒主,决不食言!”吓得锁住屁滚尿流,跪伏于地道:“果是一位大人,却不枉是当今第一位忠臣的文大人!苗民无知,竟与大人抗礼,死罪,死罪!”素臣慌忙扯起道:“承兄格外优待,不胜感激,怎反如此拘拘?快请坐下,正要求教。”锁住如何肯坐,素臣再三譬说,方磕头旁坐。
药氏吃完饭,听说女儿病已将好,安睡在床,出来道谢,见面即行拉手。锁住慌道:“已经问明是一位大人,便是我常说颂的文忠臣大人,怎还好行此礼?”药氏连忙缩退。锁住道:“峒例:如尊亲两尽,上等父子,次等叔侄称呼;以后竟称大人为爷,自称为儿子。”素臣道:“你年长于我,断使不得!”锁住道:“大人谦光若此,只得叔侄称呼的了!”因口称叔爷,自称侄儿。药氏也称叔爷,自称侄女,却来捧素臣脸儿,就要做嘴。素臣吃惊缩退。锁住道:“这是侄女送嘴,叔爷不用惊疑!”素臣道:“你们这峒里,拉手搭肩,抱腰捧脸,已不像样;怎还有送嘴的事?”锁住道:“叔爷不要看坏了峒规,相近这里一带,几千里地方,要算葵花峒的风气最好哩!”素臣笑道:“这倒要请教,怎见风气最好?”锁住道:“就广西而论,凡是苗俗,成婚以后,要赶野郎;如不赶野郎,不成身孕,就一世老在家中,不能与丈夫完聚。葵花峒独不然,唱歌成婚以后,男家要女人赶的,才去赶野郎,亦必俟经期初净,方始上墟,不是逢墟即赶。若男家不愿赶野,便留在家中,俟三年五载,不成身孕,方许赶野。若始终不愿,便与民例一样,宁可绝后,不赶野郎,这是一种好处。就民而论:有许多地方,女人喜欢男子,便瞒着父母翁姑丈夫,与他私偷,若拿不住奸,凭你偷出身孕,也不算数。若拿住了,便设席遍请亲族,罚奸夫坐着末席,以羞辱之;以后奸夫便没脸再去走动。若两下相与好,开不得交,奸夫仍去奸宿,本夫翁姑父母就撞见了,也不理论,因这奸夫不知羞耻,故不值得计较他。葵花峒女人,就是爱那男子,必向父母翁姑丈夫说明,方与往来。若在路上,猝被男子捉住,也把衣服盖过头面,凭他行奸,总不与他做嘴讲话。故此峒里有句口号是:输嘴不输鳖;输鳖不输嘴。到了别峒极边苗民,先时蒙着头,到得快活起来,便亦扯下衣服,与他讲话做嘴,不顾廉耻了!比如叔爷认他做侄女,若像别峒,一床睡觉,遇着暑天,便都赤身。葵花峒却下身总要遮盖。再到了广东去,女人便生生的强奸男子。你不从他,他就下了蛊毒,不怕你不和他相与。父母、丈夫都不管他;还有卖弄他妻女与与的人多,夸耀人的。广东广西有几处州县,女人到衙门里做夫,有官府亲戚相公家丁收用了他,丈夫在家,就合村拜望,告诉乡邻,乡邻就来作贺,啧啧叹羡。这都是葵花峒里没有的事,所以说葵花峒里风气最好。这峒,一因形像一朵向日葵花,二因家仆总有真心向着主人,妻女总有真心向着丈夫父母,故取这个名字。”素臣大笑道:“如此说来,真算你这峒的风气好了!但我生性最喜独睡,从没与人做嘴;你方才说一床睡觉,及送嘴的话,却再休题!”锁住道:“只要叔爷不恼,侄儿们也就不敢不依了!”
是晚设席大厅,锁住夫妻磕头递酒,素臣忙去拉扯。锁住道:“这是头一回款侍叔爷,以后就熟不讲礼了!”席上,锁住问起膂力,素臣看着院子里有两个石台,盆内种黄杨树各一棵,问:“石台连土连树,约有多重?”锁住道:“这估不出,敢有二三千斤重?”素臣出去,将石台磨转,后把两手掇试,有二千斤上下;因蹲下身去,将手抄入台底,恰有空穴留通地气的,因将手掌伸入穴去,托将起来,在庭内走了三转,仍复放下,归席而坐,面不改容,口不喘气。登时把锁住吓得沥青两脸,将药氏喜得绯红两颊,说道:“叔爷真天人也!”伏侍的苗丁、苗婆、苗童、苗女,都跪满厅道:“老爷就是托塔天王下降哩!”素臣把两人拉将起来。锁住呆看着素臣一会,问道:“毕竟叔爷是神是佛?”素臣笑道:“我固不信佛,亦不是神,不过略有些膂力罢了!你却须吩咐下人,不可张扬,叫岑做了准备去!”各男妇俱跪下说:“男女们都恨岑入骨,断不敢走漏一字。”于是锁住死心塌地,要求素臣做主,为亚古报仇。席散,送素臣至上房西一间住宿,真个象亲侄、亲侄女一般伏侍。
次日早起,请去看大姑娘,又定一剂活血平肝之药,就要辞出。锁住夫妇抵死留住,要等女儿病好,拜谢救命之恩。锁住道:“岑之事,侄儿还要通知三大户,意统心和,做个定局。”素臣道:“你要留我,须作速去与三大户商议,只是他们可与你齐心,不要反致误事才好!”锁住道:“他们都想与亚峒主报仇,只恨无力;若知道叔爷的神通,没个不齐心的!索住就是侄儿的妹夫,是跟着侄儿走的;关保、萨保是一连,也是郎舅;关保却凭着他妻子铁菩萨萨氏做主;萨氏一依,他丈夫兄弟都不敢违拗;如今先去请萨氏来商议就是了。”因叫两个苗婆去请。不一会,苗婆回说:“萨太太为着兰哥病重,没心肠。说缓得的事,缓两天,待他送了终;缓不得,请爷自去。”锁住道:“好一个聪明清秀的孩子,我还打帐和他结亲的,因两家都有病没说起,那知病竟重了!叔爷医法通神,若能医好他儿子,这萨氏就死心塌地听叔爷差使;不特两大户奉命,兼得这萨氏一对好刀,也抵得一员战将哩!”素臣问兰哥生的甚病,锁住道:“他生的是痨病,自小好香;关保各处买好香给他烧。后来就病了,只要有异香闻着,便欢喜进些饮食,闻了两天,病便转加。只除真龙涎、水安息没有找着;其余黄熟、檀降、沉速、枷楠,那一样不烧过来?”素臣道:“你可通个信他,我去诊一诊脉,若是可医,就替他医一医罢了。”锁住大喜道:“听他的话头,只在早晚的了”救兵如救火,侄儿此刻就陪叔爷去一看,何如?”素臣允诺,即同至关宅,苗婆先进内说知。萨氏道:“医生都回绝了,既是这先生有起死回生的本事,死马当活马,医他一医罢了!”当即出见,说道:“先生,你只医好了我的儿子,我便把你做老子一般看待!”素臣道:“太太怎说这话,不要折死了人!”锁住道:“我也为医好了女儿的病,如今和你妹子,都认先生做叔爷哩。”萨氏道:“可又来!做妹的叔爷,做不得我的爷吗”我这样一个好儿,又只他一个,若是死了,我还有命吗?你的姨夫已病倒了,一命便是三命,不拿他做爷老子看待,还是人吗?”送过凉茶、槟榔,同往兰哥房里,远远的先闻着香气。房门上悬一楠木小匾,上写“壶天”二字。走进房去,四壁图书,一庭花鸟;纸窗木榻,尽是萧疏;玉管金签,居然名贵;竟忘却身在万山苗峒之内,俨然吴江旧宅浴日新居书斋斗室中模样,不觉骇然!桌上有拓的兰亭影本,虽欠风骨,却极秀雅。一幅纸上,题有一诗,诗曰:
尺二金白布缠,铜圈鼻孔两三穿;
峒中欲觅风流配,除是羲皇竹下仙。
素臣不解末句之义,拿在手中沉吟。萨氏满眼垂泪,向锁住道:“这是兰哥想你家大姑娘做的;他说除了篁妹,便宁可一世没妻子,不要那些蛮婆!谁想你家倒医好了,我家的性命还在水里!”素臣方锁住之女篁,方识末句之意。萨氏一头哭,一头问:“房里可曾收拾?”里房苗童答应:“杌子端好了,书本摆好了,别的没甚收拾。”萨氏因请素臣入房诊脉。素臣掉下诗笺,要从月洞内走入里房。却见月洞之上,又悬一匾,上写“众香国主”四字。揭起帘子,一入内房,那各种香气,氤氲馥郁,便直扑入鼻孔中去,俨如身入广寒宫里,丹桂丛中,天香缥缈,两腋风生,更不数身惹御炉,烟遗满袖也!几个苗童,满头香汗,呆立榻边。榻上躺着兰哥,瘦如枯柴,昏沉不醒。榻旁一带架上,高高下下,都是香炉。大小方圆,各种款式,焚着种种名香。素臣将两手脉息,细细诊视,每部候至五六十息,因浮中无脉,推至沉候,复加细诊,耽搁久了。只听一声哕恶,訇的一响,把萨氏跌晕在地。苗童吃吓,齐齐喊叫。锁住慌忙跑出外房,躺在一张醉翁椅上,四肢酥软,不能动弹。正是:
香郎未得魂归体,铁母先飞魄上天。
●第九十四回 治香以臭别开土老之奇语 婚配宜歌新咏关雎之好逑
素臣忙在身边取出寒光、安息两般宝物,令苗女将萨氏的衣服解开,把珠摩运心口;一面开了银罐,将指甲挑出少许安息香,放入炉内。只见一股香烟缭绕,萨氏已醒转来,连称凉快。苗童、苗女,俱得香气便醒。天气本热,加以兰哥房中满架香炉,俱有兽炭,因怕香气钻出,四百窗户俱有竹帘,房中仰承地板,四围加以板壁,木能生火,俨如身入洪炉。萨氏性躁之人,如何受得?因素臣耐心诊脉,萨氏与锁住不得不陪,以致忽然中暑。及得宝珠一运胸口,颇觉清凉;又闻着返魂香气,故立时醒转称快也。素臣令苗童,把宝珠拿到外房去,摩运锁住心口。床上兰哥忽然睁开两眼,赞叹好香。萨氏爬起,赶到榻边道:“孩子,你几日不说话,不开眼,死去的一般了;怎忽醒了转来?”兰哥道:“只觉鼻中一阵异香钻入,爽快异常,便醒了转来。”苗童道:“这先生真是神仙,怎只烧得一点子香,大家闻着,精神多发爽起来?”萨氏道:“你真是叔爷老子,你可多烧些香,救你孙子的性命!”素臣道:“他这病因香而起,如何还好烧这异香?若再闻此香,一二日病虽暂愈,复发即死,断不可救!我烧这许多,一则令其返一返魂;二则试知其病,实系香痨,非因相思而起;当另以法治之,便可得生也!”萨氏抱着素臣双足,连连磕头道:“我的亲爷,你真个医得好我这孩子吗?求你就写下药方来,从来说救兵如救火哩!”锁住被宝珠摩运,遍体清凉,跑进来帮着萨氏求方。素臣收起珠香,问:“可有别的所在?”萨氏忙叫苗女领路,竟至上房。素臣道:“令郎此病,名为香痨,须以秽臭治之。可于空地,搭一高敞席篷,用四只大缸,满贮清粪,将令郎用板门扛抬,安放缸上,令四人以木棍不住搅之,待臭气入鼻稍久,便有细白香虫,从口眼耳鼻粪门之中钻出,出完之后,移门于地,令得土气,然后投以药铒粥饮,便可生矣!此段说话,若在他房中说出,必生恚怒,便要加病;故至此处才说也。”萨氏摇头落泪,说道:“这法子不好,求爷另换一个罢!他一生怕的臭秽之气,全靠这香恋住他的性命;是这样治法,包管立刻就死!”素臣道:“他因香得病,若不以臭秽解之,虽有扁鹊、华陀,不能救疗,有何别法!你说他靠着香恋住性命,可知越恋越深,再过三五日,便恋他不住了!”锁住劝道:“到此地位,生死关头,怎还顾得怕臭?只索要依着叔爷的了。”萨氏道:“若果医得好,千万之喜;若被秽气触死了,可不枉了他半世的爱香喜洁,死在阴司里去,也怨着我,不处瞑目!”素臣道:“行此一法,十有九生;除此一法,万无一活!只凭太太主意!”锁住道:“沈呆鸟死去七日,叔爷一治就好。大姨,你说救兵如救火,怎还和他拗撇,不顾你儿子死活呢?”萨氏捶着胸脯道:“罢,罢,只索苦这块肉的了!”慌忙吩咐苗丁,分头准备。把素臣、锁住一齐留住,要见个下落。
厨下已停当早饭,萨氏也不回避,陪着同吃。素臣看她眉如铁帚,面若锅底,虎背熊腰,行动粗率,与药氏面目清秀,体态安舒者迥别,怎生得出这样一个聪明秀美之子,暗暗奇怪。饭后,苗丁来回:“各色俱备,只要太太派出搅粪的四个人来。”素臣道:“书房里四个童儿,面无肉采,精神耗散,不久也要成痨;就着他搅粪,便也医好了四童之病。”萨氏依言吩咐,同素臣等出来,监看行事。初时兰哥怕臭,哀叫萨氏救命。萨氏泪如雨下道:“做娘的心痛死了,只是要医好你的病!”叫至后来,忽然眉头一皱,两眼一睁,便自死去,全没声息。萨氏大哭道:“这是我害了你了!”猛然一头撞去,要撞死在粪缸之上。素臣劈领揪住道:“这不是死,是香虫要出来也!”萨氏哭喊:“人已死了,还说这没影的话儿!”用力一挣,把领头撕破,回转身来,就撞素臣。素臣两手攥住萨氏两肩,扭将转来,说道:“医家有割股之心,太太怎反撞起我来?你只看这香虫罢。”锁住亦代劝解。萨氏展动不得,眼睁睁看着兰哥,果见口眼耳鼻粪门各处,钻出无数细白虫来。素臣道:“何如!”萨氏道:“是我性急了,不是拼你,放了手罢,留还我肩头。”素臣方才放手。吩咐苗童用力,不要住搅。苗童初搅着粪,恶心间晕,恨得素臣要死。搅到后来,便觉气息好闻,心胸宽畅,精神长发,便个个奋力搅转。那臭气愈甚,白虫出的愈多,却钻出便死,不能存活。如此一时,白虫渐少,直到日落西山,方才出尽。素臣令苗丁将门扛下,放在地上。萨氏上前细看,面色较前反不甚呆白,把手去候鼻孔,仍有气息呼吸,才收了泪,心略定些。素臣道:“快停当碧清的粥饮,等他醒来与吃。今日须睡在地上,就派这四童守宿。明日撤去粪缸,可与稀粥。后日始可归房,用参药调治。须先把架上香炉收拾开去,将房内香气,用帚扇扫净尽,调理七日之后,病可全去矣!”萨氏大喜道:“当真七日后就好吗”我的爷,你就是我亲爷哩!方才撞你,你休见罪,多磕几个头,消释了罢!”素臣拉扯不及,同磕起来,要辞回家。萨氏却连锁住留着不放,晚上设席款待。萨氏道:“爷真是仙人,方才兰已哥吃了一碗清汤了。”锁住见萨氏感激异常,一俟撤席,即把素臣本事,及改装入峒,要剿除岑,求他协助之事,约略说知。萨氏失惊,跪地连连磕头道:“爷就是文忠臣老爷吗?我儿子说,满天下就是老爷一个忠臣;谁想你来救他性命!你只要我的心肝,我就刳开肚子来给你!等我儿子病好,咱们就反起来罢!”正是:
一事全忠孝,风行若有神;苗蛮俱祷祝,妇女总尊亲;自古谁无死,何人不爱身?恹恹九泉者,见在作呻吟。
素臣慌忙扯起来道:“岑不打紧,所虑者毒蟒;我到赤身峒去,回来才定主意。你却不可泄漏,只要招伏了令弟,四大户齐心合力就是了!”萨氏道:“我那兄弟,是跟着我走的,不须招伏。依着我的主意,不管他毒蛇毒蟒,先剿除了岑,替亚峒主报了仇,就是斩头沥血,也是情愿!”素臣道:“若除不得毒蟒,冒昧起事,岑事急,必投奔于他,仇报不来,反受其害,可不枉了!”萨氏道:“要除毒蟒大王,却是难哩!老大王夫妻不管事了;只这五个小大王,夫妻十人,都是身长一丈,力敌万人,浑身肉鳞,刀箭不入,犀象虎豹听他驱遣,怎样奈何得他?”素臣道:“他虽有猛力,不过一勇之夫;驱使禽兽的,古来颇多,以法御之,无不破败!我所虑者,是天生妖孽,如犬戎、啖人、哀牢夷等类,非人力所能剿灭耳!故必亲至其峒,观其相貌、骨气、志量、作为,以决彼兴亡;度其地脉险阻,门关纡折,以定我驱画;若草率起事,则胜负不可必,岑不可除,亚古之仇,又何能复乎?”锁住道:“叔爷所见,真万全之策也!”是夜,萨氏去看兰哥三五次,都是睡得沉沉的;五更又去,已讨粥饮。素臣诊脉,定了药方,日有功效。三日之后,精神渐长,肤肉渐充。药氏连一连二的差人来接,萨氏苦留不住,只得着人送回,交代明日,一二日后,即仍要送还。药氏一见素臣,便磕头道:“大姑娘竟全愈了,我叫他出来拜见,也叫叔爷欢喜。”
不一会,篁姑出来,袅袅婷婷,敛衽拜福。素臣见他不行峒礼,不敢去拉,作下揖去。却被锁住夫妇拖住道:“这孩子和关家的兰哥,是一对拗性,只爱华礼,不守峒规。两家都因为溺爱了,惯成拙性,常常得罪人,累父母受气,叔爷只不要见怪就是了!”素臣看篁姑眉目秀丽,肌肤白润,身材袅娜,举止轻盈,虽非绝色佳人,竟是闺中之秀。暗忖:怪不得兰哥想他,峒中除此女更何人配得他来?篁姑拜了四拜,低低的叫声老爷,侍坐于侧。素臣问其年纪若干,曾否读书习学女红。药氏道:“他今年十六岁,只喜看书,也学做几句诗,不知道她的好歹。看着苏州洒绣,一学就会。整日坐在房里,不是看书写字,便是描花刺朵,从不出门顽耍的。他感激叔爷治好他那样恶病,又知道是文忠臣老爷,才肯出来拜见;别的生人,从不出见的。”
素臣暗忖:山东礼义之乡,而有又全诸妾;苗峒无耻之地,而有此女子;欲居九夷,职是故也!是晚,大排筵席,款待素臣。锁住、药氏磕过头,篁姑送酒定席,自始至终,俱无失礼。素臣愈加怜爱。次日清晨,锁住夫妻进房问候,素臣道:“我看篁姑聪明窈窕,与兰哥是天生一对佳偶,我欲为撮合,你二人意下如何?”药氏道:“兰哥因想我这孩子,他母亲才和我认做姊妹,我也喜欢兰哥;因两家有病,耽迟下来。若得叔爷做主,是极好的了!”锁住道:“侄儿也是情愿。但峒例,必得男女两愿,不以父母之命压之;须去问了女儿,再求叔爷作伐。”
药氏去了一会,来回复道:“好拗撇的孩子,这样好女婿,这是难刁,说出许多条款。第一,不上墟去唱歌,要兰哥到我家来,隔帘唱和;第二,唱歌时,女儿若和了,便算允了亲事,不就交欢,要行聘择吉,迎娶过门,合卺以后,才成婚礼;第三,成婚之夜,不许吵房、听房;第四,三朝以后,凡有男亲相见,俱不拉手抱腰,只敛衽福拜;第五,成婚以后,不赶野郎,十年无子,许其文置姬妾。有一件不依,宁可老在家中,侍奉父母,不愿嫁人!”素臣击节称赞道:“所谓有志之女,男子不如者也!我自入峒后,虽不全行峒礼,却也被女人拉过手来,只因欲济国事,不得不委曲行权,究属不顾廉耻。篁姑生于峒中,不为风气所囿,真所谓豪杰之士,我当力成其志!即兰哥有不愿处,亦必委曲开导,使之乐从便了。”锁住道:“承叔爷错爱,是感谢不尽了的!但拉手、抱脚诸礼,却难说峒中风气不好,自是女儿拗性如此。当年峒里,出过圣人,名叫土老生,曾与广东、广西、四川、云贵五省名公,辩正过来;他说;‘老聃至西戎而效其言,禹适裸国忻然解裳,风气所限,圣人不能立异。况天地之道,阴阳而已;天气下降,地气上升,谓之交泰;若天地不变,谓之否塞。峒里女人,与男女拉手、搭肩、抱腰、捧脸,使地气通乎天,天气通乎地,阴阳交泰之道也。若像中华风俗,男女授受不亲,出必蔽面,把阴阳隔载,否塞不通。男女之情不畅,决而思溃,便钻穴逾墙,做出许多丑事;甚至淫奔拐逃,争风护奸,谋杀亲夫,种种祸端,不可救止;总为防闲太过,使男女慕悦之情,不能发泄故也。至婚家之礼,又只赁父母之命,媒灼之言,不许男女自主,两情岂能投合?若再美女配着丑夫,聪男娶了蠢女,既非出彼自愿,何怪其参商而别求苟合!若像峒中风气,男女唱歌,互相感慕,然后成婚;则事非出于勉强,情自不至乖离;遇着男子,又得拉手搭肩,以通其志;心所亲爱,复得抱腰捧脸,以致其情;其气既畅,不致抑郁遏塞,一决而溃为钻穴逾墙等丑事矣!人心不可能强抑,王道必本乎人情;故合九州风气而论,要以葵花峒为第一。’这是土圣人所说,他的徒弟札记出来,刻成语录,侄儿们自小就读熟的。叔爷就与土圣人所说老聃、大禹一般,凭着女人拉手,才是圣贤豪杰作用,怎反说是不顾廉耻?”素臣道:“老聃,吾所不屑为;大禹,吾所不敢望。匹夫不可夺志,任你父母二人,各行其志便了!只是我进来多日,舍亲必然悬挂,须出去安慰了他,再到关家作伐。”锁住道:“便是没有问得叔爷,那沈呆鸟可真与叔爷有亲?”素臣道:“我第二房小妾,乃其胞妹。”锁住道:“如此,是至亲了。侄儿因不知名号,失言极矣!但这位舅爷,怎生呆拙如此?”素臣道:“他的拗性,与篁姑一般:一则男子中之豪杰,不为风气所易;一则女子中之豪杰,不为风气所囿者也!”锁住便不敢再说,但欲接云北夫妻至宅同住。素臣道:“一去搬接,便自张扬;我也不久要往赤身峒去,不如我去走遭的好。”锁住道:“既是叔爷必要出去,明日一早须得就回。”素臣道:“明日未必,后日竟到关家说亲,来回头你罢。”锁住道:“这却不便,说亲是要在侄儿家中起身的。”素臣应允。
饭后,竟往云北家来。顿氏接着,忙问道:“文爷怎就耽搁这许多天?疯病可曾医好?丈夫怕向大户家走动,几遍催促,没来探问。”素臣把前后事情,细述一遍。顿氏喜欢道:“救活了两个人,真是莫大阴德!”自去洗锅烧茶。云北背着一只公鹿进门,叫道:“文爷回来了,怎去这许多日?”素臣把前后复述一遍。云北大喜道:“有这四大户帮助,事可为矣!连日进山,只拿几个雉兔;今日是妹子生日,恰得这全鹿的好彩头!待我收拾出来,与文爷上寿。”素臣道:“今日二十四,正是你令妹生日,亏你倒还记得。”顿氏递出茶来,接应道:“这是他心心在念的,到了这日,就出眼泪,说一父母所生嫡亲妹子,不能见面。今日一早,却是欢天喜地的,说:‘我进山去,若得彩,就留着待文爷回来,替姑娘补做生日。’却可可的得这全鹿,文爷又恰好回来,真是姑娘的福气哩!”素臣称出五十两银子,递与云北盘缠,嘱咐:“病后正该调理,不必进山使力。”云北道:“我是急病,如今已复原了。这后山是小人的衣食饭碗,除了生病,便尽够盘费。前日又承赐钱文柴米,并那只马熊,用度宽然。文爷是出门的人,留着自便。”素臣道:“我带的盘费很多,你是我至亲,怎当做外人看待?”顿氏道:“就是至亲,连一连二的周济,也消受不得!”云北道:“文爷是这般说,却之不恭,只得要领谢的了!”因把银包递与顿氏道:“好好的收起,你我还没曾见这包银子哩!快去脱下围裙,和你先拜了寿,再去收拾罢。”顿氏依言进去,一会出来,与云北同拜。素臣力辞道:“你妹子若在此地,该他拜你,怎敢反劳二位?”云北夫妇只得行了小礼。
晚上先吃寿面,次吃寿酒,席上,素臣说起篁姑不行峒礼,云北道:“只道天下就是我一个呆鸟,岂知还有拗性的人!他生长峒中,又是少年女子,能如此执性,实是难得,文爷该竭力替他撮合。那兰哥我曾见过,好一个俊秀子弟!只不知篁姑的人物,可配得上?”素臣把篁姑体态述知。云北道:“舜,东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连相貌也是不介夷、夏的,真是覆载无私!”素臣道:“吾兄满腹诗书,是自幼读的?还是中年读的!”云北道:“说也惶恐,还是未为事以前读的,一部《四书》,一部《左氏春秋》,几十篇烂时文。为事以后,便把书本丢了。那部《四书》,是先父自己教的,读烂在肚,至今不会忘记。《春秋》的传,是闲着就把他当歌曲唱念,也有记得。那烂时文丢在脑后,便连影子也没有了!”素臣道:“你即熟读《左传》,便好和你讲究兵法了。”因先把郑庄公克段,入许,衷戎师,伐戴,取三师及葛之战,细细指示出兵家奇正互用,营阵偏伍之制,设伏横击之法,以勇先登,以智承弊许多机变;次及曹刿、子鱼之论战;次及管仲之轨伍连乡,作内政而寄军令;次及晋文之伐原大搜,复曹、卫而围宋城;言者娓娓,听者津津,刚刚讲得十几篇文字,已漏下四鼓矣。亏得顿氏再三催请,方才安置。
次日清晨,云北即至床边请教,素臣一面披衣,一面讲解,除了盥洗、饮食、大小二便之外,口不住讲,耳不住听。讲到得意之处,素臣指画手挥,如亲率六军两广。听到得意之处,云北手舞足蹈,如身入五花八门。直到黄昏,还说了无数的黑话云北忽然想起,赶进去责备顿氏:“怎不点灯?”顿氏埋怨道:“你听的不费力,难道讲的不口干的吗”送出茶来,都冷在桌上。说了几遍要买油,总不听见;这会子才知道天黑,已怪迟了!有日子讲哩,你也该放文爷住一住口,养一养神,怎是这样没正经?”这几句话;说得云北顿口无言。素臣听见,忙进内解说道:“大嫂,你休怪他!我与他一样脾胃,但有人肯听我讲说,又有悟头,便连日连夜,不觉劳倦。既是没油,也不必去买,省得耽搁工夫。我有代灯之物。”因在袋里取出宵光宝珠,道:“这不强似点灯吗?”顿氏吃惊道:“是甚东西,照得满屋雪亮,却不见了文爷?”素臣道:“此夜光珠也,我被这珠影隐着哩!沈兄可仍到外边去听讲。”云北道:“实是小人错了,昨日已讲至四鼓,今日又一天没住口,真个劳乏了文爷,不是耍处!”素臣道:“若文爷不乏,小人断不敢懒!”于是出外复讲,直讲到月上东山,素臣才把明珠收起,仍复再讲。顿氏听打五鼓,叫应云北,方才大家安息。
一到天明,叩门声急,顿氏开看,仍是前日那两个苗婆,竟进素臣房中。却不似从前罗唣,在帐外唤醒了素臣,说有要紧话,请老爷去商量。素臣疑惑:“有何要事?”忙忙的赶至锁家,却并无要事,惟恐素臣不来故耳。素臣大笑。梳洗过,吃了早饭,即往关家说亲。关保之病,原为兰哥而起;及兰哥病退,不觉霍然。听报素臣在外,忙与萨氏出迎,齐跪于地,也依着锁家夫妻样子,俱拜认做叔爷。领至壶天书屋,兰哥拜见,亦称老爷,感谢救命之恩。素臣因为作伐,并篁姑五件条款说出。萨氏道:“这头亲事是好不过的;但篁姑忒也拗撇,这不成了个野人吗?”因问关保:“你依也不依?”关保道:“别的罢了,连拉手抱腰都不肯,怕招着亲戚们怪哩!”兰哥道:“他这五件事,孩儿求之不得;若要孩儿与此五事相反,也情愿一世不娶妻子!”关保道:“你没读过土圣人的书么?怎说这野话!”兰哥道:“土老生的书,都是乱道:孩儿只知道孔圣人,不知道土圣人。”素臣道:“你们峒礼,原听男女相愿,不以父母之命压之;难得他两人意见相同,将来和好可知,你夫妇只求儿媳和好,就招此怪头何妨!况峒中除了篁姑,谁人配得你的儿子?他两个不依此五事,便都不愿嫁娶,为父母者,岂可不成全他?香痨有法可治;害子相思,便是没法,那那时懊悔却是迟了!”萨氏与关保俱连忙答应:“听凭叔爷作主,就请叔爷择定唱歌日期。”素臣道:“兰哥还未复原,再缓几天,竟是七月初一罢。”萨氏道:“月头上最好。”当日大排筵宴,一则谢医,一则起媒,酒席丰盛,礼意殷勤,自不消说。席散,素臣回复锁住夫妻,俱欢喜诧异,自去准备不题。
素臣次日复至沈家,与云北讲解,并授以炼神、炼气、炼力之诀。初一这日,素臣先至关宅,萨氏之弟关保在座,因其姊之言,变拜认素臣为叔爷。同领兰哥至锁家。锁住妹夫索住,妹子锁氏,俱领回家,亦因锁住之言,都拜认素臣为叔爷。素臣无故添出许多侄儿侄女,在跟前百般亲热,暗自好笑。篁姑房中,早已预备,将内房门口挂一湘帘,帘内帘外,各设一座,外房窗闼洞开,内房窗闼紧闭,兰哥虽与篁姑对坐,看不见一些身影。兰哥并不学赶墟恶套,唱那秽语俚歌,款款的念出《关雎》三章,虽系自来之腔,却长短疾徐,自有节奏,娓娓可听。兰哥唱完,篁姑接念《鹊巢》三章,出自女郎香口,更加莺转花间,燕喃帘畔,清圆浏亮,真有绕梁之音。素臣击节叹赏道:“《关雎》、《鹊巢》,王化之原,人伦之始;他日桃夭宜家,螽斯衍庆,于此两歌卜之矣!”于是男亲俱向兰哥叫喜,女亲俱向篁姑叫喜,内外筵宴,席罢而散。初三日行聘,初七日迎娶,两家都是大户,聘礼婚仪,十分富盛。成婚之后,夫妻恩爱,自不消说。加以篁姑早晚服事翁姑,俱依着内则条款,先意承志,婉娩听从,把关保夫妻二人,喜透天门,家之加宝。兰哥成婚后,与篁姑商议,将素臣接去,住在新房西间,晨昏定省,俨加子女一般。沐则篁姑捧沃盥,篦发梳头;浴则兰哥持巾澡雪,揩身擦背;素臣坚辞不获,深感其情。因把古文三昧,诗法真诠,倒箧倾筐,细细指教。夫妇二人,性爱文墨,质又聪明,如久旱逢霖,涸鱼得水,津津听受,其乐无涯!竟忘却新婚好合,日夜俱环坐求教,把同梦之欢,都丢向脑后!素臣定了十五日起身,两人于十三日私饯,愁眉泪眼,短叹长吁,令素臣好生难受。十四日,在云北家叙别,也是难舍难分,不能恝别。到了十五日,四大户公席饯行,行令猜拳,觥筹交错,苗童苗女,歌舞侑觞,才得欢笑了半日。席散起身,素臣忽然头晕,倒地不醒。正是:
莫道阴阳全懵懂,须知祸福半分明。
●第九十五回 沈瞻赎子孔方兄能全骨肉 陈渊梦妻正气女便是神灵
众人大惊失色,慌忙扶起,纳在椅上,喊叫醒转。素臣闭日凝神一会,睁开眼来,便神清气爽,一如无事,立将起来道:“累各位吃惊了!”众人道:“叔爷向有头眩病没有?”素臣道:“向无此病。”锁住道:“敢怕今日日辰不利,另择一日罢。”素臣道:“我一生不信阴阳,前岁出门时,酒忽变血,也没改期,各位但请放心!”因便辞别众人,至云北家,取药箱长行,只见顿氏两眼流泪,云北也是出门装束。素臣问故,云北道:“小人有个儿子,乳名虎儿,今年十岁。那年也因生病,不能打牲,饿不过,把他插标站在门首。有神狴峒一个大户,名叫封斗,怜念小人,给了五两银子,说:‘不须立契,我带去替你养着;你有了银子,原赎了去。’时常虽也想念,因没有孔方兄,便把骨血都靠后了。如今得了文爷的银子,妻子便整日想着孩子,要赎他回来,连夜里都睡不着了。催着小人说:‘文爷往赤身峒去,要过神狴峒,何不同去,也可代背药箱,替一替力。’故此扎扮着,等候文爷。文爷铺盖,同昨日带出来的药箱,已收拾好,装做一担,小人就去挑来。”素臣大喜道:“一向没见你们说起,只认做无子;见你与大嫂,都只三十多岁,生长得出,故没劝你置妾。那知道你现有令郎,真是意外之喜!”云北便挑出担子,素臣要夺,云北不肯道:“我原是一事两事,文爷不必费心!”云北见素臣起步甚快,问:“一日走若干路?”素臣答以:“二百多里。”云北道:“可惜起身迟了,赶不及神狴峒,只可奔乌石峒。”当日在百灵峒打尖,投乌石峒住宿。饭店隔壁,见一苏货铺招牌,上写着上林分铺,问知与卫中熟识。当修一书,令松纹打发奚勤向葵花峒沈云北家等候,凡事听云北调度。因向云北道:“奚勤到峒,可领至锁家住宿,日里照常买卖,但照本价,不必取利,夜里断不可做苟且之事。总等我有信来差遣他。”云北应诺。复说:“这书上要添写一笔:若问沈云北不出,只问沈呆鸟,便合峒皆知。”素臣大笑,真个添在书里,托货铺转寄。
次日,至神狴峒,问到封家,传说进去,跑出两个苗丁,一个领云北进见,一个便令素臣挑担后边去。正走到转弯所在,却被一小孩子直跑出来,把药箱一撞,那箱子便如打秋千一般,直甩开去,素臣疾忙抢住。不防那小孩,一拳在肋骨上打来,猛吃一惊。苗丁喝道:“怎打起先生来?”那孩子道:“他把箱子碰我,我不打他!背后一个苗丁,跑得满头臭汗,喊道:“真个你老子来了!”素臣暗喜,一把拉住他右手;虎儿便起左手,素臣一并攥住道:“你父亲同我来赎你回去,怎还与人躲迷藏吗?”虎儿道:“真个我爹来了!快放手,待我去见他!”素臣放手,虎儿转身飞跑而去。素臣跟着苗丁,挑至空屋。不一会,吩咐出来,请那大夫西厢房去,与虎儿父子一处吃饭。原先那苗丁,便把素臣领到西边厢房门口,只见虎儿两只小眼挤得通红,拉着云北之手,站在膝边。云北慌忙接担,同进房去,叫虎儿磕头。虎儿道:“他方才撞痛了我的膝盖,我还磕他的头!”素臣笑道:“是你撞我的担子,反说是我撞你!就是撞你,你打了我一拳,也扯直了!”云北道:“该死的杀才!怎好打起姑老爷来?快些多磕几个头罢!”一把住头颈,在地下连磕有八九个头。素臣拉将起来,虎儿骨都着嘴,两眼瞅着素臣道:“你是甚仔老爷,人家磕了许多头,不还一个礼儿?”云北喝道:“甚仔老爷,还是大老爷哩!四大户磕头,他不还礼,来还你这小杀才的礼吗?”素臣道:“隔墙有耳,沈兄怎这样口敞?”云北道:“文爷说的是,小人失言了!因这杀才放肆可恶,一时漏出话来!”忙站出院子一看道:“且喜没有人!方才老爷要留住两日,小人再三辞脱,吩咐吃了饭,还有话说,不知说甚话?总是饭后就要分手的了。”素臣道:“你这令郎,将来竟是一员猛将哩!方才那一拳,竟有一二百斤气力,不是我,便受不住!”因把衣服撩起道:“沈兄你看,这后肋上有些红影吗?”云北细看,并无红影,欲打虎儿。素臣拉住道:“我因爱他膂力,故与你说,怎反计较着他?”
须臾,厨下搬送酒饭上桌,三人狼餐虎咽,把一筲箕饭,六大碗菜,两大壶酒,连着葱蒜醋酱,都一卷精光。正要叫虎儿进去磕头,只见一个苗童出来,把三人直领进内室之中,封斗自外而入,开口便问:“文爷因何事改装至此?”素臣吃惊,知已漏泄,却不敢招认道:“医生实是姓文,与沈兄是乡亲;沈兄要赎他令郎,医生进峒里去行医,并没甚改装的事。”封斗道:“休说文爷相貌贵不可言;即沈兄之相,亦可至提督总兵之位;他这令郎,骨格耸异,将来定主掌握兵权。我前在葵花峒中,因见他父子仪表,有心结识,故把令郎带回。两年来,任他性儿顽耍淘气,并未打他一下,只问他便知。方才二位私语,我已悉知;且内着珠衫,价值不赀,亦非行医者所能致。文爷可把名号官位,入峒何事,详细说知,或可助一臂之力;切勿以匪人相视,藏头露尾也!”素臣料是不能隐瞒,且看其相貌系端人长者;因便一切以实告之。封斗忙跪下磕头道:“苗民何幸,得见文忠臣老爷!”素臣跪而回礼。封斗道:“老爷休折坏了苗民!”因坚留住宿,吩咐备席,令妻妾子媳俱出叩见,说:“这就是吴江县的文忠臣老爷,也叫你们一见天上的人!”素臣坚辞不获,只得住下。晚上席散,送三人入密室中住宿,方说道:“亚峒主祖父相传,已十余世,忽为岑所杀,实为痛心!这峒离弥只五十里,淫暴之政,先受其害。苗民粗知风鉴,曾传去相面,只得曲意奉承。他信以为实,令遍相妻妾子女,并其宠童吕虎夫妻,大加赏赉,免了一切差徭。其实俱犯杀相,不得善终。现在岑已出峒去,求访什么异人,不在峒中。老爷当先到赤身峒,回来再到弥。苗民有一女,嫁于辟邪峒大户开星为媳;辟邪离赤身峒只一百七八十里,苗民写书带去,可作居停。开星亦深惧毒蟒之祸,只因坟墓产业,俱在辟邪,难于迁移。其人颇有智谋,老爷与彼商议而行,必有所益!”素臣大喜,因促其写书道:“我明日一早必行矣。”
次日,素臣把珠衫脱与云北道:“我因思君,故紧着在身,谁知屡次被入窥破;若是歹人,岂不利害!”封斗出陪早膳,却带着一个八九岁的女子出来,令向素臣、云北磕头道:“此苗民次女也。”云北吓得忙跪下去,被封斗一把拖住道:“小孩子家,何必还礼?”磕过头,便自进去。袖中取出书信,交付素臣。云北叫虎儿进去,各处磕头出来,又磕封斗之头,两只小眼,流泪不止。封斗把泪拭干道:“后会正长,不必悲泪!”饭后,送三人出门,叮嘱后期。素臣道:“我回来必造府奉看。”出门后,复与云北父子作别,分路而行。素臣于上午已至弥峒,问起峒民,知岑果不在峒。因直穿过去,走有一百余里,便是雁奴峒。见天已将晚,峒内不知有无借宿之处,正自疑虑。只见峒口一人,飞奔至前,跪在地下道:“文爷果然来了!”素臣不觉骇然,忙歇下担子,要回礼时,那人两手抱住素臣双膝道:“文爷休要折死小的!”爬将起来,挑着担子,说一声:“小的引导。”竟往前走。
素臣暗忖道:“莫非是个拐子?怎又得知我的姓字?”估量还制得住他,接脚跟进峒内,到一庙里。那人开进房门,把担挑进,素臣紧跟入去。那人纳头便拜道:“小的陈渊,主人即玉麟也。蒙文爷辩白小的妻子冤枉,感恩不浅!”素臣方才放心。因问道:“你是几时回去的?如何又到此地?又怎生认得我的面貌?”陈渊道:“小的那年,领了主人本钱,至两广营运;因迁江县是主人旧治,有认识的人在那里,收买药材。起身没两站,即遭风沉溺。亏着葡萄峒一个峒民救起,光剩一个空身,进退无门,又替他挑担入峒,吃他一碗饭,留着性命。亏小的有些气力,替人拉木运石,在各峒串过日子。前年又流入这峒,也是帮人做工。因食量大,积攒不起盘费,不能回乡。直到去年十一月内,忽梦见妻子说,他因担了娠,羞忿自缢,蒙文爷辩明冤枉,土地申了文书,要封他做本地神祗。他因忆着小的,不愿受封,要到两广来寻我,本处城隍发了通关,给了路引,到处找寻,找了两三个月,才找到这里。因这庙原是峒母娘娘的香火,年久坍废;他便托梦与众姓,说是小的原配,上帝怜他正气,封为此峒土神,教众姓替他建庙。众姓因所梦皆同,就踊跃起来,去年就盖成此庙,接小的来看守。今年正月初一开了光,来求签笤者,无不灵验。施舍香钱者颇多,小的才得安享了半年。前日又托梦,说今日申酉时分,文爷进峒,把相貌装扮一一说知,叫小的至期迎接。小的自午时就来候起,不料果然候着。这都是妻子托的梦,并没有回去过。”素臣不胜骇异。上殿看那神像,也仿佛如白家栖凤阁内梦中所见。见有现成香烛,便点将起来,作揖致敬。陈渊抵死推辞道:“文爷休折坏了他,叫他如何当得!”素臣道:“他一生正气,怎当不得!”陈渊没法,只得磕头回谢。饭后,问素臣在白家以后之事,及入峒之故。素臣一一说知。陈渊喜道:“主人得官,姑娘又嫁了好姑爷,感谢文爷不尽!但赤身峒俱是赤身人,文爷进去,也须裸体,若穿着衣服,怎得进峒呢?”素臣道:“赤身峒这边是甚峒?离赤身峒若干里?现在可也赤身?”陈渊道:“赤身峒这边,是孔雀峒,离赤身峒百里;敢在早晚也便要赤身了!”素臣道:“且到孔雀峒再处。”是夜,睡至三更,梦见峒母娘娘前来拜谢。素臣问其此行凶吉,峒母道:
逢沙则凶,遇石则吉;石马千里,沙射千日;神猿神虎,子孙惟亿;劈破天荒,纯阳之力!
素臣醒来,详解不出。暗忖:纯阳又是世人所谓吕祖,我不信仙,何云纯阳之力?通八句看来,大约吉凶俱见,终得成功之意。天明起身,陈渊伺候梳洗,说道:“小的女人,夜间又托梦与小的,叫送文爷至弥猴峒,不知文爷一日可走许多路?”素臣道:“可走一二百里。”陈渊道:“这便恰好都有住处。此去过了断木峒,便是沉铁峒,共有一百六十里,小的有个熟人。再过去一百五十里,便是弥狭峒,小的也有个熟人,可以借宿。再过去就是辟邪峒、大鹏峒、孔雀峒。妻子说,辟邪峒文爷自有住处,孔雀峒有石兄来接,都不消小人跟随了。”素臣暗忖:辟邪峒有封斗之书;孔雀峒有甚石兄?又与梦中遇石则吉之言相合。这峒母怎灵显如此?因复到殿上,作揖致谢,嘱其暗中保护,成功后,当奏请封号,以酬神力。陈渊把庙门锁上,将钥匙交付庙邻,嘱其照管。替素臣挑着行李,一路闲讲,又知道张顺一家,俱送与素臣不仆。大喜道:“小的与张兄弟最相好,他的武艺比小的高,将来倘得回乡,必到文爷府上会他也。”是晚,宿在沉铁峒内大户家中,那大户雇过陈渊做工,故此认得,次日,宿在弥猴峒中一个石匠家里,那石匠,是与陈渊同在沉铁峒大户家工作的。素臣暗忖:弥猴峒与神猿二字关合;逢石则吉,莫非应此石匠身上?因有意去兜搭,却蠢莽非常,问他言语,也不会对答,说不入头,只得罢了。
次日,陈渊辞去。素臣日午至辟邪峒,竟向开家而来,投进书去,开星出迎,自己替素臣担着行李,直进一密室中,殷勤叩拜道:“草民何幸,得瞻天人丰采!”素臣看那开星,面貌白皙,眉目秀润,竟不似峒中人物。茶罢。亦如封斗,令妻妾子媳俱出叩见,大排筵宴,款待素臣。终席,只殷勤劝酒,不论时事。席散后,复至密室中,方请问素臣欲至赤身峒之意。素臣把在葵花峒答锁住萨氏之言,述了一遍。开星击节赞叹道:“此大英雄之见识作用也,即此一着,已足夺毒蟒之魄矣!大人自进峒以来,必已察看险要,网罗羽翼,收拾人心,以为起义章本?”素臣道:“开兄所言,洞中兵机;但弟此来,原非于峒中起事,不过欲得一要领,以为他日剿除之计。故于兄所言三事,全未经营,只随道路所见,居停所在,略存此意耳。弟自入峒,见各峒形势俱散漫无纪,至葵花峒才有结束;葵花后山复有径路,可扼弥之背。由弥至此,则此峒又一结束,不知此峒有无径路,可以出奇扼制赤身,尚须察看。而就其大概,则葵花为弥锁钥,此峒为赤身锁钥,此险要之谓也。人心羽翼,则仅得葵花一峒及封令亲耳。”因把四大户之归心,萨氏、云北之勇力说知,道:“此可谓扼制岑之用;至欲制毒蟒,必于此峒,舍开兄其谁属耶?”开星肃然拱手道:“大人进峒不及两月,而已得知许人心羽翼,且察看形势,如火烛物,扼敌之计,已在掌握。犹非蓄意经营,不过略存其意,此殆所谓天授,非人力也!草民毫无知识,不能借箸指陈,窃附荐贤之义。此峒有一奇人。若能屈而致之,则胜于百草民矣!”素臣急问其人,开星道:“峒后一山,名天阙,人迹罕至。有一母猿,相传居此山已千余年,忽思配偶,得一樵夫,擒入深峒,成为夫妇。生下子,因樵夫姓干,取名干珠,骨相不凡,矫捷无比,能手格虎豹,刀法入神。近年来常出峒,至后山眺望,遇便拿捉猛兽而回。性喜战伐,草民家若到后山打猎,彼闻枪炮之声,必来观看。苗丁们与他说话,俱笑而不答;惟草民与之言,与答几句,亦不多言。微探其意,只云时尚未至。文爷若得此人,岂不胜于亚父之得剧孟耶?”素臣暗自惊异:峒母梦中有神猿、神虎之言,此猿已历千年,岂非神猿?龙生、飞娘、以神辈皆生于异类,而有强人之勇;此千年神猿所生,必更有异,当往物色之。因约开星于次日去访。开星道:“天阙山虎狼极多,草民只能指路,不敢入山。”素臣应允。
次日黎明,饱餐,同至后山,开星指道:“那便是天阙山,干珠回去,草民每日送之,故知其路径。”走有一二十里,才至天阙山麓,开星道:“从此入去,草民等不敢随行矣!”素臣随着纡折而入,果然虎豹熊罴,随处俱有。有劈面遇着的,才欲侵犯,被素臣拔出宝刀,大喝一声,即惊慌跑避。约又走了十余里,忽见山岩之下,有两扇石门,一虎当门而踞。素臣暗忖:干珠莫非即住此峒?因喝开踞虎,连叩三下,那声响便如洪钟一般,山谷俱应。须臾,豁然洞开,一人磬折出迎道:“尊客莫非吴江忠臣文素臣相公吗?”素臣大惊,纳刀入鞘,答道:“在下文白,实字素臣。主人得非干君名珠者乎?何以预知为弟也?”那人道:“野民即系干珠,请至舍下,容当细禀。”素臣入门,门即自闭。从一石弄中,行有半里,忽然开朗,别有天地;有田有水,有屋有人,鹳鹤麋鹿,飞走其中,周围约有数里,如一圆璧,千山包裹,万木葱茏。中心有数十间竹屋,门前一块平原,两边一字排连,有十余家庄户,鸡犬桑麻,居然一武陵也!进了大门,便是一个小小厅堂,干珠深深下拜道:“野民候相公久矣,不图今日得见台颜!”
礼毕入座,一个垂髫童子托出茶来,泉味甚甘,泡着几粒新鲜莲子,鲜美可爱。素臣叩其前知之故,干珠道:“草民本不姓干,先曾祖平安,得罪燕王,先祖避祸,深入苗地,改姓更名,于析木峒樵采为生。先父亦习其业。二十年前,家母因奉神明,引先父入峒,成为夫妇,只生野民一子。先父性喜读书,因系将门,亦娴武事,自幼教野民文武兼习。不幸见背,学业无成。而一片敬忠恶佞之心却是天性带来。几年前,购得报抄,读至相公奏对之语,津津敬慕,自恨僻处苗峒,无由执鞭。家母笑道:‘汝虽不能往见,文相公当来拔汝,毋戚戚也!’二三年来,闻有炮声,即命野民出峒眺望,得遇大户开星,家母说是得见相公之兆。今日早晨,即令整治蔬肴,云俟洞门声发,则相公至矣。家母实非世人,乃至千百年独处之贞猿也,故凡事颇能推测而知。”素臣致敬道:“不意吾兄乃平将军之后人!将军忠勇俱备,冤屈无伸,宜得贤后嗣以报之!弟何能拔兄,能仗兄之力,以除大憝,则幸甚矣!弟意欲请见令堂,共商一事,但恐涉于冒昧,奈何?”干珠道:“家母原欲拜见,况蒙钧召,敢不承命!”因令童儿去请。须臾,厅门开处,两个壮健丫鬟,跟着神猿出来。素臣举目看时,猛吃一惊!正是:
炯炯青瞳如闪电,棱棱枯骨是行尸。
●第九十六回 天阙山神猿饶舌 孔雀峒石女发身
那神猿虽也女人装束,双眸炯炯,却满面无一丝肤肉,与台湾所见骷髅一般,渗濑怕人。神猿先开口道:“相公忠贯金石,诚动天地,功业福德,迥出汾阳王之上。小儿愚蠢无知,却靠着相公荫庇,他日变稍有成就,婚姻嗣续,富贵功名,俱任相公掌握。请受老婢一拜,愿相公勿避嫌疑,勿辞秽亵,凿混沌而破天荒,不特老婢母子感恩,即平氏祖宗亦俱戴德不朽!”说罢,即拜将下去。素臣连忙回礼道:“下官菲才拙性,愧窃虚声,敢当宏奖!令郎英年伟貌,文武双全,自膺特达之知,何藉扶轮之力?”拜毕,起坐。素臣道:“老妪末后数语,言浅旨深,非暗人所能解,尚祈明示!”神猿道:“时至自知,只此数言,已属饶舌,敢尽泄乎?”素臣道:“下官生平。不信神仙之说;老妪之先见,宁有术乎?”神猿道:“凡物之寿者皆灵,故龟龙猿狐,皆可前知;然只知其数,未识其理。不若圣人之前知,理数俱晰,此人为万物之灵也。但人虽灵于物,而寿则物久于人;自古及今,有千岁之猿狐龟龙鹤鹿等物,而无千岁之人。此则数由天定,非智力所能勉强!神仙诞妄,休说相公学贯天人,即老婢一物之微,亦不谬信!世所传述,其虚妄得不具论,即如李意、钟离、吕岩、陈抟诸人,老婢或见或闻,俱不过略享修龄耳,岂有飞升羽化之事乎?相公进峒之意,老婢已知。这天阙山之最高峰,可望见身峒形势;饭后屈相公一登,老婢在彼拱候。”说罢,告辞进去。素臣暗叹:“物之有知,人不如也!”童子捧上酒肴,半属蔬果,半属野兽鸡豚,烹调极精,色色可口。素臣问:“峒中庄户何来?”干珠道:“也是近年来家母招致入峒,令其耕田为业,闲时教习击刺跳跃之法,说有用着他们之处。”
饭后,领着素臣到最高峰,神猿已先在顶上,指与素臣看道:“那一座山头上,有大树数百,葱蔚深密者,即赤身峒后之靠山也。”东南那一峒,便是孔雀峒;更南,是大鹏峒;更东,便是辟邪峒。”素臣道:“据下官看来,各峒合凑,是一龙形:赤身峒乃龙头也,故出这毒蟒;孔雀峒那一条山腿,俨如龙爪;此峒圆形,俨若明珠。毒蟒不知争此峒,可知其无谋矣!但此爪与珠切近,龙头奋发,龙爪必舒,不除此爪,终有拿攫之患!下官愚见,该把也雀峒把条山腿挖断才是。”神猿吐舌道:“相公真天人也!老婢之见,亦产如此。那山腿有束细之处,即龙腕之本也。断其腕本,熔铁汁灌之,即不能拿攫矣!此系切肤之灾,奈远隔他峒,力不能办;相公此去,幸乞留意,感且不朽!那数百棵大树中,有一更高大之树,中空透底,直达赤身内峒之眢井,相公可切记之!”素臣唯唯,复问:“由辟邪、大鹏、孔雀至赤身,俱走弓背,由此至赤身,却是弓弦;倘或进兵,则于彼路用正,此路用奇,如邓艾、钟会故事,可乎?”神猿道:“相公神见,洞中兵机;但此道险峻,非久经演练,熟于跳跃者不能行,老婢与小儿辈,请当此任!”素臣大喜致谢,先辞下山。回顾神猿,步履如飞,倾刻而下,暗暗称叹。是日,干珠陪宿,素臣叩其胸中,颇谙韬略,试其膂力,不止千斤,甚是欢喜。
次日告辞,神猿复出相送,谆谆以勿避嫌疑,勿辞秽亵为嘱。素臣想有后验,因遂允诺。干珠送至后山,拜别而去。素臣回见开星,把前事约略说知。开星太喜道:“得了干珠,可作奇兵。草民户下及平时结识些勇力,于此正道,亦可略助大人一臂。”素臣更是大喜。次日,起身往孔雀峒。开星道:“有一铁匠太引五,是孔雀峒人,在草民家打些军器,前日已经完工;草民留在此,替大人做个向导。”素臣听有孔雀峒人同去,可作居停,又系铁匠,欢喜非常。谢别开星,随了引五,过大鹏峒,投孔雀峒而来。引五问素臣:“住在峒里那家?”素臣道:“我是头一次进峒,你家若有空屋,便可借住。”引五道:“这却不能,须招赘在那一家做女婿才好。”素臣忙问:“何故?”引五道:“大鹏、孔雀两峒,是已服毒蟒大王的了;大王的令,凡系客户,俱要与峒种配成夫妻,才许住在峒里。客人若有银子,我替你说合一头亲事,方可存留。”素臣暗想:辟邪太远,大鹏、孔雀又有此令,如何得到赤身峒去察看呢?沉吟一会,说道:“我是有妻子的,岂可停妻再娶?只好做一假圈套,与那家说明,照数给银,却不真做夫妻,不同床睡觉;你若撮合成了,我自谢你!”引五道:“招了亲事,便报知头人,夜里要来查的;若不一床睡觉,就弄出事来了!你既肯出银子,又不要真做夫妻,却有个凑巧的此。我有个妹子,小名玉儿,相貌极好,却是个石女。你只给我十两银子,就与你做个假圈套,日里一样烧茶煮饭。夜里一样铺床叠被,却只好做个干夫妻,搿抱着顽耍,你道如何?”
素臣暗暗惊异道:“此人真石兄也!峒母既托此梦,神猿又再三叮嘱,要我不避嫌疑,想必是前定之数!为国家大事,譬如在又全家中,与随氏同宿,况且是个石女,只索行权的了!”因道:“令妹若果是石女,我愿加倍出二十两银子。不在人面前,却不许夫妇称呼,我只叫他小娘子,他只叫我先生。”引五大喜道:“叫先生不好,叫你爷罢。若不是石女,情愿退还你身价。只有指头大一孔,是天留给他撒溺的,凭你验看就是了。”午后到峒,把素臣引至一空野地方,只有三五家人家,依山而住,望着尽东边一家人去。素臣看时,是一间门面,西壁支有炉灶,里面三间房子,有两间小披,当在中间客座,歇下担子。引五进去,叫妻子藏氏出来,拉手相见,把招亲之事说知。又悄悄的,把假圈套的说话告诉:“去与妹子说明,就好去通知邻舍,报与头人来主婚了。”藏氏道:“你也须知他的性情,这话怕有些难说!况且姑娘的事,邻舍都知道的,怎假得来?”引五道:“这样好客人,又是苏州人,还辱没了他”他有这银子,便一家快活好过,你说我已应承,回不出的了。若说邻舍,都怕着老太,敢来破我的法?再请来吃杯喜酒,便是没事。”素臣暗忖:其妹性情,自必歪撇;此人呆实,膂力有限,怎众人都怕着他?因道:“我有苏货在此,每家送四色礼,买他一买,何如?”引五道:“这更妙了!但白费掉了钱,也罢,他们没有白受的理!”素臣因检出花粉线之类,问是四家邻舍,配合四分,同着引五,各家拜望,说知情节,并请晚间去吃喜酒。邻舍都道:“这是喜事,又承送厚礼,只要你两家情愿,我们断没有说闲话的!”
拜罢回家,素臣又取出八色苏货道:“这送与大嫂的。”称出二十两银子,“这是聘金。”另外又是五两,令其买备花烛酒肴。引五喜得打跌,扯开阔嘴道:“茶还没奉一杯,怎好受你重礼?花烛之费,该是我出,怎又费你的钞?”素臣道:虽是假局,却要与令妹同床合被,怎还得这许多!”引五欢喜收进。却见藏氏哭丧着脸,附耳说道:“你且不要喜透了,这银子礼物,还得不成哩!”引五吃惊道:“是怎么说,好容易招着这样富客人,难道罢了不成?”藏氏道:“我也知是个富客,巴不得结识他!谁知姑娘古怪,一口回绝,说是不肯做这没廉耻的事!我也情急了,千说万说,还下着大礼,才改过口儿,要问客人的姓,合着他梦里的一个字,才与他同床;合不着,便宁死不从!凭你怎样劝说,都不肯听,便怎么处呢?”引五呆了一会道:“且与客人说去,合得着也未可知。”懒懒的走至中间,向素臣说知。素臣道:“这须请你令妹出来,当面讲说。”引五到西边一间,逼着玉儿出来。素臣暗忖:此女不特眉清目秀,更兼大贵之相;可惜生于此等所在,又是个石女,不能生育,贵从何来?因问玉儿:“有何梦兆?”玉儿道:“奴是梦着神人,吩咐的,要问先生尊姓,若对得来,才可相从。”素臣道:“我说出姓来,小娘子只说对不着,也教我没法!”玉儿道:“这个字,奴还认得,先生可写在掌中,待奴说来便是。”素臣暗忖:这却要用自己真姓的了;因取笔写一“文”字在掌。玉儿道:“梦中神人吩咐奴两句话,是遇到姓文的,方可同床。”素臣吐舌道:“怎有这样奇梦?”因放开手掌道:“小娘子请看,这不是‘文’字吗?”玉儿方肯进去,梳头装束。引五夫妻方欢喜地,料理结亲之事。外面邻舍已同着头人来查,引五慌忙接进,令素臣相见。头人道:“好一个品格,你这妹夫招着了!这峒有半年多没江南医家进来,生意发财,自不消说。闻得还有苏货,可惜没带钱来。”素臣忙取出四包,送与头人。头人道:“怎好白受你的?停会原要派人来查,就叫我婆子来补价罢。你们才回家事忙,我也还有别事,不扰你喜酒,等婆子来吃罢。”
头人去后,引五央着领舍,同去买备香烛纸马,酒米鱼肉等物。藏氏央着邻妇,里外收拾,搬桌借凳,烧火打水等事。玉儿也顾不得腼腆,把素臣担子收进房内,放出行李,铺床挂帐,自去料理。只空着素臣一人,没处存坐,只得走出后门来,看那山势。一步步的走上山冈,见树林内都有老虎脚迹,暗忖:若早晚遇见,当为除害!闲步一会,天色已黑,走下冈来,只听得屋里敲有鼓声,又是喇叭吹响。进门看时,见是两人,一吹哑喇叭,一敲宽皮鼓,闹了片刻,便来与素臣拉手叫喜。一个便去桌上打叠神马,揩抹桌凳;一个便在身边,取出一条透油的围裙,系在腰间,往披屋里去上灶,不诓这两个乐工,又兼着司礼、庖人两样名色,素臣暗自好笑。看那神马是关公,默忖:关公昔日秉烛达旦;文白今日只可坐怀不乱了!少停,邻舍男女俱齐,那厨子便催那掌礼道:“厨下都停当了,快去催一声,把查奶奶请了来,就好拜堂哩。”那掌礼忙赶出门,不一会,跟了查妈进来,问:“那一位是新郎?”众人指着素臣道:“此位便是。”查妈拉着手道:“好一表人材!多谢你的厚礼,却忘带银钱,改日补价罢。”说罢,便问:“新娘在那屋里?”邻妇答应:“在这房里。”查妈进去称赞道:“好一对夫妻!怎峒里有这等好姑娘,没曾瞧见?”掌礼便供起神马,点起香烛,厨子便搬出猪头三牲,邻妇便搀出玉儿,没有红毡,便把素臣一条毯子铺好,掌礼便打起宽皮鼓,嘴里带喝着礼,厨子便吹起哑喇叭。素臣带笑上毯,与玉儿拜神,化过纸马,夫妻交拜,便簇拥入房,坐床合卺。那掌礼手里敲鼓,口里一般念着吉利的话儿;那厨子把喇叭连掌三声,忙忙的穿上油裙,往厨下去切割。众人都出房,把门关上。查妈道:“你两位休误了吉时,停会进来讨喜。”
素臣暗看玉儿,心里着急。玉儿在身边取出哥嫂预备的一方绿绢,递与素臣。素臣接过,见绢上斑斑点点,染有新红,藏在席下,方才放心。大家把衣服解散,素臣见竹笆疏漏,恐被人看破,把帐子放下,将脚收起,坐在床上。玉儿会意,亦缩脚上床。等了一会,只听喇叭三声,咚咚的鼓响,众人推门而入。两人方跨下床,裹扣衣服,查妈上前讨喜。素臣在席下翻出,查妈看了又看,半晌方称恭喜,递与众男妇看了,一齐叫喜,重复递还素臣,簇拥着出去坐席。邻舍女人来了四个,并查妈、玉儿姑娘七人一席,在中间屋里吃酒。外面门屋里,四个男邻及厨子、掌礼、素臣、引五八人一席。席散,各男人辞去。查妈仍要监看素臣、玉儿上床,素臣道:“奶奶们在此,怎好赤身露体?”查妈道:“到明年,一峒子人都要精赤哩!我还要看你们做了亲才去。”素臣道:“方才已做过亲了。”查妈道:“那不过取喜,只算下得一封战书。这会子要看那独眼将军大战红莲宫主哩!素臣、玉儿及引五夫妻一齐着急。邻舍女人帮衬道:“先生是苏州人,脸重害羞,只教他夫妻上床,搿在一处罢。”查妈道:“即是先生害羞,也就是这样,再作道理。”素臣、玉儿只好遮遮掩掩的,把衣裤褪下,钻入被中,搂抱而睡。查妈一手执烛,一手揭开上身单被。众人齐声喝采道:“大姑娘虽白,还是呆白。怎如这先生白的好看?”查妈道:“这先生的奶,比姑娘大了许多。姑娘说是十九岁了,怎么没发身?男儿奶大为丞相,这先生必有发迹日子。罢了,看他夫妻都觉讪讪的,咱们都出去罢。”于是一哄而散。素臣傍着玉儿,只觉满怀凉气;暗忖:石女不过下边不同,怎连浑身都像石头一般?幸是邻舍们都劝了几杯酒,得这凉气,反觉爽快,渐渐的落目睡去。玉儿被素臣阳气一蒸,满身温暖,快活无比,偎在素臣怀中,也便沉睡去了。
次日清晨,众邻舍男女俱来叫喜,素臣酬应过去。仍出后门,上了山冈,随意而走。走有三五里,地势渐平,周围审视,见一条山峰拖去,竟是在天阙山最高峰上所见之龙爪,心中大喜。因相度地势,定了一个所在,拔出宝刀,将泥发掘,浮面一层,土俱杂色,掘至三尺,土色渐紫,光而且润;暗忖:此为龙脉无疑!因复身回家,吃过早饭,把引五领去,设辞哄他道:“我方才闲步至此,见一白鼠钻入地去,我用力挖了一会,没曾掘着。白鼠财神所变,必有藏银在此左右。你可从此处起,至此处止,把这条峰掘深一丈,掘阔一丈,掘长五尺。如得有藏银,和你均分;如无藏银,送你十两银子工钱何如?”引五喜道:“这峰是无主荒山,没人管帐;掘着藏银,合你都做财主;掘不着,也有十两银子。估量这峰,费我十多天工夫罢了,不比打铁强远吗?依你,依你!”慌忙回家,拿了畚锸锄耙,就从那一日挖动不提。到夜来,玉儿道:“奴自小身凉,没些暖气;自从昨夜睡在爷怀里,就暖和起来,满身骨节中都觉快畅,才是这样逼近着爷。”素臣亦觉玉儿凉气比昨日减些,因问道:“你昨日说神人吩咐你两句话,却只说得一句,那一句又是甚话?”玉儿却不肯说,素臣暗忖:必有难说之处,且与他热落几日,再探问他。因复沉沉而睡。玉儿紧搿素臣,更觉浑身滚热,连称有趣。复轻轻的把素臣之手先摩胸乳,次摩脐腹,次摩牝户,更觉浑身快畅,遍体酥麻,口里不住叫,咿呀阿唷低声叫唤,直到素臣翻动,方才放手。次日,素臣起去,藏氏忙赶入房,就把手去摸玉儿牝户。玉儿惊醒,推开道:“嫂嫂怎这样罗唣。”藏氏道:“好奇怪,竟有假的!你怎么知道查奶奶来听房,做出那许多声气,把人都要碜死?”玉儿失惊道:“真个查奶奶来听房吗,怎不通一个风儿?”藏氏道:“他也许你通气?听得他都动了火,说这先生好本事,不知要弄到多咱才歇手哩。”玉儿道:“奴却不是假作,不知怎样,经着他的手,便是快活。你知道,我是冰凉的身子,如今和他睡了两夜,就温了许多。可是奇事吗?”藏氏看着玉儿胸前道:“不特温和,连皮色都不十分呆白,这两乳都生点子柄起来了,真是怪事。查奶奶疑心那喜是假,故来听房。听房以后,他才相信了,说喜也是真的哩。”素臣因是三朝,不便到赤身峒去,日里往峰上去看引五挖掘,到晚,与引五及玉儿说道:“我受关大户之托,要往赤身峒去访查他一个亲人;我明日午后便去,论不得日子。老五,你每日自去掘峰,不要懈怠。”
次日午后,素臣竟往赤身峒来,走有五六十里,天色已黑,即取出宵光珠照亮,望着峒后那株高树,爬山越岭,竟到树下。看那树下身,周围一二丈,高一二十丈,无半点枝柯皮靥,不能上去。盘上别棵树去,虽拉得着大树的枝叶,却甚软弱,离本身甚远,难以用力。因在四面抄看,竟有十余里周径,南北无门,只东西有两门出入。东门外两山夹路,亦如弥、葵花形势。连夜回家,买备两条大绳,令引五打了四个大钩,两只大钉,因是久歇炉火的,买煤置炭,俱有耽搁。是夜,仍宿在家。玉儿独睡一宵,觉得满床清冷,翻来复去,卧不贴席。此夜复得暖玉在怀,百般怜爱,万种温存。因怕有人听房,熬着快活,不放出声。
素臣次日仍往赤身峒后,把四钩缚在两绳两头,看准了一株树枝,用力把一钩掷过,扯直了绳,恰好钩牢,两手攀绳,盘将上去。上了这枝,便不须钩绳,左穿右踏,直至树身尽处,果见一穴,黑洞洞的不知深浅。因取宝珠系额,用钩勾住穴口,将钩绳放入,攀挂而下,直至树根,又旁行百十余步,果见上有穴口,知是眢井。两手执钉,如爬城一般,顷刻而上。走出井外一看,是一个小小园亭光景,井上盖着小亭,亭上额着“风井”二字。暗忖:是树中贯出之风了。对面一座大亭,亭额“云床”二字。看亭内有五架楠木刻成、似床非床的仰榻,中间架着石台,四边花木池石,无不具备,一曲墙脚边,无数尸骸堆着。寻路入内,见有一带石巷,两边雕刻着赤身男女拥抱交合各种把势,踏着机关,浑身俱动,满巷皆活春宫也!弯弯曲曲的,走有百十步,便是三间空殿,门闼洞开,东西俱有房屋。先至东边一院,越墙而进,是三间大房,窗户俱开,一片鼾声,里间榻上,睡有两人,一男一女,浑身肉鳞,身长丈余,须发皓白;暗忖:此必老毒蟒也!细看其貌,俨如龙形。四面廊下,躺着些赤身女人。跳出墙来,再往东去,只有从房。复折身转西,越过墙去,见七间一带长房,中有大石榻,榻前也悬着一颗夜光珠,满屋照亮。榻上整整排着五男五女,顺头而睡。素臣大着胆,举步上前,那榻前的珠光,便淡将下去。到得榻边,光便消灭,只有素臣额上珠光,愈加灿烂。素臣细看,有仰睡的,有侧睡的,有搂抱而睡的,一男一女,相间排卧。男长一丈,女约九尺,满身肉鳞,略似龙形,不如老毒蟒之从来俨然龙相矣。十毒蟒之面,上部俱似其父母,下部便短了许多。周身密看,只有阴阳两窍,粪门脐乳眼耳口鼻各窍俱无,鳞甲掩盖,喉下逆鳞径寸,与顺鳞分界之处,露出红肉数分,其余更无空隙之处。忽见一毒蟒手足翻动,慌忙跑出,回看榻前悬珠,光复明亮。暗忖:同一夜光,而受制如此;老蚌所赠,真神物也!越墙出来,再往外去,是五间大殿,殿外一座石门,四面无槽,亦无罅缝,不知如何开合。因飞身上房,周围看视,并无出路,是一个天生石洞。
此时天已渐明,见东边石罅中微漏天光,因急回旧路,至井边,用钩勾住井栏,盘落井底,将绳激起,钩落井中,收在身边。复至树中,扳绳而上,把钩绳宝珠,一并收起,拣着枝叶最密之所,藏伏在内。太阳一出,只除了内峒,其外峒房屋田园,历历俱见。周围审视,见西边一处,俱圈着猛兽,养着马区。东边一处,俱是仓廒草场。各峒民开门出入,男女都是赤身,又见有无数人,手执旗帜军器,腰挂弓箭,俱向北而来,仔细看去,见额上勒着银箍,鼻孔穿有五个金环,项上套有银圈,腰内束有黄色丝绦者,似系第一等人。额上勒铜箍,鼻孔穿三金环,项套铜圈,腰束青丝绦者,似系第二等人。其下俱系额勒铁箍,鼻孔穿一银环,项无圈套,腰束白色丝绦。看那旗帜,只有黄白青黑,独无红色。走出北首宫殿中去,便不看见;候了一会,见进去的都纷纷出来。炮声起处,一队一队的望西而行,临末,便是五毒蟒夫妇,一色的额勒金环,鼻穿九个金环,项套金圈,腰束金线丝绦,后面一队男女拥着,往西边一座将台上来。大纛旗麾动,放炮起鼓,吹动海螺,两边一字排长,对面互射。有射折了箭的,有射了不进的,有射了进去的。每人射过五箭,旗复麾动,复放炮,起鼓,吹螺,各用长枪对戳。有戳折了枪柄的,有戳不进的,有戳了进去的。每人戳过五枪,复麾旗,放炮,起鼓,吹螺,各用大刀互斫。有斫缺刀锋的,有斫不进的,有斫了进去的。每人斫过五刀,便把那射折箭、戳折枪柄、斫缺刀锋的,捆打;其被射、被戳、被斫的,都赏给银牌;被伤之人,俱用烙铁烙其伤口;看那戳斫不进的人,浑身俱是烙痕。伤口烙过,然后操演猛兽,虎豹象兕,都依着金鼓进退搏噬,却不相伤害。人与兽驯,兽与人习,马见诸兽亦不骇避。台侧一群囚犯,卸去锁械,穿上衣甲,执持刀枪,逼与兽斗,便被猛兽吞噬,不留一个。人兽演完,五毒蟒夫妇对射、对戳,对斫,不论头颈腰腹阳物阴户,俱如生铁一般,枪箭刀锋,只凑得一片声怪响,休想伤损丝毫!戳斫已毕,归位而坐。第一每人便环跪于地,捧觞上寿。饮宴既毕,见有一人带着十男十女上来,五男毒蟒便去摸那女人牝户,五女毒蟒便去攥捏男人阳物,选中了五男五女,把那十个发还,随即放炮,起身回宫。那选中的五男五女,便跟在毒蟒背后,簇拥而进。素臣看完,盘入树根歇息,取出干粮饱餐。正吃时,忽见远远的有些光亮,寻些亮处看时,微见有凤仙花影,上前谛视,却是村根裂缝中所见。因用刀刮削成一条空缝,仔细一看,竟是风井边花砌,正对着云床,一面只见几个女人,搬出酒肴,摆在石台之上。须臾,毒蟒夫妇,领着选中的五男五女进来,围着石台坐下,欢呼饮酒,猜枚行令。一个男毒蟒猜着,便抱一个女人,放在云床上去。五座云床都有机关,这女人一压上去,两边龙爪施展,便把那女人两腿分开,高高架起。素臣才明“云床”二字之意。毒蟒把阳物抵进,女人便是哀哭;一经抽送,哭声愈高。九毒蟒看着,喜笑一会。又一男毒蟒猜着,也抱一女人上床。须臾,又一女蟒猜着,便抱着个男人,却自己仰睡上去,龙爪架开两腿,扳着男人腰股尽力弄耸。那两个女人,都哭得声息俱无,血流满股;男毒蟒兀自抽送不止。女毒蟒弄了一会,忽地把两手抵床,将身腾空,龙爪便自放开;立将起来,推倒男人,提起两腿倒撞过来,用力一撕,直撕破心坎边去;腹中肠脏,血淋淋的都滚将出来。素臣又怒又吓,头发根根直竖!正是:
选来已是男占刂毒,撕去方知女夜叉。
◆史字卷十四
●第九十七回 一掌破天荒死户翻成生户 两眉钻进穴毒蛇变作痴蛇
素臣不忍再看,仍归原树根下,闭眼安息一会,待天黑回去,岂知竟自睡去。一觉醒来,浑身冰冷。仰看树顶,天光已暗,因攀绳而上,收起钩绳,望下跳落。哪知时当七月,阳气尚在地上,树根直入地中,素臣这一觉为阴寒之气所中,两腿俱带拘挛,不比平时矫捷。从这一二十丈高树上跳下,右膝尚可,左膝便直屈下去,骨中一响,其痛非常。一跤跌去,正着一块虚松泥土,便直滚下山涧中去,复把左脚一垫,登时晕倒。晕醒转来,天已大黑,拂去满头沙砾,勉强要立起来,左脚不能点地,略一伸缩,其痛入心,仍复跌倒。暗忖:逢沙则凶之言验矣,想不至死;只是如何回去?正自踌躇。忽觉身边有物拱动,将手一摸,软茸茸不知何物。因在身边,取出宵光照看,猛吃一惊,却是弥峒后山所见披发之虎,伏在涧内,把头来拱着腰胯。想起栖凤阁中之梦,问那虎道:“你莫非来救我的吗?”那虎连连点首。素臣到此时,便不顾凶吉,忍着疼痛,爬上虎背,拉住虎发。那虎立起,慢慢的爬出山涧,在荒山之上,一步一步的,走有半夜,走到一座冈子上来。素臣耀着珠光,认得是引五家后门之冈,好生欢喜。再近前去,却见玉儿及兄嫂,俱在后门之外,地下烧着柴片,火光里有一匹黄马嘶跃,不知何故。只听引五喊道:“老太回来了!啊呀,那背上不是先生吗?”玉儿忙赶上前道:“爷在哪里遇见老太,快请下来!”一手就来搀扶。素臣道:“慢些,我一腿跌折在此,痛不可言!亏这神虎,才得回来!你们怎都唤作老太,都不怕它?”引五道:“既是先生受了伤,待我背你床上去安息,慢慢的告诉你缘故。”素臣搭入引五背上,阿唷连声,负上床去。玉儿含泪进房道:“爷怎便吃跌?”忙把灯来照。素臣把裤管卷起,膝骨上下皮面,俱已发肿。玉儿要用手去扌紊,素臣道:“扌紊不得,一触着它,便痛入骨髓哩!”玉儿眼泪直挂,来脱衣裤。素臣道:“衣还可脱;若脱这裤子,便要疼痛,只可连着裤睡。”玉儿道:“看这光景,要医好他,还要几日耽搁,敷药解手,都不便益,替爷拆开线缝罢。”素臣道:“拆他费力。不如剪开,缝好时原是一条裤子。”玉儿依言,脱换过了,伏侍素臣睡好,说:“奴去送了老太来。”拿着梳匣,慌慌的去了。停会,引五夫妻进房问候,素臣但说:“在赤身峒上吃跌,滚落深涧,遇虎救回。”不提在树根中之事。引五道:“不瞒先生说,这虎是我母亲变的。母亲生了我,父亲就死了,守了十年的寡。忽然梦里被一马面神人奸了,就担着身孕,生下我这妹子。邻舍都说是偷汉,母亲说是做梦,人都不信,愈加嘲笑。母亲见妹子相貌好,梦里神人又再三嘱咐,不可伤害,只得留下。却每日生气,要与邻舍女人拼命。忽地一日,受了一场狠气,半夜里发起喊来,滚下床,就变做一只猛虎;那头发是被妹子一手捞住,便没变动。去撞邻舍家门,是我跪着苦苦求告,邻舍女人俱磕头求饶,才吼了一声,冲开后门,跳上山冈就不知去向了。却忆着我们兄妹两个,每月到月尽夜,便回家来看一次,或是獐鹿,或是獾兔,衔来给我们吃。我们也备下酒饭,把柴片照亮,在后门迎接。妹子替他梳发篦头,看爪拔刺;我和妻子替他搔痒捶背。他只吃一两碗酒,吃块豆腐,不到天明就去了。”
素臣方知前日引五所说,邻舍俱怕老太之言,因复问黄马之故。引五道:“这马敢也是我妹子哩?近来两年,才带这马来,我母舔着它,头面又有虎相,那神人又是马面,想是变虎后生的。往常都同来同去,今日却是这马先到两个更次,我母亲才驮着先生回来的。”素臣暗忖:峒母、神猿、神虎、石马之言俱验矣!玉儿陪素臣用些酒饭,收拾上床,见素臣负痛呻吟,十分疼惜,又不敢用手抚摩,因缩下身去,用舌轻轻舐拭。素臣觉着舌舐之处,便不甚疼。因令倒睡过去,玉儿依言倒睡。素臣抱住下身,用手摩其臀腿,玉儿连声称快道:“奴和爷只是一头睡着,上身都蒸暖了,下身还觉清凉。今被爷热手一扌紊,好不快活。”此夜,素臣不住手的摩抚,玉儿不住口的舐咂。一会天明,素臣令引五去买了栀子飞面,用鸡蛋清调敷肿处,要吊那伤出来。哪知这药一干,扳住皮肉,痛不可当,哼哼唧唧,咬牙忍痛。玉儿千般疼惜,恨不能将身替代。痛了些时,见没有住头,只得令玉儿洗去。玉儿用滚水洗剥,素臣疼痛难当。玉儿仍用舌舐,素臣便觉受用。舐得干净,玉儿口枯舌碎,十分疲惫。素臣十分怜感。无奈伤未吊尽,过了两日,作起脓来。玉儿复用口吮咀,素臣屡辞不获,惟有心感而已!一日夜来,素臣满面愁容,不时吁气,玉儿安慰道:“爷不过是硬病,再不要愁苦!”素臣道:“我非为此,因明日是我母亲生日,不能向南叩拜,故尔悲感。”玉儿道:“既是老太太生日,明日替爷拜祝便了。”
次日,果然一早起来,梳洗装束,恭恭敬敬的,代素臣拜了八拜。自己复拜八拜。又与哥嫂说知,下了寿面,备着寿酒,合家向素臣称祝。素臣愈加怜感。又过三五日,引五来说:“山峰已照着丈尺掘完,并没藏银,便怎么处?”素臣道:“我自有方法。”令玉儿称出十两银子作谢。又取银五两,令其买铁熔灌在内,即将土重复盖好:“将来这藏银便可复来;我再送五两银子做你工钱。”引五大喜道:“只要他复来,便破些工夫何妨,怎还受先生的银子?”说罢,仍接了银两,欢喜出房。正要去买铁溶化,却见开星家苗丁,领着一个货郎进来道:“这是那先生的伙计。”引五留住苗丁;把货郎领进素臣房内,货郎便跪下嗑头。素臣看是奚勤,因示之以意,忙唤起道:“你虽小辈,我不能回礼,何须行此大礼。”引五便去陪着苗丁。素臣便问:“因何不在沈家等候?”奚勤道:“沈舅爷原说要等爷的示下;因关家阿哥,锁家姑娘想得爷很,才打发小人寻至封家,封大户着人领到开家,开家又着人送小的来的。”因送上四封书扎。素臣看时,一封是松纹的,一封是羊化兄弟的,一封是大户公禀,一封是兰哥夫妇私禀。只有兰哥的一封,写得情致缠绵,音节凄楚。末后有诗一首道:
鹤驾仙人去不回,玉芝瑶草向谁开?
焚香彻夜双双拜,要拜吴刚出月来!
素臣微哂,把四封书都讨火去烧掉。说道:“此地非有女人作配,不能容留;你明日仍须回去。”引五说道:“若要住在这峒,却有一头凑巧亲事在此。头儿根五有个女儿,混名江鳖,那东西是没有底的。今年二十岁了,赶了七八年墟,连唱的人也没个影儿。查妈前日看见先生的鸡巴,就托我留心,说再有长大些的,就替女儿撮合。方才这位奚客人在外小便,被我看见,吓了一跳:怎裤裆里倒挂着一个小人?除去江鳖,谁做他的底老?岂不是天生一对?既可常住在峒,又与先生照应,不两便么?”素臣问奚勤有无妻子,奚勤道:“小人是个畜类,怎得有妻子?”素臣沉吟一会,令引五即去撮合,打发苗丁回去。引五便领着奚勤至头人家来,查妈见相貌雄壮,引五又说是驴大的行货,甚是喜欢,忙教了根五回家。根五道:“不瞒客人说,我和婆子都是赶不上墟的大球大鳖,生得出小蚌来么。客人既有大本钱,只消进去与我女儿唱歌交合,若对得上就是夫妻,也不消聘金,也不须择日,就定着中秋这日团的日子成婚。老引,你道爽快不爽快?”于是根五陪着引五、查妈,引进奚勤,叫出女儿相见。那女儿阔口大眼,搽着满面铅粉,与奚勤拉手抱腰,唱歌一遍,各送槟榔,就入房交欢。查妈听着上手的声势,就知道是个劲敌。停会,女儿骚发起来,亲爷老子连声叫唤,喜得夹住了屁股,只怕吊出血心,忙赶出外边,致谢引五撮合之功。引五道:“可就完事哩?好同去回我姑爷的话。”查妈道:“你只问他。咱们两个上了手,不是两三个时辰有歇的吗;他两个光景,凭快也得一二更天。你家也没有空房,从今日起就宿在我家,到了十五日,拜一拜神,请你来吃喜酒就是。”即把奚勤留下,定着中秋这日团圆的日子成婚。引五回家,一五一十告知素臣。素臣暗忖:玉儿与我同床许久,并未相牙巳,待我之情又如此肫笃,岂忍其终为石女?峒母所言,似欲我以纯阳之体,暖其纯阴,即可劈破天荒。如今现因脚痛,日夜卧床,岂非天意?当不辞秽亵,自顶到踵,凡有清冷之处,俱为摩运,或有效验,亦不可知!候至夜间,便把玉儿周身,凡有清冷之处,用手摩运。一面根问她神人梦中之言。玉儿但称有趣,不肯说出。素臣道:“我与你同床已久,又深感你的恩情,还有何言,不可告我?你若再不肯说,便视我如路人,以后当与你分被而卧,再不敢劳你舔吮矣!”玉儿道:“那一句话是不准的;神人说:‘不遇姓文的,休与同床;不遇姓干的,休与交合。’想奴是个石女,怎得有交合之事?可是断断不能准的!”素臣方确信玉儿即干珠之配,子孙维忆,均由此人而出,岂有终于石女之理?神猿临别,以勿辞猥亵为嘱,职是故也!
次日,玉儿起身出去,奚勤进来磕头,禀知根五择于十五日成婚之事。素臣道:“她虽不要聘金,却须尽你我之意;你可在货担内,拣十二色,约值一二十金,送他作聘礼。”奚勤答应了,说道:“小的成婚后,要同妻子来叩见爷。”素臣道:“这使不得!我在上林卫之事,一毫不许泄漏,断不可来叩见,惹人疑惑!”奚勤应诺而去。
到晚间,素臣仍用手摩运玉儿冷处,玉儿仍用口舔吮素,臣伤处,各觉受用,各忘辛苦;自此每夜皆然。十日之后,素臣已可起坐。玉儿牝上高肿如生痈毒,却只作痒,并不疼痛。玉儿用手搔爬,忽地脱去浮皮,现出桃花玉洞。私下偷看,竟与嫂子无异,好生奇怪。一日,忽然经来,更自惊异。至夜洗澡,看着浑身皮肉都有血色,两乳饱堆堆的,如小小馒头发起酵来;心下暗喜:莫非应着神人之言,还可与人交合?但与文爷同睡,如此贴身着肉,如此恩爱,岂可另与干姓为婚?不觉伤感起来,暗暗流泪。素臣冷眼瞧见,到夜里问其所以。玉儿被逼不过,只得实说,素臣愈加怜爱道:“你不遇我,岂能与干姓交合?我不吃跌,岂能每夜同床,替你摩运?此乃天意,非人力所能勉强,不必以为嫌忌,只要两心放正,不起邪念就是了?”次日,玉儿则起身,奚勤忽跑进房,跪在地下,痛哭说道:“小的丈人,合一个同做头人的不和,前日又没请他吃喜酒,就报知毒蟒大王,早晚就来传唤丈人,丈母及小的夫妻四人;若选中了,就十有九死!”素臣道:“我也料有这事,却不知如此之速!”那毒蟒各有配偶,又要选人,还是专为淫戏,或有别故?”奚勤道:“小的丈人说,毒蟒阳物、阴户都是冷的,交合时不能快活,故要选人。”素臣道:“我前次曾入他峒,见毒蟒男女十人都在一床睡觉,并没别的男女。难道至今没选中一人吗?”奚勤道:“闻已选中一男一女,都各自另住,不同在一床睡觉。因毒蟒夫妻有誓在先:每月只许晦朔弦望五日与选中的干事,也只在日里;到夜间仍是十人同床,怕分了恩爱,及防有谋害的缘故。”素臣道:“如此说来,你这四人性命还保得。”因付与补天丸一包,吩咐:“到交合时,各噙化一丸,我见选中的人都许吃酒;得有酒力更好,若是火酒尤妙:既可抵当劲敌,又不受他冷阴冷阳之气。他得你这暖气比众不同,必更爱你。你乘他欢喜,要探出他所忌何事?所畏何物?得便我来问你,或救你出来,或留作内应,到那时再行斟酌。要解药性,须饮冷水。所忌何事?所畏何物?要紧,要紧!切记,切记!”奚勤道:“小的们若去,都要赤身,这药却放在何处?”素臣道:“我见他峒内人,腰间都束一条丝绦;可把药丸打在里面,留一结头,要用时解结取用。但此药不可浪用,只可以抵挡毒蟒,你夫妻交合却不中用。每人每年止须用六十丸;这里七八百丸,你们分藏四带之中,即可彀三年余之用。切勿泄漏浪费,大约一二年后,我必来剿除,仍可救出你们也!”说毕,复附耳密嘱数语。奚勤谨记在心,欢喜收受。正待叩别,查妈母女已赶将来,哭诉其事,逼着奚勤回去。
二十九日,引五挑着货担回来,说:“根头人一家四口,都捉去了,这担子奚勤托我转交,有草帐在内,请点一点。”素臣令玉儿收过。自揣伤已全愈,下床来绕屋行步,觉已如常,挂念着奚勤,次日仍赴赤身峒顶,从树穴而入,候至天明,将根缝封泥取开,偷看庭中,杳无声息,因复封好。不敢躺睡。缩转身去,做一会运气炼力的工夫,浑身滚热,复来张看,如此三回。只见石台上摆着酒肴,须臾,毒蟒出来,整整随带十人,奚勤夫妻,根五、查妈俱在其数。这回却不猜枚,是抽长短筹了;奚勤等已俱将药悄悄吃下,两对毒蟒先后抽得奚勤、根五夫妻四人,便俱抱上云床。奚勤等药性发作,阴阳二物俱如火炭;四个毒蟒淫兴大发,叫唤之声,如连珠炮一般,震得怪响,再凑着石峒中四面山壁,应声几于天崩地塌。把那六个毒蟒都看得眼热,不及抽筹,各抱一人随地交媾。却只有云床上四毒蟒淫声浪气,无般不叫;其余毒蟒杳无气息,唯有男人被掐被打及女人受痛不过悲哭之声。弄了一个时辰,床上毒蟒叫唤得愈加厉害,地下的毒蟒已入肉死了一个女人、撕杀了一个男人,余皆勉强支持,连那已选中的一男一女亦俱相形见绌不得。毒蟒一声叫唤,便都不欢而罢。这床上四个毒蟒,直弄到日色平西,陆续丢泄,满地都流着阴阳之精。根五、奚勤仍是两杆钢枪;查妈、根氏仍是两炉炽炭。毒蟒有誓在先,是那一人赌得,就归那一人交合,别的便不相犯。此时,根五夫妻恰为三毒蟒所得,奚勤夫妻恰为五毒蟒所得,其余毒蟒眼中看得火热,却不能轮流接战。五毒蟒丢泄之后,亦不复交;把根五、奚勤也放上床。床上龙爪把八条腿高高架起,露出阴阳四物。讨了香炉、蜡台,在四物之前点起大蜡、焚起好香,四个毒蟒跪地磕头如捣,道:“这是天老爷差下来,赏给咱们受用的宝贝,好不拜谢的吗?”素臣又气又笑,暗忖:如此痴虫,岂成事业?来日杞忧,可尽释矣!因把缝封好,仍回树穴下坐定,候至天黑,即盘上树身,却不能跳落,从绳扯放而下。收起钩绳,取出夜光,忽见披发之虎,领着黄马,站在身边。素臣问那披发虎:“莫非接我回家吗?”那虎点头。素臣便想腾上虎背,那虎却扑开,这马便凑将拢来。
素臣因跨上马背,手扯领鬃,用腿夹紧。那虎就跳过石涧,这马随着一跃而过,素臣看那石涧,有三丈多阔,却如过小沟缺一般。那虎在前领路,便逢山过山;这马在后追尘,亦逢岭过岭;耳畔呼呼的风声,眼内慌慌的树影,真个是山从人面落,云向马头开!不顿饭时,已至引五家后门冈上。引五刚拿火出来,点着柴片,便见虎下山岗,喊道:“妹子们快来,今日老太怎来的恁早?”玉儿提着一壶酒,藏氏掇着一箕豆,忙赶出来,看见素臣骑着黄马,蹿下冈子,玉儿惊喊:“怎老太又接爷回来,没有着跌么?”素臣跳下马来道:“并没吃跌。”因见玉儿及引五夫妻,俱向虎磕头,素臣亦上前作揖,致谢道:“前日若非神虎相救,性命几于不保,此恩不知何日得报?”那虎前足伏地,连连点头,似不敢当。素臣进内。引五将壶斟酒敬虎,藏氏将豆拌草饲马,玉儿取起梳匣出去,替虎梳篦头发,藏氏复替搔痒。引五进过豆腐,复去饮马,溜马。玉儿梳过头发,复为修爪剔泥,周身捶打。到三更天,那虎把马,从头至股舔拭一遍,在马耳边吼了两声,似有嘱咐之意。这马点头扬鬣,似有听受之形。那虎复向玉儿等吼了两声,一个虎跳,腾空而去。引五向这马道:“老太去了,你怎不随去?”这马将头摇洒,仍立不动。引五不解其故。玉儿进去,与素臣说知。素臣出来,问这马道:“你莫非与我有缘,该我乘坐吗?若果如此,可将蹄连叩两下。”这马果然连叩两下。素臣大喜。细看这马,头尾一丈有余,身高五尺,浑身俱是斑斓虎纹,四足亦如虎蹄,与凡马迥异。用力按之,毫不挫屈,项短毛旋,的是虎种。素臣拂拭夸奖一会,进房安寝。暗忖:千里马已至,吾当去矣!俟玉儿上床,说知不日将归之意:“只是你哥嫂为人何如?可好与他直说?”玉儿道:“哥哥是老实人,只有爱财是他的毛病;嫂嫂也是一般,都不是坏人。”素臣起来,便把前事告诉引五,复夸说天阙山洞中豪富,夫妻可同去受享。引五大喜道:“干珠我很知道,妹子好大造化!我夫妻两个也不想受享,只坐着吃碗现成饭,不干那吃力营生,就尽够了!只是我们怎得出这峒去?山峰上的铁,不白丢了?就有藏银,还好来掘哩!”素臣笑道:“藏银的话是假;那铁是替干家镇风水的,并未白丢。你今日就向众邻舍说知,要同你嫂子向何处探亲,一两日就回。邻舍们见我与你令妹在此,断不疑你逃走。待你去后,我却乘夜带你妹子,从后门山冈而去。你妹子有马骑着;我是爬山越岭惯的;奚勤又被毒蟒收用,没处根查。我便写字与开星,你们去奔他便了。”引五道:“我女人娘家在大鹏峒,有几年不回,只说回娘家去,是再没疑心的。”于是欢天喜地,向各邻舍家通知。吃饱了饭,收拾行李。素臣给与书信,夫妻二人,竟奔辟邪峒而去。素臣候至人静,收拾铺盖,装在马上,用钩绳连玉儿缚于马背。把货担药箱,并做一担,自己挑着,跟在马后。取出宵光,正在耀着,那马便蹿上冈,不走转正路,竟在荒山之上,如腾云驾雾一般,风驰电掣而去。素臣发狠,赶去了一二里,知赶不上,只得落后。路既难走,心复着慌,懊悔不已!正是:
马岂无情驮姊去,虎如有约送芝来。
●第九十八回 神虎神猿种出太平珠玉 奇芝奇鹿衔采百岁春秋
忽见那只神虎,从刺斜里赶来,口中衔一小鹿,鹿口衔一大芝,如一把掌扇相似,走到素臣身边,便伏在地。素臣大喜,跨上虎背,亦如腾云驾雾一般,追上黄马。不到四更,已至辟邪峒外。素臣跨落虎背,那虎放下口中小鹿,向素臣跪而点首。起来,复向玉儿,黄马吼了几声,飞跳而去。玉儿悲哭,马亦长嘶。素臣不胜感叹。将玉儿解放,在鹿口取出灵芝,五色俱备,神采奕奕;看那小鹿,浑身梅花,双眸炯炯,甚是可爱,却不知那虎衔来何意。
一会,东方发白,素臣挑起箱担,抱着小鹿,玉儿手捧灵芝,黄马随后,竟至开家。开星率领妻妾子媳,接进厅堂。相见后,即令妻妾领玉儿入内。自己陪素臣至密室口,素臣备述前事。开星道:“如此痴虫,岂能成事?龙脉又已受伤,尊使可为内应,干珠更效腹心,大人此行,功成强半矣!但应何时举事,何处起手。尚祈垂示?”素臣道:“我回去即往入肉弥峒,察看后,与关、锁等四大户商议定了,即来通知,此时尚在未定。”开星唯唯,即摆便饭。素臣饭后出厅,见那马昂首嘶鸣。一个苗丁说:“小的拉进去上料,却近身不得,只得掇了叵罗来就它。”开星道:“有马必有鞍;草民家祖遗一逼鞍辔,相传为邓国公之物,洪武年间,收服四十八峒时遗存下的;其重数倍常鞍,家中劣马,无一能胜之者,不知可称此马之力否?”因着人扛抬出来。素臣看时,鞍鞒辔镫,笼勒环衔,俱饰宝装金;光彩夺目,俨如新制。暗忖;非此鞍配不上此马!因亲驾备。那马如得了新衣华服一般,嘶鸣喜跃,昂首奋鬣,快意非常。素臣向开星作揖致谢,牵出大门,跨上雕鞍,不须鞭策,竟望后山而去。不一会,已至洞口。素臣下马,连叩三下,干珠躬自出迎,拉马后随,到了草堂。神猿已在拱候,领着干珠一齐叩拜道:“为着老婢家事,累相公月余辛苦,感激无地!”素臣略述前事,复极赞玉儿之贤道:此女不贪财,不慕色,情重而不涉邪,性灵而不露巧,端凝自重,婉娩顺从,真足为令郎佳偶!”神猿道:“诚如相公尊谕。然非相公纯阳之体,断不能暖其纯阴之质;非相公至正之心,断不能却此感恩之色;相公乃平氏大恩人,上自祖先,下及子孙,皆感德不朽者也!相公所得芝草,是千年神芝;鹿虽小,将来亦是千年神鹿。寿考福禄之徵,胜黄雀所衔玉环远矣!可付老婢,代为保护,日后当仍归相公也!”素臣道:“芝鹿原系神虎衔来,赠与其女,自当归之令郎。至老妪之前知,何以历历如见若此?前承指示,物久则灵,请问灵于心乎?灵于术乎?”神猿道:“物久而灵,心有所触,一切风动云飞,鸟鸣叶落,均可推测;亦如《梅花六壬》等数,稍为变通,益加灵警耳虽负于心,小灵于术也。相公神物何尝不灵,但凭理不凭物,知之而不习用之耳。若时加推测,熟极生巧,亦岂不能前知耶?素臣上首,问玉儿婚期,神猿道:“此女为平氏发祥之女比,仪可不备,意不可不诚。老婢于明日与小儿洁心斋戒三日,告知祖先,即来行聘。此月十五,团圆吉日,当亲迎过门,十六日便送相公起程也。”说罢,命于珠陪饭,自己拉马进去,口里说道:“金姐,老身引导了。”饭后,仍牵马出来,送素臣出厅道:“三日后,遣小儿至开家亲自致聘。大家手中不足,一切回仪,俱不必备,只求恕小儿荒略之罪。”素臣应诺回来,与开星说知。取出二百两银子及绸缎花粉等物,交付开星,略备妆奁回贺之物。开星连夜赶办,并为引五夫妇,各做一身新衣。初五这日,正值素臣生日,清早起来,望东遥拜,流了一会子眼泪。干珠已经到门,只带来两个庄户,挑着两担十二色的水礼,两盒绸缎首饰,一百两黄金作聘金。干珠捧着聘金,置放桌上,恭恭敬敬的,拜了四拜后,与素臣等见礼。开星令引五收礼入内,大排筵宴,款待干珠,席散回盘。至十五日,干珠复来亲迎。苗礼,新人俱不坐轿,素臣令玉儿手执灵芝,如掌扇一般,自蔽其面,骑着黄马,随干珠出门。素臣及引五夫妻,各骑开家马匹,在后送亲。把那只小鹿,披挂全幅红绸,令苗丁抱着,导引新郎、新娘,取福禄寿俱全之意。到了峒中,结亲以后,神猿请素臣进新娘房,同着讨喜。素臣不肯。神猿道:“小媳天荒已破,曾与相公同床,休说别人不能信是处子,即太氏亲家亲母,亦有所疑;故须相公同老婢进房,当面讨出喜来,方可释疑,即老婢家中僮婢家户,亦无后言也!”这几句话,把引五夫妻都说得满面通红。素臣方知其故,因同进房,讨出喜帕。神猿遍示在房诸人,说道:“这喜不特是真喜,是全喜,兼是福德俱隆之喜,非鸡冠血所能假也!”引五夫妻羞惭满面,连连称贺。然后出房,大排筵宴。外边款待素臣,引五、干珠陪坐;里边款待玉儿、藏氏,神猿陪坐。席散,送新郎、新娘再归洞房,共效于飞。
次日清晨,神猿命干珠夫妇,拜认素臣为恩父,即陪素臣早膳。饭毕,亲自出来,送至大门,叮嘱:“此去尚未能如相公尊意;辟暑神珠,真宝物也!切记,切记!”素臣唯唯。亦嘱干珠预积柴炭好醋,神猿连声应诺。玉儿哭别,谆嘱后期。素臣将聘金赠与玉儿,引五、干珠送至后山,再拜别去。素臣回至开家,即行告辞。开星苦留,欲尽敬意。素臣道:“今日乃神猿代择行期,必非无故;饭已饱餐,只此就行了。”开星知不能留,牵马送出,说道:“大人前回所带封亲家的书札,札中欲把他次女配与虎儿,恳求大人为媒;大人回去,伏祈即为撮合!”素臣暗忖:怪是临行,令其女叩见云北。因一口应允。亦嘱咐预积柴炭好醋。开星沉吟道:“谨遵大人之命!”素臣上马,把担挂放马背,不到下午,已至弥峒外。则下马来,见一人飞奔至前,跪地磕头。素臣看时,却是金砚,忙问其进峒之故。金砚道:“小的是去岁别爷,到了东阿,蒙奚、叶二位,因爷面上,把小的也派在弟兄数内。六月内,到济宁,跟着粮船,把靳家银子都偷完了。山庄打听着广西元抚台及镇守太监冒神功,都是勒直乾儿,每年有数万金进献,因山东、河南被劫,竟送浙江。便拨人到永州府零陵县地方,结连苗、摇,专截这宗财帛。碧莲姐妹因想哥子,就和元,哥,宦哥讨了这差,去岁今春,也得了一二万金。到了八月初头,碧莲、翠莲来见他哥子,知道爷进峒去,惟恐有甚意外,碧莲回去,换了宦哥来,夫妻两个,扮着打花鼓的,进峒接应。元哥不放心,又打发小的,随后探听。探到这峒,才知道被主唤进宫去。小的进宫探了几次,只见宦哥,不见翠莲。要救宦哥,说宫外巡逻严密,峒城高固,料逃不脱,怕反伤了翠莲的命,叫小的来寻爷设法。今日恰好遇着,想是他夫妻二人命该有救,只求爷的主意了!”素臣沉吟一会道:“我须进峒相机行事,此时也没甚主意。你把这马带回神狴峒,交给大户封斗,说我现在弥峒,不日就回。你交马之后,再来寻我。”金砚领命自去。素臣竟入峒中,走到十字路口,恰好遇着岑,曲盖龙旌,金麾玉节,居然王者,但乘马而不坐辇耳。
素臣闪在人家檐下,定睛细看。果然满脸横肉,一颈逆毛,是个杀相。正思封斗之言不谬,去被岑一眼看见,吩咐侍从,请那医生便殿相见。几个苗将便来传请,苗丁便来挑担。素臣不知凶吉,只得随行。须臾,已到一所偏殿之中,只见岑南面高坐,待从盈庭,苗将指令素臣朝拜。素臣假称骈膝,苗将用力拗折,不能屈转。岑哩道:“那里是骈膝,不过恃有本领,不肯屈膝故耳!但孤家非比别峒之主,止于雄长一方,不日便当逐鹿中原。良禽择木而栖,正应于此时,即定主臣之分。你不见殿上匾额吗?孤方求贤若渴?你若果有淮阴之谋略,即当筑台拜将,共与大业;但恐外才有余,内才不足;空有陈平之貌耳!”素臣看那扁额,是“吐哺握发,”正待置答。只见一少年将军,飞马直入,报说:“仙长已至神狴峒,吾主可速出城迎接。”岑忙起身更衣,令内监送素臣至兴贤馆暂住。这馆内分十二院,每院三间正房,七八间从房。正房内床帐卧具,一切需用家伙,无不具备。馆内僮仆,便来献茶,内监将箱担交割,自去回复。素臣暗忖:这厮欲网罗豪杰,遂彼逆谋,可诡辞以动之!送上夜膳,看极丰腆,酒味醇浓,羹汤鲜美,三盘茶食,香甜酥软,可口非常;问那执壶童子,说是吕将军夫人亲手制造。素臣惊问:“吕将军何人?其夫人怎为馆中制造饮食?”童子道:“吕将军与峒主一人之交,夫人与峒妃也是一人之交。这馆中客到,如有相貌魁梧,身材雄壮的,要飞报吕夫人知道。方才吕夫人亲来看过,故特送这茶食酒肴。平常馆中供应,岂能如此丰盛?”素臣愈疑,问:“馆中客到,何以报知吕夫人?”童子道:“岂但吕夫人,吕夫人还要转报峒妃哩。老爷到日后自知,不必盘问小人。”素臣便不再问。暗忖:此必有帷薄之事,当谨防之!
次日早膳,说是峒妃特赐。素臣暗暗跌足,却恋着应龙夫妻,耐心住下。午后,忽见昨日少年将军来拜,通出姓名,却是吕夫人之夫吕虎。述其来意,是代峒主来试素臣本领,劝令归顺者;峒主斋戒三日,拜那迎来仙长为军师,故未得亲至。素臣因略吐抱负,略示膂力;吕虎已极倾倒,力劝同盟,共图大事。素臣慨然道:“宝剑赠与烈士,红粉赠与佳人;学生不才,蒙峒主一见垂青,岂不欲效其愚,以报知已!奈闻有批花鼓者,被峒主无故拘禁后宫,此非贪其妻,即怒其夫,以图王夺霸之心,而为渔色之计,以握发吐哺之雅,而仇无辜之民:此豪杰所闻风而解体者也!望将军转闻峒主,如能毅然释此夫妇,导之出疆,则远人闻之,孰不裹粮而至;否则拒人于千里之外,大业何由而成?有心之士,又宁肯向草间求活耶?”吕虎连声应诺,献上一道阳羡芽茶,候素臣吃过,打恭而去。至暮复来,说峒主深自悔责,已将那夫妇二人释放出峒,斋戒期过,即来面谢。素臣暗喜。吕虎陪吃晚膳,殷勤劝酒,不觉酣然。席散,吕虎仍不告退,欲求抵足。素臣辞以性喜独睡。吕虎笑道:“英雄但不耽于声色耳,金屋之贮,割袖之欢,何伤明主?不瞒吾兄说,小将与峒主,形骸两忘,峒妃即小将之妻,拙荆即峒主之妃,如庆、癸、汉哀、董贤故事。峒主知吾兄谋勇俱全,欲结忘形之交;连日吾兄饮食中,拙荆三人,峒妃三位,已共下六蛊,小将今日献茶,亦下一蛊。将来长枕大被,共乐千秋,岂止区区一人,仰承尊惠耶。”素臣又气又羞,又愤又急;惟恐应龙夫妻之释未确,即已释放,尚未走远,不敢发作。因假作欢容,说道:“学生何人,乃蒙各位错爱至此!但峒主现在斋戒,我们亦当清心,方成肺腑之交;请俟过了戒期,再作定局何如?”吕虎道:“这就是了。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天下岂有无情之豪杰哉?”因谆约后期而去。
素臣次日,根问馆童仆,俱云打花鼓夫妻,昨日释放出峒是真。素臣候至夜间人静,取出银两,弃下箱担,跳过墙去,径奔东门,越城而去。趁着月光,走到神狴峒时,城楼上方打四鼓,爬城进去,敲开封斗之门。封斗出见过,及金砚、应龙夫妻,俱出拜见。素臣见翠莲满面刀瘢,知是毁容全节;不及细问,但取金疮药付与,令其调敷,可灭瘢痕。向封斗讨件衣巾,令翠莲改装,说道:“我的马快;恐随后即有人来追拿,你们夫妇先走至葵花峒,问到猎户沈呆鸟家等我,有话俱到彼处细说。”应龙夫妻候东方发亮,即慌慌的出峒去了。素臣把别后之事,略述一遍。封斗道:“看毒蟒有此巴鼻,只是岑新得两个异人,法术利害,更是难制,如何是好?”素臣道:“想是那仙长了?是那里人?会何法术?”封斗道:“只知他神通广大,会诸般妖法,剪人成马,撤豆成兵,却不知是那里人。”素臣道:“若但是妖法,无不可破之理,这且不管他。只是我肚中已饿,你可收拾便饭,替我喂饱了马,就要起身。我被人下了蛊毒,急欲向广东高州求解;病若得愈,再来剿除这厮,此时不暇及矣!”封斗大惊失色。忙令人备饭喂马。提起虎儿亲事,素臣道:“你令亲已向我说知,今日便去作伐可也。”封斗再三致谢。素臣因金砚虽是善走,料跟不上黄马,饭后辞别,缓缓而行。
至下午,已至云北门首,应龙夫妻刚刚问到。云北有了银子,已在后门空地,盖有三间茅屋,当下把马拉进一间茅屋里拴好,把众人留那两间茅蓬里去。素臣道:“这位是女番,要与嫂子同住,你与令郎同我睡宿方便。”因将翠莲送至北房里。虎儿出来磕头,素臣提起封斗求姻之事,云北道:“孩子被封家惯坏了,常时淘气,顽劣不过,怎反要把女儿配他?”素臣道:“这是他的好意,那女儿也甚有福相。”身边捞出几锭金银道:“你可收作聘仪。我明日一早就要起身,四大户也不去通知,怕有耽搁。”云北道:“小人自别文爷回家,即被锁大户请去,教练苗丁,各大户也在操演,专候文爷回来作主,兰哥夫妻更是想念得慌,还该见他们一面。”素臣道:“一见他们,即难脱身。不瞒你说,我因救宦哥夫妻,被人下了蛊毒,急欲赶至广东,觅一解法;若得解去毒蛊,再来见他们便了。”应龙着急道:“不料为救小人夫妇,反连累恩爷!解蛊还须下蛊人,别人怎生解得?只有广东高州府浮梁山中,一位女真人能治此病;愚夫妇愿随文爷前去,及早求之。”云北夫妻听说素臣中蛊,吓得魂出,不敢再留,忙去收拾晚膳。素臣因问金砚等三人,何以俱聚一处,及翠莲毁容之故。金砚道:“小的把马寄放封家,即进厩弥洞探信,听说有医生请入宫中,到宫里访探,并无踪迹。昨日下午,忽传打花鼓的已放出峒,小的赶出东城,追着了宦哥,宦嫂,领到封家藏下。打算再到峒里来寻爷,不意爷已脱身出峒。”素臣道:“我本欲察看弥形势,不意一进峒去,即被岑看见,不能如愿。你在弥来往数次,曾否看些路数?”金砚道:“弥峒岛城东西坚固,守兵多,北城低塌,守兵少,却纯是高山峻岭,人不能行。市心有一大悲阁最高,登阁一看,合峒俱见。阁顶黑暗,横木极多,尽可藏人。宫墙西首,冷静幽僻,树木丛密,亦可藏人,此外便没甚路数。”应龙道:“小人夫妻初进峒去,也曾各处走跳,与金哥所见相同。后捉进宫,被岑逼勒,自分必死。忽然连妻子都释放出峒,不知何故。直到路上,妻子说有医生说情,方知是文爷前来救命。”翠莲亦出来说道:“奴被岑骗进宫去,逼奴从顺,奴誓死不从。岑着落他三个妃子劝降,那妃子劝不转。又请吕将军三个夫人来劝,奴抢他带上一把小鹦哥刀,将面割破。被人守着,寻死不得。到昨日晌午,传信进来,叫连丈夫都释放出峒,说是亏一个医生说了人情。奴想必是文爷,谁料文爷,反为此受了蛊毒!明日便跟文爷去广东求那女真人;他若作难,奴便拚了这命,他敢也回过意来!”素臣笑道:“他若果不能医,拚命何益!你可知那峒妃和吕夫人都是那里人?怎会下蛊?翠莲道:“那峒妃都姓射,吕夫人都姓沙,原是嫡表姊妹。沙、射两姓,专下蛊毒,是广东有名的。”素臣听说,猛吃一惊,正是:
地欲三年流碧血,天教七蛊恼丹心。
●第九十九回 屈知县以直报怨 楚郡主因公济私
向众人道:“我在雁奴峒,梦见峒母嘱咐几句言语,俱应验;只有沙射千日四字。但作含沙射人之意解之,不料更有峒妃姓射,吕夫人姓沙之应,则我之受蛊,非旬月可愈之事矣!我在赤身,已略得把柄,本拟与四大户定议,即为剿除。不料得此意外之祸,即可解救,亦须待二三年后,再来定夺。”因把前事,约略叙述。说:“我的马快,二位休空费跋涉!”竭力止住应龙夫妻。次日黎明,素臣上马独行。午后,已至上林,羊运接见,备问入峒之事。素臣约略说知。羊运大喜。并告以受蛊觅医缘由,羊运大惊,忙备酒接风,请岑猛陪席。松纹来见,知道受蛊之事,各怀惊惧。素臣安慰道:“我受蛊以后,觉着心烦,即依神猿之言,将避暑珠摩运,便觉受用,想来还有可救。闻广东高州府浮梁山中,有一处女,能治此病。我明日即行,马力甚速,待应龙到来,可与他说知,断断不必前往。但令金砚随后探信,回复你们,以免悬忆。”因向岑猛说道:“我去后,赤身弥两处发动,必乘州县无备,攻城略地,不能专力来与尔等弟兄为难。可同松纹坚守土堡。羊兄当连夜申文右江道告急,马道尊系当今名人,必有接应,切勿轻出与战。如不发动,即俟我来,设法剿除,切记,切记!”岑猛等俱唯唯遵命。
次日,素臣起程,岑猛等忧疑送别,松纹痛哭,伏地不起。素臣挥泪上马。那马如腾云驾雾一般,也不由素臣做主,忽南忽北,望东而驰。直到次日日落时候,至一山中才住足,问着樵夫,方知即系高州府化州之浮梁山。素臣惊骇,此马能识足所未历之途,知人所吐之意,洵神马也!因下马请樵夫领至处女家中。一个老者出迎攀话,方知处女即老者之女,姓韦名清,年已四十五岁,精于医理,兼能解除蛊毒;立誓不嫁,奉养父母。素臣述知来意,老者道:“小女看脉俱在清晨,客人远来,请权宿一宵,明日令其出诊。”因唤庄仆牵马入内,自己陪着素臣晚膳。素臣两日未食,狼餐虎咽,一卷而光。把老者看得呆了,说道:“客人如此食量,即受蛊毒,定是可治!”送入一间客房内住下。明日清晨,处女出见,素臣看去,是个端庄聪慧之相。当把病原说出,处女失惊道:“据客官说来,是不治之症,不必诊脉的了。”素臣道:“久闻大名,专治蛊毒,故不远千里而来;何以不用诊脉,即知为不治之症?”处女道:“奴幼遇异人,只专治一蛊之法;若有双蛊,即属难治,况七蛊齐下乎?客官当速赶回求解,否则归家待尽,即神仙亦不能救也!”素臣道:“神仙渺茫,亦断无赶回求解之理,惟归家待毙而已!”沉吟一会,复把服蛊毒后,每遇心烦,即将避暑宝珠摩运,便觉受用之处告知。处女道:“如此说,或尚可医,且诊一诊脉再论。”因将素臣两手脉息,细细诊视,说道:“派息俱乱,无从察识病情,大约还是不治之症。”素臣求方,处女道:“病情不识,从何开方?必不得已,可以甘草郁金代茶,每日频服;以郁金解蛊毒,甘草能解百药之毒故也。然非对症之药,奈何?”说罢,蹙额进内。
素臣无奈,取银一锭,送与老者,辞谢上马。那马却立而不动。由着素臣拉扯,四足就如生根一般。素臣不忍鞭策,因嘱咐道:“死生有命,彼既不肯用药,强之何益?前去即有不测,亦属定数!我急欲回家,勿阻我也!”那马嘶鸣数声,然后动足,一步一踱,踱至午后,走不上七八十里,到一关口,被守关兵役拦住,说是钦犯,连人连马,解到茂名县来。县官正在审问一起奸情,吩咐押在一边,候审毕带上。兵役禀道:“这是奉旨缉拿钦犯,应先审供收禁。”县官喝道:“既拿到官,怕他飞去不成?”吩咐库上先支五百贯赏钱,给付兵役,其余俟解府后传领。钦犯着值日差役看守,候本县审过这案,亲自解府勘问。素臣看那县官,认得是同县屈伯明。暗忖:他是丙子丁丑联捷,不知几时选在此处?那柯浑是茂名县人,冤家路窄;难免报复之累矣!再听那奸妇口供,却正是柯浑之妾,与和尚通奸,被同居族人拿获,供词牵涉柯浑妻女。素臣暗思:天道好还,怎便巧设至此?伯明虽系正士,恐未免假公报私,直容到底,以泄前怨耳!那知伯明把旗鼓敲响,喝道:“律载指奸勿论,你只把自己与秃奴通奸情节供明,不得诬牵主母,致干重罪!”吩咐值刑人役,看拶子伺候。那妾被喝,就不敢牵扯。素臣暗暗称赞:伯明以直报怨,出我意外!所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愧可敬!素臣以口问心,反复计较,反将自己天大祸事,丢在脑后去了!伯明审毕,将和尚枷号出去。奸妇杖责释回。值日差役禀带钦犯录供,仍被喝了下来。当堂令吏典清出供单,过朱加谳,叠成案卷,用印钤封,然后唤素臣上去,天已昏黑。差役呈上图形,伯明不及问供,令衙役取碱水清油擦洗,现出本来面目,将九条大索盘锁,吩咐带进内衙看守,明日清晨解府。差役回禀:“此系钦犯,应收监锁锢。”吏书亦跪禀:“例应收禁。”伯明向书吏耳语道:“便因是钦犯,故须锁封内署,本县同合署家人,彻夜看守,不便放在监中,致有意外。须知此犯系本县获解,当不次超迁,若有疏虞,便身家不保;监狱虽云严密,禁卒半属无知,通情释放,事所常有,安得不虑?本县之故作迟留者,恐一经解府,府中即攘以为功,须连夜赶缮禀帖各上司,方无后悔耳!”吏书连连叩首,说:“老爷所见极是。”退与差役等说知,俱服本官之高见。
伯明退堂,候至更余,密令解放锁链,送酒饭与素臣饱餐过,即出拜见,约同逃避。素臣道:“弟所犯何罪,至于图形缉拿,兄系职官,岂可同逃,致罹重祸!”伯明道:“朝事大变,老先生尚未知道。权禹之杀,札实巴之贬,国师、勒监访知,皆出自老先生,恨入骨髓。乘着安贵妃欲谋废东宫,因起大狱,说老先生蛊惑东宫,擅废亲王,杀戮无辜,报复私仇。闻说东宫赐老先生诗,有‘朕与先生换紫袍’之句,故画影图形,要缉拿到京质审。亏着周太后及女神童力救,东宫尚在未废,现已禁绝与朝臣往来。怀恩谪守孝陵。皇甫毓昆革职拿问。兵部主事刘大夏,因谏此事,廷杖谪戍。景王已复王爵。国师加封法王,大智慧佛。靳直赐了蟒玉,兼管西厂。靳仁封威宁伯爵。汉末张俭,不过一虚名无实之徒,而一时之人,不惜破家亡身,延纳恐后,况老先生为当今第一人乎?逃而获免,国家之福,倘不获免,使晚生得与贤者同祸,何幸如之?晚计已决,愿老先生勿疑!”素臣大惊失色,取出东宫赐笺,递与伯明看道:“既因此诗图形缉拿,现在诗内并无朕字,正该进京质审,以明东宫心迹,吾兄怎反欲同弟逃避?至吾兄既经出仕,即应尽职;奉旨缉拿之犯,何可私放?废君臣之义,而笃朋友之伦,既悖于理;吾兄逃后,必干连家属,捐妻孥之命,徇烈士之名,亦薄于情;窃为吾兄不取!”伯明道:“老先生到京,即发厂卫,勒直安排着许多非刑,如煅炼不成,必致死灭迹,虽有原诗,何能上陈御览?勒直谋逆,只碍着老先生一人;故文书内指明易容之事,多差心腹在外缉访。老先生朝至京,则东宫夕废矣;东宫夕废,则靳直朝篡矣!晚生既为臣子,自当尽忠君父;私放老先生,正以尽臣职,非废职也!即捐妻孥之命,亦所不恤!况晚生亡室,因那年奸僧之事,虽未受污,不胜羞忿;复因柯浑纵放奸僧,把捉拿之人反行责打,忿极自缢。晚生立誓,终身不娶。所生幼子,育于外家,既差家人星夜赶回,托之密友,以延先人一脉,更非捐妻孥之命以徇名耳!”素臣方知其妻孥并因柯浑致死,愈服其量。将言仔细思量,实是有理;因道:“承世兄高谊,固足感泣。但与兄同逃,必由城门而出;弟今日被拿,自己合府喧传,守城兵役,岂无盘诘?即现在署中仆从,孰无惧祸之心,你我即逃,必累及于彼,又岂能任我们出署?”伯明道:“晚生若与老先生同逃,是避影而向日也!府尊王恕,是当今第一流人物;因晚生与老先生同乡,推爱屋乌,相待极厚。靳监之谋,皆由府尊而知。府尊久与晚生约言,云靳直访知老先生由川入广,倘由此地拿获,即当释放,以缓勒直逆谋。令晚生入府藏匿,府署有常平仓,可通入内,府尊特令心腹仆人看仓,暗中接引。今日兵役解县,自必禀报府尊,大约此时已在悬望。老先生本领,是晚生知道的,只消越城而出,何由城门盘诘!当年薛文清将被刑,王振之苍头泣于爨下;晚之诸仆素感老先生忠孝,知晚欲私放,无不喜跃,有愿回南寄信者,有愿随晚至府署者;老先生可无虑也!”素臣道:“弟不知三原王兄现守此府,兄若得藏彼处,弟可放心!尊价俱有同心,足徵吾兄家政。弟非文清,谬叨错爱,实足愧耳!但有一件,我那匹黄马,系千里神驹,将来全仗其力,必得带他出城方好。”伯明道:“马现在廊,但恐不能越城奈何?”素臣道:“此马登山过涧,如履平地,越城非所难也!”伯明道:“既能越城,晚与老先生从马廊出去,顺带同走便了。”
素臣大喜,即随着伯明,来至马房,牵了那马,从廊内开出。伯明指点上城路径,自领家人,向府中潜避。素臣上得城头,那马早知人意,即行蹿下。素臣随后越出,跨上马背,只一跃,已过城河,落荒而走。素臣嘱咐神马,行止俱听其便。那马真个或迟或速,或行或止。走了两三日,却俱在荒山野道中,不由城市。到二十九日,忽地驰入近城一个围场中来。素臣见将弁罗列,兵卒众多,恐被识破,正自惊慌。耳中忽听一片声嚷道:“是了,是了!好个,好个!”四面齐上,把素臣裹在中间,拥进了城,竟入一座王府之中。许多内监扶掖素臣下马,送至宫内密室,扣门而去。素臣暗忖:此必楚王之府,但不知何故,甚是疑讶。少顷,一个小内监送一道香茶,两个宫女抱着被褥,在里一间榻上铺好。须臾又一小内监送上一盘槟榔。以后连一连二,酒饭茶果,络绎递送。素臣蹋躇不安,叩其缘故,既称不知,请见主人,又不代禀。暗忖:楚王贤明,谅无意外!但归心如箭,岂能逗留?欲题诗谢别,破壁飞去,又不忍弃此神马。迁延数日,蛊毒渐发,心中忽清忽浑,腹中似痛非痛,只贪睡不贪饮食。但记处女之言,讨吃甘草郁金汤而已。
如此月余,已是十一月望日,忽然心腹绞痛,忙取辟暑珠摩运,虽然少减,却自此身热不退,腹中时痛,口内常干,神思昏乱,卧床不起。一日,内监报说:“王爷回府,来看文爷。”素臣强要挣扎起来,王爷已进房看见,忙止住道:“先生病中,岂可劳动?寡人不敢为礼,俟贵体安和,再伸主人之敬。”素臣以头叩枕。王爷便坐榻边,说道:“寡人现备藩长沙,闻先生奉旨缉拿,日夕忧虑。幸小女颇通皇极之学,曾斋沐三日,占得一数,知先生在广西受蛊,于某月日时将至楚郊。因令宫监们借猎迎候,留先生下榻养病。寡人入觐未回,小女因有男女之嫌,不便出见,故但令下人伺候,一切疏慢,尚祈见原!小女说先生受毒甚深,非旦夕可愈,然于大体无碍。望先生宽心调摄,为国自爱!”素臣心中半明不白,腹内又在绞痛,蹙着眉头,但称感激遵命,垂泪而已。楚王向内监宫女说道:“文先生病势已盛,你等朝夕当百倍小心,不可懈忽!”吩咐毕,辞别入内。
素臣这病,自成化七年十一月十五日发起,直至成化十年七月初十日方愈,除去小建十六日,连着两闰月,整整病了一千个日子,一千日内,轻则昏沉谵语,转侧呻吟;重则胸腹绞痛,发狂呼叫。全亏楚王郡主轮派宫女内监,小心伏侍,寒即加衣,渴则进饮,抑搔摩按,盖覆掖持,沉重时,大小二便,俱不避秽亵,揩拭抽垫。谨依素臣之言,每日以甘草郁金汤代茶,方得渐渐轻可。素臣感激,极口劳谢。宫女及内监俱道:“我们不过五日一班,轮流承值,算什么辛苦!只有郡主衣不解带,目不交睫,有一年多些,才是辛苦哩!”素臣闻言,涕泪俱下。暗忖:发病时曾闻楚王述及郡主占数之事,莫非是赵芮夫人,因我曾愈其病,假此相报?以千日之德,酬一剂之功,施轻报重,怎生消受!但他系已嫁之女,如何经年常住母家?若另有其人,愈难生受!文白,文白,将何以报郡主之恩也!自此调养半月,病已全愈。楚王于内殿大排筵宴,款待素臣。素臣叩谢,楚王拉扯不起,亦跪地答谢道:“先生乃国家梁栋,栋折榱崩,寡人亦遭覆压;且上关社稷,下系苍生,偶效微劳,敢当过礼!”素臣道:“文白狂愚,岂足系国家轻重?承大王垂怜,生死而肉骨之,即衔环结草,犹未足酬万一耳!”拜谢起来,复跪下去道:“大王之恩,固属天高地厚!并闻郡主忧劳,逾格过分,令文白粉骨难酬,万死莫赎!因尊卑之隔,男女之嫌,不敢请见,谨望宫百叩,以谢鸿慈!”楚王忙扯起来道:“小女亦为社稷苍生起见,非但为先生也!”入席后,问及受益之故,素臣约略把入广以后事情述知。楚王道:“先生为国防患,不避危险,不顾性命如此,怎犹以寡人父女之微劳为念?至广女下蛊,过期必死,先生兼受七蛊,而仍得痊愈;固由禀受不同,亦社稷苍生之福也!”命内监取大杯斟满道:“寡人与先生同干此杯,为国家称庆!”素臣酒干,因问国事。楚王道:“国事日非,惟赖有先生耳!但先生此时未得寸柄,言之无益,徒增忧叹!今日为先生起病,当尽一日之欢,明日再与先生细谈。”因令传忘忧、赐环两才人出来,清歌侑酒。须臾,一队宫女各执乐器,簇拥两才人上殿。忘忧敛衽而歌道: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歌毕,手奉玉碗,满泛郁金香酒,送与素臣。素臣立而接饮。楚王道:“旧作虽佳,不如新制;先生高才,堪与谪仙并驾,请和一首,令赐环歌以侑觞。”因命内监取过文房四宝,铺放素臣面前。素臣触起思乡之念,援笔立成一绝道:
管弦风里美人香,玉手殷勤奉夜光;
醉卧氍毹扶不起,又挥双泪到家乡。
楚王击节叹赏道:“每句每字,用意俱较青莲加倍,觉原唱浅而和句深,真可突过前人矣!但本欲先生忘忧,反动先生之忧,非主人本意;寡人受罚一杯,并敬先生一杯!此诗仍命忘忧歌唱,唱毕,令赐环进歌,也求先生和句,要取赐环之意,为先生异日功成奏凯之兆,却不可自谦,以辜主人之望!”因各干过一杯。赐环唱道:
马挂征鞍将挂袍,柳梢枝上月儿高;
男儿要挂封侯印,腰不常悬带血刀。
赐环唱完送酒,素臣一饮而尽。即展开花笺写道:
解甲彤廷换紫袍,回天功比日星高;
男儿肯为封侯印,曾记临行赐宝刀。
写毕,送上楚王云:“非敢自夸,承大王之盛念耳!”因取出东宫赐笺,说道:“大王请看,原诗何来朕字?乃为奸竖指鹿!前在茂名,欲以此辨冤,为县令屈明劝阻。”因述屈明之言,道:“不知大王以为何如?”楚王大喜道:“出之先生,言之非夸。诗意紧对东宫赐笺,尤见念念不忘忱悃,他日功成奏凯,定于此诗矣!原笺奉还。屈伯明之言,真属老臣之见。今日只宜欢饮,明日当再论也。”因令赐环按节而歌,歌完,奉上三大碗。复命众宫女奏乐,两才人杂歌原和四诗,轮流奉酒,直饮至深更方散。
次日,楚王出陪早膳,素臣再询朝事。楚王太息道:“朝政日非,兵戈四起,江西、山东民变未定,四川、广西苗峒复乱,东倭入掠,北虏内侵,而各处奏报庆云、甘露、岐麦、瑞谷无虚日;僧人进封法王、西天佛子、大国师、国师、禅师,道士封真人、高士、正一、演法等位号者,至数千人;赏赉廪禄,库帑一空,横征加派,民不聊生,此真危急存亡之秋也。先生有拨乱反正之才,而蠖屈难伸,羊藩未撤,铜驼荆棘之痛,将与古人同泪,为之奈何?”素臣急问江西民变之事,楚王道:“闻说江西昔年大灾,有一在籍乡宦,捐囊赈济,后被奸民诘告西厂,着差缇骑往拿,百姓公愤,将缇骑打死,官兵屡败。现在议发江南、湖广、福建三省兵去会剿哩。”素臣大惊道:“那乡宦是何姓氏?作乱之地是否丰城县地方?”楚王道:“那乡宦记不起他名字,是个复姓,却正是丰城县地方。”素臣涕泪俱下,把藏银代赈之事,述了一遍。说道:“这祸实由文白而起;白有老母,寄居丰城,东方之祸,复由于白,顾不得图形缉拿之事,只索连夜赶回江西去出首的了!”楚王道:“先生出首,以飞蛾投火耳!岂能救东方侨之祸?令堂亦何由出险耶?”素臣哭道:“文白此时方寸已乱,即不能出险,亦愿见老母一面,同受祸害,无能计万全矣!”楚王再三阻劝,素臣痛哭欲行,虽不敢如丰城署中径自起身,却已如热石上蚂蚁,刻不能耐光景。楚王见素臣情急,正在着慌,恰值内监送上抄报,楚王开看,喜动眉宇。及看完了,即命宫女斟满大杯,送与素臣道:“此社稷苍生之福也!寡人与先生同饮三爵。再请看报。”正是:
百变不穷山鬼伎,一惊即起蛰雷声。
●第一百回 奸徒出首害忠臣 义士同心结死友
素臣忙饮三爵,接过抄报看时,方知王恕已升广西苍梧道,与右江道马文升合本保荐文白去削平峒苗;东方旭在狱中上书,乞召文白安抚丰城乱民;皇甫毓昆亦在狱中上书,请召文白平定山东民变;辽东戍谪臣刘大夏上书:套虏猖獗,非文白不能平;江、浙在京朝官太仆寺丞申田,翰林侍读连城,编修金晶,检讨余玉冰等连名上本,请特赦文白剿倭赎罪。阁中尚未拟批,即奉特旨,文白免其缉拿,着以谕德原衔,先抚江西乱民,次统右江镇兵,剿广西峒苗,得功后,赴京陛见,另行升叙;行文各省,着所官司访求起送,驰驿前去。素臣道:“此虽诸臣保荐,亦系靳监之谋,因缉拿不获,故令文白出头,明授以权,阴掣其肘,置国事于膜外,取白首如探囊耳!但文白此时求之不得,一切祸福,当置之度外;即日拜辞大王,前赴江西。大王恩德,铭刻于心!还求赐知郡主位号,以便朝夕感诵!”楚王道:“救兵如救火,寡人即此送行。小女微劳,无足挂齿,将来设有求于先生,亦祈勿却耳!”素臣好生疑惑,皆因归心如箭,不暇细问。含糊答应,匆匆拜别,出了府门,上了黄马。不两日,已至江西,竟向抚院衙门,击鼓进会。那时巡抚恰值廉介存升授,忽见素臣从天而下,握手大喜道:“望君如岁,不意即得相见,丰城一县生灵,可获保全矣!”一面摆饭,一面告诉丰城之事。原来:这段祸事,皆从素臣前年送任公起身,在江边出银,救那些翻船难民而起。难民中有一人,细看素臣,素臣亦似认得他的,那人便正是计多。计多当时虽想不起,过后寻思,明是那日在县打官司的白又李,却如何尚在此地,又有家眷同船?想了些时,也就丢下了。直到奉旨缉拿文素臣之时,在赌场中赌输了钱,与同赌戴秃子一路回家,叹着苦气道:“老天真没眼睛!那些财主们,一毫策划没有,却像圈猪一样,养得肥头胖脑!我们这样有算计,会摆划的人,偏穷得像老鼠一般,嘴都饿尖了!连日赌钱,掷出的就是叉!老戴,你也输急了,若有本事,挖墙撬壁,便做他一帐也罢!”戴秃道:“我也常想过,但一做了贼,便过继与捕快做了爷伯老子,日长时久,受不尽许多忤逆!我们是做惯硬汉的,可肯伏这气的吗?如今有一桩好买卖,只要运气高,便平地进一注大财,连芝麻大的官儿还都有分!只可惜没这福气,丰城县是个僻地,那人也未必到我这地方来!”计多道:“你莫非指着文白那桩事吗?他是天下第一个忠臣,你想出首他,良心何在?”戴秃笑道:“你又几时学讲道学,说起良心来了!乌珠眼见了白银子,便爹妈也顾他不得,还顾甚忠臣奸臣!你还想挖墙撬壁哩,那才是有良心的事!”计多也笑道:“我是大概而论,若说到银子,便也把良心撩开,他要做忠臣,我要做财主,各适其适了!我看那图形,很像一个人,只是名姓不同。”秃子道:“那文白最会改姓更名,又会易换面色,文书内都指明的,你且说,像那一个?”计多道:“那年我帮着未洪儒打官司,受了一顿毒棒,便是吃那人的亏,除是用足了钱,打的出头板子,破皮出血,没受内伤,还睡了许多日子哩!那人的面貌,与图形相似。前年我翻船撩下江去,不是有一位客人救起,你不是也得过他银子,见过他来?那人却姓白名又李,是未洪儒的老兄,不是文白。”戴秃拍着颈根,大喜大笑道:“梦里也不想有这一日!若是别人,我便另有主意。如今与你讲明,有官同做,有银同分,两个人出名去首他,说现藏在世兄未洪儒家,等官府去着落未家要人,我们知风报信的五百两头,已到手了。”计多道:“那不是当顽的事!天下相像的颇多,怎见得白又李就是文白呢?”戴秃道:“你不知道,我姐夫现做马快,他见我有心机,会走跳,一切案件俱托我留心。他把县里密票给我看过,说这文白号素臣又名白又李。他出银之时,我眼光都在那一锭大银子上,没曾看清。审事的时节,虽看得清,因忘记他姓名,没想到他身上。如今想起,实与图形相像。这知风报信的赏银,不是落得受用的吗?”计多大喜道:“密票上即说文白又名白又李,这事就有七八分了。但未洪儒是东方旭的舅子,簇簇新新一个翰林,东方侨又是敢作敢为的大乡绅,若做他不翻,反受其害,还须细细打听,有些巴鼻方好!我是吃白狗咬怕的人,见了羊都是胆寒的!”戴秃道:“那年他坐的船,是哈叭狗曲四的,只消去问他,就知他家眷下落了。”计多道:这想头有理。有了他家眷下落,就连这三千两赏银都有分了。”
两人忙赶至曲家根问,曲四道:“隔年的皇历,好一本子冷帐,闲着手要捉虱子,没工夫去揭他了。”戴秃道:“若你记得起,计大哥要请你吃一醉哩,休挺那死话!”曲四是个酒徒,听着酒字,心便浑了。笑道:“你们且坐一坐,待我细细想来。”想了一会道:“有了,有了!那男人不知他姓名,那女人是前任任老爷的小姐,在浴日山口起岸的。”计多恍然大悟,文素臣便是白又李,白又李便是孙盛。孙盛的蓝面,便是文素臣白面变的;不然,任小姐怎与他同船?那浴日山内,是东方侨的庄子;未洪儒的姐,也嫁与孙盛,孙盛与东方旭大小姨夫,就藏匿在他家的了。因捏了戴秃一把往外先走。戴秃会意,接脚跟出。任凭曲四叫唤,已把酒帐写在瓢底。到了路上,计多道:“这文素臣藏在东方侨庄上无疑,我两次吃他大亏,该复他一箭!你得了他银子,不便出头,不如待我出名首告,得了赏银,和你分罢。”戴秃道:“你眼又不瞎,怎说这瞎话?他赖了银子,反叫家人打我,出我妻子的丑才是仇人哩!审官司那一日,若没我姐夫包庇,怕不也是三十板子,一面大枷。大六月里晒日头,我念他啥情么?你只讲吃打的亏,他救你的狗命,就不提了!不是我,你只道白又李就是文素臣吗?怎反要抛撇起我来?”计多道:“他图做好事,知道我计多撩在江里,才出银来救我的吗?我也不是抛撇你,你休认真,这件事不是你,不知道文素臣又名白又李,不是我,不知道白又李的脚跟。如今告状也要还他凭据,未洪儒告白又李奸婢图闺的状子,还是我做的,这一宗案卷,便是确据。你说的有官同做,有银同分,我们两人出门去首他罢了。”戴秃道:“这才是句话,但虽有凭据,若没干证,东方侨便有展变。”计多道:“哈叭狗便是干证。他载过他家眷,怕不认帐么?如今是太监的世界,现在县里老爷,四时八节去孝敬裘公公。那年赈济,通县百姓都感诵东方侨,咒骂县里,县里敢怒不敢言。有我们这一首,正坎在他心窝里去。怕他不轰雷闪电的闹起来吗?”戴秃道:“这几句话实在伏你,快些写起首状,同你赴县密首,不要被长手臂人先掇了热锅去!”计多忙写首呈,同戴秃赴县密首。县官果然大喜,把二人下监软禁,密拘曲四到案,录了口供。立刻知会营汛,传同典史,带着合班衙役,分投东方府中及浴日山庄,堵门拿捉。
此时奚囊、容儿夫妇虽已进京,婢仆中娴习武艺者尚多;况有木四姐万夫不当之勇,如何肯受拘拿?却因官役们口口声声是奉旨缉拿,水夫人又吩咐不许抗拒,故此全家被捉,不曾遗漏一人。东方侨那边,更不消说。水夫人到官,一口供明是文白之母。县官喜极,一概收监。单把东方侨发典史看守。唤了计多、戴秃出监,先赏花红。曲四讨保候结。连夜通详出去。裘监雇急足报知靳直,靳直大喜,给与恩荫。将知县钦取首人照获正犯之例给赏。立发缇骑下县,守提一干男女官犯进京审勘。于成化九年三月初一到县,定期初三日起解。两家女犯俱颈扣铁链,男犯俱行枷镣铐,大索盘锁。龙儿亦扣一条细镣。任公夫妇,洪儒夫妻俱来送别。内中惟水夫人义命自安,东方侨大臣体度,不作楚囚之泣。古心夫妇,田氏及璇姑等诸妾,怕水夫人长途幸苦,鸾吹既愁水夫人,又愁东方侨,俱不免悲泪。其余男女,惧ブ畏刑,无不啼哭。丰城百姓俱闻文忠臣之名,兼感东方侨之德,拥挤着数万人,各抱不平,流涕太息。鸾吹道:“那年二妹、三妹起解进京,也是这一日廖监忽然中止,莫非还有救星?”素娥道:“姐姐怎还作此妄想?那年不过廖监作恶要钱,没甚大仇,行止由他做主。如今系靳直结仇,奉旨拿解,有甚变头?”田化道:“相公虽未立朝,已授显职,为国尽忠,祸连家属,我们该从容就义。所恨累及婆婆,令人心痛耳!”水夫人道:“玉佳以忠直贾祸,不愧汉之范滂;老身独不能追踪滂母耶?古来贤女,遭遇祸害者,无不视死如归;诸媳皆读书明理之人,怎犹作儿女之态?”璇姑等方始收泪。
忽然里边传信出来,奉厂爷钧旨,路上恐有疏虞,除东方侨俟到京勘审外;其余无论老少贵贱,女人皆拶一拶,男人皆捆打四十,然后起解,吩咐禁卒把刑具送进。两家婢仆,知要拶打,重复哭起。众百姓嚷道:“文老爷是天下第一忠臣,东方老爷是本县第一义士,因奉旨拿解,不敢罗唣。若说厂爷主意,要家属拶打,我们便不依了!”正在喧嚷,忽又传出信来,叫水夫挑水洗堂,要把妇女裹脚布剥去,点名时赤足过堂。水夫人勃然大怒道:“拶打尚是官刑;若令妇女赤足过堂,则无异强暴之凌辱矣!诸媳等当以礼自守,宁死不辱!老身当先撞死台阶,不受阉奴之辱也!”龙儿亦勃然大怒,扭断铁链,望内直奔。几个兵役拦挡不住,相顾失色,却被张顺一把扯住。水夫人怒喝:“汝欲何为?”龙儿跪地泣禀:“孙儿誓不与靳直俱生,欲进朝击碎校尉之首耳!”水夫人大怒,复喝道:“校尉奉旨而来,汝乃思碎其首,大逆无道,死有余辜矣!”令兵役重加锁链,龙儿方不敢咆哮。田氏等听着赤足过堂之言,心胆俱碎,各打算以死自誓。及闻水夫人欲撞死台阶,吓得魂魄俱飞。仆妇婢女,便俱出声嚎哭。众百姓愈加抱愤,嚷做一片。内中挤出一个义气人来,姓韦名杰。饶有家财,兼多膂力,挥金如土,惯抱不平,身长八尺,鼻直口方,一部长髯,直垂至腹,概县闻名,都称小孟尝韦胡子。韦杰道:“各位不是乱嚷的事,我们进去当堂求免,求得下便罢,若求不下,先把那校尉痛打一顿,出这口呕气。打出事来,都是我一人承当!”
韦杰话尚未绝,只听有两人大声嚷说道:“韦大哥说的是,打出事来,都在我们三人身上!”众人看时,一个姓吉名於公,一个姓易名彦吉。於公短小精悍,足智多谋,易彦胆大气豪,有力如虎,也是丰城县有名的豪杰。众人大喜,鼓掌进县。只见几个校尉,南面高坐,县官陪坐东边。先唤计多、戴秃两人上去,赏了三千银子。后唤两家家属上堂,水夫挑水上去,正要泼洗。韦杰一拥而上,要求免洗堂拶打。校尉怒喝道:“拶打是奉厂爷钧旨;赤足过堂,是省里裘公公亲口吩咐的,谁敢违拗?”韦杰大喊道:“我们只道奉旨的事,却不知都是阉狗的主意!好好的免了便罢;只半声不肯,便痛打你这班狗头,再剥那两个阉狗的皮!”众人齐和一声,直拥上前,人多心杂,那里由得韦杰们做主,竟把公座掀翻,将校尉踩下毒打。计多、戴秃同几个赌友,领了赏银,正挤不出,忽被易彦看见,大喝一声:“好无良的狗腿!”一手一个,掀倒在地,轮拳要打,被后面人乱涌而上,连那几个校尉,都踹为肉泥。赏银散了满地。县官逃入衙。书役大半称快。易彦道:“这事情弄大了!一不做,二不休,如今须得韦大哥为主,打开仓库,招兵卖马,放出狱囚,先杀进省,砍了裘小官的头;次杀进京,砍了靳太监的脑袋;替朝廷除了大害,然后听凭皇上杀剐,便死也死得快活!”吉於公忙道:“这使不得!一劫仓库监狱,便真是反了!我们只恨着阉狗陷害忠良,不是与朝廷为难。依我主意,该请出二爷来,暂管县事,看过仓库钱粮,审理日行词讼。要他申文出去,说众百姓因见校尉假传圣旨,要妇女赤足过堂,一时公愤,打死校尉,并无别故,求遣官安抚。二爷不比赃胚,廉都爷又是爱民的,还有救头。我们一面齐心料理,守住城池,才是道理!”众人便要吉於公作主调度,於公道:“此事非韦大哥威名,不能压众!”易彦等便俱推韦杰做主。韦杰道:“各位俱推我为主,我却仰仗於公,於公出谋,我率众人出力,这事方不致决裂!”於公道:“既蒙韦大哥吩咐,不敢推诿。如今先把两家家属,各送还家。大哥立请二爷出来,权理县事,连夜申文。易兄弟到营里,去借军器盔甲,旗帜马匹,准备守城。众人中公议出头目,一人管十,十人管百,百人管千,愿与者报名入册,生死齐心,同至城隍庙内,拜神盟誓。收拾计多等赏银,搜出赃官的私蓄,尽数将来充饷。四城设起炮来。劝谕合县绅士百姓,盐典铺户,每日量力捐钱,接济兵饷,守住城池,待着招安。若不降招安,有大兵来剿便齐心致死,不许逃散一个!”众百姓俱道:“我们若没有东方老爷,那年风灾早没有命了!如今就死,还留住了老婆男女,情愿听着号令,结为死友,誓不逃散!”
吉於公便派人护送两家眷属回家。韦杰便逼出县丞来,权理县事,申文上省。易彦便向营里,去讨借军器马匹,营员见人多势盛,不敢不依。兵丁内有大半抱愤,俱愿入伙。便随同众人,齐至城隍庙盟心。将泰山行宫,做了韦胡子的帅府。派人去各城把守。令易彦做先锋,领五百精壮,去江口驻扎,以为犄角之势。省中闻变,裘监主剿,廉巡抚主抚,会议不决,各拜本进京。靳直大怒,倒下旨意,将廉和交部议处,着抚镇两标发兵剿灭,已迟至半月有余。吉於公甚有机谋,料理得事有八九,官兵到来,都伏丰城百姓义气,不肯尽力。韦杰、易彦俱有勇力,众百姓并胆同心,营兵与省兵,又非亲即故,声气相通;到接战时,连仗也没打成,官兵一哄而散了。几次发兵,都是一般。裘监着急,禀知靳直,只得发出京兵,前来会剿。一来北兵不谙南边形势;二则同来的省兵,大半都是奸细。头一日扎营市氵义,勾通着易彦的兵将,半夜里开营迎入,擂鼓呐喊,把京兵从睡梦中吓起,四散逃跑。次日对阵,正在交战,省兵先跑,阵势牵动。易彦手执巨斧,如猛虎一般,领着敢死百姓,奋力冲突,又把京兵吓散。亏得吉於公号令,只许赶散,不许杀伤,才得无事。却已盔甲不全,枪刀半失,辎重粮草,遗弃无存,扎营不住,只得收兵退回。
裘监几次密禀,特派勇将,统率大兵来剿。正值广西峒苗作乱,杀入内地,连破思恩、庆远二府,文书雪片告急。靳直把心腹将士,都派去征苗。兼之东倭内掠,北虏侵边,各处请兵。因丰城只在自守,不来攻城掠地,便只派南赣镇兵协剿,不发京兵,做了一个缓局。直到这年,才主意发江南、湖广、福建三省兵来会剿。恰值靳仁听了单谋之言,令其进京献计道:“文白薄有时名,无论缉拿不获,即幸而拿获,亦必被人释放,或中途劫夺,屈明之弃官同逃,即前车也,而且行同鬼物,南北东西,去来无定。宝音、宝华、屠龙、钓龙,我之股肱心膂,粮食军装,俱丧于彼。数年以来,所差缉探之人,不为不多矣;而藏匿何处,谋为何事,无一人能得其踪影者!是文白一日不获,我们之事一日不成,莫若明赦其罪,令往广西征苗,赤身峒主猛恶异常,我之心腹半为所伤;文白若去,亦必受死。即幸而不死,亦不能平,然后加之以罪;彼自负忠直,岂敢违抗天旨?去之如拾芥耳!昔鱼朝恩为观军容使,十节度如郭子仪、李光弼之谋勇,亦俱战败。若令冒神功监制其军,并令抚臣镇臣缓发兵粮,以掣其肘;非死即败,了如指掌!且趁其在广,我们安心举事,便无顾虑,惟厂爷图之!”靳直大喜道:“好孩子,怪不得侄儿夸你,说是诸葛复生!这个圈子,便是周瑜也跳不脱;何况文白!”勒直深信单谋,故因各官保举,下旨赦免素臣,素臣才得到江西来招安。当下廉介存将丰城之事,约略说知。素臣道:“丰城这伙人,虽然打死缇骑,而不动仓库,不杀官兵,不攻城夺地,其意愿待招安。况事由弟起,弟若前往,事可即平。今日已晚,明日黎明,当一人一骑,前往招安。”介存道:“丰城人原求招安,五日前复有命吾兄来招安之旨,定在盼望,吾兄一到,事可即定。但定后须往广西征苗,却是一件至险至难之事,奈何?”素臣道:“广西之行,弟之素志,成败听于天耳!”因把入峒之事说知,介存大喜道:“靳直本以此致兄于死地;据吾兄说来,反有成功之望,何快如之!”因命取酒与素臣作贺,尽欢而罢。
素臣连夜写就檄文,钤用抚印。次日半明起身,上午已至丰城。见江口扎为一营,知是易彦之兵,竟至营门,说知来意。易彦忙接出来,却不认得,说:“果是文大老爷,既当解甲投戈;但素不认识,当着人送至县中,听韦杰主意。”素臣道:“甚好!”易彦忙派兵役,随同素臣入城,竟到泰山行宫。韦杰接见,素臣取出抚檄图章。从人们亦有认得的,回说:“正是那年在县打官司的白生员,文大老爷。”韦杰大喜,连连叩首道:“韦杰非敢作乱,实因一时愤激。骑虎难下,日望招安;今得大老爷降临,丰城百姓得生矣!韦杰一死不恤矣!”素臣道:“汝等不特义气,兼有忠心;况事由文白而起,愈足生感!只是国法所在,汝及吉、易二人俱宜暂诣监狱。我当连夜草奏,保尔等三人,赴广立功赎罪。其馀概行放散归农可也。”韦杰遵令,放散军兵,换了囚服,通知吉、易二人,同去投监。素臣仍请知县管事,令其冠带来见。那知县又羞又怕,磕头如捣。素臣令其连夜申文通报,讨了本纸,竟至浴日山庄。文虚、张顺迎接下马,飞步至安乐窝中,拜伏水夫人膝前,痛哭道:孩子不孝,上累母亲拘系牢狱,几受官刑,万死莫赎!”水夫人道:“受刑何妨?只被乱民一变,令人心胆俱碎!幸皇上天恩,得以昭雪!今汝回来,想必韦杰等已受招安?可把处置之法,说与我听。”素臣闻言,愈加心痛,因把处置之事,带哭禀知。水夫人道:“如此处置甚好。你可起来,拜了祖先,见过合家,再问你在外之事。”素臣起来,拜过祖先,见过兄嫂,知道又添了侄儿,甚是快活。回转安乐窝中,田氏、璇姑、素娥、湘灵领着五位公子,一齐拜见。木四姐出见过。婢仆们俱在院中磕头,禀知出门以后诸事。却值东方侨、任信、未鸿儒俱到,素臣慌忙出迎,见礼后,叙离衷;东方侨问:“何日赴广?”素臣道:“边事甚急,尚未禀知家母,大约只在明日。”东方侨太息道:“贤者之行,不同如此!弟知亲家忠荩,行期必速,但数年不归,亦必有数日之留;却已定於明日,可敬可感!我们即当告别,不可再担搁亲家家事了!”任信因此也不入内看女,匆匆别去。素臣进内,正待禀知出门后事,水夫人道:“你既招安乱民,该有本进京。此不可缓,且待修本后禀知。”素臣忙讨过笔砚,在怀内取出本纸,写本谢恩,并奏知丰城之事:为首者三人,已经招安,投监伏法。因念其并未劫夺仓库,攻城掠地,情稍可原;且俱有谋勇。广西苗蛮作乱,现奉旨命臣征剿,乞随带前往,效力赎罪。余属胁从,概行放免,以广皇仁!臣于成化十年七月二十八日,在湖广闻有恩旨,即日起身,于八月初一日赶赴江西省城,于初二日招安乱民,于初三日束装赴广等因。惟把初三三字空写,禀水夫人道:“孩儿数年在外,久缺定省,现在又近着母亲寿诞,本应在家稍留数日。奈广西边警甚急,救兵如救火,又应即日前去。事在两难,望母亲训示!”水夫人道:“你受东宫厚恩,固属从古未有;即现在皇上施恩,亦属没世难酬!岂可因乌鸟私情,蔑君臣大义?况苗乱若早平一日,百姓即免一日杀戮之惨。昔大禹三过其门而不入;你此日在家耽搁,已非古圣饥溺之怀,况可稍留数日乎?今日已晚,当于明日清晨,星驰入广,勿为留恋也!”
素臣涕泣受命,即将本填了三字,恭设香案拜毕,令张顺送至营中,飞递至省,送抚院衙门赍发。拜本后,正待禀知出门后事,见有几个女人,欲前不进的,在门外观望。水夫人道:“各位都进来见罢。”于是腼腼腆腆的,都进房叩见。素臣看去,有几个颇觉面善。水夫人道:“这三位李又全之妻妾:杨氏、陶氏、柳氏,这两位是吴凤元之妻元氏,妾方氏,系那年有书回来,即打发奚囊、容儿夫妇进京,东宫便把这五人发来,伏侍你我。”素臣躇道:“又全已是缙绅,凤元更属桑梓,岂可屈为下人?”水夫人道:“我也是这样念头;因东宫令旨,不敢不承!又全、凤元又实有叛逆之罪,不敢全废国法,故于其初来时,受其主仆之礼,过后即处以闲房,不以下人待之。今汝初归,故令一见;非竟以婢仆屈之也。”素臣敬谨遵命。水夫人即令退出。丫鬟已送上晚膳,素臣陪食饭毕,正待禀知出门后事,只见秋香直奔进房,失惊着怪道:“大小姐不知为着何事,大哭进门?”正是:
不尽关心儿女泪,无穷饥溺圣贤心。
●第一百零一回 上林堡小设计 临桂县大交兵
素臣起身欲迎,鸾吹已是进房,满面泪痕。见礼过,即向水夫人道:“公公回家,说二哥明日即行,把女儿吓坏了!好容易得二哥回来,不要说久离母亲膝下,就是嫂嫂及各位妹子,别了这许多年,也该叙述一两句说话,怎便无情至此?况且初三是十恶大败日,要求母亲做主,另择一吉日!”水夫人道:“玉佳受恩深重,君命在身,边警甚急,民命所关,刻不容缓!大小姐所言,皆私情也;以私废公,断乎不可!至择日一事,本属荒唐;因恐俗情疑忌,故老身亦常为之。然只遵王制,于时历不查看一切阴阳之书。今日之出,更非平时可比,总以速为主,吉凶非所论矣!老身方才还说大禹三过其门而不入;玉佳已多了入门一着,况肯再迟其行乎?今日欲令诸媳俱聚此室,为通宵话别之计;大小姐来得正好,可同坐一宵,以尽儿女私情也!”鸾吹恍然若失,不敢复言。素臣方知鸾吹并无别故,遂禀水夫人道:“赤身峒之事,孩儿已略有布置,但缺爪牙耳。”因向素娥道:“恭喜得遇令兄,那也可算一员战将!”当把会着云北之事说知,并言虎儿将来更是跨灶。喜得素娥涕泪俱下,叮嘱至广,务必致候哥嫂。素臣应诺。复说道:“云北之外,只有干珠、萨氏、松纹等数人,不足以供驱策,儿意欲屈木四姐同行,并带张顺、锦囊、天丝、小躔前往,不知母亲意下何如?”水夫人道:“木四姐武艺既优,兼有伊、吾之志,私则为吾儿心膂,公则为国家干城,事属两善。但兵凶战危,非可勉强,须听四姐自主。张顺等即便带去可也。”难儿道:“太夫人言重,难儿受太夫人教训豢养之恩,倘有使令,汤火不辞,怎敢避难畏缩,但恐无才,不堪任使耳!”
素臣大喜,起而揖谢。鸾吹及田氏等,一齐敛衽福谢。难儿回礼不迭。素臣因从出门后说起,把往事一并重提出来,说到台湾反事,大家失色。水夫人道:“夜叉之凶恶,原有死亡时候,人熊因受其害,遂以玉佳为德,皆足鉴也。”说到福建省城,水夫人道:“处置假倭,甚得机宜;愚民无知,只可将错就错,难与分说。”说到采石,众人都骇以为奇。水夫人道:“此奇事而实常理,报施不爽有迟速,无差忒也。”说到登州,因满屋都是女人,不便尽言,只略举一二;众人已如触臭,掩鼻难闻。水夫人太息道:“克念作圣,罔念作狂,上行下效捷于影响!又全不过一长生妄念,遂至丧心如此!现在妻妾三人,初来时颇有轻狂之态,今已迥非昔比;可见原有人心,特为又全教导逼迫,日习污下耳。诗云:刑于寡妻,岂非至言?”说到登州及海岛中事,水夫人道:“张顺及奚囊、锦囊等俱曾说及,未悉其详。文如刘、戴,武如玉麟、飞娘等,皆公侯之腹心干城也,足为国家称庆!赤瑛夫妻天生奇体,陈渊女人天造奇冤;若入小说传奇,便认为团虚作实,岂知天地之大,何所不有邪?”素臣问:“刘大嫂已怀身孕,不知是男是女?”璇姑道:“嫂嫂恭喜,生了侄儿,张顺送会银去,回来说的”水夫人道:“白玉麟连生子女,红须、铁丐都生了儿子,也是第二年送会银去知道。皇甫金相生子,生孙。任亲家也恭喜得子。只大小姐和他令弟所生是女。大小姐的女儿,已许给龙儿了。”素臣笑道:“那年赌笑之事,妹子还记得否?可谓天缘!怪是东方老先生口口亲家。”因向湘灵道:“恭喜得了令弟,明日辞行,当复致贺!”说到进京一节,水夫人道:“那年家书,及任亲母回来称述,也得其大概。却不知恩礼至于如此,此旷古所无!大小姐你说玉佳还可在家逗留吗?”鸾吹含泪答应。田氏等俱满面垂泪,感激无地。说到辽东一节,水夫人道:“尹雄招安,方为国称庆;岂知阉人反汗,几至杀身!现复落草盘山,不知何时复得皈正耳!”素臣道:“孩儿在省中始知,将来至广,如必需群力,便连着红须、铁丐等,俱要保荐赴广,戮力成功,不特尹雄。其妻卫飞霞,亦将材也。”复说到入峒之事,水夫人道:“天下怎有如此怪类?苏门答剌、那孤儿、锡兰三诸国男女,虽俱裸体,或以单布围腰,或以木叶遮蔽前后;怎这毒蟒,竟至寸丝不挂!弥六女,淫荡无忌;岑吕虎,丧心易内,此等人岂得成事?但毒蟒等凶恶如此,广西百姓受害必惨,汝去当迅速扫除;如必需群策群力,即把数年来结识这些武勇,尽数招集,并力奏功,不可玩日持久,致残民命也!”素臣顿首受诲。末后说到楚府养病,水夫人道:“郡主何人?加恩若此!必当询其位号,力图报答;倘有所求,虽捐糜顶踵,不可惜也!”田氏道:“衣不解带,目不交睫,妾身与诸妹之事;累及郡主,且至经年,真粉骨难酬此恩耳!”璇如等俱感激垂涕,恨不得身生两翅,飞至郡主面前,百拜叩谢。难儿道:“奴至广西,托赖洪福,得奏凯回来,必要至长沙,代各位叩谢。”鸾吹道:“二哥临刑,非女神童不能救;二哥临危,非郡主不能生;而二人皆出于楚府。即楚王之待二哥,亦可谓国士之知,骨肉之爱!二哥功成,必膺显擢,楚王若有孙儿孙女,嫂嫂们更得侄女,当世为婚姻,以酬其德!”秋香接口道:“大小姐这话是真。郡主是个女人,有甚事要求老爷,定是要嫁与老爷,故尽心尽力的伏侍。郡主嫁来,亲上加亲,也就好算报得王府之恩,岂不是真?”水夫人怒道:“休得胡说!”把秋香喝退。
谈说已久,不觉鸡声已唱三遍,天色微明,忙令难儿准备行装。素臣道:“靳监势必断绝粮草,儿意粮饷当把藏银带去,随便收买,以足军实。”水夫人道:“逆阉不止绝饷,兼必克兵;东阿兵将,当悉致之。”素臣道:“孩儿之意,亦是如此。”因吩咐多雇车辆装了十万银子,令难儿、张顺等婢仆,及韦、吉、易三人护送,打着赴广征苗的旗号,按站而行。自己一人一骑,先至宾州,察探贼势。当即饱餐,别过合家,进城拜贺辞行。从监中提出韦、吉、杰等三人,吩咐俟家将入城,即随同赴广。自己只身上路,仍由黄马做主,不走省城,从梧浔二府,倒抄入宾州来,直至岑猛士堡。见堡内虽有兵将守把,却没贼兵。素臣近前叫关,守关头目问明,领入大寨。松纹赶出叩见,说:“天幸老爷降临,若再迟几日,便不得见老爷了!”素臣道:“堡外并无敌兵,何作如此张智?”松纹道:“贼人已破柳州,要拔省城,岑献计,须剿灭了迁江、上林两处土堡,没有内顾之忧,再去攻拔省城。毒蟒听从,不日就有大兵来哩。”素臣道:“这几时峒中信息可通?葵花峒四大户,辟邪峒开星、干珠,现作何状?”松纹道:“辟邪、葵花两峒,俱因老爷未到,不敢轻发。神猿说老爷只在早晚降临,故各按兵而待。如今老爷既来,只求发令,便可去通知他两峒了。”素臣点点头。娇凤从帐后出见,素臣看时,已长成一个女儿身分,不是从前孩子模样了。
须臾,羊运、岑猛、宦应龙、解翠莲、金砚陆续都到,无不欢天喜地,磕头如捣。金砚道:“老爷行后,小的随后即至浮梁山,知处女不肯开方,吓得要死,又知被关上拿获,县官弃职同逃,便一路追赶下去。直至江西,没有踪迹。宦嫂子因小的不回,也同宦哥根寻下去,在广东遍访无踪,大家着急非常。小的重复找转峒去,沈爷说并未回来。复找至弥峒,潜至宫馆及吕虎家中,又找至辟邪峒开星家,俱没踪影。复弄进天阙山去,神猿说:“现在一大人家养病,三年后方得相见。”小的问那大人家姓名住址,他说:“过后自知,此时说也无益。”小的们心略安些,却疑影至今。不意今日果得复见老爷!”素臣把在王府养病,奉旨招安乱民,现奉征苗之事说知。岑猛等俱大喜,应龙道:“小的夫妇在广东,遍寻文爷不见,复到此地问信,金兄弟述知神猿之言,大家半信半疑的守等。去年秋间,岑起事,小人夫妇到这里帮助二舅,元哥夫妻到迁江去帮助大舅,金兄弟两处通信。因文爷吩咐过,俱没出战,只把强弓硬弩,擂木炮石攻打,也伤了他好些兵将。”岑猛道:“不出大老爷所料,毒蟒专力去攻城掠地,只着偏将前来,凭小婿小女及宦家哥嫂本事,直可杀他片甲不回。因守大老爷临行号令,也怕杀恼了他,惹动大兵,故此未与打仗。如今逆侄献计,要先除后患,然后进兵。卑职正在惊惧,却得大老爷降临,真是五行有救!”素臣道:“如今速着探子往探,贼人于何日发兵?何日到此?系何人主兵?有多少兵马?前来报闻。我即修书,拨人至葵花峒通知云北及四大户,叫他转通辟邪峒,各依密计而行。金砚可连夜赶回东阿,把山庄内人马,尽数发来助战,家眷俱搬至零陵驻扎。尽着山庄积蓄,收买米豆,积贮零陵,以足军需。你便进京,探听靳直举动,若反形已露,便如飞回来报信。宦哥、宦嫂、松纹,娇凤,每日操演军士,准备厮杀。迁江及葵花等峒内,多差探卒,务使声息相闻。更须密令军将,至交战劫营时,有口喊鸡字者,不许杀伤,活擒候令。”岑猛等俱高声应诺。各人依令而行。
隔了几日,探子来报:“四毒蟒夫妇,领了一千兵,去攻打迁江土堡,五毒蟒夫妇,领一千兵,来攻上林土堡,岑领一千兵随后接应。于本月初十日出兵,十五前后到境。”素臣忙写书,差往右江、苍梧两道衙门投递,令其发兵赴临桂县,守住天关,与桂林城中犄角。弟不日到关,戮力破贼。一面将土堡前掘了陷坑,上排长木,搭盖芦席,铺好泥土,长木根上,俱用巨索穿扣。选有力之士十人,共挽一索,俟本堡兵入,即挽抽长木;堡上堆积巨石,一俟贼落陷坑,即行下石。复密书知会迁江,授与此计。到十四这日,贼兵已驻深坑,离堡只三十里。素臣派翠莲、娇凤领二百名女兵,见头阵,宦应龙、羊运领二百名男兵,见二阵,松纹领百名步兵,见三阵,都授与密计。十五日清晨,五毒蟒夫妇接着堡兵。见翠莲等兵少,旗甲不整,大笑道:“这更不如思恩、庆远等处士兵,也来讨死!”挥兵直上。翠莲、娇凤一则授了密计,二则见不惯赤体之人,发声喊,领着女兵,都掩面而跑,落荒四散。男毒蟒要去追拿,女毒蟒止住道:“攻破土堡,捉住男人,怕这婆娘不来投降!”走不数里,男兵已到,毒蟒看着大笑,挥兵直上。只一冲,早把羊、宦二人的兵,冲得四分五落,纷纷逃避。男毒蟒本欲追杀,却见那些兵将都丢弃马匹,爬山越涧,各自逃生,不知追那一个的好,倒弄得没了主意!女毒蟒道:“这样无纪之帅,眼见得土堡一攻即破,快杀上前,不要耽搁!”男毒蟒道:“留这些兵在我们背后,便攻堡也不放心!”女毒蟒道:“这等兵虽八面埋伏,何足惧哉!我们破的三府,那一处是杀尽了背后的兵来?”
男毒蟒自出兵以来,所向披靡,战无不胜,遂也放心,直杀至堡。堡门开处,松纹领百名兵杀出,男毒蟒一马当先,松纹抖擞精神,奋力交战。未及十合,气力不加,一百名兵齐上。女毒蟒挥刀接应,松纹与兵卒俱忘命死战。毒蟒暗忖:这还算得兵将!各奋神威,杀得松纹丢盔散发,伏鞍而逃。一百名兵争先夺门,哭声鼎沸。两毒蟒拍马先进,招呼后兵,克期破堡,堡内伏兵,一候松纹等进堡,即并力抽去长木,把两毒蟒及随身兵将,俱陷入坑中,纷纷乱石滚击下去,登时填成平地。堡内精兵杀出,贼兵脱落,争先逃走。素臣、松纹从后追杀,应龙、羊运在前截住,一面破击,一面招降,着刀的血肉俱飞,着锤的筋骨皆断,喊降的纷纷投仗,逃脱不多几个,都纳命翠莲、娇凤之手。降兵内有口喊鸡字之人,解上帐来,素臣看是奚勤,命去其缚,给与衣甲,问其在峒之事。奚勤道:“小的夫妇俱被毒蟒收用,宠爱异常。老爷所赏丸药,将及用完,妻子已熬不过,失阴而死。小的正在害怕,天幸这一战都纳了命!”素臣道:“毒蟒有无忌畏之物,快些说来?”奚勤道:“毒蟒所忌,是红色绸彩,见着眼就昏花;复畏毛竹签刺,若刺入鳞缝中,便流脓血;所最怕的,是桐油,鳞甲上若滴上桐油,登时便要溃烂。其余刀箭矢石,俱不畏惧。”素臣大喜。因问:“岑领兵后应,现在何处?”奚勤道:“岑领五百兵,接应五毒蟒;吕虎领五百兵,接应四毒蟒。前日到迁江、上林分界地,方才把兵分开的。今日敢就驻扎深坑地方?”素臣吩咐,在死人身上,剥下头箍,鼻环,腰绦,令堡兵赤身整束,夹和着投降的贼兵,各赏酒饭,着奚勤统领前去,如此如此。命松纹、宦应龙夫妇,领五百精兵,随后乘夜袭营。素臣自领五百精兵接应。奚勤仍脱去衣甲,率领各兵,走至十余里外,撞遇岑探卒,将战败之事告知,一同回营。岑见是奚勤领来赤身苗兵,更无疑忌。但听五毒蟒夫妇俱死于陷坑,吓得魂飞魄散。忙传令合营军士,俱不可解甲,以防乘胜劫营。降兵是伤弓之鸟,且两主俱死,向受奚勤约束,不受岑钤制,又被堡兵监住,不敢漏信。
初更以后,一声炮响,松纹夫妇从左呐喊,应龙夫妇从右呐喊,鼓声震地。奚勤及堡兵,俱在营内发动,喊杀连天。岑见不是势头,领着敢死亲军,拚命杀条血路,落荒而走。到得素臣兵来,贼兵逃者逃,降者降,死者死,已不须接应。是夜,就扎营深坑。次日黎明,探子来报:“迁江县土堡,也掘陷坑,把四毒蟒夫妇坑死,贼兵十停中,逃去两停,吕虎连夜逃回。”须臾,又有探子来报:“葵花峒四大户起义,将岑派去的峒长及兵将杀死,现在守住峒口,阻绝弥赤身两处军报。辟邪峒开星、干珠起义,将毒蟒派的峒长兵将亦俱杀死,开星现守峒城,干珠现在攻破大鹏,去攻打孔雀,赤身。弥峒见辟邪、葵花起义,合峒起义,杀了岑、吕两家家眷,并守峒兵将,现请封斗去权主峒事,料理城守。”素臣大喜过望。吩咐松纹等,令迁江、上林两处,操练兵卒,坚守土堡:“我连夜至桂林出兵。贼人经此大创,巢穴已破,又要与官兵拒敌,没工夫再来攻堡。待我得胜,你等两处合兵,截其归路,可擒则擒,不可擒则纵,纵而拼力追之,使其狼狈而归,可也!”松纹等欢喜听令,复令宦应龙往报封斗,密嘱如此如此。嘱毕上马,竟望桂林而来。十七日已到军营,王恕、马文升接着,各致闻名相思之意。素臣复谢王恕释放之恩,王恕归之屈明。素臣道:“屈兄弃官,由秉吾兄之教;何敢饮流而忘其源?”复谢两人保奏之意。文升道:“毒蟒大憝,非元帅不能平;为国家及民命起见,非为元帅也!但毒蟒已极凶猛,兼得岑狡谋,更有妖人助逆,而抚镇因有主使,事多掣肘,遗艰投大,本道等深抱不安,何敢当谢!”素臣道:“毒蟒归路已阻,岑巢穴已倾,而四五毒蟒夫妇,已毕命于迁江、上林之土堡,彼中闻之,宜必胆落!白请竭其愚忱,以靖国难,以慰知己,可也!”因把两处战胜及各峒起义之事说知。王恕等大喜道:“我等只望元帅自东而来,岂知已先至西边,成此大功;虽疾雷之震聪,大风之振落,神速不过如此!本道等杞忧可尽释矣!桂林府城,现系参将林士豪守御,本道等当立刻知会,克日出兵。”素臣道:“林士豪系得罪之人,是几时起复的!”文升道:“逆苗作乱,靳监还认是前番小丑,令心腹将士前来征剿,欲俟得胜,即不次陛拔,分布各省险要处所,以济逆谋。谁知屡次大败,杀剩的都鼠窜回京。才复了士豪的原职,戴罪立功。”素臣问及屈明,王恕道:“屈明颇知军事,本道密带在营。”素臣慌忙请见,竭诚叩谢。命取冠带,置为参谋。军中酒席已备,素臣、伯明各换冠服,入席筵宴。席间讲起朝事,方知山东民变,已复了皇甫毓昆之职,前去安抚。倭夷入掠,已准浙闽总督,保荐着福建参将赛吕,浙江参将蔡大勇,合兵会剿。素臣道:“山东之乱,本为拿问白祥而起;今得皇甫兄往抚,即日可定。蔡大勇未悉其人,与赛飞熊同举,想来亦是将材,倭乱大约可平矣!”
次日黎明,士豪到营参谒,寒温过,即上台点阅兵将,见只有一千余兵,尚多老弱。问:“右江镇何以不至?怎不挑拨精兵?”文升道:“这还是本道及苍梧两处,各挑了三百名兵;右江镇郎总兵只发五百名老弱军士。几次申文抚台请饷,俱批现在严檄催提,并无粒米拨发。也是两本道便宜,调拨属邑常平,先行接济的。”素臣道:“这俱受了靳直主使,弟已早虑及此,且自由他。”因问:“桂林府城,现有若干兵马?”士豪道:“城中有三千兵,五百匹马,十余员裨将。”素臣道:“这就足用了!吩咐多备大红绸彩,把高竿揭挂;将毛竹削成长签;截竹为筒,满贮桐油,做成挤筒,每十个军士中,夹派一筒。如遇毒蟒,即以彩竿招扬,将竹签迎刺,施放挤筒。另选善于跳跃之人,充作弓手及喷筒军。一遇恶兽,即放火箭,药箭,鸣锣震慑,多取猪羊狗血,做成喷筒,以破妖法。弓手及喷筒军各二百名,另设队伍,不入大军。三日内俱要完备。士豪得令,连夜回城,操演准备。冒神功差两员游击,来请素臣入城议事。素臣道:“现将出战,无暇进城;如有军事,请太监至营面议。”神功大怒道:“咱赐过蟒玉,又是监军;他不过五品空衔,怎反要我去见他?”游击复至营敦请,略述其意。素臣道:“他既是监军,军营在此,便应出监我军,二将为我转复。如虑贼人邀击,即俟我平贼后相见可也。”
神功一闻此言,又羞又愤;欲出则虑为贼害,不出则无从阻挠!暗忖:毒蟒凶猛,妖法利害,文白虽勇,兵疲粮乏,必败之势。当俟其败后劾之,此时且弗与斗舌也!素臣定于二十一日出战,差人下了战书。毒蟒正得了各峒起义并两堡凶信,号哭暴跳,就要去复仇保峒。军师道:“只知文白图形缉拿,不料忽来主兵,幸其兵疲粮乏,尚可乘势取之。为今之计,须杀败文白,方可收兵,否则前后受敌矣!”毒蟒道:“孤家兄弟三人,合军师分兵四枝,一枝抵敌来兵,一枝护峒,两枝复仇。岑、吕虎,败军之将,着他柳州、庆远两府去守城,何如?”军师道:“文白谋勇俱全,兼通遁法,当用全力制之;若一分兵,军心乱了,便不可知!还该俟战胜后,再议复仇救峒。”毒蟒道:“既如此,就请军师出令。”军师道:“岑峒主,吕将军依着大王令旨,分守柳、庆两城,接应粮饷。贫道与大王们领兵对敌,接战以后,出其不意,先驱兽兵蹂躏,次用法术扫荡,后请三位大王,并力向前,奋勇驱杀,方获全胜。全胜之后,使他不敢正眼觑我,然后分兵回去,救峒复仇。”
毒蟒依言,将岑遣去柳州,吕虎派往庆远,如文白兵至,坚壁勿战,俟收复各峒,攻破两堡,再与争锋。至二十一日,两阵对圆,正在交战,忽地阵门一开,拥出虎豹犀象,张牙舞爪,飞扑过来。谁知素臣是预备下的,把旗一挥,接战将士不慌不忙,俱往两下分开,锣声震天,阵里早拥出二百名弓手,施放火箭药箭,如飞蝗一般射去。把那些恶兽射得肉痛,烧得毛焦,个个转身飞跑,将苗兵踏死无数。军师着急,忙出阵作法,鬼兵鬼将,从空而下。素臣看那军师,认得是道士峒元,忙把旗挥,二百喷筒军齐望空中喷出,纷纷落下,却是些纸剪成形的东西。峒元本有火焰蛇虎等术,因被素臣破过,不敢施演。毒蟒焦躁,各奋勇杀出,素臣挥旗合阵。军士凡系执彩竿的,便举竿招扬;执竹签的,便持签戳刺;执挤筒的,便挤出桐油。六个毒蟒,猝然被彩绸乱招,眼目顿昏;被竹签乱刺,已是心慌;再被桐油挤着,登时肉鳞痛烂,那里还敢冲突,回转头来,一齐逃走。素臣挥兵追击,苗兵自相践踏,死伤无数。退有二十余里,收兵扎住。峒元献计道:“彼兵得胜,必不设备;夜里前去劫营,便可转败为功!”毒蟒道:“此计甚妙!但孤家被桐油伤怕,军师可拨兵去劫,并令兽兵随后接应,把他合营人马,踹成肉酱。方泄孤家之恨!”峒元号令军士,人衔枚,马摘铃,到二更时分,齐至素臣行营,拔开鹿角,呐喊杀进,却是空营。只听三面炮起,鼓声震地,齐向营中杀来。峒元挥兵急退,官兵随后追杀,贼兵尽力逃奔。不一二里,却被兽兵拥上,回避不及,践踏死者,不计其数。官兵齐放火箭药箭,连人连马,射死过半。峒元领着败兵,拚命逃跑。刚要进营,营边连珠炮声,伏兵呐喊而出。贼营不知头势,竭力放箭,把败兵射死无数。及至分说明白,放进营去,伏兵追兵,齐杀进营,营中雪乱。毒蟒、峒元急急弃营而逃。素臣挥兵急赶。贼人如丧家之狗,漏网之鱼,抛戈弃甲,尽力狂奔,直赶至大分驿,上了东关。守关兵将,强弓硬弩,擂木炮石,尽力打放,方才阻住追兵。
是日,素臣心疑劫营,定下钩镰双刃之计,将合营军将,一半伏于营旁,一半伏于贼营之旁,如贼人劫营,固中我计;如不劫营,即撤营旁之兵,往劫贼营,俟贼人败逸,伏兵起击,亦足制胜:如钩镰双刃,进退有权,伸缩俱利也!毒蟒拊膺长叹曰:“孤等自起兵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而一日之内,亲军兽兵,死者过半,此天亡我也!文白用兵如神,此关料守不住,不如退入柳州府,守住坚城,再作计较。”峒元已是胆落,道:“也只得如此。”便连夜逃入柳州。素臣恐有奸计,不敢遽进,令人远探得实,然后长驱至雷塘驿扎住。士豪入见道:“柳城甚坚。兵力已乏,乞少停一二日,然后进兵。”素臣道:“本院与参谋之见亦然,今明两夜,可着人前往柳城近处,连放三炮,放毕即回。一面催趱兵粮,不可违误!”士豪得令出去。素臣至夜,上马驰至近城,候三声炮过,取出明珠绕城走转一遭,然后回营。一连两夜如此,至二十五日,先是本营兵到,次是难儿等押着钱粮到营,后是奚奇等一众兄弟,率领头目喽罗,并带百十辆粮车而来。素臣见兵粮已足,传命拔营,直逼府城。令士豪、韦杰、易彦领兵攻打东城,奚奇、叶豪、李全忠、张大勇攻南城,张顺、锦囊、华如虎、华如蛟攻北城,难儿、天丝、小躔攻西城。写了百十道檄文,纷纷用箭射入城中。峒元等在内,头一夜听见炮声,守城将士来禀,炮过后并无兵马,只有一颗珠光,绕城而转,如风驰电掣一般,不知何故。峒元道:“那便是文白元神,前来看城。”毒蟒不信。到第二夜,一齐上城守候,忽听炮声又起,大家注目而视,果见一道珠光,真如风驰电掣,绕城而转,照得城外雪亮,如同白昼。须臾,望东飞行,疾若流星,倏忽不见。吓得各人疑鬼疑神,大惊失色。毒蟒道:“这等异人,怎生与他抵敌?”岑道:“幸喜此城坚固,彼兵少难以攻围。法术兽兵虽使不灵;亲军不怕刀箭,又不怕桐油竹签,待他兵来攻打,几日之后,乘其惰气,并力杀出,尚可得胜。且闻文白与监军不协,抚镇亦俱不发兵粮,岂能久顿坚城之下?”毒蟒等心才稍安。
到了这日,上城一看,平添了无数兵将,把城子围得铁桶,人强马壮,非常威武,重复着慌。苗丁纷纷呈上檄文,号令城中大户百姓,早晚开城迎接宫军,免治从前降逆之罪。若乘便用竹签桐油,致死毒蟒,并予千金之赏。倘迟至三日之后,本帅亲自入城杀灭,尔等即难免罪!毒蟒听罢,惊慌无措。夫妻商议:“我们所怕桐油竹签,亲军尚且不知,偏是文白知道。夜里珠光,如鸟飞箭射,隐形不露,岂是凡人?城中百姓,无不仇恨,怎生防得暗害?三日后文白飞进城来,如何抵敌?不如收兵回峒,一则救了父母性命;二则天生石峒,不怕他飞得进来,便可死守!”六人主意已定,却被峒元、岑抵死劝谏住了。到了夜来,不敢睡觉,捱至二三更天,困倦不过,方伏几假寐。忽被梁间一罐桐油打将下来,六人身上俱被溅着,各叫疼痛,惊起从人,乱成一片。正是:
谁识枭雄多禁病,从知暗箭胜明枪。
●第一百零二回 四伏降六龙素臣神算 三胞生六宿石女奇胎
毕竟这罐桐油从何而来?缘毒龙前破柳州,挑选男妇,有一大户一妾一女,俱被挑去,生生入肉死。大户痛恨入骨,想要报仇。却因毒龙鳞甲刀箭不入,无从下手。得了素臣檄文,知怕桐油签刺,即遣一刺客,持此二物,潜入毒蟒行宫,伏在梁上。毒龙并不睡卧,难于行刺,故乘其假寝,把桐油倾下,乱中跑出。当下毒龙遍索奸细不获,呼疼叫痛,闹至天明。立定主意,收兵回峒。正要发令,亲军报说:“文白请军师出城会话,如有随从,俱穿衣甲,毋许赤身。”毒龙等猜想,必是说降,急令心腹亲军,穿衣伺候。一面传到峒元问故,峒元道:“便是疑惑,不知何故?”毒龙道:“军师主意,可与相见。”峒元道:“贫道出见,恐中其计!”毒龙道:“他来请见,必有缘故,断没加害之理。该出去见他,随机应变答之,进城说知,好从长计议。”
峒元兀自迟疑,毒龙强之再三,只得出城。见素臣一人一骑,只跟着三四个小兵,便把苗兵约住,也只带得十余人跟着,策马相见。素臣把从人退后,峒元恐有机密,也把从人退下。素臣举手道:“道人别来无恙?下官前曾奉劝,休要助逆为乱,如何又反悔起来?”峒元谢罪道:“岑峒主再四礼请,讹传大人仙游,不得已而从之!”素臣道:“士各有志,不能相强!令郎现在何处?”此时红孩儿实在思恩,峒元假说留在峒中。素臣道:“道人贵庚?令郎贵庚?峒元道:“贫道今年五十,小儿十九岁了。”素臣道:“那年相会,还是孩子身量,如今已是将冠,光阴迅速如此。道人年已五十,该替令郎完婚,早得抱孙方好。请问令郎曾否订亲?”峒元道:“尚未。”素臣用手远指城上,问:“那敌楼中窥望者,可是赤身峒主?”峒元回头谛看,果见毒龙等于棂内暗窥,却只做不知,回说:“非是。”素臣把手抡算道:“下官与道人相别,竟三年有余矣。前曾改装入入肉弥峒,岑峒主一见垂青,授以馆餐,纳其陈说;不日息兵,当请于朝,复还土职,以报其德。见面时,可为下官道之。”
峒元见素臣并无一句正话,惟入峒一段,似涉机密,口声又比前高些。因恐随来兵丁听见,却茫无头绪,正待欲问息兵之说。素臣已拱手而别。跟随的兵丁,有一个就混入峒元随兵之中。峒元回马,满心疑惑。毒龙在城上,已吩咐将素臣兵丁拿进。峒元随后进见,毒龙问:“文白何言?”峒元道:“说来好笑,并没有一句正话,不知是何缘故?”因把素臣之言,细细述过,单瞒起复还土职之说,恐毒龙致疑。毒龙冷笑道:“孤家远远看着你与他屏退从人,密切面谈,不信是说这些混话。”因问随去心腹,心腹道:“小的们在军中,这文白说话又低,听见许复还岑峒主土职,其余一字也听不出。”毒龙等怒从心起,问峒元:“如何独将要紧情节瞒起?”峒元道:“文白说不日息兵,当复还岑峒主土职,贫道欲问他如何息兵,便急拱一拱而别。文白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正欲贫道转述,离间大王及岑峒主之交,贫道如何肯中他计?并非敢瞒大王。”毒龙拍案大怒道:“好一张利口!”唤过素臣之兵,作威吓问。兵丁道:“小的原是弥峒峒丁,被文白捉去,现叫小的来,送书与岑峒主的。”毒龙问:“书在那里?”苗丁把脚缠解开,见腿上血污,是刳开股肉,把油纸包裹一书在内。亲军取出鲜血淋漓,读与毒龙听道:
峒元本白旧交,昨有书来,知将军悔罪投诚,此识时之俊杰也!毒龙凶猛,知将军辈力不能制;但须阻其归峒,白自当除之。峒元之谋,亦可兼行。事后当力保将军复还土职,断不食言!余问峒元备悉。
毒龙怒极,毛发俱竖,将峒元,岑立时拿下,说道:“孤家要收兵回峒,怪是你们再三阻我,原来里应外合,谋害孤家!峒元定的恶计,快实供来!”峒元哭说道:“贫道原料文白必有奸谋,大王再三相强,始出一见;如今果中其计!峒元一死不足惜,只可惜大王自剪羽翼,堕其术中而不觉耳!”岑道:“本职与军师若果通谋,文白必且密之又密,岂肯于众人属目之地,明递私书?”毒龙道:“他何尝明递私书,幸孤家在桶中窥见,立时拿进;再若到你手内,私书早已毁灭矣!峒元明知文白与交,欲面与计议,却假作狐疑,必待强之再四,以绝孤等之疑。如今想来,连那夜里桐油,必定也是你两人所为。若不是熟人,如何入得行宫?又何遍搜不获?”峒元、岑,极口称冤。毒龙等如何肯信,俱道:“人不害虎,虎必害人!吩咐亲军,将两人绑出,乱箭射死,果应了峒元从前之誓!毒龙等商议:“西城是些女将,见我们必然羞怕,又是我们归路,可急杀出西城,以脱虎口。”于是率领亲军,开了西门,奋力杀出。难儿见城内兵出,忙来截杀,猛然见来兵个个赤身,羞得黑肉泛起红云,急向刺斜里掩面逃跑。天丝、小躔俱各羞避。手下军兵,怎当得毒龙凶猛,见主将皆逃,纷纷四散,任其冲出。难儿等惧违将令,贼人已向前走,看不见那桩怪物,便重复领兵,从后追赶。
毒龙等走有数里,忽被一枝男兵,从半腰里冲杀出来,把苗兵截分两段。各持大斧,单砍马足,登时纷纷落马,哭喊之声,从斧林中逃脱。再走几里,两边伏兵齐起,各用硬弩飞蝗般射来,苗兵中箭者,非死即伤,哭声震天,从箭林中抱头鼠窜而出。又走几里,到一树林之中,伏兵又起,放出火来,登时烟焰熏天,一片通红,苗丁个个焦头烂额,从火林中突出。直逃至罗思驿,后面追兵稍远,把败兵检点,只剩得一二百人,大半带伤。毒龙传令抢掳酒食,权且充饥。吃未半饱,后面鼓声又响。尘头起处,兵马追来,急急望前逃走。不防素臣亲领一军,拦住去路,六个毒龙拚命冲突,素臣手中纷纷发出竹弩,射入肉鳞缝内。军士各挤挤筒,桐油如雨点般注去,毒龙疼痛难当,心胆俱碎,只得弃了亲军,刺斜而走,不顾高低路径,爬山越岭,连夜奔逃。亲军俱已受伤,怎当得素臣神勇。山庄内头领,除奚、叶外,都聚于此,知道亲军不怕刀箭,各执巨斧蛮锤,尽力斫击,挡着的都筋断骨折,剩不上百十个人,俱伏地求降。素臣自峒元入城,料定毒龙等有勇无谋,必然中计。即暗将东南北三面攻城兵将,抽拨至西城外,分路埋伏。奚奇、叶豪领斧兵,张顺、锦囊领弓手,士豪、韦杰、易彦领大军,节次截杀,方得成此大功。当下素臣受了亲军之降,收兵驻扎后面,兵将陆续都到。素臣命屈明回柳城抚民,权主府事。找寻峒元、岑首级,以备号令。着华如虎、华如蛟靖下属县。三人得令,自去得功,诸将缴令已毕,难儿领着天丝、小躔,伏地请法。素臣道:“我派你们攻西城,原令贼人轻视女兵,好向西城逃走;你们从未见此等恶状,必然跑避。彼忘命杀出,若遏其归路,必致两败俱伤;不若俟其逃脱,从后追袭,再以伏兵破之,方为万全!此我之计,非尔等之罪也!尔等因已纵敌,尽力穷追,使贼人心慌胆落,疲不能休,饥不能食,亦足以功赎罪矣!”诸将皆叹服。难儿起来,忽见士豪,不觉涕泪交重,哭拜于地。素臣怪问,方知难儿系土豪之女,籍没入官,拨侍璇姑,因恐玷辱家声,故改林为木。大喜道“幸我向来俱以兄妹之礼相待,否则开罪参戎矣!士豪感谢叩谢。素臣即命难儿,与士豪一营宿歇。父女二人忽然相会,喜极沾巾,竟哭笑了一夜。
次日天明,岑、峒元首级送到,素臣催动人马,直逼庆远府城下寨。吉於公献计,以李佐车说淮阴之说进。素臣大加称赏.将峒元、岑首级,用高竿挑起,号令城中。射入檄文,备说柳州已平,四五毒龙夫妇已杀,其余毒龙只身带伤,逃走入峒,令大户百姓取吕虎及守城伪官首级,开门迎接,以免降逆之罪!城中登时哄乱,有欲先杀伪官者,有欲先开城门者。吕虎及伪官,心胆俱碎,率领苗兵,夺门逃走。素臣已伏兵在外,一并拿住,苗兵俱降。当即入城安民,又随把伪官枭首,号令各门,吕虎监禁。令吉於公暂理庆远,发文右江道,令其速委贤员来署替换,屈明前至思恩听令。着马成龙、马成虎分靖天河、河池等州县。次日,拔营向思恩府进发。兵过上林,令军中取银一千,交还岑猛,留羊运、岑猛守堡,将翠莲,及松纹夫妇,俱随带在营。陷坑内割取五毒龙夫妇首级,并着人至迁江,把四毒龙夫妇首级,一并割取。令羊化、岑威守堡,着元彪夫妇至葵花峒取齐。分一千兵,令士豪父女及小躔去取思恩,袁无敌、张大勇在后接应粮草,嘱咐道:“思恩闻柳、庆之事,到即可平。平后驻扎府城,安抚军民,徇下属县。待屈明到来,传我之令,令其权理府事。探听找入峒的信息,如已荡平,即至桂林,守候班师。若未得荡平,即候我调取。”士豪得令而去。素臣领兵前至葵花峒,四大户及沈云北父子,俱来接见。素臣看那咬住,已是长成,虎背狼腰,居然一小将军矣!云北等禀道:“毒龙等在路,招集亡散,共有一二百人,来攻本峒。因文爷前有密扎,不敢勉强遏其归路,但紧守险要,放他过去。谁知一过去,就攻破百灵、乌石,大肆杀伐。数日之间,各峒俱被收复。现在大毒龙夫妇,已进赤身峒去,二毒龙夫妇,占住辟邪,三毒龙夫妇,守着弥,为犄角之势。开星随干珠,避入天阙山去。封斗不知下落。小人们俱紧守此峒,专候文爷军令。”素臣即传令,张顺、锦囊、天丝、松纹、娇凤、锁住、关保并云北、咬住为前队,将四五毒龙夫妻首级,挑示各峒,随宜剿抚,得胜,即留锁住守百灵,萨氏守乌石,云北父子守神狴,安抚峒民,接应粮草。令奚奇、叶豪、元彪、碧莲、李全忠、叶世雄、易彦、韦杰为后队,俱至弥峒取齐,与前队张顺等,率领兵卒,分番攻打,卸甲便服,示不战以休兵力。俟有内变,即并力攻击,不得违误。各将得令前发,单留云北在家候令。关保留住素臣,忙令兰哥夫妇出见,并述想念之苦。素臣听说,已是凄然。叩见时满面挂出珠泪,真是见了亲生父母一般,那一种喜极沾巾光景,不觉也洒下几点英雄泪来。关保备席,但令子媳陪坐,席间各把诗集呈政,兰哥集名幽香,篁姑集名瘦影,即取兰竹之意。素臣揭看,大半都是怀人之什,或叙深恩,或推盛德,或追前会,或念昔离,或因梦而致思,或传讹而生痛,或阅史而叹古之莫偶,或论世而慨今之无徒,以至啜茗挥弦,花间月下,宛转关生,皆为素臣而设。不觉慨然道:“你两人嗜痂之癖,一至于此!可奈天各一方,不能常时聚首,我不惜通宵之力,替你改削批评。回家后,裒我全集,寄与两人,朝夕展看,如与我周旋一室也!”兰哥、篁姑喜出望外,感谢不已。素臣命取笔砚,就席上一面饮酒,一面批削,席散后复笔不停批,直至四更,把两部诗集看完,方才就寝。
次日复把诗文之法,细细讲究。喜得两人如饮琼浆,如闻天籁,心花朵朵俱开,骨节珊珊作响,亦至深更方罢。
次日初五,正是素臣生日,兰哥等是前年探问在心,铺下红毡,双双拜祝,并献上寿诗百韵。素臣道:“此系何时做成?难道昨日竟没有睡觉?”兰哥道:“不瞒老爷说,夫妻二人,在枕上并头联句,一早誊写出来的。”素臣道:“生受你了!昨日才与你讲排律之法,要首尾成一律诗,中间只顾分排开去,不可逐联逐段填砌;亏你们已能领略。如此灵心,数年之后,怕不成作手!我当达之于朝,俾火齐木难入贡天府,不令尘埋荒徼,沦落蛮方也!”兰哥、篁姑重复叩谢。关保备了酒筵,替素臣上寿。素臣道:“母难之辰,从不饮酒食肉,只蔬菜一盘足矣;可速撤去。”关保无奈,只得听从。素臣复把水夫人庭训,一一传示。二人闻所未闻,登时把做才子之念收拾,想做起圣贤来。正是:
惟人最灵,其灵在心;日锢日深,为兽为禽;日醒日清,乃圣乃神;鲍鱼同臭,芝兰共馨;近朱近墨,亦黑攸分;惟危惟微,操之则存。
初六日黎明,素臣向关保取了鹁鸽号铃辞别起身。到云北家中,去别顿氏,并述素娥想念之意。同着翠莲牵着黄马,竟赴后山,指点与翠莲看道:“此‘弥锁钥’四字,是天设这碑,示我出奇之路,那就是弥峒。他们从弓背兜转,此时想方在攻打。我们若从此乘虚,攻其后壁,腹背受敌,更有内应,弥立破。弥一破,各峒瓦解矣!奈俱是高山峻岭,别人断难爬越。姑屈翠姐一臂之力,此马极知人意,令其引路,可成此功也!”因吩咐黄马:“慢慢的引我两人,到弥峒去。”黄马摇头摆尾,望着乱山堆里走去,二人在后追随。那知越走越险,竟至无路可走。黄马已腾踏而上,立在迎面一个山头,却是壁立万仞的高峰,又无树可缘,如何飞得上去?两人目定口呆,进退无措,正没主意。忽地山头一阵风起,就那风势里,一只猛虎直蹿下来。翠莲着慌,掣剑便斫。素臣看清是那带发神虎,忙用刀隔住,说道:“神虎来迎,大功成矣!”那虎向素臣点头摇尾,俯伏于地。黄马亦飞驰而下。素臣谢了神虎,跨上背去。令翠莲亦上黄马。虎与黄马,奔上山头,风驰电卷,赶至弥峒后。虽因路险,不甚防备,只百十个苗兵守把。但关路严峻,自下仰攻,百倍烦难,急切难破。素臣袖中放出鹁鸽,飞入半空铃声四彻,方与翠莲攻其后关。只见峒中火起,其光彻天,喊杀之声,如雷震地,素臣知已内变,奋起神威,与翠莲拼力攻打,登时攻破。那虎竟奔东门,守关兵丁心慌势散,守城苗丁发喊逃避。有胆量的,用刀斫来砍刺,被素臣刀挥剑削,血肉俱飞。三毒龙夫妇都在城上,看见火光,又听见喊杀之声,知系民变。忙赶下来,正遇素臣,又骑着披发之虎,吓得已浑身抖战。各掩一枪,掣身逃走。守城兵将见主将已逃,谁敢迎敌,发声喊,一齐逃散。内应峒民,便砍开城门,放外兵入城。外兵忽见素臣、翠莲,勇气百倍,坐下马匹,却怕着神虎,嘶鸣跳跃,不敢近前。虎及黄马即便转身,竟奔西门城下。兵将方一齐拥入,随后追来,毒龙夫妇已出西门。守城兵将逃不及的,被官兵峒民,杀得罄尽。素臣留松纹、娇凤在峒,救火安民,接应粮草。把张顺也留在峒,令其择吉,替松纹、娇凤完姻。自领众将追赶,众将马骑落后,素臣、翠莲两骑独追上去,堪堪至近,毒龙料逃不脱,回身拚命。男毒龙接住素臣,女毒龙接住翠莲,各尽平生本事,狠斗起来。素臣便制得下毒龙。翠莲战未十余合,却已招架不住。忙起飞刀,向女毒龙颈上斫去,铮的一声,飞刀落地,颈上毫无伤损。两马已接,毒龙舒臂来擒,却被黄马将毒龙坐骑,夹颈一口,登时皮肉两开,血流如注。那马痛极,忘命奔逃,翠莲方才得脱。
素臣交战时,一心挂着翠莲,怕有失挫。战不数合,即发出竹弩,射入鳞缝。毒龙此时性命关头,便不顾疼痛,攒眉带弩,拚命恶战。素臣着急,看清他颈下逆鳞分界缝内,用力一弩,直刺入喉。毒龙痛极拔弩,一缕血丝直溅而出,大叫一声,仰跌下地。坐下的马,没命逃生。神虎用爪抓住毒龙身胸,夹领一口,吸其膏血,登时身死。素臣下虎;翠莲下马,来割首级。休说翠莲之剑,剐刺不进。即素臣宝刀,亦不能如意,费了许多力气,方才割得下来。后面兵马已是赶到,素臣把首级交付,再上神虎。翠莲亦上黄马,重复追赶。毒龙等坐骑本是有力,且见惯虎豹,故敢接战。然究系凡马,怎比得黄马是虎种神驹,一被咬伤,使忘命狂奔。素臣等割砍毒龙,又俱耽搁,故得跑脱。直追到雁奴峒,只见峒口拥挤的人,不计其数,见素臣虎到,发喊逃避。素臣定睛细看,见峒门内一个长人横挂,像是女毒龙模样。正在疑思,只见蓝五、胡九、胡十三人,远远跪着道:“莫非老爷吗?”素臣道:“我正是你们的主人。这挂着的是何人?是死是活?”蓝五道:“这是三女毒龙,挂死在此。”素臣入峒,看那女毒龙时,一头钻入一个油布袋内,袋口之绳,紧紧扣住,摸那躯已是僵冷。因扯断绷绳,解袋看时,满袋都是桐油,毒龙头脸俱烂。看不出生时面貌。问其缘故,蓝五道:“小的奉老爷之令,与胡九、胡十往来各峒通信,小的到这峒里,却遇毒龙等败回,收复各峒,这峒里派有峒长,领兵把守,小的不能回去,就跟着胡九暂住峒母庙中。昨日夜里,峒母托梦陈渊,说今日三毒龙该被老爷所杀。女毒龙该逃进峒来。教陈渊和小的们起义,倡领峒民,杀死峒长。备着油布口袋,满贮桐油,口穿绷索,向东斜挂在峒门之下,等女毒龙自来受死。峒民因峒母灵感,听信陈渊说话。因胡九贱卖苏货,个个与他相好,他两人出来号召峒民,无不顺从。一早,把峒长杀了,守峒兵丁,非死即逃。众人就推陈渊为主,现在把守西门,防断木峒峒长发兵问罪。小的们把守东门,备好油袋,果有这女毒龙跑进峒来,一头钻入那袋,绳就绷紧,顷刻身死。小的们牵过坐骑,正要放这油袋,恰遇老爷到来。”素臣问胡十:“缘何也在此峒?”胡十道:“三毒龙夫妇占住辟邪峒,小人逃脱至此,就与蓝五同住在庙,今日一早,帮同起义的。”素臣吩咐,把女毒龙尸身掩埋,割取首级,送到庙中,我要去作谢峒母。于是同翠莲等至庙,点起香独,作揖致谢。陈渊闻信,赶来叩见。素臣即命权主峒事。后面人马赶到。宦应龙说:“前受密谕,即往投封斗,预晓峒民;毒龙攻峒,便即降附。封斗与小人,俱藏匿秘密之所。自官军攻峒,即约会峒民,听空中号铃一响,便放火呐喊,分头杀贼。小人事定后,令封斗同松纹镇抚,特来缴令。”
素臣慰劳已毕。令军中取二千金,交与陈渊,以千金修建庙宇,以千金置买祭田,永远香火。蓝五、胡九、胡十俱随营听差。因天色已晚,把兵马就驻扎峒中,素臣与神虎俱宿庙内。到半夜时分,梦见峒母来谢,并求玉麟,放其子来峒,依傍陈渊。素臣允诺。峒母叩谢而去。次日,起兵至断木峒。初八,至沉铁。初十,至猕猴。一则因各峒峒民,俱恨毒龙淫恶,无不离心;二则毒龙身死兵败,传言素臣如俗语二郎、哪吒相似;三则约束严明,秋毫无犯;四则兵强马壮,再有神虎前驱;所到之峒,非守城兵将,望风先逃,即合峒之民,内变出降,真个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兵不血刃,各峒俱下。素臣将蓝五留在断木,胡九留在沉铁,胡十留在猕猴,权为峒长。三峒峒民,俱买过三人贱货,平时感激过来;知是素臣家将,畏威怀德,无不输心。十一日,兵至辟邪。二毒龙夫妇,闻三毒龙夫妇被杀,各峒俱降,吓得便溺俱下,那里还敢抵敌,早已收兵,连夜逃回赤身峒去了。素臣进峒,扎住大军。
次日黎明发令,命元彪、宦应龙、碧莲、翠莲为先锋;奚奇、叶豪率领李全忠、叶世雄、韦杰、易彦为中军;锦囊、天丝监押粮草,在后接应,为合后;吩咐道:“大鹏、孔雀两峒,闻我兵至,亦必争先投附。可令峒民,公举老成,权为峒长,另候指挥。到了赤身峒,便有战杀之事。他兽兵已尽,倘峒中尚有余孽,当以弓手制之。亲军出战,则以巨斧重锤敌之。若毒龙亲出,便以竹弩竹签,红彩油等物御之。彼计穷力极,必入内峒坚守。汝等便分队攻击,以休军力。待我自来,另有破之之策。不可行险侥幸,轻入重地,致有伤损!”奚奇等得令自去。素臣欲往天阙山,神虎伏地而吼。揣知其意,作揖致谢道:“天阙山自不便同去。但你屡立大功,尚无寸报,我意欲劝你每日但食一兽,勿伤生人,称善以昌汝后,亦所以报汝也!”那虎把头点了几点,将黄马舔了几舔,大啸一声,飞跳而去。素臣骑上黄马,竟奔天阙山石峒中来。干珠、开星、引五俱在峒口等候,接将进去,备问别后无事,各各惊喜叹异。素臣见峒中添了无数房屋,问知是神猿预备,以处开星合家眷属及家下苗丁。用过早膳,神猿请素臣入见拜见。复命玉儿出见。玉儿哭拜起来,悲痛不胜。神猿命丫鬟抱出四个小孩子来道:“此四孙俱系孪生,系两胎所产;现在复有重身。非相公开天神手,此辈俱从何处生活?”素臣好生惊异。看那四儿,只有两付面庞。问其乳名,一名角,一名亢,一名氐,一名房。神猿道:“曾为占数,当得二十八男子;故以二十八宿名之。”素臣似信不信,唯唯答道:“三年之内,已得四子,后有重娠,每举必双,即二十八子不难也!但何以无一女子?”神猿道:“数上复有四女,合应三十二数。”素臣道:“江光武于二十八宿之外,复添画四人于灵台,亦是三十二数;昔为国瑞,今为家祥,可喜,可贺!”玉儿拜罢,忽见攒着眉头,面如白纸,吃惊问故。神猿手掐一数道:“相公勿惊,心、尾两孙将出矣!”急命玉儿入房。不多一会,丫鬟出报:“大娘娘又生两舍矣!”素臣大喜而出。午饭后,令干珠进去,问神猿破峒之策。须臾,出回:“家母说,破峒之策,三年前恩爷已经定下,何庸家母饶舌!醋炭柴薪,现已着人搬运峒后。奇兵家母请自当之。令干珠随恩爷至峒前听令。但此时尚早,是留恩爷过三朝,然后前去。”素臣允诺。因令开星回辟邪,主持峒事。并令云北父子,至赤身峒听命。开星领命自去。次日,素臣无事,与干珠讲论韬略,将古今战伐之事,一一指点。正说到长鬣三人,迭对余皇以乱军心这一节,只见几个丫鬟,慌慌张张的赶来报道:“大娘娘过了去了!快请文相公进去!”干珠大惊失色,素臣亦猛吃一惊。正是:
为感恩情深入骨,便教风火急攻心。
●第一百零三回 两日毁十门龙燔于峒 一夜破两城浚位于涂
素臣飞步入去,见玉儿仰卧在床,两眼上插,人中吊起。干珠放声大哭,素臣止住。按其口鼻,无气出入;诊其两手,亦无脉息;只得解开胸前衣服,去摸心口,尚是温暖。因讨香炉,在身边取出水安息来,一面焚烧,一面吩咐,煎三钱炒黑荆芥穗,俟煎好,用童便一杯冲服。须臾,心口响动,响至喉间,的一声呕出一块顽痰,哭醒转来。再诊其脉,大喜道:“脉气无碍,只须服药去秽,恶路一通,立可愈矣!”神猿道:“小媳情重之人,感念相公,三年如一日。昨日得见,因礼法所拘,不得抱头握手,一诉离情,寸心如结,恶路不得通行,故致此病。若非神香解郁,岂得回生?老婢昨掐数,应先见大喜,后见大惊,故屈留相公于此。”素臣道:“我见他昨日那种悲泣,便也愁他致病;再适遇分娩之时,心结气塞,血路不通,遂至於此。但你之应先与我同床,后与珠儿作配,乃定之于天,非人力所能为!既配珠儿,即不可复恋前情,不特无益且非礼也!蚕化为蛾,岂能复居茧中?雀化为蛤,岂能复栖林内?君子思不出其位,尽孝于姑,尽敬于夫,尽慈于子,是你位内之事,日夜思之,不出于此。岂可复念我前情,为出位之思?思一出位,虽正思即是邪思,况无裨于我,徒害于你!你若受害,愈伤我心,反非爱我之意也!”神猿道:“文相公所言,字字金玉,媳妇当切切记之!”
玉儿含泪应诺。服药后,果然宿血尽下,霍然而愈。三朝设席款待素臣,抱出心、尾两孙看时,真是伯偕、仲偕,无从分别。十五日一早,素臣马快先行,下午已至赤身峒。奚奇等参见过,说道:“天鹏、孔雀不出文爷所料,大兵一到,即便迎降,到了此峒,依着号触,连胜贼兵,得破外峒,毒龙退入内峒,闭门不出。尽力攻打,破了一重石门,便是一重铁门,再攻不破。问起峒民,说有五重石门,五重铁门,一重坚是一重;内六重门前,俱有机弩,触之即死。四面探看,无路可入。专候文爷到来。”素臣到铁门边看了一遍。问:“天阙山的醋炭柴薪,可曾运送到?奚奇道:“已运到几十车柴炭,几十桶酽醋,说是还没运十分之一。辟邪峒亦运这几十车在此。”素臣令随军铁匠,就门内支起炉灶,风车生起炭火,扯拽起来。须臾,石门之内,铁门之外,一片通红。峒外重重叠叠,布满挤筒,竹签,竹弩,蛮锤,巨斧,以防贼人冲出;打起长叉,以便叉柴木;制起毡衣毡帽,用水浸透,操就火军。夜分,已报铁门烧破,即令火军更替入峒,拨火浇醋,将长叉叉入木薪,不住烧煅。那石门及四面石槽,被火烧红,被醋浇泼,渐渐由酥而散。烧到次日天晴,已烧破两铁两石。干珠领来十个童子,十个童女,素臣问:“有何本事?”干珠道:“此家母三年内练成,能上下绝壁,跳跃击刺,送与恩父使令。”素臣略试其技,果如干珠之言,大喜收谢,号为飞卒。干珠问道:“恩父即烧开石门,彼在门口守住,亦不敢轻入,奈何?”素臣道:“我在内峒过来,知其不甚宽大,故用此法。内门虽有机弩,被火烧毁,亦无所用。门一烧通,只须用薪木浇灌桐油,长叉推入,塞满宫殿之前;然后射入火箭,发入火器,一时俱着。彼欲救不及,欲出无路,我只顾添入薪木,便生生炙死这孽龙也!”干珠方才叹服。二人正在密语,探马报:“有田州苗兵来救,离峒三二十里。”素臣大喜道:“广西积孽,惟大藤峡候大狗、田州岑浚,为害甚大。岑浚匿黄骥、韦祖钅宏,筑石城于丹良,截江掠虏太守正妻,劫府县诸印,罪大恶极,靳监贪其重赂,曲为开脱。我久欲剿除,因其现受朝职,师出无名。今乃公然党恶,来救毒龙,便可乘势歼之,为国家除一隐忧矣!”因留奚、叶二人,部领诸将,依计烧泼,吩咐候云北父子到来,可着他赴行营听令。自带干珠、碧莲、锦囊、天丝领五百上林兵,五百山东兵,前去迎敌。
兵出西峒十余里外,已望见岑兵,素臣道:“此贼远来疲乏,当乘其未及成列,先挫其锋!”因令干珠领三百名兵居中,碧莲领三百名兵居左,翠莲领三百名兵居右,吩咐如此如此。锦囊、天丝领余兵在后,擂鼓摇旗,呐喊助势。二十个飞卒专扎草人。自己骑着黄马,从乱山堆里,绕出贼人背后。三人依令,各领精兵,头尾相连,如三条长蛇,分路守等。岑兵见有兵来,正待列阵,干珠舞起双刀,奋勇杀入,余兵擂鼓摇旗,喊杀连天。碧莲白左至右,翠莲自右至左,横截岑兵,分作三段。岑兵喘息未定。忽被冲截,措手不及。加以干珠神勇,刀法传自神猿,如两条电光,起落飞舞。翠莲、碧莲四把宝剑,俱如惊鸿游龙。天矫不测,迎着的,测出红血,如雨点一般落。九百精兵,各仗主将威力,就如九百只猛虎,跳跃博噬,搅得岑兵雪乱。碧莲复自右至左,翠莲复自左至右,交花穿插。干珠冲出阵后,复自阵后抄杀转来,刀剑飕飕,尘沙滚滚。余兵合力同定,擂鼓呐喊,更不知有许多兵马,在前截杀。支持不定,发喊奔逃。干珠等招呼余兵,一并向前追袭。岑兵拚命逃走,直接着后队兵将,魂魄方得上身。后队见前队大败,已是胆寒,忙把强弓硬弩,尽数施放,射住官军阵脚。心神未定,忽然阵后发喊,素臣两把宝刀,从肩背后直削而出。各各回身迎敌,见只一人一骑,好生羞愤。大喊一声,蜂拥而来。那知人是天神,马是龙马,挡着的头俱落地,带着的血总飞空,由着素臣在内冲突,如入无人之境!
干珠等见阵中嚷乱,知是素臣在内,把草人身上承受的许多箭弩,拔将下来,一齐施放。六把刀剑,九百精兵,奋勇冲杀,纷纷北散。素臣从内杀将出来,领着干珠、碧莲、翠莲,复杀入去,鼓声震地,箭如飞蝗,黄马杀得高兴,直蹿将去,撞着便倒,咬着便伤,拉拉杂杂的,在人身上,头上,乱踹乱踏。岑兵魂飞魄散,屁出尿标,齐掣转身,抛戈弃甲,忘命而逃。直跑至数十里外,追兵已远,检点兵卒,只存三分之一。存扎不住,连夜收兵,直退入田州去了。素臣唤过苗丁百名,授与密计,连夜趱行。
次日平明,大军齐发,直至田州,离城五里扎营。草就檄文,历数岑浚之罪,令献出黄骥、韦祖钅宏,及思恩、向武、龙州各印信,并所掠故太守赵源妻岑氏,自缚请降,方可免死。岑浚大怒,将檄文扯得粉碎。即刻领兵出城,欺素臣兵少,直压素臣之营,扎下阵门。唤败将责问:“文白兵不满千,怎尔等便至大败?”败将俱禀:“文白兵将虽少,却猛如虎豹,疾如鹰隼;文白与一员小将,更加六神夜叉,勇不可当,兼多诡计。主公只宜坚守,不可轻敌!”岑浚喝:“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待本府擒了文白,再治尔等之罪!”因自出阵前,看素臣兵势。只见营门大开,一将高坐饮酒,一将执壶旁立,两个美妇人筵前舞剑,几十个男孩女孩,踢球跳索,撺枪竿诸般顽耍,喧笑之声,闹做一片。岑浚愈怒,便欲挥兵掩杀。黄骥谏道:“此必有计!”岑浚定睛细看,见那两妇剑法,出没入神,孩子跳跃,矫捷如飞,暗暗吃惊道:“怪是毒龙大王都被他害,随营妇女孩童,尚然如此,他的本领可知。命韦祖钅宏出马见一头阵,看是如何?”祖钅宏得令,手绰大刀,正待出马,探子飞报:“西平关已破。”岑浚大惊道:“果中这厮奸计了!”因分兵一半,令黄骥攻打敌营;自同韦祖钅宏领兵一半,退入城中,去复西平。黄骥领兵,鼓噪而出,直逼营前,营门大开,更无一人出战,仍然饮酒,环侍者仍然耍笑。黄骥心疑,不敢杀入,高声索战。就这一声索战,旁立之将,将手中之壶掷出,向黄骥面门,劈正打来。急用手中铁鞭格去,酒壶落地,放出信炮,火药冲起,营里营外炮声四起。险些把个黄骥须眉及坐马鬃鬣烧尽,人马俱惊,辟易数十步。梆子一响,营兵齐出如飞蝗,一员小将,两个美妇,六把刀剑,如急风骤雨,直杀将来。岑兵因前兵败归,西平现破,个个胆寒。再被信炮一惊,刀剑伏兵四起,箭弩势如风雨,那里还敢恋战,便都勒马逃跑。官兵奋勇追杀,自相践踏。到得吊桥,人多桥窄,被官兵强弓硬弩,长枪大戟,逼落水中,死者不计其数。
黄骥逃得入城,拽起桥,闭门死守。岑浚赶至西城,见城下只一员将,领着十数名兵,耀武扬威。愤怒道:“西平关有百兵把守,怎被这几个人就攻破了?”因令韦祖钅宏领五员骁将,三百名兵,开城接战,必要杀尽敌兵,不许脱逃一个。自己在城上擂鼓督战。祖钅宏飞马出城,与那将交手,只一合,被那将一刀,连肩削去半截。五员骁将,将三百名兵齐上,那将两把双刀,纵横跳跃,如砍瓜切菜一般。岑兵因土主怒发,亲自擂鼓,不敢逃避,拚命死斗,当不得那将人如飞虎,马似神龙,刀削肉飞,弩穿喉洞,霎时死骸狼藉,五员骁将,三百名兵,更不曾留得一个,也并不用那十名兵丁助阵。岑浚吓得溲溺直淋,方知败将之言不谬!急急添兵出城,镖枪药箭,擂木炮石,纷纷打放,才把这十一个打退。退后,急唤黄骥商议道:“本府用兵二十余年,从未见此等神将!祖钅宏大刀,本府尝以比关公,一合即为所杀,更有何将可与交手?请问作何计较,足以御之?”黄骥道:“小的在东门,被一少年男将,两个舞剑妇人,如三只猛虎,势不可当,遂至败阵。不料西城之将,勇更如此!如何抵敌,惟有坚壁死守而已!向来府城与丹良庄互相援救,为犄角之势,如今是断断不可,当各自为守,不相救援,方不中他诡计!丹良石城系主公亲筑,坚固无比,濠更深广,兵精粮足,与府城一般。只要一心坚守,凭他激诱讹言,俱不为所动,方足御之!”岑浚道:“参谋所言极是。但毒龙大王如此凶猛,亲军如此精练,尚守不住柳、庆等城,弥各峒,我们怎能坚守?”黄骥道:“柳、庆弥各城峒,俱由内变;府城、凡良皆主公累世土民,断无异言。只要用心防守,彼岂能飞入我城,又岂能久驻兵于坚城之下乎?只须守至旬月,彼必受岳武穆之诛!昔人云:‘未有小人谗于内,而大将立功于外者!’正今日之谓也!”
岑浚方始转忧为喜。因密谕丹良,一面专城备守。到月上时,门军来禀:“城外官兵拔营尽去,一个俱无。”岑道:“此必文白诡计,将兵移藏山谷中,诱我出兵掩袭,或守城懈惰,好乘机取事。”因传令各城军士,分外用心防守,不许出城窥探。黄骥道:“文白此计不成,明日必更有别计;总付之不见不闻,一意坚守,则彼之伎俩穷矣!”岑浚抚掌称善。守至三更,忽报东城火起,岑浚拨人一面去救火,一面搜拿奸细。城守顷刻又报西城火起,岑浚道:“须参谋亲自一行,如此高城,贼人岂能飞入?此必战败时,混入一二奸细,欲乘乱斩关,放入敌兵。救火事小,守城事大,不可为所惑也!”黄骥忙领一枝兵,往西门搜查镇压。只见南城又报火起,不一刻,鼓楼焰腾腾烧将起来。岭浚方才着慌,急领亲兵出府。探马飞报:“北门打开,兵马已杀入城,”须臾,喊杀之声,渐渐至近,火中见一将当先,正是西城下杀死韦祖钅宏之将。吓得心胆俱裂,急抄小路,便奔西城。黄骥迎住,合兵一处,开城而逃。背后追兵乱箭射来,喊杀之声,惊天动地。岑浚等忘命逃脱,回望城中,一片通红,大家痛哭。黄骥道:“不是哭的事,敌人矫捷异常,必来追袭,并攻丹良,若不速往,更无存身之处!”岑浚收泪,急奔丹良。跑到天明,只见丹良城内,民兵纷纷逃来,岑浚大惊问故。知道丹良城也是内应,于半夜放火开门,被官兵袭破,都想逃到田州府城内来。岑浚大哭道:“数十年基业,一夜俱尽!前无去路,后有强敌,吾命休矣!”拔出佩刀欲自刎。黄骥忙阻住道:“昔汉高帝屡败,而志不隳,终能灭项兴刘;主公岂可以一败之故,遽寻短见?今东西两路皆有敌兵,不若望南而行,连夜投奔大藤峡去,再图后举。”岑浚道:“我与大狗,雄长粤西,二十余年;今穷败而投,必为所辱,到那时悔之晚矣!”黄骥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昔刘玄德不尝降曹操,投袁绍,依刘表耶?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大狗必不相辱也!”岑浚依言,收拾败军,并丹良民兵情愿随行者,共有五七百人,齐向南行。走不几里,一枝兵马拦住去路,一员女将只有十五六岁年纪,拍马舞刀,直杀上来。亲军欺他年幼,齐出捉拿。被那女将军挥动双刀,杀得四分五落。岑浚、黄骥都是惊弓之鸟,兼防后有追兵,不敢恋战,挥兵齐上,夺路而走。女将不舍,招兵追赶。岑兵急急奔逃,至一山下。鼓声忽震,山坳内一队兵冲杀出来。岑浚大惊道:“不料此处更有伏兵。吾命休矣!黄骥道:“前面人马不是官军模样,我们且大胆上前,问个明白。”把马一夹,上前去问。对面一员少年将士,直冲过来道:“等我去捉了那丫头,再和你讲。”拍马捻枪,直奔那女将去了。
岑浚等惊魂略定,勒马山坡,看那两个厮杀。两将直斗到七八十合,不分胜负。岑浚等暗暗喝采。这男将喝道:“我与你今日,须见个高下,两家军士不许施放暗箭,和你比试十八般军器。你输了,便降我,收你做妻子;我输了,便降你做丈夫。”那女将劈面一刀,喝道:“休得放屁!你输了,便斫驴头!要我输,除非日从夜出,水向西流!”这男将大怒,兜心一枪直刺,那女将闪过讨取长枪,急架相还,斗至数十回合,另换器械,真是棋逢敌手。比至诸般军器,不见一些高下,这男将性发道:“你敢与我赌射吗?我给你先射三箭,如射不中,也给我射三箭,赖的不算好汉!”那女将道:“我的箭,是发无不中,中无不死的,如何得回射我?还是我先给你射,省得枉做怨鬼!”这男将道:“好大话!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快快射来,便多射几箭不妨,只不许赖!”那女将冷笑一声,便取弓扣箭,用力拽满,向心窝射来,被这男将肖打落。飕的一箭,又至面门,这男将把头一别,那枝箭从耳根边擦将过去。那女将马刚跑转,暗暗扣箭,扭回身躯,猛的一箭,射到喉咙;这男将把头一低,刚刚咬住箭镞,两边军士齐声喝采。这男将抖擞精神,觑定女将面门一箭射去,那女将伏在雕鞍,让了过去。抬起头来,不防后箭已到,便仰在马背,用手绰住。两马跑开,这男将把马勒住,候那女将跑回,觑定心窝,猛力一箭。那女将越显本事,使个镫里藏身,撺将起来,恰好张开一张樱桃之口,露几个白玉之牙,刚把箭中间轻轻咬住。两边军士及岑浚的败兵都一齐喝采。那男将越加忿怒,那女将越逞精神,复不肯歇手。却见正南路上,一枝官军,打着奉旨征苗旗号,如飞而来。又见正东正西,都有兵马,从田州、丹良两路追来。黄骥向岑浚道:“这男将没有添兵,必被擒获,不如急走为妙!”唿哨一声,领着败兵,望着山坡里飞逃去了。且道男将、女将是谁?那男将便是红孩儿;这女将便是小躔。士豪领兵攻打思恩,红孩儿讨战,难儿令小躔出马。两个武艺一般,战有八十回合,天色已晚,各自收兵。:土豪授计小躔,明日复战,战到数十回合,卖个破绽,假作慌张,落荒逃走。红孩儿不舍,紧紧迫去。小躔回身再战,斗至一二十合,仍行诈败。红孩儿爱小躔武艺人物,立心要捉回去,做一对相当夫妇,紧紧追赶,不肯放松。士豪俟其追远,单留难儿接应小躔,自领大军,奋勇冲击,杀散苗兵。城内兵将都要出降,只碍着红孩儿一个武艺高强,手下苗丁都是岑操练的精兵,俱要替土主报仇,不肯投顺,故此尚在观望。今见苗丁一败,便自开门投降。
士豪进城,秋毫无犯。思恩百姓大悦,急出牛酒犒师,登时大定。小躔引红孩儿离城较远,放出真实本事,两把双刀,风驰雨骤,没些空缝。红孩儿愈加贪爱,也使出全副本领,鏖战不止。直到苗兵纷纷逃来,说思恩已破,难儿兵马又接应上来,方知中计。把要老婆的痴心,丢在脑后,虚掩一枪,招呼苗兵,如飞逃走。小躔追赶不及,收马而回。红孩儿逃至一座荒山,暂行扎住。打听各处消息,知道各路俱平,各峒俱失,无处投奔,只得权时落草,向村庄抢虏些粮食,延着性命。这日正领兵出来,要去抄恼村庄,却遇小躔追赶岑兵,痴心复起,便奋勇前来邀截。小躔自思恩平复,因士豪得有密令,赴田州助战,着难儿、小躔为前队。小躔又在前哨,探见岑兵逃哭,料是素臣杀败下来,故来截杀,可可的遇着红孩儿,故复有此一场大战也。当下难儿领兵先到,骤马上前,喝退小躔,招降红孩儿。红孩儿道:“你只问手中这枪,他肯降不降?”说罢,一枪刺来,难儿道:“休得无礼!”把枪架去,劈面相还。难儿枪法入神,十数合后,红孩儿气喘汗流,不能抵敌。难儿逼住他枪,重复招降。红孩儿道:“我与你有杀父之仇,宁死不降!”难儿道:“汝父被毒龙射死,元帅诛了毒龙,替你报仇,怎反把元帅当做仇人?况汝父从逆,死有余辜!元帅奉王命征讨,即亲戮汝父,亦不应仇怨!你看四面天兵,岂能幸免?若降了元帅,替朝廷出力,转祸为福,兼可为汝父干蛊;何苦执迷不悟,身首异处,只博得一个乱贼名目也!”红孩儿感悟逼:”降是该降;还有一件私情,要求将军转达!”难儿问是何事,红孩儿道:“那位女将,与我比较诸般兵器,竟是天生一对;若肯配我为妻,便死心塌地,替元帅出力!”难儿沉吟道:“这须禀元帅作主!但这女将,是元帅家婢;你若求配,便须做元帅家将,可情愿呢?”红孩儿道:“元帅是个真人,得为家将,更属万幸!”
难儿见素臣兵马已到,便急趋入营,禀知其事。素臣道:“红孩儿相貌,是我见过的,武艺既精,我何惜一婢,为国家得爪牙之士乎?便领来见我,可也!”难儿即去说知。红孩儿疾忙下马,跟随难儿入营。手下苗丁,发一声喊,纷纷逃散。难儿要发兵擒捉,红孩儿道:“不须费将军兵力,待我见过元帅,去唤来投降便了。”难儿便不发兵,领进营来,伏地求降。素臣问其名姓,方知峒元姓韦,红孩儿名叫韦神。素臣道:“神字不好,可改作韦忠。”吩咐随营听令。韦忠因禀招收苗兵之事,道:“他们都把老爷当作仇人,故不肯降;韦忠前去说明,自必从顺。只是韦忠初降,恐不相信!”素臣笑道:“我平生以诚心待人,宁人负我,勿我负人!你顾放心前去。”韦忠感激而去。林士豪、袁无敌、张大勇领兵后至,参见后,士豪问破田州、丹良妙策。素臣道:“我在赤身峒,带有五百苗兵,是岑猛寨下亲丁,大半与田州、丹良苗兵,非亲即故。那日追剿岑兵,即选百人,令带火器麻绳,分入两城之内,诈作岑败军,投亲避难。俟兵至城外,黑夜分头放火,乘乱吊入本家兵将。干珠带有飞卒二十人,爬山越岭,如履平地。是夜本帅与干珠、锦囊、天丝、碧莲、翠莲分领,并挑选矫捷兵士,伏在两处城外。一俟城中火起,便纷纷爬吊而入,斩关而入,放入大军,故得成功。若但用攻打,如此坚城,岂易破耶?”士豪拜伏于地道:“元帅神谋妙算,虽良、平不及也!”难儿等正在倾听,峒中探子回报:“奚奇等依了将令,俟峒门烧毁,即叉入薪木,射入火器,烧得满峒通红。毒龙被烧不过,寻着眢井,望树中钻出,被神猿刺死,挂在树中,阻住去路。两日两夜,老少毒龙连合峒男女,俱成灰炭。”素臣蹙额向干珠道:“毒龙周身鳞甲,刀箭不能入,只有喉下径寸逆鳞,与顺鳞分界处,可容寸七,非令堂不知,非令堂亦不能制!你今先往丹良,将石城拆毁,子女放散,粮饷发来,随营给军,财帛金宝犒赏军兵,然后回赤身峒权主峒事,俟我回朝奏闻实授。”干珠叩谢起来,问:“石城修建不易,何以拆毁?”素臣道“此岑浚私建,与田州犄角,以抗拒官兵者,十数年来,受此城之累;故毁之,以绝祸根!”士豪道:“元帅远虑极是。但此时田州还该令何人去镇抚,将来当改设流官,方免叛乱。”素臣道:“田州本岑猛世业,先为岑所夺,后为岑浚所据,还朝当奏还之。今先劳参戎去安抚,随后调岑猛来权主府事。田州四面皆苗,流官必不能治,仍须以土官治之。丹良石城既毁,则田州无险可恃,即叛服不常,亦易平矣!”士豪拜服。素臣差人,连夜去调岑猛。干珠、士豪正待起身,只见探马来报:“韦忠去招收苗兵,杀得大败逃归。”素臣吃惊道:“岑浚、黄骥业已远窜田州、丹良贼兵,非死即逃,现留碧莲、翠莲领头兵弹压,这是何处兵将?参戎及珠儿且请少留,待我亲去看来。”正是:
谋从心出兼由学,勇自天生不论年。
●第一百零四回 假班师分兵入峡 真救驾匹马归朝
素臣出营看时,见韦忠领着苗丁,没命跑来,后面追杀的,却是虎儿。素臣骇异,大笑进营。韦忠跑至营前,勒住马匹。虎儿见韦忠勒马营前,才知道自家兵将,各跳下马,入营参见。素臣道:“你们怎不问明白,自相厮拚?”韦忠道:“撞着这位小将直杀上来,韦忠问他名姓,何处兵将,他说砍掉你驴头,再合你说。韦忠性莽,本待交手,却怕是爷的人,虚刺一枪,便不敢还兵,只望营里跑来,并没有厮杀的事。”素臣方始明白。问虎儿道:“你既砍掉他头,又向谁说话?还是从前不问缘由,动手就打的性儿!他若与你一般莽性,放手杀伤,岂不误事!以后切不可如此!”虎儿道:“我见是苗丁,才与他厮杀,不知道却是自家人。以后不敢了!”
须臾,云北亦至。素臣才打发干珠两将,分路而去。问着降苗,知岑浚、黄骥都投往大藤峡。因唤过奚勤、韦忠,吩咐如此如此,挑选亲信苗丁十余人,饱餐酒食,连夜去了。复令难儿、虎儿各与一丸易容丸,变了面色,令其姊弟称呼,假作气丐难人,混入峡中,潜赴山后,授与密计,随后而去。传令休兵三日,择于二十四日班师。分写书檄,差人赴各峒,饬知善后事宜及班师日期,并移檄知照府县营兵。至于赤身峒,暂请神猿镇抚,令奚奇等撤兵回营。弥峒仍着松纹夫妇镇守。令张顺至象州候令。次日,碧莲、翠莲回营缴令,碧莲献上思恩、向武、龙州三颗印信,禀道:“赵源妻岑氏,并岑浚妻一口,妾十口,子二名,媳二口,俱遵令监俟岑猛到门,支给收管。韦祖钅宏首级,已号令城门。粮饷现运一半至营。”翠莲禀道:“干将军已把石门拆动,粮饷扣下一半,作工匠口粮工费。其余都解在外。岑浚积年所掳人口,现在访传亲属给领。财宝无算,尽数解来,听爷给赏。”素臣令军政官登簿查收。
二十三日日中,奚奇等到营缴令,禀知赤身峒已交代神猿,民心大定。傍晚,士豪到营缴令,禀知岑猛已到,交代明白。干珠到营缴令,禀知石城已毁,子女均已结亲,余存粮饷,分散百姓。欢声动地,都愿恩父长生不老。素臣令:“把财物珠宝扣出东阿山庄运送粮草价值偿还之外,余下搭配起来,按着将士数目,均匀放赏,难儿已差出去的,存留在营,干珠已管赤身峒事业,不复给赏,其余俱各均沾。”将士们见主将丝毫不取,全数给赏他们,欢声如雷。次日五更,令干珠回峒候旨,并授密计,与开星参酌而行。密令奚奇,叶豪、袁无敌、张大勇、李全忠、叶世雄、元彪、宦应龙,分领东兵五百,苗兵五百,俱扮作药材客人,多雇江船,装载一半粮草并军器衣甲等物,陆续赴象州进发,候我船到发令。在船赶做草色衣甲二十三副,马甲一副,不得迟误。令士豪、韦杰为前队,自己领锦囊、天丝、小躔、碧莲、翠莲为中军,云北、易彦为合后,分率桂林、苍梧、右江等兵将,并新降苗将,奏凯而回。行至庆远,吉于公、马成龙、马成虎接见,行至柳州,华如虎、华如蛟接见。俱着随营候令。右江道马文升禀见,称颂道:“自八月十七日接见元帅,不过月余,即收复三府十五峒,削除大难,更平田州土逆,去数十年蟠结之大患,何道而能致此?众议纷纭,俱说元帅道法通神,到处驱役,变化不测;本道咕哔小儒,拘墟之见,未能窥测,伏祈明示!素臣大笑道:“弟非鬼物,何吾兄亦以为疑?因把设谋定计,约略言之。因附耳说道:“岑浚现逃浔州,投奔大狗,弟已差心腹密赴象州,复遣细作入峡内应。沿途露布,只说逆苗已平,放散兵卒,回京复旨。吾兄可向各官弁宣明此意,送弟入城。弟至前途,令士豪先行私赴象州,本兵破敌,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则大狗、岑浚俱可擒也!但恐愚民无知,又指为鬼物耳!”文升大喜道:“侯、岑二酋,长为粤西世患,皆本道所属,而力不能制,徒忧心如醉而已!若得并除藤贼,何幸如之!但此贼所据者,地险而不绝,力山、府江,巢穴不一,党类极多,辗转藏匿,搜剔匪易。冬寒将届,仓廪空虚,府镇俱受靳宦指使,专心掣时,衣粮二字,尚须熟筹耳!”素臣道:“浔州天时暑热,十月尚如中秋;弟破贼之期,大约不出旬日,寒衣尚可无虑,至粮饷,则未至田州以前,皆出弟己资,既出田州以后,皆资于贼。田州、丹良两处之粮,除敷食用外,尚有一半,现运至此,烦吾兄归足各属常平,余存为赈粜之用可也。”文升出位,拜伏于地道:“无帅荡平大敌,功成反掌,已非思虑所及;而不费帑项,不劳官司,使百姓无供亿之烦,而有赈粜之利,则尤属旷古所无!文升自负,向拟师事元帅,友事三原、浮梁、华容诸君子;今恐执扫除之役,亦不堪矣!”素臣惶恐谦谢。向士豪讨过粮册,递与文升道:“可与三原分颁之。”又嘱文升速委官去守庆远。文升应诺拜受。即传知各衙门,文元帅凯旋进京,明日公席饯送。素臣次日辞别各官,将两道兵留下。行至前途,密令士豪:“领兵前赴桂林,将桂兵亦尽数留下,只带降卒数百,打我旗号,假作进京复命,至湖广界上驻扎。候我破敌回来,并将降卒放散,只率尔兵回京。”令云北:“在中军假作本帅,官员禀见,俱以病辞谢,不可泄漏!?
是夜深更,即与锦囊、天丝、小躔、碧莲、翠莲、成龙、成虎、如虎、如蛟、韦杰,易彦,领着二十个飞卒,改装出营,前赴象州。二十八日,到船与诸将相会。张顺亦来叩见。候至天黑,令诸将抄向山南:“奚奇率如蛟、如虎领兵一百名,攻古营,叶豪率马成龙、成虎领兵一百五十名,攻林峒,李全忠、叶世雄、韦杰领兵一百五十名,攻沙田,锦囊、天丝、小躔领兵一百五十名,攻石门,袁无敌、易彦领兵一百名,运粮接应,衔枚疾走,天明俱要赶到。贼所恃者,峡中高处可见数百里,官兵虚实,一目了然,得以预备。今闻我已班师,放散兵卒,必不准备。卒然见我兵一时忽集,必骇然惶惑,不敢出战,惟以死守为主。藤峡满山皆藤,纠葛处俱积巨石,官兵欲上,即割藤下石,俱被压死,复发毒弩药镖,中者立毙;必须如此,方得成功!切记,切记!”复令元彪、宦应龙领二百名兵,往力山埋伏。张顺、张大勇领一百名兵,内选数十名善泅者,用原船装至府江埋伏,俱授与密计。素臣自领碧莲、翠莲及飞卒二十人,各穿草衣,黄马背上,扎缚旗帜,罩以草甲,由山北迳至仙人关来。
是夜五更,已至山足。夜自山足至关,俱悬崖陡壁,素臣俱于树草中,攀藤附葛而上,夜里尽力趱行,日间藏伏草中,窥伺各处,无人侦探,乘便而行。如此一日一夜,已离关不过五里。于二更到关,见关上寂然无声,取出明珠来,四面照耀。不一会,见关内林木之上,飘起白绢号带。素臣等绕至号带边,城上挂下长绳,素臣挽着,飞身先上。碧莲等接手俱上。难儿、虎儿接着,在前引路,把守关将土从睡梦中割下首级,连痛也叫不出声。有逃出来,碧莲等在外截住,不留一个,开了关门,放入黄马,齐奔九层崖来。崖上有百余军兵,俱在堡房睡熟,堵门杀入,愿降的便把绳捆缚,不愿降者便都杀掉。将马背旗帜解下,捆的瑶丁都扛出在崖,留下十名飞卒守住,令其了望:“俟山南军交战,及我等已至峒后攻打,即于崖上遍插旗帜,令降瑶尽力呐喊,如不肯呐喊,即时砍杀。尔等十人,各执崖上钲鼓,用力捶击,以助声势。”飞卒令毕,即率碧莲、难儿等下崖,望峒后杀来。
素臣等至山足时,奚奇等已至峡,一路虽有零星营寨,并无兵卒,直逼古营、林峒等处。依着素臣密计:日间跑马射箭,抛球打弹,歌唱饮酒;等到半夜,各持长竿,竿上联挂草人,分执火炬,一齐点着,撑至崖前;背后军士擂鼓呐喊,声震山谷。峡上瑶兵,急发枪弩,割藤下石,石上草人身上,纷纷卸落,药镖毒弩,便丛集草人之身。前竿火尽,后竿继至,瑶兵夜半于高崖俯视,火光耀眼,加以胆落心慌,怎辨得清?只认素臣令严,前兵打尽,后兵复上,尽数施放枪弩,割藤下石。到得天明,藤石枪弩俱尽;官兵将草人身上枪弩,兼以军中利箭,如飞蝗般发去,瑶兵纷纷坠落。官兵乘势,奋勇先登。一时之中,四寨俱破,追至峒前,尽力攻打。只听炮声起处,峒兵齐出,大狗居中,左有岑浚,右有黄骥、蓝受贰、侯郑昂领着一班敢战瑶丁,齐齐排立。一员小将军当先出马,官兵看时,却正是韦忠。小躔舞起双刀,拍马上前,迎住厮杀,斗有数十余合,不分胜败。韦忠喝问:“前日赌射,被你镫里藏身,逃了性命,今日还敢赌吗!”小躔道:“你敢再赌,定难活命!”韦忠道:“前日是你先射,今日该让我先射三箭。”小躔应允道:“再多射几箭何妨!”两马跑开,韦忠拈弓搭箭,等到马合,觑得亲切,望咽喉上一箭射来。小躔也用咬法,把箭头一口咬住。两军齐声喝采。大狗抚掌道:“岑府之言不谬,真亏这小丫头,须要活擒他方好!”小躔马望南跑,韦忠马望北走,直至大狗面前,方带转马头,扣弦搭箭。小躔勒马,迎着韦忠跑来,韦忠将弓弦拽满,使尽平生膂力,忽地扭回身躯,望大狗喉中猛射一箭。大狗正睁着眼看小躔,又用何法避箭?猝不及防,急急闪避,已中面门。蓝受贰一刀劈杀岑浚,黄骥护打受贰。韦忠唿哨一声,挽起长枪,小躔拔出双刀,奚奇等齐声呐喊,各举兵器,一齐掩杀。侯郑昂保着大狗,退入峒内去。韦忠等刀枪齐上,将受贰、黄骥双双杀死。瑶丁见土主被伤,本家将自相攻杀,人人胆落,夺路奔逃。忽见峒后九层崖上,竖满官军旗帜,前后擂鼓喊杀之声,震地惊天,更自魂飞魄散。有的退入峒去,有的绕峒而走,有的悬崖而上,自相践踏,跌落深崖,死者无算。官军勇气百倍,攻入峒去。大狗、郑昂逃入内峒,闭门死守。
县道韦忠射伤大狗,受贰如何不急救护,反杀起岑浚来?受贰本系大狗宠童,大狗的寡房妹子二猴,又与私通,出入无忌,便又做二猴的亲丁。岑浚来投,受贰劝大狗杀之。大狗贪着岑浚家势威名,要臣服他,以镇压苗、僮,反把二猴配与为妻。岑浚以奴看视受贰,受贰骄蹇惯的,如何当得,遂恨岑浚入骨。二猴因岑浚年老,不及受贰精壮,且自恃勇力,兼系土主之妹,以降人视岑浚夫妇,不和。一日,早起,岑浚见一苗女梳头,发长委地,偷视片刻。二猴即髡其发。岑浚发怒,偏把苗女抱置怀中。二猴即与受贰入内,坐之膝上,岑浚解苗女之衣,摸其双乳。二猴即脱受贰之裤,捏弄其阳物。岑浚大怒,令左右阉割受贰,左右笑而不应。二猴即令左右挖去苗女阴户,血肉淋漓,安放岑浚面前。岑浚哭诉大狗,大狗道:“不痴不聋,做不得家公!我妹是这样惯的,休与争执!”自此岑浚吞声忍气,如坐针毡。受贰遂日思致死岑浚。到得韦忠逃来,岑浚因有一面之识,兼系岑旧将,欲置党羽自固;遂夸说韦忠武艺,劝大狗重用。大狗亦爱韦忠相貌,遂把幼女娇莺配之。娇莺年纪虽少,淫性与二猴无异,私通瑶丁颇多,却贪着韦忠貌美力强,甚是恩爱。韦忠投降是假,且心在小躔,不特不禁其与瑶丁奚四调笑,并借端发怒,令瑶丁褫剥奚四衣裤欲加鞭扑,露出驴骡一般的伟物。娇莺瞥见垂涎,慌忙劝住,老着脸皮央求韦忠,要与奚四交媾。韦忠道:“我爱你非常,巴不得你快活,但恐当他不起,徒受苦痛。”娇莺淫心正炽,即拥奚四上炕。奚四本知道韦忠之意,公然交接。不料略进少许,以至开口流血。韦忠拿汗巾,一面替娇莺拭血,一面抚摸其牝,百般怜惜道:“我原说你当他不起,如今怎好?”娇莺道:“不防,待我过两日再去捱他,少不得有快活的时候。”说着心里感激韦忠,胜似生身父母,在大狗面前,百般夸奖韦忠的好处。大狗遂将韦忠十分亲信,凡有说话,一句一听,百求百从。当日,二猴闻知即来候问娇莺,要借奚四去一用。娇莺本不舍得,一来因自己暂不能用,二来平日畏惧二猴,便令奚四随去。二猴牝户极宽,虽非奚四敌手,却得勉强容受。奚四轻轻款款,竭力细意奉承,二猴如获至宝。自此,遂不与岑浚同住,自向内峒深邃之处,一座密云楼上,与奚四日夜厮守,去做那雨尤云之事。连官兵攻峡,天大事情,俱付之不赌不闻了!韦忠受素臣密计,俟官兵攻破古营等寨,即力劝大狗出战,故把大狗劝信,出兵迎敌。又因岑浚曾述其与小躔赌射之事,大狗似信不信,故见小躔出马,即与赌射,乘便用计。大狗一心要看小躔避箭之法,遂中其计。受贰见韦忠反射大狗,则杀岑浚为有名,故且不及救护大狗,反先杀却岑浚。黄骥见主被杀,故与格斗,却成了鹬蚌相持,渔翁得利也。大狗、二猴,皆公猴与母狗相交所生,是一般的天生妖孽,勇力异常,矫捷无比。大狗似狗,故以狗名;二猴似猴,故以猴名。幼时为人所呼,叫出了名,嗣后竟不能改。大狗仗着勇力,又有二猴同志,遂为诸瑶雄长,占据大藤峡数十年。出没两广,杀官劫商,肆无忌惮,尝夜入梧州,劫库放囚,大掠城中,执副使周涛,杀训导任璩,及家居布政使宋钦。陷南平县,劫知县印,杀典史周诚,掳其妻子。入藤县,掠官库,劫县印,无恶不为。官军屡次征讨,虽远至调南京、江西、直隶、九江、两广诸兵多至十六万,因峡顶九层崖高入云中,下瞰数百里,军情悉为所见,往往未至其境,即为所覆。有得至峡南者,又因山崖陡绝,弩石利害,加以大狗、二猴勇捷异常,无不致败。岑浚来投,大狗自恃险阻,放心收纳。各处险隘,添兵设守,准备厮杀。及探听素臣至柳州,已将兵将尽数放散,驰驿进京,方把兵撤去。笑谓岑浚道:“也是文白的造化,他恃着屡胜之威,若知你在此,必来征讨,可杀他片甲不回,为汝报仇!”直至官兵忽然俱集,攻打山南诸寨,方吃大惊。及闻官军跑马射箭,歌唱饮酒,暗忖:文白果然足智多谋,他见各寨据险,攻之无益,故作此伎俩。一则伏兵营后,引我去冲突;二则令我懈怠,乘夜好来破寨。毒龙等一勇之夫,故致丧败,却怎瞒得我过?因传令各寨,不可出一兵一将,俱更番休息。到夜须百倍小心,彻夜防守,俟敌兵近崖,即齐发镖弩,割藤下石,伤死他一半兵将,便各寨俱出,拼力剿杀。自成大功。谁知夜间中计,把镖弩藤石一时用尽,官兵攻破险要,直逼峒前。韦忠是夜将娇莺极力奉承,弄得死去活来,快乐无比,然后夸说自己武艺:“前日之败,只因兵少势孤,彼四面合围,以致失事;尚被杀伤十几员上将,突围而出。今此峒兵多将广,又据着险要,怎缩头不出,被人耻笑!你须在父亲跟前,一力保荐,管教一战成功。一则显出我的本事,长你威风;二则丈人数十年的雄名,不至减削也!”娇莺是个淫女,从未得此甜头,又兼平日感他知趣,恩爱入骨;遂至大狗前极力怂恿。大狗也怕损了自己威名,兼闻岑浚夸扬韦忠武艺,也要亲见其本领如何;复被爱女之言一惑,遂领兵出峒,以致此变。败后,还恃着自己及妹的本事,内峒坚固,粟支十年,尚可死守。力山、府江,窟穴可凭,党类足恃。传令瑶丁无论男妇老幼,俱上城防守。速向密云楼,请二猴出来商议。那知二猴因得了奚四宝物,日夜宣淫,已是疲乏,奚四知官兵已至,更取身边吃剩的补天丸,日服一丸,尽力狠干,弄得二猴连连丢泄,头目森然,浑身瘫化。瑶女们回头出来,帐下兵丁无不胆寒。更兼韦忠那箭敷有毒药,大狗伤处,疼痛非常,嚎叫不止,军心大乱。再听着峒前、峒后一片喊杀之声,那里还有固志!当不起奚四又作内应,开放黑圈,领着圈内囚禁的数百民兵,杀至后峒献门。峒后官军已经杀入,个个魂飞魄散,纷纷的开门跳城,抱头鼠窜。峒前官军,见峒后崖上竖起旗帜,知素臣等已破关而至,无不奋勇登先。守城瑶丁又俱逃散,登时攻破峒门,一拥而入。韦忠当先领路,直入大狗帐中。侯郑昂逃避不及,被诸将剁为肉泥。大狗带伤受缚。二猴束手被擒。其余妻妾子女,一半逃至后峒,被黑圈兵民,截杀无存。
素臣传令,将大狗、二猴枭首,发浔州府示众。峒前所割的岑浚、黄骥两颗首级,发田州去示众。命奚奇、叶豪、吉于公将峒内财宝粮饷,衣甲军器,及劫来印信等物,尽数入册,封贮候令,在峒镇压。令华如虎、华如蛟领兵搜东,马成虎、马成龙领兵搜西,李全忠、叶世雄领兵搜南,易彦、韦杰领兵搜北。凡有投降男子,编入队伍;妇女闭于空室;掳掠良民,不分男妇,释放下山。米粮财物,军器衣甲,尽数封贮。营堡寨棚,俱拆毁焚烧。险阴之处,俱要削平。搜查净尽,不许一毫遗漏。将黑圈内兵民带到勘问,勘出典史之子周先,送往南平,训导之弟任浚,送往浔州,其余都齐发下山。自率锦囊、韦忠、碧莲、翠莲,难儿、天丝、小躔、虎儿,领兵二百名,飞卒二十人,追赶余贼。峡中贼獠,被官军四面八方,分兵搜捉,逃脱的都四分五落的凑聚拢来,齐奔力山。素臣等在后呐喊追杀,自相践踏,跌落崖谷,死者不计其数。余俱逃至力山,进了羊场谷,方要出口,前边一军摆开,拦住去路,元彪、宦应龙领着二百名生力兵,俱是大刀阔斧,奋勇砍杀。后面素臣之兵又冲杀上来,十停之中,有七八停俱死于刀斧之下。留下元、宦等兵将,及天丝、小躔、虎儿搜山,将力山贼人一并剿杀,所有寨棚,亦俱焚毁,其余收降放掳,封粮平险诸事,俱照前令施行。自率锦囊、韦忠、碧莲、翠莲领兵二百,及飞卒二十人,向前追杀。贼瑶逃至府江,都是绝壁层峦,被迫兵一逼,跌落万丈深坑而死者无算,存留最矫捷者不满百人,奔下山坡。素臣独带百名兵,令锦囊守住山口。贼等见江边有商船停泊,便直奔上船,各持篙桨,拉杂撑挡如飞,开至中流。不防舱底伏兵,掀篷而出,一阵砍杀,纷纷倒毙。有赴水逃命的,又被水底善泅军士擒捉起来,更不曾逃得一个。素臣命重赏船家,回至府江。复留张顺、张大勇、锦囊、韦忠、碧莲、翠莲等搜山,一切俱照前令。自己匹马回峡。搜峡诸将,陆续缴令,所有横石塘、油榨、石壁、大皮、仙台、花相、白竹、古陶、罗凤、紫荆、木昂、藤冲、大坑、碧滩、罗渌等诸险要,俱经削平,呈上衣甲军器,米豆谷麦各册,及降卒男妇名口清折。素臣令将印信诰敕,公服器用等物,发还各府县,通报缴销;衣甲军器,汇造一册;粮饷扣出三分,存于峡中,余亦汇造一册,交右江道酌办;财帛金珠,均匀搭配,分赏将士,以三十分之一,留于士蒙、云北诸公及在湖广驻扎兵丁。设武靖州于峡内,兼辖力山、府江各瑶等,调岑铎来权知州事,投降男妇,听其发放。将内峒拆毁,改为州署;外峒即为州城。一切匾额宫殿,犯禁违式者,俱改换拆造。
部署略定,金砚自京而来,因跑急了,只把手指画,却说不出话。素臣知朝中有变,忙屏退从人,令其绕屋徐步,不使睡伏。不一会,神气渐复,方上前跪禀道:“靳贼先料老爷不能平贼,与安太师勾通,要废太子,立安贵纪五岁皇子为东宫;太子废后,即发缇骑,来扭解老爷,进京治罪;治死老爷后,再举大事。续闻老爷入广,即掘陷坑,坑杀了四个毒龙,便改了算计,要就冬至这日,委太子去郊天,伏兵天坛,杀了太子,扶景王即位;再把景王除去。后接郎如虎飞报,说老爷用兵如神,已收复三府,杀入苗峒,指日就可班师。靳直着急,与单谋商议,乘着山东巡抚奏报黄龙见于登州井中,劝皇上去看龙;又说蓬莱阙常有仙人下降,可求不死之药;皇上听信法王、真人邪说,说十一月初一日,有大罗天仙降于蓬莱阙,授皇上不死之药,及玉枢秘篆剑印等物,已于前月二十日出京,靳直与兵部尚书陈芳,中府都督王彩保驾。召景王至京监国,令其谋害太子,僭号称尊。景王已于前月二十三日到京,占住旧皇太孙宫内,与太师结盟,要除去太子,择日即位,尊皇上为太上皇,安贵妃为太后,立贵妃之子为太子,将来传位与他。安太师与贵妃,俱怕太子即位,要替纪贵妃报仇,都已情愿。亏着女神童奏知周太后,将太子连夜召入宫去,未得谋害。又力劝安贵妃说:‘景王凶暴淫恶,把生身的太妃绝了衣食,生生饿死,棺柩从狗窦中卷出;逼淫都梁王妃,毒杀都梁王,压杀马太妃,械其媳都昌王妃入宫,强奸致死;种种淫恶,笔不胜书,断无不背盟之理!他为藩王时,尚且如此肆行无忌;其于亲母、叔母、胞弟、堂弟,尚且如此凶淫惨毒;若登大位,必且更甚!宫中后妃,必强逼奸淫,若不顺从,必无生理!娘娘身且不保,能保弱龄之皇子!太子仁孝,以母事娘娘,虽因纪娘娘死得不明,时时哭泣。断不因此而致行悖逆之事;俟皇上回銮,以圣意谕使让储,必不违逆。即使违逆,亦可以圣旨废之,名正言顺,至安无危,莫出于此,怎反做此等至险、至逆之事!’贵妃感悔,盟未立成。靳直探知,又遣人力谏景王说:‘骑虎之势,必不能下;若不速除太子,大祸立至!’景王害怕,现要搜宫,诛灭太子。小的自进京去,即备干粮,潜入靳监密室,伏于仰承之上,成日不出。靳监出京,又入景王密谋之所,又悄悄入宫探听,这些事情,俱是小的耳闻目见,确实不过。故连日连夜,如飞赶来,望老爷即刻入京方好!”
素臣吃惊,汗下如雨,立传奚奇、叶豪、难儿、张顺、韦杰、易彦进内,告知此事,令分兵而回。兼请吉于公为主帅,嘱咐一番,如此如此。又嘱金砚几句。牵过黄马,深深一揖,说道:“此地离京八千余里,国有急难,须日夜尽力赶行;五六日之内,如得到京,当八拜以谢,誓不忘恩!望你不辞劳苦,不惜饥饿,勉力为之!”因取军中干粮装一口袋,扎缚马背,飞腾出峡。于十月初八日自峡起身,至十三日午后,已至京城。只听彰义门纷纷传说,太子已被景王缢死,十五日清晨即登大位。素臣猛吃一惊,大叫一声,撞下马来,死在地下。正是:
天雷劈脑骨成墨,利刃劓胸血喷红。
●第一百零五回 鸾音为臣子监军新时宫制 云妃代尼僧摩顶旧曰恩情
守城官兵一齐上前拍救,那员将官把素臣一看,忙吩咐:“快扛进官厅后边,好好灌救醒来;此必贾公公处差官,不可怠慢!”众军门七手八脚,拉马的拉马,扛人的扛人,扛将进去,须臾救醒。那将官道:“你看那马浑身是汗,这人神色俱变,必有紧急机密之事;你们都回避着,待我问他。”众兵齐退出去。素臣睁眼看那将官,失声问道:“你是熊以神,怎得在此?莫非投顺了景王吗?”那将官摇手低应道:“以神自蒙文爷保荐,东宫特召进京,授为守备,管领卫士,出入扈从,亲信无比。景王入京,即遣人来招致;东宫命以神假意归顺,便拔了西前营游击。目下要举大事,派在这门守城。以神孤掌难鸣,十日前已差急足到山东去,至今尚无音信。文爷在广,何以神速如此?”素臣道:“门口百姓都说太子缢死,十五日景王即位,这话是真是假?”以神道:“十五日即位是真;东宫缢死,尚不的确。景王围宫,逼要太子;周太后说已赐死。景王索尸不得,知是假说,现在围宫增兵攻打,恐也只在早晚。”素臣以手加额道:“太子尚在,此大幸也!广西已平,我得京中凶信,六日内赶至此地。马力已竭,可替我加意喂养。我即刻进城,相机而行。山东人至,可来清宁宫探信。”以神道:“四城各门,俱有景府心腹把守,盘诘严密。以神有各门片子在此,须把片子点验,方可入城。”
素臣讨了宣武门片子,附耳密嘱数语,即刻起身。以神送出厅来,向门军道:“我说定有机密之事,你们把马小心喂养,这位爷出城,就要骑坐,误不得时刻的!”门军连声答应,去喂食马匹,素臣拽开脚步,竟望宣武门来,将片子照验过,赚进城去,竟奔皇城。路上听说宫中大乱,太后投井,太子杀死,现在放火烧宫,虽不肯信,心头却突突地跳个不住。见一家门首,横着几根木头,抢了一根,如飞而跑,跑至皇城脚下,将木靠墙,用手拉扯,跳上城头。堆拨上军兵发喊赶来,素臣已抽起木头,飞身而下。复用此法,入得宫城,望着清宁宫直奔将去,只听得一片喊杀之声,素臣赶上,见宫门已破,门内几个男女将士,满头流血,兀自死战,依稀是奚囊、玉奴等模样。门外军兵,密排如麻,有几员将官,奋力攻杀。素臣拔出双刀,大喊一声,杀将入去。转身不及的军弁,已连排砍死五七个,红血直喷。那几员猛将,急掣身迎敌。素臣将全副本领施展出来,纵横踊跃,刀光如电,吼声若雷,猛虎撞入羊群,登时四分五落,哭喊逃跑。门内之将,却正是奚囊、阿锦、玉奴,忽见素臣从天而降,勇气百倍,领着内兵,并力杀出。贼兵只辨走路,素臣等在后一逼,自相践踏,死者无算。素臣还要赶杀,奚囊急喊:“宫后已破,太子可被搜出,老爷快去一救!”素臣忙制掣转身,跟着奚囊,奔进宫去。宦官宫女,纷纷逃出。奚囊阻住根问,方知太子尚在,现匿太后床后。景王兵将因太后拦门坐着,不敢入搜,飞马去请景王的旨了。
素臣大喜,急赶至太后内殿门首,只听一片声传景王令旨,说并太后拿下。门首军将正待无礼,素臣大喊一声,挥刀直上,奚囊等随后助力,刀锋过处,人头纷纷落地。主仆四人,在那百十兵将中,纵横搅杀,如狂风之吹落叶,登时解散。追杀出去,至后仪门,只见门东有一二百兵将,围着几十个女人。奚囊发喊道:“妃娘娘被围,老爷快救一救!”素臣大喊杀入,一将回身劈面一枪,素臣用力逼过。随着枪杆直削上,把那将手指、手腕一并削去。枪杆下来,素臣掣住,排头挑去,纷纷倒地。被围女人见有外救,便拼命冲杀出来。奚囊等复自外来夹攻,便都抱头鼠窜而去。素臣见几个女兵簇拥鸾音进去,却但见赛奴,不见容儿,根问奚囊。奚囊未及回答,只见一个宫女,同着赛奴赶来跪下禀道:“小的便是容儿。”素臣问道:“你如何改作女装?”奚囊道:“景王入京,即把东宫卫士尽数驱逐,不许存留一个。东宫爷着急,教容儿扮作宫女。小的因不像女人,只得连夜阉割,保护小爷。”素臣吃惊道:“怪是你声气都雌了,难得,难得!”因吩咐:“把前后宫门连夜收拾用心防守。此时暮夜,不便朝见太后,快请太子出来,商量大事。”宫女便去奏请。奚囊、玉奴、阿锦俱跪地磕头。素臣忙把缠袋内取药,命其敷治伤痕。须臾,太子出来,不等素臣下拜,便抱头大哭道:“寡人与先生如在梦里相逢;先生若迟到一刻,即不能相见矣!寡人有千言万语,告诉先生,不知从何处说起?”素臣哭道:“此时非说话之时,贼人虽退,必添兵复来,宫墙单薄,人俱受伤,战守两难,臣孤身一人,前后不能兼顾,彼复来之兵,必极猛悍,强弓硬弩,已非伤卒可当;若再用排枪火器、佛即冲车,则登时齑粉矣!”
太子听说,心胆俱裂。宦官宫女,一齐嚎哭。忽报太后出来,素臣俯伏于地。太后急命内侍掖起,垂泪说道:“先生所言,句句真实,逆藩宸濠,凶恶至极,连日逼要东宫,老身一力护持,今日即发兵来,公然劫杀,方才连老身都要拿下。骑虎之势,彼岂不知?此番复来,必为斩草除根之计!宫中兵将,俱带重伤,断难拒敌,先生孤掌难鸣,与其玉石俱焚,不若早为决计!”因携着太子之手,交与素臣,唤出张、真二妃,令与太子一同下拜道:“老身本应叩求,因叨为天下之母,恐先生执礼守经,谦不肯受。着他三人代求,只求先生,将此一块肉保救得出去。老身等皆含笑入地矣!宸濠杀亲母,淫弟妇,乃天生枭獍,你去后,必行无礼,你两妃俱有志节,久决一死,当散遣从人,阖宫自焚,不致辱汝也!”说罢,抱着太子呜咽不已。合宫之人,皆伏地痛哭。吓得素臣冷汗直淋,跪在地下,叩头流血道:“以死卫主,是臣子分内之事;怎敢当殿下及娘娘们屈礼相求?文白万死莫赎矣!”急命赛奴、玉奴将两妃扶掖起来,自己把太子扶起,说道:“为今之计,惟有乘其未至,于路截杀,侥幸得胜,暂免一时。殿下可草就太后懿旨,命文武诸臣起兵入救,于内侍宫人中,选能书者,连夜誊写,以多为贵。文武百官,岂无为国之人?一则为逆贼兵力所制;二则不知宫中确信。若得太后手诏,知殿下尚存,现在危急,又知臣已入宫扈驾;必有忠义之士,左袒而呼。臣已令熊奇写为揭帖,飞报各衙门,探说得臣荡平广贼,奏凯班师,臣匹马入都,随军二十万,一半去攻景州,一半进京,已至顺德府界上。各官员闻之,忠荩者必投袂奋臂,依违者必改途易辙,从逆者必携贰恐惧。贼心一乱,义兵一起,逆藩左支右诎,不能专力于内,便可迁延时日。熊奇已寄信山东,旦夕可到,广中将士接踵而至。可使贼党土崩,逆藩授首。然后迎请乘舆,剿除奸竖,俾社稷危而复安,乾坤否而重泰,臣之愿也!若但救殿下,即幸而获免,倘太后有万一之危,二妃踏不测之险,臣虽寸剐,无以谢殿下!殿下亦何以见皇上耶?”太子哭道:“太后爱寡人,重社稷,故有此旨。寡人虽不孝,岂舍太后独生耶?然以纯忠如先生,断未有舍难而就易者;上自九庙,下及寡人,皆戴先生之德,重若邱山矣!寡人依令,即去草诏。截贼之事,全仗先生。”因唤过真妃来说道:“侧妃因国步艰难,从玉奴等学习武艺数年,亦稍娴军旅之事,可凭先生差遣。自侧妃起,至一切内侍宫人,俱听先生将令,有敢违者,即以军法从事可也!”素臣道:“妃娘娘断不敢辱,以下内侍宫人,俱来听命。”真妃道:“今日自黎明御敌,宫中胜甲大半受伤,惟本宫事急始出,又有赛奴及宫人辈竭力保护,并未受一矢之伤;此时堪战者,惟本宫一人,愿听先生军令;若弃本宫不用,便同为臣妾,而不得效忠于国,当自刎先生之前,以明本宫之志!”太后道:“昔孙武子为吴王演阵,尚戳宫妃以示威;况以先生而当此急变乎?愿先生勿复辞!”素臣道:“妃娘娘既欲尽忠,敢承太后之令,即请为监军。内侍宫人中,有不遵令,不尽力者,即斩以殉!”
真妃高声答应,仍候令派拨。素臣道:“请监军把内监宫女,各分出三等:勇敢者为一等,胜甲者为二等,其余为三等。”真妃依令分出。素臣令一等者,鱼贯自东往西,各报名过去,有一百二十四名,挑去伤重者六十名,存六十四名。次点胜甲者,共一百二十二名;挑去伤重者四十名,存八十二名,令伤重者各回房歇息医治。三等者不点,留宫分守前后两门。一二等伤轻及未受伤者,俱去饱餐战饭,前来候令,各人答应过去。唤上奚囊、容儿夫妇,见奚囊、阿锦、赛奴伤重,亦命歇息。阿锦、赛奴俱答应下去。令玉奴、容儿都去饱餐,两人亦答应而去。奚囊跪禀:“小的伤虽重,尚不即死,当此急变之时,愿随老爷杀贼!?太后道:“你伤甚重,若再厮杀必至伤生,断断不可!”奚囊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小爷生死,社稷安危,在此一举!文恩拚命,亦可稍挫敌锋,望太后娘娘及老爷鉴察!”说罢,痛哭。素臣道:“志士仁人,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人。你既有此赤心,快去饱餐前来听命!”奚囊踊跃。太后道:“奚囊忠义,古今罕见,不顾妻子,不计嗣续,慷慨自宫,以卫太子!老身说他是太子的恩人,故改名文恩。看他此番视死如归,不得则痛哭流涕,得之则跟跃欢喜,真足令人生感!”说罢洒下泪来。素臣、真妃及内侍宫人,亦俱流泪。素臣道:“监军亦请进内用饭。文白亦须饱餐,方可前去。”真妃得令,随太后入内。宫女们送上酒饭,素臣饱餐毕,出绸帛浑身缠束,选了两柄重锤,插在腰间,一杆长枪,执于手内,把宝刀拂试一回,仍插入鞘,整顿已毕。真妃及文容等陆续俱到,阿锦、赛奴并一二等内伤重的内侍宫女,亦俱来到。素臣问故,才知是因闻奚囊之言,一齐感激,但愿拼命随征。素臣太息:“天性之感触如此!怎荀氏说个性恶?佛氏说个理障?老氏说个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因在内又挑了一等者十四名,二等者二十名,共足一百八十名之数;其余俱留着守门。阿锦、赛奴俱许其随往。当令熟谙路径者在前引导,启门而出。只见层云密布,月色天光,素臣大喜,传令前至总路报知,须臾,报到。素臣取出明珠,向前探看过,令阿绵领二等兵四十名,伏于夹道外左边树木之中,令赛奴领二等兵四十名,伏于夹道外右边池石之内,令文恩领一等兵三十名,伏于夹道口左边,命容儿领一等兵三十名,伏于夹道右边,各拣树木假山隐蔽处埋伏。自率真妃、玉奴,领一等兵十八名,离夹道口一二百步外总路口埋伏,二等兵二十名,又离总路口一二百步外埋伏,俱授与密计。
待至三更时分,远远见有火光,十几个贼兵,衔枚而过,各埋伏兵都依将令,不动声息,听凭过去。须臾,大队贼兵,半山夹道,堪堪至近,素臣大吼一声,手捻长枪,从横肋里杀进,真妃、玉奴四把双刀,随后冲杀,一等兵十八名,亦俱奋勇杀出,二等兵二十二名,一齐擂鼓呐喊。素臣神勇,此战又是拼命之战,枪到处纷纷落马。贼兵有火看不清楚,我兵却得分明,贼兵猝不及防,心慌胆战;我兵人人得势,个个拼生,开手两员战将,被素臣杀死,贼人更是胆寒。素臣瞥见一个贼将,手执双锏,勇不可当,真妃、玉奴双战不下,忙赶上前,挺枪便刺,那将掣身招架。素臣令真妃、玉奴追杀散兵,待我独擒这贼。十合之后,那将气力不加,虚掩一锏,败逃下去,素臣一枪望后心刺去,那将闪过。素臣拔出铜锤,一跳丈余,奋力一锤,把一个斗大的脑袋打得粉碎。一个道士,两把宝剑泼风般削来,素臣把枪拨开,望面门刺去,道士一剑隔枪,飞一剑来伤素臣,口喃喃的念首咒语,铮的一声,被素臣枪杆泼落,再后一枪,刺中马股,负痛直蹶,把道士倒撞下马。素臣飞上,用足一蹬,肋骨踹断,登时身死。那道士便是元化真人第一高徒,法号长明,使剑如风,兼通邪术,那双锏猛将,便是华阳郝三丰。那先被戳死的两员猛将,便是即墨蔡子公、乐安洪子兴。这几个是景王门下最有本领之人,因知素臣厉害,故一并差来,为必胜之计;那知俱被杀死!
贼兵魂飞魄散,乱窜逃回。前探的贼人,见后面大兵已败,亦俱逃转。素臣拦住,一枪一个,杀死大半。余同战败诸贼,俱向夹道中逃走。文恩、容儿依着将令,候败兵进去一半,齐出截杀,后面真妃、玉奴、素臣领兵冲上。十停中杀死九停,剩有一停逃脱,其已进夹道者,素臣等合兵追入,路窄心慌,自相践踏,并追杀而死者,十停中复有七停,逃出去的,又被阿锦、赛奴伏兵截住,杀得尸横遍野,只逃得三五十人回去。后面二等兵,兀自擂鼓呐喊。素臣传令休赶,耀起珠光,收拾丢弃军器,有四座佛郎机,六架冲木,两箱火器,数十张神臂弓,其余强弩炮位,头盔刀剑,不计其数。
收兵回宫,检点兵将,不曾死伤一个。太后已备下筵席,令太子把盏谢劳。见这许多火器攻具,大惊失色道:“若非先生神算,怎捱过此夜!”亲手替素臣解去身上绸帛,已是处处断裂,垂泪道:“只看这绸帛,便知先生跳跃奋迅,为国忘身,将何以为报也!”素臣至此方朝见东宫,东宫亦至此叩谢素臣。递酒入席后,送上草的懿旨共三百道,素臣看过道:“门禁严密,文恩等俱系受伤之人,这须得臣越城出去方好。”太子道:“合宫性命于先生一人,岂可片刻相离?”素臣道:“这一着棋子,又是缓不得的,奈何?”正在寻思,只听得扣门之声,素臣惊问何人,太子道:“必是郡主女神童差来,他便时有信息相通。”忙着人去问明开入,果是皇后宫中内监,送上红豆手奏,内云:“传闻文白入宫,喜极涕零,此国家之福也!长沙勤王之师,已至赵州。文武官员中,闻文白入宫,亦必有起义之人。应否传太后懿旨,一为号召,宜咨访文白,即便施行。万望殿下坚守数日,以待外救,断不可踏险轻出,致有后悔!”素臣道:“英雄所见略同。楚王兵近,固是好音,得此通信之人,尤为可喜!殿下可速将诏旨寄去郡主,觅便透出宫门,彼虽年幼,灵敏,必不误事也!”太子道:“安贵妃亲信郡主,逆藩最宠之七妃亦爱郡主,楚王长女又系赵芮之妻;安、赵均与景王为恶,故郡主出入尚得自由。若寄与他,必不误事!”素臣听着七妃二字,忽然想起容儿,因问:“宫中可有僧尼衣帽?太子道:“太后信佛,宫内供养着剃度女僧,衣帽尽有,只是要他何用?”素臣遂把容儿曾被朝阳庵女僧真修落发,假扮女尼,带入景王府中,与七妃通好之事,悄悄说知,道:“若令仍扮女僧,授与密计,交付内监带去,令郡主送至景府,以作内应,则破逆藩如反掌;但分属宗亲,事涉非礼耳!”太子大喜道:“逆藩弑母,万剐犹轻,其逼淫都梁、都昌诸王正妃,寡人闻之,恨不得把他妻妾,俱发教坊,以形报应,以泄诸王之愤!况七妃并未受朝廷册封,不过王府一宫婢耳!前世亡国后妃,为兴王佐命之姬妾者,史不胜书。至叛臣家属,赏给功臣为奴,又本朝律令也。逆藩杀母杀弟,谋国篡君,今日连太后俱欲擒拿,乃古今判逆之尤,岂得以宗室视之?将来伏诛,除了他正妃是受过朝廷册封的,只能照例圈禁。其余诸妃,都五位号,便与凡民无异;应赏者赏,应发配者发配,却还管他则甚!”
说罢,叫内监去寻容儿,顷刻已到。宫人取出女僧衣帽,素臣叫过面前,吩咐如此如此。容儿答应,捧着衣帽,仍进内监房里穿戴。太子喝住,令其当面装扮。霎时一个如花似玉的宫女,变作妖冶尼僧,举起双手,合十而拜,说道:“小尼此去不知祸福,若专是七妃见疑,小尼自有分辩;倘或露形迹,别房的人认破小尼相貌,便要追究那年医生的事来,这却怎处?”素臣与太子,看容儿装得很像,又连声小尼,不禁大笑。太子道:“文容儿日来乔扮宫女,只眉目间尚有几处男相,此时则步履声口,都辨不出,此去必无破绽,成功可待矣!”素臣道:“此时由郡主送去,门禁料可瞒过。到了内边,你但时刻防闲,少见人面便了。”容儿唯唯。素臣就嘱内监,领交送信之人,带去同见郡主,面禀一切。依旧将门锁好。太子与素臣上下床安寝,是夜却无别项动静。容儿见了郡主,将素臣与太子的话,一一禀明。红豆把容儿细细估量了一回,也不觉笑起来。因有宫女在旁,要遮瞒耳目,不避嫌疑,将容儿暂在耳房安顿过夜。乘便细问素臣家事,及落水遇救,老尼收去之事,暗暗称奇。
一交天明,便令宫女把容儿洗盥,又吩咐了一回,两个内监领着两名宫女,送到景府。那旧太孙宫门外,张牙舞爪,许多兵将守着,问明是楚府来的,也便不大盘诘。进了正殿,内监先出,三人直望七妃寝室而来。七妃未起,宫人们认得的,慌忙进房通报,三人跟入。七妃坐在床沿,容儿随着宫女,行礼起来。宫女致郡主来意,随即告辞,七妃不留。宫女出去,七妃盯了容儿一眼,也不则声。容儿乖巧,疾走上前,拉定两手,跪将下去,低了头,靠在七妃膝上道:“小尼死罪,求娘娘处治了罢!”话未说完,七妃面上一红,两股酸泪流直滚下来,呜咽答道:“且起来,有话好说!”容儿不肯,只顾磕头请罪。七妃道:“我且问你,那年你为何不先不后,见那医生逃走,也就不告而去?府中人都说你与医生因奸卷逃,王爷知道,要画形拿捉,生怕弄出事来。我是晓得你的,却不能替你辩白,累我担忧半月。后来王爷说,无非一个医生、一个小尼,有甚打紧!府中人也就懈了下去。我得了口风,才放下放心。究竟你与他同谋不同谋,先说个明白?”容儿道:“小尼那时不合瞒过娘娘;但是娘娘诞小王子,几回昏晕了去,如何禀法?那医生实是小尼的母舅;小尼知他在此行医,因是走江湖不甚出名,听见王爷说有名的医生都已请遍,小尼看娘娘光景,实是没法;故特地找他来的。”七妃冷笑道:“这话却不能信你!那医生虽故也是南边人,那见便是你的母舅!况是曹诚请来,怎说是你找来?”容儿道:“小尼恐有不便,故叫母舅闯到府门首,等曹公公领进来的。若不是小尼母舅,如何知他会医,叫他自闯上门?他又何认得小尼,说要书方的话呢?”七妃沉吟道:“后来着落曹诚要这医生,他原说是闯上门来的;若果如此,便准折过。但你怎忍三五年不来见面,把我的海样恩情,都付之流水呢?”容儿痛哭道:“小尼那一日,那一时不想着娘娘;只为做了这犯法的事,不敢来见!要想娘娘如此美貌,如此风流,待小尼如此恩情,小尼就是土人,木偶不思想的吗?”七妃道:“你这几个躲在那里?与那些人相好?怎样受用?从实说来!”容儿哭道:“小尼伏侍过了娘娘,还有那一个女人看得入眼!受用过王府的珍馐百味,还有那一家的饮食吃得下肚!况且小尼的父亲极严,在这京里处馆,日间监着读书,夜里一床睡觉,没一点空缝。小尼若曾与一个女人相好,便齐这日色就死!”七妃喝住道:“只要不扯谎就是,怎要罚这样毒誓!”容儿道:“不要说罚誓,就把心肝挖将出来,也情愿的,只娘娘不肯信罢了!”七妃道:“你犯了法不敢见我,怎如今又来见我?你只说得这句明白,我敢就信你。”容儿假作惊慌之色,低声道:“小尼今日为着天大事情,才拼着性命,逃走出来,求见娘娘的!”七妃笑道:“有这等张智,你且说出来看!”容儿四顾,欲言又止。七妃屏去宫女。容儿悄悄说道:“王爷早晚要登大位,一即位,便须册立皇后。别的不打紧,只这正妃娘娘是王爷结发,定是立他为后。他若记起平日的冤仇,轻则贬入冷宫,重则致死娘娘;小尼想到那里,才不顾性命而来的!”七妃失色道:“王爷如此宠我,我又生了王子,将来便是太子,他怎敢贬我害我呢?”容儿大哭道:“娘娘原来还在鼓里!做了皇后,是天下之母,六宫之主,生杀在手,还是那王妃的局面吗?他只消揭开娘娘的短处,就可贬入冷宫,害了娘娘的性命!除了王爷,那一位不是娘娘的对头?只有本宫的人,奉承娘娘,到了诸般刑法上身,他有个不招认的吗?娘娘不见过那戏来,《妆盒记》的刘娘娘,不把李娘娘生生致死?现在安贵妃,不是也把纪娘娘治死?都有亲生的太子,没见敢替谁索命,也只为权柄在他手里,没奈何了!”七妃大惊道:“我怎一时懵懂,梦也没想着!”慌将容儿抱起,一手搿住,一手把汗巾替他拭泪道:“我还大你几年,到底是男子汉有见识。你须念我向日恩情,替我划策,怎样夺做这皇后才好?”容儿道:“小尼想有两条计策,一条是迷魂计,一条是苦肉计。娘娘与王爷欢会之时,须奉承得王爷快活;快活时候,便把这事倒断,说母以子贵,娘娘现生着王子,该做王后;上代宣德正统爷,都是这样;撒娇撒痴的求告,总要求告得王爷依允,便急急谢恩。这便是迷魂之计。王爷若不肯依,便须用苦肉计了:先出眼泪,后即痛哭,说娘娘因王爷宠爱,人人仇怨,若不得为后,必被报复,自己一死不足惜;只可怜王子失母,不能存活!如此痛哭,王爷定是回心;若再不回心,便真个要寻短见,说出永诀伤心话头,舍不得王子被人毒害,要与王子同死!王爷最宠娘娘,又极爱王子,必中这两条妙计。只要娘娘做得认真,这事便十分可成!”
七妃转忧为喜,满脸堆下笑来,说道:“这两条计,我也常做来,王爷也都依从。只因事体小,也没认真装做。如今依着你说话做去,王爷断无不从。王子是王爷的心窝里的肉,有个不依的吗?我想你,不得见面,眼泪不知流掉多少,如今既没甚事,且和你勾了这笔帐儿。”口里说着,两手便去解容儿衣服。失惊道:“怎好好一个玉人儿,弄这许多斑靥,肮肮脏脏的涂些什么药来?”容儿道:“小尼几日要来,被父亲禁住,怕惹出祸事。小尼撞头撒泼抵死要来,被父亲打得遍体鳞伤,现在头脑不但是碰伤,还结着癍吗?”七妃除下容儿僧帽,抚摩怜惜道:“我的心肝,怎磕撞得这样,累我好不心疼!如今赁你受用,补你的苦罢。”容儿便替七妃解带宽衣,重谐旧好,到情浓时候,着香腮,把舌伸进七妃口内,说:“小郎口渴,要吃香茶。”那知这话未毕,七妃哕的一声,把容儿直推下身来。容儿吓出一身冷汗,心头突突地跳个不住,正是:
难将辣蒜生葱臭,并作龙涎雀舌香。
◆人字卷十五
●第一百零六回 玉洞生春小郎试药 天罗暗太子惊心
容儿忙跨下床跪在地下道:“小尼该死,冒犯娘娘,求娘娘饶恕!”说罢,色勒勒抖个不住。七妃道:“快些起来,我并不恼你,你也没甚冒犯,只被你满口臭气,惹起了恶心!我叫宫人拿香水来,把那臭口,细细的刮刷干净,任凭你主意便了,休唬得那种样儿!”容儿心中一块石头,方才落地。当下唤进宫娥,捧上香水香片诸物,细细揩刷,换过几次香水,嚼过几回香片,令宫娥替换闻嗅,并无气息;然后七妃亲自闻嗅,复取龙涎香饼,令其含咀,说道:“这屋里怪冷!”因同进暖室中,把衣裤脱光在床并坐。令宫女把安贵妃送的药拿来,宫女捧上锦匣,匣面上标着“玉洞生春”四个金字,旁注小字是“臣安吉恭进”五字。七妃道:“这是安太师进与皇上和贵妃受用的,承贵妃送来,还没与王爷用过;如今合你先试一试。若比着紫金丹更强,夜来便与王爷同用,到快活时,再把那话说入也。”二人各取一粒照单试用。果然比紫金丹更强。容儿香汗津津,七妃笑声吃吃,事毕抱持交颈而睡。睡醒转来,宫人禀道:“日已过午,早膳还用不用?”七妃道:“晚膳早些罢。”吃些点心,呷些汤水,用过晚膳,天色已暮。
七妃藏过容儿,洗了手脚,重施脂粉,等待景王。直等到定更以后,方报王爷进宫,七妃接进,同用夜膳。见景王面上颇有忧容,急问道:“王爷明日就登大位了,天大的喜事,怎反有不乐之色?”景王道:“你知道的,寡人所惧者,惟文白一人!昨日已进清宁宫去,连败我兵,把五虎八彪都杀掉过半,夺去火器,足供城守。外面官员知道文白入宫,都纷纷起事。明日如何即得位成?。七妃失惊道:“文白在广西征苗,怎得进京?外面起事的,是些什么人,可也有文白的本事呢?”景王道:“便不知这文白怎样飞进京来的?外面起事,只有几个了得的人;若再有文白的本事,还当得起吗?”七妃道:“怪不得王爷不快活!但既止文白一个,也还易处!我们谋臣勇将还多,还有法王、真人的神通,想也制得他下,不要先愁坏了王爷玉体!”景王道:“今日已求了法王、真人,用天罗地网去拿他;他就有三头六臂,也逃不脱,还愁他则甚!因要拿文白,必须用火攻法,把清宁宫一宫的人,都化为灰尘;可惜鸾音这一个乖巧美人,玉石俱焚,不能收为妃子,故此郁郁不乐!”七妃转惊为喜道:“原来王爷忧愁,只为着鸾音;爷登了大位,休说一个鸾音,便要十个鸾音,亦有何难?”景王道:“这又奇了!鸾音貌美性灵,天下少有,怎说要十个也不难?”七妃道:“王爷若登大位,便是四海之主了,怎比着景州一洼之水?只要宫中没有妒忌之人,听凭王爷来选,休说十个鸾音,便再多些,更比鸾音貌美性灵的,也是不难!那年皇上采选童女,王爷没曾说来,有无数绝色女子选进?只消宫中去寻,敢有胜如鸾音的,也未可知。”景王大喜道:“天大的忧疑,只要爱妃一言,便消化了!寡人原选了十八日进宫,先收那安贵妃,要试他鸡皮三少的本领。俟诛了太子、文白两人,再正大位。到那日,坤宁一宫妃嫔宫人,都拣选一番,便见分晓。宫人们,快斟酒来,待我赏娘娘一杯,以酬荐贤之功!”一面把七妃抱在怀中,哺酒与饮。
容儿在隔壁听着,心中一喜一忧:喜的是说转了景王,定与七妃欢爱,便可乘间用计;忧的是法王、真人要用天罗地网,去害素臣性命,并把合宫之人,都化为灰尘。且道如何叫做天罗地网?这日,女神童传出懿旨,熊以神又各处投了揭帖,果然各官员纷纷举义。景王着急,与心腹典膳张贤士商议。贤士道:“文白神勇,诸将皆非其敌;兼有火器弓弩,足资守御,破之极难!且外面义兵四起,各城均需防守,岂能独与文白争衡?今求其人,更令单谋转求法王,用天罗地网等大法制之;文白纵有邪术,必无生理!文白一除,则起义者纷纷解散,熊奇揭帖未可凭信。然后择日正位,俟单谋朝贺,擒而戮之。单谋一诛,靳监之胆已落。彼所恃者,以皇上为质;此但制东宫及文白耳,乌足制我邪?”景王抚掌称善道:“但恐彼既属东宫旧人,中立不肯转求。今观其即日起义,焉知非文白所使耶!”贤士道:“急则相救,缓则相攻;大王之事一败,彼独不受祸邪?臣当去说之,必无不从!”景王大喜,急命前往。单谋果然听从,转求法王领占竹说:“文白谋勇绝伦,兼之通理邪术,必用全力制之!”法王、真人遂把天罗地网第一等恶法,来擒拿素臣。是日在宫,与太子各把别后事情诉说,到底日久话长,兼之称颂愧谢,起立跪拜,俱有耽搁,不觉直说到午。午后接有红豆手笺,通说各官举义之事,并开有名单。太子与素臣看时,是:
原任左佥都御史皇甫毓昆,翰林院侍读东方旭,庶吉士马玉,领民兵三百,攻东直门;太仆寺丞申田,国子监博士元领,翰林院庶吉士金品、余玉冰,大学生匡中,领民兵五百,攻西直门;翰林院侍讲学士罗伦,锦衣卫经历陈经,领民兵三百,攻安定门;西前营游击熊奇,领兵五百,攻德胜门;原任福州营参将赛吕,护龙岛岛长龙生,领兵五百,攻朝阳门;魏国公徐武,中府都督同知宁文,领兵五百,攻正阳门;原任兵部尚书连世,原任右佥都御史北直巡抚张定,司经局洗马连城,领民兵五百,攻宣武门;詹事府正詹事刘健,翰林院修撰吴宽,太学生谢迁,领民兵五百,攻崇文门;驸马都尉冯诚,领兵三百,攻阜成门。
太子道:“诸臣纷纷起义,事有可为。但只有熊奇、龙生、赛吕三人可仗;宁文老迈,徐武纨绔,余俱白面书生;连世向附靳直,今亦父子起义,恐单内更有似此不足信者!奈何?”素臣道:“刘健、谢迁、申田俱足智多谋。金品、匡中俱勇敢善战。龙生即至,其妻飞娘必来,铁丐或有故不来,其妻立娘必随姊而至,大有可为。连城曾被臣之妾刘氏一诗所感,改恶从善,其父或为子劝谏,改弦易辙,亦未可知!东城坚固,诸臣兵数既少,又无攻具,成事实难;只大势牵连,使逆藩不能专力于我,便操胜算,名正者贵持久,名逆者利捷速;我顺彼逆,只要支持得三五日,不为所败,援兵陆续而至,事必济矣!”太子道:“刘、谢诸臣,寡人实未悉其底里。至连世自其子入官以后,即有几个好文章,与安吉、靳直亦曾争执过几件事;故靳直在皇上面前极力排挤,才休致他的。此番亦是真心,是寡人错疑了他!但先生贵妾,如何以诗感化连城,愿闻其说?”素臣因把前事约略述知,念出那首诗来。太子太息道:“遇强暴而不失节难,遇才美而不失节尤难,不失节而更能化悔强暴,则尤难中之难!至连世更因其子而改弦易辙,则德之所及者,愈广矣!非先生不能有此妾,非此妾不足事先生,可感,可敬!侧妃每称为姊,每颂其贤,良有以也!”太子口里称叹,眼里却见素臣伸缩不宁,因问何故。素臣道:“臣自入广,即虑奸竖逆藩,乘间窃发,故差一奴名金砚者,入京探听。金砚于前月十十七日得有急信,于本月初八日至峡报知。臣即于初八日起身,十三日至京。臣马因臣嘱咐,昼夜狂奔,凡遇津渡桥梁,不及驰骤,多一跃而过者,臣之筋骨,未免劳顿。昨晚拼战,复大喊狂呼以助威,高跃远跳以取势,亦有所伤。事定觉劳,安坐觉疲,周身骨节,俱颇酸痛,故有伸缩不宁耳!”太子惊讶道:“金砚以十日而行八千四百里路,先生之马,更止五日,此仆此马,旷古所无!非先生不能致,非先生亦不能胜,仅仅酸痛,真铜筋铁骨也!宫奴中有善修养者,为先生按摩捶击,则酸痛可除!”因着人去唤。素臣道:“容儿已去,文恩受伤,惟玉奴尚可驱使;然究系有男女之嫌,且已入宫禁,岂可亵狎?故宁忍不为,何敢渎及宫人!必承殿下恩意,或赐一小内监可也。”太子道:“汉时郎官,尚有女史焚香侍寝,后世勋臣亦皆赐给宫奴,何况先生?昔唐太宗以须疗臣疾,宋太祖以炙分弟痛,寡人当为先生按摩,但未请耳;故以宫奴代之。望先生勿辞也!”素臣欲谢恩,太子忙止住道:“先生于寡人,分则君臣,恩逾骨肉,太后命寡人以叔事先生,寡人本欲以师事先生。师与叔之待弟侄者,必有其道,仆仆亟拜,非先生所宜也!”
须臾,两个宫女出来,一人捶背,一人运手。素臣请太子入内,太子道:“寡人欲见其用心与否,并先生受用与否,勿见嫌也!”宫女捶运一会,渐要摩按至胸腹臀腿上来,素臣几次辞拒,皆被太子劝住。宫女奏道:“文先生腹间,想有裹肚碍住;须解下来,方好摩按。”太子道:“先生二字,是太后与寡人所称,尔等何敢僭妄!以后内侍宫人,俱称文爷,不可错误!腰间有甚裹肚,可解下来。”宫人解下缠袋,太子问道:“袋内之物,可容寡人一见否?”素臣道:“袋内无不可见之物,但恐亵龙目耳!”太子取出看时,银钱之外,有两包丸药,一罐香,两个小包;解开一包,是两方玉图章,一方绫帕,上是太子所赠之诗。太子道:“为这一首诗,几成大狱,‘惟口兴戎’,此之谓也!”因又解开那一包,是一个手帕,包着两颗珠子,一幅诗绫,绫上写着一首百韵寿诗。太子道:“此何人所作?诗情悱侧,字法娟秀,亦美才也!”素臣因把兰哥、篁姑之事说知,并述其性情才学。太子喜道:“不意蛮峒之中,有此灵异,固属造物之奇,亦国家之样也!天下平定,当奏知皇上,钦召入京,以宠异之!”因又开了香罐,闻了一闻,把珠子拂试一回,问道:“银钱备用,丸药备服,余皆恩情所寄,以志不忘;独此名香异珠,未解珍藏之故,岂先生亦爱宝耶?”素臣道:“非敢爱宝,亦备用也。”因把香珠之用奏知。太子道:“原来如此。水安息,宫内所有;若此二珠,则旷古所无,乃天赐先生以庇我国家者,匪特先生宜宝之,寡人亦当钦为国宝者也!”宫人间素臣道:“可还有酸痛之处?”素臣道:“大段已去,所存者些小之事,乃欠伸微有不便耳!”宫人道:“这却是病根未去,须请文爷上榻仰卧,待奴婢们踹踏一遍,复覆身睡卧,再踹踏一遍,方得全愈。”太子道:“宫人实有此法,但用脚踹踏先生尊体,为不可耳!”素臣道:“治臣之病,岂以为嫌?但于殿下之前,反覆偃卧,无人臣礼,所不敢为也!”太子坚令宫人,扶掖素臣上榻,脱鞋踹踏,有顿饭时,素臣通身出汗,酸痛尽失,关节便利,霍然而愈。素臣将袋内银钱,尽数给与,曰:“物尽于此,不足酬劳也!”
是夜,太子复设一榻于侧,要陪素臣同睡。素臣坚辞不获,因自就旁榻。太子道:“寡人以师事先生,岂有弟子偃然正寝,而屈先生旁卧者耶?”素臣抵死不从:“臣断不敢使冠履倒置也!”太子因命将两榻上下对设,仍欲素臣居上榻,素臣复坚辞。太子不得已,方就上榻。两榻中间,令宫人就地设铺,承值睡溺诸器。太子与素臣并头睡下,商议除逆迎銮之事。讲至两更,外面传进檄文,说是从空中飞下。宫人执烛,太子与素臣披衣坐起,从头看去,只见檄文上写着:
大法王领,大真人缪,檄示清宁宫知悉:文白非圣无法,抗违天讨,律应寸磔,法在不赦!今于本日三更时分,遣九宫十曜星君,五方功曹揭谛,布天罗地网,特行捉拿,该宫男妇人等,立将文白绑献,可免一宫之祸。如仍庇匿,本教主等即摄寒冰、热火、臭秽、刀剑诸地狱困苦磨厄,次遣天龙八部,修罗泥犁,人非人等,追摄魂魄后,移须弥一座,将合宫人等俱压入无间地狱,化作飞尘,永离人道!善哉,佛法无边,道法通天,众生可度,惟人懵焉!七日之内,无愚无贤,无老无幼,同入涅!有能信者,如火宅莲;迷而不悟,如飓风船;自作自受,于法无宽!南无狮子吼菩萨!南无大势至菩萨!南无地藏王菩萨!吾奉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急急如律令敕!
太子看完,大惊失色,问素臣:“何以应之?素臣道:“一切妖术,惟猪羊狗血可破;宫中有无畜养?”太子道:“白逆藩逼迫以来,内外隔绝,供馈不通。幸太后爱洁,向不由大官供给,致尚有米粮牲畜等物,可借日用。奈扈从寡人者,至数百人,将半载之储,止二十多日,便俱食尽。今日膳房来报,止存三日之粮,畜牲俱尽;自明日起,便只剩腊腿风鱼等宿肉可以佐食。惟獒犬一头,警夜有功;哈叭狗两只,太后所爱;即不忍杀,且为血无多,恐不敷所用,奈何?”素臣道:“一正可胜百邪,且待他行起术来再处。”是夜只有素臣一人安睡;老太监覃吉不知檄文之事,便也睡得安稳。太子及里边一个真妃,外边一个奚囊,已是惊惊恻恻,睡梦不宁。其余合宫之人,俱被吓坏,没一个敢解衣就寝。候至三更时分,渐至星月无光,一会暗是一会,不多时候,连天都压下来,屋内灯烛俱昏,火焰只留得芥子般大小,对面看不见人,合宫嚷乱。太后忙着宫人出来,请太子求素臣主意,宫人们手执灯烛,仍是扌紊墙摸壁。走至素臣卧处,叩门而入,见室中灯烛辉煌,好生惊讶。太子披衣起坐,急问何事。宫人奏知,太子不胜惊异。因唤醒素臣,恳求良法。素臣道:“此即所谓天罗地网者邪?臣更无法以解之!”太子道:“怎这里灯烛又是明亮?”因问宫人:“合宫可是一色昏暗?”宫人道:“只有观音堂、真娘娘房中,及覃公公,文恩屋里,还有灯烛之光,但不能如此处照常明亮;其余俱像坐在地狱中一般,一些光亮没有。”太子问素臣:“既是布着天罗地网,怎又不一色昏暗,是何缘故?”素臣道:“太后至尊,正妃将来即为天下之母,既皆为妖法所制,而覃监、文恩反不受制,此实难解!”因问:“正妃可尊信老、佛之教?”太子道:“彼酷信佛教,近年受寡人刑于之化,才不去念佛看经,恐心里还在尊信一边。”素臣道:“这便是了,惟正乃不受邪。臣幼即恶化、佛,常思灭除其教;殿下有正心之功;侧妃娘娘秉正嫉邪,臣妾刘氏所稔知;覃老监最恶佛、老,传闻殿下幼时曾看《佛经》,于其来时,惊惶失措,以孝经给之,则其心正无邪可知;奚囊自幼习闻臣母及臣议论,亦恶老、佛,不信其教:故皆不为邪术所制也。太后、正妃,位虽尊,而心则尚信其邪说,故未能脱然耳。”太子道:“先生所见极是,但剃度僧所居观音堂,灯亦明亮,彼系极信邪者,何以如此?素臣道:“作此法者,其同类也;妖僧道等但欲害其仇,非欲伤其类,故不及也。”太子道:“倘伪檄上所说诸般邪法俱搬演出来,太后岂不震惊?可否请太后与正妃,俱至观音堂暂避其祸?”素臣道:“这断使不得!惟正可以驱邪,岂可反入于邪以求避耶?窃恐非徒无益,而反有加甚耳!”太子点头道:“是。但现在如何安慰太后?”素臣道:“若但黑暗,原是不妨。殿下当吩咐合宫之人,和衣安寝,见怪不怪,则其怪自败也。至太后年高,恐有惊畏,殿下当不离左右,令侧妃亦不离正妃左右。俟天晓日出,看是如何?”
太子慌忙入内,素臣因有宫人在房,便不就榻,伏桌假寐。到五更时,太子请素臣进内,说道:“不出先生所料,太后等寡人不至,即同正妃至观音堂暂避,岂知进去时,灯烛尚明,到得后来,渐渐昏黑,并芥子般灯焰也没有了。寡人闻知,忙去接回。却因夜间于风露中来往,受了风寒,与正妃同时病发,齿牙相击,浑身发抖,是个虐疾模样,望先生诊治。”素臣诊过脉,说:“脉并不弦,非疟疾也。伪檄有寒冰、烈火等说,怕就是寒冰二字发作?因太后、正妃反避入邪,故发之独早耳!”宫人道:“文爷所说,一些不错,这会一刻冷似一刻,就要发抖哩!”素臣道:“可令人生起炭火,多加衣被,殿下上床拥护,用手心搓热,频摩太阳正额,至冷极时,并心口摩运,发出心火,或可御。”太子忙依言准备。并令真妃拥护正妃,如法而行。素臣出来,见更鼓久绝,天仍不明;因到院中一望,见满天雾气,竟看不清天光。暗忖:此岂天罗地网之妖法耶?因唤宫女出看,可见天光。宫女出看,道:“那里还见有天光,只见一片黑天,直压在文爷头”素臣大怒,目直视,大喝道:“妖人怎敢无礼,把这障眼法来戏弄我么?”就这一声喊里,早露出一片天光。宫人惊嚷道:“怎文爷一喊,把天都喊了起来?这会子看得见屋宇树木等物了。”素臣正待写方,只见文恩两手抱着两个王子,出来道:“老爷不好了,合宫之人,个个发抖,如害疟一般,王子、王女年幼,抖得怪哭,东宫爷说老爷屋里想是和暖,着文恩送来。”素臣双手抱接,见面色灰白,身冷如冰,即抱入房,解开胸前衣服,裹在怀内,渐渐变过脸色,住了啼哭。却见文恩又抱出两个王女来道:“东宫爷说,本不敢亵渎老爷,但里面俱如冰窖,人命为重,只得又送出来。”素臣见王子身已温和,交与宫女怀抱,复把两个王女裹人怀中。问文恩道:“你见天光不见?”文恩道:“这院子里便见天光,里面一片黑暗,文恩还看得出些路头,不至跌撞;里面房里点着许多大蜡,宫女们还是七跌八撞,看不见路哩!”素臣道:“太子、真妃俱不信邪,怎里面还是冰窖一般?我说要多生炭火,怎还解不来寒冷?”文恩道:“炭火生起即来,就是不灭,也没有火气。东宫爷合真娘娘俱不觉甚冷,但只暖得太后及正妃娘娘,屋中原是寒冷,只比别房里差些罢了。”素臣道:“你与覃监房内如何?”文恩道:“比别人屋里暖些。”素臣道:“你可奏闻太子,把合宫之人,俱安顿太后、正妃及你与覃监屋里,权救一时再处。”文恩道:“人都冻僵了,路又看不出,只得要苦文恩一人去驮的了。”
文恩忙入内转奏。太子却吩咐,把宫女受伤及娇怯者,俱驮至素臣房中;其余分留太后、正妃房内;凡是内侍,都分送覃吉、文恩两人屋里。文恩驮了大半日,方才驮完,驮得满身臭汗,不觉其冷,反觉其热。素臣房中,竟蹲有一百多宫女,初来时,咬牙戛齿,骨节琮,渐至声沉响寂,又渐至温和活动。素臣与王子、王女在榻,阿绵、玉奴、赛奴并修养宫奴,及本在房内者,占着榻四边围侍,其余渐远,至各边房间里,因与素臣近则较暖,远则较凉,故也。文恩回房歇息一回,想起太后等半日未进汤水,忙到膳房中,要去收拾。那知水俱冻底,薪爨不焦,只得寻了些茶食干粮,分送各处。众宫女挨饥忍饿,权受一时,素臣欲分惠,则人多不能遍给;欲但给绕榻诸女,又觉不公,心里踌躇。却见绕榻妇女中,有几个欲前且却,又似朵颐,又似忸怩光景。素臣道:“非我独饱,奈人众,何苦有检择,又不公也。”阿锦道:“众人另有缘故,不为受着饿来。”素臣正待根问,忽听里边一时人语嘈杂,埋冤,吱吃、阿呀之声,素臣忙令玉奴去看明,走出里房,便蹲下身子,回不上话。素臣好生疑患,正是:
天下官私皆是急,世间水火最无情。
●第一百零七回 水火无情久出炎凉之界 蛆虫可厌不污清白之躬
素臣见玉奴这般光景,好不疑虑,忙令文恩去扶他起来。文恩早已冻僵,动弹不得。素臣无奈,只得将玉奴一把提过面前,拉住袖口,方才立定,问道:“里边声响,究竟为何?莫非他们都在戏耍筋斗、虎跳,用力太猛,有伤筋梭骨的事吗?”玉奴对面站着,方觉身上渐有暖意,勉强答道:“那里能做玩耍之事!连太后、东宫、正妃、侧妃,差不多要僵了,老爷须去急救方好!”素臣失惊道:“原来别处更冷,你可把这两个会修养的驮去,把僵的宫人踹踏些转来,便可做诸般顽戏用力之事。太子等可即令宫人用力揉挪,把本身中五志之火,一齐推动,舒发出来,便不怕冷。如有一切酒浆,烫热吃下,亦可驱寒,除此更没法了!”文恩道:“满廊满院,俱是冰凌;布了天罗地网,眼目又看不甚清;小的空身走来,还只顾跌交,怎能够驮人?膳房里剩有几坛粗酒,几坛细酒,两三坛火酒,只却生不起火,除非冷吃,也没人去拿。”素臣道:“你这样子真个不好,玉奴、阿锦,可把文恩摆弄,此时事急,也顾不得了!”把修养宫人,一手一个抱起,怀揣绸毽数个,大踏步往太后正房而来。
过着几院雪山、几廊冰窖,已把两个宫人冻得齿牙相击,放进房去,须臾,踏转好几个宫人,便令踢毽玩耍,上床将太后、太子推运。素臣在外觉冷,做一会八字动功,即便暖和。见太后房里,已有一十二人生动,便令各处摆弄僵卧之人。僵卧者既得和活,摆弄者亦愈暖热。因把两个修养宫人,复抱向正妃房中,如法而行。覆身回来,见自己院中,亦积数尺冰凌,檐廊之下,亦堆至盈尺,惊问其故。文恩道:“老爷进去了一会,便如各处一样,打落下来,想是见老爷出来才住的。”素臣道:“太后等虽已活动,再有酒去一暖,驱出寒气方好。膳房我不认得,须抱你去。”文恩道:“小的被妻子们一顿摆弄,和活起来,自己又做了些动功,此时已经复原,原要去摆弄众内侍们,领着老爷去便了。”于是文恩在前,素臣在后,文恩一滑,即被素臣一提,直至膳房,未曾跌倒。一坛粗酒,一坛细酒,一坛火酒,分倾大灶上三只大锅内;文恩起火,再烧不着;素臣走去,一烧便着。文恩道:“怎火也怕老爷,‘一吹就通红起来,这也是正气辟邪之故哩!”须臾,各锅俱热,吩咐文恩去摆弄内侍,给与粗酒、火酒。自用三把大壶,分装粗、细、火酒,飞奔太后房外,令宫人把细酒斟送太后、东宫,把粗酒、火酒分给众人。覆身出来,再用壶装送至正妃房中。然后自己用勺,就锅而饮,饮至半酣,把剩下的酒,都收拾进去,分给合房妇女。自此人人骨暖,个个颜酡。暗想:明日不知又用何术?太后等今日已经受饿,当预为之计。因把厨下一口木灶,并应用器皿柴炭,及膳房内酒、米、凤鱼、腊肉等物,搬运至房。看那冰雹,竟如有眼睛的,跟着素臣旋落,院外尚在散落,院中处处冰山。素臣发怒,大吼一声,把半空中冰雹喝退一半,渐渐收小下来。
夜里众宫人一有寒冷,便各寻事,顽耍用力。素臣仍伏桌而睡,忽觉怀内有物撑动,心里一惊,认是裹着的王女。忙把胸前衣服解开看,只见一个年少女子,钻出头来,满面光华,姿容绝世,像是何处见过,却想不起。那女子道:“小奴蒙相公青眼,垂爱多年,今当辞相公而去。”素臣道:“便是我爱你极的,怎忍舍我而去?”女子道:“爱而不用,徒爱何益!明日若并舍妹见弃,则不特小奴不能终事相公,舍妹亦将辞相公而去矣!”素臣心中觉不忍舍,用手抱住,女子把手来推,忽然惊醒。恍然道:“此霄光之灵也!满宫昏暗,正该用此珠之时,怎我一时懵懂,置而不用?宜其求去也!”当即思所以用之。因不复睡,走出院中,搬取冰块,放满锅内,令玉奴等起火,烧滚三锅开水,装了两壶,取出明珠,耀着光芒,先送太后房中,次送正妃房内,余与合房妇女同享。众人久绝汤水,如饮甘露,快活非常。素臣搬冰煮粥,照前分送。连煮几次,并间明文恩、覃吉两房路径,送粥与之。
到得天明,合宫之人,无不饱暖。谁知冷便过去,热已渐来,初时还只认热粥之故,渐渐的脱去外盖,层层解卸,只剩单衫,仍是烦热。到得后来,竟似罩入蒸笼,绝不透气,锅中水沸,灶内火炎,满身皮肉都要腐烂一般。素臣送饭进去,见各廊院冰凌,俱化为水,如烟如雾,太后房中,人人喘气,个个头眩。素臣记起霄光梦中“明日并弃舍妹”之言,忙在袋内,取出辟暑神珠,命宫人悬挂。登时满室生凉,喘者立止,眩者立清。太子出房,跪下便拜道:“合宫承先生之赐,不啻生死肉骨!但亵渎先生,至于如此,寡人何安?热虽酷毒,不如冷之人人僵直,当命宫人出取,不敢重劳先生也!”素臣慌忙跪下,扶掖起来道:“昔武子曾纳橐饣,之推并割股肉,区区奔走,何足言劳?如宫人可代,即当仰承令旨也。”宫人奉旨出外取饭,摸着墙壁,尚是难行,如何能捧持食物?素臣因找一根长竿,把霄光高揭,满宫发亮,如月中天,宫人们方得搬送。送至正妃之房,房中宫人已俱热倒。太子忙令把辟暑珠去救转,把两处并为一处,都搬至太后正寝中一间大房之内,仍把辟暑珠悬挂在正中一间房里。因想起内侍们来,命宫人去看,除文恩、覃吉两人尚未热坏,其余俱已热倒在地。忙吩咐解珠去救,救得转来,太后房中宫人,又人人发喘。只得三回五次,往返轮救。惟素臣房内,常如早春,不觉甚热,流水的煮饭烧茶,以应合宫之用。
太子暗忖:有了明珠,这烈火地狱是不怕他的了!那知到了午后,忽然滚进几个斗大火球,齐声爆响,爆作百十个小球,满房滚跳。滚着脚的,便烧裙裤,跳着头的,便烧鬓发,扯救不及的,把周身衣服烧毁,有光了上身,捧着两乳,有赤了下身,掩着阴户,又羞又痛,嚎哭之声,沸泛盈天。只有太子、真妃两人,火球跳不着。太后、正妃身上,便只顾要滚跳上去,亏得太子拥扑太后,真妃拥扑正妃,尚未被烧,其势却甚危急,忙着宫女求救素臣。谁知一个出房,即一个被烧,烧得寸丝不挂,哭将进去。
素臣听见里边一片哭声,情知有异,忙赶入内。正见一个宫女出房,被火烧衣,想着峒元之事,忙吐一口唾沫过去,登时火灭,只烧去半条裙子。太子听见素臣在外,忙叫:“先生快进房一救!”素臣跨进房去,见满屋火球滚跳,宫女有浑身精赤的,有赤上、下半身的,其余焦头燎发,烧衣破裤之人,不计其数。不觉勃然大怒,嗔目直视,喝道:“妖僧贼道,怎敢无礼至此!”只那声喝里,眼光所到,火球随即消灭。只见文恩飞跑而来,说道:“外面除小的及覃公公两人外,其余都被火球烧坏,用水去泼,如浇油一般,更加发炽,请老爷快去一救!”素臣急急赶出,如前喝视,亦即消灭。无奈火球有眼,一俟素臣出外,即在内滚烧,等得进来,又在外滚烧,弄得素臣没了主意!后想起峒元火球总翻滚不上霄光珠,辟暑自应较胜;因令官人解悬当户。自向文恩房内,令取溺桶,解下半桶溺来,将草荐浸湿,摊放门槛之上,把覃吉并作一房。果真火球翻滚,离珠及溺荐尺许,即复转回,不能入户。
素臣方得脱身回房,只见当门挂着被单,掀开进去,见房内宫人,烧衣破裙者无数,顾问玉奴,却见玉奴鬓发半焦,不胜诧异。玉奴道:“老爷出去后,先有一个小火球滚入,后有十几个大小火球滚进,触着便烧,势正利害。却值玉奴把拔河的两条被单解开,要铺入棉被,一个火球跳上头,把头发烧着。玉奴仓卒之间,把被单一揿,发上之火一掀即灭,便随手甩去,把火球也一甩即灭,便被烧诸人身上,乱舞将去,不意那火及火球,只沾着一点被单角儿,便即灭熄。宫人们已被火球烧得不成模样,大家通融补凑,才没有光着身子的。因怕火球再来,才把这被单漫着门帘的。”素臣听罢,仍令烧者,同文恩两人,分送酒食。挨过一夜,到五更时,合宫发臭,太后急命焚香,却总解不来那种恶臭。须臾,宫人中有触秽倒地,吐沫不醒者。太后、正妃俱呕了满床,连太子、侧妃都触起恶心,几乎要呕。太后已是发晕,素臣闻知,忙把水安息送进,烧将起来,秽气尽去,俱各清醒。太后道:“水安息我有一罐,藏在那里,快取出来,不要单烧掉文先生的。”正妃也有一罐,遂都取将来,分给内外焚烧,把素臣的仍复送还。无奈香一烧完,秽臭即起。太子道:“若要不住的烧,如何有这许多香?各人挖些,搽在鼻孔里去,看是如何?”当下太子、侧妃如法一试,果不觉臭。因装了四小袋,与太后等闻嗅,余下的,都分与内宫人,搽封鼻孔。真个秽臭之气,就不能入鼻。
不料一到黄昏,忽然满屋都出粪蛆,缘台上壁,并钻入人身上来,用手去抹,便是一手的臭粪。脚下爬起还可,梁间纷纷而下,满头满脸乱落将来,都向眼眶耳窍中,如飞钻进。宫人等俱爱清洁的,怎生当得,人人发呕。有跑出房外,想掬院中化的冰水,揩洗头面,空中便是一勺粪水,浇得头面口眼之内,都是臭秽,情急哭喊。素臣忙把水安息送进焚烧,香烟到处,蛆虫即化为水。烧了一会,满屋烟气,蛆虫便全数消灭。素臣暗忖:效是灵效,但焚烧不可为继!因想起被单之事,忙去拿来漫着房门,替出安息。怕自己房内也生粪蛆,赶回要烧,却并没一个。问玉奴道:“昨日我一出房,即有火球滚入:今日因何并没蛆虫?玉奴道:“是赛奴说的,火球怕文爷被单,爷身上捆的绸帛,敢也除得蛆虫?因把做毽剩下的,拼凑起来,用线缝好,搭挂门帘之上,真个没蛆虫进房。
素臣似信不信的,忙脱下一件外衣,令玉奴并水安息,拿去文恩房里烧挂。文恩房里,只除文恩、覃吉两人没被蛆虫钻咬,其余俱满身爬着,抹去一把,添上两把,正在呕秽嚷乱。玉奴把香烧起,将衣搭挂当户,不一会,已俱消除。因将香罐藏入神中,走将回来,刚到半路,已被粪蛆攒满,两手洒抹,两足奔跑,嘴里叫喊救命。忽又劈头臭粪,浇灌下来。觉着领头里直挂下去,由胸腹脐乳直流入两股上去,慌得蹲在地下,极声喊叫。素臣听见,忙赶将去,怒目一喝,却原是干干净净的头面衣衫,毫无秽臭。玉奴惊怪起立,袖内取出香罐,交还素臣。一面跟着,一面伸手进去摸着脐乳各处,并没蛆粪踪影,好生诧异。刚走转自己房檐之下,忽然天上落下一个人来。素臣拔出宝刀,一刀砍去。那人把手中宝剑急架,探下铜面道:“文爷无礼,奴乃熊飞娘也。”素臣大喜,忙请进房。却见熊飞娘额上,朱书“文白”二字,忙问其故。飞娘道:“奴与丈夫,于十五日到京!正直三弟以神起义,丈夫便去料理攻城之事。奴知文爷入宫,便乘夜进来报信。那知一连两夜,都找不出清宁宫影儿,一片黑气漫漫,全没路径。外面多传说,法王、真人布着天罗地网,捉住文爷,现在受那地狱的苦楚。奴虽不怕着他的道儿,却不敢孟浪。今日想了一日,恐再迟了,有误文爷大事!想起文爷那年除灭五通之事,叫丈夫把胸前朱书‘邪不胜正’四字,又想不是文爷亲笔,恐胜不得邪;故把心口、背心、额上,俱写着文爷名字,拼命从黑雾中撞来。谁知有了朱书,黑雾便浅,路径便有,到宫墙外,飞上墙头,一路找来,见这院子全没黑气,怕是文爷所居,故便跳下。不料一跳下来,即遇文爷也!”素臣道:“熊姊说恐误我大事,是见我困在此处,特来负我出去吗?”飞娘道:“非也,宫中全赖文爷救护,怎反要负文爷出去?奴此来是为文爷家中危急,惟恐迟了误事,故此拼命而来!”素臣大惊,汗出满面,急问:“如何危急?”玉奴等亦皆失色悚听。飞娘道:“奴进京来,在良乡地方,撞着急报之人,料是朝中飞报,即便拿住,搜出书信,现在怀中,请文爷一看便知。”飞娘在怀取出,素臣慌忙接过,却是两封,心头突突地跳着。开封,看上写着:
谋径禀:文白于本月十三日已入都矣,自丰城至思恩,复自思恩至京,路逾万里,按站亦须行三四月,而彼两月内,已荡平而回!且猛如毒蟒,诡如岑浚,狡悍蟠结如大狗,各负险阻,而皆被屠灭于数日之内,此岂犹人力可敌?乃知谋前所献质君劫母之计,为上策也!景府当此时势,尚耽声色,诸臣晨参,久末得见,必为文白所败;惟视法王、真人法力何如耳?江西之师,于何日潜发,未得确音,悬念之至!彼得京中急信,或未及预料家事,便可取之若寄;然亦当陆续接应,全力制之。论者以李、郭、苗、刘为鉴,此不识敌人肺腑;难与审变!东宫、文白,性皆愚孝,分羹之言,绝裾之事,断不忍出!李、郭、苗、刘,皆无谋之辈,其败固宜!今幕府猛将如云,谋臣如雨,君母在握,操纵自由,纷纭之论,庸足信哉!西山根本之地,宿卫单弱,窃为寒心,便宜调河南少林寺僧防守,并请国师护持。倘文蹶而景安,则仍如前议也。谨禀大将军麾下
十月十五日已刻单谋具
素臣约略看完,急问:“熊姊所说家中危急,可专为此字?或另有所闻?”飞娘道:“别无所闻。因贼人发师,家中无备,必至震惊,故特来报知。”素臣心略安定,再细看那封,词意大同小异,惟后面落款写着“厂爷九千岁,即陛下”字样,及嘱速去结连安南、日本耳。素臣看完,又喜,又忧,又怒,又急:忧的是单谋大有机谋;怒的是九千岁即陛下字样;喜的是西山根本之句;急的是江西之师。因向飞娘说道:“我向在广西,已猜有此着,令张顺等分兵回丰城去。但那时尚在悬揣,所分这兵,仅可持守。今既得此书全力之信,必须添兵方好。请问岛中有几位到此?”飞娘道:“文爷远虑,已经料及,这便不妨事了。圣驾现在山东岛中,况大元帅传檄各岛护驾,故不能多着人来。护龙岛现请卫婶子暂摄,愚夫妇才得同来。铁叔不能自来,故遣舍妹来此。”素臣道:“既如此,要屈贤姊妹两人赴江西救援,熊姊可骑我黄马去,两日夜即可赶到。令妹随后而往。丰城民情,必能坚守,再有韦杰等回去号召,可以无虞。但单谋既以劫母为上策,而欲制以人臣,贤姊至彼,与吉于公商酌,相机而行。大概以坚守为主,必贼人实有间可乘,方可出奇制胜,然必立于不败之地,断不可稍存侥幸之见,致误大事。总俟京中大局一定,即瓦解也。外面义兵,气局何如?曾否交战?有无胜败?此处兵将大半受伤,又被邪术所困,合宫之人,如陷坑阱,我只一人,不能分身出去,拔草寻蛇,得其要领,设法铲除,可嘱咐以神,俟金砚一至,即令访探妖僧道等于何处结坛作法,报我知道。我作一柬帖带与,令其照帖行事。但金砚不比熊姊天生正气,恐不能破此罗网而入。今仿恩姊之说,脱里衫一件,于前后心亲笔朱书我名,令其穿着,或得到此,即万幸矣!”飞娘道:“有文爷里衫亲笔朱字,定得到此。外面义兵,半属无纪之师,有几个谋勇之士,都忧兵少、没攻城器具的亏,幸喜他也空守不战,故尚未见胜负。
素臣写起柬帖,脱下里衣,写好朱字,交付飞娘。飞娘便要辞去,素臣道:“恩姊即入宫中,无不见太后、东宫之礼!”因领至太后房外,令宫人奏知。太后等闻有外应,喜不可言,忙传进见,并请素臣入房。飞娘朝见过,素臣细述前事,并呈上单谋书信。东宫道:“国家多故,累及太夫人都受惊恐,寡人不安极矣!飞娘此来,可助先生一臂,今为太夫人而去,寡人自难强留!但不识定于何时?额上朱书,又属何故?”飞娘方知额上朱书未定于保时?额上朱书,又属何故?”飞娘方知额上朱书未去,好生惶恐,因奏知其故,道:“见过太后殿下,此刻即行,不敢迟误!”太子暗暗点头道:“素知贤夫妇忠勇,为国尽力,今贤夫既起义兵,夫人又赴文先生之急,当加优赏,以酬劳德!但匆卒中,无以藉手,奈何?”真妃忙解下身上软甲赐之,道:“物轻意重,愿夫人勿哂也!”飞娘拜受,穿起软甲,即便拜辞。太后嘱候水夫人;太子亦作揖恳托请安,真妃亦敛衽万福,托候水夫人金安,并问候璇姑安好。素臣跪地泣拜道:“老母之命,交托贤姊矣!”飞娘道:“文爷休要把奴折坏,奴此去自当尽心竭力,伏侍太夫人也!”拜毕,同起,太子、真妃俱送出房。飞娘戴上铜面,望空一跃,寂然不见。太子惊叹道:“古称精精、空空、岂过是哉!先生既有预备,再有此等异人前往,万无他虑,望先生宽怀,勿为忧念!”素臣泣谢而出。
太子回房,述知飞娘之去疾如飞鸟,与太后、真妃正在叹异,只见宫人中忽然哭喊,说是地下尖刀戳起,脚底生疼。太子道:“胡说!现有被单漫在当户,邪术怎能进房?那知一个哭起,即连一连二的哭喊。太子定睛看时,果见地板之下,尖刀东起西出,宫人们避过这把,踏着那把,跌倒去,便向身上戳来。初时尚短,过后渐长;初时尚少,过后渐多;满地洒血,满房嚎哭。太子、真妃忙上床盘坐,各拥抱着太后、正妃,刚抱上膝,既有尖刀从床下戳出,亏抱得快,没有戳着。房内宫人,跑躲哭喊,其声震天。素臣尚未至房,慌忙转身问故。太子道:“先生快进房一救!”素臣掀开被单,跨入房内,刀尖齐灭。宫人已小半受伤。站立不住,坐地哭泣。太子道:“先生,妖术如此利害,被单当户漫着,又在地底戳起,为之奈何?”素臣道:“且把被单铺在地下,令宫人们都向被单上站,看是如何?房中有七八十宫人,两条被单虽甚长阔,却还挤立不下。太子命有力者,把受伤之人,驮在背上。素臣转身回房,房里亦起哭声,急赶进去,刀尖随灭,已有戳穿鞋底,脚破流血者。素臣急把拼补的绸帛,铺放在下,复取太子及自己榻上棉被、棉褥、毡毯之类,俱令铺地。每榻上被,虽只有两三条,褥子、褥单、毡毯,却有七八条,所余甚多。想着太后房中背负之人,终非长策,文恩屋内终亦不免;一面先卷两床被褥,向太后房里来。那知走到半路,只听太后房中一片哭声,已是惊疑,又听得自己房中哭声亦起。暗忖:此法不效,两房宫人如何兼顾?再远远听见外边哭声,情知亦为此故。又气又急,弄得三尸直爆,六神无主!正是:
尊卑虽有君臣异,谊力还从性学分。
●第一百零八回 丈白大名驱恶鬼 七妃小戏惹冤魂
素臣复听自己房里哭声渐息,便先奔太后房来。太后听见足声,忙传旨请进。素臣进房,满屋跑避的宫人,方才蹲倒在地。素臣见两条被单,一条空着,一条仍挤立着数十宫人。太子道:“说也惶恐,连日两条被单,摺立一处,寡人明先生之光,竟认是亦可御邪;到今日一分开来,优劣立见矣!先生送来被褥,若是寡人榻上的,即不中用;若是先生的,宫人快铺在地,宫人取看喜道:‘这两条被褥,都是文爷榻上的!’慌忙铺放,争先抢立。刚把满房宫人紧紧挤站,不须抱负。”素臣回房问起,也是这个缘故,是素臣睡过的褥单毡毯,便没尖刀戳起;是太子的,便要戳将起来。因令众妇女挤紧站立,腾出四五条被褥毡毯,捆作牛腰大包,如飞而至文恩房内,令内侍们铺放挤站。看着各内侍,比宫人更加狼狈,个个鞋穿脚破,更有满身流血之人,甚是可怜。因向文恩道:“今日太后房中及你这里,是个个不能动抬的了,覃监年高,饮食之事,须要你一人递送。我回房收拾饭食,你可尽意安歇,约俟饭好时进来。”文恩应诺。素臣回房,替出妇女,收拾早膳。
是日自卯至申,俱没动静。只苦了挤立之人,脚酸腿软,渐至麻木,便不敢走动一步。偶然舒放被褥之外,即有刀尖戳起,收缩不迭。又苦是二便紧急,不能解手,苦苦哀告。太子与真妃两腿亦俱麻木,因令文恩再求素臣。素臣令房内妇女仍向被褥站挤,自进太后房中,替下宫女。太子因留素臣在房叙话,游衍其时。一面令宫人捶捏两腿,一面赞叹素臣德器,胜己百倍,即此被单一事,灼然可见。素臣道:“殿下言重,臣何敢当!以臣揣之,皆由疑信不同之故也。人心如日,疑如云雾,邪如阴翳之气;心如一毫无疑,即如赤日当空,无纤微云雾遮蔽,一切阴翳之气,当之即灭。臣尝于岛中见海市,城郭隐见,宫阙参差,人马纷驰,兵戈杂沓,一切怪异之状,亦如日来邪术,种种变幻,不可方物。一经日轮推起,精光照射,立时消灭,若一有疑,便如云中之日,不能消除阴气矣。心本属火,人心中之正气,便如烈火一般,赫然难犯,百物投之即烬;若为疑所障,便如布隔瓮藏,百物交侮其前,不能毁灭矣!先臣父及臣母俱不信邪,臣在母腹,受母胎教,所得之气,即已无邪。出胎以后,幼闻义方,长读经传,崇正辟邪之志,愈坚愈定,时以灭除老、佛为念。旋知灼见,确然无疑,此心如赤日当空,心之正气,如烈火燎原,此邪术之所由不能干犯也。若殿下则自幼尚喜看佛书,屡经覃太监谏阻,可见入邪已深,后见其说荒唐,始归于正。然前年蒙殿下召见,尚以老氏为不谬于圣道,而佛教数千年不灭,古今白天子至于庶人,仆仆亟拜之故,尚垂问及臣,可见殿下之心,不能无疑若臣矣。疑有浅深,如云之有厚薄,火之有藏隔;殿下之疑虽浅,不似云之蔽日,纤布之隔火,然已不能消阴翳之气,毁百物之形。太后等信邪者深,固乃如日掩层云,火藏深瓮,此驱邪之效不如臣者,乃在疑信不同之故,岂由于德之厚薄哉?”太子爽然道:“先生特不自居盛德耳;然所言疑信之故,则已如黑白之判然!寡人此后,惟谨识先生今日之言,使疑去信生,以求坚定其崇正辟邪之志而已。”太后道:“东宫所云‘佛教数千年不灭,自天子至于庶人,仆仆亟拜之故’,先生前年是怎样解说,老身愿闻其略。”素臣因把奏对太子之言,复述一遍。后把老、佛之认心为性,灭绝仁义,无父无君,惑世诬民,害道伤化,讠皮淫邪遁,背谬支离之处,细细剖说,说到明白透快,剀切确凿之时,不特太子极口赞扬,真妃心悦诚服,太后惊喜领会,即正妃及合房宫人,俱津津娓娓,听之不厌。太后慨然道:“老身女流,身处宫闱,不闻正论。先姑、太后等,又多崇信二氏,以致溺其邪说,至老不悟。虽常经覃吉劝谏,因其言略而不详,兼以宦寺忽之;遂认定佛理精微,非其见识所及。今承先生委曲开示,此心一旦豁然。圣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老身得闻道于先生,先生不特为东宫之师,亦老身之师也!事平之后,即当焚灭经典,拆毁佛堂,放遣剃度女僧,不复为愚人邀福之计矣!”素臣俯伏于地,赞颂勉励道:“太后真女中尧、舜,撤艹剖如反掌,纳谏若转圜者也!但吾儒之道,不如佛教邪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如医人治病,以药物拔去病根,必以饮食培其元气,必俟元气充足始无反复。圣经贤传,乃培元气之饮食也;望太后日取诵读,纟由体味,邪说自不能入矣!”太后急令东宫扶起素臣,说道:“老身当拜谢先生,怎反劳先生过礼?先生真良医也!既以痛切之论,拔去老身病根;复欲以圣经贤传,培补老身元气;老身虽不敏,请事斯语矣!太平之日,东宫师事先生,老身师事太夫人,常闻正论,不起邪思,老身之愿足矣!”东宫见众宫人俱已和活,外面内侍,想在酸麻最急之时,因复求素臣出现。素臣因同文恩出去,果然个个站得腿酸脚软,如开桎梏,欢声若雷。素臣便去候问覃吉,欲与攀话,以便内侍们驰放筋骸,流通气血。覃吉道:“前年文爷进宫,吉因老病,不能叩见。在东宫前奏对之语,怀恩曾向吉备细说知,文爷乃古今第一儒者,程、朱之外,不足道也!东宫贤达,文爷须扶助他为尧、舜,三代以后贤君,无一可学者。以文爷之本领,不止为一代兴治术,当为万世开太平,须把老、佛之教除去,方不负天生文爷之意;一时之良相、良将,非吉之所望于文爷也!”素臣感激太息良久,道:“老太监之言,文白谨铭于心!”因把太后感悟之事述知。覃吉大喜道:“覃吉进谏者久矣,未蒙太后采纳;文爷一席之谈,即便感悔,虽圣人之神化,不过如此,铲除二氏不难矣!韩文公所说:‘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此三事易为。所难者在明先王之道以教之。先王之道,有一毫不明,则二氏之根,有一毫未拔,根不拔尽,终必复发,愿文爷垂察焉!”素臣道:“此即白与太后所言培元气者是也,敢不承教!”
素臣回房,一路想着覃吉之言,津津有味。慨然道:“学士大夫中,知此意者鲜,发此论者寡矣;乃于宦寺中得之,人顾可以类拘乎?当以师友之间处此人耳!”一头想着,一脚跨进房来,只听轰雷一声;震得地板怪响。定睛看时,妇女们滚跌满地,阿唷之声不绝,问其缘故。赛奴道:“爷进去了,众人立得腿酸,大家商量,变换活动,先是一人肩上背负一个,空出地方,轮流坐卧;后是顽皮的人,做起三人骑马,七人骑牛的把戏;方才正做了几十个人的一条大牛,忽见老爷进房,心慌势散,便直倒下来,滚跌满地。”素臣大笑,仍去伏桌而睡。
到得五更,太后房中无数鬼怪出见,有男首女身的,有男身女首的,有一身两首的,有两身一首的,有眼里伸出手来的,有脐里钻出头来的,有提着头颅、颈中溅血的,有破开胸腹、肚内喷红血的,有肌肉腐烂、蛆虫钻搅的,有疮毒臭败、脓血淋漓的;有挺起阳物如骡■驴的,有捩阴户如牛д马牝的。狰狞者,口如血盆,牙若锯齿;丑恶者,面如蓝靛,发若朱砂;尸闪者,闭眼落眉,死临侵地;煞急者,披麻拖舌,怨气冲天。说不尽万般怪状,千种奇形。或从房顶蹿下,或从窗户跳进,或从地底钻出,吓得众宫人魂不附体。发喊奔跑。那些鬼怪,各逞凶威,有的用手来拿,有的用脚来踹,有的用口来吞,有的用绳来捆,有的撕衣扯裤,有的揪鬓ㄎ毛,有的扳着头便啃,有的提起脚便撕,众宫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太子见太后端坐,神色不乱,无一鬼怪上前侵犯,知是昨晚悔悟之故。便替出真妃,令其救护。真妃拔出双刀,望着鬼怪没命乱斫,砍头头落,砍足足卸,拦腰斫去,便成两段,当头劈下,便是两片身尸平倒,鲜血乱喷。宫中人有武艺胆量大些的,见真妃得势,便也抡刀仗剑,拼僻砍斫,头足纷纷滚落,腰身两两分开。太子大喜,吩咐宫人并力,如得杀退妖邪,个个重赏;那知就这一声令旨,落下的头,个个跳起,卸下的足,只只飞起,向宫人头脸一齐咬打,咬着的耳破鼻伤,打着的骨疼肉痛。那没头没足的身尸,仍是捉拿跳跃,矫捷异常。连腰斫断的,便作两段矮鬼,当头劈破的,便分作两爿瘦鬼。愈杀愈多,愈多愈狠,如群蚁打粮,乱蜂攒蕊,遮拦不及,窜避无从。更有千百小龙,张牙舞爪,长者尺余,短者数寸,都钻入裤管入内,去抓那臀上之肉,腿上之皮,最怕是掉转尾靶,捎入臀牝中去,辣痛无比。除了真妃,其余宫人,俱蹲在地上,极声喊叫,手中刀剑,纷纷落地。真妃忽然想起,现在素臣被褥,没有鬼怪上去,忙扯起来,向鬼怪甩去。甩着即灭,甩灭即生,甩过这边,那边如故,甩灭那边,这边又起,用尽气力,解救下来。正在危急这时,素臣闻声赶至,真妃也等不及太子宣召,忙喊:“先生快来一救!”素臣急走入房,一屋鬼怪无踪,宫人们裤管内的小龙,想是逃向东洋大海去了!太子道:“须得先生常在房里方好!但外面那种哭声,如何得分身上救?”真妃道:“如今只有求文先生朱书一法了!宫人身上,若得先生朱书名字,定可解邪。”太子大喜道:“怎寡人竟忘记了!宫人们,快寻笔砚,研起朱来!”众宫人踊跃欢喜,拿过笔砚,将朱研蘸好,素臣提笔,将宫人额上朱书已名。太子道:“鬼怪小龙之恶,惨毒异常;若但额上一书,恐不足镇之!飞娘原说心背俱书先生名字,还求于宫人心口一书;心正则邪不敢邪,望先生勿辞!”素臣道:“男女之嫌,宫闱之地,臣不敢奉命!”太子道:“急难之时,又当行权,且先生何人,何嫌可避?即正妃心额,尚欲求书!孟子云:‘嫂溺不援是豺狼也!’况宫人乎?”宫人已各解开胸前衣服,素臣只得挨头写去。宫人写完,太子并求正妃,素臣伏地,死不敢承。太后道:“先生守礼,亲书或有嫌,请先生蘸饱朱砂,递与东宫代书,则不妨。”素臣遵旨蘸笔,奏道:“前年臣在山东,除灭五通,曾于各妇女胸前书‘邪不胜正’四字;请殿下即书此四字,若欲书臣名,则断断不敢!太后点头称善。太子接笔于正妃心额两处,各书“邪不胜正”四字。素臣伏地,俟正妃整衣后,方敢抬头而起。太子拱揖致谢道:“非敢久辱先生出跪,因恐不效,欲如先生亲书耳!宫人可捧此笔砚随先生出外,速为一救,那哭喊之声,已到了十分危急处了!”宫人面面厮觑,不敢出房。真妃道:“有了文爷朱书,又随着前去,还有甚邪鬼敢来犯你?”宫人方才放心随去。
听着文恩房里,一片哭喊滚跳之声,素臣忙赶进去,见恶鬼无数,有望屋顶跃去的,有望墙壁窗桶中钻出的,有望地板下缩去的,千百条小龙,望墙角乱窜,立时尽灭,内侍们方得住滚,文恩方得住跳,个个喘息不休。素臣照样书写,写毕回到自己房中,却见众妇女齐齐站立被褥之上,并无伤损,抱的王子、王女,都把衣襟裹头,问起缘故。阿锦道:“亏是玉奴主意,说爷的被褥既是诸邪悉避,我们只要守定了他,断然没事;因此鬼怪出现,都你搿着我,我搿着你,并做一块,不离被褥,那鬼怪只装得凶势,不敢近前。大家见有效验,便都立定主意,任着鬼怪百般恐吓,总不理他,有害怕的,便闭着眼睛,由他跳舞。后来鬼怪愈多愈恶,又有无数小龙,张牙舞爪,满地蹿跳,却总蹿不上被褥,渐渐的懒散下来,听着爷的脚步口声,便都向屋顶墙壁乱蹿而去了。”素臣想众妇女挤立一单,终非常策,亦不是守着这些女人过日子的事;因亦在各人心额书名,令其出去走动,看是如何?
众妇女出房,走不多路,即见过道内许多恶鬼蜂拥而至,地下无数小龙,蹿跳前来,吓得捧笔砚的两个宫人发声喊,转身就跑。被玉奴一把拦住道:“有了爷的朱书,还怕甚么?”那宫人道:“你们守着文爷,没吃过苦,不知道那小龙的利害!钻入裤管,抓得皮肉粉碎,还在其次;只把那尾巴向大小便一捎,那种的辣痛,连尿屎要捎出来哩!”玉奴道:“你即受他这等亏,有了朱书就该报冤!说罢,舞起双刀,直奔上去,鬼怪小龙,果然乱窜而逃。众人胆壮,各持随身兵器,随后喊杀,没兵器的也呐喊助势,把鬼怪小龙,赶逐得五零星散,没命奔跑。太后房里宫人,闻声抖战,直到众妇女进房说知缘故,方才住抖。太后、太子因命在房宫人,各出走动,遇着鬼怪,即便喊赶。刀剑斫着的,便现出真形,都是些竹木纸片扎成,画着诸般颜色的。一经破败,气力愈壮,自此人不怕鬼,鬼反怕人,变做一个羊吞狼虎,鸟攫鹰之局了。
太子见宫中平定,料想须弥山亦是假摄,不能压伏素臣之朱书。因命正妃、侧妃各回原房,合宫内侍、宫人亦俱归原处,王子、王女俱抱入内。霄光仍留高挂,辟暑先行送还。因被褥已经踹踏,另换两付铺盖,仍至素臣房中,对榻寝宿。太子是晚与素臣商议道:“仰赖先生德力,已不虑妖术侵害。奈粮已告匮,幸十五日这日,合宫未食,连日惊吓,无心饮啖,尚勉强得明日一日;再过几日,便要一齐饿倒,将如之何?”素臣道:“飞娘出去,臣已嘱咐熊奇,一俟金砚至京,即令其探知妖僧等作法之所,入宫报知。金砚于今日必到,今晚如打探得实,明日即可入宫,臣便有剿灭妖僧之计,区区饮食,不足虑也!”太子大喜。
谁知不俟明日,是夜四更,金砚即到。太子唤至榻前,殷勤慰谢。金砚朝拜过,禀知素臣前:“小的今日午刻到京,得了老爷之令,便到得法王、真人所住的寺观,及煤山、西苑、琼岛各处打探,并没踪迹。一更以后,潜入景王行宫,才探出法王、真人,分居正心殿东西两边房殿中,有石一块,朱书‘西山’二字,及许多符,法王、真人不住出来咒诵,两房内经疏符篆,纸人竹兽,奇异之物,不计其数。真人说:‘连日所行,俱是大法,怎不能伤他?’法王说:‘这移山一法,任是大罗天仙也解不来!二十一这日,包管清宁一宫,俱压为平地!’小的见他说得利害,要把猪狗血去破他;那知他却纯用秽血涂浸那石,便不敢造次!”素臣笑道:“他日行邪术,竟疑我亦有邪术,故想把秽血来制我耳!我写一柬帖,你可速出宫去,交付以神依计而行。”金砚领帖,越墙而出。次日一更以后,金砚进宫说:“以神等已撤各门猛将精兵,去攻朝阳门。天生、以神往景王行宫,候老爷到彼行事。”素臣问知,是楚王、成之、无外、飞熊、以神五员将,领三千名楚卒、岛兵。抚掌曰:“大事济矣!”因密令文恩、玉奴、阿锦:“选兵一百,在宫中高处了望,见旧太孙宫前,有连珠信爆一起,即从东安门、上南门、朝阳门斩关而出,放进外兵,同至太孙宫前,与我里外攻击。军令是个火字,切记,切记!”“真妃、赛奴领余兵俟文恩等出宫后,即拥卫太后、太子、正妃进坤宁宫就食,并保护皇后,以防贼兵来劫。军令也是火字;如我兵到宫,问明军令放入,切记,切记!”自带金砚,摘取明珠,飞出宫墙,跳下宫城,竟奔太孙宫景王行府而来。沿宫墙俱有堆拨,两人悄悄穿度,到得墙边,借着金砚肩头,一跃而上,金砚随后飞进。同至正心殿檐脊边,见红须客伏在脊背,忙拔一把宝刀付与,同落下来。法王、真人正在殿中一同作法,素臣、红须大吼跃入。法王忙掣锡杖,真人忙举宝剑,两颗头颅,已经落地。几十个侍者,手中俱拿着鼓钹符并没器械,被这两只猛虎一搅,跑不及的,杀掉大半。金砚见两人得手,把带来的信爆放起,点着火鼠,各处放火,登时烟焰迷空,素臣等杀到内宫,宫门宿卫兵将,各放箭弩。红须客把宝刀递素臣,拔出自己佩刀,与素臣两把宝刀,舞出两团白雪,格落箭弩,如风扫叶。卫士正在发抖,忽地宫门大开,火光中容儿提着人头,从内杀出。素臣等大叫:“逆藩已诛,大兵已至,九门已破,你等还不投降!”众卫士发声喊,都跑掉了。
且道:这几日容儿在王府中做些什么事来?那日景王与七妃饮酒,说出天罗地网,容儿好生惊俱!后转念:我老爷岂是怕妖的人?法空、性空、西天、玄武都会兴妖作怪,遇着老爷,无不破灭,愁他则甚!我自养起精神,干我的正经!因便丢下肚肠,向宫人床上,放心睡觉。天明起来还不见景王出房,只听七妃极声告饶,暗忖,这厮好本事,怎闹到这时,还不歇手,直到外面诸将晨参,一替一替的摧请,方才罢战。容儿候景王出房,即入问视。七妃瘫化在床,满眼珠泪,纷纷而落。令容儿脱衣入被,道:“总是小郎害我,要夺做皇后,弄得四手如瘫,要死不活!”容儿道:“娘娘怎样吃苦,可说与小郎听?”七妃道:“我乘他正在快活时节,便向他说皇后之事;他说:‘正妃是结发,怕人议论!’我便撒娇撒痴的求告,说那母以子贵,及宣德、正统爷故事。他说:‘你若要做皇后,今夜要随我摆布,不许拗我一点。’我便要他发誓,他说:‘你肯凭我摆布,若不立你为后,便如唐朝皇帝一般,子孙世代做乌龟!’他便吃着丸药,用着安太师送的一尺多长的药消息子,及诸般淫器,讨过一册春宫,照式做事,弄得下身由酸而痛,由痛而麻,由麻而木。阿唷,阿唷,那知道皇后是这样难做的?”容儿道:“娘娘不要说了,说得小郎心疼!王爷怎下得这般毒手?”七妃道:“你是知道的,我原是正气的人,不比别位娘娘,不管麻、胡、黑、胖,只拣鸡巴长大的便收。我却只用得你一人,是爱你相貌,心里喜欢,那比得那些浪货!谁料受他这等作践。你把手伸过来,枕一枕我的头。待我把脸贴着你胸前睡一觉,养养神,醒来与你商量。”容儿依言抱在胸前,睡了一会。醒来道:“小郎,你手臂敢是麻了,缩了进去罢。我受了王爷的亏,怎样打算也摆布他一场,出我这口气儿。”容儿道:“娘娘每日甜甜的睡觉,吃些人参补药,养起精神,等王爷进来,就合他说:‘爷若不吃丸药,不用消息,不戴淫器,能赢得奴,便算得爷真实本事。奴便心悦诚服。’王爷是好胜的人,包管上钩。娘娘便私吃一丸紫金丹,弄输了王爷,这便可以出气了。”七妃点头。到得十七一晚,探得有景王入宫之信,七妃私取安吉所进之药,捺在小指甲中;吩咐宫人,今日要与王爷比本事,大家不许用药。你们若有献勤的,替王爷私用丸药,便和你不得开交。宫人都道:“这个奴婢们怎敢,奴婢们见娘娘吃亏,也巴得比输王爷哩!”不一会,景王进房,果然中计。连泄两次,伏在身上,气喘不休。七妃正自欢喜,说道:“爷如今伏奴不伏,还敢再战吗?”自说,却不见景王回答,觉得诧异。忙候那口中之气,却是冷的。慌忙抱放转来,竟是走阳而死了。七妃吓得冷汗直淋,放声大哭。正是:
一户水师终复楚,两爿皮甲竟亡吴。
●第一百零九回 怨鬼捉奸逆藩伏法 青宫验痣假子归真
宫人中有知事的,说道:“娘娘,不是哭的事,哭动了各位娘娘就了不得了!快些接气,怕还接得转来?”七妃便住了哭,趴在景王身上,嘴哺着嘴,接了一会,不见转来。七妃着慌又哭。宫人止住道:“眼睛已经下来些了;再换一人,连接三次,再取炭醋来打,收一收气,敢便转来?娘娘快穿衣服,哭动了外边,怕就有人来吵闹,光着身子,便更吃亏。”说罢,便把被单揩拭去床上流的淫精。七妃即便穿衣,换一宫人上床接气,一面讨取醋炭。却已惊动合宫及各妃嫔,陆续俱至,喊叫一会,不见转气,便人人作势,个个发威。正妃开口道:“旺跳一个王爷,被他活活弄死!采那妖精过来,问他怎样治死王爷的?好抽他的筋,剥他的皮,偿王爷的命!”众妃得不的一声,便蜂拥上前,采头的采头,揪耳的揪耳,ㄎ发的ㄎ发,撕衣的撕衣。众宫人横身护救,跪地求告。正妃喝道:“王爷若接不转来,你们都是死数,还敢插话吗?”众妃七手八脚,七妃一人如何摆拨得开?内中出尖,最是三五两妃,揪住头发,把两鬓乱ㄎ,登时ㄎ掉了许多。又去扯裙扯裤、要ㄎ掉七妃的阴毛。说总是这张骚д,害了爷的性命。七妃蹲在地下,两手攥紧裙裤。正在危急,只听景王一口气回将转来,各妃向醋烟中定睛看时,见景王眼已睁开,方才缩手。七妃道:“王爷不是转了气吗?你们房里怕没曾这样来,只悄没声,不惊动人罢了!怎便这们凌辱起奴来?”两足乱跳,哭泣不止。正妃便收了兵,说道:“气是转,人已被你弄坏,只要王爷好了,万事全休;若有三长两短,你须嘴硬不得!我是他结发夫妻,有个不着急的吗?”各妃道:“我们与你无仇,原只为着王爷;王爷好了,姊妹们情意原在。”正妃一面传请太医,一面上床看问,景王睁着两眼,总不说话。须臾,太医诊脉,说是脱阳之症,神气虚惫,须大补下去再看。正妃见语鹘突,病势利害,便不肯十分放松,吩咐:“把七妃关在空房,省得火上添油,真个弄出事来!”日中服药下去,不见动静。派着二、三两妃,一同守夜。
到得初更时分,景王忽然嚎叫说,都梁、都昌两王把拶指拶他;看两手时,十指果然发胀。一会又喊:“阿唷!拶到下身鸡巴上去了,要疼死人了!”揭被一看,只见阳物挺硬,龟头迸破,脓血淋漓。一会又喊:“扎着鸡巴,点火来烧。”须臾,龟头发泡,龟头发烂,唤疼唤痛,总不绝声。一会又喊:“何氏、茅氏来了!ㄎ头发了!挖舌头了!”只见自己把头发乱ㄎ,舌头乱挖,头发纷纷ㄎ落,满口喷出鲜红的血来。又一会喊说:“太妃娘娘来了!马太妃也来了!打了夹子,夹子上脑箍了!不好了也,把土囊来压了!”登时手足臂脑,俱发出青红紫黑各色伤痕。喊叫一会,便闭着嘴,ぴぴ发响,肚皮胀胖,吸吸的动个不住,吓得两妃浑身发抖。请到正妃、四、五、六妃及有名位的嫔御,都叫了来,挤了满房的人,兀自阴风凛凛,毛发俱竖。正妃要请法王、真人进来禳解,一来怕破了作法的大事;二来怕传说出去名头不好;三来怕惊动城守的人,离心解散,暂且搁着。只见景王大喊一声:“压杀我也!”便喊醒转来。停不一会,重复叫唤。如此一夜闹到天明,把各妃嫔吓得魂出,搅得心空。容儿躲在宫人房里,听得声势利害,想景王若死,也是好事!但老爷着我进来,只叫我骗信七妃,潜在宫中,等外面信爆一起,杀出接应;没叫我把这件事来弄死他。如今外面并没消息,怎敢回去?景王一死,必把七妃及宫人拷打,倘牵出我来,还是受他刑法?还是逃走回去?违了军令,便要斩首,如何是好?想到那里,浑身抖战。
七妃待下人极宽,因是宠妃,手头便益,赏赉极厚,本宫宫人,个个感激。七妃因与容儿私偷,把宫人更加买伏;宫中人又爱容儿美貌,都与调笑亲势,打成一局。故此,两人干事,不避宫人,毫无忌惮。此时七妃虽被正妃关闭空房,并没封锁,宫人们便时时进去,问候送信。七妃见景王冤鬼已到,恐不得生,令宫人把容儿叫来。容儿进房,跪地发抖。七妃道:“你休吓坏了!一身做事一身当,你可乘空逃走,我再不牵出你来!只是你我恩情,就从此割断了!我实对你说:王爷是冷精,不能生育的,这王子是你所生;你只看他眉眼,可是与你一般?你龟头上有一红痣,王子龟头也有红痣。王爷好了,做了皇帝,不必提起;倘若不好,被太子正了位去,这一家就都是死数!可怜见是你的嫡血,怎样设法救得出去,也存奴一脉!奴若埋在那里,你念我向日恩情,到奴坟上烧化一陌纸钱,奴在阴司里,就感激不尽!快快逃生去罢!”容儿不说自己不敢回去,却假说道:“小尼感娘娘深思,这事又是从小尼起的,只苦的不能出头;能可以代得娘娘,便情愿代死,还肯舍着娘娘先逃出去吗?娘娘倘若有一长两短,小尼岂肯独活?是要同生同死,不做那忘情负义之人的!”七妃纷纷泪落,拖起容儿,抱住说道:“我的有情有义的哥哥,虽故是你的好心,你却枉死则甚!奴方才说的,要你照管王子,存奴一脉,切莫走那尽头路儿!”容儿道:“各人头上一方天,知道将来照管得王子,照管不得王子?总要与娘娘同生同死的!”七妃搿住容儿头颈,呜呜咽咽的哭着道:“好好不心疼,总是奴害了你了,当初不合与你相交!你为着奴,拼命进来,谁想救奴不得,反送了你的性命!可怜你此番进来,没得奴一点好处,叫奴怎不心疼?”容儿听得可怜,也抱住七妃,哭泣不止。只见宫人跑来报信说:“正妃着人来了!”容儿忙躲出房。
原来是听三妃之言,三妃道:“看王爷势头,多凶少吉,我们不该揽这件湿布衫,一夜吓到天亮,反便宜这妖精自在睡觉!倘有三长两短,须不是他火上添油了,不如交给他一人看守伏侍,他快活透头,也该吃些苦辣!王爷好了,也只扯得个直;若是不好,便抽筋剥皮,替他出气,却脱了我们血海般的干系!”各妃嫔并没真心为主之人,又俱吓怕,便都说三妃的话是。正妃便把七妃叫来,受托一番,一哄的都散去了。七妃又气又急,含泪上床,抱着景王,呆想一会。景王忽又见神见鬼,喊叫求告。七妃忙跪下地,滴泪哀求道:“二爷、五爷及各位娘娘,奴从没敢欺心,背地里眼泪不知流掉多少。老娘娘奴没赶上,四时八节祭祀上坟,奴也没敢怠慢。可怜见,放松一条,待爷斋醮作飨,多做好事,超荐着早升天界!”说罢,磕头如捣,把头上油皮都擦破了一层。只见景王自言自语道:“看未容妇面上,咱们且去。”又道:“咱们交给那胡子罢。”自此,景王便不说邪话,光叫疼痛。七妃便替他各处抚摩,用参末八宝散敷掺伤处。叫宫人煎下参汤,一口一口的哺送。到得夜里,竟有转头,身子也得翻动,疼痛也便轻可,也进些粥饮,也不再见鬼神,却只是糊糊涂涂的,不能说话。各妃俱不进房,只着人来探问病势。七妃负气,要等景王全愈了,折各妃的嘴,只回说:“尚未转头。”来人见景王糊涂,便照着话去回说。各妃便不来兜管,自去背地里,偷干那不明不白的事儿。
到二十这日黄昏时候,景王忽要穿衣登厕,七妃又怕又喜,替他穿好衣裤,搀扶解手,解毕上床,竟没甚事。七妃喜极,忙哺送参汤,怕他吃力,便听他和衣睡卧,不去解脱。伏在头边一会,见一落目,便去就容儿安息片响。容儿见七妃疲乏,抱在怀里,脸贴脸的偎了一会,两人都沉沉睡去。宫人日夜辛苦,也都伏在景王床边打盹。忽地觉有响动,睁开眼来,见七妃已经熟睡,宫女一个也没见,隔房灯火异常光亮。隐隐听见呐喊之声,知是外面兵起;但信炮未响,不知胜负,准待照计行事。因七妃紧压肩膀,深怕他醒,不敢动弹,只得侧转脸来,向外细听,却听见隔房呼呼鼻息,料是景王睡着。心送定计,面上顿觉潮热,听了一会,不免烦躁想来。外面声响渐近,忽然炮声如雷,东响西应,门外人声嘈杂,料是时候将至。左手轻轻腾出,推七妃朝里睡好,身子早经结束停当,僧衣已自脱掉,摸着枕边佩刀,一手把尼帽除去,丢在里床,跨下床来。踏到外房,看床上七横八竖的宫女,都是睡熟,景王也无响动。掣起佩刀,照准颈项狠命一切,伸过那手,揪住头发提将起来,竟是一个囫囵的东西。疾忙从窗扇中跳出,开了寝门。只见有七八个内侍,慌慌张张的,刚要敲门报信。容儿起刀乱杀,那班人从内杀出。不及抵挡,又无寸铁。早已杀倒了五六个,剩下的往外飞跑。容儿走近宫门,火光四起,外边喊杀连天,门内卫士没个踪影,连前面跑的两内侍,霎时亦俱不见,望着门上一扭,锁已落地。登时宫门大开,素臣等人,大喊杀入。容儿上前提头缴令。天生一见,认是景王,赶来接去,容儿却不跟入,望外便走。
霎时诸军都到,素臣知景王已死,宫中不须搜杀,留下成之、无外等军,将旧太孙宫守住,不许一人出入,待明候旨处置。自同楚王带飞熊、以神、天生诸人,整军而进坤宁宫门首,贼兵如麻,幸内有准备,尚未攻破。大兵一到,纷纷逃跑,跑不脱的,都被杀死。
素臣请太子出宫,拥至文华殿中升座,各兵将俱罗拜殿下。太子设两座于宝座之东,坚请楚王及素臣坐下。传将领上殿,命熊奇、赛吕、龙生、文恩、文容、金砚列左班,玉奴、阿绵列右班,命坤宁宫膳房备宴款犒。素臣道:“景王虽诛,各门城守诸贼尚未伏法,臣请率同诸将,前去擒拿,迟则漏网者多,并添逆竖羽翼。款犒之事,伏乞暂缓!”太子道:“先生劳极,寡人尚有要话相商。各门诸贼,闻逆裔授首,妖僧道伏诛,天兵一至,即鸟兽散矣,款犒或暂缓,先生勿复劳!”因命取酒,亲赐飞熊、以神、天生三爵,令统本部及楚王麾下兵二千名,去各城剿抚,把领占竹、元化两颗首级交付,并着去割取景王首级,挑示号令。三臣领旨欲行。太子忽然想起,叫把首级献上,向素臣道:“文恩入宫,虽发于忠义之性,然断其嗣续,寡人心实不忍。因访问内侍说,阉割以后,若不按时修割,仍须长发;但甚微细,而不能生育。必食活人脑髓,方得如旧。现在靳直这厮,即已长成人道,由多食脑髓之故。寡人因力禁其修割,欲俟生擒逆竖,令文恩盐其脑而食之。一可当百,便可长还他人道。今此领、缪二贼,亦无异逆竖。其所食活人之脑,亦属最多。故欲令文恩之。”文恩忙跪下奏道:“此二贼虽恶,究是人类,奴婢非禽兽,实不敢食其脑髓。”素臣道:“二贼之恶,神人共愤,无论其他,只行那移山邪术,要把合宫之人化为灰烬这一件事上,就该食其肉而寝处其皮矣。若殿下令我食之,亦不敢辞。况为汝嗣续之计乎!速宜谢恩。彼非人类,只如食虎啖狼。发忠义之气,而褫奸逆之魄,何不可耶?”文恩听说,忽然义气勃发,慷慨谢恩。
太子令取大碗,斟满热酒,文恩拔出佩刀,在两头囟门上戳将进去,脑髓便汩汩而出,滴入碗内,立时饮尽,重复叩首谢恩。太子大喜道:“将来生擒靳直,当令汝就其脑,盐而食之;将首级仍付与熊奇,带去号令。”
自己出座,亲奉素臣、楚王。又赐文恩、未容、金砚、玉奴、阿绵各三爵。然后将景王家属带上,太子问:“那一个是宁氏?”内侍把三妃带上。太子拍案大怒道:“逆藩罪恶滔天,你这贼人,舌剑唇枪,无风鼓浪,逢恶导淫,助纣为虐,马太妃之死土囊,还有你一臂之力!内侍们,先取下那条长舌来!”当下一人挽定青丝,两人捧着粉脸,挤紧香腮,一人踹住酥胸,一人用两指向白馥馥的咽喉,用力一掐,一人把解腕尖刀,向那樱桃小口中轻轻一掠,早把半截又香又嫩的舌头割下。舌根鲜血便直喷而出,洒滴腮颊;衣衫之上,如红雨赤霞,斑斑点点。内侍将舌献上。太子令斩讫报来。复问:“那一个是邢氏?”内侍又把五妃带上。太子怒喝道:“你这贱人,于夫主病危之时,还忍心与府僚通奸,致死亲夫,也是决不侍时的!内侍们,也绑出斩来!”须臾,两颗血淋淋的首级,献将上来。众妃魂飞魄散,个个发抖。太子又问:“那一个是云氏?”内待又把七妃带上。七妃原本吓坏,忽见容儿改换官服,站立左班,方知是太子差来内应,痴心尚想侥幸,及见三妃、五妃,凡带上去的,无不斩头沥血,王妃因奸致死亲夫,又与自己所犯相同。刚斩五妃,即问着他,带到座前,蹲跪下去,轰的一声,那魂便向那脑门内直飞上三十三天,那魄便向窟臀中直落下七十二地,惟有伸颈受刑。容儿想起向日恩情,及那夜抱住哭泣的情意,不觉两泪交流,冷汗直下。太子看了一眼,即叫容儿,两人知是奸情发作,愈加吓坏。容儿俯伏在地,不敢仰视。七妃又羞又怕,神走汗淋。太子道:“寡人不负前言,把这云氏赏你为妾。云云自此以后,当改邪皈正,尽那妾妇之道,不可再生别念了!”七妃是引颈待戮之人,太子与素臣所言,容儿并未知道,虽恃有前功,或可准折,却断不敢代云氏求宽,谁想毫不加罪,反得赐婚,真是做梦也做不到,痴想也想不及的事!这一种感戴欢喜光景,真属激切无比!连连叩首谢恩,几乎把头磕破,两人退下。
太子令将各妃嫔肘锁,发入高墙,待皇上回銮,请旨正法。把王子带将上去,太子一看是个五六岁的孩子,眉目秀美异常,忽然动起可怜之念,向素臣道:“本朝会典:反逆家属,罪止为奴;然太祖、太宗以来,俱照古法,仍行族灭。景藩枭恶,更不比胡、蓝诸逆,其嫡属自应一概诛灭。但此子甚幼,貌复聪俊;寡人忽然动怜,可否给与其母,随容儿抚养!将来奏闻皇上,即发先生府中为奴?还是执法屠灭,斩草除根的好?”素臣道:“帝王之世,罪不及孥;三代后族灭之法,皆季世酷政,不足论也!本朝定律,反逆子孙,如年不及岁者,皆与妻妾母女,给功臣为奴;宽恤之典,虽超越季代,然尚未及帝王之仁政也!殿下尚处青宫,未便改律更制,遽复圣帝明王之仁政;亦何可复行族灭之法,以伤如天好生之德乎?宁氏、邢氏本罪当诛,其余各属禁锢候旨,臣故不敢渎陈。今殿下因动觳觫之怜,而反以屠灭为执法,下问及臣,臣不敢不以正对!祖宗虽有重法,由当时诸臣未克救正;殿下则仍当守会典之常经,为奴乃执法,非弃法!但此子虽系叛属,究出天潢;给臣为奴,不敢承命,应请改给别藩府中。”太子拱手谢罪道:“先生正教极是,寡人因逆藩滔天之极恶,意忘帝王不孥之仁政,非先生格心之训,则不忍之心渐将沦灭矣!至寡人之欲给先生府中者,正以其母之故,亦属不忍之心,而不自知其昧于一本之义;是宜先生之以仁教寡人者,复以孝教寡人也!寡人承训,当交彼嫡母,暂锢高墙,俟皇上回銮改给藩府。”七妃云氏初闻太子之言,满心欢喜;及见素臣推却,欲交与正妃,将改给藩府,不特母子永不见面,且恐正妃挟仇毒害;生死关头,一时情急,顾不得羞耻,便跪伏在地,连连磕头,奏道:“此子实非景王嫡血,不敢混乱宗支,求殿下开恩,仍给与罪妾抚养!”太子诧问:“怎说不是逆藩嫡血?有何确据,快说上来?”云氏只得把景王精冷,不能生育之事说出。太子喝问各妃嫔,所言皆同。因问:“是何人奸生?云氏招出容儿。容儿免冠叩首说:“文容死罪!”太子笑道:“若果是你所生,便可开恩;但有何凭据?”容儿只得将入府私通怀孕各年月日期,并云氏并无别有奸夫,及面貌相似,龟头有痣之处一一供出。太子把王子及容儿细看,见两人眉目、口鼻,宛然无二。复令内侍领向僻处,验看明白,来回奏道:“两人龟头,果真各有赤痣一点。”太子道:“即经验明,则云氏此子为未容奸生无疑,律应断归奸夫收领;即发与未容夫妇收领可也。”容儿、云氏各叩首谢恩。内侍将景王各妃嫔带去禁锢。放散兵卒,犒以酒肉,各去歇息。
太子延楚王、素臣至殿后用膳。素臣叩谢楚王养病之德,楚王亦叩谢素臣平苗诛逆之功,各叙别后诸事,不觉已至天明。成之、无外、飞熊、天生、以神等纷纷回来缴令。须臾,各门起义诸臣,及满朝文武,俱来朝见。太子仍坐文华殿,传下令旨,各官俱照从前原职,归衙门办事,其景王监国,所升、所降、所特擢者概准,革职者复职,发戍者召还,监禁者释放;均以原官视事。连世亦以原官,赛吕以京营参将,熊奇以京营游击,各到官理事。匡中、谢迁,归翰林待诏。龙生以宣慰司同知衔,管护龙岛事。况如日以宣慰司使衔督护海诸岛。俱俟皇上回銮,另行叙功升赏。各弁兵俱发景藩财帛,大加赏犒。起复刘大夏仍为兵部主事,戴珊仍为刑部主事,赵旦仍为兵部郎中,洪文仍为太常博士,白祥仍为户部主事,尹雄仍为辽东卫都指挥使。发文向山东、辽东,饬知的饬知,召取的召取。文武各衙门,有缺官者,查明补奏。驰驿召还怀恩,仍为东宫内监。景王身尸藁葬候旨,协从余党概行赦免。一切伪札付首宫缴销。阖府官属内侍,三日后审明等次,分别定拟。官民人等,有不从逆,而被杀戮抄没者,应恤赠者恤赠,应给还财产者照数给还。朝事已毕,即延素臣入宫,跪地痛哭,吓得素臣俯伏流汗,战栗不已。道:“殿下请起,殿下有命,臣固赴汤蹈火所不辞也。”慌忙扶掖起来,滴泪问故。太子道:“逆阉劫驾东巡,皇上安危在其掌握。堕其计则危社稷,破其计则危圣父。两有一危,寡人罪通於于矣。前者身在陷阱,无能及此。今幸仗先生威德,出诸陷阱置之衽席,迎銮一事刻不容缓。先生有老母之虞,当积劳之后,海岳之功,涓埃未报,而即欲屈赴山东。心实万万不安。然欲求两全之术,非有鬼神不测之机、旋乾转坤之力者,断断不能胜任。除却先生,不特无望於今人,亦恐难求於古者。伏惟先生委曲鉴宥,为寡人一行,岂独寡人感激无地,上至太祖列宗,两宫母后,皆戴先生之德,永永无极矣。”素臣含泪道:“逆阉以皇上为质,必不震惊圣躬,是皇上虽危而安。京城内阉党什四,藩党什一,蟠结伏匿,所在多是。西山乃其巢穴,奸僧为之护持。一旦有变,蜂然而起,如火燎原。是殿下虽安而实危。臣之愚意,欲先发捣巢之师,后议迎銮之举。劳固非臣所惜。即老母堪虞,复有飞娘等前往,亦不暇南顾之忧也。”太子恸哭道:“先生之谋诚善,寡人之心则不安。逆阉近日一切诏旨皆出其口,并不关白皇上。逆迹已彰,岂复有所顾忌?愿先生拨谋勇之士以捍社稷。先生亲往迎銮,宁使寡人有意外之变,不使皇上有意外之虞也。”素臣慨然道:“此殿下纯孝之思,臣敢不承命?诸臣如刘健、谢迁、刘大夏、洪文、申田,皆有谋略,可托以腹心,金品、匡中、文恩、未容、玉奴、阿锦、赛奴及广中之林士豪、奚奇、叶世雄等十二将,俱有勇力,可任以干城,俾其分守各门,巡防内外。林士豪更兼有谋;其女难儿亦谋勇俱全。宜宣入宫中,与玉奴等均列宿卫,刻刻如临大敌,庶可无虞意外。臣便专带着龙生、熊奇、赛吕、金砚四人前往迎銮可也。”太子收泪而问:“先生此去须用兵马若干,粮饷若干,於何日起身,该如何号召?”素臣道:“逆阉所忌,惟臣一人。若使知臣往迎,则在京贼党必生觊觎,在外贼党必加备御。并以鬼物视臣,虑皇上为臣所劫,或致起居不能自由,为害甚大。今欲假奏报捷音,致送寒衣,请定还朝日期为名,将臣装入龙衣箱内;密令先生等至前途开放,乘夜易容。先赴登州探听皇上动静,侦察逆阉机密,以定迎銮主意。除龙生等四人外,即护行兵将俱不使知。只说臣因劳致病,留养宫中。方於京外两有所益。至於兵马到彼,自有勇力之士,如白祥、刘如召、施存义、铁面、亚鲁等皆可委任。今只带兵五百,即旧便当起身。”太子大喜道:“知几其神先生之谓也。”当将白祥改受兵部主事,先给行军札付,至於刘如召等皆给七品冠带,俟有功受职。即命内阁修表,复差翰林官一员赉奏,令龙生等四人领岛兵五百护送龙衣,内监四名通问皇上随巡妃嫔。到午后诸事俱备。太子复取空头札二十道,兵部火票十张,交与素臣便宜填用。跪递三杯行酒饯送。素臣入箱,箱上四面开孔,内设掩钱香闭,以通气息。是日行至芦沟桥驻扎。二更时分,龙生等悄悄开放。素臣带着金砚偷出营盘,连夜趱行。在路闻圣驾现驻莱州,便向莱州进发。于二十六日日中赶至莱州。只见城外无数百姓聚着哭泣,素臣上前根问。百姓道:“我们这里有一好官,被靳太监把他全家都杀。我们都是受恩的人,在此哭泣。”素臣急问:“好官是谁?”百姓一头哭一头说道:“是莱阳县人,姓白名玉麟。”素臣大叫一声,泪如雨下。正是
大众伤心皆为米,英雄挥泪只怜交。
●第一百十回 真报仇指头啮血 假作恶鼻孔铺红
素臣急问行刑日期,百姓说是昨日午时三刻,素臣拊心大恸。曰:“此天丧余也。”金砚道:“我们事大,哭已无及,且进城去再处。”百姓道:“若得进城。我们也进去哭祭白老爷了!四城关门,守得铁桶在那里,容你进去吗?”素臣问:“不过决囚,怎要关城防守?昨日已经决过,今日怎还不开城?”百姓道:“白老爷被靳太监拿下,又捉他全家,都要处斩。众百姓个个不服,只碍着皇帝现坐在府,十万羽林军驻扎城内,把众人禁住,不敢动手。靳太监也怕百姓要反,故此闭城防守。今日还不开城,想是城里有人吵闹,或是怕人进去夺尸,哭祭搅扰的缘故。”素臣收泪。合金砚议道:“民情如此,此时尚不开城,或者白兄尚未受刑。这是时刻缓不得的。我们须如此如此,赚进城去,相机而行。”因问众百姓:“可有朱墨笔砚,借用一用。进城,如白爷未死,即可保全;如已受刑,亦可收尸敛埋。”百姓见素臣痛哭,知是白家一路上人,忙用手指道:“那村里就是学堂,我们领你去。”
因簇拥进村,到村馆中。素臣取出火票一张,倒填年月,开明人数、应付等字,用朱笔圈点,竟向西城奔来。守城军兵,远远看见,便各弯弓搭箭。金砚连忙摇手,素臣高喊:“是京里下来飞报军情的。”军兵便收了箭,到了城边,用钩索下来,讨看凭据。素臣把火票夹入索内,扯吊上去,开门放进。城上军官道:“只文白一人入京,这几日飞报就日夜不绝。昨日紧报到了,连囚都没决成,可不奇怪。这火票已挂号打戳,你到臧公公处缴销。今日方已换了班,不要到汪公公那里去瞎撞。”素臣心上一块石头方才落地,更不回言。拔步便走。走到一座牌坊边,见对面一人急急走来,甚是面善。想起是成全、伏波光景,闪在牌坊脚下,俟其走近,叫一声成全。那人呆了一呆,定睛细认,低问:“莫非是文爷又变了脸色吗?小的是伏波,不是成全。”
素臣悄声答道:“正是,你主母在这里吗?”伏波大喜道:“文爷,就在这家三门里站一站,小的去给一个信,立刻同来。”说罢,慌慌的去了。素臣主仆跨入那家门内,想起这是又全妾焦氏母家。只见里面走出一人,却正是焦氏之父焦良。素臣心敬焦氏,见焦良面有泪痕,不觉随口问出:“令爱安否?”焦良把素臣仔细认看,说道:“爷莫非是皇甫按院老爷的亲戚吗?怎面色是这样晦滞?”素臣随口道:“病后变坏的。”焦良大喜道:“蒙老爷厚恩,刻刻感念。请里边去坐,好讲话些。”素臣道:“我等一个人来了进去。你为何事流泪?”焦良低声说道:“白老爷全家性命只在早晚。小人们受他恩的,那一个不着急!今得文老爷来,是他救星到了。”
话未说完,只见伏波领着一个与素臣一般晦气色脸儿的女人进门,素臣认是飞霞,焦良便请进内。飞霞目视素臣,素臣道:“大约不妨,我们且进去。”焦良领到着里两间屋内。道:“此处僻静,尽好说话。”把外面街门关上,进来磕头。素臣一把扯起,焦良问素臣道:“这位奶奶及两位爷面前,有话不妨说吗?”素臣道:“都是我一家人,有话竟说。我并不姓文,你莫非错听了吗?焦良道:“按院亲戚老爷,帮着按院除奸锄恶,设立义仓,救济百姓,就是弹王的文忠臣老爷;按院进京不多时,就知道的。青、登、莱三府吃粥领米的百姓,那一个不替三位老爷念佛!白老爷怜念小女儿,每日多给两分口粮,也都为着老爷加恩,怎说不是文老爷呢?白老爷自必听文老爷的话,文老爷一出头,众百姓愈加踊跃。只消打开牢门,把白老爷合家放出来就是了。”
素臣道:“待我问了这位奶奶的话,再作计较。”飞霞道:“皇上二十日驾到。白爷同着登、莱两府乡绅接驾。二十一日有旨,单召白爷进见,将白爷软禁。靳太监逼着把他两妾碧云、翠云及二十余名有武艺的家丁,十余名有武艺的丫鬟、仆妇,都写书去叫来,后发兵去拿捉满门,二十四日解到。昨日传旨处决,轰动了合城百姓,每人一裹香,求代白爷性命。把行宫及府前各处街道,都挤断了,打搠不开。又凑着京里有甚紧报到来,就传旨出来,停了刑;却没说改期那一日处斩。我们的人现有许多在州两处监里。牢头禁卒,一来感白爷的恩;二来得我们及百姓的钱足了,巴不得里应外合,放出白爷全家。无奈白爷执拗说:‘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碧云、翠云又说:‘得白爷吩咐,他们才敢出监。’刘伯伯及奴两处劝说,总劝不转。把这事就拧住了。昨日夜里,叫成全从城河里进行宫去打听,至今没有回来。伏波方才遇见刘伯伯,说铁二伯已领各岛精兵三千过洋来,约会奴去劫牢,说不管白爷肯不肯,且劫到海岛里去再处。奴听说文爷在此,故急急赶来,听文爷作主。”
素臣道:“白兄既不肯出监,劫之何益!这事必须商通了做,岂可用强?”因把京中之事略述一遍,道:“白兄已奉东宫令旨,原官起用,出京时,又改授兵部,赞画军务,现有敕书可凭。只消尹嫂及虎臣分进男女两监,通知此信,说我现奉令旨来剿除逆阉,岂可反听逆阉假旨而违东宫之令旨?他见了敕书火票,自没疑心,既没疑心,断断无不听我言之理。白兄既从,则碧云、翠云及婢仆中有武艺者,无不尽力,便添了一半兵将。尹嫂们暗集兵目,随我到府中宣旨。焦良可传播与众百姓知道,到那里必左袒同呼。我们依着令旨,明目张胆而行,气势百倍。禁军知有东宫令旨,便不敢十分助力。贼人之势,便减去一半。此事之成,便如反掌。但万万不可说我在此,一则使彼多方准备;二则恐其赴信入都,谋危东宫故也。”
飞霞等俱点头称善。素臣因令焦良于次日平明至府前,把景王伏诛,太子正位,钦召白祥之事,张扬传播,鼓动众心。令金砚带了敕书,随虎臣进男监,飞霞带了火票进女监,各把京中之事,备细说知,令禁卒等死心塌地,同为内应。令伏波仍回原处,俟成全一到,即引来见我。我便在此过夜,候你们回音。”飞霞等得令而去。焦良忙备晚膳,自在桌边侍立,搬茶送饭,百倍小心。至夜,又备几碟蔬菜,送酒进来。素臣道:“刚扰酒饭,何劳复费,使我不安。”焦良道:“小人蒙老爷施恩,不特全我女儿之节,救我女儿之命,连小人都衣食宽余,这后面几间房子,还是赢余下来置买的。一杯水酒,怎报得老爷的恩,只聊表小人之意罢了。”
素臣饮毕,收拾进去,取出一张小床,铺好铺盖,送上面水,候素臣洗毕,叫了安置,方扣门进去。素臣因候飞霞等回音,熄了灯烛,在暗中坐等。因连日赶路劳乏,坐了一会,困倦起来,伏桌假寐。二更时分,忽然心里一惊,惊醒转来,手势一起,叫声阿唷,觉着有物戳至喉边,忙用口一咬,却是一把小刀,刚刚咬住。随手一格,只听大叫一声,跌倒在地。素臣大喊:“有贼。”去摸地下那人,已不能挣扎。却捞着头发,定睛细看,是个女人模样。焦良持烛赶来喊道:“这是女儿,怎跌死在此?”素臣大骇。忙令焦良拍救,拍了一会,方才醒转。
焦良问之,不答,惟哭而已。秦臣看手上时,手腕已被刀划破,流出血来;自把行刺之事说知。递刀与看,刀上现出四个齿痕。焦良大惊道:“老爷是你我恩人,怎忽起这样歹心,不怕天雷打死的吗?”因跪下去,连连磕头道:“伤了老爷贵手,不妨事吗?”素臣道:“不妨。但不知他刺我之故耳!”焦氏哭道:“你杀我夫主,抄没我全家,是我仇人。我特来刺死你,与夫主报仇!”素臣方知其故,太息不已道:“小娘子贞烈之性,世所罕有,可感可敬。但可惜暗于识悖于理,守匹妇沟渎之小节,而未闻君子之大道也!又全以朝廷大臣,阴附大逆,谋危宗社。此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者也!况我彼时,在皇甫兄署中佐理幕务,皇甫兄代天巡狩,若释贼不讨,便为朝廷纵奸养恶,贻祸社稷,即属不忠溺职。我若不助他诛贼,罪亦相等。见无礼于君者,如鹰之逐鸟雀,是我之助按院以诛尔夫,乃职分之所当为,所以彰天讨也。若以我为仇,是仇君,且仇天也。即使我系路人,亦无可仇之理。况我被陷在宅,敬小娘子之守正,怜小娘子之受刑,被救而出,犹假托仙人之言,以免小娘子之凌辱。又全正法后,即发归尔父,以免小娘子之为奴。至小娘子不肯改适,自刎道旁,复用药敷伤,拨医调治,免追身价,捐银养膳,以全小娘子之命与节,不得视为路人矣,何忍以白刃事刂我之颈乎?又全之待小娘子酷忍极矣,而小娘子毫无怨悔,守节不变,更欲为之报仇,此贞烈之不可及也。而忘君臣之大义,徇判逆之凶徒,平时无脱簪之谏,苦口之诤,既伏天诛,犹以为冤,欲甘心于为国锄奸之谊士,此愚昧之不足取也。古来忠臣义士,以公义而废私恩者,史不胜书。妻妾之于夫主,不过子女之于父母。子女不可徇父母之恶以仇君,妻妾独可徇夫主之恶以仇君乎?君不可仇,则代天诛逆之人亦不可仇,明矣。使小娘子身为男子,心在朝廷,处职分之当为,遇穷凶之乱贼,将纵之乎?抑诛之乎?如欲诛之,必不至仇及下官,而欲事刂刃于区区之颈矣。古人云:‘得一知己,可以不恨。’下官之怜小娘子者切。敬小娘子者真,亦小娘子一知己也。方才若非睡中心忽一惊,已为小娘子所杀。杀下官何足惜,独惜伤天下有心人之心,而长天下无情人之智。君臣之义不明,乱逆之谋不戢,为可忧耳。小娘子其熟思之。”焦氏总不做声,忽地立起身来,就抢桌上那刀。
素臣愈骇,抢在手中。焦良一把抱住,喝道:“文老爷这一番说话,顽石也该点头,怎你还迷而不悟?”焦氏大哭道:“女儿取刀实欲自刎,无颜复生人世矣。”素臣道:“若如此说,又矫枉过正矣。死有重於泰山,有轻于鸿毛。若又全在日,小娘子痛哭谏诤,谏之不听,自刎以明志,冀其万一之感悔,则忠于夫者,即忠于君,此重于泰山之死也。今又全已没,徒怼下官之直言,弃父母而不顾,死轻于鸿毛。窃为小娘子不取也。”
焦氏哭道:“奴本愚妇,见理不明,只认出嫁从夫,便以死为君父。君恶如纣,被囚者尚有天王明圣之思;则夫虽不淑,为妾者不可有怨怼违逆之念矣。特以妇人之义,从一而终,桑濮之风,国人所耻。所不改者,一身之节。此外捶楚困辱,甘之如饴,自以为能尽妾妇之道。老爷既杀奴之夫主,奴便认定老爷是仇人,所以给奴养膳,一毫不敢沾染,几年来都是靠着针指度日。若接凑不来,便甘心忍饿。奴手无缚鸡之力,方才出来行刺,原自侥幸万一:幸则报夫主之仇,不幸则毕一己之命,谓必如此,始有面目见亡夫於地下。今闻老爷正论,方知夫主之罪当受极刑。老爷之谋,乃为国靖乱。细思往事,痛悔前非,不特恩将仇报,致伤老爷,罪不可逭。而纵夫为恶,得罪朝廷,坐视弯弓之射,曾无涕泣之言,忘君忘夫,尤属万死莫赎。此实自怨自艾,而有轻生之念也。老爷既说死轻于鸿毛,不当弃父母而不顾,奴又何敢不留此残生,以事父母?但奴受老爷格外垂青,不知感激,反来行刺,致伤老爷之手,心实痛之。啮此一指,以偿奴罪。”
说到那里,便以口啮指。素臣慌张喊阻,已啮下一指,满手流血,晕倒在地。恰值飞霞从空而下,惊问其故,素臣说知。飞霞忙在身边取出刀疮药来,撕下一幅衣襟,代其敷扎。唤醒转来,哭泣怨悔,不能自己。素臣道:“小娘子所秉者,天地激烈之正气,终欠和平,还须以学变化之。身体发肤受:于父母,不敢毁伤,方得为孝。指自残,皆不孝也。颇闻小娘子博通经史,以后当取《四书》、《小学》、《孝经》等书,体贴玩索,则自无激烈之过矣。”
焦氏拜伏于地,愿受教诲。素臣令焦良扶掖进内,好生安息。因问飞霞进监之事,飞霞道:“翠云、碧云知文爷到此,说白爷自必听从;但有外应,即从内杀出,不须候白爷吩咐。洪夫人等俱喜出望外,专待救拔。女禁们说:‘已奉密旨,限着要讨气绝,亏着知府吩咐,还缓在那里。’明日黎明,是必前去救放”不一会,伏波领着成全来见。说:“靳直于昨日接到京中紧报,说景王已杀,太子复位。登莱民心俱向文爷,不可驻扎,当移驾入岛。一面差官员进京讲和,要割三江、两广、闽、湖云贵九省地土,与太子分南北朝。把白爷之事交给都督王采、东厂臧宁。靳直已于昨日,逼着皇上,偷出水关,前赴困龙岛去了。”素臣失惊道:“困龙岛后面与护龙岛一般,俱是天生石壁,猿猱不能攀蹑,山根怪石嵯岈,船不能近。前面与屠龙岛一般,雄关夹峙,只一水可通,曲折可进。若攻其后,无路可攻。若攻其前,又无从扈驾,恐危圣躬。如何是好?”呆想了一会,金砚已领虎臣到来,不信寒温,即说道:“白兄看了敕书,才信文爷实已到此,欣然应允。禁卒们说东厂限了今日夜里要讨气绝;知府吩咐暂缓,要候内衙有信,再行下手。看知府的意思,甚有转头。若京里差官迳到府里去,宣读东宫令旨,便可公然放出,不必抢劫。如召不敢许他,候文爷作主。”
金砚道:“他们原说,可行则行,若不可行便照从前原议。”素臣道:“兼而行之,可也。”因问:“城内现有岛兵若干?”虎臣道:“男女兵卒共有五百名。”素臣因令:“暗派兵目一百名,杂在百姓中,接应男监;令飞霞领男女兵一百名,接应女监;派一百名于东市口埋伏护送;派一百五十名于东城门接应;除成全、伏波外,选五十名精细善走跳、识水性者,在城打探军情,从水关递报。知府若奉令旨,便明公正气,开监释放,护送出城。若不奉令旨,便强行开监,夺门而出,总候我出堂定夺。”各人得令而去。
须臾,天已微明,素臣带着金砚竟望府前而来,只见拦街塞道,俱拥满百姓。素臣挤将过去,到了府堂,便把鼓乱击。人丛里挤出衙役,前来喝问。素臣说:“有东宫令旨。”衙役飞报进去,一片声传请,说:“堂上人多嘈杂,请内堂去宣读。”素臣拔步进去,宅门内早有两人鞠躬而迎。素臣看去:一个乌纱金带,是太守服色;一个红衣金衤阑,是道官服色。看到道宫,颇觉面善。走上堂阶,知府便请令旨。素臣取出敕书道:“面奉令旨,速传白祥出监跪接,以便口宣。”那道官道:“请问尊官名姓,现居何职?”素臣听着口声,忽然想起道:“足下曾与干人杰同会一面。还记得沙河驿旅店中临别之言否?”道官定睛一看,慌道:“恐有密旨,请里面去。”把素臣、金砚让至密室中,屏退从人,跪将下去,道:“小道即元克悟也。”向那知府说:“此即征苗大元帅,新诛景王之文大人。”知府亦即跪下,素臣双手扯起道:“不必多礼。”只把靳监举动略述一二。先开放白祥出来,再讲别事。克悟道:“靳监已挈皇上入岛,这知府何仁,虽也承奉靳监,其心实在朝廷。靳监不能信任,故着小道来监察,供应行在。小道因与他联络,为阳儒阴释之计,故得暂时保全白祥性命。今奉令旨,自应即时释放。但不通知靳监,便须明与别调,以后便不能暗为朝廷出力了。”素臣道:“靳监入岛,我正愁无一通信之人,不必与彼别调。本院出去宣布东宫令旨,即可释放白祥出监。你二人可假作阻挠,俟白祥出狱后,即禀知厂卫,说奉有东宫令旨,发到内阁敕书,职等要奏闻皇上,请厂爷钧旨。奈差官凶恶,百姓附和,公然打开狱门释放男女各犯,事出仓卒,救护不及。伏乞发兵擒拿。并将敕书缴送,便不疑你二人了。我此番出京,惟恐靳直知道,多方设备,单谋在内,另起干戈。故易容而来;你们切不可走漏消息。”何仁打躬领命,克悟忽把自己鼻头用掌一拍,铺出血来,涂了满面。素臣会意,便一路嚷骂,纽结出来。署内家丁不知缘故,一齐拥上。被素臣提起一人略略洒打,纷纷碰倒,喊哭跌撞,乱成一片。素臣把克悟扭到宅门外,方才放手。大声咄叱道:“奉着东宫爷令旨,都敢违拗,咱亲到监里提人,看你敢拦阻吗?”金砚亦随后喊嚷,竟望府监中来。堂上拥满百姓,已听焦良传播之言,再知差官击鼓进衙,便都踊跃欢喜,专看玉麟开放出狱。今见差宫发作,大家都不平道:“太守大似东宫爷吗?怎敢不遵令旨?”更有岛兵在内鼓掌说:“咱们都跟这两位爷去打开牢门,放出白爷,有东宫爷做主,怕这没了子的,咬掉咱们鸡巴吗?”一唱百和,其声震天。监门外设有挡木,被素臣一手一根纷纷扯断。监门口搭着行篷,有百十个兵丁看守,上前吆喝。被大众一逼,再有素臣、虎臣、飞霞、等神狮猛虎在内,便如粪蛆乱搅,都向墙头壁角处滚跌而去。登时打开监门。禁卒们俱已开放刑具。岛兵中有力者,便去背负男人,现禁丫鬟、仆妇中有本领者及飞霞带来女兵,便去背负女人。素臣、金砚在前,虎臣、白祥及二十四名勇健家丁护送男犯,飞霞、翠云、碧云护送女犯。四面岛兵拥着,各奔东门。走至大市,正值巡防兵将,见反了狱,想要擒拿。怎当得素臣神勇,挡着便死,带着便伤。复有埋伏下的一百岛兵在背后胁下乱杀出来,便只办着逃走,那个还敢上前夺人。
涌至东门门口,四散埋伏的岛兵已先动手,把守城军杀死,占住城门。城上兵将闻信赶来,被素臣等截住,杀得七零八落,抱头鼠窜。留下金砚,嘱咐几句,然后押在后面,按队而行。何仁依着素臣之言,飞禀厂卫,并说克悟与差官争执,致被毁面撕衣。臧宁大惊,忙与王彩商议,一面飞报靳直,一面发兵擒拿。王彩道:“景王已杀,东宫正位,文白神勇,事未可知。白祥系东宫所拔,这敕命虽无御宝,有东宫宝押,敕书是真,我们还该拿不该拿?”臧宁道:“此时骑虎之势,我们还想投顺东宫吗?言投顺亦必不信。跟着厂爷走,还讨得出富贵!”王彩连声道是,忙点起三万兵马,赶出城来,直追到海边,方才追着。王彩令骁将赵武出马,白祥提刀出战,斗有十余回合,赵武气力不加,回马便走。白祥不舍,追将上去。王彩挥出两员裨将,赵武复勒回马,三并白祥,马步异势。王彩复挥精兵数百,四面围裹,白祥如何支架得住,冲突得出!碧云、翠云领二十四名家丁,十六名女兵,百余名岛兵,奋勇杀人。王彩挥出三五百名神臂弓军士,齐发箭弩,飞蝗般射来。碧云等没盔甲,抵挡不住,俱被射回。素臣令虎臣护卫男人,飞霞护卫女人,手舞宝刀,从箭林中跃进,杀条血路,救出白祥。竟奔中军,来取王彩,为擒贼擒王之计。那知王彩南征北讨,是个惯家,只做不知。让素臣赶得较近,挥起令旗,四面军兵,一齐围转。王彩挥大杆刀,领着数十员健将,力敌素臣。白祥仍被赵武等三将攒住,几百精兵团团围拢。碧云等又被神臂弓射定,不得上前。虎臣、飞霞奉令保护家口,不敢突入重围。素臣连日劳乏,右手着伤,身无片甲,又没匹马,尽力冲突,虽是杀伤无数兵将,却因王彩军令严明,没一个敢于退缩,几番冲突不出,心甚着忙。想那家口中,有立着还怕风吹的女人,抱着还要乳吃的孩子,怎当得大兵踹踏?因奋起神威,大吼一声,直杀出来,两把宝刀,风驰电掣,纷纷头落,片片肉飞,禁军个个魂飞,健将人人胆落。堪堪突破重围,忽被海口一枝兵接应上来,却是妖僧邪道,洋盗盐枭,领着胶州以下沿海岛兵,蜂拥而前,更加围得铁桶。素臣精力已竭,怎当这枝生力雄兵?听得一片哭喊之声,知是家口俱被踹踏。想起:国家颠覆,圣驾孤危,东宫在险,老母被兵,我这一身是何等关系,奈何毕命于此乎?不觉长叹一声,泫然泣下。正是:
鹊啄鹰毛难展翅,蚁攒龙甲怎飞空?
●第一百十一回 三万雄兵不敌锄荆棘 五千长线可推角股勾弦
素臣正在万分危急,忽见西边禁军纷纷散乱,哭喊声响渐渐逼近,暗忖:这哭声不在东而在西,阵势搅动,必有缘故。遂重整神威,舞起双刀,迎着喊声,望西砍去。西边兵势已乱,拦挡不住;素臣喊叫如雷,跳跃如虎,人人辟易,便直冲而出。却见漫天塞地都是民兵。当头的尚有刀枪,后面的便纯是锄头、钉耙、棍子、扁担,哭的哭、喊的喊,海潮一般,直涌上来。素臣见迎头有几条好汉,杀人如砍瓜、切菜,不费力。遂复转身,当先杀人,喊道:“我便是京里下来的差官,白爷危急,好汉们都随我来!”那几条好汉,便是从前起义的头脑,见差官提出玉麟,王彩发兵追捉,倡率满城百姓赶来救护的。见素臣勇捷非常,愈加勇跃,号召民兵奋勇杀人。素臣只身一人尚不可当,何况添了生力勇士、无数民兵。禁军势乱心怯,便顾不得王彩威令,纷纷逃避。素臣复救出玉麟,领着众好汉,向神臂弓军士背后冲出,一阵搅杀,登时散乱。海面上轰天大炮,擂鼓呐喊,铁如包匹马当先,领着三千岛兵,杀上岸来。素臣等合兵一处,重复杀转,把三万雄兵赶得七零八落。王彩被素臣一刀,削掉半股金甲,吓得伏鞍而走。手下健将,紧紧保着,望西逃去。僧道凶徒,见大势已失,亦各逃生。军兵见主将已逃,各顾性命,被三千生力岛兵发狠赶逼,整万乱头百姓呐喊助威,势如山倒;自相践踏,死者无算。
素臣见败兵已远,向众好汉致谢道:“我们俱上船,暂向护龙岛歇息,不敢再劳义师。各位好汉趁此时不及查拿,可保着众百姓回去,各散宁家。”玉麟垂泪,再三慰劳,看着民兵退去,尽后转身。飞霞、虎臣已料理各家口上船,扯起顺风篷,刚到半夜,已经至岛。检点大众,玉麟臂腿俱有伤痕;碧云、翠云、男丁、女丁及各岛兵中,各有受伤之人;幸喜俱非要害,各取伤药调敷。洪夫人及二妾,并一干柔弱老幼男妇,俱亏飞霞、虎臣领着岛兵防护,并未受伤。飞霞备起便席,各自饱餐。玉麟致谢素臣,叙述别后诸事,便商议迎銮之策,大家都听素臣号令。素臣道:“古来名将,亦必参用众谋,何况素臣?请三位各发一议,弟当参而用之。”玉麟道:“欲破岛易,欲全皇上难。愚意欲困住靳直,以大兵直捣钱塘,擒所靳仁全家,然后破岛,则彼此各有所挟,不至危及皇上。然后遣舌辩之士,割地讲和,各归所质;待彼献出皇上,再作灭贼之计,庶可两全!”素臣点头。如道:“依着咱的主意,不要顾这昏君的死活,只顾杀进岛去,剿除这阉贼,奉仁明的太子做了皇帝,文爷做了宰相,把天下治得一统太平就是了。他若不敢杀这昏君,就请回去做个太上皇,吃碗现成茶饭。若杀掉了,便把这没了子的,当了猪羊活祭,然后凌迟碎剐,替东宫爷报冤出气!”素臣变色不应。虎臣道:“孟夫子说的好:‘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我若以皇上为重,彼愈肆无忌惮,百计需索,不胜其诛求;还要弄出变故来。莫若以社稷、苍生为重,仿着景泰时于少保的主意,立太子为帝,但遣官通问,遥尊为太上皇;四面用兵防守,割这一岛与之。则百姓无君而有君,社稷无主而有主,方不随逆阉之计!待彼计穷力竭,真心要献出上皇,求免一身之死,全家之戮,不妨与立盟誓,给与铁券,免其屠灭。不识文爷以为何如?”素臣慨然道:“如包之论,非不直截,然非臣子之言。虎臣之谋,大合权宜,却非东宫之意。惟白兄所谋,似得两全其道;而远水不救近火,亦东宫所不乐闻。东宫此心,如焚如溺,急欲出皇上于水火,刻难缓待。弟出京时,跪哭于地,那一种迫切之念,真可动天地而泣鬼神!如包无论矣;虎臣之议,止可施于兄弟,而不可施于父子,止可施于唐肃宗、宋高宗之父子,而不可施于东宫之父子;即白兄之谋,亦东宫所断不能待!必须在十日半月之内,先保得皇上出险,然后灭贼,方合东宫之意。若先一用兵,则已置皇上于鼎俎,即伤东宫之心,此其所以难也!”虎臣道:“困龙岛之形势,文爷所深知,何得先救皇上出险?不要说十日半月,即经年累月,也是烦难!”玉麟道:“一用兵,便伤东宫之心,而又刻期于十日半月;窃恐良、平复生,孙、吴再风,亦难为此谋也!”如包道:“依咱看来,却是不难,包管着十日半月,便救得皇上出岛。”玉麟、虎臣都骇然道:“怎你忽通了神吗?且请问救皇上出岛之法。”素臣亦欣然问计。如包道:“咱有何计?是文爷自己说来,你们没有听见吗?”玉麟、虎臣愈加诧异道:“这更奇怪了!文爷曾说甚计来?”如包道:“文爷在丰城,只半日便招安了乱民;到上林,只一日半夜便坑杀四个毒蟒;在桂林、柳庆、思恩,只一月便复了三府十六峒及四川的岑浚;到浔州,只五日便破了大藤峡合力山、府江;进京去,只一夜,便诛了景王,杀了法王、真人,平了九门贼党;不是文爷自己说出来,偏你们没听见吗?咱故此料定不到十日半月,便救得皇上出岛。你们敢与咱赌掌吗?管情是我赢你输!”素臣大笑道:“谁料你也会说顽话儿的!”如包发急道:“咱敢说顽话!咱实见得真,文爷若不信,咱可起个毒誓!老天爷……”素臣慌忙止住,笑道:“快不要起誓!如今若不是碍着皇上,单讲破岛,便可应你的口了;只苦着事在两难!”如包还要争执,玉麟、虎臣带笑劝止。连伏侍的丫鬟、仆妇,都忍不住笑将起来。如包气得只顾摩肚,说:“那怕他把皇上藏在铁柜里,文爷定有法弄他出来,连你们都笑着咱么?”素臣道:“大家休笑。天已大明,把席撤去罢。”
丫鬟们撤过席去,洪氏领着四妾,出来拜谢。素臣、黑儿、白儿、奢么他、精夫、大怜及丫鬟,俱出叩见。黑儿一手搀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白儿抱着一个周岁的孩子,素臣定睛细看,说:“这两个都是天生之儿;你看,这大的眉目不像龙兄,小的眉目不像熊姊吗?”玉麟细认道:“大者七分像爷,三分像娘;小者七分像娘,三分像爷:可见是两人公造的。”洪氏等都红了脸。素臣急问乳名,黑儿道:“大哥叫感子,二哥叫念子,说是感念文爷的意思。”玉麟道:“俺的男女,也该叫这般的名字。”素臣道:“弟并没与兄作媒,从何感念?”玉麟道:“文爷虽没作媒,生儿子的方法,却是文爷教导的。”洪氏与四妾登时头红颈赤,讪讪的进内去了。素臣道:“弟几时教导生子之法,累尊嫂们俱发讪而去,要罚吾兄妄言之罪!”玉麟道:“文爷不说寡欲多男,在家与太太每月只同房一次吗?俺依着文爷之法,不特小妾们连连生育,拙荆久不受娠,也生一女,岂不该感念之爷?”素臣问:“别后添有几位令郎,令爱?”玉麟道:“妻妾各生一人,惟翠云得一子一女,共添了三男二女。”因吩咐:“都唤出来,替文爷磕头。”须臾,搀的搀,抱的抱,都环向素臣叩拜。素臣逐个看去,男如玉树,女若明珠,个个秀润可爱。笑道:“各人秀美之致,非似尊嫂,即似尊宠,而或于眉目,或于神气,俱带吾兄奕奕之概;所云公造,信不诬也!”因问如包、虎臣之子,相貌何似。如包道:“三弟所生,是与三婶子公造的。咱生的,是咱独造的,便活像他老子,是一小像全中馗,要像他娘母,一毫也是没有的,咱便不提乳名,就叫做小钟馗。”素臣不信,说:“毕竟有像娘处。”如包道:“真个一毫不像,若不是他肚子里装着,产门里钻将出来,便要疑咱与别个婆娘偷出来的!”素臣等俱大笑,众丫鬟俱胀红了脸,只待要笑,如包道:“也还亏只像老子不像娘,若反了转来,咱就疑心到底,有说咱是乌龟,咱须合他辨不清楚哩!”素臣正呷一口茶,熬不住,便喷出来。玉麟抚掌大笑。虎臣合众丫鬟俱笑。连感子、念子合玉麟的六个男女都格格的笑个不住。如包道:“这又奇了!怎这点小孩,都笑起咱来?”素臣道:“我们皆因话而笑,众孩子则因笑而笑,你莫怪他,他并不笑你也。”如包道:“文爷说的不错。前年况大元帅破了屠龙岛,得他许多奇怪之物,咱们弟兄,分了两只昼夜不瞑的海鹤,几只传言递语的鹦哥,一只拿虎的神鹰,四只神犬,一个磨墨的小猴,还有许多料哥。那料哥不但会说话,还会哭笑。一会子笑起来,笑得畅快,连咱也笑,那不是因笑而笑?一会子哭将起来,哭得凄惨,连咱也哭,那却是因哭而哭。
素臣因如包提着况大元帅,忙问日京近事。虎臣道:“靳直、景王一心篡弑,把洋内斋堂、刘公、竹岛、福山、之罘、桑岛、沙门、山巴山母、三山、芙蓉、鼍矶、皇城、皮岛等岛,都改作叛乱名字。况大元帅收复之后,便反了转来,如护龙、生龙、扶龙等名,俱取护卫、生扶之意。如今屠龙岛已改作安龙岛,钓龙岛已改作攀龙岛了。安龙岛北去,直至辽东有十六岛,陆续归附了元帅,现辖有四十五岛,只二十七岛未平。元帅尝说,虬髯公为扶余国王,李药师东向酬酒遥贺;俺只要全收了二十七岛,便也要文爷东向酬酒贺他。现令各岛造宫室,定制度,立学校,开井田,设义仓,驱逐僧道,拆毁寺观,要在岛中开创出三代以前世界。现在这岛大相国寺,不是已改建学宫,有许多岛民子弟在内读书,每日都有养膳,龙嫂子还冬夏做衣服,时节买果品,给那先生、学生穿吃吗?元帅说:“大丈夫得志,蛮貊可行,何必华夏?大约要仿孔子欲居九夷之意,不回故土的了。”素臣微笑不答。因值飞霞出候,问道:“尹兄近况何如?已奉东宫恩旨,复还原职了。”飞霞道:“复职之事,奴尚未知。他在盘山,仍是从前光景。但没有权禹作恶,兼得况大元帅常时书札往来,指示兵机,纵横古事,学识较前似有长益。他每以套虏为虑,令奴私带女兵,向各边探看形势。依着奴家愚见,必得仍复东胜,方足控扼胡人。文爷若灭了靳贼,东西大定,自必南剿倭奴,北驱元逆;若仍守着延绥,恐无以制套虏之猖獗耳!素臣击节道:“尹嫂真女中丈夫也!但以愚意看来,还不若修复三受降城。受降三面据险,国初弃受降。而卫东胜,已失一面之险;后复弃东胜而就延绥,则止有一面矣!前同皇甫兄巡视九边,曾密定修复仁愿遗业之策;不意尹嫂亦已看破延绥不足控御,可谓英雄所见略同。”飞霞细想一会道:“真个东胜止据两面之险,便有顾此失彼之虑;不若受降三面据险,以一面御敌,操纵在我掌握;且使胡人不能入套,尤为得算。文爷之见,高出奴辈多多矣!”如包道:“咱从前叫化时节,南征北讨,东荡西除,巴不得四面开通。如今厮杀起来,又只好留一面;何如也把这一面也堵住了,四不通风,更得自在!你看,这一面窗子刚被风吹开,就有灰沙刮将进来,可不是连这一面都堵住了的好?”众人不觉失笑。精夫便去关窗,喊道:“这样大风还不下来,只顾在云里钻些什么?”一面说着,一面把腰内红绸汗巾,向空招扬,云中两只海鹤,长唳一声,直落下地。精夫便去抱鹤。素臣忽发狂喜,抚掌捧腹,大笑不止。如包道:“是咱这南征北讨几句说得不好,累文爷肠子都差不多笑断!以后咱要学说大话,不提那一本书了!”玉麟道:“文爷必有别做,你这几句话虽故好笑,何至于此!众人也都猜想不出素臣狂喜之故,却因摆饭上来,便隔断了。
饭后,素臣令取生丝绞索两条,每条各长二千五百丈,围圆一寸,须连日连夜赶造。飞霞忙令岛丁趱办,却也猜想不出作何用处。素臣复唤成全、伏波,密令如此如此。二人得令而去。至晚,大摆筵席,款待素臣、玉麟,并合家眷属,婢仆及三千四百五十名男女兵卒,亦俱赏犒。里边是洪氏及四妾坐客席,飞霞做主人。外边是素臣、玉麟坐客席,如包、虎臣做主人。玉麟欲令男优在外,女优在内,各演乐府侑觞,因无行头,只可素串。素臣道:“君父在险,非为乐之时,可令诸仆婢夺鞘击剑,以示同仇之义。”玉麟称善。里面洪氏却久慕奢么他、精夫幻术,待黑儿、白儿等舞了一回剑,便令精夫等试术。行到障眼一法,把合堂妇女都惊异骇叹,称奇道怪不止。外面初更席散,里面反直至三更方散。
素臣一目睡醒,忽见床前跪着两人,睁眼看时,却是奢么他、精夫,伏地而泣。素臣道:“我知你意,但现非其时,却正要用你两人,功成之后,决不负汝也!”两人不敢再言。素臣问:“那两鹤怎见你把汗巾一招,即时飞落?”精夫道:“那鹤本知人意,再是奴婢两人豢养收放,故一招即至。”素臣又问:“那鹤如此高大,背可骑得人吗?”精夫道:“力量大着哩,人尽骑得。”素臣大喜道:“夜已三鼓,速去安息罢。”两人答应出去。次日清晨,素臣令立五丈的木竿于内殿前,作升木之戏,说道:“立教自身始,当从我升起。”因两手拉竿,左右互换而上,直至竿末,放开一手。良久良久,复换一手。良久良久,然后卸下。看者无不喝彩。次及玉麟,初上竿时,手势尚速;未至一半,手势即慢;再上数尺,便愈迟慢。素臣道:“不必上了,可快下来。”玉麟一手一手的落将下来,离地不及一丈,便自跳下,面红颈胀的,说道:“亏文爷叫住的早,若勉强再弄上去,一失手跌下,便要跌死,怕人,怕人!”次及如包,如包道:“白兄且不能上去,咱的身势愈重,手势愈笨,是要告饶的了!违了文爷的令,爬在地下,打几十倘棍罢。”素臣道:“原是顽耍,能者从之,不能者止,怎说起打来?”次及虎臣,虽也上得竿末,却是吃力,不能放空一手。次及飞霞、翠云、碧云,三人相仿,虽不能及素臣手力结实,却甚伶俐,毫不吃力。然后丫鬟、仆妇,能者挨次而上。比出奢么他、精夫为第一,上下如风,不特左右手提挂,并在竿尖上竖蜻蜓,推纺车,诸般戏耍。把众人都看呆了,喝彩不迭。两人之下,便算黑儿与飞霞等三人,不相下下。其余玉麟家丫鬟有四名,盘山女兵有十二名,都比黑儿为绌,比虎臣为优。素臣复令东西两头立木,横贯一索,为走索之戏。素臣却不能走,只用手拉挂索上,自东至西,复从西转东,来回多次,方才放手。玉麟、如包俱辞不能。虎臣能而不速。妇女内,能升木的,便都能拉索,其等次亦复相仿。惟奢么他、精夫二人,不特手拉,并能足走,颠起落倒,卖出诸般解数,人人喝彩,个个称奇。素臣看去,与翠莲、碧莲相仿。因吩咐大家习练,只空着便顽,不是上竿,便是挂索,以熟为主。只除奢么他、精夫不必再练,令其教习众人,复令于古城内,多立木竿,东西亦架木横索,传齐各岛盘山兵将,及玉麟家健仆,轮流演试。玉麟家仆比出六人,盘山兵目比出四人,本岛比出四十二人,各岛比出五十人,共一百人,亦令每日演习。令玉麟、如包、虎臣轮替监督,不许张扬开去。自今日始,不许别岛一人私进外护,到三十日日中,金砚至岛,送上克悟密禀。上写着:
沐恩神药观提点,元思百拜谨禀文大元帅老大人阁下:思蒙不杀之恩,受立功之训,身虽附逆,心实勤王,一切有益于国之事,无不委曲图成,藉以稍报涓埃!今于本日平明,接到靳直密谕,知圣驾现驻沧海楼,止靳直家婢数十人,给侍左右。其余妃嫔宫人内待,俱移送绝龙岛封闭,止给饮食,不通候问。现着思采选美女四名进御,秀女八名添备扫除之用,娼妇二十二名,分送大法王、西天佛子、国师、真人等做法器、鼎器,定限五日内起送。臧、汪二监及兵部尚书陈芳、都督王彩,俱入困龙岛护驾,止留一员正将、两员裨将、三千禁军,在府城守城。门已开,出入无阻。其余兵将,分派各岛及乍浦、钱塘等处防守,俱限即日起程。缘奉传谕一切,谨飞札禀闻,伏惟慈鉴,附请金安。思临禀曷胜感恋激切之至!
成化十年十月二十九日辰刻具
素臣看完,喜形于色,因与玉麟商议,在丫鬟内选出两名,飞霞随身一个使女阿绣,相貌与阿绵相仿,并白儿共四名,要充作美女进御。另选次等者六人做秀女。碧云等俱道:“这些丫鬟却曾起解囚禁,阿绣亦带进城去过;倘被看破,非同儿戏!”素臣道:“阿绣是易容进城去,丫鬟等于二十四日解到,即入监狱,夹杂在许多丫鬟仆妇中,又是囚服垢面,哭泣愁苦之容;今忽膏沐装饰起来,便迥乎不同了。况我有易容丸在此,令其脸泛桃花,光彩照人,包管一些也看不出!”碧云等见说得虽似有理,却还不甚相信,大家怀着鬼胎。素臣复唤出奢么他、精夫二人问其入岛始末,曾否在乍浦、胶州一带卖解。奢么他道:“奴婢们一到崇明洋面,就收入灵龟岛,听见芙蓉岛岛主最爱诸般跳耍,肯出重赏,便搭船向莱州大洋里来。正值这岛招纳各处客商耍戏,就先到这里,并没在乍浦、胶州一带卖过解法。”素臣道:“这便不必用药了。”因复在白家丫鬟、盘山女兵内,挑出六名,各与一丸粉红丸药,进去沐浴熏饰。如包道:“文爷前年,也把这粉红药儿给咱涂面,好不难看!怎还把来涂许多丫头,不怕皇帝老儿吓坏吗?”素臣道:“红白之药,遇细皮白面则助娇,遇精皮黑面则助丑;你不怪自己的面孔,反怪起药来!”如包只不肯信。那知各丫鬟洗搽出来,洪氏替他簪插齐整,遍体绫罗。浑身兰麝,面上搽了丸药,玉思粉面,泛出朵朵桃花。美者容光飞舞,居然汉殿明妃;其次者亦婉恋多娇,不数小家碧玉。把如包看得快活,拍手大笑道:“真个奇怪,莫非文爷使甚神通,怎变得一个也认不得了?”碧云等俱道:“连我们自己的丫鬟都认不清楚;到了陌生人眼里那里还看得出?这会子才得放心!”玉麟道:“俺却还有不放心处,靳直那斯好不奸滑,虽故托信元道,亦必细加盘诘,说是那一县那一家的女子好?还有,阿绣合这两名女兵,都是天津声口,缘何得到登州?倘被盘诘出来,事便决裂,怎说放心的话?”
虎臣与洪氏等,都被这一席话说得口定目呆。众丫鬟亦俱害怕,人人失色。素臣笑道:“我已早料定了,这书上都开写明白。”因吩咐白儿及白家六个丫鬟道:“你们都说是李又全家丫鬟,按院释放出来,有父母家属的,都缴了身价,领了去了;剩下我们十余个没亲属的,便当官变卖。亏着三姨娘焦氏,把按院赏给他的养膳,缴了官价,便都跟着焦氏,在他父亲焦良家内住着,伏侍三姨娘。此番官府选中了我们九人,仍发原价收回送来的。当初又全家口,造册达部,只妻妾有姓氏,其余歌姬僮婢,只开总数。你们不须另捏姓名,只把自己名字说上。府中送去,是必另取佳名,你到那里自知,各人牢记就是了。”白儿道:“奴婢等现是七人,怎文爷说是九人?”素臣道:“还有两个在这里。”因唤奢么他、精夫近前,密嘱了些言语,然后说道:“你两个虽是外夷,在此年久,口声与黑儿、白儿相仿,也是李又全家丫鬟。只替你题两个名字,奢么他可改为春燕,精夫可改为秋鸿,须把原名搁起,绝口不题。”又唤阿绣及盘山女兵吩咐:“你们三人要认作主婢,俱说是静海县人,阿绣便认作何知府的女儿,或是侄女,你两个便认是伏侍他的丫鬟,何仁的家事,到那里自知,只听着何仁教导就是了。这些说话,都写在书内。你们十二个,在船里便先演习,到府中再演习一番,便不至错误。至焦氏的年貌事情,又全的人口房屋,金砚悉知,船里去考究明白,切记,切记!”白儿等俱各应诺。虎臣等俱各放心。玉麟抚掌大笑道:“文爷神谋妙算,真服死人!又全是靳直一跳板人,更没疑忌。何仁籍贯静海,静海与天津只隔七十里,口音相同,怎算得这样周匝?”素臣把修下的书,交付金砚,吩咐:连夜起身,如此如此,到海边雇车,竟送入府衙去便了。金砚等各去准备。
素臣令飞霞等制造软兜舆四个,用又韧又细又软又轻绸帛,双层密行,四角各设熟铜钩圈一个,周围一寸六分,中宽一寸三分。飞霞等依令去制备。成全、伏波回来缴令,素臣密问明白,复唤春燕、秋鸿嘱咐毕,即令多备绳索,并带一根长竿,同下船去,立刻开行。次日日落至困龙岛后,二十里外停泊,乘夜移入。成全等探明石碛之内,真个山古屈曲回抱,船藏其中,甚是隐密。素臣令成全带着绳索,从船边下海,屈曲而行,至岛后观日铜柱陡壁之下立住。把绳头拴缚自己腰内,拿着长竿,盘上大桅,另用绳索绑缚凑长起来,那长竿便直透出沙碛外去。素臣头结明珠,复盘上长竿之末,把眼光看准铜柱之首,定了测表,将腰间绳头解下,与成全扯直,便把桅接长,竿作股,绳作弦,用弦股求勾法,算出自船至铜柱下陡壁之脚为勾,共五百四十丈。复令伏波持绳头,立於碛内船边,把船放出碛外海中,仍上桅竿,定了测表,将绳与伏波扯直,仍用弦股求勾法,算出自船至碛,计九百丈。再用重测法,测出铜柱高一千六百二十三丈,除去铜柱,约长三丈,以高一千六百二十丈为股,两测共一千四百四十丈为勾,以勾自乘,股自乘两数相并,得四百六十九万八千丈,平方开出弦数二十丈有奇。暗忖:绞的两条丝索,尽足敷用;心中大喜。即便收拾竿索,藏过明珠,转船回岛。遇着顺风,刚到日出,已望见外护。谁料忽然狂风大作,海水起立,把船兜底一浪,直掀转来,船中所有都沉海底。成全,伏波是在海里睡觉惯的,只因浪猛至极,不敢起来。其除海师、外水,也都捞着板舵,各逃生命。独把一个不识水性的文素臣,掉入水晶宫里,与老龙王去讲究三角算法,绝无踪影了!正是:
擎天玉柱平空倒,驾海金梁着底沉。
●第一百十二回 五日长号生者几几欲死 六人同梦死者奕奕如生
成全、伏波两人,候浪略定,探出水面,只见海师、外水,捞着板舵挣命,不见素臣,望那船已顺水淌去。两人着急,吩咐海师等:“得命即往外护报信,我们赶船去也。”海师等望着岛口赶来,正值岛中设立的救生船开出,慌忙救起。外护汛官问知缘故,大惊失色道:“文大老爷可是死得起的?你们还想性命吗?”把大索将各人连锁,飞解进岛。玉麟正待往古城监着岛丁等升木走索,忽闻此信,如天雷劈脑,叫声哎哟,跌倒在地。家仆一面掐救,一面飞报进去。洪氏及诸妾赶出前殿,哭喊灌救。如包、虎臣闻信跑出,大叫:“反了,反了!死也,死也!”横跳一丈,竖跳八尺的,放声大哭。玉麟醒转,恸哭无休。洪氏等想起前情,及此番一家性命,俱亏他一人救出,伤心滴泪,哭泣不止。白家男女仆婢,感激救命之恩,亦俱啼哭。飞霞哭了一会说道:“伯伯们,不是哭的事,成全、伏波去赶船,莫非合在船里,或被别船救去,尚有生理。就是已死,也要打捞尸骨,回来棺敛,设灵祭奠,慢慢哭泣不迟。”玉麟道:“尹嫂之言有理。俺不谙水面上事,只好到外护去望海招魂。钱兄、刘兄可快去捞尸。”如包、虎臣点起善泅水兵,各驾岛船,分头去了。玉麟赶至外护,望着大海茫茫,暗忖:素臣不识水性,岂得生全!因问汛官:“船翻转来,可有留得住人的事?他们此去,有济没济?”汛官道:“别的船翻转,还有被水搪在舱内,万一之事。翻的这船,是要戗风稳快,拣的没遮拦的船,如何留得住人?大海之中,不比内河,这打捞也只免肚痛的事!怎天没眼睛,把这样一根擎天玉柱平空就拔倒了!”说罢眼泪便挂下来。玉麟熬住心痛,问道:“如此说,该替他招魂才是。”汛官揩泪,答道:“这是第一件事,趁着魂气未散,招了魂,设个灵位,便有依傍,日后还乡,也得受享子孙的祭祀。”玉麟忙叫人赶回,说讨要素臣衣服。飞霞道:“文爷只有随身衣服,都穿了去。”亏着秋鸿说:“身上里衣裤子都油透了,把岛主的衣裤去换了来,为教练这走索的事,洗在那里还没浆好,黑儿快去拿来。”黑儿取出存下裤子,把里衣拿去,招魂而回。玉麟要在大殿设座,飞霞道:“文爷前年偏殿里都不肯坐,因正殿供着龙牌,说是天威咫尺;还该设在殿后。”洪氏等俱道:“我们早晚都要烧炷香哭拜哭拜,在内殿便益许多。”
因在内殿正中,安设灵座。飞霞道:“这件里衣,披在椅上,不像模样;该着他官位,赶做公服,罩在上面方好。”洪氏道:“我们全家受他救命之恩,也该戴几日孝。”玉麟道:“朋友原有免服,师则心丧三年;文爷虽友而实师,更救我全家性命,斟酌其间,当如亲兄一般,替他持周年之服。这面前也要孝幔,四面须围孝帷,桌上须设立神牌,侧边须安设灵床,这且待刘铁两兄回来。如今先赶做公服,我们把色衣除去,哭拜一番,安了灵再处。东宫因不敢自专,没升文爷官职;若叙起他的功来,封候拜相,还嫌轻哩!如今却只好做青圆领,白鹤补服,几花银带,可不屈着也!”说罢,纷纷泪落。飞霞等各除花朵簪饰,脱去色衣。赶做圆领补服,设祭安灵。玉麟设铺在灵前守灵。洪氏道:“只怕忒过礼些。”玉麟道:“他救了你家一百多口性命,还怕过礼吗?孔子殁,弟子皆庐墓三年,子贡还守六年;怎忍他独处此冷殿之中?”说罢,大哭。洪氏泪下如雨,悔得要死。
次日黎明,天生、以神至岛;一进内殿,忽见殿中设有灵座,猛吃一惊,因影灯影着,看不清圆领、补子,纱帽放桌上是漆黑的,更不看见。大哭道:“必是你姐姐死在江西了!怪是一路来迎接的人,都惊慌张智,报吉不报凶,故作那等形状!”以神亦疑是飞娘,放声大哭。铺上惊醒玉麟,掀开被头,直立起来。天生急问:“你妹子是几时死的?怎敢亵渎大舅伴起灵来?”玉麟大哭道:“并不是大妹,是文爷的灵座。”天生、以神都吓得浑身发抖,喊道:“怎文爷都会死起来!东宫爷哟,天下大事去矣!两人跳踊号哭。把飞霞齐一齐惊起,都赶出来,哭做一片。两人一头痛哭,一头根问,玉麟带哭而说。天生道:“只怕还有救哩,且待他两人回来,便知确实。”口里虽如此说,心里惨急,仍哭泣不止。玉麟问:“飞熊怎不同来?”以神道:“我两人忆着文爷,先赶来的。他们还离好几站路哩。东宫爷满眼只看着文爷一人,若知道这凶信,便要急死,一命就是两命哩!”玉麟道:“文爷死了,江山便保不定,天下何日太平?一命便千命万命,也没有数哩!老天,老天怎下得这等毒手?”三人重复大哭。初四日一早,如包、虎臣回岛说:“船只被成全、伏波捞住,没有文爷在内。复向各处打捞,并没尸首,也没救起人来的事。只有崇明来的一只商船,说在海洋里捞起一尸,上半截已被海鱼吃尽,仍放下去,怕已流到琉球、日本去了。”说罢大哭。玉麟、天生、以神亦俱跳哭不止。洪氏、飞霞等,无不痛哭流涕。男妇婢仆,个个哭得皮虚目肿。飞霞忽想起成全、伏波,忙叫进来喝问:“你两个是海鬼出身,怎遇着风浪,便不顾文爷性命?况且那日岛中并没有风,怎离岛数十里,就有大风?敢是贪图富贵投顺了靳直,谋害文爷?快把实情招出来,得个爽利死法!”两人大哭道:“小的们把文大老爷看做天老子一般,敢起歹心?那日怪风就只在船边发起,一发就把船合转,合船人便一齐落水,并不是平常海洋风。那浪就如百沸汤,把人滚转,你我不能相顾。若迟得一刻半刻,小的们也紧护文大老爷,不致伤命了!小的们不能救护文大老爷,情愿受死;若说有背主奸谋,实是冤屈!”天生问:“驾船的岛丁何在?”飞霞道:“汛员锁解到,已下在监里。”天生要提出来,一同夹讯。玉麟道:“他们歹心肠决然没有的。成全、伏波若是背主,也不回来了。但失于救护,罪亦不小!且把他监着,俟赴信况大元帅,该死该活,将他定罪罢。”飞霞依言,将二人一并监禁,发放出去。
金砚自莱州府回来,忽闻凶信,满地滚哭,大恸无休。牵动合殿之人,又是一场大哭。玉麟根问莱州之事,金砚道:“塔已造到尖头,靳直把元道认作心腹,并不疑心。知是又全家丫鬟,并何仁女婢,更加欢喜,都送上沧海楼去了。小的在困龙岛守着信,飞赶回来,要报喜信与老爷,怎反得了老爷的凶信?”说罢又哭。玉麟道:“古人称孝子者,都说善继善述;文爷如俺们父母一般,文爷虽死,该依他心事做去。若救得出皇上,他在九泉之下,也得瞑目,便胜如日日哭泣!只不知他是怎样算计?”金砚密禀道:“老爷吩咐小的,把闷香分与春燕、秋鸿,是要他二人做内应,老爷做外合。但那岛内严密,真个苍蝇飞不进去;里外如何得通?只老爷肚里明白,小的总猜想不出!”飞霞道:“文爷令打丝索,作升木走索之戏,又去岛后测量铜柱,定是要把那丝索缚在铜柱之上,大家攀援而上。但这丝索如何飞得上去?飞了上去,又如何得缚在柱上?”碧云道:“只飞不上哩,飞上了去,自有春燕们来缚。”翠云道:“春燕们日夜来守铜柱吗?咱们又不能常去守候。”虎臣道:“既有这些缘故,大家便可发想。”如包道:“咱是没想头,也不能上索,只好留在岛中,替文爷守灵。”天生道:“这事各人慢慢想去。且先买白布,做孝衣孝幔;发讣到京里合丰城县去,禀知况大元帅,等他来做主,补文爷未了之局。他的机谋,虽不及文爷,却比俺们强远,敢想得出文爷的主意。把水太夫人们接至岛中供养,一来免了逆阉之祸;二则把他五位公子抚育长成,也尽俺们相与之意。”玉麟道:“京里合丰城,且慢给信去,怕吓坏了东宫,苦坏了太夫人!况大元帅却是缓不得的,要待他来做主。”飞霞道:“盘山也务必先赴信去,他若不得奔丧,也好设一灵座,朝夕哭拜。”於是忙忙的买白布,做孝衣,设灵床、立牌位,发讣音。玉麟等俱如孝子、孝孙,洪氏等俱如孝女、孝媳,晨夕上飨,昼夜悲号,恨不将身替代。金砚穿了粗麻布衣,在灵前陪跪陪拜陪哭,着地铺草,陪着玉麟等守灵。如包哭得正狠,忽发莽性,把竖立的竿都拔掉了,连绳烧毁,并讨丝索要烧,说道:“不是这上,文爷怎得掉死在海里?”亏得虎臣劝住说:“这丝索必有用处,现候况大元帅来做主,想着方法讨要起来,如何赶办得及?”如包方才歇手。接连几日,内外上下诸人,有的梦见素臣仍如生前一般豪兴,讲论古今,开发忠孝;有的梦见素臣升木走索,矫捷非常;有的梦见素臣咬牙切齿,怨气冲天;有的梦见素臣幞头蟒玉,已作天神;有的梦见素臣踏浪翻波,驱除水怪。纷纷说出,一说一哭。再提想他生平作事,精忠纯孝,卓识奇谋,正性慈心,侠肠铁骨。大家提一件,哭一件,想一回,哭一回,真个哭得木偶伤心,石人下泪。正是:
景公虽生犹死,夷齐虽死犹生;人尽可生可死,谁能不死只生!独有素臣一死,顿教万姓难生;女尽衔哀哭死,男俱发念轻生。方识忠贤短死,胜如佛老长生,佛老终身必死,忠贤千古长生!
初五日夜里,天生焚香祷告:“文爷在生,何等灵爽,怎死后全没响报?今夜三更愿付一梦,把身后公私之事,备细指示,交代俺们,好替你逐件做去!”褥毕,把铺移到侧间灵床半边,铺下去睡。虎臣道:“文爷常说,人死则魂升而魄降,形复於地,气归於天,恐未必有甚响报。”玉麟道:“文爷曾合大妹说,香烈娘娘秉天地之正气,不至磨灭。把伯有为厉来比方说,生而为人,殁而为神,确凿可信。何文爷忠孝义勇,得天地第一等正气,又遭枉死,其志不伸,其气如何得散?必是先进京去,或到丰城,响报与东宫及水夫人知道,故此我们尚未得有报应。”如包道:“咱便想,与白兄何等相与,三弟又是至亲,怎没托一个清清头头的梦?被白兄这几句话提醒,便明白了。但他死处,与这岛逼近,怎不给咱们一个信儿,再到远处去?”以神道:“文爷的难及处,就在这等轻重缓急上分别得清;咱们好煞无过是朋友,他肯不先奔君父的吗?他此番是为皇上而来,连丰城的事都丢在脑后,必是先赶进京,响报东宫,才到丰城去哩。”玉麟直:“三弟说话一些不错,此时水夫人怕还没得响报哩。他相好的朋友,地位比俺们高、相与比俺们久的很多,要轮着俺们,正还早哩!四个人坐在铺上,流着眼泪议论叹气。天生一心要睡,却睡不着,听着诸人议论,想是轮不到自己,把要做梦的念头懒散下去,却反昏昏沉沉的睡意上来了。
天生正在似睡非睡,却值飞娘自江西赶回来,因已夜深,便把马留在城外关厢,不领钥匙,越城而进,飞上前殿。只见后殿灯烛辉煌,微闻哭泣叹息之声,心里着惊,忙落下来,掀帘一看。只见白帷白幔两边挂起,露出大蜡,一片白色,中间设着灵座,供着神牌,旁边铺上,坐着玉麟等四人,登时冷汗直淋,毛发根根竖起,想:“定是丈夫死了!不觉擗踊号哭而入。天生正有睡意,忽被惊醒,便宜趋过来。飞娘猛吃一吓,一个回念,赶上抱住。天生急道:“幔里有人,快去灵前拜了文爷。”飞娘方知天生尚在,赶到灵前,看着牌位,放声大哭,晕倒在地。以神,天生慌忙喊掐醒来。飞娘道:“咱揭帘一看,见供着灵座,铺上坐着哥弟小叔,只认是你死了,替你守灵。忽见你跑过来,咱还吃了一惊,认是显灵!谁知死了的,是文爷!这文爷都是死得的吗?他生的什么病?几时死的?”玉麟等俱哭道:“若是生病而死,俺们也得伏侍医药,尽点子心,他也得有尸骨还乡。可怜是在海里,连尸骨都没处捞获的了!”飞娘爬起,定睛一看,果真没有棺柩,便止住哭,说道:“你们休要瞎猜!咱说文爷怎便会死,原来是假!”里面惊动洪氏等,一齐哭出,见飞娘不信,大家都狐疑起来。天生道:“俺是后到,见设有灵座,也疑心是你死了,哭将进来。据他们说来,千真万真,咱才信了!你且把文爷不死的缘故,说将出来。”飞娘道:“只没有尸骸,便知道文爷没死。包管隔几日,有个旺跳的文爷走将出来。你们连尸也没捞着,怎把文爷当做死人?”玉麟把素臣落水之事,述了一遍,道:“俺们初时也原未全信,因各处打捞,都说没捞救过落水之人;文爷不识水性,海又是没底的,岂能逃出性命?只商船上捞着一个死尸,被海鱼吃掉上半截,仍丢下海去,不是文爷是谁?连日不是这个,便是那个,都梦见他,或是成了神,或是踏着浪头驱除水怪。亦且到今许多日子,若不曾死,有个不回来的吗?因此都认定文爷已死,发讣到安龙岛、盘山去了。只京里合丰城,怕吓坏了东宫,苦坏了水太夫人,尚没敢讣闻。大妹怎信得文爷不死,快快说出的确缘故来。”飞娘道:“东宫闻了凶信,真要吓死!太夫人若闻这信,却定不苦坏,也道是假。”因向虎臣道:“三叔的令妹刘大姑娘就合咱讲来,说那年连公子设计,假传文爷的死信,他当时就识破,说从古只有短命的圣贤,杀身成仁的圣贤,从没无故横死的圣贤!文爷那等为人,那等相貌,是断不会横死的!你们也想,天生文爷这人,不特为皇上,为东宫,还为万世百姓,要他除灭佛老,开出尧、舜、禹、汤时世界,肯把他半途而废,还是这样惨死,连尸骨都不得还乡吗?海鱼吃的,知是谁人尸首?过路的船就救了人,那里撞得凑巧给你信儿?路途摇远,风水不便,或有别的事故,怎定得这几日必然回来?遭风漂没的人,隔了十年,二十年,家里披麻带孝,立主进祠,都算做久故的祖宗,忽然还乡的还有。怎见得不识水性,掉下海去,便没救活的事?你们做梦都是乱想,更作不准!怎便赴信到各处去唬吓人?文爷一生风波不少,经一番危险,便做出一番事业,就如那太阳蚀过一回,便发一回光彩。只就他到山东以后的事算。在又全家几乎送命,便除灭五通,收复三岛,免了咱们祸害,举起义会,几年来救济了无万生灵。在这岛回去,几乎翻船,便诛了又全、权禹,贬了景王国师,医好了皇上、真妃、皇子的险症,把九边士气都整顾起来,壁垒焕然一新。在苗峒中下了七蛊,便招安了丰城乱民,平了广西全省,救了东宫危难,杀了景王、法王、真人及五虎八彪许多乱贼。如今掉下海去,眼见得就要剿除靳直叔侄,迎复圣驾,辅佐太子,干出惊天动地的事业来,怎便说他真个死了,糊这纸棺材来吓人?咱只愁着临了来,做那《原道》一篇文字,要除去几千年的大害,开出一万世的太平,怕还有一番死去活来的危险,替他担忧!若说如今便死,咱情愿赌这一颗头给你们看!你们敢与咱赌也不赌?”
众人被飞娘一席话,都说得神飞色动,口定目呆。如包除下孝巾,把孝衣一卸,卷起落腮胡子,哈哈大笑道:“嫂子,你就是仙人,早来两日也罢,把咱们都哭昏了,只认文爷已死,谁知道文爷旺跳的活着!咱好快活!四、五日没尝一片肉喝一杯酒,连豆腐青菜都吃不下肚,今日定要喝他一醉,袋他一饱的了!好嫂子,你才是文爷的知己!文爷是狮子象王,你便是虎豹,咱们只好算那地鳖虫儿,被文爷一脚就踹死了。咱好快活!”一头说,一头去捧那灵牌道:“快烧掉了罢,休蹭蹬着文爷!”天生一手夺住道:“二弟,怎这样莽撞!你嫂子的话虽故有理,却也还是猜想,真个旺跳的文爷走了来吗?倘或死在海里,你烧掉他灵牌,该得何罪?”铁丐眼白洋洋,放下手去,叹口气道:“依着大哥说来,文爷又还有死的事,咱这孝服还脱不成哩!”玉麟道:“据大妹说来,文爷生死未定,酒肉虽不便吃,也吃不下去。且把这哭泣停止,着人往下游乍浦、崇明、福建各内地洋岛,去打听确信要紧。”天生便如飞派人去了。玉麟因问丰城之事,飞娘道:“咱是前月十九日到丰城,征苗诸将二十日才到,浙兵于二十一日才到。丰城民心感激文爷,一呼而集,人人多出死力。为头的吉於公,足智多谋,韦杰、易彦,武艺过人;文爷的小舅沈云北父子,东阿的女侠碧莲、翠莲,家将韦忠、锦囊,丫鬟小躔都有本事。因文爷吩咐坚守,故总不出战。吉於公到县,便依着文爷密令,搜查奸细。访得从前作恶的知县,受了靳仁伪职,做他内应;便把知县拿下,下在监里,仍请二衙权主县事。这一着棋子,便破了贼人之胆。贼人用妖法来吵闹,也依文爷之言,多用挤筒,挤出猪羊狗血,便破了法。二十六日,妹子才到。二十八日,吉於公说贼师已怠,用文爷在柳府破毒蟒之法,分一半兵,从进贤县界上,抄出贼兵背后,重叠埋伏,乘夜放火烧营,内外夹攻,贼兵败走。埋伏的斧兵先起,俱是长砍斧,大斫刀,在夹林里,单砍马足。次是弓手,俱是硬箭药弩,在大河沿,攒射人面。临末,长枪快马,踹踏残兵,把二万人马,一夜一日,便杀掉九停,剩下一停。接着,后兵三万,重复来攻。吉於公说,贼人远来疲乏,见前兵大败,必然胆怯,该趁他脚头未定,出其不意,挫他锐气。说也学文爷破岑浚之法,令咱姊妹、碧莲、翠莲做头阵,张顺、锦囊、天丝做二阵,云北父子做三阵,韦忠、小躔做四阵,韦杰、易彦做五阵,或左或右,做五处埋伏。吉於公领兵假退入城,贼兵如长蛇一般,迤逦而来,咱们听着号炮,一齐发作,都在他阵里左边冲过右边,右边冲过左边,搅得贼兵雪乱。城中兵将,奋勇杀出。贼人大败,直退去五十里外下寨。又兼用文爷大藤峡之计,扎着草人,四面擂鼓呐喊,乘夜劫营,吓得贼兵只顾放箭,收完了他的箭,拔将下来,一阵狠射,射开营门,杀将进去。令咱姐妹合碧莲、翠莲,专取贼帅,割了首级,挑着号令。贼兵无主,各自逃生。我兵在后追,再凑着处处民兵邀截,差不多杀到广信府地界,方才收兵,剩不得一、二千带伤人马回去。这两阵,杀死无数妖僧、邪道、洋盗、盐枭,还把一尊西天佛子吗尼,一位南岳真人魏少阳,俱剁作烂泥而死。太夫人说,贼人经此大创,未敢再来;皇上现在山东,危险已极,劝咱姊妹合碧莲、翠莲回来勤王。咱恋着太夫人合田氏太太们,本不肯回,却因勤王事大,不敢违命,才骑了文爷的神马,连夜赶来。妹子们敢还在江南地界上哩。”洪氏道:“锦囊说的太夫人合太太,姨娘们,俱是贤圣,又是天仙;大姑娘看去,可也有些装点?”飞娘道:“锦囊的话,一些没有装点,还只说得大概,那细微曲折,如何说得出来?太夫人,不消说是女圣人了;太太合刘大姑娘,便是女大贤;其余便都是女贤人。若说相貌,除了太大人德重了去,便满屋都是天仙。丫鬟内,紫函、冰弦、晴霞,若真有仙人,便是双成、飞琼一辈子人罢了!咱这粗鲁形状,夹将入去,真要丑死!却亏他救了文爷,都把咱当了亲人;刘大姑娘又有三婶子一脉,更是亲热,才把咱身子存住。那太夫人不须开口,只见了他,便把矜才恃学,粗浮鄙吝之念,俱消化尽了!再一开口,教训指点,真使顽石点头,满心发亮,肚子里不知是麻,是痒,是松爽,是快活!文爷还有英气,太夫人温润栗然,四时之气全备,就与那《论语》上说的‘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一色!总是世上的人,若不是一见太夫人,便虚生人世!李又全、吴凤元妻妾,那等不堪之人,俱变做端庄妇女。张顺夫妻合天丝,也不是从前小家样子气象,都变转了。紫函、冰弦、秋香、晴霞,年纪都二十以外了;刘大姑娘说几遍要择配遣嫁,都痛哭流涕的,愿终身伏侍太夫人。秋香不愿招驸马的话,也是真的。咱初听锦囊的话,也只信得八九分;如今才知道是句句真言,更有说不出来的所在,那里还用装点呢!”铁丐道:“嫂子莫再说罢,把人都听死,魂灵儿拨到丰城县去了!咱这又蠢又丑的人,怕吓坏了太夫人;咱若会变,情愿变一只雌哈吧狗儿,去替太夫人守着房门,不希罕做这岛主哩!”玉麟等一堂男女,俱满心奇痒,爬搔不得,出神呆听,忽听雌哈吧之说,不觉都笑起来,才把飞娘的话头打断了。飞娘因问:“文爷何日到此?所做何事?”玉麟把近事说知,道:“他来救了俺合家性命,谁知他反掉入海中!”铁丐大叫:“不怕,不怕!光是文爷,已不得横死;何况还有这圣人一样的太夫人!嫂子说,还你一个旺跳的文爷,包管你不错罢了!”到了午后,外护来报:“方岛主坐于福建岛船,现在收口。”铁丐大跳大笑道:“文爷来了,快烧掉这牌位罢!”天生道:“你怎生知道?”铁丐道:“福建岛船正迎着上来,文爷正淌下去,不是刚刚凑着?”飞娘道:“船上若有文爷,汛兵有不报的吗?休要瞎猜!”
正说着,有信已同方有仁进殿,天生等齐出迎接,要哭诉他素臣之事。那知两人早已知道,先开口道:“文爷灵位设在何处?我们进去哭拜了,再与各位叙礼。”玉麟还认是至岛而知,道:“前几日俱把文爷认作已死,故此易服设位,朝夕哭祭。直到昨日夜里,大妹回岛,侃侃凿凿,说文爷必不横死,故此时反在疑信之间。”有信哭道:“昨夜文爷托梦,说他已死于海,未了之事,要我们替他补完,谆谆嘱咐。”因附耳说道:“并授有迎救皇上,诛灭靳直密计;说此岛有一神楼,最为谨密,须到楼上,与各位说知。临时他在阴空显灵护佑,必定成功!我惊醒转来,还以为梦寐之事,不足凭信;谁知施兄所梦相同。后船还有闻人杰、林平仲、刘牧之、朱无党都梦见文爷,所嘱之言,一字不错,怎还说文爷没有归神吗?”玉麟等闻言,重复擗踊嚎啕。飞娘却并不啼哭,忽地一头撞去,撞在殿柱之上,满头铺血,撞死在地。正是:
但论素臣焉得死,若听有信断无生。
◆间字卷十六
●第一百十三回 忽显灵文素臣真符假梦 怕上天熊飞娘死抱生人
众人慌忙拉救,亏得撞偏了些,在柱上擦过,把左边半个额角擦破,拉了一道口子,擦出整片油皮。急取伤药敷口,包扎起来,坐在地下,仍不哭泣。天生觉着,劝道:“你有夫有子,亏你舍得跟着文爷去吗?方才若不是咱手快,捞着你一片衣襟,带了一带。这命还有吗?”飞娘道:“满天下人,只靠着文爷一个,咱眼睁睁地,要看他做出掀天事业来,谁料他真个半途而废,咱还要这命吗?两个儿子,有你抚养,再不,就交给妹子;你爱娶,便续上一个,不爱娶,便守着咱,做个义夫;咱有甚舍不得?”以神道:“文爷劝大姐嫁人,要生男肓女,接续父母气脉;你拗着他,做不孝之女,阴司里怎样好去见他?”飞娘道:“咱若没遇文爷,如今还是女儿,有这感子、念子来接那气脉吗?若光想接气脉,古来也没有忠臣义士了,咱有甚见不得他?”玉麟道:“古来女子,只有死君,死父,死夫,没有无名而死的;大妹怎不明道理,胡做起来?”飞娘道:“古来为朋友死的,很多;文爷是咱明师益友,开拓咱心胸,增长咱见识,感发咱良心;咱就合他做个刎颈之交,也没背着理来!”有信道:“文爷说,《礼记》上:‘父母在,不许友以死!’是汉儒附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即父母已死,也不应许友以死,大妹没听见过吗?”飞娘道:“皇上非文爷不能救,东宫非文爷不能安,天下非文爷不治;君即文爷,文爷即君。咱的死友,便是死君!”玉麟道:“文爷一死,世事可知!俺也几番要死。因想古来孝子,俱以继志述事为孝;咱们把文爷看做父母一般,该完他未了之局。大家这里参想文爷救驾之法,要补完他忠心;接太夫人合家至岛,供奉避祸,抚育五位公子长成,补完他孝心、慈心。如今幸得文爷梦中指示,正该齐心合力,了他心事。大妹,怎在这要紧关头,反与文爷拧别着,不肯为他出力?他在九泉,岂得瞑目?”飞娘然后放声大哭道:“大哥这句话,提醒了妹子了!且完文爷心事再处。咱们快些上楼去罢。”天生方才放心,领着有仁、有信,俱至神楼。飞霞、碧云、翠云因急要知救驾之法,料想同着做事,终须见面,便不顾有仁素不认识,都上楼相见。有仁、有信把梦中之言,如此如此,一一说出。飞娘道:“真有二千五百丈长的丝索吗?”碧云等俱说:“早已打成。”飞娘一阵心痛,复又晕倒。天生道:“这又是怎样?”飞娘哭道:“咱再不信文爷会死,如今连索连鹤,都在梦里告诉二哥们,这死不是千真万真了?怎不教人痛死!”大家听说,都哭将起来。有仁、有信亦哭泣不已。飞霞道:“高低远近,都隔了十多里,咱们想不到那鹤,便再算不出这丝索到铜柱边的法儿。”如包道:“文爷那日大笑不止,谁知是为这个缘故!不是精夫招下鹤来,文爷才笑的吗?”玉麟等俱恍然大悟。翠云道:“咱前还猜想,丝索就到铜柱边,怎得系牢铜柱之上?这鹤倘飞不到铜柱边去,也是常事。文爷托梦,是怎样说来?”有信道:“文爷说他若在时,自有别法;如今只消托梦与奢么他、精夫,叫他来守候拴缚。”翠云道:“这就是了,这鹤一见他两人,便直扑将去,便不怕不到铜柱边,又不怕不缚得牢了?”飞娘道:“文爷各处托梦,怎独不到这里托一个梦儿?敢是谁恼了他吗?”有信道:“文爷怎得有工夫?为怕靳直谋害皇上,不离左右,护着圣驾;咱们若不在那里经过,也还不得有梦哩!”飞娘点点头道:“这才是精忠!咱们早些救出皇上,也得文爷松一松那魂灵!只今夜就去罢,要到那初八则甚?”有信、有仁道:“文爷却谆谆嘱咐的,是初八夜里。”虎臣道:“他定的日子自有缘故,嫂子休要拗他!”如包道:“他在亮里,咱们在暗里,嫂子怎只顾与文爷拧着?”飞娘道:“不拧着,罢了,咱也只为死守着皇上的苦恼,又巴不得早见他一刻的面儿。”众人下楼,叙述别后事情。玉麟便仍往古城,督练岛兵。飞霞等便仍立起竿木,督率女兵,升木走索。并遵素臣前令,吩咐外护汛官,不许别岛一船停泊。到了初七日临夜,便依着素臣梦中之言,派玉麟、如包领二千兵,攻困龙岛前面;派有仁、以神领一千兵在淡水洋停泊;一则阻截绝龙岛救兵,二则拦杀困龙岛败兵;派有信领兵五百,俟救出皇上,保护回岛;派虎臣、亚鲁领兵一千,在本岛一带洋面,巡防接应;派本岛将弁,领岛内存兵,内外城守;派天生、飞娘、飞霞、碧云、翠云、金砚、练索的婢仆、女兵及岛兵一百六十名,俱潜赴困龙岛后,约会金面吼等,迎救圣驾,破灭逆阉,俱于当夜先后起身,限初八日一更,各赴各处。天生等船,于日落时,已至岛后外洋,下碇定住。候至一更,统近石碛,见先有一船停泊,忙取白号带扯起。那船也扯出白号带来,便望那船放去,帮在一处。闻人杰等四人过船,与天生等厮会过,说道:“文爷梦中,原说今夜有云无月,当于二更起手。如今重云密布,月色无光,俺们一候二更便可起手。”天生等依言静候,约莫二更,抱出两鹤,足上各系一绳放起,盘旋一会,忽地向铜柱边飞去。停了一会,鹤便飞回。扯那绳时,已扯不动,遂把绳紧紧拴扣在将军柱上。将白号带周围招扬一转,各人脱去长衣,单留紧身软甲。
飞娘正待上索,忽地背后抢过一人,两手拉绳,飞身而上。飞娘看那人身影,竟是素臣,忙说:“文爷显灵引路,咱们快些上罢!”亦飞身上去。随后便是天生、闻人杰跟上。林平仲等三人不能上索。有信派着送驾,不须上索。飞霞、碧云、翠云忽见素臣现形,心里未免胆怯,因飞娘踊跃而上,便也放大了胆,向那条索子,蚁附而上。有信等俟金砚、黑儿及各婢仆女兵上完,即止住岛兵,令俟皇上下船后再上。飞娘手势,比素臣手势更快,紧接素臣,仔细审视,竟与生人无二,忽又疑心素臣之死是假。但有信等岂肯捏此大谎?又何从捏此大谎?他两人也哭掉无数眼泪,岂有假的事?不可逼近了他,怕阳气冲散了他阴气;因把手势放慢。上过几百丈,见素臣两脚交叉,搭在索上,仰着身面,用手抽扯。暗忖:他既是阴灵,便可一飞而上,怎像吃力的样子,搭起脚来?回转一念道:“是了,他怕众人不能上,故在索上教导方法。”因也搭转两脚,觉甚容易稳当,大喜道:“文爷阴灵,叫你们搭转脚来,快依着他,稳快多着哩!”背后的天生,那条索上的飞霞,便都交叉脚儿,并逐递说下,照样抽扯。不到半个更次,素臣已站在铜柱边。飞娘飞身即上,见精夫在前引路,到沧海楼下,满地躺着内侍,兵将俱昏迷不醒。素臣便去堵住楼下总门,挥飞娘等上楼,单把闻人杰留下。飞娘等蹑足上去,奢么他持烛迎接,见地下躺着内侍、宫人,亦俱昏迷不起。走入中间,阿绣、白儿等拥着皇上,屏息而待。飞娘等跪下,悄悄磕了几个头。天生便把皇帝背负在身。丫鬟、女兵中有力者,便把原送去的美女、秀女,除阿绣、白儿不须背负外,余俱各负一人,跑下楼来。到得铜柱边,把带来的软舆,钩贯在索,先把皇帝放下,候将至船后,将余人放下。这却不比上来的费力,这十多里地,不须半刻,已直卸下船了。天生等奔回楼下,便要杀那宿卫军士,素臣忙摇手止住。令春燕领天生、闻人杰、飞娘、飞霞、碧云、翠云去劫杀法王、真人;令秋鸿领自己去诛靳直。二人各在卫士身边,拿过刀剑,分领而去。飞娘不舍素臣,紧跟在后。到一个独院门口,地下搭着帐篷,许多将士防守。秋鸿腾身上墙,素臣随后亦上,飞娘便也飞身而入。院内亦有守宿内侍,蹲着打盹,躺着睡觉。三人且不管他,踢开房门,齐奔入房。靳直正搿抱着皇上乳母保圣夫人熟睡。素臣把两人头发扯散,并提下地,一脚踹住胸前。飞娘忙道:“不是靳直,是有■子的。”素臣道:“正是,他吃了活人脑髓,长出来的。秋鸿,快取索来!”靳直吓得魂出。保圣夫人号叫乞命。飞娘一刀已到,阳物削断,鲜血直喷。靳直大喊一声,晕死地下。秋鸿找着九龙丝绦,把两人双双捆起。房内及床前床后守卫的内侍、宫人,虽也掣刀拔剑,上前救护,却是从睡梦中惊起,怎当素臣、飞娘勇力,刀飞头落,血溅满房。院内院外内侍军将,一齐奔入。素臣、飞娘、秋鸿五把刀剑,如风雨一般,直骤出来,那里拦挡得住!楼下岛兵,陆续杀至,登时血尸满地。素臣把靳直两人交付岛兵,吩咐不许杀掉。迎着喊杀之声,飞奔将去。只见许多和尚,拼命与天生等死斗。素臣大喊一声,直杀入去。飞娘随后杀进。两人在内一搅,势便散乱。有认得素臣的,更自魂飞魄散。天生、闻人杰喊声如雷,宝刀铜锤,风驰电卷。飞霞、碧云、翠云亦俱奋勇,从外砍斫。登时把大智慧佛、西天佛子、大国师、国师、禅师、善世、觉义等,如杀猪宰狗一般,嚎叫一声,齐入涅盘而去。春燕当先领素臣等,复奔真人丹室。真人等已作准备,丹室四面,轰雷闪电,赤发蓝面的鬼怪,金盔金甲的神将,咆哮的猛将,张牙舞扑的孽龙,一齐发作。把天生、闻人杰、飞霞、碧云、翠云,吓得失色倒退,婢仆、女兵、岛兵人等浑身发抖。素臣忿怒,嗔目大喝,舞起宝刀,直劈进去。飞娘宝剑紧接杀入。金砚大喊:“都是假的,仗着老爷阴灵,怕他怎的,快杀上前去!”天生等见龙虎鬼神,被素臣刀锋所及,纷纷倒落,都是纸片;再被金砚一喊,便大着胆,各举手中兵器,呐喊杀进。登时神将无踪,鬼怪绝影,雷无声响,电没光芒。真人师徒,中刀着剑,哭喊连天,夺路跑出。被白家婢仆,盘山女卒,各岛精兵,层层截杀,骸骨人人尸解,魂灵个个飞升。把一干真人、高士、正一、演法、提点、至灵,如熏狐剥兔一般,连尿带屁,都化作一道怨气,冲天而去了!金砚在廊房寻着火器,放起火来,烟焰熏天,响声震地。陈芳、王彩在睡梦中惊起,乱点军兵,指挥救火。岛前玉麟、铁丐,见岛内火起,各使风篷,如飞赶至,奋力攻打。王彩又乱慌慌的拨兵去接应。火里跑出焦头烂额的宫人、内侍、宿卫军兵,纷纷哭报:“文忠臣显灵,厂爷已被活捉,法王、国师、真人、高士俱被杀死!”陈芳、王彩魄散魂飞,军心大乱,各思逃窜。素臣自内杀出,勇不可当,威不可犯,便都发喊逃跑。王彩疾忙上马,也想逃走,被素臣赶上,魂不附体,急挥一刀,用的力猛,斫在空处,直撞下来,岛兵连忙捆缚。素臣率领天生等,斩开城门,杀上关去,立时攻破,放入外兵。素臣复转身来走进前殿,空中一根大梁,劈头打下,猝不及避,急望空处一跃,离地丈余。飞娘紧跟素臣,刻刻留心,认定素臣功成欲去,亦即跃起,紧紧抱住,同落下地。素臣失惊道:“恩姊放手,怎不避男女之嫌,竟抱起我来!”飞娘大哭道:“文爷生时,咱尚背着,何况已死!你若带不上天去,咱便自刎而死,魂灵儿总要跟着你去的!”素臣方知其故,急道:“我并不曾死,恩姊快请放手!”飞娘如何肯放,道:“你骗咱放手,你好上天去,宁死也不放你!”素臣着急道:“我现有形有影,有肉有气;若真死了,恩姊还抱得住吗?我叫有信们来说谎,是有大缘故的,慢慢的告诉你。现须搜灭余党,乘势剿除,休要误我大事!”天生忙把素臣脸上扌紊摸,身上揣捏,大喜,大跳,大笑,向飞霞等高喊:“文爷现是活人,真个未死,快活,快活!阿唷,阿唷,咱好快活!”玉麟等俱赶近前,围着跳笑,欢声如雷。飞娘腾出一手,把素臣面上摸去,真觉皮肉温和,口内热气直喷,方才把两手一并放落,咬着牙龈说道:“好狠心的爷,几乎把咱的性命白撩掉也!”
素臣入内,天已平明,令人救灭余火。先着金砚,收拾御宝、龙批及一切上用紧要之物。次令玉麟、如包、春燕、秋鸿,领原攻岛岛兵一千五百名,分头搜灭贼党,招降禁军,查封财帛米粮。次令闻人杰、天生、飞娘、飞霞、翠云、碧云及白家婢仆,盘山女卒并走索岛兵百名,从岛后下船,同林平仲等三人,至淡水洋分兵;令方有仁闻人杰、林平仲、刘牧之、朱无党五人,原船原兵,星夜去攻乍浦;令以神同天生等领淡水洋兵一千,去攻袭龙岛。俱授与密计,各人得令而去。即入靳直房内,见金砚捆一大包趋至,打开看时,是一颗皇帝奉天之宝,一颗皇帝之宝,一颗皇帝行宝,一颗皇帝信宝,一颗诰命之宝,一颗敕命之宝,一颗御前至宝,一颗敬天勤民之宝,一颗天子行宝,一颗天子信宝,一颗天子之宝,一颗皇后之宝。大怒道:“此贼安心篡弑,把祖宗相传十七玺,就带了十一颗出来!皇后现在宫中,怎连皇后宝玺也偷带出来?此必保圣夫人所为,可恨,可恨!”因复翻去,都是龙批凤诰、札付文凭、兵牌敕令等物,却不见有逆党笺奏、来往密书、附逆簿册。因将各宝及批诰等物,开造清册,包裹起来。复遍加搜查,把仰承地板、四壁梁柱,俱行打撬,并没踪迹。因翻转床屉,见四边档木甚厚,用脚一踹,方才破败,四档俱系中空,内藏紧密奏启。因命金砚掇过火盆,看一纸,烧一纸,看一册,烧一册,将景王、安吉、赵芮、王彩、陈芳、汪宁、冒神功、武国宪、郎如虎等密书,及附逆诸臣花名草摺,俱行烧毁。看到一书,是倭奴关白的书信,藏在袋内。又有两只漆匣,封着封皮,一条是真人封的,一条是番字看不出,想是领占竹所封。揭去封皮,四面无痕,不知如何开法,用手打碎,见每匣一人,赤身仰卧。一人宛如东宫,一人宛如自己:一囟门、两太阳、两耳、一口、一心、两乳、一脐、两手弯、两腿弯、一阳物、一粪门,俱用细钉密钉,背上朱书生年八字,不觉大笑,并投诸火。然后出房。
至夜,玉麟等回来缴令,呈上斩馘,收降,封贮各册。素臣命金砚将各宝并册,随同玉麟,拨兵一百,护送至护龙岛恭缴。同着铁丐,派兵分守各城关水口已毕。取出倭书,令将胶州、登、莱洋面各岛,相去里数,东西南北方向,何处可以下碇,何处可以藏舟,何处险恶,何处平安,一一说出,用笔开写。看过,即复画一图,注明某处伏兵若干,临期如此如此,令铁丐牢记在心,方才就寝。铁丐道:“这没了子的好受用,一睡下去,连身上都淹不见了,又软又温,好不快活!这岛看日出是一奇景,五更起来,索性快活他一快活,补补连日哭想的苦处!文爷,你怎下得这狠心!别的犹可,只大嫂子险些不送了性命!”素臣道:“这是我不是了,也不诓到这般地位!等他们齐在一处,待我表白,省得零零的告诉。我被那上索上苦了,厮杀时又伤了些力,此时夜深,五更又要起来看日,补你的苦,且睡了罢。”铁丐不便再问,也便睡了。
一交五鼓,春燕、秋鸿叫醒二人,请去看日。铁丐道:“怎这等早?”秋鸿道:“迟了,便看不及,奴等随皇上看过,故此知道。”铁丐还不肯信,被素臣催了起来。春燕执灯前导,秋鸿背着一大包皮衣后随。铁丐道:“各人都穿有皮袄,要他何用?”秋鸿道:“停会冷得要死,吓得要死,快活得要死,这些皮袄还嫌少哩!”铁丐道:“胡说!文爷合咱也是芥菜子胆儿,怕海鬼来吃了去吗?”秋鸿道:“俺爷自然不怕;铁爷怕起来,方知奴的话真!”铁丐道:“你看咱怕不怕?无过是日出罢了,咱在岛里没曾见过,有这许多瞎话?”到了观日台,秋鸿道:“爷们须两手把定这铜柱上横挡,忽然害怕起,防掉下海去!”铁丐喝道:“叫你不要胡说,怎又放出臭屁来!好好的怎得掉下海去?”素臣道:“我们依他挽住挡子,妨甚么事?待没怕处,再怪他不迟!”四人在台候了片刻,忽见海中直推起一轮红日,刚推出水面,便直落下去,既落下去,复直推起来,丢上落下,跳个不住。各岛边,有一个的,有两个的,有三个,五个的,都与日一般,跳上落下。登时海中便有千百个红日,此去彼没,腾绰不定,动荡无休。铁丐大惊失色,回问素臣。只见素臣等身长数丈,腰大如牛,面色青蓝,变成鬼怪,大叫道:“文爷怎么了?”秋鸿笑道:“铁爷怎有些怕起来了?”铁丐道:“不好,你们都会幻术的,串着文爷,弄甚鬼怪来吓咱了!”素臣一手攀着铜挡,一手去拉铁丐,怕他真个掉下海去。铁丐忽见长鬼伸着钉耙般的五指去捞他,急喊:“文爷,你在那里?快救咱一救,鬼怪来擒咱,咱死攀着铜柱,没手去挡他哩!”素臣道:“是我的手,怕你掉下海去,拉住你哩。”铁丐道:“文爷,你休弄戏法儿吓咱,咱以后再不敢说大话!咱这会子的胆,比芥菜子还小哩!”春燕、秋鸿俱笑得肚疼。铁丐道:“好文爷,他们都在那里,怎只听见他笑声?”素臣道:“这是虚影,我看着你,也是又长又大,鬼怪一般的。日影跳荡得这样好看,怎白闹掉了工夫?”铁丐按定六神,腾出一手,去摸那钉耙样的大手,却原是小而温和的人手,方始住吓。去看那千百个红日,跳上跳下,海水直铺而起,与那些红日吞吐激射,实是奇观,又复大喜大笑起来。那知已看得快活,那千百个红日,不约而同,忽地都向海中一落万丈,直淹下水底去,更不起来。登时天昏地黑,两眼暗,对面不见光影。重复害怕道:“这样儿不好,莫非要混沌吗?太阳已起,怎又落下去,竟不起来了?”秋鸿道:“起的不是太阳,是太阳的虚影,故有这许多。”把手内皮袄,替两人各披一件,道:“停会太阳才真个起,逼起寒气,就冷不可当哩!”铁丐已觉有寒意,便不敢强嘴,任他披上。须臾,一会冷似一会,秋鸿连披上三件皮衣上去,还觉寒冷,复又讨要,秋鸿道:“依着铁爷,一件也不须带,这会子还受得吗?”慌忙又披上一件搭护,方不觉冷,只苦得满面如浸冰凌,一片冷痛,把头缩在搭护毛里,说道:“脸上冷痛,太阳又不起来,咱们去罢。”春燕道:“兀的不是太阳出海了吗?”铁丐抬起头来,见海水大沸,如煎熬热油一般,飞溅而起,澎湃有声。果见露出一点日尖,比朱更赤,比锦更鲜,海中各岛,如螺如蚌,如髻如鬟,皆成红紫之色,涂脂点绛,映着深碧的海水,千波万浪之内,都影入日尖,血色滴滴可爱。日尖一出,寒气即收,各人加穿的皮衣,便一件一件脱卸下来。渐至半轮忽发奇彩,日轮之上,射出数百道光芒,俱如赤线,每道长百千万丈,闪烁如电,变幻不测,映人碧波之内,飞舞上下,五色备具,正是观之不足,玩之有余。素臣叹道:“此天下奇观也!书记所载各处观日之景,俱不足言矣!”春燕道:“各处或是看迟,或是离远,或是方向不准,看了侧面,又没这岛的飞崖铜柱,直出海中。今日这日,亦比皇上赏看不同,以前虚影还不相上下,这会子发出万道光芒,像与海龙王斗宝一般,分外精彩,想是特地放出毫光来,与爷看的,真好造化也!”又停一会,金轮俱现,光芒愈足,铁丐狂喜大叫,几乎失足落海。春燕、秋鸿看得心花开放,虽不敢叫笑,却吱吱格格的,两张小嘴再合不拢来。素臣亦觉所见迥异所闻,叹赏不已。直至离海一二十丈,光芒方渐收敛。素臣急欲见驾,不敢久留,即下台入内,嘱咐铁丐权理岛事,自带春燕、秋鸿下船。路遇虎臣、亚鲁,令去绝龙岛,接应天生等,事平之后如此如此。两人得令而去。素臣于四更至岛,忙取清油碱水,擦洗假容,熏浴过了,穿戴起灵座冠服。把前殿龙牌撤去,设了御座,与玉麟在廊下待漏。春燕等入内奏闻。五更三点,皇帝临殿,素臣、玉麟山呼舞蹈毕,传旨白祥退班,宣文先生上殿。素臣抠衣而上,皇帝赐坐。岛中并没锦墩,就把灵座前拜垫,铺上红毡,席地而坐。皇帝道:“朕妄想长生,惑于僧道邪说,复信任宦寺,专权乱政,以致身辱国危,追悔无及!赖皇天赦罪,祖宗垂柘,诞降先生,为国家剿除奸逆,拨乱反正,岂惟朕父子感激,自太祖、太宗实嘉赖焉!传闻先生凶信,朕连日哀苦,知大事已去,断无挽回。不意先生从天而下,出朕虎口,生死而肉骨之!古人有云‘祭则寡人’,请自今以后,国之大事,一切委之先生!乞先生将近日之事,详悉奏知,朕当倾耳以听。”素臣惶恐辞谢,因把病在长沙,闻有恩旨以后,救驾以前诸事,逐一奏闻。皇帝又惊又喜,极口赞颂。即传旨拜素臣东阁大学士,兼吏、兵二部尚书,俟回銮后,再定分茅之赏。素臣苦辞不获,只得谢恩。皇帝道:“先生所进美女,朕已御过;陆氏、何氏俱封贵人,当带回京。余俱仍还先生。此番救朕出险,所有诸臣功绩,可分别等次,开造一册,朕将亲览。”素臣领旨。皇帝退朝。
素臣知皇帝现住天生正寝,即收拾左右两院,为阿绣、白儿行殿。将美女、秀女仍拨去伏侍皇帝;在白、潘两家丫鬟内,选出八人,分拨两院,伏侍何、陆两贵人。一面赶造功册,拟撰招旨,令白祥赉赴莱州,委官分往山东各府宣布。并与何仁、元思准备回銮一切事宜。拟手诏敕知东宫,令金砚星夜入京,以慰太子忧念。
到得晚来,奉旨宣素臣入见,东西设席,延请入座。素臣汗流浃背,跪地力辞。皇帝道:“古来君臣常宴,原有此礼,何况先生!”素臣死不敢当。皇帝令把西席移上五尺,素臣只得就坐。皇帝道:“闻先生量极佳,今当为朕尽欢。”素臣不敢作假,一面问答,一面浮白,饮至八分,方敢告辞。皇帝令斟两大爵,着两贵人捧劝。素臣忙跪接而饮。皇帝道:“卿等皆先生旧人,岂可立奉,反辱先生长跪?”阿绣等本欲跪敬,因未奉旨,恐有不便,故俱立奉。今一闻旨,便俱跪下。素臣奏道:“两贵人已经事皇上,臣白昧死谨辞!”皇帝道:“以先生之功,即朕亲跪以奉,亦不为过;况三品女官耶?”素臣无奈,只得速干,让两贵人起立,然后平身。皇帝又亲捧一大爵,出席赐饮。素臣要跪下去,又奉旨着美女扶掖住了,不许跪饮。素臣只得又立饮一爵。那爵可容三升,素臣已饮至八分,如何能连受三爵?如李白在沉香亭上一般,两足交叉,只顾站立不定。皇帝命美女扶定,唤过春燕、秋鸿,说道:“救驾之功,除先生外,当以二女为最。彼曾受先生之记,不能再事他人;泣求于朕,朕已许之。今特赐先生为妾媵,两贵人可撤朕席上宝炬,送先生归洞房,与两女成婚。”素臣酒在肚里,事在心头,忽闻赐婚,早吓出一身冷汗!正是:
已知君意如流水,却仗皇恩作泮冰。
●第一百十四回 沧海玉堂双珠归母 白衣阁老只手擎天
素臣俯伏奏道:“臣昔年误行受记,已为择有年貌相当之婿,亦系救驾有功之人,一名成全,一名伏波。皇上既念二女之功,应使得所;臣已有一妻三妾,分沾余润,岂可独占全枚?彼原说必臣破体,方可适人;臣今承恩命,请即为设法,令其乐从便了。”皇帝道:“二女守彼国之教甚坚,恐非说辞可转;如能乐从,即遵先生之命也!”因命宣成全、伏波入见。素臣尚不知其监禁,承应两贵人的丫鬟奏知,二人现在监中。皇帝道:“既系有功之人,怎反下了监?”丫鬟将前事奏闻。皇帝道:“如此,则二人有罪于先生,无功于朕,何云救驾有功?”素臣道:“臣欲救圣驾出岛,差二人至岛前岛后,昼夜沉伏,伺候察探。岛前只一水可通,被逆阉于关口密排铁栅,栅上皆有锋刃,关前数里水底,布满蒺藜,触锋刃,蹈蒺藜,即皮破血流;二人没至关前,两足尽破,幸其水性熟谙已极,尚未伤命。因岛前无缝可钻,复至岛后探视,于水石冲击,刻死刻生之所,探出石碛可以藏舟,臣方得前去测量。测量之时,若非此二人下海,屈曲泅没,亦不能知勾弦确数,何从算出丈尺,知丝索之敷用与否。此二人实从万死一生中,拼命图功,俾臣得救驾出险;臣实深悉其劳苦困惫之极,故称有功之人。至臣之落海,因老蚌索珠,且报臣友被围之信,发于仓卒,鬼神亦无所施其巧,况此劳苦惫困之人乎?以臣之故,几致其丧身于海;岂反有罪于臣?惟陛下怜而察之!”
皇帝慨然道:“春燕、秋鸿隐形至观日台探信,以药迷闷卫士及逆阉心腹内监宫入,使先生之计得行。成全、伏波沉没海底,拼命舍生,使先生之巧得施。先生之发踪指示固难,而韩卢、东郭之劳亦甚矣!当速召来,重加封赏!”素臣道:“此二人既久禁狱,自必污秽,恐冒触天颜;伏乞皇上赐以熏沐,然后召见。”皇帝道:“熏沐之后,暂令锦衣花帽入见;俟封职后,徐备冠服可也。”当即传旨提监,沐浴熏涂,前来见驾。
龙目一看,见二人年纪俱未满三十,相貌魁伟,大喜道:“真属年貌相当,可称佳配!成全封澄江将军,配以春燕;伏波封清海将军,配以秋鸿。俱食四晶俸,给事先生府第。春燕、秋鸿俱封义勇淑人。先生可即为说法,以便完姻。”春燕、秋鸿想:成全等不过盘山小卒,并未留心观其容貌,甚是疑虑。今见钦赐官职,相貌魁梧,暗暗欢喜。却不敢悖本国之教,未免怀着鬼胎,鹘鹘突突的,随着素臣入房。
素臣并唤成全、伏波进房,正色而言道:“凡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只争在有廉耻;禽兽没廉耻,故无一定配偶。人惟有廉耻,故能不事二夫。你等如在本国,而遵本国之教,已属寡廉鲜耻,与禽兽无别;今在中国,而仍遵本国之教,则廉耻全无,更不如禽兽矣!我若依你邪说,先破汝体,然后赐婚,不特无颜以见同伴诸女,亦何面目以对成全、伏波乎?汝等既受我记,既当从我之命:既入中国,即当从中国之制。将来得奉皇上威灵,风行海外,用夏变夷,还要把大秦一国,俱秉中国婚姻之礼,不止全你两人廉耻,将并汝通国之人,都从禽兽中提拔至人类中来。汝四人可依我言,速就各房,我在此中间立候,讨出喜来,同去复旨,即作成全、伏波代我破体可也。”春燕、秋鸿被素臣口口禽兽触动羞恶之心;又想素臣既相,必除灭佛、老,所云变易本国之教,亦必是真;且令成全、伏波代其破体,便不算全然叛教,只得听从。
成全、伏波讨出喜来,素臣领同缴旨。皇帝大喜,即命四人在御前先拜天地,次拜皇上,次拜素臣,然后夫妻捉对儿交拜,撤御前宝炬,送归洞房。春燕、秋鸿之喜,还是有限;只成全、伏波二人,才离黑狱,即解红裙,幸免极刑,翻膺上赏;这一喜直到尽情!江边掠燕,海上惊鸿,澄江直欲翻江,清海将为搅海矣!次日清晨,素臣放出海师、水手,各加赏赉。正值飞娘同碧莲、翠莲回岛,丰城之事,素臣尚未细问,飞娘三人,把前后战胜及水夫人命其勤王之事述知,素臣大喜致谢。即拨兵一千,令其赴乍浦接应,授与密计,三人连夜去了。日中,赐出素臣冠服,传旨道:“朕自进此岛,即令两贵人赶制,至今方得完备,勿嫌迟慢也!”素臣感激谢领。春燕、秋鸿打开锦包看时,是:
朝服全副:内七梁冠一,赤罗衣白纱中单青饰领缘一,赤罗裳青缘一,赤罗蔽膝二,赤白色绢大带一,革带玉饰一,玉佩二,黄绿赤紫丝织云凤花锦大绶二,青丝网玉绂环二,白袜二,黑履二。常服全副:内乌纱展角帽一,团领仙鹤补绯袍一,大独科花辉丝绯衬袍一,玉带一,皂靴一,软底皮鞋二。
素臣命将朝服包好,把常服穿着,至行宫门口谢恩,即请定回銮日期。皇帝大喜道:“朕归心如箭,只恐孽氛未靖,今文先生云可归,朕放心即归矣!”因传旨,择吉于十七日,朝见有功诸臣。十八日回銮。次日子明,天生等回岛缴令。天生道:“以神等在淡水洋,已截杀困龙岛败兵一船。俺依文爷密计,令小妗子碧云领一船,伏绝龙岛左,翠云领一船,伏绝龙岛右,俺们在大洋候着。三只败兵船逃来,被俺们围住,先放走一船,俟他进岛,岛左之船便跟着进口。又放去一船,岛右之船又跟着进口。俺们并力杀掉了一船,统着大兵攻岛。岛左、岛右之船,俱是困龙岛岛船,又用了困龙岛旗帜服色,夹和败兵船内,守岛兵丁慌乱之中,不及辨别,一齐放进。随后大兵即至,里面两船一齐发作。俺们是有记认的,只拣贼兵砍杀。他们没记认,不知谁是困龙岛的兵,谁是护龙岛的兵,自相厮拼,心慌势乱。俺们内外夹攻,顷刻攻破。走索的岛兵,各处放火。碧云、翠云领着女兵,把封锁的嫔御宫人,一齐救出。咱夫妇令以神、卫婶子分头搜岛,现获陈芳、臧宁、汪彬、赵武及靳直之弟靳廉。留以神在岛镇抚。虎臣、亚鲁已奉文爷之令,去招降各岛。俺们先撤兵回来报捷。”素臣大喜,将嫔御宫人都送入内,领着一干男女朝见。
皇帝仍坐前殿,男女分班,嵩呼拜舞。此时已有锦墩设在御座东旁,宣上素臣赐坐。东班是玉麟、天生、有信、成全、伏波,西班是飞娘、飞霞、碧云、翠云、春燕、秋鸿。皇帝问功册有名之金砚、黑儿,素臣回奏:“金砚系臣之仆,已奉手诏进京,敕谕东宫。黑儿系龙王之婢,未敢朝见。”皇帝道:“文子与亻巽同升,仆婢何害?金砚有十余日行一万七千里之功,太后东宫之幸生,逆藩之授首,皆其功也!可封为飞虎将军,食三品俸,给事先生府中。黑儿系贵人之姊,可即宣入,以受国恩。”素臣领旨,将黑儿宣入,朝毕,站立右班之末。皇帝降旨,升白祥为兵部郎中,仍监督大恩仓。龙生以副总兵,兼宣慰司同知,仍管护龙岛事。施存义以守备提补。飞娘为神勇夫人。飞霞为英勇夫人。碧云、翠云为灵勇宜人。黑儿为奉恩君,食四品俸。以救出嫔御,俘获逆党,进素臣武英殿大学士。陈芳、臧宁、汪彬、靳廉同先获之靳直、凤氏、王彩,各打四十御棍,赵武免打,俱监候回銮处决。诸臣谢恩退班。
十四日,飞熊解到龙衣,赍奏翰林官一员,洗马连城。皇帝见太子表文,宣素臣入行宫,再三劳谢道:“前日令先生陈奏功绩,朕已惊叹为古今未有;今观东宫所奏,方知先生尚未道其十之一二,先生真只手擎天者也!东宫云:‘一切贰官闲职,不足参溷先生;拟晋先生内阁,兼吏兵两部,请朕圣训。’其进先生为文华殿大学士,应加宫保及五等之爵,俟回銮再定。”是日,留在宫中,细问一生事迹及父母兄嫂妻妾子侄婢仆琐屑之事,至夜赐宴,尽欢而散。素臣方得与连城相见,连城再三谢罪。素臣道:“人孰无过,礼过不吝,乃老先生之盛德,前事何足挂怀!”因唤大怜出见:“此尊婢也,今日归赵矣!”连城问单姨之事,大怜招出聂元,连城切齿。素臣道:“邪道作孽,何所不至,特辩之不早耳!聂元前在此岛,已为龙夫人所诛,勿更念此婢之旧恶也!”连城唯唯谢教。
十五日,如包、以神回岛,朝见,奉旨加铁面游击将军,兼宣慰司佥事,仍管生龙岛事;熊奇以参将题补,两人谢恩毕,将天生等约齐,同至素臣房内,根问落海后事及假传死信之故。素臣从头说出。
原来:素臣那日落下海去,即落在一座白玉堂中,一张白玉榻床之上。只见一个年老妇人,缨络缤纷,向前敛衽。素臣忙下床答礼。老妇道:“前遭龙厄,藉相公福庇,以二女奉侍;今当见还。金面犭孔有难,相公当往救之!孽龙已为香烈娘娘收服,妾可无虑;但恐野性难驯,不日来见相公,乞相公受记一番,便与妾冰释前嫌,感激不尽!”素臣恍然,忙在袋内取出双珠,递还道:“承老妪赠此神物,救我之难,成我之功,正思图报!若果见孽龙,自必嘱咐,令其解释前嫌。金面犭孔现有何难?当往何处救之?”老妇道:“相公不听见喊杀之声吗?”素臣侧耳一听,果闻喊杀连天,心里着急,忽然惊醒,那有甚白玉堂、白玉榻,却仰卧在一片大蚌壳内。忙立起身,只见前面船只,被这蚌风驰电掣激起大浪,一齐翻转,船上兵将纷纷落水。将近一只船边,蚌壳平空一起,把素臣颠落那船船头,那蚌便沉入海底,绝无踪影。
那船已将翻转,半船俱水,人尽吓坏。忽见半空落下人来,顷刻风恬浪息,便按定心神,向前细看,失声惊喊:“莫非是文爷吗?这面色怎如此晦滞?”素臣睁眼看时,认得是方有仁、方有信,忙答道:“弟正是文素臣,闻人兄如何不见?有仁等大喜道:“闻人二哥就在前船。有仁等被围至急,亏这大浪把一面冲破,正想逃走。今得文爷从空而下,便可杀上前去。”素臣问:“缘何被围?是何兵将?”有信道:“是靳仁的兵将,虽坏了几船。兵势还盛,水势一定,必更合围靠文爷的威力,且杀了贼人,再细细告诉罢。”素臣便不再问,抖擞神威,拔刀在手。有仁忙令拨转船来,素臣一眼看见金面犭孔虎踞对船船头,大叫:“闻人兄,今日才会,快快转船杀贼!”金面犭孔大喜大笑,忙令海师捩舵。两只船上各家丁壮,久闻素臣杀夜叉、诛山魈的大名,兼且从天落下,越发认作天神,人人胆壮,个个心雄,忙忙捩舵转船,直冲上去。
贼船上呵呵大笑道:“若没那阵怪风,都做了海鬼了!怎敢回来送死?”把旗一挥,四散的船,都攒拢转来。素臣令众人照旧厮杀,选几个有勇力,能跳跃的,各持短兵,随我而行。有信在本船,拣出十几个,紧跟素臣背后。须臾,各船围上,两船内照前各持长枪大戟,互相击刺。素臣拣着最近贼船,大吼一声,平空跃上,手起两刀,已把当头两个杀人不转眼的凶和尚,连头带肩,劈做四段。就在红血中直滚进去,碰着刀的,非死即伤。背后勇士,陆续跳上,如一条长蛇直撺入舱,杀条血路。看着那两只贼船较近,复跳上去,如猛虎突入羊群,任凭咬嚼。杀过这船,跳那到船,杀过那船,跳到这船,纷纷头落,片片肉飞,颈血直喷,尸身平倒。金面犭孔看得兴发,也吼一声,跳入贼船,手中铜锤,雨点般打落,贼人筋断骨折,一片哭声。我兵将领及有勇力能跳跃之人,无不争先跳砍,亦如小虎一般,咆哮剪扑,猛不可当。登时把贼人十几号船只,百十个和尚道士,大盗凶徒,一二千惯战水军,十停中杀掉九停。
素臣因有正事,跳回本船,招呼金面狃等下来,放他各逃生命去了。金面犭孔等一齐上前相见。叩谢援救之恩。通出姓名,方知福建六雄,除飞熊解衣在路,现在五雄俱集,内中林平仲、刘牧之、朱无党三人,尚是初会。素臣看其相貌,都是魁伟,持战之时,亦甚勇敢;暗忖:六雄之名,果然不错!因问:“此处是何洋面?今日何日?”有信道:“这是乍浦洋面,今日是十一月初二。”素臣好生惊异,因把自己在广以后之事说知。六人俱拜伏于地道:“文爷真天人也!”金面犭孔复谢失迎之罪。素臣因问日本之事,金面犭孔道:“靳贼结连关白,俺便交结旧臣中之仇恨关白者;奈关白夫妻二人,俱有万夫不当之勇,恶党颇盛,一时未得其便。俟我朝兴兵问罪,可作内应耳。”素臣记在心头。见是顺风,忙令扯足各道风篷,一面叩问被围之故。
有信道:“自皇甫按院解散义民,白兄离职闲住,存义便把自己合两家家口,寄顿飘风岛,至闽去看袁兄。闻皇上驾幸登州,靳直必有逆谋,天生等自必勤王,因文爷在广征苗,故邀同闻人兄们前来帮助。不料船至宁波洋面,被寻龙岛岛贼出来劫夺。一个贼首,为闻人兄所杀,败将下去,纠合附近岛贼,前后截杀。飞报靳仁,又添了许多凶恶僧道,围得水泄不通。正在危急,忽被风浪冲开一面,又从天上掉下文爷,真是五行有救!”素臣道:“我已定下救驾之法,今忽添六位英雄,大事可成矣!”当与六人纵谈今古,开发忠义,指示兵机。六人中,除有信领略过趣味,余俱闻所未闻,如食江瑶柱一般,津津有味,日夜不厌。
初五日将晚,已望见困龙岛,忽见岛口有帆影招动,素臣留心细看,见一只小船,逆戗着风,如飞而来。即令本船截住,休教走脱。金面犭孔立在船头,海师捩舵迎凑,丁仆外水,各持铙钩铁戳,钩的钩,戳的戳,登时拉住。素臣急命海师转舵,望外洋开去。小船内钻出一个道士,手持纹文古剑,口中正自念念有词。素臣一跃而上,将刀隔落古剑,劈胸一提,挟在胁下。金面帮一齐跳过。有几个动得手的,俱被杀死。其余无用之人,便都捆住,丢在舱内。把船掉转,带在船尾。素臣把道士挟过船来,背剪绑起,将刀搁在颈上,喝道:“你这妖道,姓甚名谁?往那里去报何紧急?用何邪术行这逆风船儿?有一字虚言,即砍下头来!”道士慌道:“大王饶命,容小道实供!小道姓于名人俊,是江西人,在龙虎山学的五雷天心正法,并不是邪术。”素臣喝问:“既在龙虎山学法,认得于人杰吗?可知现在何处?”人俊没口子应道:“于人杰是小道胞兄,现在钱塘县里。”素臣道:“我在沙河驿释放他,他说以后改邪皈正。如今弟兄两个,一个跟着靳直,一个跟着靳仁,助纣为虐;他罚誓死于乱箭之下,怕眼前就要应他毒誓了!”人俊浑身发抖,乱磕头道:“原来是文爷显圣,怪是小道行法不灵!文爷在亮里,怎还不知小道们心迹?小道们都依着文爷生前之命,阳儒阴释,暗为朝廷出力。素臣喝住道:“你怎知我已死?如何行法不灵?快实说来!”
人俊道:“小道行逆水法,有神将守护;若非文爷显圣,神将岂无响报?王彩兵败入岛,禁军中有认得文爷的,说文爷改了面色,假扮差官。靳监不信,说文爷现病在京。王彩说,曾见过文爷,貌实相像,只面色不同,必是易容之故。况差官勇不可当,除了文爷,断没这等本事!靳监方才信了,害怕起来。先是奉皇上住在沧海楼,有美女奉御,内侍宫人伏侍,一切供应,还像个局面。及闻此信,说文爷倏在广西,倏在北京,倏在山东,如神如鬼,倘被劫去皇上,关系非轻!将皇上圈禁木笼,栅内栅外,令勇士日夜防守。后闻文爷死在海里,与心腹谋士计议,说文爷已死,再无能至此岛劫驾之人,可否放皇上出圈。小道竭力怂恿说:‘皇上锦衣玉食,安乐惯的,若久圈禁,必致伤生,便失去重质,太子必致死报仇。天下谋勇之士尚多,大事还未可料!况且送龙衣的早晚到来,也不便在圈里朝见。莫若仍送皇上至沧海楼,令美女宫人照常承应,以安其心,适其体,不至忧郁成病,方为万全之策!’心腹中也多有主此议的。遂择定初七长生之日,奉皇上仍居沧海楼。要着人往钱塘知会,说文爷已死,速添兵去丰城捉拿家属,恐闻信潜逃。因连日逆风,小道有逆水行舟之法,便讨了这差,要去与家兄商议,向深山中隐姓埋名,逃生避乱。并没一字虚言,只求神灵鉴察!”
素臣亲解其缚,大笑道:“我虽落水,并未曾死,怎信以为实?这逆阉终是愚蠢之徒!”人俊抬头,把素臣细看,喜形于色道:“文爷真未死,皇上太子,天下苍生,俱可得生矣!初传文爷身死,不特众谋士不信,连靳监也说是文爷用计,要咱们懈怠,好来劫驾,吩咐木笼内外勇士,须分外严密防守。后来纷纷信至,差着黑探往护龙岛连探两次,知道死信是真,才商议放皇上出笼,原不是一味蠢愚呢。”素臣道:“护龙岛疑我已死,或是招灵设祭,戴孝哭泣,焉知非我之计?怎见得死信是真?”人俊道:“说也可伤,护龙岛内设位戴孝,是不消说了。只那白祥、铁丐诸人,男男女女,如丧考妣一般,成日成夜的哭泣,都不顾性命的样儿,或自梦中哭转,或因痛哭呕血,或至水米不沾,或至昏晕不醒,岂是假装得来的?监里的海师水手,不怨受罪,只恨那日救护不及,死有余辜!自外护至内城,无人不流涕悲泣,说天没眼睛,把一根擎天玉柱,平空拔倒,天下何日太平!听说崇明商船上,捞起文爷尸首,上半截已被海鱼吃尽,那一个不痛哭流涕,咒死咒生,还有指着天乱骂,朝着海乱喊,要抽掉龙王的筋,剥掉龙王的皮!靳监探听确实,才信文爷之死是真,继想放皇上出笼。小道暗中也不知流掉许多眼泪哩!”
素臣满面涕流,暗忖:我反亏这落水,不然,如何向木笼中救驾?忽然想起,急问:“探听的人,除此以外,还有何见闻?”人俊道:“探听两夜,止见内外哀毁哭泣,怨恨伤心,并无别有见闻。”素臣暗喜,因定了主意。问:“此是何处?”海师说:“是困龙岛后外洋。”素臣令人俊坐原船回浙,嘱咐如此如此,但恐同船泄漏。人俊道:“不妨,靳监心腹俱被杀死,所存者,小道之徒仆,及海师外水耳,自有话吩咐他。”人俊去后,令有仁、有信坐一船,至护龙岛,须如此如此。自同闻人杰等,向困龙岛后放来。至一无人荒岛,把船泊住。
初七日夜里,拢船近岛,素臣上了脚船,沿石岸而行,屈曲至石碛之内,爬上石碛,在一最高峰上,砍去松树一棵。日里悄悄探望,隐隐见铜柱上,画有一道白圈,喜动颜色,慌忙下船,复上原船,仍回荒岛。初八日天色一黑,即开船至岛后,近石碛与铜柱相对之处泊下。素臣安睡舱底,候天生等船至,缚定丝索,突然跳出,拉索上台,成此大功。
素臣因铁丐等根问,在众人前,把这些情节细说一遍。铁丐大笑道:“咱原说不消十日半月,便救得皇上出岛,如今可信咱的话是真?”飞娘道:“文爷叫二哥们来说谎,是怕走漏消息,这也罢了;怎临上索的时节,还不说明?累咱惊心吊胆,死跟着你,怕你飞上天去,不得问你许多要紧事情!素臣道:“那时正在赤紧关头,可能再说闲话,亦且使大家知我显灵,成功可必,人人踊跃。你只看那日贼人,但见我面,便已吓坏,不能交手。王彩那厮好不耐战,也都惊慌失措,把刀乱搠,直撞下马,不是总亏着假死的好处吗?”飞娘道:“咱们只认文爷已死,故此哀痛。二哥及有仁明知文爷现在,怎也是那样哭法?”天生道:“这事咱也不明,先问过二舅,说一则文爷吩咐,要假装得像;二则见咱们哀伤之状,心里感激,不知不觉的,眼泪直淌出来。”
素臣深致不安道:“文白有何德能,蒙诸兄嫂逾分伤感,恩姊更复性命以之!前在海中,闻于道述来,心痛之极,也出过许多眼泪。然使没有那种激切之状,逆阉必不能信,皇上焉得出笼?是文白此番得成救驾之功,皆各位血诚所致!白之落海,即皇上出险之机。靳贼着人至岛连探,并未看见竿木绳索,此中又有天意!今皇上专指为白之功,重叠加恩,清夜自思,实深惶恐耳!”铁丐大叫道:“咱们是为朋友而哭,那些路上的人,怎也哭得发昏?老蚌讨珠,才下海去,与老天什么相干?怎把自己的功劳都洒派开去,文爷的大功,便分半个天下,也不多!”素臣吓慌,忙起身一手掩住铁丐之口,埋怨道:“圣驾在内,怎是这样罗唣!”铁丐还要分辩,天生等亦俱阻止,方才住口。
玉麟道:“文爷说有天意,原是不错。俺们若不是哭昏了,便守定文爷原令,不许别岛一船,私至外护,怎容得奸细入探?奸细不入探,则靳直不信,皇上岂能出笼?入探而并见竿木绳索,诸人演习之状,必更设法防范,预断这条后路。恰好铁兄迁怒,说总为这上才去测量,才送了文爷性命,把内殿所立,尽行烧毁,上下男女,因痛苦不过,无暇演习;而连探之人,又适在痛苦最甚,竿索已毁之时,岂非天意?但天意亦为文爷至诚所感,委曲以默,成此大功耳!”这一段话,把诸人都说服了。
翠云道:“奴到底疑心,春燕们既不能日夜来看守铜柱,文爷又不能常去守候,怎约得时日定准,咱们去放鹤,可可的凑来缚索上柱呢?”素臣看着春燕、秋鸿道:“这是我与他两人先有暗号。那日成全、伏波探海回来,说岛后石碛内可以藏船,石碛上最高一峰有一松棵树记认,原是我吩咐他去探看的;不是我那日得了成全、伏波之信,又叫他们两人转来,嘱咐一番的吗?我叫他们每日清晨,隐形至铜柱边,只看那棵松树砍去,便是我们来救驾的日期,便画一白圈在铜柱上,报我知道。皇上初七日,复至沧海楼,我于初七日夜里,移船入碛,砍去松树。初八日见铜柱上画有白圈,故知此夜必隐形出来接应也。”
铁丐道:“嫂子你还要早去哩,可知他们都有暗号,要早一日也不能的!”翠云道:“奴便成日夜思量,却不知文爷定有暗号。但那碛上本有松树,这日忽然不见,铜柱上又忽有白圈,倘被贼人看出,岂不利害?”素臣道:“那石碛离铜柱有三里远,留心的,便仔细看,不留心的,如何知道?铜柱白圈,在石碛上便看得见,在海里便看不见;岛后就有哨船,谁肯向乱石丛中,湍流急浪里,去察看铜柱上面有无暗记?若在观日台上,便只见那三面,不见这面的白圈,又谁肯险巴巴地,抱着铜柱,兜转身来察看呢?”翠云方才心服。玉麟道:“他们两位已封淑人,比你职分高着一品,怎还提他名字?”翠云忙向春燕、秋鸿敛衽谢罪。春燕、秋鸿头红脸胀的,慌道:“姨娘们休得取笑,可不折杀了奴!”以神道:“不特小嫂子们要改口,咱们也都要改口,以后须叫不得文爷,或叫太师爷,或叫相公,才合朝廷礼制。”铁丐道:“文爷两字,是咱们心窝里发出来,孝敬他的。他做秀才,咱叫文爷;做元帅,做宰相,也只叫文爷;便做到……”玉麟慌接口道:“便做到尚书阁老,也只叫文爷的是。”素臣怕铁丐再说乱话,即起身道:“困龙、绝龙初定,脱不得人,铁兄可速回岛镇压。方兄可暂理绝龙岛事。”铁丐亦知自己口嘴不好,便同有信,慌慌的去了。
是日,碧云、翠云奉素臣之命,在神楼了望海洋,恐有遗孽为患。忽看到登州府一路,见一片白色,纷纷扰动,与各处风恬浪静者迥乎不同;相离甚远,又看不清头,好生疑惑,忙下楼报知。素臣立即传令外护汛拨员,坐救生船,多添水手,飞驾往探。正是:
岛内生身防不测,海边死信哭无常。
●第一百十五回 擒阉贼圣驾还朝 赐宫奴相臣归第
十六日何仁、元思至岛朝见,奏闻回銮诸事俱备,城守的三千禁军,在莱府伺候,扈驾进京。奉旨:何仁以按察使管知府事,遇缺补用;元思封为高士,赐紫衣,仍管神乐观事。素臣令元思、龙生、飞娘选带一百名精细走跳岛兵,易服前探,遇有一切可疑之人,即便拿下。三人得令先去。令何仁回府,伺候迎送诸事。何仁亦领命先去。十七日大朝,各文武男女官员,朝服已俱连夜赶备。困龙岛投降的禁军,绝龙岛救出的女官,京里下来的内监,莱府送来的乐工、乐器、净鞭、宝鼎、珠帘、仪仗等件,粗粗足用。天色微明,净鞭三响,宝鼎中焚起香烟,殿前垂下珠帘,钟鼓齐鸣,丝竹竞响,皇帝升座,诸臣排班氤氤氲氲跄跄跻跻也,就如初见汉宫威仪,略有朝廷气局了。乐声止处,诸官朝贺。
奉旨:将困龙岛改为迎龙岛,绝龙岛改为兴龙岛,两岛财帛,派赏有功兵将及掖县义民;其米粮归入大恩仓,为赈粜之用。赐复登、菜两府明年田租;自青州府至京经过州县田租十分之五。焦良给与八品顶带。焦氏封为苦贞孺人,许继李姓远族一人为子,给田一百亩,奉养终身。赐诸臣筵宴。宣素臣上殿筵宴。飞霞、黑儿入宫陪宴。宴毕散朝。素臣分派各官,料理回銮之事。
日中,救生船回报:“登州府沿海百姓,讹传太师爷凶信,白衣白冠,在海边哭祭,更有驾船至海中,祭奠招魂的。已将太师爷救驾至岛,加官拜相,十八日扈驾还朝之事告知。人人破涕为笑,除去孝服,收祭品,喜跃而回,说道,那一日都要来看太师爷金面哩。”素臣慨然太息。碧云、翠云也说:“昨日在楼嘹望,到晚上,就没有这白色搅动了。”午后发讣岛兵回报:“尹都爷闻信,哭晕几番,因各卫催请上任,不能奔丧,现在设位哭祭。况大元帅闻信嚎哭,吐血数升,于三十出兵,救驾报仇,约于十九、二十日,大兵可到。”素臣取出写就密札,交与飞霞,令其转付日京,照札行事。奏闻皇帝,遣赛吕随带岛兵五百,前赴苏州,授与密计。
十八日黎明,皇帝船上,宣素臣、白祥扈驾;嫔御船上,宣黑儿、春燕、秋鸿护送。素臣派以神、柏节,各领岛兵五百,分左右前导御舟;派碧云、翠云领女兵,分左右前导嫔御船只;派李信、梅仁领岛兵五百,在后扈送,以备非常;派成全、伏波改装前行,见遇津梁,即赴水底察看,如有奸细,立刻报知。留飞霞在岛,仍权岛事。玉麟、以神、黑儿、春燕、秋鸿、碧云、翠云护送进京。柏节、李信、梅仁至莱府即回。是日,天气晴朗,清风徐引,水波不惊,龙颜大悦。那知开出岛去,不到数里,忽见两条青龙,从对面昂首张鬣而来,皇帝大惊失色。素臣见来势蜿蜒,想起梦中元阴姥之言,因奏道:“龙能兴云致雨,裂石崩崖,海中见此,必冲波击浪;今水不扬波,而龙势驯习,乃圣天子威灵所致,非为害之物也!”皇帝见素臣如此说,便放大了胆。看那双龙,真如驯伏,蜿蜒而来,绝不兴波作浪。游至近船,将头昂起复落,如此三次;即掉转身来,夹舟而行,仍波恬浪静,惟觉舟行甚速耳。皇帝大喜道:“朕为看龙而来,被逆阉挟制,久驻莱府,欲害白卿,后忽移至岛中,未见龙之片鳞寸鬣。今仗先生威德,令此龙驯扰于侧,繇朕谛视,胜看登州井中之龙多矣!”
素臣道:“此即登州府井中之龙,被贞妇黄氏神力所拘,而阱于井者。”因将龙蚌相斗之事奏之。皇帝忙抬头谛视空中道:“那样云中,不是隐隐有神,现着缨络环佩之状吗?”因问:“贞妇系何朝代何州县人?于何代成神?”素臣将铁娘守节成神,海边俱称为香烈娘娘,年年崇奉之事,述了一遍。皇帝道:“原来是朕的子民,香烈二字甚佳,当封为东海主者香烈天妃之神。”宣旨过,即拱手而立。素臣、玉麟亦即起立。须臾,祥云四散,露出青天。皇帝方才坐下道:“先生曾闻空中三呼万岁吗?”素臣道:“臣实未闻,不敢妄对。”皇帝道:“朕宣旨后,即见云中若有跪拜之形,耳中若闻嵩呼之声;故此起立,非朕之妄言也!”素臣道:“香烈为海神,理应扈驾;受皇上封号自当嵩呼;臣特不敢以不闻为闻,欺罔圣听耳!何敢以皇上之言为虚妄耶?”皇帝道:“朕回京后,欲特旨建庙,遣官祭告,以彰灵感,先生以为可行否?”素臣道:“香烈神之节烈,宜受殊恩;立庙遣祭,俱属可行。”皇帝大喜。船至近岸,素臣向两龙说道:“尔等贪心此使,欲攫明珠,致伤庐稼,残损居民,即受阱数年,犹不足蔽辜;姑念扈驾有功,宽汝之罚!以后若再与老蚌为难,害及民生,罪即难逭矣!当谨识之!”两龙俯首受训,复将头起落,如叩拜者三;然后舒鬣舞爪,向大洋中悠然而逝。皇帝惊叹不已。
是晚,仍驻跸大恩仓行宫。宣召素臣,良久方至。皇帝问内监汪永,汪永回奏:“皇上赐文爷坐的软舆,被百姓围着,拥挤得慌,换了马匹,解去暖耳,任凭观看。无奈看的人多,江潮海水一般的涌着,怎走得快?奴婢们络绎宣召,文爷作急要来,才得此时就至。现在行宫外,还拥挤不开,要候文爷出宫,求见一面哩!”皇帝大惊,说道:“有臣如此,社稷之福也!可传旨宣文先生入见。令百姓散回,说皇上留宴,还不得出宫哩。”汪永领旨宣进素臣,皇帝降座而迎,备极慰劳。席间,令两嫔、两贵人奉觞劝酒,把素臣吓坏,俯伏流汗。皇帝亲手搀扶道:“先生大功,理当致敬,不必推辞!”仍是东西上下列坐,嫔及贵人,俱立在皇帝背后,不命入内。素臣欲辞不许,欲退不能,如坐针毡,汗下通体。皇帝殷勤劝酒,漏下二鼓,始以罢席。素臣回营,暗忖:若每日百姓如此拥挤,皇上如此隆礼,大非臣礼!因于夜半假作心疼,奏知皇帝,改用轿车,蒙头覆卧,推入春燕、秋鸿等女车后趱行,方把拥挤赐宴两件,都躲过了。
十二月初二日,驾至涿州。太子备法驾,率领朝臣迎接。闻素臣有病,大惊失色。见驾之后,慌至素臣行营,见素臣面色红活,心头一块石头方才落下。抱住素臣,即跪下去,满面流泪的说道:“先生之恩,如海如岳,一切不足以报先生,惟有叩头出血而已!望先生勿坚辞,勿回礼,以尽寡人区区之诚意!”素臣痛哭跪奏:“赴汤蹈火,以急君父之难,此臣子常分;殿下若如此待臣,臣必自刎,以存君臣之礼,不敢蹈殿下于过也!”太子道:“昔尚父授丹书,武王且拜而受之;况先生以圣父授寡人乎?若不许叩谢,是重寡人之不孝也!”太子以父子为重,必欲叩头;素臣以君臣为重,必不敢受。玉麟、以神、春燕、秋鸿时正在营,太子闻病急至,未着一人通知,不及回避,便俱俯伏在地。见太子与素臣各执一辞,久跪于地,着急非常,却又不敢轻出一言。以神究系东宫旧人,只得匍匐上前,劝谏道:“鸿恩隆礼,虽出东宫爷至诚;但君臣究有定位,还求曲谅文白之忠荩,使其可安!”太子见素臣急迫之状,知不能强,因放下手来,望空八拜。素臣随后叩拜。玉麟等亦俱向空而拜。拜毕起来,即问素臣之病。
素臣道:“臣实无病,而敢于以病欺皇上者,缘皇上于掖县以非分待臣,使臣万不敢当!恐长途俱欲如此待臣,故宁冒欺君之罪,以全君臣之分!不意殿下今亦如此,臣死无日矣!”太子问:“皇上如何相待,以致先生不安?”素臣只将两嫔两贵人奉觞侍立之事奏闻。东宫道:“寡人改日专席款谢,亦当令正侧二妃奉觞。皇上新得贵人,寡人尚未及贺,一切应奏之事,亦未奏闻,因闻先生之病,贸然至此。今当速去,不及与先生再叙。”回顾玉麟等道:“想来俱系功臣,亦不暇询问诸卿姓氏矣。”说毕出营,如飞而去。
皇帝急欲回京,四更时,即传旨发驾,至窦店方才日出。素臣一车,原在春燕等车后,不期起身太早,乱慌慌的,反在春燕等车之前,紧接着宫人们车子。见野地内跪有许多女人,迎着嫔御宫人的,都还迎看着车中,嫔御宫人们都揭起帷幔,任妇女看视,自己也便看那妇女。独有素臣一车,却掩帷下幔,只两边两块玻璃见外面。那些妇女只认也是妃嫔,便个个把眼睛注视玻璃之内。素臣无心中,忽见一个美貌女子,跪在众人背后,那副眉眼,却似在那见过一般。心里诧异:怎这些乡村妇女中,有如此相貌,又如此熟识,殊不可解!想了一会,也就丢开。到芦沟桥驻扎,皇帝先遣太子进京,奏闻太后,择于次日辰时发驾,午时进宫。初四日,皇帝进宫,朝见太后,惟贵妃伴皇子天花不到,皇后及合宫妃嫔,诸王、公主,俱朝见过。一边叙述山东之事,一边叙述京中之事,忽怒忽惊,忽哭忽笑,直说至夜。
初五日,谒庙,献俘。念景王藁葬已久,免其戮尸。将靳直、靳廉、凤氏,及在京先获之国师继晓,俱绑赴西市,凌迟处死,臧宁、汪彬、陈芳、王彩、赵武,及太子在景州拿获之武国宪,发三法司勘问。乾清、坤宁两宫内侍、宫人,俱环泣御前,求将靳直、凤氏两人,赐与处置。皇帝道:“凌迟,乃极刑也;尔等何犹以为不足?待要如何处置他来?”内侍、宫人道:“他两人杀人无算,每以长棍通入内监粪门,上至喉管;以长钉烙红,通人宫女阴门,亦至喉管。奴婢亦欲以此等非刑处之,以舒死者之愤!”皇帝大怒道:“靳直之奸邪,至莱州已知。这风氏直至岛中,繇朕幽辱,反加欺侮,朕才恨他。那知他平日作恶如此,尔等怎为之容隐不早诉于朕?”内侍、宫人伏地泣奏:“内监如张敏等,宫人如费氏等,何尝不奏诉其罪,奈万岁爷不信,奏者皆受极刑!以后何人更敢奏诉!”皇帝太息道:“枉直不明,此朕所以几为亡国之君也!此二贼即发汝等,任以非刑处之。然后凌迟!”众人叩谢,欢声如雷,将二犯拥出。
东宫内监已在外守候,奉令旨来提靳直,宫女们拖着凤氏去处置,内监们便拥着靳直至东宫来。东宫立传文恩,令其食逆脑。文恩虽曾吃过法王、真人脑髓,然死活不同,眼看着靳直生眉活眼,怨苦战栗之状,如何敢去吃他?众内侍道:“文哥,你平日说忠说孝;他们恶逆之事,千千万万,数说不尽。只把万岁爷囚禁木笼之内,这一件上,也该吃他脑子了。咱们因他把木棍通入内监粪门,把长钉通入宫女阴门,通死了无数生命。问万岁爷讨来,要用各样非刑处他,替死者报仇,你怎倒可怜他起来。”文恩听说,忽然两目一张,发即竖起,便一手攥住靳直头颅,要用指去抠挖,玉奴、阿锦已打就铜管,小的一头,其尖如锥,其如刃。慌忙递上,文恩接来插入,靳直大喊一声,待要捎滚,被玉奴、阿锦四只尖手用力挤住,休想动得分毫。文恩用气一吸,骨都都的莫说脑髓,连鼻涕、眼泪都一齐收入肚子去了。
众内监将靳直扛出宫外,用冷水喷醒,先把各人打就的铁锥,你一锥,我一锥,锥得两腿丝网一般,千孔万窍,鲜血直射。一锥一哭,一锥一叫,哭叫到后来,如野鸭之声,不能响亮了。锥了一会,又把铁丝捎入,砍断阳物管中,直捎进小肚中去。靳直复又叫喊起来,捎了一会,把镊子来镊毛发,镊得头似血脬,身如血瓮。几十番死去,俱被冷水喷醒。众内监还不尽兴,却再想不出别样处法。因叫人守着,去看宫人们怎样处置凤氏。只见凤氏两腿锥空,毛发尽拔,与靳直一般。却有一桩是内监们想不到的:是把凤氏仰睡在地,将两只小脚缚住,套压颈后,牝户向天。牝内灌油,捎入烛捻,将火点着,在那里烧那肉身灯儿,已烧成一大窟窿了。内监道:“你们这法子很好,但不要烧死了,凌迟时便不知痛苦。”因急急赶回,亦照样缚套,但屁股不能如麻眼仰得正正儿的,要泼出油来,忙用砖垫正,烧将起来。靳直杀猪般叫唤,众人拍手称快。烧了一会,也成了窟窿。众人道:“这会子屁眼才是厂爷哩。”停会凌迟起来,怕不是九千碎吗?烧到将死,才连凤氏,发到西市去凌迟,众百姓围看者数万,人人鼓掌称快。买嘱刽子迟割。用冷水喷巽头面、心口,并浇入屁眼、尸必眼之内。回些气息转来,然后开刀先把手、足、肩、背割不死的所在,一片一片的先割,次及胸、腹虚软之处。看的人,大半出钱,要买肉回去,祭那被害已死阴灵。毕竟凤氏之肉存下者多,靳直之肉却不够。打发刽子,便把凤氏的肉来凑数,登时两人把肉身布施有缘人矣。
是日,皇帝本欲召幸贵妃,因太后说贵妃初欲废储,后与景王诸妃妾通问,应该废斥;遂不敢遽召。欲俟皇子谢花,临幸其宫。但传旨:册立何氏为贤妃,陆氏为嘉妃,以尹雄、龙生为妃父,各加封都督、同知,熊氏、卫氏各加封承恩君。是晚,勉强宿在皇后宫中。次日降旨,初八日御朝,初十日论功行赏,十二日颁诏大赦。将靳直外宅,赐与素臣暂作府第,命工部择吉建造新第。太子欲早晚得见素臣,令于旧太孙宫左近营建。太子候圣驾已临幸何妃宫内,即着文恩来请素臣赴宴。素臣进京,暂寓东方旭寓所。合朝各官参谒,俱回朝堂相见。惟楚王及相好诸友并家乡故交方会,已应接不暇。末后,奚奇等领着飞卒来见,独不见士豪父女。问起奚奇,方知套虏入寇,士豪已奉东宫令旨,前往延绥御敌去了。
初五日晚上,始升谗席,因素臣亲谊,同坐主席,玉麟、天生、以神客席。玉麟让天生国戚,天生笑道:“三舅才是正主儿国戚;论起兵部礼制,俺还没有坐位哩。”素臣道:“至戚故交,只该叙齿。”玉麟方坐了首席。厅后垂帘,帘内飞娘、碧云、翠云客席,即令黑儿、春燕、秋鸿代主。三人俱不敢坐,飞娘向黑儿道:“陆贵人认咱做娘,你便也算咱女儿。”向春燕、秋鸿道:“你两位与咱们原没统属,现是受封之人,更是该坐,快坐了罢。”三人只得告坐,不尴不尬的坐下。金砚、成全、伏波虽各受职,因给事素臣,不便同坐,又不便在旁伺候,另在厢房设席,令奚勤陪坐。
席上,素臣问天生、飞娘:“一路至京,可有奸细?”飞娘在帘内答应:“一路平安,只在刘智庙,杀掉一伙毛贼,元道被他围住,咱还拼救不出,亏丈夫领兵杀进来,里外夹攻,百十个人只走掉五七个,其余都砍掉了。”天生道:“那不是毛贼,是景王余党,有一两个,咱还认得,在皇太孙宫交手过来。”素臣问东方旭:“西山贼巢,曾否破灭?”始升道:“十月二十三日,东宫密召刘健、申田、谢迁、金品、匡中五人进宫,说西山为贼人巢穴,宜急剿灭。老舅现病,不敢以兵事烦扰;诸卿素娴韬略,当为寡人一筹。刘健等领旨出来,约弟与皇甫金相,俱至楚王府同议此事。刘健要俟广中兵至,众谋佥同,候至十一月初八日,广兵始到。刘、谢定谋,心真参议,乘西山大报恩寺请国师开坛受戒,聚集无知男妇,晚夜念佛经,选东阿兵二百,女兵一百,并男兵飞卒,令奚奇等十二将,易容改装,扮作村农、村妇。十五日晚间陆续取齐寺内,候国师夜坛,放火烧寺,擒剿凶徒。于报恩寺至西庄路设七伏,令成之、无外、文恩、容儿、阿锦、玉奴、赛奴各领二百五十男兵,五十女兵,俟西庄兵过,层层截杀,放出号炮,并力搜山。令林选领楚府兵二千,十三日出京,声称赴景州搜灭景王余党,十四日驻扎良乡,十五日撤兵,赴西庄外十里,候号炮一响,即攻西庄。各处兵将,十人中俱着一人暗带挤筒,以破妖法。弟等俱以为奇计,密奏东宫,亦称妙算。那知那日,皇后,贵妃亦在宫中开坛,请剃度女僧传度内侍宫人,昼夜念佛,令东宫及两妃听宣经卷。贼人探知,亦于是日,令奸细人宫放火,劫执太子;贼兵大队,亦作数伏,在宫外、城外接应。宫中有武艺者,只剩真妃一人,如何能救护太子?亏着林选之女在宫,于火中负救太子,杀条血路而出,匿于元武门西水沟之内,贼人遍搜不获。真妃遍体受伤,已欲自刎,又亏林女杀入救护。弟与刘、谢诸人,在内阁候信,忽闻此变,急调九门护军,五府兵将人援。贼又得西山之信,方乱窜而去。贼党中能飞檐走壁,凶勇矫捷者,大半俱人京城。西庄闻国师被劫,发兵来救,被伏兵随路截杀,大败亏输。庄上存兵不多,林选攻破,乱兵中,将单谋杀死。贼人无主,便多逃窜。京里回去之贼,心慌胆怯,闻国师已擒,单谋已死,便俱四散逃跑。我兵合并,将西庄巢穴,都洗荡干净,方始凯旋。太子命造功册,刘健上疏说:‘臣等愚暗无谋,但顾其前,不顾其后,致殿下几蹈不测!请重赏林氏,薄赏武功之臣;将臣等交部治罪。’太子降令旨慰劳,免谋臣同罪,俟皇上回銮,一概议赏。诸臣都说:若使老舅发谋,必筹及东朝,不致蹈险。东宫亦云:悔不听舅临别之言,将宿卫将士俱差出外,几误大事也!”
素臣大喜道:“单谋已死,逆根铲去,虽有余党,不足虑矣!”当夜尽欢而散。初六日,奉旨赐第。因靳直房屋甚多,将金相、赤瑛、廷珍、时雍、始升、成之、无外,凡未带家眷之人,并玉麟、天生夫妇,以神、奚奇等弟兄,俱接来住在一处。金砚、奚勤及成全、伏波夫妇,自不消说。英贤豪杰,忠义奇幻之人,聚于一宅,如五都之市,罗列着珠玉锦绣,火齐木难,光华腾跃,令人手不暇扪,目不暇赏,真奇观也!晚来,正备了酒席,欲与诸人剧谈畅饮,忽东宫着文恩来请。素臣因太子前有两妃捧觞之言,惶惧力辞。太子免了捧觞,复命文恩来请。只得托始升代主,趋赴东宫。太子亦仿皇帝赐宴之式,素臣东席,稍下三尺,太子西席,稍上三尺,向空八拜定席,素臣随后而拜。亦如涿州行宫,太子亲奉三爵,然后入席。细问救驾之事,素臣约述一遍。太子感激涕零,复拱手道:“捣巢之事,先生想已知之;寡人不幸忘先生之训,尽出宿卫之武勇,几蹈不测之祸!寡人又幸忆先生之训,留林女在宫,得免死亡之辱!使非先生,圣父与寡人,久作釜中鱼,几上肉矣!而先生犹执君臣之常,必不使寡人稍尽报称之礼;惟有焚香告天,至诚祈祀,愿太夫人福寿康宁,享期颐之上寿,庆云礻乃于奕叶矣!”素臣激切感谢,泪随言下。
饮过几杯,太子复虑靳仁尚在,逆根未除。素臣道:主臣已授计于人俊、闻人杰等;且单谋已死,靳仁特土木偶人耳,伫听捷音可也!”太子愈加感激。问:“曾否接取家眷?”素臣道:“国事倥偬,尚未暇及。”太子道:“更缓不得了!先生可即修书,迎取进京!不特先生得尽子职,太后寡人等,亦渴欲见太夫人之德容也!”素臣涕泣领旨。太子道:“先生在途称病,固属行权,但就寡人看来,尊体竟有违和之处。自入席之后,屡觉先生欠伸不适,如从前初入清宁宫一般,却为何故?”素臣道:“臣自覆舟,即入老蚌壳内,为彼真阴之气所中;幸厮杀时劳筋动骨,喊叫跳跃,进出阴气,不至成病。却又劳了在车十余日偃卧之累,未免筋骨中微有不利!”太子道:“蚌至数十年,其阴气之盛极矣;非先生阳刚之体,必至伤生!愚意当仿先生治皇上之法,胸背夹两童体人睡卧,以童阳胜老阴。前替先生摩揣之女,一名熊熊,一名乌乌,年止十五,尚是童身;今送与先生为婢妾,令其夹体而睡,周身按摩,庶不为阴气所伤!”素臣抵死辞谢。太子道:“合欢之事,或俟禀命太夫人;夹睡按摩,断不可缓,寡人要强进此一剂妙药的了!”因唤出二宫女,吩咐一番,磕头为定。即令进内收拾,连夜出宫,并止住素臣辞谢。二女入内。复令文恩、容儿夫妇,各自收拾,同随出宫。素臣道:“此数人已经事殿下,臣何敢复用?”太子道:“前因急难,故借助于先生;今难已平,自必归赵。先生现乏使令之人,寡人宫中亦难久留有耦之夫妇,正两便之道也!”素臣道:“文恩已属内臣,私家何敢僭用?”太子笑道:“文恩食脑,将来即可复为完人。公侯外戚之家,尚有宦寺,何况先生?俟家眷进京,即当选择谨愿者送上,况本属先生之仆乎?”素臣乃不敢辞,但力辞后命而已。撤席后,又捧三爵,亲送素臣至宫,看素臣上本章。素臣苦辞不获,只得疾趋出宫。却见宫外排列数十辆车子,络绎不绝。素臣惊问文恩,太子道:“先生初至京中,一切器用俱未制备,寡人理应代办;但皆粗率不堪,聊以敷用。惟衾枕被褥,衣衫鞋袜,皆令两妃亲手缝制,不假手于宫人,以表区区之诚耳!”素臣激切叩谢。太子忙扶掖起来道:“先生之恩,天高地厚,聊表此诚,何敢劳谢耶?”
素臣回第,席尚不散,知恩赐宫人之事,无外发议,要送归房。素臣已被太子殷勤恳切,饮至九分;无奈无外等俱是总角之交,如何却得?无外要每人对饮十大杯。幸金相老成,始升亲敬,廷珍、时雍体贴入情,各对饮双杯。叶奇等不敢对饮,十二人公敬三杯,赤瑛父事素臣,连一杯也不敢敬。十七人只饮得十七杯。玉麟、天生、以神见素臣已醉,只对饮三爵。成之因自量不高,勉陪五爵。惟无外一杯也不肯少,一滴不许剩,一分也不许浅,足足饮了十大满杯。亏着春燕、秋鸿怕误吉期,使出幻法,便把三十五杯酒隐去了一半。素臣已入醉乡,站立不定,众人方才送入洞房。
玉奴、赛奴、阿锦率领女飞卒,帮着熊熊、鸟鸟,在房铺设一切,将现赐的被褥衾枕,换去床上铺盖。替素臣卸除冠服,伏侍上床,扣门而出。无外送房出去,酒兴发作,号召众人,替玉麟、天生送起老归房来。各家童仆,学着主人样子,也替容儿、成全、伏波各送归房。成全、伏波新婚未久,即分开上路。容儿在东宫,与文恩等内监同宿。久旷之后,俱不消说要做那狂蜂、浪蝶,蹂躏花心。连玉麟、天生见猎心喜,也便在儿女情中,使出英雄之气,据鞍顾盼、矍铄自雄,合那《诗经》上两句“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了。独苦玉奴、阿锦二人,现抱着少年丈夫,只可交颈并头,不能颠鸾倒凤,正待寻睡,忽然文恩从睡梦中叫醒转来,如中毒一般,满床翻滚。吓得两人痴魂化作惊魂,香汗变为冷汗。正是:
石女尚能开玉户,阉人怎不茁金芽?
●第一百十六回 错里错安贵妃五更拼命 疑上疑文丞相一旦骄人
玉奴、阿锦惊问其故,文恩说:“从溺根至小腹,一片奇痒,万分难过!”两人忙替他摩抚,越摩越痒,满面流泪道:“再痒一会,定是死了!”玉奴向阿锦说道:“前日刚吃了靳直的活脑,问刽子买继晓的脑髓,合成丸药,又是早晨吃下,替人送了许多归房,想必药力、春兴一齐发作,故此奇痒。顾不得你我害羞,爬上去,替他摩擦摩擦,或是煞得些痒,也未可知。”阿锦推玉奴,玉奴推阿锦,正推不了,忽然文恩大叫一声,一股阳精直射而出。精一射完,其痒即住。玉奴喊道:“好了,长出头来了。阿锦急看,果见管中突出一个滚圆的和尚头儿,连根竟有三寸,成了鸡巴之形了。三人俱大欢喜。文恩便如弥勒佛捧着肚皮,张着臭口,呵呵大笑。玉奴、阿锦便如定光佛,低着脑袋,眼皮睁睁的看。自此,便常把皮布袋儿去装那矮胖和尚,将肉身布施醍醐浇灌,只顾养成他金刚坚固无量法身,向莲花香中,妙明心里,颠头播脑,讲那般若波罗密多经了。
是晚,素臣酒醒,才知两女夹睡在床,觉胸背俱极受用;记起东宫恩旨,便不去推拒,仍复睡去。四更同醒,两人复浑身按摩,更觉骨节之中,都极爽快。因向二女道:“我感东宫之意,不敢复辞;以后由你们拥抱摩按,却不能有实事到你。当俟及笄之年,厚备奁资,为择金婿,以酬汝劳耳!”二女暗忖:只怕不能同睡,若常睡一处,那有脱白之理?便也不来辨,即唯唯而应。素臣起床,即秉烛修书,差文恩夫妇,至丰城迎接家眷。
初八日微明,皇帝于御幄旁,连设三座,一东宫,一楚王,一素臣。其余诸臣,分班排立。降旨:封素臣为吴江王,赐教坊女乐二十人,督宣、大、太、固四镇师,援救延绥,搜灭套虏,于十二日出师,令兵部详检辅臣亲王督师典礼奏闻。素臣力辞王爵、女乐,力任搜套。太子慌奏道:“皇上銮舆反正,急需贤臣辅政,以致太平。援救延绥,只须文白简择良将,授以成算,虏即可平,何足烦劳元辅?且文白久疾之后,积劳未息,时正严冬,不宜蒙犯霜雪。乞皇上收回督师成命,但封王爵,以昭圣眷!教坊靡亵之乐,亦不足辱元辅视听,并乞改赐钟鼓鼗祝之器。”楚王亦如太子所言,竭力陈奏。素臣仍力辞王爵、女乐,力任督师。皇帝无奈,准了素臣之奏,免赐女乐,俟平虏后回朝,另议赐赉,改封护国公,世袭罔替。其余功臣,俱俟初十论功封赏。
朝罢,东宫着急,复竭力求免素臣之行。皇帝屏去内侍宫人,密谕太子道:“文白机谋不测,神勇无敌,兼之深得民心,前自岛至莱,拥挤而观者数万人,至于马不得前。次日彼即托病卧车,观者愈众。朕驾一过,即不欲观,而俱以不见文白为憾。此等若使专国政,非国家之福也!朕故非常礼之以示恩,加封王爵以满其志,复赐女乐以纵其欲,皆为社稷长久之计,岂不知其优于治术乎?目今东西大定,所虑者,惟南倭、北虏现在猖獗,故藉其力以廓清之。北虏既靖,即令南征;南倭既平,即多赐美女音乐以娱乐之,不使得操政柄,亦不使再与兵事,方保无患!汝当切记,勿为所卖也!”
太子大惊失色,泣奏道:“文白精忠,皇上奈何疑之?”皇帝笑道:“王莽、曹操未篡位时,何尝不忠?文白果必可信乎?即使文白别无他肠,其党如龙生、白祥诸人,皆有万夫不当之勇,使文白大权在握,一旦卒然而起,如黄袍加身之事,能保其必无耶?铁丐已发悖逆之言,说文白若做皇帝,当分半个天下与他;朕彼时既在岛中,尚敢昌言如此,何况密谋私室!此辈当缓缓图之;急恐生变!吾儿更事不多,殊少远虑;此后须刻刻留心,不可过信也!”太子泫然泣下,知圣意已定,不敢再言,拭泪而出。暗忖:圣度浑穆,不事别白有之,何忽猜忌若此?必有进谗之人,当留心察之!因密嘱真妃,共为觉察。真妃因差宫女去候问何、陆二妃,即探听皇上动静。
何妃、陆妃俱同素臣而进,平日又敬信畏服,知东宫贤明,与素臣鱼水,故一入宫去,便与张、真二妃倾心吐胆。真妃兼通武事,更是讲得投机。两妃初入宫,无心腹宫人,真妃即选四人送进,两妃即为信任,凡事倚托。故真妃与何、陆两妃,更为亲密。是日,皇帝驾幸陆妃宫中,候问陆妃。宫女名婷婷,系陆妃心腹,宫人袅袅之妹,送过密书,即杂在宫人中伏侍。夜宴毕,皇帝携陆妃入幄,诸宫人便都散去,独袅袅、娉娉二女,在幄中承应。娉娉亦系真妃所送,与婷婷相好,婷婷故得仍留在房。袅袅等承应帝妃上床,便退出幄外,与婷婷俱坐于地窃听春声。皇帝幸过,抱着陆妃笑语道:“宫中美貌者颇多,朕所爱惟贵妃一人;今得卿与何妃,可称三绝。贵妃得飞燕内视三术,故年长于朕,犹如处子交合之趣,妙不可言。两卿虽少逊贵妃,而力量过之。任朕之颠倒起落,不以为苦,且能颠倒起落,以息朕之劳,增肤之兴,甚惬朕怀。文白早晚出京,朕即召贵妃入待,与卿等长枕大被,作一联床胜会也。”陆妃不敢答应。皇帝亦沉沉睡去。婷婷见皇帝已睡,无可探听,便悄悄出来。见窗上似有人影,忙掀帘出视,只见一人在墙头爬过,大叫一声。袅袅,娉娉一齐赶出,问知缘故,开了院门。见墙外花影之下,跌死一人,满头血裹,合宫宫女齐出细看,认得是贵妃宫中宫女小娥。近墙一棵梅树,踏断一枝,假山石上鲜血淋漓,知是头撞石上致死,因同进房回奏。
皇帝已被惊醒,陆妃亦披衣起坐。袅袅奏道:“奴婢在房,忽见窗上人影,从墙头爬出,大叫一声,开门出去。那人已跌死在地,满头流血,奴婢们细看,是贵妃娘娘宫中小娥。验明墙外踏折梅树一枝,假山石上鲜血淋漓,请旨定夺。”皇帝暗忖:这贵妃连日见朕不曾召幸,疑朕弃她,故遣小娥来探。出墙误踏枯枝,头撞石上,以致跌死无疑。待召幸时,问他为何如此性急,把一个伶俐丫头,枉死掉了。倘被太后知道,又是一桩过犯!因降旨:小娥已死,仍送贵妃宫中去,不许张扬。众宫人便把尸首,舁至贵妃宫外叫门。
贵妃因皇子天花犯了险症,正自着急。保圣夫人与贵妃狼狈,替他私取民间血孩,假作皇子,谋夺东宫,两人交好,犹如一人;今被凌迟,更加吓坏。复因皇帝回銮,绝不召幸。册立何、陆二妃,都是文白所进,必在皇帝跟前,指斥她的罪恶,惶惧非常。故打发心腹宫人小娥潜来探听,一则窥皇上意旨;二则探陆妃言语。小娥本属矫捷,因在窗外听得长枕大被之说,心里欢喜,一俟皇帝睡去,不见声息,却从墙内假山,飞身上墙,急欲回宫报喜。却因帘内有人出看,心里一惊,慌忙踏上梅树,可可踏上枯枝,一交跌落,脑袋碰在峻テ石上,登时头破而死。贵妃正在盼望回音,忽听一片叫门之声,已是吃惊。及宫人开门出看,飞报进来:“小娥脑浆进裂,说是跌死在假山石上,万岁爷把尸首发来,来人都一哄的散去了。”贵妃登时冷汗直淋,暗忖:小娥矫捷非常,那里是跌死,明是打死的了!皇上之情已绝,不日就有祸至,如何是好?呆哭一会吩咐:“把小娥尸身暂搁宫外,派人看守,不知可许棺敛,须明日请旨定夺哩!”宫人答应出去。
到天明时,一信报来,说皇子已经气绝。贵妃这一吓,更是雪上加霜,忙去后院,抱着皇子,大哭了一场。细想:皇子虽假,皇上只认是真,即有祸事,亦可轻减,久后尚有回心之日;今此根已断,必无望矣!苦苦切切的哭了一会,千思万想,忽萌短见。乘着众宫人去奏报皇帝、各宫、收拾皇子之空,解下汗巾自缢而死。
皇帝早朝才罢,正想皇子天花险症,夜来不该把小娥尸首发去钝着他。忽内侍奏闻皇子凶信,又惊又苦,深悔失着,怕贵妃苦坏,忙着内侍去召,那知正接着报死宫人回来奏闻。皇帝这一惊非同小可,大叫一声,哭晕了去。吓得内侍宫人,魂飞魄散,喊叫的喊叫,报信的向各宫奏报,登时把皇后、各妃嫔及太后、东宫陆续赶至。皇帝已醒,却昏沉不语。
东宫立传太医,诊过了脉,奏道:“皇上受惊太重,当进抱龙丸,豁痰去惊,心一清,即能说话矣。”东宫等心略放定。忙送下丸药,果然说出话来,但舌音蹇涩,吩咐要往何妃宫中。太子搀扶上辇,送至何妃宫内。复令太医入视,太医奏:“病已去半,再进一丸琥珀丸,安神定志,即可痊愈。”太子大喜,忙令进药,再服下去,果然说话更觉便利于些。传旨:请太后回宫,皇后及诸妃嫔各散,但留陆妃一人,与何妃同侍汤药。贵妃殡葬从厚,皇子也须成礼。东宫领旨,谆托何、陆二妃同心伏侍,自去料理贵妃及皇子丧事。
到晚来,奏闻皇帝,请暂缓素臣师期及论功行赏。皇帝准缓停论功礼,不准缓师期。东宫无奈,兼因边警甚急,也便遵旨传谕。素臣带以神、天生、飞娘并奚奇等十二将,东兵一千,檄调固原镇兵一千,其给事素臣者,止留成全、伏波、文容夫妇在府,其余俱随带出征。令玉麟、碧云、翠云领兵三千赴浙,授与密计。初十日,素臣祭告庙社及武成王。十二日,黎明出师。太子因有丧服,令大学士安吉代行推毂之礼,赐金符玉节,黄钺白旄,以壮军容。百官祖道都门,ピ赫异常。
素臣令天生、飞娘、元彪、宦应龙、李全忠、叶世雄、袁无敌、张大勇领东兵一千,由榆林逾红儿山,涉白盐滩,直至红盐池五十里外,东西两路,分设八伏,每伏兵百名,惟天生、飞娘近口之伏,各领兵二百名,截杀老营败兵,及东西两路回救之兵。令金砚潜入套虏老营,以神在口外接应。令奚奇率华如虎、华如蛟领京兵五百,并调固原兵五百,去援安定,至会宁驻扎。令叶豪率马成龙、马成虎领京兵五百,并调固原兵五百,去援秦州,至冶坊驻扎。各限以时日,授与密计。自带拣存京兵五百,飞卒二十人,及熊熊、乌乌、春燕、秋鸿四妇女而已。
素臣在路纵情声色,略无设施,惟不至纵军虏民耳。初出京时,尚日夜趱行,走至后来,更是迟慢,到夜即住。十五一日,更闭军门,不收一揭,不见一人。以后止宿之处,凡有美娼,俱令侍宴,歌舞谑笑,必至大醉。
此时胡虏已破延川,延安大震。幸宣、大两镇总兵,辽东卫指挥援兵到来,才保住了延安。虏中新兵又到,日望京兵援救,探闻素臣亲自督师,将士气势百倍。延安城守游击邢全久从山东调来,与指挥尹雄,俱系素臣旧识,更加欢庆,酌酒相贺道:“文相一至,虏不足平矣!”续后探子报到说:“文太师只带五百老弱军士,几十个美女俊童,日日歌舞快乐,夜夜沉醉欢娱。”尹雄等俱不信道:“文相天人,岂有如此作为?”无奈络绎探报,俱是一般。邢全道:“莫非有计?我们接见自知。”因赶出一站,于二十六日接见。
素臣因是公相督师,不敢怠慢,两人都披甲挂刀,野外跪接,中军接揭送上。素臣在深沿伞举目一观,把头一回,两边四个美女,吆喝一声:“起去!”一队鲜衣美貌的童男女,手弄丝鞭,簇拥着如红云捧日一般,疾驰而过了。两人爬起,目定口呆,面面厮觑,只得紧跟上去。候下定了营,再投揭禀见。禀见时,地方官差人送女娼四名,亦在投揭,中军一并投进。只听一片声吩咐出来,先传官妓入见,把两人气得要死。气了一会,听了一派乐声歌声,却不来传他二人。邢全自耐得;尹雄按捺不住,向中军官嚷道:“军事紧急,本职们岂能久待?公相欲见则见,不欲见则发放回去,怎如此沦落人?”
中军喝道:“胡说!公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现赐着黄钺白旄,休说你两个小兵!”邢全道:“此位现是国戚,晋封都督,怎说是小兵?”中军道:“便是皇亲国戚,驸马公侯,触犯了公相,也都军法从事!快噤声,留这脑袋回去,好做吃饭家伙!”尹雄大怒,暴跳如雷。邢全忍气,死力苦劝。却幸里边传出,唤二将入见。邢全道:“彼虽无故旧之情,我当循尊卑之分;进见时,还宜尽属礼以尊朝廷。”尹雄捺上了气,仍是报门,从牙门疾趋而进,至阶下连叩三首,道:“末将等介胄在身,不能全礼!素臣道:“二位俱系故人,不必过礼!”因即询边事。
邢全道:“旧虏不退,新虏踵至,势本危急;但巩昌比此更危。此地有尹指挥谋勇俱备,新添了宣、大二镇兵将,现在列营而守,尚可勉力支持。巩昌城守单弱,只林选一人前去救援,更属可危。请公相钧旨,还是拨末弁等赴援?还是公相亲往?”素臣道:“本阁部奉旨援延绥,未奉援巩昌之旨,不特不便亲往,亦不敢遣将援救。”邢全瞪目,不敢复言。尹雄正色道:“大将在外,有利于国家,专之可也;公相平日曾为末将指示。今巩昌旦晚即破,公相当以民命为重,亲往救援;若但遣未将等去,恐犹无益,况可坐视不救乎?”素臣作色道:“阃以外,将军主之,此古昔之事,非可行于今日。本阁部此时行动俱有限制,惟知遵奉诏旨,不似当年未有职守,可以自如。且此番督师,亦止严督军将,奋力破敌,有退却者,立斩以徇,使边将畏法忘生,以成戮力之功耳!若亦如当年持刀喊呼跳跃持战,岂不辱朝廷,而失辅臣之体耶?”说罢,拂袖而入。中军便来吆喝,帐后便闻歌笙。两人气得面色铁青,肚皮鼓胀,长叹一声,踉呛而出,连夜赶回本营。
宣、大两镇都来探问,尹雄把头盔掷地,道:“只恨当初瞎眼,认得这半段头豪杰!不说军法从事,便说辅臣之体,把平日本领,竟束之高阁了!虏何日得平?城何日得复?”因将前事告诉一遍,两手摩肚,绕帐而走。大同总兵屠文道:“二位故交,尚且如此;弟辈见时,更可知矣!军令固贵于严,但至大势不敌,亦难尽人;而知专讲体统,更失我们时雨之望,奈何!”宣化总兵汪鉴道:“公相富贵已极,本该快乐;但战阵之上,却是险地,非行乐之地耳!”
次日,素臣入城。邢全捺上气性,仍去参谒。尹雄使气不去,只着人打听,说:“公相一下营,汪总兵便进了两名美女,延安府又送来八名美妓;公相大悦,优待两位老爷,赐坐赐茶,笑容可掬;十名女妓,俱收下了。两位老爷出营,就歌唱起,此时尚未撤席哩!”尹雄太息道:“富贵不淫四字,原来如此难的!又有这等小人去逢迎他,真可叹也!”二十八日平明,素臣出城看兵,发令:本日看东营;次日看西营;三十日下战书讨战,临阵有退缩者,不论正将偏将,一概军法从事!东营是宣、大两镇兵将,两总兵负弩前驱。素臣摆设钦赐仪仗,鼓乐导引。鼓乐后,一对一对,俱是十二三岁披发俊童,垂鬟秀女,或执笙箫,或执壶拂,鲜衣骏马,标致可爱。迎身两个蛮装美妇,锦绦勒发,金环穿鼻,一捧金节,一捧玉符。两个宫装美女,乌纱花帽,圆领红裙,一执黄钺,一执白旄,左右夹护,尤觉动人。
素臣每至一营,不过大概一观,即鼓吹而过。汪鉴暗笑:如此便算是看兵!屠文也在肚里忍笑,但只怕战时退缩,便真要处斩,未免怀着鬼胎。是夜,宿宣化右营,复令乐工作乐,女娼歌唱,美女捧觞,两个蛮女舞剑跳丸,两个宫女捶肩拍背,二十个童男女围绕左右,翻斤斗,竖蜻蜓,滚跳戏耍,亦至沉醉,扶掖而入。两个美女,八个女娼偷看内帐,见两宫女扶素臣上床同寝,两蛮女坐胡床前,二十个童男女各蹲地打盹。须臾,命熄灯烛,内帐、外帐一时俱熄。外帐设有胡床被褥,美女、女娼便各上床和衣而睡。帐外京兵四面防守,提铃喝号,彻夜不绝。
尹雄在营气了一会,忽转过念头:“宁人负我,毋我负人!我非此人,尚盘山一盗耳!奈何因其小愆,而忘其大德?况他功在社稷,泽在生民,倘有失误,何以见皇上,见东宫?何以见况大元帅,见龙、铁诸兄?”因急选了几员健将,五百名精兵,赶至东营,在五里外北虏必由之冲,彻夜巡缴,以防虏骑猝至,袭劫素臣。守至五更,平安无事,便收兵至右营来,见中军及本营诸将,齐集帐外,伺候朝参,俱屏息而待。须臾,两个美女,八个女娼,仓皇而出道:“怎公相与宫女们几十个人,一个也不见了?”众将大惊,尹雄大悟,忙带原兵将,驰往延川。行至半路,遇着报马说:“文太师半夜里飞入延川城内,把虏帅杀死,虏兵死者死,逃者逃。有两个仙女在县,其余追入虏营去了。吩咐尹都爷速派人前去守城,不得迟误!”尹雄大惊,又赶有一二十里,接见素臣,拜伏于地道:“公相奇谋,真古今第一人也!”素臣以鞭挥之使起,笑道:“此何足言谋,但可曰愚虏耳!”复把鞭梢远指虏营道:“适已破其三营,此数十营,当于三日内破之耳!”尹雄默然而起,命两员骁将,带那五百兵,去延川防守,随在一干女童马后回来。暗忖:谋则奇矣;勇则神矣;何骄若此也!是日,巡视西营,止看过延安镇标头营,天色已晚,素臣令打起火亮,乘夜观兵。至辽东卫标头营,交二鼓,仍令童男女歌唱,沉醉入帐。至三更,两蛮女归帐。素臣密传尹雄进帐,问营中有无奸细。尹雄道:“末将不材,然军令尚算严明,何来奸细?”素臣道:“奸细非必虏兵,别营之兵,焉知非奸细也!”尹雄瞿然道:“二更以前,尚有别营军兵;三更以后,即皆本营矣。”素臣道:“可以言矣!”尹雄恍然道:“绕帐皆亲兵,无敢漏军机者矣!”素臣立起,先作揖下去,尹雄已不敢当;作过揖,更复屈膝;尹雄忙伏于地,叩头不已道:“尹雄知罪,不特悔死,且愧死矣!”两手扶掖素臣起来,请问其故。素臣附耳与语道:“颇闻边将有通贼卖城者,故即假心愚虏。弟之虚名,虏所震恐;故以淫佚养望,怠其心,疏其备,而后可行吾之意也!”尹雄如梦方醒。
素臣令同坐在床,尹雄惶惧不敢。素臣笑道:“尹兄犹有芥蒂耶?”尹雄愈加惶恐,只得坐下。两人各叙别后之事,尹雄道:“尹雄错闻公相凶信,痛不欲生;后闻成功大拜,狂喜欲死!满拟此番驾到,有许多关切缠绵之意,而乃示威示侈,令此心几如冰炭!孰知公相固有如此深谋远虑乎?”素臣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易》之三言,如提我耳而命之矣!邢将军前,幸而莫泄,更无论汪镇也!”尹雄敬谨受戒。因问:“昨晚如何出营?”素臣道:“自后帐潜出,帐后皆京兵,戒使勿泄,故前帐不知也。”问:“如何登城?”素臣道:“此二蛮女及此童男女二十人,皆登险如飞;惟此两宫女,略谙武艺,足力亦健,尚不能登城,乃已上者组ㄌ之耳。”问:“如何复城?”素臣道:“此二蛮女隐形入县署,从睡梦中杀了虏帅;此十二童,分头放火;此二宫女与此十童女,弟率之截杀仓皇出救之虏;复合此二十四人,并力掩杀余虏,故得复城。”问:“如何连破三营?”素臣道:“此特破竹之势,迎刃而解耳!附城贼营,见城中之虏败归,不得不纳,弟与此二十二人俱以捷足得之;虏心已乱,进一营则破一营矣。”问:“三日内如何尽破虏营?”素臣笑道:“此又兵机,非可执着也。”因嘱令如此如此。
尹雄咋舌惊叹。令选快马二匹,送春燕、秋鸿至红盐池东路伏兵头营,将熊、乌等二十二人一齐留下。改换军装,独牵黄马,偷出营盘,乘夜赶行。次日日落,已至红盐池,一路遇着元彪、袁无敌、张大勇、天生四人,俱依素臣指示处所,分四伏守候虏兵。素臣前年同金相巡视九边,匹马四出,将各边形势,逐细察看:何处山谷深邃,可以伏兵;何处水草便益,可以宿兵;何处险要,宜设土堡;何处高阜,可建望楼;一切道路远近,东西方向,俱灼然于心,了然于目。故前日分派诸将如指掌,此时按图索骥,如探囊也。
素臣分了天生一百名兵,领至池口。以神忙赴西路头营,分飞娘兵一百,于初更赶到。须臾,老营火起,知金砚在内发作,素臣、以神领兵攻破左堡,直奔老营,大喊:“东西虏兵,已被天兵杀尽;大军来此捣巢,快快纳降!”挣扎起来,头重脚轻,心慌胆落,怎当得两只猛虎,中刀着杖,非死即伤!二百名兵,乘着这势,俱如小虎一般,剪尾咆哮,逢人即攫,无不抱头鼠窜,争逃出口。东西层层有伏,如猪羊走入屠家,更无生理!素臣把中国虏去的妇女点过一边,将番地带来胡妇一齐绑起,审出一名满鲁都的妻子,小可汗之女,越离居次,五名是孛罗忽亦思、马因□加思兰妻女。问:“满鲁都现在何处?”众胡妇道:“台吉原在延川,因请可汗移牧,留着过岁。”素臣问:“可汗游牧,离此多远?”胡妇道:“离此止六七百里。”指着死虏,问明等级。逼令孛罗忽亦思、马因□加思兰妻女,写下血书,招降其夫,各出信物交付以神、金砚。令以神割虏首之有名位者十级,飞越巩昌,如此如此。令金砚割十级,飞越延安,如此如此。复令转传天生、春燕、秋鸿至营听令。自领原兵二百,在营搜拿余孽。
日中,天生等至营。素臣查出神驼三只,一日行八百里,令天生骑坐一只,春燕、秋鸿合骑一只,将越离居次背翦绑缚,骑坐一只。天生带来之兵无马者,即拣驼骡乘坐,复多牵一半备用。令原来兵一百五十名守池口土堡,有逃虏回来者,即便擒杀。余五十名,留守老营。绑的胡妇交与中国妇女看守,幼小男女亦交照管,兵丁如有奸淫凌辱情事,定按军法。令毕,同天生先走,百名兵随后而行,向西路头营,令飞娘上驼,押着居次,所管百名兵,俟后兵到时,凑骑驼骡,一同趱行。
素臣马快,因神驼在前引路,不能驰骤,直至三更,方至可汗游牧。五人下骑,跳跃入营。虏帅、虏兵俱在睡梦中,伸颈受戮。拿住可汗、阏氏及满鲁都三人,捆起作质。闹到天明,有未破之营,及逃脱之虏,合兵来攻,却见可汗、阏氏、台吉夫妇被擒,恐致杀害,便不敢上前。可汗、台吉俱哀号乞命,世世降伏,不敢犯边。素臣约以三事:“一件,折箭为誓,亲至延安,自缚乞降,年年纳贡;二件,积年所虏生口,俱行放还;三件,各帐房供养的喇嘛僧人,俱缚来正法。有一件不依,即将尔四人立时枭首!”可汗、台吉齐声答应:“前二件愿从;后一件恐得罪佛天,还求宽免!”素臣道:“喇嘛淫恶,天理必诛;佛教荒唐,更何足信!你们妻女,生受其污,父母死时,复将骸骨与狗噬食,乃汝等世世不共戴天之仇也!何尚迷而不悟,为彼乞怜耶?”把手中刀便要向可汗颈上斫下,慌得各虏号哭跪求道:“别帐房的愿去拿来,只有达赖喇嘛是可汗剃度,神通广大,法力无边,不敢拿他!”素臣大怒,令天生监押可汗引导,亲至其营。只见帐房前蹲着两只斑斓黄虎,帐房上盘着两条蜿蜒青龙,帐房内焰腾腾化作百丈火坑,火中发出九品莲花,达赖喇嘛金顶貂冠,黄袍红彩,趺坐直上。可汗道:“天使请看,如此神通,谁敢触犯?”素臣大笑:“此宋子贤故智也!”大喝一声,持刀直入。正是:
伏虎降龙皆是幻,吞针吐鸽总成虚。
●第一百十七回 拷贵妃乾清三挡 诛达赖鞑靼双降
黄虎扑来,青龙蹿下,俱化作纸条木片;明明一派火坑,都变平沙软土;明明九品莲台,却仍是貂皮靠垫。素臣跃起,劈领一提,将达赖喇嘛擒挟而出。帐房内钻出许多侍者,抡刀舞杖,却碍着达赖喇嘛头颈紧凑素臣宝刀之下,不敢向前,任凭素臣踏步回帐。然后罗跪于地,一同乞命。素臣掷达赖喇嘛于地,问可汗:“神通何在?”可汗磕头如捣的说道:“我等肉眼凡夫,不知天使系何等神佛,便龙虎火莲,俱行灭迹,自必天使法术,更胜于达赖喇嘛了!但他能入水不濡,入壁不碍,吞针吐鸽,食火餐刀,灵迹显现,亦非凡人;还求天使开恩,赦其生命!情愿年年进贡,世世称臣,折箭为誓,永不犯边也!”素臣道:“佛乃邪教,我亦非神,不过心正,不受邪耳!喇嘛所行,无非幻术;汝等心邪,受其播弄,信为神通法力,诚下愚也!”满鲁都道:“信如天使所说,古来一切达摩、罗汉、佛图澄、鸠摩罗什等佛,菩萨、圣僧,皆幻术耶?”素臣曰:“然,皆幻术耳。大秦、天竺,地界毗联,俱有幻民,俱能吞月吐火,换首隐形,为诸戏耍之法。大秦幻民,以之卖解,则群知其幻妄;天竺奸僧,以之惑世,则群信其神通!自古及今,无不如此,可为长叹!”因指春燕、秋鸿说道:“此二人即系海西幻民,能行幻术,试令与喇嘛比试,汝等便知其故矣。”因并解放阏氏等三人,令喇嘛行法。达赖喇嘛取针一钵,盘坐于地,一把一把的取而嚼食,存下半钵,送与素臣。素臣转奉春燕。春燕食尽,将空钵递还喇嘛。可汗、阏氏,台吉、居次及诸虏人,俱极口赞叹,说:“这位娘娘,毕竟也是神佛下降!”素臣大笑,向喇嘛、春燕两人衣领中,各取出铁针数百道:“此特些小戏法耳,出之鸠摩罗什,便是神通,岂知为幻民长伎耶?”达赖喇嘛涨红了脸,不敢复行吐鸽、餐刀等事,即默念咒语,隐身而去。素臣一跳而去,大喝一声,从帐房西角扯将进来。令秋鸿亦行此法,秋鸿默念前词,忽然不见。可汗等正自惊异,素臣亦即赶上一步,从帐房外扯进道:“此与喇嘛同一术,汝等所云入壁无碍者,真耶?幻耶?”达赖喇嘛愤极,喃喃呐呐的念着邪咒,欲将帐外马头,来易素臣之头,以泄其愤。那知春燕、秋鸿都觉其意,使出幻法,将喇嘛之头,变作帐中一只狗头。可汗等俱大惊失色。春燕道:“喇嘛无状,欲以幻法得罪太师,故令其变犬以警之耳!”素臣看去,原是人头,无奈合帐人俱见是狗头,任凭喇嘛分说,皆不肯信,齐向春燕跪求。素臣道:“此幻法耳!”叱令春燕勿戏。春燕以手中刀背,击喇嘛颈上三下,喝声:“敢再犯太师否?姑免一次,还汝原头!”可汗等看时,果见达赖喇嘛仍复原头,吓得目定口呆。因春燕屡称太师,问:“莫非是文忠臣太师否?”秋鸿答道:“正是。”于是罗拜长跪,取箭在手,对天设誓,可汗、阏氏同折双降。可汗道:“俺国从没双降者;今阏氏俱降,一服太师忠义,一畏太师威德,一感保全居次;自誓以后,北人不复反矣!”
达赖喇嘛被易狗头,愈益羞忿,闭目提气,暗咒素臣。素臣正在抚谕可汗,并不防备,春燕、秋鸿却已觉着,齐禀素臣:“喇嘛复怀恶意,竟欲咒死太师!”素臣笑道:“咒果灵,傅奕必先死矣!”正说不了,只见喇嘛大叫一声,口喷鲜血,跌死在地。可汗等复向素臣、春燕哭求。素臣道:“此系彼自取,非此二人幻术所能致也!”因命撤去尸首,捆起侍者,将各帐房喇嘛,尽数拿下。可汗等连声应诺。一面备酒款待,可汗、阏氏把盏,定素臣南面,中席;天生西南,佥席;飞娘东南面,佥席;春燕、秋鸿旁席。可汗陪素臣,台吉陪天生,阏氏陪飞娘,居次陪春燕、秋鸿。令胡妇作天魔之舞,胡笳之乐,尽欢而罢。
是晚,即宿可汗帐中,令可汗陪宿。飞娘与阏氏同宿。天生住台吉帐中,令台吉陪宿。春燕、秋鸿与居次同宿。素臣鼾声如雷,蒸气如云。天生睁目酣睡,红须直竖。飞娘连衣趺睡,帐外偶有声息,蹶然而起,一跃数丈,伺察无故,仍回趺坐。春燕、秋鸿忽隐忽现,出入无方。素臣等便坦然睡卧,可汗等四人却惊心吊胆,一夜不曾合眼。
天明,俱拜伏于地,称为天神下降。忙去修表备贡,各部中去提取喇嘛、罗汉。惊动了胡虏男妇十数万人,俱要看文太师金面。各部落中,惟毛里、孩臼部两员虏将桑哥、阿沙不花最为勇杰,闻素臣膂力非常,欲求攀臂,恳满鲁都转达。满鲁都不敢,摇头示意。素臣因胡人尚力,许其攀试。两将大喜,一将上前攀扯不动,跪下说道:“太师神力,一人自攀不动;可许两人双攀两臂否?”素臣笑道:“使得。”两将跪下,磕一个头,站将起来,左右齐攀。素臣两臂如生铁铸成,不动分毫;两将忽然掣出匕首,向素臣胁下便刺。素臣大喝一声,两手一分,两拳击去,把两将头颅打得粉碎。天生、飞娘已蹿至前,一手提着一虏将,刀剑乱削,如切萝卜甘蔗一般,劈作数十段,热气蒸蒸,鲜血缕缕,肉俱跳动,骨尽分离。把满鲁都吓坏,跪在地下,叩头流血。看的虏人无不胆碎,环跪匍伏,不能仰视。可汗、阏氏、居次只是发抖,面无人色。
素臣搀起台吉道:“不必惊慌,非汝之罪也!”令各虏俱起立。将喇嘛淫恶世仇之处,细细开示,令各部落尽数拿解,如隐藏一名,即扫荡其营。众虏中有因素臣开示恳切,汗流泪落,知恨喇嘛之恶的;有知达赖喇嘛神通是假,不甚信服的;其迷而不悟者,又畏素臣神勇无敌,怕送性命,不得不从。陆续拿解,至初三日已齐集,连本游牧,共有三百余僧。令解开缠布,各露阳物,只十岁以内的三十余名,尚属童体;其十二三岁者,即已破体脱头。将未破体者,责令蓄发还俗;已破体而未成丁者,即为阉割;其余已成丁者,俱行处决。众虏惊惧说:“必是佛爷为甚事恼了天爷,差这文太师下界,来灭佛爷子孙!我们是何等人,还敢合他拗强,只年年去进贡就是了!”
初四日,诸事已备,头营兵二百名到。初五日,治酒起行,天生、满鲁都为前队,素臣、可汗为中队,飞娘、春燕、秋鸿、阏氏、居次为后队,前引后护,及押送贡物,并历年俘获者,约有一二千人。一路先见老营逃回之虏,次见东西两路败回之虏,可汗等听一回,怕一回。更知老营被获妇女孩童,俱没杀害,无一淫污,个个感激素臣仁德。满鲁都方信居次所言未受污辱是真,重复跪在素臣马前,涕泣感谢。初九日,至红盐池,以神及奚奇等十二将,尹雄及熊、乌等二十四将,俱来接见。素臣询其战事,以神道:“奚将军等遵令,驻兵会治两县境上,声言留待文爷大兵;虏帅即撤了巩昌之围,分守泰州、安定。两处都接战一回,依着文爷用伏,虏兵败回,便不敢出战。两城百姓见射进檄文,说文爷领大兵十万不日前来,速杀虏帅,开门出迎,可免降贼之罪,便纷纷闹动。虏帅恐惧,已想弃城回套。熊奇一到,林将军便依令草檄,说:‘公相已遣别帅,破了东虏,巢灭了老营,速行投降,若俟大兵临境,便不准投款矣!’把虏首挑着号令,再将血书信物射入。虏帅胆落,城内百姓一齐发作,便仓皇逃走。林将军分兵,与熊奇做两处埋伏,奚、叶两将在后追袭,前后夹击,虏兵大败而逃。以神便依文爷钧令,留林军镇抚百姓,搜灭余虏。以神同奚、叶二将,分左右翼,尽力穷追。复遇宦将军等层层伏起,虏帅势穷,只得投降。”尹雄道:“尹雄依令,说公相半夜忽发心疼,诸将俱免参,内帐宫女,却仍旧欢笑耍跳。虏帅疑是前计,把各营撤退数十里,守住隘口。尹雄便每日操练军士。预备干粮。三日后,金将军到来,便写下檄文,说公相已破老营,西路虏兵已遣别将破降,把虏首挑去号令,射入血书信物,与邢将军并力攻打。虏帅疑神疑鬼,魄散魂飞,于次日投降。我兵亦将计就计,缓其攻击。是夜拔寨俱退,尹雄依令缓进,俟其撤伏,并力穷追,虏兵自相践踏,死者无算。再遇着元将军层层伏发,虏兵逃脱无几。虏帅及把都等百十余人,力竭投降。”呈上书札两封道:“果不出公相所料,此在虏营所得汪鉴密书。公相迟到三日,延安为此贼所卖矣!尹雄恐汪鉴有变,令邢将军统领京兵,回延防守,并沿路搜剿余孽,故未到此。”素臣解孛罗忽亦思、马因□加思兰之缚,令其去见郎主及妻孥等。两帅出来,跪在地下只是磕头道:“太师威德至于如此,北人不复反矣!”是日兵驻老营。
次日,杀牛宰马,犒宴可汗君臣。宴毕,东西两虏帅俱跪于地,说:“太师神勇,万古无匹;随行诸将,自必俱有过人之技,可否恩赐一观?”素臣道:“将在谋而不在勇;汝等既以力为尚,不妨令诸将略见所长。”因令植竿二百步外,挂一金钱,令诸将射之。虏中选出善射,俱不能中。素臣挽弓连发九矢,俱中金钱之眼。两帅匍匐赞颂道:“太师乃天上人也!请观诸将。”素臣因命尹雄连发三矢,令奚奇等十二将,各发一矢,亦俱中钱眼。两虏帅愧服。素臣复命奚奇对射。奚奇等对立百步之外,各引弓发矢,箭俱向喉颈中擦过,离不得一分、半分,把众帅都吓坏了。素臣喝声住,临了那一箭,便直贯喉咙中来,各人把口一承,齐咬住十二枝利矢,前来缴令。素臣问两虏帅:“能与对射否?”两虏帅颈红面赤,连称不敢。
素臣指着一架石峰,令天生、飞娘登峰舞剑。天生飞站峰尖,飞娘即另趋一峰之尖,较低丈许。舞起神剑,如两团白雪。舞完收剑,从万点梅花中,落出一个虬髯异人,一个红绡侠女。两人复作攻击之势,自上落下,自下跃上,四把剑尖,不离心口,纵横击撞,势若飞鸿。两人俱是真实本领,虏将中有能识者,俱赞不容口,称为神技。素臣候二人下峰,即命金砚上落。金砚疾趋而上,如弹打高枝,下如石投深涧,身轻比燕,势捷同梭,连上七回,连下七回,素臣挥手乃止。把众虏看得色动神飞,连声喝采。素臣回顾春燕、秋鸿及男女飞卒二十二人,各应一声得令,便四面直趋而上。春燕、秋鸿站立峰尖,二十人攒在四围,各持手中之刀,互相击刺。日光中耀着两个观音,十个红孩,十个龙女,四十四把宝刀,二十二条绣裤,七十二幅红裙,如风翻白雨,浪打朱崖。春燕、秋鸿更有幻术,越显得刀锋闪烁,百道光芒。自可汗至把都,自阏氏至胡妇,无不咋舌惊叹,说:“都是天上下来的,非凡人也!”素臣把手一挥,二十二人疾趋而下,仍是臻臻美妇,及十二三岁眉清目秀,齿白唇红,披发垂鬟,娇娇滴滴的童男、童女。
素臣复命天生、飞娘、金砚、以神、春燕、秋鸿及男女飞卒,作跳营之戏。诸人一跃而上,就这营跳到那营,此帐跳落那帐,纷纷滚滚,碌碌离离,猛如虎豹,矫若龙蛇,捷等猿猴,轻同燕雀。素臣一挥手,便都蹿落面前,齐齐站立。可汗君臣,匍匐骇汗。素臣道:“以我之力,何难荡灭尔国,将尔等妻孥皆俘为妾婢!缘上帝好生,皇上不嗜杀人,我体天心君心,故许尔乞降。以后当洗心涤虑,不可再生异志,致举国灭亡之祸也!”可汗君臣夫妇,俱痛哭流涕,立誓:年年进贡,世为大明藩篱,不敢有一人一骑,入套犯边。众虏俱呼:“天可汗万岁!太师千岁!北人永远不复反矣!”素臣传令,次日班师。将老营内凡系中国妇女,俱资送回家;掳掠之物,分犒将土;原系虏中驼畜等物,及诸妇女,俱全数还虏。诸虏心悦诚服,激切感谢。被掳妇女及诸将士,欢声如雷。
十一日,命尹雄押送可汗、台吉,飞娘押送阏氏、居次至延安,派守候旨。独带金砚、以神,赍了降表回朝。天生等一班男将,春燕等一班女将,俱押着降人贡物,随后班师。十四日,至居庸关,管关守备来接,始知皇帝已传位太子,移居仁寿宫矣。
且道皇帝缘何传位?皇帝自素臣出师,即传旨,于十五日行论功行赏礼。太子以素臣及诸应受赏臣现俱北征,请俟凯旋,并论战功,一同封赏。皇帝不允。至期发驾,乘肩舆,至乾清官。忽见纪淑妃南面高坐,安贵妃披头散发,颈系汗巾,匍匐阶下。两旁内侍宫女,各持赤棒,拷打贵妃。皇帝大惊,忙令回舆,至陆妃宫中,战栗不已。陆妃问之不答,但传旨,改于十八日行赏。到十八日,俟日出良久,换了步辇,莲座前左右,令二宫娥捧剑侍立,辇前辇后,多列护卫,内侍俱执兵仗,再到乾清官。皇帝于十字沉香内,留心注视,仍见纪妃拷打贵妃,更加利害,血流遍体,哀号之声,惨不可听。纪妃怒目视帝,吓得冷汗直淋,复令回辇,又改期二十一日。太子等俱不知何故。吏户兵礼四部官员,及一切执事人等,累得要死,却不敢不预备守候。到了二十一日,皇帝传了太子去陪辇,再加扈卫,更鸣锣击鼓,铙吹竞作,响声如雷,以惊散阴气。谁知一上乾清宫殿后台阶,即闻安贵妃哀叫惨苦,并纪妃怒喝之声,皇帝吓坏,忙令回辇。回至何妃宫内,满面失色,心跳不已。太子涕泣问故,皇帝良久长叹一声道:“汝母作祟,不欲朕视朝矣!”说罢,仰卧龙床,即起怪病。在宫习见宫女及何、陆二妃待侧,便照旧欢喜耍笑,饮食言语如常;一见生人,即心跳手颤,满身汗出。惟太子、太后、皇后三人,尚可见面,然亦不能久,久则其病即发。如此数日,便宣告太子入宫,命内阁草诏传位,改明年为宏治元年。太子泣奏:“圣体违和,只须令太医诊治,即可痊愈。臣死不敢奉诏!”皇帝道:“上天不欲朕临朝,故先令汝母挡朕三次,复令朕得此怪疾;朕意已决,勿再渎陈,致发朕病也!”太子痛哭而出,去见陆妃,求与何妃劝奏,并欲知纪妃阻驾之事。何、陆二妃委曲劝谏,皇帝才把三次看见纪妃拷打贵妃之事说出,道:“朕若视朝,必由乾清,何忍再见贵妃受苦?且纪妃怒朕,恐更有祸,即无此疾,朕亦不敢复至乾清,况得此怪疾乎?不如早传东宫,以遂纪妃之愿,或不去凌残贵妃,并怨朕也!人生行乐耳,将来迁居仁寿宫,当与二妃长枕大被,共为欢乐,把安吉所进秘器、秘册、仙丹、仙酒,一一试用。老此温柔乡中,朕愿足矣!”
两妃知不能劝,回复太子。太子向纪妃影里,焚香祷告:“皇上失于不知,望母妃保护圣体,勿记前嫌!”说罢,痛哭,复至清宁宫,求太后挽回。太后沉吟道:“此事不特不能挽回,亦不必挽回,父传子授,与理无违,即承父命可也!”太子痛哭流涕,不肯奉诏。太后劝不从,复命张、真二妃共劝。太子道:“父皇春秋尚富,寡人若居然南面,乃卫出公、唐肃宗之流耳,有死而已,诏不敢奉也!”太后道:“此非楚郡主不能劝!”因急宣郡主过宫。
郡主劝奏道:“唐肃宗未奉明皇之命,今殿下系亲受皇上之命,判若黑白,岂可混同?唐尧禅位于舜,臣尚可以承君,岂子不可以承父?尧可因倦勤而授舜,皇上独不可因倦勤而授殿下乎?天子之视天下,如庶民之视其家;父以家事授子,子惮劳而不承,即为不孝!皇上以天下之事授殿下,殿下惮劳而不授,岂得为孝乎?孟子云:‘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皇上无疾时,尚不能利泽苍生,奠安社稷;今得此心疾,岂复能励精图治?殿下受诏,即可利泽而奠安之,上自九庙百灵,下及九州万姓,式凭祷祀而求之者;奈何昧圣贤之明训,违君父之治命,而置社稷苍生于膜外耶?昔宋寿皇承高宗之命,庙号孝宗。殿下诚遵奉诏旨,代皇上宵衣旰食之劳,而致皇上玉食锦衣之奉,以天下养,孝之大也!出公逆父,殿下从父,事正相反;若不奉诏,则出公拒父之身,殿下拒父之命,窃恐转有相类耳!望殿下熟思之!”
太子大悟,收泪谢教。太后大喜道:“老身固知非郡主,不能回东宫固执之见也!”太子回至东宫,内阁已奉有皇帝手敕,上表劝进。太子三辞,然后受诏。遵皇帝命,以明年元旦,告祀天地宗社。至清宁宫朝拜太后,仁寿宫朝拜皇帝、皇后,且衮冕,御奉天殿。百官上表称贺,朝拜嵩呼。尊周太后为太皇太后,皇帝为太上皇王,皇后为皇太后。册立张妃为皇后,真妃为皇妃,王长子厚照为皇太子。诏告天下,遣官祭告阙里孔子庙及历代帝王陵寝,岳镇海渎,名山大川。大赦天下。以刘健为东阁大学士,封张定为顺侯,洪文为詹事府詹事,赵旦为兵部左侍郎,刘大夏为兵部右侍郎,戴珊为刑部右侍郎,皇甫毓昆为左副都御史。召王恕为吏部右侍郎,马文升为户部右侍郎,袁静为工部右侍郎,文真为翰林院修撰。赐覃吉蟒玉,以怀恩为司礼监太监。其余各官,俱加一级,照旧供职。惟不改元,仍称成化十一年耳。
素臣闻太子登极,喜而不寐。次日四更上马。至德胜门,俟门启,即入,至午门,随班入朝,进上降表。新天子大喜,忙下御座,谢失于迎候之罪,即欲替素臣解甲。素臣力辞。天子道:“朕于青宫已言之矣,先生肯令朕自食其言乎?奏凯献俘之礼,当择日举行;今且为先生卸甲换袍,以实前言,且符诗谶也!”因令内监取过蟒服冠带,亲手除卸素臣盔甲,脱换已毕,赐坐赐茶。亲降玉音,进素臣为华盖、谨身两殿大学士,兼吏兵二部尚书如故,改辅国公为镇国公,禄视镇国将军,岁千石,赐黄金千两,白金万两。封水氏为镇国太夫人,田氏为镇国夫人,首妾刘氏为贤烈夫人,长子为镇国世子。加荫两子:一子为尚宝司丞,一子为锦衣卫佥事。追赠高曾祖父四代,如其官。命楚王赴延安行受降礼,免可汗、阏氏、台吉、居次入都。
朝罢,百官散班,延素臣入乾清官,细问平虏之事。素臣一一奏闻,兼奏修复三受降城。天子惊喜非常,极口赞颂:“先生之神速,乃至于此,可一洒土木之耻矣!”当即降旨兵工二部,着辽东卫都指挥尹雄督修。素臣复呈上汪鉴密书,天子大悟道:“有谗先生于上皇者,朕屡加察访,未得其人;今乃知为汪永也。此二人皆臧宁党羽故耳!”即降旨:汪永革去太监,发司礼勘问;汪鉴拿交刑部治罪。素臣问浙江之事,天子道:“靳仁已据全浙,复得江南、山东沿海诸州县;赖先生密计,屡奏捷音。现止据绍兴一府未下,不日可平。倭奴猝犯,为岛长况如日、铁丐所破、早晚将入京献俘矣。”说罢,即命怀恩伺侯素臣,自去仁寿宫奏闻平虏之事。
怀恩捧住素臣两腿,只顾磕头。素臣用力扯起道:“老太监尊为司礼,与下官同属王臣,怎如此过礼?”怀恩道:“在凤阳时,那一日不想磕头,却惟恐磕不成;今日磕成了,便是天大的造化,说是过礼吗?怀恩到了凤阳,才知道靳直、景王党羽已遍天下,南倭、北虏、广苗,各处蜂起,山东、江西又激变良民,上皇巡幸登、莱,在贼阉掌握,天子幽废清宁,入逆藩网罗。此时怀恩,日夕以泪洗面,惟思以三尺帛殉国家之难耳!万一之想,便渴望公相,而大厦将倾,恐非一木所能支,久怀此病,亦非一时所能疗!梦想不到公相一出头,即如大风振落,一扫而空,神武至此,真令人吓死,愧死!出太上于虎狼之口,救圣驾于水火之中,存一线之社稷,复万里之山河,即日日磕头,何足伸怀恩感激迫切之鄙怀耶?”
须臾,天子回宫,与素臣同用早膳毕,传旨摆宴谨身殿,宣皇甫毓昆、洪文两臣陪宴。天子咨询时务之急,令素臣口授,怀恩手书,金相、长卿参酌。素臣口授十事道:“此如治病,先攻其毒;毒尽而后可议复原之剂也!”怀恩呈上,天子看时,是止内操、去西厂、汰僧道、斥传奉、罢织造、撤镇守、停采办、禁斋醮、清冤狱、赦债逋十事。天子赞道:“真医国手也!”仍命两臣参酌,两臣俱辞,无可复参,因立付内阁诏行。内侍奏:“筵宴已齐,应用何乐?”天子命仍用前年优童,仍演《满床笏》,席面上亦仍前摆设。正待入席开场,清宁宫内待,奉太皇太后懿旨,请驾过宫。天子慌忙入内,素臣等鹄立而俟。
良久,驾到,辇内排列五个孩童:一个头带八梁冠,貂蝉雉尾,身着赤罗衫,腰系白玉带。两个七梁冠,笼巾,貂蝉,赤罗玉带,不插雉尾。一个五梁冠,金带,玉佩。一个二梁冠,银带、玉佩。辇止,挨次而下。素臣认得头一个是龙儿,便知后四个是麟、凤、鹏、鳌,知水夫人已至,心头突突地跳个不住。暗忖:五儿止三人受职,如何都有冠服?凤、鳌两儿,并似驸马服饰,是何缘故?
只见天子笑容可掬的说道:“先生恭喜,太夫人已入都,现在清宁宫。朕与先生,以师弟为君臣,今又成婚姻矣!”指着凤、鳌两儿道:“此两贤郎,已为朕馆甥矣。”素臣跪辞。天子扶起道:“太皇太后久有此心,朕与两宫亦同此念,已预制驸马冠服以待。今早太夫人至京,太皇太后及各宫俱有所遗,太夫人带了世子入谢。太皇太后便将四位贤郎俱宣入宫,看着相貌精神,与选驸马之法适合,把皇后、皇妃俱喜坏了。皇妃原欲与刘夫人以姊妹联姻,故即选中凤儿;皇后便选中了鳌儿。将凤儿三品之服,移荫鹏儿;凤、鳌两儿,即赐以驸马冠服。太夫人已勉强承太皇太后之命,先生何可辞也?”素臣只得谢恩。
五子俱向素臣一跪,不叩首。向金相、长卿鞠躬,却退即排立于后。天子大喜道:“幼而知礼,真英物也!”命另设一席,五子排坐。优童演唱,每一出,天子亲奉一觞,素臣跪受,五子必俱跪陪。素臣为天子扶挽,必俟素臣起,乃起。自始至终,俱无失礼。天子暗暗称奇。在殿诸人,无不瞩目叹羡。演完正本,天子慨然道:“汾阳但有战功,亦止如先生之一毛耳,尚封王爵;而先生力辞,使朕何以为怀?惟谨承先生之志,以为报耳!”因命内侍取过笔砚,拂笺挥墨,御制一诗,以赠素臣。诗云:
扫尽妖星兴自豪,归朝无复藉霜刀。五星德聚南天秀,十事功成北斗高。师济禹皋方作合,孤穷杨墨岂能逃?老人衣帛歌王政,不著当年敝组袍。
天子道:“后半乃先生素志也,朕虽不敏,请试尝之!”素臣顿首道:此须元气稍复,再进荡涤之剂;故臣于十事内,只说个汰字。恭读圣制,臣敢不敬谨承命!”天子道:“太夫人已出宫,朕不敢久留先生!”因赐素臣肩舆,内侍舁至殿前。素臣奏:“杠有龙头、龙尾,靠褥衣幔坠索皆黄,臣死不敢奉旨!”天子乃易青毡、红云子轿衣、红靠褥坠索,素臣力辞不获,只得谢恩。天子赐素臣休沐十日,小内侍十六人,司阍宫女十六名,司巾栉,撤御前莲烛、香炉、绛纱灯,赐五子小车各一辆,金豆各一盘,鼓乐导送归第。
因金相、长卿同路,素臣不便独坐肩舆,并赐二人于紫禁城内乘马。天子欲候素臣于殿前上舆,方始回宫。素臣力辞不获,只得叩首谢恩,疾趋而出。内侍便把肩舆抬出后右门,请素臣上舆。金相、长卿乘马先行。府中迎接之轿,便空抬在后。舆前宫女,一对对手执绛纱灯、金香炉、纱笼莲烛导引,全副鼓乐,吹打不歇。文恩、文容、金砚、奚勤牵马旁护,五辆小车随后徐行。出了内西华门,文恩等亦各上马,执事人役,赤捧金瓜、黄罗伞扇,灯笼火把,前呵后拥,至四牌楼大街,已见府前张灯结彩,ピ赫光辉。
素臣在肩舆中,忧思满怀,暗忖:富贵已极,恩宠无伦,日中则昃,此其时矣!将何道以处之?下了肩舆,因文恩等照料公子下车,内侍宫人不识路径,尚在趑趄,
素臣见母心急,便直趋正寝。只见田氏、璇姑等,簇拥一美男子,在房穿着自己的纱帽圆领,仙鹤补服,相貌亦俨然无二。秋香眼快,先见素臣,大惊小怪的说道:“又一个太师爷来了!”正是:
蝶化庄周周化蝶,蕉藏鹿梦梦藏蕉。
●第一百十八回 陌路种成荆树喜连今日之枝 深宫赐出夭桃谁识当年之木
素臣疾趋入房,那美男便躲入里房。见水夫人安坐微笑,知必有缘故,便放下心。先拜见老母,次与妻妾相见,五子及家人仆婢,内侍宫人,俱叩见过。素臣方问:“衣冠者何人?”水夫人道:“一桩大喜事教你得知,衣冠者,乃汝同胞之妹也!”素臣惊喜道:“母亲从未说生有妹子。”水夫人未及回言,那美男已换子女装出见。素臣惊异道:“孩儿已在窦店见过,只觉面目熟识,因男女装饰不同,想不起就是像着孩儿;方才改了男装,竟与镜中所见自己面貌无二,却又忘记窦店所见之人。如今仍复女装,便忽记起。母亲说是同胞,自然胞妹无疑了。但从前如何相失,现在如何复得,请母亲细细指示。”
水夫人道:“此我从前出京,于车上动了胎气,落草即死之女也。连我也不知有此女在世,何况于汝?老身亦尝说过,但只说是死,不说是生。那年汝父放了广东学道,我已怀有重身,出京时,在车上颠播丁一日,至夜,宿在窦店。三更时,腹中大痛,忙去唤了稳婆,收下生来,绝无声息,说是已死之女胎。汝父见我晕昏,忙着人去请医生,一心只顾着我,便急急赏了稳婆。文妪便把我一条旧绸裙包裹血孩,托那稳婆带去掩葬。我于五更方才苏醒,即匆匆上车。后来文妪说起,包裹时尚有一丝游气,只不知后来如何。我前日进京,复宿窦店。那稳婆她却认得我,我却不认得他。他因问我:‘可是二十五年前,在此生产的一位文老夫人么?’我道:‘正是。’她因说起血孩之事:‘那年夫人命老妇去掩葬时,却得不死,老妇因抱转来送还夫人,收回家去,取名遗珠。那全先生的娘子,却才生一位官人,故一体养大了,即配为夫妻。如今约有二十五六岁。现生一男一女,各皆三五岁光景。’我因命文虚接来,见彼面貌与汝无二,却也不疑。我即带进京来,与汝相会。”
素臣更喜得鼻涕眼泪俱出。水夫人因命遗珠见了素臣,遗珠腼腼腆腆,与素臣见过礼。然后素臣说起:“天子隆恩,宠逾非礼,恩过其分,孩儿畏如烈火,竟不知何道可以消弭,望母亲训示?”水夫人道:“加官封赠,尚主荫子,我在宫中已知。太皇太后赐我凤轿一乘,龙头寿杖一根;皇太后赐我及媳妇冠帔各一袭,奁具各一副;皇后赐媳妇翟轿一乘,赐我与媳妇红绫行障二具,坐障一具,赐三姐碧油轿车一乘,大鹤羽掌扇二把;皇妃赐大姐冠帔一袭,翟轿一乘,行障二具,坐障一具。我不乘凤轿,把四角飞凤香圆宝盖彩结除去,已经谢恩。汝谢恩时,当更叩谢。媳妇及大姐、三姐,明日亦须至宫门叩谢。至汝能履盛美而恐惧,乃君子之道;但一味恐惧,便将成患得患失之鄙夫。汝遇此明主,受此殊恩,当朝夕纳诲,启沃君心,夙夜靖共,勤劳王事,登斯民于三五,臻治术于唐、虞,此即持盈保泰之道,一切计较祸福之心,皆私心也!古来名臣,俱为明哲保身四字所误;慎勿走错路头,负上天笃生之意,辜圣主倚注之衷。君子有终身之忧,而无一朝之患,汝岂不闻之乎?”素臣如梦方醒,身心俱泰,跪地受教,赞叹不已。
素臣起来,即至东宅,去见兄嫂,与古心各叙别后之事,因进言道:“上皇、皇上两次赐爵,哥哥何尚服青衫?”古心道:“绝仕进以全性,你那年到浙江去,已尝言之,我岂食言而肥者乎?今日至京,尚未知皇上新命,故止投揭吏部,力辞庶常;明日当并力辞修撰之命也。”素臣乃不复言。回至水夫人房中,已是二更,更令丫鬟等换蜡煮茗,与遗珠对坐而谈。先问遗珠家事,遗珠道:“全氏家传训蒙,至公公已五世矣。全各村百门俱姓全,俱守祖训,只读经书,不应举业,教学亦只教经书,不教举业。每节只放馆三日,年节十日,有一定限制。父子兄弟虽同在一门教授,若馆地各别,即终岁不相往来,无一刻荒误馆课。祖宗传下经书,百门奉为格式,注解精核简约,字画音韵,无一讹错。故凡系富贵之家,有训蒙子弟,无不向全各村求师,合村无一失馆之人,只不能分身去两家坐馆。生下子弟,幼时则父兄随带馆中读书,长大则出而教馆,无一别业,无一别图。妇女便只业纺绩缝补,不习刺绣之事。男女俱衣布素,食蔬果,惟时节祭祀,才贾鱼肉。用度既省,男得束修,女有丝布之利,家家饱暖,无一饥寒。涿州、良乡、房山、固安各州县,自缙绅以及小康,并府史胥徒之家,有曾读过书者,大半系全氏之徒。故全各村虽无一秀才、监生,百从不受人欺悔。其视状元、宰相,如浮云然。妹夫生性更是执拗,与妹子各别。妹子说:‘男儿当以孔子为宗,特鸟兽不可与同群耳,己饥己溺,当存天下一家之心。’妹夫说:‘乡邻有斗者,虽闭户可也!尘视轩冕,沮、溺、丈人,真我同志!’因此夫妻间虽敬爱不失,而所好不合,未能如鼓瑟琴也。”
素臣击节叹赏,暗忖:妹子颇有见识,亦通文义;妹夫亦出俗情之外,愈加欢喜。因道:“夫唱妇随,乃居室之正道。夫以好唱之,妇即以夫之所好随之;则夫妇之好合,而如鼓瑟琴之和矣。若好不合,则不和,不和则虽克竭敬爱,而貌合情离,与从夫之义悖矣!夫如好非所好,违理蔑义,则当几谏,如子之事父母,感之以诚,谕之于道,委曲以匡救之;若但所见不同,无害于理,即当凛从夫之义,屈志以就之。故梁君有举案之妻,鲍子有挽鹿之妇,皆随夫唱,以垂令名。妹夫沮、溺之见,亦今之梁、鲍也;妹子何独执己见,而不从其所好耶?”
水夫人在床说道:“汝兄之言是也,宜谨志之!”遗珠感悟受教。素臣复问其平日所读何书、翁、夫名号、自己与子女年岁?遗珠道:“公公名守性,字真。妹夫名身,字抱愚。妹子今年二十六岁,与妹夫同庚。生一子一女,子隐儿,五岁,女遁儿,三岁。读过《五经》、《四书》、《孝经》、仙、学》、《列女传》、小本古文、日记、故事、《千家神童诗》、《武经七书》,看过《字汇》、《纲目》、《五子性理》。俱是家中所有,训蒙所用者,此外便一无所知。”素臣道:“读过之书,可能明白贯串?”遗珠道:“贯串固然不能,只明白也是自己想头,不知可是真正明白。”素臣因略叩以经书之义,问三十六宫,则云:“六子相交十八卦,一卦两宫,故曰三十六宫。”问《虞书》、《尧典》,则云:“二帝同典,四臣同谟;若依《古文尚书》,文气便截不住,隔不断。”问诗序真假,则云:“《郑诗》不应专刺郑忽;卫武公恐没这许多年纪;狡童更不似郑忽;小子亦难指厉王。”问夏时冠周月,则云:“就经文无冰,六月雨,十月雨雪、陨霜、杀菽等节,若非周月,恐时令不对,以书经十二月元祀例之,则即位应在子月;今称春,则夏时冠周月亦是。”问仲春大会男女,则云:“奔则为妾,奔字自然作不备礼讲了。恐会字亦当作会计会字讲,若作会合说,周公便非圣人,王政便成乱政。”问父母在,不许友以死,则云:“恐是战国时儒者之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读《孝经》一书便知。许友以死,直是乱道!”问论语大旨,则云:“圣人重学不重悟,学在求仁,仁以孝悌为本,忠信为主。”问大学大旨,则云:“诚意固然吃紧;若不格物致知,则意不可得而诚。”问《中庸》大旨,则云:“归宿在一诚字,诚须择执,执又须择学问思辨,与格物致知,同一求诚之要。《中庸》复指出人一己百,弗得弗措,尤为后学津梁。”问《孟子》大旨,则云:“《孟子》之功,在指出五性之端,使异端邪说,无从置喙。”问《武经》大旨,则云:“仁义礼智信五者,缺一不可;严字已包在礼字内,似属添出。但《武经七书》,不及孔子临事而惧,好谋而成八字;以七书只说得好谋而成,少却临事而惧一副本领也。”
素臣大惊,大喜道:“妹子真奇才异人也!愚兄博览群书,熟闻母训,始得一知半解。妹子读不多几部书,又无明师指示,自出灵心,独得真解,天分之高,孰与比伦?若不迷失在外,自幼即多读古书,受母亲训示,识见必高出愚兄多多矣!”遗珠道:“妹子闻人传说二哥事业,惊为天人,白恨身非男子,不能负笈相从,得开广志意;以妹子视二哥,真如培娄之于泰、华,沟洫之于江海耳!二哥怎反这般谬奖起来?”
水夫人道:“女儿学问虽远不及玉佳,而天分甚高,玉佳却非谬奖。孔子所以说:‘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女儿以后若能勤学好问,便不枉却聪明矣!”遗珠起立,裣衽受教。复问素臣道:“二哥说在窦店见过妹子,妹子从不轻出闺门,二哥从何处见来?”素臣笑道:“妹子说不出闺门,怎伏在道旁观看皇帝?我因百姓拥挤,恐误行期,又因上皇宠以非礼,故托病卧车。那日起身太早,把车子杂入宫人车后,春燕等女车之前,明明看见是妹子面貌,难道另有其人吗?”
遗珠太息道:“不出闺门四字,真是格言!妹子自十岁以后,即知此四字,亦即守此四字。去冬被伯婆、叔婆们再三撺掇,说:‘皇上过去,即清了道,没一个男人;俺门有屋在道旁,候皇帝过了,出去看一看皇妃、宫女,宫车过完,仍回屋去,有何妨碍?’公公及妹夫,也说是千年一度的事,看看不妨。把妹子说活,才出来一看。谁知已被男人看见,岂不可羞?”
水夫人道:“广西之事,张顺等回来已知。京中及山东之事,文恩等也约略说过。你把延安之事,说与我知道。”素臣大概禀知。水夫人道:“半夜里,领二三十人,杀入延州城内,是临事而惧吗?女儿把八字分开,便非真解,非惧不能成,成字内,即有惧字。《武经七书》功;只讲得一谋字,尚遗却成字也。孙、吴诸人,何尝不成?然只算得侥幸,非圣人之我战则克。玉佳知谋而不知惧,亦只读得《武经》,不曾读得《论语》也!后当切切戒之!”素臣跪受明训。遗珠亦爽然若失。水夫人道:“时已四鼓,可起去睡罢,五更尚须待漏谢恩,有话明日再说。”素臣答应起来,进里间歇息。遗珠亦关上纱窗,去陪水夫人睡觉。
素臣喜得佳妹,睡梦中只顾笑醒转来。一连几醒,已是五更,忙忙的上舆入朝。谢恩已毕,天子赐御制《四征不庭万国来同》赋,复留至文华殿小宴。天子道:“闻先生新得令妹,太夫人胎教定是不凡,但未闻庭训,不识已通诗礼否?”素臣将夜间问答之言,述了一遍,道:“天分虽不甚高,却较臣为胜。”天子咋舌道:“古今无价之宝,聚于一门!前见诸郎,叹为难父难子;阅令兄辞宫揭,以为难兄难弟;今闻述令妹,又属难兄难妹矣!朕亦新得一妹,谨订与先生为妾,亦可称难夫难妾!令妹则当延入宫中,教授皇后、皇妃及诸皇妹,如曹大家、宋若华等故事,先生其勿辞!”素臣战栗,奏辞赐婚。天子道:“上皇甚疑先生,若此姻不就,疑必更甚;朕实左右为难,望先生为朕屈,并为上皇屈!昔尧以二女妻舜,况朕妹非上皇所生,尚系郡主乎?已有旨令皇甫、东方二卿为媒,先生归第,禀命于太夫人可也。”
素臣见说到禀命,不敢再辞,宴毕归第,即禀知水夫人。水夫人道:“金相、始升已来说过,我亦力辞。始升进来,复苦切劝谏,也说是天子左右为难。媳妇们回来,又述太皇太后懿旨,说郡主贤孝,力劝我作主,只得应允下了。皇上已定了二十日婚期,虽奉旨不必备礼,然仍当告庙亲迎,以尊天子,勿竟以妾待之。至汝妹之事,应由彼翁婿主之,汝为奏闻可也。”素臣见水夫人已允,无可奈何,只得去料理行聘之事。向吏部领了诰命,一面祭告祖先,并告赐婚之事。古心、素臣率领妻妹子侄,排班拜贺水夫人,仆婢等俱叩贺过。再是妹侄诸妾诸婢仆,叩贺素臣、田氏。璇姑先拜水夫人,次拜素臣、田氏,然后受素娥、湘灵、五子、三侄、婢仆的拜贺。遗珠亦向璇姑万福道喜。
是日,本府同居亲友,南边随来的云北父子来见,并道封赠赐婚之喜。发帖请大媒。内阁翰詹,五府六部等各堂上官拜贺,忙个不了。晚来仍欲宿水夫人房中,水夫人道:“婚期在二十,帝妹不可以妾礼待之,是夜即当成婚。汝与媳妇等相离已久,今夜当宿媳妇房中,以次轮过三姐,恰好凑着婚期,便于君臣妻妾之道,两无碍矣。”素臣依命,至田氏房中。略问龙儿学课,见其应对详明,暗忖:哥哥教法正当,此儿资性亦在中人以上。随口出一对道:
“吕蒙三日而刮鲁肃之目,初学须知;”
龙儿躬身答道:
“项橐八岁而为孔子之师,后生可畏!”
素臣笑道:
“口出大言,何尚伏枥垂衔,不吐骅骝之气?”
龙儿躬身应道:
“根生太岳,因而干霄蔽日,独标松柏之奇。”
素臣道:“归德于父,这才不失为子者之道!因而对何尚,双关亦巧,此必三姐所教。”田氏道:“三妹闲着,就出对给孩子们对,弄得五个孩子,个个口舌利便;鳌儿小龙儿两岁,还更出尖哩!素臣因复出一对,与麟儿道:
“有钱者,麟也;无钱者,牛也;汝其有钱之牛乎?”
麟儿应声成对道:
“踢斗者,魁乎?失斗者,鬼乎?儿乃踢斗之鬼也!”
素臣笑道:“黄口孩童,乃欲大魁天下乎?”麟儿还认作出对与他,即对道:“白衣宰相,何难再见吴中也!”素臣甚喜,各赐果饵。龙儿叩谢起来,拱立而食,投果核于壁角。麟儿叩谢素臣,并叫田氏,食果存核,即藏于怀。素臣训责龙儿道:“你比兄弟大了两岁,反不如彼之知礼!父母一也,止知谢父,不知谢母;君父一也,你读过《五经》,岂不知赐果怀核之礼乎?读而不行,犹勿读也!”龙儿跪地,满面发赤。素臣复加赏麟儿。
十七日,宿璇姑房中,见凤儿于灯下看历书,推算节气表,因出一对道:
“一百六日为寒食,须知寒食乃讹传;”
凤儿跪下说道:“便要求教父亲?”素臣道:“令你对对,把话来隔断?”那知凤儿接口说着
“二十八宿非天行,请问天行之真度?”
素臣方知即是对对,并非求教寒食讹传典故,笑谓璇姑道:“不意反入小儿疑城,兼使我无可置辞。”因抱坐于膝,说道:“日月星辰有象,故有躔度可求;天惟积气,莫穷其高,焉知其度?儿亦求其可知者耳。”
十八日,轮着素娥,留云北父子进房小酌。素臣陪过大媒,因劝云北,不得不陪饮,便觉颇有醉意。云北辞出,素臣起送,见鹏儿在外间看书,问是何书。素娥道:“奴不许他看医书,偏要偷看。”素臣随口说道:
“徐长卿苦酒送云北,要见周公;”
鹏儿即对道:
“使君子牵牛望江南,欲求黄石。”
素臣道:“此儿乃知讽我乎?”送出房来,见院中雨湿,虎儿打滑,又随口道:
“狗毛雨落两三时,虎儿子细!”
鹏儿在后,应声而对道:
“羊角风高九万里,鹏子逍遥!”
素臣回房,谓素娥:“我志在攘斥异端,而此儿出语皆有老意,殊可怪也!”
十九日,至湘灵房中,见有《驾山诗集》,素臣大笑:“六岁小儿已起有别号,无怪今之成人矣!”随手揭看两页,问湘灵曾否润色。晴霞道:“是真本哩,小姐替他改削,他另誊一本,说真者是真,改者是改,不可混同。”因取过那一本,素臣对勘,暗忖:改本固佳;真本亦大有心思,殊可畏也!因见内夹抄录少陵《秋兴》八首,即随手指着第六首韵脚,限作《四征不庭万国来同》律诗一首,刻定烛痕,晴霞送上一副文房小具。鳌儿不慌不忙,拂笺濡墨,先写题,次写诗,须臾呈上。素臣与湘灵,问答任公、任母、洪儒、素文家常,未及说完,刻的烛痕,尚余十分之五。举目看时,是:
赋得四征不庭万国来同;限少陵秋兴第六首原韵:
尚父鹰扬四战功,普天深勒梦魂中。蚩尤旗掩千年气,王会图成万国风。南北有心皆矢赤,东西无血更流红。书生空抱安边策,只谱歌诗颂我翁。
素臣笑道:“乳臭小儿亦称书生耶?”因田氏夸其出尖,遂以三光日月星绝对试之。鳌儿竭力搜索,不能成对,羞得面红颈赤。素臣因以东坡两对示之。鳌儿笑道:“孩儿要对得切当,专在天文地理上去思量,故想不出。若‘四始风雅颂’可对;则‘六脉寸关尺’,‘一牢牛羊豕’,俱可对矣。再通融些,则‘一门公卿长’,‘九章勾弦股’,‘五府佥同督’,‘六曹郎员主’,‘九赋上中下’,‘五音清平浊’,‘六子长中少’,‘百年幼壮老’,俱可对矣。孩儿想来,只有‘六爻天地人’可对,无奈平仄不调。‘九族父母妻’,亦犯此病。若‘四德元亨利’,可以取巧一时;则本朝无子男之爵,‘五等公侯伯’亦可对矣。北方无入声,向北人可对四声平上去矣。吴无君,无大夫,向我们吴人,可对‘五音角徵羽’矣。再牵扯些,则调谑没心肝人,可对‘五脏脾肺肾’;调谑没面目人,可对‘五事言思听’;调谑没黑白人,可对‘五色青黄赤’矣。孩儿不信苏东坡是这样笨人,对出这样不切当的对来!”素臣道:“胡说!‘四始风雅颂’,虽非天文,究是的对,如何可说他笨?”鳌儿道:“这对孩儿早便想着,因不切当,没敢说出来。”素臣笑谓湘灵:“杨修、孔融之早慧,今乃知其不诬!但我至七岁始学作诗,母亲犹以为戒;至属对则尤不讲求。汝乃汲汲导之,徒以诗对夸灶,无益也!”
二十日一早,鸾吹到京,见过水夫人,即请遗珠相见道:“女儿一到,即闻母亲新得了姐姐,女儿几乎喜杀!”水夫人道:“我因你临产,不得同行,非常记挂;方才知你路上平安,又生了男外孙,也是喜坏!小姐,快出来见了大小姐。”鸾吹道:“如今有了姐姐,女儿的行次,要改换了。”水夫人道:“我已定下了,不必更改。”因把合家称谓之法述知。遗珠出来,对面平拜。田氏等陆续相见。鸾吹道:“母亲,怎姐姐相貌,竟与二哥无异?”秋香道:“前日小姐穿了太师爷的公服,还像得多哩!”遗珠脸涨通红,好生没趣。素臣进见,互相叫喜。鸾吹道:“二哥是重重叠叠的喜,也贺不得许多,请问是那一件最喜?”素臣道:“诛逆靖乱,事关君国,拜爵追封,荣及祖父,庆幸之心,自应居最;但俱属意中之事。惟得妹乃意想所不到,故一时喜跃,迥出寻常。至于赐婚,则不特不敢喜,且忧惧之甚也!”水夫人道:“那晚宿在老身房中,至四更始睡,还只顾笑醒转来,可知他是喜极哩!”鸾吹点头称叹。素臣赐婚,虽知郡主非上皇所生,却因天子主婚,宫中迎娶,仍以公主之礼待之。
至晚,公服告庙,至内东门内,行亲迎礼。郡主升轿,素臣执雁,欲跪进于内使。内使宣旨辞跪,乃立授内使。欲再拜,复宣旨辞拜。乃先回,俟于府门。郡主轿至,素臣揭帘。因未立祠堂,同至影堂谒拜。内使宣旨,曳郡主拜毡后素臣一席。至寝室,内侍复宣旨,辞相向再拜礼,请素臣侧立,受郡主两拜。将就座,进馔合卺,内侍又宣旨,令素臣东北佥坐,郡主西坐。合卺毕,送入洞房,共效于飞。
一个堂堂宰相,蟒袍玉带有光辉,一个赫赫王姬,霞帔翟冠多气色;一个能征惯战铁铮铮阵上女将军,一个荡虏平苗骨棱棱字内奇男子;一个说灯光下看不清娇模样,似曾相识燕归来,一个说被窝中提不起旧根由,无可奈何花落去;一个说老皇帝团生作熟弄假成真,几回胆战魂惊,有甚心肠呼妹妹,一个说小阿奴覆雨翻云兴妖作怪,一到天明日出,将何面目见婆婆。
次日五更,素臣先醒,在枕上看那郡主的姿容,越看越疑。悄悄的把帐子挂起,放进烛光,定睛细认,忽然想起,猛吃一惊。正是:
无情每遇多情女,知法偏为犯法人。
●第一百十九回 灭浙平倭归一统 论功行赏失双劳
郡主已被惊醒,见素臣惊疑之状道:“实不相瞒,奴乃木难儿,即林天渊也。”素臣着急道:“谁知你也是改名易容的!但母亲当你女儿看待,我亦以妹视汝,即有君命,也该力辞,何以并不奏明,陷我非礼?”天渊道:“那年大姐到丰城来,奴起得一数,合为老爷妾媵。故在山庄,俱以妾礼自处。皇上赐婚,还是奴求皇妃代奏的,怎反肯力辞?奴与老爷,本属异姓,并未兄妹称呼,何有越礼?因见老爷执性,恐说明了,必不肯就婚,故奏明皇上,但说郡主,不说出真名姓来,这是奴的苦衷。乞向太夫人及各位姐姐说明,好出去相见!”
素臣叹口气道:“我去岁荐你入宫,一则护卫圣躬,二则欲俟立功后,奏请立为妃;因上皇疑忌,尚未奏闻。那知你弄这玄虚,如今生米已成熟饭,悔之无及了!但你这郡主,毕竟是真是假?怎样开口去求皇妃?皇上怎肯与你串通瞒我?岳父可是情愿?须一一说与我听。”天渊道:“奴因负救皇上,便认奴为妹,封为勇安郡主。知奴未字,要把奴配与北楚王世子为妃。奴才着急,求告真妃,愿作老爷之妾。又说老爷执性,要求皇上作主。皇上大喜,说:‘朕的性命,非此两人不生,当委曲成之!’奴在广西,就禀知父亲,父亲求之不得。出京时,皇上又许做主婚,有甚不情愿呢?”素臣因说:“尚主之礼,须十日后谢恩朝见。但我不比别人,你又非天潢一派,今日即当进朝。俟我回府,同见母亲可也。”因急起入朝。天子宣至幄前坐定,问:“先生已知郡主根源否?”素臣道:“已知,只觉赧颜耳!”天子命光禄寺备喜筵十席,送镇国府为团之宴。奏事官跪奏:“浙东已平,倭奴降伏。”呈上表章,天子看过,向素臣拱手道:“破降倭奴,果出先生预定之策!朕《四征不庭》之赋,益不虚矣!诸臣之功,朕已定有七案;今并定此两案,即当行赏。令钦天监于二十五日以后,择吉奏闻。”
素臣退朝,即同天渊拜见水夫人及合家眷属,无不惊喜。水夫人道:“老身还只疑是楚王郡主,却不道是……”说到那里,便住了口。吩咐素臣道:“我与你妇受封,不及诸妾;但母以子贵,凤、鳌两孩,已经尚主,鹏儿亦荫锦衣卫佥事,均已身受朝廷恩赐。嗣后我与媳妇仍旧称呼;其余皆冠以姓,亦如所封称之。家人们称媳妇夫人,称刘媳为刘夫人,沈媳为沈夫人,任媳为任夫人。小姐及大小姐,称媳妇为嫂嫂,余称刘嫂、沈嫂、任嫂;惟大小姐与沈媳,仍以姊妹相称。林媳则我与汝及小姐等,俱称郡主,以尊朝廷可也。”素臣等俱俯首遵命。水夫人复取钦赐内监宫人名单看时,见单上开着:
内监十六名:
文仁、文义、文礼、文智、文孝、文悌、文忠、文信、文友、文睦、文姻、文任、文恭、文宽、文敏、文惠
宫女十六名:
春桃、春杏、春柳、春薇、夏蒲、夏兰、夏莲、夏榴、秋桂、秋菊、秋罗、秋葵、冬梅、冬柏、冬筠、冬苓
问知是天子新题之名,遂不更改。派文仁、文义值大门,文礼、文智值门厅,文孝、文悌值二门,文忠、文信、交友、文睦值大厅,文姻、文任值宅门,文恭、文宽、文惠、文敏分两班,轮值素臣上朝公出。派春桃、夏蒲、秋葵、秋罗伏侍田氏,春柳、春薇伏侍璇姑,夏莲、夏榴伏侍素娥,秋桂、秋菊伏侍湘灵,春杏、夏兰专司素臣衣服,俟熊熊、乌乌回京,专司巾栉,留下冬梅、冬柏、冬筠、冬苓在房伏侍,派讫。天渊呈上媵嫁名单:
内监二名:文勤、文慎
宫女四名:雪鸿、霜雁、拂斗、翔风
水夫人看过,将文勤、文慎派值书房;宫女四名,皆伏侍天渊。是晚,将送到御筵,分一席送成之、无外,因金相等家眷已进京,各迁居外城,故但送席与二人。一席送始升夫妇,一席送云北父子,一席送古心。留下六席,定天渊南面,专席,水夫人北面,素臣侧陪,合一席,遗珠、田氏分东西佥坐,各一席,璇姑西面一席,素娥、湘灵东面合一席,五孙随父母侧陪,合家欢饮。众人细看天渊本来面目,但见:
蛾眉发彩,凤目生光;鼻倚琼瑶,隆隆贯顶;颧分泰华,岳岳成丸。凛凛霜颜,怒处一团秋气;盈盈花靥,笑来满面春风。樱桃口咄叱雷霆,曾从临浦城边,七擒七纵;杨柳腰迷离烟雾,似向灵和苑里,三起三眠。粉面初开,百媚千娇,细认当年罗刹女;猩红乍染,五风十雨,惊啼昨夜玉天仙。
天渊亦细看遗珠,但见:
脸不傅而自白,唇不描而自红;眉不画而黛色青葱,斜抹两条烟柳;髻不妆而香光缭绕,平堆一段巫云。怯生生体不胜衣,肩随斧削;瘦亭亭玉难盈抱,腰趁风轻。骨瘦神清,想倩女离魂,在那处曾窥半面;男装女扮,笑金蝉脱壳,只当前活现全身。方知这席上娇滴滴姑娘,便是那座中颤巍巍夫婿。
席散,素臣遵水夫人命,仍宿天渊房中。次日黎明,剿倭征浙诸将,同时俱到,素臣出见。礼毕,立娘、碧云、翠云、黑儿、翠莲、碧莲,俱先入内。于人杰禀道:“去岁十一月初九日,小道兄弟人俊到钱塘,时靳仁已得了浙江全省,令他兄弟靳信驻扎嘉兴,拨一枝兵由丰泾去取吴江,一枝兵由平望去取吴江,自己驻扎衢州,发兵去取广信,留小道们在杭城守。小道依着太师爷钧令,一面写起羽檄,去衢州告急,说太师爷已大破禁军,岛中危急,又遣别将领征苗的大兵十万,由淮扬而来,为捣巢之计,该速速回兵。一面令人俊领兵一千,至宁波守口。十一日,闽中兵到。十二日交战,人俊诈败,领上岸来,至东大门又败,破了宁波府。十四日,破余姚。十五日,破上虞。都是人俊诈败,领兵进城。十六日,到绍兴。绍兴府守将光是和尚,与小道们声气不和,便不许败兵进城。人俊便领着闻人将军一枝兵,抄别路走萧山。林、方、刘、朱四位将军,便留攻绍兴。是夜,山东三位女将军兵到,一位飞上城头,把索吊起,两位斫开城门,放入大兵,攻破了绍兴府。十八日,破萧山。合兵攻打杭州。小道假出巡城,于二十日夜,开门放进外兵。靳仁全家已搬入府衙,筑有内城,留守的和尚道士,剧盗盐枭,都有本事,急切攻打不破。亏着百姓们听见太师爷不日破岛,又有征苗大兵从淮扬杀来,旬日之间,已复了三府,知是天败,义兵纷纷而起,才把贼党杀散,将全家抄没。海宁、余杭、临安、富阳各县,俱闻风起义,各杀守将,以应天兵。小道们俱依太师爷钧旨,不留兵将守城,即择义兵魁首,给与札付,令其守城。一时各府俱有民兵起义,贼人号令不行。靳信自嘉兴撤兵回来,刚到石门,嘉兴守将已被义兵杀死。赛将军领着苏、松两路兵搏杀来,靳信不敢回兵,投奔严州死守。靳仁前两次发兵去袭丰城,广信府守将俱不敢拦截,但守城池。廉都爷大怒,将守将拿问,另换了人,又把丰城义民韦杰、易彦、吉於公调去协守。此番兵去,便攻打不下。靳仁得了告急羽檄,又闻宁波已破,急急收兵而回。韦杰等复从后追杀,便至严州,与靳信合兵。赛将军兵驻塘栖,韦杰等又从兰溪抄出桐庐、富阳来,贼兵连败几阵,果然逃过江去,袭破萧山、绍兴,想从宁、台下海,去投日本。三位女将,已遵令先期入城埋伏。福建六位将军,领兵围攻,女将内应,民兵复起,贼人鼠窜,尽弃辎重军装,直奔台州。大兵随后追袭,白将军又领着三位女将军,三千大兵,从海上杀来。靳仁屡败之后,复遇生力军前后夹攻,支持不住,都被生擒。一门四十八口亲丁,并法王札巴坚参,禅师和光,真人宦焘、聂静、孙玉,现解进京,婢仆、家财俱由地方官监禁封贮。廉都爷亲到浙江,权管抚印,现在查办委官镇抚,安插降人等事。小道们先赍捷奏来的。”
铁丐道:“况大元帅于十一月二十日至岛,知凶信是假,成了大功,比文爷那日见了海鹤的喜法,更是利害。照了文爷密札,派兵各洋埋伏。倭兵于二十五日到海州洋面,知道靳直已败,各岛已失,便要退兵。行长说:‘我们兵力有余,原只图他指明路径;岛中诸将俱护驾入都,正好乘虚袭破护龙。护龙一下,各岛势如破竹,据了各岛,便可出没山东、江浙等省内地,这是绝好机会,岂可错过?’关白大喜,二十九日半夜里,来袭护龙。四面伏兵尽起,况大元帅合卫婶子从岛中杀出,倭兵大败。一路追赶下去,方兄及各岛俱出兵接应,连胜了数十阵。到了崇明洋面,只认已脱虎口,复行练兵休息,要来报仇。元帅追兵已至,倭奴拼命恶战,亚鲁伏兵猝起,又败下去。到了松江洋面,只剩得几只船,还不心死,把船下碇,要劫掠苏、松沿海州县。又被三弟伏兵截杀,元帅及亚鲁夹攻,方才胆落扬帆而遁。又被咱领兵截住,三弟等追兵齐至,四面合围,倭兵杀剩无几,关白、行长俱带着伤,方始投降。靳直、景王各岛也有狠将,却从没这等耐战,一船一百个,杀掉九十七八个,存那一两个,还是狠杀,不死不休的!若非文爷妙计,如何胜得他来?”
素臣问:“日京、飞霞、亚鲁,何不同来献俘?”铁丐道:“元帅把功都归文爷及众人身上,不愿入朝;卫婶子要回辽东;亚鲁要在岛镇压;故没同来。”素臣大开筵席,内外款待。安顿铁丐夫妇在龙生原住独院,方有信与白玉麟同院,六雄一院,虎儿宿内书房,令凤儿陪侍,翠莲、碧莲、黑儿暂宿水夫人房中。于人杰兄弟辞归神乐观。是晚,璇姑兄妹各叙离情,至三更天,方随素臣入内。二十二日,天生、飞娘先到。二十五日,士豪、奚奇等十二将,及春燕、秋鸿、熊、乌、飞卒俱到,复大排筵席,设宴款待。奚奇等十将,仍宿原院,元彪、宦应龙另住两院,令翠莲、碧莲出宿,黑儿归飞娘原院,留士豪入内,于天渊院中居住。是日,父女两人,亦讲话至三更方睡。
钦天监择于二十七日奏凯献俘;二十八日论功行赏。素臣于二十六日,以露布奏闻。内使监陈御座于午门楼上前楹,楼前设奏凯乐位,南设协律郎位,北设司乐位,稍南设献俘位,北设将校位,又北设刑部尚书奏位:皆北向;设受俘位于献俘位西,东向;设露布案于内道正中,南向;设受露布位于案东,承制位于案东北,宣露布位于文武班南,北向。二十七日清晨,素臣率诸将,陈凯乐,献俘馘于庙南门,社北门外,随天子告祭庙社,行三献礼,各祭毕。复陈于午门楼前,奚奇引吕虎及岑浚妻胡氏、妾十口、子岑、岑燧、媳二口,士豪引满鲁都、孛罗忽亦思、马因<自>加思兰,玉麟引靳仁、靳信并靳仁妻潘氏、妾三十口、子靳富、靳荣、靳信妻弓氏、妾六口、子靳华、靳廉妻史氏、妾五口、子靳宠及妻札巴坚参、和光、宦焘、聂静、孙玉,铁丐引关白、木秀、行长、宋素卿、倭将四名、倭兵六十五名,各侍立于兵仗之外。天子常服升楼。素臣于楼前就位,率诸将行四拜礼。协律郎执麾,引乐工就位,司乐跪请奏凯乐。乐止,承制官以露布付受露布官,跪受,中道南行,付宣露布官。宣讫,付中书省颁示天下。
奚奇、士豪、玉麟、铁丐各引俘至位,刑部尚书跪奏,奉旨满鲁都、勃罗忽亦思,马因<自>加思兰俱释还。岑浚妻胡氏、妾十口、子岑、岑楗、媳二口,俱免死,发交武靖州知州岑铎收养。靳仁妾三十口、靳信妻弓氏、妾六口、靳廉妻史氏、妾五口,俱给功臣家为奴。木秀、宋素卿、倭将、倭兵,俱监禁,俟颁诏日本降表至日施行。余俱依拟处决。刑部尚书承旨,将吕虎、靳仁、潘氏、靳富、靳荣、靳信、靳华、靳宠、札巴坚参、和光、宦焘、聂静、孙玉,俱交刑部侍郎戴珊、中府都督同知宁文,押赴西市,将靳仁凌迟,余俱斩决。免死各俘,皆谢恩,四拜三呼。奚奇等引俘退。素臣率诸将就拜位,舞蹈山呼,百官复行四拜礼。传旨:将法司勘定之臧宁、江彬、陈芳、王彩、武国宪、汪永、汪鉴一并处斩。赵武革职,永不叙用。天子回宫。即陈御座于奉天殿,设宝案,诏书案于殿中,诰命案于丹陛正中之北,宣制案于更北,吏户礼三部尚书位于殿上东南,大都督兵部尚书位于西南,应受赏各官拜位于丹墀中序立位之西南,受赏位于诰命案之南,受赏执事官于序立位之西,余陈设如朝仪。次日鼓三严,执事官各就位,天子衮冕升座。素臣率诸应受赏官入,分男女各就拜位。天子宣素臣至御座旁,赐坐,出钦定赏格令观,道:“此朕就各案合计并定,未知当否,今折衷于先生。”素臣惶惧谢,捧单看时,见单上开着:
一征苗,二卫宫,三诛藩,四捣巢,五救劫,六迎銮,七靖虏,八平浙,九剿倭,
八案首功一人:
镇国公文,征苗、卫宫、诛蕃、救劫、迎銮、清虏、平浙、剿倭八案首功,旷古无匹,虽裂土封王无以报称,勉从谦德,略示优崇,赐号素父,诏表赞拜,皆不名,食禄吴江县,田赋岁禄如故;加封三代始祖为镇国公,妣为镇国大夫人,晋母水氏,号宣成镇国大夫人;加封子尚宝寺丞文麟为吴江伯,锦衣卫佥事;文鹏为震泽伯。敕建崇功大德坊二座,官员下马牌二扇,尚方剑一口,精忠神勇首辅元功图书二方。
素臣看完,汗流浃背,伏地辞谢,至再至三。天子不允道:“周称尚父,鲁称尼父,齐称仲父;先生即逊于孔子,而功高尚父,远出仲父之上,又何辞焉?”命怀恩扶掖就坐。只得复看赏格。
四案有功四人:龙生,已加封,但加赐飞鱼衣一袭;赛吕,以总兵题补;熊奇,以京营副将题补;金砚,授镇国府中军参将。
三案有功四十人:林选,升授右府都督同知;金品,升授左春坊左庶子;匡中,赐进士第,授翰林院编修,奚奇,授镇国府左翼参将;叶豪,授镇国府右翼参将;元彪,授镇国府左翼游击;宦应龙,授镇国府右翼游击;袁无敌、张大勇、李全忠、叶世雄,镇国府左翼佐击;华如虎、华如蛟、马成龙、马成虎,镇国府右翼佐击;文恩、文容,分授镇国府左右翼副总兵官;玉奴,已应封夫人,加赐锦缎百匹;阿锦,封奉恩夫人;男飞卒十人,分授镇国府左右翼守备;女飞卒十人,给事镇国府,赐三品冠带,及笄,分配男飞卒,封淑人。
两案有功二十四人:楚王,加封一子亲王;楚郡主,加封公主;林天渊,已封郡主;刘健,已升大学士;白祥,升太仆寺正卿;谢迁,赐进士第,授翰林院庶吉士;申田,改光禄寺少卿;刘如召,改授镇国府中军游击;闻人杰,以游击题补;施存义,以游击题补;吉於公,授镇国府长史;韦杰、易彦,俱以游击题补;亚鲁,授宣慰使司佥事,留岛差遣;熊飞娘,已封承恩君;赛奴,已应封夫人,加赐锦缎百匹;卫飞霞,已封承恩君;陆黑儿,已封奉恩君;春燕、秋鸿,加封夫人,升其夫成全、伏波为镇国府中军游击;碧云、翠云,加封灵勇淑人;碧莲、翠莲,已应封夫人,加赐锦缎五十匹。
一案有功五十五人:
征苗者二十五人:
王恕、马文升,已升侍郎;屈明,实授思恩府知府;羊化、羊运,升授各本卫指挥使;沈瞻,授镇国府中军守备;沈虎,授镇国府中军把总;干珠,以宣慰司佥事衔管峒长事;岑猛,实授田州土知府;岑铎,实授武靖州土知州;开易、封斗、锁住、索住、关保、萨保、松纹、陈渊,俱以宣慰司千户衔管各峒峒长事,由干珠派管;张显、锦囊、韦忠、奚勤,俱授镇国府左右翼守备;天丝、小躔、娇凤,俱随夫受封,加赐锦缎各二十匹。
卫宫者十四人:
徐武、马诚、宁文,各赏银五百两,蟒衣一袭;连世,已复官;皇甫毓昆,已升左副都;张定,已封侯;罗纶,升翰林院学士;连城,升翰林院侍读学士;东方旭,升侍讲学士;马玉、金玉冰,俱升授修撰;元领,升礼部员外;陈经,升兵部主事;云氏,封隐惠夫人。
迎銮者七人:
何仁,已升按察使;成全,伏波,已因妻复升游击;元思,已赐衣号;柏节、李信、梅仁,俱给赏银五百两。
靖虏者二人:
尹雄,已加封都督同知;邢全,以参将升用。
平浙者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