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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茶花

  作者:清  心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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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茶花 清 心青


  清光绪三十三年上海申江小说社刊本。二编三十回。
  作者:心青,生平不详。上编题“锺心青着”,下编题“钟情心青着”。
  叙述上海名妓武林林与项庆如悲欢离合的故事,兼叙中日甲午战争至日俄战争十年间上海新党的活动。
  作者意在借青楼故事演绎清末政事并揭露官吏的卑鄙无耻。


第一回 错中错悟繁华一梦 情外情谈影事前尘
第二回 交际场中志士争称新党 众香国里野蛮讲得自由
第三回 御史席间谈朝政 京官衙内读英文
第四回 上海县中快识东方亚猛 福州路上闲评南国莺花
第五回 碧血青磷孤臣心事 红灯绿酒寄恨花丛
第六回 秘密社运动新大陆 欢喜缘巧遇味莼园
第七回 武备学堂组织小团体 禁烟善会出现大滑头
第八回 酒地花天现出官场变相 温泉竹屋消磨壮士情怀
第九回 一封电金太守冒死陈言 三马路谢校书悬牌应局
第十回 香国抡元文人韵事 潢池盗甲杰士惊心
第十一回 海国春大开追悼会 富有党齐上断头台
第十二回 林子桃义释党魁 曹梦兰深谙交涉
第十三回 海天万里快整归装 石上三生相逢狭路
第十四回 花好月圆怜卿怜我 云痴雨暗宜喜宜嗔
第十五回 钟情深处转无情 属望极时偏失望
第十六回 日丽纱窗喁喁小语 风生绮席炎炎大言
第十七回 执牛耳花丛开大会 换鹰银楚客遘飞灾
第十八回 丧名誉陈元戚反颜 耗资财项庆如落魄
第十九回 名校书情赠孔方兄 留学生得意长安道
第二十回 夺学堂同室操戈 翻花样洞房合卺
第二十一回 造谣言词组惊心 除牌子双栖遂愿
第二十二回 新马路初仿匏止坪 百花里惊散烧炭党
第二十三回 义勇队壮志成虚 革命军伪书出世
第二十四回 雷霆万钧封禁苏报馆 松楸一望埋筑莲花泾
第二十五回 奋雄心俄日战争 溺艳情膏肓疾病
第二十六回 金消裘敝名士萧条 裙布荆钗美人憔悴
第二十七回 金谷香华万福行刺 海参崴平公一远征
第二十八回 逞机械密布遮天网 工罗织重演党人碑
第二十九回 昭雪沉冤侥幸半年黑狱 牺牲幸福伤心一代红颜
第三十回 杜少牧悟彻青楼 平公一归结新茶花
新茶花 [清] 心青

第一回 错中错悟繁华一梦 情外情谈影事前尘

  春申十里繁华地,数得巴黎第二。群玉坊头,恩谈街上,一样花魂游戏。湘帘斐几,有白袷才人,青楼妙伎一段,风流尽教播入管弦里。沧桑几番阅遍叹离奇社会,情场转变马克无双,武大绝艳,散出自由种子。
  莺花小史,却吸收文明,包罗政见。无限伤心,让美血泪。
  调寄齐天乐
  话说男女爱情,本是天地生成的,虽说是与生俱生与死俱死,却未生之前,先已有了根柢;已死之后,常留无限波澜。
  所以,爱情到了热极之时,觉得天可以倾,地可以陷,山可以崩,好绵绵的情,仍是比金刚愈坚,比以太更具永不磨不灭的样儿。据科学家说,男女身上有阴阳两电,得此吸引就是隔着千年万年、千里万里,电力不减,即爱情不灭,你道永我不永久?所以,男女相遇,除非了不起爱情,不发电力,还可以彼此无关,若是脑海中留了一点影子,就要弄出生生死死、希希奇奇的事来,随便严刑峻法礼的路义防,也不过说说罢了,何会真能够把已起的爱情、已发的电力生生的遏灭了呢?倒是顺其自然,或者代为疏通,尚可以隐藏于密,不致激而生变。但看空中的雷电,顺了防雷铁直流地下,再无轰裂之患。若是不加防备,那高堂大厦,就不免毁于雷火了。
  支那自古相传的男女制过严,平日不相交接,不相往来,直至合卺之时,方扭做一堆。不要说配合不由自主,未必得宜,不免生了外心,就使两情爱悦,铢两相称,但是未合卺之前,无论种种拘禁,不过拘得身,如何能拘得心?在男子,有世务萦心,尚可排解;那女子,幽禁深闺,到了花朝月夕,难保不春心暗动,彼此万难排遣,就有乘隙跃墙的事做出来了。就算那女子守礼谨严,不肯跃闲荡检,只是脑电已发,不可复收,便要酿出厌厌歉歉伤春的症候了。并且向来不曾阅历得精透,不免要爱情妄用,钟爱于阘茸不堪、佻(亻迖)无行的男子,迨至时物变迁,郎君薄幸,东流沟水,西去伯劳,可怜那无瑕白璧,已经有不磨之玷了。这其间,怨愤轻生,古往今来不知凡几。
  合这两项看来,不知伤多少天地之和哩。倒不知预先放他们男女彼此往来熟习,再加自幼读书,通晓学问,眼光也精了,主意也老了,不要说平常些的男子哪里在他眼上,就真真是个好人物,也要算计得周密,估量得实在,真能个一竹竿打到底,主肯把葳蕤妙质会托于他。白首如新,青蝇无玷,你道不出闺门的女子做得到么?怪不得春情发动,要吃那无边的苦呢。
  看官,你道这几句说话,是做书的说的么?呵呵,其实不然。还记得那一天晚上,我偶然吃了几杯酒,熏熏然向一只睡椅上横卧,才觉身子已出了门。那路上花明柳暗,尘香真是无穷景致。信步行来,陡见前面一座白玉牌楼,大书着「香海」
  两字,里边却有无数金迷纸醉的地方,粉白黛绿的人物,我那时心里迷迷糊糊的走了进去。不知历了多少昏朝、多少所在,至今一些想不出,却记得走过一所高楼,明煌煌的写着「茶花第二楼」五个大字,上面却湘帘半卷,花影参差,隐隐约约一个少年在那里引杯痛饮,击节狂歌。不一会,立起身来,在粉壁之上题着一首新词。刚刚写完,顿时酒上涌上来,往后便倒,口角间却流出血来。那里我心中大骇,奔上楼去杯,要想救他。那知上得楼来,楼中却空空洞洞,一无所有。少年也不见了,只有一本书掉在中间,上面题着「新茶花」的签条,揭开看时,原来便是这少年和那楼中美人的历史,原原本本一览无遗,不觉点头道:「原来如此!」就将少年方题的「齐开乐」
  词抄下来,做个弁首倒也相称,便自言自语道:「我好侥悻,走到此处,却得了这本稿子。如今待我携回去,托申江小说社刻印出来,给大家看,只怕也不输次序红生的《茶花女》哩!」正要下楼,不防帘儿一闪,像花间夹蝶一般,飞进一个美人,娇声喝道:「偷书贼!要往那里去?」我心中一样呆,正要诉说缘故,不料那美人忽地不见了,却变成一只斑斓猛虎,咆哮的向我扑来。「阿呀,不好了!我的性命不保了!」一交跌倒,正不知是失了三魂,还是走了七魄,定睛一看,原来还因在睡椅上,通体汗下如雨。正是:
  繁华一梦何时醒?梦里人谈梦里因。
  不知梦中这部书里,说的是何种人,载的何等事?待我将记得一一铺叙出来。

第二回 交际场中志士争称新党 众香国里野蛮讲得自由

  大凡人脑盘中间,天生有一种电气,各为心电。若是脑筋专注一端,那电力发得多,就成一大电流,不但驱使全体的机关,不可以感动他人的脑电。便和那水里的风潮、空中的天潮一般,大力鼓荡,无论何物,不得不随之而靡。此刻,各国发明的催眠要,也是这种道理。所以,一代中间,只要有脑筋最敏的一个出来,提倡一种主义,天下人就都认定这种主义,附和起来。那时热度的高,直高到极处,好像天地间除了这种主义之处,再没有高似他的。随便有什么阻力,都要冲破,其实这里头的好处,他也未必晓得。不过他的脑电受了他动力,不知不觉,跟人家走罢了。像战国的游说,汉的经学,晋的清谈,唐之诗赋,宋之道,宋之道学,地之词典,明代及国初的科学,近今之洋务,啼是有好有坏,有有用有无用,但是,极盛的时候,都是风行一世,没一个不入其门中的,倘使事后问竟究为什么缘故也要自己不解,哑然失笑呢!你想脑电的感动动力大不大?即如洋务一门,在本朝康熙乾隆年间,大约绝不曾晓得有这两个字的名词,直到鸦片烟一战,圆明园一烧,才算是洋国务院的开幕时代。那时就有李润叔、徐雪人一班人,大声疾呼,做了个西学的哥伦波。说也希奇,初起时人少,不免招了许多嫉妒,许多困难。到后人娄一天多似一天,势力也一天大似一天,恰好又有外交的种种失败,相逼而来到,暗里助力不少,即如琉球之役、台湾之役、高丽之役、越南之役,一次一次国势日微,却党势日盛,便名目也新了,主义也改了,见解也精了。一直到日清大战,更是入了绝大的盘涡,不知有许多人直沉到底,许多人直升上天,真是组织出一个凄风苦雨的历史,却又包括着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看官,你道感慨不感慨,欢迎不欢迎呢?正是:
  党会乖张,山河破碎。斗大明珠,钟情彼差。
  却说中国自甲午后,朝野上下,都晓得不是变法,不能图存,不是维新不能自立。那新党的势,越发大了。只要表上有名的,随便走到那里,都有人招待他,奉承他,恭敬得了不得。
  引得那些人如发狂一般。村里一字不识的乡人,要说两句新名词,自命为道人,不要真真淹贯的了。记得那一年,却下了一道上谕,是叫内外大臣,各各保举洋务人才,破格录取用。这个诏书一下,更不知轰动了多少人。本是非常有举动,所以街谈巷议,当作一件新闻,与相传说。
  那一天,苏州城里有几个少年,聚在一处,大家议论这件事。却好外面送进一张新闻报。翻开看时,上面刊着协办大学士龚同和、工部尚书吕端芬、刑部侍郎章荫桓,联名保荐广东在籍工部主事康有为、举人梁启超,才堪大用,奉的朱批,却是着该省督抚送部引见。众人看了此段,内中有一个清华高贵自视不凡的少年,举手加额道:「南海先生师徒登用.中国从此富强了。」对面一个委委琐琐的少年道:「不就是做新学伪经考的康先生么?他学问是中国第一,难怪叔翁先生推许呢。」原来起先发言的少年姓姜,号季霞,单名一个表字,是一个孝廉。
  对面那个也是一榜,姓苟,名鹏,号叫钵山,都是新党中表表的。当下季霞便道:「钵山兄,还不知道这康先生,真是孔子以后一人,非颜曾可及,所以他自号长素,就是长于素王的意思。
  他门下学生却有超回轶赐的号,是见他自命不凡了。此番既经奉旨出山,想必经过上海,兄弟到想去会他一会,也可以稍慰平生的渴想,并且看看时务报馆里王让卿,真是伊一班人。」当下两人分手。季霞便回去收拾行李,搭了戴生昌的蒸汽船,望上海进发。过了一夜,已抵码头,吩咐家人下了晋升栈,自己却轻身上岸,唤了一部东洋车,直到大马路泥城桥时务报馆里,会见了王让卿,询知康长素已到上海,就住在馆里。此刻却同他高弟良君出门去了。季霞谈了一会,又拜会了几个人,方才回栈。便接了一张请客票,是遁叟的名字。请他到西合兴姚蓉初家吃酒的,那遁叟姓黄名滔,号子诠,是个洋务中前辈,却又有些名士派。譬如半路上出家的和尚,总不脱的酒肉气。季霞刚才也拜过他,便已面约了今晚一局,并且晓得康先生也是在座的,便叫家人回复一个晓得了。一面换了便服,径到姚蓉初家赴宴,一上楼便见一个苍颜白发的伟丈夫,在那里高谈阔论。季霞上前见了,遁叟便道:「季翁来得正好,且听我演述普法一场大战。」季霞笑道:「子翁先生又开了书库了。」一面同众人招呼,却认得一个是山阴吴桂笙,一个是金匮周浣薇,一个就是王让卿,还有一个不认识,请教起来,原来是广东来的辛憨亮,表字即庵,和康先生是一人之交。此次到沪公干,顺便同来的季霞便问康长翁何以尚未到来?即庵答道:「大约即刻就到了。」正说时,楼梯边的药水铃辚辚辚响起来,娘姨晓的有客上来,就到帘外去迎,只见登登的,扶梯上来两个人,便问道:「是黄大人朋友么?」两人点头,娘姨揭开门帘报导:「黄大人朋友来,」季霞抬头看时,前面一人方面大耳,微微有几根发,后面一人虽是少年却十分英俊。遁叟起立大笑道:「康圣人来了。此地难得圣驾降临,大约也可称为圣地了。卓如如何未来?不然倒是个圣贤高会哩。」季霞方知那少年不是良君,便恭恭敬敬的向长素说道,「勾吴下士,倾慕道德久矣。
  何意今夕得瞻道
  貌?」又和少年殷懃几句,方知也是康先生的高弟,叫什么马孟北,大家招呼了一阵,恰好姚蓉初出局回来,帘衣一掀,香风满座,季霞的眼光觉得一闪,倒闪得花碌碌的看不清楚。但觉轻云薄雾中拥着一轮宝相,香嫣玉软,娇媚十分,便呆了一呆,蓉初转眼一望,也就嫣然一笑,更觉勾魂摄魄,蓉初来敬瓜子,毫不觉得,却被遁叟把他肩上一拍道:「这是申江第一名花,老叟赏鉴得不差么?」季霞吃了一惊,自知失检,红了脸却一句回答不出。蓉初又笑了少顷,台面摆好,主人请客入座。
  自然是长素首席了。余人以次坐定,便各各的飞笺叫局。桂笙叫的是陆孟劬,浣薇叫的是凌碧霞,长素推说没有却被众人晓得他的旧好,便写个金媚圣。其余各有新欢旧好,毋庸细说。
  当下八人清歌细酌,倒也欢畅,酒至半酣,长素喟然叹道:「子翁我们人生在这个世界,真是古今一大变局,那里还好照着旧法办下去,不是我说句狂话,就是孔子再生也没有不变法的。
  况且孔子在周时就是个变法的主儿,你看他做了一部《春秋》就要想实行黜周王,行主义,何尝是一味的迂阔呢?只可恨那一班乱臣贼子,仗着些小聪明将微言大义来涂抹了,留传后世倒成了现在的教科书,你道可恨不可恨,所以兄弟此番进京打定一个变法的主意,无论可行不可行,总要达我的目的为止。
  中间倘有阻力,或者要拿出一种强迫的手段,也未可知哩。」子诠未及答言,蓉初正给各人斟酒,听了便笑道:「康大人奈说罗个金四呀,金四是洋行里个刚白度哙。」众人哄然大笑起来,方把长素的话打断。少顷席散,季霞便与长素订定趋教之期,然后别去。子诠等众人去后,也就回寓。蓉初送到梯边,叫声走好了,便进去了,接脚上来一个打茶围客人,蓉初见了,登时满面堆下笑来,拉到窗口前面切切私语。娘姨阿金却走出外间坐下,弄那五关斩将的骨牌儿。不防耳边一声阿金姐,抬头看时,却是他的嫂子,笑微微的问道:「先生呢?」阿金将嘴一弩,伸了两个指头,他嫂子会意,便低声道:『俺们的先生,倒真快活呢!他自己赎了身,脱了父兄娘的拘管,成日成夜坐马车,吃大菜,穿好吃好,就神仙也没这般享福,他又喜欢抽几筒烟,每天起得晚晚的,实心足意,也没人敢说他一声,他生意又好,自有一般挥金如土的大人、老爷、大少、阔客前来竭诚报效,他却正眼不觑一觑,偏是越嗔嫌那些人,那些人越肯用钱,他就拿那些人的钱来,送给姚二一班人,你道快活不快活?刚才黄大人他们说的什么自由,只怕俺们先生要算自由到极处了。」
  阿金摇头道:「你晓得些什么?自由不自由,那自由两字也是俺们讲的么?你不过听了这一班人的议论,就随口拉来做个口头禅,好不害臊。」他嫂子扑嗤也笑了,正说时,外面又有个姓羊的来叫堂唱,蓉初不得不去,叮嘱姚二在房等候,自己带了阿金出局,到公阳里去。

第三回 御史席间谈朝政 京官衙内读英文

  蓉初走到台面上,便问是哪个叫的,主人指着首席一个燕尾须、莺爪鼻、身材臃肿、五十四五年纪的人道:「这位羊大人叫的。」蓉初就挨他旁边坐下,他却瞇着两只眼,捻着两片须,看个不住,那口中涎水一点一点流下。蓉初看他怪样,笑了一笑,那主人便道:「羊大人是京里的御史,势力最大的,他一动笔,外省的督抚都要害怕,你好生招接着罢。」羊大人听这主人一番恭维,顿时欢喜起来,颠着膝盖道:「不是兄弟夸口,在那京都老爷当中,要算兄弟是一个不避权贵的,就像李少荃那么利害,只消寻着他私通外国的凭据,也给兄弟参掉了。所以兄弟在老佛爷面前是狠红的,宫里的黎大叔也狠瞧得起兄弟。说兄弟是个清官王爷是不必说了,却是要算端府里和兄弟最说得来,兄弟受了这种知遇,更是尽心竭力,要想做一番事业,给兄弟的祖宗争口气。此番兄弟进京,第一就要参劾那班吃洋屁瞎吹牛皮的败类,他们放着祖宗的法子不守,专讲什么维新,那新法都是夷狄的法,他们难道连用夷变夏这句话都不晓得么?近来更闹得糟了,又是什么保举人才咧,开设学堂咧,那都是广东妖人康有为造的妖言。京里外许多人跟着他哄,也不知是吃了什么丧心的药了。」正在说得高兴,那主人却见蓉初在他背后,只管掩着嘴笑,一会又同阿金指指搠搠的扮鬼脸,晓得这位羊大人说开了头,是几天几夜都说不完的,便用话打岔道:「心翁在京多年,那京师的花事听见说是一年盛一年了,不比从前都叫相公的。」那羊大人又起劲起来,道:「相公有什么玩头呢?兄弟最喜欢的是逛窑子,不过近来又被他们弄坏了,从前是一两吊京钱就要乐一天,近来上海去的赛金花、范桂生一班人,又是海式咧、洋派咧的乱闹,听见一桌酒,就要二三百两,想想我们做京官一年能有多少俸银,多少孝敬,经得起这样花销么?」蓉初哼了一声,也不言语,便命阿金装了水烟,立起身来说声晏歇,一淘请过来,便姗姗的去了。这里众人又闹了一阵,也就散去。
  却说今日首座这位羊大人是个江苏常熟人,字心柏,在京里是表表有名的。此番进了京,销了假,到衙供职,那时康长素师徒也都到京了,陛见下来,虽不是连升三级,却也言听计从,举办新政的上谕,雪片似下来,不知是他们请的不是,他们却在外面夸口,如何得君,如何献替,闹得声势越大了,心计越粗了,又汲引了许多同志做个帮手,真是一犬吠影,百犬吠声。霎时间传遍通国,心柏心中不乐,每日在书房里踱个百遍,不知想什么心事,有一天他去上衙门,却是静悄悄的,想来没甚公事。便散步来访同寅,要想谈些闲话,走到一个窗下,只听里头朗朗之声,是些什么瘟士脱里花歪爱夫雪口水失文爱脱奶爱痕探痕,正在读得高兴,心柏一脚跨进道:「紫翁读些什么?」那人道:「是英文一二三四……十个号码罢了。」心柏道:
  「原来紫翁如此好学,竟能通达外夷文字,难得难得,只是兄弟愚见,总嫌洋气重些,不是先圣先贤的遗法。」那人正色道:「心翁你说哪里话来,自古识时务谓之俊杰,孔子也是个时圣,哪里好死守书上的话呢。方今西学昌明,人人磨练,以备圣朝驱使,正有绝大的事业哩。不瞒心翁说,兄弟昨日备了贽见去拜康先生为师,他老人家却十分器重小弟,说是可造之才,同卓如差不多呢。临走之时,他给我一本拍拉图,说是西学的奥妙尽在其中。因他看得起我,才肯把不传之秘来传与我,就同尧舜相传的什么十六字还紧要呢。你想康先生是个圣人,他老人家的话就是圣人的话了。我们后生小子,好违背他么?所以我昨日一回来就一夜没命的读这本书,果然极有道理,连天文地理都有在上头,兄弟细细揣摩,明白了好些,真是昨日今天大不同了。心翁你听我再读一遍,就晓得我的学问了。」心柏被他一阵乱说,气得发昏,回身就走,口里喃喃道:「天之将丧斯文也欤。天之将丧斯文也欤。」一径出了衙门直到端郡王府里,不知鬼鬼崇崇商议些什么去了。那人见心柏走,也不挽留,便到康长素寓所拜谒,岂知却是挡驾,那人说之再三,又向袖中取出一包银子,对管门的一塞,方才肯再进去通报。等了好半晌,方才出来说个请字,那人顿时像得了九锡一般,摇摇摆摆跟了管门的进去,走到一间洋式的客座,长素穿了一件纱袍,秃着头,脚上却是一双靴子,见了客,拱拱手,先向主位坐下。
  那人却恭恭敬敬磕了四个头,站起来用半个屁股浮在一只椅上,长素问道:「贵姓是松呵台甫呢?」那人连忙答道:「是紫人两字。」说罢,觉有无限言语要说,却头绪纷繁,一时找不出个头,只得用力找话来说。长素却仰着头,竟然不理他,只谈得两句就端茶送客,紫人只得出来,估计没甚指望,无精打采的,见了人却又夸说康先生待他怎样怎样。不料过于数日紫人正在家中闷坐,外头一片喧声,不知何事,叫人去打听,更闹到里头来了。说什么大人恭喜,大人高升。原来是一伙报子,紫人接过报条看时,上写着贵府大人钦差考察南洋商务事样,一时喜得尽情,知道是康先生的力量,着实感激,连忙具了衣冠,到师门谢了恩下来。应酬了几天,收拾收拾,便出京搭了船,径到上海找客栈住下。

第四回 上海县中快识东方亚猛 福州路上闲评南国莺花

  紫人到了上海,拜会了许多朋友,因他是个小钦差,就有人恭维他,接风洗尘的极多。紫人一一应酬,也觉烦得很。那天想起现任上海县项大令,是此间地方官,虽见过几面,未曾深谈,他侄儿项庆如是个绝世英雄,当今才子。他怀着盖代才华,却生在这黑暗世界,因忿生愁,因愁成恨,便有屣视功名,尘视躯壳的意思。而且生性多情,温存体贴,当说道一个人有了神经,就有一种爱好的性质,天地间形形色色,优而美的,就大家欢喜他,恶而丑的,就大家厌恶他,谁也不能逃这个公例。吾看了天上的云,江中的水,变化万状,重迭千层,算是奇绝的了。吾就不得不喜欢云,喜欢水,但是云水还是无机的对象,那花一瓣一萼,五颜六色,娇艳异常;那鸟一翎一羽,光彩华美,十分悦目,我就不得不喜欢花,喜欢鸟,你们想想动植物中尚有这般微妙的物,来引我爱情,何况在京垓动植物之中间是一个全智全能的人,在兆秭人类中间是一个最尊最贵的女子,在亿万女子中间是一个至清洁至高尚的美人,哪里能够真如死灰木石一般,毫不牵动爱情么!所以好色一桩事,真是天地间的公性,无论什么人不能免的,不过圣贤豪杰,爱情真挚格外重些罢了。这句话并不是我杜撰,但看文王是个大圣人,他爱慕淑女的时候,曾经寝寐反侧,就晓得不是常人可及了。只是好色与爱情却还有些分别,好色是躯壳上的事,爱情是精神上的事,两相比较,自然是精神更重子。所以一个女子虽是姿色可观,思想却十分腐败,那种色就不足好了。如果那女子的性质高尚,富于爱情,就算不是天姿国色,他的丰韵也必与庸脂俗粉不同,岂不能消受我一番眷恋呢?不过爱情总要彼施此受,两得其平,假如我爱他,他不爱我,或是我不爱他,他却爱我,这叫做有正电没有负电,有阳电没有阴电,断无摄引的一日了。所以必定我自己是个绝世的美男子又负着一副绝世的痴情,方才可以对于绝世的美人,而用我之爱。不然就是不知自量了。我现在侥悻有了了这副相貌,这副才情,若不于男女界上做些事业,岂不辜负造物一番美意呢?他生平就是这种议论,可算是个奇人,不可不与他相识一番。今日无事,何不进城去拜会他,邀他出城来,不拘何处花丛游历游历,就可看他爱情的热度了。当下紫人计算已定,便唤乘轿子,径进新北门,到县署投贴,单拜侄少爷。少顷传话说请,便有管家引进一间客座,湘帘斐几,不染一尘。正在啧啧羡慕,只听帘外脚步声,帘子一掀,闪进一个人来。神如秋水,态似春山,卓茕不群,顾盼自喜,便知是主人了。两下寒喧几句,紫人将来意说明,庆如叹息道:「紫翁你道这北里中间,能得个知心妙妓么?若辈大都出身鄙贱,自幼沉浸于淫秽世界,饱受下流教育,那思想所到不过是送旧迎新,那目的所在不过是争妍献媚,像从前薛涛的文雅、苏小的风流、李香君的气节,已经渺不可追了。近来欧风东渐,居然平康中大受影响,男女平等,作为轧姘头的口头禅,婚姻自由成了吊膀子的门面话。虽说自由只是野蛮人享的自由,不过野蛮自由罢了。紫翁你还想及时行乐么?」紫人被他一说,如冷水浇头,一团高兴已逃到爪哇国去了,嗫嚅道;「难道偌大申江竟无一个入眼的么?」庆如想了一想道:「今年游戏报花榜状元林绛雪倒还不差。既然紫翁十分高兴,就往那里坐坐罢。」便吩咐备了轿子,一同出城,径到合兴里,下轿入门,庆如是来惯的,一径到绛雪房间坐下。
  紫人是初次,便留心细看,只见榻床上面挂着青地金字的匾额,斗大的状元两字,笔势极其飞舞,旁边却是游戏主人,为林绛雪立,两行小字。正看时,袅袅婷婷走上一位校书,颊晕朝霞,眉笼晚翠,十分富丽。便也倾心赏识,坐了一会,庆如吩咐摆席,随意挥了几张请客票,不一刻陆续客到,共得五位,紫人也都认识,便起了手巾,发了局票,入座畅饮。席间谈些国政,内中有一位报馆的主笔陈君,向紫人道:「令师康先生新得督办时务报的差使,不日要到上海了。」紫人诧异道:
  「怎么这个消息兄弟一点不知道,出京时也没甚风声,不是风闻罢?」陈君道:「这是时务报馆里得的消息,大约确实,并且报馆的旧总理很不舒服哩。」紫人道:「这也难怪,他创办时本是费了一番苦心的。」庆如道:「康先生向用方殷,忽然大才小用,只怕有些变故罢。」紫人再要说时,只见各人所叫的局纷纷来了,这日因紫人要博览名花,所以预先与诸客约定,叫的都是上海有名的红馆人。真是珠围翠绕,鬓影钗光。紫人左顾右盼,心花大开,也就无心再谈了。庆如一一指点道:「这天然秀丽的是林家的小林宝珠;妩媚多姿的是迎春坊的范彩霞;丰若有肌柔若无骨的是琴川沈桂云;那穿月白轻绡衫的是六马路秦薇云。其余像金湘娥、谢倩云、高巧云、祝如椿等都是个中无上上品。」紫人一一领会,心中已有高下了,当下热闹了一会,早已酒阑席散,紫人拉子庆如回寓,抵足长谈,不免提起今日之局来,紫人道:「我看方才这一班人,算是绝色的了,怎么庆翁还说是不足观呢?」庆如叹息道:「中西优劣之分点,就这花世界上也大有轩轾呢。你看过新出的巴黎《茶花女》小说么?那马克格尼尔姑娘不过一个名娼,她的身分也同方才的差不多,就是她的颜色也不见得没人赛过她,只是她待亚猛的一腔爱情,真挚到这般地步,最难的是用情深处,因要保全亚猛名誉,转为不情之举,不但外人疑其无情,即身受的亚猛也怨其薄情,他却仍不肯自
  表,情愿牺牲一身,以达其情之目的。这种人可称为情中之圣,我看她一来是由于天性,二来也是欧洲的教育本好,那流风所被,勾栏中人也沐着了。紫翁你想中国的娼家有么?所以兄弟颇想提倡一种花丛教育,以人人有完全真爱情的为目的,倒也是改良社会的一分子。只是这种教育,不必定要设立学堂,只消把这个道理日日提倡起来,又物色一两个有爱情的人,奖赞他、崇拜他,自然风靡娼界了。紫翁你道如何?」两人谈了好入,不觉天明,方才睡去,直至晌午后醒来,外面送进一张申报,揭开看时,起首的代论,原是梁君启超,自己叙述办理时务报的一片苦心孤诣,正操那同室戈哩。紫人也是欢喜,正看时,又见县里有当差的来接侄少爷,并有县主密函,折开看时,上写着:
  顷得京理由密电,康有为进呈红丸,实行篡弒,事觉潜逃,着一体严拿,勿任漏网等,因此电个分紧急,现道宪已赴淞口查办,速即回署。勿为株连,密。
  两人大吃一惊,紫人叫声阿呀,往后便倒,不省人事。

第五回 碧血青磷孤臣心事 红灯绿酒寄恨花丛

  庆如连声叫唤,方才醒来,安慰了几句,便匆匆进城去了。
  这里紫人躺在床上,心里如轳辘一般,又悔又恨,悔的不合投在党中,致今日吃此惊吓,恨的康君做出这等泼天大事,牵累他人,筹划了一回,毫无良策,只得卷起铺盖,悄悄的行那三十六计中的上计去了。
  却说庆如回到县中,打听一番,原来红丸这事却是托言,京内诸王大臣妒忌康有为,用这个大题目来陷害他的。不过康梁两人都已逃出,只拿了谭嗣同他们六个替死鬼。这里却也不十分紧急,除盘查进口的轮船外,还封了一个书局,拿了好些人,幸亏时务报馆有末后一番龃龉,不然也要拿了。过了几日,打听得康梁已到日本,京里便把捉的六个人杀了。庆如闻得,十分嗟叹。数日没有出门,便有他一个友人叫作平君公一的人来找他道:「好险,好险!这番真是一个轰天霹雳,那当道诸公不但是顽固不化,只怕还怀着什么私心哩。不过新党里头也太过分了,一味的兴高采烈,就有许多不合意的人,出他花样了。
  我听见这件事都是羊御史串出来的,最可怜的是谭复生一班人尽有毫无干涉的,也牵连在里头,一齐杀了。你道冤枉不冤枉?
  谭复生一首绝命诗,什么我是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那志气可算极好的哩。」庆如听到这里,忽然长叹道:「世事如棋,人情变幻,你看从前那班附和新党的何等兴高采烈,满口维新变法,到此时一概噤若寒蝉,并有自己具呈,声称并无经济的,最可笑是同康君同乡一鼻出气的,平素何等交情,何等气概,此刻却变了面,着些效忠守正的诗文,作一个反对逆党的确据,这种反复行为,真真令人齿冷。平君我们生在这个恶社会,还有什么做头,倒不如放浪形骸,学那扬州杜牧,或者美人性质,一片天真,不致如世上之魑魅魍魉,也未可知哩。」
  平君笑道:「庆翁又发牢骚了,你难道真要学那信陵君醇酒妇人,把自己身上最重要的国民职任便放弃了么?」庆如正色道:
  「那又不然,你看自古英雄谁不好色,难道他是忘了职任么?怎么他又做出天大的事业呢?正因他爱国的心热到极处,旁隘出来,借着女色发挥一个尽致,他这个爱情一定是无论什么不可动摇的,将来移爱国家,决不像那些朝秦暮楚的人。你想想一个美人在人群中自然是最可爱的东西,然而我四万万同胞的祖国自然更可爱些了。爱美人既经竭尽我的爱情,爱国家岂有不竭我的爱情么?这个正比例是确切不移的,所以我说惟有真爱国的方能好色,不好色的必不是真爱国。平君以为何如?」
  干君大笑道:「你所说的都是强词夺理,不过为你吃花酒做个护身符,今番且不与你辩,就照着你说的物色花丛,去阅历一番何如?」庆如道:「这又何难,不过近来新到一个雏儿,听说十分好,不但颜色倾城,并且思想出众,我正要访他哩。」平君道:「不是杭州来的武林林么?我也听得如此说,趁今日闲暇同走也好。」便两人出了城,寻到迎春坊,认定牌子,进了门,娘姨接入房间,笑道:「大少对勿住,尼先生勿拉屋里,堂唱去哉。」两人惘然,觉得扫兴,等于一回,不见玉人踪迹,那叫堂唱的却接二连三的来催,晓得难以见面,只得走了出来,心下却十分怅怅。庆如便分路回去了,公一独自往北走去,在三马路转角处,黑暗里被一人拉住,却一言不发,拖了就走,于隔不多路,有一四轮轿子马车,停在那里,那人把公一推入马车,自己也钻进来,关了车门。只听忽喇一鞭,那马便飞驰电掣的去了。一霎间已在旷野,公一不禁骇异起来。

第六回 秘密社运动新大陆 欢喜缘巧遇味莼园

  看看走到一座高大的洋房门首,马车却停了,那人便把公一拉下车来,只见门前挂一盏灯,昏暗不明,灯下恍惚站两个人,装束不很清楚,大约十分雄武,见了面不发一言,便往门里一闪,却看见门里是一条黑漆漆的路,微露灯光,那人便向公一换了一副和蔼的相貌道:「请到里面一谈。」公一也猜知八九,便跟他直进门来,经过几重门坎,方推开一个小门,看里面时,虽有许多人却都静悄悄的,内中一个少年站起身来,连声道:「平君受惊了。」公一向前执手为礼道:「足下不是沈君亦仙么?闻名久矣。」少年道:「严君真快人也。」便给各位引见道:「这位是黑浪君,这位是史坚如君,这位是陈千秋君。」公一一见了,那少年便道:「今晚奉邀平君到此,特为提议一椿大事,必须借重干君,不知平君肯允许否?」公一鞠躬道;「诸君侠肠热胆,钦佩实深,今日有所见教,倘不碍中国治安的事件,无不应命。」那少年四顾愕然道:「平君你道今日的中国能够不破坏就可以享治安么?」平君道:「破坏虽是有时可以做治安的基础,然而能够不破坏岂不更好。譬如一座房子样式太旧,就不免要改一个新样,假使那房子已经腐败,必须重新造起,但是要拆去旧屋,却是很不容易呢。那将断未断的梁,将坍未坍的壁,虽是没用,若惊动他,他就要倒下来,不知要压死多少人。那时就有几个激烈的木工要想用些炸药把旧屋概行轰去,免其倒塌,好虽好,只是药性猛烈,将地皮轰陷成了一个池,带累旁观的死了许多,那预备新建筑的木料也一齐坏了,木石飞到四面,连邻舍都受损害,赶来费气,把屋基都占去了,那个木工本是要好,岂知连老家也回不去了。倒不如听了那和平的计算,只消用大木撑住四围,使他不能倒塌,慢慢的一根一根的拆起来,拆去一根旧的便换上一根新的,不多几天也就可以全新了。这是我一向抱持的主见,孙君以为何如?」那少年听了哈哈大笑道:「原来平君志愿如此,真是士各有志,不能相强,你们送他出去罢。」干君也就告辞道:「无知妄谈,尚乞孙君恕之。」便走了出来,仍由原引入的那人,引出大门,坐了马车,一霎时已到大马路停车。那人送公一下车,叫声「乎君保重,后会有期」。便忽喇一鞭去了。公一定一定神,踱回家中,心里十分纳闷,一夜没有睡着,翻来复去,直至天明,倒沉沉睡去了。一觉醒来,已经正午,外面送进一张传单,却是保皇会的广告,正不晓得是何人发起,便又有人来约他,到张园听演说会。公一也答应了,吃过饭爽朗,正领略间,倏地后面赶上一辆镂金象皮轮的双马车,里面坐着一个三十四五年纪的绝世佳人,涡印双圆,黛痕一点,真是十分美丽,见公一看他,便把眼光溜了一溜,嫣然一笑。
  公一心想何处来此尤物,却见那马夫丝缰一领,便超出前面去了。随手跟上一辆钢丝的自由车,追风逐电一般,坐着一个美少年,带一顶麦边凉帽,压在眉梁,依稀是天仙戏园里的孙三儿,暗道:「原来是他,那前面马车上的,一定是状元夫人曹梦兰了。他们倒这般快乐呢!不一时到了张园,停在安垲地门首,慢慢的进去,只见会场上已经开会,上面挂了一幅龙旗,一个人正在台上演说,认得是崔鹤卿,此次演说的主义为的是设立女学,原来上海的女学堂,从前都是教会中设立一二处,不好算做发达。此刻却有电报局的总办金君连三倡议创办,就在沪南桂墅里地方,金君住宅左近,赁了一座房屋,请了许多女教习,择期开办,赞成的都是上海一班阔人,今日一会是商量办事的方法。公一上前招呼了金君,因是父执,十分致敬,金君就请公一也上台演说一回,当下议定纷纷各散。公一却从东北草地上慢慢的看些水木,不防树背后嗤的一声,公一吓得一跳,定睛看时,却见两个人手牵着手,裙衫悉索的进一小亭去了。看那背后形,便是孙三儿、曹梦兰两人,因他踪迹诡秘,不觉失笑,便也出园,上车回去。走至半路,后面辚辚萧萧的仍是他们两人赶上前去,公一只吟了两句「七十鸳鸯同命鸟,一双蝴蝶可怜虫」,细细揣摹语意,却已到了自家门首,只见当差的回道:「项少爷在里头等侯呢。」公一进来见了,闲谈一回,便把今日所见的告诉庆如,庆如笑道:「听你这般言语,是很羡慕他们了。其实这种缘,只好叫做孽缘,不过是肉欲上的事情罢了。那真真爱情一点都说不上哩。」说罢又叹息道:「茫茫尘海,谁足为我想象中的美人,只好付诸虚愿的了。」两人慨叹一回,外面闯进一人,却是湖州孙求齐,年少英奇,才华卓越,因他亲戚徐念劬在湖北当差,写信来叫他去投考武备学堂,路过上海,特来看望,当下握手道故,欢若生平,寒喧了一会,公一慨然道:「求齐你听我说,中国最缺的是军人性质,自古迄今算当兵是个贱役,从军是个苦事,把室家看得重,自然把国家看得轻了。那唐宋人的诗集大半是描摩行军的苦处,劳人思妇怨谤重重,这般的人民如何能撑得起一个国呢?所以汉族与他族竞争,没有一回不败的。那皇祖逐鹿大胜的功勋久矣,不可寻了,现在湖北张制台创这武备学堂,却专收世家子弟,士林英俊,就是要把军人资格抬高,使天下不再贱视的意思。你此去倒要淬砺精神,做一个第一的完全军人,休负了自己的灵明呢。」求齐领诺了,庆如也嘱咐一番,当晚便同他祖饯,亲自送至小东门金利源码头招商局的江永轮船上,方叮咛郑重而别。求齐送他们上岸,也就胡乱回舱中睡下,一时上船的、送客的、挑行李的、卖食物的,出出进进,闹个不清头,听见说船上扒手极多,便不敢合眼,直到半夜已过,轮船开行,方才半醒半睡的打瞌睡。

第七回 武备学堂组织小团体 禁烟善会出现大滑头

  行了数日,已到汉口,便渡过江来,进了武昌城,去见徐念劬,谈些家乡的事,便在公馆住下,等到武备学堂招考日期,预备去考,居然取了,便入堂。那时总持湖北学务的就是辛即庵,他待学生的笼络本领,是极高的,求齐便也常去谈谈,好在学堂里陆陆续续来了许多少年英俊的人,颇还寂寞,时时结几个会,演说演说,十分兴头。一日有人介绍他去访一个湖南人陶笏臣,真是一见如故,便成了刎颈之交,不时来往,那天笏臣来辞行,说要到上海运动,要求齐介绍几个上海朋友,求齐便写了一封致项庆如信,托他招待一切,一面留他上午饭,邀了几个同志密切长谈。笏臣席间太息道:「方今政府……」说到此地也咽住道:「唉,现在腐败的情形不必说了,只可惜的那般平日口里只管说要牺牲身命,倘果然有牺牲的机会,他又说这等事没有什么大影响,我们要留着身命,干那大的有影响的,于是天天说运动却天天运动不成功,这时侯连说运动的都不说了,如今我们在座兄弟固然比那般新党不同,究意这等事非同儿戏,总要力戒我以上所说的毛病罢了。」大家一齐拍掌,举起杯子来道:「我等大众同心,誓听公的教训,赴汤蹈火,有所不避。今日我公赴沪谨祝速达目的,共享幸福,中国前途兴盛在此一举,并愿我公为国自重,满饮此杯。」笏臣接过酒来,一饮而尽,道:「谨竭驽钝,勉赴事机。」一面也还敬一杯,便告辞去了。当晚下船,一路上耽搁,招呼了许多会友,在安庆大通住了些时,方才到上海来布置一切,便来找寻庆如,谁知庆如已到日本游学去了。原来日本步学西法,事事在精神上讲究,不像中国专门的讲形式,所以那国势臻臻日上,自甲午战胜连英国这样强国都要与他结了同盟,订个互相帮助的约,他却毫不满意,只记念俄德法三国于预辽东的事,当做第一大耻辱,通国上下大家预备着要报此仇,就是小学生的课本上都有这些话头。因此越发打起精神,整理得十分美善,拿中国人鼾睡不醒的样子去比他,真有天渊之隔了。不想夜长梦多,也有几个翻身醒了的,便一纵身跳过东洋吸些新鲜空气,免得常打呵欠,那就要算一班留学生了。留学生中间第一个破天荒的说不出是那个,这庆如同他的好友何子谦、张颂和也是先前的班次了。
  庆如抱了一腔孤愤,无处可伸,听得有这般一个极众国,好像下界凡人得了上天的路径,又像黑暗地狱的鬼魂有了投生的望,岂有不欢欣鼓舞的么?便告知父母,别了朋友,收拾琴剑,剪去头发,换了服色,居然头带呢帽,身披大衣,足穿革履,胸间打了一个绝美的领结,等到礼拜六那一天,趁了三菱公司的邮船,乘风破浪的去了。恰恰是笏臣到的前一天,真是不凑巧。
  笏臣跑了一个空,只得回来,却也被他运动了许多人,东边演说西面立会,忙了几个月,声气也广了,名声也大了。什么正气会、国会,立了不晓得好多。朋友中间除了同乡的湖南人外,很结识几个。那天有人请他在一品香吃大菜,主人姓章,是一个郎中,是湖南人,本是很熟的,不过所请的客,却有一大半不认识,内中有一个大眼睛、白面孔的招呼得很亲热,便问他姓名,原来就是上海有名的大滑头,叫做褚世升的。笏臣向来晓得他的大名,因为他平日所做的事都是鬼鬼祟祟骗人的勾当,同自己宗旨相去万里,所以不大同他交谈,那世升却因他是个名士,要想求他做一篇序文,赞扬他戒烟丸的功效,就笏翁长笏翁短,不住的奉承。看官大凡上海的滑头有两种绝大的本领:
  一种是拍马屁,一种是吹牛皮。这两种相辅而行,是缺一不可的,假如你只会拍马屁却不会吹牛皮,那人家虽然喜欢你的恭维未必肯上你的当,假如你只会吹牛皮却不会拍马屁,那就要惹人家的厌,没心肠来听你了。所以上海滑头都练就这两副工夫,都到了绝顶,方才哄得住人家。当下世升便把全副本领施展出来,对笏臣道:「笏翁贵省是本朝中兴元勋的珂里,山灵水秀,代产奇才。笏翁应运而生,将来一定也是一个大大的元勋,兄弟今日幸识荆州,将来一定要求提拔的,至于贵省人丰功伟烈、彪炳寰区,中国人民尽受福荫,所以簪缨相继、青紫连绵,不说别的,就这两江总督一缺别省人如何做得来。真是东南半壁倚若长城的了。像现在刘岘帅尤其老成持重,身系安危,并且礼贤下士,识拔人才,记得兄弟前番到省,循例禀见,也没有什么格外孝敬,他老人家因兄弟在上海略略有些声名,顿时传见谈了有五六点锺,方才辞了出来,以后又便衣传见四五次,因为兄弟稍知医理,便要委一个医学堂总办的差使,又因为兄弟在南洋开了一个机厂,便要委到南洋考察商务,倒是兄弟接了家里电报,有些要事,所以竭力辞了,如今还时时有信来问能去不能去哩。真算得是生平第一知己了。」话末说完,对坐一人却扑嗤一笑道:「大约岘帅久闻足下的大名,因此必须借重呢。」世升见此人讪笑他,不敢再说,回转头又同别人讲他的丸药去了。笏臣也付诸一笑,不来理他。不多时席已散了,那天因没有叫局,所以散得快些。笏臣临走又被世升拉住,一定要请教住址,明天准来奉候,还有戒烟丸要仰仗大笔做一篇赞哩。
  笏臣含糊答应,匆匆坐上车去了。世升又同别人一个个拉拢几句,直到主人都走方才坐了包车回南路来。一面盘算,一面留心细看路上的行人,却见电光底下对面来了三个人,后面两个像跟班模样,前面一个老者四方面孔,赤黑的胡须,认得是一位观察公,慌得跳下车来,上前请了一个安,叫声:「大人卑职伺候。」便往旁边一站,那大人定睛一看,约略有些认得,点了点头道:「不用客气。」世升连忙招呼道:「难得大人降临敝地,卑职斗胆攀留宪驾,到迎春坊林宝珠家花酒替大人洗尘。」那大人道;「也好。」世升见大人允了,喜得尽情,立刻唤了一部马车,同大人坐上,把包车让给跟班坐子。在车中刚问得大人何时在省中启行,行轩在那里两句话,已经到了迎春坊口。

第八回 酒地花天现出官场变相 温泉竹屋消磨壮士情怀

  世升便同那大人进了三弄,认定小林宝珠牌子,进门恰好宝珠在家,上前请叫过了,让在榻床上坐,世升便叫把他的娘阿金叫来,吩咐道:「今天我请这刘大人在这里用酒,你们要格外巴结些才好。刘大人是公侯门第,到这里来真是赏脸给你们,该要晓得。」阿金听了慌忙吩咐账房里去了,世升一面又恭维道:
  「宪驾在此屈等得很,待卑职请几位上海的阔人坐陪大人谈谈。不瞒大人说,这班阔人因卑职办事还好都同卑职来往的,很亲热。」一头说,一头已写了许多请客票,什么严大人哩、施大人哩、周大人哩,也记不清许多,怕相帮的不地道,叫他自己的车夫去请,说务必要请赏光。谁知去了半日回来,却说是一概谢谢,急得世升抓头摸耳,老大不堪,又十分足恭,想是时候太晚了,倒劳大人久候。也罢,就请卑职的几个同事来,将就陪侍罢。便又挥了几张请客票,刚刚发出,门帘外一阵脚步声进来许多人,都是头上前刘海卷得很长,脚上外国的黑色线袜,齐道:「老褚你难得请客呵。」世升忙丢了几个眼色道:「这位刘观察新从省里下来的。所以兄弟今天奉攀一叙,邀诸位作陪。」众人听了都吃一吓,延挨半晌,免不得上前招呼,也有作揖的,也有点头的。有一个要想学官场的请安,却把脚拖得忒长了,立脚不定,几乎吃跌,挣的面孔通红,好容易大家坐定,世升随便吩咐摆起台面,一面开写局票,世升对着刘大人道:「这小林宝珠倒还不差,去年游戏报馆,取过他曲榜状元,大人就叫他一个本堂罢。」刘大人道:「那是你的贵相好,怪难为情的,使不得。」世升忙道:「这个不妨事的。只要大人中意了就是。」刘大人便点了点头。世升又给众人开局票,张三、李四、大少爷的姓都写了,却等了半天不见有人说出倌人的名字来,世升又催了一遍只见他们都唧唧哝哝了一会,方才出来说了名字。世升一一写了便起手巾入了座,这不用说,一定是刘大人第一位了。宝珠上来斟了酒,便换了出局衣裳,坐到刘大人背后。娘姨阿小妹装烟已过,喊了乌师进来,挨起胡琴,唱了一只二进宫。刘大人是北边人,深通音律,提着嗓子高喊起好来。世升十分得意又凑趣道:「大人看他唱得好就讨了回去做个姨太太罢。」刘大人微笑却不说什么,阿小妹接口道:「刘大人肯讨俺们的小先生,那是小先生福气到了。」宝珠听了抿着嘴笑笑,通席一齐附和了几声。台面上已上了许多菜,只不见外面一个局来,直到大菜上完,仍不见来,急得众人交头接耳,坐立不安,世升看看不象样,便叫娘姨吩咐催局,众人更加着急,递了好几个眼色过来,叫他不要催。那知刘大人却问道:「怎么许多局还不来?这些王八蛋不是个东西。」世升见刘大人发话,便顾不得众人,叫娘姨快差相帮去催,一面免强打起精神,找些话来说,又打了一套擂,怎奈几个局仍不见到,急得众人说话都没了。好久好久相帮的来回报,内中有两个是说谢谢,余者有的说老旗昌转局过来,有的说转十七八个过来,只有兆富里王寓说是来的。大众听了面如土色,世升心想幸亏还有王寓到来,还不至十分削色,又想怎么这几个人连局都叫不出一个枉自穿着得好看。正在轮算,偏偏刘大人不懂老旗昌是什么东西,逼着要问个明白。世升未及回言,有个坏嘴大姐道:「老旗昌转过来就是不来的意思罢了。」众人更加置身无地,刘大人还盘问什么缘故,恰好帘子一闪,走进一个先生,问是何人叫的,是那一个三少呀,那三少慌忙招呼道:「对不住是我叫的。」王寓看见哼了一声,原来是你叫的,扭转身便走,到帘外大声道:「人都不像,便要想来叫局,真正鸭水臭。」喃喃的去了。那三少面孔红一块白一块,万分难过,勉强坐了一回,托个头痛溜之乎也了。刘大人还只管问那个先生怎么没有坐,世升自觉无颜,支吾了几句,便复干稀饭草草散席,众人存身不住,谢了世升,纷纷各散,刘大人却躺在榻床上叫娘姨装烟,呼呼的吃不住,又嫌烟不好,叫跟班的拿上一只白银长圆的烟盒来,约装有一两多烟,直等瘾过足了,世升陪着小心动问此番来沪的贵干来。来这刘大人号仲芬,是一个直隶世家,在江南候补,狠当过几回阔差使。此刻是制台叫他到上海采办军装,以及开矿机器的,他今天看中了小林宝珠,便把公事置之脑后,看见世升狠是巴结,便都托了他,又答应了阿金明天吃个双双台,直坐到更深夜静,方才回栈。
  世升亲送到栈房里,回明天一早来伺候,自回去了。这里刘大人直睡到午后两点锺方才起身,世升已来候过五六次,着末一次,便坐下不走,恰好刘大人起来了。世升请过早安,谈起机器的事,禀道:「卑职有个至好的朋友,在克司洋行里做买办,卑职方才告诉他,他很愿意效这个劳。据说他行里各种军装、机器都有,只消看了图样,就到外洋去定,三月内可以送到,价钱除格外便宜外,另外孝敬大人一个九扣。叫卑职请示,可否赏他一点饭吃?」刘大人道:「价钱倒不在贵不贵,横竖不是我们的钱,只要用钱大些就再买些也不要紧,比方你老兄辛苦了一趟,赚些扣头也是该的。」世升连忙立起请一个安道:「多谢大人栽培。卑职感恩不尽,卑职一下去就关照他,叫他把价钱开大些,再拿来请大人过目。」刘大人点点头,世升告辞出去。刘大人约他在小林宝珠家回话。世升应了几个是走了。
  刘大人叫当差的雇辆马车,正要望迎春坊来,却有一个同寅王大人来拜,只得请会,谈了一刻,那王大人也是一个江南候补道,此番奉了制台札子,带了一班学生到日本去留学的,就派他做个监督,两人本是吃花酒朋友,刘大人便约他今晚酒叙,王大人答应了,一起坐了车,前去赴席去了。那王大人带来的学生住在栈房里,专等王大人来要去打船票,换日本洋钱,明天就要上船,他老人家吃花酒吃昏了,直到晚间两点锺方才醉醺醺的回栈,家人上去请示明天走不走,却一顿王八蛋的臭骂,竟是睡了。学生们因是官费,不敢触犯他,忍气吞声的各自安歇。明天上不得船,索性约了刘大人大喝大玩,自有褚世升这班人趋奉,不消细说。看看又是礼拜五,他还恋恋不舍离开,又怕上司晓得,只得狠了心肠,搭了邮船会社的船动身,一路却不曾闹甚笑话,因为他见于外国人就用他平日待上司的样儿去待,外国人见他怪可怜样子,就不同他计较了。等到了东京,他也不管公事,只拜会了本国公使,日文本部把上校的事交代在一今文案身上,自己愉着溜到长崎去玩了。那时庆如在日本学的是政法速成科,寄宿在外,看见本国的学生不多,很盼望多来些人,学些技艺回去,好帮助国家,听见江南派了这一班来,喜欢得了不得,连忙赶来访问,却见监督不知那里去了,只得同学生们谈了一会,内中却有几个思想很高尚的,便结成了知己之交,时常聚会,这是后活。
  一日庆如因系校中放假之期,闲暇无事,便约了几个同志到上野公园里游眺,他们都已改装,革靴绒里,倒也很像个日本人,但日本人总看得出是个中国人,走到路上不免有几个小孩子围着嘲笑,他们也不介意,一程来到公园,只见仕女如云,青翠匝地,正可发抒胸襟,作个海天长啸,看见绿阴丛中青草地上有一只睡椅,大家便都坐下,看那千丈大树,新绿欲滴,不觉心旷神怡,浑忘身在海外,庆如口里微吟道:
  蜻岭洲是神仙窟,无限风光在此间,我比秦皇多福分,蓬莱亲到不曾还。
  同来一人笑道:「不要说得太高兴了,惹出无限感慨来。」
  庆如也笑道:「这也叫做落得说嘴哩。」正谈论间,花外有人走来,便都住口张望,却见一个绅士装束的人同了一个女子像是大家闺秀,携着手一头走一头说笑,那一种绮丽风光,令人目迷心醉,庆如不觉惘然,一眼不瞬的直看他们走进一个草亭,望不见了,方才叹一口气,又长吟道:
  黄金世界灿精英,极乐园林峡蝶盟。偏我羁愁消未得,海天飘泊可怜生。
  同来一人大笑道;「算了罢,算了罢。天已不早,快些回去罢。」庆如快快的走出园来,一步几回头的盼望,意兴萧条,回到寓中,倒头便睡,也不辨是昏是暮。正在百无聊赖的时候,一个人闯进来道:「庆如醒来,醒来,天崩地坼的事来了。从此我们做了亡国之民,哪里再望享自由的权利。咳,罢了!罢了!」
  说罢掉下泪来,庆如大吃一惊。

第九回 一封电金太守冒死陈言 三马路谢校书悬牌应局

  看时却是湖北的留学生陈君元戚,便道:「有什么事这般大惊小怪?」元戚道:「你还不知道么?你看这上海的新闻报。」
  说罢将报掷下,庆如拾起看时,上写着道:
  北京来电册立端郡王之子溥为大阿哥云云。
  庆如看了道:「我当是什么事,原来是皇位继续问题,这是保皇会的事,你待要怎样?」元戚道:「你还不知道哩,上海电报的总办金太守,就是发起女学堂的人,得了这信马上联合了一千多同志,打一个电报到北京去,请王大人代奏,收回成命等语,这个电报到了京,顿时有电报来,把金太守革职拿问,还要查抄家产,金太守已经是瓮中的鳖了。幸亏上海县中一个朋友赶去通信,诈了他一万银子,才放他逃走,此刻听说逃到澳门,家产已被抄去了。顿时一家星散,你道可怜不可怜?」
  庆如道:「你又来拿这过头的事来吓我怎的,我只为这几日心绪不佳,没有出门,朋友们晓得我有心事都不来缠扰,所以倒挨着你来报新闻了。」元戚也笑道:「你的心事我早已知道了,不过没有个知心着意的美人儿,伴你朝夕可是不是?想我们生在这文野过渡的时代,虽是要学那文明人的结婚,怎奈家中已有了妻子,难道好弃了她,再娶一个么?如果这般行为,先已违背了道德上的契约,还成个人么?所以我们这个时代最难要求两全之计,还是在北里中寻个知心红粉,同她周旋一番,聊以抒发爱情,倒是无上的消遣法儿。庆兄你道何如?」庆如喜得拍掌道:「英雄所见略同,足见我两人一鼻孔出气,只是此地新桥一带佳丽虽多,苦于我们要守学生的规则,一跬步都有报馆中人监察,稍有不慎,明日便有朝日报上注销来,这正是说不出的苦,其实学生的品行好歹何曾在此,就算到青楼稍为阅历,也不值什么,何必如此认真呢?」元戚也笑道:「重洋远涉,为的是求学问,自然不该涉足花柳了。这倒不必坏自己的名誉,去博一时的快乐,还是上海地方,金迷纸醉粉黛之丛,真是温柔乡哩。」庆如连忙摇头道:「罢!罢!你提起上海,连我头都涨痛了,我在上海混了多年,何曾看见;个真有爱情的妙人儿。
  那下等的无盐嫫母,自然不必说了,那上等稍须有些姿色,也不过矫揉造作,并非天然,却只要生意一好,便自尊自大起来,任意的慢客,姘戏子、轧马夫,无所不为,算是时髦的起点,最可恶的自己任意放荡,马车大菜用度浩繁,还要倒贴给姘头,自然身上的债越积越大了。她们却有个好法子,只消拣一个有钱的主儿,假意同他要好,愿意嫁他,说的都是恩深义重的话,等到那人着了迷,倾家荡产的娶她回去,那时债也还了,身子也轻松了,哪里肯受人家的拘束,便顿时翻转一副脸儿,终日间吵吵闹闹,这样又不好了,那样又不好了,不是争骂,就是哭泣,还有一种利害些的,更做出许多丑行,却有意给外人晓得,等到他丈夫怕得了丑名,不得不放他出去,就是他的心愿足了,依旧的迎张送李,乱花乱用,到急时再行前法,这个法子,在他们口头禅叫做泡浴。你想这种家伙,值得用真爱情待他么?所以我此刻看花的意兴远不如前了。」元戚不信道:「这是你一人造的谣言罢了。他们虽是堕落烟花,原来本是个女子,那女子的性情是真挚不过的,想洋场十里间,岂无一二小家碧玉洁身自好的;岂无一个绝世美人偶堕尘劫的。我定要物色出来,一证你说话的真假呢。」庆如大笑道:「你本来快要回国了,且到上海试验试验,也是一桩学问,只不要自寻烦恼便了。」元戚道:「你看就是了。」便匆匆的别去,过了几日,听见梁启超在横滨设了一个清议报,以后又改了新民丛报,联合了许多人,捐了许多钱,说是保皇,其实不曾办一件事,只多做了几篇文章,多打了几个电报是真的。元戚同他们本来宗旨不合,便不去睬他,一到毕业,收拾收拾,别了庆如,径回上海来。一下了栈,就有许多同志来看他,元戚一一应酬,也曾开了几次的谈话会、演说会,不觉过了几个月,那时元戚要发起一个印书局,也成功了,便搬入局中住。料理些笔墨事件,倒也清闲自在。一日同一个朋友闲谈,说起同庆如在东京打赌一事,那人道:「目下上海的花事虽是阑珊,却不至于像庆如所说的,就像迎春坊的武林林、三马路的谢珊珊,只怕也算是个美人胎了。」
  元戚道;「我也恍惚听见有人说起过,这两个你都认得么?」那人道:「武林林我不曾见过,这谢珊珊是极熟的。」元戚高兴道:
  「我们就去访珊珊何如?」那人道:「那样罢,今晚我们在大新街的金谷香一叙,我做介绍,你就去叫他来。那边楼底下就是马车必经之处,也可看看如水如龙的景况。」元戚道:「那也好,谢珊珊的历史你可晓得么?」那人道:「珊珊本是一家大人家的姬妾,中东一战他丈夫以诸生从戎,死在阵上,噩耗回来,珊珊痛不欲生,却又为大妇所不容,逐出门来,幸亏她大伯是一个大员给他些银子,叫他寻一所庵堂,焚修度日。不料出来之后,又被奸人哄骗,依然堕落花丛,美人身世要算是可怜得很呢。」元戚也慨叹一回,那人便先去了。这里元戚料理些印刷事件,天有傍晚,接到金谷香的请客票,下面写个杜字,知道就是方才那个人了。原来那人姓杜号叫小牧,是一个风流的班首,上海倌人没一个不认得的。当下元戚坐车望金谷香来,上了楼,找到房间,见先有了几个客,问起姓名却都是有名的名士,有
  号山人的,有号词客的,有号亭长的,一一寒喧过了。那日正是礼拜,从张园、愚园回来的马车在楼下经过,不知有许多,凭栏一望,但见衣香鬓影,散绮流芬,那繁华真算到极处了。
  元戚一眼瞥见北头来了一辆雕轮绣毂的轿车,马夫两人,一色杏黄缎的号衣,红缕大帽,驾着新金山的大马,飞一般来,车中一个粲者,穿一身月白的衫裙,襟上簪一朵碗大的茶花,分明有一般光彩四射,耀得人不敢正视。正要定睛细看,只听得杂沓蹄声,早已抹过转角了。一阵香风随着气浪漂过来,迷迷糊糊的,脑中映片未减,似乎仍有一个绝妙美人站在面前,半晌半晌方才回过一口气来,问小牧道:「那是何人,竟有这般美丽?」小牧转问旁人道:「这就是武林林了。」元戚踊跃道:「何不就叫她来看看?」小牧咋舌道:「这武林林的局好难叫哩。你具了这种才貌,便自命不凡,看世上一班堕鞭公子,走马王孙,哪一个在他的眼,他却并不待慢,只是嘻笑怒骂,旁若无人的数说一阵,谈论一阵,也不懂有许多人会说会笑到他面前便一句也没有了,再不消说去狎他了。所以他倒很自由的应局的。迟早都听他自便,没有人去责备他的。他最喜欢坐马车,在家的时候极少,人去那边寻不着他,他常常说人家来恭维我、奉承我,却是假的,其实他们看我是个妓女,看不起我是真的。我为什么冶容装饰去受他作践,我只消像行云流水一般,自寻我的乐处就是了。直要等有真爱我、真敬我的,我方肯把真爱情报之呢。这是他平常的议论,你道容易请教不容易请教呢?」元戚默默然半晌,方把念头打断,不一时客已到齐,主人替元戚开了一张谢珊珊的局票,旁边添写着杜荐两个字,其余的客也一一写了,便叫细崽发出,一面点菜吃起来,到第三道菜上时,众局都到了。谢珊珊却是最后一个,一进门便问那个叫的,小牧用手对元戚一指道;「这位陈大少叫的。」珊珊向小牧嫣然一笑,亭亭的走到元戚身边坐下,元戚回头一看,顿觉魂灵儿飞去半天,只管呆呆的看。珊珊被他看不过,低鬟一笑,更是有一种幽情,从眉梢眼角荡漾出来,便把思念武林林的都移在珊珊身上,心中暗忖道:这人姿色虽比不上刚才的车上人儿,也算是美的了。我陈元戚一腔情绪,只怕要网着他了。珊珊也想:这个客人举止有些与众不同,不可轻慢。便两心相映,坐到席散方走,去时叮咛叫元戚到他那里。元戚答应了,当晚就与少牧同去,自有一番情致,从此时相往来,成了一个鹣蝶缘了。

第十回 香国抡元文人韵事 潢池盗甲杰士惊心

  有一日元戚馆中没事,觉得无聊,便往三马路谢寓来,上得楼梯,静悄悄的楼下喊着客人,却没有娘姨出来接住,门帘下着,也不知里头做些什么,晓得有异,便蹑手蹑足走到后房,张望时只听正房似有两个人,切切私语的声音,掀开一角帘子看时,一个马夫模样的人,穿了一身元缎衣服,打了一根油松大辫,辫有四五两重,坐在榻床上,低低的说道:「我听见你此刻做了一个没辫子的恩客,可是有的么?」珊珊道:「又不是和尚,如何见没辫子?不过剪过头发罢了。也算不得恩,只是走得勤些,哪里赶得上你呢。」元戚听了气往上伸,要想进去,又不知究竟是什么人,忍了又忍,狠命一摔帘子,回身下楼,登登登走了。惊动里面珊珊,赶快出来,已经不及。原来那时娘姨们回避出去,落得逍遥自在,干他们的事去了,所以一时楼上无人,元戚上来,他们竟没有听见,当下动问客堂,晓得就是元戚,珊珊悔之无及,那人也觉没趣,草草的走了。元戚回到馆中,一腔怒气不息,心中暗忖:像珊珊这样高贵的人,如何却同这种下等人结缘,莫非真应了庆如的话么?我当初不肯相信,谁知今日却临到自己身上。咳,罢了!罢了!只当前天没有认得他是了。这样一想,便心中清净许多,仍旧干他的事业不提。只是酒后茶余,予怀怅触,不知洒了多少临风涕泪呢?
  过了几日,三马路娘姨大姐一天来请几次,元戚只是不理。一日正在无聊,拿着一本书躺在睡椅上看,只听耳边一声大少,俺们先生来了。睁眼一望,外头冉冉的进来,正是珊珊。看她眉颦敛翠,涡印消红,比前清减了好些,却更添十分丰韵。气早平了一半,站起身来道:「你来做什么?」珊珊款款走到身旁坐下道:「你好狠心。这两天一次不来,倒在外头造许多谣言,你,你……」说时哽咽起来,元戚连忙道:「没有的事,这两天我事忙,所以没来,今天正想来走走,恰好你来了,何曾造什么谣言呢?」珊珊掩泪道:「别人不知我的心,也还罢了,你也这个样,教我有什么活头。」元戚拦道:「好了,不用说了。算我差便了。」娘姨从旁插嘴道:「不来是你陈大少差呀。俺们先生一心和你要好,你不晓得在哪里听了闲话,却来放野火,照你们这样交情,可是该的?」元戚认过不遑,连前日亲眼看见的一字不敢提起,坐了一回,珊珊回院,元戚便跟了去。这一晚百样奉承,自不必说。从此更死心塌地,竭力的报效了。有一天正到三马路来,看见客堂房间里坐着两个人,烟容满面,穿的衣服也是旧幌幌的,正在那里谈天说地,谁家的先生好,谁家的先生多,说个不了。珊珊也坐在那里,见元戚来了,方走进正房来陪。元戚问是何人?珊珊道:「就是为开花榜的事,他们正议论哩。」坐了一回,外头娘姨进来,问珊珊道:「他们要走了,问你所说的话,作准不作准?他们好去做。」珊珊道;「作准就是了,只叫他们不要搭我的浆。」娘姨出去回复,那两人走子。珊珊也没有送,过了两天,香海报上开了一个花榜,第一名状元便是谢珊珊,住三马路。那评语是什么藐姑仙子、洛水神妃,十分倾倒。元戚看了心中一喜,好像自己中了状元一般,立刻拿了报跑到三马路来,想要报喜,走进门只见黑压压拥着一屋的人,语言庞杂,上面点着大红蜡烛,香烟缭绕,中间挂了一副描金彩画,大红报单上写着道:
  捷报
  贵院先生谢印珊珊奉
  香海报馆大主笔取中一甲第一名花榜状元,择日上匾庆贺
  元戚看罢,走上楼来,只见前天所见两人又坐在客堂房间里了。又是什么榜眼怎样好,探花怎样好,传胪怎样好,但是都不及状元的好。又是名贵哩,高华哩,说不尽许多好处,却只有几个姨娘在那里跟着打哄,不见珊珊在彼。心中诧异,径进房中,却见绣幕低垂,银钓不上,一个小大姐上前道:「陈大少来了。俺先生有病呢?」元戚吃了一吓,走近床前看时,果然杏脸失妍,桃腮少润,伸吟床褥,宛转衾绸。元戚便在床沿坐下,低声的问道:「怎么一夜就病了呢?」珊珊仰起头见是元戚,便道:「也没有什么病,不过早晨起来觉得怪烦的,后来又被底下人声一吵,更是头昏脑胀,睡了一回,倒觉好些。」说罢气喘不止,元戚把他的头一摸,热得似火一般,不觉大惊道:
  「你这病不轻呢!须要请个医生才好。」珊珊道:「东面有一个姓胡的医生,听说很好,已经叫相帮去请了。」无戚便不肯走开,一会儿倒茶,一会儿送水的服侍。外面娘姨进来说:「那两个人要走了,东西预备了罢?」珊珊叹口气道:「早知这般没福,要这状元做什么?东西在箱子里,你们开出不,给了他们罢。」娘姨答应,自去打发。」元戚也不理会,只耽心珊珊的病情,一时医生来了,元戚便陪着诊脉,已毕,请到厢楼里开方,元戚动问病源,那医生摇头道:「病势非轻,只怕要发喉痧。」元戚吃了一惊道:「这便如何是好?不知可以止住他不发出来么?」
  那医生道:「病象已成,如何能够不发?只要发出来不十分利害,已中侥幸。」又摇摇头道:「看来竟是极危之症,只怕兄弟的才学吃不住他呢。姑且了这方再看,如果无效,还是另请高明为是。」元戚听了更加吃惊,原来上海地方,人烟繁密,秽气熏蒸,新鲜的空气极少,又加饮食不慎,饮水不洁,每当春秋之交,疫疠盛行,最利害的是喉风,往往传染开来,一家要死掉几个,像盛名鼎鼎的小林宝珠就死在这个病上,所以元戚着急,当下医生走了,一家人惊慌自不必说。元戚道:「这个医生未必靠得住,还是把上海有名的像张襄云、巢崇山、羊月樵他们请几个来,听得说街阁陈莲舫也在这里,要打听地址,赶快去请才好。」床上珊珊听了倒说:「又不像是你,恍惚同坐马车到张园一般,走走又不是张园了,只见一片汪洋,竟是一条大海,一下里你又不见了,海中跳出许多鬼怪来拖我,我吓得大喊,就此惊醒,照这梦看来大约不久于人世了。」元戚竭力抚照一番,从此元戚日夜在珊珊处侍奉汤药,跬步不离,看看日重一日,喉间腐烂,饮食不进,无戚忙得发昏,一连几日没有回馆。谁知北方却闹出一桩大事,那天元戚在三马路有一个馆里头人来请他,说朋人在馆立等,叫他一定回馆一次。元戚摸不着头脑,只得嘱娘姨服侍,我去去便来,回到馆中,原来却是唐笏臣,仓皇的说道:「你如何此刻才来?你可晓得北京义和团起事要扶清灭洋,学习什么拳法,又有大师兄二毛子等名目,此刻已闹得糟透,京里头杂乱无章,德国的公使、日本的书记生都给他们杀了。上头五大臣信了他们的邪术,一意主张排外,许景澄、袁昶好意去劝他,反拿来正法,洋兵已联合了八国,打破了大沽口,要进京去救使馆。看来大事不妙,中国亡在目前,我们若不趁此做些事业,将来沦为奴隶,永无翻身日子,我已预备一切,刻下先在上海开一个会,搜罗些人才,你快来帮一帮忙。」无戚大惊道:「我这两天有事没有出来,那里晓得竟闹了出这般大事。你想动倒也不差,只是我是不能与闻的,一来有些事务牵缠,二来近来身体也不好,只好过几时看情形再说。」笏臣着急道:「此刻是什么时候,我们所做的是什么事?
  好把别样来推却么?这是你存心不肯做了,那就老实说就是,何必又要等察看情形?」元戚一时回答不出,笏臣也气愤愤的走了去。自赶他事不题。这里无戚仍回到三马路来,尽心竭力的要治好珊珊的病,哪知日重一日,就是卢扁复生也无可挽回了。

第十一回 海国春大开追悼会 富有党齐上断头台

  那天晚上将近三更,珊珊的运命快千终了。大家瞧着不好,都已预备后事。元戚睛肿肿的,坐在床前,只是掩泪,看珊珊时,一丝两气,兀是喘哩。眼睛虽是睁着,像是哭泣的光景,却没有眼泪,一只手指着元戚,想要说话,也没有声音,元戚此时心痛万分,忙执了珊珊的的手,低低叫唤,一阵眼泪都落在手上,不及拭干,只见珊珊拚命的挣了一声陈郎,便两手一伸,动也不动了。脸上颜色渐变,气息停了,元戚知道不好,连声叫唤,也都无用,不禁号淘大哭,几乎晕去。便有几个娘姨上来劝道:「俺们先生已经过去,就哭死也不中用了。陈大少你还保重身体,如果心下不忍,发送得好看下些,就是你陈大少的情了。等下节我们再跟一位先生,包替陈大少中意。」元戚听了毫不理会,拭拭泪出去办理后事,尽心尽力办得十分丰厚妥帖。租界规矩是不准停柩的,当日成殓了,就抬出去了,也用了一付五梅花执事,元戚送过回来,重到三马路,只觉得零脂剩粉,触目伤心,日影照帘,恍惚仍有人在那里凭栏远眺一般,又不觉哭起来了。一时存身不住,径回馆中,那一夜间何曾睡着,在枕上千思万想,要替珊珊做个追悼的会,好让他名传不朽。一天明就爬起来托人借地方,那人去了好久,没有回来,元戚盼得心焦,在屋里踱来踱去,觉得无聊得很,不免拿些报纸来解闷,一瞥眼看见上面载的联兵入京,两宫西狩的话,仔细一看原来拳匪只吵自家几个人,等到洋兵一到,没见过一仗就跑的跑、死的死,一个不剩,倒带累得京里百姓吃了两番兵荒,真是会惹祸的主儿。无戚彼时看了,失惊道:「怪道几日里,哪知道有这许多变,不晓得笏臣的事发动动没有?」便翻了许多报章,看见今日的紧要的新闻内有一条题目是汉口会党起事,吓了一跳,仔细看时上面大略说有人在汉口发卖票布,上面有富有四海字样,定于某日起事,幸亏前两天捉了他们的党羽,供出为首的住址,登时发兵去围住寓处,一概擒获,没有走掉一个,此刻已经解到武昌去了。以下便是如有续闻再行报告等说话。元戚看了心下慌张起来,一时坐立不住,边忙出门去打听,遇见一个朋友邀到家里密谈,方晓得些事就是笏臣做的,此刻捉了去,党羽都已四散,只有他同志数人住在一块的,都捉去了,听见有什么姓傅的、姓关的在内,大约不久都要正法了。元戚听了好像冷水浇背一般,半晌不曾言语,辞了出来,惘惘的回馆,那借地方的人已回来了,报说已借定四马路海国春地方准于后日时开会,明日要先预备起来,元戚便把笏臣的事放一下,一心办追悼会的事。先去登了各种小报,一面差人去铺饰起来,多做几个花圈,扎得青翠扑人,取出珊珊旧日一个小照,预备供奉,正在忙时,又得笏臣等都已在汉口正法的信,越发伤感,当夜睡在床上,做了一副挽联道:
  自问尚有爱情,谁知道皓月难圆,彩云易散。年来最多憾事,更那堪碧血痛友,红泪哭卿。
  明日一早起来同了几个朋友径到海国春来,只见栏杆上扯起两面白旗,门口扎成一座花山,尽是冬青柏子,扎就异样花头,进门连扶梯上都结了彩,楼上挂满各种挽联挽额,有的是美人黄土、有的是玉陨香消,都是些洋场才子、租界词人的大笔,挽联更记不清,只记得有一个叫什么倚天长剑楼主,他那一联道:
  恨我来迟,未领略苏小腰肢,莹娘媚妩。贺卿死早,好消受英雄眼泪,才子词章。
  也还看得。元戚走到台前,只见花香酒洌,果洁泉馨,咳笑难闻,音容如在,那眼泪如散了珍珠一般,直挂下来,几乎放声大哭,便命馆供了一朵鲜花、三杯美酒,展开祭文读过,行了三鞠躬的礼,退过一旁,随后几个朋友上来行礼,元戚等一一拜过于,便走上演说台,将珊珊的容貌、性情,着实表扬一番。后来又把自己同珊珊的爱情以及今日追悼会的本旨说了出来,随后也有几个人上去演说,不必细记。演说完毕,敦请众宾宴饮,却又各各叫了局来,请他们同饮,入座之先,都在珊珊小影行了一礼,然后觥筹交错,肴炙纷陈。元戚觉得此举总算哀感顽艳,心上宽了好些,就添了些兴致了。散会回来,身子因哭泣劳剧之后,未免困乏,便自睡了。又过几日,方才出门散散,那时汉口的会党杀的杀、跑的咆,上海的国会也散了。出洋的留学生也吓得不敢开口了。武昌武备学堂里出了许多缺额,仍旧招补两湖总督淘子香做了一篇劝戒上海国会及出洋学生文,刻了板分送各处。元戚余痛未忘,一概不闻不问。
  那一天晓得拳匪的事议和将成,各国索办罪魁都已如愿以偿,赔款也议妥了,正大有重睹升平的希望,欣欣得意,暗想道:
  这番两宫回京,怕他再不举行新政,若使重用起留学生来,我是个老前辈,更有何人越得过我去?正在心中得意,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走进一个人来,不觉大惊失色。

第十二回 林子桃义释党魁 曹梦兰深谙交涉

  原来那人正是孙求齐,元戚跳起来道:「你怎么会得回来的?我只道今生不能见你的了。」求齐摇头道:「一言难尽,我此番真是死里逃生,十分侥幸,若没有林观察一番好意,仗义释放,真要不得见你了。」元戚道:「林观察是不是江苏候补道,湖南林子桃么?」求齐道:「不是他还有谁人?我那天从上海赶到汉口,恰恰得了凶信,马上扭转身就走,那时船上盘查已是十分紧急,我又是改了西装,更容易惹人眼目,我也无可如何,只好听天由命,后来渐渐的我坐的房舱外面,窥探的人越多,也有侦探装束的,我出去走动走动,都有人跟着,正在着急,忽然一个当差的走来,说是我们大人,请到官舱一谈,我想事体不好,索性跟他前去,看是如何?不料一进官舱,却见是一个伟丈夫,同我见礼坐下,便问我的姓名,我看他意思甚好,便老实告诉了他,他却流起泪来道:『时事如斯,诸君热血可敬,刻下虽然失败,不可因此灰心,今日之当代为设法。』就吩咐当差的将我行李取来,与他同房居住,有人来问,只说是他亲戚到了南隶,他雇了一乘轿子,将我抬进他的公馆住了些时,听见风声稍好,方才动身到上海来。你道险不险呢?」元戚也替他庆幸道:「这种冒险的事,可一而不可再的,你以后谨慎些,不要再同他们乱哄了,倒是上海青楼中,很有几个侠妓,可以发抒壮怀。」便又把珊珊的事告诉了求齐,求齐深悔来得迟了几天,没有遇见国色,心中也存了一个访寻的意思子。当下求齐就住在元戚那里,渐渐跟着出门游散,把复仇之念忘了。那时北京匪乱早已平定,八国联兵,分据了地方,倒整治得十分安静,那些排外的大师兄、二师兄到了这时候都挂起某某国顺民旗,打了几句外国话,洋大人洋大人喊个不住,还要仗着洋势,去讹诈人家,却忘记了自己原是个义和团。这种情形不一而足,只是洋人查察实在精明,只要晓得他做过拳匪,便拿来杀了、打了,算为报仇,往往有达官高宦,被人告发,拉去为牛为马,真是衣冠涂炭,那也不用说了。只是留京的官员,倒是个极难处之事,那洋人战胜之后,威风十足,如何肯来就我范围,不要说办事,连酬酢都是难的,就是外交老手的李傅相,也常常有碰钉子地方。哪里晓得香国中间,却出了一个豪杰,运着一双纤腕,洋人应酬得八面周到,只怕那些盛名鼎鼎的外交官都不如他哩。那人是谁?就是状元夫人曹梦兰,他一生的事实,自有他的历史,到那个时候,已经半老徐娘了。谁知他从前曾经跟着使节,到过德国,能说德国的言语,恰好此时在京,张着艳帜,便放出他的手段,运用他的神通,把那些洋员弄得随手而转,天天的车马盈门,到成了一座极热闹的外务部了。
  有一天,有一个大员,在他家里请客,请的是联军中的几位将帅,还有治理地面的官员。这一席一来是联络邦交,二来是乞怜昏夜,那日主人老早就到了,整理收拾,弄了那样,又弄这样,闹一个不清头,又怪他当差的不会办事,大骂了几句。
  梦兰正在梳洗,听见了皱皱眉头道:「成什么样子呢?」便出来劝道:「你老人家歇歇罢!他们有一回儿来呢,也不犯着这般起忙头呀!」那主人直跳起来道:「你晓得些什么?那洋人是好将就的么?如果稍有待慢那真要我的命了。」梦兰笑道:「洋人也是个人,我们也是个人,总有个情理可讲,何必那样怕呢?据我看来,应酬一道,虽是不可不讲,却也要有个分寸,不然倒要给他们看轻的。」那人被他抢白一阵,正要发作,恰巧洋官到了,赶快出去迎接,对面就请了安,侧身引导,直接到房间里,请在上首坐了。吆喝着泡茶倒酒出来,一面斜着身子侧坐相陪,什么天好呀、路远呀乱闹,洋人也不答言,尽着张望,那时梦兰不慌不忙的,说声密斯忒好早,便把雪白的手伸了出来,洋人连忙躬身回答,也拿手伸出,曳了两曳,晓得他能操洋话,便蝈蝈咕咕说起来。那人一句不懂,坐在旁边干急,要说一句话,通事也不替他翻译,只好罢休。等到酒席摆上,洋人也不睬主人,只管大吃大喝,谈笑自如。梦兰却侃侃的讲些难民的苦楚,市面的败坏,谈一阵,笑一阵,到后来洋人也答应相机办理。通席没同主人讲一句话,竟是走了,主人仍旧恭恭敬敬送出大门,看上了车,方才回来,把梦兰的肩上一拍道:「幸有你的,你原来有这种才能。我倒看你不出,明儿具一个门刨占子,来拜你做老师,学些洋务的经络,你可肯收?」梦兰笑道:
  「你们这一班外交官竟这等没出息,见于洋人吓得什么是的,想我那年在柏林的时候,看见那些外部的人,真算是一把能手呢!有用柔软的,有用刚强的,各有各的手段,一个赛过一个,哪里像我国这种铲头。」那主人听了大为无趣,又不敢触犯他,怕他告诉洋人,只得讪讪的走了。梦兰回头对他的娘姨说道:
  「你看这样人可笑不可笑,冤枉还是个官,只晓得到窑子里来吃花酒,发脾气,使足他的官腔,见了洋人便像小鬼见于大王,一味的掇臀捧屁,教我那一只眼看得上,若说现在的国势,实在不兴,难怪洋人欺侮,但终究是一个自主国,哪里好由着人作主呢?」正说时,又有人来打茶围,便止住了。那打茶围人姓石号叫耕朱,是一个江苏人,在京里警察局里当差,捐了一个官在身上,同梦兰是在上海便相识的。当下坐了一回,便辞出来,径回寓处,只见家人禀道:「上海来了一位客,说是老爷的旧交。今天来拜过,住在西河沿客店里。」便把名片呈上来,耕朱看是纪永业三个字,晓得是南方一个豪杰,此番到京,必有什么运动,便去回拜了他。原来这纪君号铁山,上海举人,曾在武备学堂毕业,年纪不过二十几岁,高才博学,大节英风,所以各处志士,都推他做个领袖,他却不事生产,不事冶游,终年奔走,都是国民的大事业。这次到京,是为要到日本游学,想运动些官费,谁知此时正是大难方定,疮痍满目的时候,两宫虽已回京,李傅相却又死了。大小臣工,着急的是趋承洋人,诛除瓦砾,哪有心情来识据寒酸,做那没要紧的事。铁山又是心情耿介,不肯阿附权贵,所以竟白跑一趟。当下与耕朱见了,说明就里,便搭船回到上海,幸亏有几个朋友,大家帮助了些,择定日期出洋,一到东京,就有庆如一班人来接洽。

第十三回 海天万里快整归装 石上三生相逢狭路

  那时庆如已将次毕业,几年海外,祖国萦怀,不料竟有许多变故,所以急急要想回国来察看一回。看见铁山到东京,便时常过来,问些中国的事。过了几时,收拾回国。庆如一到上海,此时上海县已不是他的叔父了,便另找寓所住下。次日来访元戚,相见之下,寒喧了几句,庆如笑问道:「我看见那些小报上说的什么追悼会,是你开的,这中间怎么一个情节?且请说来。」元戚叹口气道;「真是一言难尽。」便将上项事说了一遍道:「我此番造了这一番因缘,总算享了些人生幸福,只是往后的悲苦,加利偿还不止,难道红颜薄命,老天竟有成例可循,牢不可破的么?」庆如摇着头道:「那却不然,从前中国男女错配的多,往往有骏马驮痴的事,酿成疾病,更有家庭专制,郁郁不得纾的。所以古谚相传,把薄命两字,作了女子的徽号,其实都是婚姻不自由的缘故。是人作的,并不是天派的。不过古人先有了迂腐的见解,不归咎于人之立法不善,却归咎于天之造命不齐,那真冤枉呢?但看泰西各国,自由结婚之后,何曾有半途夭折的事?至于像珊珊的早卒,大约由于反动力过巨,恣纵极了,反要短命。也算是人自己造的呢!」元戚听了,方不言语。庆如又问道:「我听上海还有个武林林哩。她的名望,比珊珊更大,你可相熟吗?」元戚跃起道:「怎么不晓得那人的历史?我都打听明白了。她本是杭州人氏,本姓石,她父亲也是一个秀才,平日训蒙度日,只因一病身亡,她母女在家,存身不住,到杭州来投亲,遭了诓骗,以致堕落烟花,转徙到沪。
  有一个秦姓客人,很赏识她,曾把她娶回湖南原籍,过于一年,又因事下堂,此刻重张艳帜,生张熟魏,云集其门,她却比前更觉生得风流,那思想也高尚了许多。还听得他在家里,最喜欢看的是巴黎茶花女遗事,常说青楼中爱情最深的,要算是马克格尼尔姑娘,却并世又生了一个亚猛,两美相台,演出这一桩韵事,可惜东方偌大一个繁华世界,却没有这样两个人,岂不使花丛减色,所以他立志要学马克,那一本小说书,从头到尾,背都背得出,只是还没有知心的,也可当那亚猛的,也是一桩缺憾。」
  庆如听了,跳起来拍手大笑道:「那东方亚猛除了我,还有谁人,我们就找他去。」元戚笑道:「你可晓得亚猛初会马克,是在戏园里么?这武林林最爱听戏,常到丹桂里去。今天又是小子和的打花鼓,大约他必在那里,我们何不也去听戏,作个不期而遇呢?」庆如踊跃愿往,当下就在元戚处晚饭,先着人去定一个厢,大约八九点锺的时候,便同行往湖北路来,到得戏园,就有案目领入包厢,却是三包,靠着戏台顶近,庆如没有坐下,先向两边厢房一望,只见花团锦簇,已到了许多大家眷属、青楼荡妇,也有挂着花篮的,也有装着水果盆子的,最阔绰的还点着一对水月电灯。却紧靠他们厢房的里面一间,装饰得更整齐些,客还没有到,只有一个年轻的男子坐在那里,穿一件白竹布短衫,外套一件黑洋缎背心,已发出黄色了,赤着脚却穿一双黑布鞋子,在那里呆等。庆如看是龟奴模样,便不理会,元戚却问案目,间壁包厢是谁定的?案目说一声是迎春坊武林林,便匆匆的招接别人去了。庆如听了暗喜,看台上时,正做夏月润的花蝴蝶,跳五张台,一时台上台下喝采的声音,如春雷振蛰一般,以下便是七盏灯的二进宫,孙菊仙的搜孤救孤,都是拿手好戏。庆如暗想:时候已有十一点了,那人怎么还不见来?正在盼望,接着就是打花鼓出场,小子和扮凤阳女子,虽是荆布裙钗,越显得花娇月媚,林步清扮的公子,小保成扮的龟子,插科打诨,诙谐入妙,那时千百只眼的视线,齐集在台上,口里叫好,眼里出神。庆如也觉可观,便抬着头望,只觉着鼻管里有一阵异香透人心里,更迷迷糊糊的,只道是台上吹下来的,不料一回头,却有一个天仙般精神花朵般相貌的妙人儿,端端正正,坐在隔厢,庆如反觉糊胡涂涂的,问元戚道:「是不是那人来了?」元戚一回头,恰好林林也回过头来,正打个照面,见他两人交头接耳的光景,不觉微微一笑,瓠犀一线,涡印双圆,竟把庆如的魂灵直提到半天里,再循着拋物线落下,刚刚落在林林身上,呼的一声被他吸入心里去了。
  半晌半晌,开不得口,直到一出戏做完,老旦出场,戏客纷纷的散出,方才惊醒。看隔厢时已空空的了,便问元戚:「那人几时走的?」元戚道:「你难道没看见么?走了好久了。」庆如道:
  「我只觉眼里花花的,不晓得他何时才走。」元戚道:「我明明见你一眼不瞬的看着他,他看见你这样,不晓得掩口笑了好几回。又同他的娘姨,切切私语了几回,临走时,又回头看了你几看方去。我正羡慕你会吊膀子,原来竟是没帐。」庆如方懊悔道:「我怎地这般昏了,竟没有领他的好情。」说罢,又叹口气道:「颠不刺的见了万千,这般可喜娘罕见。」元戚催道:「快走罢,人都散了,别疯魔了。」庆如方才走出园来,一路还估量着林林的容貌装束,不知不觉,已到寓所,元戚作别自去。这一夜庆如如何睡得着,翻来覆去,直到天明,等到窗上显了鱼肚白色,不多时晨曦射入,倒反睡着了。直至午后两点锺醒来,用些午膳,觉得无聊,便信步来访元戚,却又不在,只得独自雇了一部马车,想到张家花园去散散心,刚转到南京路上,只听得蹄声杂杳,那马车接成一字,上面坐着粉白黛绿的丽妹,狮头驴足的少年,还夹着些西装剪发的学生,都是往着泥城桥外迸发,那马夫只得按辔徐行,鱼贯而进,却见各种西人马车,一部部超前过去。庆如方记得今日是礼拜,所以格外热闹些,此时庆如已改了装,结了一根假辫,穿的一件湖绉夹衫,外罩一件瓦当文的宁绸马褂,脚上穿一双丝袜,蹬着元缎尖圆学士鞋。正是三秋天气,金风送爽,清气逼人,在路上看些秋色,不一会进了园门,在安垲地兜子一个圈子,庆如嫌着人多,一经出来,走到海天深处,逛了一回,又见照相处,有许多丽人在那里照相。庆如踏进门去,看了一回,虽都是北里名姝,却无武林林在内,无精打采的出来,踱到停车所在。正待上车回去,忽听得一阵马蹄声,从柳阴中驶出一辆橡皮轮的皮篷车,向园门口直飞进来。车上坐着两个丽人,左边一个,襟上簪一个碗大的红茶花,异香四溢,恍惚是武林林模样。庆如便不上车了,连忙跟着走来,却见马车是径向东南角上林木阴翳处去的,庆如也就跟去,到一茅亭边,听得草地上有笑语声,远远望去,前面一人,穿着月白色的外国缎夹袄,下面束着湖色镶边元色花缎长裙,却正是武林林。后面一个,打扮得干净俏丽,却是个大姐,两人一头说话,一头缓缓走来,刚同庆如打个照面,庆如本要看个仔细,不意到了面前,忽然一阵眼花,逼的不敢仰视,不得不把头低了,拼命睁开眼时,那人已走过了。
  觉得眼中还是花花绿绿的,怔了一会,正待转身,只听一人叫道;「大少还没有走么?」原来那个大姐,又走回来呼招他呢。
  庆如如获至宝,忙答道:「正是,你是跟哪一个的?」大姐笑嘻嘻道:「我们先生叫武林林,住在迎春坊,她方才见你有些面熟,叫你晚上来一趟,有话对你说。」庆如大喜道:「晓得,晓得,吾晚上必来。」大姐又叮嘱道:「你不要忘了,我叫阿珠,你晚上找我就是。」庆如连连答应,大姐方笑着去了。庆如得了这个信息,喜从天降,回步出来,恰好林林已上了车,回头对着庆如一笑,就风驰电掣的去了。庆如才见她腮边有两个涡儿,含着无限风流,心中一动,不知如何方好?半晌方走上车来,吩咐速即回寓,胡乱吃些晚饭,等到天晚,三脚两步,赶到迎春坊来。认明门口,走了进去,上得楼梯,娘姨们出来招待,却一个不认识,问先生时,出堂唱去了,问大姐时,跟堂唱去了。

第十四回 花好月圆怜卿怜我 云痴雨暗宜喜宜嗔

  庆如自觉存身不住,正要出来,却有一个娘姨乖觉,连忙拖住衣襟,问道:「大少贵姓?刚才可是从张园里碰见先生的?」
  庆如道:「我姓项,方才从张园回来。」那娘姨满面堆下笑来道:
  「几乎误了大事,大少请里面坐,先生即刻就回的。」庆如道:「停歇再来罢。」娘姨死拖不放道:「大少去不得,去了时,先生要怪我们的。」一面叫声阿宝快些开开花门,便引庆如从后门里直走进正房间来。庆如见各处房间,都有客人吃酒碰和,十分热闹,偏是正房间里,门帘下着,寂寂无人,不禁诧异道:
  「怎么倒是正房间有空?」娘姨含笑道:「先生吩咐过的,今天这正房间要留出来,我在张园已约了人了,所以来做花头的,都回他正房间不空,他们便都在小房间坐了。」庆如心里一动,不知是喜是悲,那娘姨却倒茶装烟,宽马褂,敬瓜子,异样殷懃,坐下来又问长问短,说个不住。一会儿,只听楼梯上脚声,先是大姐手提金水烟袋进来,见是庆如叫一声:「大少。」回转身迎着林林,低低不知说些什么,只见林林已进房来,向着庆如一笑,便拿着瓜子盆子,上前来敬,说了一声「大少尊姓?」
  庆如连忙站起道:「不敢,姓项。」林林便袅袅的在边头一只椅子上坐了,庆如方才细细打量,比前两番清楚许多,只见神如秋水,韵比春花,瓜子脸儿,长身材儿,前留发海,覆到额角,显出粉装玉琢的肌肤,颊上微微敷些脂,恍惚朝霞射日一般,髻上珠光宝气闪烁生光,鬓边排几十枝白兰花,一阵阵香气透出,真是天仙化身,锁子结骨。庆如此时入幕,竟作刘郎之视,欣幸之怀,不言可喻了,当下寒暄了数语,林林便道:「大少你知道我相请的缘故么?」庆如耸然请教,林林道:「那天在丹桂里看见大少见了我时,竟是全神倾注,毫不他顾,那时朋友问你说话,你却如不听见一般,想我负了这般姿容,在交际场中倾倒我的多,但都是些嘻皮笑脸,一肚皮都是狎视我,奴蓄我的意思,我如何肯受呢?像你昨天这样恭容肃貌,我就知道你的心里,装满了真爱情,没有丝毫假处,那时我心中感激,几乎落下泪来,想我流落风尘,吃尽辛苦,原来今日之下,一般也有人看得我起。这一喜也喜到尽情,若使当面错过,以后更不想有好日子过,本来就想过来招呼的,又想上海最坏的风气,是在戏园子里头,做些闇昧的事,俗语叫做吊膀子,我原不屑做这事,也恐你看轻,所以当时走了,却叫这大姐打听你的住址,正要想来奉邀,不想又在张园遇见,古人说的马遇伯乐而鸣,就是今日的情景了。」
  庆如听了,心中想了几回,半晌回答不出来,只紧紧握着林林一只手,说道:「是,是。」正在促膝密谈的时候,外房客人要走,娘姨进来请先生出去,林林只叫回说先生又堂唱去了,庆如煞是感激,那爱情越高一度,却越无话说,只好极力找些闲话,不一会楼下高喊先生堂唱的已有七八次,大姐收拾烟袋荳蔻匣伺候起身,庆如也立起身来道:「我且回去,明日再来。」
  林林道:「也好,我们相于以心,不在形迹,只要此心不变,天荒地老,也无如我的心。」庆如辞了出来,一路上盘算这事,又是侥幸,又是奇异,猛然醒道;「不要是梦么?」沉思一会,只觉神思飞越,倒反疑疑惑惑起来,只得步到元戚处来要想同元戚商量,一进门来,只见元戚正同一人长谈,那人姓于,号叫季留,是平公一的兄弟,也是日本回来的留学生。本是至好,不回避的,庆如便将方才的事说了,季留连声恭喜道:「庆兄得此绝代丽妹,倾心结纳,足为我辈之光,不想风尘巨眼,却在青楼红粉之中,更令人愧死。」元戚却哈哈大笑道:「何如你在东京说的话,一般也有不应口的,那时怎么责备我呢?」庆如不禁也笑了,当下三人谈了一会,庆如便约了明晚的局,元戚、季留都答应了。
  到了明天傍晚,庆如先到,林林正在晚妆初罢的时候,一圆宝镜静弄铅华。庆如坐在旁边,看她画眉掠鬓,调粉捻脂,很为得意,心想这梳里中间,也要有规则,有条理,倒不容易呢!林林妆罢,便请庆如进房去坐,庆如却找些不要紧的话来,引逗她道:「今天你没有张园去么?」林林道:「本想去的,因起得晚些,所以不去了,我想上海地方,只有这张园花木扶疏,有些公园的意思。本来游览的所在,也是地方一桩要政,缺不来的。最怪那些迂腐的人,说什么游园,是艳容诲淫,自己不许妻女出来,也还罢了,偏又说我们去,是吊戏子、马佚膀子,你道可气不可气?我们一班姊妹,偏又怕他说,吓得极口的说没有去,也是何苦呢?那茶花上的马克,不是常坐马车么?」
  一席话说得庆如很为倾倒,那日唧唧哝哝说了许久,郎情若水,妾意如云,缠缠绵绵,正在分拆不开,外面说声项大少朋友来,只见元戚、季留拉了公一一同进来。庆如让坐,林林也上前招呼了,只认得季留,便道:「原来是于三少,却同项大少是一淘的,好极子。」季留笑笑,便将庆如家世人才表扬,又道:「伶隐汪笑侬有诗赠你,可送来了么?」林林道:「有的,我最爱他当中两句是什么茶花有奇节,莲子多苦心,恰恰道出俺的心事。
  俺生平最佩服的是茶花女,却被他说着了。」季留笑道:「所以外面很有人说道你是茶花第二呢,如今是好了,有了亚猛来相配哩。」说着指指庆如,林林一笑,又说道:「三少你的字写得最好,请你把这两句替我写一副对联罢。」季留应允,叫取出笔墨拿一副长笺,用心写好,上面却题为东方亚猛书赠茶花第二。
  一览之下,那茶花两字,有些不好,改了又改,约有二盏茶时,方才写好,终是不惬意。季留道:「草草涂鸦,留着补补壁罢。」
  林林道:「谢收了。」此时陆续又来了几个客人,便吩咐摆起台面来。相帮答应上来,用两只方台拼长,当中凑两只茶几,白布摊起,一样样的白壳盆子摆好,庆如写了局票,拱客入座,彼此都是至好,脱略形迹,各欢呼畅饮起来。林林却也插在中间,高谈阔论,思想很高尚,议论很透癖。那些座客大半从日本留学回来,也没有他的见解,都惊服起来,也有羡慕的,也有妒忌的,不必说他。谈了一会,局都到齐,庆如一看,都已不认识了。问起从前几个人,嫁的嫁,走的走,风流云散,感慨一会。等到席散以后,客人一哄而散,庆如心中忐忑不定,躺在榻床上沉思一会,便叫一个娘姨,叫做招姐的过来,附耳小语几句,招姐点头,扯了林林到后房去,却切切促促,不知说些什么?少停出来,也不回复庆如,径自去了。庆如知道无望怔怔良久,只得立起身穿马褂,林林说声:「还早哩。」庆如道:「我要回去。」林林说声:「明天来。」庆如大失所望,怏怏的走出,一路毫无兴头,径回寓处来,无情无绪便自睡了。明日起来,外面交进一封信来拆开看时,上写着:东方亚猛君赐睐,今有一女子,自知拂君之意,思假园游,以为乞恕之地。
  君如许我者,下午三时,请驾油碧以俟。
  茶花谨白
  庆如喜极,看锺上只有十点锺,便催饭来吃了,竭力的修容饰貌一回,用清水嗽了口,梳一根光光的辫,穿了一套新衣服,在镜子里照了又照,看了又看,正想出门,又想时候只有一点锺,去早了恐人要笑,不如先睡一觉,养养神,便倒在床上。哪知竟睡不着,反复了好久,索性起来,出门数步,只见日光绚烂,天气晴和,路上行人,个个欣欣有喜色,像助我欢喜一般。檐头的鸟声,树上的叶色,也都有精神,盘桓了约有一个锺头道:「是时候了。」一径走到迎春坊来,走近门口,林林接着道:「看见我的信么?」庆如道:「看见,特来敬践玉人之约。」林林笑道:「还早呢?」庆如一看表,原来只有一点半锺,心里也诧异起来,怎么我兜了这许多圈子,只去了半点锺功夫,便笑道:「原来还早,我们谈谈也好。」今天林林因为要出去,所以起来得早,已经在那里梳头了,庆如坐在旁边,见一时无人,便至身边,低低说道:「昨天阿招姐不晓将曾把鄙意对君说么?」林林顿时脸上起一阵红晕,半晌不言。庆如又说道:「不是仆敢生妄想,实是敬仰芳姿几于患病,若使卿还不许我,我怕要疯了。」林林沉吟半晌,欲言不言。庆如又催道:「是否请卿速言。」林林方才腼腼腆腆的道:「亚猛君,君的深情我已早晓,君有命令,我是不敢推却的。」说罢把一只手伸出来,庆如照着西礼,用唇去亲了一回,口里说道:「感极感极。」林林却又叹道:「亚君,此地不过如马克在恩说街的时候罢了,至于匏止坪之乐境,我生平没有过,能得找一块清静地方,你我两人闲处其中,日日的看花饮酒,这种境界,我眠思梦想了许多时,不知到了什么时候,才可以如愿了?」庆如道:「你要享这种清福,却也不难,只消过了节,除去牌子,或是新闸,或是爱文牛路,或是仁寿里,租几间房子,住上几个月,岂不同匏止坪一样,我又没有什么事,可以一天到晚陪你的。只是要盼到天长地久,不要像马克末后便好了。」林林笑道:「只要你没有家庭的阻挡,这末后一着是不怕的。」庆如道:「我家里倒不要紧,只怕什么公爵伯爵,要来缠扰呢?」两人密切的说话,不觉头已梳好,庆如又点子菜,交付大姐,叫厨房预备起来,便一同出来,坐上马车径往西来。庆如因听得人说,王家库辛园景致清幽,吩咐一径到辛园,在木树中坐了一会,直到日落西山,方趋着夕阳西去,已兜了一个圈子。庆如此时如腾云一般,觉艳福无双,不知如何是好。回到家中,请客叫局,一如昨日。庆如却无心于此,不多时已散了席,客人陆续走了,庆如便没有回去,真是魂销宝帐,春透红心,也算是姻缘美满了。
  次日下午元戚去找庆如,谁知娘姨回道:「不在。」元戚诧异,又到他寓处来,只见庆如一人躺在睡椅上,只是发呆,见元戚进来,也不招呼,元戚望到桌边,见有一封信搁在各里,看时上写道:
  茶花慧奎,昨晚不揣,冒触玉人,自知非分之福,灾祸立至。果也同梦方酣,乃有他人入室。仆不足惜,如卿之名誉何?
  想卿慧心人,必知所以自重,若然,殆为仆发乎?仆不敢复造卿之室矣。良缘革草,影事匆匆,临颖涕零,不知所语。
  亚猛谨句。
  元戚看了大惊道:「怎么又决裂了呢?」庆如不答,元戚怪异不过,便拉庆如起来,叫他一同出外散步。庆如拿好信封叫侍者送到迎春坊,方才同元戚出门,访了几个友,说了几句,庆如终是没精打采的,问他缘故,又不说,叫他到迎春坊,又不肯,只得大家胡弄局,同到江南村去吃番菜,庆如也不叫局,坐了一会,只说身体不好,一个人自回寓来。侍者接着,庆如便问信送去怎么说?侍者道:「送去时,我没有上楼,只在楼下叫娘姨拿上去的,等于一会,娘姨下来说,晓得了。没有回信,你去罢,因此我就回来子。」庆如呆了一呆,又问你听见什么话没有?侍者道:「似乎听见楼上有人说,鸭水臭。也听不清楚,不知是谁说的。」庆如气得发昏,把脚连跳道:「罢了,罢了。」
  侍者不知就里,吓得退出去了。庆如便躺在椅上,原来庆如痴心未绝,盼望这封信去后,林林必来赔不是,就可以复归于好,哪晓竟弄得瓦解冰消,不觉又懊悔起来。

第十五回 钟情深处转无情 属望极时偏失望

  庆如无可奈何,只得闷昏昏的睡下。这一晚,不知长吁短叹了几千回,捣枕捶床了几千下,何曾闭一闭眼儿,直到天明,忽然想起:武林林既如此不堪,我又何必恋他?想古人到情欲炽时,全亏胸有把握,往往将慧剑割断情丝,我读书至此,亦曾十分仰慕过来,此刻临到自己,何不悬崖勒马,做一个大悟彻呢?想到此处,顿时心地开朗,立起身来,向桌边取出纸笔,立挥一绝道--
  花间庞呔陡然惊,驱散鹣鹣比翼盟。悟到色空真妙谛,梵天清净绝无尘。
  搁笔躺下,顷刻已入睡乡。午后醒来,却值平氏兄弟、公一、季留同来,入门便笑嚷道:「怎这时候才起来?还不请我们去吃扶头酒么?」庆如含笑道:「事情已经决裂了,你们还讲这话怎的?」季留愕然道:「又有什么变故了呢?」庆如方将是晚鸳梦初回,狺声顿作,陡见隔房踞坐一大腹贾,作种种恶詈,娘姨辈极意劝解,武林林默坐一旁,不发一语,庆如愤火中烧,搴帘径出等情事,一一告诉出来,又笑道:「我起初却是十分恼怒,此刻则已勘破情禅,不作此无益之嗔了。」便将所作一绝,与两人观看。公一拍手道:「陕绝快绝,庆如快人,故能有此快事。我辈自负多情,往往误用,以致堕入情网,造出种种苦脑。
  自古大英雄大豪杰,因此失败者甚多。庆如向来不轻种情,此刻又能跳出网外,我素深佩。」庆如正谦让间,季留沉吟道:「这话不然,如果林林是一个寻常女子,此次庆如与之决绝,我亦赞成。但我知道林林实系出奇的人,他的程度思想高出我们几倍,他又待得庆如好,据我旁观看来,此番变端,他必另有缘故,或者因庆如钟情到极处,就时时要求全责备起来。想庆如心中必以为我们爱情既如此深厚,则你我即为一人,无事不可告我,你不该再有这种事体,这是明明欺我了。于是爱他的心,都变作疑他的心、恨他的心,愈看愈不是了。大约古来痴男怨女,往往有此。殊不知林林既做了妓女,虽说自由,却有许多不能自由处。偌大上海,岂少傻伯爵其人?按着青楼规例来干林林,林林又何法拒绝呢?即使可以拒绝,在林林与你尚是初会,安知当晚不是拒绝那人么?你既不察情由,负气而出,那女子性情,是骄傲不过的,他纵有万千难言之隐,弱者吞声饮泣,强者负气终身,决不肯低首下心的你用一封书去,要想林林来招赔你,真不知女子的性情了。」这一席话,说得庆如如梦初醒,佩服不止。公一也连连点首道:「议论通极!所以花丛中推你为祭酒了。但此刻又用何法使他们复合呢?莫非你要将庆如苦情代诉于林林么?」季留怫然道:「我又不是牵头,又不是蔑片,我如何肯去做说客?庆如既深爱林林,即无所不可,难道不会向妆阁自投么?」庆如跃起道:「是,是,我既情愿牺牲我的性命财产名誉,以殉所爱之人,难道不能牺牲我的身份么?
  大丈夫能屈能伸,屈膝于美人,尚比乞怜于权贵高几倍呢!两君请暂别,我便立刻赴迎春坊了。」两人大笑,一同出来,各自散去。庆如一口气奔到林林门首,没有歇一歇,正要入门,却又踌躇起来,心想如何便可进去呢?却被大姐阿珠看见,上前笑问道:「项大少,怎么还肯到这里来?莫非走错了路么?」庆如也勉强笑道;「我为什么不肯来?先生在家么?」阿珠道:「先生么,他两天没有出去,怎么不在家?」庆如听得诧异,便跟
  着阿珠上楼来。只见风静帘疏,日斜烟细,房内静悄悄地,林林慵妆懒髻,躺在一张睡椅上,似睡非睡的,听见脚声,开眸一望,见是庆如,便又闭了。阿珠唤道:「先生,项大少来了。」
  林林不答,阿珠笑着出去。庆如亲到椅前执着林林的手,口中但说:「卿卿,我负了你了。」一阵心酸,那眼泪落下来,堕在林林手上,林林陡然坐起道:「庆如你知道我的心了么?」庆如回答不出,倒呆呆的看着。林林紧紧把庆如的手握住,叹口气道:「项君你当我心中恼着你的么?其实,我却极是感你大凡一个人爱了一个人,决不愿舍了此人,再爱一人,使那人来夺我脑中位置,但又决不愿我所爱之人又爱他人,被那人夺我在他脑中的位置,这个虽是人之常情,但所争的在爱情,不在肉欲,倒不是吃醋拈酸的人所能梦见。当我没有遇见君时,脑中毫无沾染,无所为爱,无所为不爱。自遇见君后觉爱君之情极大,不是将脑中扫除干净,决装不下君偌大一个人物。所以当日便将时来缠扰我的尽力打发,但其中又有几个强有力的,不免多费嘴舌。所以第一晚,不敢就许君,也是这个缘故。不料君因此又生烦恼,不得不急于解君之怒。但是打发末净,又添出这一段孽障,难怪君要发怒,就寻常人也没有不怒的。但你可知这孽障是谁?他就叫做华中茂,从洋行买办出身,捐了一个道台,刻下要算上海巨富,专门交结官场,无恶不作,并且京里也有他的线索。他却专喜在花丛胡闹,见有合意的,便强娶回去,任情作践,过后又不理了。他曾几次来此缠扰都被我回绝了,还不死心,三天两次的来闲坐,此番听得许了君,他如何肯忍?自然要吵闹了。我本要呵叱几句,但他势焰非常,深恐触怒了他,于你我的事有碍,所以勉强敷衍。然而已经被我冷淡一场,悻悻而去,大约以后也无颜再来了。项君你想如此恶浊蠢物,我如容纳了他,我又自命何等呢?且我虽没有思想,也决不至此。我从前读《茶花遗传》常怪马克这般高洁,却容纳一个傻伯爵,难道区区铜臭物,就能买我这个身体么?所以我向来于这种市侩恶物,从不曾以正眼觑他的。你自昨日发怒去后,我十分怨伤,自怨落在这个勾栏之中,不能样样自主,就想亲来赔罪。后来转念一想,以君爱我之深,而忽作此无情之举,是疑我之不洁也,如疑我之心一日不去,即爱我之心一日不复。纵使勉强牵合你,我心中终有芥蒂,这爱情决不能达到美满地位。只有暂缓一二日,等你察访明白,知我不是那种下贱的人,自然容易转圆,那时重温旧好,方能毫无闬隔。
  所以你才到时,我竟无从措辞,只好置之不答。果然你今日来了,可见是你我两心相印,别无他意了,叫我如何不感你呢?」
  林林说到此处,不觉滴下泪来。庆如听了这一番呜呜咽咽的说话,呆一会,愕一会,喜一会,怒一会,竟拜倒在林林膝上,泪含满眶,连连谢罪,从此死心塌地,不敢再有异志了。林林便喊娘姨进来,打水洗脸,说道:「你我话已说明了,从此两心如一,且寻今夕之娱,聊补昨宵之苦罢。」庆如因有扶头之约,即招呼取请客票来,挥毫请客,想起昨日有贾氏弟兄来拜,因心绪不佳,故未晤见,此人虽非同调,然新从日本游学回来,想必程度较高,此刻何不请了他来,也可询问东京留学生情形了,因此又添请了他二人。客票去后,庆如回顾,却见林林正在重匀莲脸,再点樱唇,奕奕精神,与镜光相射。外面即送进一束茶花,说是送花的张妈送来的。庆如接过,但见宝光内蕴,异香袭人,不觉失声赞好。
第十六回 日丽纱窗喁喁小语 风生绮席炎炎大言


  林林回过头来,秋波滴溜,匏犀乍呈,更觉国色无双,名花绝世,庆如方道:「你看这朵花的娇艳真到极处了,却近了你时反觉得他的色香收敛了些,似乎相形减色一般,足见卿的丰姿绝妙。但除了这种茶花,别的花更配不上你,即如牡丹的富丽,维多利亚的奇伟,樱花的烂灿,虽有国粹之名却都与美人不甚相称,譬如一个盛饰的女子,虽是丰容盛髯,但未必为人人所爱,惟有茶花的含烟欲笑,带露如颦,方合那美人身份。所以马克格尼儿姑娘生平喜簪茶花,足见他的赏鉴不同。好在此花中西皆有,安见中土奇葩,不及巴黎异种?我卿会心不远,真令我,心神俱醉了」。林林一面梳掠,一面格格笑道:「你倒说得好,顿时为此花增了许多声价。你既这样说,何不就将此意起个楼名呢?」庆如思想一回,道:「这楼名用『茶花第二楼』五字可好?」林林点首道:「虽是落了窠臼,总算还妥,当就用了他罢。少顷,平季留来,请他写了,就好装潢起来了。」不一时梳洗已完,坐到靠窗一只榻床上来,庆如挨身上来悄言蜜语,领略那温柔的趣味。
  捻挪了好一会,所请之客陆续的到了。公一、季留、牧求、齐元戚,共计五人。只有贾氏弟兄未到。庆如因又发票催请。
  公一问道:「这两人是谁?何以我们未曾见过?」庆如道:「他们原是同乡,一向游学日本,前日方才回来。因出洋较后,所以没有会见诸君。同我也无甚深交,不过前日曾来拜我,所以不得不应酬他。那个大的号叫新民,听说在法政大学毕业。小的号叫钧人,在士官学校毕业的。」庆如一面说,一面拿出一张上好宣纸,请季留来写匾额。季留高兴道:「写是好写,但是何人给我拂笺磨墨呢?」庆如道:「就让林林来当这个风雅之役罢。」林林低鬟一笑,真个上前按好了纸。季留濡了笔墨,把那相了一相,一气挥成,搁笔大笑道:「今日之乐,真不数李谪仙在沉香亭上也!」大家通笑了。
  正说时,外面报客已到。林林忙把宣纸收起,即听得履声橐橐,走上两人。前面一个头戴一顶拿破仑的帽,身穿一件长衫,脚上革靴,却装一根假辫,还挂着极大的辫线,对着庆如请了一个安。后面一个,身上也穿长衫,脚上却是一双快靴,头上戴一顶日本高级武官的军帽,上面盘好几条金线。见了庆如,顿时立正将右手在帽沿上边一举,行了个军礼。他两人见有许多人,便要一个个见礼起来。公一等笑不可仰的,慢慢回转身来连声止住,方才免去大礼,但招呼了几句,须臾坐定。
  庆如因时候已晚,吩咐即摆桌面,不及细谈。等到局票去后,大家入席正上菜的时候,只见贾新民轩眉攘臂的说道:「我们弟兄,久仰诸位先生的大名,今日真是幸会。想诸位先生出洋最早呼吸文明空气最多,正值祖国改革政治,预备立宪之时,何故还逗留海上,做那冷淡的生涯呢?大约诸位先生运动的手段,还没有达到极点的缘故。不瞒诸位先生说,兄弟在东京发起了一个政治杂志,极蒙家父第二所赏识,此番奉召入京,大有破格用人之意。诸位先生,如果不弃,兄弟倒可做个介绍,拜在家父第二门下,到明春殿试留学生时,包管状元及第,才晓得兄弟是个政府的间接主动哩。」庆如听了,不觉变色,正要开言,那杜小牧虽是个风流种子,却没有到过东洋,于新学界是个门外汉,听了这许多新名词竟有几句不懂得,不禁问道:「新翁才说家父第二是个什么东西呢?」新民把舌一伸,道:「难怪外人说中国是个野蛮呢,连家父第二,一个政界大人物,都不晓得。他是当今政府最有势力的外相王公,掌着五洲万国来往的大权,却是心地开通,最肯提拔留学生,不比诸位大老顽固的。兄弟因为受恩深重,无可称报,常说道,生我者家父,知我者王公。岂不可以算得家父第二么?论起来称他第二,还是有屈,最好要称做特别的家父呢!」庆如不觉扑哧一笑,只见季留立起身来,向庆如发话道:「今天你安心来害苦我,我要少陪了。」袖子一豁,顿时扬长而去。庆如挽留不及,只望着林林笑。那贾新民正说得高兴,毫不理会,他兄弟贾钧人等均不奈烦,拦着他道:
  「算了罢,算了罢!你仗着学了几年法政就想运动政府,又要结连外交官,殊不晓得外交全仗兵力,为其后盾,若不靠我辈一班陆军学生,认真练兵,提倡尚武精神,如何敌得过那武士道与天的骄子呢?」公一听钧人的说话,倒还有道理,但是他说的什么后盾,什么武士道,什么天的骄子,都是不懂便说道:
  「钧翁说的有理,中国就是兵力不振,所以吃人欺负,此刻惟有通国皆兵,还可以救亡,但不知钧翁有何高见?」钧人见公一赞他,更加高兴道:「据兄弟的愚见,外国兵都是有学问的,中国兵却是招集市井无赖,目不识了的居多。两边程度,相差得远,就胜负分了。此刻练兵总要教兵士读书识字,最好是仿照日本,将通国划分区域,举行微兵的制度。」公一又不解「微兵」二字,问道:「何谓「微兵」?钧人晓得公一不懂这种制度,更加高兴道:「微兵者,对于募兵的称呼,就说他是招募来的,这是微召来的。」小牧因新民骂他野蛮,骨都着嘴,半晌不言,此刻却忍不住说道:「这两个字我们一向读作「征兵」,原来日本却读作微字。」钧人脸一红,尚未回答,新民接着道:「征字就是微字,日清字典上注明可以通用的。」小牧正要言语,适值他叫的普庆里林翠宝到来,方把话头打断。各局陆续到齐,主宾也不能交谈,等到酒阑局散,新民弟兄都道谢走了。庆如复留公一等论茗清谈,林林先笑道:「季留的脾气,近来更利害了。
  本来也是庆如不好,像贾氏兄弟,邀他来做什么?」庆如唯认过,公一微笑不言。元戚道:「他所说运动的话,倒也有些道理。」不一时众人散了。庆如住下,正是新婚第二夕。
  次日庆如补作了定情诗七律两首,送给各人。季留于次日说开了,仍行往来。因他要在本籍办学堂,不久也匆匆的回籍去了。


第十七回 执牛耳花丛开大会 换鹰银楚客遘飞灾


  转瞬已是仲冬时候,庆如浓情艳福,享受方深,朝夕只在迎春坊,与武林林跬步不离,替描眉黛,代嚼唾绒,做了一个妆台的扫除使,倒也十分自在。那林林自与庆如遇后,谢绝他客,不但生人不容干视,即前度郎也不再许他问津,虽有华中茂屡次缠扰,但俱付之不理,他也无可如何,只好暂收妄念。
  这一日,正是长至节的前一日,沪俗称是夕为冬至夜,俗语云:冬至夜,有得吃,吃一夜;没得吃,冻一夜。所以一到是日,北里中无论何人,没有一个不是银烛高烧,玳筵广启,大家以酒席多者为荣,时髦者总有十余起,冷淡者亦必有一席,聊以解嘲。往往于前数日,预先约定客人为之报效。这一日客人的犒赏,也较平日为丰。此刻林林既无别个恩客,自然是庆如的席面了。庆如却与林林商议道:「我们若是照例摆席,岂不落了窠臼,有何趣味呢?不如索性大开筵宴,做一个群芳大会,也不枉这连底冻的日子。」林林也答应了。原来上海北里的规矩,凡校书应局来的,不准饮食,但可为客代酒,惟有用客票请的,却与客人一样,随意饮啖。庆如因想于这一晚,除请了男客外,并将此客的相好一并请来,作为女客,一同入席,谓之团圆会。却又仿照西例男主人陪女客,女主人陪男客,其余亦须此男陪彼女,此女陪彼男,互相错乱,谓之「颠倒鸳鸯」。
  席中如有高兴献技的,或歌或舞,亦由主人预先配成对子,略仿泰西跳舞会之例。这种举动,为上海向来所未有,风流香艳,可传为佳话。庆如屈指算了客人,用了一个传单,说明这个意思,派人到各处投递。岂知公一、季留回籍未来,元戚不知何故,竟是辞了。只有小牧求齐是赞成的。庆如一想,人数太少,却好有两人来访,一个姓贝,号叫君实,一个姓何,号叫子青,都是卓尔不群的少年,却性情各别,君实是沈潜一路,专心理化一科,已经深造有得,近来愤世妒俗,渐成厌世派;子青却是高明一路,不求甚解游戏三味,近于乐天派。两人都从家乡来沪,闻得庆如一番奇遇,行装甫解,即来访问。庆如大喜,将今日之局说了,两人自必赞成,庆如取了笔墨,开出单子,少顷小牧求齐也到了,与贝何两人见过。本系至交,各寒喧了几句,便来看庆如的单子,上面写着求齐的相好,是三马路金小宝;小牧的相好,是普庆里林翠宝;君实的相好,是西安坊小花四宝;子青的相好,是尚仁里梅妃雪;庆如的相好是迎春坊武林林,共计男女宾主十位。庆如一面写起请女客的票来,立刻发出,一面吩咐摆下两席,用两张桌子拼长,上铺白布,如大菜台的格式。西边放了许多圈椅,所有向例的红烛泥香尽行删除,却供了许多名花鲜果,并嘱少顷大菜上来,也不准他头戴大帽,口称恭喜的事。正布置间,只见跳进两人,口里嚷道:「庆如,好别致的举动呀1」庆如看时,却是公一与季留,不觉喜逐颜开道:「你们几时来的?怎么却晓得了?」季留道;「你有此盛举,不写信来请我,要我自己找来,亏你还说怎么晓得的呢。」
  林林接口道:「这个真是冤枉庆如,这个意思昨日才发表,如何来得及通信,却实是曾到你们寓处请过的。」季留啧喷道:「足见你们的爱情深,就庇护到这样。」林林尚要回言,公一连忙说道:「我们即刻才到,在寓处看了客票,知系难得之举,所以赶来。」庆如道:「你们来得正好。」就把单子上添了公一的相好,公阳里盛月娥;季留的相好,迎春坊谢凤仙。补了两张客票。
  季留高兴起来,说道:「今日我是总归要林林陪的了。」林林含笑不言,庆如道:「不要慌,待我来定一个公平的判断。」于是写出道:「男宾第一位平公一君,第二位贝君实君,第三位何子青君,第四位孙求齐君,第五位杜小牧君,第六位平季留君;女宾第一位盛月娥眉史,第二位梅妃雪眉史,第三位小花四宝眉史,第四位谢凤仙眉史,第五位金小宝眉史,第六位林翠宾眉史。除男宾第一位,由女主陪坐,女宾第一位,由男主陪坐外,余均按次男女列坐。」当下大家无语,惟有季留道:「吾与小花四宝有缘,不如请四宝陪我罢。」子青也答应与他对调。庆如又将第三第六女宾的位置调过了。
  那时各眉史陆续到来,听于此事,莫不眉飞色舞。向来局到总在已入席之后,各局即坐于客人之后,此次尚未入席,林林招呼在椅上坐了,命青衣献上茶来。金小宝先笑道:「我们真个来做客了。」谢凤仙抢说道:「难得主人这般用情,我们须尽兴才好呢。」庆如不禁击节道:「凤兮凤兮,仙乎仙乎!」原来这两句是平季留送凤仙的联语,用八分书写在澄心堂纸上,十分古朴。凤仙珍重,悬诸座右的。当下排定了席次,一一入座,觥筹交错,履为纵横。吉日良辰,美人名士,真个十分欢畅。
  清饮了多时,庆如发议要挨对的献技,不准抢前落后。第一挨着盛月娥,大家说道:「月娥的琵琶,是春申独步,今夜务要弹个大套。」月娥欣然,取过擅槽和准弦索,背过脸去铮铮镓镓弹子一个「龙舟竞渡」,真觉金铁举鸣,万人簇拥。听到后来,铿然一声,满座悄寂,大家齐声赞好。庆如笑道:「让我来吹只铜箫奉陪罢!」顿时取了一只笛,吹了一回,亦颇好听。以下便是梅妃雪的梆子,林翠宝的东乡调,金小宝的昆曲,小花四宝的二簧。各男宾或歌或曲,或笑话,各有所长,惟有第四位谢风仙道:「我不会唱,我只会吃酒,倒不如我来猜拳,打个通关罢。」大家听了,都伸出手道:「赞成,赞成。」凤仙喜得花钗乱颤,站起身来,向着求齐道:「先是你来你来。」于是从求齐起,一一豁过,虽是有输有赢,都也饮了十许觥酒,有些醉意,便乱了令,要与季留再豁十拳。季留虽是狂傲,却在美人跟前是极小心的,不敢不遵,且也投他所好,便五魁八马的高声乱喊起来。林林吃吃笑道:「还有我哩,我想填首小词,只是没有题目。」庆如道:「就是即事罢。」林林道:「未免太泛。」庆如道:「今日之事与寻常不同,只要发挥本旨,何乏之有?」君实道:「你们不要吵,我来额外画一张画,就写今日的大概,名为良辰美景图,你就题画罢。」林林大喜,取过鲛消的纸,兔鬃的笔,糜眼的墨,当下作画的作画,按拍的按拍。顿时写就。画的甚是精妙,题的是阕「风光好」,出自美人之口,尤为香艳。那时凤仙已经酣然,斜倚在一个侍儿身上,醉眼朦胧的说道;「我醉欲眠。」庆如失声道:「芍药眠茵憨云醉态恍惚见之。」小牧悄悄的走来,折了一枝花插在凤仙鬓边,别人都不理会,惟有翠宝躲在一旁,抿着嘴笑。季留也醉了,只是寻人猜拳。子青君实勉强对垒,也吃了许多酒,不觉已是更深。人人东倒西歪,支持不住。金小宝年纪最大,便先向求齐丢个眼色,一同起身告辞。庆如不放道:「就是连底冻尚早呢。」求齐不觉脸上一红。林林嚷道:「瞎三话四,小宝姐尽管请便罢。」这才散了席面。林林叫做醒酒汤来,与凤仙、季留吃了,取出镜匣亲为凤仙整妆,就有他家中人来接了回去。季留也同公一等走了。
  庆如送客回来,向林林笑道;「今日之会,可称极盛,只怕数千年无此乐了。」林林道:「花月痕上,不是常有这种的事,不过不在上海罢了。」庆如又道:「最难得的是在座无一俗客,像公一的俊伟,小牧的风流,求齐的奇倔,子青的高华,君实的沉着,已是我辈中杰出之人。我最爱季留的清狂绝俗,真令人心折。」林林首肯道:「就是曲中诸姐妹,也都是上品。其中自以凤仙为最,又爽快,又风流的,系豪品。此外如金小宝可评为丽品,梅妃雪可评为清品,小花四宝可评为逸品,林翠宝可评为俊品,盛月娥可评为能品,你以为何如?」庆如也点头道:「我们一时的品评,却也未可作为定论,往后给他们看,让他们自己斟酌罢。只是元戚今日不来,少了一人未免美中不足,不知他为什么缘故?」林林道:「元戚自姗姗故后,没有遇着得意的人,逢着酒筵,只是乱叫。他怕的是相形见绌,怅触抒怀,自然不来了。」庆如叹道:「人生的艳福,真是不容易消受的。」
  说着走到林林面前,低低说道:「难得今日良宵,千金一刻,我们不如安歇了罢。」林林啐了一声,大家归寝,一宵无话。
  次日庆如来找元戚,却不在他的馆中。询问起来,方知有一个湖北同乡,犯了事关在警署,请元戚去作保去了,庆如只得出来。谁知就弄出一件大事来。原来那元戚的同乡,姓屈名受,是一个湖北初派出洋的学生,却是列国时大夫屈原的后裔,人是有些呆头呆脑的。初到上海,一切不谙。那一天,到四马路上一家小钱庄上去兑换鹰洋,店伙见是哑板,要折他一角洋钱,他又拿出一块,又是哑的。店伙见他可欺,跳出来一把拉住,就说他是个私铸铜洋的罪犯。上海的小钱庄,都是流氓开的,专一欺诈外来的客商,是其长技。那屈受急了,打起湖北的乡谈,叽哩咕噜,一字不懂。店伙的意思,只要吓得他把洋钱送了他,就好了结了,谁知屈受又呆又板,只觉自己受了屈,乱跳乱骂,一定不肯。早有巡街捕来,问起情由店伙见敲诈不遂,索性想办他出气,便咬定说是个私铸铜洋的人。那中国巡捕,大半同流氓通的,又见屈受是乡人,谁肯帮他,便一抓辫子,拉了就走。店伙跟了去,却拿了一包铜洋,说是在他身上搜出的。屈受只道理直气壮,自然无碍,谁知进了巡捕房,那华捕见了捕头,打了英国话,不知说些什么。那外国人最恨的是私铸,顿时把脸都涨红了,走下来对着屈受腿上就是一脚。
  上海的俗语,叫做吃外国火腿。那皮靴又尖又硬,好不疼痛。
  屈受连忙分说,外国人一毫不懂,只叫管押起来,着店伙回去。
  明日早堂到新衙门听审。那店伙欢欢喜喜去了。早有门差来牵屈受,到一个监门口,交与管监印捕。印捕拿手向内指指,叫他进去。屈受不肯,被他一掌打得满面流血,只得掩着脸勉强进去。原来是个乞丐牢监,里面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乞人,一股臭气熏天,正是难受,不防印捕走来,拿一付西式铁铐,把屈受的手铐住了。屈受只得倒在地下,不能展动,却被几个乞丐拿他当做玩意儿,把恶臭的痰,吐在他脸上。屈受只得滚来滚去的避,好像一只元宝。这一夜的苦真受足了。


第十八回 丧名誉陈元戚反颜 耗资财项庆如落魄


  到了明日清早,就有许多中西探捕,将他提了出来。同了许多犯人,把链子连做一块,径解到新衙门来。却没有除去手铐。路上看的人,都指点笑骂。屈受只得把头低了。等到中西官升座,审了几起案件,方是屈受上去。正要伸说冤苦,只见昨日捉他的华捕,对西官说了一阵话,西官便叫押起来重办。
  屈受还要说时,被旁边一个通事,大喝一声道:「不许开口!」
  就有原差上来,要仍行带去管押,幸亏一个华洋同知,见屈受不像下流人物,便喊他走上前,问他是什么。屈受含着眼泪,把自己本是湖北新派的留学生,路过上海,在小钱庄换洋受诈的事,一一伸诉出来,那通事接嘴道:「老爷不要听他的话,看他这个贼形,还是学生么,方才领事大老爷已经断定的了。」那官儿不听,又喊店伙上来,问了几句话,方同西官说了几句。
  西官连连点头,那华官便喊屈受又上去说道:「你说你是个上等体面人,我却有些不信。你须要找一个在上海的上等体面人来保你,方可作为你是留学生的证据,那铜洋就不是你的了。如果没有人来保,就要押在捕房三个月还是从轻办的哩。」屈受一想,回道:「学生初到此地,人地生疏,找不到什么体面人,只有一个叫做陈元戚的,听说在一家印刷局里做事,又是同乡,又是有些交情,不晓得可请他来做保人么?」华官喜道:「那元戚先生是此间一个大新学家,又本是一个留学生,他肯来保你,足见你也是留学生了。这是顶妥当的保人,有何不可?只是你不要扯谎,拿不认得的人,当做认得,那是要罪上加罪的。」屈受答应下来,就有一个巡捕带他出去,叫他写一封信,去请元戚。一面暂时仍押回捕房。屈受料道立刻可以出去,也觉欣然,不似来时的愁苦了。
  却说元戚,接到这信,吓了一跳,晓得是一个湖北留学生,虽非十分要好,却也相识,正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便赶到巡捕房来,要想保他,忽地转一念道:「他不知犯的是什么罪,如果案情重大,我保了他岂不是我同他是一党,把我在上海的名誉,都毁坏了。还是先去问明事由,再作计较的好。」便一口气跑到巡捕房来,刚进大门,走过一个铁栅窗口,恰好屈受在窗内瞧见,好像失乳的羔见了母羊一般,直着嗓子大喊:「元戚!元戚!」元戚回过头来,见这囚首垢面的形状,吃了一吓,拔脚就跑,一抬头已到了写字房,方才立定,兀自心头乱跳,捕头问他认得这姓屈的么,元戚连忙摇手道:「不认得,不认得。」
  又问:「你肯同他作保么?」又连连摇手道:「不保!不保!」
  即转身出来。走到半路想起究竟他犯的什么罪,没有问明,又想起究竟是个同乡,如何就说不保了?心下很过不去,要想折回再保,却已不及,只得怏怏回馆。
  看官听说,这件事就是元戚失败的关键。后来屈受整整的管押了三个月,方才释放。赶到东京那边的同伴,已等得不奈烦,屈受诉出情由,大家切齿道:「元戚枉是个同乡中表表的,原来如此势利!」当下愤愤不平,开了一个湖北留学生的同乡会,推屈受上去报告被难情形,便有一个提议要把元戚逐出湖北学生界。当下诸同乡因元戚太无公德,都赞成此议,印了许多传单,报告各处。那时庆如、季留、公一等也知道了,暗道:「原来元戚冬至夜不到,是为这个缘故。」心下鄙薄其人,从此来往得疏了。
  却说元戚得知此事,又是懊悔,又是恼恨,又是气苦,正是万难消受,忽地把脚一跺道:「他们既经不留我的体面,我也要对不起他们。日暮途远,只得要倒行逆施了。」晓得庆如们疏远他,他就不来聒噪。打听朝延主张立宪,重用法政学生,连贾新民也得了极阔的差使,心下很是羡慕,自忖上海存身不住,不如翻过脸来,到京里去运动运动,不怕不升官发财,那时你们几个穷酸,那在我的眼里。主意打定,收拾行李,一溜烟上京去了。庆如因不晓得这个事,尚未去送行。后来有人来告诉了,庆如向林林叹道:「元戚这个人是极聪明极多情的,只可惜宗旨有些不定。像我既定了这个主意,无论什么横逆,如何能夺得去。」林林道:「你难道不想上进了么?你出洋的时候,难道不想图个出身么?」庆如大笑道:「你如何沾了《红楼梦》中薛宝钗的习气呢?出洋留学为的是求些文明学问,岂是为了做官才去么?自有那些卑鄙恶劣的人,拿留学头衔当做加捐,八成尽先补用花样一般,就把留学界污秽了。」林林道:「有了学问,原为图谋公益起见,做了官,岂不更易做些事业?难道一定要发财么?」庆如道:「这句却通,但必须国家真真立宪,大家热心公益,那时方才可以做官,方才有些事业做出来。若政府仍是腐败,社会仍是恶浊,就叫做一木不能支大厦,任你英雄好汉,做了官,也就一筹莫展了。」林林笑道:「你这句话,我要驳了,古人常说英雄造时世,时世虽不好,果是英雄,自然能把他翻过来。若个个不做官,如何能造时世呢?」庆如鼓掌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所谓英雄造时世,这个造字,好不烦难,决不是做官就可以造的,必须做一翻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方算得是再造世界。若是做官,就有职守拘束,纵能小小补苴,仍是无裨大局。只怕风会所趋自己也把持不定,不免随波逐流,那时自命英雄者安在?这造时世两字更说不上了。比方此刻政府,虽是隆重留学生,但是于苞苴女宠,依旧是喜欢的,那就不啻悬此一格,以诏留学生,合格者进,不合格者退。于是留学生中要做官的,不得不钻门路,不得不进贿赂,不得不请安磕头,不得不胁肩谄笑,更不得不千方百计购求美色,以博显者之一乐。你想有气节的人肯么?然而如果大家不肯去做,那政府无可如何,或者降格以求,无如自有一班下流种子,枉是受过文明教育,一般也蝇营狗苟起来,那政府得了手,自然更高不可攀了。这种既经失节于前,就有学问,也决不能施展于后。倘使稍稍施展,只怕就削职而归,前功尽弃了。所以现在一班得意的留学生,都是从舐痔吮痈中得的功名,难怪我但愿作青楼的狎客,不愿为朱门的走狗也。」林林不服道:
  「这是你愤世妒俗之谈,难道人人瞩望的中国主人翁,竟如此不堪么?我虽是青楼贱货,自揣也不肯为此,难道他们肯么?」
  庆如大笑道;「你的人格,本高出他们百倍,何苦自轻自贱呢!」
  林林还要说时,听得阿招说道:「怪道天这般冷,原来竟下雪了。」
  庆如推窗一看,果然搓棉扯絮的降下一天大雪。林林也亭亭的过来,与庆如并立窗前,只见琪树瑶花,内外一白。庆如觉得丰韵清绝,低徊了好久,陡地身上冷起来,方想未着大毛衣服,便思回寓添衣,并看看外间雪景,便与林林说了,匆匆的踏雪回寓。原来庆如的寓所,是赁在一家书铺楼上,用了一个侍者服侍,此时侍者接住,便送上许多账条来,庆如看了道:「怎么这般早,就送起账条来了?」侍者道:「今天已是十二月二十一下,今年又是小年,离年底下只有九日了,所以各处账条俱已发出。」庆如一惊道:「怎已这时候了。我当还有好几日呢。」
  只得细细检点。只见江南村大菜馆有一百余元,公大的马车行有二百元,谦吉的衣庄有三百元,庆和的银楼有三百余元,连零星小账,共一千二百余元,吓得目瞪口呆,道:「怎么有这许多?
  我只当不过五六百元罢了。」因又细细核对,却又不差。原来庆如家本中资,颇多现蓄,所以任情挥霍,加以生性慷慨,不较锱铢,谁知半年之间,已欠下这些巨债。当下搔首摸耳,筹思无计,检点行箧,只剩二百余元,心下盘算道:「此次开销各账,再加上武林林处一切开销,总得一千八百元,方能敷用。我前日已寄信回家,嘱将今岁所收秋租尽数寄出,大约可得千元,却尚不敷五六百元,这便怎处?」


第十九回 名校书情赠孔方兄 留学生得意长安道


  只好向朋友处拉扯的了,但是不很熟习的人,不犯着向他开口,就开口也是无用。向来来往的人,如公一、季留等,却因年尽,都已回家度岁。只有求齐在此,他是湖州大家,或者可以商量?便找到求齐处来,谁知一进了门,只听得求齐长呼短叹,问起情由,原来因为求齐流荡不归,家中不肯寄钱出来,此刻债务逼迫,无法可施,正要来找庆如,正是同病相怜。庆如把来意说了,大家倒抽着一口气。庆如先叹道:「早知银钱如此易去,当日何不少用掉些?」求齐道:「此刻懊悔也没用,不如再去找找朋友罢。」庆如道;「同志诸人,都已散去,在此者不是市侩,就是官场,他们只知道奉承得势的人,整千整百,拗着要送给人用,像我辈无钱的人去找他,恨不得挥之门外,那里肯通融一文呢?」求齐道:「事已如此,难道束手待毙不成?且让我姑往求之倘能如愿,当分润于君。」庆如只得回来。过了两日,求齐处因是无望,家中也只寄得六百元出来,道是家乡水淹,秋收歉薄的缘故。那时庆如真个急了,到那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时侯,连迎春坊也不敢去了。当晚在寓所,把脑筋都想碎了,实在毫无计较。原来庆如在东京,没有学得经济学,听以一点不会理财。次早正是闷坐,只见阿招含笑进来随:「少爷,为甚昨晚没有回来?俺们先生等到四点才睡,也没有睡着,只当你病了,急得很,一早就着我来看望的。」庆如听得,只因区区阿堵物,致使我最钟爱的美人,抛弃他最甘美的睡乡,又是惭愧,又是气苦,只得说道:「我因料理节账,所以没有回去,此时立刻就来了。」当下就携了阿招的手一径到林林处来,林林接着道:「庆如,你昨晚不来,我只当病了,原来还好,只是脸上何以清减了好些?况且你这两日,愁眉不展,必有什么心事,何不告诉了我,待我与你分解呢?难道你我还有不好说的话么?」庆如一想果然,此事本不能对所欢的说,但林林的交情,岂比寻常,况且他的计较又好,何不告诉了他,或者倒有法想,便把资用竭蹷的事,一一的说了。林林就说道:「这是什么大事,值得如此忧愁,倒使我一夜不安。」庆如愕然道:「这是损坏名誉的事,如何说不要紧?」林林笑道:「亚猛真童骏也。」拖庆如坐下款款的说道:「你可晓得上海的规矩,是店账可以少还些的?只因上海的店铺最多,所以竞争最烈,他恨不多拉几个主顾,保全自己的铺子,只要图下次往来,也不计目前出进。如果声名显赫,即分文不付,也不要紧。你的名誉,是他们晓得的,况且这几家都是资本殷实,不在这几个钱的,你只说一时未接到家信,先付一半,其余明年再说,他们必然相信不疑。你此刻尚有八百余元,付去一半店账六百余元,尚可多得二百元,可以开销此地的节赏,至于我处的酒局账不过三百元光景,谅我还不急用,等你有钱时,我要用一千八百,又算什么事呢?这样一办,岂不过年很宽裕了么?」庆如听了,如梦方醒,将林林肩上一拍道:「你真是一个能手,将来我如果娶你回去,那时的家政必定可以井井有条了。」林林笑道:「正是我还有一件事要对你说,你家中已有家眷,我将来嫁了你,虽说是个妾,但我是不到你家乡去的。一来不愿做那两重的奴隶,二来自由惯子,不能受这拘束。好在你总要在上海做些事业,你可拿我当作一个外室,就住在上海寻一个幽僻所在,享些清福。你往来两处,既不寂寞了正室,又遂了我的自由,你道好么?」庆如答应了。林林又道:「我本来想下节就除去牌子,不出局子,但此节挥霍了些,还有许多未完,本想你替我还的,此刻你既有店账未了,搬出去时不免又有些费用,看来只好再做一节,端午后再说的了。但你下节,必须格外撙节,还要预备过后的用度哩,总要打算周密,不可像马克的货去肩衣,依然不了,只得重为冯妇呢。」庆如道:「这个不妨,我家中还有些田产,除去家用,每年可余二千元之谱。本年却是用得多子,所以不敷。一到明年,我拿银钱都交托于你,你与我管着,做一个经纪人,就不怕我浪费了。」林林含笑应许。当晚过了一晚。
  次日庆如回寓把各店账一一折半还了,果然毫无难色,但嘱明年仍来照顾而已。庆如大喜,把余下的二百元袖了,回到迎春坊。叫齐娘姨大姐,本家相帮,一总赏了百元,顿时欢声雷动,称项大少爷不止。庆如又将百元交林林藏了。此时心无牵绊,也不出去,安心乐意的住下。又值年底,林林不去出局,蛾眉坐对,乐不可言,只是记念求齐不知如何,心想把百元赠他,便与林林说明,来到求齐寓所。岂知那边人回说已动身赴日本了。庆如十分诧异,当是他避债的口诀。心想金小宝必知他的踪迹,何不到小宝处寻他?当下便到三马路来。小宝接住,问起求齐,小宝道:「他么昨日动身到日本去了。」庆如道:「如何去得怎快?」小宝笑道:「项大少你们是至好,瞒不得你,只因求齐在上海欠得债务太多,此翻竟是周转不来,他家中又不肯寄钱与他,急得什么似的。那天到我处来,说起愁苦,我见他久留上海,无有了局,劝他不如仍到日本留学。他又恐怕无费。我说你如果到得东京,那时你家中见你仍是留学,自然肯给你出费,那是不用忧的。至于此刻的盘川,与那上海的未完,我与你担代便了。他才打定主意,在我处取去二百元,收拾行李去了。这一去,或者可以巴个出头日子也未可知哩。」庆如听了,大喜道:「小宝先生,你的侠骨,早已名重青楼,不道你与吾辈也是这般有情,真令我五体投地了。」小宝道:「这一两百块的事,算得什么?我近来也很喜欢亲近你们一班人,比小报馆人强多了,明年我还想到女学堂去读书哩。」庆如代求齐谢了,便回来向林林说知,还笑道:「这金小宝是有名的四大金刚,难得他弃释崇儒,从此龙华寺前少了一尊护法了。」两人笑了一回方罢。后来金小宝果然改名景肖豹,在南方女学堂里充作女学生,这是后话,不提。
  却说庆如过了年关,那上海的新年,是繁华异常的。三街六市,家家闭户,不作生理,只听得锣鼓喧天,接连不绝,谓之敲年锣鼓。一到午后,泥城桥的路上,马车接成一字,尽载着貂裘贵人,明铛美女,一齐向张园进发。加之自初一至初五,这五天内,凡北里中人,一例须系红缎百襉裙,上飘着许多飘带,好像花蝴蝶一般,在那园林草木间一闪一闪,分外显得暄烂。至于四马路上,人山人海,拥挤不开。两旁的茶楼书馆,笙歌鼎沸,粉黛成群。最得意是那些值书场的,直着嗓子,高唱先生上来,东西相应,声闻十里,真是说不尽繁华富丽。庆如同着林林也天天去坐马车,虽应有尽有,却适可而止,不肯十分放纵,以为预备收场地步。原来堂子的规矩,凡新年客来,妓家例以果盘为敬,那客人必须以十六元至五十元,谓之开果盘。那些悭吝的人,不愿出此重赏,就大家裹足,直至十六方去,谓之十六大少爷。林林相识的阔人最多,如华中茂辈,来开果盘的络绎不绝。但是不相干的人,究竟少了。林林趁着清闲,与庆如蜜意幽欢,更是不同,惹得华中茂醋意重重,不知造了许多谣言。林林只是不理,却也无可如何。转瞬元宵已过。
  公一到沪来访庆如。季留却因学堂业已开课,不能出来。公一说起政府看重留学生,格外施恩,命各省督抚,保送日本毕业学生,齐集京师,听侯考试,「听说要赏举人进士的出身,还要破格重用哩!庆如你何不也去走走?庆如未及回言,林林先说道:「平大少,你还说哩,前天我过这么一句,倒惹他说一大篇的胡言。」公一问故,林林把庆如前番言语述了一篇。公一道:
  「庆如太愤激了,我看元戚此去,是必得意的,他不是辈中人么?」庆如笑道:「公一总是这个议论,所难家不叫你平公一,只叫你平公议也!」公一也笑了。过了些时,果然聚了十三个留学生,在京师考试,又殿试,又殿试了一遍,却是一榜尽赐及第。贾新民高高的考在一等第一,赏了翰林,其余了也有赏进士的,也有赏举人的。元戚也得了一个举人出身,留京听用。
  这信息传到上海,庆如毫不理会,却因此哄动了通国。大家一盘算,从前考试科举,用了十年苦功,三年辛苦,仅仅得一举人,还没有官职,尚是千万中选一,尽有皓首不得的。论他费去的钱,更是盈千盈万,此刻只消三年的功夫,到东洋去一躺,所费不过千元光景,却考试起来,没有一个不取的,起码也是有个举人。当起差来,每月总朋一二百元的薪水,不是一年就出本了么?却白赚着一个出身,以后便都利息了。这种买卖,哪个不要做?便拼命的出洋,或是自费,或是运动官费,如蚁赴膻,如蝇逐臭。顿时把东京学生的人数,从四五百人,不消一年,增添到一万人以上。照这样比例起来,只要五六年功夫,可以把中国四万万人,尽数搬到东洋去做留学生,真是个奇观哩!


第二十回 夺学堂同室操戈 翻花样洞房合卺


  却说项庆如耽于艳福,绝意进取,人人代为叹息,他却绝不为意。终日深居简出,做那京兆画眉故事,闲时亦教林林学习洋琴,自己做些新鲜曲调,拍入琴里唱起来。这种乐处,人也赶不上他的。一日正是清明佳节,心想到龙华踏青一回,又想起季留的学堂,离龙华不远,要顺着一访。正同林林说,不想帘衣一掀,闯进一人,正是季留,却满面怒容,一言不发。
  庆如诧异,连忙让坐道:「我正要同林林来奉看,不想你却来了,好久没有来沪,学堂如何发达?」季留击案道:「你还说学堂哩!已经散了。」庆如愕然道:「听说办得很好,怎么就会散了呢?」
  季留太息道:「都是鲁耀青这下流种子弄坏的。」庆如更加奇异道:「耀青的学问极好,如何会弄坏呢?」季留气已稍平,便慢慢的告诉出来。原来他这学堂,名字叫做观海学院,学生也有百余人,十分发达。所以请的教习,也是留学生为多,内中最出尖的就算鲁耀青了,他的教法又好学问又好,学生已是心服,加之笼络学生的手段,说来倒是一般教习的秘诀。他一到学堂诸事还在其次,先查学生中,问那个是学问好的,程度高的,有思想有志气的,拣了几个,就用全付的本领去笼络他。先在讲堂吹一阵牛皮,夸奖自己怎好怎好,把几种普通学问演述一遍,说是不传之秘,再把他们学生,也称赞几句,奉承几声,推之为大豪杰,许之为真国民。一顿拍马庇,已经把学生迷得昏了,一面又私下把几个学生约到自己房间里来,密切的谈心,或是互换照片,或是唱和诗句,甚者还要置酒饮宴。那时这个教习,已算得全堂物望所归了。过了些时,就同学堂总理及办事人,意见不合了。据他的意思,以为像我这样深得人心,这总理就该我做,你有什么本领倒要掌握全权?这样一想,便事事反对起来,面子上还是照旧,却暗地撺掇学生道:『本堂的功课虽是还好,但管理及庶务,却腐败到极点。我不过稍为说说,总理就同我不对。我们事权不属,只好空叹气罢了。』有时又夸说:『如果我做总理时,便如何整顿,如何改良,必不像现在这个样子的。』几句因风纵火的话,把学生挑拨得心里热刺刺,就要大起风潮了。此番鲁耀青,就用这种法子,把一个观海学院,顿时吵得家翻宅乱起来。如果总理实在腐败,或是不识学务,只好含着眼泪忍气吞声的告退了。无如季留这个总理,本是个留学生,加之问心无愧,理直气壮,也不肯让他。彼时有几个没有煽惑的学生,却代总理打抱不平,顿时学生也分为两党,互相攻击。看官,这是季留做了总理,所以如此若换一个次一些的,早已一窝蜂跟着走子。却说季留起初还不晓得谁的主动力,后来晓得是耀青了,他的性子那里耐得,立刻找到耀青,当面着实责备一番。耀青红着脸正要强辩,只听拍的一声,左脸上早吃季留一掌,还未闪开右边又是一掌,打得脸上越发红起来。要想回手,早有许多教习劝住。季留转身就走,顿时辞职。耀青立身不牢,便把学堂搬到上海新马路,改名新民学校。
  果然做了总理,遂了他的心愿。那季留一面的学生,自然是四散了,当下庆如听季留说罢,不觉鼓掌道:「快哉!此击真千古第一击也。」林林笑道:「怪道那鲁大少到了台面上,板板六十四的不肯叫局,原来这样阴险。可见肯在堂子里玩的,那心地倒是光明正大的呢。」季留也笑了,庆如正色道:「季留,此刻的学务,真是愈趋愈下了。据表面看来,从前人办的学堂,专用压制手段,觉得野蛮,自然是此刻办得文明了。殊不知一味放任的,却也算不得文明。如你所说教习奉承学生,这弊病已经如此。还有办事人奉承学生的哩!他只图学生说他一声好,他就可久握大权,恣其侵蚀,所以一切不问,任他们出入自由,无恶不作。讲堂好像茶楼,操场变作赌场。学生觉得比家里舒服,自然愿意来就学了。就有几个矫矫不群的,住了几日,不怕你不同流合污。所谓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了。那办事人看见学生日多,自以为办有成效,越发要奉承学生,把功课当作一种附属品了。你想这种学堂,要算做文明,那赌场茶馆,更要算做文明的祖国了。做父兄的,与其送子弟到学堂,不如送到赌场茶馆,学些秘诀,倒还直接爽快呢!」季留道:「罢了,罢了!我从此跳出学界,不做这种事了。我们且说闲话罢。你可晓得君实要结婚?快了,听说就在上海举行,我们去吃几天喜酒才是。」庆如道:「他昨日已有请帖来的,到了那时,想我们几个同志又可以一聚了。」一面说,一面叫林林取出些酒食来。三人对花小饮,夜深而罢。
  到了结婚那日,庆如、公一、季留、子青、小牧陆续的来到。只见堂开锦绣,地迭氍毹,收拾的十分富丽,君实一替一替的,正叫人催请伶隐汪筱侬来。不多时只见一个短男子背了一个大包、一个大笼,踅着进来,君实大喜接住。庆如等问是什么东西,君实笑道:「少停自知。」须臾间筱侬到来,与众人见了。这筱侬直求人氏,自幼读书,深通时势,只因名场蹭蹬,弃儒而优,却最喜与诸志士交往,时常做些愤世嫉俗的诗篇,以日本的宫崎寅藏自比。论他的思想,即士大夫中也不可多得。
  却有一椿事不好,是爱吃鸦片烟。当下筱侬叫君实将外衣脱下,便在包中取出大红圆领角带皂靴,笼中取出纱帽一顶。先用网巾把君实的头扎了,眼角涂些脂,把眉毛画长了,带上乌纱,穿了红袍,系了角带,登上了方头靴,又插了两朵金花。顿时把君实打扮成一个前朝状元的样。大家看了,拍手道:「妙,妙!亏君实如何想出这个花样,果是新鲜别致。」君实道:「我见新娘穿了凤冠霞佩,觉得新郎的箭衣外套有些不称,所以同筱侬借了这几件衣服,取其互相配对的意思,有甚深意呢?」众人也觉得这个喜酒来得出奇,格外起劲。少顷,花轿到了,请出新娘,一般的参天合卺。就这新郎的古衣古冠,越显得堂皇富丽,美满姻缘。众人吃了一夜酒,也就散了。让他们掇拾古欢,圆全新好,不在话下。


第二十一回 造谣言词组惊心 除牌子双栖遂愿


  却说庆如,自君实处出来,正要到迎春坊告知林林这番创举,却见小牧自后赶上道:「庆如,今日香海报上,不知那个叫化子造你谣言,你曾见么?」庆如愕然道:「没有。」小牧从袖中取出一张小报来,庆如接过,只见上写着道:
  「迎春坊茶花第二楼武林林,与东方亚猛,水乳交融,恩情固结。闻节后决计从良,奉来贿迁,其乐何如?惟闻东方亚猛,为会党中人,将来不无株连之虑,我为武林林危之。」
  庆如看罢,不由不怒气上冲道:「什么人这般胡说?!我同会党宗旨不合,毫无干涉,如何说我是会党中人呢?」小牧道:
  「我到报馆里问过,原来就是华中茂叫他上的,他们怕他的势力,不敢不上。据说原稿还要利害,经他们改轻了才上的。据我看来,这华中茂与你结怨甚深,大有倾陷之意。他的机械百出,你要格外小心方好。」庆如听了,身上冷了半截,只得谢了小牧。
  匆匆回来,一一的告与林林,林林大怒道:「这华中茂,真不是东西!我又不曾得罪了你。你造这种谣言干甚?至于我不肯与你要好,那是你程度不够。你不怨自己,反怨别人。庆如,我从前拿他比那傻伯爵,此刻看来伯爵不过是傻子罢了,却没有他这种阴险。我倒要奋发我的才智,要与他大做一场呢!」庆如劝道:「忍些气罢,这个人岂是好惹的?他一动手,连外国人都怕他的,我们还是收敛些为妙。」林林沉吟道:「也罢,此刻端节快了,一过节,我们就除去牌子,搬到公馆房子里去住,那时深居简出,就不怕他了。」庆如点点。
  原来上海北里的规矩,所有欠出的酒局账,都是按三节收取,却决不能收到十成。只因上海的滑头最多,他们虽是穿着的好看,其实不名一钱。平日大吃大喝,招摇过市,一到节间,都是匿迹消声,躲在家里,不敢出来,把酒局等账付之一漂。
  好在这种债务,是不能经官控追的,所以放心胆大,毫不要紧。
  一过于节,依然出世。不过冤家路窄,如果在马路中遇见,不免要剥衣出丑。因此,他们又生出一付计划,只盼望所做的相好嫁人,或是死了,就有词可藉,奉旨奉宪的漂账。即使这人并不嫁人,也要造许多谣言,说他要嫁,好让大家漂局。这小报就是他们的扒问了。那时被诬的人,须要立刻声明更正,还好挽回,不然此说一传,就要分文无着,林林只顾避害,却没有想到这一层。到了节间,收数十分短少。但他所欠的账,晓得他要不做了,都来逼索,不肯挂欠。林林只得将历年积蓄,尽数取出,还清各项,方才停妥。那日是端节上一日,有虹口华公馆里华大人派一当差的人,来叫娘姨阿宝,到他公馆里去,有要言吩咐。阿宝进来告诉林林道:「华大人差人来喊,只怕要开销局账罢。」林林沉吟道:「局账他不会送来,恐怕是另有缘故,你只管去就是。」阿宝应诺。到华公馆来,果然架子极大,显赫非常。管门的引到书房中,坐了一会,只见华中茂腆着肚子出来,指着凳子,叫阿宝坐下。自己踞在炕上,哼吃吃的说道:「阿宝俺今天叫你到来,非为别事,只为俺前日看见香海报上登你先生要嫁人了,俺很欢喜,但是上海人也很多,为什么一定要嫁给那个什么东方亚猛,俺不晓得你先生看上他那几样,若说他是前任上海县的侄儿,有些威势,此刻他的叔子早已死了。若说他是个财主,俺听见人说,他去年年底的账,只还得一半,至今没有还清,看来是个穷鬼。至于他这个留学生,更是没用的了。今年京里大考,他的同学都去考得高升三级,只有他自己晓得没有学问,决考不上,所以不敢前去,只靠着一张嘴,在堂子里骗人,也是你先生的晦气,上了他的当,此刻索性要嫁他起来了。你们跟他一场,要劝劝才是。」阿宝道:「俺们也曾劝过几次,怎奈不肯听。那项大少俺们看来也不觉得怎的,如今听你大人说了,果真有些不妥当,待俺回去极力的阻挡便了。」中茂道:「还有一件事,要你回去对你先生说,像俺这种年纪,你先生是不欢喜的,俺也不敢想吃这天鹅肉。此刻有一头好亲事,待我来做个媒,你如果帮我说成了,必有千金重谢你。你道是什么人家呢?说起来真要吓死人。乃是京中的王大人。他上月有信来,托我代他要一位才貌双全的侧夫人。
  这王大人年纪很轻,不过二十几岁,相貌生得十全,也曾出过洋,却已做到六部尚书的地位,是当今老佛爷最信用的人,不久就要封王拜相,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普天下那一个及得他来?他却于温柔乡里着实讲究,是个风流不过的人。论他的家财,足有大半个天下。别的不讲,只上午做一回寿,就收了一百万。你想还有数么?这种去处,才不辱没了你先生的才貌,难道一定要跟那穷酸,苦恼一世么?至于聘金添妆等项,或是一万或是二万,只要你先生开一开口,总照上海没有出的数。好在我同王大人交情很深,这钱我送了他,也好报答你先生一番待我的情,你也好在这里头做起一个家当来呢。」阿宝听了喜逐颜开,连声道谢道:「难得你大人这般用情,真是恩德无量。俺先生听得有这般好处,那有不愿之理?待我立刻回去,告诉了他,只怕还要喜坏他哩。」说罢便站起告辞,中茂将他肩上一拍道:「你必格外留意成全了这事。」竖起一个大指道:「一千现洋,送你独享。」阿宝含笑辞回,一路好生侥幸。见了林林,把上项事一一说知,还加了许多怂慂的话头,却因庆如在旁,没有说出中茂谤毁的话。林林顿时大怒,指着阿宝骂道:「你这冒失鬼,你听了这种卑鄙不堪的言语,还敢到我这里来转述!难道你不会当场抢白他么?王大人又是怎么?牛不喝水强按头,我不喜欢,就是天上的神仙、当今的皇帝,不许他觑我一觑!我要喜欢,就是叫化子,也由得我要好。那些臭富贵臭金银,只好吓吓别人,倒要想哄动老娘,不要迷糊了你们的心了!」骂得阿宝怒气冲天,骨都着嘴道:「我是好意为你,又不是我的话,肯不肯在你,那个受你这种骂!」赌气把帘子一掀,喃喃的出去了。林林自觉一时气头上过分了些,也不理他。庆如呆子半晌道:「林林,这件事,倒不好措置哩。这工尚书是有名的一个色鬼,平日招权纳贿,无所不为。这华中茂确是他一个得力的走狗,专在上海,替他藏私搜罗美色,这件事他要说到,就能做到。如果实行起来,此刻闇昧世界,只怕就要有些不测之变,你我倒要善处为妙。」林林沉吟许久道:「有了,华中茂那厮,所怕的是我嫁你,所以吃这寡醋。若晓得我没有嫁,也就宽下来了。如今可差阿宝去回复他,只说下节不过歇夏,并不嫁人,过了中秋原要应局的。所有京里的事,到那时再议。好在歇夏上海是行的,他也不好阻我了。」庆如道:「这样回他,只好缓过一时,久后如何好呢?」林林道:「等他宽缓了些,我们就拣地方去旅行,给他一个溜之乎也,好么?」庆如道:「也只好如此。」便喊阿宝进来,叫他去说,阿宝道:「这样还好,只是我本没有生意,先生歇夏,我是要跟去的。」林林晓得阿宝舍不得这媒金,还想后来亨用,只得答应。阿宝自去了。这里庆如租定了新马路梅寿里一所房屋,三楼两厢,把自己行装也就迁入。
  因有华中茂一番打咤,不好称为纳妾,变成上海人所谓租小房子了。一至初六那天,林林坐了一顶轿子,由迎春坊迁新马路来。阿宝、阿招两人跟去,把「茶花第二楼」匾额依旧悬挂起来。好在说是歇夏,所以出院时毫无开销。不比嫁人,要犒赏喜封。这一迁在庆如、林林,要算遂心如意的了。


第二十二回 新马路初仿匏止坪 百花里惊散烧炭党


  那日庆如请了两席酒,算是暖房。除了公一、季留、君实、小牧外,又请了几个邻居,子青是已经回去了。当下林林梳妆出来,与诸人相见。大家见他已改了内家的装束,不施脂粉,淡冶天然,脚上却穿一双京鞋,上绣两只蛱蝶,走起来阁阁的响,季留笑道:「林林改了妆,倒可以入得天足会了。」林林也笑道:「我的脚本来不十分小,一向把他拘束得好不苦脑。最可恶的是,堂子里的恶习,偏是大姐要大脚,小姐要小脚,成为牢不可破的例,好端端的脚指头,生生的拿他弯过来,迭在脚底里,上面又载着若大一个身躯,好像拿干百斤石头,压在已经折转的嫩骨上,你道痛不痛?如今是好了,我不于这营生,也就好放他自由了。」季留笑道:「林林你说女人的脚,是小的好看,还是大的好看?」小牧抢说道:「如果不讲他的痛苦不痛苦,只说他好看不好看,并且也不必说男女子权的道理,只当女人是男人一个玩物,却也是大的好看,小的不好看。为什么呢?小脚的女人,虽是尖瘦可爱,但里头却是污秽,并且疤痕密布,其色黑紫,真是不堪目击。反是没有缠过的脚,血脉流通,柔如凝脂,脱剥出来,自有一种荡人心魄的姿势,你道好看不好看?」公一听了笑道:「说得刻划入细,但不嫌太秽亵么?」林林微笑不言。君实也说道:「林林,你把脚放了,可以做些文明事业,不如进女学堂去读书罢。」林林摇头道:「罢罢,中国此刻的女学,真还在幼稚时代,那女学生一进了学堂,就如封了王一般,一根便纸条还写不出,就只当自己是个文明人,带起眼镜,拖起辫子,看人不在眼里。像我们这种人去就学,是他们不屑与伍的,以为是个卖淫妇,其实他们的行为,也未必高如我辈,不过不好说罢了。像金小宝被学堂里革出来,就是一个榜样。好在我此刻有庆如在此,他是我的师傅。我想别的科学还不要紧,我第一要学琴歌,觉得这件事可以和平我的心志,增进我的幸福。我从前虽学过什么胡琴、琵琶,但觉得声音或是噍杀,或是淫靡,总不及这个好。就是那曲调,也不离这两种毛病,没有发抒性情的好处,你们道是如何?」庆如笑道:「你要学琴,这是很容易的,我明天就去搬一张批阿拿来,我教你就是。」季留拍手道:「本来马克格尼尔姑娘的琴,是巴黎第一,此刻要做上海的首唱了。」大家附和了一阵,方才席散。
  却说季留,那一天正在寓所,忽地外间传进一张请客票来,是请到百花里花如玉家酒叙的。主人的姓,是个何字,另外又缀小字,是「君实已到,即候速临」等语。季留心想:这姓何的,莫不是子青出来了?但他并不做花如玉,且字迹不对,决是别人。本想不去,又想君实在彼,借此叙叙也好,便回一声晓得了,自己穿上一件大衣,径来赴席。走进门来,只见房中已经坐席。君实果在那里,背后坐着小花四宝,旁边却空一位。
  季留与主人招呼了,便坐在君实旁边。那主人向着君实、季留道:「久仰二君是个江东豪侠,咱小弟也在江湖上颇有名,人多称我『落坑虎』。今日小酌,奉屈一叙,以后便可时常往来了。」
  说着把手指首坐一个肥胖大汉道:「这是我们的老大朝天狮子马德芳,想二君必定闻过名的。」季留吃了一惊,暗问君实如何认识他们,君实轻轻说道:「这主人还是今天初会面,我因听得草泽英雄很有几个好的,所以想来物色物色。」季留尚要说时,只见马德芳忽然说道:「这几年我的威名也够了,两江两湖四川云贵的小弟兄,足有上万,那一个不奉着我号令。一到上海,那一个不来孝敬。他们如果吃了外国官司,只消我去同他说一声,应该十年的,减作五年;应该永远监禁,减作廿年。巡捕房里的外国人,只听我的话,所以他们越发怕我了。有哪个不识的人,得罪了我,我吩咐了他们,任你逃到哪里,总要结果了性命。几年来不晓得有许多人死在我手里,真是赛过梁山及时雨哩。」正在说得高兴,只听楼梯上一阵脚声,德芳回过头来,直挺挺的站着一个外国人,顿时吓得呆了,望桌子底只一钻,那花如玉还当是请的客人,想要招呼,只见那外国人把手中棒一指,说了一句,顿时走上许多外国包探、印度巡捕、中国巡捕,把主客都围住了,吓得娘姨大姐鬼哭神号。君实见势不妙,恰好座旁有个窗口,便一脚跨上,钻出窗来,喜得就是连着隔壁人家一个露台,往上跳去,伏作一堆静听消息不题。那西探将各人一一用手铐铐,看见季留没有头发,问他是那个人?季留说是中国人,那人不信,道:「你的面孔赤黑,一定是个安南人。如果真是安南人,我可送到法国领事处去保释。」季留发怒道:「我真是中国人,为什么要冒充那亡国的奴隶?」那西探被他一喝,倒吃了一惊,也不来铐他,一面把马德芳从桌下拖出,只听得马德芳没口的喊饶命道:「我的姊夫是法兰西巡捕房二头脑,看他的面上,饶了我罢!」西探也不理他,拣一付大铐铐了。再查点人数时,只有七个,缺了一人,却见小花四宝的哥哥,拿着一根胡琴,跟着妹子来出局,此时躲在扶梯背后发抖,西探指道;「就是他!」
  一把抓过来,吓得那乌龟只是叫。看官,那乌龟本是不会叫的,此刻逼得他叫了,已经杀尽胜会,如何还听得出他叫的是些什么呢?当下把八个人赶下楼来,到了马路上,一个个把辫子连起,幸得季留没辫子,不会吃这一苦。一径押到巡捕房来,关了一夜,等候明天解到公堂去审。
  却说君实伏在露台上,听得巡捕已去,慢慢的爬出来,真是弄得漏网余生,心上还跳不住。只见小花四宝还在那里,见了君实一把拉住,只是哭泣。君实十分不安,又见这里历乱翻腾,存身不住,便同小花四宝回家。他家中听说提去龟子,自是慌乱,君实只好安慰一番。出来探信,原来这次举动是捉拿长江盗匪,打听得这晚在百花里吃酒,恰如瓮中捉鳖,手到擒来,只苦了季留,也凑一个数。到了明天,送到公堂,只因还要听候上宪派员会审,所以并不判断,只将马德方、千季留连那龟子取保候审。一则因是留学生,究竟体面一些,一则因是龟奴,委系误拘。那马德方却因他姊姊姘了一个法国巡捕,他来说情,靠在这裤带的分上,所以一并保出。到后来会审,平季留同龟奴无罪释放,余者杀的杀、监的监,轻重不一,只有这马德芳是个匪首,正要办他,谁知他一保出来,便行了三十六计中的上计,办他不动,直到四五年后,才在宁波拿住,死在狱中。这是后话,不提。却说平季留,自经此一番挫折,从此灰心世务,绝意进取,只在家中务农,连上海也少来了。


第二十三回 义勇队壮志成虚 革命军伪书出世


  庆如闻得季留有此祸事,便也出力与他打点,幸得平安无事,也很代为侥幸。这日正在教林林学琴,拣那巴黎情爱的歌词翻成中文,用曼声歌唱,以为笑乐,只听门铨响处,侍者引进一人,认得是日本回来的纪铁山。却是从前在东京时相过从的,便欣然迎接出来。问他几时回国?铁山叙述一番,便道:
  「我在东京,闻得庆翁在上海,溺于艳情,一味的到青楼索笑。但据我看来,自古英雄,虽大半留心美色,然而因美色而失败的也居其多数,可见并不是好色不碍为英雄,正是因好色把英雄的事业阻碍了。此刻我们这一班人,有的弄得经济上十分困难,有的耗费了有用的光阴,那一个不中了此毒?庆翁你要改革才是!」庆如听了,觉得很不入耳,要想把林林的奇遇表扬一番,又想铁山是个方正的人,于温柔道竟是门外汉,同他说了,不但不能领悟,还要受他埋怨,所以只把话来掩饰,问他回国何事?铁山叹道:「中国国势,已是危到极点了。北边有了那强大的俄国,守了先皇彼得的主义,一心只想蚕食我的土地。东三省已在他的掌握了。却亏得东邻有个新起的日本,晓得唇亡齿寒,他也不能保全,就想用全国之力,同俄人竞争,替中国夺回东三省来,此刻差不多要决裂了。庆翁你想想,东三省是中国的地方,被俄人生生的夺去,日本是个邻国,却愤愤不平的要与我出气,难道中国好坐视不闻么?如果真是装聋作哑,只当不知,一任他们相杀,只怕将来就是日本胜了,那东三省也做了他们的战胜俘获晶,决不肯让我分他一杯羹了。兄弟为保全中国疆土起见,想着西国本有义勇队的编制,遇到国家有战事时候,由民间组织一个军队,自己筹饷备械,前往助战,这才是军国民哩。此刻中国学生在日本学习陆军的已经不少,如果联合起来,可以自成一军。只要内地绅商官吏助些器械粮饷,就可以用着国民兵的名义,到东三省去帮助日本,共战强俄。将来战胜之后,也算中国有此一场劳绩。不然东三省的主权不保,即使不胜,也使外人晓得中国大有人在,不是畏葸无能,怯于公战的。我前日在东京把这个主义宣布了,大受陆军学生的赞成,已经联合了四五百人,举了许多将校,日日在那里操演,准备赴敌。因此我回国来,要想运动国内的官民,作个后援。庆翁,这上海一路,我就托了你了,务必把吟风弄月的勾当暂时收拾起来,预备着龙争虎斗罢!」庆如改容道:「铁翁,你的志真算得壮的了。人心不死,大厦可支,我为中国前途贺。但是你要运动内地的官吏,只怕有些做不到罢。那内地的官吏,胆小如鼠,不敢做一点事。看此刻政府的举动,倘使俄日战事出来,是决计中立的。你想政府定了主见,还有谁人敢于违背?你去说他,他那里肯听你呢?至于中国的绅商,是随着官场走的,只要官场一提倡,他们就高兴,官场一查办,他们就吓死了,那里有什么真见识?这募捐一层,也就不容易哩。」铁山道:「我也是这般想,但想现在的直隶总督阮公,是一个敢作敢为的人,如果能说动了他,那就可使政府改变方针,民间易于号召。所以兄弟想到天津去一次,只等我有信来就知大事已成,即烦庆翁与我在上海提倡起来。」庆如领诺。铁山又嘱咐几句,匆匆的搭船北上。这里林林从屏后笑盈盈的转出来道:「这纪君久闻其名,今日在屏角窥见英风侠骨,真是一个豪杰。只可惜不解风情,未免有些粗鲁。」庆如笑道:「据你这样说,一个人必须在堂子里嫖过,方算得英雄么?殊不知他同他的夫人闺房静好,不肯旁驰外鹜,那才是钟情之至哩。只是他此刻到天津去,这目的一定不能达的,倒可惜只一番壮志,终要变成空虚的了。」林林道:「都像你这般厌世,那天下事尚可问么?此刻他已去了,过后再讲。我们昨天约的夜马车怎样呢?」庆如道:「小牧要来,他是带着林翠宝的,等他来了再说。此刻先把冰水浸的鲜藕鲜荔拿些来吃罢。」正说时,门外铃铃的车声,到门而止。少顷,杜小牧手挽着林翠宝,徐步进来。庆如接着笑道:「你们两人好似出水芙蕖,临风摇扬,真足令蓬荜生辉。」小牧一进来,见有瓜果,抢来就吃,林林笑道:「不到七月半,怎么饿鬼就出来了?」翠宝上前拉住林林不依,林林笑着,自去向冰碗里取出鲜藕,映着玉手,分外觉得雪白。小牧吃了一阵,便道:「天已傍晚,我们就到张园去罢。那边有番菜,可作晚膳的。」庆如点头,与林林重新装束一番,也唤了一部马车,一同出来。到得园时,已经大街火上,阴阴绿树中间,微露电灯闪烁。
  四人用了晚膳,便互携了手,向草地上走来。觉得空气清新,夜凉如水,一洗红尘万丈。原来上海地方,人烟稠密,一到夏令,炎威酷烈异常,真是如居炉炭,寝不安席,因此有坐夜马车的风俗,取其纳凉消暑,却是青楼中此风最盛。
  因青楼一橼斗大,万难静对名花,借此园游,倒可与素心人共消良夜。好在张园里面,地方清旷,水木萧疏,天然一个纳凉亭墅,所以连鏖接轸,觅姊呼姨,载笑载言,通宵达旦,尽有借此为秘密会者。这日天气甚热,早已聚了许多妖姬狎客,东一簇西一堆,在那黑暗中鬼鬼祟祟,不知做些什么事。庆如等拣了一块山石旁边,铺下西式圈椅,随便偃坐。早有伺应的人,送上茶点。此时皓月东升,明星灿烂,大家在树影中穿绰,微微辩些衣香鬓影,遥望安垲地上,人声嘈杂,电光照耀,真觉炎凉顿别。庆如慨叹一回,回头却见林林坐在那里,手按着茗碗,似啜非啜的,眼看着牛女双星,默默如有所感。翠宝手执纨扇,一上一下拍那来往的流萤。小牧张着两张手,正在替他驱逐过来。庆如微笑,便背了手,径向草地边走来。只见树亭里有几人坐谈,只听得一人忽地失声道:「你可晓得老六又要升了?昨天买办对我说的,洋东很欢喜他,不出本月,总要升他一个大写了。」人道:「老六真能干呢,不上两年,从一个光棍,挣上几万家私,好不容易!我们应当学他才是。」又听一人不服道:「老六的英国话还没有我好,只靠着会奉承奉承,得买办喜欢,只说他好,其实他前天一项军装,买办上落了不少,如何对得起买办呢?」先说的那人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人家正在轰轰烈烈头上,你却在背后说坏话,他如听见了,那肯再提拔你呢。所以在这场面上,第一要通世故,万不可得罪人,再加上一个好把结,没有不得意的,外国话还在其次哩。」这人极其佩服道:「原来要发财,还有这许多讲究,我真不知,以后倒要时常请教呢。」那人高兴,正要开口,只见亭外又走过两人。前面一人哈哈一笑,只说了一声洋奴,便直走入一簇林子里去了。
  庆如在星光底下,看见这两人装束异样,前面一人像是西装,后面一人穿着一双皮靴,秃着头,头发是剪去的,身上却穿一件纱衫。便想侦探他们的举动,放轻脚步,一路跟来。见他们钻到一棵大树底下,靠着树根坐定。庆如便转到树背后,屏声息气的听说话。只听得一人问道:「你的事究竟几时实行呢?」那人摇头道:「难,难!我在首领面前担任了这事,如今想来好不后悔。我不犯着拿我尊贵的头颅,去换那民贼的性命。那如何值得呢?只是我已答应了,又是用了他们会里几千块钱,如果不作此事,我就回去,不得叫我拿什么钱还他呢?所以只好拜托你,如有新出道的雏儿,费心替我找一个,叫他去顶缸。他得了名,我得了利,岂不是好?但这种人,你意中有么?」那人连声道:「有有。(下缺,原书如此。)


第二十四回 雷霆万钧封禁苏报馆 松楸一望埋筑莲花泾


  听见他定了监禁,不日仍有出头之日。以他这个才气,如果敛才就范,何愁不成事业?因此也代为侥幸。谁知运蹇时乖,在监中生起病来,不上一年,就长辞人世,去做那鬼界革命之雄了。当下庆如听公一说了,十分伤感,一面派人去料理棺殓,一面知照各友。公一也叹道:「威丹锋芒过露,不能含蓄,所以不寿。如果照文明国民的眼光看来,本来思想自由、言论自由、出版自由这三大自由,是个人的权利,国家不能过问。就有矫激狂悖的话,只要并不见诸实事,无碍治安,也未尝不可并容于光天化日之下。可惜中国还没有到这种程度。至于威丹的宗旨,向来与我不同,我是看天下人都是一种,都是兄弟,不可歧视的,就是粽黑的种,也应有中也养不中也养的职任,何况同在区域中呢。」庆如道:「照你说来,威丹不过狂妄一点,其实是没有罪的。」公一道:「自然即使有罪,已经死了,也就无庸义了。」庆如道:「亲者毋失为亲,故者毋失为故。我们还应尽力办他的丧祭才是。」于是两人亲往吊祭,着实痛哭一番。过于几日,庆如接到季留自乡间信,拆开看道--
  庆如足下,仆乡居久矣,回念前尘,都成往事。日惟度门打扫,消遣琴书,致与故人疏于书牍,甚罪甚罪!尔闻周君威丹,忽焉瘦毙,邹阳诚悃,庐梭放言,文人厄运,中外同之。
  仆昔年几复,快意雄谈,今日山丘,伤心遣蜕。临风雪涕,痛也何如!窃思威丹,持义过偏,诚足骇人耳目。然其英才卓越,有如天马行空。似此英奇,不为盛世之风麟,反作井中之虎豹,遭时不偶,有激而鸣,夫复何言?窃犹有请,昔日本西乡隆盛,躬为大逆死,作叛人。然日人不忘开幕之功,盛作先河三祀,铸铜为像,刻石作铭,顶礼不遑,瞻拜恐后,何其盛耶!仆恐威丹死后,诸亲友牖于嫌疑,无从顾问,则一棺长弃,千里无归,孤魂夜号,鬼雄为万,不其恫哉?上海西偏,有莲花泾者,其地遍植白莲,清幽独绝,仆本有先人之陇亩在,原分五亩之宫,为威丹一杯之筑。树以短碣,封以崇碑,俾后世凭吊者,犹得于寻春策骑之余,作吊古攀鳞之举。安见大陆上,无未成之南洲翁耶?幸赐玉成,即希裁富于。和顿首。
  庆如看了,额手道:「难得季留有此义举,这莲花泾,山明水秀,真足妥威丹之幽魂矣。」那日复了一信,竭力赞成,并请其立即前赴莲花泾地方,布置一切,无须来申。一俟择定日期,即由沪上诸人,运柩前往。果然义声所布,诸同志一来顾念逝者,二来佩服季留,无不尽力相助。不日即在莲花泾上,拣一块清净地方,埋葬了周威丹。那日会葬的人也很多,各人拿一种花,种在墓上。四周围一圈铁栏,面前树一石碑,上刻着「周容之墓」四个大字。疏疏密密,种了许多松树,方才回来。从此,这莲花泾成了上海一个胜迹,春秋佳日,噫嘘凭吊的甚多,可见地以人重了。季留做了这椿事,心下畅快,在家中痛饮了几回酒,竟吃惯了,从此以酒为命,只在醉乡中寻佳趣,不问人世的荣枯了。


第二十五回 奋雄心俄日战争 溺艳情膏肓疾病


  却说庆如送葬回来,与林林说了仍旧在新马路居住,转瞬已是深秋天气,那时俄日大战,已经起手,俄人屡败,日人屡胜,皆因日本是个立宪国,人人视国事为家事,那些从征的兵士,都晓得这一次交战,关系本国兴亡,所以舍命上前,无一退缩者,以为牺牲我一己的性命,方能保全祖国的国祚;那俄国却是个专制国,虽是国富兵强,但人人怀着个自私自利的心,拿国家的事,当做别人的事,性命看得重,自然遇阵必逃了。
  所以未战之先,照国势论来,自然是俄胜日败,日人那边明晓难敌,但他要报从前的仇,要免将来的灭亡,大家奋起雄心,以必死为目的,自然所向无敌。所以到后来,竟是日胜俄败,出于各国意料之外。直到俄国陆军连连退败,太平洋海军尽数歼除,不得已将波罗海战舰调出,中途又为日人击沉,从此胜负大定。方有美国出来调停和义,将俄人在东三省及高丽所得权利,让与日本,方才罢战。东亚的风云为之一变,真是历史上一大纪念。只可惜铁山的义勇队,没有办成,不然也好立些功绩,使白种人晓得黄种的勇敢。是中东一般的,这也不必讲了。本书却要叙出一人,于这战事上略略有关系的,就是那石耕朱。他在京里当差,倚着曾经到过日本,又是日人为之介绍,颇为得意,所以赚了些钱,就捐了一个知州,心上很感激日本人的好处。趁此战事中间,他也想做些事业,一来报答日人,二来图个升官发财,便纠结了一个姓欧的,动身往东三省来。
  一路上逢州过县,都要州县办差伺候,自称是个道台大人,奉了达摩王爷密谕,前来查办事件的。人家见他声势赫奕,不敢待慢,真个当他是小钦差看待。一径到了奉天便去谒见加将军,那将军立时传,见问他的来意,他就回道:「此番是奉远摩王爷的密谕叫来办一椿机密大事。」说罢,又请将军屏退了左右,方轻轻道王爷的意思,因为俄日开战,我们虽不能明助着谁,但究竟日本是个同种同文的国,向来同中国十分亲近,所以必须暗助他们一臂,才是睦邻的道理。不过中国官兵,是不好轻动的,如果一动就要受俄人的责备,王爷因想起东三省,向有一种马贼又叫红胡子,名为盗贼,其实却是义兵,自庚子组织之后,专与俄人为难,也很得过胜仗,如把这种人招抚了,暗暗助些粮械,渝以意旨,叫他们搜寻俄人屯兵所在,攻他不备,或是与日本里应外合,使他腹背受敌,自能操其胜算。功成之后,许他优予爵赏,他们一定勇干效力的,好在他们不在我们权力所到之处,即使助了日本,在俄人也不能责我,而日本必定感激我国的。」说着又凑进一步,轻轻说道:「况且日本公使,曾与职道讲过,如蒙大帅帮助成了此事,那这粮饷军械,是他们出钱,不过由我们转给,并且另外有些孝敬,所以我们王爷叫职道特地来禀过大帅,就好赶紧办理。」那将军见他说话时,鬼头鬼脑,有些好笑,他只当将军喜欢了,越发的摇头摆尾,自鸣得意,加将军一想不好,他这话多分靠不住,我前日接到京里老八的信,说是政府本意,要助俄国的,只因情理上讲不过去,所以宣告了中立,那里会有暗助日本的事,况且俄国待我们政府,总算好的了。那一年不孝敬几百万,就我这里也格外有些好处,那日本不过结交些读书人,不犯着去帮他,只怕这石道,是打着王爷的旗号,来替日本做事的。那就如何容得,但我又风闻石某人确系达摩王爷的红人,又恐是真的,不如暂时叫他留在这里,只消打一个电报,到京里一问,便明白了。
  当下想定,开口道:「王爷要办这件事,真是对付强邻的上策,兄弟立刻奉行,但老兄远来辛苦,暂请歇息,等兄弟办好文书,再派几个干员,同老兄前往。」耕朱忙请安谢了,然后退出,岂知加将军立刻发电到京,询明并无此事,并且石某还只是知州,并不是道员。加将军接了回电,方才放心。立刻派人把石耕朱看管起来,解回北京,要治他一个假冒官职招摇撞骗的罪。幸达摩王爷究竟有些不忍,出来关说,只落得削职还乡。正是有兴而来,无兴而返。成了一场话柄。
  这耕朱回到上海,闻得庆如住在新马路,便来探访,庆如问起行踪,着实揶揄道:「你的官心也太重了,不过这一事,却是为保全领土起见,所以委曲求全,如果办成,其功不小,但是谈何容易呢?此刻四海一身,茫无归宿,不如与我结伴,来作春申之梦吧。」耕朱因想起赛金花,本系京都旧识,此刻闻已回南,要同庆如去访。谁知因虐待幼妓的事,被人告发,经新衙门判定递解安徽原籍去了。一时觉得名士美人,同此身世,存身不住,便也匆匆回去了。庆如送了回来,屈指知心好友,俱已风流云散,仅存公一、小牧,两人却又各有牵绊,不常见面,其余如季留是杜门不出的了,君实是挈眷回籍去了,子青也是回乡婚娶了,元戚是上京当差去了,算来只有林林还是相陪朝夕,真是结绾同心,花开并蒂,觉得莽莽天涯,惟有美人知我,因此更加密合。谁知秋风愈厉,秋雨愁人,那一日晚间,庆如正与林林剪烛西窗,沦茗清话,忽听窗外一阵西风,萧萧瑟瑟,飘下几点冷雨,打着玻璃窗,好像进珠溅玉一般。庆如不觉叹口气道:「青春不再,白发催人,光阴真如白驹过隙呢。想去年在张圆中初会之后,中间经了多少悲欢,却又一年已过,此后茫茫身世,虽不知如何,但据目下看来,世情恶薄,时运崎岖,磨折偏多,修名不立,只怕要长此沉沦,辜负我一腔热血了。」说罢,又叹了几声,林林笑道:「庆如你可晓得人生最易得的,是功名富贵,最难得的是知心良友,此刻你的功名虽是所投不利,但你我实已结了同心,生死不渝,难道不强似万锺驷马么?」庆如又叹道:「你的话虽是,但是我并不是羡慕那恶浊的富贵,如果要他早已去求,何必苦苦的辞脱呢?我只恨我的志愿,重重阻碍,不能发抒一点。生在这个世界,眼见这般社会,却于同胞的幸福,毫无所裨益,岂不是虚生一世么?」
  林林晓得他的牢骚大发,只得加意安慰,又坐了良久,方才睡下。明日庆如便觉咳嗽气弱,初起尚轻,渐渐的吐起鲜血来。
  林林着急,极意的调理服侍,一面请了四马路上博爱医院里一个佐佐木医生前来诊治,服了许多药,过了一月,方能渐渐痊可。从此身轻于燕,骨瘦如柴,豪云壮气,已消磨于无何有之乡了。


第二十六回 金消裘敝名士萧条 裙布荆钗美人憔悴


  庆如经此一番大病,费用已经十分拮据,免不得典衣贷马。
  原来庆如虽是个大家,中落已久,连年又遭水荒,田租无收,家用尚且不继,自不能寄出来了。林林虽有些衣服首饰,并无现资,所以几个月小房子一住,竟异常竭蹷起来,起先还是东移西借,过后便把首饰来当,等到庆如病好,已经奁箧一空。
  娘姨阿宝只好辞别了另招人家,仅用一粗使大姐,庆如自觉过意不去,十分抱歉,林林却处之泰然,不以贫富易意。每日仍是梳的绝光的头,簪的绝艳的花,嘻嘻哈哈像没有心事一般,空窝着庆如寻些欢乐,只叫黄连树下弹琴了。单差房租已欠了两个多月,如再不付,就要钉门,庆如颇为着急,这日来与林林商量道:「房租只在明后日,家中既不寄来,好友都不在此,无可称贷,我想回家一次,变卖些田产,却又缓不济急,如何是好?」林林笑道:「不妨,这个事我在出迎春坊时,已打算好子,因你有病,所以没有实行,如今再缓不来了。我想坐食山空,天下断无此法,免不得要尽些生财之道,只要日进分文,也就够我两人吃着了。论你这个性情,捐官做必不愿意,如果低头下气去做教习或者书记之类,你也干不来的。还不如做些生意,或是开一丬小店,虽然流入市井,究竟还有自主之权。只消稍稍沾润一点,依旧可以琴书自娱,你道如何呢?」庆如道:「好虽好,但赀本无出,也是枉然。」林林道:「不难,我的首饰是已经当了,剩下的衣服虽不多,如果变卖起来,也有五六百金,就好把那当去的首饰赎回,再向银楼珠铺里卖去,大约好得一千四五百金,你拿一千金去找人合股,开一个店,拿四五百金存在庄上,吃些利息,遇有缓急,也好贴补贴补。我也不望得利,只望每年有二三分利息,那就有四百金光景,可以苦苦的度日子。」庆如泪下道:「你这许多东西,都是辛苦积贮,如今为我消化净尽,岂不可惜!想古人说的金屋藏娇,如今我不名一钱,累得你如此蓝缕,教我如何对得起你呢?况且美人丰韵,全在妆饰,如今弄成这个样式,岂不失了你茶花第二楼的身分?你想想马克是何等富丽呢?」林林摇手道:「这些话你都不要说他,男女配合,只要爱情固结,岂在钱财上计论么?这钱财本是公用之物,不论何人,均可有无相通,何况你我是何等交情呢?至于女人妆饰,全在精致,不在富贵。自古美人,他爱装束,也不过洁净适体,方为善于梳妆,若不管合宜与否?只要耀炫人的耳目,何不打了一个金的假头,像戏里罗汉的头一般,套在颅上,岂非更觉辉煌,即使不相称若何?所以无论贫富,既是个美人,总有一个合宜的装束,不因寒俭而减色的。那马克长居匏止坪时,也未尝不是这个打算,只差亚猛生了家庭阻力,所以没有达他的目的,只怕要让我来补他未竟之志哩。」庆如给他说得笑子,只得说道:「好,说得畅快,我只得要敬领厚情了。」林林也觉欣然,暗想倒享受了他一副知心眼泪,因问道;「你如今想做什么生意呢?」庆如道:「我想别的都是外行,如何做得,惟在文字中打算,闻得近来书铺的生意很好,我们的朋友,也大家有几部译稿要出版。如果开一个书铺,自己印些书来买,再替别人发行发行,到底自己晓得些,只怕倒不会折本到那里去。」林林道:「既如此,事不宜迟,速速去办,要紧。」庆如答应了。
  从此日日的变卖金珠衣饰,又约了几个股东,在棋盘街上租了一间房,开起一个镜清书局来。人家见他又有了钱,自然又奉承起他来,殊不知庆如这回奉了林林的约束,丝毫不敢乱走,只是日日的早出晚归,尽心竭力料理店务。林林也替他结算账目,估计利息,居然一个当炉的卓文君模样,只可惜书坊的利钱微薄,所赚的还不够所用的,加之上海连年米珠薪桂,房价飞增,新马路的大房子,住不起了,只好退掉,在左近又租一间,局面狭小,比前大不同了。林林此时只穿得洋布的衫裙,只带得包金的钗鬟,却依旧爱茶花如命,天天把他簪在襟上。好在上海的妇女,妆饰是天下第一,无论如何丑妇,只在背后望去,没一个不是小腰细颈,云鬓花颜。只因他的发髻,梳得异样入时,上圆下尖,既长且阔,紧贴颈上,好似乌云映雪一般,更有作堕马妆者,所以必须对面看来,方见庐山真相,不然未有不作天际真人之想。何况林林本系天姿国色,加以梳妆,虽是衣饰减少,越显得素面生霞,清神压水,方信美人淡妆之妙,这也不在话下。
  有一日娘姨阿宝拿了几样饼饵来看望林林,却好庆如在店未回,林林正在那里做些针线。阿宝见他身上十分寒俭,不觉叹道:「先生你可记得端午节上我说的话么?如果听了我何至落到这般景象。只是现在回头也还不迟,我如今在华大人公馆里,伺候他第三姨太太,这个姨太太也是堂子里出身,他的相貌,只及得你先生的脚跟,却因嫁了华大人,享了许多福,别的不讲,只他住的、穿的、吃的那一项不称心适意。闲时约几个姊妹叉叉麻雀,斗斗挖花,或是喊一部马车,出去兜兜圈子,那样不好,华大人又同他很说得来,拿他当珍宝一般。那一天我同阿昭闲讲起你,先生如果肯嫁华大人,那怕他不样样奉承你,一定是要盖过三姨太太,何况他还不敢自己讨,是替王大人讨的,你想王府里富贵还说得尽么?只差先生恋住了项大少,不肯离开,如今项大少变成蹩脚先生,你也该走了。前日华大人还对我说,如果先生回心转意,他仍肯照原议的。先生你醒悟了罢。」原来这阿宝不会说话,夹七夹八,伤触了林林,只见林林柳眉蹙起,杏眼睁来,指着阿宝的脸上,直向上去道:「你是我什么人,要你来管我,我穷我的,与你什么相干?你受了华中茂这贼的指使,要想来说动我,不要做这个梦了。我自己情愿穷,干你屁事。」阿宝吓得倒退几步,忙分辩道:「不是呀。我是为相处多年,见你落薄了,心上不忍,故此劝你几句,是为你好呀。」林林怒气不息道:「我身上虽是落薄,心中却十分安逸,能过这种清净日子一天,便死也是甘心的。若叫我做大人家的姬妾,与主人性情不合,虽是享受富贵,譬如金笼养鸽,那里有天空高飞的舒服呢?所以无论如何苦楚,我总情愿,要我离子项大少,是万不万能的。」阿宝道:「先生立志如此,我也不敢再劝,只是华大人谆谆的差我来,如何回复他呢?」林林道:「你去叫他死了这条心罢,说武林林今生就此定局,不可改移的了。」阿宝没趣,只得怏快回去,告诉了中茂,中茂大怒道:「这妮子如此可恶,苦到这般田地,还是倔强,我若不把他收伏,不用在上海住了。」因想了一回道:「有了,阿宝你且去歇息。我自有收拾他的法子。必要把他弄得来,才显我的手段,看他逃到那里去。」阿宝诺诺退出,华中茂自去办理不提。


第二十七回 金谷香华万福行刺 海参崴平公一远征


  却说庆如回来,林林告诉阿宝的事,大家伤感时世一回,也就罢了。次日,庆如到店,料理一天,到傍晚时,接到一张金谷香的请客票,请庆如去吃番菜。主人名字是万福两字。庆如一想,这人大约是新民学校里华万福了。前日我到他校里,因访耀秦,虽曾见过这华某几次,但并非深交,还是去好不去好呢?沉吟一会,只得又打听还有何客?那侍者递上一张条子,却请的是已革广西巡抚黄棠,下面署名,却是一个姓胡的。庆如心想这黄中丞虽是去位,但生于怕与大员往来,便决意辞了,说声谢谢。自回家去,谁知当夜金谷香却发生一桩奇事。却说黄中丞名棠,表字少春,虽曾做过广西抚台,却因办理军务不善,只落得削职而回。他与学界中也大为反对,据说他在广西时候,曾议借法兵来平匪乱,学界中定他一个丧失国权之罪。
  他却极口呼冤,说是并无此事,究竟不知谁是谁非,不必深论。
  当下他接到姓胡的客票,心想借此交通些声气,也好为开复地步,便带了一个当差,坐了马车,径到大新街来,刚走进金谷香,只见迎面楼梯上倏地下来一人,走得迅疾,还没有看清,只见那人一只手把他揪住,一只手举起来,袖中露出一枝尺余长的手枪,对准了他,扳机便放,那黄棠惊得叫喊不出,只得瞑目待死。谁知过了些时,耳中只听得机簧的声音,不见有弹子出来,也觉诧异,莫非我已死了么?睁开眼时,只见一个巡捕,正一把揪了那人,那人还很命的挣扎,那巡捕把口笛吁烈烈一吹,顿时有几个印度巡捕,狠巴巴跑上来,把那人横拖倒曳的去了。黄棠晓得已经没事,却惊得移脚不动,好像鬼门关放转一般。呆了好久,早有他当差来请他坐马车回去,他方才醒了些,问道:「这这这是什么人呢?」他当差回道:「那就是请大人吃番菜的,不知为了何故,竟要行刺起大人来。幸亏他手枪的机簧,已经锈住放不出弹子,没有闹出大事,这是大人的洪福。」黄棠又呆了一呆道:「难道这人就是胡大人么?」他当差道:「这人不是胡大人,胡大人是家人认得的,据金谷香说是姓华叫万福,是新马路什么学堂里的教习。」黄棠大惊道:「我同他并不认识,怎么无缘无故要起我老命来?此刻这人怎样呢?」他当差道:「那时家人见他行凶,一时不及救护,就回身喊了巡捕,一同上来捉住的,此刻人是已经解到巡捕房了。巡捕们晓得是你大人,不敢惊动,只讨了一张片子去,说明天叫家人到堂上去对质,楼上也没有胡大人,请大人就回公馆去罢。」黄棠道:「这样说来,真是亏了你,我若再做到督抚,一定把你升做个武巡捕,就不怕那些匪党了。」他当差的屈膝谢谢,一同回去,自有他姨太太置了酒与他压惊,不在话下。
  那华万福白白的举动一场,毫无成效,只落得身为重犯,幽禁囹圄,还牵连了新民学校,一道封皮,封禁起来。次日到了堂上,华万福直供与黄棠并无嫌怨,只因他在广西任上借外人兵力,屠戮同胞,既已被罪还乡,又复不安本分,潜行来沪结连外人,运动开复,将来许以特别利益,故冒用胡某之名,邀他出来,为同胞四万万人杀之,事之不成,命也云云。问官因他所说黄某俱属暖昧,并无实据,又说他扰害租界治安,所以定了他一个监禁西罕二十年之罪。后来这华万福永无出头之日,只当在监中过了一世,却没有做成功事,何能甘心?谁知因他这一提倡,从此中国出了许多刺客,都是闻风兴起的,就说他是个刺客的先声,也无不可。
  却说那年政府里听了几个新进留学生的说话,也着实醒悟了,说是不立宪不能自强,便派了五个大臣,到东西洋去考察宪政,以便仿照办理。谁知又激动了一个刺客,姓胡名越,是专门主张革命的,他一想,如果当今的政府,真个立了宪法,那时民心归附,国本坚牢,便摇动他不得了。就想趁五大臣出京时,一炸弹炸杀他娘,吓得他们不敢出洋,考察不成,便立不成宪,可以为所欲为了。这是他们的私心,不必讲他,谁知五大臣的命运还高,不该死在这炸弹上,所以胡越胸前怀着炸弹走到火车上,恰好五大臣上车,却被护卫诸人盘诘了好久,药性发了,顿时炸烈,把胡越炸成两段,其余不过伤了些闲人,连五大臣一根头发,也没有损着,那顿时就震动天下,暗杀,暗杀,喧哗不已。当下政府急了,便要穷治党人,除灭后患,各省督抚奉了上命,真个缇骑四出,瓜蔓株连,拿了许多没要紧的人,吓得上海这班假新党,消声息影,远走高飞。还存些走不掉的,只得把放浪的形骸,收拾了些,没有辫子,装了一根假辫子,脚上穿皮靴的,换了一双布鞋,真个街市肃清。看官大凡做留学生的人,虽是有好有歹,都有些事业做出来,上等的挣了一个官,发财发福,或是厕身学界,谈忠谈孝:下等的索性入了会党,无法无天,倒也海阔天空,十分快乐;最苦是这班中等的角色,他的性情倔强,既不能纡紫拖青,手段低微,又不敢违条犯法,只落得蹲在上海,吃吃花酒,谈谈嫖经,却又要被认做党人,提去杀的杀,监的监,好不可怜。也是他们自作的孽,谁教你不良不莠呢?却说平公一当时得了这个消息,他是方正不过的人,十分看不过,便想作避地避人之举。
  恰好海参崴地方,有人来请他去当报馆主笔,他想借此游历,也无不可,便答应了。收拾些琴书,走来与庆如作别,庆如大惊道:「你再一走,真要寂寞死我了,你想从前我等知已往还,何等热闹,如今只剩了几人,如何再经得你走呢?」公一叹道:
  「驰驱奔走,自古皆然,我们都是寒士,自然不能常聚一处哩。」庆如道:「听说他们在京里的,倒很热闹,大家靠了留学生的头衔,当了章京丞参的差,终日只韩家潭等堂子窑子里玩,那才舒服哩。」公一道:「他们自有他们福,我们万万及不来的,倒不必讲他,只是我去了,我也要打算得长策方好。这里也不是你久居之地。」庆如笑道:「你叫我到那里去呢?只怕我的性情还是此地算最合宜哩。」大家慨叹一回,庆如要想替他饯行,此刻是穷了,请不起大菜与馆子,只得邀他到家叫林林亲自弄两样菜,倒也清甜可口。一面折柬叫他的伙计出店,去请杜小牧来陪,谁知小牧因酒色过度,生了一场伤寒大症,几乎死去,幸亏救活,此刻还是委顿床褥,不能出来,只得叫林林也坐了。三个人低斟浅饮起来。


第二十八回 逞机械密布遮天网 工罗织重演党人碑


  直到酒阑灯灺,公一方醉了出来,明日便动身走了。又过了好些时,正是隆冬时候,庆如料理过年事务,忙一个不清头,结算店账,却又是折的,甚没好气。只见店外闯进一人,向他拱手道:「项兄请了。」庆如一看,那人有些面熟,只叫不出他姓名,便也说:「请了,尊驾何来?」那人道:「项兄怎么忘怀了?俺姓王,今年不在贝君实席上会过一面的。今日来此,却是有一桩买卖来作成宝号。便是有个舍亲,他家里住在小东门内,是个癫子,不能出门一步,但是很喜欢看些新书,说是可以开通智识,因闻得宝号里新书最多,所以叫俺来问,可有几种新书,大约他都要买些,不过舍亲是个精细不过的人,最好请项兄到他家中,把这书中的好处,说给他听,他听住了,必定有一桩大买卖在后头,不知项兄肯屈驾同着俺一去么?」庆如听了,晓得此事成了,有许多利息,可以做过年开消,怎么不愿,便道:「这又何妨,左右只在城中,又不是出口,便同你去见见令亲,好多认识一友。」那人大喜道:「如此即请同行罢。」庆如叫店伙照料店务,自己整顿衣冠,便同那人一径到小东门来,一进了城,被那人引到一条僻静小巷,早有四五人雄赳赳、气昂昂,在那里等候。一见来了便蜂拥上前,不问情由,一脚把庆如绊倒,庆如正在走路,没有留心,吃这一绊,早已仰面朝天,被他们按住,把他两手翻到背后,用绳绑了。
  庆如只当是断路的,喊道:「我又没有钱,你们绑我怎的。」一人就拿一掌道:「胡说,你是个匪党头目,咱们奉了制台扎子在此找你多时了。」说着又有一人,手拿一卷字纸,塞在庆如衣袋中,也不知是甚东西。庆如急道:「我是个留学生,怎么说起我是匪类来?那是你们差了。」他们道:「差与不差,你到南京去辨,与我们无干。」说着又把他揪起来,颈上套一根铁链,拖了就走。庆如没法,只得跟他,觉得身上被踢的地方很痛,勉强来到道署,他们上去禀知,捉了一名巨匪,那道台吩咐立刻带进,见庆如是个瘦弱书生,便道:「这人是个读书人,难道是会匪么?」那先前来请他的那人抢上打一千道:「回大人,此刻的读书人,做贼的多哩。只搜他的身上,看有叛逆证据没有。」道台道:「也罢,你们便去,细细搜来。」就有几个人上来搜寻一遍,在衣袋里取出一卷字纸,呈上去道:「这纸上不知写些什么?请大人过目。」道台接看时,原来是革命军大统领孙致总督淮扬等处兵马副元帅项的照会一通,不觉吃了惊,便喝问道:「你是项国瑞么?」庆如答道:「正是。」道台道:「你既是留学生,如何私通会党,图谋不轨,从实讲来?」庆如道:「我如果真是会党,也不给你们容易捉住了。」
  道台把这封纸掷下道:「证据现在,难道是诬你的么?」庆如道:「这是方才拿我时,塞在我衣袋里的,如何好算证据?」道台道:「赖得好干净,我只问你,与会党究竟来往不来往?」庆如道:「他们有他们的宗旨,我有我的宗旨,向来不合,如何会往来?」道台道:「这等说,你是冤枉的了。但上海的人也很多,他们为什么单要拿你呢?」庆如道:「这个明明是有人与我作对,来诬陷我的。」道台道:「此刻我也不来细问,你是大帅密札严拿的人,我只把你解到南京,听候大帅发落,你到那里去辩罢!」便吩咐把他发上海县,暂行严禁,明日起解。就有人牵了出来,径送县署,自有当值的,把他押到外监,钉镣收禁。庆如一进了监,只觉得秽气触鼻,阴风袭人,一片凄惨气象,十分难受。却是事到其间,亦无可如何。只得蹲在一块地上,细想何人与我作对,把这种谋反大逆的事来陷我:看来既经入此网罗,自己又无钱无势,只怕要性命送在此处了。
  正在悲苦,只见外面走进数人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大少爷,如何吃了这个天大的冤枉?」庆如一看,却是上海县里几个书吏,他叔子做上海县时认识的。真是昔日衙齐贵介,今为狱底囚徒,愈加气愤。便拖住他们尽行告诉了,内中一个姓朱的经承道;「大少爷你细想一想,有什么人与你有仇的?俗语说得好,解铃还仗系铃人。仍要走这个原路,方好宽缓下来。
  不然,这个案是个重案,向来不照例办的,靠自己一张嘴,决然分辩不清,只怕要性命不保。」庆如道:「我一向忠厚待人,其实并无他隙,只好容我慢慢想来。」朱经承道:「或是游戏中间,彼此抵触,你还不觉,人家到结了怨,也是有的。你只想着了告诉我便是。此刻,你在上海还有什么未了的事,也好说与我听,替你代办,或是有什么至交好友,可以出些力的,也好替你送信。」庆如叹道:「那些好友,此刻是走的走,』病的病,一个都不能出来,其余都是泛交。听见我遭了事,躲避还来不及,那肯出力,倒是家里有个小妾,费心去知照一声,方好带些便费来奉送。」朱经承道:「我们受过令叔大老爷的恩典,那个要你使费,不过道署里是要些的,我替你去说便了,只是这个如夫人不是有名的武林林么?」庆如点头道:「是。」朱经承对同伴眨眨眼道:「这药线头就是他了。」说着便告辞出来。这里自有人来照料,因是署中有人招呼过,所以格外要好。庆如只得暂且住下。
  却说林林那天晚上,正备了一个火炉一壶酒,要等庆如回来消寒。不料直到更深夜静还不见回,又没人去找,真是满腹忧疑,只得睡下,不防次日天明,有朱经承去报信,并嘱速去一会。今天要起解的。顿时急得个林林把平日的千伶百俐不知何处去了,收拾了那样,又忘了这样,好容易打丁一个包,也不换衣,请朱经承领了,径到县前打听。谁知已有道衙里人来提去了。只得又赶道前,谁知已解上兵轮去了,只得又赶到江边。原来这个兵轮是专一伺候差使,今天早晨奉到密饬,早已预备人犯一到,立时起碇向南京进发了。真是来迟一步,进退维谷,也顾不得什么,便放声大哭起来。朱经承再三劝住,把他仍送回家中,安慰了许多话,自去了。林林哭了许久忽地想起我平日自命是何等人,今日遭了这等无妄,家亡人散,难道就像庸俗女子一般,一味哭泣不成,毕竟要出了主意,救出他来,方是道理,不然便死也死在一处,也博得同穴同归。算计定了,便将店关了,叫一个店伙看守,觑便盘出,一面收拾些银两行李,打算今晚搭了长江船赶去,正在忙乱,只见阿宝笑嬉嬉又从外面进来。


第二十九回 昭雪沉冤侥幸半年黑狱 牺牲幸福伤心一代红颜


  林林要紧收拾也不理他,阿宝自己坐下了,便笑问道:「阿呀,先生你这般忙碌,可是要动身到那里去了?」林道:「正是。」阿宝又问道:「什么事,这等要紧?」林林见他聒噪不过,只得把庆如受屈的事,告诉了他。阿宝失惊道:「原来果真有这件事,我还当是华大人的谣言哩。」林林听他话中有话,便问道:「华大人怎么讲?」阿宝郑重道:「先生你是我的旧主人,你的事我有不关心的么?这件事不是我来多嘴,本来你先生太过分了,自然要惹出祸来,倒害丁项大少枉送了一条性命。」林林着急道;「你啰嗦什么?快讲你的1」阿宝道:「说起来话长哩,就是你先生早先不肯听我的话,被华大人听见了很见怪你,便写信到京里去,一概告诉了王大人,自然又加上些激怒的话,大概说你先生,恋住了项大少,不肯离开,除非把项大少除去了,那人就是我们的了。又说项大少是个会党,要除去是好下手的。这信去后,前天忽然京里来了一个电报,华大人正在书房里,看过之后,只听他呵呵大笑道:「这番看项庆如还能夺我口里的肉么?」便把我叫去,一一告诉了我,说是王大人如何着恼,如何发电到南京制台那里说项大少是个匪党,要他拿住严办。南京制台如何发急,便发电到上海道叫拿人。他们如何商量,一定要治死项大少;如果项大少不肯招认,他们如何要严刑逼供,那夹棍梭子,如何利害,如项大少再不招认,他们要如何在狱中谋毙,报个病死了事。王大人又如何嘱托华大人叫把你硬抬进京,华大人又如何买嘱巡捕包探,四处侦察你的举动,恐怕你要逃走,王大人又如何许华大人的官升三级,如何许你如到京,就封为侧福晋,享受荣华富贵。」
  阿宝滔滔不断的说了,林林一言不发,竟软瘫在椅上,那眼泪不住的流下,阿宝又接上说道:「华大人还叫我关照你一句话说,本来是就要这般做的,但他与你相好在先,究竟不忍,他说如果你肯从此断绝项大少一边,安心乐意嫁与王大人,他也不肯害人性命,就可以替项大少想法,把他救回来,包你毫无伤损,先生你道如何?肯不肯说明了,我好去回复他。」林林听了,正在沉吟,阿宝又道:「先生你这一句话,关系项大少的生死,你如再不肯,休想再救得项大少的性命。只落做个含冤之鬼,你想想如何对得住他呢?你不如答应了,虽是从此不能相见,也算报答过他的恩情了。」林林听到此处,觉得脑筋一动,异常感触,便问道:「你能保得项大少平安回来么?」阿宝笑道:「先生又来了,这是何等大事,我能胡乱说的么?自然可以作数的。」林林把手一拍道:「罢,罢,只要救得庆如性命,就牺牲我的幸福,也说不得了。」便对阿宝道:「你去对华大人说,叫他赶快想法,去救出项大少来,只要项大少有了释放的信,我就听凭他们摆布便了。」阿宝赞道:「好爽快,我说先生没有个不明白的,只是还有一说,也是华大人说的,他恐怕先生见放了项大少又要反悔,虽是不怕,但如果执意不从起来,他们也无可如何,所以要预先说明,如果先生这样,仍要照旧去害项大少的。」林林笑道:「我一应许了人,从没有反悔的,叫他放心。」阿宝才笑容满面的去了。
  过了几日,两边均已说妥,上海道署又接南京来电,是昨奉京电,项国瑞系属误拘,可即释放等因,仰即觅保来保释,勿延。次日新闻纸上登了出来,自有庆如家属叫人去保不题。
  阿宝先一日已来送信,便约定明日放辆马车来接林林到华公馆暂住,再行定期进京。林林当下又哭了一场,想起巴黎茶花女,因要保全亚猛名誉,仍为冯妇,我此刻为庆如的性命,也另嫁他人,情事十分相类,可见得我取这个楼名时,已经有了谶了,又想马克当诀绝亚猛时,已将自己当作已死,我此刻何尝将死的人,然则今天便是我的死期。自今天以后,只当另是一人,另过一生并且自誓不再以人道自居,不再以爱情待人,不再享人生幸福,则今天不可不自祭一番,以为我今生结果的纪念。
  又想庆如那里,不可不留一封信,以为我的临终遗嘱,于是拭干了泪痕,从新靓妆起来,换了一身鲜艳衣服,将自己的小照,供在中间,向瓶中取了一枝茶花,奠酒三爵,自己作了一副挽联,是集的曲文:
  一代红颜为君绝三生遗恨在人间
  又铺纸命笔,作致庆如的札道:
  茶花第二,谨致书于东方亚猛君执事前:日已矣,我亚猛所挚爱之茶花,其自此长绝矣。我两人之姻缘,其自此永诀矣。
  我作此书时,我肝肠进裂,泪血滴纸,作殷红色,昏绝复苏者屡矣。以我之哀痛如是,知我亚猛读我书时,亦必肝肠进裂,泪血滴纸作殷红色也。呜呼!我书至此,我心亦碎矣。自君被祸,我无日不在泣血中,固不若今日之为最痛也。君知之乎?
  君之祸起于近日,而其根实种于我俩情固结之时,情者祸之媒,其信然耶。我既以情祸君,我又忍视君之独就祸耶,我欲以死拯君,而君不可拯,则仍我祸君也。我常深思极计,苟有以拯君者,虽碎割我之体肉,至如粉米,如细沙,复经风扬作无量数之小体,或灭绝我之生命,使死而为鬼,我均甘之。君被祸之次日,阿宝复来,始悉彼奸人之谲计,复盛其势以挟我,君试思之,我以一茕独无告之妇人,何足以抵抗彼之势力者,然而我心至坚,刀锯鼎镬何畏者,乃彼奸复以甘言舐我,迫我以不得不允之势,则谓我允之足以拯君也。嗟乎!我待死久矣。
  所以忍须臾者,欲拯君耳,处无可如何之时,等之死耳。允之何害,此我所以允之而不顾也。嗟乎!亚猛,自我允之,而我两人之间,遂树一万丈之坚墙,永永不得复接矣。我不复接君,我生,何乐?固即死耳。而彼奸又恫我,谓我死,仍将不利于君。嗟乎!我又何敢遽死耶!今我与君绝矣。此后之岁月,当如入阿鼻之狱中,非复人生所有,然我之脑中,仍深印亚猛小影,非利欲所能灭也。由此一念,自一年以至十年百年千年万年万万年,永永不灭也。亚猛勖哉。以君才调,努力当世,何患不足千古,幸无以我为念,临命仓卒,不尽欲言,垂死之茶花武林林绝笔。
  林林作了书,掷笔就寝,明晨交于隔壁一个邻居,托他候庆如来时交与他,便自梳洗。少顷,阿宝坐了马车来,林林收拾收拾,即登车而去。正是:
  侯门一入深入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却说庆如自被拘到南京,押在上元县里,虽问过几堂,但本无实据,并未定案。整整坐了半年的监,那日得了京电,又有人来保,便把他放出来,赶紧搭船回沪,赶到茶花第二楼,一进了门,只见景物萧条,美人已去,不觉吃了一惊。那邻居过来,将林林留下的信交与他,并将大概情形,约略说了,』庆如不听犹可,听了登时失了三魂,走了七魄,一跤望后便倒,不省人事。好容易灌姜汤,掐人中,救醒了,他也没有心绪再留,立刻搬入一家客栈,踌躇了一夜,打定一个厌世派的主义,收拾琴剑,竟自飘然长往,不知到天之涯,还是海之角去了。
  从此杳无音信。


第三十回 杜少牧悟彻青楼 平公一归结新茶花


  话说杜少牧这人,青年巨阀,雅负痴情,平日挥金如土,一意要在青楼中觅一知心红粉,因羡慕杜牧之为人,恰好自己又姓杜,所以号叫少牧。也是天不负人,果然觅到一个林翠宝,娇痴可爱,是一流人,便彼此深情契合。哪知姐儿爱的是俏,鸨儿爱的是钞。那个大脚虔婆,原晓得什么东西,只要见钱眼开,有钱便当作亲爷,无钱便视同仇寇。杜小牧初时有钱有势,好不体面,一进门来,你也杜大少,我也杜大少,异样奉承。到得后来,手中渐渐的窘乏了,身上渐渐的蓝缕了。家当既经花完,却又欠了许多债,偶然走到堂子里,都是理不理的,一转背便倾茶脚弄笤帚的魇倒。不但鸨儿如是,便是画中爱宠也未免琵琶别抱,弄得他无可投足,只得枯坐家中,又被债主逼得慌,恶言恶语的催索,就是邻居亲友,都道他是个败家浪子,背后指指搠搠的,有的说是祖宗无德,有的说是父兄失教,从前少牧所得的千里驹小神童等名誉,早已划除净尽,便是受过他好处的,也都泛眼,若不相识。正是:只有锦上添花,谁肯雪中送炭。少牧睹此情形,好不伤心落泪。心想我不过少于几个钱,便就要看我不起,想我在嫖场上也有好几年了,从前有钱的时候,人家何等奉承我,何曾有人来箴规一句。此刻没有钱了,却都假装着道学面孔,来教训我,可见得你们都是一腔势利,何尝是真心为我呢?我如今要恢复名誉,惟有绝是青楼,努力挣些家产起来,只要拥了厚赀,不怕他们不来奉承,这也是他无可如何的计划。果然少牧从此巴图上进,虽是世故人情,渐渐通彻,只是性灵的事,渐渐远了,而且债负过巨,一时恢复不来,常时的忧忧不得志。一日听见庆如释放了,便想赶来一见,不道做了一个交臂相失,只得快怏而回。走到四马路左近,只见迎面走来一人,高声唤道:「少牧好久不见。」少牧看时,原来就是平公一,喜道:「你几时回来的?幸遇,幸遇!」
  公一道:「我昨日才到,因庆如的事,特来探得实信。」少牧道:「庆如已经远逐他方了,我们何不到醒梦楼,沦茗清谈,畅叙契阔。」公一道:「甚好!」两人走上楼来,拣一座头坐下,公一道:「我到海参威一走,不料上海诸旧友竟风流云散,今日剩我两个岂不可叹?」庆如的事,尤其变幻。」少牧叹道:「公一青楼翠馆为陷人坑阱,古人真不欺我。想我们几个人大都赋寄闲情,诗吟本事,风流跌宕,自谓快心,岂知今日之下凄凉若是,还是庆如阅历花丛得了一个倾城知己,生死不渝,然而所历的苦,可为加倍报酬,其余除足下萧然物外,不沾不滞外,如陈元戚之悼亡,孙求齐之落魄,平季留之陷狱,均经历无穷波浪。即胡子青贝君实等亦离合不常,最可慨者,如我少牧一缕柔情,竟被恶罡风吹散,今日金尽交衰,美人何处?尤为不聿中之至不幸者。回首当年,笙歌宛在,真繁华一梦也。」公一道;「你也不必慨叹,据我看来,这原是古今常有之事,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当既散之后,追想未散之时,何等热闹,自然要起昔是今非之感。其实这个公例,原不能免的,只要我心不为所动,或虽动而一出于至性至情,则当时行之,既觉心闲意适,事后传之,亦觉可泣可歌。千秋之后,自有定评。自然有真性情者,虽其举动稍出范围,犹较假谈仁义道德者,高出万倍。我看项庆如同武林林一桩事迹,倒是必传的,我前日在海参威,看见一部书,叫做《新茶花》就编的是他两人的事。我大略看了一遍,也还不失我们的真面目,让他们去传罢。」说时便从袖中取出书来,少牧接过,随手翻阅,忽然问道:「这书既名新茶花,林林又自号茶花第二楼,你看究竟东西两茶花那一个好?」公一道:「马克虽好,我还嫌他决绝亚猛一层,并不是十分不得了的事情。或者还可婉曲周旋,何必遽尔绝情呢?至于林林,却是除此一着,实在无可解免。据我看来,还是武林林为优。」少牧大笑道:「说得好公平。」公一道:「我叫平公一,原是议论公平的意思,就将这一段公平议论作为《新茶花》的结果,岂不是好。」
  戊申杏春晦日购自沪江即晚阅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