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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浦潮_3

  作者:  朱瘦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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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贵道:“我那有多少损失,店中生财等件,前番已得过你一百元顶价,虽然你答应日后用过了仍旧还我的,不过我拿来也无别用,卖给旧货摊上,至多值十余元罢了。还有两只皮箱,内中值钱的衣服,已有人替我保险着,早寄在高墙头内了。余剩的大都是些粗布衣服,值不到多少钱。所以讲我的损失,原本极微细的。不过我除了这爿店,别处并无住家。当盘了店,就打算回广东的。承蒙你杜先生照顾,许我三十块钱一个月薪俸,我本想挨几个月,多积百十块盘缠回去,不意天不佑人,连这爿店也失火烧了。我现在一身之外,别无长物,连行李都没有带出来。要回广东呢,不得盘费。若说住在上海,没有钱教我容身何处?到今日真应了有家难奔,有国难投这两句古话咧。”说到这里心中一阵难受,连瓦爿饼也吃不下了,双手抱着头,不觉呜呜哭将起来。鸣乾慌忙劝他道:“邬老板休得伤心,这都是天命所遭,无可挽回的。幸亏内中还有我朋友之货,都保着险,他们大老板并不在乎几文钱小费,况这回失事,也是他用的出店阿荣不小心惹出来的祸,等我少停对他去讲,只说你损失了一千银子,还有一众朋友的行李铺盖,被烧在内,也报他一千数目,更有那阿憨烧杀在内,很可怜的,至少也须要抚恤五百两银子。待他领到保险费之后,不妨令他划出二千五百两,提一千两银子派给被难众朋友,还有一千五百两银子都给了你,大约除了办理阿憨丧事用几个钱之外,也足够你回广东盘缠了。”

  燕贵喜道:“若能如此,莫说回广东,连到外国也够了。”鸣乾道:“且住,还有一桩事,也非你不行。因当初我那朋友,为这烟土买卖,不甚正当,所以自己不愿意出面,要借你们邬燕记的牌号。从前我也同你谈起过,故而保险单,他自己名下十八万,都写着邬燕记名字,还有两个朋友,各人十二万,一个贾土记,一个黄禾记,也不是本名。现在失了事,这邬燕记名下的赔款当然要你出面去领。还有贾土、黄禾二人,也只可在你店中朋友们中挑选两个,充一充土客人,待领到保险银子之后,每人另谢他一百两银子,想必也有人愿去的了。”

  燕贵笑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怎说没人愿去,可惜我不懂化身法,不然我情愿一个人化了三个去,也可多赚他二百两银子呢!这两个假客人,也不必挑选,就教账房老陆,跑街陈先生去便了。因他二人从前曾贩过红土,买卖做得很大。有一次他两个倾家荡产,托轮船水手买了百十斤红土回来,打算发一票大大的洋财,不料事机不密,被有暗下报告关上巡查,登轮搜检,他们藏匿之处,非常秘密,藏在船身铁夹板内,仍被巡查卸下铁板,尽数搜去。幸亏关上认货不认人,没请他们吃外国官司,然而他两份人家,数年心血,都在这一次想发财上想完了,只得到我店中帮忙。有时略带些儿小货,小本经营。因我去年还亏欠他们的薪俸,未曾算清,所以今年仍住宿在我这里。教他们去,倒很可扮得土客人。不过昨夜一场火,他二人的行李自然都已烧了,还有老陆的袍子马褂,也没抢出来。讲到陈先生更是糟了,只穿得一条单裤,早起还是光着膊子,后来蒙隔壁酒馆中王老板,借一件大衣给他穿着,现在倒是一个短打衣裳,一个赤膊大衣,如何装得像有十余万货的大客人呢?”

  鸣乾道:“那个容易,此间离衣庄不远,不妨替他二人各买一套袍褂,穿着起来自然像了。”燕贵笑道:“那倒又要你做好事咧。”鸣乾说:“闲话少说,索性劳你的驾,请他们到这里来罢。”燕贵应声出去,将陈陆二人唤进茶馆。鸣乾看他二人满脸满身,都是煤灰,一个赤着双足,一个穿着地袜,仿佛火场中抢火烧木头的朋友一般,形容很可发笑。问他们都没吃过点心,因又教人买了许多烧饼请客,一面命茶房打脸水,给他二人净面。吃烧饼的时候,燕贵将鸣乾要托他二人扮一扮土客人的话,对他们说了。二人那有不愿意之理,塞饱肚皮,鸣乾给他们三十块钱,教他们自去买两套袍褂鞋袜穿着。二人到衣庄上,欲买入时的衣服,算算洋钱不够,只得穿了两套土头土脑的回来,鸣乾却要他们扮得如此,方像土客人,先在茶馆中教了他们几句要紧说话,又令燕贵须说货乃客帮客人所托,并非自己之物,以符适才对答文锦的言语,更可如数要足赔款,不让他们讲着折扣。燕贵一一领教,种种耽搁,直至吃饭时候,方到保险公司。见了如海,如海明知这几位贵客,都是假货,因此也不多问,免露马脚,只摊一摊手,请他们坐了,问过尊姓,就命默士请楼上魏协理下来。

  文锦清早起来,未有工夫吃早点心,饿到这时候,肚子内饥荒已闹的不得开交,见默士请他,以为要吃中饭了,兴匆匆跑到楼下,方知不是吃饭,乃是土栈老板讨赔款来了。文锦心中很不受用,对默士说:“怎么他们来得这般性急?”默士笑说:“他们的血本丢了,怎不想马上拿回银子。”文锦道:“但我们血本给他们之后,更向什么人拿回呢?”默士未及回答,已到总理室中。鸣乾见他进来,慌忙对陈、陆二人使个眼色,彼此一齐站起。文锦只当没有看见,走到如海面前,说:“老海,他们来了。你尽给他银子就是,还要唤我则甚?”如海笑道:“我怎好轻易给他们款子,是你原经手,本来应该你接头的,我现在还是越俎代你的劳,你不出场,我也不能出票子的。请问你从前同哪一位接头的?”文锦指指鸣乾说:“就是这个杜老朋友,从前是你的伙计呢。”又对鸣乾扁扁嘴说:“多谢你,作成得我好买卖。”

  鸣乾欠伸连称不敢。如海低声对文锦说:“老魏,休得如此,有事放在心上,不可流露在说话间,被客人听了,传出去岂不难听。”文锦闻言,即向沙发上一靠,索兴不开口了。如海反问他:“协理,你看现在这银子,可以付给他们不可以呢?”文锦道:“你说可付,就付给他们便了。”如海答道遵命。又向鸣乾等一班人道:“你们的保险单可曾带来没有?”鸣乾答道:“带来了。”即在套裤管中,摸出一个手巾包,打开取出七张保险单,双手呈上。如海接了,一一过目,然后交文锦看看差不差。文锦那有心思细看,只一阵乱翻,还与如海说:“保险单怎能错呢!”如海见默士在旁边,问他银子端整了没有?默士答道:“尚未。有几笔银行款子,不及划出,必须明天这时候,方能汇齐。”

  如海听了,对鸣乾说:“现在我们银子尚未划出,必须明天这时候方能付给你们。这几张保险单必须留在这里,以便销号,我们另给你一张收条,有我同协理签名盖印在上,明儿你只须凭此收条,到账房取银票,不必再到此间,但不知你们可放心得下?或者仍将保险单带回去,明日再带来?不过可要多耽搁些工夫了。”鸣乾笑道:“总理话说哪里,我等已请贵公司保险,岂有不信任贵公司之理。保险单尽可放在这里,有着收条也是一样的。”说罢又对燕贵等一班人说:“各位以为如何?”

  众人听他答应,也都说了句很好。如海即在抽屉中,取出一张信笺,草草写今收到邬燕记某号保险单三张,计银十八万两。又贾土记二张,银十二万两。又黄禾记二张,银十二万两。以上保单七张,共银四十二万两,该货已于某日某时完全被焚,由协理魏君及职员杜默士亲出事地点,查验无误,今由本公司照章赔偿,取销保单,凭条向本账房扣清应贴佣金及告白费外,照付即期庄票可也云云。下注富国公司协理魏文锦,自己总理的名字,反填在后面。用过印,递给文锦。文锦见他已用印,自己也只好盖了颗图章。如海命鸣乾收藏好了,经此一番手续,保险公司中饭已开出多时。一个茶房在总理室外面探头探脑,张望了好几回,见他们有着事,不敢开口叫他吃饭。鸣乾见机,站起身说要告辞。燕贵同两位客人也都立了起来。如海道声恕送,鸣乾引他们出了总理室,默士随同出来,私下叮嘱鸣乾说:“我们写字间中,有个姓王的,你也得润他几分油水,不然被他撺掇出旁的枝节来,恐有不妥。”

  鸣乾说:“理会得。从前我第一个同他接头,就你不说,我也要谢他的,请你对他预先讲一句便了。”默士点头,自去用饭。鸣乾出了保险公司,对燕贵等三人说:“你们都未用饭,想必肚子饿了。还有几位被难的同事,还在火场旁边,连早点心都没吃,实在可怜得很。现在你们各位行李都已烧了,我的保险银子也未领到,一时不能赔你们的损失,今夜只可对不起你们,权住一天栈房,就在土栈东首,有一家客栈,什么名字我已忘了。还有被难众同事,有家的不妨回家,无家的请你们招呼了住在一起,以便呼应。明天早起,我自己到栈房中找寻你们。这里有二十块洋钱在此,请邬老板带去做房饭费用。我现在还有别事,恕不能奉陪用饭,再会了!”说罢,将几张钞票交给燕贵,自己坐上黄包车,离了众人,径拖进城内。走过自家店门首,也不下车,怕被戴氏看见,又要讨气,心中怀着重事,竟连肚子也不觉得饥饿,一点儿不想吃饭,黄包车直拖到阿荣住的一条弄口停住,鸣乾步行入内,见阿荣家大门开着,走进去直抵客堂,静悄悄不见一人。鸣乾咳嗽一声,惊动阿荣的老母,出来见了鸣乾,仿佛认得,又仿佛不认得,因此不住对他观看说:“贵客找谁?”

  鸣乾道:“我来寻你儿子阿荣。”老太听说要寻阿荣,急得两手乱摇说:“没有没有,他不住在家中的。”鸣乾道:“我日前同他约的,怎说不在家中?”老太听是约会,忙问贵客尊姓?鸣乾说姓杜。老太道:“可是药房中的杜老板吗?”鸣乾答道:“正是。”老太说:“啊哟该死,我怎的老昏了。杜先生我好像认得你的,怎么见了面又不认得了。阿荣昨儿不知做些什么,忙到后半夜回来,满头都是汗,满身都是灰,一进门就说累乏了,教我让床给他,直躺到这时候还没有醒。临睡的时候,叮嘱我不论什么人来找他,都要回头说不在家中,除非药房中杜先生亲来,方可唤他。适才我看杜先生不像杜老板,所以没敢告诉你,万望不可见怪。请坐了,我去唤醒他。”

  看她跌跌走进里面,不多时阿荣出来,见了鸣乾,笑说:“险得很,昨儿要不是我设法绊住了老枪,不放他喊巡捕,若被救火会早来一刻,只恐一间栈房烧了半间,东西不尴不尬,那就大坏事了。现在保险银子拿到了没有?”鸣乾道:“尚未。大约还有几天耽搁,不过你暂时外间去不得,只可躲在家内。因那老枪为你昨夜不肯帮他喊巡捕之故,报告了捕房,捕房中要捉你重办,所以你现在决决不能出去,租界上更走不得,风声紧的时候,必须避他几天为妙。”阿荣听说,吓得脸也黄了,说话声音发抖道:“他们若到家里来捉我,如何办呢?”鸣乾道:“不妨事。幸亏他们不晓得你住的地方,我也未曾告诉别人。你若能遵我之教,脚步紧些,口头也紧些,少见人,少说话,包你不致坏事。外间有我替你设法运动,十天半月之内,一定可以太平无事了。”

  原来鸣乾令燕贵在捕房中一口咬杀阿荣,就为这个用意,恐他太自由了,说话也有不谨慎之处,因此有意教捕房中要拿他重办,好将他吓得不敢出洞,自己便可丢却这方面的心事。可怜阿荣还将他感激万分,临了鸣乾又拿出五十块钱,令阿荣留着零用,隔两天天我再来报告外间消息。还有从前答应你的话儿,待我领到保险银子之后,马上送来给你,请你放心便了。阿荣连声道谢。鸣乾出来,渐觉有些饥饿,本欲回家淘冷饭吃,一想这几天的开销,横竖有老板担承了。他已发了大财,何必替他省俭。因即出城上馆子,点了几色菜,大吃一顿,方回药房。他昨夜既未安歇,今朝又忙了一天。任他精神虽好,身体也未免不支。好在诸事已草草了结,落得适适意意睡他一觉。不意刚合上眼,如海又打电话来唤他前去,所谓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而行。鸣乾不得不舍却被窝起来,此时心中未免觉得冤苦,暗想忙了几天,无非为别人着力,自己的好处,能得几何?然而东奔西跑,任劳任怨,辛苦着实比别人多吃十倍,日后大利益,眼看别人享受,自己好处只恐连十分之一也不能到手。若能得他十成之一,有四万二千银子,我也心满意足了。只愁没得此数,岂非太不合算。虽然说能者多劳,倘没酬劳的代价,又何苦轻显能为呢。他心中虽道这般想,行动上却并未迟缓,急急赶往新闸,到他钱总理公馆内。如海见了他,一恭到地。鸣乾还礼不迭,惊道:“东翁何必如此!”

  如海笑道:“老杜,现在你是我的大恩人了,照我的心思,还得对你叩头,岂止作揖而已。一切全仗大力,难为你居然弄出一对土客人来,实在亏你想的。现在内里的手续,都已完备,银子也划齐了,最好你明儿一早就去,能得银子到手,就可百事不管,故而我教他们打的,也是即期庄票。因我们公司中为着此事,明天午后还得邀请众股东。大开茶话会,设或有人动议,这件事有些可疑,教我将保险银子捺一捺,待调查明白了再付。倘若银子尚未脱手,就不能不照他们所议的行事。现在银子业已付出,势不能向保户要回来的。就使他们责问我因何擅自付银,不等股东议决,我不妨同他们板一板面孔,说:从前全体股东将我推为总理,我自应掌握公司全权。公司的我誉,就是众股东的名誉。我为顾全众股东名誉起见,保户向我索赔款银子,我不能不付给他们,也是我总理份内应得之事。倘使一件件都要经过股东会议决执行,要我这总理何用!借此题目,便可提出辞职,横竖银子到手,公司中本钱已短一大橛,将来他们一定要另外举人管理银钱,财政不在手中,干下去也没趣味,不如趁这机会落台,也好免做失天下的皇帝。倘若仍旧要挽留我的话,我就可当场发表,以后无论何事,必须归我总理全权发落,股东不得过问,能得如此,数十万财政仍在我掌握之中,我又可慢慢的设法将他搬回自己家去,将公共的变作我个人的,方显我老钱手段。”说罢洋洋得意,鸣乾也没口称赞。正是:满腹高才何所用,一门豪富此中来。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歇浦潮 (合集6) 海上说梦人著

  第六十九回富贵由天金易得死生在数命难逃

  如海夸张了一阵,又对鸣乾说:“明儿的赔偿,照普通规矩,保险账房付出来,都有一个回扣,不过多少并无一定。有些九扣,有些九五,有些九八,都是公司中办事人的好处。我自己不便教他们少扣,故已令账房中照九六计算付给你,大约要被他们扣去一万六千数百两银子。还有登报鸣谢告白费,也须千两之数。”鸣乾道:“登报鸣谢,乃是保户之事,为什么要你们扣告白费呢?”如海笑道:“别样鸣谢,都出自愿。惟有鸣谢保险赔款迅速,大都同于强迫的居多,不然人家失了事,丢却许多舒舒齐齐的东西,虽然拿着你们的赔款,但一桩桩办起来,终究没得用惯的舒服。况出了保险费,理应得你们赔款,谁高兴替你登报扬名。故而保险公司中,务必将这笔告白费,在付赔款的时候先扣下了,抓住你的头颈,不怕你逃到那里去。日后再由他们拿你的名义,登报鸣谢,岂不和强迫一般。这回数目大了,所以我命他们须在上海大小报纸上各登一个月,只恐一千两银子还不够呢。然而场面上不得不如此,也好遮遮旁人的眼目。我预算下来,这笔银子整整只有四十万,余二三千银子,还得留着办理善后各事,诸如酬劳阿荣等辈,也免不得的。你明儿拿了银子,且慢交给我。不过我命他们付你的是即期庄票,藏在你处,也是很大的风险。存庄呢,我往来的几家,万万不能送去。药房往来,只一家钱庄,也不能存这大数目银子。日前我曾托一外国朋友,替我介绍一家德国银行往来,皆因德国人与别国人不十分通气,故我预先留此一条后路,解银簿同支票簿送来之后,尚未开过簿面,今儿我一并交给你拿去,银行中户名虽开的海记,我曾对那外国朋友说,不是我自己的,乃是另外一个中国人,出入须凭海记二字图章。现在这图章也暂时交你收藏,你明儿拿到银票,马上落解银簿,送往银行存好,遇着要开销他们费用的时候,再填支票盖印收现。银行不比钱庄,任你多大的出入,外间没人知道。不过你这图章,必须仔细藏好。那开销费用,门内的只有阿荣一人,送他一二千洋钱大约够了。其余并无什么外人。我想你收现的时候,只消留四十万整数的,零头不妨一并收了出来,也有四五千块钱数目,兜底开销,想必足够有余了。那图章最好早些还我,锁在这里铁箱中,到底比存在那边药房中稳当呢。”

  鸣乾听如海肯将诲记图章交给他,又要他早些归还,说话伸伸缩缩,大有不放心这四十余万银子落他手中光景。一想当初你教我帮忙的时候,恨不得把性命都交给我,现在我千辛万苦,替你犯了滔天罪孽,办得这件事功成圆满,银子到手,你就不相信我了,心中已大不快活。又听如海说四五千块钱,兜底开销,足够有余,这怎能够用。不说别说,就默士一人,我已许他五千银子。还有邬燕记二千五百两。两个土客二百两。阿荣二千元。富国公司王先生尚未算进,至少也得一万银子使费。他当日口口声声说,办大事的人不惜小费,故我敢代他答应众人,若无这个数目,只恐也不得如此顺手。如今事情弄好了,他倒就要惜费起来,如何使得,这却不能不对他讲一个明白。因微笑道:“东翁,你说四五千块钱已够开销,这个大约你东翁算错了。第一早上魏协理来看火场的时候,还带默士同来。协理虽然外行,默士却是内家,况这件事你我从前都未同他接头,此番来看,我怎好不同他打一招呼,许他太平无事,五千银子谢意。还有贵公司的王先生,从前经过他手,这回也不能不谢他几百银子。更有邬燕记东伙,损失着实不少,而且还有一名学徒烧死在内,他们吃土饭的,谁不是门槛内人,现在那东西着火之后,真相暴露,若不给他们些好处甜甜口,反教他们贴却行李铺盖,倘被鼓噪起来,岂不有误大事,故我已答应赔偿他们损失,连抚恤死者一共二千五百银子。另有他们一个跑街,一个账房,扮一扮土客人,我也许他们二百银子酬劳。阿荣照你说给他二千块钱。合起来要一万左右,你教我拿这零头给了那一个好呢?”

  如海听要这许多使费,不觉呆了一呆,吐吐舌头说:“要这许多银子吗?那也没法,我看你最好尽一万银子支用,不可再为出额。讲到你帮了我这个大忙,本来要给你现银子做谢意的。但我预算之下,外面足足要四十万银子用度,方能将各色料理清楚,一点儿没得敷余,只有那借银子买的股票,可作自己产业,倘分股票给你,一来过户周折,二来恐你也未必要他。所以我想来想去,只有将药房送给了你,一切存货和外间放出的账目,都归你去收,以报你为我吃了好几天辛苦之劳,请你休得嫌少。将来巴望我股票赚了钱,自然再有补报你的日子。”

  鸣乾听到这句话,一肚皮热血,直冷到脚底心。他管理药房多年,岂不知其中内容。晓得所存货物和外间放账,兜底轧清,也不到二万之数。比较他预算十分之一,也有四万二千现款,如今弄一个对折转弯,还是存货放账,怎不教他心中着恼。但也未便急多嫌寡,只可说一句多谢东翁。如海听说,以为鸣乾满意的了,心中不胜欢喜。即将银行簿据,和新刻的海记图章,郑重交与鸣乾。鸣乾取出手巾,包好银行簿,起身告辞。如海留他吃了晚饭再走,鸣乾说店中尚有别事,回药房晚膳去咧。如海道声恕送。鸣乾出来,走到大门口,刚值薛氏同着他二小姐秀英,在外间买了物件回来,包包扎扎,堆满一车。薛氏下车,恰与鸣乾打个照面。鸣乾慌忙鞠躬为礼,薛氏一笑相报。幸亏有此一笑,因鸣乾出来的时候,本蓄着满肚皮怒气,想东家这般小器,此番偷天换日,都是我一人之力,他自己不过出一张嘴,现在大功告成,论理我就和他平分利益,也不为过,不料他忽然要独吞天下,将现的入了自己腰包,却把这没甚交易的药房推给我,也算酬劳,我何犯着拿他这个,情愿明儿的保险银子也不必去领了,等到他们开股东会的时候,自去告发,拚着自己吃官司,决意把这过桥拔桥的东家,也拖下水,方出我心头之气。越想越恨,真应了古话,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立意要大大的拆他一个烂污。不意平白的被薛氏一笑,笑得他天良发现,暗想东家虽然可恶,这位奶奶待人还不算错。我害东家吃官司事小,累这天仙化人的主母,孤苦伶仃,无依无靠,这人孽未免作得大了。况我自己虽然未能称心如意,但一爿现现成成的药房,送到手中,做伙计的居然变作东家,日后来千去百,没一个不是我的财产,未尝不是一桩乐事,何犯着为一点小不忍,便宜保险公司众股东,害了别人,还害自己,未免太不上算了。此念一起,恶心肠就此取消。回到药房中,将银行簿藏好,催他们赶快开夜饭出来吃了,脱下衣裳,适适意意安睡。夜间也没人再来扰他的好梦,这一睡直至次日金鸡三唱方醒,记着如海叮嘱的说话,急急起来,收拾停当,带着昨儿那张收条,赶早到保险公司等开门。王先生来得最早,见了他笑说:“杜先生你好早啊!可是讨银子来了?我们的账房先生还没来呢!请到写字间里坐罢。”

  鸣乾随他到写字间内,王先生开抽屉取出纸烟敬他,又亲自倒一杯茶奉给他,问他早点心可曾用过?这里叫点心倒很便当的。鸣乾见他殷勤,起初还以为他们对待客人,自有这种规矩。记得从前同接头保险的时候,他不是很大模大样的么!何以现在倒反客气了?猛想起昨儿默士教我送些银子给他,大约今天这场客气也打从昨日那句话儿发生,不觉暗暗好笑。王先生告诉鸣乾说:“账房中银票早预备好了,只等账房先生一到,就好拿的。杜先生这一场火,倒也损失得不少呢。”鸣乾道:“何尝不是。现在土价逐渐涨高,再捺三年五载,说不定有对本对利好处,如今不过捞回了本钱,还要贴却许多开销。譬如连日烦劳你王先生多次,我也一定要送你些茶酒钱的。”王先生听到这句话,连屁股上都有了笑容,笑道:“那倒随便,我们真所谓无功受禄,倒谢谢你杜先生咧。”鸣乾也就笑了笑。王先生即唤小厮去看,账房先生来了没有?回报道:“刚走进来。”

  王先生亲自引导,带着鸣乾到账房中,替账房先生介绍。账房先生听是来取赔款银子的,也非常恭敬。原来保险公司中人,对于作成他们交易的主顾,倒也不过如此。惟有遇着讨赔款银子的客人,却异常巴结,你道为何?原来主顾上门,所收保费都有定额,也是公司中的进款,与伙友无关痛养,自然不在他们心上。讲到讨赔款的客人,犹如上彩票店领中彩的红票一般,于例扣之外,还可索些酬谢,故此人人恭维,个个巴结,把鸣乾弄得十分不好意思。账房先生随即开出清单,注明四十二万九六扣头,赔银四十万另三千二百两,扣告白费十四张报纸,各登一个月,每张一百二十元,八扣合银子一千零八两,净找银四十万另二千一百九十二两,整整齐齐一张庄票。鸣乾看过,别无他话,取出昨儿如海给他的那张收条,交与账房,又在收银簿上签了字,拿了庄票,打算兴辞。账房先生见他老实不客气,只可自己开口说:“杜翁,尊驾的赔款,虽然有四厘扣用,但却是公司中规矩,并非我们众朋友的。我们账房中人,讲句俗话,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杜翁这回赔款数目很大,我等众朋友很欢迎你,想必你杜翁也很明白的,这规矩并不是敝公司创格,各家都有。杜翁不妨出去打听,不过多少并无一定,随客人的意思,赔得多酬劳多些,赔得少也不妨酬劳少些的。暂时我们并非要你马上拿出来,不过请杜翁吩咐一句,多少数目,改日或者我们到府走领,或者杜翁着便人带来,都随便的。”

  鸣乾听了,晓得这笔使费也省不得,横竖可向如海开账,不要他自己花钱,落得爽爽快快,答应道:“如此我奉送五百两银子便了。”账房先生嫌少道:“还要请杜翁高升。”鸣乾一想,你的心也太狠了,五百银子还嫌少,我再加了你的,王先生名下也要加添,只恐出了一万限额,难以交代。因对账房说:“请足下原谅,小弟也不过代人经手之事,就是五百两,也硬替别人作的主。倘若嫌少,小弟无权再加,不如索兴将前议一并取销了,待和前途讲妥了,再给你回音罢。”账房听说,恐连五百银子也不得到手,慌忙答应道:“就遵命五百两罢,但请杜翁早一日送下,以便支配。”鸣乾说:“迟至明日,我一准送奉便了。”账房大喜称谢。鸣乾出来,觌面遇见默士,笑问银子拿到了没有?鸣乾说:“拿到咧。”默士对他使个眼色道:“我的几时呢?”鸣乾道:“你今天饭后来拿好不好?”默士想了一想道:“饭后这里要开股东会,我没工夫,还是夜间到药房中看你罢。”鸣乾说:“很好。”

  彼此分手。鸣乾回转药房,看钟上正交十点,晓得外国银行此时已开门办事,即取解银簿,把四十万零二千一百九十二两银子庄票写上。他原略识洋文,亲自送到银行中,和外国人接头,并在签名簿上,留下海记西文字样,并加盖如海给他的那个图章,以为日后支银凭据。手续完毕,回店午膳。又写了几张银行划条,一张五千两,预备默士晚间来龋另填两张五百两的,教默士带给王先生账房二人。写好银票,盖了图章,看看解银簿,又翻翻划条簿,再将那图章把玩了半天,心想这几样东西,在我手中,我便有支配这四十万钜款的权柄,可惜是一个过路财神,三天五天之后,仍要被如海收回去的,我此时倘若黑一黑良心,倒很可带这四十万银子逃走。不过自己还想在上海吃饭,下不落这一条辣手罢了。当时他本欲将燕贵等一班人的银票,一并填好,一想且慢,此时给他们银子,一则未免太爽,二则他于我一方面的秘密,虽不能全知。只恐已有几分明白。银钱到手,怕他们胡说乱道,故此宁可多花几天房饭钱,捺他们一捺。待各样定当之后,再给他银子,放他们走路不迟。主意既定,即将银票藏好,身边带了五十元钞票,往小客栈找寻燕贵等,设法绊住他们不提。

  再说富国公司各股东,接到通告,都已知道前夜那件事,晓得公司股本已去其半,彼此无不惊心动魄,约的两点钟开会,一点钟人已到齐,聚在议事厅上,七张八嘴,无非议论总协理办事失常。如海早有准备,听了只当耳边风,仿佛没有听见一般。文锦自知理屈,更不敢开口。听得难为情了,只好躲在协理室中,不见人面。如海却并不避开,心想此时尽你们说,少停开会,我自有我的道理发表。他虽成竹在胸,可惜中国人开会,遇有银钱交接,往往闹得一团糟,没好结果,休论平民百姓,便是各国视听所系的国会,尚且因党派关系,争权夺利,打得落花流水,可知胡闹乃是中国人的天然特性,实在不可救药,并非做书的乱道。到了开会时候,如海还未开口,众人已纷纷问他,做总理管些什么事?众口嚣嚣,大有挥拳捋臂之势。如海本来虚心着,被他们一吓,把两天来预备的许多话,都吓出肚皮之外,张口结舌,无言可讲。众人见他不开口,益发其势汹汹。默士在旁见了,晓得今儿总理下不得台,忙设法疏通了倪俊人、赵伯宣、施励仁等几个常和如海往来的股东,出场解劝。一面摇铃休息,说:“众位辛苦了,请略用茶点,继续开会。”

  众人果已闹得唇干舌燥,听了都想喝茶,一张嘴管不得两桩事,喝了茶,不能再闹,秩序至此略定。俊人乘间令如海发表意见,如海此时方得开口道:“各位股东,兄弟今天很难为情宣布,皆因邬燕房土栈那批保险,虽然是魏协理贪做生意之过,在兄弟方面,也难辞失察之咎。适才众位见责,兄弟也甘心受过,不过本公司自去年开创以来,承蒙各位推兄弟做了总理,就职至今,固然仗众朋友的扶助,然而兄弟也一心一力,凡有可令本公司发达之处,无不竭力进行。目下市面上,居然略有名气。兄弟不敢居功,但自问也未曾失职。这回邬燕记保险一事,前途来接头的时候,说有四十余万,兄弟未尝不知道为数太大,出了我们定额。当时本欲回却,因未知协理意见如何,皆因公司性质,决不能个人专权。虽然各位推兄弟做了总理,犹之把全权托付兄弟一般。但既有协理名义,他也担着一半责任,我自然不能不令前途问过协理,这是一定手续。哪知道协理这般贪做生意,贸然答应下来的呢!倒转说一句,协理之意,也未尝不是希望公司发达,生意做得广阔,所以兄弟得知他答应这批保险之后,抱怨他不该独任,必须转保出去,他还怪兄弟死守范围,生意焉能呆做,公司中现现成成有了进款,岂可拱手让人。这句话极其光明正大,更见他竭力使公司中多得进益,可惜他没想到进益愈多,风险也担得更大罢了。兄弟见协理意见如此,未便同他争执,一则自己人吵闹,旁观不雅。二则当时谁知道这批保险,后来一定要失事的。兄弟倘执意要他转出去,恐各位知道了,也要赞成协理的主见,倒转怪兄弟不助公司,甘心将利权外溢呢。现在失了事,固然是公司的不幸,也是兄弟莫大失察。早上前途来取赔款,兄弟为顾全公司信用起见,已如数付给他们。至于一切过失,听凭各位裁判,兄弟情甘领罪,决无异言。”

  众人听了,觉他虽然句句认罪,然而却没一句是他之罪,罪魁祸首,实在只协理魏文锦一人,彼此都不免有些后悔,适才冤枉了他。此时若不将魏协理闹一场,就未免对钱总理不住了。于是众口一辞,闹着要教魏文锦出来。可怜文锦吓得躲在协理室中,只恨没有个地缝子,可以钻了下去,免得当众出丑。一时听外间叫闹,唤协理出来,急得手足冰冷,坐在他往常睡惯的一张沙发上,只是发抖。茶房进来唤他,也不敢出去。外间众人更加鼓噪。俊人、伯宣等一班和文锦相好的朋友,晓得他今儿不出来不兴,只可亲自进去劝驾,说:“老魏,你放心出去,诸事有我等几个人帮忙,包管你没甚大碍。他们虽然人多,到底股份是我们几个人占得大,公司性质,股份多的人,占权亦多,他们究竟是小股东,讲句话何能作数。况这里议事厅乃文明之地,他们也决不敢动手打你。倘有什么人放出野蛮手段,我们可以立刻唤巡捕抓他出去,你尽管出来,不用惧怕,难道我们老朋友还欺你不成?”

  文锦被逼不过,没奈何只得硬着头皮走了出来。众人见他一露面,顿时大呼小叫,说混账东西出来了。有几个竟破口叫骂。俊人对他们摇摇手说:“列位原谅,今天我们这里乃是开股东茶话会,不是邀小弟兄吃讲茶,请大家放文明些。”众人见倪老爷发话,彼此都不敢再骂,只能背后唧咕。文锦到了人丛中,见百十双眼睛向他望着,耻笑的怪态百出,愤恨的凶光四射,他虽然是个做官出身,但只做过一个候补道,并示当过实缺,面皮尚嫩。况他又没上过演说台,脸上工夫,到底比别人略逊一筹。此时被众人的眼光一逼,含羞带惧,那里还开得出口。想想自己一般也是股东,当年公司创办的时候,曾认钜万股本,所以才得做着这个协理,我不过贪他名气好听。老实说,每月支公司五十两银子车马费,还不够我一部马车的开销,而且实际上也不过担的虚名,事无巨细,都凭经理发落。我每日到这里,不过干的吃饭打瞌两件正经。千年难得总理想着我,发落一件事,无巧不巧,就是他闹出活把戏来,公司蚀本,自己也要丢却银钱。这句话不必说了,现在还要吃这班只化了千上千落股本的小股东埋怨,思想起来,好不冤枉。一念及此,口虽没开,眼泪已向外直滚。

  文锦忍耐不住,就此拉长嗓子大哭起来,把众人都弄得莫名其妙。俊人忙劝他住哭,说:“这里千人百众,你又不是三岁小孩,如何当着众股东面前哭泣,被他们传出去岂不难听,快些住了哭。你有什么现由,也可像如海一般发表出来的。他适才已代你说了,贪做生意,虽然是你的不好,但你也无非希望公司发达,多赚保险费,委实是一片忠心,又没营私作弊,这句话未尝说不出去,想必你也存着这个意思,快些讲呢。”这几句话,分明是提醒文锦,给他一个辩罪的题目。不意文锦冤苦昏了,一句都没听进他耳朵,看看俊人哭道:“我现在还有什么说话,这协理又不是我自己要做的,原是你们推举的,现在倒反要来寻着我了。你们依多为众,欺侮我一个人,我活着也一点儿没有趣味,情愿死咧。你们那一位身边带着手枪,多谢你做一做刽子手,打煞了我,决不要你偿命的呢。”说罢又大哭不已,把俊人几乎气死。其余众人,也有笑的,也有骂的。如海见文锦如此模样,很觉可怜。自己适才仗着三寸不烂之舌,早已置身事外,看此光景,又不能不单枪独马,杀进重围,救了文锦出来,也是一件功德。当下他动了一点恻隐之心,起身说:“众位,协理不过帮助总理办事,一切责任,当然由兄弟个人担负。现在各股东既不满意于协理,兄弟自应与魏协理一同辞职,以谢股东,趁今天茶话会未散,全体股东都各在座,请当场另举贤能,接任总理协理,兄弟同魏君马上交卸,免得日后再要召集时,不但浪费各位的工夫,而且手续上也不免多一番周折了。”

  众人起初原不过因丢了银子,瞎闹一场,出出肚中怨气,谁也没存什么善后政见。此时总理协理都要辞职,倒反变得鸦雀无声,面面相觑,不知怎样回答。仍旧由俊人发话道:“现在事已至此,我们公司也犹如一条船,行在惊风骇浪之中,倘然换一个人做驾驶,非但无功,还恐有失,这是一定之理。所以总理协理暂时决不能辞职,虽然从前那件事,你二位都有点过失,不能不受股东的埋怨。但你二位也是顾全大局,任劳任怨,始终如一,这样方能望日后风平浪静,船达彼岸。倘若中途丢手,岂非置全船生命于不顾,将众股东的血本,无形断送了么!”此言一出,众人都拍手说:“倪股东之言不差,总理协理决不能辞职。”此时也没人再骂他两个了。

  文锦揩干眼泪,坐在俊人旁边,只顾叹气。如海看众人这时候已整整齐齐,文文雅雅,有点儿像议事气派,于是乘闲提议,公司中经此一番风浪,资本去其大半,同在存款不多,生意也难以做得开拓,要说继续下去,仍和从前一般场面的话,必须添足股本,方能办事。至于添股这句话,还由从前旧股东加认呢,还是另招新股东?也有一层研究。因旧招股本既已独却一半,则从旧股票一千的只能作价五百。倘由旧股东均添股本,不妨仍一抵一算数。如其要另招新股的话,必须将旧股票对折掉换新股,方见公道。倘不如此,恐也没人肯来认股的。彼此议论多时,教众股东加认,没一个再肯花钱,于是只得采用第二法,另招新股,将旧股对折换新。这一来犹如众股东捐助一半钱,给那起意放火的人一般。

  议罢散会,已上灯时份。如海讲话最多,颇觉辛苦,也不再往别处应酬,就此回家,在书房中坐了一会,想公司一方面的交涉,已可作为结束,银子也好算到手的了,只待鸣乾方面,一切开销清楚之后,便可将图章和银行簿据收回,再逐一将欠款划清。公司报告册也可造成,自己犹如妓女嫁人,了一个浴一般,周身干干净净。我这许多股票,横竖不是花自己钱所买,由他涨价也罢,跌价也罢,涨了价自然顷刻发财,跌了价,我不妨丢开一旁,自己仍做我的保险本行买卖。遇有机会,再照这回的老套,干他一次,弄得二三十万银子,便可靠此终老,也不必再做生意。横竖我又没亲生儿子,银钱够用已足,太多了日后眼睛一瞑,两脚一挺,仍旧是造化别人的。他这念头未尝不可谓想得穿透,可惜走错了一条路,不从正大光明着想,一门的损人利己,所以天不能容,演出后来一段恶果。

  当其时,如海记挂着鸣乾那里,不知开销了哪几处?一万银子能否够用?急于打电话问一问明白,可巧鸣乾陪着朋友喝茶去了,如海晓得鸣乾无故决不上茶馆,所说的朋友,若非燕贵,定是默士等辈,前去索取谢意。药房中伙计众多,讲话未免不便,故而约到茶馆去的。他果然料事如神,鸣乾委实陪着燕贵同出去吃茶。你道鸣乾因何又要陪燕贵出去吃茶呢?内中也有一个缘故。因他白天曾到过燕贵的客栈中,又给了他们二十元房饭钱,假说保险银子尚未取到,教他们暂住几时。每天房饭之费,有我替你们送来,众朋友切不可散开,以便日后分发你们行李铺盖的损失。众人见他如此诚心,特地的送房饭钱来,黑眼乌珠看见了白银子,谁也不心中欢喜。

  但别人虽然欢喜了,那燕贵老板,仍有一点儿不受用。他并不是愁着财产丧失,也不是恸那学徒阿憨死于非命,皆因他吸烟多年,使惯的一条老枪,幸亏危急之时,随身携带,未遭劫数,其余烟盘家伙,都已付之一炬,此时住在栈中,鸦片烟虽然有处去挑,烟具栈房中也有现成的,惜乎一切家伙,都已损坏,外加十分龊龌,那有他自备的考究。燕贵干净惯了,昨儿用的时候,已觉百分难受,一想横竖此间乃是栈房,住了一夜,明儿便要走的,就是不干净,也只好熬一天了。今朝听鸣乾教他再住几时,一想别的不打紧,惟有这烟盘家伙如何再熬得住!想起日前到鸣乾药房去时,见他账房中也有一副很精致的烟具,他是不吸烟的,置此以备不时之需,我何不带了烟膏烟枪,到他那里借他那精美的烟具一用,吸过了瘾,再回栈房睡觉不迟。他黄昏时候,本有一顿烟,此时居然老实不客气,带着烟盒到药房中吸烟。

  鸣乾见他来了,却也未便赶他出去。闻知他因栈房中烟具肮脏,不甚合用,所以到此借吸,须得过了瘾回去。鸣乾晓得要他吸过瘾,及早也须十一二点钟,虽然他抽他的烟,和自己没甚关碍,但他今夜还约着默士前来取五千银子,自己适才告诉燕贵,说赔款尚未领到,若被默士一来索取酬谢,岂不当场露出马脚。因此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趁燕贵吃烟的当儿,修了一封书信,留给默士,说今夜友人邀去有事,不及候驾面谈,深为抱歉,所附银钞三张,五千两奉酬足下,余二纸各五百两,一送贵同事王君,一送贵公司账席某先生,请分别转交为荷。下署一知字,连同预先写就的三张划条,封在一个信壳内,唤一名学徒进来,说这封信放在这里,少停某人来此寻我,你说我有事陪朋友一同出去了,将此信亲手交给他,不可有误。吩咐既毕,看燕贵烟还未吸罢,笑问他每一顿要吸多少烟?燕贵丢枪坐起,回言那也没有一定,最要紧的是临睡时候一顿,非有三钱不兴。这一顿只须三五筒已足,便不吸也不打紧。不过吸了之后,吃晚饭便觉香脆,否则席上虽有山珍海味,吃下去似乎淡而无味罢了。”

  鸣乾道:“如此你现在已过了瘾咧。”燕贵回言是的,鸣乾道:“难得你大驾到此,我适才已吩咐厨房中另添几样小菜,所以吃晚饭还有好一会耽搁,闲着没事,不如一同出去吃一盅茶罢。”燕贵听鸣乾待他这般客气,为他来了特地添菜,心中非常乐意,口中说杜先生何必为我添菜,实在不敢当之至,一同出去吃茶很好。当下鸣乾穿起马褂,陪燕贵同到四马路青莲阁喝茶,看看野鸡,谈谈闲话。直挨到八九点钟方回,一问学生,知道默士已来,将信拿去,心中暗喜。又闻钱老板曾有电话来寻他讲话,自己不敢怠慢,慌忙摇将过去,恰值如海亲自接话,问他开销之事如何?鸣乾略述一遍,如海教他赶紧弄清楚了,也好丢却一桩心事。鸣乾诺诺连声,摇铃断了线。如海划自来火燃一支雪茄吸了,在书房中踱来走去,思量鸣乾那里,开销各项,本来是极容易之事,手续并不烦难,因何他故意捺着,不肯当时弄好,莫非他心中存着什么意见么”

  想想别的没有什么对不住他之处,惟有这回酬劳他一爿药房,似乎太轻了些。不过自己预算下来,这四十万银子,偿还亏空,委实没有多少余头,虽然此番往来奔走,都是鸣乾一人之力,理应多送他几万现银,怎奈这笔趸款中,倘若提出数万,就要不够开销,费的许多心思,仍然不能洗清积垢,岂不冤枉。早知如此,理该将此保险之数,放得大些的,多少是一般手续。倘保了六十万,赔出来岂不宽裕多了么!真所谓人心永无知足,如海此时不胜后悔。楼上他夫人薛氏,知道丈夫早已回家,开出晚饭,打算等他上来同吃,差小丫头下楼唤了数次,如海仍未上来。薛氏等得不耐烦了,只可亲自下去唤他,见他紧皱眉头,踱来走去,知他正想心事,不敢上前惊动,呆呆站在一旁。如海一眼见了她,问她做什么?薛氏道:“饭也冷了,唤你怎不上去吃呢?”

  如海摇摇头说:“现在我肚子不饿,你先吃就是。”薛氏笑说:“你又在那里转什么念头?连饭都不想吃了。”如海道:“你们女人知道什么,我自有我的事,告诉你也不相干,你尽顾上楼去吃饭便了。”薛氏含嗔道:“你的脾气真是天下少有的。从来夫妇之间,都有商量,惟有你从没在家中讲过一句心腹话。不论多大多小的事,和盘藏在肚里,你算严守秘密,可知道妻小原非外人,说出来也未必致于替你告诉旁人的呢。”如海不理睬她。薛氏讨了一个没趣,赌气自回楼上用饭去了不提。如海转了一阵念头,开铁箱把他所有的许多股票,一齐搬出,摆在写字台上,遂一观看,想拣几张不甚发达的橡皮公司股单,补送鸣乾,拍拍他的马屁,好教他心中满意。岂知拣来拣去,他这些股票,都已藏了多时,为此不知耗却几许心血,受了多少风浪,虽不知日后那一家公司发达,那一家公司倒霉,但设或分给鸣乾的几张,刚巧涨了价,岂不要自己怨煞。因此觉许多股票之中,没一张舍得送人的,只可仍旧收了起来。越想越无主见,心思用得多了,身子也格外疲乏。

  看钟上将敲十二点,肚子倒不觉得饥饿,意欲上楼去睡,免不得又要被薛氏问长问短,徒乱心境,书房中本有一张半铜床,他有时也在此歇宿。因把被褥摊一摊,恐夜中寒冷,又把电汽暖炉的线头接好,塞入被窝内,拖出的电线,便绕在铜床栏杆上,自己卸下外衣,向被窝中一钻,不多时就呼呼睡着了。睡中觉被窝内电炉颇热,便把双手伸出被头外面,手指刚搭着铜栏杆,列位注意,铜栏杆上原绕着电炉的余线,这条电线,数日之前,曾被如海雪茄烟火烧焦一段,紫铜丝已有几根露出。如海睡上去的时候,缺口并不与栏杆接触被他几个翻身,电线移动,缺口渐触铜栏,铜遇铜传电最易,霎时满铜床都是电流,巧的是一根线走电,倘两根线都走了电,阴阳相触,起了反应,保险匣中的铅丝便要爆炸,电流阻断,倒也没有事了。也是如海禄数该终,寻常灯线电力很微,本来不能杀人,触着麻木,丢却便无妨碍。偏偏他在倦极好睡的当儿,手指触电,并未将他麻醍。及至后来电流感受得多了,虽然回复知觉,怎奈已四肢无力,不能洒脱,而且开口不得,外间谁也不知他在内触电。试想一个人血肉之躯,怎禁得通夜功夫,被电流在他周身颤动,麻也要麻死了。论如海生平虽无善行,却也不能算他大奸大恶。只前回计诱邵氏,始乱终弃,和此番起意纵火,伤害无辜,这两桩便是他莫大的罪孽,所以得此结果。正是:善恶到头总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七十回好伙计独享利权贤昆仲大闹意见

  如海往常起身最早。薛氏是有钱人家奶奶脾气,极早非十一二点钟不肯起来。这天如海睡在书房内,除薛氏和几个房中使唤的娘姨丫头之外,并无别人知道。薛氏既未起身,娘姨丫头的势力范围,又不能达到书房一面。书房原有一名小厮承值,他每晚睡得很早,隔夜也未知主人宿在楼下。早起不闻呼唤,就跑到街上买一碗豆腐浆吃了,坐在大门口晒太阳,还同马夫们说说笑话。如海的马车原有老规矩,每天八点钟,即须在公馆门口等候,来得迟了,设或如海早出门,他哪肯等你,自坐黄包车去了,这马夫一个月的工钱,也休想拿得到手。幸亏他有个限止,每日以八点钟为度,早则无妨,迟了罚俸。因此拖他马车的,不敢不格外郑重。八点以前,务必赶到。此时等到十点多钟,还不见老板出来,马夫很觉诧异。问那小厮道:“东家起来了没有?”

  小厮笑道:“他在房间内和奶奶一被窝睡着,哪个好进去看他。”马夫道:“奶奶大约也快起身了。”小厮摇头说:“她极早还须隔一个钟头呢。”马夫微笑道:“东家同东家娘娘老夫妻了,还这般要好么?”小厮听说,不觉触动心事,暗想主人主母,老夫老妻,还如此恩爱,自己年纪青青,每夜孤眠独宿,好不凄凉。楼上的大丫头阿翠,自己很中意她,无奈阿翠时常搭架子,嫌自己面上有几点麻皮,说我雕花面孔,休想吃天鹅肉。不过我这颗心,一辈子舍不落她。但不知到那一年,方能够也和她要好要好呢?想到这里,便没心思再同马夫讲话,奔进去守在扶梯底下,想等阿翠下来,问她到底要我不要?可巧阿翠急匆匆提着一把铜壶下楼,小厮一跃上前,把阿翠惊得倒奔上去,说:“你这烂麻皮,做什么又来了?我要告诉奶奶的。”

  小厮对她摇摇手说:“莫高声,你下来,我有句话问你!”阿翠当真走下两步,说:“你要说什么,有话早讲,有屁早放。”小厮道:“我问你当真要我不要我?”阿翠骂道:“放你娘的瘟屁,不三不四,你没摸摸自己面孔,不到屎坑板上照照镜子,讨我的便宜,快些滚开了,让我去泡水。奶奶已经起身,等着揩面呢。”小厮啧啧道:“阿唷阿唷,搭得好大架子,活像是个千金小姐呢,可惜也要泡茶泡水罢了。”阿翠怒道:“你说些什么?可是耳光发痒了。”小厮赔笑道:“对不起,我没说什么,请问你奶奶起来,少爷起身没有?”阿翠诧异道:“少爷昨夜不是睡在书房中么?”

  小厮一听这句话,魂也吓落了。因他今天早上,一脚没到过书房内,打算挨到黄昏时候,进去打扫一遍。晚间主人回来,见干干净净,自然欢喜他勤俭。今听阿翠说少爷睡在书房内,这时候还不进去收拾,自己贪懒,岂不被他当面看破,这一顿骂还逃得了吗!因此他也不敢再同阿翠胡缠,急急奔往书房。推门进去见主人还睡着未醒。小厮放轻脚步,走到床旁边。这半铜床原不能挂蚊帐,他一眼看见如海身子朝里睡着,头却别向外面,一手握着个拳头,压在胸前被外,一手搭在铜栏杆上。小厮心想:“今天倒也奇怪,主人为何此时还未起来?不意眼睛看到如海面上,顿觉吃惊不少。只见他两眼张得和铜铃一般,嘴唇微开,牙关紧闭,面色青紫,异常可怕。小厮双目观看床上,一只手无意之间,触着铜栏杆,宛如被几十个针子向他皮肤内刺了一下一般,半条膊子,骤变麻木,慌忙缩手不迭。他原不知电流的作用,只当书房内出了鬼,惊得怪叫一声。朝外飞奔。先叫马夫进来观看。又奔到里面,想上楼唤奶奶下来。跑到扶梯底下,刚巧阿翠泡水回来,出其不意,两人撞个满怀。阿翠身弱力小,跌了个仰面朝天,开水泼了一地,烫得她喂喂乱嚷,大骂杀千刀不已。小厮也不管她骂不骂,飞步上楼。值闯进薛氏房内。他听了阿翠的话,以为奶奶业已起来,岂知薛氏还偎在被窝内,想待阿翠泡了水来,再为起身,听有人登登上楼,还道就是阿翠,骂道:“你这小丫头,跑路怎和抢投人身似的,把我头脑子也闹涨了。”

  及至走近床前,方知是楼下使唤的那个小厮。薛氏吃了一惊,喝道:“该死,你走上来做什么?快些滚出去!”小厮被骂,倒退几步,叫声奶奶。薛氏怒道:“谁要你叫奶奶不奶奶,快替我滚出去!”小厮无奈,直退到房门口,颠声说:“奶奶,书房出了鬼,少爷这时候还没睡醒,铜床上都发了麻。”薛氏大惊,重复把他唤到面前,说:“你讲什么话?”小厮重把适才进书房情形说了一遍,薛氏大惊失色,她晓得如海决不致到这时候还不起身,一起出了什么变故,当自被窝中一跃而起,上拖鞋,披了外褂,单裤蓬头,也不怕冷,随着小厮一同下楼。阿翠还候在扶梯底下,想待小厮下来抓住他报仇。今见奶奶也一同下楼,就此不敢动手,随在他们后面。三个人同到书房。两名马夫,早已在内。还有几粗做娘姨,也闻信奔来观看。薛氏见如海这般形状,也不懂是甚道理。听小厮说铜床栏杆上发麻,吓得她避得老远,连指甲也不敢触一触。到底大马夫吃人家饭多了,略有见识,说发麻的一定是触电。薛氏听了触电二字,晓得这是了不得的危险,忙对小厮顿足说:“你还不将少爷拖起来呢。”

  小厮奉着主命,兼之人多胆壮,惧怕之心,一时化为乌有。扑上床想把如海拖起,不意他的手刚和如海的手相接,陡叫一声阿哟,身子顿时麻倒,软瘫在床上,不能转动。众人见了,都不明其故。惟有大马夫心内明白,说:“不得了,这一定是电门还没关断,也触电了。”说时见一根电线,果还插在电匣内,慌忙寻一根竹竿,把线头挑开了,小厮方得站起,两手不住乱甩,说麻得很,麻得很。旁边阿翠暗喜,心想你适才推我一跌之仇,也算报了。大马夫先试一试铜床栏杆上没了电,方招呼小马夫把如海搭头搭脑抱起,由床上移到沙发上,觉他身子其软如绵,而且手足温暖,不像丧了命的模样。薛氏此时方敢走近他丈夫身旁,摸一摸他心口还跳,牙关虽闭,口中似有出气,以为大事无妨,心思不觉一定。岂知触电的人,就是这般死法。

  当下薛氏亲打一个电话到药房中,教鸣乾请医生。鸣乾闻悉其情,一面着人通知黄医生速去,自己也马上赶到如海公馆内。薛氏此时已上楼穿好衣服,面也净过,平时整洁惯了,虽然蓬着头,也不肯草草对人,薄施粉黛下来,恰巧鸣乾也到,两人相遇,彼此微笑。鸣乾问东家怎的触电?薛氏皱眉道:“昨儿他不知忙了些什么事,连晚饭都未有工夫吃,唤他也不肯上去,后来就睡在这里书房内,我也不知他如何触的电,适才小厮到楼上报信,我方知道,不然我还当他出去了呢。”说时指点鸣乾看如海横在沙发上,身上仍盖一条野鸭绒大被。薛氏口中说:“你看他虽然如此,身上倒还热的呢。”说时伸手下去摸一摸如海的额角,不觉直跳起来,说道:“奇了。”

  鸣乾忙问什么事?薛氏道:“适才好像他额角上还热些儿,现在怎的倒反冷了呢?”鸣乾听说,也把如海额角摸了一摸,觉他虽不冰冷,然而也不见得有多少热气。口中虽还能呼吸,不过只有出的,没有进的,看来也不像好兆,但不敢对薛氏说穿,只安慰她休得害怕,医生来了,自有法想的。不一会黄医生来了,手中提着个皮包,奔得上气不接下气。鸣乾问他难道没坐包车”医生说:“包车是坐的,就在那边马路转弯,同汽车碰了一碰,轮盘坏了,他们讲赔款,我没工夫等他,所以跑了来的。”

  薛氏即请他快看少爷,可还有救?医生不敢怠慢,亲自掇一张凳,坐在沙发旁边。薛氏即在被缝中拉出如海一条手,给医生诊脉。鸣乾在旁。见如海手臂还软绵绵同常人相仿,心中也以为没甚大碍。岂知医生搭上脉,就说不好,他的脉早已停止了。众人闻听,都吃一惊。薛氏到底有夫妻情分,忍不住哭将起来。鸣乾教黄医生设法救济,医生摇头说:“触电不比得病死的,有病可以对症下药,触电犹如周身血液,活活给电火烧枯了,血尽而死,同雷打火烧没甚分别。莫说现在脉息已止,就使早来几点钟,脉息尚能跳动,咽喉内呼吸两管但能呼出,不能吸入,也就无法可施。眼看他脉息徐徐停止,热度渐渐减少,直到气绝为度。而且平常临死,必须回光反照,清醒一时,可以说几句遗言。惟有触电的却按部就班,到死没一句话,所以我看钱老板现在是一定没救的了。老板娘娘还是趁早预备后事为妙。”

  薛氏听说,号啕大哭。一群娘姨丫头,也都哭了。鸣乾见众人皆哭,也只好陪着流泪,劝薛氏不必悲伤,生死大数,东家临终之时,不知可有什么遗言留下?薛氏哽咽道:“我昨夜唤他吃饭的时候,他还生龙活虎似的,谁也不知他夜间遭此横祸,而且他平常的脾气,无论什么事都不肯同家中人谈论,所以他在外一切进进出出的事情,家中一点儿没有头路,现在他倒撇手丢开了,留下这不了的局面,教我怎样收拾呢?”说罢又顿足大哭不已。鸣乾连声叹息,仍劝薛氏住哭道:“奶奶但请放心,现在事已至此,哭也无益,做伙计的受东家生前知遇之恩,粉身难报,目下既然东家遭此大变,只消有伙计一日在此,决不教奶奶担甚忧虑。药房各事,伙计都有头绪。保险公司一面,也有经手的人。且待丧事办了之后,再慢慢的料理一切账务便了。”薛氏闻言,颇为感动。鸣乾又道:“适才医生回头绝望了,我们还是着手预备呢?还是怎样?须请奶奶吩咐。”薛氏拭泪道:“那个何消说得,我是女流之辈,不甚懂事,一切还要拜劳杜家伯柏费心。”

  鸣乾听薛氏改口尊他伯伯,暗想听人讲东家娘娘为人利害,果然名下无虚。幸亏如海到死不曾开口,不然倘已有甚风声被她听进耳朵,我要昧她良心,可就难了。你道如海尸骨未寒,鸣乾已打算昧甚良心?这句话作者未便饶舌,只恐看书的口快告诉了薛氏,惹他二人发生意见,如何再能演得出下文一段事迹,所以只好代守秘密,却要请看官们聪明人自己理会了。当下鸣乾先打电话到药房中,招呼了一位帐房,两个伙计,还有两名出店,出来帮同发丧,一面通知保险公司,说总理昨夜触电死了。众人正因如海这时候尚未上写字间,觉得有些奇怪,一听这个消息,都好似晴空中起了个霹雳一般,一时人心大乱。默士、文锦二人,亲自赶到新闸,直闯进如海丧命的这间书房内。薛氏不及回避,文锦见了如海的尸身,想起从前和他交朋友时的情分,止不住泪流满面,叹息道:“人生在世,实在是说不定的。他昨儿尚帮我的忙,今儿可怜死了。倘使这件事再迟几天发生,不知还有谁再肯帮我的忙呢?”说着翻起袍袖,来揩眼泪。薛氏也陪着哭了。鸣乾恐自己站在旁边,被文锦看见,惹他说甚闲话,即对薛氏说:“奶奶现在不是哭的时候,须教道士先生排一排几时可以入殓?棺木若要上号的,也须往南市树行挑眩还有发丧用的钱,由奶奶自己开销呢?还是我回药房去拿?”

  薛氏说:“自然你药房中付了总算。寿材请你替我买最上等的楠木。他生前处处爱考究,这是压末一桩了,我不能替他草率了事的。横竖今天来不及成殓,必须要明天办事,拜烦你多跑几家看看罢。”鸣乾连声诺诺,拍拍默士肩胛说:“你在这里帮着照顾照顾,我出去看寿器了。”默士点头答应。鸣乾出来,他并非只为着避开文锦一件事,还因燕贵等一班人口粮未发,不能教他们饿肚子的,所以只好托故出来了,先到药房中取几百元钞票,藏在身畔,又拿银行簿折了两张划条,一张一千两,一张六百两,签过盖上海记图章。猛转一个念头,拉长喉咙,唤一名学徒进来,问他这里近段,可有印名片的印字局?学徒说有的,过去望平街多得很。鸣乾问最快要印几天?学徒说快的一天已来得及。鸣乾道很好,即在袋中摸出一张自己的名片杜鸣乾三字,将鸣乾二字擦了,写一个海字,另注字鸣乾三个小字,上角药房经理,下角绍兴人,都没更动,教那学徒送去排印一百张名片,愈速愈妙,能当夜拿来更好,价钱不论。学徒走后,他自己也到宝善街客栈内寻见燕贵,把两张划条给他说:“一千一张两的,是赔你们众伙计行李衣服之款,少停你向银行中提了出来,分给他们就是,另外六面两,托你买两只大土,不够你晚间到我那里吸烟的时候再补给你。还有你的一千五百两,我本打算一并带来给你的,只恐被你一班伙计们见了,妒忌你多得银子,心中不受用,所以我先散他们的,你的也等晚间我当面交给你便了。”

  燕贵听说。颇感激他的情意,岂知却是鸣乾恐付给他银子之后,怕他要带着那买土的六百两头逃走,故而捺着不付,好抓住他一条辫子之意,所谓智者多疑。当时鸣乾因自己身上的事情很多,不便耽搁,即付了燕贵十块钱一张钞票,给他们作房饭钱,自己去替如海办寿板。燕贵拿着两张划条,喜上眉梢。他虽然是个无用之人,然而无用之人,偏爱使恶心肠,故有一句俗语,叫做无用黑心人,就是这个意思。燕贵暗想他既没将我的名分送来,我何不对一众伙计们说:“前途只肯开销一千银子,连我的也在其内。我便可擘他一个份头,得他二三百块钱。也足够吸一两个月大烟呢。”因把众人唤到房间内,将这句话对他们说了,并给他们看过划条。幸亏人数不多,除燕贵之外,连出店厨司,只七个人,分派下来,小份数十元,大份一二百元,彼此都已满意,自无别话。忽然账房老陆,跑街陈先生,提出问题说:“我二人曾到保险公司充一充土客人,前途亲口答应各送我们一百两银子谢意,难道也在这里头算数了么””

  燕贵一想,鸣乾没提及这笔款子,大约已算在数内,因即点了点头。二人直跳起来,说:“怎么讲,他们大老板可以言而无信吗?我们情愿这二百块钱也不要了,决意和他拚一下子。”当时便要教燕贵带他们去见姓杜的。燕贵听他们要和鸣乾直接交涉,这不是要他当场出彩了么!急得魂也没了,哼哼哈哈多时说:“找姓杜的也没用,这是另外一个人的事。你们既然一定要的话,也没他法,只好我中间人晦气,适才份头内派的二百五十元,我也不要了,让你两个均分,每人一百二十五块钱,虽不到一百银子,然而已相差无几。况你们身上的袍褂,也是他花钱所买,算上去就出头了。”

  二人始无别话。饭后燕贵向银行中收了现款,分派各人,彼此欢欢喜喜的散了伙。连燕贵那里积欠的薪俸,也不要了。客栈中只剩燕贵一人。燕贵唤茶房锁了房门,出来到一家相熟的同行中,付他六百两银票。拣了两只上好印土,一共六百二十几个银子,燕贵倒不揩油,教他照数开一张发票,自己只向他们饶了二两几钱一块小土,留着自己吸食,并向他们说明找头明日送来。当下他也不弯别处,带着两只土直到药房中,一问经理何在,说替钱公馆帮办丧事去了。燕贵也不管这钱公馆是那一家,横竖吸烟的有耐性,就在榻床上倒身横下,开灯自吸他的鸦片烟。这一等直等到夜间十点半钟,燕贵已吸过瘾,迷灯睡着了,鸣乾方急急的回来。唤醒燕贵问他要过两只大土,看了一遍,颇为欢喜。燕贵拿出发票,鸣乾照数算还他现钱,一个不少。又开银箱将这两只土藏在里面,拿银行簿打了张一千五百两的划条,燕贵乘间问他陆、陈两人的二百两头怎样?鸣乾想了一想,笑说:“可就是前天的两位土客人吗?没你提及,我倒忘了。”

  又当开出二百银子,一并给了燕贵。燕贵心花怒放,千恩万谢。鸣乾问他几时动身回广东?燕贵说:“至多耽搁一二天工夫,有船就要走的。上海地方开销太大,我住不下去。”鸣乾问阿憨的棺木你预备带回去么?燕贵道:“那个我想替他在西郊义冢上掩埋了,带回去也没意思。”鸣乾点头说:“你动身的时候,留一个信给我。”燕贵道:“这个自然。”这夜燕贵回转栈房,欢喜了一夜。次日领了银子,不敢藏在身畔,只留几个零用,其余向一家同乡字号中,打一张广东汇票,汇回家内,自己置办了行李铺盖茶食路菜,还有鸦片烟泡梅花参片,以备不时之需。种种完备,果然不及三天,就搭船回转广东。这些都是后话,表过休提。

  再说这回鸣乾替钱家办丧,已是第二次。第一次如海老太太周氏的丧务,也是他原经手。那时如海正在鼎盛时候,上门吊丧的,此往彼来,真有应接不暇之势。现在如海自己死了,一般抄着从前的旧账发丧,可怪到灵前叩头的,反不及前回之半。有些只送了锡箔来,本人并不亲到。如海一班要好朋友如施励仁、詹枢世等。从前自朝至午,在此帮同招呼,非常忙碌。这一回眼见他家少人帮忙,也不肯将尊臀在凳上多搭一刻,刚一到场,就急于要走。诸如此类,世态人情,倒也大可研究。可怜如海劳碌半生,只专心向前,没预备退后,住宅虽然造了,坟地并未购买,所以连他老太太的棺木,也还寄在平江公所内。此时势不能不仍替他暂厝殡房。送丧的除家眷亲戚之外,故旧只俊人、文锦、伯宣等几人,其余无非药房、保险公司中一班伙友而已。仪仗经过长寿庵的时候,老尼姑净修出来观看,见了钱府排灯,又看见如海的油照,方知死的是他,心中非常乐意,进去告诉邵氏,邵氏倒也并不幸灾乐祸,反惹她触动前情,免不得又要背人偷弹珠泪。然而她修行之念更诚,后来大约成了正果。所以《歇浦潮》中无从捞摸,并非沧海遗珠。看官们休当作者漏笔,丢过闲言。

  再表鸣乾整整忙了一天工夫,到夜方得脱身回药房,可已筋疲力尽,马仰人翻,不能再干别事,只好直苗苗躺他一夜。常言说财多精神旺。次日他又神气活现,算一算各方面手续都已定当,单剩得阿荣一处,也得前去弄清楚了,免却一桩心事。况自己那天送五十块钱去的时候,答应他三天以后再告诉他消息,我若不去,他倒等我不及,急于出城打听,倘被他访知如海已死,这人可不十分容易打发。设或要和我讲起斤头来,那倒又是一桩难事。古人说得好:先下手为强,慢下手遭殃。我不可坐误机会。他念头转到,当又向银行中提了数千现款,取二千五百元钞票,连同前天燕贵替他买的两只大土,因恐照原来包扎,外间有些看得出土的模样,带进城有人敲他竹杠,故用一只香烟匣子装了,旁边塞些报纸,不令摇动,又弄一只,装了二千五百元钞票,外间不用纸裹,就将一条草绳扎起,提在手中,外观宛如两大盒纸烟似的。预备定当,一脚坐车到阿荣那里。阿荣听着鸣乾的教训,只当巡捕房真要捉他重办,吓得连大门也不敢出去,天天躲在家中,不是瞌睡,就是打五关消遣。听有人叩门,他先躲了起来。无论谁人找他,都教他娘回头不在家中。因此外间的消息,早已和他隔膜,单只盼望杜先生前来报告,真所谓望眼欲穿,见了面,忙问现在风声怎样了?我可以出去吗?真正藏在家里,气闷死了。鸣乾摇头道:“风声还紧得很。巡捕房包打听已知你是我们药房中的伙计,天天有人到药房中来查问。我已关照里里外外一切人等,不许说出你住的地方,只怕他们另从别处打听,可就保不住要漏出消息的了。”

  阿荣听说,几乎急得要哭,皱着眉头说:“杜先生你同钱老板帮我想想法子呢,这件事原也是你二位的命令,我吃人家的饭,不能不遵着你们的吩咐行事。现在闯了祸,常言天坍自有长人顶,不能教我们矮子吃苦,终得求你杜先生设法。可怜我家有老母,不比得旁的人,受了风浪不打紧,我阿荣一个人,可关着两条性命呢。”鸣乾道:“原来这个,所以我同钱老板,已商议了几天功夫。要说运动的话,我们暂时怎好出面。一出面就明显得这场火,是我们出的主意,那保险公司中赔款银子,还想拿得到么。倘使得了赔款。却也用不着运动什么。你上海站不住,只消给你几千现洋钱,出码头也好过日子。这句话是不是?”阿荣道:“原是呢。现在就为的没有钱,教我走到哪里去好?”鸣乾道:“我也这般想,钱老板一时手中也没现款,我教他设法向朋友处调头几千块,先给了你,你府上不是宁波奉化吗?”阿荣说正是。鸣乾道:“奉化乃是小地方,你有几千块钱,也可称过得日子咧。”

  阿荣回言是的。鸣乾又道:“钱老板真是阿弥陀佛,他很听我的话,一口答应二千块钱。我说二千块钱倘使在先办事顺手,没甚风浪给了他,也可令他做做买卖,那倒不算少了。所借现在多了一点周折,他暂时又不能出头露面,至少也得避他一年半载,这半年的开消,照我们自身算算,至少也须二三千元。虽然他们比不得我等,然而一千八百,也是少不得的。但统共不过二千之数,如何还好打这一个对折。故我一定要他给你三千块钱,不过他手中也着实的艰难,西拼东凑只得二千五百之数,缺五百元,他没法想了,只得把两只大土作抵,我晓得现在土价,每只足值四百多块钱,这一来倒反便宜你三百余元呢。也是你的造化,我有心一客不烦二主,一并替你带了来。都在这两只香烟匣内。上一匣是钞票,下一匣是大土。你点一点,好好收藏。此地早晚一定要被包打听找到的,我劝你也不必多耽搁了,明儿就好预备预备,赶紧带你娘回宁波去,把两只土设法卖了,安分度日,我这里得有机会,马上替你运动。风潮平静之后,写信教你出来,仍到我们药房中来做生意便了。”

  阿荣听了非常满意,真是无锡人说话,心花朵朵开了,没口的谢杜先生吹嘘之德。打开香烟匣,见了一叠叠的钞票,喜得他一只手,不知拿了那一叠好。还有那只纸盒中,圆滚滚两只大土。他岂不知土是时下值钱之物,比金子还贵,更喜得他手舞足蹈,忘其所以。鸣乾看得很为好笑,说:“钱不过手,你先把钞票点一点罢。”阿荣依言,但他从没见过这许多钞票,哪有心思一张张细点,只把整数点了廿五叠不差,回言对的。鸣乾也不多坐,起身说:“这样你赶快预备动身罢,我们出来再见。”

  阿荣诺诺连声。鸣乾出来,阿荣因台上有着钞票,不放心跑开。自己不能亲送杜先生,唤他娘出去代送。及至那老太婆跌跌跑到门口,鸣乾已出弄,坐上黄包车。跑了好一段,回转药房,一个人自忖各路都已安排定当,这利权已是我一个人的了。单怕默士这厮,得了五千元,还不称心,要来向我加炭,我不妨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推他一个干净,免得答应了一次,后来还不免有所藉口。主意既定,自此非常得意。隔了几天,接信知燕贵已趁船回转广东。心中记挂阿荣,不知曾否动身,又进城探了一次,见他家门口已贴召租,晓得他一定回宁波去了,不觉心中大乐。闲来没事,看看报纸,很留意宁波通信,差不多隔了半月光景,方看见一段记事题目,是“私卖烟土之破获”,大致谓奉化人,王阿荣向在外埠贩土致富。近又来奉私售烟土,为巡警访悉破获,抄出大土一只,现洋钞票三千余元,解县请究,判处一等有期徒刑若干年,烟土送禁烟局销毁云云。鸣乾见了,啧啧数声,说他好没福气。于是鸣乾更放心适意。闲时候他倒颇能不忘旧主,常往新闸钱公馆,去见主母薛氏,报告药房中营业情形,并劝劝她不可悲伤过度,必须保重自己身体为要。

  薛氏颇肯听他的说话,故而尽哀,虽然尽哀毁容却并不毁容。从前她很喜欢盛妆,现在新丧丈夫,华丽衣服,已不能再穿,因此做了许多素服,都用上等外国细呢周转白镶滚钮头盘出各式新奇花样,虽然是几件孝服工料两样,计算起来,着实比绸缎的还贵一倍。薛氏穿在身上,更比当初浓装时,清洁美丽多了。俗语有句,若要俏须带三分孝。这句话倒是化装秘诀。你道薛氏因何如此安心,皆因她历年向如海处要下的私房,本有三万余金,加上一二万首饰,她自己名下的财产,就有五万光景了。那天她打开如海的铁箱,检点之下,内藏现洋钞票二万有余,而且都是外国银行纸币,如海有意留这一批现银,预备万一他的空头穿绷,便可带着这些钞票,远走高远,为日后活命赀本,所以情愿吃亏拆息,将他封闭在银箱内,现在却遗给妻校此外还有金镑五百个,外国银行存款数千金,钱庄往来大概两平的居多,最触眼的乃是一大捆橡皮股票,票面上外国字,虽辨不出多少数目,另有一本股票计数,中国账簿上写得明明白白,总数何止二十万金。

  薛氏见了,只是摇头。心想他买这些东西何用?若换了现的给我,岂不甚好,其余零星铁路轮船股票,也有万金之谱。薛氏一一看过,算算自己一个人用用,连出嫁两个女儿陪嫁之资,可以不愁短缺了。真所谓天下无难事,只要现银子,有丈夫没丈夫,倒也不足轻重。薛氏既存这条意思,故而举动上依前潇洒自如,就没鸣乾相劝,她也何曾悲伤过度。哀之一字,无非门面文章。当着外客门前,不得不照例敷衍而已。她虽然心思抱得很定,岂知不多几时,就传来一桩消息,将她的定心丸化为乌有,重复惹动愁怀,固然出于意料之外,不过已早在阅者洞鉴之中,原来如海在保险公司中,用空的三十余万银子,他本打算将这回放火赔款提还完账,不幸那夜触电身亡,这笔银子又在鸣乾手中,未曾交出,鸣乾见东家已故,自己还活在世上,阴阳路隔,不能将这笔银子送往阴司还他,只可将他暂留几年,待异日自己死后,东伙相见,再将此款交还如海不迟。

  然而保险公司中,到底宕着一笔虚账。况他们当年股本,实收只八十万,被如海用空三十万,加上做出几万押款,和开办以来的一切垫本,偌大公司,早已不名一钱。这件事固然是如海一个人的秘密,但除他之外,有个账房先生也晓得这件事,因一切账目,都须由他手中经过,万万瞒不得他。如海为着此事,特地加那账房念块钱薪俸。账房贪图小利。况又是总理之命,自己不担责任,因此一一遵着他的指挥写账。现在总理死了,银子完了,账簿上还有三十余万存款,是他亲笔写的账,风火岂不在他一人身上。虽然魏协理兼做总理,糊糊涂涂,随人调拨,但设或有一处失了事,打不出赔款银子,如何是好?不但如此,听说股东会议,因魏协理不胜总理之任,要另举新总理前来,倘换了个精明的,一翻账簿,察出破绽,那时反变作我账房营私舞弊了,这还了得。故此如海一死,倒害得他急了好几天,没吃得下饭。看光景越挨下去越不是事,晓得当初总理弄账的时候,公司中有个杜默士,也与闻这事,只可私下同他商量。默士果知道如海先前,曾挪过这笔银子,后来长久不曾提及此事。这番保险失火,赔款四十万,以为如海已将此款划清归账的了。现在听账房一说,方知这亏空尚未归还,不觉吃了一惊,因想此事是他老兄鸣乾经手的,大约银子已交与如海,故而那天五千头支单,也是如海记名字,如海尚未归账,就此死了,银子在他夫人手中,然而也说得明白,不能教账房吃亏的,此事问鸣乾便知。但倘使此款还在鸣乾手中,未曾交还老钱,现在死无对证,吃蔑他的倒也不为罪过,不过总数四十万,他只送我五千,未免太少,极苛刻也须教他拿出十万银子,方能善罢干休,谅他也不敢少我一个。致于这里的烂污,与我无干,由他撒了就是。因对那账房说:“这件事很有出入关系,你暂时万不可以发表,让我出去打听打听,总理家中,有无遗产,该如何办法,再作道理便了。”

  账房千恩万谢。默士更不停留,直往鸣乾药房中。鸣乾见了他,笑遂颜开,叫声老弟,甚风吹你到此?默士一本正经,将如海在日曾把公司银子用空三十余万,现都宕着虚账,一无归偿,账房先生急得要死等情,对他说了。鸣乾故作惊诧道:“原来钱老板到死,还撒这个烂污,实在奇怪得很。他亏空这许多银子,不知用向那里去了?从前他办药房的时候,有事倒常同我商量。后来接管了保险公司,平时我也难得同他见面,所以他有些事情,我一点儿也不知道。现在数十万银子的亏空,你们打算怎样的替他弥补呢?”

  默士听说话不对,忙问老兄:“你那天四十万保险赔款,在老板没死的时候,可曾交给他没有?”鸣乾道:“你讲四十二万那笔保险赔款吗?这是邬燕记之事,与钱老板无干。”默士道:“邬燕记就是钱老板的化名,你不用瞒我。”鸣乾笑道:“老弟,讲出笑话来了,邬燕记是邬燕记,钱老板是钱老板,明明两个人,况姓邬的那天,你也见过面,问你到底他是钱老板变的不是?这个如何好硬说。况钱老板自己便是保险公司总理,银子由他调排,还要保什么险,你从小就出名聪明的,这点事亏你还想不穿,实在可笑得很。老实告诉你,当初皆因邬燕记保险不足,因要你说句好话,知我和你自家人,故托我许你五千银子,我还告诉你此人目下不幸遭了火患,可怜得很,不但我要帮他的忙,连你也该扶助他的。后来他统共拿出一万银子谢意,你一个人拿了五千,还有你公司中一位王先生,一个账房,合得一千,我自己连头搭脑,不过得他四千银子酬劳,比你的还少一千,这就是那回保险的真相,原没什么私弊夹账,你不可缠到歪里去,倘你嫌谢意少的话,也该早几天说,趁姓邬的还在上海。现在他早已回广东去了,教我也没法可施,何用牵入钱老板。况钱老板现在死了,死无对证,教我拿什么话来回答?你好兄弟,这不是儿戏之事,万不能同小时候,闹玩意一般,请你休得再和我说笑话了。”

  默士不料他如此回答,推得这般干净,真所谓出其不意,免不得气愤填胸,拍案大骂:“放狗屁!你假痴假呆,可是打算独吞利益么?问你良心放到那里去了?”鸣乾由他叫骂,只是冷笑,口中还说:“老弟,你今天疯了。”正是:重利料因争一着,良心那顾昧三分。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七十一回彰报应流离苦妻女显神通牵合野鸳鸯

  前书说到鸣乾、默士弟兄二人,因一言不合,彼此吵闹起来。一个怒气冲冲,一个始终冷笑。惊动药房中一班伙计们进来观看。鸣乾仍旧声色不动,指着默士,对众人说:“你们大家请看,这人今儿疯了,无缘无故,同我瞎闹,岂不奇怪?”默士当着许多人面前,倒不便说出他们保险弄弊这句话,反气得哑口无言,看着鸣乾,咬牙切齿,恨恨不已。鸣乾只顾朝他发笑,默士见他这般情状,倒弄得硬也不好,软也不好,一个人头面红涨,很没下场,惟有一鼓气跑了出来,暗骂鸣乾好很心肠,如海生前,待他不薄,他不该昧良心,吞没他的赔款银子,拆了保险公司的烂污,难免死后遗羞,一世英名,岂不付之流水。现在天理良心,默士倒是一片忠心,顾全如海的名誉。不过倘使鸣乾答应,分了十万银子给他,那时默士还存什么心理,作者可不得而知。当下默士跑回保险公司,见了账席,不便告诉他与鸣乾接头的情形,只说这件事大为不妙,钱总理的遗产,现在归他夫人掌管,你的宕账,没得凭据,那边如何肯承认呢?账席听说,急得哭不出笑不出,对着默士,只是发呆,恨不得向他下个跪,请他想想法子。默士见了,亦觉可怜,暗骂你这贪财鬼,从前若不想他加二十块钱薪俸,也不致有今日之祸了。此时要帮他设法,实在无法可施。因说:“事已至此,你也不用着急,急死了没也用的。为今之计,你只有到魏代总理处出首,倒是一法。倘捺着想瞒过别人,待日后弄穿绷了,更不得了。”

  账席道:“我若出首,魏总理倘问我为何不早告诉他,教我怎样回答呢?”默士道:“那个不妨。你只说当初钱总理在生的时候,固然是上头命令,不便违背。后来钱总理去世,我以为他既有这个户头,一定有存银子的地方,及至调查之下,方知都是虚设名义。皆因账簿虽归账房执掌,银钱存放和支付的权柄,都是总理掌管,所以账房中也是今日方始发觉,马上进来报告的,请总理将存折查一查,便知其细。你尽顾推头不知道,谁教你说穿从前他也会同你商量过的呢。”账房听说,大喜称谢道:“多蒙默兄提醒,我实在急昏了,一时心思掉不转来,现在准照你的法儿行事便了。”

  默士道:“还有一句要紧话,想必魏总理也晓得的,钱家有一爿药房开着,你教他们先把这药房封了,别被他家的伙计们,私下把货运了出去。”账席回言理会得。当时他便捧着账簿,进去见魏文锦,把默士教他一片话,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文锦原是好一个有主意的人,听他言后,反惊得目定口呆,不知如何是好,倒转去问账席说:“你看这件事怎么办呢?”账席回言:“全凭总理大裁。”文锦暗说不好,难题目来了,姑且听他的说话,查一查存折,果然庄款一无所存,账簿上子虚记乌有记两户,有三十余万银子,存放在彼,既无折子,又没收条,不过两页空账。文锦自接手总理以来,已半月有余,今天乃是第一次查看往来折子,方知这八十万股本的大公司,眼前已不名一钱,外间倒有百十万保险单出在外面,万一失了事,将什么去赔他们,此时才想到做总理的难处,一时急得手足冰冷,无计安排。看那账席还站在面前,因说:“你出去罢,让我一个人静了心好想法子。”

  账席暗笑,走了出去。文锦倒不静心默坐想他的法儿,他原来打算出后门叨教别人,见账席在旁,难以为情,故将他打发开了,慌忙摇电话,接官银行,告诉他老友赵伯宣。他生平有两个好朋友,一个俊人,一个便是伯宣。他晓得俊人做官的,商界情形,不甚熟悉。伯宣是银行监督,善于理财,因此,打电话问他。伯宣电话中听不仔细,只听出大略情形,晓得事关非常重要,叫文锦自己到官银行去面谈。文锦不敢耽搁,急急坐马车,往官银行见了伯宣,细把如海生前弄的玄虚,现在被账房先生查了出来,别的不打紧,倒是公司中没了本钱,如何是好?伯宣一听,就听出了毛病,说:“此话不对,那账房先生不是死的,为甚此时方查出内有虚账,这件事一定要开股东大会,查一查,不能说死无对证。倘果是如海宕的账,那自然要向他家属追还。如系账房先生作弊的话,我们非但要着他保人赔钱,还得请他吃官司呢。”

  文锦听了,也说不差,他不能诬赖死人,一定要开股东大会,查他一个明白。伯宣道:“这句话你须守着秘密,不可告诉别人,待日后召集股东大会时,再为发表,休被他们知道了,预先准备。”文锦道:“这个自然,不用关照。”当即辞了伯宣,回转公司,不叫账席,却把默士唤进总理室,问他钱总理当初宕虚账,这件事你可知道?默士回言不知。文锦即将账席报告的话,一一对他说了。又说:“这件事我恐账房先生,趁火打劫,见钱总理死无对证,有心诬赖死人,想得一票好处,也说不定。所以你赶快替我发通告,邀请全体股东开股东大会,必须查他一个水落石出。若果是钱总理宕的账,自然要向他家属追还。倘被账房掉了枪花,我们非但着他还钱,还须请他吃官司呢。这句话必须秘密,休得告诉别人,被他得了风声,早为准备,我们就难查真相了。”

  默士诺诺连声,退出总理室。不及十分钟,账席已得信息,又向默士问计。默士道:“现在他们既然认真要查,最要紧的须有凭据,方能脱却关系。你自己想想,当初钱总理教你写账的时候,可有什么凭据没有?”账席想了半天说仿佛他有一张草底,令我照样誉写的,乃是他亲笔所书,当其时好像夹在一本什么账簿内,不知还在不在?”默士道:“这是你的救命符,一定要寻他出来方好。”账席听说,即把许多账簿,一张张揭开寻觅,果然他祖宗有灵,在一本什么账簿内,居然被他寻出如海亲笔迹的一张底账。默士看与如海手迹相符,对那账席说:“好了,你有命了。”账席拿着这张纸,既恐被风吹破,又怕有人抢了去,故此密密加封,锁在铁箱内,预备后来应用。倒底未雨绸缪,比不得临渴掘井,到那天开股东会,众人向账席责问,他不慌不忙,呈出这张字样说:“总理令我如此落账,一则上命难违,二则银钱原由总理掌管,他说存在何处,做账房的怎能追根问底呢?”

  众人无话驳他,大家会议之下,因如海既有亲笔凭据,明显得是他虚宕的账,事关公款,理应追还。查得他新闸置有产业,某处开着药房,想必动产不动产,也足够相抵,事不宜迟,我们必须禀明公堂,出特别封条,马上将他的产业封起来,再细细核算,不能延迟,被他们得了风声,预将物件搬走,就恐不够数了。此议既出,多数赞成,全体通过。俊人、伯宣等几个和如海生前要好的朋友,明知道这件事实行起来,如海不免破产,他的家属何以存身,无奈这是全体公意,况他们自己,也没一个不是丢却钜万血本,谁不指望捞他几个回来,因此,非但没人劝阻,竟连信也没有人肯到如海家中送一个,听他们束手待毙。世态人情,岂不可怕。看官们休得着急,天无绝人之路,斜刺里忽来一个报信之人。此人倒不是为顾全如海家属起见,因晓得要封药房,杜鸣乾是药房经理,恐他没有提防,来不及取出行李铺盖,故而急欲告诉他一句,令他趁早将行李铺盖搬了出去,免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人非别,便是默士的同事王先生,他从前曾得过鸣乾五百两银子谢意,心中很感激他,现在得知公司股东开会议决这一桩事,心中打算报答鸣乾的前情,因此急急往药房中,向他报信。鸣乾得报,非常感激,留王先生吃茶。王先生不便久留,匆匆辞去。鸣乾因重要物件,都藏在铁箱内,故而当夜就叫人将铁箱送进了城,安置在他的红木店内。自己又往新闸钱公馆中,告诉薛氏,薛氏得了丈夫数十万遗产,正打算适适意意过安乐日子,不期鸣乾送了这个信息来,耳朵内很听不进,叫声:“杜家伯伯,你原晓得我家少爷的脾气,他生前最不喜欢同女人多话,所以他外间干的事情,我们家中一点儿都不知道,我想宕账也许有的,但那有宕那三十几万之理。他们说有少爷的亲笔凭据,但他已经死了,教谁做见证呢?”

  鸣乾道:“话原不差,不过他们已进禀单,请封这里的产业。到底他们人多势壮,万一官里准他们的请求,发封我等财产,那时就没我等说话之地,所以必须要早为预备,先将贵重物件运了出去,就使他们来封产业,也不过封的我们一间空屋,几件硬头家伙而已。”薛氏听他这般说,方始有些着慌道:“杜伯伯,你教我搬到哪里去呢?我们都是女流之辈,外间借房子等事,从没干过,一切仍旧要杜家伯伯费心了。”鸣乾听薛氏肯打发他,心中到十二分愿意,口里答应得山响说:“他们进的英公堂禀单,我们必须搬往法租界方妙。”薛氏道:“随杜伯伯的便罢。”

  鸣乾应声出来,当即往法租界找寻房屋。他本预备给钱家暂寄物件,所以只求谨慎,不讲究精致,到宝昌路看定一所两上两下的房子。恰巧这份人家,搬出未久,电灯俱全,鸣乾贪他现成,讲明顶他下来,丢了定洋,再回钱家,同薛氏商量搬运物件之事。薛氏那放心将贵重东西搬去,经不起鸣乾再三劝她,此时休要固执,日后出了事,要搬就来不及了,薛氏方始答应。共搬出四五只衣箱,连书房中那具铁箱,也一同车去。薛氏因家私尽在这只铁箱内,故教车夫阿福,押车去后,就睡在那边,须要人不离箱,箱不离人,好生看守。阿福走后,薛氏想想不好,他只一个人,还要吃饭拉屎,焉能教他寸步不离,必须两人替换看守方好。因又打发松江娘姨前去帮同看管。隔了一会,薛氏还不放心,暗想车夫阿福,虽已雇用多年,但这班苦力的心思,是料不定的,他若知道铁箱中藏有数十万财产,难保不见财起意,半夜里撬开铁箱,偷了东西逃去。虽然有松江娘姨在彼,一个到底女流,怎敌得过车夫的蛮力。觉得愈想愈怕,只得教人找了大小姐的奶娘来,令她也带了铺盖,到那边帮同看守一夜。这奶娘便是秀珍幼时的乳母,名唤王妈,帮她家年数最久,现在虽已不替人家帮佣,然而却不时到她家走动,遇着有事凑凑手脚,故而薛氏很相信她。有她前去,自己颇放心得下。家中还有几箱古玩银器字画等物,都是如海生前,花了重价买回来,逢着有事,或遇年头上请客装璜之用,依鸣乾之意,要教薛氏完全搬出去。薛氏恐上车落车,不免损坏物件,又疑惑鸣乾报信,或系过甚之言,大约不致如此激烈,故而口中虽然答应他搬,其实并没车去

  。过了两天,未有动静。薛氏暗骂鸣乾轻事重报,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幸亏东西没如数搬去,若依他的说话,不知还要费多少手脚。这两天家中少了松江娘姨、阿福二人,使唤大为不便。过了明天,若仍太平无事,不免教他两个将东西搬了回来,也算我的晦气,轻信姓杜的说话,却丢一个月房租,还有来去车钱,改日都要教他认账的。他心中存了这个念头,到明天立见效验。先是鸣乾打电话来说:“官中已准保险公司的禀单,出了封条,现在正在封药房,我们一众伙计,都被他们撵了出来,这电话也是借别家打的。看来他们封罢药房,大约就要来封住宅,请奶奶赶紧预备,我也马上就要来了。”

  薛氏闻信,急得心头鹿撞,唤了他两个女儿来,也都目定口呆,不知如何是好。秀英说:“娘,那天杜先生教你搬东西,不是有几箱银器和古董,还没搬么?不知现在搬可来得及?”一句话提醒了薛氏,慌忙打发人去,雇一部塌车来。要知钱家自如海死后,马夫早已停歇,所剩只阿福一个车夫,还有一名小厮,女仆除松江娘姨阿翠丫头之外,另有一个粗做,一个梳头娘姨,今天恰巧小厮不知溜向那里玩耍去了,阿福、松江娘姨差出在外,家中只剩三主三仆,六个妇女,叫那粗做娘姨去雇塌车,她也不知塌车行开在那里,只向马路上乱跑。剩那梳头娘姨,脚小伶仃,阿翠又是没气力的,谁也不能将箱笼扛抬好了,端整上车,眼巴巴望那拉塌车的小工来替他们扛抬物件。好容易等到粗做的将塌车唤到,拉车这班小工,听要他们扛抬物件,又不免都要敲竹扛讨价钱,等到讲价定当,正待动手,来了许多巡捕包打听,奉命前来封门,不许移动物件。先把塌车赶走,再教屋子里这一班人都出去。因见她们都是女流,许她随身携带零星物件,不准拖大包小裹。薛氏至此没奈何只得同她两个女儿,收拾些细软的。幸亏贵重物件,早藏在铁箱内,送往宝昌路存放,但家中这些东西,那一桩舍得丢掉,此时懊悔没听鸣乾的说话,预先将东西搬空了,岂不甚好。还有这住宅,当初造的时候,自己曾出主意,令匠人如何如何盖造,称心合意,满望子孙万年基业,何期今朝有屋不能再住,被他们钉门加封,以后永远不能再进此屋,这都是丈夫早死的不好。有他在世,谅不致被人如此欺侮。一念及此,肝肠俱断。母女三人,号啕大哭起来。连那梳头的粗做的同阿翠三人,也都拖着自己的被褥,手捧衣包,哭哭啼啼,宛如一群逃荒难民一般模样。

  巡捕见她们出去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劈劈拍拍闭上门窗,用两条竹片交叉,钉在大门上,加了封条,回去复命。薛氏等仍在门外痛哭,惹得许多看热闹的,几乎将一条马路塞断了。这当儿鸣乾恰巧赶到,气呼呼分开众人,闯到薛氏面前,教他们不必哭。薛氏见他来了,真比见了亲爹娘还更亲切,也顾不得羞耻,揩干眼泪,叫声:“杜伯伯,现在我们怎么处呢?”鸣乾道:“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姑且落几天客栈,再作道理便了。”薛氏道:“宝昌路呢?”

  鸣乾对她挤挤眼睛,薛氏会意,不做声了。鸣乾亲替她们唤了几部黄包车,同到大新街客栈中。原来鸣乾已预先定下房间,薛氏等到了里面,鸣乾方对她说,适才闲人众多,我们宝昌路原是秘密的,不能让他们知道了,传出去只怕于我等不利。况且那边也不过是所空屋,用的物件,一些没有,暂时还不能住进去,只得在客栈中权住几天,待那边器具物体办齐了,方可进宅。一切费用,奶奶到可放心,因我那边药房中原没多少现款。办了老板丧事,现银子差不多用完了。这回我得信他们进禀单,晓得存货不久就要姓别人的姓,因此卖了两天特别减价,又折本让给同行好些货物,总共得了二千多银子,约摸三千块钱之数。这宛如在他们手中夺下来的,所以暂时一应开销奶奶无须顾虑。”

  薛氏听了,颇为感激,说:“杜伯伯,现在药房封了,你是有公馆的,大约要回府去住了罢。”鸣乾道:“不瞒奶奶说,我也在隔壁定下一号房间,因奶奶小姐都是女流,住在外边,种种不便。我若住回家去,放奶奶等几个人在此,岂不惊怕,因此我宁可丢几个钱房饭费用,住在这里,遇着奶奶小姐们要买什么,也可上街跑跑。而且有一个男客在此,茶房人等也不敢欺侮你们了。”薛氏听说,更为感动。暗想鸣乾真是一个好人,换了别的伙计,东家既死,店也封了,谁肯再为你几个家破人亡的女人们出力。不料鸣乾这样一个人,竟能如此忠义,真所谓人不可貌相。更见丈夫生前,也大有知人之明呢。鸣乾又道:“奶奶适才劳苦了,现在且请休息。我因那边木器家伙连床铺等件,一点未办,还须往木器店一走,不知奶奶小姐们,还有别的差遣没有?”薛氏道:“这里没甚事了,种种又要劳动杜家伯伯,很不过意。”

  鸣乾连称不敢。出来果然一点儿不干自己私事,专诚为他们买办器具物件,足忙了好几天工夫,夜间便住在客栈中,早晚两次到薛氏房内请安。晓得他们身穿重孝,不便出外游玩,自己闲时候,常带些新闻回来,讲给他们听听。又因客栈中菜蔬不甚中吃,故常令人叫了菜请他们。自己因男女有关不便同席,每每伺候在旁。若非薛氏招呼他同吃,决不敢贸然入座。但薛氏晓得他如此脾气,却没一次不招呼他的。讲鸣乾为人,真可谓恭而有礼,因此薛氏格外将他看重,鸣乾也格外尽力,替他们器具办齐之后,见新屋中墙壁不十分干净,因又唤了油漆匠从新粉刷。这样大约总共耽搁一礼拜之久,规模方得完备。鸣乾特雇一部马车,请薛氏母女前去观看。薛氏还是初次来到,见这屋子,乃是两上两下的石库门住宅,盖造未久,门窗尚新。客堂中鸣乾取巧,不用中国摆式,却照外国西餐间的陈设,中间一张大菜台,两旁六把圆椅,桌上雪白的台布,中间放两只花瓶,靠里一张山扒台,左右两面画镜,屏门上涂白油漆,比之寻常用字画单条的省费不少,而且精雅宜人,一点儿不落俗套。薛氏暗暗称赞走上去,客堂楼是秀珍姊妹的卧房,一张柚木双人榻,一口西式衣橱,梳妆台上,雪花粉香水蜜糖色色齐备,旁边一张沙发,刚在壁灯下面,是预备她们靠着看画刺绣的。正房间中,也是全副外国木器,都用白漆,暗合薛氏持服之意。一张嵌罗甸铜床,非常精致,吊着白地湖色洒花蚊帐。窗帘也用墨绿呢,滚的蓝白相间颜色绒球边。全房间净素,不带一点荤色。动用物件,上自梳头家伙,下至脚盆净桶,无一不备。后亭子间安放衣箱,并为女底下人安歇之所。阿福睡在楼下亭子内。薛氏见下面厢房中,也排着一口铁床,还有几双单靠茶几,一张账桌,问:“这里给哪个住?”

  鸣乾带笑答道:“奶奶有所不知,这回事出仓卒,我们药房中还有许多收入放出的账目,未曾结束。这些账本来是账房先生管的,现在他们都四散跑了,这笔账却不能不理。还有保险公司进了禀单,虽已查封产业,免不得还要传被告上几回公堂,焉能教奶奶出头露面,所以做伙计的,还要在此暂住几时,待账务弄清,案情了结之后,再出去另寻生意。一则为人作事,也须有始有终,二则老板生前,待我不差,我别的不能补报,只得替他了清纠葛,免得奶奶们烦心,也算我一片心意罢了。”

  薛氏听说,格外感激,她也巴不得鸣乾在此,可以有事商量商量。所惜不便留他,听他自己肯暂住几时,自然非常观迎。当夜仍住栈房,拣了个黄道吉日,方带着两个女儿,一同进宅。进宅之后,突然想起一件大事,请了鸣乾商议道:“从前我们在那边,所设少爷的灵座,还未撒除,他们封门的时候,我等要紧料理物件,竟忘把少爷的神主牌带出来,现在都被他封在空屋内了,讲少爷死还未曾断七,决不能不在他灵前上供,但灵座设了一处,如何再好设第二处,而且神主牌也不能丢掉一块,重写一块的,你看这件事我们怎样办呢?”鸣乾听了,觉这题目,实在新鲜,一时难以下断,想了一会说:“老板的小照,你们可有带出来?”薛氏道:“也没有。那时候我等只恨值钱的东西,手中拿不下,谁还顾着小照。”鸣乾点头沉吟半晌,说:“有了,记得大马路有家照相店,窗口内吊着老板的放大小照,是他们留着做样子的,不如出价向他们买了回来,供奉在此,岂不同招魂设座一样。”

  薛氏大喜称妙,当时就教鸣乾将照片买回,客堂中不便放供桌,只可摆在鸣乾的卧榻对面,从此一主一伙,一阴一阳,倒也大不寂寞。而且薛氏早晚两次上供既毕,顺便和鸣乾讲讲闲话,犹如一家人相仿。鸣乾除算账之外,还帮着他们料理家务,颇能井井有条。如海保险公司的债务,有他代表到堂,情甘破产抵偿,因此并没多少辩论,只一堂完案。但鸣乾的账,还没有算清,故而一时竟不能丢了姓钱的他往。如海五七期近,鸣乾问薛氏可要择日开丧?薛氏道:“我家已到这般地步,比不得暴发之家,有了事,自有人闻风趋附,讲我等途穷日暮,只怕发了讣闻,也没人理睬,这个台可以不必坍了。”

  鸣乾依她之言,到那日伴他们往庙中做了一天佛事,超度亡魂,为如海追荐。薛氏看鸣乾为人诚实可靠,而且办事能干,心中暗暗叹服。想起自己寡居无助,女儿究为别家之人,不多几年,一个个都不免出阁。丈夫遗下十余万橡皮股票,日后价涨价跌,自己不能出去打听,必须要个心腹之人,时常留意方好。因此颇不舍得鸣乾算清账目之后,要出去另寻生意买卖,打算照旧每月付他薪水,常用他在家。偶同鸣乾谈及,鸣乾说:“既承奶奶不弃,做伙计的情愿仍吃旧东家的饭。讲薪俸两字,请奶奶休得提起。因我城内还有一爿小店开着,家眷人等的吃用也尽够了。我自己素来不爱浪费,有了钱也没用处。倘遇着鞋袜钱不够的时候,我自然老实不客气,要拿几个用的。其余剃头洗澡数目更不在话内了。倘教我拿奶奶的薪俸,那个我决不能受。你若硬教我拿,我倒愿意去帮别人的。”

  薛氏听了,益发钦佩他忠义,所以格外将他心腹相待。有时自己懒于下楼,便命人招呼他上楼讲话。他们虽熟不避嫌,不防秀珍秀英两位小姐,却起了一点儿误会。她两个自幼说就喜欢外国的开放主义,秀英还年轻怕事,秀珍从前曾跟着她寄母无双,干过许多奇奇怪怪的故事,算得是个久历戎行的老将。大凡一个人心中有了邪念头,眼光自能随心改变,无论端端整整的东西,也仿佛带点儿歪斜,这是一定之理。她二人看自己娘常招呼杜先生上楼说话,以为守寡的不该纵容男人进房,路道大为不正。先是两个人背后议论,后来秀珍想起自己因守孝之故,戏馆游玩所在,已久不前去,不然还怕娘骂我什么。现在她自己这般模样,谅来我出去,她也不能怪我的了。好个秀珍,思得到做得到,自此常打扮得齐齐整整的出去,或早或迟,初尚每夜回家。到后来竟有宿在外面的日子。薛氏问她,秀珍自有花言巧语对答,这原不是初次。如海未死之前,也已如此举动。薛氏既不能约束于前,又焉能管教于后。况她现在料理家务,天天十分忙碌,那有工夫顾看女儿的行动。就有什么错处,也自知管她不住,只好听她自由。

  二小姐秀英,有时虽跟着她姊妹一同出去,但秀珍有几处所在,是不能带妹子同去的,只可丢她在家。讲秀英年纪,也有十七八岁了。不过小时候没她姊姊般南征北讨,富于阅历,故而一个人还不敢出外乱闯,在家烦闷,只可开了窗到洋台上站站,看看马路上的野景散心。她家贴隔壁,也有一座洋台,这家姓什么?因他们搬来至今,从未同邻舍人家交谈往来,所以秀英并不知道。这天她上去,恰巧那洋台上也有一个人在彼闲看。秀英眼梢上带着仿佛是个年轻后生,因他正向自己望着,不便对他细看,只可将身子略偏,靠着栏杆,两眼注视下面,然而心中却颇留意对面那人。似乎那人看了一会,又到里面唤出一人同看。两个人看了不算,还指手划脚,不知说些什么。秀英被他们看得难为情了,只得转身逃走。临进门的时候,又对那边看了一眼,方知后出来的不是男子,是个很肥胖的妇人。秀英进去了,这一男一女还站着不动。那后生口口声声叫妇人大块头,又叫干娘:“你有心做好人,做到底了罢。隔壁这位姑娘,你一定替我想想法子。”

  那胖妇人笑说:“小鬼,你可知贪多嚼不烂,一个刚到手未久,又想玩第二个了吗?”那人也笑道:“寻常人三妻四妾的很多,皇帝还有三十六宫七十二院,他们都不曾嫌多,我多轧几个姘头何妨。”胖妇人说:“你想头这姑娘,肯花多少钱谢意?”那人道:“照旧如何?”胖妇人哼了一声道:“你想好处呢?那一个是破货,新近同丈夫离了婚,没有受主,自己正要弄一个男人,所以撮合容易,我只拿你五十块钱车力。这一个还是小姐,听说她们爷从前也是做大买卖的,因亏空公家银子,寻了短见,家产给债主封了,故而搬到这里来住,真真的的是大人家出身,不说别的,就运动上他家的门,也非要四五十元本钱不兴。再骗她到这里来,送些东西给她,请她吃吃什么,陪她出去玩玩,处处都要预备本钱,极少非二百元不可。你出不到这个尺寸,劝你免开尊口,就一个破的将就将就了罢,也不必再想尝新咧。”那人央告道:“我的娘,二百元岂不太多了。好干娘,可怜儿子穷得很,花不起这许多钱,打个对折算了,一百罢!”胖妇人说:“不行,二百元少一个不可,你也不用客气,这种正经,不是没钱人干的。老古话说:饱暖方思淫欲。可见一个人钱多了,没处花,才想丢在这里头。你要打折头,不用谈了。”那人仍苦苦求告,讨价还价了好一会,方讲妥一百五十元,先付后办。

  你道这胖妇人与秀英面不相识,因何有此大权柄,可以随意替他讲定身价,内中也有一层缘故。因钱家匆促迁居,没遵着古人择邻而处的遗训,他们隔壁住的这一家姓白,胖妇人便是女主人,混名就叫白大块头。她也有个丈夫,姓什么不知道,别号老黑,写得很好一手丹青,住家并不在此,这里乃是大块头设立的机关部。这机关部比不得革命伟人设着招兵买马的,乃是大块头一桩特别营业,比之招兵买马,更为重要,少一个机关部不得,因她外间交游极广,一班走梳头的和娘奶们,与她相识的不计其数,她因这条线索上,探知某家的奶奶,是否正经,某家的小姐,有无外遇,某家夫妇爱情如何,某家境况是裕是窘,她打听这些事,也不是预备将来做大侦探,只为外间一班拈花惹草的男子,十个之中,倒有七八个同她相识,晓得她熟悉各家门径,往往看中了一个女人,不得到手,便托她做一个月下老太太,许她上手之后,有多少多少谢意,于是她便在各条线索中,理一条最接近的,可以直接的直接,不可以直接的,托人间接介绍,或以言讽,或以利诱,种种方法,不外毁他人名节,图自己私利。妇女既被她注意,十人之中,难得有一二个不落圈套。她操这生涯,已十余年。良家妇女为着一念之差,到后来终生抱恨,毕世蒙羞的,何可胜数。

  还有班不知廉耻的荡妇,倒转去寻白大块头,托她介绍男人,好弄些格外进益的,也不知凡几。所以她设这一个机关部,乃是专为这班淫女狂且接洽之地,而且内中也设着床铺被褥,只消有相当的费用,无妨唤了女人前来,干一干苟且之事,上海人土话叫做咸肉庄的便是。孔老夫子劝人里仁为美,这般邻舍,岂不可怕。钱家搬来的时候,白大块头已在他们下人口中打听,略知一二。近来更晓得这家女主人,新近没了丈夫,同一个账房先生,有点儿不明白。暗想上不正下参差。谅她两个女儿也未必规矩。所以近来秀珍时常进进出出,白大块头一见她的面,就认得从前常和新剧家胡闹的一位宝货。秀英虽不常见,然而有其姊必有其妹,自己早有成竹在胸。今天这个后生,固然是他男主顾之一,姓邹名小芙,他父亲老芙,富拥百万,管束极严。小芙怕他父亲知道,不敢明目张胆的嫖院,只可偷偷掩掩,在白大块头咸肉庄内走走,称白大块头干娘,并不是当真认她为母,有许多浮头浪子,要教她穿针引线,花了钱不算,还得恭维恭维她,都免不得尊她一声干娘,然而他们竟没想到干爹是个什么东西。数日之前,大块头替小芙介绍了一个江西女人名唤何奶奶的,相识未久,今儿在洋台上看见秀英,又要托她介绍。正是:色鬼原无真主见,虔婆偏有细心肠。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七十二回守财奴闭门订家法失贞妇背里觅生涯

  白大块头晓得小芙是个富家儿郎,有意敲他竹杠,讲明要他先付一百五十元,方肯出手。她意思,成功的固然受之无愧,不成功钱已到手,也未必再肯还他。小芙不得已答应了。因他父亲老芙,虽然豪富,但为人十分啬吝,生平只晓得居积,银子到了手,死也不肯再拿出去,叫名头是个百万富翁,平居自奉,不过布衣素餐,难得遇有喜庆大事,他方肯穿一套宁绸袍褂,有时偶不留心,遭着一点污积,他就要怨张怪李,懊悔到二十四分。所以晓得他脾气的人,见他穿了新衣服,都远避些,免得受累。家中大小人等,平常都不许穿绸着缎。日用小菜,也有一定限止,每天只许花几百文钱。人多菜少,自然不够。宁可教他们自己挖了腰包去贴。所以他几房媳妇儿子们,制了华丽衣服和犯了法一般,在家偷偷掩掩的穿着,听得老太爷回来了,慌忙脱却不迭。添了私房菜蔬,都和宝贝似的收藏。还有时二房里怪大房里吃了他的肉,大房里怪二房里偷了他的鱼,家庭从此多事。

  但老芙自以为得计,因公司中到底省下不少开销。他住的宅子,新造时候,轻信了一个木作头的说话,装了电灯,岂知用过一个月,开账出来,急得他几乎悬梁自荆因他只当电灯比燃洋油便宜,岂知比较之下,竟贵了十倍有余,怎不教他心疼欲死。打算拆下来,又舍不得装时节一笔使费,左右为难,只得把各处房间中的电灯泡,尽行取下,归他自己收管。只剩客厅上一盏,以便有事请客之用。其余各处。仍教燃洋油灯,省些开销。他自以藏了灯泡,便没人再能用电。不料一班子弟们更乖,私下买了灯泡,待他睡后,仍旧光明达旦,老芙那能知道。他不但家中如此,连外间所开的几爿钱铺字号,也大同小异,宁可背后吃亏,当面必须占点儿便宜。

  曾有一次,一个朋友,说他这般大年纪,还要天天步行,苦两条腿,为何不弄一部包车坐坐。老芙笑说,买一部包车事小,然而用了车夫,每月的工钱伙食,还要捐照会修理,这笔费用可就大了。这朋友听说,第二天就送了一部包车给他,连车夫也是自己用去的,每天拉过老芙之后,回家吃饭,照会修理,一个钱都不教老芙花。据这朋友说,念他年老乏力,所以送一部包车给他代步的,恐他嫌开销大不坐,故而特地自用车夫前来。老芙听了,觉这朋友实在要好,坐了他的车,便想着他的好处。后来这朋友偶同老芙谈起,要合伙开钱庄,老芙一口答应半份,因他生平最爱开钱庄,和买地皮两件事。钱庄是稳健买卖,地皮可是火烧不坏,盗劫不脱的。所以此人投其所好,果得他承认一半。讲老芙人虽啬吝,但外间的牌面颇好,人人都知道他腰缠充足,是个有实力的资本家,这钱庄有他半份,彼此都愿意投资。未几钱庄开办了,老芙因这朋友诚实可靠,命他当手。岂知此人外貌诚实,内里浮滑,不到半年工夫,就被他用空数万银子,逃得不知去向。亏空之数,少不得要一众东家赔偿。老芙占股独多,吃亏也自然最大,祸根都为贪着白坐一部包车的小利而来。自此老芙更不肯相信别人,各处都要自己经手。连子弟们都不能深信,只恐子弟少年,易受旁人愚弄,有自己老将在前方,能万无一失。

  他共生三子,第一第二在他自己所开钱铺中办事,都已娶妻,而且有了孙子。书中叙的这小芙行三,是老芙续弦所出,方年十八,尚未娶妻,白天在学堂中读书,到夜回来,老芙见他年幼在外胡吃滥用,每天限定给他一角小洋点心钱,已算欢喜他,格外特别,比他两个哥哥念书时候,每天十个小钱高升多了。老芙还恐儿子媳妇,年轻爱玩耍,特地行一条法令,每夜十点钟锁门,前门钥匙,都是自己掌管。已锁之后,不准再开,必须第二天天明,他自己起来开锁。家人限十点钟归号,过了十点钟,在外的不许进来,在内的也不许再出去。有时少奶奶们看了夜戏,回来迟了,只可在底下人睡的一间灶披中,有个窗洞,里外各放一张凳,借他做个便门。自从发明了这一条路之后,他家上上下下,除了老芙自己,遇着尴尬时候,前后上了锁,都不免由此出入。小小一个窗洞,居然成了进出的要道,也是水木匠造房子时节,不曾料着的。

  这位三少爷小芙,有时半夜三更,偷着出去上咸肉庄,自然也走这一条路。睡在灶披中的底下人,无意之中,仿佛做官一般,得了个绝美的肥缺。因少奶奶们半夜里回家,要他起来端台掇凳,爬高落低,免不得赏他几个酒钱。还有小芙出去,瞒着父亲,又不免重重的送他些贿赂,买他不开口。讲小芙白天虽说在学堂中读书,其实一礼拜中,至多去了三天,还有三天,不在亲戚家中躲学,便在白大块头机关部内鬼混。他老子虽然每天只肯给他一角小洋,但娘的私房,尽够他攀花折柳之用。没几天前头,向娘要了一百块钱出来,送了白大块五十元介绍何奶奶的酬劳,又替何奶奶置了两件衣服,费掉三十余元。现在听白大块头又要敲他一百五十元竹杠,觉向娘要未免日子太近,开口不得,别处又无生财之道,心中颇觉为难。料想白大块头既已开口,不答应她是不行的,只可勉强答应了,白大块头暗暗欢喜,拍拍他肩胛,笑说:“小鬼头眼力到底不差,隔壁这位姑娘,着实生得可以,雪白粉嫩,滚圆的粉脸儿,同她娘面庞儿差不多,比她姊姊高得多了。瞧你的造化罢,早送钱来早到手,迟了给旁的人占了先着去,不干我事。”

  小芙央告说:“好干娘,你一定要替我留着的,别给旁人占去了。”白大块头摊开手道:“钱呢?”小芙道:“这个我迟一两天一准送来,给你便了。”白大块头一半认真,一半向他取笑,还要说时,只见马路上飞也似的来子一部黄包车,坐着一个妇人,到她们口停下。小芙眼快,说:“她来了。”白大块头也看见,就是自己替小芙介绍的何奶奶,今儿约了他们,一同出去吃大餐的。小芙在洋台上站立好久,也是等她,此时急向白大块头使个眼色,教她休要多言。白大块头点头会意,两人下落洋台,何奶奶也上了楼,对着小芙,嫣然一笑,说:“累你久待了。”

  她原籍虽是江西,讲几句强苏白,也还好听。先表她真正的年纪,已三十五六,生来瘦小,皮肤白净,高鼻梁,眼堂底下,略有几点雀班,剪着截平的齐眉刘海,小口细牙,粗看仿佛二十开外年纪,所以她自己告诉小芙,也只说二十二岁,今天穿一件浅黄铁机缎棉袄,玄色外国绸套裙,是小芙替她出钱做的,穿在身上,楚楚动人。只有一桩不合时宜,她一双金莲,缠得十分纤小,在十余年前,固然是个毫无缺点的美人,到现今文明时代,倒反变做美中不足。何奶奶也未尝不想装得大些,无奈本身小,任你塞多少棉絮,也不能和天足会中人并驾齐驱。然而脚小了行几步路,自有一种袅娜动人之处。白大块头迎上前满面堆笑,喝一声彩道:“好个体面奶奶,无怪小鬼头见了你,同发痴的一般。”

  小芙接口道:“干娘休得取笑,这样岂不失了长辈身份。”白大块头笑说:“我好福气,儿子媳妇,快来见礼罢。”何奶奶笑道:“你们讨便宜休带累别人。”说时在椅子上坐下,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裳,对白大块头说:“阿姨,你看样子倒做得不差,所惜两面衣角太起了些。”白大块头道:“现在时路衣裳,都是这般起角的。”小芙也说是做得很好。何奶奶满面是笑,问:“你们都预备了没有,要走可以走咧!”小芙道:“时候还早呢,坐一会讲讲话,再去不迟。”白大块头插口道:“照啊,他在洋台上等得你脚也站酸了,你再不给他点好处,自己也说不过去。我老太婆知趣,赶快脚底下明白,莫在这里做讨厌人,停一会再来看你们咧。”说罢扬声大笑,抢行几步,出了房,顺手带上房门。忽又开了门,探头进来问:“你们可要喝茶?”

  小芙回言不要,白大块头始砰的一声,闭上门去了,将小芙、何奶奶二人关在房内,自己在另外一间房中打了个瞌。相隔好一阵功夫,方进去招呼了二人,一同出去吃大菜。吃罢大菜,何奶奶因今夜新衣裳第一天上身,有心要把风头出一个十足,还教小芙请她看戏。小芙知道自己父亲,三年五载也难得看一回戏的,料不致被他撞见,故此欢然带了白大块头、何奶奶二人,同到戏馆内。讲到白大块头大名鼎鼎,十人之中,倒有七八个晓得她是皮条掮客。见她和着一男一女同来,不问而知又是一双野偶,故此有不少人背后切切私议,笑他们无耻。小芙还当众人称赞何奶奶的姿色,心中得意非凡,坐在包厢中,教茶房买了许多水果,请他们吃。自己贴紧何奶奶坐着,心神撩乱,虚挂着看戏之名,两眼中何尝有戏。不说别的,就连适才他在白大块头家洋台上,看中意隔壁那个姑娘,耽心事一百五十元没处设法,此时也忘在脑后,真所谓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旁边包厢中有他两个同学,连连呼他小芙兄,他也不曾听见。这二人中一个说:“彼已耳无闻矣,我等置之不顾可也。”还有一个说:“不兴。他带了女人,混淘淘的,我非寻他一个开心不可。”

  那人说道:“我兄何必如此。书云非礼勿视,彼既非礼矣,我等视之何为?”这人道:“你休掉文,我自有道理。”说时站起身,掩到小芙背后,伸手抢了他的帽子,小芙方觉有人同他玩笑,见是自己的同学,不由满面涨红,向他要回帽子,说:“你一个人来的么?我进来时候怎没见你?”那人笑道:“你哪有眼睛瞧我们!我同百城唤了你好一会,你也没听见。”小芙惊道:“百城也来了吗?他在哪里?”那人手指着说:“你看他不是在那里对你笑么!”

  原来这二人,一个名黄百城,一个名钱有余,是本城乡绅黄万卷、钱守愚二位的公郎,都在师范学堂读书。小芙住宅也在城内,故和他们同学。他一班校友中百城资格最高,因他腹中四书五经,念得很熟,开口圣贤,闭口孔孟,同学都有些忌他。小芙料不到今天带着何奶奶看戏,被他撞见,恐他明儿要到学堂中发表此事,心中暗为着急,只可暂把何奶奶丢下,转到百城的包厢内敷衍他道:“黄君今儿也来看戏,实在难得之至。”百城笑道:“此话怎讲?古人逢场作戏,我等何妨逢场看戏。昔诸侯尚且与民同乐,小芙兄讲这句话,难道不许我等看戏不成?”小芙道:“哪有此理。我因二位平常极为用功,不爱游戏,难得在这里相遇,故此问问而已。”

  百城道:“原来如此。我且问你,彼美何人?”小芙道:“是亲眷。”有余道:“别说谎,这不像亲眷,亲眷哪有如此亲爱,看你们相偎相倚,倒有些像夫妇了。”小芙道:“钱君休得胡说,他们委实是我亲眷。”说话时,何奶奶见小芙不在旁边,别转头看着他们讲话。百城见了,对小芙道:“你那贵亲眷,美目盼兮,倒大有古之佳人一顾倾城,再顾倾国之势,我劝你少年人血气未定,必须戒之在色方好。”

  小芙笑道:“黄君是道学先生,不该同我说笑话。我已告诉你们,他是我的亲戚,别的不用说了。二位请坐,恕我失陪。”说罢仍到何奶奶那边去坐。这里黄、钱二位,就此大发议论。百城也说何奶奶是小芙的亲眷,有余力争说你一定错的,这女子两眼风骚,不像是规矩人物,小芙决没这般亲眷,必系外间搭讪头搭来的无疑。百城说:“你胸中不正,则眸子焉。自古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古人诚不我欺也。”有余听百城用书句骂他,心中大怒,两人几乎在戏馆内争闹。幸亏一出好戏上场,二人方不开口,但心中存了意见,自有好几天没肯交谈,这是后话。不过小芙睡梦中,也没料着初次带何奶奶出来,就闯这一件奇祸。

  这夜散了戏馆,分途回家。小芙免不得再爬窗洞进内,到了自己房中,一个人想陪着何奶奶游玩,可谓艳福无穷,想到有趣之处,自己忍不住好笑,笑了一阵,忽又记着秀珍这件事,白大块头要他一百五十元,从何出产,又不禁愁苦起来。睡在床上,也转的这个念头。觉除问娘要钱,别无第二条路。这姑娘如此标致,一定十人见了,九个中意。倘若拿钱出去迟了,被别人转了念头去,白大块头也无法想,如何是好?依他心思,恨不得马上打开娘的房门问她要一百五十块钱,送给白大块头。又愁自己娘不多几天,方给他一百元,此时不肯再给,那就难了。想来想去,一夜未得安睡。次日起来,先打听老头子已出去了,方敢到娘房中,老老实实告诉她,日前拿的一百块钱,业已完了,现在还有一百五十元用途,请你娘给了我,准定一月之内,不再问你要钱。好娘亲娘,快快开了百宝箱,拿给儿子罢,少停老的回来,又要同做贼一般,搬出搬进,怕被他见了。

  他娘听说,皱皱眉头道:“儿啊,你这般花费也不是事,你老子生平从没像你这般浪费,我要他几个钱,也和夺天下一般夺来的,要一回钱终得淘几天气,他还以为我要了他的钱,也和他那般藏着不用,洋钱都在家内,不致飞往外边,因此方肯脱手给我,倘知道我给你如此浪用,只恐要他一个钱,都不肯了。我且问你,不多几天,你拿了我一百块钱,作何用途?现在又要一百五十元何用?请你告诉我听听。”小芙早已预备下一肚皮鬼话,回言:“早先一百元,买了几色东西,连送了几个朋友份子,又是请客,还被教习某先生借了些去,所以不多几天,就完的。现在有一个同学,要往外国,定一部百科全书,在中国买他,价值三百银子,到外国定,只须一百五十元,所以我想托他带定一部,不过这笔钱,必定先汇过去,故而今天一定要钱,迟了他的,信写出之后,就来不及咧。”

  他娘听儿子肯由外国定书,足见用功,心中好生欢喜,此时莫说要她一百五十元,就要她三百块钱,她也愿意出的。当下开了皮箱,拿一个大手巾包,打开来都是钞票,足有五六千之数,而且张张新钞票,这是爱藏钞票的人,一般心理,做书的也不知其所以然。小芙见她娘居然肯了,颇悔适才没多开口些要了二百,除掉了送白大块头的,岂不是还好留五十块钱用用。如今话已出口,没法挽回,只可拿了一百五十元出来,看时候虽早,也不愿意到学堂中去,爽些再赖一天学,横竖自己今年不指望升班,有分没分不在心上,身边有钱,早一刻送给白大块头,也好早几天同那姑娘相识,因此急于送钱,前往白大块头机关部,可巧白大块头昨儿看了夜戏回家去睡,没在机关部中住宿,小芙原本知道,到得那边方才想起,没悔没在家中吃了饭来,此时腹中颇觉饥饿,因命人买一碗鸡丝面吃了,横在小房间内床上老等。他夜间记挂着洋钱,未能安睡,此时有了钱心思已定,兼之身倦乏力,所以横到床上,就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那时候恰巧何奶奶也到机关部中找寻白大块头,得知小芙比他先来,不觉吃了一惊。因她两个今儿并不约定,在此相会,而且何奶奶之来,实欲瞒着小芙,干一件事,皆因何奶奶原籍江西,娘家姓武,出身并不低微,她父亲在前清时代,也曾做官,不过死得很早,到何奶奶出阁时候,已父母双亡,只剩她孤身一人,由叔父主婚,嫁给同乡姓何的为媳。丈夫又名兰史,素在政界办事。成婚未久,就出门当差去了。何奶奶独住在家,未免寂寞。因何姓虽为巨族,兰史这支却是单传一脉,既无翁姑,又鲜兄弟。兰史为糊口之计,不得不出门一走,遗她在家,原非得已。不料何奶奶赋性风流,不知怎的忽和族中一个小叔子有了苟且。这小叔子年方只十五六岁,发育未全,自同何奶奶相好之后,渐次羸弱,他父母也只单生一子,钟爱无比,见他有病,只当他用心过度所致,令他暂时不必时学堂读书。不意这一来,更遂了何奶奶的心愿,那小叔子痼疾也日深一日,直到后来,不可救药之时,方被他父母盘问出根由细底。那时他父母一怒,实在无可形容,依他们心思,定要把何奶奶送官重办。经不起旁人相劝,说坍台坍在一处,兰史是个要面子的人,娶了这个老婆,也是他的不幸。现在木已成舟,病的病了,倘若闹将开来,被兰史得知,一定也要惹气弄出事来,岂不有关两个人的性命,不如放宽肚量,尽这淫妇去闹,只消我们自己明白,不当她人类就是了。幸亏这几句话,何奶奶方得太平无事。

  但那小叔子隔不多时,就呜呼哀哉,一道怨魂往枉死城中去了。此人既死,何氏族中没一个不知他是何奶奶害煞的,于是乎当真同族中,没一个再肯理睬她,人人吐弃,个个侧目。兰史身虽在外,家乡信息,却不时有得入耳,知道自己老婆在家干了这件丑事,气得他昏天黑地,吐了好几天血,说:“罢了罢了,我只当没有娶妇,家中房产田地,也当他天火烧了,洪水淹了。自此之后,我到死不回家乡,永与江西决绝。”

  本来兰史每月有零用钱寄给何奶奶,至此截止再寄。何奶奶写了信去,也没回音,后来索兴将原信打回,消息两断。何奶奶既不知他丈夫转迁何方,更从哪里要钱?但家中吃用开消,到底要的,不得已只可将衣服饰物,变买化用,这样数年,弄到吃尽卖光,无可为计,想借贷呢,丈夫方面的亲戚,都已同她断绝往来。内地风气未开,不比得上海妇女,相与男人愈多,愈有名望。何奶奶既有私通小叔子这段故事,母族中也引为大辱,见她穷了,都说她自作自受,没一个肯借钱给她。替她主婚的那个叔父,亦已远宦他方,久无信息。何奶奶不得已,只可将房产卖了,单身到上海来。名为寻夫,其实她知道上海地方,妇女的销场很大,仗有几分姿色,不愁无吃饭所,不意一落客栈,就上了个滑头少年的当,将她带来的银钱,哄骗精光。此时何奶奶异乡托足,举目无亲,身边又不名一钱,真所谓山穷水尽,无路可走。正在这时候,也是是天无绝人之路,忽被她遇见一个同族兄弟,名唤武又图的,就是替她主婚那个叔父之子,问知叔父早已物化,又图在上海某处办事,何奶奶也将自己短处瞒过,只说寻夫而来,途穷金尽等语。又图本是忠厚人,听了深信不疑,因即邀她到家,住了几时。何奶奶衣食无忧,又不免复萌故态,被又图的夫人韦氏,看出痕迹,私下对丈夫说:“此人不能再留她在家住了,还是贴她几块钱一月,教她另外住开去罢,免得闹活把戏。”

  又图依他夫人的话,果教何奶奶搬开居住,每月贴她十块钱房饭之费。何奶奶一个人住了,倒也不怕寂寞。左邻右舍,讲讲谈谈,男的女的,居然被她认识了不少。她还自以为交游不广,打听得有个白大块头,专能替人介绍朋友,因即辗转托人,引见白大块头。白大块头也很赏识她,时常带她往戏馆中走走。这一来果然朝秦暮楚,来源不绝。不过她那里来往的一班人,大概市侩居多,不十分肯大出手。况白大块头吃心又是狠的,被她居间人中饱之余,派到何奶奶手中,为数无几,只够贴补她日用开销,要想添几件时路衣服,也愁没出产处。后来小芙看中意她,白大块头替他们撮合相识,何奶奶一开口,小芙就花了三十余元,替她置了套衣裳,昨夜第一天上身,在戏馆中果然大出风头。散出来的时候,何奶奶一个人雇了部黄包车回家。不意肯背后也有部车紧紧跟着她不舍,何奶奶一回头,见是个三十余岁的男子,此人适才戏馆中也曾见过,还在包厢左右,兜了好几转,似乎有好几个朋友同着他,现在不知怎的单剩了一个人追随在后,见何奶奶回头看他,挤眉弄眼,形容可笑。何奶奶原是聪明人,一看他居心不正,上海人所谓钉梢,讲何奶奶对于男人,转他念头,原抱着韩信将兵,多多益善的宗旨,尽多不怕只是自己住的地方太鄙陋了,和他现在穿的衣裳不配,恐被那人见了,瞧他不起,因此不敢让他跟到自家门首,却教拉车的兜了好几个圈子,那人仍紧随不舍。何奶奶一想不好,兜到天明,他也未必肯饶我的,还不如早些同他答了话罢。因命车夫走慢些儿,让那人的一部车,同他相并。何奶奶故意目不斜视,那人却笑逐颜开,低声说:“哙哙,你到哪里去,怎的只顾兜圈子?”

  何奶奶听了,卟哧一笑,仍不做声。那人又问府上在那里?何奶奶对他看了一眼说:“你问他则甚?”那人笑说我想打听打听,改日上门拜候。何奶奶道:“你休胡言乱语,我家中有老爷,有当差,人多得很,你去了准得给他们打煞。”那人道:“打却不怕,我心中只想看见你就是了。我且问你,你适才戏馆中那个男人是谁?怎不送你回府?”何奶奶道:“那是我的兄弟,他住在城内,离此远得很。”那人道:“原来如此,现在我替他送你了。”何奶奶说:“这个使不得,我家你万万不能去。你倘要找我,明天饭后三点钟,我要到宝昌路某处去,那里我们不妨相见。”说的便是白大块头机关部所在。那人当她说谎道:“此话当真?还是哄我?”何奶奶道:“决不哄你,下次难道不相见了么?”那人方不疑心道:“如此明儿会了。”

  何奶奶也说句明儿再见罢,两人方始分道扬镳。何奶奶回家,暗喜又得了一个新相识,小芙人虽比他年少,所惜是钱不在自己手中,若要抄他小货,还须回去,同父母要钱,此番置了几件衣裳给我,看他囊中已干枯了,白大块头也告诉我,说他不是户头。适才那人,很像是个上流社会中人,我见他在戏馆中,呼雪茄烟的时候,手指上还带着很大的一颗金刚钻戒指,可知不是无钱之辈,因此欢喜了一夜。今儿早起梳了头,自己淘米烧饭吃了,想起昨夜这件事,还未同白大块头说明,少停要借她地方,必须预先通知她一声方好。因此放下饭碗,连锅都没工夫洗,就来找寻白大块头。一听小芙也到机关部来了,怎不教她吃惊。因恐两雄相见,惹起醋海风波,不是儿戏,想同白大块头商量,偏偏她还没有来。何奶奶看钟上十二点刚敲过不多几分,离三点钟还有好些工夫,索兴放大了胆,到楼上小房间,推门进内,见小芙横在床上,不声不响,正沉沉好睡,一只手压在里床叠的几条棉被上,一只手插在自己袍子大襟里面。何奶奶摄手摄脚,挨在床沿上坐了,也不唤醒小芙,看着他暗暗好笑。心想他昨夜不知干了什么事,白天贪睡。又见他一只手插在衣襟内,暗说他在那里摸什么,因戏把他袍钮轻轻解开几个,揭起大襟,方见他这只手压在衣袋上面,袋中胖胖的,不知藏着些什么?

  何奶奶此时不觉动了好奇之心,轻舒玉腕,伸两个指头,插入小芙袋内,只一夹便夹出一叠的纸,原来不是纸,乃是一叠钞票。何奶奶穷了多年,一见钞票,眼也红了,索兴再在小芙袋内摸了一摸,又是一叠,一共两叠钞票,何奶奶也不管他有多少数目,拿来塞在自己袋内,站起身打算出去,不意床一震,小芙醒了,睁开眼睛先看见何奶奶,慌忙坐起说:“原来你也来了。”何奶奶此时势不能再走,只得重复坐下,说:“我见你睡着的,没敢惊动你。”小芙一低头,见大襟钮扣散了,又一摸袋内,不觉直跳起来说:“我的一百五十块钱钞票呢?”

  何奶奶见他当面叫穿,势不能推头不知道,因冷笑道:“你倒好的,那天我要一百块钱,你对我说现在洋钱身边没,必须回家去向父母要,很费周折,暂时只好先替我置几件衣裳,日后有了钱,再给我不迟。我当你这句话是真的,所以从此不同你开第二回口。谁知你本来有钱,说鬼话哄我的呢!现在我也不叫你说谎,只算你句句话都是真的,你袋中带来的钞票,大约也是遵着你那天有了钱给我这句话,特地送来给我的,我老实不客气,预先如数收了,横竖我自己拿,同你交给我,都是一样的。何用着什么急呢!”小芙听说,更急得口都开不出了,两眼圆睁,望着何奶奶只顾呕气。何奶奶反哈哈大笑道:“你眼睛张得这样大做什么?打算吃了我吗?我原是你口中的肉,要吃尽你吃便了。”小芙此时方回转一口气,央告说:“好奶奶,这笔钱我还有别的用处,请你还了我罢。”

  何奶奶摇头道:“不兴。承蒙你瞧得起我,我同你已是夫妻,丈夫的钱,不给老婆用,给谁用?无论你有什么别的用处,决没再比老婆要钱更郑重的了。钱在我这里,你要也容易,拿两个来换我一个。”小芙再三哀告,何奶奶执意不肯。小芙急了,同她翻脸。何奶奶也不怕,真所谓软不行硬不就,小芙计穷力竭,急得几乎跪下来叫她娘了,何奶奶仍半笑半嗔,声色不动。厮缠多时,白大块头来了,小芙急将这件事告诉他干娘知道,讲话时连对她挤挤眼睛,似乎说:这笔钱本来给你的。何奶奶也对白大块头说,小芙从前答应过她的,后来失了信,此时他有了钱,我自己拿他的,这件事你说错不错?白大块头知道小芙这一百十块钱,是送给她预约做媒的,无端被何奶奶夺去,心中也不受用,但这何奶奶,白大块头正把她居为奇货,打算替她牵了这个,再弄那个,在她身上大大的出产几千银子,怎敢为此小数派她的不是,惹她动了怒,恐误大局,只得仍将小芙晦气,带笑说:“这件事又是干儿子的不是了。媳妇要你几个钱,也不为罪过。你既已答应过了她,就该给她。既不给她,无怪她要自己动手拿你的咧。现在做娘的说一句公道话,媳妇洋钱应该拿的,儿子既有别的用途,也不能不顾着那一面,所以我说这一百五十块钱对半均分,媳妇拿了一半,还七十五元给我儿子,你们两口儿,都要听为娘的教训。谁不听话,便是谁的不孝。”

  何奶奶听白大块头要教她还一半给小芙,心中未免不乐。但自己也知道这一百五十元,完全吃没,小芙决不答应,不过钱已到腰,还要吐一半来,岂不太便宜他。因伸手在袋中摸了一摸,手指上明白,将两叠钞票中一叠薄些的,抽出点一点,正是五十元,丢在小芙前面,说:“这五十块钱还你,那一百元,你有言在先,答应给我,故而宁可别处少用,我这里缺一个不兴。”

  白大块头见何奶奶已还出五十元,趁势劝小芙就此算数了罢。小芙仍愤愤不平,不肯拿钞票。白大块头替他拿了,做好做歹,将他劝到楼下。先抱怨他说:“你身边带着钱,不该如此大意,怎的一睡就睡着了?幸亏你在我们楼上,若在别处,被人拿了去,连这五十块钱也休想有得还你呢。你这笔钱,可不是给我做媒人的么?现在我先收你五十,还少一百,日后再算。你昨儿看中意那个姑娘,我已打听明白,有条脚路可走,大约十天半月之内,准可让你两个觌面讲话便了。”

  小芙听说,固然欢喜,但无端被何奶奶敲了一百元竹杠,胸中的余怒难消。白大块头劝了他一阵,教他上楼去,自己提承何奶奶向他赔罪。小芙哪肯依从,就此走了出来。何奶奶也在洋台上看着,见他去远,即唤白大块头上楼,告诉她昨儿有个人钉梢,自己约他三点钟在此相会这件事,白大块头听是生意来了,非常欢喜,赞她好奶奶,果然聪明,我不同着你,你自己居然也有这般见识,不愧是我的好徒弟。不过此人姓甚名谁,你可问过?何奶奶说没有问他。白大块头道:“你小心遇着滑头。”何奶奶道:“我看此人决非滑头,或者还是个官场中人呢!”白大块头听是官场,更欢喜了,说:“现在两点钟还没敲,我这里装盆子的东西,只有西孤子、花生米两样,只能请平常客人,若要款待官场,必须买些外国糖来方好。”

  何奶奶也赞成买外国糖。白大块头摸出两块钱,命人去买一块钱外国糖,一块钱水果,一面同何奶奶商议了好些说话,以便少停与那人问答之时,彼此言语对同,不致漏出破绽,种种预备舒齐,只待那人前来,不意二点钟敲过之后,又隔有半点钟,还不听得有人叩门。何奶奶等得十分心焦,对白大块头说莫要应了你的话,遇着滑头罢。白大块头也因花了两块钱,买了外国糖水果,没人前来,岂非白糟掉本钱,心中颇不受用,听他这般说,也就冷笑一声道:“我不管你是滑头不是滑头,你对我说有人前来,所以我预备的外国糖水果,倘没人来,这些东西,请你带回府去。横竖你适才敲着了小鬼头一百元竹杠,两块钱也不希罕什么。”何奶奶正欲回言,忽闻楼下叩门声响,何奶奶说:“你别闹,现在大约是他来了。”白大块头忙上洋台上观看,何奶奶也跟出去一看,见叩门的不是跟他的那个男子是谁!正是:已教浪子倾囊去,又遇登徒满载来。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七十三回咸肉庄官僚托足鲜果铺学士埋头

  那人也抬头看见了何奶奶,对她点头微笑。白大块头忙唤底下人开了门,请那人上楼坐。那人看她家客堂中摆设非常精致,张挂的字画,也都出名人手笔,很像是个大人家模样,踟躇不敢上楼。白大块头亲自下楼相请,那人方敢随她上去。何奶奶笑靥相迎,招呼他大房间内请坐。那人到得楼上,方有几分出痕迹,觉这户人家,表面虽像公馆,楼上不料竟有这许多房间,大约是公共之公,馆舍之馆了,因放大胆在沙发上坐下。白大块头拉长嗓子,唤人倒茶装水果盆子,连外国糖、瓜子、花生,凑成四碟。那人连称不必客气,还没请教府上贵姓?何奶奶笑了一笑道:“原来你不问姓,就到人家来的吗?真好大胆。告诉你我姓何,这位是我的姨母,她姓白,这里便是她的公馆。你自己姓什么呢?”

  那人也微笑道:“随你吩咐罢,你爱教我姓什么,就姓什么何如?”何奶奶笑道:“天下那有这种事,我教你姓何,你愿不愿?”旁边白大块头接口说:“你教这位先生姓何,不是自己给便宜他了么!”何奶奶道:“阿哟!”那人却哈哈大笑道:“姓何很好,从此我便姓了何咧。”白大块头笑道:“这句话怎样?还是让我来规规矩矩请教你这位先生尊姓?”

  那人见白大块头银盆似的面孔,斗大肚皮,很有些像官太太模样,不便同她取笑,始老实告诉他姓陈。原来何奶奶的眼光到底不差,她说此人像做官的,此人果系政界中人,名唤陈兰舫,素在北京某部当差。此番因到上海来调查一件事,暂住一品香旅馆。白大块头问得明白,知他是官场中人,不免格外巴结。问他可曾用饭?要吃什么点心?兰舫回言都不要,请白太太不必客气。白大块头见兰舫说话时,眼睛屡对何奶奶观看,已知他的用意,即便站起身说:“陈先生请坐,我教底下人买点心去。”

  兰舫口内仍说不必客气,心中巴不得她走开一阵。既走之后,房中只剩何奶奶与他两人。何奶奶初见兰舫的时候,一开口便说笑话,此时倒反装得稳重起来。因她听知兰舫是有来历的人,存心当他一个户头,深恐初交之时轻狂太过,日后不免惹他瞧不起,因此房中剩了两对手,她只顾照着衣橱上的镜子,掠掠鬓脚,整整衣裳,理理钮头,扣扣别针,仿佛旁边没有个男人一般,连眼睛都不向兰舫带着一带。兰舫哪里忍耐得住,自己走到她身旁,伸一只手搭住何奶奶的肩头说:“你多照镜子则甚?”

  何奶奶偏一偏身子,让过兰舫的手,对他微微一笑,低声说:“请你放尊重些,这里不比得别处。我家阿姨,虽非外人,但她家底下人进进出出的很多,房门又是开着,设或被他们瞧见了,讲出去给我家老爷知道,不是儿戏的。”兰舫原不知她们的底细,听她说得郑重其事,慌忙缩手不迭道:“是我忘了,没问过你家老爷名唤什么?现在何处当差?”何奶奶微笑道:“这句话不便告诉你,譬如你的夫人,背着你在外认识了一个男子,还不知他有常心没常心,就好将你历史,轻易告诉他吗?”兰舫哈哈大笑道:“你倒说得好譬喻,听你说话意想,可是怕我没常心吗?这个你尽可放心,我不比得上海一班滑头麻子,相识了你,决不中途背弃你的。你丈夫究竟叫什么名字?你告诉我罢。”何奶奶道:“你要问他名字则甚?他也同你一般当差使的,你晓得了就是。”

  兰舫执意要问,何奶奶不敢说出兰史真名,捏造了一个假名字。兰舫问在何处当差?何奶奶恐说了京官,兰舫一定熟悉,因道他在将军府充顾问,常住上海。兰舫点头说:“怪道这名字我很耳生,这顾问本属虚衔,你大约是他元配了?”何奶奶道:“是的。可恨他去年娶了个姨太太,日夜混在她那里,不回家来,我因一个人在家烦闷,因此才与着阿姨一同出来看戏,不意遇着你不讲情理,拚命钉梢,我恐你钉到我们公馆门首,被当差的见了,人言可畏,没法想了,才教你到这里来,原本为一时权宜,打发开你之意,不意你面皮真老,今儿居然当真来到这里,请问你打算将我怎么样呢?兰舫听说,呆了一呆,笑道:“不敢怎样,不过我知道你们老爷,时常不在家中,丢你一个人,未免寂寞,故想陪伴陪伴你之意。”何奶奶微笑摇头道:“我倒并不希罕男人陪伴,况你也是过路客,就陪伴我也未必常久,日后你事情完了,回转北京,我又不能跟你进京去,那时倒反害得我不上不下。与其后来没有结果,还不如现在免了这件事的为妙。”

  兰舫听她说话利害,不觉暗暗吐舌,心想:看不出她这样一个妇人,竟是隔年的蚊虫,真正老口。既然遇着她,必须用全副精神,方对能抗得她住,因道:“你说哪里话,我们两人,得能今日相遇,虽出偶然,也未尝不是缘分。常言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天下的事,原说不定,讲你奶奶,固然是有夫之妇,不过据你说你们老爷现在娶了姨太太,对你的爱情,甚为淡薄,恰在这时节遇着了我,可见我同你,着实有点儿缘分。或者姓何的姻缘簿上,也带着我陈某一笔,亦未可知。要晓得婚姻原无刻板,四川关西的人,娶上海女人为妇的多得很。你说我是过路客,日后公事完了,仍要回京,这句话一点儿不差,但我也是南方人,在京当差,无非弄碗饭吃,骗几个钱儿用用,并非一辈子住在京里。设如你肯同我要好了,我回京之后,也未必掉得落你,一定要设法谋一个别的差使,常在上海,也和你家老爷一般,有事方出门一次,没事的时候,岂不可以天天聚首的吗!”

  何奶奶听他说得诚恳,假作俯首无言,低头沉吟之状。兰舫晓得这几句话,将她说动了心,暗下不胜欢喜,招呼她道:“你站着岂不脚酸,这里坐一坐何妨!”说时一只手便执了何奶奶的玉腕,何奶奶并不推拒,随他坐在沙发上。兰舫同她挨肩而坐,时下已无柳下惠其人,所以兰舫一双手也未免有点儿不规不矩,何奶奶一想不好,男人脾气,都喜欢脚脚进的,迁就了这样,他还想那样,而且被他们上手容易了,将来他便不把你郑重看待,无论那一个男子,都犯这种毛病,现在我已坐在他旁边,若再站起,恐他生气,不如唤大块头上来,令她当着别人的面,难以下手便了。主意既定,即忙高唤了两声阿姨,兰舫惊问你唤阿姨则甚?何奶奶答道:“有事。”兰舫顿足说:“什么事,迟一刻唤她何妨。”

  何奶奶微笑不答。底下白大块头听何奶奶叫唤,不知何事,慌忙答应着上来,兰舫听大块头上扶梯声音,不敢再与何奶奶同坐,即忙站起身,坐在旁边一张靠椅上,满面孔不高兴神气。白大块头跨进房,笑问你们有什么事叫唤?何奶奶道:“阿姨,你说叫点心,叫到哪里去了?不怕客人肚子饿吗?”兰舫接口道:“又来了!我才吃了饭来,哪能更用点心。你早不对我说一句,不然也不必请阿姨上来了,累她奔上奔下,岂不罪过。”白大块头笑道:“这有什么罪过,我原预备上来的。点心已叫了多时,大约就要送来咧,可要我再下去看看。”兰舫已回过不吃点心,并说她奔上奔下罪过,自己倒不能再叫她下去,只可不开口,等何奶奶回答,只望她回一句好的,你下去看看罢,那就是他肚皮中的最大希望。偏偏何奶奶似乎晓得他意思似的,有心同他作对,看她轻启朱唇,对白大块头说:“既然点心就要来的,阿姨也不必下去了,再令你奔上奔下,岂不教客人更不过意吗!”

  白大块头听何奶奶不教她走,心知必有缘故,因就驻扎在楼上,却开了窗,对底下高声说你们叫的点心怎样了,快去催催呢。其实白大块头何尝叫什么点心,经此一声唤,底下方派人出去叫。因他们同白大块头捣惯了鬼,晓得她装腔作势的门槛,怎样来的便怎样对付,犹如臂之使指,无往不利,所以到她家去的人,见她明明指的东瓜,谁知他却是话的葫芦,往往不知不觉,落了她的圈套。兰舫更哪里知道,况他正一心一意注在何奶奶身上,暗想看她情形,也不见得十二分拒绝我,缘何到了要紧关头上,偏把那可嫌的阿姨唤了上来,这是什么缘故呢?心中越想越不明白,看看何奶奶面色,仍然是流波送睐,巧笑迎人。兰舫此时真被她拘魂摄魄,颠倒万千,若无白大块头在旁,管教有个笑话。白大块头是个何等人物,见此情形,已晓得何奶奶用的欲擒故纵手段,有意不让兰舫近身,日后好多敲几个竹杠。自己恐兰舫冒失,走往他处,倒反弄巧成拙,因此只得寻些闲话,绊住他的脚跟。无如初次见面,没话可寻,猛想起他是北京来的,便夹七夹八,问问他北京风景。兰舫那有心思同她答话,但不睬她又恐她见怪不恭,不得已只可胡乱同她谈谈。有时看了何奶奶,便答非所问。白大块头倒也糊胡涂涂的过去了,何奶奶在旁听得分明,不免掩口葫芦。兰舫见何奶奶笑了,不觉心中大乐,以为何奶奶爱听北京风景,于是便同白大块头,大开讲章。一会儿点心送到,乃是三碗鸡丝面,各人一碗。兰舫见点心叫来了,爽兴老实不客气,吃一个汤干碗净,吃罢再讲,直讲到上火时候,将他肚中所有的北京风景,倾倒无遗,几乎将适才吃的一碗面,也讲了出来,实在无可再讲,方将谈风止住,白大块头也听得筋疲力尽,两腿酸麻,起来亲倒一盅茶,递给兰舫说:“陈先生口干了,请用杯茶罢。”

  兰舫接了,连称不敢,又说:“今儿扰府,实为冒昧。我想做个小东,请二位今夜一同出去吃餐大菜如何?”白大块头生平最考究吃,所以将身子吃得和半条牛似的,现在听兰舫还要请她们吃大菜,不由的笑逐颜开,说:“这一来岂不叨扰你吗?”兰舫也顺着何奶奶的口气,称呼白大块头阿姨,并说这是我礼当孝敬你老人家的。旁边何奶奶说:“我今儿没有工夫,阿姨和陈先生一同去吃了罢,我马上就要回家去了。”兰舫惊道:“这是什么缘故呢?难道今儿第一遭就不赏我的脸么?”

  何奶奶笑道:“你又要瞎疑心了,我委实还有正经大事,一点儿不是哄你。你若诚心请我,后来日子甚长,慢慢的再扰你便了,用不着这般急急。你今儿先请阿姨,改日请我,再教阿姨作陪,岂不甚好。现在我时候已至,决不能再为耽搁,一定要回家去了。”白大块头听何奶奶打散他们的吃局,心中颇为不乐,鼓着嘴对何奶奶说:“今夜你又有什么正经呢?”何奶奶恐白大块头贪吃,打破她的纸老虎,忙道:“阿姨有所不知,你过来我告诉你。”白大块头依言,随何奶奶走到房门背后,两个人先是唧唧哝哝,讲了好一会,后来白大块头高声说道:“原来如此,这个果然耽搁不得。倘他先到家里等你不及跑了,又不知要隔几时方回。你家中开消,是少不来的,切不可为贪吃一餐夜饭,误了大局,你快快回去罢。”

  兰舫听了,不知何奶奶为的甚事,心中暗觉纳闷。又见她二人笑吟吟自房外走了进来,何奶奶在床栏杆上,取下她的套裙穿了,对白大块头说一句:“阿姨我去了。”又对兰舫道声明朝再会,接上去一个眼风,《西厢记》所谓临去秋波那一转,把兰舫看得呆了,两眼发定,口不能开,也没回答何奶奶一句话,眼睁睁看她下了扶梯,直到不见形踪方罢。自己叹了一口怨气,猛回头见白大块头还在旁边,又不免自觉难以为情起来,只得叫声阿姨,我们两个一同去吃大菜好不好?白大块头以为何奶奶去了,兰舫未必再请她吃大菜,此时听他又提这句话,不由她适才已失望的满肚皮快活,重复收回,满面堆笑,连说很好,现在就可去咧。兰舫原是一句敷衍话,不意白大块头如此老实,一想自己正要问她,何奶奶家中有甚大事?这样急急回去?在此恐她不肯说,到了大菜馆中,不妨细细相问。因也说道:“此时就去甚好。”

  当下白大块头也穿了裙,吩咐底下人仔细门户,自己随兰舫一同出来,坐上黄包车,兰舫本欲带她到一品香吃大菜,猛想起自己住在那里,西崽都认识我,带一个时髦些的女人像何奶奶般的去了,方有场面。带这大块头前往,岂不被他们暗下耻笑,随换了四马路一爿大菜馆,进去恰有空房间,因教西崽将屏风遮起,免得有人看他们讲话。白大块头非但饭袋,还是酒囊,要了一大杯白兰地,呷一口去其大半,噜咽下,满面春风,笑得那张胖脸宛如一团和气。兰舫见了,也觉好笑。看她正在欢喜头上,便乘间问她:何奶奶家中有什么事?今儿连大菜都没工夫吃,就此急于要回去了。

  白大块头正等他问这句话,闻言暗道着了,假意叹一口气道:“陈先生有所不知,她原籍江西,她家老爷本来很有产业,因当了差使,时常出门,回乡一次,颇费周折,故把产业卖了数十万现款,带他奶奶住到上海,皆因上海水陆交通,往来略为便利,这是人人知道的。不过这位奶奶,为人太忠厚了,在她老爷卖产业的时候,没向他要下些私房积蓄,及至到了上海,无论一个钱的用度,都要等他老爷挖腰包拿出来。若便这老爷规规矩矩,一辈子夫唱妇随,到也未为不美。可恨她老爷赋性风流,年纪也轻,家中有了这齐齐整整的奶奶,他还心不满足,不知怎的在堂子内取了一位姨太太。起初住在一起,不过别的东西,越是同气,愈觉相投,惟有两个女人,合一个男子,不免终有些儿口舌气恼。试想一个是良家妇女,一个是堂子出身,那哄丈夫的本领,自然分出高下。

  他老爷轻信了姨太太说话,渐渐的同她不睦,到后来竟将姨太在搬开另住,自己没昼没夜的窝在那里,一月之间,难得回家一二次。这也罢了,最可恶的是她老爷竟将姨太太那边,当作正式住宅一般,将他自己日用衣裳贵重物件,尽数搬了过去。遇着这位奶奶,又真正是个没用之人,眼睁睁看着他们搬东西,一点儿不曾拦阻,你想痴也不痴!倘使衣裳物件正这里,她老爷遇着更换衣服取用物件之时,免不得还要亲自回家,如今东西已被他们搬了去,自然连人影儿都不到这边来了。人不来犹可,就是房饭开销,她老爷也假痴假呆,不管她的死活,必须她这里没钱用了,着人去要,然而没一次肯爽爽气气的付给他,终是十元二十元零零碎碎的一票,脚步也不知赔了多少。日前她家收房钱的来了,拿不出洋钱,打发人到那边去取,那边竟回头没有,你想气也不气。幸亏收的是房钱,倘是巡捕捐,他们比火烧的更急,还肯等你一次没有,下次再来么!

  这位奶奶,心中虽气恼不过,还不愿意坍台在那边小的眼里,因此自己执意不上那边的门,却教底下人去闹。闹了几次,触恼了那边姨太太,索性一个钱也不付了,说你们休同我闹,我身上又生不出钱来,钱都在你老爷身边,他不付与我何干!横竖他某日要回家去的,教他自己带来便了,这里你们休得再来,有能为你老爷回了家,留住他不放他到这里来就是。说的便是今夜,何奶奶急欲回去,并不是一定要留住他老爷,会面之后,骂他一顿,出出气也好的。而且此番赏了面,务必同他立一个章程,每月归她多少开消,免得再受小老婆的气恼,岂非是件大事。她深恐回去晚了,她老爷业已到家,见她不在,仍旧去了,后来便不知几时再肯回来,因此来不及扰你的大菜,就为这个缘故。你还疑心她有别的交接吗?”

  兰舫一边听她讲,一边连连摇头,听罢话,口中啧啧有声道:“可怜可怜!这样说来,这位奶奶的身世,着实可怜得很。既然她老爷如此无良,自己的境况又这般窘迫,因何不同她老爷宣布离婚,另外嫁一个男人呢?”白大块头道:“原是呢,我也曾劝过她这句话,她说抛夫再嫁,颜面攸关,吃亏便是便宜。与其抛头露面,倒不如忍气吞声的好,所以她倒并无改嫁的心思。”兰舫道:“这样她也未免太固执了。日常受气,岂不把身子遭坏吗!”白大块头道:“为此我也劝她不可闷在家里,宁可丢掉几个钱,出去散散心,岂不比日后弄出病来,花了钱买药吃的受用。所以我常陪她出来,看看戏,听听书,昨儿也为看了戏,才得同你相识,你倒还应该谢谢她老爷那个小老婆,若非此人惹她动气,她安安稳稳的住在家里,管教你踏破铁鞋无觅处呢!”

  兰舫闻言,也想到自己身上,觉白大块头讲的话,果然一点儿不错,倘若何奶奶夫妇和好,我又怎得同她相识的机会,可见内中着实大有缘分。现在何奶奶虽然怕丢脸,不肯抛夫改嫁,但她正缺乏钱,使我只消手头略宽一些,定可将美人的心,卖她回来。想到这里,得意非凡。看大块头酒杯中早已空了,知道她酒量不弱,索性命西崽开了瓶白兰地,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左一盏右一盏,喝得面红耳张,醉饱方休。出来时候,兰舫问白头大块头:“何奶奶明天可到你处?”白大块头道:“那却说不定,也许她今儿来过,明天不来了。”

  兰舫道:“阿姨,拜烦你明天替我跑一趟,请她饭后三点钟,务必到你府上会我。因我听你说她今儿回家,同她老爷办交涉,不知办得怎样了,很觉放心不下,一定要问问她的究竟,始可定心,种种拜托阿姨,千万不可失我约的。”白大块头点头称好说:“我替你陪脚步,日后你怎样请我?”兰舫笑说:“再请你吃一顿大菜好不好?”白大块头也笑道:“一顿不够,极少须吃十顿。”兰舫道:“别说十顿,就一百顿也可遵命的。”彼此一笑。次日白大块头并没替他去唤何奶奶,何奶奶已先来找寻白大块头,探问昨儿自己走后,兰舫的情形。白大块头一一相告,说到假造她身世,哄骗兰舫入彀之时,何奶奶大笑不止,笑得靠在白大块头身上,几乎打跌说:“阿姨亏你讲得这般原原本本,活像真的一般。”

  白大块头也笑道:“说谎须要投师,你跟着我学学,日后自然也能够死的说活,假的说真咧。”又道:“他因你回家同老爷办交涉,十分放心不下,故教我约你今天三点钟在此相会,探你的回音。我先问你,昨夜究竟办过什么交涉没有?”何奶奶笑道:“有何交涉,除了床公床婆,没见过第三个人,你撒我的烂污,替我说开了头,少停他如果问我时,教我将什么回答呢?”白大块头笑道:“那个不干我事,你们会了面,说什么,由你作主,旁边人怎好教你!就教了你,恐你也未必肯依我做主呢。”何奶奶央告道:“好阿姨,休得放刁,你岂不知道我是没有主意的。少停他问我,究竟将甚对答?请你预先教我一句。倘令我自己说,那可一定要露出马脚来咧。”白大块头笑说:“你要我教你说话,先对我叩三个头,叫我三声师父,我才教你。”

  何奶奶道:“叩头何妨。你本来是我阿姨,我理该对你叩头的。况且师父长辈,阿姨也是长辈,一般都是长辈,阿姨何必单拣一个师父做呢!”白大块头笑道:“好利口,你还说不能讲话么?告诉你,少停他问你时,你只消装做不高兴的神气,回他昨夜老爷并未回来一句话已够,别的不用多讲,自有我替你代说的。”何奶奶问为何要回他老爷没回来?白大块头笑道:“自然回来不得他一回来,你还好相与别人么?”何奶奶啐了一声道:“阿姨还要寻我开心。”

  两个人说说笑笑,无非是预备少停兰舫来了,说甚言语好,教他服服帖帖的拿出钱来,没有懊悔。这天何奶奶便在白大块头家中用饭。差不多将敲两点钟光景,听楼下有人叩门,白大块头上洋台一看,忙对何奶奶说:“姓陈的来了。”何奶奶不防他来得如此之早,一时倒慌了手脚,说:“让我暂时躲一躲好不好?”白大块头道:“不妨事,你躲不得,躲了少停倒反不能出来,这样坐在榻床上很好,且把眼睛揉揉红,手帕上多涂些鼻涕,装作哭罢的模样。他上来你也不用睬他,我自有说话。”

  何奶奶依言,起双手拚命将两眼圈揉红了,把一块丝巾掩住鼻孔,流了许多鼻涕。这里预备方罢,楼下兰舫已进了门,闻知白大块头在楼上,他今儿熟门熟路,不须通报就此登登上楼,直闯进大房间内。一眼见何奶奶已先在此,不觉呆了一呆。白大块头含笑相迎,叫声陈先生来了。兰舫口中虽答应他说来了,两眼却注意何奶奶,见她面带戚容,低着头不住用丝巾揩眼睛,自己进去,她也不把头抬一抬,心中已有几分明白,一定是她昨夜回家,同丈夫办交涉失败了,但为何见了我,睬也不睬,莫非因我昨儿讲山海经,耽搁了她的工夫,回去时她丈夫已等不及跑了,那却是我之过,故她心中怨我,不愿理睬,因此急欲问个明白,走近榻床旁边,轻轻叫一声奶奶,你什么时候来的?为甚这样不快活?何奶奶一语不发。兰舫更觉纳罕,只得回身问白大块头道:“阿姨这是什么意思啊?”

  白大块头道:“有甚意思,昨儿都已告诉你了,你只消问她得夜她老爷回家没有,就明白咧。”兰舫听说,更疑心是自己耽搁了工夫闯的祸,因问何奶奶,可是昨儿回去,你们老爷等不及跑了么?何奶奶摇摇头。兰舫道:“这样大约他不曾回家了。”何奶奶点点头。兰舫连说:“岂有此理。”心中却暗地欢喜,一则自己幸未惹祸,二则他丈夫昨夜不回去,可见他们夫妇的恩义,淡薄已极,正好自己插身其间,遇缺即补,岂不是桩美事。面子上却假替何奶奶不平,说:“你们这位老爷,实在太混帐了。既然答应你回家,为甚撒你的烂污,真正岂有此理!”

  旁边白大块头接口道:“陈先生你休提这些话了,她因昨儿,老爷失她的约,故意作弄她,空等了一夜,开消也不送来,今天气得什么似的,没我前去唤她,恐她连床都不肯下,别说出大门了,是我硬拖她起床,劝她到此散散闷,同她讲话,说到气头上,她连饭也不要吃,只顾抛眼泪,我好容易才把她劝住了哭,你又说这些话触她的心,惹她再哭起来,你待怎样?”

  兰舫闻说,吓得不敢开口。看看何奶奶愁眉不展,白大块头鼓起一张胖嘴,也是副不高兴面孔,兰舫坐了好一会,没意思,想说话呢,只恐惹动何奶奶的愁肠,又要闯祸。猛想起她们口口声声,说什么开消不曾送到,何奶奶所愁,大约也是金钱问题,我何不帮她的忙,贴她些开消,或可使何奶奶转悲为喜,亦未可知。不过贴开销这句话,很难出口。因她是公馆中的奶奶,人穷架子大,不知可肯受我的钱否?倘说上去被她弹了出来,岂不难为情么!一看白大块头在旁边,暗说有了,不如托她阿姨居间介绍,隔了一重门槛,谅她也不致推却咧。因对白大块头歪歪嘴,招呼她到房门外面,扶梯横头,将自己的意思,对她说了。白大块头皱眉道:“好是好的,只恐她因你陈先生同她客客气气,不肯受你的罢了。”

  兰舫道:“我也虑这一着,故而不敢造次,拜烦阿姨,替我说句好话,我实因舍不得她愁坏身子的缘故,别无他意。”白大块头笑道:“我原晓你一肚皮好心肠,只是她现在亏空颇大,不是百十块钱所能办得来的,你到底能可贴她多少?倘若够了,我不妨替你讲一句。如其不够,也不必开这个口,让她同老爷去闹,迟早终要叫他拿出来的。”兰舫道:“我现有二百元在身边,一并给她,不知可够用吗?”白大块头道:“二百元也许够了,你先拿来给我,让我带着钱进去,问她要的就给了她,不要仍旧还你,免得空口讲话,即使她心中要了,也未必好意思老老实实说要你的钱呢。”

  兰舫连称不错,忙在怀中摸出二百元钞票,交给白大块头。白大块头接了,命兰舫在房门外面等一等,自己含笑进房。兰舫果然听话,靠扶梯栏杆站着,仿佛听得白大块头到了房内,同何奶奶二人唧唧哝哝讲了好些话,又听何奶奶嗤嗤发笑,白大块头也笑,自己一点儿不敢窃听她们说些什么。直到后来,白大块头高声唤陈先生进来呢!站在外面,岂不脚麻煞了!兰舫应声时内。此时何奶奶的面色也变化了,仍和昨儿一般春风满面,见兰舫进来,对他盈盈一笑,这就是二百块大洋的收条,何奶奶不提,兰舫也不再问,便是那从中经手的白大块头,也托故避下楼来,少了个见证,竟不能再在这上头开谈判。幸亏他二人还有不须见证的交涉,故而并未受证人缺席影响。

  这夜白大块头特设盛肴,留兰舫、何奶奶二人晚膳。吃过饭又说笑多时,方各散去。次日仍在这里约会,一连十余天,白大块头忙着应酬兰舫,自己收了小芙的五十元媒人钱,也没工夫替他上紧办事。小芙连来讨了几次回音,白大块头推头隔壁这位小姐,家中有事,无暇来此,你要会他,至少还须等候十天半个月。小芙无奈,要求白大块头再约何奶奶前来相会。白大块头暗想她现在有了户头,怎好再敷衍你。两雄相遇,岂不惹动干戈。因说何奶奶日前已同他丈夫回江西去了,不在上海,马上就来说不定,隔三年五载再来也说不定。小芙一想不好了,两头脱空。那一天花掉一百五十元,岂不冤枉。其实此时何奶奶,正在楼上伴着兰舫,不过白大块头不肯告诉他罢了。

  小芙见大块头意态颇为冷淡,晓得她有意放刁,一定为五十块钱,不能称她心的缘故。但一样花这几个钱,若去打野鸡,不知可换多少新鲜,何犯着受他们气恼。一念及此,热血霎时冰冷。也不再与白大块头多话,就此跑了出来,花三块钱在后马路打了个野鸡,回去非常得意,次日便高高兴兴的上学堂读书。他两位同学钱有余、黄百城二人,见了他都十分欢迎。因他们自那夜在戏馆中遇见小芙带领何奶奶在彼看戏,仿佛倩影亭亭,至今犹深印在他们脑子内。不过有余喜欢嘴里说,百城却在肚中做工夫,面子上装出一股道学先生气派。为着这个事,二人闹过一回意见。此时见小芙去了,都欲打听他前夜的女人,究竟是那一条道路,明晓得小芙说的亲戚,乃是一句推头,不足为凭,然而这不过他们心理,场面上有余却欲瞒过百城,不令他知道,自己向小芙打听这件事。百城也欲背着有余,探问小芙,恐他知道了要说自己假正经,岂不坏了多年道学的好名誉。因此课堂上,三人当面,绝口不提。及至休息时,百城一转背,有余抓住小芙,苦苦相问,一定要他说出那夜所同的女人,来踪去迹。小芙掩饰不过,又值自己正衔恨何奶奶,拔了他短梯,暗想告诉告诉别人,坏坏她名誉,也是好的。因将自己与何奶奶的交接,从实说了。讲到何奶奶偷了他一百元钞票,回转江西,有余不觉失声叹息,正欲加一句批评,恰巧百城来了,有余不便再讲,对小芙歪歪嘴,走了开来。百城见小芙单只一个人,不觉心中大喜,上前尊一声小芙兄,小芙回言:“百城兄,何事见教?”

  百城素没同他们讲过戏言,一时倒不点难以为情开口,期期艾艾了一阵,方说:“你多天没到学堂中来了,可知有余那厮,大讲你的坏话么?”小芙惊问他讲我什么坏话?百城道:“便是那夜戏馆中,你陪着一位女令亲,他硬说这不是你的亲戚,一定路道不正,逢人告诉。我替你大抱不平,同他大闹之下,几乎鸣鼓攻之,他方不敢肆其如簧之口焉。但你这令亲,不知姓什么,家住哪里?可能许我一登龙门,则身价十倍否?”小芙听了,暗想原来你也要打听这件事,却如此远兜转讲话。平常你惯充道学先生,张口说人长,闭口道人短,今天我倒要寻寻你的开心了。因道:“你要见她么?这个容易,今晚我便要到她那里去的,你若有兴,同去好不好?”

  百城大喜,问在那里相会?小芙约他到一爿茶馆内,这夜百城果早早在彼等候。小芙会着他,也不同他说明,径带他到后马路昨夜相与的那个野鸡家中。百城到了里面,已有个几分明白,对小芙说:“这不是夫子所谓山梁之雉欤?你我不做贾大夫,来此何为?”小芙道:“实不相欺,前晚所说的亲戚,并非真话,其人便是此地鸨母,现在出门去了,你看看她的妹子好不好?”百城将信将疑,听小芙这样说,便举目对那野鸡观看。那野鸡见百城很像是个乡下财主,也有意对他飞了一个媚眼,不由百城骨软筋酥,心房乱跳。正是:荡人魂魄无如色,快我心肠惟有钱。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七十四回染毒疮小偿风流债播丑声大贻名教羞

  讲百城平日,算得是少年老成之人,因何见了一个雉妓,便如此倾倒?其中也有一层缘故。因他父亲黄万卷,乃是有名的道学先生,素讲究诗礼传家,把百城自幼就关闭在家,教他读书。父子两个,同冶一炉,因此百城的举动,也大有父风。本来万卷不赞成新法学堂,想把一肚皮才学,传给儿子,令他日后成一个大国文家,设帐传经,满门桃李,岂不与古夫子杏坛设教,弟子三千,后先媲美。无奈教育部新出章程,做教员都要有毕业文凭。他一想自己才学虽好,无奈毕业文凭,必须要学堂中发给,自己不能杜造,若再不让儿子进新法学堂,只恐日后这条章程实行起来,百城虽有满腹经纶,其如英雄无用武之地何,岂不耽误了儿子的前程。因此万不得已,始教百城进学堂读书。

  百城也同他老父一般意思,自以为我辈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到这学堂中来,无非为瞧一张毕业文凭份上,讲资格,我比那班唱山歌和教体操、只考究立正开步走的先生,高得多呢。所以他连教员都瞧不起,同学朋友,更不必说了。惟有钱有余是他父辈之交,故还比众投契,一班同学,见了他这副板板六十四的尊容,都各有些惧怕,便是有余也不敢十分同他亲近。因他熟读四书,知道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他把世人都当作子路,往往当面道人短处,不管人面子上下得落下不落。大家知道他有此脾气,见了他都要退避三舍。故而百城同学虽多,他竟格格不入,独树一帜。每日散了学也没人招呼他游玩。回家同老父万卷,在时习书屋中研究圣贤之道,古时孔子窃比周公,万卷每窃比孔子,然而百城却不敢窃比伯鱼,因恐性命不保的缘故。同学知其如此,背后都唤他世袭道学先生。

  但道学二字,原本是无声无臭的东西,必须有人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行,于是乎旁人方知这是道学之流。不过其人心中,究竟欲言欲行欲视否,或者背人言之行之视之,那也未为不可,而且也未必能稍损他道学之名。故道学云者,皮毛而已。百城年仅弱冠,血气未定,受了他父亲的传染病,自成一种古怪脾气,人都当他道学,其实还去道学远得很呢。也常听父亲讲,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因此买了许多书,看来看去那有颜如玉的踪迹。将他读书的一颗热心,冷了许多。恰巧他父亲这几天,到女学堂中去代理校长,已有一个多月不住在家内,夜间没人逼他读书,便邀了有余,时常往游戏场戏馆中玩玩。有余本不愿陪他,却喜买票吃茶一切零用使费,百城并不吝惜,有余本不愿陪他,却喜买票吃茶一切零用使费,百城并不吝惜,有余贪小便宜,落得跟着他揩揩油。

  百城游玩之下,方知上了他父亲老当,颜如玉并不在书上,明明都在戏馆游戏场中。那一夜他在戏馆中见小芙同何奶奶相偎相倚之状,心中更跃跃欲试,意欲请教小芙用何方法,可与颜如玉相识。又因小芙几天未曾上学,无处寻找,今夜得小芙带他到野鸡妓院内,被那雉妓媚眼飞来,怎不教他神魂失主。小芙更有意吊他胃口,将那雉妓拥在自己身上,做出种种丑态。若在平时莫说被百城亲眼目睹了,便耳闻也要深恶痛嫉,今儿却看着他们,笑得口都合不拢来。小芙暗暗得意,笑问:“百城兄,可要我替你做一个媒人。”百城笑道:“放屁!你又不是月下老人,怎能替人做媒?”

  小芙也笑道:“你还没知道呢,现今月下老人,早已退归林下,天上姻缘簿,没人掌管,所以下界盛行自由结婚,我替你来介绍一个人,想必你一定中意的。”说着问那雉妓:“昨儿同你一起的那个三姑娘,住在哪里?”雉妓回言:“就在楼下房间。”小芙即唤老妈子下去看看,三姑娘可在家?若已出去,也到马路上找她回来。不一会老妈子带领三姑娘上楼。原来这三姑娘乃是杨帮中的金刚,一向在四马路,因她也能讲几句苏州白,不愿再同辣里辣块混在一起,故此乔迁到后马路上来,冒充苏州人了。百城看她皮肤雪白,真不愧是个颜如玉,而且身子很肥,也大有杨玉环风味,心中暗自中意。小芙指指百城,对三姑娘说:“我替你做媒人,这位大少爷很有钱的,你预备着斧头砍他罢。”

  百城不懂砍斧头的意思,只当小芙要教三姑娘谋财害命,不觉吃了一惊,叫声:“小芙兄,我同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为何叫人杀我?”小芙大笑,这边三姑娘已走到百城身旁,轻启朱唇,问一声大少尊姓?百城见三姑娘并不拿斧头出来杀他,方把惊心定住,又听他问尊姓,一时不免手足无措,因他除了亲戚家人之外,从未同陌生妇女讲过话。若是老太太乡下人,或者他尚能对答,偏偏是个颜如玉,口中吹来的一股香气,也仿佛哑药一般,钻进了鼻孔,就把他喉管塞住,那里还能开口。三姑娘见他不答,重问一句。百城头面都涨红了,不知回她好呢不回她?好两眼看着小芙,听他号令。小芙还未有表示,三姑娘第三次问话又开场了,她说:“阿唷哙,大少爷你不睬我,莫非瞧我们不起么?”

  百城此时恨不得赌咒她听,说我委实十分爱你,并未瞧你不起,只是心中有话,口内说不出的苦,幸有小芙代他说道:“这位是上海赫赫有名的黄大少,你们枉为老上海,连他都不认得,还要问他姓什么,自然他要动气不睬你了。”三姑娘听了,忙道:“阿呀该死,我原说面孔很熟,有些像黄大少,怎奈一时眼钝,记不出来,实在该死,请黄大少休得动气。”百城不觉卟嗤一笑,这一笑笑通了气管,后来居然能和三姑娘直接交谈。三姑娘告诉他,这里是姊妹淘的房间,我自己房间在楼下,你可能到我那里去装个干湿?百城问装干湿是什么意思?三姑娘说:“这是我们的规矩。客人第一回攀相好,必须装个干湿,难为你一块洋钱,以后便可随时前来打打茶围,不必花钱了。”

  百城说:“打茶围又是什么意思呢?三姑娘道:“这也不过是个名目,像你们今儿在这里坐坐谈谈,喝碗茶,就叫打茶围了。”百城道:“原来如此。装干湿可能搬在这里装一个吗?”三姑娘道:“这个不能,此地是别人房间,装了干湿,要算他们的帐,必须到我自己房内才兴。”百城道:“我怕到了你的房中,你要拿斧头杀我!”三姑娘笑道:“这是那大少说的笑话,那个敢砍黄大少斧头。”百城还不敢走,小芙旁边听见了说:“黄大少装干湿吗?好得很,让我陪你下去,我也要见识见识三姑娘的房间呢。”

  百城听小芙肯陪他下去,顿时壮了胆子,三个人一同下楼。这三姑娘的房间,果然比众考究,所用家伙,红木的也有,西式的也有。中间一张铁床,被褥蚊帐,都还干净。梳妆台上,也摊着台布。还有一具自鸣钟,百城见了,对小芙说:“不好了,我们快走罢。适才楼上坐坐,没想到时候,你看不是十二点半了么?”三姑娘笑道:“不相干!这自鸣钟是坏了的,一遇地板床上振动,他就要停,还是昨夜十二点半停了,至今没摇他走呢。”小芙也摸出银表看看,说:“早得很,才只八点一刻,我们十二点钟回去不迟。”

  三姑娘房中另有老妈倒茶装干湿盆,小芙坐不一刻,就对百城说:“我要上楼,你这里坐一会,少停我们一同走。”百城说:“你上去了,马上就下来好不好?”小芙笑道:“要我下来做什么?你放心坐着罢,三姑娘吃不了你。我临走时候,自然下来唤你的。”百城不语,小芙重复上楼。那雉妓接见,私下问他:“你这位朋友,可预备同三姑娘落相好么?”小芙笑道:“他本是个外行,那敢落相好,我不过带他出来,装个干湿,明儿好寻寻他开心而已。”那雉妓道:“这就好了,倘要落相好,你须告诉你朋友,三姑娘开着水果店呢。”小芙笑道:“你们休同行嫉妒了,我决不看中三姑娘就是。”那雉妓正色道:“你休当我说谎,这是一句真话。三姑娘搬到这里,共留过十五六个夜厢客人,倒有七八个染了毒。这里上上下下,没一个不知道。你若不信,问他们便了。”小芙哈哈一笑说:“让我验验你有水果店开着没有?”

  雉妓喝声啐。这夜百城大为便宜,只花一块大洋,自八点一刻起,至十二点钟止,共在三姑娘房中坐了三点三刻工夫,受不尽的美目盼兮,看不完的巧笑倩兮,虽未手脚轻薄,却也津津有味。小芙招呼他回去,他还恋恋不舍,私下同三姑娘订了后期而别。自此百城与小芙大为莫逆,时常拖了他同到三姑娘那里去打茶围。他还当小芙是个好人,岂知小芙却是有意开他的心,并将这一件事告诉一班同学知道,同学们都暗笑他道学先生失节。有几个轻薄的,竟当着百城的面,故意唤出三姑娘名字。百城暗暗纳罕,他倒一点儿不疑心是小芙替他放的风。有一夜三姑娘留百城落夜厢,百城要同小芙商议。三姑娘笑他道:“这是什么事,用得着朋友商量。”

  百城道:“不告而娶,岂不大违圣人之道:“三姑娘大笑道:“他又不是你的爷娘,你告诉他做什么?你若样样要照书上做去,还得问问你老子呢。”百城一想,自己父亲跟前,动也动不得,别说问他了。但自己有生以来,装干湿打茶围,虽已学会,那落夜厢却从没干过,又恐住在这里,夜静更深,三姑娘要拿斧头出来砍杀他,性命交关,故此刻倒未敢答应,说隔一天再讲罢。隔了一天,三姑娘又问他肯不肯?百城见三姑娘这种妩媚之状,娇态百出,不由肉也麻了,骨也酥了,想回绝她,又似乎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于理上说不过去。答应呢,自己和小芙一同出来的,他现在楼上,少停下来,叫我走时,我怎好意思回他,住在这里不回去了,日后岂不被他们笑话。一时没了主意,呆呆不能回答。三姑娘问他转什么念头?百城从实说了。三姑娘替他出主意道:“你们少停出去,坐车还是步行?”

  百城道:“步行进城的日子多。除非时候夜深了,才坐黄包车回去。”三姑娘道:“这样你出去经过大马路五福弄时,可假说内急要出恭了,叫邹大少先走,自己假意到坑厕中蹲一下子,待他去远,你再到这里来,岂不两妙。”百城想想,这主意果然不错,说:“姑且试试,只恐小芙在坑厕外面等我,那就尴尬了。”三姑娘道:“我可以保险他不等你的,登坑不比别事,他岂肯无缘无故,替你熬臭。你只消照我的说话行事,包你不致邹大少看破便了。”这夜百城果遵着三姑娘的教训,与小芙一同出来,走到五福弄口,百城紧皱眉头,对小芙说:“小芙兄,不好了,我肚子痛,不知哪里可以出恭?”小芙敛眉道:“怎的你不在三姑娘那里出了恭走呢?现在时候夜深了,熬一熬回家再屙罢。”百城说肚疼得狠,熬不住了,小芙道这样此地五福弄内有个坑厕,你进去屙罢,我不等你了。百城道:“我出了恭,自己坐车回去咧。”小芙说:“很好,明天再见。”说罢,便唤黄包车,百城还没进弄,小芙已上车走了。

  百城心中大喜,暗赞三姑娘大有主意。小芙既去,自己也不必假登坑,免却一个臭排场,急急奔回三姑娘那里。三姑娘大为欢迎,百城究竟初出道,身临其地,又不免胆怯起来。幸亏三姑娘当他小孩子般安慰他,方得敷延过了一夜。这夜一住,果应了小芙的相好妓女之言,也是小芙没预先叮嘱百城之过,他第二天,就觉身体上有点儿不大舒服,自己还不在意。过了一天,更觉疼痛,方有几分疑心。但别的病还可请教别人,这件事却是哑吧吃黄连,说不出的苦。自己觉得痛虽痛,尚无大碍,熬得住尽顾熬将过去。隔了几天,旁边又发生了一个小块,行走时还有些擦痛。百城大为着急,意欲告诉小芙。又因自己干这件事的时候,掉着他枪花,告诉他恐受他埋怨,只可秘而不言,就连三姑娘面前,也赧于宣布。三姑娘却又要叫他住夜,百城想只住一夜,已吃了这个大苦,再住下去只恐连性命都要不保。算他有主意,遇有要求,回回拒绝。

  然而那第一回的祸胎,已蔓延不堪,肿的地方肿,痛的地方痛,不但食不甘味,坐不安席,而且有时候身体上也有点儿寒热发作。百城至此,方晓得颜如玉不是容易相与的,深悔从前误交小芙,受此痛苦,到如今船到江心补漏迟。意欲请教医生,又觉老不起这张脸。自知再挨下去,后患不堪设想,没奈何只得老着面皮,私就一个专看花柳病的医生诊治。进门的时候,百城万分害臊。岂知这班医生,却是靠此吃饭的,他倒毫不在意,同小芙闲谈间,说起此病,不必尽由狎邪而来,有时一个人的湿热下注,也易感此疾。百城得了这个好题目,爽信推头湿热上起的病了。那医生说,湿热起病,比之花柳的难治几分,须要多少多少医金。百城明知他敲竹杠,然而也无可奈何,只得硬硬头皮答应他,丢了钱不算,还费掉两个多月工夫,天天往来用药。可怜他瞒着家中一班人,连煎药都包在医生那里吃。幸亏万卷久不回家,没人查究他每日忙些什么。

  有一天,百城的病还未断根,万卷突然回来,气得脸都黄了。一到家就对百城说:“完了完了,我一世英名,败於孺子之手,岂不可恨!天丧予天丧予!”说罢,连连顿足,把百城吓得魂不附体。暗想这件事,除了医生之外,并没第三人知道,缘何他倒晓得了,实在奇怪。又见万卷斜坐在椅子上,两手捧住脑袋,口中呼呼出气,仿佛戏文中老生做戏吹胡子一般,晓得父亲今天的气动得大了。往常他席不正不坐,坐定之后,还要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今天处处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料想自己不肖,干了这种下流之事,却也难怪老父动气。因他是圣贤之徒,素有致君尧舜,救民席的大志,偏偏我做他儿子的倒去打野鸡染毒,所谓不能齐家,焉能治国。他今天特地赶了回来,不知要怎的处治我?只恐他效法圣人,古时尧之子不肖,乃以天下禅之于舜,舜之子亦不肖,而以天下禅之与禹,父亲或者因我不肖,却把家私送了别人,那却如何是好?一想孔夫子有言:“过则勿惮改。”

  我不如自向父关跟前说明,日后情愿改过自新,决不再为冯妇,请他暂息雷霆之怒,也是一法。打定主意,正欲向万卷下跪求饶,忽然万卷大声唤他百城。百城一想:且住!现在父亲发话了!我且听听他的口气如何,再作道理。因答应了一个是字。万卷道:“你可记得,父在观其志,父殁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么?”百城道:“这是论语上的,儿子记得。”万卷道:“记得就好了。我老矣不能用也,孔子且有此言,故人而老矣,当自知其老,而不可不以为老焉。昔人云:老而不死是为贼。与其作贼,毋宁死。我要死了,只是很对不起你儿子。”百城大惊道:“父亲为何要死?可是儿子做了什么错事,惹你老人家动了气么?”

  万卷摇头道:“非也。儿子委实是好的,所惜老父不肖罢了。你也不必因此介意,古来大舜圣矣,而有瞽叟之父,则父之与子,固不必同其气也。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乎?我知勉夫小子。”说罢连连摇头叹气。百城听他话中之意,不像责备自己,反觉有些模糊起来。看他气得如此模样,又不敢问其究竟,只得将他所说的话,一句句细为研究,觉父亲将他比为大舜,身分未免太高了。但他常自谓夫人不言,言必有中,说话不肯轻发,这句话自然藏着一段意思,莫非因舜有英皇二妃之故,就指点我同三姑娘这件事么?正胡思乱想间,又见万卷摇头晃脑,像是要吟诗了,因留心听他,念的是“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若使当时身便死,一身真伪不谁知?”

  念罢站起,对百城说:“我往楼上时习书屋中,闭门思过。若有人来找我,你不可告诉他,我已回家了。便是你不奉呼唤,也休得上来。”说罢,顺便在椅子旁边,拿了根旱烟管,上楼而去。百城听他吟的诗,很像说自己被他看穿的意思,但那闭门思过四字,乃自怨自艾之言,应该我说的,由他说来,却倒有些难解。其实都是百城做贼心虚,万卷自身,实有一段隐情,莫说百城不知道,便是阅者诸君,也万猜不到。现在只有做书的胸中,了如观火,很可卖一个秘诀,敲敲看官们东道。不过阅者诸君,和在下感情素来很好,岂可为这一点小事上,就要列位破钞,情理上万万说不过去。故此还是让我来先替这位黄老夫子宣布了罢。

  原来万卷道学先生出了名,学界中很有班人晓得他是个学问渊博,品行端方的君子,所以常有女学堂中人来请他去做教员监学。万卷上课的时候,捋着几根稀胡子,带一副玳瑁眼镜,身穿大袖马褂,规行矩步,目不斜视,大有俨然人望而远之之势。学生教员,都有些怕他,故他也不容易得着长局,往往担任了一两个月,就给学生们攻击出来。去年由他老友汪晰子先生,介绍他在一个什么女学堂做教务长,他自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多几时,旧病复发,学生们虽然恨他,不意因此倒大合校长之意。因这位校长,是个女志士,办学多年,深知利弊。常见一班男教员,对于女学生,嬉皮涎脸,廉耻全无,实在大损人格,心中久欲整顿。看了这位黄老夫子的举动,不由五体投地,佩服之至。心想像这位先生,方可算是女学堂教习的模范。

  她心中赞成了,自然没别人再能攻击得了他。今年校长有事出门,看看学堂中许多教习们,没一个托得下的,惟有这位黄老夫子,大可担得他这肩重任,因请他代理校长,并嘱托他自己出门之后,须要留意学生们的举动,不可让他们有甚错处。因我办这学堂,费了好多年心血,才能有今日的名誉,得来甚难,败之极易,一切重重拜托你黄老先生费神了。万卷受人之托,怎不敢忠人之事,索兴将行李铺盖,搬进学堂,亲身驻扎在彼,好监督一切人等的举动。这时候他倒存着满肚皮热心,打算将女学界风气,大大的整顿整顿。无如近年来女学界的习气,想必列公见识已多。他们于学问上,固未尝不曾研究。然而于装饰一科,倒比求学的更为专心。因恐遇着小姊妹应酬,交际社会上,失了体面,所以有班子息多的人,听他们闲谈,说起男孩子不过回来闹着要钱买书,以及跑冰鞋网球板,还有拍小照的快镜游戏器具。倒是女孩子一年到冬,买香水制时路衣裳,这笔花费,着实比学费多几倍呢。

  这并非做书的胡说乱道:“你看时下有班卖淫女子,尚且喜欢学堂打扮,可知学堂中打扮,自有引人入胜之处,不然他们岂肯来摹仿你等的装束么!万卷究是古道中人,他眼看这班女学生的举动,心中足有一百二十个不赞成,而且要教她们不打扮,这句话就是爷娘都劝不听的,别说学堂中教习了。万卷为着此事,也曾演说多次,不但毫无效验,而且背后大受一班学生们的讪笑。万卷气极了,索兴不去管他。自言这班学生,她们虽打扮得如花似玉,照我看来,尽是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污也,我未如之何也已矣。自此万卷和一班学生,大为冰炭。然而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他们百十女学生中,也未尝没有万卷合意之人。

  有个王小姐,名唤友华,年纪已二十四岁了,出身广西,她父亲是出洋做买卖的,据说香港设有字号,人却常在南洋九岛来往。家眷只一妻一女,久居上海,女便是友华。妻却并非友华的生母。因友华之母,已在十年前亡故。她父亲纳了继室,乃是广东人,虽没生男育女,然而对友华的感情,甚为不佳。父亲出了门,友华不免大受继母的欺侮。现在友华长大了,她继母虽不敢十二分虐待,但只将她丢在旁边。父亲带了钱来,不给她用,衣裳不肯制好的给她,自己天天到东到西赌钱,不管她在家厌烦不厌烦。这几件已足够友华受用了。因此友华不得已,请人写信给父亲,不敢说继母的不好,恐父亲回信转来责问时,要惹继母生气,只说在家无事可做,教她父亲寄学费来,让她进女学堂读书。她父亲也就糊里糊涂来封回信,令她继母送女儿进学堂。她继母虽不敢违抗丈夫的来信,但送了友华入学之后,除买书籍及学堂每月开账外,其余零用使费,一个都不肯给她,添衣裳更不消说了。幸亏友华进学堂,存心为避烦恼,不比得其余一班同学的父母,给了钱,令她们出来比赛的。所以没钱用,固然不妨。没衣裳穿,也是无碍。但普天之下,只重衣衫不重人,这句话已成事实。

  友华的姿首,本来平常。加以衣裳没好的穿,对于一班同学,自然相形见绌。而且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学堂中这班学生,大抵江浙两省之人居多,广西人只她一个,口音各别,更格格不能相入,同学也大都瞧她不起。就在课堂中,也不大有人理睬她。交际社会上,更没她的份了。友华也自知身份,不指望攀荣附贵,散了学,便安安分分回家,从不杂入她们群雌队里,她自有她的苦衷。不过万卷见了,以为人皆浊而友华独清,人皆醉而友华独醒。友华者,其女界中之鲁灵光乎!心中倾佩之至,对她也万分体贴。遇着她读书有不解之处,自己反复讲给她听,务使她明白畅晓方罢。友华也感激他的盛意,想父亲多年未回,继母又和自己脾气不合,不意学堂中遇着这位先生,他到待我如此之好,实在难得。到底友华二十四岁了,不比得十四岁的女孩子,头脑中已分得出门路。觉这先生既待我这般好,我不能不报答报答他,因自己亲手制了一个洋线钱袋,一个名片夹,送与万卷。万卷见她颇懂情理,心中更为欢喜,暗想此女四德俱备,大约出于母教之力为多。其人有此贤母,家庭中一定也有独到异人之处,倒不可不去见识见识,亦足为天下后世法焉。因问友华:“我欲到贵府瞻仰瞻仰,不知可以去否?”

  友华想先生到我家里去,有甚不可,便答应他使得的。万卷大喜,这夜友华回家,先对继母说知此事,她继母误会其意,以为女儿一定在学堂中说了什么,以致先生们不知当我怎样的凶狠,这黄先生竟要亲自前来看我。但我狠虽狠,决不让外间人瞧出我一点凶狠的痕迹。那一天万卷去时,她继母自甘丢却了一天赌钱的工夫,在家竭诚招待。万卷受了她母女二人的优遇,心中更为大乐,自此竟不时前往友华家中,讲友华的继母嗜赌成癖,怎能日常在家招呼她,只可由她女儿一个人去陪先生了。万卷今年已五十六岁,不比得血气未定的少年,就是孤男独女相对,却也未为不可。不过万卷自老妻亡后,就想娶一个续弦,主持中馈,这条心蓄之已久。无如世上女人,合他意的很少。倒转说一句,他这种脾气,也未必能中女人之意。直到现在,方遇着这个王小姐,万卷心中固然是赞成的了,不过两下年纪相去太远,二则师生名分攸关,万卷又是候补圣人,他虽存着这条心,料想不致演成事实。还有友华也因受先生知遇之恩,铭心图报,但她并无一点儿邪念,杂在其间。两个人不过比之寻常师生,略为亲近几分罢了。

  其奈世间好事多磨,这好事两字,也不必一定指点男贪女爱而言,大概类于好的一事,都容易遭受磨折。万卷友华师生之谊,固然是好的了,不料斜刺里杀出一个程咬金来,同他们作对。此人非别,便是友华的继母。前书早已表明,友华母女之间,感情极恶。她见女儿同着一个教书先生,往来得太密切了,心中未免纳罕。但料想一个已胡子飘飘,一个还是闺女,其中未必有甚道理。不过她久欲扳女儿的差头,只苦无从下手。好容易得着这一点意思。怎肯轻轻放过。自己虽不冷眼旁观,却教一个十三四岁的赤脚丫头,暗中监督。友华万料不着自己使唤惯的丫头,能做奸细,故此举动上不免大意了些。岂知无线电早已打进她继母的耳内,大凡做后母的,都是天生辣手段,她也并不对友华讲半句话,却私下写了封信,告诉她丈夫,说你女儿进了学堂之后,如何如何,我自己管不住她,再弄下去,这肩胛我也担当不起,请你自己定夺,或者将她带往香港,或替她早攀男家,免得后来说我做继母的误了她终身。信上写得非常刁刻,所以她男的见了,大动其气,马上立刻由香港赶到上海。

  这时候友华万卷,还糊糊涂涂,过得一天是一天,但已有点儿不祥的预兆。据那小丫头报告说:大小姐天天愁眉不展,连黄先生也好像担着什么心事一般,时常交头接耳,唧唧哝哝,仿佛大小姐要教黄先生买一样吃的东西,黄先生不肯,因此两下里很不快活。报告约略几句话,出自孩子口中,自然令人莫明其妙。那一天友华之父回家,广西人生来性急,况他自香港回来,路上耽搁了好几天,一股怨气,涨满胸膛,无处发泄,见了女儿的面,不问情由。大肆咆哮,也顾不得她女孩子娇弱身躯,拳足交加,先给她一顿痛打,然后逼她供出同教书先生干了些什么事?不招再打,所以现在文明公堂,都要废除刑讯。友华本来是没供的,无奈受刑不过,屈打成招,信口说出同黄先生确有暧昧,而且已有了几个月身孕。

  这句话惟有他父母肯信,做书的笔上,虽然写了出来,心上还未敢承认,皆因万卷是老名士,又是道学先生,岂肯干这伤风败俗,没廉无耻的勾当。而且中国女学,正在萌芽时代,女学界也不致有这种怪现状,一定是友华被他父亲毒打,脑筋昏乱,胡说乱道罢了。然而她父亲信以为真,气得暴跳如雷,依他心思,当时便欲打进女学堂,闹他一个落花流水,方出心头之恨。倒是她继母有主意,说你学堂中去不得,恐他们人多,我们人少,动起手来,反要吃亏。常言冤有头债有主,祸根都是黄老头子一个人起的。好在他也常到此地来,不如教你女儿写封信给他,假说要买一本书,同他商量,请他前来,关门捉贼,先打他一个半死,然后再送官究办,岂不甚好。

  男的听了,非常赞成,立逼友华写了一封书信,命赤脚丫头送到学堂中去,请黄先生。也是万卷命不该绝,他今天在学堂中觉得心惊肉跳,坐立不宁,又见友华一日没上学,心中正在奇怪,接了这封信,一看就有许多破绽。暗想友华的书,学堂中应用的我都已替她买了,还要买什么书?况她程度甚低,自己未必能想到添什么书籍。就是要买什么,何不到学堂中同我商量,却要写了信唤我去呢?看她信纸上有好几搭水晕,很像是滴的眼泪,莫要是有人逼她写信,做就了圈套,哄我去吗?我不可上他们的老当。横竖友华若有什么事,明天自己也要来的,虽然接了信,仍旧老定主意没去。以致那广西人空等了一天,起初固然甚怒,不意自鸣钟一点点敲将过去,他肚子中所蓄的怨气,也逐步融化了许多。又被他女儿在旁哀哀恸哭,究竟自己只此一女,别无子息,父母都有爱子之心,暗想事到于今,生米已成熟饭,便打死女儿,也难以挽回的了。现在她腹中还有着身孕,听说偷来子十个倒有九个生男,自己正因没亲生儿子忧虑,倘她生下男儿,岂非有一半是自己的血脉,便将来作为孙子,也未尝不可。况自己并非上海人,只消将她带往香港生育,一重黑幕,有谁知道,心中便欲马马虎虎的作罢。

  经不起他老婆竭力挑拨,说你若就此完了,不但太便宜那教书先生,连我们的台也自己坍尽了。他今天不来,是他的运气。但我们不是没有脚的。明儿一定闹到学堂中去,打虽不能打他,骂也要骂他一顿,出出他们的丑,也是好的。男的嬲他不过,只得依从。次日那女的邀了许多常同她赌钱的广东女人,都是粗手大足,雄纠纠,气昂昂,一个人可敌得住三五个男子的,还有友华之父,他们本欲押友华同往,友华抵死不从,只得将她丢在家里,许多人一窝蜂赶到女学堂,登门坐索黄万卷讲话。万卷吓得缩紧头,钻在卧房中,闭门不出。学堂中一班人,见来势不善,也不敢指引他们同万卷当面。众人找万卷不着,那肯干休。里面一阵闹,惹动外间一班瞧热闹的,将学堂围得水泄不通。友华之母,索兴掇一条板凳,跳上去当众演说这件事,听的人哄然大笑。学堂中人人怀恨,个个蒙羞,幸有几个别的教员,善言将他们劝走,说黄先生现在出去了,待他回来,我们自然责问他。众人散后,万卷还不敢出来,学堂中也没人叩门招呼他,由他一个人躲在房中,又羞又急,真所谓无地自容。还有甚颜面可见众教员学生之面,乘人不备,溜了出来,连行李铺盖都没拿,一脚逃回家内,自怨自艾,就为这个缘故,百城那里知道。正是:为底含羞难洗涤,皆因作事太涂糊。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七十五回惹祸遭殃怪态百出增荣益誉异想天开

  万卷在时习书屋中,躲了两天,倒也没有人前来找他讲话。却苦了他儿子百城,还当是父亲为自己之事而来,吓得连医生那里药都不敢去吃,一出学堂,马上回家。幸亏他所患的病,毒气已消,不吃药也无大碍,天天看他父亲唉声叹气,懊恼万分,终猜不出他为甚如此。自己怀着鬼胎,又不敢当在相问,只可当他一件疑案。这件事差不多隔了半月光景,方才发作。却也不是友华一方面提出的交涉,倒反是旧学维持会会长汪晰子君,向万卷大兴问罪之师。你道为何?原来友华之父,那天到女学堂大闹之后,第二天他女的仍挑拨他前去,与教书先生为难。那男的一想,女儿已打过了,学堂也骂过了,所有肚中的怨气,早已出尽,就再去闹,谅那姓黄的也不敢出头,反失自家颜面。若预备打官司的话,女儿日后生儿子,自己势不能收养,现现成成一个孙子,丢掉了岂不可惜。况两广风气,最喜欢买螟蛉儿子,此人想来想去,终舍不得放弃女儿腹中这个血块,因此始终未肯听他老婆的挑拨。隔不几天,就带着友华往香港而去。此间一重公案,已无形消灭。

  万卷最怕的也是这一头,他以为我自己躲在家里,学堂中不知被友华的继母闹得怎样天翻地覆,所以连行李铺盖都不敢去拿。还有两个月束修没支,也只好认个晦气。他满心想,我只消不到学堂,彼此阴乾大吉,我既不失面子,学堂中也未必再有人前来找我。就丢掉一床铺盖,两个月束修,也便宜的。岂知这念头,他转差了。他没想一想自己是何身分?他乃是代理校长,全学堂总权归他一人掌握,比不得别的教员,少一个还好请人代课。学堂中那天自被友华的父母一闹之后,众人不过代他难受,纷纷议论,说全学堂的名誉,为他一个人扫地了,但也是背后一句话。次日友华家人,并未再来。万卷如果老着面皮,依前到校办事,一班教员学生们,也奈何他不得。

  偏偏万卷老豆腐切边,忽然间老嫩起来,一连数日,未到学堂。古语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学堂中也焉能多天没有校长。因此有些事只能中搁不行,于是乎学堂中人,只好写信通知出门的那位女校长,说黄某人不别而行,无处寻觅,学务中搁,请校长即速回申,以利进行等语。校长见信,不明白其中的循环理曲,赶到上海,一问方知有此一段怪事。她自己临行之时,满心想保全学堂的名誉。因此谆谆托付万卷,不意所托非人,反弄得名誉一败涂地。女人家没有别的本领,气得他哭了几天。自己会不着万卷的面,只得找他来头人汪晰子先生讲话了,晰子自然要寻万卷交涉。那一天趁早前去,百城也刚才起身。他素来遵着朱夫子家训,黎明即起,洒扫庭除。所以比众早起,别人还都睡着,他一人出来开了门,在天井中小溲的时候,正低着头细看自己患处,肿退了没有,不意晰子闯了进来,急得他撩衣不迭,叫道:“汪老伯,你好早啊!”晰子盛怒之下,厉声问他你老的在那里?”

  百城忘了万卷回来那天吩咐他的话,有人找寻,须回头不在家中,竟老实告诉他父亲睡在楼上。他家楼上,并无内眷,万卷睡的房间,就是时习书屋。晰子本来走惯的,当时也不教百城先进去通报一声,自由自主的大步登楼,百城又不敢阻止他不上去,只可跟在后面。口中说:“汪老伯可否请你客堂中坐一会?家父还睡着没起来呢。”晰子睬也不睬,走到楼上。那时习书屋的门,本来是虚掩着,因每天早上,要放书僮进来收拾便壶之故,被晰子一推而进。万卷睡在帐窝中,听得推门,只当是书僮进来拿便壶,叫声:“阿三且慢,让我鸟一鸟再来。”

  口中说着,身子便自帐子中钻出来,向床底下摸便壶时,睡眼朦胧,看见床面前站的不是书僮,却是会长汪晰子。万卷这一吓真所谓三魂出窍,六魄腾空,上天天无路,入地地无门。晰子虽不向他道明来意,他已晓得会长一定为着自己学堂中这件事而来,心中一急,这场小解,也忍耐不住,竟等不得用便壶,溲溲的撒了一床。万卷连声啊哟,赤脚单衣,由床上跃起。晰子不知他做什么,倒反吓了一跳。万卷即忙抢了一件长衣,披在身上,他出来时,帐门有一角被他带开,都一股尿臊臭,也直冲出来。晰子适当其冲,他正从马路上吸了新鲜空气进来,被这股气上冲鼻管,直透泥丸,折回脏腑,下达涌泉,霎时间满肚皮都是臭气,心中一阵作恶,几乎将昨夜在酒店中喝的三开绍兴,一碟盐蚕豆都呕了出来,慌忙用手帕掩住鼻孔,对万卷说:“老黄,你床上什么臭?”

  万卷也自觉臭不可当,回言:“这里果然臭得很,会长先生请楼下坐罢。”晰子就是万卷不教他走,他也站不住了,闻言忙道:“如此我先下去,你就来埃”万卷答道晓得。晰子一股气上来,仍旧一股气下去。百城迟走一脚,万卷抱怨他道:“我对你怎样说的?有人来找,你不可说我在家。因何会长寻我,你倒放他上楼来呢?”百城没话可答,低头不言。万卷叱他下去陪客,自己换了一条衬裤,穿好衣服,正欲下楼,忽一转念道:“且慢!今儿会长的来意不善,我若下去,准被他痛骂之下,况他是有名的臭嘴,骂人往往三不罢四不休的,倘能够骂一顿,就此算数,倒也罢了,恐他仍旧要拉我去同友华的老子娘谈判,那时他这一顿骂,岂非多挨的吗,还是不下去为妙。他等不及,自然上来寻我。我房间内的臭气,便是退兵符。他到我房中,除非用手巾掩住口鼻,若想开口骂我,臭气自然能钻进他口中去,替我报仇。我只消装聋作哑,不理睬他,谅他没这副好胃口,挨得了多少时候,讲说自己。常言我自疴不觉臭,便闻闻何妨。决定主意,仍回时习书屋坐下,顺手在书架上抽出一本毛诗,翻开簿面,就看见“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八个大字,万卷见了,只是摇头叹气。那时楼底下汪老夫子,已等了好久,看万卷还不下来,便对百城说:“你上去看看你老的,在楼上干些什么事?快叫他下来,说我有话同他讲呢。”

  百城答应一声,走上楼见父亲定定心心的,坐在臭房间中看书,心中大为不解。叫声:“爹爹,楼下汪老伯等你下去讲话,你忘了么?”万卷见晰子没上来,倒是自己儿子上来,催他下去,不觉勃然大怒,将书一摔喝道:“畜生,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程于我侧,尔焉能挽我哉。”百城吓得倒退几步,说:“不是我要爹爹下去,乃是汪老伯命我上来请你的。”万卷摇头道:“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百城更不明白,只得回转楼下。晰子见了,问他你老的下来没有?”百城摇摇头道:“他说不下来。”晰子惊道:“可是他忘了教我在这里等他的吗?你为何不告诉他?”百城说:“我已告诉他的了。”晰子道:“他说什么呢?”百城不敢直说教他鸣鼓而攻之,只可改轻一句道:“他仍旧说不下来。”

  晰子听了,十分着恼说:“放屁之极!岂有此理!他算钻在洞里,不出来就算数了么?可晓得自己干的事情,太不摸摸屁股,教别人怎能对人家得住!你再去对他说,他若仍不下来,我自己也能上楼的,那时休怪我没得好面孔给他。你问他欢喜吃敬酒?还是欢喜吃罚酒?”百城觉这些话,又不是照样对父亲可以说的,今儿这个通事,实在难做。到了楼上,只得告诉他老子说:“汪老伯因爹爹答应了他,不下去,甚为动怒,所以说自己上来,便没好面孔,还是请爹爹下楼一趟罢。”万卷听说,暗想不好,会长身强力大,他说上楼没好面孔,只恐要用武力解决,我这里预备下的臭抵制,乃是文工,如用武力,我哪里是他对手,只恐只一抓,便给他抓了下去,抓得客气几分还好,倘不小心,楼梯上滚了下去,准得送掉半条性命,一样要走,还是自己下去为妙。没奈何只可叹了一口怨气,懒洋洋起身下楼。百城跟在后面,走到客堂中,见晰子面带怒容,狞笑道:“好一位千金小姐,你今天也下来了,我只当你永远不下楼咧!”

  万卷满面含羞,不敢回答,只说:“会长你坐呢,我在楼上换一件衣裳,耽搁了好些工夫,很对不起。”晰子冷笑道:“原来是你换衣裳耽搁的,不是不肯下楼。如此说来,倒是你令郎打诳语了。一回不诚实,千年没信用。你下遭还得教导教导他方好。”万卷不敢接口,只是让坐。晰子道:“坐不坐倒不打紧,我有一句话问你!”万卷暗想,题目来了。一眼看见百城站在旁边,恐被他听了去,因对他说:“百城,你叫阿三替我床上收拾收拾,你自己也要监督着他,休纵容他偷懒。”

  百城因父亲突然回家,早已怀疑在胸,今儿见晰子凌晨寻他,又见父亲慌张失措,心知与这件事大有连带关系,颇欲听听他人说些什么。万卷打发他,他哪里肯走。口中虽然答应了,两条腿仍旧一动不动。万卷见他不走,正欲再催一句,晰子的说话已开场了。他道:“老黄,你干得好事!人家门角落里疴屎,终得图图天亮。你想现今要办一个学堂,何等烦难,别人费掉千辛万苦做出了名誉,你不该这样的糟蹋他,良心天理上,都说不过去。就是你到老回光返照,忽然间发骚起来,什么地方不可去,为可要同女学生混呢?你自己想想,这件事可对得人注吗?真正岂有此理!你自己的颜面休说,连我辈朋友面上都给你扫光了。你枉为还算是个道学先生,我想孔夫子见了你,不知要气得怎样呢!”

  万卷被他说得面红过耳,但心中还想死绷场面,哪肯自己认错,强辩道:“会长你休得听他们的说话,古来周公尚有流言,乐羊不免受谤。三年不雨,方知齐妇含冤。六月飞霜,乃平邹燕之狱。天下冤枉的事情很多,你不可轻信了旁人的闲话,错怪于我。你我也是多年老友了,你看我可像这种人么?”晰子鼻管里哼了一声道:“人虽不像,其奈已被一句老古话说穿了,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世界上常有一种衣冠禽兽,面子上仁义道德,心窝中男盗女娼的呢!”万卷暗道:“好骂好骂!”但骂几句,他岂肯招承,仍旧没口说是冤枉得很。晰子道:“既然他们冤枉了你,你为何要情虚脱逃?至今不敢到学堂中去呢?”这句话可堵住了万卷的口,半晌方能回答道:“我乃是避世逃秦之意,众口铄金,孔子犹止于陈蔡之间。我既不洽于攸攸之口,又何必空恋此校长一席焉。”

  晰子摇头道:“你就生一百张嘴,也赖不脱这件事了。普天下不论什么事,都逃不过一个情字,一个理字,你既有此情,又焉能扳转这个理来。也算我该死,替你做这倒霉介绍人,现在样长回来了,要我赔偿他们的名誉损失,你待怎样?”万卷听了,暗暗念佛,因他只当友华的父母追紧要人,所以晰子登门寻他,现在听说是学堂一方面,为名誉上起的交涉,觉这肩胛轻松多了。想名誉两字,本是空虚的,赔偿损失,也不过是句说话。但友华的父母因何一去不来,而且友华自己的消息,也许久未曾入耳,只恐他父母盛怒之下,将她处死,那可我未免有些儿对她不住了。谅必学堂中一定有她的消息,这些话必须问会长方能知道。猛见百城还在旁边,一想我教他走他不走,儿子不听父亲的说话,还当了得。自己受了晰子一包气,不免都出在他身上,大骂:“百城畜生,我方才对你说的什么话?你有耳朵没有?书云: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而行。可知道五伦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自君以下,父为首焉。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孽畜不孝,气死我了。”

  百城正注意他二人讲话,听得呆了,被万卷一骂,方才觉得,心知父亲受了别人的委曲,将我发泄,赶紧脚底下明白,招呼了书僮阿三,到楼上替万卷收拾床铺去了。这里晰子见万卷开消百城,不觉动了闲气,叫声老黄:“你可是指东瓜骂葫芦?当面不能骂我,借着申斥儿子骂我吗?”万卷忙道:“会长休得误会,这是决无此理的。畜生不听我说话,所以申斥他几句。至于会长适才怪我的话,我决不敢有一点儿冤恨会长。因是我错了,我惟能自责,与人何尤。”晰子笑道:“你现在认错了吗?”万卷一想,认错不得,一错便要赔偿他们损失,只好仍旧同他混说一句道:“会长说我错了,我不错,亦只能认错而已。”晰子道:“如此你就该偿还学堂的名誉损失,不能躲在家里不出头,教我居间人为难。”万卷分辩道:“学堂名誉,不是我弄坏的,是被那一方面的人来闹坏的,因何他们不同那一方面理论,却来寻我说话呢?”

  晰子听说大笑道:“你名唤万卷,大约读书太多,肚子中都装满了,所以此路不通得很。你说学堂名誉,是被他们闹坏的,但没你闯祸,他们又何致到学堂中上门吵闹,祸根自然为你而起,你怎好推得这般干净?现在那一方面不来找你说话,你已造化多了,难道你还想同他们理论不成?”万卷趁势问道:“前途难道闹了一次学堂之后,就没再来吗?”晰子道:“如其再来的话,你也没这许多天安乐日子过咧。”万卷道:“他们为何不来呢?”晰子道:“大约也为着坍不落台的原故。听有人说,那女学生已被他老子带往香港去了,不知这句话真不真?”

  万卷原晓得友华家务底细,知道他老子果在香港贸易,一听晰子的话,觉两头颇为合笋,料非虚言,想友华既走,对证已无,不由身子陡长半尺,气也壮了,精神也旺了,对晰子说:“会长,你现在可以明白咧。这件事若是真的,他们未必肯闹一次,就善罢干休罢。皆因他们冤枉了好人,自己晓得错了,所以才逃奔他乡,不敢在上海立脚,这是显而易见的事。说不定他们因见我老头子忠厚可欺,打算讹诈我一番。幸亏我见机而作,善于趋吉避凶,他们抓不着我头颈,乃知军机失败,于是乎弃甲曳兵而走焉。”说罢摇头晃脑,自鸣得意。晰子看了他这副神气,又想起适才自己来此,他一见面,就吓得尿屁直流的光景,不觉又气又是好笑,说:“我也不高兴来听你的强辞夺理。现在他们校长,要教我赔偿损失,你打算怎样?”

  万卷道:“我也没得怎样,种种都要会长费心,替我洗刷洗刷,我委实损失,不过学堂中可以找我,我却无人可找罢了。你会长先生名望高重,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丧邦,种种还求你瞧老朋友份上,替我和解和解,我黄某日后定当结草衔环,以报大德于万一焉。”晰子被他几句马屁,拍得气也平了,叹道:“老黄,我看你越老越变了。这件事无论你如何抵赖,我肚中很明白的,干不干只消你自己问问心就是。不说别的,你若于心无亏,因何被他们一闹,你就要情虚逃走?设如你不曾做贼,有人诬蔑你偷了东西,你肯不声不响的赔还他们铜钱了结的么?一定要同他们闹得不亦乐乎咧。这是显然的破绽。现在你听得那方面动了身,以为没人对证,打算置身事外,计较虽好,然而怎逃得过我一双眼睛。别的都是小事,你不想想自己一把年纪,素来的名气也是很好,无端为此一点小节上,断送一生名誉,岂不可惜!”

  万卷俯首无辞。晰子又道:“我本来打算将此事趁明儿我们旧学维持会特别大会时,提出当众宣布,然后再将你通告除名,以肃风纪。今儿预先来通知你一句,还是为的瞧老朋友份上呢。万卷听说,吓了一跳道:“当众宣布这件事,如何使得,岂不太难为情了吗?”晰子道:“皆为要你坍台,所以才如此办法。”万卷央求道:“这样仍旧要请你会长先生帮忙,保全我一点儿颜面了。”晰子摇头道:“本来我们会中章程,会友有了错处,会长是不能徇情的。念你这般大年纪,还闹小孩子的把戏,实在也可怜得很。徇情便是违法,我今天不是为你,决不肯如此宽纵的,你知道不知道?”万卷大喜称谢道:“多蒙会长先生的恩典,会友一辈子忘你不了。”晰子微微一笑。万卷问他明儿我们会中又开什么特别大会?晰子道:“莫非你还没接着通告吗?”万卷道:“果然我不曾接着通告。”晰子皱眉道:“书记部误事得很,这般大事,他怎不把通告发周全的。”

  万卷晓得他们这旧学维持会,已许久没出风头了,晰子先生说是一件大事,料想必系一桩可以大显锋芒之事。汪会长别的手段没有,出风头倒回回不落人后,因此急于要问会长是那一件大事?晰子笑道:“也难怪你近日走了桃花运,连国家大事都不放在心上咧。你不看见报上,登着北京有个姓杨的杨老度,他的雅号倒同我贱名一般两个字,真是前有蔺相如,后有司马相如,同声相应,同气相投。但我二人出在同时,倒底不知是他慕我之名,还是我慕他的名罢了。”万卷道:“名字相同,也没甚关碍,难道你又要同他办交涉不成?”晰子道:“那有这句话。你不晓得杨老夫子,做了一篇国体问题的伟论,发表之后,现在大家都要研究他这个问题,说中国人程度,不配共和,还是帝制的好。”

  万卷拍手道:“这句话我也赞成。自古道国不可一日无君。中国共和以来,没了皇帝,真是昏天黑地,什么总长,什么都督,只消有一点儿权柄在手,便拚命要钱,不顾脸面,横竖没黄帝可以管压他,尽可随心所欲。百姓骂他,只当耳边风。还有那总统,说什么一国元首,连一个小小兵官都管他不住,别说兵官了。我恐他连家中的小老婆,都没权柄可以制服他,也算担一个臭名气,左右叫他长他就长,左右要他短他便短,样样随人指拨,还有什么吏治可言!你问问总统自己,他也未尝不想弄钱。所以你们攻击旁的人赚钱,正是告诉他一个分肥的门径,何异在太行山公道大王面前,控告偻兵行劫,断来断去,仍是他们大大王二大王的好处,你失主一辈子休想到手。”

  晰子笑道:“你说话轻口些罢,别只顾骂人,惹人生气。告诉你,近日这帝制问题,越闹越大了。北边很有几个机关,开会赞成这件事。但我们上海一班团体开会,却都打电报前去反对他的。”万卷道:“我晓得了,会长的意思,可是我们旧学维持会,也要开一个大会,打电报到北京去反对帝制吗?这件事我也赞成,皆因现今一班人,没一个配做皇帝,做皇帝须要英明圣武,然后天下归心,否则天下离叛,岂不仍要惹动干戈,万民涂炭么!若说再把清朝宣统小皇请出来,这件事老实说,我们汉族做了满洲人二百多年的奴隶,好容易跳出范围,再钻进去,未免对祖宗不住了。我想北边虽有人提倡此事,但政府一定不赞成的。因政府中人,大概都是共和上发财的,再提帝制,岂不教他们回首前尘,徒增感慨吗!看来大约这班人,借此题目,恐吓政府,想敲他们竹杠之意,我们必须出电反对,休被政府中人,当我们也是帝制一党,敲出竹杠,都有分肥,其实我们却是挖了腰包,倒贴电报费的。这句话,会长先生你看我说得对不对?”

  晰子摇头道:“老黄,你这句话可是大大的弄错了。”万卷惊问何也?晰子道:“你还当这件事是平常人发起的么?老实告诉你,就是当今大总统自己的意思,乃是他指使别人提倡的。”万卷惊道:“这个秘密,你如何知道?总统出此主意则甚?难道他做总统,做得不耐烦了吗?”晰子笑道:“你品行虽不平稳,心思到底忠厚,所以参不透其中的曲折。要知道现今世界上,若要有立脚地,良心决不能放在当中,宁使我负天下人,莫教天下人负我。能牢守这两句话,自然可以出人头地,富贵无穷,治国齐家,何往不利。你看外间一班眠花宿柳的,他们那一天不是神气活现,偏偏你偶一为之,便弄得一败涂地。可知这其间大有资格呢!”万卷道:“唉会长又来了。我同你谈帝制问题,你为何牵到我头上来呢?”

  晰子笑道?“顺口得很,说说就带着你身上咧。你说总统不该发起帝制么?他可就利用你适才说的两句话,汉族决不能再给满洲人做皇帝,但汉人中也没一个有皇帝的资格,他自己却以为中国不行帝制便罢,若行帝制,除了他便没第二人配做皇帝。因他现在的地位,已和皇帝不相上下。不过总统有一定期限,过了期须让别人做。皇帝却可子孙一系,万世不替,他想自己年纪也差不多了,一班子孙,又没自己的能干,只恐老死之后,子孙无啜饭之所,故欲趁现在大权在握,军心归附之时,把天下夺在手中,范文正所谓积金以贻子孙,子孙未必能守,积书以贻子孙,子孙未必能读,若弄一个皇位,传给子孙,岂非普天下独一无二的传家之宝吗?然而拆穿不得,拆穿说一句,也不过为儿孙作马牛罢了。他存心如此,自己说不出口,才教手下一班獐猫鹿兔,借题发挥,什么国体问题,什么帝制研究,都是一根线索,不然堂堂共和民国,北京又是首都,各邦视听所系,谁敢倡言帝制,明明就是扰乱国本,他们的脑袋,难道不预备放在脖子上了,所为暗中大有人在。故而政府中人,也都随声附和,以图保全功名富贵。可笑上海一班团体,不明大势,不懂人情,不打几封电报去赞成帝制,倒反竭力反对,明知是个钉子,还有心碰他一下,令人可叹。”

  万卷道:“我明白了,会长的眼光远大,可是预备打电报进京去赞成帝制吗?”晰子拍手道:“照啊!”万卷道:“住了。他们做官的赞成帝制,乃为保全功名富贵。孔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于你我既无利益,丢了电报费,去赞成他何为?”晰子道:“不瞒你说我京中有个朋友,也在政府办事,他来过一封信,令我运动上海商学两界,赞成帝制,许我特别利益,小则县知事,大则省长,一定可以替我谋一个缺份。不过这句话非常秘密的,你千万不可告诉外人。”万卷跳起来道:“有这等好机会吗?你可能写封信去问问这朋友,不知可能再加几个运动员吗?”晰子道:“那倒不必,我们都是老朋友,我若做了官,不消说得,自然也把你们提拔上去咧。”万卷甚喜,忽一转念道:“不过还有一层,现在外间都是反对帝制的,我们倘若独标异议,出电赞成了,好处还在后头,眼前岂不被万人唾骂吗?”

  晰子道:“那有何妨呢!这就用得着宁使我负天下人,莫教天下人负我这两句话了。况电报原可秘密出的,谁教你告诉别人呢!”万卷听了,暗道不好,常言说:要知心内事,但听口中言。他口口声声,说宁使我负天下人,这天下人中,明明有我一个老黄在内,他适才虽答应我做了官,也将我提拔上去,那时候,设或也要负我一负,那时他已做官,我还是个平民百姓,就同他拚命,也是没用。与其白费劳心,将来多一番后悔,还不如现在置身事外,由他一个人去闹的好。存了这个心思,因对晰子说:“到底会长心雄胆壮,我会友胆是很小,就有利益在前,也不敢行险徼幸。好在会中也未有通告给我,我自己也晓得自己的资格,还不配与闻这种大事。可知富贵功名,一定是造物注就的,不然怎么有这种好的机会。你会长又肯出力提拔我,我自己终觉有些胆怯,不敢加入,深恐被一班反对的团体,将我咬杀了,岂不奇怪。”

  晰子听他唠唠叨叨,说了许多话,临了还是个不肯与闻,不觉勃然大怒道:“黄先生,你休当我是特地来请你帮助我办这件事的,你不过笔墨好些,但我们会中钱守愚先生,他也是秀才出身,笔墨未必比你弱了多少。皆因你自己干下无耻之事,女学堂校长寻我理论,我才到此找你。本来我们会中,明儿也要提议这件事,你去了也失面子,还是缺席的好。”万卷大惊道:“会长先生不是许我从宽不提了么?为何还要提议?”晰子道:“我只说从宽办理,并没答应你不提这件事埃”

  万卷晓得自己适才这一句话推托坏了,惹会长生气,即忙改口道:“会长的明见,我并不是说不与闻,你们打电报去赞成帝制,皆因书记部没有通告给我,我不知道他们的意思,要我加入,不要我加入,设或他们不愿我加入其间,我自己倒反去插身多事,会长虽不怪我,一众会友,岂不要骂我的吗!”晰子听他改口得快,心中暗暗好笑说:“那不过书记部漏发通告,与众会友何干!况开大会原是我的主意,今天除你老黄之外,别人还没晓得我们开会议什么事呢,看来你的通告,也许发在女学堂中,你自己多天未去,所以不曾看见,倒惹你吹毛求疵,反来扳别人的义头了。”

  万卷笑道:“我哪敢吹毛求疵,会长若欢迎我去的话,我就君命召,不俟驾而行矣。”晰子大喜道:“现在我们该商议商议明天打电报的底稿了。”万卷道:“那个容易,往常发电不是开了会,议什么写什么的么?何用隔天预备。”晰子道:“此番不比前遭,从前我们发电,不过和和外间一班人的调,说话也无非抄抄旁人的老套,打出去也不管他有用没用,不过哄哄当地一班人,令他们知道我这旧学维持会,是个有作有为,不是默默无闻的社会罢了。这回可大有作用。其一你我的功名富贵,不是都由这几行电报上发生么?记得从前科举时代,你我上考场,何等烦难,何等辛苦,倘不合主考之意,就不免孙山落第,枉费盘川。这一封电报,固然比之三场策论容易,但也不能草草不恭的,拟稿必预聚精会神,仿佛当年做文章一般,下笔之时,先要想象日后的金马玉堂,都从这一条队级而进,于是乎自能精神贯注,性命系之,神灵默佑于天边,祖宗呵护于地下,写出来的文字,自能令看的人,神迷心折,拍案惊奇。当年杜甫之诗,能除疟鬼。陈琳之檄,可愈头风。就是文字有灵的明证。你这封电报,若能照样而做,将来大总统登基之后,晓得此电出自黄某人手笔,或晋封你学部尚书,亦未可料。这还关于你我本身而言,至于我们的本会,日后你我做了官,也可将他改组政党,全体会员,岂不都可大增荣誉,犹之拔宅飞升一般,谁不感激你文字的大力呢。”

  万卷听得十分兴起,说:“这样我们上楼商量罢。”因即拉长嗓子,唤了两声百城。百城在楼上应声奔下,万卷问他阿三可曾将床上收拾好了没有?百城回言收拾过了。万卷即忙邀晰子上楼,两人同到时习书屋坐下。万卷说:“既然这封电报如此郑重,我们倒不能以寻常口吻出之,必须带点儿古文笔法,方见工夫。”晰子道:“这个自然。我那朋友的信上,还教我们电报上不但赞成帝制,还须请大总统马上即皇帝位,以慰天下臣民之望。有此题目,你更可大大的发挥几句,不妨借用若大旱之望云霓也,我后后来其苏等成句,索兴将大总统比得同禹汤文武一般,别人借花献佛,我们借书句拍马屁,岂不异曲同工。”万卷拍案道:“有了。我们就用唐朝李密陈情表的套头,好不好?”晰子道:“随你老夫子的便罢。”

  万卷想了一想摇头道:“不妥不妥。李密陈情,乃陈自己之情,现在我们请大总统做皇帝,乃是劝进,必须用汉诸葛武侯前后出师表的语气,方合款式。”晰子道:“一切随你的大裁。”当下万卷命百城在书架上取下一部古文观止,一本本翻到前后出师表两节,摊在台上,对晰子说:“我作文向来有个老毛病,必须将题目熟读至千百遍,而后方能文思涌发,信手拈来,都成佳构。倘不读熟,便难下笔。现在我也要将这两段出师表,熟读之下,方易出手,请会长先生原谅,我要读了。”晰子说:“你读罢。”万卷就“此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高声朗诵起来。晰子看他读了前出师表,又读后出师,读完后出师,再读前出师,一连翻了四五遍,还不罢休。暗想不好了,他说做文章要把题日念千百遍方能下笔,倘这两段出师表,也要念千百遍,方肯起稿,恐到明天这时候,他出师表还没念完,怎来得及再打电报,因即止住万卷,对他说:“老黄,你古文也不必念了。这电报不比得文章,无妨将就做做。我现在还须另去会几个朋友,今天大约来不及看你的底稿,请你明天带到会中来罢。”万卷道:“我也想这出师表,乃是劝出的,用作劝进未免不利。既然会长说可将就而做,我就照普通的略为改良一二便了。”晰子连称甚好,因恐阻乱万卷的文思,不敢再同他多话,就此告辞出来。万卷有事在身,命百城代送下楼。晰子离了黄宅,另外又去找寻钱守愚、杨九如等几位,也无非接洽此事。正是:功名欲向蝇钻得,富贵原从蚁附来。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七十六回取道尹棋输一着复帝制语妙双关

  次日旧学维持会开会,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济济一堂,人才鼎盛。就中汪晰子、钱守愚、杨九如、黄万卷等几个主脑人物,自然都晓得今天开会的宗旨,而且各存着一个希望。晰子欲做省长。万卷学部尚书。守愚的心计最工,开口并不甚奢,只求代晰子为旧学维持会会长,因他听晰子谈及欲将旧学维持会改组政党,他想目下做了会长,日后便是政党领袖,派出党费百十万任意揩油,岂不比做官更适意。还有九如,他很喜欢拿现的,故欲得一捐局差使。其余各会友的希望,都和往常开会一般,预备来扰些茶点而已。当其时晰子将签名簿翻了一翻,对守愚说:“卫运同怎还不来?他告诉我今天赶早到此的。现在会友差不多已来十分之八,只等运同一到,我们就可摇铃开会了。”守愚也说:“他不来果然奇怪,他是干事员,理该比众早到的,为甚来得独后,难道你昨天没同他接过头么?”晰子道:“岂止接头,他早已晓得咧。”

  原来晰子昨儿告诉万卷说,北京有个朋友,写信给他等情,都是假的。其实却是卫运同在侦探部得来的消息,教晰子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必能得北京政府的欢心,功名不难立致。因此晰子必欲等运同到场之后,方能开会。此时见他不来,会友已到不少,恐他们时候等长久了,不待开会就此散步,岂非白忙一常万卷却因昨儿会长给了他这个难题目,翻了许多书本,都没总统弃行,改做皇帝相类的文字,可以仿做。皆因万卷的笔墨,虽有名望,然而出于獭祭者为多,所以自朝至晚,埋头时习书屋,钻研故纸,他的文章,也层出不穷,现在无书可抄,不免大受其窘。足想了一天一夜,还未能完卷。此时在事务室踱来踱去,口中还哼哼哈哈,心思注在文字上,外间开会不开会,他倒并未顾着。九如巴不得早一刻开会,好早定他的终身大计,所以时时催会长摇铃开会,晰子好不着急。正在这个时候,运同来了,晰子看见他,如获异宝,正欲命守愚摇铃,运同对他连连摇手说:“会长且慢。”

  晰子怔了一怔,他晓得运同来迟,必有缘故。一面运同挽着晰子进了事务室,不意万卷正在里面,大踱方步,负手长哦,见晰子进去,只当会长催他稿子来了,心中十分着急,慌忙拉一张凳在书案旁边坐了,心想字虽写不出,拿枝笔装装幌子,也是好的,免得会长怪我文思太钝,教守愚起草,自己岂不失却一个学部堂书的机会。这一面运同因有秘密话同晰子讲,见万卷坐着不动,赶又不能赶他出去,心中顿生一计,对晰子道:“会长,今天我们会中,难道不备茶点么?”晰子道:“这个焉能不备,现在还未到时候呢。”运同道:“会友们来此已久,腹中岂不饥饿,应该先用茶点,再开会才是道理。”说时指指万卷,使了一个眼色。晰子会意,即唤茶房外间摆茶点。万卷一闻此言,果然丢却纸笔,到会场上抢茶点去了。里面剩下晰子、运同二人,正好秘密谈论,运同对晰子道:“会长,我日前教你的手续,可惜已迟一步,被捷足的先得去了。”

  晰子惊问此话怎讲?运同道:“你可曾看见报上,某处有个商会会长,特任道尹么?”晰子道见过的,那原是常有之理,何足为奇,本地不是也有个商会长做官的吗。大概做了商会长,已去官不远,犹之鱼化龙,雀变蛤,物理变化,一般作用,可惜我只做一个学会长,不是商会长,若做商会长,休说区区一个道尹,便国务总理,也容易得很。运同笑道:“你休夸口。老实告诉你,所说那个商会长的道尹,本来是你的,现在被他抢去了。”晰子大惊道:“怎样抢去的?”运同道:“便是那天我对你说的,北京留着一个省长,一个道尹的缺份,预备各省有名人物,打电报去赞成帝制。将此作为奖励品,好引起世人升官发财的念头,不敢反对帝制。这消息大约也被那商会长得了去,所以先我们一脚,打了封劝进电报,北京政府便把这道尹赏了他。你想倘使这封电报,是你先打,那道尹岂非也是你的么!现在可被他夺去了。”

  晰子道:“那有何妨,你不是说有一个道尹缺,一个省长缺吗?目下道尹缺,虽已被他得去,但那省长缺,还未有受主。况道尹同省长比,也是省长强,自然我们宁弃道尹,而得省长了。”运同笑道:“你倒说得好一厢情愿,不怕你动气的话,你旧学维持会会长身份,怎及得商会长贵高,他以商会长之尊,所得亦不过一个道尹,你一介书生,反欲跳出他头上,猎取省长,劝君休想。倘使他先入的得了省长,也许你还有道尹的希望。现在我看你虽打电报,也是枉然的,还不如省这几块钱,待日后有别的机会,我再通知你罢。”

  晰子听说,宛如当顶门浇下一桶冷水,四肢都凉透了,说:“运同,你不能这样寻我开心,我为这件事,赔了脚步,费了口舌不算,还丢掉好些零用使费,方能今天召集全体会员,开这个特别大会。现在照你说话,教我打消这件事。你开口闭口,只任着两片嘴唇皮翻上翻下,原甚容易,但不想想教我怎生下台?而且今日召集的是全体会员,非同小可,我身为会长,岂能无缘无故招呼他们来了,又不明不白打发他们走。犹如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一般,日后本会的通告,还有什么信用!你这个烂污可把我撒大了。”运同十分抱歉,说:“会长,你也不能怪我。这件事一半也是你自误的。你若在我告诉你那话儿的时候,就打电报,可就赶在别人之前了,都为你要顾全什么手续,必须全体会员通过,以致耽搁下来。依我心思,会长便有借用全体名义的权力,何须会友过问。所说那商会长,大约也未必得他们会友的同意,一定是盗用名义出的电报,现在做了道尹,众会友还愁拍马屁拍他不上,哪个敢再同他理论前头的手续呢!”

  晰子闻言,低头无语。运同安慰他道:“会长休得灰心,我看北方这件事,也未必一定干得下,因南边反对的很多,所以他们至今还不敢实行。此时运动各方面赞成,把官爵当萝卜青菜一般,任意送人,也为这个缘故。倘使运动无效,反对的仍占多数,说不定依旧要取消的,那时这班劝进所得的官儿,还有甚面目见人。古人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此中也有点儿出入,会长以为何如?”晰子闻言,猛道:“有了!这件事既与我等没有利益,我们何不索兴破坏他,也打一个反对帝制的电报,一则社会上可以出出风头,二则对于这许多会友也有一个交待。老卫你看好不好?”运同道:“随你会长大裁罢。”晰子主意决定,出了事务室,见几盆茶点早已抢空,守愚手中还剩半块鸡蛋糕,因他牙齿已有大半脱落,吃什么也比别人烦难下咽几分,深恐受着损失,取蛋糕的时候,手指上头明白,多拿了两个,故而别人的吃完了,他还独有盈余,此时一个人受用,好不适意。晰子见了他,忙说:“老钱,快摇铃罢,我们开会咧。”

  守愚闻言,也不答应,因他口中塞满着蛋糕。要答应也不能开口,却急急跑过去,取铃在手,一阵乱摇,众会友纷纷入座。晰子上了演说台,他今天本来是预备演说赞成帝制的,此刻临时改变,幸亏他是大演说家,没几天前头也曾在别处会场上演说过帝制问题,极口反对,现在只须抄一抄老文章,已说得天花乱坠。众会友掌声不绝,却把黄万卷、钱守愚、杨九如等几位弄得如坠五里雾中,莫明其妙。听晰子在演说台上,倡议发电进京,反对帝制,诸位赞成的请举手,不消说得,众会友吃了他的茶点,那举手的义务,自然也只得尽他一荆手续既毕,晰子下了演台。本来九如、守愚等也预备演说帝制为立国之本,此时被晰子平空竖起反对的大旗,倒弄得他们没人再敢上台,跟了晰子进了事务室,纷纷向他责问,会长因何前言不对后语?晰子不慌不忙对他们一阵冷笑道:“这是我试试你们的。我晓你们几个人头脑很旧,虽做了共和国民,还未能忘怀君主,所以我特地设一个反面文章,试验你们的心理,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你们都是利禄薰心,一闻有高官厚禄,竟不顾世界大势,倒转去附从他们一班毫无心肝的官僚,岂不可羞,实在可叹。”

  众人听了,都红涨满面。万卷却窃喜幸亏文章不曾完篇,不然岂非白用心思么。守愚、九如都自觉无颜,溜出事务室。万卷也想滑脚,晰子止住道:“老黄且慢,现在请你草一张反对帝制的电报,大约比那个容易了。”万卷因昨儿受了晰子的戏弄,心中颇不情愿,无如自己有把柄在他手内,不敢不依,好在反对电天天报上登的很多,也用不着套什么陈情表、出师表,寥寥数语,一挥而就。晰子原不过借此下台之意,看了也没甚扳谈,摸出几块钱,打发茶房往电报局去。此时会场上一班会友,因茶点业已吃过,晓得没甚别的指望,会长落台,他们也一哄而散。万卷问过晰子无甚别事,也自回家去,晰子却因茶房打电报还有几角找头,恐被他揩油,故而必欲等他回来,算清账再走。一个人闷坐之下,想起数日欢心,尽成泡影,不免暗恨运同。又想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大约我命中不该做官,所以已有好几次,功败垂成,可知天定确可胜人,强求无益。想到这里,未免怨命。又恨祖宗不曾积德,所以子孙无福作官,不能够光宗耀祖,也许是坟上风水不佳,明天还得请教堪舆先生择一块佳壤,将父母的棺木迁一迁方好。不一时茶房回来,晰子收了找头,回转家中,却值他女儿如玉在家请客,一班女同学都聚在他客堂上,莺声燕语,热闹异常。见晰子进来,有几个陌生的,纷向厢房中躲避。还有几个见过晰子的,使上前招呼。晰子见了这班人,心中老大不赞成。因他想起黄老夫子那件事,觉女学堂中有点儿不堪设想。况自己女儿,又是个未婚守节的节妇,带有数万金遗产关系,在此横流滚滚之中,倘有差池,不但名誉坠地,还恐财产上发生交涉,这岂是儿戏之事。古人云: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孩儿何必十二分通文达理,一念及此,便欲令如玉脱离学堂,不必再读书了。进去同老妻裘氏商量,裘氏也是古派人,听了亦颇赞成。等客人散后,老夫妻两个,对女儿说:“你读书已好多年了,我们原不是预备将来靠教书吃饭的。你今年读了半年,往后也不必再读书咧。”

  如玉惊问爹娘为何教我不必读书,我学堂中再过一年,便可毕业,我们辛辛苦苦的读这几年书,也无非为想一张毕业文凭,怎的只一年工夫,差不多文凭就好到手了,你们忽教我不必再读,这是为何呢?裘氏没回答,晰子便细细将黄老夫子在女学堂中闹的这件事,讲给他女儿听。如玉听了,怫然不悦道:“爹爹这句话是你错了。常言人有几种人,物有几等物,你怎好因一个人抹煞全体。古云:知子莫若父。女儿的脾气,难道爹爹还不知道。当初志敏死的时候,女儿情甘守志不嫁,说句不堪话,女儿又没过梁家的门,要嫁人尽管改嫁,望门寡能有几个肯守节的?我既已守了节,自然始终如一,难道还肯缩转去干什么没廉耻的勾当么!爹爹你不该错疑女儿。”说话时候眼圈红了,眼泪似乎要淌出来模样。裘氏见了,疼得了不得,就此不敢附从丈夫劝女儿废学,却帮着女儿抱怨晰子道:“对啊!女儿说话是不错的,她既肯守节不嫁,难道还愁有甚别的差池不成!这是你老糊涂,空口白嚼,惹女儿生气,俗语说坐得正立得稳,哪怕和尚道士合板凳。学堂中读书,更不相干了。女儿休听他的话,自己尽去读书,等到毕业之后,你若爱进别的学堂,不妨念一辈子,有娘替你做主,不关老头子之事。本来子从父教,女从母教,是他多管闲事的,女儿休得生气。”

  晰子被她母女二人两面夹攻,倒有点儿下不落台。讲他脾气原颇躁急,无如这女儿是他大大的恩人,现在所过适意日子,也都仗他女儿的大力,所以有脾气也不敢在她面前发一发,只得忍气吞声,回到书房中,心想今天很不利市,到一处触一处的霉头,大约是日子不利,一翻黄历,果然今天是辰日,自己属狗,正犯了辰戌相冲。晰子不觉废书长叹,暗道:“古人作事必择黄道吉日,良有以也。若拣一个好日开会,或者不致有运同的鸡毛报亦未可知。心中不胜后悔,再看明天刚巧可是破日,不利出行。晰子说罢了,我明天正预备往制造局拜会镇守使,问他城壕基地的事,日子不佳,别又去触着霉头,还是在家躲一天的好。定了主意,第二天他果真一步不出,在书房中看报消遣。奇巧不巧,他夫人的内侄裘天敏,这天来探望姑母。晰子生平最恨此人,因他唱了新戏,不务正业,所作所为,同流氓差不多,故而晰子叮嘱裘氏,以后不许他上门。裘氏却因天敏本不常来,而且来时也在晰子出外的时候,从没同他照面,故也并不告诉天敏,他姑夫同他意见不合。然而天敏,若无求教他姑娘的事,罚咒也不肯进城,今天却因同一个流氓打架,请律师打官司,官司虽然赢了,还少二百元律师费,没出产处,晓得姑丈自承受女婿数万遗产以来,惯做地皮买卖,颇为得利,料想姑母必有些私房藏着,打算问她借二百元一用。又恐姑母为人器量最小,二百元不肯答应,若能遇着姑丈在,男家人气度宽宏,况我第一次同他开口,谅他不致推却。故他今天见晰子刚巧没出去,心中暗喜。晰子却大不受用。天敏对晰子恭恭敬敬,作了个揖,尊一声姑丈。晰子本想不睬他,怎奈他来是恭而有礼,古语说:礼无不答。自己不得不弯一弯腰。天敏笑面上前,问:“姑丈身子可好?小侄登门请安了。姑母谅必康剑”

  晰子已多年未见天敏,他自以为这孩子做了新戏,一定下流不堪,开口不知怎样的粗鄙,却不料他吐属文雅,举止大方,倒颇出他意料之外。其实却是天敏做戏以来,练就的一种工夫,晰子哪里知道。一时将厌恶之心,抛在九霄云外,答应一声好的,指指椅子请他坐了,问他适从哪里而来?天敏答道:“城外。”晰子听说城外,陡然把脸一沉道:“城外可是新戏馆么?”天敏见晰子面色忽变,问他新戏馆,心知老古派人不赞成做新戏。若告诉了实话,谅他不肯借钱,不如掉个枪花,哄得他洋钱到手再说。主意既定,即忙摇头道:“姑丈说什么新戏馆?小侄又不做戏,为何从戏馆中来?”

  晰子惊道:“怎说你不做戏?报纸上面,不是登着你的名字么?”说时将手中的报,翻开戏馆广告,指一段给他观看,说裘天敏不是你是谁?天敏料晰子不看新戏,虽被他当场揭破,却仍不动声色,微微笑了一笑答道:“姑丈也当这个裘天敏就是我吗?可真有趣得很,说来话长,当初我在学堂中读书的时候,就颇喜欢串戏,这句话姑母很知底细,当时她常骂我不学上进,我因听了姑母的话,就此不十分高兴同他们一班人胡闹咧。有一回为办赈济的事,许多老同学都要求我串几天戏,说为灾民请命尽义务,犹之做好事一般,我却之下得,只可上台串了一礼拜戏,不料就此做出名气,民瞑社开办的时候,一定要请我上台做戏,我因做戏不是正当之事,决意不答应。无奈他们求之再三,还说做新戏开通民智,一定要有学问的人上台,方能实行社会教育之道。我一想这句话也有道理,皆因上海地方风气坏极了,借改良戏文劝化社会,未尝不可为辅助教育之道。故在新戏馆创办之时,我果真做过几天戏。后来我见一班社员中,有学问的固未尝没有,其奈无智识下流不堪的更多几倍,所作所为,不消小侄说,姑丈谅也都明白的。那时我一想杂在其间,大为不妙。有句话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虽立志高尚,只恐旁的人,也当我同这班胡闹的新剧家是一流人物,因此早已告退职务,脱离新戏馆。所说这报纸上的裘天敏,乃因戏主人见我不上台了,恐一班看客要不上他们的门,于营业大有关碍,因此不知在归里觅了一个做新戏的,也是姓裘,他们自做主意,替此人取名天敏,登在报上冒我的牌子,哄骗看客,我本来打算同他们起交涉的,一想人名不是商标,我姓裘不能教别人不姓裘,我名天敏不能禁人再题天敏,部中没立案,打官司也是枉然的。况且普天下四万万同胞。同名同生的极多,那能扳驳得荆因此只得由他们去鱼目混珠。不料姑丈也疑心是我,倒也有趣得很。”

  晰子听他说得入情入理,一时倒被他蒙住,暗说我好糊涂,一直错怪他到现在,若非他自己说明,只恐我还要得罪他呢,真是该死。但他姑母为何不告诉我一句,足见她也是个糊涂蛋。此时晰子的面色也和善了,和颜悦色,问天敏:“你现在所干何事?”天敏答道:“在衙门中当差。”晰子吃了一吓,问他在什么衙门?天敏说是道台衙门。晰子一想不错,道台便是道尹,也许他知道北京帝制这件事,颇欲打听打听,因问天敏可晓得北京的帝制问题么?天敏原不关心时事,惟有顺他语气,信口答道:“晓得的。大清皇帝快登基了。”晰子吃惊非小,说道:“什么话?哪里来的大清皇帝登基?难道不是总统做皇帝么?”

  天敏听说,暗道不好,吹牛吹得太过分了。一时缩不转来,只得回言此是一件秘密公案,外间没人晓得的。晰子道:“我也知道这是一件秘密大事,外面无人得知。但据说只有总统预备做皇帝这句话,并没大清皇帝登基的风声。某处有个商会长,也因赞成总统做皇帝,得了道尹。我本来也想打一封电报的,后来为因消息不确,暂时中止。你现在说大清皇帝登基,这风声不知是真是假?”天敏听他这般说,已有几分明白,暗想姑丈一定又发官迷,从前听说他因谋做议员,很用去不少钱,今番大约又有人哄他总统做皇帝的话,弄他钱用。我不如更掉他一个枪花,索兴把鬼话说圆了,哄他拿出二百块钱来,岂不比开口向他借的爽快。因道:“姑丈,我告诉你的话,千真万真,不信上海也有他们的机关部,都是前清遗老发起创办的,差不多已运动成熟了。就是外间所传总统做皇帝的话,也是谣言,其实便是重扶大清皇帝登基,据说皇太后还要垂帘听政呢。”

  晰子听说,不住点头道:“此言有理,宣统皇上年幼,免不得仍要太后垂帘训政。但摄政王到哪里去呢?”天敏说:“这个不知,我们现在大家都忙着运动做官。因趁此机会做官,是很容易的。而且不论出身如何,只消相貌有样,一品大员都不难到手。像姑丈这般魁梧,准可当得军机大臣,所惜你不是我们会中人罢了。”晰子听得心热如火,忙问:“我可以入你们会吗?”天敏道:“那有何难,不过先要认一笔经费罢了。”晰子道:“这个自然,请问你们的会,可就是宗社党么?”天敏点点头说:“外人称他宗社党,我们自己却唤作保皇党的”晰子更为相信,拍手道:“是了,你们会长一定是南海康圣人。”

  天敏原不知这康圣人是什么东西,没话可答,惟有点头而已。晰子自以为被他猜着了,心中得意非凡,他倒料不着今儿天敏来此,带着这般好的消息,一则他正因想做官,官迷了心窍,所以天敏一派胡言,他并没听出半句破绽,真是乖人儿也不免有一时之愚。觉天敏讲的话,句句钻进他心内,将他心中的莲花一朵朵直开出来。又听天敏答应他可以入会,不禁喜出望外,问他入会共要经费多少?天敏恐说多了,晰子肉痛洋钱,不肯答应,故只照自己所要的数目,说:“一共二百块大洋。”其实天敏自己太小心了,今天就敲敲他姑丈竹杠说要一千块,晰子也肯解囊。他听天敏说只二百元,觉得数目太小,疑惑入了会没甚利益的,因再问天敏一句:“出了二百元,将来果能做官么?”

  天敏道:“自然可以做官。这二百元乃是入会费,入会之后,将那清朝重要官职,都要先尽本会中人去做,做剩了方轮着外人。现在因大事没发表,所以入会费很便宜,日后发表出来,任你花二千元,也不能入我们会咧。”晰子益发欢喜,叫声:“老侄,你可以替我介绍么?”天敏道:“可以之至。老实说这种机会,真乃是千载一时,得之非易,我们既插身其间,自然要先让自己人得些利益,便姑丈不说,我也要问你愿不愿入会。既然你自愿加入,我一定替你做介绍人便了。”晰子大喜,问二百块钱几时去付?天敏说自然在报名时候付的。晰子道:“这样你现在就要带去了?”天敏道:“带去亦可。倘姑丈要自己送去,也不妨事。不过会中人现在严守秘密,倘无会证,什么人都不能进门。这会证必须入会之后,方能填发。所以第一次报名,一定要介绍人先进去,本人只可守在门外,等会证填出之后,方能进内。”晰子说:“这是理应秘密的。今天你就替我带钱去,先报名,隔几天再同我前去会他们便了。”天敏连称使得。晰子转了一个念头,忽然说:“且慢。”

  天敏当他翻悔了,心中砰的一跳,听晰子开言道:“报这个名,非比寻常,还得填三代履历进去是不是?”天敏听了,暗暗好笑,爽兴和调到底,说:“果然要填三代履历,适才我忘记告诉你。”晰子笑道:“到底你们少不更事,我一听就晓得有此一桩手续的。”说时跑到帐桌旁边,抽一张信笺,磨墨提笔,端楷写汪某人曾祖某某、曾祖母某氏、祖某某、祖母某氏、父某某、母某氏以及自己夫妇的年庚一并写上,郑重其事,交与天敏说:“你好生藏着,我上楼拿洋钱给你。”天敏此时忍不住要笑出来,暗想姑丈平日尖钻刻薄有名的,今儿居然落我圈套。讲天敏原是拆白一流人物,门角里拉屎,那愿天亮。看晰子上当,心中非常乐意。他想自己并无身价,日后穿绷料他已奈何我不得。可怜晰子还当他是个好人,兴匆匆奔到楼上,向裘氏要钥匙开衣箱。原来他的现钞,都藏在衣箱内。这口衣箱,也是特制,上面只放些布草衣服,底系夹层,另有一具暗锁钥匙,由他自己佩带,外面的锁钥,却由裘氏掌管,以便随时取换衣裳之故。这夹层之内,晰子一世所积聚的财产,尽在里面。钱庄存摺和重要契据,现洋钞票,也常有二三千元藏着。有时要拿什么东西,必须将上层衣服搬完,方能打开夹底,非常周折。晰子却自为得计,说这一班买外国银箱的,尽是痴子,遇着强盗来抢时,拿手枪对着他,不开便请他吃手枪,要性命仍旧要开的,若然东西藏得多,倒也罢了。有些家私没多少,也想搭空头架子,买了银箱,非常招摇,惹得歹人生心。及至来抢他的时开出来,里面所藏还不及一个壳子值钱,枉吃惊吓,真是何苦。惟有我制这口秘密衣箱,打开尽是粗布衣服,谁也疑不到底下还藏这许多贵重物件,遇大帮强人来扛箱抬笼,谅他们一定拣绸缎值钱的扛,未必致于拣中我们这一箱布衣。

  今天他向裘氏要钥匙取钞票,裘氏问他拿钱何用?晰子恐天敏等他久了,没工夫细细告诉他知道,只说我有紧要用途,有人立等拿钱,少停上来,再告诉你罢。裘氏不便再问,看晰子掇一张凳,踏上去退下锁,打开衣箱,先把许多旧衣裳搬出来,裘氏在下帮同递接,放在椅上上,衣裳搬完,度下还有一条棉絮,系防着潮水漏入之故,抽出棉絮,方现夹底。晰子将角头一块布揭起,露出锁门,插进钥匙,开了宝库,里面尽是大包小扎许多旧报纸的包裹,只有晰子一个人明白,若换第二三个,还不知哪一包是钞票呢。晰子开包取了二百元钞票,重复锁上夹底,铺好棉絮,再由裘氏将椅子上放的衣服,一件件递给他装箱完毕,阖箱上锁,始由凳上一跃而下。裘氏啧啧道:“跨仔细,别性急慌忙,跌痛腿。”晰子也不答她话,急忙奔到楼下,见到敏还展看他抄的那张三代履历观看,晰子叫他老侄,累你等长久了。天敏连称好说。晰子便将二百元钞票一张张点给他。天敏接来,与那三代履历一同藏好,当时便起身告辞说:“这样我今儿马上去替姑丈报名,大约明天这时候,党证收条,可以一同送来给你了。”晰子好生乐意,不住对他拱手道:“费神之至。”

  天敏走后,晰子猛一转念道:“啊哟,我怎么无凭无据,给他二百块洋钱去了呢?倘他明儿不认,如何是好?应该跟他一同去拿党证收条的。”急忙赶到街上,已不见天敏踪迹。晰子好不懊悔,回到家中,越想越不放心,觉天敏年轻浮颜,不像有干国家大事的资格,而且自己久未见他,不知他近来所作何事,料他姑母一定明白,因到楼上问裘氏:“你侄子天敏,你可知他现在做甚买卖?”裘氏说:“他不是还做新戏吗!你问他则甚?”晰子一听就吃一惊道:“他不是在道台衙门当差么?”

  裘氏笑道:“哪里来的话,不多几天,他还到这里来告诉我做着戏呢。”晰子不觉呆了半晌,不能做声。裘氏问他打听天敏何事?晰子便把适才天敏来此,拿了他二百元钞票,替他去报名做官等情,一一告诉裘氏知道。裘氏大惊道:“你一定上他的当了。这孩子做了新戏,滑头不过,口中说到那里,从来没有交待,你为甚轻信他的话,脱手给他二百块钱呢?”晰子越觉难受,垂头不语。裘氏更抱怨他,刚才拿洋钱的时候,为何不对我说一句,我早说破了,也不致上他的当咧,谁教你这般火烧眉毛似的性急煞人呢!晰子气愤不过,反抱怨裘氏道:“我教你不许同他往来的,你为甚还让他来,他不来我也不致上当咧。”裘氏怒道:“脚在他腿上,钱在你腰里,他来也不是我下帖子请的,问你既晓得他不是好人,为何还肯将洋钱交给他?”

  晰子无言可答,闷闷下楼,一个人思量,也许近来天敏学好了,一个人的行为,原本为能刻板的,当初许多革命伟人,谁不是浮头浪子的变相呢。况他说的话,也颇有道理,不像架空捏造。妇人何知,我不该听婆子的话,自惹疑虑。只消他明儿送到收条,便无妨碍。亏他善于自己安慰自己,所以第一夜尚觉放怀。第二日虽系黄道吉日,他因欲候天敏的回音,故而仍没出门。岂知空守一天,并无音信。晰子更觉着急,但犹自己强慰说:一定他们会中事忙,党证不曾填出。天敏欲待党证出后,一并带来,陪我同去参看会场,因此有意迟一天前来,亦未可知。不意第三天仍无消息,晰子可真急了,问裘氏可知天敏住在哪里?裘氏说:“他到处为家,我怎能知他现居何处?不过你要见他,何不到新戏馆中找寻。”一句话点醒了晰子,当夜他便往新戏馆找寻天敏。可怜他不懂戏馆规矩,前后台两路出入,竟欲闯大门进去,被收票的当头拦住,晰子说是寻人,收票的却当他看白戏,一定要他买票,晰子无奈,只得买了一张起码票。这起码坐位离戏台颇远,晰子欲跨栏杆过去,被茶房阻止说若过样杆,必须补票。晰子没法,只得坐下,安心等候天敏上台,和他拚这条老命。好容易见天敏出场了,晰子欲唤他下来,不意才一出声,就给旁边的看客喝住,不许他高声呼唤。晰子平日在城内,依绅仗势,架子颇大,何期一到租界上,竟如虎落平阳,无威可发,而且起码座位,尽系苦力一流人物,晰子自料打骂,俱不是他们的对手,只可忍气吞声,候一个机会。眼看戏文一场场的过去,天敏虽出场,却望得见讲不到话,要打他,又没这般长一条膊子,真急得他心如火焚。新戏馆散场颇早,一时戏完了,看客都散。他一个人不能再留,也只得随着大众,一同出来。晰子今天费了半夜工夫,还丢掉买戏票的钱,竟连一句话都不能同天敏讲,只中恨极怒极了。恰巧跑出戏馆,天敏也刚从后台出来,欲上包车。仇人相遇,分外眼明。晰子此时岂肯饶放,抢上一步,拦住天敏,喝声慢走。天敏倒不料晰子至此寻他,见了不免顿呆一呆。晰子气吼吼骂道:“小鬼你好,哄我做官,骗了我二百块钱,快些拿出来还我便罢,不还决不干休。”

  天敏此时,定一定神,微笑说:“姑丈休得如此,二百块钱,是你借给我的,有了自然还你,何用性急。至于做官这句话,我原不曾哄你,我们做戏的,三句不离本行。现在民国时代,哪里来的皇帝,你打听我帝制问题,我想起此地新排西太后戏文,光绪皇帝登基,西太后垂帘训政,此处脚色不多,王公大臣,还缺不少,故说姑丈爱做什么官,小侄都可介绍,本来是道场作戏的话,倘若当真立皇帝做官,岂非做梦了么!”晰子听说,直把无名火提高千丈。那时旁边还有几个戏馆中人,听天敏讲俏皮话,彼此拍手哄笑。晰子更怒不可遏,伸出巨灵般手掌,便欲打天敏嘴巴。天敏身子何等玲俐,只脖子一缩,晰子的手掌,已打落空,却拍在旁边一个人的脸上。那人抓住晰子不依,天敏却趁这个当儿,上包车走了。晰子反向那人赔了许多不是,方得脱身回家。自此死心塌地,自认一个晦气,也不再找天敏理论。便做官的心肠,也因此冷了许多。正是:堪笑世人皆幸进,谁知造化不轻容。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七十七回感前尘暗吞一掬泪掀醋罐枉吃五分头

  再说天敏逃回家内,他现在仍同媚月阁住在一起,不过境况已大异从前。皆因媚月阁当初在妓院中的时候,本有数万金私蓄,那一次虽嫁官银行总理赵伯宣,无如她自己放荡,私识了裘天敏,夫妇反目,仓卒下堂,非但未能囊括,而且赔去数千金小费,前书早已叙明。后来她与天敏同居一起以来,住的是洋房,出入都用包车,家中还装置电话,以便天敏出去,随处可以呼应。闲来无事,便烧鸦片烟消遣,二人都已上瘾。一切起居服御,俨如富贵人家。还有天敏所赚三百元一个月的包银,犹不够他自己一个人花用。家中开销,仍时时向媚月阁开口。试想媚月阁乃是一个妓女,又不是做官人家的女儿,有她老子刮下的民脂民膏,可以任意倒贴。她所仗无非是几个卖笑之资,老古话有句汤里来水里去,可怜她一生积蓄,未及二年,竟被天敏吸收一空。虽然彼此都用过的,并非天敏一个人浪费,然面要透本穷源,何尝不是受天敏之累。但媚月阁却一点儿不曾抱怨天敏,她以为主意都是我自己打的,现在既已错了,不妨一错到底,因此手内完了,便向姊妹行中借贷,或把乎饰物件抵押,处境虽迫,亏她竟安之若素。天敏缺钱用时,她凡有可设法处,无不设法措给他。所以天敏仍肯夜夜陪伴着她,不曾因她穷了,远处地方,退避三舍。这也是他二人一点儿情义,不可轻于埋没的。

  此时天敏回到家中,媚月阁正当横在烟塌上,嗖嗖吸烟过瘾。天敏脱下马褂,一屁股坐到榻床上,也即倒身横下,把身子凑上几凑,脑袋未能着枕。媚月阁忙丢下烟枪,挣起半身,让天敏将枕头拖过一段,两人双双横好。天敏先笑了一笑,说:“今儿好险。”媚月阁慌忙问险什么?天敏道:“果然不出你之所料,今儿我城里的姑丈,居然到戏馆中找我要钱来了。”媚月阁惊问后来便怎样?天敏说:“后来他想动手,幸亏一巴掌打了旁边人,他们闹起来,我也得脱身走咧。”媚月阁吃了一惊,说他动手,你可曾被他打伤没有?天敏笑道:“没有伤。这土老儿第一下子,就惹了祸,所以我一点儿没被他打着。”媚月阁皱皱眉头说:“你作事太险了,只恐他这回被你跑了,下次还要来找你呢。总之你这件事不该干的,我对你说:“再过一礼拜,贾家一票土带到之后,马上就可脱手,他答应我五百块钱,谅来不致失约。你偏要去找你家姑母,后来就闹出这桩把戏。钱虽有了,究系大大的风险。设或路上被他碰见,岂不吃亏。”

  天敏笑说:“你休胆小,他的脾气,我很知道。钱虽看重,但事过之后,就肯冷淡,深怕认真交涉,不免还要赔钱。故他这回脱空,下次决不再来寻我,这是我估准的。至于这笔钱,不是我不肯听你话,皆因欠的是律师费,他那里写信来,限我三天还,倘没有钱又要控告,我不得已,才出此一法,不然谁高兴人不做做贼呢!”说话时,媚月阁已衔上烟枪头,重复吸她的大烟。天敏自己也未过瘾,闻着她吹来的阵阵香气,不觉馋涎欲滴。因媚月阁尚未吸完,不便催她,只得在烟盘中放的一只香烟罐内,抽一纸烟在灯上烧着了,衔在口中,聊以解渴。不多一会,媚月阁吸过瘾,起身让天敏换到下手横着,以便装烟顺手,自己却在梳妆台上的玻璃缸内,拿一个黑枣嚼嚼,以解口中的烟臭。一面也取一支纸烟呼着了,就坐在天敏对面,也不横下,跷起一条腿,一手夹着纸烟,一手便把烟盘中放的一封信,拿给天敏观看,说:“这是电灯公司来的信,就为那五十几两银子,限期七天,一定要付。倘或不付,便要剪线来了,你看过没有?”

  天敏正烧着烟,听说也不接她的信,随口回答说:“我倒没留心这个,既然他们要来剪线,可一定要付咧。”说罢,手中的烟泡也已打成,天敏出空一条手,举起烟枪,把斗门在灯火上熏热了,一手将扦子上的烟泡,趁热缫上去,两手忙碌非常。媚月阁晓得他没第三只手,要接他这封信了,因复置在烟盘旁边,自己也横了下来,叫声阿二那里,伺候她的二姐,正在隔房打盹,一听主人呼唤,慌忙揩揩眼睛,奔到这边,问小姐什么?媚月阁道:“我的貂桃皮袄和青种羊皮紧身,不是都还未曾放在箱子内么?你明儿替我去当八十至一百块钱,教车夫带去付电灯账,不可忘了,被他们剪断线,再接可周折得很。”二姐答应一声,忽又想了一想道:“小姐的貂皮紧身,不是在上回付巡捕捐的时候当了么?大橱内好像只有一件青种羊的了。” 媚月阁骂道:“笨贼,貂皮的没有,还有白孤嵌,不是现在也用不着穿了吗!你只消凑足数就是,何用噜噜苏苏。”

  二姐诺诺连声,退到隔壁房间内,对另外一个粗做的,摇了几摇头。粗做的已听得他们隔房吩咐之言,故也摇头示意,两人并未出声。这边天敏连呼了三四筒烟,方把牙枪放下。媚月阁问他可要吃半夜餐?天敏点点头,说:“可以吃了。”于是媚月阁重复唤二姐端整,吃的乃是炒面泡粥两样。天敏食量颇宏,吃了一大盘面,还添三碗泡粥,方始果腹。吃了半夜饭,又不免双双吸烟,直至天色破晓,才各解衣安宿。一宿无话,次日三点钟,天敏先起身,告诉媚月阁说:“今儿有朋友请客,少停不回家晚饭。”

  媚月阁一想,天敏少停既不回家用饭,自己一个人在家,岂不气闷,不如到鑫益里贾公馆去,一则贾少奶好几天没有来了,不知身子可好,自己本欲去望望她,二则顺便问他们少爷带的土,几时可到,因他告诉我这笔土脱手之后,可赚一千余元,答应借五百块钱给我。这是求人之事,必须自己去讨回音。前几天懒于出门,今儿有此机会,免不得跑他一趟。梳装既毕,即命车夫点灯拖车,自己下楼坐包车,直到鑫益里贾公馆门首下车。媚月阁抬头先看他家楼窗口,不见灯光,暗说来得不巧,贾少奶大约出去了。叩门一问,果然他们少奶奶,同着隔壁三小姐,到大马路去买东西,尚未回来。马前马后,就要回家的。媚月阁原是熟客,贾少奶虽不在家,她也无妨上楼,在她们房间中老等。贾家的丫头阿宝,倒茶拿香烟过来,媚月阁问她:“你家奶奶,这几天身子可好?为甚多天没到我那里去了?”

  阿宝回言:“奶奶身子倒没甚么不舒服,只是这几天因同少爷淘气,气得她没有出门,今儿还是隔壁三小姐要到大马路买东西,约她出去,硬拖她出门的呢。”媚月阁说:“为甚你家奶奶又同少爷淘气呢?”阿宝说:“这倒不知。”其实阿宝何尝不知,便是媚月阁也有几分明白。料定贾少奶一定为着琢渠没有差使,手头很为艰难,经济上不能称心,因此夫妻时常反目。琢渠着着退后,少奶奶却步步占先。媚月阁常劝她休得如此,男人有差使没差使,原是常事。况他开销也不曾少你的,你岂可因他没差使之故,这般刻薄他。男人第一须要有志气,现在他正当不得志的时候,要争气,争不转,你再磨折他,岂不将他的志气压杀,日后如何再办大事。妇女无故刻薄丈夫,实是一桩大忌,劝她万万不可。此时听了阿宝之言,晓得他们夫妇,大约又因此事气恼,暗叹贾少奶的器量未免忒杀小了。

  阿宝既不明言,她也未便置议,燃着香烟。阿宝自下楼去。媚月阁一个人坐着想起当初自己与天敏第一次相识,就在这一间房内,屈指算来,也不过两三年光景,中间却经过无数曲折,仿佛一出戏文,现在不知演到了第几幕,连自己都不晓得下文是何结局。记幼年坠落平康以来,也曾卖笑逢迎,也曾高抬身价,从前嫁赵伯宣的时候,居然官家太太,现在又变成无主落花,飘零身世,那天敏不过为暂时破除寂寞计,决不能长久相与,待自己吃尽当光之后,谅他也不肯再来,暂时我决不教他走,既走之后,我也决不教他来。到那时死心塌地,另打主意。好在自己从前相识的,尽是班富商大贾,达官贵人,内中很有几个阔人,想我嫁他,我未肯轻允。日后投奔他们,谅来还不致无啖饭之所。想自己一生困苦,固已尝遍,然而那好吃好穿,珠围翠绕,平常女人所想望终身,不易轻得的福气,我也曾消受过来,死后也未尝对不住阎王老子。况我平生作事,磊落爽直,虽然是个女子,倒大有男人脾气。认识我的人无不称赞我,惟有相与裘天敏这件事,虽系一时之误,却成了终身大玷,谅来也是前生夙孽使然,无可补救的。一念及此,又不免想到当年贾少奶托故下楼,剩他与天敏二人,在这一间房中,双双相对的情况,颇有不堪回首之感。正当她胡思乱想间,忽闻弄中车夫吆喝之声,接着叩门声响,媚月阁暗说:大约贾少奶回来了。听下边开了门,果然贾少奶的喉音,直透上来。先是她与隔壁三小姐道别,贾少奶教她放了东西,就到这边来晚膳,三小姐却回她吃过晚饭再来。移时贾少奶上楼,后跟阿宝,手捧着许多大包小扎,送进房内。媚月阁见了她,说:“你买办了多少东西,去这许多工夫才回来,人家等你好半天了。”

  贾少奶笑道:“不瞒你说,我这几天懒出门,家中连烧小菜的冰糖,都用完了,适才还是到隔壁人家借了一抓,所以我想万不能再挨了。岂知一到大马路,南货店生意实在忙不开,我买的东西虽少,花色甚多,因此等了好半天。隔壁三小姐要滚衣裳,在洋货店买丝边,只剪五码东西,却拣了四十多样。我自己又到丝线店中买了些扎头线,几路打岔,不知不觉的耽搁了三点多钟工夫。你什么时候来的?”媚月阁尚未回言,阿宝接她的口说:“来不到半点之久呢。”贾少奶笑说:“了不得!你等我这点儿时候,就口出怨言么?我常在你家坐两三个钟头,等你老人家回府的日子,就倒忘了吗?”媚月阁笑道:“幸亏我还不曾口出怨言,你已牵我头皮,倘我当真说你什么,怕不要惹你同我算五百年前的老账么!这个除却你家少爷,别人可担当不起。”贾少奶说:“偏要你担一担。”媚月阁笑说:“那时我惟有另请高明了。”

  贾少奶骂了声放屁,一面将所买南货,如冰糖、虾米、香菌、木耳之类,一并交阿宝带下楼去,其余茶食等件,另用洋铁罐装好,再拿一只玻璃杯子,装一杯南瓜子,放在媚月阁面前说:“不同你算账了,请用瓜子罢。”媚月阁笑道:“这才像个贤慧夫人。”贾少奶说:“好老脸,亏你倒不怕丑。”自己又将丝线等物,开大厨抽屉,安放妥贴,伸一伸懒腰,说:“吃力得很,我要用补药了,你可能陪我?”媚月阁晓得她要吸鸦片烟了,吃烟人都知道吃烟人的脾气,银钱不希罕,鸦片烟便是性命,多糟蹋了一筒,就不免心头肉痛,因此客气一句,说:“我才从家内吸了出来。”贾少奶道:“不妨事,你是没顿头的,再来陪我吸几筒何妨。”

  媚月阁闻言,也不再客气了。贾少奶即唤阿宝拿烟盘开灯,两人上下手横倒,贾少奶一边烧烟,一边问媚月阁,这几天可曾见曹少奶和甄大小姐一班人。媚月阁说还是那一天,同她们在你这里分手之后,直到现在,没看见她们了。她们几个,也不到我那边去,不知为何?贾少奶道:“你不晓得甄大小姐,现在输得不得了吗?”媚月阁惊道:“难道她们又赌钱了?”贾少奶道:“何消说得。甄大小姐连娘的首饰都拿出来抵押借钱,每夜每人,常有两三万出入,你想局面大不大?有一夜她们招呼我同去,我站在旁边,看了一夜,没敢下注。后来曹少奶奶赢了三千多些,分给我五十块红钱,这倒是稳取荆州,不担风险的,终算是没白跑这一趟。”

  媚月阁听说,不免又发牢骚道:“原来还有这等事,大约她们晓得我穷鬼,输钱不起,故此不来知会我了。”贾少奶忙道:“哪有这句话,我也偶然在别处遇见她们,谈起此事,相约同往的,不然她们也未必来招呼我。皆因邀人赌钱,赢了没好处,输了很容易招怨,故此她们若非自愿,决不肯轻易约人的。”媚月阁听了,仍有些不怿,贾少奶便不再同她讲这些话了,问她适才同我一起出去买东西的三小姐,你可晓得此人?媚月阁道:“我正要问你,此人是谁?从前怎没的得你讲起,有这样一个朋友呢!”贾少奶道:“提起此人,亦颇有趣。她才从苏州搬到上海,就住在这里隔壁,从前你住的那间房子内。同我相识,还不满十天,却比老朋友更为要好。承她的情,当我自家姊妹一般,告诉我一桩秘密之事。这件事,很不容易听见,你可猜得出?”婿月阁笑道:“你说的话,糊里糊涂,一点儿没有来由,教我怎么猜法?”贾少奶连说希奇得很,此时她手中的一筒烟已装好了,推给媚月阁吸。媚月阁道:“你自己吸罢!请先讲这个秘密新闻呢,我被你说得耳朵很痒的。”

  贾少奶笑了一笑,吸烟人都有一种脾气,在烟塌上无论谈判什么烟国大事,手中烟倘已装好,就说到生死关头,间不容发的时候,也必须暂停片刻,待一筒烟吸完之后,再为开口。所以贾少奶未能免俗,自把枪头塞进口中,嗖嗖的大抽一阵。媚月阁看着她耳痒难熬,她也全不管账,自把这筒烟吸完,吐出一口白气,方继续前言道:“她今年二十三岁了,面子上还是小姐,暗下已有了男人。这桩事在上海原不希罕,便是苏州也很多的。皆因近日风气开通,闭塞反成顽固,所以一朝天子一朝人,老古话原没说错。不过这三小姐的男人,并非别个,却是她嫡嫡亲亲的叔父。这老头儿今年已五十多岁了,一部落髭胡子,又黑又胖,龌龊得会么似的,比三小姐雪白粉嫩的皮肤,吹弹得破的脸儿,一丑一俊,不知他二人怎样搭上的?据这三小姐自言,她还是十三四岁的时候,就被那叔父勾引坏了,因她父亲早故,母氏糊涂,没人管束,任他们昏天黑地,混了十年光景。无巧不巧,一向平安无事。今年这三小姐忽然有了身孕,本来一家屋里作事,关了门便没外人知道。莫说养私娃,就杀了人也不打紧。无如三小姐已由她母亲出主意,许了人家,定期就在下一个月迎娶过门,她这肚子必须再挨四五个月,方能出空。你想这桩事,不是很尴尬的么!所以害她没了主意,又恐肚子高将出来,苏州地方小,一班人见识不多,口头狠毒,传出去,被男家知道,一世没面目做人。因此万不得已,才一个人搬到上海来避人耳目。可恨那老头儿,还死不赦她,居然跟着同来。现在隔壁这间屋,就是他叔父出钱借的,连家伙物件,也是新买。听说他们苏州颇有田地房产,还是个大人家小姐。本来上海一班男女下人,都是新由荐头人家雇来,很可瞒过他们。无奈他两个在苏州的时候,叔侄称呼惯了,至今犹没改口。白天叔侄,晚间夫妻,弄得他们这班下人,都不懂主人是个什么路道,暗下纷纷议论。连我家底下人都得了风声。阿宝进来告诉我,我就晓得内中必有蹊跷。日前在洋货店买东西,遇着她谈论之下,方知是隔壁邻舍。当夜她便在家用晚饭,第二天她自己办了菜,请我过去吃饭,这时候我方遇她那可嫌的叔父,只顾对人挤眉弄眼,很有些老不入调。三小姐为人,倒颇和蔼可亲,还不知为因腹中有了贼证之故,急于请个人主意主意。看我很像老口,故而三四天之后,就自己亲口告诉我这一段情节。她的意思,想先期将腹中的孽障打落,出空身体,回转苏州去做新娘子。不过她那叔父,很不愿意糟蹋他的亲骨肉,不许三小姐打胎,倒说带身子过去,也不妨事。六只眼睛拜堂,天下通行。你想这老头儿还想养外孙子,但不知生下后,到底怎样称呼他呢?”

  媚月阁听得很为有味,笑道:“果然希奇得很。现在这三小姐难道依她叔父的主意了不成?”贾少奶道:“这个如何可依!倘好依从,也不必由苏州搬到上海,多此一举咧。三小姐晓得她叔父一厢情愿,不顾大局,依他不得,所以自己决意打胎。无奈老头儿天天在家看守着,不让她请稳婆,也不放她进医院。三小姐没法想了,不知在哪里探来一个方法,说香可开窍,若把麝香安放脐中,自能小产。因此她私自在药店中买了麝香,如法泡制,居然瞒过老叔。不意她腹中这个胎,月份大了,根深蒂固,竟毫无功效。三小姐真个急了,才同我商量。”媚月阁拍手笑道:“妙得很,三小姐颇有眼力,不请教别人,却来请教你这狗头军师!后来便怎样?”

  贾少奶道:“后来我想三小姐很可怜的,受她恶叔的欺侮,就想打他抱不平,请人去同那老头儿交涉,三小姐说这件事使不得,他在上海吃了你们的亏,回转苏州,仍旧要拿我晦气。我想这句话也不错,我们是不能跟着她脚根转的,于是乎只得暂息干戈,单为三小姐设法打胎。我想打胎,原不是什么难事。当天下了药,不妨回转家中,满了一周时出来,收生之后,仍好回去,统共耽搁不到两三点钟工夫,任那老头儿乖尖了头,也决决料不到他竭力挽留的宝贝,已暗地出松。只是下药同收生的地点,很有些为难。若往稳婆家中去罢,又恐小户人家,眼目众多,旁观不雅。请回自己家中,一定要被老头子看破痕迹。我一想一客不烦二主,做好人索兴做到底了。楼下房间,自方四少爷回京之后,又没借过别人,原本空关着,不如借给她暂时一用。这里的底下人,口头也很紧的。事毕之后,只消赏他们几个闭口钱,另为我点一副香烛,烧个利市,就算数了。三小姐听我之言,感激得了不得,几乎对我下跪,托我愈速愈妙。我想这件事,着重在稳婆一人,性命出入,非同小可,必须请一个资格老练,手段高明的老娘才好。故不能打发底下人去请,必须上头人自为寻觅。当夜我对少爷说了,教他去打听老娘,不意他忽然间变得仁义道德起来,倒说这件事,伤小孩子一条性命,有关阴功积德,非但不肯去寻老娘,反教我也不必管账。当时我几乎被他气煞,至今已闹了好几次。三小姐得知此事,抱歉非凡,天天过来劝我息怒,说这是她的不好,害我们夫妇淘气。其实不然,这杀胚我早已看他不上眼了。就没这件事我也不饶放他的。今儿我本想不出去,也是三小姐强我走,我恐不陪她,她要误会我动她的气,因此才同着出去,少停她吃罢晚饭,还须来此,你一定可以见着她,她一张脸生得着实讨人欢喜。便是剌点儿绣,做的手工细活,也精致非凡,真是个聪明绝顶的小姐。可惜作事糊涂一点。现在我脚上穿的这双海棠绣鞋,就是她手制送我的,你看颜色多好,线脚不露,鞋子店休想买的出这种细巧手工。将来我还得请她做一双送给你呢!”

  媚月阁笑道:“我不要。人家大着肚子,你还不体谅她,教她做什么手工。现在这打胎的事,你们少爷反对,你打算怎样呢?”贾少奶哼了一声道:“他反对成什么用!他是个什么东西!”常言道家无二主,此地便是我作主,我要怎样,谁敢不依!这几天中止不行,并不是怕他反对什么,皆因我从未生育,没有熟识的老娘,自己又懒于出门去打听,所以暂停进行。但事不宜迟,这两三天中,我也一定要替她办妥了,你还当我怕什么人吗?”媚月阁笑道:“晓得你雌老虎利害,谁敢倒捋你的毛!讲这件事不是我和你调的话,却是你家少爷错的。他只以为伤小孩子的性命,有损阴功,不晓得三小姐带着肚子,到了男家设被那边看破,退了回来,丑声四播,有气性的女子,岂不要自寻短见,这一死倒是两条性命。现在虽然伤一个孩子,却救了一个大人,功过足可相抵。倘袖手旁观,倒反有见死不救之罪呢。”贾少奶道:“照咧!我也这般说。无奈他这个吃狗屎长大的,肚肠掉不转来,言之令人可恨。”

  媚月阁道:“提起老娘,我倒知道一个,就住在新闸,去此并不甚远,据说手段也着实有些,人家遇着难产,都请教她,可知不是劣手。她与我家二姐相熟,明儿我打发二姐去替你接头一句,或者陪她回来,也省得你将军出马咧。”贾少奶大喜道:“如此妙极了。请你明儿一定要替我请到,不可误我事的。”媚月阁道:“这个自然。”贾少奶十分兴起,又装好一筒烟,请媚月阁吸,媚月阁仍让她先吸,于是贾少奶吸了四五筒,媚月阁也吸两三筒,方端整吃夜饭。二人刚欲举箸,那三小姐已用罢饭过来找贾少奶了。媚月阁看她,果然生的人材出众,体态苗条,唇不涂脂而自红,眉不染黛而自翠,油头粉面,花气袭人。虽系一双小大脚,走几步路,自有一种袅娜动人的身段。所穿衣裳,亦颇修短入时。仔细看去,小腹上略见膨胀。若非须先点穿,一时倒还瞧不出她怀着身孕。贾少奶见了她,慌忙站起身说:“你来得正好,我们一同用饭罢。”

  三小姐笑道:“我已吃过好一会咧。皆因晓得你夜饭很迟,所以特地挨了半天才来,不意你这时候刚正吃呢。”说时眼睛带着媚月阁。微微一笑开。媚月阁暗赞好眼风,真是个天生尤物,无怪乎有此一段趣话。当下贾少奶忙替她二人介绍,彼此点了点头。三小姐说:“姊姊们快用饭罢,我是来惯的,不用客气。”阿宝倒了茶来,三小姐连称谢谢。这边贾少奶二人吃饭,三小姐自己照照镜子,撂撂鬟发。媚月阁一看,就晓得她是个善于修饰之人。等她两人吃饭已毕,贾少奶笑向三小姐道:“对不起妹子,老等我们了。”三小姐笑道:“姊姊你下回再这样客气,倒不像当我自己妹子咧。贾少奶忙道:“好妹妹休生气,姊姊的话讲错了,快请房里来罢。”

  媚月阁看她二人亲热之状,心中暗觉好笑。三人到了房内,贾少奶、媚月阁二人有规矩,吃饭之后,还须吃几口消食散。三小姐便坐在床沿上,三个人说说笑笑,呼呼吸吸,不知不觉,已到十二点钟时分。媚月阁暗想:这时候天敏快回家了,自己还没同贾少奶讲过五百块借款的话。因有三小姐在旁,不便出口,意欲待她走后再谈。不期三小姐怀着满肚皮心事,对人佯喜,背地含愁,此晚想与贾少奶从长计议,这里少爷既不答应,不知可能设法,另借一个别处所在,自己情愿多贴几个月房租,碍着媚月阁,同她还是第一次见面,不知她口头紧不紧,能讲不能讲,又不知她与贾少奶交情如何?贾少奶不开口,自己更不敢提起此事,也想等她走开之后开谈。二人你挨我。我挨你,两下都不动身。看看快一点钟了,到底远的挨不过近的,三小姐家住隔壁,媚月阁住在卡德路,离此较远,又担心裘天敏回家等她吃半夜饭,见三小姐并无走意,自觉耐不住了,只可对贾少奶打个暗号,说有一句话讲,将她招呼到对面房间中,问她少爷带的土几时可到?五百块钱能否着实?贾少奶说:“这土是托香港轮船上水手带的,听说就在这几天内,可以到了。若能马上脱手,一定不误你事。现在我也未能着实,但无论如何,一有消息,我立刻打电话回音你便了。”

  媚月阁点头称好。贾少奶又叮嘱她稳婆之事,明天千万不可有误。媚月阁说决不有误,明天我一准教人陪来见你就是。二人重回对房,媚月阁向三小姐道一声明朝会,才下楼仍坐包车回去。路上好不性急,车夫虽跑得飞快,她还似乎太慢,因她见时候近两点钟,料定天敏已回家,等她长久。岂知到了家中,一问二姐,少爷可曾回来?二姐回言尚未。媚月阁不觉暗暗称奇,心想戏馆最迟一句钟散场,他不该这时候还不回来。我看他出门时节,就匆匆忙忙,说什么有人请他吃晚饭。但晚饭有晚饭的时候,何须如此早去。当时我因恋着睡,没问他一句。现在他又一去不回,倘他岔出,什么事不能早回,也应打个电话来家通天一声。盘问二姐,觉并无电话前来。媚月阁更觉生气,暗想时候到了,我在外面,心思不定,恐他在家等我,急于回来,他倒好定心的宕在外面,不管人空房寂寞。这还是小事,我恐他又勾搭了别的妇女,不知躲在哪里旅馆小房子中,心热之际,难解难分,得新忘旧,是他们做新戏的老门道,已无疑义。因此越想越气。

  媚月阁脾气本来大的,又加在穷困之际,常言穷人气多,她等等天敏不来,无名火不免愈升愈高,想这种人全无心肝,我也知道,但我待他不薄,他不该如此还报我。其实也是媚月阁想不穿,她没想想自己从前在妓院中的时候,有多少客人,倾心于她,要什么是什么,待她真比待娘还孝顺,她何尝有一点儿真情回报。所以天敏不过替她从前这班客人们报仇罢了,何足为奇。讲到天敏今儿,究为着何事不回,书中却不能不大略交待几句。皆因天敏为人,诸位看过前文,谅都知道,他岂是相识一两个女人所能惬意的。平时除媚月阁之外,常有两三个女人搭着。从前他本与王漫游等,设着个机关部,专为窝藏妇女之用。后来被外边人男堂子三字名义,叫得大了,恐给巡捕房知道,出来干涉,因此自己识趣,早为取消。然而他们机关部虽已取消,那轧姘头进行,仍未中止。

  媚月阁这边,犹如是她正室。其余都是姨太太。因媚月阁手头松阔,很可依靠得住,其余各人有钱的自然要刮他几个,没钱的有时候也不免自挖腰包,所以他虽有数百元一月进款,仍旧不够开消,就为他漏洞太多之故。外间人都知道他有媚月阁,媚月阁却不知他有外间人。因从前天敏当媚月阁泰山之靠,枕边虽海誓山盟,答应她不近二色,故无论如何,必须瞒着她。有时要想偷偷摸摸,也必须预先在她面前,说一句鬼话,或趁她落空的当儿方敢出去做贼。否则说定时候回家,连钟点都不敢错误。近来天第见媚月阁的泰山变了冰山,眼见她一天天溶化下来,暗想再往后必有山崩海塌的日子,自己既靠她不住,还须未雨绸缪,不可临渴掘井。所以他早已留心,想物色一个可为媚月阁替身之人。无如近来新剧家三字,已不比当初,上流妇女,都晓得他们的能为,没人再敢请教。现在跟着他们混闹的,尽是班不上不下之人,外观虽佳,内里尽是空空如也。照媚月阁这般身份,外间固然很多,但要让天敏转念头到手,却也颇不容易,不得已而求其次。

  天敏有一个素来相识的女子,名唤黄小姐,杭州人,据说还是前朝宰相的孙女,平居服御,颇为豪阔。天敏私下打听,晓得她现款也着实有些。不过这黄小姐年纪虽小,资格却大为老练。除却吃喝之间,肯用几个钱以外,其余别项,休想刮得出她一丝一毫。天敏素不将她着重,现在他将所识各人,一个个比较起来,觉还是这黄小姐肉子厚些,意欲重将她巴结上去,并探知黄小姐抱着开放主义,除他之外,还认得一个做律师的,交情比他更厚,因知事不宜迟,一脱手便难再得,昨夜特地请她前来看戏,并约她散戏馆同出去吃点心。偏偏遇着他那不识趣的姑夫汪晰子,来此寻他,在戏馆门口一闹,将黄小姐吓跑了。天敏心中十分着急,恐黄小姐就此不理睬他,岂不误了大事,故此今天特地加早起身,出去寻着了她。幸亏黄小姐倒不念旧恶,天敏小心翼翼,陪她吃了晚饭,同到戏馆,做罢戏,黄小姐要请天敏吃点心,天敏不敢不依,同她在一家卖半夜大菜的旅馆中,吃了两客大菜。天敏打算回家,黄小姐教他坐一会谈谈再走。天敏说我烟瘾发作了,黄小姐马上教人挑烟来请他,于是乎天敏不能再走。两人吸烟,直吸到三点半钟,方各分手而回。你想媚月阁一个人在家,等得他难熬不难熬呢。所以一见面,两眼中几乎冒出火来,问他适才到那里去的?天敏支吾以对,媚月阁更怒,不由分说,一起手就将他拍拍两个嘴巴,打得天敏两颊绯红,不敢开口。正是:辣手原应施一下,野心顿教敛三分。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七十八回孽海猛回清绮障春江小住扫情魔

  媚月阁虽打了天敏两个嘴巴,却还怒气未息,这夜不许天敏上床安睡,天敏只得在沙发上挨过一夜。在时遇着媚月阁动怒,不许天敏上床睡,天敏也横在沙发上。但到一两点钟之后,媚月阁就生怕天敏骨头困痛了,心中舍不得他,仍不免要自己招呼他上床睡的。今天实在心中气愤极了,所以整整的一夜不曾开口。天敏见她不来理睬,也难以自己爬上床去,但心中还当是照例公事,故而身子虽然横着,两眼却始终没敢合上,听候床上号令。然而床上的媚月阁,也一夜不曾合眼。她倒并不是预备叫唤天敏上床,却肚中盘算自己同天敏相识以来,所得的利益,以及所遭的害处,觉利无半点,害已无边。就是现在天天典质借贷,度日如年,只有出的没有进的,也是为天敏之故,才租下这所洋房,开销如此浩大。不然,自己一身,何愁没个去处。即使再挂招牌,也许还能博回从前损失。现在欲高不得,欲低不能,光恋他一个人,百孔千疮,一身是债,他若能心腹相待,倒也罢了,偏偏又如此无良,预料将来仍不免一场没结果。目下我已三十余岁,年纪一年老似一年,若不早自为计,只恐到后来没人要时,后悔无及。一念及此,心灰万状,自思天敏拈花惹草,外遇正多,少了我一个人,谅也无碍,恨只恨我自己白白丢却这几年心血罢了。从前着迷的时候,不必说,现在既已醒悟,必须快刀劈水,马上实行,决不能再为敷衍。一来自己心肠颇软,二来天敏卑鄙百出,哭笑俱全,倘被他乞哀哄上,日后的陷阱,日深一日,如何是好?故她这一夜念头,转得斩钉截铁,决意与天敏割绝。

  可怜天敏哪里知道,等等媚月阁不叫他上床,恐她一个人在床上睡着了,故而有意唉声叹气,好让床上听见。媚月阁只当自己耳聋了,一睬也不睬。他二人睡的时候,本已四点钟光景,差不多东方发白,加以呆对多时,不觉天光明亮,门外粪车辘辘,还有垃圾车铲垃圾的声音,历历入耳。天敏暗想不好,她现在还不让我上床,教我缩在这沙发上,怎睡得着。别的不打紧,今儿礼拜六,戏馆内有我的日戏,倘不睡他一,少停还有甚精神做戏。此时料媚月阁早已入梦,不如自己老老面皮,爬上床去,大不了醒后让她臭骂一顿,杀杀水气,便可和平了结。主意既定,一噜由沙发坐起,蹑手蹑脚,走近床前,看媚月阁果然两眼闭着。天敏放大胆,坐上床沿,正欲脱衣解带,陡见媚月阁两眼一睁,喝问你做什么?天敏赔笑脸说:“对不起好奶奶,你让我睡罢。”

  媚月阁大呸一声,吐沫溅了天敏一脸,骂道:“你这不要脸的流氓,你还想上这张床吗?昨儿纵容你住在这间房内,已属特别,本来当场就好赶你出去的,你可晓得这间房子是我借的,开消是我出的,用人都吃我的饭,与你毫无关系,你休捏着鼻子做梦,自以为是这里的主人。从古以来只有男人拿钱出来养女人,没有女人赔钱养汉子的,这条理天下讲不去,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实对你说,这里没你容身之地,现在天也亮了,你知趣的,赶紧给我走,不然,我就唤巡捕进来拖你出去。”

  天敏听话头不对,心中暗暗吃惊,却仍涎着脸央求道:“好奶奶,何必如此,我现在认错了,将来改过自新,决不再犯就是。常言一夜夫妻百夜恩,你我已做了二三年的夫妇,恩情两字,算不清楚,何苦为这一点儿小事上多一番气恼呢!”说话时一只手在媚月阁盖的锦被上轻轻拍了几下,仿佛哄小孩子睡的一般。媚月阁更肉麻不堪,霍的坐起身,推开天敏手说:“你做什么?可是耳光又发痒了,爽爽快快一句话。你休用哄女人的手段,我现在都明白了,从前也不曾蒙在鼓内,不过马马虎虎,得过且过,如今可马虎不得,再糊涂下去,只恐将来死无葬身之地。请你也不必再施这种工架,留些精神,去结交别的女人。也许再可以过一二年适意日子。现在我也是个穷鬼,你恋着我,究有何益!我替你想想,也觉很犯不着呢。”这句话直钻入天敏心内,脸上笑容,不知不觉的消为乌有,喉中宛如哽着什么东西似的,再也不能接她下口。自己心中盘算,现在媚月阁果已精枯血尽,无可再恋,有着她反碍自己的进行,既然她不愿意我来,我也落得同她割绝,出空身子,去巴结黄小姐,还要恋着她这穷鬼则甚?倘若真要讲爱情的话,我们这班靠女人吃饭的,怕不都西生生饿死么!所以他定一定神,软话也不说了,叫声:“奶奶,你当真不要我了么?”

  媚月阁道:“自然真的,谁同你说玩话。”天敏道:“这样你未免对我不住了。我一向待你,可也没错埃”媚月阁不睬他。天敏又道:“你下得好辣手,竟连一些儿旧情都没有。”媚月阁仍不言语。天敏自觉没意思,说:“我困倦得很,你又不许我上床睡,教我没法可想,只得上旅馆了。下半天我有日戏,一准在戏馆中。你吃夜饭,打一个电话给我。”媚月阁哪里高兴回答他,但天敏这句话,也是借此下台,不望回答的,所以见媚月阁不开口,他竟穿了马褂,戴上帽子,摇摇摆摆的走了。媚月阁虽然一时硬着心肠,与他决裂,但想到三数年衾枕之情,暗下终不免有些难受。天敏在旁边时,她还按捺胸中强自遏止,待他既走之后,这一肚辛酸,再也忍耐不住,就此放声大哭起来。粗做的二姐,在隔壁房间内,睡兴正浓,因夜间等候媚月阁、天敏二人回家,接上去他们斗气,睡时候也差不多天明了,此时正当好困头上,被媚月阁一哭,将她自睡梦中惊醒,睁开眼睛,看天已亮了,慌忙穿衣起来,奔过这边,方知天敏已走,媚月阁伏在枕头上痛哭不止。二姐即忙上前相劝。媚月阁这场哭也不过出气而已,并非有黄连般的苦处,所以二姐一劝,她也住了。二姐说:“小姐难道一夜未睡吗?”

  媚月阁点点头。二姐道:“啊呀,这不是伤神得很么!现在快睡罢!少爷不知什么时候出去的,少停可回来用饭?”媚月阁不愿意将这些话同底下人讲,故也给她一个不开口。忽然间想起昨夜贾少奶托她之事,忙开口问道:“那天来寻你的一个老娘,你说她住在新闸,不知可容易找她?”二姐道:“可是王老娘么?小姐问她做什么?好若没人请收生,可常在家内的。”媚月阁道:“我昨晚作成她一个生意,贾公馆少奶奶要请老娘,你少停陪她同去,不过莫去得太早,因贾少奶奶起身很迟,大约上火时分去恰好。我恐自己少停困失了,故而预先告诉你,这是他们千叮万嘱的,你不可忘了。”

  二姐回言:“知道了。但那贾家奶奶没听得说有孕啊!她不是年年杭州进香,偷了送子观音殿里的帽子回来,巴望养儿子,至今连小产都没产过么?为甚忽然要请老娘起来?老娘的能为,必须肚子里有东西,她才能出手,若使肚子里是空的,教她也没法可施呢!”媚月阁道:“你休多说闲话,他们要请老娘,你尽顾陪去就是,何必管她有孕没孕。”二姐道:“别的不打紧,不过王老娘生意很忙,倘若无孕,教她去问问话,恐她不愿意去罢了。”媚月阁道:“谁高兴同老娘多话,自然是一桩生意,你陪她去便能明白,现在不必多言,我要睡了。”

  当日傍晚,二姐出来,到了王老娘家里,却只有老娘的媳妇在家,见了二姐,慌忙让坐。二姐说:“坐倒不要紧,你家老娘在哪里?”媳妇道:“她进城收生去了,你找她有什么事?”二姐道:“自然有事,你问她则甚?”那媳妇笑道:“不问我也明白,你请她去打胎是不是?”二姐道:“放你娘的狗屁!谁打什么胎?”那媳妇笑说:“阿唷哙,自己撒了烂污,要你肚子里明白。”这媳妇最爱说笑,旁边一班听的人也都笑将起来。二姐问老娘大约什么时候可以回来?”那媳妇道:“说不定,她还是天亮去的,那边穿盆早,便早些回来。如其迟的话,恐半夜三更回家,也说不定。”

  二姐暗想,来得不巧,我家小姐教我上火之前陪她往贾公馆,现在已到时候,恐今儿来不及了,还是另找别的老娘,还是空身回复贾少奶?两条主意,正决不定,恰巧王老娘坐着黄包车回来,一见二姐,说:“咦,你怎么在此地?”二姐说:“有生意作成你。”王老娘摇头道:“这种生意,我倒害怕得狠。适才城里那家养的男宝贝,大约前世里是做官的投胎,所以伸手惯了,头没下手先下来,产妇痛得发了昏。他们一家老小,几乎对我磕头。我设法将孩子的手缩了回去,才得安然产下。倘换第二三个老娘,怕不要弄出事来么!你家那一个要分娩?怎从前没听得你讲起这句话。”

  二姐道:“并非我家,是我们小姐作成你的生意。你现在倘无别事,马上与我同去。”王老娘道:“原来如此,倒难为你得狠,我们走咧。”两个人出了门,老娘问可要坐车?二姐说:“近在这里,我们步行过去就是。”走在路上,老娘打听二姐,是何等人家生孩子,她想估量估量其人的身份,好决定自己讨价的盘子,岂知二姐也不知道。到了贾公馆,一敲后门,阿宝出来开了门,二姐问她少奶奶可曾起来?阿宝说已起来了,现在梳头。王老娘最为口快,一听这句话,就悄向二姐道:“这家奶奶可是开堂子的么?怎上了火才梳头?”二姐说:“你轻口些,小心吃耳光。现在大人家奶奶小姐,谁不是上了火才梳头的。”

  幸亏她二人讲话声音颇低,阿宝不曾听得。二姐命王老娘暂在下面等候,自己登登上楼,见贾少奶正在客堂楼上梳妆,旁边还坐着一个齐齐整整的女子,年纪约摸二十来岁,二姐从未见过,不免连对她看了几眼。那时贾少奶一股头发,正抓在梳头娘姨手内,头虽别不转,却喜台上有面洋镜,照见上来站在她背后的便是媚月阁那里的二姐,因叫她一声:“二姐,老娘可曾陪来?”二姐两眼还看着那女子,听贾少奶唤她,便答应一声:“少奶奶,老娘来了,现在楼下。”那旁边的女子听说,又见二姐两眼只顾望她,不知怎的忽然一害羞,满面涨得通红,头也低将下来。二姐始觉自己看人看得太甚,惹她难为情起来,自己也不好意思,便不再对她观看,开口问贾少奶:“可要我陪老娘上来?”贾少奶说:“好的,你陪她上来罢。”

  二姐下楼招呼老娘。我且交待,坐在贾少奶旁边这个女子,就是三小姐,她昨儿在媚月阁动身后,与贾少奶商量之下,贾少奶说:“你不用担忧,我们这个少爷,你看他像煞有介事,其实真是个饭桶,他文不成武不就,做官既无资格,经商又没阅历,若非我跟着他帮理家务,只恐他早弄得家破人亡咧。”三小姐道:“你这句话也未免太重了,他究是个男人,怎得没了你就人亡家破呢?”贾少奶道:“你还不知道,那年我替他介绍一个很可靠的人物,留他住在楼下,数月之久,现在摆设的器具,便是此人所买,若换第二三个,早巴结上去做了官了。偏偏我家这饭桶,他跟到北京,仍旧光身回来,你想该死不该死。连上海一班官绅们都当他明缺没有,暗中定有什么差委,所以至今犹很瞧他得起,应酬场中,都要请他,也当他是个红人儿一般。其实他只能蒙得了外面,怎瞒得过妻校所以我一辈子瞧他不上眼,家中哪有他的主意,我要怎样便怎样,他虽不肯替我请老娘,但这点事如何难得倒我,我有个要好姊妹,便是适才去的媚月阁,她有一个熟识稳婆,本领很大,我已托她明儿着人陪来见我,地方决计用楼下房间,那原不过一时之计,何须另借房子。”

  三小姐道:“只恐你家少爷不许,那岂不要多一场气恼么!”贾少奶笑道:“亏你想得出,少爷不许这句话,那又不须窝几天几夜的,至多一两日工夫,少爷吃了饭出去,往往要天亮时候才回家,没人告诉他,他怎能知道,这还是避他的话。倘使不避他,就对他说了,看他敢奈何我不成!”三小姐听了,晓得贾少奶是说得到做得到的人,顿觉安心不少。今天探知贾少奶起身了,她也急于过来,听听回话,不意被二姐闯上来,觌面遇见,又说是陪稳婆来的,怎教她不心中暗愧,她还以为媚月阁必已告诉二姐,所以被她一看,禁不住满面含羞,红潮晕颊,心虚的自有虚心表示,侦探捉贼,往往借重这一着。然而二姐并非侦探,也未曾疑着她一点,此时下去唤老娘。三小姐对贾少奶说:“让我房中避一避罢。”

  贾少奶笑道:“你怕难为情么?这却不能。必须你亲口同她对讲方行。”三小姐说声啐,当向房里一钻。二姐陪稳婆上来,见少了一个人,她倒并未在意,引王老娘到贾少奶面前,叫声:“少奶奶!”贾少奶没吩咐她坐,她已在适才三小姐坐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贾少奶晓得做稳婆的,都是粗人,故也并不计较她没有规矩。正想同她说话时,那老娘倒先开口了,她说:“阿唷哙,少奶奶你生得好一头头发,像你这般好头发的,我眼见过只有黄公馆的大小姐一个,可惜她去年嫁了姑爷,今年分娩,请的老娘不合法,拖了两天一夜,后来想到请我,却已来不及了,就死在血盆上的。”二姐恐贾少奶听了动气,忙推推她,教她不要多说,老娘也自己想了出来,慌忙住口,话头已去大半。但贾少奶实未生气,因她未曾生产,很希望养一男半女,听人家分娩死了,她就想我将来若能分娩,倒死也甘心的了,所以极愿意听她下文,问她后来便怎样?老娘答道:“后来又活转来咧。”

  贾少奶大笑,连梳头的和二姐,也都笑将起来。贾少奶对老娘说:“我请你来有一件事同你商量,你打胎手段,想必很高的。”王老娘闻言,双手乱摇说:“打胎这件事,罪罪过过,我不能做的。从前有一家小姐撒了烂污,临出阁没法想了,请我打胎,许我二十块大洋,我都没肯。后来又加我四块钱,向我再三恳情,说实因出阁在即,性命交关,求我做做好事,我才答应的。只一根药线,就把她一个六个月的胎打了下来,还是男胎,人家望儿子的巴死巴活那巴得到,她们轻将子孙糟蹋,想来好不肉麻,故此好留的还是留着罢,何必要打脱呢!”贾少奶起初还当她不肯,听到后来,方知用的是生意经络,听她开口倒还不大,只二十四块钱,一想我不如先拿洋钱填饱她,教她不能再为推托,然后同她讲下文。因说:“他们出廿四块钱,我这里给你三十元,你看怎样呢?”

  王老娘的意思,不过想敲二十四块钱的竹杠,听她忽肯出三十块钱,真是睡梦中不曾想到的,一时倒反难为情答应起来,对着贾少奶,嗤嗤只顾发笑。贾少奶道:“现在你可是答应了?”王老娘道:“少奶奶的吩咐,我也没有什么答应不答应,倘使好留的还是留着,如其不好留。那就只得打咧。”贾少奶笑道:“你大约是痴的,人家好留的,自然要留。只为不好留,才请教你打呢。”王老娘笑道:“不瞒少奶奶说,我老太婆果然有点儿痴病,但不知这身子有几个月了?贾少奶道:“大约四五个月。”老娘道:“究竟四个月还是五个月?不是我老太婆多说话,喜欢唠唠叨叨,皆因打身子的药线,大有轻重,月份小的,药头轻些。月份大的,药头重些。就为这个缘故。”贾少奶道:“这句话不错,但我也不大仔细,请你等一等,我梳好了头,同你去看一看那人的肚皮便了。”

  二姐在旁边听她二人说话,方知果是打胎,倒被那老娘的媳妇一句戏言道着了。但犹有几分纳闷,这打胎不知究是何人,觉贾少奶和自家小姐一班女朋友中,并无不能出面生产之人。听贾少奶要陪老娘同去,自己便预备跟着去看看,故此坐在后面,不敢跑开。贾少奶晓得自己梳头还未撂鬓,颇有些工夫耽搁,深恐冷淡了他们,因唤二姐自己倒茶喝,不用客气。又说面汤台底下有瓜子罐头,你抓把给老娘吃呢。那老娘自己也不肯冷淡,看着贾少奶梳头,口中不住说长道短,又拿起贾少奶心爱的一柄黄杨细梳,说这柄木梳,真是精细极了,油头好足。贾少奶一想这老娘的一只手,何等肮脏,木梳被她捏过,如何再能上头。因道:“你爱这木梳,就送了你罢。”老娘听说连称谢谢,将木梳揣在怀中。又拿起一只篦栉,说:“这个篦栉索兴也赏给我老太婆通通几根花白头发罢。”

  贾少奶无奈,只得也答应了。她心中暗想这件事不好,老太婆忒煞贪心不足,见一样要一样,倒不能让她多挨时候了。因命梳头的慢解扎钱,暂停一刻,自己起身招呼老娘进房,随手闭上了房门。二姐见贾少奶带领老娘走进房去,心中更大惑不解。忽然想起适才上楼时贾少奶旁边有个美貌女子,现在不见了,一时如梦初觉,暗笑我好糊涂,看房门已被贾少奶闭上,自己不能跟进去了,本来还可在门缝中张望,因有梳头的在旁,颇为碍眼,只得仍旧坐定着嗑嗑瓜子,喝杯茶。不多时房门开了,贾少奶、老娘先后出来,此时贾少奶已晓得老娘的脾气,不敢留她再坐,却摸出一块钱给她,说:“这是给你今儿的车钱,明天请你这时候带了药来,我们一准在家候你,大约你门口认得了,不必再教人陪咧。”

  老娘接了洋钱,满面堆笑,说:“认得之至,你家公馆的后门,最为好认,旁边有一根电线木头,那一面还有只垃圾桶,我只消记清这两样,还愁摸错门口么?只是你奶奶赏我的一块钱,可是专给我做车钱,不扣我三十块头帐的罢?贾少奶道:“这个自然,你明儿来,我另外再有车钱给你。”王老娘一听,真个乐了,嘻开笑口道:“谢谢少奶奶,你奶奶如此客气,倒教我老太婆有句话,难为情开口了。”贾少奶问她什么话?老娘说:“适才你告诉我那个小姐的身子,只四五个月,现在据我看来,已有六七个月了,用药必须加重,只恐三十块钱还不够药本呢。”

  贾少奶听说,忍不住又气又好笑,暗说这老娘可谓贪得无厌,适才她只要二十四元,我答应她三十,而且是先讲价,后说月份的,她现在倒似乎我告诉她的月份小了,以致她讨价吃亏,可见一个人作事,手头虽然要松,但也必须因人而施,对于这班小人,宁可计较一二,否则你手头愈松,他们多多益善,不肯知足,如之奈何!幸喜三小姐不希罕几个钱,索兴让我来做一个完完全全的好人,因道:“老娘,你不必担忧,倘使药本不够,我们也决不教你吃亏的,自然再找你的价便了。”老娘大喜称谢,二姐也辞了贾少奶与她一同下楼,唤阿宝出来关门。她二人走到街上,二姐打听老娘所见之人的身材面貌,果系适才坐在贾少奶旁边的女子。那老娘还说:“这小姐的皮肤真白净细腻,不知哪一个有福之人。替她下的种?”

  二姐道:“你这人闲话太多,不怕人听了生气,我在旁边几乎替你急煞。”老娘笑道:“这是我的毛病,医不好了。”又道:“啊哟,我今天出来,刮到一块钱车钱,你也陪我走来走去,不能教你白跑。”当时就把奶奶给的这块钱挖出来,要到烟纸店中兑开,和二姐对分,二姐哪肯要她的,说:“你自己留着罢。”老娘听说,也就老实不客气了。走了一段,二人分手。二姐回转卡德路,媚月阁刚睡交醒转。二姐便将刚才陪老娘往贾公馆的情形,告诉她,并说:“不知打胎那个小姐是谁?从前未曾见过。”媚月阁道:“我也不知其细,你休多言多语,告诉别人,有关人家的名誉,非同儿戏。”二姐道:“我知道。”媚月阁抹抹眼睛,问二姐什么时候了?二姐回言七点刚敲过,媚月阁道:“你教他们泡脸水罢,我要起身咧。”

  二姐答应一声,出来命粗做的前去打水,自己擦面盆,净手巾,又将漱口杯、牙粉瓶、肥皂缸,一一摆开。粗做的泡上热水,二姐替她在面盆漱口杯内,一一倒好,再看媚月阁,又不知在什么时候呼呼睡着了。二姐不敢惊动。只得由他面盆中滚烫的水,慢慢冷掉。这是他们常有之事。然而此时鑫益里的贾少奶,却已梳头妆扮定当。三小姐仍躲在房内,老娘虽走,她还不敢露面。因贾少奶有个梳头娘姨,方才目睹她们的行动,三小姐自觉难为情见她,所以梳头的不走,她也不敢出来。一时贾少奶鬓脚路光,梳头娘姨也洗洗手跑了,三小姐方由门帘缝中探头出来探望。贾少奶笑对她道:“外面有老虎,你莫踏出来。”

  三小姐一笑,跨到外面,仍在刚才那张凳上一坐,说:“我难为情死了。怎么这老太婆不老成得很,随处乱摸。”贾少奶笑道:“他们做老娘的,有甚规矩,连我都被她揩了一只木梳一只篦栉的油去。”三小姐笑道:“你莫小器,我到苏州赔还你一箱。”贾少奶道:“好啊,这样好开木梳店了,还得叨光你借他几千块本钱给我呢!”三小姐道:“你还开心得落,人家心事急煞了,明儿她来下药线,不知怎样的难煞呢!”贾少奶笑道:“那有什么难煞,大不了和往常下药线一样罢了。”三小姐听她还要取笑,恨不得咬她一块肉,拖住贾少奶不依道:“你是我自家姊姊,不该这般开我的心。”贾少奶慌忙央告:“这好妹子,亲妹子,做姊姊的老昏了,请你饶了我罢。”

  三小姐始转嗔为笑,开出饭来,二人同吃。这顿饭虽系一只锅内煮的,然而吃入她二人肚内,却分出两种名目。在三小姐乃是晚饭,在贾少奶算是中饭,若教媚月阁来吃,可就变作早饭了。但媚月阁吃早饭的时候,还比她们迟两点钟,因她这一直睡到十点钟方醒,二姐没敢叫她,以致过了她吸烟的时候,醒转来浑身骨痛难熬,她倒不怪自己贪睡,反骂二姐不该任她睡着,不唤醒她。二姐真是有冤没处伸,竖起耳朵挨她臭骂,急忙将烟盘家伙,搬到床上,让媚月阁先装几筒吸了,方不再骂。于是重复泡热水,给她净面漱口停当,然后再端整吃早饭。媚月阁因今天不出门到那里去,只命二姐通一通头发,打条辫子。二姐原不知她早起与天敏斗口的真相,故此一边通头,一边问她裘少爷因何今夜又不回来用膳?媚月阁不听这句话,倒也罢了,一听她提起天敏,正如哑巴吃了黄连,说不出满肚皮的苦处,长吁一声,并无言语。

  二姐看她神色,晓得这句话问坏了,慌忙住口,可怜媚月阁已柔肠寸裂,心想天敏此去,决不再来,自己虽然恨他,但与他相处两载有余,倒也被他陪伴惯了,少他一个人,未免寂寞。讲他心迹,固然不良,不过他伺候女人,颇能体贴入微,心细于发。这种工架,真是男人中不可多得的。无怪外间许多女人,都甘心落他圈套,肯将银钱倒贴他浪用,他还东不中意西不中意将情义用在我一个人身上,却也难得。只怪我性气太粗暴了,昨夜既已打了他嘴巴,今儿不该再用言语将他激走,彼此数年心血,岂非丢于无用之地么!不过他走了,于自身却也未尝无益。因拖着他嫁人既有所未能,悬牌亦大不不便。坐吃山空,日子愈过愈难。现在洗清身子,到处自由,岂不是没他的好。但昨日今时,还有等候天敏回家陪伴我的念头,谁指望以今天就此生生割绝,这真是睡梦中不曾料着的。以后惟有空房独守,消受凄凉而已。一念及此,又不免满腹牢愁,心猿意马。

  二姐替她打好辫子,她只是呆坐着出神。倒是二姐给她将烟盘安排好了,点上灯,请她床上吸烟。烟枪到手,万虑俱消。媚月阁今天心中不快活,有心多吸几筒烟解解愁闷。二姐见天敏不回来,也只得坐在脚横头小凳上陪她。媚月阁吸了一夜烟,她也陪了一夜。直挨到次日金鸡三唱,媚月阁脱衣安睡之后,她方得适适意意到床上去睡。一连三天,媚月阁跬步不出,天敏也无影无踪。二姐却无缘无故,熬了三昼夜不眠之苦。到第四天早上,媚月阁刚得合眼,忽被收房钱的来将她闹醒。她的房租,按月六十两银子,差不多要八十余元光景,教她一时怎拿得出,回头改日来收。收房钱的走后,媚月阁自想,贾少奶那里,又几天不曾去了,她也没有德律风来,究不知那带土的船到了没有?我还等她这个付房钱呢。还有那三小姐打胎之事,不知吉凶如何,我也没去听听信息,实是吸了烟,有条懒筋牵住着,不肯动的不好,日后必须改改。这夜她格外提早,没上火就起来了,梳头停当,虽比往日早些,然而已八点多钟,乡间早睡人家,可已做了两场好梦咧。

  媚月阁到贾公馆,贾少奶正在台灯底下滚鞋口。见了媚月阁,说:“你荐得好人,几乎把我吓煞。”媚月阁惊问三小姐怎么样?贾少奶道:“三小姐暂时见不得风,免不得还要装几天病呢。”媚月阁听三小姐无恙,方安了心,问贾少奶那天打胎情形,贾少奶说:“一言难尽,真是人也吓得杀的。那天你家二姐陪老娘到此,不过摸了一摸肚皮,第二天她来下药就在底下房间,也只片刻工夫,并无什第奥妙,不可思义的手续。倘我懂她这几味药的配命之法,我一定也可替人家试试。到了第三天,方是要紧关头,老娘答应我傍晚时候来的,岂知三小姐没断黑就奔到我这里,说肚子隐隐作痛,你想我是外行的人,又没生过男女,以为肚子一痛,就要生产的,老娘还不曾来,一时急得慌了手脚,连鸦片烟都吸不下了,七忙八乱,将三小姐扶到楼下房间,端整红脚桶,教阿宝生风炉炖水,泡苦草汤,生愁老娘不来,三小姐先产,教谁龌龌龊龊下这双手呢,幸亏三小姐来的慢阵,痛了一阵,暂停片刻,再痛一阵。我被她肚子一痛就身不由已索索发抖,那时我倒颇后悔,不该多管闲事,将她划在自己家内,惹这一场惊吓。好容易老娘来了,她一搭三小姐的脉,教我休得惊怕,说发动虽然发动,时候还有一刻。本来打胎下来,原同小产一样,没甚痛阵,皆因她腹中月份已大,根深蒂固,故和大养差不多。我听了她的话,刚定得心。不意三小姐忽然下红不止,老娘教我休怕,我哪有不怕之理,怕只怕三小姐血晕过去,我做做好人,反遭一场飞来人命,那时非但三小姐的叔父向我要人,还逃不了少爷的一头臭骂,真是几面受轧,自惹其灾。因此我越想越怕,不敢再看,逃往楼上,吸了几筒鸦片烟,再到楼下,岂知这孽障已出窠了,丢在薄包内,足有一尺来长,周身鲜红,倒是滚壮的一个男孩子,你想肉麻不肉麻?想必你出世以来,没都见过呢。”

  媚月阁啧啧不已。贾少奶又道:“后来这东西仍由老娘带出去,不知丢在圾垃桶中,或在河浜内,我也不曾问她明白。但这件事做虽做了,我至今犹十分懊悔,应该听了少爷的话,不管这笔帐的。都是自己性气倔强的不好。”媚月阁听了,不觉哈哈大笑说:“你也有后悔的时候么?倒也难得。”贾少奶也笑说:“不吃苦头,罚咒不后悔的。”彼此都笑不可仰。闲话一阵,媚月阁提起土船不知可曾开到!贾少奶道:“实不相欺,我这几天,被三小姐这件事忙昏了,少爷回来,连说话的工夫都没有,所以你这件事,也从没同他提及,也许船已到了,货还未曾脱手,不然他自己也要告诉我的。最好你暂迟一刻回家,等到他回来时,你当面问他,免得托了我黄伯伯,又是个老没回音。横竖你家老夫老妻,也不在乎早回去陪他的。”

  媚月阁不愿将天敏与她断绝这件事,告诉贾少奶,故只付之一笑。贾少奶知媚月阁尚未有中膳,即叫阿宝开饭出来同吃,饭后吸烟,二人又谈论三小姐。媚月阁道:“此人很为有趣。”贾少奶道:“何尝不是。今儿若非她身子吹不得风,不能出门,这时候早已坐在我们烟榻旁边,说说笑笑,很热闹的。两日来没了她,我觉寂寞得了不得呢。”媚月阁道:“她现在虽然装病着,但她那叔父岂有不知她腹中一滴亲骨血已遗落别处,难道就此算数了吗?”贾少奶道:“三小姐说瞒他的,大约至今还是瞒着,不然,这老头子倘知是我出的主意,怕不要到这里来和我拚命么!”正言间,忽闻楼下叩门声甚急,二人都各一怔。正是:既然爱管旁人事,何必愁敲自己门。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七十九回贩私土诡迹张黑幕充完璧妙术泛红潮

  媚月阁同贾少奶奶二人,正谈论三小姐的叔父,倘知道她们出主意,替三小姐打了胎,一定要来同她们拚命。果然这时候楼底下叩门声音,急如风雨,不由她二人都吃一惊。贾少奶丢下烟枪,对媚月阁说:“不好了!提起曹操,曹操就到。一定是那老头子得了信,到我这里拚命来了。”媚月阁也道:“这可说不定,天下却许有这种巧事,你且叫楼底下慢慢开门,先要问问清楚。如其是他,没有别的法子,惟有闭门不开,料他亦不能插翅飞入的。”贾少奶依言,急忙起来唤阿宝,须要问清是谁,然后开门。她与媚月阁二人,却伏在客堂楼窗上看着,预备第一关万一把守不住,她们还有关闭房门,退守紫禁城一法,不意阿宝一问,外间答应的却是琢渠声音,阿宝回头问楼上:“少爷回来,门要开不要开?”媚月阁、贾少奶二人忍不住笑了。贾少奶一边笑,一边骂阿宝:“死货,少爷回来,谁教你不开门的!”于是阿宝开了门,见琢渠拿一个皮包,性急慌忙奔了进来,即命阿宝快关门,自己一口气奔到楼上。贾少奶见他满头是汗,说:“你为何杀得来似的,几乎将我们吓杀。”

  琢渠放下皮包,喘息了一阵,始说:“险得很!目今洋药公所,因为私土太多,抢了他们的生意,故此查得非常严紧。今儿我们带土的那条公司船到码头,先是水巡捕房包探同洋关上的人上轮搜寻,幸亏他们藏的地方颇为秘密,没被查出,后来上岸,原由流氓阿海包送到土栈的,岂知这阿海因与同党分赃不匀,路上就被他们轧住,几乎闹出乱子。幸有人出来劝开,大约这时候已落了野眼。我们在土栈中久等阿海不到,很着急,后来见他平平安安的来了,问他说路上虽略有乱子,还没有关碍。我等正在欢喜,不料这时候,忽来一个电话,打电话的人便是我们派出的秘密侦探,他说探得洋药公所报了巡捕房,马上就要坐汽车到你们那里搜查私土来了。你想这件事怎不教人急煞,一则迅雷不及掩耳,二则赃证俱在,三则许多人的身家性命尽在这上头,被他们搜去充了公,岂非性命不保,彼此都吓得手足无措。后来他们公推我带一皮包土出来藏匿,免被抄去,土栈也不致受罚。我一想自己份头最大,推给别人,也有点放心不下,只得冒一下子险带着这个皮包出来,跨上黄包车,拉不到半条马路,就看见一部汽车。坐着两个外国人三个中国人,飞也似的向土栈而去。他们所要的赃证就在我脚底下,你想此情此境,岂不是危险极了么!所以我恨不得教拉车的飞了回来,拚命加他的价,命他快跑,好容易奔到门口,你们还挨住着不肯开门,却是为何?”说时犹带余喘。贾少奶笑道:“不肯开门,就为你叩门太急,我同媚老二还当是强盗来打劫我家,吓得魂灵儿几乎出窍。你吓了我们不认错,还怪我们迟开了门么?”

  琢渠道:“并非我急煞叩门,只因手中提着这包牢什子,心中不知怎的,跳了一个不住,汗毛都根根竖了起来,仿佛汽车就在后面追来的一般。你们如其再不开门,我可要踢破门进来了。”贾少奶闻言,对媚月阁一笑道:“那可真像这话儿咧。”媚月阁也笑。琢渠却以为说他真像强盗打劫,所以也赔着笑了,笑过之后,问道:“你们晚饭可曾吃过?我在外间,惊吓倒吃了不少,夜饭可一点儿不曾入肚呢。”贾少奶道:“我们早吃过了,你若未吃,教阿宝去热一热就是,横竖冷饭多着,明儿也倒给叫化子的。”琢渠听了,大为不悦,欲待发作,又因有媚月阁在旁,闹出来未免不雅,忍着又似乎女人的脾气,越纵容越不成模样了,想起来何尝不是自己素日纵容坏的。此时惟有捺下这股气,只当没有听得一般,高声唤阿宝快热夜饭我吃。这边贾少奶、媚月阁二人,也重回房内吸烟,媚月阁听贾少奶对待琢渠,出言刻薄,心中也很不赞成,所以两人对面横在烟铺上,她便开口说:“你为何拿你少爷第一回比强盗,第二回比叫化子,岂不刻薄太甚!”

  贾少奶道:“依你便怎样?比他天比他皇帝好不好?各人有各人的骨头,你对一只狗,屋碌屋碌呼他,他便摇头摆尾。你若对他作个揖,尊他一声大人先生,他可睬也不睬你了。”媚月阁听她越说越不像话了,不觉正色劝她道:“你我多年姊妹,所以我要劝你一句话,男人无论怎样没用,你既然跟了他,必须当他一个家主,万不能小视他,时常将他刻保此之谓阴盛阳衰,并非佳兆。”贾少奶见她正言厉色,又出教训,忙将手中装就的一筒烟塞在她口内说:“领教领教!请用烟罢!”媚月阁被她枪头抵住了牙关,不能开口,没奈何只得噙枪在口,吃完这几筒烟,气到了肚中,云雾迷漫,竟将她下半截未曾出口的话,迷失路途,不能再出,于是只得缩回肠胃,待诸异日。贾少奶犹恐她口空了,要继续前文,急对她说:“你运气很好,往日少爷回来,急早须两三点钟,今儿你要等他讲话,他竟赶早回来了,免得你守到半夜三更,岂不是你的运气。”

  媚月阁道:“我想问他船到没有?适才他不是说船已到了吗,这东西既已带回,谅必还未脱手,我也无须再问咧。”贾少奶道:“这却并无一定,也许他们约在明天交货,今儿因被搜查,才由他带回来的,明儿仍可脱手,便有钱拿,你还是问一句好。”媚月阁一想,这句话却也不差。因即起身,走到客堂楼上,见琢渠正一个人在那里狼吞虎咽吃饭,阿宝站立一旁伺候着。琢渠见媚月阁出来,笑对她点了一点头,叫声:“老二请坐,我好几个月没看见你了。”媚月阁坐下笑道:“你少爷贵忙得很,教我们也颇不容易见着你的金面呢。”琢渠笑道:“对不住二小姐,你休钝我了,我可担当不起你们这种钝头。”说时对房内努努嘴。媚月阁笑了一笑,琢渠看媚月阁面上说:“你怎比从前瘦多了。”媚月阁道:“人穷自然瘦了,不怕你少爷见笑,我今天也是特地来打听你刚才带的东西,几时脱手,少奶奶答应我五百块钱,我还想拿他付房钱呢。”

  琢渠听说,皱皱眉头说:“从前带这东西,出脱颇为容易,不但当地吃户销场很大,就是沪宁一条路,苏常无锡等处,也全销这种货,近来被洋药公所查紧了,赏格又大。常言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租界上很有一班光棍,靠着刺探人家买卖私土,做报信领赏吃饭。因此往往有人身边带着十两八两红土。走在路上,就被他们抄了去,甚者还坐巡捕房吃官司,故而买主怕风险的,都情愿多花几个钱,买大土吃,我们的销场,也因此大受影响。不然货到了,马上就可脱手,现在至快的也要三天五天,迟了十天半个月,甚至一两个月不得买主,本钱搁煞的,也多得很呢。”媚月阁听说,又不免心事重重,眉尖愁皱,呆坐着看琢渠吃完了一碗饭,没开得出半句口。里边贾少奶唤她吸烟,她方走进房中。贾少奶问她少爷怎样说法?媚月阁即将琢渠之言,照说一遍。贾少奶听了,也摇摇头道:“可见得现在的生意,一年难做一年了。有好处的地方,就不免有人妒忌,暗出花样,其实却两头晦气,真是何苦。”

  媚月阁低头无语,贾少奶忙教她横下来,又将自己装好的一筒烟,递给她吸,一边安慰她道:“话虽如此,但他们带了这东西来,也一定要设法脱手的,讲这回他们合的三公司,本钱只五千银子,我家少爷,一个人出三千两,他那里来钱,就是拿我首饰在曹家做的短期押款,还有两份,听说还是借的三分利重债。所以这几位股东,都是搁不起本钱的,他们比你性子更急,巴不得马上脱用拿钱,故此决不致有半个月以外的耽搁。无论如何,全数卖不掉,他们也一定要设法弄一半出去。我与少爷有言在先,用我三千银子,还我五千现洋。他不论有多少,还下来时,全数没有,一二百之数,也一定要调给你的,你放心便了。现在请吸烟罢!”

  媚月阁虽吸了一筒烟,到底心中有事,那里还挨得住,当时便欲告辞。贾少奶也不留她,对她说:“三小姐因你替她介绍了这个老娘,心中很感激你,那天对我说过,身子略健些儿,一能出来,先要到你那里登门拜谢,还邀我作伴,大约隔三四天,她一定出来的,你也休得走开,第一趟就教人摸冷门径,令我陪的人也不好意思呢。”媚月阁道:“我天天在家恭候你们,决不他往,随你们什么时候来便了。”话罢分手。那时琢渠已吃好夜饭,在楼下房间中记帐,听得媚月阁走了,夹脚上楼,问他奶奶说:“媚老二可是又来问你借钱了?方才她说你答应她土内的五百元,这笔钱从前你不是说专做带土本钱,不作别用的吗?现在钱还没到手,你倒预备放债了,却是为何?”

  少奶奶敛眉道:“你哪里晓得人家的难处,有一天她向我开口借五百块钱,我想回绝她,她可一定要生气的,没奈何只得将你带着土还没到推托,原想她等不着用作罢的,岂知她竟将一句浮话,当作正文,时常向我打听船几时到,土几时脱手。我一向敷衍着她,不意你今天自己闯了回来,当面说穿,教我再要回她船不到,那里能够。所以她还想问我这东西几时卖脱,我回答不出,只得教她自己问你来咧。”

  琢渠道:“我也晓得你教她问我,必有原故,因此有意说得难些。本来我们的货未到之前,早有掮客兜了出去,约着今夜十二点钟,就要交货。现因风声紧急,特地改迟一天,这交货的手续,也很烦难,因买主耽搁在栈房内,遇有风声,随时可以更换地方。还有各路贩户,也大概住栈房的为多,过手极其容易。所以一班上海有家有室的大买主,也都将栈房做机关部,不敢在家内买卖,怕被外间人晓得了,敲他竹杠。但栈房乃是出入人头最杂的地方,难保没有洋药公所用的人在那里秘密侦探。倘使这样的拿着皮包,送了土去,可一定要显露痕迹被人报告,当天就出花样。因此我们想出各样方法,前往送货,有时装作卖杂货的,将土夹在货包内,送将进去。有时拿土打了包裹,先到皮箱店中,拣两口空皮箱,教店中人扛往栈房挑选,自己押着,走到半路上,假说手中拿着包裹太累,放在他们空箱子内。店中人自然不疑心,及至送到栈房,取出土包,再看皮箱,嫌他板太薄,皮张太粗不要,另赏扛箱的几个酒钱,教他原箱带回。诸如此类,以掩旁人耳目。本来送货另有其人,不干我们之事。现今东西在我手中,送货的差使,也免不得要我亲走一遭了。这倒是桩很难的题目,倘或不小心,闹出乱子,赔账可吃不起呢。”

  少奶奶道:“那个与我无干。我只晓得五千块钱,明天不论如何,一定要的。是你带这皮包回来露了眼,媚老二那里,全数没有,一半也得应酬她,这二百五十块钱,岂非被你所害,理应教你偿还的,现在饶了你。但那五千块头,决不能再耽搁我日子了。”琢渠道:“你又要逼煞我咧。东西都在皮包内,你也曾亲眼目睹,不是我掉你枪花,明儿送到那边还不知前途付现洋,或付期票。若付现洋,固然当天就可还你。倘是期票,教我拿什么给你呢?”少奶奶道:“我不管你们的帐,你答应我货到了就还钱的,现在货到了,自然还钱,别的用不着多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又不是放屁,缩出缩进做什么?”

  琢渠更欲请她宽限,少奶奶不睬他,自己吸鸦片烟了。琢渠无奈,只得回转楼下,算了一会帐,跑到楼上,看看少奶奶的烟,仍未吸罢,床又被她占着,不能安睡。只得靠在外国椅子上等她。只是少奶奶吸了几筒烟,放下烟枪,呷呷热茶,高声唤阿宝,快削一段甘蔗来吃。身子仍一动不动。移时阿宝端上甘蔗盆子,少奶奶拈几块吃了,一双俏眼,徐徐的阖将扰来,对着一盏烟灯,竟迷迷糊糊的迷着了。这边琢渠靠在洋椅上,等她不耐烦,也打了一个盹。后来觉得身子寒冷方醒,摸出表看看,已两点多钟。再看少奶奶,仍这样的烟迷未醒,身上却由阿宝替她加了条绒毯,所以不觉寒冷。琢渠慌忙推醒她说:“什么时候了?还不脱衣裳好好儿睡。”

  贾少奶醒后,又唤阿宝弄半夜饭吃。吃过半夜饭,免不得还要吸两筒鸦片烟,睡时已四点多钟。琢渠也只得等着她。从前他自己每夜在外赌了钱回来,也要三四更天睡,所以不觉他少奶奶磨夜,今儿实因回来早了,故此分外难熬,暗想教我天天这样的等她,岂不等出病来。横竖楼底下房间,空着,日后早回来,应该楼下睡的,这夜贾少奶横到床上,便已睡着。琢渠却因心中有事,难以入梦。挨到早上八点钟敲过,即忙起身出去,寻他几个贩土的朋友,探知昨夜搜土一班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回,幸他早走一步,未曾人赃并获,可谓天幸。琢渠也将自己在途遇见汽车情形,告诉众人,彼此都贺他有福。琢渠说:“难关虽过,但今儿送土这件事,谁走一遭?”

  众人都道:“一客不烦二主,自然是你去了。”琢渠道:“并非我不肯去,只为我送货,还是和尚拜丈母第一遭,只恐外行出手,露了马脚,非同小可,所以还是换一个去的好。”众人都道:“我们几个人,面貌已被外间认熟了,你是新入伙的,无人认识,本来我们也要请你出手,现在你也不必推托,宁可下一遭再换别人,这回非你不兴。”琢渠无奈说:“我送亦可,但教我如何送去呢?”众人说道:“这手续我们早已预备,你只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到了那边,自有人来接应你的。”

  琢渠细想,所说的手续,却还周到,因即应允。回家看少奶奶香梦正酣,也不唤醒她,却命阿宝预备行李铺盖。阿宝惊问少爷可是要出门了?琢渠含糊答应。阿宝信以为真,替他打好铺盖,问少爷还带什么衣裳?琢渠说衣裳不要,你只消替我唤一部黄包车到火车站就是。阿宝心中虽疑,却不敢问,只得叫了部黄包车,拖到门口,看琢渠将皮包行李搬上车,自己坐上去,始终未发一言,没交待何往,由那车夫拉着走了。阿宝好不怀疑,自己思量少爷向日出门,往往一两个月前头就讲起要走,不是少奶奶不放他,就是他自己舍不了少奶,必须挨到无可再挨,方肯动身,从没这回般爽快。这回不知他去往那里,缘何不带衣服,煞是奇怪。料想少奶奶一定知道。这天黄昏时分,贾少奶起身离床,阿宝即将少爷业已动身等情告诉他,贾少奶听了,大为诧异说:“他可曾讲过到哪里去?”阿宝说:“没有。只听他雇车往火车站的。”

  贾少奶更不明白,暗想他事前并未露口,说出门的话,何为忽然不别而行,未带衣服,料不致耽搁多少日子,但不该不通知我一句,或者事起仓卒,见我睡着,也该告诉阿宝,令她对我讲一句,亦无不可,缘何连说话的工夫都没有,却也奇怪?忽一转念道:是了,一定他因我昨夜逼他还五千块钱,今儿深愁收不到钱,难以交待,故而出门避债,行踪诡秘,就为此故。一时倒颇懊悔自己的说话太硬,兴之所至,不留余地,以致将丈夫逼得逃之夭夭,无形无踪,岂非大大的笑话。但他堂堂男子,现为此区区五千之数,出此下策,志气也低微极了。这种男子将来决不能成大事业。待他回来,借个题目,同他闹一场离了婚另嫁别人,免得误了自己的终身。再想想嫁人亦颇烦难,如得法这人,自己虽然爱他,然而只能供我闲来消遣之用。若要嫁他,一来他肩胛担当不起,二来他更不如我家少爷出跳。倘贪他年纪轻嫁了他,日后一蟹不如一蟹,岂不被别人笑话,比较之下,还以守旧为妙。但少爷的行为如此卑鄙,回来之后,一定要苦苦的警戒他一番,方是道理。正想间,隔壁三小姐那里,打发人来请少奶奶过去讲话。贾少奶答应梳了头,马上就来。一面催梳头的出手快些,好在贾少奶这几天不出门,梳头的也是一把抓,不做鬓脚,因此梳起来也格外容易。梳好头,贾少奶薄施粉黛,连饭都等不及吃,急于到隔壁去看三小姐。此时三小姐虽未起床,却因横着骨节生痛,早已穿了衣裳,坐起身子,背后多放几个靠枕,半横半坐的靠在床上,旁边放着些小说书,算是她消闲的伴侣。贾少奶看看她脸上说:“你面色已好多了,今天可曾吃什么?”

  三小姐道:“已吃过一顿粥,只是肚子不觉十分饿。一天到晚,不想吃东西。大约身子不转动,腹中积食,难以消化之故。我想明儿要出来到你那里去了。”贾少奶忙道:“好妹子,你安分两三天罢。倘若起身过早,脚骱骨没有劲,走路吃力了,日后逢着节令,便要酸痛,可是一生之累。我虽然也和你一样,未曾经验,但由老辈人告诉我的,决非虚语。”三小姐道:“教我这样再挨两三天,岂不气闷煞吗!”贾少奶道:“不妨事。有我做姊姊的陪你。”三小姐笑道:“多谢多谢,等你起来我倒要睡了。”这句话说得贾少奶笑将起来,骂道:“臭嘴丫头,人家一片好意,你倒钝我来了。”两人笑了一阵,三小姐教贾少奶附耳过去,低声告诉他:“东窗事发了!”贾少奶惊问几时发作的?三小姐道:“还是昨晚,才被他看破痕迹。”贾少奶暗想,昨晚我同媚月阁在家,见神见鬼,也疑心他叔父看破打胎痕迹,不料果然,因问当时你怎样回答?三小姐道:“当时我想横竖不能瞒他到底的。而且身子出空了,决不能再装上去,因此索兴老实告诉了他。”贾少奶惊道:“你可告诉他是我出的主意吗?”

  三小姐点点头。贾少奶急道:“该死该死,你肚肠怎生得这般直?你叔父若知是我出的主意,一定不肯同我干休。现今他在那里?让我赶快走罢,别被他觌面遇见了,脱身不落。这一来不但我以后不敢前来,就是你也不便到我那里去咧。”三小姐听得拍手大笑道:“你好大胆,一下子就被我试出来了。老实告诉你,我辈一身作事一身当,决不连累着你,何用告诉他,你替我出主意,连地方我都不曾说穿,推头在医院内,你可以不必着急咧。”贾少奶听说,方始定心,指指三小姐道:“你吓得我好,现在还心宕呢。”三小姐笑道:“对不住,好姊姊,我当你是胆大的,谁知你也同我一般胆校”贾少奶骂她促狭鬼,三小姐只顾发笑。贾少奶又问:“你叔父难道不生气吗?”三小姐道:“生气固然生气,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付之一叹罢了。”贾少奶贺她好运气。”

  三小姐道:“你休说我运气好,马上就有晦气星来了。”说时在枕边摸出一封信,给贾少奶观看,乃是苏州老母写来的,为因她出阁期近,只有半个月耽搁,催她早几天回去,嫁衣虽备,也须她自己安排,教她见信即行,休得逗留。因她母亲只知女儿到上海地方闲玩,没晓得她身担心腹之患,出门就医的,故此信上催迫颇急。贾少奶识字虽然不多,信还看得下,见了对三小姐道:“那也没法,就使要回去,须必等你身子好全之后,再耽搁几天,方能动身。只消期前赶到,谅必老太太还不致见怪。”三小姐道:“你当我说的晦气星是怕娘吗?非也。皆因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所以我很觉担忧呢!”

  贾少奶虽然多智,听了她的话,也面有难色,你道为何?原来三小姐苏州所攀的姑爷,世代业医,还是妇科名家。三小姐深悉自己归赵之后,不是完璧,常人或可瞒过,在女科郎中面前,怎能掉得枪花。别的不打紧,最难堪的是西厢记上一句话,花落水流红,这可不能搪塞。一来自己无此经验,二来过门不比招赘,夹带亦颇烦难。贾少奶虽晓得妓院中,确有一个装红之法,因尖先生梳拢,往往有一而再再而三的,但主客之势不同,彼则以逸待劳,自可从容布置,此则移樽受教,焉能匆促安排。所以三小姐说过门不比招赘这句话,颇有道理。自己虽然也出身妓院,但这处玄虚,却未弄过,因此竟不能再充内家。只劝三小姐休得担忧,天下无难事,慢慢自有法想。三小姐颇闷闷不乐。贾少奶欲解她的忧愁,忙说:“你可晓得我家也出了一桩笑话吗?”

  三小姐问什么笑话?贾少奶即将少爷因他昨晚讨五千块钱债,今儿脱逃无踪等情告诉她知道。三小姐听了,觉情理上颇有不符道:“这倒奇了,他既说出门,因何只带行李,不带替换衣服,这就是个大大破绽。如其出近门,一两天就回家的,客栈中未尝没有被褥,何须带这累赘东西。倘出远门,那就必须带替换衣服了。我恐他出门是假的,黄包车叫到火车站,焉知他半路上,不能令车夫拖往别处呢。你再想想,你家少爷可有别的换洗衣服之处没有?”一句话顿将贾少奶提醒,说道:“是了,少爷外间果有一个女人,名唤凤姐,据说是做半开门生意的,他们姘上已多年了,少爷一向瞒着我,我也没点穿他。除此以外,并无别的所在。看来他一定是假托出门,躲在凤姐那里无疑。到底妹子细心,没你提醒,我几乎被他瞒过,真正岂有此理。”说时心中一惹气,顿时一个恶心,呕出一口酸水。三小姐见了,忙道:“不好了,我多嘴惹得阿姊发肝气咧。抽屉内有剥现成的豆蔻,快拿粒嚼嚼罢。”

  贾少奶呷口茶,嗽嗽口道:“不妨事,我看天底下女人,大概前世里都是少了男人的债,所以今世还报,一回回受他们的气,终得气煞了才完,不然永没了的日子。”三小姐听说,觉自己也何尝不是受男人的气恼,因此竟不能出言安慰,颇有同病相怜之况。然而做书的却要在这里头岔一句嘴,普天下富贵贫贱,不论哪一种妇女,倘与她们谈谈家常,没一个不说是受男人气恼的。翻到男的方面,口中虽不肯说,心内也常觉婆子的气,最为难受。连孔老夫子都说,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皆因孔夫子是男人,所以有这句话。倘换了女孔夫子的口气,可一定要说惟男子与小人了。其实这种烦恼,皆是两方面自取的。倘从设身处地着想,再将我受他什么气,他也曾受我什么气,彼此均分之下,管教世界上少却许多肝气病呢。闲话休题,再说贾少奶奶这夜,在三小姐处吃了夜饭,意欲回家吸烟,三小姐不放她走,教人到隔壁搬了烟盘伙过来,就在她家吸烟闲谈。约摸到十一点钟光景,忽然阿宝过来,唤贾少奶说:“少爷回来了,请少奶奶早些回去。”

  贾少奶同三小姐听了,都做声不出。阿宝又道:“少爷早上搬去那人行李,现在又带回来咧。”三小姐对贾少奶点点头道:“也许那方面恐怕消息败露,不敢留他,所以你家少爷自己回来了。”贾少奶也点头道:“大约是这个道理。”因命阿宝先将烟盘带去,我迟一刻就来。阿宝走后,三小姐笑对贾少奶道:“现在你可以不动气咧。”贾少奶哼了一声道:“他不回来我还气得好些,一回来我动气得更利害咧。”三小姐道:“这是什么缘故呢?”贾少奶道:“他动不动就朝外跑,跑不过去又缩了回来,天下哪有这般便当的事,我今晚无论如何,决不让他在家内安逸的,一定要教他到凤姐那里去适适意意睡几夜,才出我心头之恨。”三小姐笑道:“他倒当真去睡了,你待怎样?”

  贾少奶不语,咬牙切齿恨恨不已。三小姐劝她不可生气,快些回家去罢。贾少奶不肯走,三小姐要唤人拿鞋子,自己起来拖她。贾少奶恐她当真要拖,只得听她的相劝回转家内,见琢渠把阿宝带回来的那副烟具,摆在床上,点着灯自己横在一边替她打烟泡,见少奶奶来了,慌忙坐起身,满脸堆笑道:“快来吸烟罢,我烟泡替你打好了不少咧。”

  贾少奶以为他干错了事,打算用马屁工夫,在我面前,劝他休想,故而竖起面孔,也不睬他,却在椅子上坐将下来。琢渠见了,很诧异道:“你做什么?可是今儿又受了哪个的气了?不妨事,我这里有五千块钱还你,你也可以免生气咧。今天若不是你逼着我要钱,我也不致等到这般时候,老詹那里的牌局也来得及去,听说请几个都是很好的户头,极少也可捞几百元东道。只为你要现款,前途一时凑不出,待他弄齐了,已太夜深,那边搭子,想必早已凑足,我也不高兴再去花买票洋钱咧。你想我今天为着那一皮包东西,干了许多出世以来未曾做过的奇事。一早起来就寻他们商量送货之法,他们教我扮作南京客人,带着行李皮包,先到火车站,再由火车站转黄包车到客栈中,假充自南京趁火车到上海来的,他们先几天已替我定好房间,因这一间房,必须拣在那买土的贴隔壁,便于传递。中间的板壁,早被他们拆活动了,所以情愿花几个空房钱定着,不能让陌生人住进去。我一到里面,他们马上将皮包出空,秤足分量,写支票给我。我若收他支票,当时就可推头房间不合意,贴客栈中一天房钱出来换栈房,说不定还来得及回家吃饭。皆因守他现款,足耽搁了一天工夫,着实有些难熬的。你在家无缘无故为甚又动气了呢?”

  贾少奶听说,方知自己与三小姐两个人的疑心,都摸错了一条道路,觉适才的许多气都丢在无用之地,连现在面上一股气,也没个放处,听琢渠问她,竟不能再教他往凤姐那里去睡,想想没话回答,便道:“我好好在隔壁讲话,你为何命阿宝过来唤?我又不是乡下夫妻,寸步不离,这般讨厌,岂不惹气。”琢渠笑道:“原来如此,我本来不敢惊动的,皆为怕你不放心,所以请你回来,这五千块钞票,都在皮包内,请你点一点收下罢。”贾少奶看皮包就在脚旁边,打开见果有五大扎钞票在内,当时她并不急于点数,却问琢渠:“你难道这回带的东西只卖了五千元吗?”琢渠道:“一共七千块挂零,那二千多些零头我自己收下了。”贾少奶道:“不兴。你拿我的钱做本,赚了这许多,如何不同我对分,却想独吞。”

  琢渠道:“那有这句话。明明我自己也有资本在内,皆因前几回本钱小,搭股亦小,这回添上你的三千两,搭股大些,是你名下赚的钱,差不多都已给你。我那二千元,自己也有一千六百本钱呢,怎说是你的赚头?”贾少奶摇头道:“谁信你的话,这回非与我均分不兴,不然就算你借我的钱,须要加一行利,也是五百块,随你怎样的算便了。”琢渠再三譬解,贾少奶只是不依。琢渠晓得他少奶脾气,一定为着媚月阁要借二百五十块钱,这损失要我认帐了,当就答应她二百五十元,果然少奶奶也应允了,这夜就此免却一场气恼。

  次日贾少奶奶到隔壁陪伴三小姐,转眼工夫,又是三天过去。三小姐也起了床,贾少奶看她精神颇健,谅已无碍,始邀她到自己家中走走。三小姐想起媚月阁那里还未曾登门道谢,因约贾少奶明儿陪她同去,贾少奶也因答应过媚月阁,先借给她二百块钱,三四日送去的,自己敲了琢渠二百五十元竹杠,本好早几天拿去了,却因自己懒出门,连电话都没打过,她那里等着付房钱,万不能再耽搁她,不然自己也要去了。现在正好与三小姐同往。第二天就加早起身,打扮停当,三小姐也穿得花枝招展,两个人五点钟没敲,就出来到卡德路媚月阁家中,不意媚月阁还睡在床上。贾少奶将也自被窝中拖起。三小姐见了媚月阁,颇有些含羞带愧,幸亏彼此都是女流,一霎时就把羞耻丢开。媚月阁因自己屡次扰贾少奶的鸦片烟,此番她来了,格外巴结,将自己珍藏的一缸大土烟膏请她。贾少奶觉媚月阁吸的烟比自己考究,暗想她用途如此拮据,还吃这种好烟,无怪乎容易穷了。趁个空,将带来的二百元钞票,递给媚月阁,假说带的土尚未脱手,这个是我另外凑给你的。媚月阁原等着五百块用途,二百元少了大半,那够开消。但正当赤手空拳的时候,有了二百元,也未尝无补于事,故此欢然收下,问二姐今儿可有可口的小菜?倘若没有,拿五块钱到菜馆中去叫罢。二百元中当时就少了五元。贾少奶因这是请她们吃的,倒没嫌媚月阁浪费。

  三小姑见媚月阁如此客气,为了她们来,特地叫菜,心中很不过意,对贾少奶附耳说了,贾少奶笑道:“我们要好姊妹,吃点儿倒不希罕。这回她请了你,下回她到你那里去,你也照样的请她,也是我做陪客便了。”说得三小姐吱吱格格,笑个不住,贾少奶、媚月阁二人吸烟,三小姐便坐在贾少奶脚边,看着她们吞云吐雾。贾少奶吸过几筒烟,忽然想起一件事,笑对媚月阁道:“老二,你从前在生意上,可晓得有个尖先生梳拢,哄骗瘟户头,装红的法儿么?”媚月阁道:“怎说不知,不过平常他们用的手续,只能欺骗瘟生,瞒不过内家,入水之后,便无踪迹。我还有个特别妙法,任你花丛老手,也难分辨,非但水洗不脱,还可随身携带,不露痕迹。”贾少奶大喜道:“如此妙极了。我有一个朋友,要教请你这件事。”此言一出,三小姐顿时面涨红云,羞颜无地。正是:含羞只为身蒙垢,补过谁知玉有瑕。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歇浦潮 (合集7) 海上说梦人著

  第八十回远虑深谋雄心扫地拈花惹草色胆包天

  当时媚月阁已知贾少奶所说的朋友,便指三小姐,却有意拿她开心道:“你休推头朋友,我晓得你自己打算学了这法儿,去哄什么人是不是?”贾少奶笑道:“算我自己,却也未为不可。倘现在有人肯花三副八两重的金手镯,我倒很愿意装他一下,弄几个额外进款,横竖不伤脾胃,事过之后,少爷未必验得出呢。”说得媚月阁、三小姐二人,都笑将起来。媚月阁指指她说:“好张老面皮。”贾少奶连称岂敢。媚月阁一边笑,一边装烟。贾少奶催她快些宣布,是何秘法?好大家长个见识。媚月阁道:“也不是什么秘法,不过用麻雀子的血,装在药房中置檀香油的树胶管子内,这树胶管遇热便化了,只消如此这般,岂不是可以随身携带。”贾少奶听了,连连点头,三小姐却始终涨红着脸,坐在旁边不做声。贾少奶恐多说了,她要受不住,便另寻话头,与媚月阁谈天。不多时,二姐叫菜回来,媚月阁命她灶上热一热拿来,留三小姐等吃了饭,闲谈片刻。三小姐原气未复,久坐乏力。贾少奶不便再留,仍复陪她回去。临行三小姐对媚月阁说:“隔两天奉邀晚饭,请你务必要到的。”

  媚月阁连连答应。她们走后,媚月阁将贾少奶借给她的一百九十五块钱,提出若干付房租,又付了几笔柴米帐,还了底下人垫的零用钱,更将所欠车夫娘姨工资找清之下,所余不到三十块洋钱,摊在桌上。媚月阁对着他叹了一口气,自想钱倒完了,外边还有许多帐,分文未付,只够明儿去剪二三两土回来烧烟,这是天打难饶的,别处只可丢在半边。但自己现在出的多进的少,靠着姊妹淘中借货,叨人情面。还是小事,一两次借过之后,再要开口,就未必有求必应。况近来一班人大都趋炎附势的居多,盛的时候,非常亲切,及至略一落泊,立见冰清冷淡。从前自己初搬到此,姊妹往来,门庭如市,皆因我供给她们鸦片烟吃食东西,甚为周到,所以他们很欢喜到我这里来坐地谈天。现在我人虽穷了,但如果有姊妹们前来,我也未必致于冷待她们,不过她们自己生恐我借钱似的,远避不来,从此可见世道人心,如此如此,想来岂不可怕。因此她越想越觉烦恼,闷沉沉苦怨了一夜,讲她自与天敏闹了一场,分手之后,天敏已绝迹不来,一个人愁肠百结,无人劝慰,旧恨新愁,不免愈浸愈深,心中气苦,便把鸦片烟杀气,但多吸烟逾了量,也要醉的,她觉吸醉了,头脑眩蒙蒙的,便和衣而睡,睡醒再吸,吸醉再睡,这样的过了两天,她也没同底下人讲一句话。但二姐跟她多年,已看得出她的心事,趁她吸烟时候,劝她道:“小姐你这几天吸烟没了顿头,岂不把烟瘾越放越大了吗!”

  媚月阁不语。二姐又道:“小姐,你从前为人,很是洒落,想得穿透,所以外间都赞成你有男子的脾气,为何现在忽然变了,无故招愁惹气,岂非自己糟蹋自己身子。讲一个人境宽境迫,原没什么希奇,你我都是过来人,什么情形没阅历过来。无论到何地步,只消立定脚跟,望前干去,但愿一口气不断,决没办不到的指望。所差不过日长日短罢了,这是你自己说的话,现今我们境况虽然不佳,但不过少几个钱罢了,别的并未山穷水荆小姐你是个有作有为的人,应该肚里放明白些,岂可这样心灰意懒,将身子如此糟蹋,弄出病来,可就真要有法难使了。”这几句话,分明教媚月阁赶紧出山,再做生意的意思,媚月阁口中虽未答她话,但心里却已直钻了进去,暗想二姐的说话,果然不错。常言求人不如求己,我这几天怎的昏了,只顾抱怨别人瞧我不起,其实都为我自己缺少几个钱,因此才发生这般现状,若使我现在更比他们有钱,他们自然都要恭维我了。但照我现今这般模样,天天睡在家中,吸鸦片烟,莫说洋钱不能插翅飞来,就连家内所有的东西,只恐一桩桩都要化成青烟,飞内进这小斗门中去了。幸亏她提醒我,况我今年已三十挂零,再不拿定主意,积几个钱起来靠老,更待何时。

  列位,现在媚月阁的头脑,固然是十分清爽的了,惜乎已迟一步。时下一班放荡不羁的妇女,在她们年轻鼎盛时代,信手挥霍,随心所欲,哪一个曾顾着后来靠老,及至年纪到了三十四十之间,有几个一帆风顺的,还仍扯足了篷,望前直闯,罚咒也不肯返顾。惟有一班半途上,忽遭当头逆浪的,猛从退步着想,意欲马上收心改过,可惜已应了船到江心补漏迟这句古话,再想恢复从前的适意日子,管教万万不能。并非作者言之过甚,诸君老于上海,谅都心内明白。而且这班人,在洋场十里间,比比皆是,也不止媚月阁一个人。只恨做书的没许多闲笔,写他们罢了。所以现在媚月阁心地虽已明亮,后来的结局,仍十分困苦颠连,就为这个缘故。此是后话,我且慢提。再说当时媚月阁被二姐三言两语,说动了心,这夜觉头发连日未通,发根作痒,便命二姐拿梳头伙过来,替她通一通头,打条辫子。二姐打辫子的时候,又告诉她说:“某家的姨太太去年出来,今年在某处做生意,第一期帐,就做了二三百个花头。我有一个姊妹,也在她生意上帮忙,只拆一份下脚,洋钱有到一百多块呢。”

  媚月阁晓得二姐这些话,是故意讲给她听的,不觉叹了一口气道:“阿二,你有所不知,这几年你跟着我,眼看我一步步低将下去,连累你也陪着我受苦,额外好处,一点儿没有。若换别个人,早丢开我另寻主子去了。惟有你还肯厮守着我,这是你莫大的一片情义。我二小姐心中很明白很感激你,交朋友交一个义气,男女并无分别。适才你一片话着实点醒我不少,讲我自从赵老爷那里出来之后,名气原不十分好听,现在挂出牌子做生意,有所主芦席上滚到地上,也没什坍台之处。一则可以宽裕了我自己,二则也好照应你们赚几个下脚,这固然是很好的了,但做生意也有做生意的难处,譬如开一爿店,第一要资本充足,第二要主顾众多。那才立得住脚,不是一句话所能办得到的。我现在两手空空,还可以教做手们多掮些带挡,拿他做开场的本钱,无如我跳出这条门槛,已二三年了,从前那班熟客,大都散处四方,就有几个在上海的,也想必另攀了相好,未必再肯似先前般鞠躬尽瘁,应酬我一个人。而且他们的住处,不知搬了没有,我素不经心,也没教人打听,现在两眼漆黑,倘然搭起场子,没人前来照顾,光蚀本还是小事,给人说一句,媚老二也算老排头先生了,现在重复出马,连花头都没有,这个台可坍得大了。所以我也曾转过这个念头,左右打不定主意,就为此故。你可有什么计较,替我想一个么?”

  二姐听了,也晓得这是实在情形,非关过虑,究竟她主子资格老练,不肯轻举妄动,心中暗暗佩服。听到教她出主意,笑道:“小姐,你别给我难题目做了,我这几年,一向跟着小姐,只有听小姐使唤,哪能出什么计较。我今天想的主意,小姐早在几天头里想出来了,做底下人的哪有上头人的才情,请小姐不必难我。”媚月阁道:“你休对我客气,我实在没主意想,因此才叫你帮我设法。常言三个臭皮匠,合成一个诸葛亮。两个人的念头,终比一个人好些。况我这几天昏头搭脑,念头一点儿转不出,你休再说上头人底下人了,患难之中,还分得什么上下,你尽顾替我想想法儿,或者外边去打听打听,倘有什么路道,我做小姐的,情愿跟着你跑便了。”

  二姐听她话很有诚意,不像钝她。第二天果真出去找寻几个在生意上的同辈,探听市面,因她被媚月阁天天在家,俾昼作夜,晨昏颠倒,自己服侍着她,也只得白天睡觉,夜晚起身,久不与闻外事,所以生意上情形,不免隔膜。此时奉着主命,出去打听,她这班同道,都晓得媚月阁是前辈有名人物,手头松阔,赚她的钱容易,听二姐说她预备出山,肯替她掮洋钱的亦颇不少。二姐回来告诉媚月阁说:“作事惟有开头最难,现在小姐面上,虽没客人,但这班做手,他们一向在生意上,想必也有几班客人的,做客人全靠化得开,只消摆场考究,应酬道地,生意无有做不开之理。况有你的老牌子在内,更容易号召嫖客,你此时休得胆小,试想这班掮洋钱的做手,眼光何等利害,他们听说是你,个个都愿意放洋钱出来,要多少是多少,随你开口。就这上头已看得出大势无碍,都是你自己多愁罢咧。”

  媚月阁听了,还决不定主意,与二姐磨研了一夜,照二姐的意思,要教媚月阁自己上场,媚月阁却想包一个小先生,自己主理内政。议到后来仍从媚月阁的主见,令二姐出去打听,外间可有齐整些的小先生出包,和合宜的房屋,先行接洽停当,以便下节正式上常二姐跑了几天,打听得某处有个先生,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人材还充得过去,乃是林红珏的讨人。这林红珏已嫁人多年,还有些本钱,放在生意上。近来因她一个心腹做手嫁了人,自己无暇兼顾,故欲收却这所场子,那讨人包也可以,卖也可以,媚月阁得知此事,便欲亲去看看这先生的相貌。那天叫二姐陪她同去。可巧红珏也在生意上,彼此都是前辈人物,虽没开过口,却素来有些面善。媚月阁对于那先生,虽未合意,却与红珏一见如故,谈得颇为投契,而且这林红珏,便是前书云娘织娘的朋友袁家奶奶,她常听得王漫游等谈论媚月阁的历史,闻名已久,此时相见,格外亲热,欲邀媚月阁到她家中坐坐。媚月阁因自己与二姐都出来了,家内无人,固辞不去,却把自己的住址,告诉红珏,请她明夜没事,过来玩玩。红珏一口答应,次日果然亲自寻到卡德路媚月阁家中,讲媚月阁正因没人上门,心中烦恼,得红珏前来犹如空谷足音,非常欢迎,留她吸鸦片烟。红珏说:“我已戒烟多年了。”

  媚月阁道:“难得吸一筒不妨事的。”红珏虽已戒烟,但有时候看人吸烟口馋,也要抽一两筒的。此时被媚月阁一劝,不觉喉际作痒,因即领她的情,抽了一筒,媚月阁再劝,红珏又连一筒,两个人横在烟榻上,说说谈谈,渐讲到过去的事迹。媚月阁还不知红珏于她同天敏这段事,如观火,有心牢守秘密,自言因老爷有了外遇,所以不愿跟他,出来至今已二年了。红珏却颇心直口快,告诉媚月阁自己嫁姓袁的以前,还跟过一个姓杨的福建人,乃是有名败子,自己跟了他,并未过一天适意日子,看着他关行倒店吃官司上公堂,自己替他了清钱债,不但半生积蓄荡尽,还担负下七千余金亏空。这还罢了,最难堪的是,那姓杨的母亲,得知儿子在上海如此浪荡,逼他回转福建。那时刚值自己身怀六甲,生下一个女儿,正三朝头上,就夫妻生生拆散。一去之后,信息不通,存亡未卜。自己抚养女儿,守他二年之久吃尽当光,苦不胜言,经小姊妹们竭力相劝,始出来做生意。一连五年,没肯嫁人,仍时时探听姓杨的消息,求神问卜,音响毫无。本来这姓袁的,我也不肯嫁。为因申明在前,约法三章,倘姓杨的日后出来了,仍须弃此就彼,各无异言,故才将就来嫔。转眼至今,已有五年光景,生意上留这一所场子,就为打听杨某人消息之故。现在十余年音信不通,只恐其人已不在世,所以我也要将这场子收却了。”

  媚月阁听了,不觉肃然起敬,暗说红珏好有情义,当初既未得姓杨的好处,居然肯牢守着一条心,十余年不变,真是难得。这种人同她轧了姊妹,一定和那班有事有人、无事无人的姊妹们不同。其实红珏逢人便告诉她与杨某人一段事迹,所以认得她的人,没一个不晓得她有义气的。究竟是真是假,都在红珏肚内,别人不得而知。当时红珏讲完了自身,又问媚月阁此番预备出马,究竟有无把握?媚月阁笑道:“我也是旁人劝我上场的。本来我不弹此调已久,就连外间生意上的情形,也大为隔膜。讲到把握两字,连我自己也难回答,只可做到那里是那里咧。”

  红珏连连摇头道:“这个万万不可。你还不知道近来生意上的局面,已和你我当年在外间的时候,大不相同了。你虽久未过问,我却牵着这个场子,常在生意上往来,颇知其细。当初做堂子生意,名为卖淫,其实重却在应酬一道。嫖客来了,务使他们流连忘返,乐不思蜀,做花头不用要求,须教他们自觉过意不去,反凑上来,那才是持久之道。至于留客人住夜,每月中难得一二次。不比近来一班倌人,专靠皮肉吃饭。客人叫了几个局,就肯跟出去开栈房,然后再做花头,名为先吃后汇钞,否则客人也不肯来替你报效。这都是堂子中自己迁就坏的,以致被人看得半文不值。试想这种生意,教你我再出去怎做得来。所以我劝你不可仓卒从事,必须预先安排停当,有几条靠得住的脚路,大势若有一大半开销,可以抵桩得去,然后方可冒一下子险去做做。皆因近人口不应心,有了一大半,也只能作他一小半数罢了。这样仔细,不凑巧还要蚀本,倘若冒冒失失的干事,无有不一败涂地的。媚月阁被她几句话一说,又不免回头胆寒起来,说:“姊姊你替我想想,怎么办呢?”

  红珏道:“幸亏日子还远,调头终须节边,到那时不愁没法子想的,我们慢慢商议便了。”媚月阁点头称是。红珏又坐片刻,方告辞回家。临走,媚月阁问她几时再来?红珏说:“我认得了这里,说不定时常要来的,明儿也许来扰你的晚饭呢。”媚月阁信以为真,次日特地叫二姐多烧了几样菜,预备红珏来吃晚饭,不意黄昏时分,贾公馆打发阿宝来请媚月阁,说三小姐明天中车要回苏州去了,今夜请她去吃夜饭。媚月阁一想,红珏说过要来,我怎好走开了冷淡她。但三小姐日前曾亲口邀我,我也答应她一定去的,人家特备了小菜请我,我不去岂不惹她生气。不过想想结交姊妹,原没什么意思。红珏一方面,我因生意上交接,不能不叨教叨教她,其余一班应酬场中的姊妹,我本打算同她们谢绝了,何况三小姐远在苏州,这种无益的敷衍,太属多事,不如辞却她,专诚等候红珏前来便了。定了主意,对阿宝说:“请你回去上复三小姐,说我身子有些不爽,不能吃油腻东西,今儿只可谢谢她,等她下趟苏州上来时,再大家叙叙便了。”

  阿宝既去,媚月阁左等红珏不到,右等红珏不到,等到半夜三点多钟,还不见来,方知她当真失了约,倒反伤了三小姐方面的情,心中不胜后悔。但红珏却也不是诚心失了媚月阁的约,因她昨夜在媚月阁家中,见她一张三页头玻璃的梳装台,制作得颇为灵巧,心中也想定一张用用,今天出来,先往一爿相熟的木器店中讲价,不意熟皂隶打得重板子,讨价非常昂贵,红珏小的上头颇为精刮,嫌价钱太大,再跑了一处木器店。这一家虽与她不熟识,然而店中的帐房先生,却认得红珏,因红珏没事常在戏馆游戏场中消遣。这帐房年纪尚轻,性好玩耍,收了市到处乱走,外间不时同红珏相遇,讲红珏姿首虽然平庸,风头却还十足,欲语叫做臭肉引苍蝇,那帐房便是苍蝇中的一分子,见了她就跟着她脚根儿转。红珏因看她的人多,一向不以为意,不过见惯了,终有几分面善,此刻不料刚投到他这爿店中去买东西,所以红珏见了他,顿觉呆了一呆。那帐房却喜出望外,慌忙抢出一众伙计之前招呼,问她要买什么东西?红珏好不难为情,粉脸涨得诽红,将所要梳妆台的式样,告诉他听了。帐房不住点头称好,说这是考究朋友用的,我这里有样本,栈房中有几张白胚,刚刚做好,还没上漆,现成的却还没有,不过迟寸都是很大的,不知奶奶用在大公馆内,还是哼哼哼哼。底下几个字,没说清楚,然而红珏已听得出此人开她的心,话中带着小房子之意,不由看了他一眼,想骂他一句,岂知这一眼不看犹可,一看之后,倒反不好意思骂了,原来那帐房虽然是个生意人,却还生得干净,衣裳亦甚漂亮,皆因近来生意场中规矩,大凡贪恋几个女主顾们欢迎,必须雇几个少年漂亮伙计,遇有坐汽车马车的女客人前来,推他们出去招待,于是乎自能宾主尽欢,一次交易做成之后,第二次第三次,不须用跑街先生兜览,主顾们自然想到上他那里来了。这也是时下做生意的秘诀,犹之从前有人想开茶馆,雇用女堂倌一般作用。其中最著名的,如某某绸缎店的小宋,某洋货店的小陈,确有生意跟着他脚跟往来的势力,然而木器生意,与绸缎洋货情形不同,那帐房也不是店东特用着招练女主顾的,不过此人常在外间跑跑,喜欢修饰惯了,故而平时的打扮,亦颇考究。红珏虽已遇他数次,却没仔细赏鉴,此时眼光接近,觉这种人如何骂得,因此反怒为笑,说:“你不三不四讲些什么?”

  那人见红珏并不动怒,更加得意的道:“没讲什么,我问问奶奶这张梳妆台,要做大的或是小的,配什么房间应用?”红珏道:“你照平常梳妆台的尺寸做就是,何必管我什么房间用。”那人道:“遵命,不过做错了,奶奶可不能退,最好你带我到府上量一量尺寸,那就万无一失了。”红珏听他说话轻薄,暗骂小鬼该死,看看他的面上,很有些形容不出,心想此人大约有几分花痴,适才跑垢那一家木器店,讲价的是一个老头子,所以毫厘无让,现在遇着这色鬼,很可塌他一个便宜。因道:“且休多说,我问你这张梳妆台,要多少价钱?”那人道:“奶奶要的东西,不能算数,做好了随意开销就是。不过最好容我到府上量一量尺寸,不然只恐做得不合奶奶之意,岂非劳而无功么?”

  红珏笑道:“又不是定做全房木器,统共不过一张梳妆台,何用郑重其事,量什么尺寸,你只照我的式样做成了,我一定合意的。到底该多少价钱,必须预先说明,免得日后多话。”那人低声道:“若能合奶奶之意我就奉送也可以的。”红珏一听,暗说该死,他还讨我的便宜。前书交待红珏小头上十分精刮,心想此人色迷迷的,也许肯送一张梳妆台给我,我何不索兴寻寻他的开心,便宜几十块钱,也是好的,因笑对他说:“你当真肯送给我么?这样我倒谢谢你了。你大约是这里的老板罢?”

  那人原本是店中一个学生,因作事能干,店东拔升他为帐房之职,还没半载工夫。听红珏尊他为老板,不由心中得意非凡,连话也说不出了,只顾发笑。红珏又气又好笑,问他姓什么?那人回言姓吴,名叫筱山。红珏改口称他吴先生,筱山更乐,问红珏尊姓?红钰实告姓袁。筱山又问公馆何处?红珏也从实说了。筱山道:“奶奶要做梳妆台,我们还有一本最新式的样本,现被主顾借出去了,少停送到府上,请奶奶拣选好不好?”红珏一想,他打算踏进我家门口,照平常买东西看样,原不妨碍,不过他胸中不怀好意,恐有什么举动,被丈夫见了,有关大局。因道:“看样亦可,不过送到我家,恐有不便。”筱山道:“这样我今夜请袁奶奶吃大菜,不知可肯赏光?”红珏听他一步步侵犯进来,本想拒绝的,因她贪送一张梳妆台,不便推却,笑问道:“你打算请我哪里吃大菜呢?”筱山回头见没人窃听,低声说:“一品香好不好?”红珏摇头道:“那边熟人太多,我不能去。”筱山道:“如此请奶奶吩咐哪一家,我就到哪一家去便了。”

  红珏想想,闹闹上几家菜馆,西崽都与自己相熟,惟有虹口的海上春番菜馆,是个极小的小局面,永远没阔人插足,而且侍者尽是广东人,辨不出上海的张三李四,自己曾与人吃过几次,虽然地方龌龊,却颇幽静秘密,极容易避过有关系人的耳目,因对筱山说知。筱山此时,听红珏居然肯答应他吃大菜了,心中真有说不出的喜欢,莫说虹口,就是外国,他也愿去。当时约定钟点,红珏离了木器店,又往别处买几样零星物件,带回家中,叮嘱娘姨,今夜我有小姊妹请吃晚饭,回来迟早不定。倘若少爷他早回来问你,你可对他这般讲,若不问你,你也休得多言。娘姨诺诺连声。红珏免不得更换了一套衣服耽搁下来,天也晚了,红珏今儿对于这吴筱山,虽存着一半戏弄之意,还有一半,她没说穿,作者也未能知道。不过当时她的心,却也未尝不热,急匆匆打扮定当,坐黄包车赶到虹口,早见筱山在那海上春残栏败杆的洋台上,张大着眼睛观望。遥见红珏来了,看他双手乱招,差不多有跳下楼来光景。红珏付了车钱,也性急慌忙上楼,筱山已在扶梯口恭候,双双同进房间。红珏看筱山身上,也换了全新行头,衬着海上其特别改良的器具,沙法上白洋布凳套,渲染几搭乌云斑驳,大约令坐的人恍如腾云驾雾一般。白洋布台毯也纯用酱油染出许多梅兰竹菊,相形之下,可谓异样风光。红珏笑问筱山:“你可嫌这里地方肮脏?”

  筱山连称无妨。坐定之后,红珏问筱山样本可曾带到?筱山哪有什么样本,适才原不过一句讲话的由头,此时只可笑了一笑,说:“那主顾并未找到,所以我也没有将样本带来。”红珏也微微一笑道:“我晓得你是枪花,有一回你在云外天书场上,两眼只顾看我,后来我站起来到商场上买东西,你也跟着我到东到西,直至我出门口,你还送我到大门外面,看我叫黄包车,这是什么意思?”筱山虽然是个男子,却没红珏般老口,听她一连串的动问,倒反不好意思回答起来,只是嘻嘻对着红珏发笑。红珏一看,就知他是个嫩角,有意迷他一迷道:“大约这时候,你就有了心咧。”筱山听说,不觉大点其头道:“是啊是啊,但不知道奶心中怎样呢?”红珏掩着口一笑道:“我可不晓得你是什么人?上海拆白党滑头甚多,谁能够看到别人肚内。今天我到你们店中买东西,才知你是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呢。”筱山听了,不由面上一红。忽见菜馆中的侍者,手拿着一张纸,在房门口探头探脑。筱山想起自己还未点菜,慌忙唤他进来,问他你们这里可有公司大菜?侍者回道:“有有,我们有五角大菜和七角大菜两种。”

  筱山一想,这五角七角的菜,怎能敬客,因命他取过笔砚,端整点菜,问红珏爱吃什么?红珏道:“随你的意点了,我们吃一式的菜就是。”筱山听红珏要同他吃一式菜,不敢再点从前吃惯的猪排牛排火腿蛋等粗小菜了,免不得搜索枯肠,想出几种精细菜名。岂知这海上春番菜馆,最受主顾们欢迎的,便是那五角大菜,七角的已属难得,所以厨房中独多是牛羊猪肉。筱山报的几样菜,大概不备居多,好容易凑足五道。红珏连说够了,再多吃不下,也是糟蹋的。筱山放下笔,侍者又问可要用酒?筱山命他倒两杯白兰地来。侍者回言白兰地零卖没有,只有原瓶。筱山听了,对红珏道:“这也奇怪,看不出他们店虽小,吃酒的都是大量。”红珏笑道:“你想这种菜馆,哪有吃白兰地的主顾。他若为我们两杯开了一瓶白兰地,余剩的不知要卖到几时才得卖完,因此不肯零卖了,你还当他们一瓶起码么,叫他倒两杯白枚瑰来就是。”侍者答应下去,筱山忍不住好笑说:“这也算番菜馆,却原来专卖中国酒的。”

  红珏正色道:“你莫小觑中国酒,拿外国酒两相比较起来,还是中国酒味醇有力。外国酒不过吃个名目。便是白兰地,也怎及真牛庄高梁杀瘾爽快。其余葡萄酒扣力沙,只可当他糖汤喝喝罢了。”筱山听到这句话,已知红珏是个能吃酒的内家。本来筱山亦甚贪杯,两个人开怀畅饮,一边喝酒,一边吃菜,一边讲话,不知不觉,二人各干了三四高脚玻璃杯。红珏有了酒意,闲话更多,又将自己同姓杨的一段历史告诉筱山知道,筱山听了,不胜钦敬,暗想自己不过一个木器店的伙计,她已两经沧海,讲资格我那里配她得上,现在承她瞧得起我,约我到此吃大菜,我不可自露本相,倒反惹她看轻,因此格外持重,连笑话也不敢多说。吃罢大菜,仍坐着闲谈。到十二点钟将近,大菜馆吃客跑光,预备要打烊了,他们方订了后期,各散回家。

  红珏本打算再去践媚月阁的约,自觉适才喝酒太多,头脑微眩,想媚月阁还是初交,深恐酒后失言,被她耻笑。幸亏昨儿约的,本系一句浮言,并未讲定前往,不如索兴放他一个生,早些回去睡罢。她这样向家内一钻,却害媚月阁盼望了一天一夜,还糟蹋好些小菜。次日红珏有了别事,媚月阁又空守一天,心想外间这种点头成交的相识,原不能当朋友用,况我未曾看中意她的讨人,交情更是虚浮,我不可再上她的当,耽误自己大事。因此第三天,她也不肯再在家恭候红珏,出去找贾少奶,商量自己预备出山的方法。可巧红珏就在这一天前去找她,两下未能相晤。但红珏与筱山约的,也是这一夜,所以找不着媚月阁,便先到海上春等候筱山。两人相见,仍不免点菜喝酒,信口讲讲闲话,与前番大同小异,我也不用絮絮。自此他二人两天一度相会,也不换地点,认定这海上春番菜馆,每次酒菜小账约需要元有零,不消说得,自然是筱山汇钞。这一次交易,他可接得大蚀其本。红珏所定那张梳妆台,固然她没花钱,但筱山却不能不挂在自己账上,定货交清之后,他二人正式的交涉,本已了结,但那非正的约会,却还方兴未艾。到后来两下都心热似火,筱山却以为红珏多年老口,方寸间埋伏重重,心内虽跃跃欲试,终不敢越雷池一步,连言语中也不敢露一点轻薄之意。

  红珏也参得透他的心事,明知筱山并非无意,实为面嫩胆小的缘故,但自己究系一个女子,决无倒转迁就上去,要求男人什么什么的道理,故而两方面都同行船搁了浅一般,难以前进。究竟红珏堂子出身,有些主意,她想现在既已搁浅,必须弄个人助挽一臂方好,此人便是她一个要好姊妹,姓王名唤老二,家住虹口,当初也曾在生意上跟局,后来嫁过人,为因夫妇不睦,新近又拆散了。红珏找着她,将自己经过的情形,同她细讲一遍。王老二本是爱和调的,听了没口赞成,帮着红珏,想出一个计较。那一夜又逢约会之期,红珏便招呼王老二同去,筱山见她带着个面生妇女同来,心中不免奇怪。红珏告诉他:“这是我的要好姊妹,王家姐姐,陪来同你见见的。”

  筱山顺她口气叫了声王家姐姐,老二却一开口便叫筱山妹夫,乐得筱山几乎骨软筋苏,全身溶化,大张着口,没话对答。侍者端上笔砚,红珏命筱山只准点三道菜,多吃了肚膨气涨,很为难熬。筱山笑道:“现有王家姐姐,客人在此,岂可不请她吃饱。”老二接口道:“我吃量也是很薄弱的,三道菜足够有余了。”筱山依言,开了三个名目,命侍者仍拿白玫瑰酒。这夜有王老二在旁相劝,他二人都有八分酒意。吃罢大菜,老二说:“坐在这里很乏味,我家近在此间,何不到我那里去坐坐。”红珏问筱山可愿去”筱山道:“你去自然我也去了。”当下三人由番菜馆出来,红珏、老二两人,合坐一部黄包车,筱山独坐一车,同到王老二家,乃是一开间的石库门,起座中布置亦颇整洁,所惜旁边放着小孩子的摇床,看上去似乎未能井井有条。红珏一到里面,先看摇床,见是空的,说:“你家小姐睡了么?”老二道:“大约在娘姨床上。”红珏说:“你仍旧不用奶娘,喂她牛奶么?”老二点点头。红珏道:“你也忒煞忙了,自己不养,还带一个回来讨累,叫我罚咒不肯。”

  老二笑了一笑,一面请筱山坐下,唤娘姨看看风炉上水可曾滚,快冲两碗茶来。娘姨里面泡茶,红珏问老二:“你们这里,门口可还有叫卖鱼生粥的?我一到这里,就想着吃这个了。”老二说:“有的,大约马上就好来咧。”红珏笑向筱山道:“你爱吃不爱吃,光景适才三道菜,你还没吃饱罢!”筱山果然不曾吃饱,听她这般说,便带笑点点头。红珏又道:“这里王家姐姐,还藏着很好的玫瑰花浸酒,我们既然到此,应得扰她几杯,不可错过。”老二从旁笑道:“你不怕喝醉么?”红珏道:“我是不怕醉的,只愁你小器罢了。”

  老二听红珏说她小器,赌气叫丫头把所浸的一大瓶玫瑰花酒,搬到台上,尽红珏喝。红珏仗着酒意,更向老二要菜,老二即命娘姨端出小菜,还有两副杯筷。红珏见了,也就老实不客气,拖筱山同吃。筱山倒有些不好意思,无奈被红珏拖着,只得随她指拨。红珏本已有了酒意,此时多饮几杯酒上加酒,发作更易。只见她面头涨红,连说话的声音也变了。筱山幸亏自己知趣,不敢多饮,尚未过量,不多时卖鱼生粥的来了,老二买了两碗,请他二人吃。红珏吃完粥,站起来,起去净手揩面,不意酒醉头晕,脚底无力,走不到几步路,突觉两腿一软,幸亏刚在筱山旁边,此时她也顾不得有人看见,直向筱山怀中坐下来。说时迟那时快,红珏身子才坐定,又猛觉一个恶心,自己晓得不好,慌忙弯下腰,一张口便和喷筒般的连粥夹酒,直冲出来。正是:狼藉自应知我醉,风狂只为乞郎怜。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八十一回辣手段游子还乡硬心肠萧郎陌路

  王老二此时,正在后面哺她女孩子牛奶,听得外边呕吐声音,慌忙奔出来观看,见红珏倚在筱山怀中,面前地上,呕吐狼藉,腥秽不堪,惊问筱山身上可曾被她弄脏?筱山摇头说:“没有脏。”老二急唤娘姨权把小的床上放一放,拿扫帚拖粪出来,收拾地上。筱山拥着红珏,问她可要弄杯茶喝喝,嗽嗽口?红珏听说,徐徐抬起头来,醉眼惺忪,对筱山笑了一笑道:“你不讨厌我么?”筱山说:“没有这句话,哪个讨厌你来。”红珏又微微一笑,接着说:“我疲乏得很,哪里可以让我横横?”老二接口道:“下面又没榻床,除非到我楼上去。”筱山道:“她醉得这般模样,怎能上楼?”老二道:“不打紧,你我二人扶她上去就是。这里地板上我也要叫娘姨好好儿洗洗干净呢。”当下老二帮助筱山,将红珏半拖半扶的弄到楼上,筱山看老二的房间,布置倒也颇为考究,全房外国木器,铜床绣被,干干净净的褥单,软松松的两对枕头,壁上四幅画片,都是西洋出浴美人图。梳妆台上,两只和合银粉盒,一面团圆大洋镜,还有水仙花瓶子,喷银照框儿,都也对对成双。筱山将红珏扶到床上,和衣横下。他二人便在旁边一张沙发上坐下。老二笑道:“我这妹子,就是贪杯的不好。她常喝这般烂醉,人事不知,你还没摸着她脾气,适才不是她说我小器,我也不让她再喝的了。”

  筱山道:“这也难怪她,爱酒的人,也同爱吸鸦片烟差不多,明知吃入肚中没甚好处,却都要吃他一个尽兴,才肯放手,这也不知什么缘故?”老二忽然笑道:“适才你们二人倒好像一出戏文。”筱山问什么戏文?老二说:“卖油郎独占花魁,像不像?”筱山大笑。这时间楼底下小孩忽然啼哭起来,娘姨高唤奶奶,你快下来拍拍小官,我在这里拖地板呢。老二答应一声,对筱山说:’你在这里陪陪她,我下去一会就来。筱山连声诺诺,老二跑到楼下,拍那孩子睡。不意这孩子脾气很坏,没人陪着他,竟睡不着,只顾要哭。老二只得陪他横着,一手轻轻拍他安睡。拍了一阵,孩子睡熟,老二也迷迷糊糊的横着了。等那娘姨洗净地板进来,见一大一小都睡在她的床上,不敢惊动。又恐他们受凉,拿一床干净绒毯,轻轻替他们盖在身上。又将自己的棉被搬出,用几只方凳,搭起一张临时床,就这样勉勉强强的睡了一夜。老二没人唤她,也糊糊涂涂的睡到天明。睁开眼见自己横在娘姨床上,方想起楼上还有红珏、筱山二人,一醉一醒,不知怎样了?因我并未预备留她过夜,故没将热水壶放在楼上,不知红珏睡到半夜,可曾口喝要茶?更不知筱山将什么给她解喝?此时颇悔自己疏忽,懊恼不及,即忙蹑足上楼,侧耳听房内并无声息,推推门里面已上了闩。老二插身不进,只得重复回到楼下,仍在娘姨床上睡了一会。约摸到十点钟光景,方听得楼上红珏唤王家姐姐的声音,老二再跑上去,门也开了,筱山仍靠在沙发上,红珏也和昨夜上来的时候一般,和衣横在床上,被褥不乱,枕头齐整。老二问她:“你可是这样没盖棉被,睡了一夜,岂不冻坏身子?”

  红珏笑道:“我昨夜未知怎的醉得如此糊涂,一点儿没晓得,睡在你家里,占住了你的床,累你没处睡。适才醒转来,方才知道的,真是对你不起。”老二道:“说那里话,自家姊妹,何用客气。我自己也因在楼底下睡着了,连茶水都不曾预备,不知你夜间可觉口渴?”红珏道:“我睡得糊里糊涂,倒并不觉渴。”又对筱山说:“你喝不喝?”筱山道:“我也不渴。”老二对他二人端详了一会,说:“你两个夜间这般贪睡,不用被褥,回头着了凉,休得怪我。”二人听说,哧咔笑了。老二问他们可用点心?筱山说:“我店中有事,来不及吃点心。”红珏也因一夜未回,恐少爷寻他,急于回去,当即约期再见,两人先后出来。红珏归家,筱山也自回店。可巧这天早起,开店的寻筱山有事,筱山宿在外面,尚未到店。幸亏他平素之间,人缘颇好,店中朋友,帮他的忙在老板面前掉了一个枪花,说:“筱山有亲戚初由宁波出来,昨夜陪他住在栈房中,尚未回店。”这本是出门人常有之事,店东信以为真。筱山到店,那朋友即将这片话告诉他听了,并说老板寻你,少停问及,你可照此回答,免得口供不同。筱山谢了这朋友帮他的忙,店东觌面,果然问他昨夜在何处歇宿?筱山即将那朋友教他的话,照说一遍,店东自无他话。

  也是筱山命该晦气,倘使今儿被店东埋怨几句,令他有了怕惧,以后不敢在外过宿,也许可以免却后来一场祸患。这番第一次被他平安逃过,他自以为有人帮忙,大事无碍,所以心中一点儿不念着店东识破他住在外面的过失,一心记念红珏的绮腻风光,令人可爱,自己何修得此,昨夜她对我说,菜馆相见,种种不便,朋友家中,亦多困难,所以教我借一处房屋,为我二人相会之地,这原是我求之不得,不敢出口的说话。难得她亲口许我,事不宜迟,待老板走后,我还得抽个空儿,出去寻房子呢。这天他身子虽在店中,心却早已飞在外面,轧轧账弄不清楚,开开发票,也因算错大小数,被人驳回,真所谓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好容易盼望到老板出去了,他即将钥匙交给一个朋友,说:“我有事走开一会儿,就回来的。”

  一个人跑了几处,见那召租的空屋虽多,但大的似乎房钱太贵,小的又恐红珏瞧不上眼,所以跑了一天,未能看合。第二天仍旧白跑,这夜又逢约会,红珏一见,就问他房子怎样了?筱山实告,看虽看过几处,有些地方出入不便,故而尚未定局。红珏也说:“出入的地方,果然很为紧要。这种事最怕家眼不见野眼见,最好拣一个僻静所在,晚间往来的人越少越妙。我从前有个姊妹,住过的地方,倒颇幽静,去年她已搬了出来,听说现在住的这一家,欲将楼上房间转租出来,不知是真是假?这房间我倒见过了,很为清洁,只是开间小些,横竖我们难得去的,并不预备请客,小些无妨。这里我开着张地名门牌字条在此,你拿去寻寻,如其有的话,只消你能合意,也不必再教我去看,尽可丢定钱作数。好在你是木器店出身,无须请人估价买木器,你拣应用的般几件过去布置好了,我们再正式进宅就是。”

  筱山大喜,接了字条藏好。次日他便按图索骥,寻到所开的地名门脾,果有楼面出租,二房东是个女人,原来便是红珏的姊妹,并未搬场,而且他们早有接洽,所以要告诉筱山,说她搬了,另有别人借住,无非因恐筱山晓得她们相识的,要教她自往租借,日后的房钱,便不能再教筱山拿出,自己岂不多一票损失,故而务必令他转一转手,乃为自己脱却干系的意思。筱山那里知道,当时讲定租金,丢了定洋,又向二房东要根麻栈,量一量四周墙壁尺寸,以便置办木器伙。筱山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同女人租房子,不晓得小房子规矩,最着重的是张床,他却以为全房间木器都要考究些儿。幸亏自己在木器店做账房,就把最上等的柚木伙,送了一房间过去,对人却推头朋友托买的,账却挂在自己名下,连铜床画镜,差不多价值八百余番。红珏见了,没口称赞。筱山得意无比,自此他二人有了这所巢穴,况值心热似火的当儿,每隔一天,相会一次。

  只是筱山是个账房,他的职司,比众重要,或早或夜,店东常有找他讲话的时候。他走开了,虽有朋友们为他应付弥缝,但难得一二次,或可弥缝得下,怎禁他习以为常,往往天没黑跑出去,必须挨到次日十一二点才回店,老板竟难得与他见面,有了事找他一次不着,两次不着,三次五次,甚至寻了十次八次,还不能说到一句话,朋友们为他枪花掉之又掉,后来简直掉无可掉了,只得实说他宿在外面。店东因筱山是他的得意门生,所了颇为希奇,暗想这孩子平素还称诚实,缘何近来忽然变了,一查账,方知被他用亏空二千多块钱。这件事最触店东之忌,心想我命他管账,他用空我银子,乃是监守自盗。幸亏现在还没过端午节,银箱中存款无多,转眼便是节边,各处收得账来,若被他卷几万跑了,还当了得。生意人的手段,何等利害。这店东当着筱山的面,并不说他关句,却暗地写信通知他的保人,说某人用空若干银子,店中万难再留,请他转知前途家属,照数带了银子来,同他回去,保人见信,别无他话,只将原信加封,寄往宁波,给筱山的老父过目,这边急足分驰,筱山还同做梦一般,伴着红珏,乐不思蜀,那二千多块钱,果都用在红珏一人身上。

  因红珏堂子出身,爱刮小便宜惯了,筱山第一次同她相识,就送了张梳妆台,加上小房子中全房柚木伙铜床油画,以及历次吃大菜等零星费用,足有千金之谱。他每月所赚,不过十块钱薪俸,一切自然都是挂在账上。后来红斑又不时托筱山买长买短,她只开句口,筱山因要博红珏的欢心,不敢不从命维谨。红珏只顾自己刮进,那顾六人死活。筱山填了钱,红珏不还他,他也不便伸手去要,免不得又都并入欠账。红珏贪得无厌,筱山也供献弥穷。因此阅时虽然未久,亏空之数,已二千出了头。讲筱山的老父,在宁波还有些田产房屋,区区数千金,未尝吃亏不起。不过乡下人大都一一钱似命,好容易教他赔二千多块钱,他得了信,几乎气得他要死。起初打算置之不理,由儿子一身作事一身当的。后来想想上海来信,教我带银子去领人,可见已被筱山店主人吃住不放,倘我这里不送银子前去,筱山哪里有钱弥补,吃官司坐外国牢监,也是意中之事。自己只此一子,倘有三长两短,岂不绝了我吴家的后代。到底父母都有爱子之心,他转过无数念头之后,仍觉惟有认晦气赔银子,是无上妙策。横竖我死之后遗下产业,也是掉给他的,早用迟用,由他自主。我生前虽能管他,死后那能再为约束。现在我自己譬如死了,银子由他去用罢。这一来算他想得穿透,照那保人来信的数目,如数打了汇票,分毫不缺,命人送到上海,带这畜生回来,我须得结实儆戒他一番,也不必再教他做什么生意买卖。料他生来是种田的骨头,还是留他在乡下种种田罢。

  这人一到上海,且不先寻筱山的保人,却写封信通知筱山,约他到栈房中相见。筱山见信,晓得家中有人来了,出门的人,谁不乐闻故乡消息。而且筱山的老父,每遇便人到上海,常有吃食东西带给他儿子,故筱山这一趟,以为父亲又有什么吃的东西带来了,教我自己去拿,故此非常欢喜,兴匆匆赶到栈中,寻见那人。那人看筱山嘻嘻哈哈,笑容满面,暗想他闯下如此大祸,倒还中担心事,却也奇怪。但愿来信不实,那就大事无碍了,当即很恳恳切切,将原信给他观看,心中只望他驳斥几句。不意筱山不年过封信犹可,一看之后,宛如五雷击顶,魂魄俱消,面容立时变了颜色,浑身惊悸,四肢振动,非但没话驳他,反颤声问来人:“这便如何是好?”

  来人听到这句话,也不觉凉了半截,心知信上之言,并非无因,这二千多块钱,也赔定了,因问筱山怎生用亏空这许多钱的?筱山低头无话。那人又告诉他老父得信动气的情形,筱山心如刀割,默默无言,那人劝他好好回店,别人不说你,你也休对他们提及,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并无什么大不了之事,我已带着汇票来了。你父亲原教我寻你保人接洽,不许我同你多话的,我因恐保人那里一面之词,难以作准,因此唤你问问,本是私的。你现在尽可回店,不用担心,待我明白找着你保人,将欠账了清之后。带你回转宁波,暂时你只顾照常办事,切不可在朋友面前,露了口风,反失自己的场面,至要至要。此时你休多耽搁了,早些回店去罢。

  筱山听到父亲要他回转宁波,这件事更比教他还银子歇生意难堪百倍。因他这时候,正同红珏如胶似漆,心热万分,那堪提起分手两字。出了栈房,还有什么心绪回店,却一脚到那小房子内,给二房东的娘姨两角小洋车钱,教他去请袁家奶奶,有天大事情,立等她讲话,万不能迟缓的。红珏听筱山白昼唤她,不知何故,也即坐车赶到这边。筱山见了她的面,倒反话也说不出了,只顾啼哭。红珏莫明其妙,再四盘问,筱山始带哭带说,将一切情形,大略告诉她听了,却并没说穿,都是为她而起。然而红斑是何等聪明脚色,一听数目,心中略一盘算,已知与自己身上,略有几分关系。但她那肯认错,而且东西已到手中,也未必愿意呕出来还他,故她主意打定,连说话都避开自己的界限。但惜别之意,彼此未尝不深表同情。看筱山痛哭,她也不免陪他流泪,一面劝筱山说:“这是你爹爹的主意,父命难违,你若不回去,岂不被人谈论你不孝。好在你我有此一条心,后来未必无再见之期,戏文中往往有许多恩爱夫妻,拆散了后来又团圆的,何须愁苦。你走之后,我一定守着你,等你回来再图相见便了。”

  筱山听说,更心痛欲裂,哭道:“你也教我走吗?我那里舍得离开你呢!”红珏道:“我也何尝舍得你去,其奈大势如此,难以挽救。常言说:好事多磨。不磨便不成其为好事了,你快些住哭,你哭了我也伤心的。只消你回去之后,不忘记我,早去早来,仍和现在一般,有什么不快活呢。”红珏虽然竭力相劝,筱山那里消得下一腔怨苦,两个人泪眼相对,整整的伤心了一夜。次日天明,筱山叮嘱红珏说:“那边来人,还账手续了清,便要回去,说不定今明天就动身的,我明天倘若不走,夜间仍到此地,如若要走的话,那就来不及同你道别了。这里小屋子,你必须替我留着,我多则一两个月,少则十天半月,等有机会,一定要到上海来看你,你务必守着我,房钱到期替我垫出了,我改日还你。我走之后,你在家气闷,尽可出去散散心。我身子虽回宁波,心却常在你旁边呢。”

  红珏一一答应,两个人依依不舍,含泪而别。第二天红珏再到小房子中,等等筱山不来,知他果然走了,只得乘兴而来,败兴而返。往时红珏没同筱山相识,丈夫不回来,她一个人在家,颇坐得住,这些时被筱山陪伴惯了,一旦没了他,顿觉冷静异常,不胜纳闷。只得听从筱山的说话,往游戏场中散闷。不过闷在心上,游戏那能散他得了。所以去者,亦不过消磨些时间而已。可笑游戏场中一班想吃天鹅肉的少年,见红珏许久不来,现在忽然出现,彼此都欢迎异常,又和从前一般跟着她脚根乱转。红珏起初颇觉有些讨厌,后来想想,筱山也由这上头起点,此中未尝不大有人在,于有意无意之间,一一细为考察,见内中有个后生,更比筱山年轻俊俏。红珏暗想:此人倒也生得干干净净,不讨人厌,现在筱山回宁波去了,我何不拿他开开心,聊破自己寂寞,横竖不同他有花头,说起来也未必对筱山不住,心中存了这个念头,眼光不期然而然的,逐渐同那人斗笋。

  有一天红珏与那人在扶梯口相遇,红珏对他一笑,那人原是个花丛老手,见机会来了,不肯错过,就此向她开口。红珏也没拒绝,两下居然答了话。红珏老规矩,又约他在虹口海上春吃大菜。古人有言:色不迷人人自迷。何况红珏水性杨花,尽人可夫,在先虽然拿定主意,不同那人有什么别的往来,及至几回大菜吃过之后,自己又酒醉风狂,哪里再按捺得住,这后生姓徐名唤润生,是个滑头,几次三番,要求红珏去开栈房,红珏因栈房是出入人头最杂的地方,哪里肯答应他。心想他苦提出借小房子的问题,我倒不妨试试。岂知润生也极精刮,晓得借小房子,不免有种种开消,自己不愿意花这笔钱,因此也假作痴呆,毫不提着这上头的说话,倒把红珏弄得忍无可忍,打算反凑上去,想想倘若再借王老二那里,恐被他笑我路道太粗。幸喜筱山此时不在上海,倒不如把润生做一个入幕之宾,权为筱山的代表,爽爽快快就在小房子内相叙便了。主意既定,告诉润生,推头说是小姊妹借的房子,润生只图便宜,管他谁的所在,自此格外情浓,红珏几欲将润生放在心的居中,不让他稍偏一分半厘。从前那个筱山,不但丢在脑后,简直放到了脚跟底下去了。红珏虽然乐意,却把做他二房东的那个小姊妹几乎吓煞。她因房子是筱山向他租的,又听筱山自己说,回转宁波并没多少日子耽搁,仍旧要到上海来的,深恐红斑同润生在她房中,被筱山闯了进来,准得闹出一场大祸,所以几次对红珏说:“你们在这地方,必须另行设法方妙。”

  红珏反笑她胆小无用,姓吴的已被他老子收了回去,休想再能够脱身到上海来了。你现在的心思,倒和我十几年前头差不多。当初我想小杨同我如此恩爱,一旦被他母亲逼往福建,将来一定要回上海来寻我的。岂知守到现在,还不闻消息,这是我本身受过的阅历,此番决不能再上他的当了。二房东劝她不听,晓得她正当执迷不悟的时候,劝她徒然。但自己遇着他们来的这天,终觉刻刻提心吊胆,必须待他们去了,方能放心。果然不出所料,有一天早上,筱山突如其来,她还睡在床上。筱山素不与她回避,一脚闯到她房中。二房东见了筱山,猛吃一惊,问她怎得来的?筱山叹了一口气说:“一言难荆”

  原来山最后同红珏相会的一夜,他父亲派来的人,与那保人会面,接洽之下,同到店中,找寻筱山,方知他未曾回店,光景要明天吃饭时候来了。两人一商议说,他有着生意,还如此模样,倘若知道生意辞歇,说不定一去不回,无处寻找,何以归报他老父。所以第二天他一到店,就立逼他卷起铺盖,下轮船回转宁波。到家之后,免不得大受他父亲一场申斥,将他锁闭房中,不许出外,说我就养你一生一世,也不致用落这许多银子。锁了几天,旁人相劝说,男儿志在四方岂可锁在家中,压煞他的志气。你也没三男四女,只此一子,老人家天年之后,也须令他有自立的能为,才是道理。此时不如仍放他出来营生,只消儆戒他下次不许再犯,那就好了。他父亲隔了些时,气已略平,听有人相劝,就把筱山放出牢笼,却不许他再到上海做生意,荐他在本地一家药铺中为伙,比他当初在上海木器店做账房的时候,其苦乐可谓天差地远。心中虽记挂红珏,只恨没机会可以到上海来望他。这回事有凑巧,店中办货的先生害了病,没别人可以代他出门,采办药材。老板晓得筱山向来出门做生意的,故特派他往汉口办货,路过此间,至多只能耽搁两三天工夫,请她通知红珏,今夜到此相见,叙叙别后相思。二房东听了,暗想幸亏昨夜红珏没同润生宿在这里,不然他们此时一定还未起身,被筱山亲眼碰见,这场祸可闯得不小,他教我今晚找红珏来此,同他相会。但红珏约着润生,也是今夜。一条港怎能开得进两条船?自己又不能回筱山,今儿房间没空,改日再来的,只可含糊答应着,预备赶紧去告诉红珏,她闯的祸,令她自己主张便了。筱山既走,她也再睡不着,急急穿衣起来,梳一把头,径往红珏家中。红珏见了她,说你起身好早。二房东说:“你也早埃”

  红斑道:“我才起的身,面还不曾洗,你倒头也梳好了。”二房东四面望了一望,说:“你家少爷呢?”红珏道:“他今天堂期,早出去了。”二房东见旁边只有一个老娘姨,乃是红珏的心腹。跟她已十余年了,红珏借小房子,这件事并没瞒她,有时家中烧了小菜命她送去,红珏的意思,并非着重在小菜上,却预备自己住在小房子的时候,倘遇少爷回来寻她,以及别的必要之事,她可以随机应变,往这地方唤她,所以借惯小房子的人,必不肯瞒人同铁桶相似,背后须预备个接应的,以期消息灵通,红玉便有这般经验。那老娘姨不但同筱山会面多次,连润生也见过了,故此二房东并不避她,即将筱山已由宁波回来,适间曾到我家,教我约你今晚相见,并将筱山告诉她的,回家之后,一切情形,照说一遍,红珏听了,并不怜他困苦,倒反觉他可厌,说:“他既不能常久在上海耽搁,还来寻我则甚!他吃的苦,也是他自作自受,用不着告诉我听。他自己既没这般力量,为什么还爱花花草草,现在闯了祸,带累我名誉损失,我不寻他说话,已是他的造化,还想来缠住我么?今夜我决不见他,他来了你回他走就是。”

  二房东说:“你莫讲得这样一厢情愿的话,你今夜不是还约着别人么?你想回却他,同别人到那里相会,这却如何使得。到底那房子是他出面借的,倘若翻起脸来,连我都脱不了干系。除非你自己今夜也不到那里去了,我方能设法回他。”

  红珏一想,这句话倒也不错。不过自己约着润生,怎好失他的约,惹他生气。无如事出两难,幸润生那里电话号码,我还记得,不如托二房东打个电话给他,推头有病,隔几天待筱山往汉口去了,再约他相会,岂不甚好。因将此意对二房东说知,二房东点头称妙,当即辞了红珏,先到大马路借电话打给润生,然后回家等候筱山再来,用什么说话绝他的妄念。自己盘算再三,方能打定主见。这夜筱山因无面目去见别的朋友,而且自己此番,乃是专为探访红珏而来,想起红珏临别时山盟海誓,答应一定守我,还教我早去早回,我已耽搁了这些时候,谅她也望眼欲穿,想思两地,此番得二房东前去报信,她晓得我来了,不知怎样的欢喜,一定赶早赴约无疑。所以自己天没断黑,就到了小房子中。不意二房东见了他,露出一面孔的不高兴神气,叫声:“吴家少爷,你来得大大不巧,倘若早一个礼拜来,倒也好了。”

  筱山心中问此话怎讲?二房东道:“你不晓得她家少爷,同她翻了脸吗?”筱山道:“我今天才由宁波出来,哪晓得这些事,不过你方才为甚也不曾提起呢?”二房东顿了一顿说:“我也是今天到她家去,才知道的,她已许我不曾出门,所以我一向没遇着她,无人告诉我这件事。早上你来的时候,我还未曾得信呢。”筱山急问他们怎翻的脸?二房东说:“我也不知道怎样翻的脸,据说有人告诉了少爷,他奶奶同你租着小房子,少爷回去同她大闹,奶奶因你不在上海,自己硬得起,所以也同他闹了一场,现在少爷不许她出门,天天在家看守着她,所以她也不能来此见你,岂非你来得不巧吗!”筱山听说,心中砰的一跳,再想想话头,有些不对,因问他家少爷难道为着这件事,不做生意,日夜在家看守着她,还有姨太太那里住的一夜,现在也不去了么?二房东又被他问住了,半晌方说:“我也不知道其中端的,这是袁家奶奶亲口告诉我的话,谅不是假。”

  筱山听她说话,恍恍惚惚,不免起了疑心,犹以为二房东故意放刁,未到红珏那里报信,打算敲我竹杠。常言说:由他矮檐过,怎敢不低头。自己约红珏相见,惟有走她这条脚路,也是没法可施的。因即在怀中摸出十块钱一张钞票,塞在二房东手中,说:“早上我请你去跑也没给你车钱,现在还要求你替我走一趟,对她说,我自从同她分手以来,一天十二个时晨,没一时一刻不记挂着她,想同她见见面。在宁波时候,不必说,昨儿动身,我一上船,就恨不得求天老爷降一阵狂风,立刻将这条船吹到上海,当夜就可以同她见面。熬到现在,心也几乎急碎了。就是说她少爷不放她出来的话,但无论如何,少爷决不能一天到晚守住她,终有走开的时候,她便可以掩出来一趟。况我在这里,至多不过耽搁两三天工夫,又不是常住在此,惹他夫妇反目,诸多不便。如若她不能够两三天连着出来,就今儿一次,下不为便,也可使得。倘时候不敢长久,来了马上回去,也无妨碍。我只消见一见她的面,就心满意足的了。多烦你再走一趟,请她务必要来的。这十块钱,做你往来车钱,不嫌少请你收了罢。”

  二房东听他说的话,着实有些可怜。又见塞在她手中的,乃是一张全新十块头钞票,不由恻隐心同贪心并作,暗想红珏方才不肯来,大约怕筱山天天约会,以致她没工夫应酬润生的缘故。现在他只要求一次见面,谅必红玉也肯答应的,我也落得赚他十块钱车钱了。因假意推却道:“车钱我不要的,再去亦可。”筱山晓得她是假客气,令她老实收下,快去快来,我在此候信。二房东袋好钞票,连夜饭煮好了,都来不及吃,急急出来,花六个铜板,坐黄包车,赶到红珏处。红珏正因突然筱山回来,害她好端端约了润生,不能相见,心中纳闷得了不得,此时叫人打了二斤绍兴花雕酒,温在火酒炉上,一个人借酒浇愁,自斟自酌。二房东见无旁人,便把筱山说的话,添头画足,讲得格外可怜,更说他现在只要求你见一见面,以后不见你,死也瞑目。倘若番见不着你,死了口眼也不闭的呢。不意红珏酒在肚里,听说冒起火来,将酒杯一掷,不小心滚在楼板上,当的一声碎了。二房东猛吃一惊。红珏接着说:“放屁之极!我又不是他子女为何要送他终?他口眼不闭由他口眼不闭就是,本来我还想见他的,既然他如此讨厌,我就一辈子不见他,看他口眼闭不闭。”

  二房东听她扳这句话叉头,心想这是我的不好,筱山并没说这句话,我帮他倒反害了他,因劝红珏道:“他委实可怜得很,你就瞧我份上,赏他一面罢。”红珏那里肯依,二房东没法,只得回去告诉筱山,说她不能出门,此番决难相见,等你汉口回来,我再替你设法便了。筱山听了,呆若木鸡,半晌方能开口道:“请问你,到底是她自己不愿来呢?还是少爷不她出门?”二房东想得了他十块钱,无功受禄,再将鬼话哄他,如何对得他住,但讲实话,自己又大有关碍,只得半吞半吐说:“我不知道,是她自己告诉我的。”筱山一听,就晓得话中有了蹊跷,不觉气愤填胸,面容失色,举起拳头,自己狠命槌头。二房东见了,心中老大不过意,慌忙劝他道:“吴先生,你休这般发呆,天下女人很多,做了男子,哪里不能攀一个相好,何用专心注在一个人身上。你良心固然是很好的了,焉知别人心肠怎样?何必这般动气,还是看破些儿为妙。”

  话中带着点化之意。筱山听了更觉明白,当时也不多言,叹了一口气,辞别二房东,回到自己借住的栈房内。心中又酸又气,又悔又恨,这夜不知阜样的被他挨过。第二天他买了轮船票,预备当夜动身。但自觉既到上海,连红珏的影子都没见着,岂不虚此一行,她现在虽然负心,不肯见我,我自己记挂她已久,务必见她一见,方能定心。好在长江船须下半夜开行,自己并没别的勾当,不如在她门口,守一天一夜,一定要看见了她方罢。可笑筱山仿佛同发痴的一般,就在红珏住的一条弄口,自早晨立起,直到吃饭时候,被红珏家的老娘姨出来泡水看见。她原认得筱山,慌忙进去,告诉红珏说:“某人现在弄口。”

  红珏吃了一惊,暗想谅他不敢进来,叫娘姨休得睬他,自己里面吃饭梳头,定当下来。差不多隔了三个钟头,娘姨又来报告说:“某人还在外面。”红珏不免骇怪,说:“他好有耐性,不要是昨儿惹毒了他,今天打算用暗算手段害我。”一念及此,不胜自危,忙教娘姨出去问问他,究竟打算做什么?他若问起我,你只说有病睡在床上,吹不得风便了。娘姨出来,叫声吴家少爷。筱山本不愿同什么人招呼,见她自己凑上来,不得不点头答应。娘姨问他什么事,站在这里?筱山闻说,不觉流下泪来,说:“我那有什么事,只想见你家奶奶一面罢了。”娘姨道:“奶奶有病睡在床上,不能只风。”

  筱山崭她讲话,又与昨天二房东说的不同,更晓得红珏负心是实,她既知我在这里,谅她不肯露面,守也枉然,因对娘姨道:“你说奶奶有病,我既不能见她,哪知是真是假。不过我晓得她一定有了别人,所以不拿我放在心上,那原是自己没能为,不能好好儿服侍你家奶奶,以致惹她瞧我不起,只能怨我自己,不能怪你家奶奶。我心中很明白的,但我还有一句话,请你劝劝奶奶,外间张三李四,原没什么道理,天下不论男女,都要自己人,方能真个体贴,外间人眼前虽好,日后变心起来,比陌生的更坏。我素闻你家少爷待奶奶很好,夜间回来,一上扶梯,就肉天肉地的叫到楼上,这是你奶奶亲口对我说的,所以我劝她,以后还是安分守己,陪陪自家少爷,日后但愿白头到老,我也帮着欢喜。至于我的身世,都在奶奶肚中。现在堕落到这般田地,我一些儿不怨什么人。这一回到上海来,委实大不容易,本指望见你家奶奶一面的,如今尚有何说。从此以后,天南地北,永无再见之期。你奶奶自然用不着记挂我,我哪有忘得了你奶奶的日子。请你寄语到奶奶,自己珍重。我面虽然不能同她见,心也可以放得下了。”说到这里,泪如泉涌。正是:失足已成千古恨,伤心难遣百年愁。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八十二回夸旧游当筵论因果结新知背地设机关

  娘姨听他说得伤心,也不免为之叹息,暗说:“奶奶的心肠也太狠了,人家为着你丢生意,用银子,吃了多少苦,现在还落个如此结局,就是见他一面,又有何害,偏偏拗着性气,不肯相见,岂不令他一辈子含恨。男女交情,原来如此,想想岂不可怕。”因即安慰他道:“吴家少爷,你也不必伤心,奶奶委实有病在身,不然,昨夜那边二房东来唤她,就要来见你的,何致等到现在。你这番好好动身,待你回来时,奶奶病也好了,那时候就可相见咧。”筱山揩揩眼泪,摇头道:“我下遭再不到上海来了。我今儿方知道,上海实是个伤生害命,亡国破家的所在。方才几句话,务必请你替我传给奶奶,这里有五块洋钱在此,请你随便买点儿东西吃罢。”说完话,摸出五块钱,塞在娘姨手内,长叹一声,说了句再会,见旁边有部空黄包车停着,筱山踏上去,对他说了句什么码头,就此头也不回的去了。娘姨看看他,直到不见形踪方回里面,一面走着,不住摇头。红珏见了,问她摇头则甚?那人去了没有?娘姨回言去了。红珏又问你手中拿的什么,娘姨摊开手说:“五块洋钱,是吴少爷给我买东西吃的。”

  红珏笑道:“造化你,不是我唤你出去,你也没得这个好处,他可曾对你讲什么话?”娘姨道:“话自然有。”随将筱山之言,从头至尾,学了一遍。红珏听罢,哈哈大笑道:“这人真是痴子,我的事要他费什么心。他今儿不知可是当真动身,你替我到那边去打听二房东,如其真的,托她打个电话,约徐少爷明天到那边吃晚饭。”娘姨主命难违,连声诺诺。红珏便在家看报红候信。移时娘姨回来报道:“那边二房东说,吴少爷自己说的,他往汉口有事,路过上海,专诚打算见见奶奶,现在奶奶既不肯见他,他动身这句话,想必也是真的了。所以徐少爷那里的电话,她也预备打去咧。她还问奶奶,明天夜饭小菜,由她那里备,还是我们自己送去?红珏道:“我们自己送去罢,不必叫他们预备了。她们烧的菜,很不中吃。”

  当即给娘姨一块钱,命她办几样菜,都拣润生爱吃的,吩咐既毕,看时候颇早,晓得今天丈夫要来家晚膳,自己上马路买些零物回来,陪他用饭,尚不为迟。正打算出去,忽然伯良回来了。原来他夜间有了应酬,特地回家。告诉红珏,不能来吃夜饭,教她不必等候。红珏说:“我今天为着你,特办了两块多钱菜,你到好容易回头一句不来吃了,就算数了么?非得罚你不可。”伯笑问怎样罚法?红珏道:“照数加十倍,快拿二十块钱来。伯良大笑道:“这是哪一国的法律?我做律师翻译多年,各国公堂都到过了,却没听得这般判断。”红珏眼上瞪说:“我不管你什么法律,只要罚你二十块钱,你服不服?”

  伯良笑道:“服了服了。公堂法律不服,还可上诉。这是家堂法律,莫说我们做律师的,不敢违抗,就是司法总长自身,也惟有低头认罚的,怎敢不服。”说罢,即在身边摸出几张钞票,点二十块钱,递给红珏说:“罚金照缴。”红珏抢钱在手,忍不住噗哧一笑,喝道:“滚罢!”伯良应道:“遵堂谕。”当即回身跑了出去。老娘姨在旁边见了,笑道:“你们两夫妻,倒好像做新戏似的。”红珏也笑了一笑道:“我敲了他二十块钱竹杠,好去剪一件衣料咧。”

  当下红珏穿好衣裙,一想少爷今儿既不回家晚饭,我也不必再回来吃了,因命娘姨,少停你们将素小菜吃脱,荤的留着,娘姨答应晓得。红珏出来,袋着二十块钱,果预备到绸缎店去剪衣料。恰巧媚月阁也在绸缎店中剪料,两人相见,欢然握手。媚月阁说:“你那一夜为何失我的约?”红珏道:“实因有了别事,所以没来。后来我再到你府上,你又自己出去了,彼此扯直。”红珏问媚月阁:“那件事现在怎样了?”媚月阁道:“一言难荆你今儿可有工夫,我们一同回去,再告诉你。”红珏连称使得,更看媚月阁,今儿剪的许多衣料,都甚鲜艳,已知她当真上了场,这些衣料,都是做给倌人穿的。红珏自己也要剪料,教一个相熟的毛先生搬出数十匹缎绸,拣了好半天,没一匹中意,颜色浅的怕穿不出,颜色深的又赚老气,到后来只向我先生讨一双鞋面,没费分文。那时媚月阁已剪料定当,两人一同出了绸缎店,红珏问她公馆可还在卡德路?媚月阁道:“早已搬了,现住在居仁里。”

  红珏道:“这倒近得很。”媚月阁有包车,车夫等候在外,接过了手中包扎。红珏未坐包车,因唤一部黄包车坐了,两人同到居仁里。红珏见媚月阁借的两上两下石库门,排场阔绰,装璜精致。楼下书房间,楼上两个房间,一个亭子间,全都是外国木器,男女底下人亦颇不少。红珏暗暗摇头,想她初出来就如此场面,开销一定不小的,教我做了她,决不肯如此大排场,必须由小做大,方是道理。媚月阁邀她亭子间内坐,自己放下包裹,方告诉她,搭这所场子,原由一个小姊妹帮忙合做的,暂时不出堂差,专靠碰和吃酒。还买了一个讨人,预备教她一节,下节就可出堂差了。那姊妹少停必须到此,你可愿意见她?红珏哪有不愿之理,连声称道使得。又问媚月阁:“这里每月开销不知多少?”

  媚月阁摇头道:“难说了,开场到现在,虽然还未满一月,我们约算下来,除应酬,每月至少也须三百出头。”红珏吐舌道:“照此说来,每天清开销,已要十块多了,不知生意如何呢?”媚月阁又摇摇头道:“这个更难说了,皆因我自己没得客人,这姊妹比我加个更字,单靠做手面上的几个客帮,还有那姊妹自己的少爷,纠一班朋友,在此请了两回客,所以三天中倒有两天房间空的,开场至今,已有半个月光景,连和带酒还不满二十个花头呢。”红珏道:“阿哟,这不是要蚀本了么!”媚月阁道:“何尝不是,我心中很着急,连累的那姊妹也几乎急杀。但我想事已至此,急也没用,只有硬着头皮,熬一节再说,大不了除开场的一票本钱冲光之外,再加一千块钱开销罢咧。”红珏听她口气很大,倒也不便代她可惜,只顺她口风说:“这也是骑虎之势,不得不如此的了。”闲谈一阵,媚月阁留红珏晚饭,红珏本预备别个姊妹家中吃饭的,得媚月阁相留,也就老实不客气了。

  媚月阁知红珏好酒,因教人烫酒请她。刚摆好杯筷,忽然听见楼下来了客人,娘姨们叽叽喳喳的招呼,二姐慌忙奔进来唤媚月阁,说是詹老爷来了。媚月阁听说,忙教红珏暂坐,自己急急出来,随手把门帘放下,身子到了外面,口中高嚷:“请詹老爷楼上坐呢。”接着一阵上扶梯脚步声音,便有个外不口音的人,同媚月阁招呼问好,走到亭子门口,那人意欲撩门帘进内,媚月阁慌忙拦阻说:“有女客在里面,詹老爷外间请坐罢。”那人听是女客,更哈哈大笑道:“这里男客见不得,女客见见何妨。”媚月阁道:“人家是好好儿公馆里的奶奶,詹老爷休说笑话。”那人听了,方在外房间坐下,两眼却不住望着里面。可巧红珏也想看看媚月阁结识的是哪一种客人,所以走到房门口,揭起一半门帘,探头张望,两眼刚同那人闹了个针锋相对。红珏眼快,认得此人是电报局委员詹枢世,自己从前也曾做过他,慌忙缩颈不迭。岂知外面的詹枢世也同她一般看清楚了,笑说:“我道那一个,原来是林红珏老五,我们老朋友,多年没见面,理该出来谈谈的,为什么掩掩藏藏。你不出来我进来咧。”

  口中说着,身子早已站起来,向亭子房间直闯进去。媚月阁拦阻不及,只得跟他进内。红珏见他进来了,情知不能躲避,幸亏她是堂子出身,男客见得多了,因此并不羞愧,却不慌不忙的,向枢世点一点头。枢世见台上放着两副杯筷,说:“原来你们还没用晚饭呢。”媚月阁道:“是的,詹老爷这里使饭好不好?”她本是一句敷衍话,不意枢世大为老实,说:“好得很,我刚巧也没用饭。况有老五在这里,她是有名的好酒量,我还得同她赌几杯呢。”媚月阁听枢世当真要吃饭了,恐红珏不肯与他同桌,心中颇费踌躇,两眼望着红珏,看她有什么表示。岂知红珏爱酒的人,最欢喜同人赌量。况枢世又是熟客,听了倒反笑容满面,毫无拒绝的意思。媚月阁也就叫人添了副杯筷,三个人同桌饮酒。媚月阁量窄,只能陪他们坐坐。红珏、枢世二人,却开怀畅饮。枢世本来是个色鬼,怎当得两个女人陪着他,心中乐极,酒也不免多灌了几杯,挤着一双色眼,对红珏看了又看。红珏横了他一眼道:“你多看做什么?”

  枢世哈哈大笑道:“我现在看见你,又想起十几年前头的旧事来咧。那时你姊姊林红瑛,还未嫁人,你也只十五六岁。年纪虽小,酒量倒也不弱。每逢外国人跑马这几天,你姊妹两个,都打扮得鲜花一般,坐着四轮马车,跑马厅兜圈子兜完,便到张园泡茶。有一天我同几个朋友也在张园,还有外国人密斯脱大拉司和密斯脱奥克司,与我们一同在洋房内大菜间中喝白兰地酒,仿佛是我还不知是那一个朋友招呼你们姊妹俩进来,密斯脱大拉司最欢喜同你讲三不像的中国话,你偏要卖弄聪明,对他说洋泾浜外国话,因此反弄得两下里一个都不懂,谁讲的是什么话了。后来大拉司请你喝白兰地酒,你连吃五大杯,粉脸上顿时就同染上了胭脂水一般,红将起来。还有你姊姊,也被密斯脱奥克司灌醉了。这时候上海还未有人懂打扑克的道理,我们弄了一副外国纸牌,只晓得斗圈的温,以为这就是赌中间最时髦的玩意儿了。当时我等拖大拉司几个打圈的温,你在旁看得眼热起来,惜乎姊妹两个,身边都没带现钱,有黄祝封黄观察,给了你十块钱做赌本的,岂知你一出手就被大拉司赢了去。你吃醉了酒,见钱输了,不由发起急来,意欲到大拉司手中去抢还他十块钱,不意醉后两条腿一点儿力都没有,大拉司见你来抢他的钱,故意向后一让,你扑了个空,就势跌倒在地,顿时大吐之下,幸亏不曾跌伤,扶你起来,你连人事都不晓得了。你姊妹也醉得同你相差一肩,见你如此模样,当你跌死了,只顾扶着你哭妹妹。我们大家商议说,你两个都是姑娘们,手臂上又套着五六副金镯头,还有珠花插戴,每人身上,谁不有数千金价值,若仍让你们坐来时的马车回去,做马夫的岂有什么好人,况你两个又如此昏昏迷迷,日后准得要闹出遗失东西的祸来,故此公推我做护驾将军,还拿黄观察的马车送你,把你抱在我身上。你姊姊坐在旁边,身子也靠着我,由张园送到你们家内,一路上抱着你们两个,幸亏你姊妹二人,骨头都是很轻的,不然这许多路岂不要把我压煞吗!”这句话说得媚月阁同房里一班人都笑了。红珏听枢世翻她旧话,还拿她开心,不由脸一红说:“你放什么屁!谁高兴同你讲这些话。”

  枢世又哈哈一阵笑道:“现在你也嫁了人咧,听说嫁得很得意呢。”红珏不睬他,只微微笑了一笑。枢世又道本来做堂子生意,哪能终世,必须放出眼光,趁盛时候嫁了人。常言道:急流勇退。自己手中也有几个藏着,日后一辈子不吃男人的亏,倘眼前贪图适意,朝三暮四,到后来两手空空,再想嫁人,后悔无及。不是我老詹倚老卖老,在我眼光中看来,你也算得此中有脑子的人物了。往往有班没脑子的,嫁了人还张不好李不好,闹着出来。日后年华老大,一事无成,当初极时髦的先生,至今漂泊失所,默默无闻的何可胜数。”说到这里,忽见媚月阁杏眼圆睁望着他,暗道不好,我只图夸赞红珏,却忘了此间还有个同她反比例的人咧。再说下去,她一定要疑心我有意骂她了,自己赶快住口,呵呵一阵笑,收却话头,举杯引尽,教红珏照杯。红珏说:“减一杯罢!你的量宏,我敌不过你。”

  枢世大笑,猛然记起一件事,对红珏说:“你嫁人至今,光景有五六年了,我在外间,常看见你同一班公馆中的奶奶们,吃大菜,看夜戏,应酬也同我们差不多,是很忙的。你虽不留心我,我却很注意你。你有几个女朋友,我也认得。”

  红珏问是哪几个?枢世道:“有个姓武的,还有姓王的?姓马的,是不是?”红珏道:“正是,但她们都是好出身,你怎能认得的呢?”枢世笑道:“这是那里话,好出身难道我就不该认得吗?老实告诉你,那姓武的,我们还是世交呢。她的公老太爷,同我们老太爷同年。我小时候,随老太爷在北京候补,曾命我从她公老太爷的门下,后来因他公老太爷事忙,我家老太爷也得了差使出京,这件事作为罢论,不然我同他家少爷做师弟兄,她岂不要好好儿尊我一声伯伯吗。”红珏笑道:“她人又不在这里,你还讨她的干便宜做什么?”枢世道:“并不是我讨便宜的话,这却实有其事。我还晓得她少爷有个暗疾,有人说他天阉,所以这位奶奶,至今未能生育。不过外间人谈论他奶奶名誉,也不十分好听呢。”红珏道:“这是外间人造的谣言,你休瞎说,妨害人家的名誉。”

  枢世道:“我也晓得一定是外间造的谣言,如果实有其事,却也有点儿因果,倒不能单怪这位奶奶,皆因他公老太爷,当初曾干下一件风流罪过,文昌帝君说的,见色而起淫心,报在妻女,公公造孽,媳妇食报,这也是理所应得的。今儿我不惜口孽,讲出来儆戒儆戒后人,却也未尝不是一桩功德。当初这位武老太爷在北京的时候,借寓在一个要好朋友家内,这朋友因心钦武太爷的学问文章,将他尊为上宾,款待惟恐不周,每每亲自督率仆役,侍奉这位尊客。有一回那朋友奉派出京,深恐自己不在家中,仆人有慢客之处,得罪了这武太爷,非同小可,因此特地嘱托他夫人,必须要照自己一般的侍奉他,武太爷不比别人,休拘欲礼。此人出京之后,他夫人果遵着丈夫的说话,亲身侍奉武太爷。武太爷乃是个才子,那夫人又是个佳人,自古才子佳子,最怕聚在一起,倘若聚在一起,往往要闹出笑话来的。他二人起初吟诗唱和,后来敲琪射覆。到末了居然做一个入幕之宾,座上客变为床上客了。也是他们自不小心,有一天那朋友公毕回来,目睹武太爷在他夫人的房内,那时男女二人,自然都羞颜无地,不意这朋友却坦然同没这件事的一般,反向他夫人深深一揖说:我佩服之至。因武太爷是我最钦佩的朋友,他爱什么,我无有不愿意替他办到的,他现在爱到你房中玩耍,如若我在这里,万万理会不到,幸亏你侍候他,才能请他到此,我心非常欢喜。这句话不知是嘲是讽,还是当真看不穿他们的暧昧情形,作此呆话。但武太爷同他的夫人,做了贼终不免虚心一点,所以第二天就相约双双逃走了。那朋友失了一个客人,一个老婆,倒也不曾追究。这样过了好多年,武太爷亡故了,私奔他这位夫人,既不能到他家中去做主人,未免飘零失所,探知自己丈夫,现在湖北做官,因即寻到湖北,但自己那敢去面见他,只可挽人进去游说,可否泼水重收。她丈夫一听这句话,非常赞成,说那有什么不可的道理,本来她应该回到我这里来的。我自她走开之后,也没续娶,虚位而待。既然她愿意回来,你可通知她择一个黄道吉日,我这里着人去迎接她回衙就是。有这丈夫,竟有这个夫人,居然约定日期回去。那天她丈夫在堂上挂灯结彩,又烧红烛,打发彩舆,迎这夫人回衙。大堂上还贴一副新对,是他自己的手笔。上联写‘零落雨中花,春梦惊回栖凤宅’。下联写:‘绸缪天下事,壮怀销尽食鱼斋’。那时我正在湖北办矿,故而知之甚细。外间晓得此事的颇少,现在武氏后辈,竟有这般风说,可见前因后果,冥冥中未尝没人主持,不过世人有些瞧得见,有些瞧不见罢了。”

  红珏听他讲故事,听出了神,两眼望着他嘴唇动,连酒都忘却喝了。媚月阁在旁边说:“詹老爷快用酒罢,别只顾翻老话,连菜都冷咧。”枢世连称是是,于是二人重复畅饮。枢世仗着酒兴,对红珏颇露戏谑的意思。红珏假作痴呆,也不睬他。不多时贾少奶奶来了,媚月阁忙替红珏介绍,枢世因贾少奶是他朋友贾渠琢的奶奶,虽然彼此见惯,却未便将轻薄情形,露在她的眼内,故贾少奶一来,倒反累他大受拘束,草草吃罢酒饭,自己退到外房间去坐了。媚月阁因贾少奶来了,终得吸烟,故把烟盘摆开,让贾少奶横了,教红珏也去抽一筒,你们二人谈谈,我到外边张罗客人。说罢,自去应酬詹枢世。里面贾少奶装好一筒,让红珏吸,红珏说:“我是没瘾的,你先吸罢。”

  贾少奶便自己先吸,吸罢再打烟泡,口闲着,便和红珏讲讲从前生意上的情形。一路讲去,渐讲到眼前媚月阁搭这一所场子。红珏说:“如此排场,开销未免太大了。她是前辈先生,从前做惯了富商大贾,眼光看得大了,所以出手也比众不同,不晓得时下一班嫖客,那能与从前相比。从前开销既省,客人的出手又大,所以容易赚钱,现在开销样样大了,客人又都十分精刮,碰一场和,收他十二块钱,扣去下脚,还要办和菜应酬他们白兰地、鸦片烟、香烟、雪茄、糖食、水果,一切算起来,委实不能够本,而且自己还得做奴做婢的服侍他们,岂非大不合算。所以我前一节,还有个场子搭在外面,这一节也包给别人咧。”

  贾少奶听说,不觉触动心事道:“我也因媚老二出来至今,只有出的没有进的,彼此要好姊妹,不能坐视不救,所以她那一天到我家中商量搭场子的事,要我合做,我正当打算让她赎几件首饰,小吃小做,弄一节的,不意她又在做手那里掮了二千元,去赎首饰,却把我的二千元做开场资本,弄得这般大排场,买了个小的,又不能凑用,倒反要做衣裳给她穿。现在二千块本钱早已完了,做下花头,收一个用一个,到大月底房钱还不知从何出产。我几乎替她急煞,她倒还同没事一般,反教我不必担忧。你想如此光景,教我怎能不忧。她自然光一个身子,做手那里掮的钱,有着首饰,日后大不了仍把首饰拿出去,就没话了。我那二千块钱,难道能把墙壁上漆的油刮下来,人家肚子里吃的饭挖出来么?所以替姊妹们帮忙,往往要帮出气来的。”说时颇有余忿。红珏道:“此话固然不错,不过事已至此,教她也是没法想的。但愿后来生意好些,爬回来也容易得很呢。”

  两人里面烟铺上说话,外房詹枢世也在那里烧烟。媚月阁坐在对面陪着他。枢世追问媚月阁,几时同红珏相识的?媚月阁说是外间叫来的姊妹,认得尚未多时。枢世便要救媚月阁做个媒人,替她两个介绍。媚月阁笑说:“人家规规矩矩,又是客客气气的,你说这些话,不怕被她打耳光吗?”枢世道:“你还当她规矩人么?老实告诉你,她外间路道粗得很,我亲眼目睹有好几个了。”媚月阁笑道:“你休说坏她,况你们又是旧相识了,何须叫别人介绍。”枢世也笑道:“没人介绍,终不免难为情开口呢!”媚月阁道:“这个我不管,请问你那天答应我请客的?到底几时才请?”

  枢世道:“快咧!早则明天,迟则后天,我一定要到你这里请客了。我今天到这我这里来,也是特地来通知你一句的。我想你这里碰和一场,不过十二块钱头钱,哪能够你应酬的本,所以我打算碰过了和,再摇一场摊,或者推场牌九,替你抽几个头,你道好不好?”媚月阁听了,自然欢喜,说:“不知你请的什么客?”枢世道:“自然都是官场中人。不过我有句话对你说,这牌和将军,都不用你们的,临时我着人送过来,混在你们一起,用时由你们搬出来,算是你们自备的,别样你们都不用管帐,只消多预备几两好鸦片烟请他们就是。”媚月阁晓得将军是骰子的别名,听枢世说要自己带了牌同骰子来,她也是久闯沙场的老将了,岂有不知其中大有蹊跷的道理,因对枢世说:“且慢,你若打算照应我,可要说说明白,不能拿我扮猪头三,你所请的,究系什么样人?这件事干得干不得,也须调查调查清楚,别闹出事来,带累我们受罪,这可不是儿戏的。”

  枢世听她几句话,道破了隐事,不觉噗哧一笑道:“原来你也是老门槛了,告诉你,这件事决无妨碍,前途并不是我的朋友,乃是我们保险公司中一个伙计名唤杜默士的介绍而来,这人从前在公司中办事,颇为能干,自从公司更换经理之后,因与他意见不合,才辞歇出来。一向不弄着生意,常在外间跑客栈,兜揽保险赚佣钱为事。日前他偶然遇着我,提起有一班议员,由别省到此预备进京开国会的,腰缠都十分充足,承他们瞧得我起,请我碰和吃酒,惜乎我自己结交他们不起,不然这班都是瘟生,赌里头很可刮他们几个钱呢。我因说,我们倒是天天在外间应酬的,你何不介绍我们,同这班人相识,赌时候你也搭一脚,赢不赢瞧你运气罢。他听了我的话,果然替我们介绍认得了这班人。你明儿看见了他们,准得发笑,因他们眼睛还不止生在额角头上,简直生在帽子顶上,架子大得什么似的,品貌不扬,也弄着一根打狗棒,看见女人,穷凶极恶,恨不得吞了下去,这种人也算国民的代表,无怪中国人越弄越被外国人瞧不起了。他们赌钱,嫌麻雀牌输赢不十分畅快,打算弄牌九,我因恐别处堂子内拆小头的太多,容易闹出事来,想你这里倒还幽静,而且头钱也落得让你多赚几个,至于自己带牌同骰子,也是默士的主意,因他有一副乱筋牌和两颗死人骨头做的将军,是他摸熟的,带来了也不是一定要用,无非看事行事,倘有机会,弄他一二万银子,大家分分,横竖只此一次,他们又是就要动身走的,这外快落得赚他。我们方面,还有老施同琢渠两个,就起来谁不是官场中人。就使他们吃过了苦头,心中明白了,决不能指我等体面官场为翻戏党的。既有我等保驾,你还害怕什么!”

  媚月阁听了,也觉詹枢世、施励仁等都是有差使的,他们身份比我重得多了,倘无把握,他们也未必肯冒风险,干这件事,有他们挡在前面,我尽可赚他一票头钱用用,也许他得手之后,还有份头分给我,亦未可知。自己有个小姊妹,当初也因联络翻戏党发的财。不过当初那种做翻戏的,大都是无业游民,故而时时还愁惹祸。现在听说很有班官场中人杂在里面,同他们联络,真可高枕无忧,坐享利益,这机会不可错过,因即欢然启口道:“既承詹老爷们照应,我自然不怕什么,不过彼此讲明白了,临时应对也好留神些儿,不致疏失,并无别的缘故,你还当我怕么?”

  枢世笑道:“我也想你这种人,不致如此怕事。既然不怕,格外好办了。待我们约定日子,再来通知你预备酒菜就是。”媚月阁连声称谢。枢世吸了几筒烟坐起身说:“你里面有着客,我不来耽搁你工夫了。不过我托你的事,你还得替我着意几分才好。”媚月阁听说,倒被他呆了一呆道:“你说的什么事啊?”枢世笑道:“就是里面那个人,你几时才可替我介绍?”媚月阁听说,也不觉笑了道:“詹老爷,最欢喜说笑话,我还当你讲正经呢。”枢世大笑。媚月阁送他走后,始回亭子房间,见贾少奶、红珏二人,烟已吸罢了,却仍横在榻床上嗑瓜子讲话。红珏见媚月阁进来,慌忙起来让她说:“你这里来吸烟罢,我要走咧。”媚月阁道:“你为何要紧走呢?”多坐一刻谈谈何妨。”

  贾少奶也留她再坐一会,自己起身,让媚月阁吸烟。于红珏重复坐下,三个人东一句西一句,吸烟的吸烟,嗑瓜子的嗑瓜子,说话的说话,不知不觉,已到十一点钟时候。红珏先走,媚月阁见无外人,始把詹枢世要借她这里赌钱,这件事能办不能办,同贾少奶商量,并说据他说也有你家少爷在内,不知是真是假?贾少奶道:“这倒没听他说起,不过他新近结识了他们,常在一起叉麻雀。日前曾告诉我,这班都是很好的吃户,陪着他们,身子虽然劳苦,一年开销倒可以在这上头出产的,并未说起别的话。也许这还是临时发生的计较,少停我回去问一问就明白了。”

  媚月阁即托她回去打听少爷,这班人惹得惹不得,我还不知他们的来历,所以心内终觉有些不敢呢。贾少奶也说:“此事果以小心谨慎为妙。如若不知底蕴,我也决不让少爷同他们一起胡闹的。”这夜贾少奶回家,果然动问琢渠这件事,琢渠大笑,问她如何晓得的?贾少奶说在媚老二那里听来。琢渠笑道:“这是老詹起的意。这几天叉麻雀我们都赢的,惟有他陪输,所以着了急,才同杜默士商量翻他们,因默士推牌九是出名的好手,拍笋头捞浮尸件件精工,便自己不动手推庄,专做下风,他也能认得牌筋。而且他还有两颗骰子,据说是赌鬼骨头所做,自己有个秘诀,要紧关头上,叫单就单,叫双就双,万无一失。老詹答应分给他一分利益,还邀我同施励仁两个入伙,赚了钱四份开拆。万一事情不顺手,蚀却开消,归我三个人公摊。因默士目下没有生意,只能拿进不能拿出的缘故,我想现在这班人,委实可恶得很。在上海还好,到了内地,他们仗着有点势头,横行不法,惟利是图,有了事非但不能代表人民,倒反为人民的大害。古时民有三害,现在民有五害。第一就是他们;第二轮着武人;第三官吏;第四强盗;第五窃贼。这班人的钱,刮他几个,大是阴功积德,所以我也极愿意搭他一脚。这件事还是今儿饭后议定的,我正打算告诉你,不道你倒先晓得了。”

  贾少奶道:“你别跟着他们混闹。这班人既为议员,一定也有几分势力,此时你们翻了他的钱,日后报复起来,如何了得!”琢渠笑道:“此事你不用担心,我们早调查明白了。这班人现今虽为议员,从前都做过官,内地地皮不知被他们刮了多少,所以各人都有百十万家资,就使输掉十万八万,也不伤他们脾胃。况我们的心,又不十分很辣,只消弄他五六万,也就够了,何致于闹出事来,况老詹、老施都是真正官场中人,谅他们也疑心不到我等翻他的钱,一定还说自己手气坏呢,奶奶你尽管放心,这回我洋钱到手之后,可一准化三千块钱,买副大金刚钻环子给你了。”贾少奶本来还想劝琢渠不必与闻这件事,免得身担风险,听琢渠有大金刚钻环子买给她,那里还肯阻当,一时心花怒放,樱桃口笑得同胡桃口一般。正是:休笑人心今扫地,要知钱势古通天。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八十三回计出万全迷龙有阵功亏一篑缚虎何人

  一宵易过。第二天一早,就有三位客人,到贾公馆找寻琢渠说话。其时琢渠还睡在床上,被阿宝将他唤醒,贾少奶也被他手一动带醒了,说:“这般早,谁来找你?”琢渠笑道:“一定是老詹几个了,他们害的想钱病,连睡都忘却咧。”因命阿宝请他们楼下暂坐,自己即忙穿衣起来,草草净过面,奔到楼下,果然不出所料,正是枢世、励仁、默士三个宝贝。枢世正同励仁谈话。他们书房中挂的方凯城所写一副“焚香默坐,抱膝长吟”四言大对,乃是方振武送给琢渠的。枢世说:“他笔走龙蛇,大有帝王之气,怪道有现在的局面。”

  励仁说:“你别忒杀称赞了,不见近日报上,此老被群小所愚,四面楚歌,朝不保夕,只恐连总长一席,也恋栈不得,你看他写的字,圆头圆脑,没有拖脚,无怪作事也圆活不定,没有结束的了。”琢渠下来,他们也不再议论空话,枢世即对琢渠说:“昨儿我们议的那件事,现在再也不能耽搁咧。前途这几天内,一定要动身进京。他们有班同僚,由别省来的,今儿早车已进了京,只剩他们这一省,因有点儿琐事未了,故此不能动身。但一二天内,就可了结的。今夜若不实行,只恐不及下手咧。”琢渠道:“你不是昨儿已在媚老二那里接洽好了么,此时就去关照,今夜很来得及预备。”

  枢世笑道:“内务部的电报来得好快,我本也预备今夜的,只是默士来说,今夜上海道台请他们吃晚饭,恐他们没工夫,如何是好?”琢渠道:“那就难了。”枢世道:“为此我们才找你智多星设法呢。”琢渠道:“那有何法可想!一则他们没分身法,不能两面赴筵。二则我等不及上海道的场面阔,不然也可同时请他们,令他们不得不弃了那边,到我们一边来。为今之计,惟有令默士跟着他们脚跟跑,想必官场酬酢,不致有多少工夫耽搁,待那边散席,马上拖他们翻到我们这边来,岂不一样。”励仁接口道:“这主意我也想过的了。”

  默士说:“上海道不比别人,别人请他们,他自己还可老老面皮,跟着他们去吃。上海道那里,怎能走得进去,况帖子上没他的名字,他们也决不肯带他去呢。”琢渠听说,皱皱眉头道:“这样难道默士不能预先约好他们,那边散了席,到我们这边来吗?”默士道:“贾先生你还不知,他们这班人,明里头算是一种大人物,其实最是口不应心,当着你的面,连天答应,及至一转背,什么事都忘了,我已试了他们好几次,没一次说话有信用的,惟有当面绊住他们,或可不失约,不然,我可以赌咒,他答应了也是不来的。”琢渠摇头道:“照此说来,今晚是没指望的了,只得等到明天,再作道理咧。”

  枢世道:“只愁他们明儿要动身上路,那岂不是好多天心思,白丢在无用之地么!而且你们都已刮到几个钱,说来还气得过,惟有我肉里钱也输掉三百多,想起来更冤枉呢。”琢渠笑道:“那是你自己没福气弄钱,有所说,命里穷,拾着黄金变作铜,就有机会也是没用的。”枢世垂头丧气,很觉难受。忽然看见了方凯城一副对,说当年方四少爷来的时候,原说要往别处去的,不是你设法弄了个女人给他,就此将他留住了么?现在不知可以再照这法儿办一办否?琢渠听说,面上一红道:“你要留他们,应该早几天设法才是。现在船到江心补漏迟,他们将要动身,那边又是急事,刻不容缓,别说女人了,即使请你太太去,也未必留得他们住呢。”

  枢世叹了一口气。励仁道:“我看这班人,都是色中饿鬼,不如教默士先去哄一哄他们,假说有个绝好去处,就把媚老二当主脑人物,说她是方老四最知己的相好,当年大有名望,想必方老四三字,他们也晓得的,只消默士口头说得好些,谅他们未必晓得媚老二是个半老徐娘,待那边散了席,默士约他们在栈房中会齐同来,横竖一回头主顾,这回上了手,也不指望他们第二次交易的。今天只要哄他们来了,我们都在那里相候,见了面,就不让他们走,多少终得弄他们几个,你道如何?”

  琢渠道:“这到也是一法,不过千斤重担,都要默士一人肩当了。”枢世听说,就对默士作揖。默士还礼不迭说:“詹大人何必如此,岂不折杀了我!”枢世道:“一切拜托你咧。”默士道:“我一准照施大人的吩咐行事,不过他们究竟能否不失信,现在我不敢说,须待他散席回转栈房,才能算数。若不回栈,休怪我办事不力。皆因这班人同耗子一般,得洞便钻,别说我是个人,就变了猫,也不容易找他们得着呢。”琢渠说:“那个自然。”

  枢世却很不受用道:“你休事情没着手就预备伸后脚,推托在前头了。少年人办事,终得一往向前,有进无退,那才不愧为大丈夫。”默士不敢同他争辩,诺诺称是。励仁在旁边听得替默士不平起来说:“老詹,你统共不过输了几百块钱,为何这等穷极无赖,责备人家终要责在理上。默士说的话,申明在先,并不为差,你就一连串的像煞有介事骂人,这是那里说起。你有本领一往向前,何不同默士调一调地位,横竖你也认得他们的,就请你自己去招呼他们。若请他们不到,你也不是大丈夫。”

  枢世听说,面涨绯红。脸一沉,就要同励仁顶嘴。琢渠晓得他们两个,虽然是一窠里人物,但有时候伺奉贵人,往往要彼此妒忌,闹出气来,大则挥拳,小则翻脸,肚中意见颇深。此时恐他两人旧病复发,慌忙劝阻,说:“自己人休生意见,少停教默士竭力去办就是。我被你们清早闹了起来,点心还不曾吃,想你们也未必吃了点心来的,让我做个小东,请你们三马路镇江馆子内,吃肴肉面好不好?”

  当下四个人一同出来,因新闸离三马路很远,彼此雇黄包车坐了,真所谓小吃大汇钞,往来车钱,倒比点心钱贵上一倍。吃罢面,彼此分手。枢世、励仁各往局中办公。琢渠回家。默士却往栈房中去绊住那班人。媚月阁那里,有枢世打发人送牌前去,关照定菜,我且不用絮絮。单表琢渠回到家中,他奶奶还蒙头而卧。琢渠也觉侵晨被枢世几个唤了起来,并没睡适意,所以看见了别人好睡,他鼻管中几条磕睡虫,也跃跃欲试,打了个呵欠,身不由己,又向床上横将下来。不一会已呼呼睡着了。贾少奶并不晓得琢渠走了出去,又回来趁热被头,一觉醒来,见床上多了一个男人,不觉大吃一惊。仔细观看,方知是他少爷,不由心中大怒,也不管他睡着醒着,使两个指头夹住他面颊上一块肉,狠命拧了一下,将琢渠自睡梦中痛醒,叫声啊哟做什么!贾少奶说:“你为什么事出去?又不声不响掩回来吓我?”

  琢渠道:“我并未吓你。适才因你睡着,没敢惊动你,自己横在旁边,也横着了,分明一片好意,怎说我吓了你呢?”贾少奶道:“我正在做梦,有个贼打从隔壁跳窗口过来,一脚爬到我床上,睁开眼睛,刚巧看见你,怎的教我不吓。”琢渠道:“这是你梦中的贼吓你,并不是我吓你,怎拿我晦气?”贾少奶嗤的笑了。琢渠摸摸面上,说:“你拧得我好痛。”拿镜子照照,颊骨上已起了胡桃大一搭紫块,啧啧道:“面上被你拧紫了,少停朋友们看见,岂不又要取笑。你为什么单看中我面上颊骨上拧?腿上臂上的肉也一样的,何以不换一搭地方呢?”

  贾少奶不睬他这句话,却问他姓詹的侵早唤你出去做什么?琢渠便把适才他们谈论的话,照说一遍。贾少奶道:“别的我不管,惟那副金刚钻环子,你已答应了我,无论你们事体成不成,这东西我可一定要的。”琢渠道:“你又要不讲理了。事情得手,当然我要买给你。倘不得手,只好彼此认晦气,作为罢论咧。”贾少奶怒道:“放屁!谁同你作为罢论。男子汉讲话,哪有缩出缩进之理,今儿我先对你讲明白了,别样可以作罢,金刚钻环子务必要买,你昨儿亲口答应了我,此时又图抵赖,还有甚面目见人!”

  琢渠还欲争辩,贾少奶翻身向里睡了,说:“我夜间不曾睡醒,你休叽叽咕咕,闹得人家睡不着。不做声的横一会,要多话还是出去。”琢渠便不敢再为开口,心中估算,这件事又是湿手搭干面,遭着容易,洒开烦难。别的还不打紧,倒是少奶奶一副金刚钻环子,倘那边顺手,目无他碍,否则准有几场交涉。都是自己空口白嚼的坏外,想来不胜后悔。看少奶奶不多工夫,就已睡着。自己上了心事,一时竟不能再睡,挨到一点钟光景起身,命阿宝端整开饭吃了,出来没事,便到他姘妇凤姐那里坐坐。刚值凤姐有病,睡在床上,见了琢渠,眼泪汪汪说:“你怎的多时不来看我了?我几次想打发人来请你,又怕你府上雌老虎利害,只以为你早晚一定要来此的,谁知人心肠比铁还硬,一连有半个月光景,不让我见面,我为记挂你,才害的病,一个人睡在床上,好不孤苦寂寞。想想为人在世,做了女子,真正苦杀。不比男子娶了三妻四妾,除掉这边,还有那边,到处为家,何等适意。女人一世单靠着个丈夫,丈夫没有情义,活着还有什么趣味!”说到这里,鼻子管嗅了几嗅,眼泪就向枕边直滚下来。琢渠最怕她唠叨这些话,又见她哭了,心中很是难受,顿足说:“你还讲那些话做什么!我若不记挂你,今儿也不到这里来了。这几天委实别处有事,没工夫来。你有病,何不给我一个信。我晓得了。也早来咧。现在你可曾请郎中看过?药吃过没有?寒热如何?大约不碍事罢?”

  凤姐不答应,却拿手帕掩住脸只顾哭。琢渠无奈、只得在床沿上坐下,拉开她手帕说:“哭什么呢!病势到底怎样了?”凤姐仍不做声。琢渠急道:“你又不是小孩子,为何哭不住的,有话尽顾好好儿讲。况你身子又不舒服,哭了岂不更增病势,教我也心痛的,快说呢!”凤姐道:“我有什么话说,你不来有谁出主意,替我请郎中吃药呢?病煞也只可听天由命罢咧。”琢渠顿足说:“该死,娘姨们怎不替你请郎中的?凤姐说:“他们哪里有请郎中的钱!”琢渠道:“你呢?”凤姐道:“我连房钱也欠了两个多月咧,这几天小菜钱也都是他们垫的。”

  琢渠听了,已晓得这是多天没给她开销起的病,不是病入膏肓没药医的,一摸身边,只带一百块钱票,还须晚间预备做赌本,虽然要翻别人的钱,但自己身边也不能中带本钱,一百元不够数,少停还得向励仁通商,倘再多给了凤姐,本钱岂不更短。不得已,只可拿十块钱钞票给她,说:“我今儿还有别的用度,不能多给你钱。这里你先把十块钱用了,明后天我再带来给你如何?”凤姐见他摸了半天,只摸出十块钱钞票,不由心中大不受用,那肯接他的钱,说:“我横竖不请郎中吃药,用不着什么钞票,你留着自己用罢。”

  琢渠道:“这是那里话,我本来要多给你些的,皆因今儿身边没多带钱,外间还有应酬,来不及回家去取,故而先给你十块钱应用,其余改日带来,又不是不肯给你钱用,你为何不愿意拿我的呢?”凤姐冷笑道:“承情你给我十块洋钱,教我还了房钱好呢?或者还了什么好?”琢渠道:“我原不是给你这般用的。因你身子不舒服,先给你请医服药调理之用。其余开消,我明儿一准送来,这个请你先收了罢。”凤姐还不肯接他的,琢渠便把那钞票,塞在她枕头底下,不意凤姐枕下,还有一张硬纸,琢渠手指触着,不知是甚东西,随手抽出一看,原来是张小照。凤姐见他抽出此物,不由面色陡变,慌忙自琢渠手中抢下,然而琢渠已看得明明白白,照片上是个西装少年,风度翩翩,一脸滑气,自己也认得此人,乃是做西医的陶子尧,专在外间拈花惹草,名誉大为不佳。照片既在凤姐枕下,个中情形,不问可知,一时醋火勃发,心中大怒,厉声问凤姐:这是谁的照片?凤姐红着脸道:“是我表弟的小照,你难道不认得么?”

  琢渠喝道:“放屁!你表弟姓什么?”凤姐答道:“姓王。”琢渠鼻管里哼了一声道:“姓王么?再问你照片上这个人姓什么?他不是做医生的陶子尧么?怪道你现在害病,大约没病时候,天天晚上请医生,所以医出病来了,好不个不要脸的货,亏你还说记挂我患的病,把孤老的小照,藏到枕头底下,犹对人装腔作势,我晓得你做生意的出身,不是东西,爱色爱财,无情无义,今儿方被我着底看穿,问你还有何话要说?”这句话骂得颇为着力,所以凤姐的粉同,也由红泛青,老羞成怒,狞笑一声道:“贾大少,你既然晓得我们做生意的出身下贱,只爱银钱,不讲情义,这些话也不必说了。我们做女子的,两只肩胛扛张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原靠什么吃饭。当初承你见爱,包我的时候,答应五十块钱一月。后来因你没有差使,进款烦难,同我情商打折头,每月只三十块钱开销。试想上海地方,房钱多大,吃的用的没一样不是价钱一天天有涨无缩,从前五十元的时候,已不免每月亏空,哪禁得再打一个六折,你虽然一句话,教我们吃饭不能少吃一顿的,房钱也不能减人家一丝一毫的,这日子如何过得下去!况添了一个小的,雇奶娘工钱之外,还要给他饭吃,你非但不肯加我几个,倒反有时付不出,积到下一个月才付,我们的嘴,难道也可以封起来,挨到下一个月才吃饭的么?这时候不挂招牌,就为你是场面上人,顾全你面子,不教你坍台的缘故,免得被人说一句某人包了女的养不起,却让她开后门吃饭。这句话谅必你也当不起呢。现在你又两个月不给我开消了,今天向你开口,亏你疴屎不大,给我十块洋钱,倒反搭足架子,放出做老公的面孔,还骂我不要脸偷汉。老实说,做男子要放出做男子的颜色,若无颜色,还是随随便便为妙。做了女人,谁爱偷汉,但吃饭也是要紧的。既然你现在看穿我不是东西了,我也不说别的话,问你倘要独吞天下,必须担得下这点肩负,否则我不管你,你也休得管我。”

  琢渠听了这片话,不啻火上添油,心中异当暴躁,恨不得伸拳捋臂,痛打凤姐一顿。又因她正有病在身,打伤了免不得被她借端讹诈,又是洋钱晦气,想想外间结交女人,原适意在几个钱上,贪图便宜,无有不自取其辱的。自己在凤姐身上,用钱虽说不多,阴的暗的,足有数千金之谱,现在还受她这般奚落,照她说话,开消不过,故而偷汉,似乎也有她的道理,驳也驳她不过,闹出来自己坍台,还是走他娘的路罢。因此他受了凤姐的说话,倒反一语不发走了出去,颇出凤姐意料之外。凤姐本预备激他冒火,打一顿,好大大的讹诈他一票,彼此一刀两断,自己去跟陶子尧的。此时见他不声不响走了,倒弄得不上不下,守也不好,嫁也不好。这是后话。且说琢渠一口气出来,也不再弯别处,径到居仁里媚月阁家中。本来媚月阁这时候还未起来,因被枢世打发人来定菜,要她自己调排,不得已才提早两点钟起身。大凡睡得迟的人,要她早起身,就不啻抽他的筋,腰酸腿木,一百二十个不舒服。媚月阁此时虽然起来了,也呵欠连连,眼皮难掌,比之晚间更困倦要睡。若非事在心上,她早缩回被窝中,再续她的黄粱好梦去了。正当洗脸的时候,琢渠进来,面红筋涨,气喘吁吁,一望而知是和什么人淘了气来的,媚月阁却以为一定贾少奶又给他受了委曲,故此赶到这里来告诉我听。近来他夫妻俩一淘气,就来告诉我,我倒变了他们夫妻两个中间的公证人了,因对琢渠点点头,请他坐了,说:“你今儿来得很早,为何面有怒容?难道又是少奶奶同你淘气不是?”

  琢渠想这件事是告诉不得媚月阁听的,只能含糊对答,假意笑了一笑,说:“并没淘气的话,我因在外间吹了风,所以面上发热,你今天真起身得早呢,真正难得!”媚月阁又打了一个呵欠,自己摇摇头,笑道:“起来虽然起来了,瞌鬼还没退呢。说也笑话,从前我在外间,生意忙不开,客人到齐了,我也不管,要睡尽顾要睡。现在难得有一两个花头,我倒反异常迁就,办什么自己不着手,托付别人,终觉放心不下,真正是志气短了,无怪人也穷咧。”琢渠道:“这也是你老法家的手段,迁就迁就,生意自然来咧。”媚月阁一笑说:“你中饭用过没有,这里便饭好不好?只是没可口的小菜,打发人到雅叙园去叫罢。”

  琢渠忙说:“老二不必客气,我中饭早吃过了,你请自便,我这里横一会。”说罢,就在烟榻上横了下来。见烟灯还没点火,他便划根洋火燃着了,揭开牛筋盒子,见里面还有半盒鸦片烟剩着,他素来给少奶奶打烟惯了,横到榻上,不觉技痒难熬,就此动手,大打烟泡。媚月阁还以为他吸烟解闷,自己净面嗽口既毕,又叫二姐替她梳头,一边通头发,一边吃了浅浅一碗饭。梳妆定当,琢渠已打了不少烟泡,叫声老二来抽烟罢。媚月阁本来吃过饭要吸烟的,走到榻床旁边,见烟盘中黑压压一大堆烟泡,惊道:“你原来自己没吸,只顾打烟泡的。”琢渠笑道:“正是来替你当差。”媚月阁道:“罪过煞了,你也抽一筒罢。”琢渠笑道:“我没福气,吸了烟就要头眩。你横上首这一面,我和你对调。”两人换了方向,媚月阁便拿他打就的烟泡装吸。琢渠问她近来生意,媚月阁摇头道:“不必提起。”

  原来贾少奶奶同媚月阁合股这件事,瞒着琢渠,一来恐他不许,二来琢渠倘晓得她有钱放在生意上,一定要抱怨她不肯垫本贩土,有好买卖不做,却去干那赔钱交易。故此贾少奶不敢告诉琢渠媚月阁生意上的话。此时媚月阁对他说起生意清淡,琢渠听了,摇头叹息道:“开堂子原不是容易做的买卖,不比开张店铺,还可以用跑街先生,兜揽主顾,生意不佳,无妨减价招徕。开堂子这两样都不适用,就是看客人,也不过熟客那里走走,不能把陌生的拉回来。所以你当初发起做场子,我就不十分赞成。后来你听了她的话,决意要干,我也不便反对。现在你不是吃着苦了么,可惜我在外间难得做东道主人。不然有花头,一定要拉到你这里来做,也好帮你点儿小忙。”

  媚月阁道:“只要请你放在心上,得有机会,照应照应我,我也感激你的。”渠琢道:“这个自然。我不做主人便罢,做主人一定到你这里来。”媚月阁便问:“今儿你们请的客,究是怎样路道?何为平空想起出他们的花样来呢?”琢渠大笑,即将昨儿告诉他少奶奶的话,对媚月阁说了一遍。媚月阁听他讲的和詹枢世大略相同,不过多出枢世输了钱,生出极主意这件秘密,正是起意来由,媚月阁更为定心。两人吸烟谈话,到五点钟先景,枢世、励仁先后来了。枢世告诉琢渠,默士已有电话报告,前途听他说有这个去处,都十分欢迎,约定晚间一定同来。据说道台请他们五点钟晚膳,就是现在时候,光景不到上火就好散席了。默士现在旅馆中坐守他们回去,你我少停对他们只说偶然到此游玩,真是巧遇,我们三个,正缺搭子,叉不成麻雀,你们几位来了,正好凑麻雀搭子。不过我们三个不能全体入局,必须撇出一人,待八圈碰满之后,撇出的人说:叉麻雀一场人太多,不如摇摊推牌九,也好利益均沾,这样方可指引他们上道。如若他们本钱所带不多,我身边有二千钞票,励仁也带三千,谅必他们几个人身旁,四五千也许有的,待他们和盘托出,我们就有一万资本,将这一万资本借给了他,再括回来,更借一次,便是二万。教他们出立收据,默士作保,明儿便好着他前去坐讨,不怕他们少我半个,你道好不好?”

  琢渠拍手称妙。媚月阁晓得客人将要来了,不敢再吸鸦片烟耽搁,慌忙吩咐厨房中预备酒菜,自己同一班做手,也放出全副精神,等候阔客临门。不意他们这里搭足架子,接待客人,那班客人,却老不前来。自五点多钟等起,等到了九点多钟,还不见客人的踪迹。枢世等三人,都没吃晚饭,不免饥肠雷鸣,向媚月阁要点心充饥。媚月阁因所买细点,还须留在酒席上用,不能让他们先吃,只得叫人却做了几十个生煎馒头来请他们。三人吃的时候,琢渠对枢世说,光景他们不来了。默士原说的,这班人有口无心,答应不能算数,必须人到了,方作得准,如其当真不来,这老当可上得不校枢世还没接口,励仁已冷笑一声说:“你晓得什么,这里大元帅,派出参谋长,驻扎在阵地上,自然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我们无名小卒,不必多言,静俟好消息就是。”

  枢世听励仁用话钝他,自己正因等这班人不来,连默士也无回音回声,真是满肚皮的怨气,无有发泄之处,怎禁得再加励仁这句冷话,一时火从心发,将吃剩半个馒头,向励仁夹脸抛去,骂声:“放狗屁!请问你谁是元帅?谁是参谋?”励仁万不料枢工动怒,所以说罢这句话,正嚼着他自己一个馒头,摇头晃脑,洋洋得意,冷不防馒头飞来,正打在他眼上,再从鼻子旁边,滚到胸前衣幅上为住,一路经过之处,油渍淋漓,那件崭新淡黄花缎袍子,眼见就此遭坏,还有被枢世击中的那只眼睛,也不能睁开,因睫毛上都是肉汁,眼中着了咸气,流泪不止,那里还能视物。励仁这一怒,可比枢世更加一倍,也把自己吃剩的馒头向枢世抛去。究竟他现在只一只眼睛可用,枢世却两眼通明,见他馒头打来,向旁一闪,馒头落地。励仁见一馒头打他不着,随手抓一只玻璃杯,意欲再打。琢渠恐惹大祸,慌忙抢住他的手,不许再抛,说:“我好好讲话,你们怎的又发脾气?老二这里,客客气气,闹了他岂不难以为情。况客人也许就要来的,被他们碰见,成何体统!”

  励仁怒气勃勃说:“你放手,我饶了这杂种不姓施。他为什么先拿馒头打我?我说一句话,也没什么大了不得的关系,他敢如此无礼,你放了手,让我他拚个死活。”琢渠那肯放手,枢世见励仁如此狼狈,自己占了便宜,站在对面,只顾对他发笑。励仁更怒,意欲洒开琢渠的手。琢渠力大无穷,紧紧相持,励仁洒他不开,气得暴跳如雷,把媚月阁同房间中一班人吓得魂不附体,不知怎样方好。正当不得开交的时候,扶梯登登声响,一个人奔了上来,正是他们望眼欲穿的杜默士,众人都各一怔。琢渠松手,励仁、世枢两个,也不再打架了。枢世先问:“他们来了没有?”

  默士喘息未止,一时不能回答。励仁先要紧向楼窗口张望,底下有人没人?枢世却两眼望着默士的嘴等他答话,只巴他说一句随后来了,他便可大大的奚落励仁一常单有渠琢旁观最清,看默士神然有异,不像得手回来光景,而且面带慌张,眼光四射,大似吃了惊吓而来的模样。因此不等默士开口,他已心头突突跳个不住,果然不出所料,默士喘息了一阵,开口说:“险得很,我几乎和他们一同吃捉。”枢世惊道:“什么话?我问你他们来不来呢?”默士道:“你要望他们到这里来,今生休想,只好下一世了。”

  众人都吃一惊。励仁在楼窗口听得这句话,也奔到默士旁边,问他此言怎讲?媚月阁和房中一班人,听他说话新奇,也都团团围困着,等他开讲。默士说:“他们适才往道台衙门赴宴,我在栈房中守他们回来,幸亏我跑栈房惯了,别房间客人也多熟识,闲着没事,便往别个房间走走。不意这时候突来许多包打听,在账房中守候捉人。我还当栈房中住着强盗,巡捕房得了消息,故差包打听来此兜拿。岂知他们并非拿强盗,却是外国人派来捉这些人的。枢世惊道:“反了!他们是国会议员,何等身分,外国人有何权力,可以派包打听来捉他们,岂不有损国体,这件事非请外交部同他们办一个大大交涉不可。”

  默士说:“免了罢!不提还可,提起更把我们国民的台坍绝了,还说什么国体,你要请外交部同他们交涉,只恐他们先要教公使团同我们交涉咧。”枢世不懂这句话的意思,连励仁、琢渠二人,也听得莫名其妙,都张口结舌,等他续表下文。默士顿一顿说:“你想这班人混账不混账,他们来的时候,带有数十口皮箱,有几只寄在道台衙门中,有几口堆在客栈大厅上,只只都有他本省的封条,交叉贴着,堂皇冠冕。谁知里面尽是私土。”众人听说,都不知不觉道一声咦。默士道:“别说你们希奇,连神仙都参不穿透。当其时我等他不知道,事情实在凑巧,本来他们出去了,不到半夜三更,不肯回转栈房。这回因有我的约会,承他们的情,不曾失我之约,八点时候就赶了回来,恰如鱼儿落网,鸟儿投罗一般,一个个都被包打听截住,大约内中有个眼线,他们拿住人不搜别处,却先打开大厅上几口衣箱查看,箱箱尽是马蹄好土。这时候那班人从前神气活现,此刻不知丢向那里去了,都同小窃落在捕快手中一般,吓得索索乱抖,面色也和纸钱灰相仿,情形着实可怜。后来他们又到房间内搜寻证据,和捕拿余党。那时幸亏我在别房间内,不然迅雷不及掩耳,准被他们认作余党,捉了进去,有冤没伸处,这一来吓得躲在人家房间内,不敢露面。据说他们连人带土,一同押上汽车走的。又有人说他们从那里出去之后,又到道台衙门去搜出寄的几箱土。你想中国大员衙门,被外国包打听进去起贼,真是亘古未有的奇闻,也是上海官场的异彩。我听得这个消息,心知事情闹大了,日后株连的人,一定不少,自己也曾同他们一起多天,半件红衣裳早已披在身上,故而惊得呆了有一点多钟功夫,后来想起你们还在这里等候他们,故而特地奔来告诉你们一句。也是我等晦气,事情办得十拿九稳了,还闹这种天外飞来的岔子,教人梦想不到。如今他们已到巡捕房铁房子中去吃外国大菜,我们还等他什么。别的不打紧,只怕他们同做贼的一般,到了公堂上胡扳乱咬说出我们是他同党,那就坏事了。”众人听说,面面相觑,没一个做声得出。还是琢渠有见识,说:“这是你的多虑了。我们同这班人,不过席面上的交情,并无别项来往。况同席人有数十,就使他们存心拖害别人,也不致诬扳到你我的,何必过虑。”

  枢世、励仁都说:“照啊!我们同他没甚交接,他们怎想得到扳害我们呢。”默士道:“不为别的,坏在他们今儿吃捉,恰巧是我约他们回转栈房,就被包打听抓了去的。我虽然出于无心,他们到了巡捕房中,一定要怨张怪李,研究这件事如何败露,倘想起我近来几天很巴结他们,而且今天又是我约他们回栈房的,有此两大关键,也许要疑心我做奸细,看破他们的秘密,出首报告,引他们上钩。这一来岂不和我们结下深仇,或在堂上扳咬我们一口。常言道: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他们一般吃官司,我等岂不受累了。”枢世、励仁两个听说,又吓得做声不得。到底琢渠聪明,他听默士说牵枝接叶,言外带有挟持之意,有心驳他一句说:“你约他们之时,可曾告诉他,我等三人在这里等他们没有?”默士答道:“并未。”

  琢渠道:“如此他们的怨恨,也不过集中在你一人身上,同我等是没关系的。”詹、施两个听了,心中都放下一块石头。默士却大大失意。果然他心中打算偷鸡不着抓把米,就地弄些进款,晓得励仁、枢世二人极其怕事,故此有意张大其词,吓吓他们,自己好乘机敲他些竹杠,不意被琢渠一言道破,心中好不怨恨。顿了一顿说:“你们三位,原不碍事,我只得权避一时咧。但是我,”说到这里,突然住口。枢世颇为热心,接他口道:“你可是没钱用么,不妨事,这是我们累你的,决不叫你一个人受罪,我们三人会凑几十块钱给你就是。”说罢身边摸出二十块钱,励仁也是二十,琢渠因默士太可恶了,只给他十块钱,凑成五十之数。默士接了,道声谢先走。枢世发表说:“他们吃了官司,我们不必管他。既来之则安之,老二快叫人摆酒,吃饱肚皮,你也搭一脚,我们四个人碰十二圈和好不好呢?”

  媚月阁此时,也无可如何,只得弄酒给他们吃了,自己也凑上去打牌。听他三个始终没住口,一边弄牌,一边谈论这件事。励仁说:“怪道他们路过此间,却很喜欢结交本地绅商,浪掷应酬,我一向疑团难破,今日方知他们带了这些宝贝,打算搅户头脱手的。”枢世道:“他们不肯动身进京,一定为着东西没卖掉的缘故。这回破案,大约也不急于动身,兜消太滥,才被人暗地出了花样。”琢渠说:“我别的不佩服,只佩服他们手段通天,竟将贼证藏到道台衙门内,可谓想入非非。惜乎中国官场势力小,外国人势头大,不然剩的几箱土正好孝敬道台,又何致被他们搜了去呢!”谈谈说说,十二圈牌碰毕,他们三个,各认一场和钱,给了媚月阁三十六元,另加菜资,媚月阁这回虽不蚀本,却空欢喜白忙一场,连做书的也无端费却好些笔墨。正是:笑他枉耗千般计,容我闲传一卷书。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八十四回燕子窠下场怜贱妓虎狼窟历劫叹贫娃

  上回詹枢世等计划失败,他同琢渠、励仁三人,虽然各受若干损失,但琢渠、励仁两个,在先都已赢饱,此时吐出几个,不伤脾胃。枢世赌时候,也是输的。幸他作官多年,宦囊充足,而且常在大场面上应酬,输赢数百元,原不在心上,不过认个晦气罢了。内中只有一个杜默士,最为失意。虽然他跌倒抓把泥,临了还敲他们三个五十块钱竹杠,区区之数,怎能遂他的心愿。他原指望这番刮几千银子回去,起家发迹的,经此一番挫折,不免又付泡影,心中难受,自不消说。更兼他失意以来,腰缠用尽,也是他自己放荡,从前做生意的时候,不想成家立业,年纪已近三十,犹不曾完娶花烛,却在外间私识了一个荡妇。他与哥哥杜鸣乾,早已分析,自己依女作家,至今犹住在那妇人家内。在他有生意的时候,一个月常有百十块钱搬回去,那妇人自然欢喜。有时默士弄着外快,还替那妇人置点儿首饰。这当儿妇人真把他当作亲丈夫一般。少爷少爷,叫得山响。及至他失就回来,那妇人就此变了面色。

  本来默士做人保险生意,营私舞弊,所入不资,倘归他自己收藏起来,足有一二年可以够他支持。无如他在那妇人当他亲丈夫的时候,他也把妇人当作亲老婆一般,一针一线,无不叫她收管,自己手中倒反变得空空如也。至于妇人手中的钱,塞进去容易,现在再要拿她的,可比剥皮还难。要多的更不必说,小至剃头洗澡,借她几角小洋,也须听饱了闲话,方能到手。少爷也不叫了,当面饭桶死胚,背没断命路倒尸。幸亏默士大有韩淮阴的志气,受了辱并不介意,心中只指望再发他一票横财,孝敬那女的,好令她心中欢喜。不意这一回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仍旧白忙一常幸他急中有智,向枢世等三人,要来五十大洋,这番他吃过了苦,不肯再做呆子,钱也不交给那妇人了,藏在自己贴身。但他并无第二个家,可以归去,到时候不得不到妇人那里。妇人小名阿招,从前的出身,无从查考,但做书的可以担保她,不是良家女子,年纪比默士更长七八岁,一双大脚,头倒很梳得时式的,拖着两爿鬓脚,直挂到后背心上,还戴着茉莉花扣条,穿一件旧黑绉纱夹袄,下身只一条粉红法兰绒单裤,脚管套在丝袜里面,上有吊袜带扣着,面上粉还未扑,一张黄皮,两条倒挂眉毛,一对眼睛生来凶相,欢喜的人被她一顾魂消,不欢喜的人,被她一顾也要魂消。高耸耸一个鼻子,阔口细牙,说起话来,倒是很软熟的一口苏州话,此时正骂一个丫头,没替她洗换下的丝袜。见默士进去,睬也不睬,只顾骂丫头说:“你们这种死货,吃了我的饭,一天到晚,不知忙些什么事,我就把这些饭给狗吃了,他也要替我看看门,见了陌生人叫叫,见了我主子摇摇尾巴。我把饭你吃了,你替我干什么来?亏你一日三餐,还吃得下肚。吃过饭影迹无踪,到时候你倒又来了。不是我看杀你,你这种人,虽然有人的模样,实在比畜生还不如呢。”

  默士听她面子上虽骂丫头,暗里头却是说的自己。因他这几天忙着应酬,果然吃了饭就急于出去。有时阿招人手忙不开的时候,要打发他泡茶泡水,那里还能见他踪迹。所以今朝借题发挥,当面骂他一个畅快。幸亏默士耳朵听得惯了,索兴当她骂的是丫头,与自己风马无关,不声不响,在一张藤靠椅上坐下,觉得有些口渴,见旁边茶几上,有一玻璃杯茶凉着,顺手拿来嘟呷完。阿招见他拿茶,就把眼梢带着他,也不做声。看他呷完了,方把眼睛一瞪,说:“茶是我倒着凉的,你为什么给我呷了?”

  默士赔笑道:“阿哟,我没晓得是你倒的,实因口渴极了,所以拿来便喝,请你不可生气,我来倒还你一杯茶就是。”阿招脸一沉道:“你说得能容易,喝了我的茶,倒还一杯就是。倘使杀了人,可以再把脑袋装上去么?”默士笑道:“吃茶哪能与杀人相比,你也未免忒杀言重了,还是让我来倒杯茶舒舒你的气罢。”阿招见他嘻皮涎脸,心中大怒,使拳头狠命在他手上一击,默士正拿着玻璃杯,想去倒茶,被阿招拳头打来,手一松,玻璃杯掉在地下,跌得粉碎。阿招更怒,说:“你用碎我的家伙,我整年的给饭你吃,哪一桩上得罪了你,今儿有意打碎我的玻璃杯,你心中有甚不乐意,尽可好好儿说,我又没硬吃住你,彼此好叙不妨好散的,为什么拿我东西晦气?”

  默士那敢答口,只说我错我错,一面弯腰曲背,将地下碎玻璃片拾起,口中自言自语说:“小丫头时常赤脚的,别踏在玻璃上,刺开了皮,又要不能走路咧。”一面将拾起的碎玻璃片丢在窗外垃圾桶内,另拿一只茶杯,倒满一杯茶,仍放有茶几上,自己重复坐下。阿招骂他,也不开口。骂了一阵,阿招的气渐渐平将下来,教小丫头快打洗脸水来,我净好面要出去了。默士乘间问她,夜饭可曾吃过?阿招说:“你不把眼睛上苍蝇矢揩揩干净。现在十点钟敲过了,难道还不吃夜饭,亏你问得出呢!”

  默士实因旅馆中受了惊吓,夜饭犹未入肚,连钟点也忘却了。被阿招一句话说穿,他方看见自鸣钟上,已交十点一刻。晓得时候已过,阿招晚饭既毕,剩小菜一定被小丫头们吃完了,落得免开尊口,还可省却一顿饶头臭骂。当下不再开口,看阿招洗完面,匆匆走了出去。他方问丫头灶下可有剩饭?丫头说:“夜饭统共剩得三碗多些,被老娘姨一个人吃了两碗,我们三个各人吃得半碗饭,肚子没饱,饭已完了,现在一粒米都没有咧。”

  原来阿招家中,只用一个老娘姨,却有三个丫头,一个大的已十五六岁,两个小的只有十二三岁,都是向贫苦人家买来的。亏她有耐性,买来时候,都同呆木头一般,不能做事。被她打打骂骂,教到现在,已大小事体都能做得下了。平常家中倒是她们最为得力,娘姨不过烧火洗衣裳而已。默士听说剩饭无余,这可除却出去买饭吃,没第二桩主意。幸亏今儿有五十块钱捞着,不然又只能饿一夜了。因命丫头关门,我出去一刻工夫就回来的。走到街上,想想哪里去吃好”现在他已晓得弄钱的难处,不敢大吃大用,觉上馆子未免太费,还不如到面店中吃两碗面,饱了肚皮就算数咧。定了主意,走到一家面店内,叫一碗大肉面,带碗光面。堂倌端上来,默士捧着碗,刚要吃时,不意又来一个吃客,走进来一眼看见默士,叫声:“咦,原来杜先生也在这里吃点心。”

  口中说着,身子便坐将下来,和默士同桌。默士认得此人,是他从前保险公司中做茶房的同事,姓毕行三,面上还有几点麻皮,因此人人唤他做毕三麻子,比默士早歇生意。为着他吸了鸦片烟,贪吃懒做,故被总理黜退,分手至今,好久未见。此时尊他杜先生,他也点头答应。毕三手中拿着包南瓜子,请默士吃。默士吃面要紧,那有工夫吃他的瓜子。毕三便分一半推在他面前,自己磕着瓜子,叫堂倌也替我来碗肉面。堂倌答应下去,不一会送上面来。毕三见默士第一碗尚未吃完,他这碗面也热气腾腾,烫得利害,索兴待他冷冷再吃,自己尽磕瓜子。凉了一会,默士也端第二碗面吃了,他方丢下瓜子吃面,却先呷几口汤,然后细嚼缓咽,吃得文雅非凡。默士狼吞虎咽,第二碗又入了肚,唤堂倌绞手巾算账。毕三还有半碗面不曾吃完,听默士唤人算账,他慌忙对堂倌摇手说:“别忙,这位先生东道我的,等我吃好了,向我算就是。”

  默士本招呼堂倌算自己的账,见毕三要替他汇钞,倒反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觉他待我客气异常,还敬我南瓜子,我怎好自汇自的,不替他带汇了。幸毕三还吃着面,没掏出钱来。他一摸身边铜板角子一个没有,只有那五十块钱钞票,因即摸出来,拣一张五无的,命堂倌算三碗面钱,余多找给我。毕三看他拿钞票汇账,说:“我身边有角子,杜先生何必把钞票兑开呢!”但他说虽说,角子却不曾摸出来。因此堂倌仍接了默士的钞票,找还他四元几角。毕三也急急吃完面,抹抹嘴和默士一同出了面店。毕三对默士说:“我今儿扰了杜先生的面,心中很不过意。杜先生倘有工夫,我请你洗澡去。”

  默士说:“我前天才洗的澡,隔一天再洗罢。”毕三道:“我也是前天洗的澡,今儿不去,明天我再请杜先生好不好?”默士答应他,明天可以使得。毕三又道:“我同杜先生有好几个月没见面了,今儿难得相遇,倘蒙不弃,我们同到一个所在去谈谈何如?”默士问是什么去处?毕三笑说:“是我们几个朋友合的小总会,大约杜先生大场面见得不少,这种小地方却从来没见识过呢?”默士一想,毕三麻子居然也有总会,无怪近日总会愈出愈多了,自己本无他事,早回去亦甚乏味,不如跟他走走,也好长个见识,因即点头答应。毕三甚喜,带领他到一处所在,是爿小京货店,那总会便设在京货店的楼上,上扶梯就看见横七竖八,摆有好几张烟铺。默士至此,方才明白,他说的总会,并不是叉麻雀赌钱的总会,却是秘密卖烟的燕子窠。因租界上自从禁烟以来,一班上等吸烟朋友,自各有公馆住宅,任他们吞云吐雾,还有班中下等的烟户,譬如做生意的人,瞒着东家当手,不敢公然在店吸烟,有的家住城内,恐怕被人敲竹杠,不敢自备烟具,还有种人,本来没瘾,家中亦无烟具,也喜欢香一筒,领略领略黑籍中的滋味。这班人既无烟间可以托足,自不得不向燕子窠内钻钻了。燕子窠中,备着烟具,供主顾门应用,买膏子固然是他们的本业,但有人嫌他们熬的烟膏成色不好,自己带了烟来,他们也甚欢迎。因斗子内吸下的烟灰,便是燕子窠主人的私产,不能给你带回,犹之上毛坑疴矢,出肛门便属之毛坑主人。不能包裹回去,一般意思,委实是桩好买卖。所以近来燕子窠日增月盛,惹他们获利无穷,但燕子窠三字,乃是局外人送他们的雅号,他们自己,有时称为总会。默士不曾想到,所以跟毕三至此。既然来了,他也是上中下三等,样样搭得上的,就同毕三拣一张空烟榻上坐下。毕三叫了两声老板,旁边一张铺上,一个骨瘦如柴的人,坐了起来,问:“哪个唤我?”

  毕三笑嘻嘻对他点点头,说:“对不起,弄一钱烟给我。”那老板连对毕三看了几眼,说:“你是毕三麻子,上个月少了我两块钱,不曾还清,今儿可要现钱交易了。”毕三正色道:“谁不还你的钱,前几天我出了门,没工夫到你们这里来,今儿吃过,少停一并算给你就是。”那老板听说,方离床开了橱门上的锁,拿出一大缸烟,挑一小盒递给毕三,自己又横到那张榻上吸烟去了。毕三拿这盒烟,在鼻孔上连闻几闻,又让默士闻闻,说:“这里的烟,倒很不歹,所以几个老主顾,都爱上他这里来吸,生意着实可观。惜乎那老板也是大瘾头,据说一天要吸三十多块钱烟,赚进来恰够他自己的粮草,仍旧多不起钱来,岂不可惜。”默士笑道:“这也是汤里来水里去。他从膏里进来的,自该由烟里出去,悖入悖出,假借不容的。”

  正说时,旁边过来一个女人,约有三十来往年纪,篷头乱发,骨瘦肩耸,面色好似黄蜡一般,然而眉梢眼角之闲,犹带几分媚态。衣裳虽然褴褛,却都是绸缎所制,走几步路,还有点袅袅婷婷的风韵。看她走到毕三旁边,叫了声:“毕三少,今儿可要我替你装烟了?”毕三笑说:“多谢你大小姐,请你另请高明去罢。我有朋友在此,不消你费心。”那女人听说,将一双半掩的眼睛,对毕三斜飞了一个媚眼,娇声道:“喔唷唷,有朋友碍什么,装筒烟天下通行的。这位大少,你道是不是?”说时又对默士丢过一个眼风。默士见了,不由毛发悚然,那能答口。这女人又拍拍毕三的腿说:“让我替你来装了罢,你何必再弄脏了手指头。”毕三摇头道:“我不要你装,实告诉你,我这里只一钱烟,还须两个人过瘾,轮不着你名分了,装也枉然。”

  那女人听说,嗤了一声,又到别人榻上兜搅装烟去了。默士问毕三,这女的是谁?看她很有几分堂子气派,为何只顾兜人装烟,不知可是这里的老板娘娘?毕三笑道:“老板倘有这种娘娘,他的燕子窠也要开不成了。告诉你,此女的出身,果然是堂子中人,杜先生眼力着实不错。听说她当年在生意上,也是很有名的,不知叫王熙凤还是王凤仙,曾嫁过一个官场中人,名唤倪伯和,年纪已老,而且是外路人,这王凤仙本不诚心跟他,无非打算偬个浴的意思。因此嫁他之后,外间仍姘着一个滑头麻子,但那姓倪的却待凤仙非常恩爱,要什么是什么,首饰也置给她不少,凤仙犹不称心。有一天姓倪的要动身回家,凤仙假意答应他同去,及至上轮船的时候,她趁姓倪的不小心,将所有的东西,一并卷光逃走。据说连被头铺盖都没剩给他,以致姓倪的两手空空,孤身无侣,心中怨忿已极,传言轮船开到吴淞口外,这老头儿竟跳长江死咧。你想这件事罪过不罪过呢!但她卷了姓倪的钱,竟欲同那滑头麻子做长久夫妻。也是天网恢恢,这个滑头先前也曾拐过别人的钱,尚未破案,同凤仙相得不多几时,就被包打听抓去吃了官司。凤仙替他请律师百般运动,未有效验,却把倪老头那里卷来的钱,花用一空。自己又吸上了鸦片烟,白饭不吃尚觉好过,黑饭不吃简直难熬。不得已只可将东西变卖典质吸烟,后来东西完了,没奈何只得跑燕子窠,替人装装烟,从中揩些油水,弄筒烟吸。或向熟人借几角钱,回去籴米吃饭。有时无米为炊,万不得已,倘有人肯化四五角钱给她,她也不妨权宜一下,委身相事,百十文钱的客栈,带她前去,她也肯住,所以燕子窠中下等人,多数相识过她,说她身上太瘦,见之可畏,还有班上等人谁也不肯睬她,所以她现在虽然竭力迁就别人,我们见了她可真欲退避三舍呢。看她适才嬲着同我装烟,可知她烟蛔虫尚未喂饱哩。”

  默士听了,摇头叹息道:“如此人该得如此结果。”说时毕三装好一筒烟,让默士吸。默士原没烟瘾,噙着枪头,随口喷了一阵,吸完这筒烟,教毕三自己吃罢。我多抽了,便要头眩的。毕三便将余剩的烟,一个人自装自吸。默士看他慢腾腾腾打烟,很为疏散,暗想等他这盒烟吃完,不知要多少时候,自己迟回去了,恐阿招比他先到家中,又不免听她闲话,因即起身先走。毕三约他明天某处茶馆中相会,默士答应道好。出了燕子窠,一脚奔到家中,问丫头们,方知阿招尚未回来。默士定了心,教丫头们倘奶奶问起我,别说出去过了,告诉她一脚在家内的。丫头应答应晓得,但她口中虽然答应,如果阿招当真查问起来,杀了她也不敢说谎的。幸亏阿招并未问她,这夜回来时,已两点多钟,默士早睡得同一只猪一般,呼声不绝。阿招命小丫头推醒他,唤他起来有事。默士虽在好睡的当儿,但听是阿招呼唤,那敢违拗,慌忙揩揩眼睛起来。阿招教他快起一张卖绝契的底稿,我明儿又要买丫头了。默士这种草稿,已起过多次,听她吩咐,随手写就,交给阿招,阿招原不识字,倒拿在手,看了许久,说:“这些字怎的大不相像?”默士忙说:“你倒看了。”阿招反骂他:“你为何不拿正了给我观看!这里头以后任凭转卖这句话,有没有?”默士道:“都写上了。”

  阿招方把这张纸摺起藏在怀中。对默士挥挥手说:“你先去睡罢。明儿早上,不可出去,另替我预备一张自己立出去的卖据,也许我明天买进之后,几天内就要过手出去的。这里几个死货,我也打算一个个出松她们了,你卖据早几天预备就是。”默士诺诺连声,重回床上,寻他的好梦去了。做书的无可形容,也只得让他一宿无话。次日,默士起身之后,果遵着阿招的命令,不敢出门。幸得他从前应酬的一班人,今儿已有巡捕包打听代他应酬,不须再劳他的大骂,不然朋友要他陪伴,女人不许他出来,岂不教他左右做人难么!这天阿招留他在家,就为昨夜所说买丫头的一件事,约着今天到他家中过付签字,阿招自己不识字,恐笔据上写的文字,不照她的原底,所以要叫默士在家帮同看看之意。讲卖儿女的人,谁不是急于用钱。因此阿招尚未起身,他们已送了人来。原来那丫头已有十四五岁年纪,身穿重孝,面目却还清秀,不过衣衫褴褛,蓬头不整,也是穷苦人有的惯态。伴来两人,一个是专门替人家介绍买卖子女,兼做荐头生意的金荐头。另外一个男人,约有四十左右年纪,形容消瘦,面有菜色,穿一件旧竹布长衫,内衬的大约也是单布衫。下身一条破单裤,裤管上碎了寸许长一条口子,露出里面又黑又瘦的膀,却还扎着脚管,两条带乃是鸳鸯的,一根黑一根白,看上去皂白分明。早起天气颇凉,那人跨进了门,犹索索抖个不住,他们进门虽不通名,但默士一望,已知此人一定是丫头的老子,因他父女两个眼泡,都带点儿肿,大约昨儿一夜,已淌却不少眼泪。若非骨肉至亲,何以如此伤心惜别。三个人除金荐头之外,他两个到了里面,都站着不敢坐下。房中阿招也得了信,穿衣起身,在她未出来的时候,默士同金荐头谈谈,方知那二人果系父女,老的姓莫名全,原籍常熟,在上海已住了好几年,一向做纸店一意,夫妻两个,单生一女,小名金宝,今年十四岁,本来好好儿生意人家,何致卖男卖女,皆因金宝的母亲,去年忽然得了半身不遂之病,行动不能自由,宛如瘫子一般,饭却很吃得下,大小便都要别人帮忙。俗语说的,死人多口气,穷人偏偏害了有钱人的毛病,莫全自不能不替她请医生疗治,而且医药之费,又十分昂贵,讲莫全做一个纸店伙计,每月只三块钱的薪俸,平常自己一个钱不敢浪用,借人家一间披屋居住,房钱只花一元几角,日用开销,全仗女的手指头上做些儿活计贴补零用。逢年过节,每每还不免亏空,那禁得女的害了病,单靠这三块好洋钱,付房租日用,再加请医服药,无论如何,教他怎够使用。但莫全指望女的病好,情甘当当卖卖,凑了钱治她的病,不知还是前世少了她的债呢,还是怎样,这边家中典卖精光,那女的也长眠作古去了。

  常言说的福无双至,祸不单临。莫全正因死了老婆,四处磕头跪拜,借了钱卖棺成殓。一件事刚才了结,不意他做了那一爿纸店老板,为因贪做投机生意,蚀了大本,无钱弥缝,脱逃无踪。债主禀官封店,莫全便失了饭碗。说句笑话,虽然三块头的生意,拿来还不够养家活口。但看虽看不上眼,一旦没了事,再要照样谋这一脚生意,可就非常烦难。皆因上海地方,年来商务凋敝,人浮于事,而且像莫全这种人,最为尴尬。说他上呢,写算都不甚精工。说他下呢,扛抬两样,无一来得。有所说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种人世界上最多。莫全既非出众之才,又无大力者从中提拔,就遇有地方缺出,也休想轮他得着。可怜他父女两口,家无担石,如何过得了日子。莫全想起某处还有一个亲戚,在彼开张店铺,不过已许久未通信息,不卜生死存亡,如若平安无事,投到他那里,一碗饭准有得吃。但出门必须盘缠使费,如若一到那里,就寻得着的话,固然是好,设或找寻无着,投亲不遇,父女两个,在异乡客地,举目无亲,岂不更为困苦。而且两个人出门,盘费多了,日用亦大,自己一个人,还好什么事搭得上,都可做做,拖着女儿,未免受累。若将她掉在上海,自己单身出门,虽然是好,但无零用钱留给她,如何放心得下。不过倘有钱留给女儿用,自己也不必出这远门了。现在囊无半文,就连出门做盘费的钱,也不知在那里出产呢。想想女儿不能养她一世,到头终是别家人,不如此时就将她攀给人家,有了托付,自己也可定定心心出门做事业去了。无如近来人家攀亲,都想望高,拣媳妇还打算兼得赔嫁,自己一寒至此,就不要人家聘金,也恐没人领受。因此左右为难。有人劝他,将女儿卖在堂子里,也可得一二百块钱身价。莫全想自己也是好人家出身,祖父不曾造孽,何致于将子女落在火坑中,这人穷虽穷,倒还有些儿穷志气,并不贪得一二百块洋钱,将女儿卖到堂子内。不过想卖女儿也是一法,就不卖在堂子内,卖给公馆人家做丫头,却也未为不可。

  况且金宝今年十四岁,再过几年,到了时候,她主子自然也要替她攀男家的,这样便可免得自己劳神。虽然卖给人家做了使女,不免有几年操作劳苦,但我并不是有家计的财主,家中既没男女底下人,可以随他使唤,一般仍要自己做活的。这还在其次,连吃饭也饱一顿饿一顿,有了今天没了明天。到了别家,吃的穿的,一定可以比这里好些。在他方面,这两桩上头,就适意多了。而且卖得钱来,也可让我做出门的盘费,真是一举两得,无妙于此。故而托了金荐头设法,荐头便来同阿招谈起。前天他已出去看过一次,见金宝比家中一班使女清秀得多,心中很觉中意。昨夜又去议价,讲定身价七十大元,中人钱一并在内,今儿到此过付洋钱,出立字据的。默士听罢,偷眼莫全,乡态未脱,一脸呆气。暗想这种人无怪寻不到生意,像我如此精明能干失就至今,已好多时没人请教,可见上海滩上,吃饭着实烦难呢。此时阿招已揩面定当出来,对金荐头点点头,说:“原来你们都来了,这里有卖据的底稿在此,你叫他亲笔照样写罢。”一面说,一面摸出昨儿默士写给她的底稿,交与金荐头。金荐头又转交在莫全手中。阿招看台上未有笔砚,回头问默士,笔砚在那里?默士应道:“让我拿来。”

  阿招便骂道:“吃粮不管事,怎连自己的名分也忘却了?”默士不敢回嘴,搬出花笺笔砚,放在台上。莫全也展开那张字据细看,见上写:立卖绝据人某某,今因正用,凭媒将亲生女儿名某,年若干年,卖与贵府,当得身价大洋七十元正。三面言明,嗣后任凭改名使唤,倘若不守规则,听凭贵府另行转卖,不得异言。如遇疾病死亡,仍系寿限大数,双方各无异议。或有私逃等情,准向原媒理论寻找。得价之后,永绝来往。此系自愿,恐后无凭,立此卖绝据存照。民国年月日。立卖绝据人某某。莫全文理虽不十分通达,这几句话,却还辨得出滋味,觉这张凭据一出,那十四岁的女儿,便和自己恩断义绝,生死存亡,尽操在别人手中。最难堪的永绝往来这句话,女儿若被他们虐待,我从何得知?就是晓得了,也未便过问。还有听凭另行转卖一言,也决写不得,写了若被他们将女儿卖在别处,岂不更苦。因此他私向金荐头商议,可否笔据上不写这两句话?金荐头笑道:“你是第一次卖女儿,无怪不懂写笔据的规矩。这是一定格式,那两句话,务必要写,写了并不是一定要将你女儿转卖,或者断绝你同他的来往,皆因恐她不听教训,令人无法可施,只得将她卖给别家了。倘若你女儿肯听教训,那就决没有这件事咧。还有永绝往来一言,写虽写了,倘若隔三两个月你来探望女儿一次,做主子的,决不致因笔据上有此一言,将你女儿藏起来,不许相见。只因怕你笔据上没这句话,就要三天两头的探望,岂不讨厌,故此写这两句,就是教你们自己小心谨慎之意,何用多虑。”

  莫全原是第一次卖女儿,听了觉他讲的话,也甚有理。况且自己正当要钱的时候,恐多说了话,惹买主生气,交易不成,岂不枉费心思。因此也顾不得言语轻重,将卖契照样填好,亲笔签了花押。金荐头也在媒人字样底下,画了个十字,交给阿招。阿招命默士看过不错,方将早先预备下的七十块洋钱,交在金荐头手中。金荐头当场扣去十四块媒人钱,只给莫全五十六元。可怜他女儿养到十四岁,只卖得这几个钱。金宝站在旁边,目睹她老了写笔据点洋钱,她年纪虽小,知识未尝没有,在莫全拿洋钱袋进腰里的时候,两只小眼眶中,含的一包眼泪,止不住直向面上滚将下来。莫全见他女儿哭泣,也不由泪如泉涌,慌忙拉长衫袖子揩眼泪。父女两个,几欲痛哭失声。金荐头恐他们哭了,惹阿招生气,使劲将莫全向外直推,口中说:“快走罢走罢,改日再见!”

  金宝见他老子出去,自己也欲跟着出去,被默士一把抓住说:“你哪里走!”金宝洒不开他的手,心中的怨苦,再熬不住,滚在地上放声大哭。莫全此时还未出门,也听得他女儿的哭声,心中犹如油煎刀铰一般,说不出的难受,很欲回进去安慰她几句,无如被金荐头在后推着,没奈何只能当耳朵聋了,未曾听得女儿哭,硬着心肠与金荐头一同上街而去。里面阿招见金宝伏地痛哭,不由心中大怒,抽一根鸡毛帚,倒执在手,先使劲在茶几上猛击一下,说:“你老子已将你卖给我家了,你便须由我做主,这里岂有你哭的地方,现在我不许你哭,快些起来,跟这班姐姐们进去做活。倘若不听我说话,我可要打的。”

  金宝初来,还未知阿招鸡毛帚柄的利害,听了仍坐在地上,哭泣不住,阿招更怒,使鸡毛帚柄夹金宝背心打下,只打得金宝痛澈心髓。她虽然贫家出身,但自幼父母钟爱,何尝吃过这种痛苦,将两手护着背,连呼啊哟。不意阿招的鸡毛帚,连二接三打下,打在手指头上,其痛更烈。金宝满地乱滚,阿招鸡毛帚也随她身子而下,击无虚发,哭声大震。默士晓得这是阿招买丫头的惯例,先打一个下马威,日后方能听她指挥,不敢倔强,因此袖手旁观,并不拦阻。等她打过了数十鸡毛帚,金宝体无完肤,阿招也气力用不尽,方假意上前劝住阿招,令金宝起来。阿招厉声问金宝:“以后可再敢不听我的说话?”

  默士教金宝对阿招跪下,叩一个头,答应以后听话了。金宝不敢不依,阿招始放下鸡毛帚,命小丫头带她到灶下去学烧火。这样一场戏做完,已是吃饭时候。老娘姨端进小菜,丫头摆碗筷送饭,两人吃着饭。阿招对默士说:“清和坊老三,要向我这里买一个人,我想这里几个太粗气,只有今儿新买的,打扮起来,还耐看几分。只是那丫头太坏了,适才你看她老的出去,她还哭闹要走,只恐到了那边,吵闹起来,堂子内不比我们这里,现在巡捕房禁止幼女为娼,倘被人送了封无头信,闹出事来,老三岂不要寻我说话。所以我想想反觉有些不敢了。”

  默士道:“那有什么妨碍。小孩子都很容易受哄,只消放几天工夫下去,哄哄她,说到了堂子内,十分适意,这里做生活苦恼,奶奶不时还要打人。你初来时候,想必都经过利害了,还是换一处地方为妙。这样把她哄活了心,你再多做几回红面,我来做白面,于是乎不怕小孩子不上当的。”阿招点头称是,吃罢饭。默士亲到灶下,见金宝正坐在烧火凳上,掩面哭泣,一众丫头也都站在旁边,望着她交头接耳的议论。饭已开在台上不吃。默士说:“你们为何不吃饭?”众丫头告诉他,新来的只顾哭,不肯吃饭。默士道:“你们休管闲事,自顾自吃饭就是,吃好饭外间还有事做。”一面走过去,摸摸金宝的头说:“你还哭什么?买给人家做丫头,原本是苦的,要适意,除非到堂子内去。”不意金宝一闻此言,把头乱摇道:“堂子内我不去,昨夜爹爹对我说的,把我卖在堂子内,可以得二百块洋钱。皆因落在堂子内,要坍祖宗的台,所以情愿少拿钱,把我卖在这里。我若爱到堂子内去,为何不让我爹爹多赚三百块洋钱呢!”

  默士一听,暗道坏了,他老子不该对她讲这句话的,小孩子心中,多了一个念头,再要哄她,惟恐不易,然而了无非令她自己皮肉受苦,我们这里买了进来的,终得卖出去,公馆或者堂子,哪能由她拣选,此话若被阿招听见,一定又有一顿鸡毛帚柄吃了。因道:“你爱在这里,可晓得这里奶奶打人的利害,适才你还没打怕吗?到了堂子里,未必有人这般打你。”金宝仍不住摇头说:“堂子里我一定不去,情愿在这里让你们打杀的。”默士倒被她钝得日月无光,暗想十余岁的丫头,如此拗性,还当了得。我未便再存恻隐之心,只有让阿招将她结实打,打怕了不怕她再不愿意走,于是赌气不同她多言,出来告诉阿招。阿招大怒,教人唤出金宝,就借她不肯吃饭为由,又将她痛打一顿。可怜金宝也是人家好女儿出身,只为家贫,才卖与人家为婢。那知未及半日,就连受两场毒打。正是:一般都是皮和肉,两面观来地与天。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八十五回强中强乖人受骗冤里冤小婢遭殃

  阿招在家处置丫头,默士因有毕三的约会,穿衣欲走,阿招问他何往?默士回言洗澡。阿招令他早去早回,停一刻我也要出去,这里没人看管,别让这小东西逃了。默士应道晓得。他昨天本与毕三约在茶馆内相见,此刻到茶馆中,见毕三正在那里咬粢饭团。默士说:“原来你这时候还未吃饭。”毕三笑道:“饭是早吃过了,只为近来几天胃口不好,见了油腻,就吃不下饭。我们中饭小菜,是粉蒸肉和红烧蹄子两样,不配我的胃口,少吃了一碗饭。坐了一阵不觉又肚子饿了,所以买团粢饭咬咬。杜先生想必也吃过饭了。”默士道:“我中饭已吃过好一会了。”毕三即忙替默士倒一盅茶,拉张凳请他坐下,同他细细扳谈,说:“杜先生现在恭喜在那里?”默士道:“我也一向没有生意。你怎样了?”毕三摇头道:“我们做小人的,全仗大人提拔。没有大人扶助,教我们那里可弄饭吃,故而至今还未有位置呢。”

  默士对着他点点头说:“不是我今朝像煞有介事责备你,你也休得生气。讲你为人作事,着实能干。惜乎贪吃几筒鸦片烟不好,这也不能怪你一个人,现在有多少年纪轻的聪明朋友,都被这几筒福寿膏误尽了终身。我很希奇,这东西吸在口中,又不比糖那般甜,苦济济有甚好吃?吃得形消骨立,并未能强壮身体,因何贪吸的人,还不肯戒掉,这是什么缘故?你从前在公司中,也为吃鸦片烟坏的生意。这几个月没看见你,我以为你一定恨他,早戒脱的了。不意昨日同你到燕子窠内,方知你还吸着烟,这也是很难熬的。你要想想,自己是一个生意人,现在上海滩上,赚铜钱何等烦难,像你我这般身份,赚来的钱,光吃饭顾正用还愁不够,那禁得再吸这比银子还贵十倍的鸦片烟。你没看过《黑籍冤魂》一出戏么?好好的一个财主,尚且吸得家破人亡,卖儿卖女,你我这种没家产可抵,没儿女可卖的人,还不肯戒鸦片烟,准得有讨饭做叫化子的日子,所以还是早戒为妙。虽然我也不是一点一划的人物,一生坏毛病,比你更多,然而我今天劝你戒烟,委实是一片好意。听也由你,不听也由你了。”

  毕三听罢,不觉五体投地,说:“杜先生今儿教训我的话,委实比爹爹教训儿子还妙,令我姓毕的,感恩不尽,我自己也未尝不明白这点意思,皆因听人说,戒鸦片烟十分难熬,心中害怕,所以捺到现在。今儿得你杜先生的一番指教,我从明天起,决计戒烟了。”默士听他答应肯戒烟,心中也甚欢喜,暗想我若能劝得他戒了鸦片烟,倒也是桩好事,心中乐意,用钱也慷慨了,摸一角小洋,叫堂倌拿去汇茶钞。毕三见了,慌忙抢汇钞,已是不及,即向默士道谢。默士说区区之数,何必客气。两人又闲谈了一阵,毕三邀默士同去洗浴,因系毕三请客,澡堂也由他拣眩看他人虽下贱,浴却颇考究,带领默士到一爿很热闹的大浴堂中。毕三要洗官盆,默士体谅他,说客盆也可以了,何必在这上头多费铜钱。不意客盆中浴客极其拥济,两人等了好一会,不得地方,毕三觉得讨厌,说:“就是官盆罢,省煞几角小洋,弄不好咧。只消我明天马上戒烟,一顿烟就可以省出来了。”

  默士觉这句话倒也不差,因即同他到官盆中。这家澡堂的官盆,全仿北派,每两人合一个房间,闭上门便与外间隔绝。不过官盆因限于地位,另置在一所总间内。两人拣了个清洁房间,默士进去,啧啧称赞,说:“这地方考究。”毕三笑道:“我是这里常来浴的,别人考究穿吃,我却最喜欢考究浴,同吸鸦片烟,别两桩倒不希罕。”默士笑道:“这就是你特别改良与众不同的脾气,然而也是你滥污不上进的毛病呢。”毕三大笑。堂倌泡上茶,毕三问默士可要剪发?默士摇头,毕三说:“这样你先进去罢,我还得修修面呢。”说时命堂倌唤一个剃头的进来,替他修面。默士便脱下衣服,先进去裕澡堂中原有规矩,客人若带着银钱贵重物件,须交柜上代为收藏,免得遗失。默士身边本有四十五块钱钞票和四块几角现洋。他见官房中界限颇严,无人侵犯,况有毕三在彼剃头,谅不致失去物件,不免大意了一点,钞票洋钱,尽都掉在紧身短衫的袋内,自己进去洗澡。岂知毕三哪里是诚心请他洗澡,毕因昨天在面店中,看见他汇钞时,身边藏有许多钞票,不由见财起意,千方百计的巴结他,请他吸烟洗澡,也无非打算候个机会,转他这钞票洋钱的念头之意。此时见他已浴去了,衣裳掉在外面。他一想再不下手,更待何时,即令剃头的草草的替他修好面,打发他出去之后,四顾无人,默士藏钱的那件短衫,他早已看准,此时探囊取物,不费吹灰之力,钞票一叠,到他手中,连洋钱角子也照单全收。讲毕三身边,原连一角小羊也没有,亏他大胆老面皮,还动不动要请客,同人抢汇钞呢。现在腰囊骤壮,喜上心头。唤堂倌进来,对他说:“我那朋友,少停出来,一定要同我抢汇钞,你先给我收一块洋钱去,两上浴,连修一个面,不要找咧。”

  堂倌收了钱,毕三又唤他回头,问他这里可有顶上等的法国檀香肥皂?堂倌说:“好檀香肥皂是有的,但不知是否法国货?”毕三敛眉道:“别国的货太粗,只恐擦在身上不大适意,你们可以替我到药房中代去买一块吗?”堂倌带笑摇头说:“不瞒你先生,我们这里一来人头少,现在忙时候,抽不开人。二来大家都不识外国字,只愁买错了不合你先生之意。还是下一趟你先生赏光时带来罢。”毕三露出很不满意的模样,说:“也罢,我外间有着车夫。让我自己去令他买来罢。”堂倌连称很好。毕三就此跑了出去,堂倌亦颇诧异,自己思量,这人衣衫不整,却如此考究,还用着车夫,真的是人不可以貌相呢。后来毕三一去不回,堂倌也没顾着,直到默士洗罢澡出来,不见毕三,以为他也一定到里面浴去了,裹着毛巾,在炕榻上靠了好一回,仍不见毕三出来。再看看对面,并无脱下的衣服,心中方有点儿怀疑。唤堂倌进来一问,堂倌说:“他自言出去招呼车夫,买檀香肥皂的,此后进来不进来,倒不知道。”

  默士听毕三忽然有了车夫,他到底聪明人,那有不明白这是脱身之法的道理,猛转一个念头,说道不好,慌忙找那件紧身短衫,一摸袋中,空空如也。默士此时,真的要哭哭不出,额角上汗流如雨,想与堂倌交涉,反是自己理短,闹出来反惹旁人笑话,不过自己聪明一世,今儿怎的这般糊涂。那毕三我本来晓得他不是好人,但自己以为我的智识,在他之上,他决不敢掉弄我的枪花,因此大意一点,岂知就在这上头,出了毛病,乃是我自信太深的坏处。失去五十块钱事小,我杜默士一生偷天换日,手段高强,今儿失败在毕三麻子之手,被人晓得了,名誉岂不扫地。况我正在经济困难的时候,五十块钱省俭些儿,可以三四个月不零愁用,现被他一卷精光,可真比有的时候,拿了我五千元更为可恶。因此心中越想越恨。幸亏堂倌说:毕三已汇过浴钞,不然自己身边分文无着,还要脱下衣裳做押头呢。默士出了澡堂,心中气不能平,想毕三乃是吸烟的,燕子窠中,一定要去,因又寻到昨天他们去的那爿燕子窠内,张张烟塌上的吃客,逐一看过,那有毕三踪迹。默士找那燕子窠老板问话说,昨儿和我一同到此的毕三麻子,今天来过没有?老板不听犹可,一闻此言,伸出漆也似黑的一只手,将默士夹胸一把抓住说:“你来得正好,毕三麻子前回少我两块钱没还,昨儿又来诳了我两块钱鸦片烟,吃到后来,推头小解,一去不回。你昨儿既同他一起吃烟,今儿又来寻他,一定是他一伙里人,没有别的话,这里四块钱请你拿出来,不然陪我去找毕三麻子。否则决不甘休。”

  默士被执,心中又气又急,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只顾挣他放手。其奈燕子窠老板,看洋钱比性命更还看重,因此死命不肯松手。讲到默士的力量,原未尝打不倒一个鸦片烟的带皮枯骨,无如阖窠燕子,听得他们争闹,倾时伏兵四起,团团围困,眼前都是带挖灰刀拿烟枪的人。默士料难逃走,不得不束手受擒,叫:“老板松手,有话好讲。我并非毕三麻子的同党,刚才也被他骗去不少洋钱,故而到此寻他,你休瞎冤枉我。”老板犹不放手,默士便把自己如何与毕三麻子一同洗浴,被他乘间偷去钞票洋钱等情,当众开讲一遍。众人都听得哈哈大笑,有几个说:“毕三麻子,果然惯使这法儿哄人,从前有某某等两个,也被他请浴窃去皮夹钱袋,今儿轮着你,已是第三个人了。”但那老板犹不肯信,说:“诸位休得信他,这是他掉枪花的话,今天落在我手,决不让他过门,非还我四块大洋不兴。”

  默士好不着急,若使他身边有着钱,倒也无妨认晦气赔却四元了,去一桩横祸。无奈囊空如洗,叫他拿什么解救,因此急得面热如火,汗出如蒸,目定口呆,无言可答。而且一众烟客,都帮着老板,七张八嘴,叫他赔四块洋钱。默士更急,说:“我身边带的几十块钱,已被毕三麻子偷得精光,现在连一个铜钱都没有,不信请你们抄,抄到多少,拿多少去便了。”众人始信他当真受骗,觉逼杀他未免可怜,于是有一个和事老出来说:“昨天你既和毕三麻子一同到此吸烟,那两块头烟钱,一定要你认还。还有毕三的老账两元,乃是老板自己所放,不能叫你赔钱,仍归老板自向毕三去算,与你无涉。你现在只须摸出两块洋钱来,便好了结咧。”

  此议一出,众人都赞他判断公平。老板虽有不服,却也未便独持异议,只得答应两块洋钱了事。在默士身边,何尝有两块钱来,因此仍旧摇头说:“我委实没有。”众人听说,骂他刁钻。更有人倡议说:“他既然没钱,何不把皮子揭下来当呢!”老板听了,也就叫他剥衣裳。默士料难逃过,没奈何只得将身上一件夹长衫脱下,央人去当两块洋钱,那人却替他当了两块三角,说三角头做车钱了。默士晓得墙倒众人堆,有心吃亏到底,收好当票,将两块钱交给鸦片老板,方得脱身出了燕子窠,长衣进短衣出,平时着长衣惯了,此时穿了短打,走到马路上,羞得他置身无地,洒开大步拼命跑走。真应了俗语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如漏网之鱼。打算逃回阿招家里,再设法去赎长衫,免得徘徊中途,被熟人见了,难以为情。

  事有凑巧。他心中只巴望不为熟人所见,偏偏遇着他一个最熟之人,便是他老兄杜鸣乾。默士自同他在药房中,大闹一场之后,已久不同他相见。但鸣乾的踪迹,默士却颇为注意,并知他现在同着他旧主母,住在某处某号门牌,鹊巢鸠占,丑声四布。默士恨他切骨,所以不愿再同他见面。此日鸣乾正买了两瓶白玫瑰酒,另一手中,拿着一个包扎,乃是生发油香肥皂之类,都预备带回去博薛氏母女欢喜的,故此走在路上,也怡然自得,笑容满面,与默士觌面而来。默士一见是他,躲已不及,心中颇不愿意。自己今儿这般狼狈的模样,恐为他所见,故而低头不迭。但鸣乾也看见了默士,他哪里晓得老弟今天受了大窘,被人剥去夹衫,以为他长衣都没得穿,现在一定穷得不亦乐乎,自己莫被他看见了,不免要抓住我借钱,因此也想避他,故意把脑袋别转,假充望着别处,两人擦肩而过。

  不过默士虽不愿意为鸣乾所见,但见鸣乾看见了他,故意把头别转不理睬他,却又心中不舒服起来,暗想他一定因见我穿着短衣,疑惑我蹩脚了,故此瞧我不起,觌面不睬我,势利已极,可恶之至。一时又想到当初火烧土栈房,鸣乾坐享成功,独吞四十余万银子,自己帮了他的大忙,未得多少好处,后来同他说说,他非但没肯给我洋钱,反将我钝得日月无光,现在他时来运来,人财两得,日子何等适意,我却愈趋愈下,朝不谋夕。若使钱老板尚在,他也未必有如此好日子过,我又何致一败涂地。虽然时运各有不同,但我与他同胞兄弟,他得了这许多横财,竟不肯分润我一点,弟兄的情义何在?依我心思,就该大大的敲他一票竹杠,惜乎我没多大手势,他也未必怕我,想来真令人怨煞恨煞。此时他想到鸣乾可恶之处,索兴连恨毕三麻子,恨燕子窠老板,一并移到鸣乾一个人身上,竟连适才钞票受窃,长衫被剥两件事都忘在脑后。奔回家中。阿招看见他没着长衫,惊问你夹衫哪里去了?默士被她提醒,看看自己身上,委实狼狈不堪,暗暗说声惭愧,他在路上,多转了瞎念头,没预备回答阿招的说话,此事被她问住觉告诉实话,准被她大骂一常不说实话,拿甚推头。而且赎当头的钱,也须向她那里借的。借钱那能不说明用度,故此当掉这句话,不能不告诉她,因回答说:“被人当掉了。”

  阿招大惊说:“你身上穿的衣裳,如何被人当了呢?”默士回说:“朋友向我借钱,我没钱借给他,故把夹衫脱给他当的。”阿招听说,勃然大怒,骂道:“你可是要死了,这人是你什么亲爷娘?你身边有钱,方能借给别人。没有钱回绝就是,何以脱衣裳给他当呢?幸亏你有件长衫,若没长衫,可预备赤了膊回来,还是打算卖老婆借钱?请你自己说罢。”默士低头不敢回答。阿招猛转一个念头说:“你的话不对。我一向没听得你说过有这般要好朋友,而且你的为人,我也晓得,待朋友决无如此重义,见人危难,情甘自己脱衣裳给他典质,谈何容易。你若有这般重的情义,我早当你是个人了。可恨你刁钻古怪,一钱如命,没钱不必说,有钱时候,人家劝你做好事,你也分文不舍,只有我要你买什么东西,你不敢不依,你虽然讨好煞我,更令我看得你为人,连半个钱糖都不值。这回我料你决不肯如此慷慨仗义,脱衣裳帮助朋友,一定有别的缘故,也许瞒着我去转别个女人的念头,上了活络门闩,以致剥掉长衫回来,这句话我猜得是不是?快快实讲。”说时声色俱厉,又放出适才打丫头时那副面孔,不由默士不寒而栗。一想不好了,她动不动就缠到酸字问题上,这场祸越闯越大,倒反不如说实话的好咧。因把燕子窠中剥衣裳的原由,从实说了一遍。不过瞒却澡堂中被毕三麻子窃去五十块洋钱这件事,因他私藏洋钱,有干禁例,漏出口来,不免又添枝节,故而推头往燕子窠中找寻朋友,不意他隔夜撒了烂污,遗祸在我身上云云,并将当票为证。阿招看了当票,始信他说的果系实话。但因他说谎在前,又不免臭骂一顿。幸而默士耐性真好,老着面皮,尽她骂一个畅快,阿招竟奈何他不得,只说你有如此好朋友,我也没钱替你赎当,你除非短衣裳出去,不然在家里替我看守丫头,吃了饭理该帮我做事体的。默士点头道:“应该之至。但你什么时候回家吃晚饭呢?”

  阿招道:“我现往清和坊去看老三,夜饭说不定就在她那里吃,等到九点我不回来,你一个人先吃就是。”默士诺诺连声。阿招本已妆扮停当,她素来不喜素裙,单叉裤子,走路贪其爽快,当下拿了几十个铜板,置在手携的绒线袋内,预备做车钱之用,教默士留心门户,自己大踏步走了出去。默士素有一桩毛病,遇着忙时候,哪怕几天几夜没工夫睡,他也精神百倍,想不到瞌。倘若没事可做,就使刚从床上起身,一坐定又不免埋头欲睡。此刻他见阿招走了,自己那肯当真替她看门,却大懒打发小懒,命小丫头留心看门,自己便靠在藤椅上,呼呼睡着了。但丫头们有几个肯勤俭做事,背着主人,无有不喜欢偷懒的。因此默士托付了她,她也请门槛代司其职,自己躲到后门外面玩耍去了。他家原有一个娘姨,今天恰被阿招打发开去,故而阿招命默士早些回来,看守丫头,就恐怕新买的那个金宝逃走的缘故。此时没有人照顾,金宝倘若蓄意私逃,倒可趁此机会,脱离火坑。不过小孩子没人指教,决没这种坏心肠的。她被阿招一顿棒,打得浑身青紫,坐在灶屋内,哭且不敢出声,哪里还敢滑脚。没人看守,原也不致出甚岔子。不过坏在默士大意了一点,前门并未上闩。

  其时恰当日落黄昏,正是窃贼出没时候。有个肩挑惜字担的人,将一对字纸篓,歇在他们弄口,手捧篾篓盖,里面已有好些字纸,他却并未倾入篓内,端在手中,挨家推推门,有些拴上的,他也并不敲开。有些虚掩的,他推开门,看见里面有人,问一声字纸有没有,再换一处。这样一家家挨到阿招家门口,他推开门看见里面没人,便一脚走到客堂中,四面望了一望,忽然换了行业,不收字纸,却将天然几上的一对锡方供,拿来塞在篓子中的字纸底下,恐里面有人出来撞见,疾忙回身奔出门外,算他有良心,仍将大门带上了,不然再来几个,将客堂中台椅桌凳,一并搬光,恐里面也没人晓得呢。那收字纸的走到担旁边,先看看左右没人,始将锡方供取出,轻轻放在他那大字纸篓内,仍将字纸倾在上面,套上篓盖,喜孜孜的挑着担子去了。这件事神不知鬼不觉。又过半点余钟,天已漆黑,阿招家几个丫头,也游倦回来,彼此聚在客堂中,竟没人照顾着台上少了一对方供。后来老娘姨事毕回来,也没说起少什么。及至默士一醒转,见已八点半钟,先命人端整夜饭。等到九点钟,阿招仍不回来,他便在客堂中一个人吃晚饭。坐处就在平时置这对方供的旁边,默士也瞠目无睹。吃过饭,他又上去睡了。夜间阿招回家,已有三更多天,更留心不到客堂中放的物件。因此这件事,当天并未发觉。

  第二天早上,阿招拿出三块洋钱,命默士去赎衣裳。但隔夜阿招曾咬定没钱替他赎当,过了一夜,忽然改变方针,不知为因默士昨日看门有功之故,或者夜间立下别的功劳,作者年轻识浅,不能妄下判断。而且男女间的交际,往往有不循轨道,令人无从捉摸的,因此作者更不敢过问。默士赎出夹衫,心中仍放不下毕三麻子欺他的仇恨,四处找寻,哪里觅得着他踪迹。一连三天,他在外间寻不到毕三麻子。阿招家内,也始终没提起失却物件这句话。金宝几天住过,渐渐惯了,闲时也不哭泣。那一天正是五月初一,他父亲莫全,料理停当,预备动身出门,所以清早起来,就寻到这里,同他女儿告别。两人相见,又不免痛哭一常莫全安慰了金宝几句,方始分手。其时阿招尚未起身,待她起来,已十一点钟光景,默士早又出去找寻毕三麻子。他们老法人家,脱不了迷信的习气,每逢初一十五,必须焚香点烛,而且颇为诚心,恐娘姨丫头手脚不干不净,故此务必要亲自动手,除非遇着只有一个时候,自己深恐触犯了神,方教默士庖代。

  这天她并未嘱咐默士代表,因此起身洗面净手定当,看时候不早,恐怕菩萨上了天,急于下楼来点香烛。岂知一到客堂中,觉眼前缺少了一对方供。阿招大为吃惊,忙唤娘姨丫头查问,可笑这班娘姨丫头,都聪明不过,听了争说,昨天晚上,还看见有的,今儿不知哪里去了?阿招也恍恍惚惚,似乎昨天果见这对锡方供在天然几上,今天方才失掉,因此更为着恼,要查早上有什么人来过没有?一个丫头嘴快,回说金宝的父亲来过了。阿招一听,更觉合笋,暗想金宝的父亲,穷得连女儿都要卖了,见了值钱东西,焉有不偷之理。这对锡方供,也一定是他窃取的无疑。想必他女儿和老子同党,不然那方供何等笨重,身边决藏不下,拿在手中开门关门,决无不见的道理。但现在捉贼要紧,别的丢开慢说。因即命人唤金荐头来家,调查金宝的父亲,现住那里?荐头回信不知,听人说他住的地方,已退租了,东西也卖完了,前几天借住小客栈,据说就这两天内要出门的,不知走了没有。

  阿招听金荐头说他行踪不定,更显得此人形迹可疑,既然没处寻找,却也别无他法,惟有逼令金宝招出他父亲藏身何处?这对锡方供,他怎样运出去的?可怜金宝昏天黑地,她所问的,没有一句回答得上。而且她自己也知父亲今天动身出门去,往哪里没有缠清,其余更为模糊。究竟她是个十四岁的孩子,能有多大的记忆力,听过也忘却了,况莫全有些说话,也不愿意同小人多嘴,因此她委实不知道父亲的来踪去迹。至于运出主供这件事,谅必看官们都晓得她蒙着不白之冤呢。阿招逼她不出,更觉冒火,说:“你这贱货,人虽小,口子倒着实老的,不打你谅你也不肯对我讲实话。”

  因仍使她的老军器鸡毛扫柄,将金宝痛打一顿。在专制公堂上,虽然有屈打成招这句话,但金宝年纪还小,肚皮内那有偷窃东西的主见。因此要她屈招,也没话可以招得出,惟有啼哭求饶。阿招当她装腔,说:“不给你点辣手,谅你也不肯说实话的。”便拿一支扎底针,刺她的大腿,多宝嘶声喊叫,口供依旧没有。旁边金荐头劝她说:“也许他老子干下此事,没被小的盾见,不如暂时饶她,且待查着贼证之后,再慢慢的收拾她不迟。”阿招也觉打得颇为乏力,听了便趁此歇手,说:“这种小贼,养在家里终不是事,我也等不及寻到失贼再处置她,我想赶早一天出松她,便可早丢一桩心事咧。”金荐头乘间说:“黄公馆内要买一个使女,肯出一百块钱,奶奶你愿卖不愿卖?”

  阿招一想,她原来还想遢我的便宜货呢,我若将她卖在堂子内,少说说二百块钱也可以到手的,何犯着送给他去赚一百元呢!因对荐头笑了一笑,说:“我自己虽然不要她,却也不肯害人,所以暂时还不愿卖出去,让我慢慢的想一个别样处置她的妙法,若要卖时再来招呼你便了。荐头走后,阿招细看天然几置方供的所在,灰尘积了不少,决非一日之功,此时她已有几分明白,金宝这顿打实在冤枉的了,方供一定已失去多天,向来未曾留意。也是凑巧不过,他老子早不来迟不来,偏拣今天来探望女儿,害她受一顿冤枉棒,这也算得是他老子作成女儿的,自己并不认错,这便是中国上流社会的习气。作了错事,也仿佛底下人错投前来的,上头人永远不错,故此阿招也不声张,恐叫穿之后反被底下人晓得她错打了人,岂不大失面子,因仍对金宝厉声说:“你须要讲了实话,方许吃饭。不然今儿没饭你吃。”一面令娘姨端整中饭,等等默士不回来,她便一个人吃了。

  你道默士此时因何尚不回来吃饭?原来他天天出来找毕三麻子。古话说:有志者事竟成。况毕三并未远离上海,岂有不被他遇着的道理。默士晓得毕三吸烟的人,决决逃不过燕子窠。不过上海一地,燕子窠何止千百,而且都是秘密设立的。自己不是道中人,如何晓得。就使晓得了。也难一一踏遍。他因此常在私街小弄兜兜,或见有肩耸骨削,形似吸烟人出入的屋子,留心看看。有时在门口站立一会,循着这条线索,今天居然被他碰见了毕三麻子。那时毕三刚打从一家燕子窠中出来,默士前几天已经过这地方,觉此屋颇有可疑的痕迹,候了两次,不曾候着,早已预备丢开的了。今天刚巧走过。倒不是特地前来守候的,故也没注意里面出入的人。

  不期毕三贼人心虚,他见默士迎面走来,暗说不好,幸喜默士两眼望着别处,没看见他,他慌忙将帽子拉拉下,压煞眉毛,看旁边有条什么里,他也不管通不通,朝里就钻,打算避过了默士再走。但默士何等眼明,他眼梢带着一个人见了他,突将洋帽拉下,掩入一条弄内,心中觉得奇怪。皆因毕三偷了他的钱,已更换行头,不是旧时服饰。故而默士瞥见后形,竟疑心不到是他,惟觉此人形迹可疑,意欲看看他的真相。因此见他进里,自己也夹脚跟将进去。可巧这条里一头不通,自弄口到弄底,不到四五十步路。里面有几家石库门,都是闭着。毕三见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晓得今天身临绝地,逃走不了。与其束手受擒,不如挺身自首。他等默士走到临近,突然回转身躯,叫一声:“杜先生,好几天没看见你了!”

  默士倒被他怔了一怔,仔细观看,方知就是毕三麻子,眼眶上罩着黑玻璃眼镜,因此骤看难以辨别,真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仇人相见,格外眼红,默士此时无名火直透泥丸宫,恐他脱逃,一手抓住他的胸脯,还有一手空着,便先赏他四五个嘴巴,口中气吼吼的说:“毕三你好,你敢偷我洋钱钞票,还害我燕子窠内替你赔钱,今朝天网恢恢,居然也被我寻着了。”说罢换一只手再打。毕三尽他打,并不抵抗。口中道:“杜先生,请你息怒,暂停贵手,让我有个下情告禀了,再打好不好。我今天已落在你手中,要逃也逃不了,况我手无缚鸡之力,少停随你要打要办,要杀要剐,或送我到巡捕房中去吃官司,一切权柄,都在你杜先生手内。现在让我说明白了一句话,好教我死也死得清清白白,不然你还当我偷你洋钱钞票呢。”

  默士又打了他一个嘴巴说:“你还讲不是偷的,难道是我自己送给你的不成?”毕三拿手护着脸道:“杜先生,请你停一停打好不好?这里幸亏弄底,不然被闲人看见,围将扰来,若被巡捕得知,带我进去,吃了官司,你那笔钱不是白损失了么!”默士一想,此话倒也不错。我的主意,乃是要逼他还洋钱,并不想请他吃官司,所以不能闹给巡捕得知的。因此住手不打说:“你还有什么话讲?”毕三因默士一只手还抓着他的胸脯,便说:“杜先生你这双手索兴也放了呢,我现在决不逃走的了,倘要逃走,适才你不曾抓住我的时候,我为什么反自己来招呼你,不滑脚逃走呢!这就晓得我并不打算逃走了。从前我也是自觉无颜,难为情见你杜先生的面,不然早到你府上登门请罪咧。今天既已遇见,我哪有逃走的道理,你尽顾放心放了手,倘若这样夹胸膛抓着,被人见了,仍旧要站定了观看的,岂不又要被巡捕干涉了。”

  默士因毕三口不应心,恐他哄放了手,仍旧要滑脚,故此胸前虽放,却拉住他一条臂膊。毕三称赞道:“对啊,这就没人疑心了。”默士说:“你慢讲空话,偷了我的钱,还有什么道理,快些讲出来呢。”毕三道:“杜先生,我自己实在抱歉得很,讲我毕三,也是生意人出身,为何做贼,所以我拿你洋钱钞票,也不是诚心偷你的,皆因手头一时周转不灵,想问你借呢,又很难为情开口,恰值你进去洗澡,我剃好头,看见炕塌上有好几张钞票,还有洋钱角子,我穷昏了心,以为这一定是别个浴客遗下的,自己正用得着,既拿之后,又恐失主知道了,就要转来找寻,故才打算先走。又因那天是我答应请你洗澡,所以将浴的钱,先交给堂倌,这件事大约你还记得,倘使我诚心偷你的钱,为何还肯破钞为你付浴账呢!这点你也可以明白了。当时我还以为天赐黄金,喜不自胜。及至洋钱花消了一半,方转到一个念头,这钞票洋钱也许是杜先生衣裳袋里漏下来的。右是别人所遗,堂倌收拾房间,因何不曾瞧见,偏偏让我拾得呢,我一念及此,颇觉惭愧非凡。最难堪的是洋钱已用去许多,倘若和盘存着,倒可带到你府上问一句,如其是你遗下的,仍旧还了你。倘若不是你的,我再用他,岂不甚好。无如钱已快用完了,那也无法可施。但我想用了你的钱,如何对朋友得住?因此我百计钻谋,想再弄这么一票钱,方能来见你杜先生的面。现在这桩事,十份中已有九份可望,所差只一份了,但等那一份成功之后,老实话,本钱不必讲,我还得加利奉还你杜先生呢。而且我还有一句不中听的话,我晓得杜先生已好久未有生意,银钱想必很紧,我那班朋友,他们做的行业,虽不十分正当,但钱却很容易弄的,所以我想介绍杜先生一同进去,彼此弄些钱用,也不枉我们结交朋友一常这个念头,我蓄之已久,只为近日无颜前来见你,不然早来对你说咧。”

  默士听罢,虽晓得他通篇尽是鬼话,但听有弄钱的机会,可以介绍他进去,倒也不免心动起来,说:“你这班朋友做的是什以行业?你怎样替我介绍法呢?”毕三道:“此处不是讲话之所,杜先生要问细情,须到适才我出来的那家燕子窠内,方能奉告。”默士恐又和那天一般上当,摇头说:“燕子窠我不敢去了。”毕三会意,拍拍腰笑道:“杜先生你请放心,今天我身边有钱,少停你看着我汇钞就是。”默士也不觉笑了。正是:怒气顿消凭利口,贪心勃起为金钱。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八十六回一封信险破财奴胆八百金顿迷穷汉心

  默士被毕三几句花言巧语,说得手也松了,就此不再捉住他的膊之,让他前面走,自己紧随在后,两人同到燕子窠内。原来毕三昨夜就住在这里头,因他光棍儿身子,到处为家,吸烟吸夜深了,常在燕子窠中借宿。此时去而复回,窠中人问他可要开灯?毕三笑说:“瘾头还没到呢,我同朋友有句话,请你们请便罢。”他指引默士到一个冷角里,那边有张烟榻,两人坐下手坐下,毕三四顾无人,始轻轻对默士说:“我现在结识的一班人,都是革命党。”

  默士吃了一惊,毕三道:“杜先生休得惊吓,我说的这班革命党,都是口头革命,不是政治革命,他们也同做生意一样,存的金钱主义。设如探知某人财产富有,胆小怕事,便写封信给他,请他助些军饷,开口须要大些,三千五千一万八千,由你讨价,还下来三十五一百八十也不妨的,横竖写封信,难为不了多少资本,得了钱几个人均分。他们正主只有三个,因都系客边人,于本地的绅富底细不十分清楚,所以还要添招几个本地同志,专任调查某人家庭如何,某人财产如何?报告下来,相机行事。倘若得手,作三份开拆。调查报告的,得一份。他们三人合得一份。还有出场接洽的,也得一份。我便是他们新同志之一,报告了一处生意,尚没接洽停当,大约不致漂掉的。所以适才我告诉你,一件事办好之后,便有钱还你,就指的这桩事。我想你从前做过保险生意,几家主顾的财产,岂非都在你一人肚内。而且你看过保险,一切情形,更为熟悉,不用调查,一定有许多报告。故此介绍你进去,他们一定十分欢迎的。”

  默士听了,疾忙摇头说:“这不是近来外间盛传捏名索诈信么!一被巡捕查看,准得拖进去吃官司,我情愿没生意做,这桩买卖,不敢请教。”毕三笑道:“杜先生,你怕他危险吗?我从前也和你一般胆小的,及至说穿了,方知并不危险。因我们专任调查报告之职,其余概不过问,写信和接洽,另有其人。就中最危险的,便是出头接洽这个人,偶一不慎,给事主抓进去吃官司。但只消调查的报告得有实在,也就并无危险了。因调查的人,必须立于事主一方面,充作内线,晓得前途有甚举动,先行通知,以便随机应付。设如一方面有了准备,我们便可另换方针,不必自投罗网。事情倘若得手,我们坐地分赃。万一失败,自有他们写信和出头的人担当,仍与我等无关。而且入他们伙,也不须填志愿书留名党籍,所以无论如何,连累不着我等。你想这不是绝妙的一个生财之道吗!”

  默士听了,沉吟不语半晌,觉这桩买卖,果然干得,比之做别的生意,爽利多咧。而且外间有班人,偶然发了几个钱财,就眼高于顶,目中无人,从前我没法摆布他们,入了这班人的党,便可一个个报告进去,多少要他们破钞些儿,岂不爽快。我现在最恨的便是自己哥哥杜鸣乾,他发了财,不但未肯帮助我兄弟一点,反看见我睬也不睬,此仇此恨,永不能忘,有毕三这个团体,正是我复仇的机会来了。他心中转了这个念头,顿时有愿和他们合党的意思。犹恐毕三信口造言,掉他枪花,因问:“你可以带我同去,见见这三个为头的人么?”

  毕三并无难色,点头答道:“那有什么不可。不过你可是真心愿意,做我们同志,愿意的去去无妨,设或去过以后,忽然中途变计不愿意了,你我朋友原属不妨事,只恐他们一班人虑你泄漏密秘,对你有什么不利的举动,我可不能担保。”默士失惊道:“原来一到那边,就不能不入他们的伙了。”毕三道:“这个自然。不然张三李四都可进去了,那边还守得牢什么秘密。没几时工夫,就要闹出祸事来了。”默士听说,踟蹰不能回答。暗想这地方,去也不好,不去更为不好。因去了就要被他们强迫入伙。意见合的,倒也罢了,只愁意见不合,岂非无穷之累。如其不去,丢却一个弄钱的机会,未免可惜。若教毕三代为接洽,恐他乃是一派胡言,因我捉住他要钱,所以捣出这些鬼话,令我不好意思追紧他要钱,他便可借此卸身,以后再向哪里寻他。这样我第一次上了当不算,再上第二次,教我自己也交待不过自己了。因此胸中盘算了好外,忽想起毕三有言,入他们的伙,并不要填志愿书等项,毫无凭证,倘若看他们不像模样的话,我也只消口头答应了,不替他们报告,也不同他们宣布脱离关系,谅他们也奈何我不得。主意既定,即对毕三说:“你要我做同志,我就做你们的同志便了。”

  毕三大喜说:“我适间本来就是要到他们那里去的,刚巧遇着你杜先生,现在我们俩一同去便了。”默士称好,两人出了燕子窠,由毕三此导,带他同去见那三个领袖。默士心中,以为做领袖的,一定头如笆斗,眼若铜铃,不知怎样的凶恶,所以在途走着,心中暗地耽忧,恐一语不合,被他夹喉咙一把扼死了,可真是有冤没伸处呢。进门时,更心跳不已。及至见了面,方知自己的心事多耽了。那三个名为领袖,尽都是滑头少年,身穿西装,香水洒得令人触鼻欲醉。你道是谁?原来是看官们的旧识胡复汉、李美良、吴楚雄三人。他们自在谈国魂家中,被尤仪芙丢下一个包裹,闹出一场大祸,几乎性命不保。后来官事平反,国魂虽未下逐客之令,但他们自己都已明白,做了侦探的目的物,寄寓谈家,反不免害了国魂。因此自己商议,迁寓别处。国魂也没挽留。

  内中还有个曾寿伯,因接他父亲屡次来信,回转湖南去了。他们三人,转迁数次,费用不资。从前住在国魂家内,吃他用他,彼此糊糊涂涂过惯了适意日子,现在平添担负,未免有金尽床头之叹。寻寻一班旧同志,也都潦倒不堪,自给为难。虽然他们都存着满肚皮大计,无奈纸上空谈,换不到三餐粥饭,因此一个个都有日暮途穷之苦。幸他三人中李美良颇有主意,由他想出这假托名义,向人蓦捐的法儿。起初他们因革命党三字,为政府所嫉视,自己讳莫如深,不敢掮出这个名义,却冒充开办义务学校劝捐。美良口才好些,拿着捐簿前驱,楚雄、复汉一个提皮包,一个填收条殿后,三人合伙向各处商店字号中劝募。别人看他们衣冠楚楚,不像是下流之人,所以三元二元一元数角不等,多少有点儿应酬,就遇小器的一口回色,与他们仍旧无伤脾胃。这样每天多则二十五十,少则十块八块,足够他们三个人开销而有余了。于是他们大为得计,白天跑了钱来,到晚嫖赌宿娼,恣意挥霍,家中仍不存隔宿之粮,以为有此一桩新发明的买卖,便可一生衣食无亏。

  岂知数月之后,上海几家大字号店铺,都被他们踏遍,再要去时,就不免被人看破。不得已再穷思极想,生出个劝用国货的名目,弄些笔墨书籍,各处兜卖,定价五角的,须卖人一块钱,说会中经费不足,要求同胞补助,以便推消国货云云。别人见花了一块银,仍有价值五角的东西收回来,半作捐款,也就罢了。其实他们只花两三角小洋的资本而已,这样又混了数月。仍和先前蓦捐一般,上海商店又被他们跑遍,面目也被别人认熟了。于是再生别的计较,探知那一家戏馆生意清淡,便去和他们立约贴票,自己印了戏券,仍用开学堂筹经费的名目,写假座某舞台日戏,或是夜戏,票价每人一元,另备一种书信,再将戏票上开学堂筹经费的文字,曲曲申明,上下加几句套头,劝人购票看戏,既尽义务,又饱眼福,一举两得云云。下署通信地址,款交某处某号,自己不必出面,利用邮递一法,分送各家店铺,不消说得,又是他们跑热的几处了。而且他们经过两度试验,于各店铺的慷慨吝墙,无不洞如观火,信中所附戏票,也就各家的情形,分其上下,少的两张,至多也不过十张。因恐太多了,反不免被人和盘退出,分文无着之故。他们填自己通信地点,也不是要人送钱去的缘故,却预备别人不收他们戏票,有个退还处所。所以他们在戏票未到期时候,决不履人家大门一步。必待过期一两天后,方到没退还他戏票各家,一家家登门索款。

  那时有些人恐戏票过期作废,早已用了,见他们前去,不能不照数付钱。还有些留存戏票待他们来时退还的,他便说票已过期,我们包一天戏,有一张票发出,便须认戏馆一客戏钱的。况我信中写着通信地址,你们既然要退,如何不在未过期的时候退还我,现在期已过了,我们本钱也付出了,你忽要退票,岂不教我们赔本,我等为义务奔走,请你们还要原谅。这样说来说去,全价没有,半价也得要他出来。其实他与戏馆有约在先,见票计价,至多不过两三角一客,其余票子不到的,他们何尝花一个牢钱。自此法盛行之后,倒不像登门蓦捐劝用国货,只可做一回头主顾。因除了开学堂,别种名目可借的正多。只须做一次搬一次场,换了通信地方,又可打个抽丰。所惜他们创这买卖,没向农商部注册专利,别人看他们有利可图,也欲仿照行事。于是名目更多,戏票叠出。有些人竟不先同馆戏接洽,贸然发行戏券。到后来收钱无着,触怒了戏馆,拒绝这种贴票,一面登报声明,外间自由发行的戏券,俱作无效。于是没人再肯买他们戏票。美良等生计顿绝,不得不再想主意。

  他们混了一些时,胆量也越放越大了。仗着自己不住在中国官场势力范围之内,爽兴掮出了他们革命党的头衔。又因自己伙中,都是无名小卒,便盗用党中伟人的名义,写信向富商大贾筹借军饷,开口也不是三元五元了,极少三千五千,望天讨价,哪怕着地还钱,接到他们信的人,胆小的不敢不派人同他们接洽,多少应酬他们几百块钱了事。胆大的置之不理,他们可一不做二不休,再写一封恐吓信,或叫人在门前丢了个东洋甩炮,冒充炸弹。有身家的人,谁不惜命,经此一吓,自然不敢再和他们抵抗了。他们觉这买卖,着实可以做得,推广营业,招人入伙,兜揽主顾。毕三自己投入之后,又介绍默士前去,他们亦甚欢迎。那时刚开饭时候,美良便留默士、毕三二人在机关部中用饭。默士见他们饭菜颇佳,听美良的谈吐,亦甚豪爽,心中不胜钦佩。吃饭时候,不觉将他令兄杜鸣乾一番事迹,漏出口来。美良等三个颇为着意,听他讲罢,美良没口说:“你这位老兄太过分了,他与你同胞手足,不该如此无情无义。我们因他系你的兄长,不敢擅自做主。你若有复仇的心思,我们倒可相助臂,不知尊意如何?”

  默士怀恨鸣乾已久,听了自然愿意。于是美良教他写一张门牌地名,以便发信。起草誊写,都是复汉的职司。美良令默士守了明天,你最好托故到令兄那里探一探他作何举动,因我们的信,今晚发出,明儿一定可到。他若有什么对付的方法,后天必露痕迹。你看他出言激烈的,休得多言惹事。如若胆怯求助,无妨假意担任,代为调查设法,挽人疏通,这样便可讲价钱做买卖了。不过千万别说自己认得发信的人,必须说朋友间接,代为调查,要推也可以推得干干净净的,不然他仍要疑心是你串出来的花样儿呢。默士受教,诺诺称是,辞了美良等,仍与毕三一同出来。那时他们夙愆尽释,默士也不再向毕三要洋钱钞票了,喜气洋洋,走在路上。毕三告诉他,某某有名人物,被他们敲过多少竹杠。讲的都是这班人干下的成绩。默士听得津津有味,走了好些路。默士看看,将到自己门首,方与毕三告别回家。阿招问他,为何不回来吃饭?默士说:“朋友请我吃中饭,故不回来。”

  阿招怒道:“你朋友好多,居然请你吃中饭,夜饭因何不请你吃?前几时为甚没朋友请你?天天要来吃我的饭?从今以后,想必你有朋友,也不必再到我这里吃饭来了,多谢你,现在米卖八块多钱一担,承蒙你不吃我的饭,我也好省下不少粮食咧。以后谁再端我的饭碗,便不是好爹好妈生的。”默士尽她骂不开口。阿招原是霹雳火,开场难当,过一阵就火灭烟消的。默士已摸熟她脾气,故此忍耐上前,一冷一热,可谓针锋相对。阿招骂过了火,方告诉他,家中失去一对锡方供。默士说:“怪道我这几天看客堂中似乎少了什么物件,拿拿用的东西,又一件没少,倒想不到失了这对方供,现在查着眉目没有?”

  阿招说:“那有什么眉目,我想想也犯不着报巡捕房了。因偷东西的人上当铺,一定不肯不当足价钱,就使被巡捕查了出来,也须备当本去赎,还要酬劳包打听,合拢来和买新的差不多,何必惊天动地,落得隔几时买副新的咧。”默士道:“只是一家人家,失不得东西。倘是外来的窃贼,晓得你们如此大意,隔几时也许再要来偷。常言说:只有千年做贼,没有千年防贼。倘系家里人所窃,更防不胜防呢。”阿招便告诉他,早上新买那个丫头的老子,曾来此探望女儿,我疑心是她偷的。默士摇头道:“不像。你不提起失东西,我倒想不着,现在提起这句话,我可以担保不是今天失却的。因眼前不见这对方供,已有好几天了。冷门东西,用不着所以想不到。那丫头的老子,也是来得凑巧,我看未必是他偷的。”

  阿招听默士说话,与自己意见正同,遂也不再追究。有事话长,无事话短。转眼两天已过,默士受着美良的嘱咐,这天须往他哥哥杜鸣乾那里探听消息。不过自己自和他冲突以来,久绝来往,现在忽然要上门寻他,面子上未免下不落去,但想起面子是空的,银子是实的,能有银子,何必再顾面子,因此就决计亲自找他去了。不过默士忘记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可是五月初三,端午节前两天,枇杷初黄,粽子将熟,没钱人避债,有钱人也要避债。没钱人避讨债,有钱人避的却是借债。所以默士寻到鸣乾那里,就是已故钱如海君夫人的公馆。默士上前叩了好半天门,里面方有人答应来了,又听楼上有个人,叮嘱门内的人,须要问问明白,方好开门。于是门内人问外边谁人叩门?默士答道:“是我。”门内问:“你是谁?”默士道:“来寻杜先生的。”又听门内人回复楼上说:“来寻杜先生。”楼上教他问:“可是收账的?”门内照问,默士回道:“不是。”门内又问:“不是收账来做什么?”默士说:“我来候候他,你告诉他我是他的兄弟,不是外人。”说罢,听得门内人对楼上说了。又隔好一会,忽听里面回头说:“杜先生不在这里,你隔几天来罢。”

  默士听了,明知这是他们推托之辞,鸣乾一定在内,但他不开门,却也无法可施。忽然心生一计,再重重叩门数下,高声说:“城内杜先生家中出了大事,我是他们特地派来寻他回去的。他如不在里面,请你开了门,让我进来等一会,今儿一定要同他当面讲话。不然可是不得了的。”这句话楼上也听得了,果然落他圈套,隔不到三分钟,就出来开了门,原来里面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大姐,先对了默士上下身打量了一会,方说:“杜先生不在家里呢,你有什么话对我说罢。”默士摇头道:“不兴,一定要同他面谈的。”小大姐只得让他客堂内坐了,闭上大门,说:“你坐一坐。”自己登登上楼去了。默士暗暗好笑。他看客堂中字画单条,上款都是鸣乾仁兄法家云云,暗想他好适意,居然在此做主人翁了。杜氏门中,得我兄弟二人,可谓大有光辉。

  不表默士心中转念头,再说鸣乾今天,可被他老弟料个正着,当真在家,不曾出外。他的挂名办事所,本在楼下厢房中,身子却驻扎在楼上时候为多,不过今儿可整天不曾下楼,却也有个缘故。因他昨日接到了自称讨逆军总司令部的一封信,要借他五千银子,把他胆也吓破了,哪里还敢下楼。对于寻他的人,更不敢轻于接见,所以默士叩门时候,里面有许多问答留难,就为此故。及至晓得默士前来寻他,他仍推托不在家中,倒不是为惧怕之故,因知默士多时流荡在外,日前又见他短衣在途奔走,料他蹩脚已极,此时过不得节,故来找我借款,自然不愿与他相见。后来听默士说他城内家中出了大事,要同他当面讲话,不由鸣乾吓了一跳,他深恐又是讨逆军的示威举动,一面写信给他,一面到他家中抛掷炸弹,不知可曾炸伤什么人?不然何致找默士前来寻我,还说要面谈什么事,不谈便了不得,这句话更令鸣乾听得心跳不已,势不能不放他进来了。现在小大姐上楼回报,说人已进来,现坐在客堂中。鸣乾犹恐别人冒牌前来,先问其人的身材年貌,果系默士无误。又问他衣裳如何?小大姐说他穿的半新旧绸夹衫。鸣乾听了,当时便欲下楼。薛氏在旁说:“你方才不是叫他们回言,不在家的吗?现在怎好这样出去,岂不被人当面戳穿你掉他枪花。”

  鸣乾被她一句话提醒,笑道:“好人,没你这句话,我可要老口失风了。”当拿钥匙叫小大姐先下去开了厢房间的门,请那人里面坐,你须守着他,不可跑开了,恐他手脚不干净,要偷东西。他问你,你不可说我在楼上,只说出去了,就要回来的。小大姐领命下楼,鸣乾穿上长衫,戴了帽子,蹑足下楼,掩出后门,转到前门口,轻轻叩了两下,里面小大姐,已引默士到厢房中坐定,听得叩门声音,说他回来了,即忙奔出来开了门,鸣乾昂头入内,摇摇摆摆一脚到厢房中。默士慌忙站起身,鸣乾对他略一点头,先除下帽子,脱了长衫,始对茶几上看一看,又对小大姐眼一瞪说:“你呆着作甚?为何不倒茶来。”

  小大姐被骂,一肚子冤气,倒不好意思拆穿他,你防客人做贼,偷你东西,叫我守着的,如何好泡开水倒茶呢!因经气鼓着嘴,走进去拿茶。鸣乾便问默士来此何事?默士笑道:“我因多时不见兄长,故特来此候候你,并无别事。”鸣乾却急于要听他说城内出了什么大事,此刻见他文不对题,心中颇为不耐,意欲指明相问,又因自己装作适从外来的模样,默士犹未道及,如何先自说穿,因此抓耳摸腮,颇现局促。默士已知他的心事,笑问哥哥适从外间回来,可听得城内失火么?”鸣乾惊问失火怎样?默士道:“我刚在城隍庙喝茶,听人说,某处红木店失火,我因兄长的红木店,也在那里,故此急欲过去看看明白。跑到那里,方知还隔一条街面,不过讲的人,都混说在你们那条街上。我因恐兄长在城外,听人以误传误,心中着急,故而特地奔来告诉你一句。失火地方,离你们那边很远,可以不必耽心。二来我原本要来候候你的,今儿可谓一举两得。”

  鸣乾听了,暗呕一口凉气,心想这是什么重事,值得如此大惊小怪。既然我家并未被火,报告何为?原来失火也是假的,一定他借此进身,想转我铜钱的念头过节而已。一念及此,面孔上顿时大不乐意。默士见了,又猜出他心中存的什么意见,有意呵呵一阵笑说:“常言至亲莫如骨肉,不过世态人情,往往要将人家的骨肉至亲,弄得亲而不亲的,即如你我弟兄,现在你哥哥景况很好,我兄弟境遇不佳,本来我常想到此候候你的,又恐旁人见了,要说我穷兄弟来向有钱哥哥借贷,或者来托你荐什么生意卖贾。其实我钱虽没有,自信骨气尚在,铜钱银子,须凭本领去赚,借人家的,那能终世。至生意有无,也不在我心上。当年姜太公八十遇文王,后来还干下好些事业,所以一个人的际遇,都是命中注定的。时若未至,求之不来,到了时候,推之不去,钻谋何益。但你我亲兄弟,没仇没恨,无缘无故,忽和途人一般,不相来往,说来未免对祖宗不住,只消我自己抱定不借钱不求荐的宗旨,常来会会兄长何妨。旁人议论,何足重轻,因此我今儿到此候你,也抱定这不借钱不求荐的宗旨,从前不来见你,实恐旁人口毒的缘故,还求兄长原谅。”

  鸣乾听了,不免十分内愧。又闻默士自言,不借钱,不求荐,这两句话,入他耳中,分外受听。一时觉默士为人,并无可憎之处,况是自己同胞兄弟,不由骨肉之情,油然兴起,面色也顿时好看多了,说:“你讲哪里话,我也不曾富有,境况同你差不多,你何必如此自谦,常来谈谈何妨。所惜我不知你现寓何处,不然,我也要找你来了。”默士笑了一笑,口内不言,心中暗想,你在路上看见我,还远避不暇,休再说找我这些好看话了。两人对坐多时,所讲尽是浮文。鸣乾也未将收到借钱信的话,告诉他听。默士意欲探他一探,因问兄长,游戏场中,大约不常去罢?鸣乾说:“果然难得涉足。”默士道:“这游戏场,虽说是游戏的地方,现在倒变作险地了。”

  鸣乾问他何谓?默士道:“有一天我在游戏场玩耍,不知什么由上面抛下一个炸弹,炸碎了好几块玻璃窗,有个老太太,坐在玻璃窗旁边,被碎玻璃刺得满脸是血,幸亏我站得很远,不然,因游戏受伤,岂非是无妄之灾。但不知那抛炸弹的人,如何这般高兴,在千人百众的地方,出此危险行动,不知是何居心!”鸣乾道:“那个何消说得,一定是匪徒敲诈不遂,所以抛炸弹,破坏他们营业的。”说到这句话,猛又想起自己,也曾接到一封借军饷的信,遂说:“上海地方,近来真是愈住愈危险了。别人不必说,连我昨儿居然也接到一封革命党借军饷的信,要我五千块钱,你道可怕不可怕呢!”默士假意失惊道:“有这等事,但不知信上怎样写法?”鸣乾道:“信上倒写得十分客气,只恐他们居心不善罢了。”默士忙问:“你可以让我见识见识么?”

  鸣乾连称使得,但信在楼上,叫小大姐拿下来你看便了。因唤小大姐快上楼,向奶奶要昨儿那封信,立刻拿下来。不一会,小大姐拿下一封信,默士接过,见是个大号官封,上开鸣乾的门牌住址,下书名内具三字。抽开看信笺上的字迹,敢不十分齐整,潦潦草草,写着:久仰高风,未瞻亮采,至以为歉。启者,天祸民国,迭降鞫凶。武人干政于前,权奸窃国于后。人心为之震动,国纪为之荡然。同人向以铁血,拥护共和,当此生死存亡之交,何忍坐视而不顾。迫不得已,乃收拾旧部,赶图义举。惟兹事重大,购械备饷,在在需款。似此不得不有恳于我最亲爱之同胞者也。夙仰先生侠名震世,高义簿云,以商界之泰斗,为远近所景仰,务祈念危卵同巢之势,表披发往救之情,暂假大洋五千元,以济急需。大事成日,除加利完赵外,当铭功刻德,且先生城内营业,异常兴盛,此皆在同人将来用兵之范围内,一经揭晓,我军人即有保护之责,理宜先通声气,为权利计,为义务计,先生均应资助。与其将来锦上添花,不若此日雪中送炭之为得也。忝属同志,故敢直陈,诸祈原谅苦衷,即日掷下是幸。交款在大马路天然居茶馆,每日下午四时至六时,钞用蓝竹布包,上插一白兰花为记。有人以借火吸烟为由,口称借光同志者,即本部特派收款人,请亦答以同志二字。彼若答曰义务,请即将款交伊决不致误。讨逆军总司令部谨启。

  默士看罢,却暗赞美良办事周到,连交款的方法,都写得明明白白,不叫他送到机关部中,免得事机败露,果然不愧敲诈的老手,但不知鸣乾怕也不怕?因仍将信揩好,塞入封套里面,交还鸣乾手中,说:“这信内也没甚可怕的说话,不知兄长预备作何办法??鸣乾并不知默士就是起祸的引子,故把脑袋连摇几摇道:“我现在也没得主意,究竟五千块钱,不比五百块,拿出来还轻松些。不过楼上奶奶,劝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叫我减半应酬他们一次。我想二千五百块钱,倒没甚希罕,不过现在假托名义,写信敲诈的甚多,只恐应酬了这个,那个又来,无底洞教人怎填得满,而且他们具名讨逆军,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革命党,送他们几个钱,还有名目。倘是匪徒冒名敲诈,给了他们钱,岂不冤枉。故我打算捺一捺,看他下遭可有什么信来,再教他们派人亲来接洽。倘是真正民党,我就应酬他们一半便了。”

  默士听他肯照五千之数,拿出一半,自己盘算,得他三分之一,便有八百八元,可以分肥,你想囊空日久的人,怎禁得铜钱银子,钻进他的耳内,一颗穷心,顿时跳个不住,心中乐意已极,忘却了美良的教训,意欲怂恿鸣乾,认他们是真革命党,早付洋钱,以免日后翻悔,故此迫不及待,说:“我看他既称讨逆军,一定是真革命党。若是匪徒,也未必写得出这种好文墨的书信。横竖兄长原不希罕几千块钱,趁早给了他们,就完事咧。”

  鸣乾听默士话中,有偏袒革命党之意,不由动了疑心。他到底不是呆汉,猛想起默士素不到此,恰巧昨天我接了讨逆军的信,今儿他突来候我,这就是第一可疑之处。还有小大姐不放他进来,他假说我家中出了大事,赚进门内,仍旧毫无交待,可疑二也。游戏场中发生炸弹,乃为匪人敲诈不遂之故,谁人不知,那个不晓,他却假作痴呆,反问我什么意思,赚我自己说出接到讨逆军书信这句话,以便乘机套我说话,可疑三也。看了书信,面不改色,闻知我肯出半数,他不替我设法减少些,却一味怂恿我早些给他们洋钱完事,自己若没利益,何以这般热心,可疑四也。有此四大疑点,也许这封信就是他串出别人写来的,亦未可知。好默士,他敢在我面前揭鬼,真可谓班门弄斧,不知分量,我且休说穿他,不妨将计就机,哄出他那同党,一网打尽,料与他这种人结交的,决不是真革命党,就和他们拼一下子,有何妨碍。定了主意,不动声色,假意说:“可惜写信的人,未填通信地址,没法知照他们一句,我若不亲和他们见一见,终觉放心不下。到底二千五百块钱,为数非小,怎好交给个不明来历的人。必须当面试一试,如果是真革命党,我就花五千也情愿的。若系假冒,休想用我一个大钱。只是没人可以代传这个消息罢了。”

  默士听了,恨不得自认相识这班人,你要见他,我可以代递消息,只是这句话,如何说得出口,站在旁边,嘴唇要动动不得,腹中好不难熬,心内也在盘算美良等三个,虽非真讨逆军,却是真革命党,你要试他,他们的嘴上空谈,还当了得,改良政治,振兴国家,何一不精,何一不晓,只是要教他们实行起来,可就要了他的命咧。正转念问,鸣乾又说:“你倒常在外间跑跑的,想必交游很阔,不知可有这一路上的朋友相熟,若能设法探出什么人写的信,就将我意思告诉他,教他们不必藏头露尾,彼此既然要结交朋友,有话无妨面谈,若到茶馆中去打暗号,倒反变得不大方了。现在没人传信,只好有屈他们茶馆中跑几趟咧。”

  默士听到这里,喉际怪痒难熬,哪里再煞得住,笑道:“提起革命党,我倒有几个相识,不知与写信的一班人通气不通气罢了。”鸣乾听说,暗道着了,更不敢怠慢,装作很恳切的模样说:“既如此,老弟你何不替为兄的,把他们打听打听呢?就是应酬他们半数,也须先得他们的同意。我虽然肯给他们二千五百,只恐他们还不肯讨价还价呢?所以我想托个熟人,先为疏通,然后约定日期,来此相见,当面交钱,免得后论。至于替我传信的人,我也要请请他的,还望老弟作陪。”

  默士笑道:“我若有可为兄长忙帮之处,无不尽力就是。今儿我马上去寻他们这班人,一准明天早上,给兄长回音便了。鸣乾佯喜称谢,默士也兴匆匆的告辞出去。鸣乾看他走后,咬牙切齿,痛骂小鬼该死,当即上楼,将一情一节,告诉薛氏知道。薛氏也是辣货,两人一商议,便得一个计较。当夜鸣乾出去找一个做包探的朋友,将这封信,给他看了,并把默士来会他的情形,讲给他听。那包探晓得鸣乾很为有钱,如何肯不拍他马屁,说:“这种人真了不得,你杜先生的事,兄弟一准帮忙,他若来约你几时相会,你可先来通知我们一句,打发伙计们埋伏前后门口,让他们进门之后,两面夹攻,不怕他逃走一个,包你永无后患便了。”鸣乾大喜。正是:整备玉笼擒彩凤,安排金锁困蛟龙。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八十七回传机密属垣有耳避侦探伺隙何人

  再说默士奔回机关部中报告,说鸣乾肯认半数,拿出二千五百块钱,只消有个人同他见见,他恐茶馆中交付,或被匪徒冒名取去,所以一定要当面交割,还得试试去的人是不是真正民党。倘若情形不类,他也不愿化钱。美良喜问你怎样套出他这些说话?默士便将和鸣乾对答的言语,略述一遍。并说他本来只肯花五百元,因欢喜他的那个奶奶,劝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情愿一回头多给几个,免得日后再有周折。美良听了,更相信妇女们胆小怕事的多,此言必非虚造,更觉心中得意。因他们先前写信,向人借军饷,开口虽都是三千五百,但谁肯照数给他,勉强应酬,也不过百份中之一二而已,最多的也没出过一千八百之数。现在听鸣乾肯出二千五百,不由人人耳热,复汉、楚雄二人,争欲出场,向鸣乾接洽收钱。因出场的人,照便可得三分之一的报酬之故。美良说:“你二人且休争先,我看这件事,颇为重大,比不得往常经过的容易。因这位杜先生曾说,前途须要将去的人考试一番,如若不合其意,就此分文没有。不怕二位见气,老楚充场虽好,惜乎肚里欠通。老复笔墨甚佳,其奈口才不兴,当着入前,期期艾艾,讲不出话。只恐惹前途动了疑心,不肯付钱,岂不有误大事。所以照我看来,还得区区亲自出马呢。”复汉、楚雄二人听了,都大为不服,说:“你近视眼赤鼻子,品貌不扬,难道前途就单欢喜你,往时遇着为难的地方,你专派我二人出去,做冲天炮,你自己却躲在家里,现在听有大好处来了,便要自己出马,如此自私自利,还成什么同志!你若要去,我们情愿自己散了伙的,这件事决不让你独干。”

  默士在旁,见要紧事情,还没议妥,他三个倒先争论起来了,暗想原来他们这班自称革命同志的,逢着金钱关系,也要争先恐后,自相攘夺,无怪人说,狐狸精要拖尾巴,一个人的本相,到底掩不了呢。只是他们闹的内争,自己外人,不便插口。幸美良见事机不妙,慌忙改口说:“你们二位休得误会,我倒并不是要侵夺你二人的权限,皆因为数不止三百五百,关系个人事小,关系公众事大。我们天天东写信西写信,得到这种户头,着实大不容易,倘或接洽时有什么错误,功败垂成,在我们固然是自作之孽,但对于这位杜先生,教我们如何对得他住,所以我们必须从长计较,不可贪那接头的一份利益,贸然争夺前去。要讲革命全才,我三人中,没一个够得上的,我也不过更事略多罢了。其实和你们二位,有什么高下。为今之计,我有一个主意在此。常言说:三个臭皮匠,合成一个诸葛亮。作事贵能合群,不如我们三个人同走一遭,彼此各尽所长,口上空谈,谅必还能充得过去,只稍瞒过一朝,洋钱到手,就可以不问信了,二位以为何如?”

  胡、吴二人听了,觉如此办法,利益均沾,倒也算得公平,于是彼此也不再争,美良遂同默士商量去见鸣乾约日子。依美良打算明天就去。默士说:“我适才答应他明天给回音的,倘你们明天就去,岂不太快。因我遵你的吩咐,不说自己认得,推头说托朋友间接探听的,倘若去得太早,就不免被他看出痕迹。所以依我之见,还是后天早上去罢,让我明儿也好去回音他咧。”

  美良点头称好。计议停当,次日默士果专诚到鸣乾那里去给回音,说:“兄长昨儿托我之事,我已转托朋友前去打听过了,这讨逆军司令部,就是现在上海激烈党人的总机关,专研究制造炸弹,供给各省党人,故此地点不便宣布。据说派代表前来接洽,这件事也许办得到,不过他们来时候,不止一个代表,说不定两三个人同来,你愿见不愿见呢?”鸣乾点头道:“愿见之至。”心中计算,我本准备一网打尽的,你来人愈多愈好。可怜默士那知鸣乾心存机诈,还以为他怕事,暗中不胜欢喜,说这怎样教他们明天早上来罢。鸣乾道:“早上甚好,路上人也清爽,免得有人触目,我二千五百块钱预备着,你明儿可一定要请他们过来,不可失约的。”

  默士说:“那个自然。”这回鸣乾因要笼络默士,不让他疑心,格外待他客气,特地留住他,命人叫点心来请他吃了,才放他走。默士好不乐意,暗想天下有钱人都有这种瘟脾气,从前我待他毫无贰心,他倒瞧我不起。现在我要弄他的头颈,他反待我客气了。可知为人在世,良心决不能放在居中,忠心待人,多遭烦恼,还是没良心的适意呢。他又听鸣乾说,二千五百块钱,已预备在家内,等他们去拿,内中不是有八百三十三元三角三分,是自己的名分吗!所以默士越想越快活了,走在路上,也是眉花眼笑的,心中估量有了八百多块钱,又好令阿招欢喜欢喜,我也不必多给她的,剪几件衣料送她,还有她失却的一对锡方供,也由我买副新的赔她,这一来至多不过一百元左右,倒可以看她几个月好面孔呢。自己也可以手头轻松几时,期内若再做得交易,发财就在眼着。不料遇着毕三麻子,虽然起初大触霉头,到如今反受他之惠,古语吃亏就是便宜,这句话真正一点不错的。回到家中,见阿招又在那里打骂丫头,他便上前相劝说:“你时常发脾气做什么?丫头们多打不得,多打打疲了,以后遇着打,就当作家常便饭,不以为意,那时一辈子教不好咧。”阿招的脾气,发火须让她自熄,若有人压熄她,她倒反要冒出火来的。”

  默士本来知道,只为眼前就要发财,买衣料送她,他以为有这一桩功劳就有劝她熄火的资格。但立功还在后来他又没预先通知阿招一句这几天中,要送她衣料,所以阿招也不知他肚中的念头,见他一回来,就替丫头出场,不由怒上加怒,大骂:“放你娘的狗屁,我打丫头,干你什么事?丫头是我花了钱买的,我心中要怎样,便怎样,别说打几下,就是弄杀了,也没人可以干预。你是什么人,一日三餐,吃了我的饭,不替我把丫头教好了,由她们贪吃懒做,现在我自己教训教训,你反来替她们出场,好好,你越出场我越打,看谁的手势大。”说罢,又将那丫头痛打几下,默士也不敢再做声,缩在旁边,鼓着嘴看她作威作福。阿招到晚,不曾睬他。直到夜间,两人上了床,才说话的。默士急于告诉阿招,明儿我有一桩买卖,倘若成功了,很有几个钱回佣好赚。我打算买几件衣料给你,不知你爱绸,还是爱缎?爱浅色,或是爱深色的?阿招笑说:“衣料我倒不须,这几天在小姊妹处叉麻雀,钱输得利害。清和坊老三,已在别处买了人,我这里那一个不要了。七十块本钱,又要搁杀起来。你这回做的什么买卖?有多少钱好赚,除你自己留十块八块钱零用之外,其余都干折给我罢,衣料也不要你买咧!”

  默士一听,暗道不好,她又是老脾气连根拔。幸亏我不曾告诉她数目,不然又是替她白忙一场了,因就不敢再讲实话,推头说替人经手的地皮交易,分下来大约有百十块中人钱,拿到手,如数给你就是,我又没用钱之处,还要扣什么零用。阿招听了,自然欢喜。这夜二人大为恩爱,做书的不用絮絮。到第二天一早,默士有事在身,急急起来,跑到机关部中,见毕三麻子,早已在那里了。默士还以为美良调他来看房屋的,故对他点点头说:“你好早。”不意毕三睬也不睬。默士吃了一惊,再看美良等三人,也都冰霜罩面,眼露凶光,大有恨他的意味。默士情知不妙,惊问诸位为何如此?美良冷笑道:“你还问我们呢,你不是说替我们调查打听的,为何你自己也不知道。”

  默士更不明白,看着他们发愣。毕三私将他衣裳拖了一拖,招呼他到旁边,告诉他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默士方如梦初觉。原来毕三夜间宿在燕子窠中,开燕子窠的老板,大都是有脚力人物。毕三那个居停,便是某处的探伙。今天黎明,他正在烟迷时候,听得旁边榻上有人讲话。毕三朦胧中,似闻他们话内,带着讨逆军司令部名目,这可是他衣食饭碗,不由分外注意。细听之下,方知杜某人因接到一封具名讨逆军借饷的书信,托了包打听设法,昨儿杜某人已自己设计,哄那班吓诈党今天早上派代表前去接洽,一面知会包探,一早打发伙计们,埋伏在他宅子四周,准备那班人来时,一鼓成擒。此时他们正在调兵遣,将。毕三于默士要敲他哥哥竹杠这件事,虽未搭入股份,却也颇知其详,听了大为吃惊,暗说默士素称精士,这回几乎钻进他哥哥的圈套,我昨夜若不在此过宿,不听得这些言语,只恐连美良等几个,也被他们一网打尽,真正是千钧一发,危险已极。事不宜迟,我须赶快知照他们,不可出发,免落陷阱。当时他不敢再睡,假装小便,掩出后门,拚命奔到机关部中。美良等都没起身,毕三就在床面前,告诉他们这些话。他三人也都一怔,说道:“好险。”

  楚雄粗胚,大声道:“这一定是杜默士掉我们枪花,也许他受了侦探们买嘱,假意拿他哥哥作饵,哄我等前去上钩,实在可恶之极。少停他来了,让我一手枪打死他。”毕三慌忙替默士分辩说:“他哥哥素来奸恶刁钻,弟兄不睦,此番想必是他哥哥要陷害兄弟,所以下此毒手,我可以担保他弟兄二人,决不通气的。”美良、复汉二人也说:“看情形默士不像有诈,也许是他哥哥一人的奸计。”楚雄始无他话。但他们三人,两日来眠思梦想的一千六百余金的好处,可又变成空中楼阁,怎教他们不怨不恨,所以默士进时候,他们不高兴的神气,乃恨好处不得到手,并不是怨默士做了汉奸。倘有这个念头,楚雄早已请他吃手枪了。现在毕三告诉他这篇道理,默士也好似冷水浇头,身凉半截,对着大众,先表白自己并不知情,只是受人之愚,险败大事,乃是我的过失,听凭诸位处罚。美良道:“我等罚你则甚?不过你那哥哥如此刁恶,我们与他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借军饷肯也由他,不肯也由他,为什么串同侦探,下此毒手,欲将我们一网打荆此仇此恨,非报复不可。”

  默士也恨极鸣乾,说:“列位随意判断,哪怕将他粉身碎骨,我也赞成。”楚雄点头称好,说:“这才是朋友。古来英雄豪杰,谁不是大义灭亲的。”复汉说:“你别只顾讲空话,报仇也是很危险的举动。依我之见,还是再写信封给他,措词格外激烈些,问他洋钱到底肯借不肯借?并将他今日的阴谋揭破,说他日后若敢再用这种手段,我们就要用十二磅的炸弹轰毁他全家,届时玉石俱焚,莫怪言之不预也。”楚雄听说,鼻子管里哼了一声道:“你十二磅的炸弹在哪里?还说我讲空话呢!自己信口吹牛,倒是实话。除非那姓杜的是个呆子,不然一见你那十二磅炸弹这句话,就看出你是虚言恐吓。毫没能为的了。因十二磅的大炸弹,只有行军攻城开山可用,决没人用他轰毁人家住宅的。凡人作事,须要能说能行,只说不行,还是免开尊口为妙。”

  复汉被驳,涨得耳根都红了。欲与楚雄顶嘴,美良慌忙相劝,说:“自己人休闹意见,现在对外要紧。我意思复汉的话,却也不错,再写封信给姓杜的,措辞须要激烈,不用十二磅炸弹,卫生丸也不妨写上去,仍向他要五千块洋钱,交款另换一个方法,务须令前途不同我们收款的人觌面,那才万无一失。倘也置之不理,我们不妨弄一个东洋空心炸弹,吓他一下,然后再慢慢设法对付他便了。”楚雄听美良主意如此,也就没话再说。美良令默士回去候信,我们事情办有头绪,再来通知你便了。默士怏怏回家,阿招还以为他送钱来了,看见他非常欢迎,说:“你清早出去,点心吃过没有?”

  默士晓得阿招的心理,那好意思回答,惟有点头含糊过去。阿招又问:“前途字可曾签好?你的中人钱拿到没有?”默士被问,急得满头流汗,喘嗫道:“这件事现在决裂了。”阿招惊问怎样决裂的?默士道:“我也不知为何,约的今天签字,买主忽然打发人来,回头不要了。很好的一桩交易,就此打散,实在令人可惜。”阿招不语,见他默士如此恐慌,谅非虚诈,晓得交易不成,非他之过,逼也徒然,不如赦了他。但默士却以为一顿骂又逃不过,故此硬起了头皮,预备受骂。岂知了等好久,不闻碰台拍凳的声音。偷眼看阿招,已在那里处分别事。方知今朝大总统下了特赦令,不由心中欢喜非凡,慌忙脱却长衣,帮同丫头们揩台抹凳,挂菖蒲剑,洒雄黄酒,因这天正是端午节,他家大小都很忙碌的缘故。饭后阿招出去赌钱,他便在家看屋。一连二日,没出大门。到第三天早上,他同阿招二人,正吃着早饭,门口忽然来了包打听的伙计,要找默士讲话。默士怀着鬼胎,那敢出去。阿招问他外间干过什么事来?默士到此时候,不敢隐瞒,但通同美良等写信这句话,他也未肯承认,只说自己哥哥,接到了革命党的索诈信,托我设法挽人前去疏通的。我因同人相熟,未有回音,大约为着此事,他们寻到我头上来了。阿招怒道:“那有何妨,又不是你写的信,这样为好,替他打听打听,就要套在自己身上,普天之下,还有谁肯替朋友帮忙。你放心出去,有我在此,不用害怕。”

  默士仍觉胆怯,阿招见他没用,便放下饭碗,自己出去。那两个探伙,都认得她,见了叫她老板娘娘,原来这里是你府上,我们都不知道,不然还要进来给你请安呢。阿招说:“你两上小鬼,大清早起,到这里来干什么?”探伙道:“我们要找一个姓杜的,不知可住在这里?”阿招道:“姓杜的是我朋友,他果住在我家,你们找他何事?”探伙道:“什么事我们也不知道,适才头儿吩咐我们,来此请他到茶会上去讲句话。”阿招说:“我知道了,他在里面吃早饭,少停我陪他到茶会上来就是,你们先走罢。”探伙不敢不依。他们走后,阿招回身进内,指指默士说:“你这不中用的东西,枉为是个男子汉大丈夫,我一出去,三言两句,就把他们撵走了。他说,他们老总要叫你茶会上去讲话。虽不说明什么意思,大约就是你适才讲的那件事上串出来的枝节。我答应少停茶会上去见他的,你休害怕,那老总我也认得,仍由我陪你同去便了。”

  默士听阿招肯陪他去,胆也壮了几分。他晓得阿招虽是个女子,外间很兜得转,流氓包探,大半相熟,有她保驾,自己谅不吃亏。两人草草吃罢早饭,默士等阿招梳头装扮停当,她今天穿得格外考究,崭新的衣裤,浅色花鞋,紫丝袜,茉莉扣条,珠环钻戒,香气袭人。默士身穿旧黑绉纱长衫,跟在后面,仿佛一个开堂子的本家,带着个管账相帮,往那里讨嫖账相似。两人叫黄包车,径到包探茶会上。你道今儿包探为何无端差人来寻默士说话,皆因端午节前一天傍晚,他方得鸣乾的报告,说那班敲诈党,约在明天早上,到我家去拿钱,据说共有三四个代表,所以请你务必多派人马,方不疏失。那包探头儿,因明天刚是节期,几个正手,家内都有事,抽不开身,只得到燕子窝中,调了许多三光麻子,前往守候。岂知自早至晚,并无形踪。鸣乾还以为上了默士的老当,邀了这许多人来,不免赔却数十元东道。心中正在懊恼,忽然又接一封讨逆军具名的书信,说前备给你的信,并无切实回覆,现闻你有串通侦探,布密圈套,欲诱我代表落你奸计等情,令人可恨,照例须要军法从事,将你执行枪毙。姑念上天亦有好生之德,罪人岂无赎死之条,限你明天午后三点钟,将钞票五千元,如数丢在某处弄口的垃圾桶内,不问有人无人接收,送到为度。照行者前怨一笔勾销,否则不但请你本人吃卫生丸,还须用炸弹煅你全家,日后玉石俱焚,勿谓言之不预也云云。鸣乾看了,吓得魂魄俱飞,薛氏也因有炸弹轰毁全家一语,不免大起恐慌,问鸣乾你打算如何办法?鸣乾说:“从前若预备和平解决的,早应该送钱去,不必托什么包打听,这冤家也免得结了,现在既已认真办理,接了这封信,忽然变得前踞后恭,岂不被他们耻笑。所以我说还是交给包探去办的为妙。”

  薛氏虽然怕事,但听说要花五千块钱,未免也觉肉痛,妇女器量小的居多,听鸣乾要叫包探去办,她也不曾拦阻。当夜这封信,又到了包探手内。他见信上有将钞票丢在垃圾桶内这句话,情知他们必有人派在近处,守着拿钱的,不觉心生一计,次日先叫一个探伙,守在信中所指的弄口,另派一个,拿些乱纸,打了个包扎,像五千元钞票模样,令他三点钟时候,坐黄包车送到这弄内,丢在垃圾桶中,须要原车回转,不可停留。此人领命,带纸包送到弄口,见那同伴正靠着墙壁吸香烟。两人相见,不免笑了一笑。此人疾忙进弄,将纸包丢在垃圾桶内,退出来又对那同伴歪歪嘴,意思东西在里面了,你留心捉人罢。彼此并未交言,也是头儿的命令。弄口共停着两部黄包车,一部便是那人坐来的原车。还有一部,见有生意,慌忙拖车过来,问先生哪里去?这人不睬他,跳上自己的原车。那车夫见生意失却了,便问这车夫哪里来的?这车夫一面起步,一面答应了一个地名,那车夫仍把空车停在弄口,见那伙探还在,问他要车不要车?探伙对他笑了一笑,也没理睬他。车夫见不是生意,便在踏脚板上坐下,摸出一支纸烟,燃火吸着,跷腿伸腰,看他好不适意。吸完一支,又是一支,一共吸了三支香烟。探伙见了,颇觉奇怪,心想此人好大烟瘾。猛记着自己还有正事,别贪看车夫,误了要公,慌忙奔进弄内,揭一垃圾桶盖,见纸包仍在,方才放心。回出来看那车夫,竟伸伸懒腰,倚着车厢打盹了。探伙口内不言,心中暗想,这班拉车的真是懒骨头,化了租钱租了车来,不去兜生意,却在此地瞌睡,岂非浪费铜钱。然而自己站立多时,两腿酸痛,倒不及他适意呢。一时颇有些羡他之意,但路上偶有人叫车,见他睡着,也没人肯唤醒他。探伙又颇替他可惜。这样挨到黄昏时候,只见人开桶到垃圾,却没一个向桶内取那个假纸包的,心知又和那日一般,空守了一天。正待回去,恰巧那车夫也一醒转,揩揩眼睛,拖车要走。探伙便欲搭他的车,车夫问他哪里?探伙告诉了地名,车夫摇头说:“来不及交班,不去了。”探伙只得另雇别部车,回到头儿那里去覆命。头儿闻报,拍案道:“这班贼坯坏极了,他回回哄我们白起劲的。”

  其实美良等何尝哄他们来,所说那个黄包车夫,就是毕三假扮。看官们都是聪明人,想已一望而知,只瞒过那个探伙罢咧。他们那天打发开了默士,便同毕三商议,因默士太不中用,打算撇开他,自做这桩买卖,由复汉写信,仍交邮局寄给鸣乾,大意已在上文表明,我且不用烦絮。第二天鸣乾预备送钱前去,故找一个拉车的,包他一天车钱,借他的号衣空车给毕三装扮起来,果然活像一个蹩脚黄包车夫样儿,叫他把空车停在那条弄口,有生意也假充兜兜,不过讨价比别人加倍转弯,还有谁肯坐他的车。他从两点钟起,到那里已看见探伙在彼,东张西望。大凡做包打听的,皆有一种流气。久住上海的人,都很容易辨别。况毕三两眼何等利害,一见之下,已觉此人形迹可疑,故此加倍留意。后来又见一个送纸包来的人,对他挤眉弄眼,毕三已一目了然,这是做成的圈套,他岂肯自投罗网,所以假充兜生意,探知其人的来踪去迹,更知他是包打听茶会上派来的无疑。本来他此时就预备回去覆命,因要看看这探伙究意有什么能为,那纸包内到底是钞票不是钞票,故此假充打盹,暗下却是监察他的举动。可笑那探伙竟未识穿,然而识穿也没凭据可以捉他,因黄包车夫,虽是苦力,拉客不拉客,却是他自由之权,没人可以干预的。所以吓诈党派出的间谍,都是扮黄包车夫和包车夫的居多。因有部车停着,那怕候一天一夜,也没人注意呢。临了探伙走时,他还设计问出他的住址。待他去远了,毕三方把自己足上一双草鞋脱下,走进弄内,揭开垃圾桶,取那纸包。他也预备好的,设有人抓住他,他只说赤脚踏在石子上生痛,寻寻垃圾桶内,可有旧草鞋,那也无关禁例,这是他预先存下的主意。及至见那纸包内,一叠叠都是旧报纸,不觉暗暗好笑,心想两方面忙了一天工夫,原来都为这点东西,当时他便拖空车回转机关部报告,美良等都十分痛恨,说这杜鸣乾软不就硬不怕,我们若就此罢了,日后如何再做生意,此番非下辣手不可。同时鸣乾也到包探家中讨取回音,方知前途并没人去拿钱,鸣乾料定又和那日一般,泄漏风声,被他们得知,先作准备,不来上当。只恐他们第三次毒极了,当真用炸弹轰他,可就性命危险,因此非常恐惧,求包探替他设法。包探笑他胆怯,说:“这班人口中虽说炸弹,其实哪有什么炸弹,都是信口吹牛,吓你们外行人罢了,你们尽可不必害怕。待他们到你家来时,你差人来给我报信,我包你将他们一个个捉住就是。”

  鸣乾一想,这倒很像做官的口吻,你如其上衙门报告,前后门有形迹可疑的人,常来探看,恐有盗劫,他们一定回头你,若有强盗来抢,你快唤巡捕捉就是。他不想到强盗进了门,还让你唤巡捕么?这就做叫打官话,上下一例,古今相同。鸣乾见他不肯帮忙,只得重重许他谢意。包探笑说:“谢意倒不须的,你且把前后情形,再讲一遍我听。”鸣乾遂又将接信起,到默士来家回音止,重说一番。包探留神而听,忽然拍手道:“有了!你兄弟默士,既然居间传话,他便是个线索,不知他住在哪里?”鸣乾道:“从前他轧着个姘头,住在某处,现在不知搬了没有?”

  包探牢记在胸,次日早上,遂叫伙计按图索骥,找默士到茶会上来问话,打算默士若不吐实,他们便预备用敲贼的手段做他。现在阿招陪他回来,那包探可认得阿招是个女流氓,流氓怕包探,包探也怕流氓,而且女人格外难打发,有她保驾前来,那包探也不敢十二分难为默士了。阿招进去,先对他笑了一笑,说声:“久违。”拉张凳坐了,也不等他们开口,先自发话道:“请问你找我这朋友,为的公事还是私事?”包探笑道:“没甚公事,我想打听他一句罢咧。”

  阿招哼了一声道:“原来如此。那也不值得打发伙计传话,就是大驾亲临一趟,也不要紧。难道贵人多忘事,舍间小地方,你记不得了么?从前某某等不是同你来过了吗?哦,我晓得了,你老人家近来几年高升了,常言说:贵人不踏贱地。我倒没想着这点,请你休得生气。”包探笑说:“那是什么话,我委实没晓得这位就住在你府上,早起倒惊扰了你,实在对不住,”说时一眼见默士还立着,忙道;“这位也请坐呢,请问贵姓是不是杜?大号可是默士两字?”默士没答应,阿招已代他回答道:“是的。”包探说:“还有个杜鸣乾,不知可是令兄?”默士点点头。包探道:“这样他接到一封党人借军饷的信,想必你也知道了。据说你还曾替他传话,约定两下端午节相会付钱,这件事有没有?”同你接头的这个人是谁?住在哪里?请你现在告诉我,或者带我们同走一遭好不好?”

  默士被问,心内突突乱跳,但他已打定主意,要紧地方,绝对不认,所以定一定神,回言道:“你问的话,我有些不明白,皆因那一封信,我哥哥果然给我看过了,他还托我,外间可有民党中人相熟,打算托个人设法疏通,减去半数。我因光复时候,曾有几个民党中人相识,不过已久不会面,未知生死存亡,当时答应他代为调查,明天回音的。第二天因那班人并未遇见。恐他在家盼望,故又去告诉他,不能性急,须要缓缓设法。不料他十分急促,定要明日早上会他们付钱,我亦未曾答应。这天恰值过节,我在家事,不曾出门,也没去回音,至今未曾见面,后来如何,不得而知。你问我同什么人接头?接头的就是我哥哥一人,他现住在某处,你们要去,我倒可以引导的。其余什么人什么事,我一概不知。”说罢,包探晓得他是推头,冷笑说:“你知道的就只这点么?”

  你哥哥告诉我,你实与党人接洽定了,还说共有两三个代表同去,为何现在你都推头不知道呢?”默士说:“我委实不知道。”包探更欲盘问,阿招岔口说:“既不知道,多问则甚!他除却两次出去望他兄长之外,一向在家操作,我可以做见证。既不出去,哪有同什么人接头的道理。须知他兄弟二人,素来不睦,也许做哥哥的趁此机会,要害兄弟,这也说不定。常言道:公门里面好修行。别人丧尽天良,你们应该从中和解,不能为虎作伥。要晓得冤枉好人,十分罪过。他所有晓得的话,都已告诉你,你再要问他时,他肚子内没有了,可不能撒谎你听。况你叫他来,原为打听说话,不是公事,现在话讲完了,我们还有别事,不能奉陪,再会了!”说罢,站起身,对默士嘴一歪说道:“走!”

  默士应声离座,跑在前头,阿招跟随在后,还袅袅婷婷,显出非常有样的走相。那包探同他一班伙计们,都眼睁睁的,看着他二人出茶会而去,没法拦阻。当夜鸣乾又来找这包探,包探对他只顾摇头,说:“你那位令弟媳,真了不得,我们都没法制服她,除非你有你令弟通同吓诈党的凭据,我们方可讲正式的牌票,捉他进来研究。那时公事公办,就不怕他女的撒泼。否则我们竟不能碍他一毫一发。”

  但鸣乾何来默士通同歹人的证据,所以也无可奈何,回家同薛氏商量,薛氏道:“我听说革命党都是不怕死的,他们前一回约了日子,不敢来问你见面,这一回说了地方,又不敢去取洋钱,这般畏首畏尾,照我看来,也许是流氓冒名诈钱,不是真正民党,想必炸弹手枪,也是纸上空谈,大言欺人罢了。我们索兴不必睬他,倘说是你那好兄弟串出来的话,今儿被包打听叫去吓了一下,谅他肚内早已明白,你这哥哥不是好惹的,日后料他也不敢再惹你了。你自己若怕危险,不妨躲在家里,日夜不出门,想他们炸弹手枪,放也你不着,但你休又当我霸住你,不许你走,你要进城,尽顾去就是。倘要顾全性命,还以少走为妙。”

  鸣乾笑道:“宝贝,你别又说醋话,我哪肯离开你,进城也为支配开消,不得已而走一遭的。你现在叫我不走,我就日夜守着你,不下楼就是。”薛氏道:“放屁呢!谁高兴同你们吃醋,我也不叫你不下楼,你家的醋也轮不到我吃。”鸣乾大笑,抓住薛氏双手,说:“我偏要给你吃呢。”这时候将炸弹手枪都丢在九霄云外去了,心中转的什么念头,我也无从得知。过了一会,听扶梯上脚步声响,晓得有人上来了,鸣乾慌忙放了薛氏的手,坐在床对面椅子上,看上来的不是别个,就是薛氏的二小姐秀英。薛氏问她,你早上出去,怎到这时候天黑了才回来?秀英说:“我又没到别处去,就在隔壁白奶奶家里叉麻雀呢!”

  薛氏问哪个白奶奶?秀英说:“就是上回王妈陪来的那人。”薛氏说:“不是那个又矮又胖,很有些像半橛东瓜似的白大块头么?”秀英答道:“正是。”薛氏说:“此人两眼乌珠骨溜溜,很不正气,你休多同她往来。”秀英笑道:“又来了!娘专门靠不住人,白奶奶待人非常和气,我适才在她那里叉麻雀,赢了十五块洋钱,她叫我明天再去,我明天还得去呢。”说着,把身边十五块现洋摸出来,放在鸣乾面前,说:“杜先生替我看看,可有夹铜的,马上还来得及掉呢。”鸣乾一一看过,说:“都是好洋钱,没有夹铜。”秀英说:“这样谢谢你,换三张钞票给我,现洋钱放在袋中重得很。”薛氏笑道:“痴丫头,谁叫你一起放在身边的呢。”

  鸣乾懒于下楼,便在自己身旁摸出十五元钞票,掉给秀英。秀英拿着钞票,跳跳舞舞,奔回自己房内去了。薛氏看着她只是发笑说:“她一味孩子气,只恐东跑西走,被别人引坏了,下遭还得管管她。”鸣乾走过来,和她并肩坐下,说:“女孩儿终是别家人,由她去就是。”薛氏推他走开些,说:“秀英就要过来的,看见了成何体统!”鸣乾笑道:“那有何妨,难道你从前同老板在一起的时候,也避她们的么?”薛氏骂道呸。正是:堪嗤阿母歪邪甚,怎得女儿端正来。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八十八回甘言易入弱女移家孽报难逃恶奴结局

  过了一夜,鸣乾遵着薛氏的教训,躲在家中,不越雷池一步,果然未有危险。一连三日,形响俱无,连信也没有了。鸣乾以为真应了薛氏的说话,这班人只有虚言恐吓的能力,炸弹手枪,都是纸上空谈,并无实际,因此将他们丢开度外,城里城外,出入如常,行所无事。薛氏因有言在先,也不阻止他的行动。然而他路上委实未遇什么形迹可疑之人,就是百子鞭也没听得人放过,别说炸弹手枪了。鸣乾至些,恐惧之心,完全消为乌有。但美良等那肯就此干休,他们于默士被侦探吊去盘问一节,并未知道,因阿招深知默士为人,他那天在包探茶会上,虽然竭力掩饰,已被阿招看出他无私有弊,深恐再盘驳下去,不免要露出马脚,故而硬出头,将他带着跑了。一到家里,免不得臭骂一顿,说:“我没叫你多管冰事,你打算惹出祸来害我不成?自此之后,我不叫你出去,你休想出这里大门一步。”命他将长衫脱下,置在自己箱子内,一把锁锁了,只让他穿一套破布衫裤,说:“你若怕冷,不妨把我的外国纱单衫罩在外面。若要出去,就这样的出去便了。”

  默士身上穿着件女衣裳,如何再能出门,只得蛰处家内,机关部中,也不能再去报告。不过美良等,已知默士探不到鸣乾那里的真实消息,有其人同没其人一般,因此决意将他撇在旁边,自与毕三等单独进行。纵使无钱到手,那一击之威,也必试他一下,并不是与鸣乾有甚深仇宿恨,皆因言已出口,同做生意一般,不能实践,便失却信用。为着顾全日后买卖起见,不能不下一次辣手,以保后来名誉。他们处心积虑,就预备送一个炸弹到鸣乾家里,令他发一个大大的声音,不论伤人不伤人,明日登出报来,大众知道,他们的目的就算达到了。又因鸣乾为人,颇藏机诈,两番对付,手段已见一斑,算得是个劲敌,自己岂敢大意,料他日内必有准备,有意暂捺几时。挨到一个礼拜之后,方才预备进行。他们所用炸弹,无须自造,专有班外国浪人,制就了买给他们应用。小的只能发声,大的方能伤人,然而也没外国小说上虚无党用的炸弹,力能坍墙倒壁那般效用,不过是东洋甩炮的变相罢了。价钱也极其公道,自数角至一二元不等。今儿他们因要做出牌子,所以买了个一块多些钱的中号响弹,装在枇杷篓子内,上在盖些枇杷,教毕三扮作送礼的模样,送到鸣乾家里,又恐他们见来历不明,退还不收。因此天才发亮,就去叩门。他家的娘姨也刚起身,开了门问他做什么?毕三说:“我们航船上来的,有篓枇杷送给这里杜先生。”

  娘姨回说:“杜先生还睡着呢,你倒来得不早。”毕三笑说:“我们乡下人,天亮了就起来,天黑了就睡,不懂早不早晚不晚,多谢你搬进去。少停我来讨回片罢。”娘姨以为讨回片就是要送力,因此深信不疑,说:“你放下就是。”毕三递在娘姨手中,眼看她端了进去,方欢欢喜喜的回去,听候消息。合该鸣乾倒灶。他昨夜因秀珍、秀英姊妹两个,都在家里。他对着秀英,有时候当孩子一般,不甚回避。但秀珍年事已长,有她在旁,虽然彼此了如观火,终不免有点儿碍眼,所以遇着秀珍住在家里的时候,恭氏便不许他楼上过宿,因此鸣乾竭力劝薛氏不必管束女儿,好遂他自己的私愿。现在外间秀珍小房子愈借愈多,一月中难得回家几次,鸣乾也大为得意。然而他暗里头的罪孽,可造大了。这天恰值秀珍回家,他便宿在楼下厢房内。娘姨搬枇杷篓进去,见他睡兴很浓,随手放在账桌底下,也不唤醒他,自己仍到外面操作去了。又隔多时,鸣乾起身,看见枇杷篓,问娘姨这东西哪里来的?娘姨回说:“一个航船上人送来的,少停还要讨回片呢。”

  鸣乾问他可有什么书信留下?娘姨回道没有。鸣乾又问:“他可曾告诉你什么人教他送的呢?”娘姨也不知道。鸣乾大笑,说:“你两个倒是一对糊涂虫,怎么送东西不留姓名,教我算收了谁的人情呢?且待他来讨回片再说罢。”不意小大姐替鸣乾打脸水,看见桌底下有篓枇杷,小孩子都有一种脾气,自己看见了爱吃的东西没得吃,便喜欢告诉别人,仿佛别人吃了,自己口中也适意的。因此她等到秀珍姊妹起来梳头净面时候,口中再也熬不住了,告诉她说,底下杜师爷,有人送枇杷来给他。这一对姊妹原也是孩子脾气,听了枇杷,就想吃枇杷,打发小大姐下楼去要。小大姐奉着将军令,急匆匆奔到楼下,那时鸣乾正在厢房中记零用账,小大姐叫声:“杜师爷,大小姐二小姐要吃枇杷呢!”

  鸣乾笑道:“我这篓枇杷,还不知谁的主人呢!既然小姐们要吃,你自己台底下去搬就是。”小大姐听了,就此蹲下去拿枇杷,她因鸣乾没叫她连篓搬上去,只得拣大的拿,心中巴不得,多拿一点是一点。倘使两位小姐吃不下了,多的便是自己口福。所以她手中拿不下,便用衣服来兜。岂知搬了一半,忽然搬出个香烟罐头来,小大姐还舍不得就此了结,故而举起手,将洋铁罐置在账桌上,说:“杜师爷,这里头还有一听香烟呢。”说时出空手,仍在那里拣枇杷。鸣乾听她说枇杷篓中有罐纸烟,不觉一怔。又见这洋铁罐已被小大姐置在台上,他见上面并无什么标识,原来平常吓诈党送炸弹,上面都写明小心炸弹字样,有时洋铁罐里面实些泥沙,也写这种名目,所以谓之吓诈。但这回他们因预备发一个大大声音,利在收的人自己触发,故而并未粘有签条。

  鸣乾虽没想到这罐内就是炸弹,然而也晓得枇杷篓中吃出洋铁罐,决不是好东西。又被小大姐放在他面前,不由格外着慌。他恐里面或者是镪水,和在枇杷中,吃了就要毒杀的。现在搬在台上,深恐镪水流出来,烧坏别的东西,急于要将这罐头抛弃。说时迟那时快,他也来不及吩咐小大姐,这枇杷是吃不得的,先要紧拿起这个洋铁罐,开了玻璃窗,望天井中一抛,真好比代他们掷了个炸弹一般,顿时轰天价一声响,屋宇摇动,楼上楼下,玻璃窗都被震碎。鸣乾头颅正靠着窗,碎玻璃直陷脑门,虽未致命,两耳膜被大声所震,脑筋昏乱,当时即滚到地下,不省人事。小大姐虽和他在一间房内,幸得她蹲在台底下拣枇杷,面上没被玻璃划着,而且隔着一层墙,炸声也未直接攻入耳膜,故没和鸣乾一般晕倒,然而已震得七荤八素,枇杷滚了一地,连身子也软瘫在地上,站不起来。

  楼上秀珍秀英姊妹二人,正在揩脸,大声发作,她们的面盆也翻了身,碎玻璃乒乓劈拍,跌将下来,更急得她两个没处可躲,各个抱着根铜床柱子,叫喊母亲救命。薛氏还在头上,自睡梦中惊醒,听四面碎玻璃声响,不知道房子坍得怎生模样了?打从床上,一跃而起,哪里还不得及穿鞋着袜,赤了双足,开房门夺路奔逃,心慌意乱,奔到扶梯口,一失足便由楼上直滚到楼下。他家还有个娘姨,正在灶下烧早饭,一闻声响,谁不要命,幸得后门开着,她便带着根火夹,逃到街上,嘶声喊救。四邻八舍,也都听得炸声,纷纷出来观看,见娘姨叫喊,争问她里面什么声音,娘姨倒又张口结舌,回答不出了。马路上的巡捕,也听得声音,过来查看。有几个好事者,已由后门中拥到里面观看,巡捕也进去了。娘姨见人多了,胆也陡壮,随众入内,先将薛氏由楼梯底下扶起,可怜她已跌得鼻青眼肿,粉脸增光。娘姨要扶她客堂中坐,薛氏看见这许多人,吓得置身无地,哪里还敢露面,叫娘姨出去照顾一切,自己忍着痛,重复回到楼上,躲在房中,紧闭着门,不管他底下天翻地覆。

  秀珍姊妹,也奔到娘房中,问母亲究竟怎么回事。薛氏可回答不出。三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没一个做声得出的。楼下巡捕,已将大小姐自账桌底下拖了出来。问她如何起头,她也无从得知。不过鸣乾斜七竖八,倒在地下,已同死的相差无几。看看他虽然满头流血,却是碎玻璃所割,身上有无伤痕,巡捕不敢解他衣裳观看。房中硫磺气息颇重,不过并无物件炸损的痕迹。忽然外间这班瞧热闹的鼓噪起来,原来他们在明堂内,寻到了几片炸毁的洋铁皮,地上还有两尺见方一块焦痕,于是众口同声,说是炸弹。小大姐也想起了枇杷篓中那洋铁罐,即对巡捕说知,巡捕再打电话报告捕房,一时来了许多包探人等,先将闲人驱逐一空,然后在客堂厢房四周察看多时,盘问娘姨大姐,也都有头没尾,只晓得有篓枇杷,是个不明来历的航船人送来的,洋铁罐也在这里头拿出来,如何炸发,没人知道。包打听又问受伤的是这里什么人?娘姨不能实说,只得推头是宅里请的账房师爷。包探要见见主人,薛氏哪敢出来,却教大小姐秀珍代表下楼。包探问她事前可曾接到什么书信?可巧秀珍已十多天没回家了,对于这事,一概不知。包探问她,她便回头没有,因此变成了个大大疑案。包打听又告诉秀珍,你们那个师爷,伤势颇重,恐有性命之忧,你们可愿意送医院否?秀珍一听有性命之忧,暗想不送医院,死在这里算谁的账,自然巴不得早为出松,一口答应他们送医院。于是巡捕包探,七手八脚,将鸣乾扛上一部黄包车,送往医院中去了。

  秀珍始上楼告诉娘,杜某人已送医院。薛氏吃了一惊,她原没有晓得鸣乾受伤,此时深悔自己不曾亲下楼去,看看他伤势如何。又因秀珍擅作主张,将他送往医院,她想医院中那有家内请医生看的仔细,而且外间要避嫌疑,自己又不能时常去望他了,这岂不是一桩大大的错处,都是秀珍这孩子冒失坏的,为何她不先问我一句,再送医院呢。心中虽这般想,口内却不便抱怨她女儿,只说:“你为何自由自主,将他送入医院,倘有长短,如何是好?”这句话秀珍可受不下,她一想原来你还不舍得将他送医院呢,但为何不早对我说一句,现在人已扛着走了,她倒说出长短这句话来,不过听他们说伤势颇重,恐有性命之忧,设或死在医院中,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此言还得预先说说明白。因道:“母亲若不愿意将他送医院,马上去追回来就是。我也为巡捕说的,不送医院,恐有性命之忧,所以才答应他们送的。女儿又不是娘肚里的蛔虫,怎晓得娘的心肠怎样?现在医院中救得好救不好,还没一定,娘有什么主意,须要自己早为打准,别耽误了,说是女儿的错失,女儿可不能答应。”

  这也是平常薛氏纵她女儿过甚,因此秀珍出言吐语,自己也不觉得轻重。但薛氏听了,那有不惹气之理,更兼她适间跌得头疼牙痛,满身是伤,一肚皮的苦处,完全闷在腹内,怎禁得再加上女儿的奚落,不则的气得她脸也青了,连声说:“你讲得好,这是女儿对娘说的话么?”说到这里,心中一阵苦,鼻子一酸,眼泪就流将出来,慌忙拉手帕拭泪,也不再开口了。秀珍也晓得娘生气,不过话是自己得罪她的,出了口收不回来,觉得站在旁边,亦颇没趣,加以适才受了吓,惊魂未定,愈觉家中一刻不能再留,幸自己辫子早已梳好了,只须换一换衣裳,便可出去。当即到自己卧房换衣服。秀英跟着进来,说:“你可是又要出去了?”秀珍道:“不出去在这里守死不成?”

  秀英听话头不对,她见了姊姊,素有几分惧怕,因此不敢再同她多话。看她换好衣裳,对镜子薄薄扑上一重粉,方对秀英说句我去了,也不再走娘房中经过,开了旁边一扇门下楼而去。走到楼下,见娘姨大姐还在客堂中谈论说话。秀珍唤娘姨开门,自己也跟着出来。不意门一开,两人都吃一吓。只见门外挤得人山人海,各人都张大眼睛,向她这里望着。见门开了,更齐声呐喊说:“门开咧!”这班人也同看西洋镜一般,脖子伸得更长了。原来早上这里炸弹爆发的风声,传出之后,四路八方,有许多爱瞧热闹的人,闻风前来观看。虽然大门闭着,外间毫无痕迹,他们也仿佛有景致似的,站着不散。有些过路的看见这里好多人站着,他们连什么事都还不曾缠清,两腿也跟着站定了,因此看的人愈聚愈多。秀珍见了这许多人,也不由心惊胆战,忙教娘姨闭上门,自己定一定神,想前门不能走,后门也许没人,因又转到后门口。果然看的人略较前门稀少,而且都是邻舍人家的男女。秀珍硬着头皮出来,看见有部黄包车走过,慌忙叫住他,也不说什么地方,一脚踏上去坐了,仿佛听得旁边人切切谈论,说出来的就是那女人的大小姐,秀珍也不理会,指挥黄包车夫拉她走了。娘姨闭门进内,随即上楼去告诉薛氏,说大门外有多少人观看。薛氏命秀英开洋台门看看,也吓得她逃了进来,说:“不好了,马路上黄包车也走不过咧。”

  薛氏闻报又急得六神无主。恰巧这时候,她家隔壁邻舍白公馆的主人白大块头,得知她家炸弹伤人,她因秀英方面的关系,慌忙过来慰问。看前门不能走,便敲后门进内。仗着自己是熟识的,一脚走到她们楼上,叫了两声二小姐。秀英出来,看见是她,忙邀她房内请坐。白大块头与薛氏只见过一次面,但现在她竟同熟识的差不多,见面非常亲热,说:“奶奶你受惊了。阿呀呀,面上也受着伤,不知可是炸弹炸着的?现在这班杀千刀,真是该死,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动不动就送炸弹,人家和他们无仇无恨,却要弄得人家家口不宁,不知是何居心!听说这里的师爷也受了伤,不知可碍事否?”薛氏听她提起师爷受伤,可异常触心,说:“是呢,伤势听说很重的,我也不曾目睹,现在已送医院咧。讲我乃是跌伤,倒还不打紧。只是两只门牙疼得很,还有些摇动,只恐要落下来了。”

  白大块头听说,就替她看牙齿,说:“这是跌伤,不碍事的,隔一天倘若痛得利害,我有个很好的牙医生相熟,不妨陪奶奶同去看看。”说罢又道:“这里前后门看的人挤满了,实在讨厌得很。”秀英接口说:“不知他们明天可肯散呢?只怕他们一辈子同瞧西洋镜一般,进进出出可不受累么!”说得薛氏笑将起来道:“痴孩子,停一回他们见没有甚么好看,自然要散的,何用等天明天。”白大块头也笑道:“二小姐就是这点讨人欢喜,一样一句说话,在她口中讲出来,就觉异常受听。”

  薛氏听白大块头赞她女儿,也不觉笑逐颜开,连痛苦都忘却了。白大块头晓得薛氏受马屁功,于是更大拍之下,赞她如何贤慧,两位小姐又这般美貌,真的是大人家闺秀,到底和平常人家不同的,拍得薛氏母女都笑口大张,合都合不拢来。白大块头乘机说:“这里玻璃都炸破了,一时恐不容易配好,那倒还在其次,只恐这班送炸弹的杀胚,心还不死,再干什么别的花样,可不又是很可怕的么!”此言一出,不由薛氏欢肠冰冷,愁上眉头,说:“这便如何是好?”

  白大块头道:“依我之见,常言说:只有千年做贼,没有千年防贼的。既然有这班人在内作梗,若要平安,此地可就不能再住,但搬场也不是容易之事,况房屋收拾得这般精致,也颇费点心思,无缘无故退掉他,岂不可惜,所以照我想来,搬也不必搬了,只消奶奶同小姐二人,暂时住到亲眷朋友那里,避他几时凶焰,过了十天二十天,再搬回来,倒也是一法。” 薛氏道:“此言甚是。不过住在别人家,哪有自己家内便当,吃什么和洗换衣服,人手也周折得很。”白大块头道:“这个自然,我还有个法儿在此。奶奶倘嫌我们舍间龌龊,倒很可请到我那里暂住几天,横竖那边有个空房间很宽敝的,你母女二人尽住得下。就是大小姐回来,也有睡处。这样吃的用的,和洗换的,以及人手,都同在自己家内一样,不过多跑几步路罢了。而且奶奶若愁寂寞,我们那里小姊妹淘很多,叉麻雀要凑搭子,十分容易,二小姐是去过的,只恐奶奶嫌我们那里地方龌龊,不肯赏光罢了。”

  薛氏听了,暗想若果在到她那里去,彼此贴隔壁,要什么打发用人跑一趟,就自己过来拿拿,也不妨事,烧饭洗衣裳,都可在家里端整好了送过去,委实同自己家内差不多。就是再有炸弹在彼轰发,隔着壁谅无妨碍。平常一切事情,也照应得着,为计果然莫妙于此。只是同白奶奶还是初交就要去惊扰她彼此客客气气的,未免难以为情罢了。今听白大块头说,恐她嫌地方龌龊,不肯过去,忙道:“这个请你不必客气。我常听小女说的,你们尊府比这里清爽多了。只是我们无故要来惊扰你府上,教我如何过意得去呢?”白大块头听薛氏话中已有允意,不由喜上心头,忙道:“奶奶说哪里话。常言远亲不如近邻。遇着为难,礼该帮忙,彼此扶助的。奶奶如若不弃,让我先回去,教他们收拾干净,再来请奶奶二小姐一同过去便了。”薛氏说:“这样又要劳你脚步,教我们更不过意了。”

  白大块头笑道:“奶奶若不过意,隔几天多请我吃两顿大菜就是,我的嘴很馋呢。”一边说,一边笑着下楼而去。薛氏心中很感激白大块头的美意,但秀英却晓得她别有用心。然而与自己有利无害,故也乐观其成。母女二人也不须怎样的预备,只各抹一把脸,掠掠鬓脚,隔一会,白大块头又来相请,薛氏命娘姨留心门户,自己锁了房门,带同秀英,三个人出后门到她家内。白大块头将这里最考究的一间房,让给她娘儿俩居住,薛氏看她家的布置,果然十分精致,简而不繁,雅而不俗,着实是个善于布置房间的老手,心中暗暗钦佩。私下问秀英:“这白奶奶的丈夫,究竟作何买卖?秀英回言也不十分仔细,听说是个书画家,不过住家并不在此,所以未曾会过。薛氏点点头,恰值白大块头又来敷衍她们,因此不便多讲。这天白大块头出空身子,竭力应酬她母女两个,到晚又邀了何奶奶,同另外一个女友来家,陪她们叉了半夜的麻雀。麻雀散场,用了夜点心,何奶奶等各散回家。白大块头始带笑告诉薛氏说:“不怕奶奶笑我,我们老爷的公馆,并不住在这里,这里系我同另外一个朋友借住的所在。现在这朋友出门去了,我因撇不了他待我的一片情意,所以这里房子至今没肯退租。说出笑话,我家的老爷年纪虽老,脾气还同少年人差不多,我们老夫妻两个,非常恩爱,老头子没一天肯放我宿在外面不回去,我也没一天肯让老头子独住在家的。故此我今天虽然请了奶奶小姐到此,夜间仍不能奉陪,待明天一早,我再来问候你们。奶奶晚间若要什么,不妨随意使唤这里底下人去拿,彼此切勿客气。”

  薛氏听了,连说怎敢,现在时候夜深了,你要回府,不妨请便,我们扰了你已过意不去,怎敢再拖你在此相陪。白大块头笑道:“我耽心奶奶寂寞,所以很舍不得离开你呢。”薛氏也笑道:“那有何妨,我在家时候,不是也同这里一般的么!”白大块头始笑着,对她母女道了声明朝会而去。薛氏因心中记挂鸣乾的伤势,这夜颇难安枕,秀英却适适意意做了一夜好梦。第二天早起,薛氏打发人到自己家内,唤那娘姨过来,问她可晓得杜师爷现在什么医院内?娘姨说:“听他们昨儿搬他出去唤黄包车的时候,叫什么济医院,不知在甚地方?”薛氏一想,上海有济字的医院最多,如公济、仁济、广济之类,究竟不知是哪一处,但以情形而论,也许在仁济医院内,不如与秀英同去跑他一趟,因命娘姨快去寻走梳头的,来替我梳头。一面催秀英赶紧洗面梳头,陪我一同出去。秀英问她何往?薛氏不答。秀英已猜出她娘的心事,颇欲回头不去,又恐娘听了不免生气,只得向薛氏要了钥匙,回转自己家中,教小大姐梳辫子装饰定当,自己换了衣服,并将娘的衣裙,也带出一套,锁上房门,回到白大块头家中。

  薛氏的头也将次梳好,本来她有个脾气,梳好头还喜欢摸摸掠掠,一个人对着镜子,要弄好半天工夫。今儿有事在身,居然也肯草草了事咧。换好衣服,又将粉扑在面上薄施一层脂粉,方能出门。母女二人,也不带娘姨大姐,合坐一乘黄包车,径往医院,果然被她一寻就着,鸣乾正在这里。院中人听他们来找炸弹炸伤那个人的,便指引他们到病房中。原来鸣乾由捕房直送医院,没自己人前去关切,因此医院中位置他在三等病房内,乃是统房间,除他之外,还有许多病人,不免有种种药水气息。薛氏母女鼻中闻惯了香水气,到此那里忍耐得住,只得用手帕掩着鼻子,看鸣乾满面用药水棉花橡皮布绊着,只露两眼孔口鼻在外,那里还像人的模样。兼之仰面朝天而卧,两眼乌骨溜溜,更为可怕。薛氏唤他鸣乾,秀英叫他杜先生,他一睬不睬。

  薛氏大惊,看他又不像睡着的,不过两眼发定,和往日情形不同。正要问医院中人什么缘故,院中人已告诉他说:“此人外伤,只被玻璃划破了皮肤,并无大碍。不过脑筋受伤很重,据医生的推测,此人从前一定耗费脑筋,操心过度,脑中本已受伤,这回陡受重大的炸力,出其不意,常人或当得住,甚者不过耳朵震袭罢了,此人却因脑筋空虚之故,受不住这种激刺,以致神经系知觉力已失效用。所以昨儿我们将他救醒之后,他言无伦次,忽哭忽笑,完全成了神经病,睡时两目不瞑,醒后便狂呼乱闹,力大无穷,妨害这里病人的安宁不校现在光景是睡着的,你们看他直同醒的差不多。早上医生已有命令,调查此人的家属,着他们前来领回去医治。如若不愿领回,我们可不得不转送疯人医院。治得好的治好,治不好只可幽闭终身的了。你们可是他的家属,得信来领他回家的吗?”

  薛氏母女摇头不迭。你道薛氏昨天还抱怨女儿秀珍,将鸣乾送了医院,没留他在家诊治,现在医院中既肯让人领回去医治,她为何又忽然推手了呢?却也有个缘故。薛氏起初以为鸣乾受的外伤,没甚大碍,故此愿意留他在家。现在听说他已成了神经病,便是个痴子,自己所希望他者,乃是管账和一切帮助她的事务,既然人已痴了,便不能再为帮她,她还要这废物何用。二来弄一个痴子住在家中,岂不吓杀。所以听医院中问她,恐他们要吃住她领人,慌忙摇头说:“我们并不是他家属,他乃是我家用的账席,闻他受了伤,故而来此探望的。”正说时,忽听鸣乾在床上一声怪叫,举起一双手,掩住自己的眼睛,身子乱抖,连床也格格震动,口中一阵喘息,颤声叫喊:“钱老板,我不曾昧你良心,你休要扼我的喉咙,饶了我一条狗命罢。”

  医院中人听了,不知他说的什么,彼此都呵呵笑将起来。但薛氏母女,却晓得他喊的钱老板,便是如海,不由毛发悚然。这也是神经上的作用,呜乾所作所为,对于东家钱如海,着实昧点儿良心,虽然是如海自己为恶之报,但鸣乾心中,常虑着如海的阴魂,要来取他性命,久而久之,这理想深印在脑筋上,此时他喉际本有一处伤口,用橡皮布裹着药水棉花,呼吸自然微有不便,在他脑筋淆乱的当儿,就仿佛如海在那里扼他的喉咙,不觉直喊出来,倒也并不是冤魂作祟。神经病言语无度,都与其人平日思虑上大有关系,这也不是作者理想之辞,医学界中,大概都明白这层道理。但薛氏母女,那有医学上的知识,她们只当是如海的阴魂,在彼索命,都吓得毛孔直竖,冷汗横流,意欲托故逃走,免得在此受怕。这时候又闻外间哭声大作,有个人直着嗓子,一路喊将进来。薛氏忙回头看来者何人,却原来是个矮胖妇女,蓬头不整,面目可憎,后跟着一个老娘姨,眼泪鼻涕,一路哭喊进来,听她口音,仿佛是绍兴人,嘴内不住叫唤家公,不知是人名呢,还是什么。医院中规矩,病房内不许大呼小叫,听她这般吵闹,院中人都向她摇手,叫她轻声。吓得那妇女就此不敢哭了,低声问伴她来的一个人道:“我的家公在哪里呢?”

  薛氏看这妇人,面不相识,倒也不以为意。岂知那妇人却认得薛氏,原来她就是鸣乾的元配戴氏,素居在城内红木店中,今天早上,医院中探知鸣乾有家眷住在城内,故着人进城去通知他们。戴氏得信,如丧魂魄,连头也来不及梳,急忙带着个老娘姨,随来人同到医院中。一进门,想起丈夫活泼泼地的出去,几天没回来,就遭着这桩横祸,听来人说他已发了痴,不省人事,自己见了他,不知还认得不认得?心中一阵苦,就不觉将哭起来。现在丈夫没看见,先看见了薛氏,她二人虽然从来没觌过面,但鸣乾有时候藏着薛氏的照片回去给老婆观看,因此薛氏虽不认得她,她却认得薛氏。而且她常听鸣乾说话之间,仿佛同东家娘姨有点儿关系,这也是男子汉嘴不紧的坏处,言者无心,听的人岂不存了意思,此时她见薛氏倒比她先来了,不由酸从心上起,醋向口边生,觉丈夫同自己不对,都是她从中作梗,今朝在此相见,真是千载一时的机会,不妨拿别的事情丢开,先同她讲一讲道理。因此也不再找家公,却挺胸凸肚,跑到薛氏面前,对她眼一瞪说:“东家娘娘,你倒大有情义。我家老公有病,难为你来看他。不过他昨天在你家受了伤,你虽然是他的主人,但伙计只能帮你干事,你不能当他没有家的一般,一切都由你做主。受伤的当天,为甚不教人来通知我?却要今儿医院中派人关照?倘若在你家中,被人谋害死了,你也不声不响,将他葬了不成?请问你,他到底是你的家公?还是我的家公?”

  她讲的是一口绍兴白,瓦长瓦短,薛氏虽不能全懂,却也听出几分意思,心知这就是鸣乾的绍兴老婆,看她直逼上来,势头甚盛,不由的面红耳赤,两脚向后倒退,口中说:“你是何人?做什么做什么?”戴氏见她退后,就一步步逼紧说:“你还不认得我么?我是何人”你再看看。”薛氏见她愈逼愈紧,急得她有口难开,嘴唇泛白,手足冰冷,紧抓住秀英的手。秀英也惊得浑身发战,目定口呆。两个人都向后退,看看快要贴着墙壁,后无去路了。幸医院中人,见戴氏神情可怕,恐她动起粗来,惊坏病人,这是章程上不许的,故而一齐上前喝阻。戴氏不服,又同院中人吵闹。薛氏便趁此机会,带着秀英,一溜烟逃出医院,坐上黄包车,心中犹自突突乱跳。秀英便抱怨娘不该到此来的,自取其辱,岂不难为情杀。薛氏一面安慰女儿,教她不可声张,自己也垂头丧气,十分失意,回到白大块头家中。白大块头业已出来,迎着她二人笑说:“你两个倒好早啊!我以为你们此时还没起来,我到这里,正好唤你们起身,顺便在面馆内叫了点心,不道到此一问,你两上早出去了。我正愁点心来了没人吃,现在恰巧你们回来,点心还不曾送到,也是我的运气。”

  薛氏道:“又要费你的心,教我们如何过意得去。”白大块头笑道:“你客气杀了罢。倘在这里住一年,不知你待怎样,方能过意得去呢!”说罢大笑。移时点心送到,乃是三碗鸡丝面。薛氏母女,都吃不下,各人有半碗剩头,都被白大块头一个人并入自己碗内,连汤呷光。这天仍和昨儿一般,白大块头竭力敷衍她们母女。吃过中饭,又去邀了几个女友来家,陪她们抹牌闲谈。一连数日,起初白大块头邀的还是些女客,后来偶然插入一两个男子,但也不是外人,都是白大块头的子侄辈,和干儿子之类。薛氏见惯了,也不再避嫌疑。有时男女混杂在一桌上,也不妨叉麻雀,果然很不寂寞,比家内乐意多多。但薛氏因借住别家,终非久计,约摸过了半个月光景,见家中并无别的动静,仍复搬回家内。

  白大块头也不强留,不过在她家中认识的一班男女,因熟不避嫌之故,也常来薛氏家中叉麻雀玩耍。有时白大块头家中要凑搭子,常着人来唤秀英过去,每每天明了才放她回家,薛氏也不疑心。因她家内也有人伴着叉麻雀,并不寂寞之故。常言有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薛氏入了白大块头一流,结果如何,我也不忍细说,看官门会心不远,想必自能领悟。不过当其时薛氏还有些记挂鸣乾,自己虽不敢再去探望于他,却打发娘姨到医院中调查之下,方知他就在戴氏同她吵闹这天,搬回家内医治去了。薛氏又着她进城,不敢向鸣乾家直接探问,却向他左右邻舍打听,据说鸣乾的疯病,已入膏肓,无法可治,医生回绝,现在家中人恐他惹祸,锁他在空房中,听其老死而已。

  娘姨回去复命,薛氏只得绝了这条念头。但鸣乾当初吞没如海四十万保险费,这笔银子,分文未用,都存在一家德国银行内。支银的图章,虽由鸣乾随身佩带,那存款划条簿,却放在薛氏家楼下厢房中的账箱内。自薛氏回家之后,她曾翻阅一过,因她不识洋文,当是没用的外国账簿,拿她同隔年黄历,破旧账册,一并束置高阁,厢房间改作会客碰牌之用,这数十万银子存款的凭据,也就任他虫蚀鼠咬,无人过问。不几年德国甘为戎首,与世界各国称兵,我国也发表对德宣战,于是德人所办的银行商号,都私将现银运出,账据藏匿,即有余留,亦被政府没收,此款就不知落于何处,其来不正,其去异常,真应了来无影去无踪六字。中间只可怜如海、鸣乾等,用了千般心思,万钧力气,还害了好些人的身命幸福,到底仍旧不名一钱,赤手空拳而去。所以为人在世,金钱不可强求,富贵穷通,都是前生注定,非分谋来,反容易遭丧身之祸,如海、鸣乾二人,便是世间贪多务得的殷鉴。正是:万事俱由天作主,一身都是命安排。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八十九回藏头露尾莫测妖狐侠骨冰心决除害马

  鸣乾同薛氏母女,书中已无再记的必要。但害他们以致于今日地步的李美良同毕三麻子等一班人,现在也并不适意。其时毕三麻子已进了外国牢间吃太平粮饭。美良等三人,也亡命日本,然而并不关于鸣乾一案,其中另有缘因。大凡不安分的人,纵然徼幸漏网,但怙恶不悛,无有不一败涂地的。他们自那日着毕三麻子送炸弹到鸣乾家中之后,次日便看见报上有炸弹爆发的新闻。他们见目的已达,随也丢开不问,另寻主顾。美良等虽然暴乱成性,杀人如儿戏,那毕三却还入伙未久,送炸弹也是破题儿第一遭,所以得悉鸣乾身受重伤的消息,常觉心怀惴惴,深恐被包打听寻着了,可不免要送镇守使衙门枪毙,损人并不利己,还虑性命不保,想来不胜后悔。走在路上,也常仿佛有侦探跟随着他,时时东张西望,遇有形迹可疑的人,对他多瞧几眼,他便吓得魂灵出窍。在他固然是做贼心虚,不得不分外留意。

  不期这时候,竟有一个人暗下监视他的行动,而且藏头露尾,常被他亲眼看破,你教毕三怎不惊恐。那人天天候在美良机关部的附近,有时掩在小弄内,有时同摆水果摊的长谈,见了美良等三人,他急忙掩掩藏藏,避出他们视线之外。惟有时遇着毕三进进出出,他却异常注意。因毕三贪机关部中有现成吃饭,自己上饭店吃饭,每一顿至少也须要花一两角小洋。他两条腿本来很闲,所以宁可多赔些脚步,午晚两餐,终得往机关部中吃饭。一日出入数次,被那人看得很熟。毕三起初还当此人是住在附近的人,后来越看越觉得形迹可疑了。因他穿的衣裳,有时洋装,有时中国装束,颇为漂亮,不像是下流人物,缘何天天站在马路上?有这一层疑点,毕三便虑着就为鸣乾一案,来了什么侦探。看他双目灼灼,亦颇注意自身,因此更觉惊恐。

  那一天他吃罢饭出来,又看见这人在对面水果摊上吃嗬兰水,因那时天气已热,久站马路上,不免口渴之故。毕三见了他,慌忙低头疾趋。那人也看见毕三出来,忙将嗬兰水一饮而尽,玻璃杯还给水果摊主,自己也拔脚跟在他后面。毕三见他赶来,吓得心胆俱落,急急放开脚步,拚命狂奔。那人见他逃走,也就止步不追,可把毕三吓出一身冷汗。奔了一段,回头不见那人,方将惊心放定。一路喘息,到燕子窠中,害他多吃了好几角钱鸦片烟。这夜他想想有些胆怯,竟不敢再到机关部中晚餐,躲在燕子窠中,买碗光面充饥。次日他欲将这事告诉美良等知道,所以午饭时候又到了机关部。美良等见了他,都同他取笑说:“毕老三,你昨儿怎肯漏却一顿夜饭的?”

  毕三便将如此这般,一情一节,告诉他们听了,美良等都各一怔,忙问此人何在?毕三说:“他每天吃过饭,一两点钟时候,一定在这里左右小弄口,和对面的水果摊,隔壁的烟纸店几处。”美良等闻说,也就纷纷议论,猜度情由。或因他们敲诈手段,忒杀胆大妄为,已被官府得了消息,故派侦探在这里秘密调查,承机拿办,想来颇近情理。若说单为鸣乾一案而来,据毕三说,此人发现以来,已有一个月光景。鸣乾还是三五天前头之事,日期不符,决非同一问题可知。不过自己的巢穴,被他们知道了,倒也是一桩很危险的事情,惟有迁地为良。于是彼此又商议搬场的方法。因那人日常掩伺在此地弄口,搬时要逃过他的耳目,却也很不容易。议了多时,未有结果。吃完饭,毕三想赶在那人来的前头走,免得再被他碰见,因此不敢停留,放下饭碗,嘴也不抹,就此出来。不意还没出弄,又看见那人从马路上经过。幸他眼望别处,自己没被他看见。毕三慌忙缩回屋中,告诉美良说:“此人又来了。”

  美良连称可恶,问复汉、楚雄三人,你们可敢出去看看,此人究竟是谁?为何跟着我们作对?复汉、楚雄听了都摇头不敢出去,说:“别的不打紧,只恐今日面貌被他认熟了,以后搬场,仍容易给他找着,还是不睬他的为妙。只消我们几时拣一个清早,神秘搬了出去,连左右邻舍都休让他们得知我等搬往何处,料他也打听不出了。”美良点头不语,他心中颇欲认认这人是谁,不过自己也虑危险,不敢露面。听复汉等都不敢出去,他也没法想了。忽被毕三一句话提醒他道:“这人已在弄口守候一月有余,难道你们出出进进,没有被他看见的日子么?要认得也早认得了,出去看看何妨。而且一回见过,日后遇着他,也好自为留意。不然他在暗处,我们在明处,他认得你们,你们不认得他,岂非反为不妙。”

  美良、复汉听了,同声道是。但他两个口内虽然答应,四只脚却不曾移动一步,仍旧没人敢出去探看其人是谁。单有楚雄是个直心人,当时就自诉奋勇说:“让我亲去观来。”又教毕三同他出去,指点他看。毕三虽有些胆怯,但素晓得楚雄脾气不好,触犯了他就要吃嘴巴的,因此不敢不依,两人掩掩藏藏的,走到弄口,毕三低声告诉楚雄说:“对面炭店门口,那个吸香烟的就是。”楚雄一眼看见此人,失声道:“咦,原来是他这混账忘八蛋!”那人也看见楚雄出来。慌忙背转身躯,闪入旁边一条弄内去了。毕三忙问楚雄:“你认得他么?”楚雄不答,一脚奔回机关部,对美良、复汉说:“奇事怪事,你道这人是谁?原来就是那个混账忘八蛋。”美良等听了,都不懂这忘八蛋是谁,问楚雄究系什么人?楚雄顿足说:“该死,你们连忘八蛋都不晓得了。”美良大笑说:“忘八蛋是你自己心中的忘八蛋,别人怎晓得你什么哑谜?”

  楚雄也觉这忘八蛋三字,果然是自己的心理,并没正式替那人上徽号,无怪他们不知,因道:“就是尤仪芙这厮。”美良惊道:“他来做什么?”旁边复汉冷笑道:“何消说得,又是想得我们的赏格无疑。”楚雄一闻此言,怒气填胸,大骂仪芙贼子,如此忘恩负义,屡图倾陷我等同志,今日不拿手枪打杀他,誓不为人。美良、复汉都教他轻口,这里不是独家村,若被左右邻舍听得了,岂不惹祸。毕三听了,方知这人乃为他们三个而来,与自己并无关系。又听他三人互相计议,说:“此人不除,后患无底。现在他既到这里,决不安逸,一定就要出花样了,我们必须设法离开这里,或者令他离开我等,方是道理。要我等离开他,除非秘密搬场,逃过他的耳目。只恐他同猫捉老鼠一般,嗅着味道寻来,我们可不能一日三迁的,舍此惟有令他离开我等。但脚在他的腿上,他要来,我们不能教他不来。要他不来,除非将他幽囚,或者挑断他的脚筋,弄瞎他的双眼,爽快些索性将他杀却了事,倒也是一法。但恨这厮乖尖了头,恐他不肯就我们圈套罢了。”

  毕三听他们讲的,尽是茹毛饮血的话,不由毛孔直竖,那敢再听下去,就此走了出来。仪芙见了,又跟他好一段路,看他意思,似欲同毕三攀谈说话。因毕三见他有些惧怕,急于滑脚逃走,因此不能开讲。但屋内美良等三人,正聚精会神,讨论对付仪芙之策。复汉说:“他生平最欢喜的,惟有财色两事,要他入彀,非此不兴。他现在注意我等,无非欲得政府所出的赏格,卖掉我等生命,也是为财,将计就机,惟有以身作饵,另串一个人出来,假意同他联络,合计诱我等入彀,暗中却用倒脱靴一法,将他诱入我们的范围,那时要他死要他活,就可由我们发付。”美良点头道:“此计甚妙,但不知那一个可当与他联络之任呢?”

  复汉道:“我们三人,没一个可以去得,除非弄一个第四人出来,此人眼前只有毕三,或可胜任。”美良摇头说:“毕三不兴。一来他面貌已被仪芙认熟了,二来他胆量太小,以前只送了一回礼,至今还在那里担忧,大事焉能胜任。三来他本是个下流人物,替我们跑腿,无非想得几个钱好处,设或同仪芙谈论之后,许他更大的利益,他两个人当真联络了,我们还等他倒脱靴,不知不觉反被他诱入圈套,那时后悔何及。”复汉听说,却也没话再讲。只问美良:“依你怎样?”

  美良道:“我也未有主意,人心翻覆,智者难知,若非深交,何能共图大事。现在除我三个人之外,并无患难相共的朋友。所托非人,宁可不托,不知舍此还有什么别的法儿没有?”汉良道:“除些之外,惟有用女子去勾引他。但照你这般说,男人尚虑其翻覆,妇人女子的脾气,更捉摸不定了。”美良低头无言。楚雄说:“你们自有这许多周折,依我想来,他天天掩在这里附近,我们只消出其不意,捉他进来,随心所欲,收拾他就是,何必用什么饵不饵呢!”美良、复汉都笑说:“你以为马路上没有人来往看见的吗?”楚雄鼓嘴不语。美良忽然想起一件事,叹道:“惜乎我们现已不住在国魂家里,不然他兄妹两个,很可以替我们出些力呢。”这句话却将复汉提醒,说:“国魂虽与我们久未相会,但他的宗旨,素与我等相同,也是嫉恶如仇的,我们何不同他去计较,想他兄妹从前也曾吃过仪芙的大苦,现在我们发起,除此孽障,谅他亦有同情,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美良道:“只怕他现在和我等疏远已久,不肯帮我们的忙,岂非白买一个面子。”复汉道:“你就是神经过敏的不好。我们又没得罪他,焉知他是否同我们疏远。我们别管他成不成,且去找他试一试再说。”美良亦无别话。于是他两个,命楚雄守门,二人一同出来,果然见仪芙老远站着,一见他两人出来,又闪躲不迭,情形可笑。美良等也不睬他,径自雇车到国魂处。现在国魂果已改了脾气,闭户读书,不问外事。他妹妹汉英,也在家学习音乐,钢琴一曲,趣味颇浓。旧日同志,也没有来看他们的,今朝美良、复汉两个,突然惠顾,不啻空谷足音,国魂兄妹,颇为欢迎。复汉说明来意,国魂听他们要他帮助干这犯法违条之事,心中未免不愿,说:“我想仪芙这人,品行果然不好,但念他与我们多年同学,革命以来,当年许多同志,死的死,逃的逃,沦落天涯,风流云散,眼前只这四五个人了,现在他的行踪虽然可疑,但并无倾陷你们的凭据,你们何必同他一般见识,由他去就是咧。”

  当下美良、复汉听他一口回绝,不觉面面相觑,颇悔虚此一行。旁边汉英女士,忽对美良挤一挤眼睛,美良心知必有缘故,忙道:“国魂兄此言甚是有理,他不惹我们,我们也不惹他便了。”国魂颇喜。美良乘间问汉英道:“女士近来作何消遣?”汉英笑道:“我现在新买一口披哀拿,踏得很好的外国调儿。只是我哥哥很怕我,说我闹得他头脑发涨。我想二位一定欢迎我,踏一曲你们听听的,请到我的音乐室中来罢,这里让我哥哥看书,他是欢喜清静的,你们休得闹他。”国魂听说,不觉笑了。原来汉英现将从前美良等做卧房的这一间,改作音乐室,内藏中西乐器,他们熟不避嫌。美良、复汉二人,便随同汉英过去,国魂却仍在自己房中看书。汉英既引了美良等二人,到她的音乐室内,方问他两个:“你们现在究竟打算将姓尤的作何处置?”

  美良道:“他目下虽然未有什么发展,但伺候在我们寓处旁边,已有一月有余,我们料他一定存着什么目的,所以打算先下手为强,无奈你哥哥不肯帮忙,真令人没法可施。”汉英道:“仪芙这厮,金钱主义,惟利是图,将同志的性命,当他的买卖品,前回我哥哥也被他栽赃诬陷,几乎断送性命,想来令人可恨。不过我哥哥的脾气,近来变了,他从前不是也和你们一般,喜欢烈烈轰轰,干一番事业的么!现在经过几次失败,变得心灰意懒,满肚子消极主义。从你们搬出之后,姓尤的曾写过一封信来赔罪,说那天寄包裹这件事,乃是受人之愚,事后方才知道,心中抱歉非凡,意欲登门谢罪,因恐拒不见纳,故此先写信来,请赐回音等情。我当时便对哥哥说,此人反复无常,十分可恶,我们正恨没法摆布他,现在他自投罗网,我们何不将计就机,哄他到这里来,闭上大门,打他一顿,杀杀水气,也是好的。我哥哥便怪我女孩儿家,岂能存这种暴烈性气。常言道:“逆来顺受。宁使天下人负我,莫使我负天下人。他虽不义,我们不可不仁。这种人我们何必同他一般见识,不去睬他就是,还值得惹是招非,弄他来家打他呢。便打了他,你我有何好处?倒反结下一个冤家,甚不值得。你们想我同他商量,他还如此回答,适才你们要他帮忙,他如何肯答应呢。所以我使眼色给你,教你们休多话了,说也徒然的。老实说,这种事,还是找我商量的好呢!”

  美良喜问女士有何妙法?汉英笑说:“可笑仪芙这厮,写信给我哥哥,未得回信,后来又连写给我两封信,无非说他自己的疏忽,现在追悔莫及,要我在哥哥面前,帮他说好话。我自然不去帮他,不意他写信写顺了手,从此就三天一信,五天一信,富贵不断头的写来,我虽不理他,他却自得其乐。几天前头,他来信说,自己现借住在什么女学堂里头,目下学堂放暑假,有一班女学生在彼,设了个暑假音乐研究会,教我也去入会。我于音乐一道,本极欢喜。只为有仪芙那厮在内,心中就觉不高兴了。昨儿他又来一封信,问我肯去不肯?你们若要收拾此人,我倒可以牺牲一下子,为同志谋一桩小小公益。不过有句话,你须记着,你们不下手便罢,若要下手,决不能再留此人在地球之上,只恐冤怨相报,永无了的日子。所以我先问你们,若有这个胆子,我方可以替你们尽力。如若畏首畏尾,临时惧怯,我也不干,免得被人留一句话柄。”

  美良听说,暗服汉英大有肝胆,出言吐语,不像是个女子。心想适才复汉说,用女子勾引仪芙,乃是最上之策,只愁妇女心肠翻覆无定,有汉英肯替我们出力,还愁何事不成。看复汉也对他以目示意,两人彼此心照,同声说:“我们决非胆怯之辈,大丈夫作事,须要能说能行,此人现在狠毒已极,我等不取他的性命,只恐他也要取我们性命来了。所以我们不能得他到手便罢,如女士能设法将他哄入我们的范围,我们决不让他生回故土,不知女士用何方法,可以哄他入彀?”汉英笑道:“方法不难,现在未便宣布,临时自知分晓,你们休得性急,也不可在我哥哥面前露甚口风。多则十天,少则一个礼拜,再来听我回音便了。”

  美良等大喜称谢,汉英笑道:“讲了半天浮文,把正事忘了。我不是说请我们到此听琴的么?二位请坐,让我踏一支外国调爱与战你们听。”说罢,开了琴匣,就此坐下去踏琴。踏罢琴,又弄别的乐器,也不再提仪芙的说话。不多时国魂进来了,他们更难启齿,到黄昏时候,方辞了国魂兄妹出来。走在路上,复汉对美良说:“谈女士的话,不知是真是假?若是假的,她不该戏弄我们。若是真的,她为何同没这件事一般?说过了就踏琴游戏,毫不放在心上。就教你我生平干过多少大事,倘遇这种重大责任,也不免要上心事,何况她是个娇怯怯的女子,所以我心中很疑惑的,恐她有意弄我们开心。适才本欲再提她一句,又被国魂闯了进来,不便多说,你看谈女士这件事,究竟能作准不能作准?”

  美良道:“谈女士的脾气,我很知道。她与寻常女子不同,说得到一定做得到。不听她适才还敲我们一句,可有胆量,这岂是儿戏之辞,我们休管她准与不准,且待一礼拜之后,去讨她回音,一定有个交代的。”不表二人回去,再说汉英当夜就写一封回信给仪芙,说:“你的来信,我知道了。音乐会我很赞成,请你替我先报名,隔一天我还得来参观参观呢。”

  仪芙喜出望外,一面又写信给她,约汉英参观的日期,自己也不再到美良等机关部门首站岗去了。原来他天天守候在他们机关部附近,倒也并不是要转美良等三个人的念头。他晓得这一带地方,常有党中人出入,意欲看准瞄头。弄他一两个回去,卖给政府,得几百块钱赏银适意适意,因此不惜工本,在彼守候。他最注意的,便是毕三麻子,见他獐头鼠目,烟容满面,料他是个跑腿的脚色,不是有名人物,打算同他攀谈熟识了,走他的脚路,再去转一班大人物的念头。所以几次三番,跟在毕三麻子背后,就是预备同他搭话的意思。不期毕三见了他,先自心虚,避走不迭,仪芙不敢十二分逼紧他,只得一天天前去等候机会。幸他本是消闲的身子,无拘无束,尽有工夫,做这巡捕事业。他见了美良等,便急欲藏躲,也并非为惧怕之故,只因彼此熟识,恐露风声。而且有过从前一回事,现在也觉见面难为情,所以预先避开了,免得两下觌了面,招呼也不好,不招呼也不好的缘故。却不料被他们误解其意,顿起了谋害之心。也是仪芙自己宅心不善,损人利己,才自招杀身之祸。这是后语,我且慢提。先表汉英接到了仪芙的回信,自己也不告诉哥哥知道。到了那天,换一套白纺绸衣裙,脚上也是白丝袜,白帆布高跟皮鞋,手携一只白缎绣花外国钱袋,收口的丝绦,挽在她一弯羊脂白玉似的手腕上,仿佛天仙下降一般,令人眼为之眩。汉英今天,有意打扮得十分娇艳,好教仪芙急色儿,见了她六神无主。她出入不惯带底下人,独自一个,按着仪芙信中地扯,寻到这女学堂内。仪芙相候已久。原来所说的音乐会须要傍晚时候,方才聚集。汉英去时尚早,仪芙便请她宿舍中暂坐。汉英也不避嫌,竟随他到宿舍中。仪芙掇凳倒茶,忙得他不亦乐乎。汉英见桌子上有封信摊着,眼梢带着,下边仿佛署名是卫运同三字,正欲看信中有何言语,仪芙已将他摺叠好了,藏在身边。汉英问他什么信?仪芙说:“这是家里催我回去的信。”

  汉英晓得他不是实话,也不再问。仪芙见汉英今天穿的一身白,有如白衣大士一般,坐在对面,讲话时,吹气如兰,这般风光,生平未曾消受,还疑身在梦中。看看眼前东西,都是日常见惯的,拧一把大腿,也觉皮肤生痛,方知并不是梦,但颇疑惑,既不是梦,缘何今天汉英这般宛转可人,浑不似从前的倔强脾气,实觉奇怪?也许是我尤某的福气来了,意中人就我范围,心中不胜欢喜。再看汉英,也花颜带笑,星眼流波,面如出水芙蓉,眉若初生新月,真有形容不出的妙处。仪芙看得呆了,张口结舌,连一句攀谈的说话,也说不出口。汉英游目四盼,有意让他饱看。两人呆对多时,汉英想这样闷坐,岂不被茶房人等生疑,因问仪芙道:“你并不在此教书,缘何可以寄宿这里?”仪芙说:“此间教习人等,同我相熟的颇多。值此暑假期内,宿舍中很有空榻,他们邀我在此暂住几时,闲来讲话作伴,待开学之后,仍须搬出去的。”

  汉英点头称是。她问这句话,也有意思,因恐仪芙在学堂中,执掌什么重要职权,自己不便能轻易调虎离山。现在晓得他实是一个闲人,颇喜容易措手。仪芙也问汉英,现在国魂兄作何勾当?外间同志人等,可还有往来没有?汉英岂肯告诉他实话,说哥哥现在朋友越结越多了,孙中山也同他十分要好。我家常往来的,还有许多有名人物,我一时也记不起来。他们起初拿我家当作机关部,常来议事,后来我恐又要惹事,对哥哥说了,才往别处去聚会的。仪芙一听这句话,由耳朵中直钻进他的心内,忙问:“中山先生,同你可曾见过?”汉英道:“岂止见过,还很熟识呢。”

  仪芙大喜,他晓得孙中山现今在政治上大为活动,自己便打算托汉英介绍,得与他们联络了,日后一定有个好好的位置。万一不能如意,那里有名的革命党人很多,我也可以设法弄他一个,买给运同,他已来信催我好几回了,若能在那边拣选一个,谅必比美良处高出万倍,极少也可卖三千二千银子。心中存了这个主意,所以急同汉英商量,说:“女士可以介绍我同中山先生,和他一班同志相识否?”汉英微笑道:“那也未尝不可,但必须让我先对中山说了,他若赞成,方可以带你同去见他。若不先取他的同意,只恐临时被他拒绝了,倒反难以为情,你道是不是?”仪芙道:“这是理所当然的,不知在哪里可以见他?”你府上行不行?”汉英一想,若到我家,岂不当面戳穿,忙道:“我家里去不得。一则你要见中山必须到他办事处,或公馆里头,方见得尊敬。若在朋友家里,便同出于偶然一般,太不郑重。二来我哥哥现在交着一班新朋友,常说从前那班老朋友,都没能为,没本领,纸上空谈,不成大事,你若前去,他一定不肯让你同这班人见面,所以事前决不能给他知道,宁可后来再告诉他的。讲那见的地方,且待问过了中山,再定便了。”

  仪芙问几时可得回音?汉英说:“此事不能性急,极快也要三五天之后,方有回报。”仪芙颇喜,两人又闲谈了片刻。汉英说:“你们这音乐会开得太迟,我没工夫等了,也许明后天得空再来,我要走咧。”仪芙请她来,也不是专诚为要她入音乐会的目的,所以并不强留。汉英回去,不动声色。国魂竟不知他妹子今儿出去,掉下天大的枪花。汉英天天依旧踏琴唱歌,外貌非常镇定。但那仪芙自被她一番惠顾之后,弄得神思颠倒,寝食不安。他因汉英说过,明后天也许来看他们的音乐会,因此不敢跑开,天天在宿舍中老等,连美良机关部旁边,也不去守候了,以致他们一班人,都颇奇怪,说:“这忘八蛋怎么几天不来?光景暑热天气,晒在太阳底下,发痧死咧。这也是要钱不要命的结果。”

  可巧这时候,接到一封书信,说前日所谈之事,刻已准备进行,你们速去拣乡间僻静之所,租一间房屋,须要如此这般的布置,限五天内完工,余言面叙。下无具名。美良已知是汉英的来信,与复汉、楚雄等看了,都不明白她是何用意。因限期颇迫,只得打发复汉出去寻房子,如法行事。自己却仍到汉英处探迅意见,汉英并不告诉他怎样经过,只问我的信,你接到没有?美良说接到了。汉英又问:“可曾照办?”美良说:“已交代复汉前去办了。”汉英说:“已办了很好。你再过三天到这里来,我有话告诉你。”

  美良还要问别的话,汉英又嘻嘻哈哈的去踏洋琴,国魂也进来了,美良不免仍旧抱着个闷葫芦回去。只样过了两天,汉英瞒着国魂,又私自出去探望仪芙,可怜仪芙已望眼欲穿,见了她,恨不能一口吞下肚去,免得放她走开之后,又要望穿秋水。但汉英却落落大方,真有艳如桃李,冷若冰霜之势,所以仪芙也不敢十分轻亵她。坐定之后,仪芙问汉英前途见过没有?汉英说见过了,他很赞成会会你,不过这几天没工夫,须待三天之后,方能见客。仪芙闻已答应,不觉喜出望外,说:“就是三天之后便了,但不知怎样的去见他?”

  汉英笑道:“你休耽心,我可以带你同去的。暂时相会的地方,也未定呢。不过你须守着秘密,不可对第三人说起。因现在政府里头,派着许多人,在上海打探中山的行动,暗地报告北京,所以他的办事处,也不让局外人知道,恐怕泄露风声,你须仔细。”仪芙口内不言,心中暗想:“我便是政府侦探的耳目,你自己对我说了,还要教我瞒人呢。”听汉英又说:“我到此很为不便,而且他那里会客也极早的,每日只有早上六点到八点,两个钟头,这时候恐你们这里茶房人等,还没起身,我来敲门,岂不被他们唾骂。况你也是借宿在此的,彼此都有未便。所以隔三天之后,你每天早上,可到外黄浦滩的草地上候我。我得了前途的回音,就到这地方找你同去。每天六点钟起,到八点钟为度。我八点钟不到,你明儿再去,横竖那边天天早上,外国人吸新鲜空气的很多,你也无妨学学外国派便了。”

  仪芙诺诺连声,现在别说教他起几天早,就是给狗屎他吃,他也愿意。汉英见他容易着道,心中喑喜。但仪芙的希望,还不止要她介绍同革命伟人相识,心中更有一个说不出口的目的,所以趁汉英和颜悦色的时候,问他女士今天不知可有什么正事,我打算陪你同出去游玩游玩,不知可好?汉英明知他不怀好意,但自己晓得自己不是随波逐浪之人,对于男子,何须害怕,况我现在正利用他的野心勃勃,方可使他自投罗网,这一回也不必拒绝他了,遂即欢然应允。仪芙喜不自胜,他这几天,因天天预备汉英前来,故就不出门,也穿着洋装,打扮得干干净净,在家恭候。此时无须更换衣服,拿一顶草帽戴了,就和汉英一同出来。仪芙素知汉英不爱逛游戏场,故此请她坐汽车,往西乡一带兜风。

  两个人都是差不多年纪,并肩坐在汽车中,招摇过市,怎教仪芙不魂灵儿飞上天去。汽车开得风驰电掣,他也如腾云驾雾一般,不知身子落在那里。一双色眼,望着汉英,面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不知怎样才好。汉英看他丑态百出,就请十八个画师,也难描摹他这副嘴脸,心中又气又是好笑,暗想他死在临头,自己还不知道,犹自痴心妄想,天鹅肉岂是你这种友谊全无之人吃的。照他这般举动,自己本愿不再陪他坐汽车了。不过前天已答应美良,为替同志除害的缘故,情愿牺牲自己的色相,故也不得不由他轻保有时仪芙手足偶触在她身上,她只自己让开些,始终微笑无言。仪芙更如醉如痴,只恨汽车夫在旁,自己不敢造次。

  坐汽车坐到傍晚时分,仪芙要请汉英吃大菜,汉英也不推却,他拼着今天把自己这个身子,除却侵犯之外,别的由他指拨,料他从此以后,永无再戏弄我的日子,这是为同声受辱,不足为我清白之玷。她的心理虽然如此,但仪芙方以为佳人有意,乐不可支。吃大菜时候,忽对汉英慷慨言道:“我尤某幼习诗书,少壮留学东洋,得识许多革命同志。近年以来,奔走国事,卧薪尝胆,家事久置不问。回想白发双亲,无人侍奉,心中常抱不安。四书上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像我飘零湖海,今年二十三岁,犹未匹配妻室,不但无以慰父母于堂上,更何以对祖宗于地下。因此我久欲物色一个才德兼备,像女士一般学问容貌的女子,结为夫妇,倘得如愿以偿,我也不愿再做这浪迹天涯的游子勾当,决意伴我意中人,回转故乡,奉养父母,我也就地开设学堂,致力教育,每日天伦欢聚,岂非人生至乐,但不知何日能遂我的一腔心愿罢了。”

  汉英听罢,微微一笑,也不接他的口。仪芙默然半晌,叹了一口气道:“人身上有耳目口鼻,世界上也有声味色香,于是入于目者谓之色,入于耳者谓之声,入于鼻者谓之香,入于口者谓之味,但口除辨味以外,还有说话的能力,于四者之中,独占优胜,其奈有时心中有要说的话,口中竟讲不出来,这口岂非仍和眼耳鼻一般无用么!”汉英听了,依然笑而不言。仪芙不觉大窘,他见大菜将次吃完了,想我今天错过之后,不知几时再有说话的机会,因此急于一言,吐露自己的心事,此时如何再能延捺,只得硬一硬头皮,对汉英说:“我还有句话,请女士不可见怪,因我属意女士已久,不知女士可能见许,嫁我这穷酸否?”汉英不料他竟出求婚之言,到底女孩儿家面嫩,不由她红潮晕颊,羞愧万分,暗骂贼子该死。正是:胡言信口人堪鄙,横祸临头自不知。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九十回设陷阱疑云障雨泄命案远走高飞

  可笑仪芙还涎着脸等她的回答,汉英想马上拒绝了他,他一定要心中不乐,日后进行,未免为难。但也答应不得,闺女婚姻,怎可轻口许人。虽然行诈之时,无妨权宜答应。不过汉英的心思,甚为别致,以为调戏虽可由他,口上便宜,我自己决不送给他讨的。所以她定一定神,正色对仪芙说:“你讲什么话?我倒不懂了。你不是说要结识中山等一班人,干他一番大事业吗?这方不愧英雄志气,怎的一时又变了儿女心肠,令人不解?”仪芙听了,觉她讲的话,大有古侠女大义规夫子意,一时心中又非常钦佩,倒也并不因汉英没一口答应他,有甚不乐之心,自以为书中的侠女,往往责男子以大义,但若能依她而行,日后功成名就,女的她无有不委身相从的。所以他把古书当作蓝本,心中反愉快非常,口中诺诺称是。吃完大菜出来,仪芙要送汉英回去。汉英说:“我今天同你相会,本瞒着哥哥,被他遇见,只恐反要见怪,你也不必送了,三天之后,别忘记黄浦滩草地上会我就是。”

  仪芙没口答应。今宵回去,他可真的是心满意足到十二分了。但汉英却颇懊恼,想自己本是个清白女子,今朝无端受仪芙的侮辱,岂不可耻。再一想都是为同志除害的缘故。俄国女虚无党,虽以身殉党而不惜,自己岂无他们的志气。况我现在还不过被他占了些空便宜,何足道哉。一念及此,精神又奋发起来。踏了一套琴,始写信约美良,明天来家讲话。那时美良已遵着汉英的命令,在西乡赁好房屋,丢了定洋,但不知汉英预备作何用度,因此尚未安排一切。现正等候汉英的回音行事,接到信,见发信之日,还在昨夜,约的今天相晤,慌忙赶到谈家,免不得先同国魂敷衍数语,然后再到汉英的音乐室中。汉英不说别话,先问他这几天可见仪芙到你们那边来了?美良说已多天不曾见他踪迹。汉英笑道:“何如?这就是我辈的颜色。”

  美良只当汉英已将他们要暗算仪芙这件事说穿了,因此吓得他不敢再来,暗想这一下子,怨仇岂不结得更大,面容颇为失色,惊道:“女士可是将我们的计划,告诉他了不成?”汉英笑道:“我又不是痴的,为甚告诉他这些话,自然另有别的计较。”随将自己怎样计哄仪芙,现在他利禄薰心,要见中山谋取位置,我约他隔几天侵晨前去,所以你们的房屋,须要赶紧借好。美良说:“已借好了。”汉英问:“布置完备没有?”美良说:“尚未布置。”汉英便抱怨他,为何不去布置?美良笑道:“女士并没告诉我作何用处,教我们怎生的布置呢?”汉英皱眉道:“你这人呆笨极了,布置那有一定,你只消放些椅凳桌台,看上去像一份人家,不像是间空屋模样,就算数了,难道还要教我画地理图给你不成?”

  美良被她说得面红耳赤,很觉惭愧。汉英又道:“你那里椅台桌凳,想必都现成的,不必再花钱去买,只须搬几件过去,掩掩旁人耳目就够了,但房子在什么所在,必得带我亲走一趟。因有些地方,我也好看看熟,隔一天同他来时,就不致寻找不着了。美良点头称是,忽然问道:“不知女士打算将仪芙弄到之后,将他如何处置?”汉英道:“这事我不管,我只能担承哄他到你们哪里,交代你们之后,我就走了,一切生死存亡,悉由你们处置,与我无干,我也不来问信。”美良听了颇喜。汉英又道:“事不宜迟,今天五点钟,你在弄堂口守我,我要同你去看一看房子呢!”

  美良说遵命。汉英道:“这样你走罢,别让哥哥进来看见你我长谈,又要疑心我们鬼鬼祟祟,议论什么了。”美良听汉英下逐客令,当即告辞出来,回转机关部。胡、吴两个,正伸长脖子等他的回音。见了他,忙问事情怎样了?美良即将汉英那里听来的话,传给他们知道。他两个都吐出舌头,说道:“好利害,看不出她一个年青女子,竟有这许多计较。幸亏你我从前住在她哥哥那里的时候,没敢妄想好处,不然还不知要被她卖到哪里去呢!”美良说:“谈女士有言,将那忘八蛋哄到我们手中之后,一切悉听我等处置,她不问信。但你我还该想他一个处置的法儿呢,现在岂是讲空话的时候。”胡、吴二人听了,又各献议论。楚雄说:“爽兴一手枪打杀了就是,也用不着什么旁的手续咧。”

  复汉摇头道:“不兴不兴,你的话未免太残忍了。仪芙虽然可恶,但究与我等有同学之谊,常言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等何忍就将他置诸死地,依我之见,还是弄个地方,将他幽囚起来,令他静中悔过,痛改前非,日后末尝不可再为我党效力。自古失一个人才容易,得一个人才烦难呢。楚雄大笑说:“你今日之下,还讲仁义道德吗?这班做侦探的忘八蛋,犹如毒蛇猛兽,你若不取他的命,他可要了你的命,记否从前他请我们坐汽车和寄那个包裹的时候,他何尝有一点儿同学之谊,请你这种慈悲心不必发了。”复汉同他争说:“你预备打杀了他,尸首藏在哪里?开手枪岂不怕邻舍和过路人等听得声音吗?”

  楚雄还欲有言,美良忙对他摇手说:“你两个不必空言争执,我想复汉幽囚这句话,是办不到的。一来没这个所在。二来我们也没有工夫来监守他。俗语有所说,缚虎容易纵虎难。这回弄了他,日后放他,岂不危险。所以不干则已,既干一定要制他死命。谈女士也曾说过,她甘冒不韪。替我们出力干这件事,我们必须做得干干净净,不可连累着她。就是我们肯饶仪芙一死,恐谈女士也不肯答应。不过楚雄说要用手枪打杀他,声音不小,恐未免如复汉所说,被左右邻居和过路人等闻声起疑,这也不可不防。好在我们共有三个人,他只一个人,常言双拳难敌四手,对打也打得他过了,不如捆住他,再设法将他处死,弄杀一个人不患没有方法,适才复汉说尸首藏在什么所在,倒是一个大大关节。因死人不比死猫死狗,搬来搬去容易,若丢在家里,门角内疴失,须防天亮,所以我们现今只消讨论解决这一层问题,其余可不必争论了。”

  现在三人中,美良算是主席,有他一言,二人也不再争执。楚雄说:“提起藏尸之法,有何难哉,你不见戏文中的杀子报么?整个人儿虽大,割开了就小的,把他装在瓮头里,埋了也可以,丢了也可以。”复汉连连摇头说:“野蛮野蛮。他虽然罪大恶极,但取了他的命,也就够了。何致将他凌迟碎割,这不是惨无人道么?”楚雄又要驳他,美良忙对他以目示意,楚雄方不言语。复汉又道:“我想那边房屋又不是长借下去的,丢定洋时候,也没告诉真姓名,原预备这件事干好之后,至多花一个月房租,就要退掉他,爽兴拆他一个烂污,我看那边楼下铺的地板,都是广漆洋松条子,我想客堂中动不得,楼梯底下却不妨事,不如撬开几块,下面挖个深坑,铺些石灰炭屑,当棺材般的将他葬了,上面仍将地板钉好,岂非毫无痕迹。”

  美良拍手称妙。楚雄听他出的主意,果比自己简便爽利,随也不同他无谓相争,彼此意见一致。美良又说:“谈女士催我们速去布置,免得临事张惶,启人疑窦。”当即将家中的器具,搬出一半,教胡、吴二人押车送去,连楚雄的卧床,也拆了过去,以便睡在那边,一来夜间可以动手工作,二则租了屋子不住人,也要惹人疑心的。自己却等候汉英到来,陪她同往。汉英并不失约,五点钟果来找寻美良。美良早在弄口守候,他已锁了房门出来,大门有底下人看守,无虑妙手空空,转他们的念头。故而会见汉英之后,也不再回家内,交待一切,就此唤两部黄包车坐了,同向那新借房子的所在而来。这房子相离极远,汉英一路默记经过的路名,到门首下车。汉英看这地方虽已落乡,倒也是住宅式的堂屋,共有一二十份人家,左首临田,右边靠河,去电车路并不甚远。近旁没有巡捕,竟看不出算在租界以内,还在租界之外,房子还是新造的,两上两下石库门,左右没租掉的空屋甚多。这屋子恰界于两间空屋中间,果然拣得颇好。进门小小一个天井,客堂中他们已搁了一张西式小圆台,本是房间内用的东西,现在他们权作客堂陈设。好在客堂的开间并不甚阔,所以看上去尚不难。旁边两张圆凳,别无他物。厢房中只有四张穿藤小靠椅,一张半桌,似乎空的地位太多了。上楼见客堂楼上,也有一张半桌,四只靠椅。汉英便说:“这里用不着摆家伙,可以搬在下面厢房中去。”

  此言一出,楚雄、复汉两个,就七手八脚,将家伙搬下楼去。汉英又到隔壁厢房楼上,见里面更无陈设了,只有一副棕榻架,儿块铺板,一个铺盖,还没打开。另有一张茶几,上安面盆、漱口碗、洋蜡烛台,闹钟等类,都堆在面盆里面,有一条褥单盖着,倒是洁白的。汉英见了,忽然生出一个主意,教美良将这几块搭铺的板,替我搬到楼下去。美良不知她是何用意,只得照搬。汉英自己拿着那条褥单下来,看他们已将两张半桌,拚成一张方桌,四面放着八张靠椅,仍旧不成模样。汉英教他将半桌拉开,拿铺板搁上去,用褥单在上面一罩,外观宛如一张大餐台模样。再将靠椅两面分开,顿时气概十足。楚雄第一个怪叫称好,忽然说:“啊哟,这是我们的床,你把来搭了大餐台,教我们睡在那里呢?”

  美良笑道:“笨贼,白天搭台,到晚你们不好仍旧拆作床用么?”楚雄听说,自己也笑起来了。汉英见墙脚边有斧头、凿子等物,说:“这里还有木匠人等,装修什么?”美良笑道:“非也,乃是我们预备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汉英听了,口内不言,心中也觉他们残忍,不过自己已答应他们出力,不得不全始全终,故此亦无别话。看罢出来,胡、吴两个,便留在这屋子中,闭门工作。美良伴送汉英到她家门首方回。第二天,美良再到那边屋中时,雄楚等的工程,已在昨儿一夜间赶完了,彼此商量买石灰炭屑等物,因系死人入殓所用,无故买此,恐不免惹人生疑,故而决意不用。忽然这里看巷的,来找美良说话,因他答应过两块大洋开门钱的,昨儿问楚雄要时,非但不给,还打了他一拳,因此要与美良理论。美良忙慌摸两块钱给他走了,对楚雄说:“我们现在拼命的想秘密安分,不让别人触眼,你为何还同这种小人闹气,多一事何如少一事,两块钱有甚希罕,况是应该给他的。”

  楚雄笑道:“我不是有意要打他的,皆因昨天你们去后,我同老胡正闭上门,打算撬开地板,美良教他低声,防有别人窃听,楚雄便低声说,不意那看巷门的敲门来要什么开门钱,我教他明儿来拿,他偏喜欢噜不休,所以我赏他一拳,教他晓得利害呢。”美良摇头说:“你就是惹事招非的坏处。”楚雄一笑。这一夜美良也不回家,三个人都不曾睡,坐着闲谈了一夜。因汉英约仪芙的第三天,就是次日早起,他们恐睡失了,不及措手,故此秉烛达旦。黎明时候,早已埋伏停当。同时仪芙也衣冠整洁,出了寓所,管门的问他何往,他推头送朋友上火车,所以他一去不回,人也当他被朋友带着走了,因此不曾寻找,这是后话,表过休提。再说当时仪芙出了门,深恐汉英比他先到,即唤一部黄色车,坐到黄浦滩草地,兜了一转,不见汉英踪迹。知她尚未到来,便在露天椅子上坐候。不多工夫,汉英也坐着车来了,看见仪芙,一笑嫣然,仪芙也心中欢喜无限,站起身向汉英鞠躬为礼。汉英更不多话,低声说:“时候不早,我们走罢。”

  仪芙应道很好,当即戴上草帽,与汉英并肩行走了好一段路,始唤两部黄包车,坐上去不讲价钱,也不说地名。汉英一部,当先引路,仪芙的在后相随。看他抄英界,穿法界,走过了好些马路,地位渐次落乡,农民三五操作田间,住户只有一二外国人的洋房,散列在农田之中,颇觉幽静宜人。仪芙因汉英有言在先,革命伟人的办事处,设在秘密之所,侦探眼光不易窥到,所以地方愈落乡,他愈深信不疑。况汉英又是个妙龄女子,料无危害自己生命之处,真是祸患临头。他还不知不觉。一会儿到一处所在,乃是新造的中国式住房,仪芙暗想,这地方可是我生平不曾到过的。前面汉英的车,已在弄口停住,他的车也跟着停了。仪芙见汉英正拉绒线口袋,要付车钱,自己慌忙跳下去,抢给她付钱,一面说:“原来这般远的路,我早没知道,不然应该叫部汽车来的,路上快得多呢。”

  汉英微笑,两人进弄,见那看巷门的正低头扫地,见有人来,慌忙让开一旁。汉英也不向他问信,径奔美良等租的这间屋子叩门,原来虚掩着,被汉英一推而进。仪芙见客堂中并无好陈设,他也晓得革命伟人,有钱都贴在公家用了,私家拮据的为多,故此并不怀疑。汉英让他进内,随手拴上门,引他到厢房内,见摆着一张大餐台,雪白的台布,两旁八把小靠椅,有个穿洋装的人坐在靠里末一张椅子上,两手高擎一张报纸观看,头面为报遮蔽,看他不出是谁。那人虽听得有人进来,却也并不理会,仍看他的报纸。汉英命仪芙在那人对面坐了,低声说:“中山还在楼上,你坐一会,我去唤他下来。”

  仪芙点称好。汉英便转入屏门背后,里面有美良、楚雄二人,正屏息以待。汉英见了他,歪歪嘴,使个眼色,意思人已来了,现在外面,又低声对美良说:“你来开后门放我出去,现在我的公事完了。让我走后,你们再干第二步手续。”美良点点头,先送汉英出了后门,始回进去了他的公事。汉英出来,看巷的地还不曾扫完,见她忽来忽去。两个人进,一个人出,面上颇有诧异之色。汉英恐被他认出面貌,低头疾趋,跑过他的旁边,方觉心安。出得弄口,见适间坐来的两部黄色车还在,看见他,抢欲拉她。汉英恐被她认出来踪去迹,故而一部不要,情愿一个人步行了好些路,方见有辆空黄包车拉过,唤住了坐回家内,芳心中犹觉震宕不已。横了片刻,也睡不着,暗想现在时候,大约仪芙的性命已结果了。果然不出所料,美良自送他出门之后,便与楚雄计议,分路夹攻。一个由厢房屏门背后出来,一个转到客堂中,进厢房的这扇门进内,里面有复汉接应,三个人恰成三鼎足之势,料仪芙插羽难飞。楚雄还抓了一把斧头,作为军器。里面仪芙因汉英上楼半晌不下来,心中未免怀疑。暗想革命首领的办公室,陈设怎的如此简单,何以当差的也没有一个?客人来了好久,没人倒茶。楼上若是卧房,汉英一个女子,便不该耽搁这许多时候,大约他肚中还有点酸溜溜呢。又因对面那人,不知是谁,怎的一张报纸,老看不完,放下来也好让别人消遣消遣,心内不胜纳闷,忽见屏门背后,有个人探头张了一张,仪芙以为汉英出来了,正要问时,又见对面那人的报纸,也徐徐放下,露出本来面目。仪芙一看,不觉大惊,原来不是别个,就是他当年的同学好友,现在的冤家对头胡复汉。仪芙暗道不好,心知落了别人的圈套,即忙跳起身,意欲夺路逃走,只见来时那扇门口,站定一人,便是李美良。说时迟那时快,美良见他回头,已一跃上前,搿住仪芙双臂,说:“你这忘八蛋,也有今日。”

  仪芙知道性命危险,拚死命用尽平身之力,摔开美良。美良哪里是他对手,早被他摔跌在地,幸亏复汉已自大餐台上跃过来了,见美良仆地,他便接上去,搿住仪芙,大有奋不顾身之势。怎禁得仪芙力大无穷,只几挣,复汉已东倒西歪,看看就要做美良的第二。那一旁楚雄也提着斧头,过来相助,他恐仪芙摔倒了复汉,夺门逃走,一想横竖迟早要送他归阴的,何必拉拉扯扯,多耽搁工夫了,因即举起斧头,向仪芙夹脑门砍下,恰值仪芙与复汉互扭之际,身子游移不定,这一斧下去,非但没砍着仪芙一点,斧锋以带着复汉膀子上,裂开寸许长一条口子,血流如注。复汉大声呼痛,也不能再同仪芙相斗,用手护自己的伤口不迭,口中连嚷阿哟。仪芙得此机会,便欲拔脚逃走,不期地上的美良,还没起来,见他滑脚,滚上前使两手抓住他一条腿,向怀中一拉,仪芙哪里站立得住,仆的跌倒在地,楚雄看准他脑袋,第二斧又劈将下来。这一下可没有复汉替他挡一挡了,斧头同人头相碰,谁强谁弱,立见功效,仪芙头上,已多开了一张大口,大约是预备吃天鹅肉的,血花溅了楚雄一脸,美良身上也有溅着。楚雄犹恐他不死,在他身上,横七竖八,一阵乱斧,仪芙已成了个红人儿摸样,不过没真的红人儿活动罢了。楚雄料他已死,丢下斧头,喘息不住,那时他身上也溅满了鲜血。美良看他下手残忍,惊得目定口呆,站在旁边,索索乱抖。复汉却因膀子痛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别的都不管了,口中只喊阿哟阿哟。楚雄顿足道:“你低声呢,别让外间人听得了。”

  复汉方不喊叫,此时幸亏没人进去,不然真的大有可观。血泊中横着个死人。三个活的,两个周身头面都溅着血,一个半条膀子都变红了,血还滴个不住,战场上也没这般可怕。胆小的见了,准得惊失魂魄,三个人都同机器一般,适才开足马力,此时停机不能再动,只有汽管内放汽,便是他们口中的喘息。呆对了半晌,美良惊魂略定,始对楚雄说:“这死尸摊着,被人见了,如何了得,你我先把他收拾了罢。”楚雄也拉衣袖揩一揩额角上的血汗,说:“自然要收拾的。”又对复汉说:“老胡别装死腔了,快帮忙揭棺材板去。”复汉哼哼道:“亏你还教我帮忙呢,我这条臂膊被你粗心砍了这一斧子,光景要残废了,现在痛得要死,别说教我用力,就立也立不住呢。”

  楚雄骂他不中用的东西。复汉本来要回嘴的,只因膊子上痛得利害,只得忍气吞声,不发一语。美良命楚雄休捺工夫,快去搬开地板。楚雄即到客堂背后扶梯底下,将他们昨夜预先撬开的地板,原来虚搁在上,搬开两块,并不费力,于是重复回转来,与美良二人,扛头扛脚,将仪芙的尸体,扛到这地坑旁边,丢了下去。他们经过之处,地板上都有血迹。楚雄便拿一身血衣裳脱下,开一桶自来水,先将地板上血迹洗去,幸系漆过的地板,水洗之后,不留痕迹。美良也将血衣裳脱下,帮同揩洗。洗过之后,这两套衣服,他们也不要了,就丢在地坑之内,然后仍将地板盖上,拿钉子在原眼里钉下。一桶血水,倒在阴沟内,开自来水一阵冲,便无血的影踪。他们索兴拿冷水,将头面手足,洗一洗干净。楚雄本有衬衫裤,带来换洗,拿两套与美良一同穿了。复汉皱紧眉头,坐在椅子上,看他们忙乱,也不凑一凑手。楚雄说:“你倒过意得去的。”

  复汉仍不言语。美良四周看了一看,见别处已无痕迹,只洁白的墙壁上,有四五个指顶大的血迹,对楚雄说了,又打算用水洗涤。美良慌忙拦阻说:“洗不得,一洗之后,痕迹更大,非唤泥水匠重粉不兴。我有一个妙法在此,你只消弄几个烂膏药来,贴在上面,就使后来住的人,撕开见了血迹,也只当生疮用的膏药所遗,都是疮疖上的浓血,决疑不到别的上去。”楚雄拍手赞好。美良说:“你也声音放低些罢。时候不早,弄内有人出入咧。”说时见复汉半条膊子,还是鲜血淋漓的,不觉失声道:“阿哟,你何不把血衣裳脱下去呢?”复汉没回话,楚雄接口道:“我晓得的,他预备我们两个替他大殓时,换衣裳呢。”

  美良喝住,不准胡说。复汉带着哼,有气没力的说:“不打紧,我身上都是我自己的血,况我膊子受伤,可以说是自己割开的,别人见了,也不妨事。”美良说:“不兴,平时尽你不妨,现在可是要紧关头,不能有毫厘之差,被人看出一点痕迹,日后就要闹出大事来的。所以你这件衣裳,必须换下去,手臂上无论如何疼痛,也不能露在面上,出出进进,须像平常一般,不可愁眉苦脸,大丈夫断头沥血,尚非所惧,何患一点小伤。”

  复汉被逼无奈,只得上楼更换衣服。他犹欲将血布衫留作纪念,美良说:你昏了,可是怕没杀人的凭据,留此作为证据么?”复汉还争说:“是我自己流的血,不干杀人之事。”美良道:“呆子,你的血签着名字没有?”复汉始不能再同他违拗,把血衣用自来水冲洗干净。美良又帮他将伤口缚好。复汉问:“我们几时可以搬回去?”美良说:“暂时不能就搬,极少也须住满一个月,方不被人生疑。”这夜美良回家,仍留楚雄、复汉二人睡在这间屋内。白天还好,到夜静更深,他两个想起早上仪芙的死况,现在他血淋淋的尸首,就在楼下扶梯旁边的地板下面,不知他的冤魂,可要出现?兼之屋中未装电灯,点的一支洋烛,火光如豆,热天开窗而睡,风吹进来,烛光摇舞中,仿佛仪芙就立在他们床前一般。楚雄虽然胆壮,至此亦觉心怯。复汉更不必说了。二人都惊魂丧魄,一夜未能安睡。次日美良来时,他两个都拖住他,要他晚间睡在这里作伴。岂知美良的胆,比他二人更校就白天上楼,走过仪芙埋尸之处,也心中惴惴,哪敢住在这里,推头那边常有事情接洽,所以我不能不回去。这里有你二位,已尽够足用了,何必要这许多人。二人说他不过,没奈何这夜又耽了一夜的惊怕。到第三天,他们胆也吓大了,晓得人死之后,是没有能为的,到晚居然一觉睡到天明,果无鬼祟,二人方觉心定。

  不期扶梯底下,突发一种臭气,其味无穷,比之淘东溷更觉难受,二人都说与卫生有碍,抱怨美良,从前未买炭屑石灰,致有此臭。美良到这屋中,也觉臭气难熬,想再逼他二人住在这里,自己也说不过了,于是心生一计,对看巷的说:我们要出门游玩,少则十天,多则半个月回来,前后门自己上了锁,托他留心照顾。三个人都回老家居住,遗下些硬头家伙,他们也预备不要的了,所以说出门半个月回来者,皆因欲待半个月之后,屋中臭气已散,就被管门的斩关落锁进去,也不妨碍之故。他们自以为仇家已死,从此便可高枕无忧,尽力干他们敲诈的勾当,不期他们胆大妄为,写信要向一个本地绅士借银子,落着自己通信地址,这绅士便把原信投报捕房,捕房着包打听调查真相,幸亏信上写的不是真名姓,美良一口赖绝,说我们并未写过此信,况也不是我等的名字,左右邻舍,都可调查的。包探见信中只注重借钱,并无激烈恐吓之辞,虽然明知他们形迹大有可疑,觉信上没有什么重大凭证,故而面子上却假装不得要领而罢,暗地派了几个伙计,专门探听他们平日所作所为,窥察他等举动,一得凭证,马上就预备抓他们进去重办。

  这风声又被毕三得悉,慌忙前去报告,美良等得知,一时都大起恐慌,皆因门口既有探伙监察,他们便不能再做敲诈买卖,生计岂不断绝。正没主意间,岂知祸不单行,一时又来了桩更比这件事失意的消息。原来他们谋死尤仪芙,弃尸屋中,逃回来之后,管巷门的因他们有言在先,出门半个月就要回来,况前后门又由他们自己关锁而去,房钱并不短缺,自然没他的事。可巧这间屋左右,本来都是空房,新近借了房客,他们一到楼上,便觉臭气难闻,彼此都找看门的吵闹。看门的自己也闻着了臭气,寻其来源,分明出自美良等借的这间屋内。因门被他们锁着,自己不敢进去,便对房客说:“这间屋的主人,出门游玩去了,家内无人。也许便桶遗着未倒,被猫儿碰翻,因此臭气难闻。他们临动身时说的,至多十天半个月,就要回来,现已差不多有半十月了,光景马前马后就要回来的,请你们熬一熬,待他回来开了门,再为收拾,免得擅入人家,日后少了什么,落一句怪头呢。”

  众邻舍听了,都很不服说:“你怕吃埋怨,我们可耐不住这种臭气。你若不进去收拾,我们可要唤铜匠来开他们的锁了。”管门的被逼无奈,只得唤了铜匠,打开他家门锁,进去四处寻觅,并无所谓便桶的踪迹,觉臭气惟楼梯底下最重,还有许多金头苍蝇,也嗡嗡飞集在地板之上。有几个跟着他一同进去的房客见了,都说地板下面,大有可疑,要教管门的撬开地板看看。管门的不肯,说这是新房子,撬坏了东西,岂不吃房东的埋怨。众人不由他做主,自去唤了木匠,撬开地板,西洋镜马上拆穿。但见蛆虫钻动,臭气四溢,仿佛是个死人模样,看的一班人都吓跑了。管门的此时,势不能再将地板盖上去了,只可报官请验,尸身早已腐烂,认不出是何面貌,骨节上验有刀伤,决定是桩谋杀重案。

  管门的口供,说这屋子乃是三个少年男子合借的,只两个住在这里,一个住在别处。搬进来的第二天清晨,有一男一女同来,不到三五分钟,见那女的独自一人,匆匆而去,男的没有出来。后来走不走,未曾留意。还有租屋的几人,住了三四夜,就告诉我要出门游玩,一去至今未回,是否他们所杀,我不得而知。至于这三人的面貌,我却记得很为清楚。有一个粗长大汉,甚为凶狠。其余二人,倒颇文弱,像读书学生模样。还有一男一女,因来去匆匆,所以记不清了。这件事登在报上,美良等见了,知道东窗事发。别的还不打紧,倒是管门的记清面貌一语,颇令他们胆战心惊,自觉地位危险,彼此一商议说现在巡捕房一方面,也在寻我们的事。加上这桩命案一破,看来上海地方,再也站不住了,惟有远走高飞,另找立脚之地。楚雄意欲往广东投效。美良说:“我不多几天前头,还接广东朋友的来信,说那边投效的党人,其多如鲫。军政府中,那有这许多位置,所以现在狼狈不堪,客栈钱没出产处的人,不知凡几。我们若投奔过去,不是自投绝地吗。所以我想还是往日本的好。”

  楚雄、复汉都说:“往日本不是花费更大了么?从何觅取进款?”美良笑道:“你们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可晓得现在富家子弟,赴东留学的很多,我们叫名头也是老于东洋的人物了,一切社会情形,何一不知。从前我们留学界中,有钱财的往往被别国人诱嫖诱赌,现银子被他们哄光了,有时连行李铺盖,都带不回去,现在我们便可用这一种方法,本国人哄本国人,一定格外容易。而且我们还可手下留情,行李铺盖,必须让他们携带回国。这样于我们留学界中,岂不大有功德么。”复汉、楚雄二人听了,都笑说:“你这句话,真应了俗语,猫哭老鼠一片尽是假慈悲罢咧。”美良大笑。当下计议已定,一面急急预备动身,从此严守秘密,就在毕三面前,也没泄漏一字。因他们原不把毕三心腹看待,所以暗杀尤仪芙这件事,他也毫无所知。美良因毕三天天来此吃饭,行动上颇为碍眼,意欲打发开他几天,故同胡、吴二人商议。楚雄说:“此人跑了好几个月腿,只吃了我们几飧白饭,好处并未得到多少。我倒很为他可惜的。因重要消息,都是他来报告,其功非小,可惜我们没钱多了,不然应该赏他几十块钱的。”

  美良道:“这是不相干的话。我意思,少停他来时,我们推头欲往普渡山游玩,一礼拜回来,给他两块钱饭钱,教他隔一礼拜再来吃饭,你道好不好?”复汉点头称妙。惟有楚雄却一语不发。忽然一跃而起,在床底下网篮中,抽出一杆手枪。二人都吃一惊。正是:才欲销声作逋客,忽惊无故起戎机。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歇浦潮 (合集完) 海上说梦人著

  第九十一回作恶人难逃法网可怜女大受折磨

  当下美良、复汉二人,惊问楚雄,你拿手枪做什么?楚雄笑道:“我想你们只给毕三麻子两块钱,岂不太少,赏罚不均,士卒焉肯用命。我们若往日本,行李中决不能私带手枪,不如送了毕三,有人要买,极少也可买四五十块钱呢。”美良听了说:“亏你想得周到,我打算动身时候,丢他在阴沟里的。”过不多时,毕三又来吃饭。美良便将适才预备的话,对他说知。又给他两块大洋,毕三信以为真,接钱在手,心中颇为欢喜。楚雄又说:“我们那杆手枪,带在行李中,颇为不便,丢在家里,又恐被人偷出去惹祸,请你替我代为收藏几天,等我们回来还我。”说时将手枪递将过去。毕三不疑有他,接了塞在裤腰带内。吃过饭因身边有着两块钱,又急急奔到燕子窠中适意去了。

  美良等知他有几天不来,于是放心收拾一切物件,并向房东那里退了租,将硬头家伙,卖给收旧货的。诸事停当,又写信通知汉英,只说有事离沪,不言所往。汉英前几天曾看见报上,牵涉自己在内,深虑美良等不谨慎,被人缉获,这场祸可惹得不小,今见他们来信通知走了,不由心中放下一块石头,这时候美良等早已上了轮船,一帆风顺,直抵三岛。这班人犹如白露时节的雨,到一处坏一处,他们赴东之后,自然又有许多离奇光怪的事迹,不过与我《歇浦潮》中无涉,我也何用烦絮。当其时只有那毕三麻子,还以为他们往普渡山游玩,多至一个礼拜就要回来的,所以天天盼望一礼拜期限圆满,因他所得两块大洋,白饭未吃,早已喂了黑饭。此时又东挨一餐,西挨一餐,吃饭很觉为难。有时划策了几个钱,也要预备作黑饭资本,白饭倒不在他心上。楚雄寄给他的一杆手枪,并无别处可以安放,只能塞在裤腰之内,带着他出出进进,很为危险。好容易挨到一礼拜期满,奔到机关部中,只见屋在人非。问那看弄门的,方知美良等已在数日前,将屋中物件,变卖一空,出门不知到那里去了。毕三此时,始知上了他们的老当。幸亏楚雄有杆手枪寄给他,还值到几十块钱,不然真替他们白忙一场了。于是毕三便有出松这柄手枪之意。无如燕子窠乃是包探伙计出没之地,这手枪如何能让他们见面,岂非自讨没趣,因此迟迟不敢出脱,

  那手枪也一天天在身边带着。讲他先前有那机关部可吃白饭,自己只须照顾一顿黑饭,或偷或摸,或拆或借,却还兜头得转。现在要他一个人顾全黑白两顿饭,未免支持不住了。毕三便想出一个极主意,不耽搁燕子窠,改住客栈了,而且天天换新鲜,得便时候,被单褥子枕头套随心所欲,拿来围在裤腰里,跑出来,质了钱吃饭,居然颇为顺手。有一天毕三想,每日出手,所得只够一天的用度,若有时不能得手,便要挨饿,一般用了心思,何不上大客栈,多捞些儿,也好多挨几天开锁。因此他便往一有大旅馆中借宿去了。毕三没想到自己身上这套衣裳,和那副嘴脍,不像是住大旅馆的人。茶房们接着他,初以为是代别人来定房间的,后来听他说自己居住,彼此都觉奇怪,要他先付房钱。毕三并无难色,连小账也一一照付过了,于是茶房们不得不让他居住

  毕三这夜,将两床绉纱被面,一齐拆下,当束腰带围在身上,把拆下的被里,向上摆着,触眼并无破绽。天明他唤茶房打脸水,净罢面,丢给他两角小洋,摇摇摆摆的出房而去。茶房终不能无疑,待他一出门,即将床上的被头掀开,果已没面目可以对人了。当下他便在窗口上,叫唤账房中人,不可让下来那人逃走。那时毕三刚下扶梯,被他们拦住去路。茶房也赶了下来,一搜身上,两条被面,贼证俱在,裤腰中还搜出一柄手枪。本来旅馆中人,意欲打一顿放他走的,现在搜出手枪,势不能不报巡捕,于是毕三的官司,也吃定了。第二天,捕房将他解公堂审问,只因证据凿实,又是身藏凶器,租界上这几天,正闹着盗案,办理不能不格外从严。堂判下来,五年西牢监禁。做书的脱稿时候,他还未曾出狱,所以书中也无再纪他的事迹之处。现在关于杜鸣乾吓诈一案诸人,所余只他令弟默士一位,还屈服于姘妇阿招势力范围之下。阿招将他呵来叱去,并不当他男人看待。但丢开他,却又很舍不得。因有时候,大有用得他着之处。如买卖人口,出进的笔据,若请别人代书,机关岂不泄漏,惟有默士,同她有连带的关系,守口如瓶,万无一失。现在阿招家中一班小丫头们,陆续都已卖去,只剩得金宝一个。阿招因她面目颇为齐整,不肯贱价卖掉,意欲卖她在堂子内,多得数百元身价。不意金宝年纪虽小,脾气却古怪异常。她一听堂子两字,抵死不肯去,哭道:“爹爹对我说的,好人家儿女,不愿卖在堂子里,所以将我卖在这里为婢,我情愿打杀苦杀,决不肯到堂子中去的。”

  买的人听了她这些话,自然都吓得不敢要了。阿招虽然软哄硬吓,说做丫头操作,何等劳苦,到了堂子中,摊开手吃现成饭,怎样的适意,年纪长成,得嫁做官的,便是官太太。你看马路上坐汽车来来去去,身上穿绸着缎,金刚钻亮晶晶,珍珠圆溜溜的女人,一大半是堂子出身。你现在听我的话,到堂子内去了,日后便和她们一样。你若不听我的话,现在做一个丫头,日后嫁一个车夫,到老来也和这里的烧火老娘姨一般,多大年纪,还要劈硬柴,洗锅洗碗,何犯于着。而且你不听我的话,我还要打你,打杀了也没人可以出场的。”

  金宝哪里肯依,阿招竟奈何她不得,气得肝气大发,恨恨不已,对默士说:“我这几年来,被一班小东西气够了,以后无论如何,决不再买丫头。清和坊老三,约我下节合铺房间,买两个小的做做。她手下客人很多,我想还是吃堂子饭,适意多了,你也可以帮着写写局账,生意好些,拆半份下脚给你,也好零用零用,你道如何?”默士若是有志气的男人,自然不肯答应。但默士倘有了志气,早已不挨在阿招的家里了,所以一听说有半份下脚折给他,一时喜上颜色,没口怂恿。于是阿招也决定主意,同清和坊老三商量合伙。默士便预备做乌龟了。但阿招家中,那金宝丫头,留着没用,带往堂子内,恐她不肯,惟有转卖与人。于是再托荐头打听,若有人要买婢女,价钱多少不论,能早出松一天好一天,省得留在眼面前惹气。那荐头说,新马路赵公馆中,要买丫头,价钱倒很肯出的,只是没人肯替他们搭嘴。阿招问为何缘故?荐头道:“皆因他家从前买过几个丫头,有一个死了,其余都是逃走的,听说他们那位奶奶,人材十分齐整,相貌同观音菩萨相仿,不过心肠异常狠毒,手段也同夜叉小鬼一般,打丫头没有头脑,死的乃被她打死,逃的自然受苦不过,所以逃了。但逃走之后,她还找来头人说话。我们一班人,一来怕造孽,二来恐日后纠葛,所以不敢搭口了。”

  阿招听了,甚得意,说:“别个丫头,恐防打不起,我家这个小货,越打她越适意,不打倒反要作梗的,我正愁没这样一份合式的人家,现在既这赵公馆要买丫头,真是再巧不过,多烦你替我带她去看看罢。”荐头摇头笑道:“我怕作孽。”阿招道:“有甚作孽?各人有各人的缘分,也许她去了就不打呢。而且丫头原本是买来卖去的,你们做荐头的,要怕造孽,还吃什么荐头饭!至于你怕日后纠葛的话,这孩子颇有志气,打死她也不肯逃走的,你倒可以放心。”讲荐头不肯搭口,原本是欺人之谈,他因赵家女主人脾气太坏,深恐日后卖主晓得,要肉痛小孩子,所以预先做这一个套头,以免日后口舌,这便是三姑六婆的本领。于是阿招便命金宝跟荐头出去,给赵公馆主人观看。那金宝也晓得主人要开堂子,自己正愁日后跟她去的好,还是不跟她去好?听现在欲将她转卖在一个什么公馆内,心中颇以为幸,岂知吃苦就在眼前了。当时荐头带领金宝,到那赵公馆内,见这奶奶还不满三十岁年纪,正穿着件梳头马甲,在那里梳头。见了荐头,一笑嫣然,百媚横生,比之阿招对人狠眉狠眼的,天差地远。金宝心中以为这奶奶品貌如此,一定很和善的了。荐头道明来意,那奶奶又对金宝看了一看,说:“他们要买多少洋钱呢?”

  荐头一口讨价二百块,那奶奶笑道:“二百块钱,在内地可以娶一个姨太太了,我看一百二十块洋钱罢。”荐头说:“一百二十块,他们是不肯卖的,奶奶你可再加些,不加我带她回去了。”那奶奶恐他当真要走,便十块五块的,加到一百五十元撞顶,生意讲定,那奶奶叫他将丫头留下,你向前途去写了纸头来拿钱便了。金宝在旁,听得真切,她也晓得自己父亲得到七十块钱,将她买给阿招家的,现在住不到半年之久,就被她卖了一百五十元,赚到八十块钱,父亲养了我十多年,只拿七十大洋,唉,你为何不再多养我半年,那八十元也不让人赚了呢。心中转着这个念头,眼泪几乎流将出来。荐头将她交给赵公馆中一个娘姨,自往阿招家中写纸头去了。以后金宝只见荐头又来过一次,带了钞票回去,也没叮嘱她什么说话,所以她于内中的交接,毫不知道。现在的金宝,已不比新卖到阿招那里时候模样,般般不懂,究竟学了几个月,也可同娘姨妈子做做对手了。兼之这赵公馆中的奶奶,大有新箍马子三天香的脾气,起初几天,很爱惜这个金宝。连重话都不肯说她一句。金宝见她性气比阿招和善,不觉自庆得所。岂知过不几时,有一天奶奶唤金宝倒茶,金宝见壶内茶已倒空了,忙换新茶叶,向老虎灶内泡得茶来,即斟一满杯,送到奶奶面前。奶奶因口渴要茶,等她出去泡了回来,已觉冒火,又见刚冲的茶,茶叶尚未泡开,颜色淡淡的,碗面上又浮着几粒粗碎茶叶,不由心中大怒,拿起茶杯,连杯夹茶,向金宝脚上摔去。金宝冷不防,避让不及,这一碗刚泡来的滚水,都泼在她脚背上,可怜她又没袜子穿的,赤脚挨烫,更为利害,茶杯也碎了。金宝烫得嚷又不敢,眼泪从眶子内直滚出来。奶奶还骂她:“死货,这种茶可以教人吃的吗?还不替我倒一杯浓的来。”

  金宝忍泪熬痛,拾去了地上的碎碗,另拿一只茶杯,再倒一杯茶,可早已浓透了,奶奶见了,亦无他话。金宝站在旁边,两脚背浑如针刺一般,其痛无比。低头看看,见一双脚,红肿得同烂桃子一般,高一块低一块,大约是起的水泡。金宝只觉一阵阵火辣辣的,好不难受,见奶奶没甚使唤,即忙掩到楼下,开了一脚盆自来水,将两脚浸在冷水中,方觉略为适意。不意楼上又高声唤她了。金宝无奈,只得揩揩脚上楼,可怜她热过了冷水一浸,再要走路可真比割了她的双足,更为难熬,同爬的一般上楼,踅到奶奶旁边,奶奶问她:“我命你站在这里,你为何背着我下去?”只说这一句话,并无别的差遣。

  金宝可不能不站定了,其奈脚痛难熬,身子摇摇欲倒,只得靠墙头立着,眉头紧皱,口中嗖嗖有声。奶奶未尝没有听见,她却只当不知道的一般,仍理自己的花样。原来她今天忽然兴发,欲为老爷做一双拖鞋,拿出花样包,拣了有两点钟工夫,还没拣出一朵中意的花样,身子倒觉得有些乏了,于是做拖鞋的热心也变冷了,将花样推开一旁,命金宝收拾过了,自己便横在沙法上打盹。金宝待她睡熟了,方敢重掩下楼。娘姨们见她行路不便,问其所以。金宝说明原委,算他们要好,替她弄一瓶玉树油,揸擦伤处,幸未溃烂,痛势也减轻不少。这一回开了头,自此奶奶便旧病复发起来。金宝若有一点儿不合其意,她开口就骂,动手就打。幸亏她从前在阿招那里,苦头已吃惯了的,这点儿家常便饭,倒也不觉得十分难堪。

  不意有一天,他家的老爷有事上南京去了,说要三天方能回家。于是奶奶到夜间,十二分的不舒服,又是睡不着,又是浑身骨头酸痛,横在床上,教金宝掇一张小凳,坐在床面前,替她捶腿。捶了一阵,她方能阖眼。但金宝两手骨骱,又不是装机器配铰链的,时候捶久了,不免膊酸筋麻。况她白天操作竟日,别的不必说,就上下扶梯,也足有一二百次,身子非常疲乏,那禁得深夜不眠,还要两手一起一落,轮流不息的替奶奶捶腿。奶奶睡熟,她也渐渐倦极欲睡,两手不知不觉的搁在奶奶腿上,举不起了。可怪这奶奶又同小孩子一般,拍拍唱唱,方能安睡,不拍她就睡不着的。两眼睁开,见金宝垂着头,同拜菩萨般的,一颤一颤,不觉十分动怒。看床面前没甚别的东西,便发髻上抽一支黑钢针,看准她臂膊肉上,狠刺一下,金宝阿呀一声,痛醒了,慌忙捶腿不迭。

  奶奶命她自己去拿一根鸡毛帚来,放在枕头旁边,倘或她贪懒欲睡,便夹头夹脑的打将下来。这一夜不知吃了多少鸡毛帚,直到第二天黎明,奶奶方许她回房去睡。但九点钟时分,娘姨又唤她起身倒马桶了。这时候起身之后,自此休想再得睡的工夫,到晚仍旧替奶奶捶了一夜腿,天明方得脱身,中间又不知挨了多少回打。老爷出门三夜,可怜她便做了奶奶三夜间的消闲出气之物。到第四天,老爷回来,奶奶方不要金宝捶腿了,也许老爷用别的东西替她捶过的,不然她怎能睡得着呢,言之可笑。这位奶奶在三夜中,领略过金宝捶腿的滋味,觉得她落手不轻不重,十分适意,闲来便时常要叫金宝捶腿,于是金宝又得了一桩很好的差使,但棒头也吃的更多了。

  这奶奶的脾气,又极古怪,不高兴时候,打人算出气。高兴时也打人当作乐的。以致金宝体无完肤,头面时常有抓破的血痕。金宝虽甘心吃苦,但一班底下人,却大大的为她不平,暗地劝她逃走。金宝想起自己的苦楚,大半为着无故受责,奶奶如此横暴,自己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果然以逃为妙。但逃了出去,两眼漆黑,哪里有得饭吃,活活饿杀,还不如在此受苦活着了,因此仍不敢逃走。那一天奶奶有人请她看戏,她预备吃过了晚饭去,故此预先各式打扮停当,连催底下人快此开饭,自己却早坐在桌子旁边等着了。一个娘姨手捧大木盘上来,盘中四五式小菜,金宝帮同将盘中一碗碗菜,搬到台上。内中有一碗蛤蜊炖蛋,刚从饭锅上拿起来,碗口碗边上热度还了得,金宝不知,以为同别碗菜一般的,所以两手捧起,到得手中,方觉其烫灼肤,金宝熬不住痛,不觉两手松开,这碗蛋汤,顿时也跌到地上,碎了还不打紧,油水有些溅在奶奶脚上,偏偏奶奶脚上这双花鞋,颜色非常娇艳,还是第一次上脚,丝袜也是新的,此时被油汤溅着,势难再穿着出去看戏。若要重换,一来没第二双称心的鞋子,二来她自知脾气很缓,换一双脚,往往要摸一两点钟工夫,看戏岂不太迟。被金宝一失手,杀了她这个胜会,心中怎得不怒,当时气得她饭都不要吃了,教娘姨仍旧和盘收下去,替我拣一根细而结实的硬柴上来。

  金宝晓得这是打她的刑具,吓得呆在旁边,转动不得。娘姨不敢违命,带上一根树柴,奶奶抓在手中,不问头脑,先将金宝一阵乱打,打得她鼻青眼肿,头破血流。奶奶怒犹未息,无奈自己的手膀也打酸了,又因就要去看戏,还得更换鞋袜,不便多耽搁工夫了,因命娘姨开了一间堆箱子的空房间的门,将金宝锁在里面,不许她吃夜饭,钥匙拿来给我自己收藏,待我有工夫时,再同她算账。娘姨主命难违,只得依法行事。奶奶亲自监督她锁上门,将钥匙袋在自己身畔,方另换一双鞋袜,出去看戏。见别人脚上穿的绣鞋,都同自己适才被金宝弄脏的那双一般鲜美,现在自己换了一双深色的,比上去未免逊色多多。虽然脚在裙的底下,坐着没人留心,她却异常失意。散戏馆回来,闷沉沉的就此睡了。

  那金宝幽闭在空房间内,钥匙没拿出来,也没人可以开她。第二天吃饭时候,奶奶还没起身,谁敢唤醒她要钥匙开金宝出来吃饭,只得尽她在空房间内挨饿。你想她还是昨天吃的中饭,经过了一顿晚饭,一顿早饭,再加一顿午饭,怎教她挨饿得起,不然她还要难堪呢,因这箱子间内,并无净桶,她饭虽可以不吃,那肚子内排泄出来的东西,却不能阻止她不出来的,幸亏有一个破口的外国尿罐,弃在箱子底下,居然免却她一场封锁港口之苦。但饥渴两件事,也是很难熬的。金宝身上既痛,肚子又饿,夜间蹲在箱子旁边过了一夜,身上十分寒冷,这箱子间,就是奶奶卧房背后的亭子房间。因此金宝更不敢高声哭喊,恐被奶奶听得,又要拖她出去受打。一个人在内吞声饮泣,凄苦不堪。

  到此时吃饭时候,还没人来开她出去,她以为奶奶这一回,真的要饿杀她了,心中好不着急。只觉饥肠雷鸣,口渴如焚,再也熬不住了。幸后面临街一扇窗未被箱子堆塞,还可启闭,金宝想开窗看看,下面若有娘姨人等走过,央她抛些东西上来充饥。不意一开窗,就看见对马路的李公馆中,正在吃饭。原来这李公馆主子,乃是上江人,吃饭须搭面点。金宝见他们大包子夹肉,热腾腾的向口内送着,不由涎往下淌,伏在窗口上,看得呆了,被李公馆的少爷瞥见,说对面有个丫头,看我们吃饭。众人听了,都看着她发笑。金宝便伸出手,向他们乞食。李少爷随手取一个馒头,向这边抛来。究竟隔着条马路,一臂之力有限,约摸离金宝的窗口还有一丈多路,就掉下地去。金宝两手接了个空,李公馆中一班人见了,都哈哈大笑。笑声惊动了马路上一个行人,此人非别,便是这里奶奶包着走梳头的娘姨,她此时正预备到这里来替奶奶梳头。将到门口,忽见半空中掉下一物,看是个馒头,又听顶上笑声大震,一抬头见金宝伏在窗口上,对面楼窗口,也有几个男子,对这边拍手狂笑,梳头的每日替奶奶梳了头就走的,故并不晓得金宝昨儿晚惹祸这件事,现在见她隔窗口同男子玩笑,还以为小丫头不规矩,暗说现在的时势反了,这般拳头大的小鬼,就和人家混闹,无怪上海滩上,越弄越乌糟糟咧。

  一边唧咕着,一边敲开了门,直上奶奶房中。刚值奶奶一醒转。梳头的倍口说:“起来罢!主人睡晏觉,丫头不入调,还成个人家呢!”奶奶惊问哪个丫头不入调?梳头的便把马路上看见的情形,讲给奶奶听了。奶奶大怒说:“这小鬼昨夜泼翻小菜,弄脏了我的鞋袜,我将她锁在箱子间内,还未得工夫处治她,她倒敢同对面人家玩笑,真是该死。”忙唤娘姨快拿钥匙去开门,拖这小鬼出来,让我细细的同她算账。梳头的至此方知就里,深悔自己失言,害了小丫头。奶奶的被头风很为利害,一起身就要寻人的事。今儿金宝准有一顿受用,心中懊悔不迭。果然娘姨将丫头带到旁边,她一见奶奶的面,就身子索索抖个不住,奶奶还说她装腔作势,你有心同对面人家玩笑,人小心不小,好一个贱货,我今天有心超度你,打杀了你,让你早投人生,到野鸡堂子花烟间内去做娼妇,尽量的适意罢。说完话,咬牙切齿,又是一阵柴鞭,可怜金宝昨夜打的捧疮,还未结疤,怎禁得伤上加伤,皮破血流,嘶声哭喊。

  旁边梳头的也看得不过意了,竭力劝奶奶住手。奶奶怒犹未息,蓬着头走到后房中,开了窗,直对李公馆大骂之下,李公馆的主人不懂苏州话,唤了个当差的做翻译,方知骂他们调戏了他家的丫头。这李老爷颇讲情理,抱怨自己的儿子,不该惹事招非,一面闭上楼窗,不睬她,由她叫骂,给她一个阴乾大吉。奶奶骂了一阵,没人对口,大获全胜,也就奏凯班师,回转堂楼上,梳头吃饭。金宝幸得梳头的多嘴,开出来打了一顿,前事勾消,饥渴之难,居然免过,这件事已不成问题。单有李公馆中的少爷,无故受他老子一顿埋怨,心中气不能平,蓄意守一个机会,报此仇恨。

  有一天见金宝出来泡水,慌忙唤住她,问她头上怎样青肿的?金宝说被奶奶所打。又问你手臂上缚着布,可也是被奶奶打开的吗?金宝回说正是。李少爷便说:“你既然被她这般虐待,为何不上捕巡房去告她呢?”金宝听了捕巡房三字,一吓就逃回去了,以致还有许多说话,没讲得成,只可再守机会。那一天又见金宝出来冲茶,李少爷拦住了,问她这几天奶奶可曾打你?金宝说:“大打没有,嘴巴是常吃的。”李少爷便说:“你常受她这般虐待,心中可愿意吗?”

  金宝没话回答,眼泪却直淌出来。李少爷晓得她肚子里实有一腔悲苦,正是自己的很好复仇机会,便说:“你不见我家银珠,同你差不多年纪,她也和你一般做丫头,在我们这里,便同做小姐相仿,既没人打她,做活也不像你们那里劳苦,和你比来,真正天差地远了。起初你父母卖你的时候,怎不替你拣一个好好人家,为甚送你到这恶鬼窟里去呢?”金宝不听犹可,一听这些话,止不住心如刀割,泪若泉涌,她心中未尝不明白投错了主子,但在卖她的时候,怎得由自己做主呢。此时被李少爷触惹痛处,恨不能放声痛哭一场,惟有吞声饮泣。李少爷却徐徐劝她说:“你不要哭,这原不打紧的,你现在的主人太凶恶了,就换她一个何妨。女人嫁了丈夫,不合意尚可离婚改嫁,何况帮人家吃饭,日后你家奶奶倘若再要打你,你不妨逃走到我们这边来,大不了当初她花几个钱买你,我们加利还她就是。现在你出来多时,快些泡茶去罢。”

  金宝听李少爷讲话听出了神,忘却了自己所干何事,现在被他提醒,方觉自己是出来冲茶的,奶奶还等着解渴呢。耽搁这些工夫,一定又要受打了。心中想到,好不着急,疾忙奔过去冲了开水,三脚两步赶回家中。果然奶奶手执硬柴,恭候已久,见她进来,咬牙切齿骂道:“你还想回来吗?为何不死在外面了。泡茶要耽搁这许多功夫,就等着冷水烧起来,也滚透了。你在马路上做什么的?”说罢夹头就是两下,额角上血也出来了。金宝忍痛,不敢做声。奶奶说:“你头上的皮好厚,打你不痛。便拿硬柴打她的手,这可是奶奶自己不好,因她没照顾金宝手中有一壶热茶,还未放手,捧打下来,茶壶如何再捧得住,一脱手可又闹了第一回挨打时候一般故事,但第一回烫金宝脚上,这一回热水,可泼到奶奶的金莲上了。

  也是天理循环,报施不爽,奶奶天生嫩皮肤,怎禁得滚汤泼水,况她脚上又不止穿一双丝袜,衬袜之中,还有衬袜,外加假脚趾头棉花之类,这都是时下小脚装大脚,少不得的材料,现在层层湿透,其烫不堪。奶奶手中打人的柴,也丢脱了,倒退几步,坐在椅子上,双手护着脚,口中呀呀嚷痛。一面恨恨的对金宝说:“小鬼你要死了,你有心拿滚水烫我,好得很,今天我准得要你的命,不怕你逃上天去。金宝晓得自己惹了滔天大祸,惊得呆若木鸡。旁边娘姨见了,慌忙过来帮奶奶脱袜套头,众人乱作一片,没工夫来抓金宝。金宝忽然灵机一动,暗想站在这里,少停必然有死无活。前回只在奶奶鞋袜上溅了些油汤,痛打之后,还几乎活活饿杀。这一番烫了她的脚,祸比前遭闯得更大了,只恐等她动起手来,性命不保,还不如赶紧脚底下明白。适才李少爷答应我,有事可以躲到他家去的,他还肯向奶奶这里赎我出来,何不逃往他那里去。心中定了主意,趁众人忙乱之际,她便一溜烟下楼,出后门径往李公馆而来

  。但所说那个李少爷,乃是个十七八岁的童子,他方才对金宝讲的话,也是信口之言,无非哄金宝吐露真情罢了。现在见金宝当真要他收容了,可不免面有难色,因他上有父母,自己做不得主。此时只得告诉他老子娘,对门那家的丫头,因主人要活活打杀她,所以逃走到我们这里来,求我们收容。我想横竖家中一个丫头不够使唤,不如向他们买了下来罢,也可救她一条性命。这李老爷听说是对门那家的人,吓得脑袋乱摇,连说:“使不得,你不记得日前抛馒头那件事么?她家女主人,撒泼无比,你还不怕,今天岂可收留她家的人。就使你有钱买她下来,焉知她们肯卖不肯卖,这都是一厢情愿的话,你快替我教她回去,休再惹事招非了。”

  李少爷好不为难。李老爷夫妇,也见金宝哭得很为伤心,又见她两手和头面上伤痕狼藉,问知都是主人打的,不免心中可怜。问她现在惹了什么祸事,以致不敢回去?金宝一一说知,李老爷夫妇也料她回去了,一定不得了的,但留她又有所不敢,彼此都没主意。李少爷说:“他们虐待婢女,租界上章程是不许的。我们留了这丫头,设或她来闹时,我们何不拖她往巡捕房去控告。”一句话提醒了李老爷,说道:“有了!常言先下手为强,慢下手遭殃。趁这丫头伤痕尚新,不妨教她先到捕房中去控告虐待的。”金宝一听巡捕房,就吓软了,那里还敢答应去控告主人。李老爷又没法可施,他少爷说:“不妨事。我门口认得一个巡捕,不如令他陪伴前去。”

  当下他便奔出来,找着这巡捕,告诉他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巡捕说:“那是我们应得干预的。他倘在自己家中,没出门口,可不在我们权限之内。现在她已越过马路,跑到你家,经过了我的地位,我不妨报告,说在马路巡见的,由我带进去,手续上也便利多多。”李少爷大喜,但金宝犹觉胆怯,经众人百般劝哄,方肯随着巡捕在捕房而去。这时对面屋中,也正乱哄哄的找金宝,因奶奶脚上,幸亏袜子穿得多,烫虽烫,却没烫出泡来,此刻换了鞋袜,预备收拾金宝。岂知四面找寻,不见她的所在。奶奶十分动怒,骂娘姨们放走了她。娘姨们都叫屈道:“我们因奶奶受烫,帮同脱袜子拿脚盆,没工夫照顾着她,不知她怎样的走了。”

  奶奶骂道:“你们难道不晓得,这小贱人惹下泼天大祸,还不抓住她,锁在空房间内,让她安然逃走,不是你们故意放她的么!现在没有别的话,快替我把这小贱人寻回来,万事甘休。否则你们一个个给我滚蛋。”众娘姨无奈,只得做一会子侦探队,分头兜捕这小强盗。他们都以为金宝决不跑远,因先前他们也曾劝她逃走,她执意不允,此时谅必为着怕打之故,掩在附近几条弄内。后来一条条都寻遍了,还无她的踪迹,彼此都不免着起慌来,说道:“死丫头,该跑的时候不跑,不该跑的时候,她倒跑了。只恐为了她,还要断送我们的饭碗呢。”正议论间,忽见金宝自那一条马路上,向这边走来。众人一见,如获异宝。同声说:“来了来了!”

  有一个王妈,最为卤莽,她洒开大步,奔过去就想抓住她。不意金宝背后,还跟着一个巡捕,一个包打听,见这王妈冲过去抓人,不觉勃然大怒,慌忙起手格住了,还有一只手,看准王妈橘皮脸上,拍拍赏了她两个嘴巴,打得王妈昏天黑地。有几个娘姨看势头不对,都逃进屋内报信去了。王妈也打算滑脚,不意已被那巡捕夹胸抓住,休想脱身得了,急得她大哭起来。正是:虎威扮就凶还狠,怪态装成哭与啼。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九十二回上公堂奶奶求救抄小路太太遭疑

  巡捕抓住王妈,问她闯上来做什么?王妈带哭说道:“这丫头是我们主人公馆内逃走出来的,奶奶着我寻她,倘然寻她不着,便要歇我们的生意,我们没法,才出来寻的。适才看见了她,我打算带她回家去见奶奶,不意触犯了巡捕老爷的大驾,谢谢你,饶了我罢,下遭我决决不敢再冒凶你了。”巡捕问她:“你们主子公馆在那里?”王妈指点了门口。他道:“很好,你们逃走了丫头,何必寻找,我们看见,自然要来还你的,现在你且领我们进去,见见你家奶奶,我们还得将这丫头当面交给她呢。”

  王妈信以为真,引他们进了门,巡捕方肯松手,问她奶奶在哪里?王妈说在楼上。巡捕便命她快去请她下来,王妈不敢不依。他两个也不进客堂内坐,却带着金宝,在天井中立等。那时奶奶已得报,金宝被巡捕捉了。王妈过去拖她,也被巡捕打了两个嘴巴,一并抓去,不觉吃了一惊。后来又听巡捕进了大门,不由她心中发跳,正待着人去问何事,王妈也上来了,奶奶问她怎样被巡捕捉去的?王妈一一说了。并说巡捕告诉她,他们本来要送金宝回家的,现已到我们楼下,要请奶奶下去,当面交给你。奶奶一想,自己什么人都见过了,巡捕却从未会过,见面怎样称呼,不觉面有难色道:“既然他们送这丫头来了,留下就是。要酒钱你拿两块钱去给他们便了,何必要我亲自下去见他。”王妈道:“他们很客气的,奶奶就亲自见一见何妨。”

  奶奶一听,便晓得王妈讲的鬼话,适才还说巡捕打她两下耳刮子,此刻怎又变作客气了呢?王妈怂恿奶奶亲去见巡捕,不为别故,乃是预备自己卸责之意,现在奶奶偏要叫她回头巡捕,留下丫头,又给他们两块钱酒资,王妈无奈,只得带着洋钱下来,对巡捕如此这般说了。巡捕道:“酒钱我们是不要的,要留丫头,非见你们主子不可。主人若不出见,我们惟有仍带这丫头回去。”王妈大窘,在天井中高声唤奶奶:“巡捕先生一定要见了你,方肯留下丫头呢。”奶奶无奈,只得在楼窗口,伸出头来,问他们究竟什么回事?巡捕抬头看见了她,指指金宝说:“这使女是不是你们这里逃走出去的?”奶奶答道:“正是。”

  巡捕道:“她在我们写字间控告,被主人凌虐,头儿着我们伴她往医生那里验伤,如果有伤的,明天早上解公堂,你们有人自己去一个,免得出传单来传时周折。”奶奶一听,吃惊不小,忙道:“且慢且慢!你们容堂内请坐罢。”又唤王妈上来。巡捕回言:“我们有公事在身,不能耽搁了。明天一早,你们预备上公堂罢。”说完这句话,仍带着金宝出门而去。奶奶要留他,也留他不住,一时慌得没了主见,反问一班娘姨:“你们可有什么法想?”娘姨们都面面相觑,不知怎样回答。”

  奶奶好不着急,想想没别的法子,惟有请老爷回来商量。幸得老爷今天出门的时候,曾告诉她,在清和坊王宝玉那里碰和,她便打发王妈,带了车钱,火速去请老爷回来,说家内出了天大的事情,要他马上回家,不可迟延。王妈领命出来,坐车赶到清和坊,问明白王宝玉的房间,找将进去。外面相帮的,若见男客进门,例应叫唤,不过王妈是女人,所以他们不以为意,由她揭门帘直入房中。岂知房内并没人碰和,只见他老爷坐在烟榻上,怀中拥着个妓女,正唧唧哝哝在那里情话,王妈进去,他们还当是房间中的娘姨人等,故连头也不回。王妈站在旁边,倒不好意思呼唤老爷。此时房间内若有娘姨大姐在旁,见王妈面生的,问他什么人,倒也可使他老爷听得声音,回头见了他,自然可以回话。可巧房中一班人,因他两个话得投机,都各自知趣,躲到小房间接龙去了。所以让王妈独自一人,在他们旁边站有半点钟工夫,只见他两个或说或笑,老不回头。王妈忍无可忍,想家中奶奶霹雳火箭似的,老爷又迷汤惯得酥了,再不给他点儿信,只恐到明天这时候,他们还讲不完呢。于是重重咳嗽了一声。老爷一回头见了她,不觉吃了一惊,一时脸都涨红了,心也突突跳个不止,原来这王宝玉乃是他自己的相好,一向瞒着奶奶,今天推头朋友请碰和,其实却是自己请客,趁早前来捣一会子鬼,以免客人到来,应酬没工夫之故。现在见王妈突如其来,只道奶奶差来捉破他鬼话的,心中焉得不惊,慌忙放下宝玉。问王妈:“你来什么事?”王妈说:“奶奶请你回去,家中有事。”

  老爷问什么事?王妈不便明言,只说奶奶着我来的,我也不知甚事。老爷听了,以为一定是自己的鬼话穿绷了,心中好不担忧,欲跟了娘姨走时,又因今天是自己主人,客人来时,教谁招呼?若不回去,奶奶怎肯干休?一时倒有左右为难之势。想想这里不如叫宝玉暂为代表,奶奶那里是了不得的,因与宝玉附耳说了两句话,宝玉对他抿嘴一笑。老爷穿上马褂,和娘姨一同出来。他还道奶奶守在外面,一出门方知只王妈一个人来的。问她来有多少时候了?王妈说:“有半点钟工夫了。”老爷一想,半点钟工夫,自己和宝玉许多丑态,怕不都被她瞧在眼内么?心中一阵子害臊,不由脸上火热。他恐王妈将眼见的情形,回去告诉奶奶,忙在身边摸出两块大洋给王妈,叫她回家不可多说。王妈会意,落得赚这一个外快,也算补报她适才枉吃两个嘴巴的损失。弄堂口有他自备的轿子马车,老爷坐上去,王妈便吊在后面,两人隔着一层玻璃,老爷想要问她,奶奶究为甚事,着她出来找寻,其奈难以交谈,只得罢了。然而心中却十拿九稳,以为一定是为他说鬼话穿绷的缘故,所以十分提心吊胆。你道这老爷因何如此怕他奶奶?原来他就是官银行监督赵伯宣,那奶奶便是从前魏文锦的如夫人,因与伯宣私识,被媚月阁揭破隐情,下堂出来,跟伯宣的。虽然也是个姨太太,但伯宣因他很适意的日子,为着自己出来的,故将他大妇般相待,不敢丝毫得罪她。此刻自觉内愧,一路怀着鬼胎。幸亏马车走的很快,不多时已到公馆门首,王妈先下来,等小马夫开了车门,伯宣下车,她方从头告诉,为的小丫头逃走这件事。伯宣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说:“你怎不早讲,这是什么大事!”

  王妈道:“她在巡捕房中控告我们奶奶将他虐待,现在已送医院验伤,巡捕房来人关照,明天解公堂,教我们自去投案呢!伯宣也觉吃惊,说:“这丫头好大的胆,只怕有什么人在其中播弄呢。”说时上了扶梯,奶奶已等得心焦不堪,说:“你们为何挨了这些时候方来?”王妈得了两块钱的贿,不便说老爷同妓女淘情,只可推说自己认不得字,摸错地方,所以迟了。奶奶骂她饭袋,自己又对伯宣道其所以,问他可有法想?伯宣摇头道:“外国人的事情,很不好办。我原教你打丫头不可过分的,你不听我话,现在果然闹出祸事来了。”奶奶顿足道:“你还想抱怨我,这岂是怨张怪李的时候,你快替我想想,可有什么法子呢?”

  伯宣道:“这件事惟有托倪俊人设法,他今天也在王宝玉那里。若要寻他说话,我惟有再出去一趟了。”这倒不是鬼话,果然今天他也请着俊人。往时奶奶遇伯宣回家之后,便不许他出来,今天可要催他走了。幸亏马车还未回却,伯宣也急欲到王宝玉处招待客人,因此匆匆出了公馆,仍坐马车,回到清和坊王宝玉处。俊人早已在彼,还有施励仁也先到了,正同一个做手娘姨名唤老阿宝的长谈。俊人见了他,笑道:“阿哟,内务部紧急命令,传你进京,你又怎能够脱身出来的呢?”伯宣笑了一笑道:“我正在话同你商量。”

  因即拉他坐到僻处,细将自己奶奶惹的这场祸,一一对他说了,问他有无法想。俊人想了一想道:“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就使到公堂上,也不过罚几十块钱,便可了事的,何必别找脚路。况巡捕房外国人的事,不十分好干,依我之见,由他解公堂之后,再想法罢。”伯宣道:“依我的意思,最好不解堂呢。”俊人道:“那是没法想的,或者如此这般,解堂之后,也许可以从轻发落。”伯宣点头称是。其时又来了客人,乃是魏文锦、詹枢世等几个。伯宣见了文锦,不便再和俊人谈这些话,彼此绝口不题。文锦问他们:“琢渠今夜可曾来过?”伯宣道:“尚未。”文锦道:“也许他今夜不能来了。”伯宣问为什么缘故?”文锦道:“听说今夜媚月阁动身上天津,她家奶奶不免要亲送上船。我晓得他内务府办差忙碌,自然没工夫来了。可笑琢渠虽然处处精刮,有这奶奶替他丢冤枉钱,也是循环报应。不过那媚月阁一生积蓄,都断送在一个唱戏的身上,未免太犯不着,这一回摆碰和台,听说都是琢渠夫人垫的本。无奈时运不济,又蚀却二千多块钱,还拖了一屁股的债,现在她预备上天津去做生意。我恐她这种脾气不改,到底做不好的呢。”

  他一边说着,伯宣的脸却逐渐红将起来。文锦陡然想起媚月阁曾跟过伯宣,这些话不该在他面前说的,一时颇悔自己粗心,只得岔开去用别话搭讪道:“我们几个人,真算得是老姘头了,没一次筵会不叙首的。这一年来少了个钱如海,起初几月,我们好生不舒服,现在到也惯了。但以后不知轮到谁死?死了之后,光景大家又要少兴呢。”俊人笑道:“你这胖子,永远没好话讲的。提起如海,听说现在他两个女儿,都不十分规矩。有个朋友,亲眼目睹她们在白大块头的台基上走动,真把老海死后的面光都扫尽了。”

  伯宣道:“我还听得如海的夫人,也和一个账房先生有了来往,真所谓上不正下参差,一家门弄得昏天黑地了。大约如海生前作点儿孽呢。”文锦道:“如何不作孽,吞没许多人的血本,死后还重要害人,该得这个报应。”众人听了,都又想起当初富国保险公司这件事来,彼此不免嗟叹了一阵。忽见琢渠跄踉奔入,还带着一个朋友。俊人见了他,笑说:“琢渠来了,适才老魏料你不来的呢。”琢渠道:“为何不来?”文锦道:“你们今晚不是送媚老二下船么?”琢渠笑道:“她又不往长江,要半夜开船。她趁的天津船,在午前十点钟时候,早已开出去了。”文锦猛然道:“哦。”众人都又笑他糊涂。琢渠同来的朋友,大众都不认识。琢渠代他们介绍说:“这位便是齐观察的八少爷。”

  众人一听齐八两字,就知他是个有名的嫖客,心中暗佩琢渠结交的都不是等闲之辈,却也大不容易。枢世、励仁更争先向他问讯。励仁道:“八少爷大约认不得我?贱姓施,名唤励仁,从前老太爷在日,同敝老师张文襄公很要好的,所以我们还算得世交呢,一向失于问候,今天有眼不识泰山,尚求八少爷原谅。”枢世也含笑上前道:“贱号詹枢世,当初曾在老大人幕府供职,文字之间,颇蒙赏拔,名虽分乎宾主,谊实等于师生。那时候已闻八少爷天资绝世,仪表超群,惜未得瞻丰采,今日相遇,何幸如之。”

  齐八听他两上叽叽咕咕,不知说些什么,自己素昧生平,也不知怎样回答他们方好,只可点头含糊而罢。你道齐八的声名,因何令他们倾倒若此?原来齐八单名一个麟字,他父亲死后,分给他的遗产,也不过是些房屋田地,总数不到二十万银子。他的名望,却由他姨太太身上而来。因他的姨太太,名唤玉玲珑,便是前书初嫁刘道台,后从君如玉,最后又跟小松这个宝货。隔不几时,她觉小松那里挥霍,未能遂心,又出来重操旧业,得遇齐八,意欲娶她回去。她敲齐八的竹杠,要他买十万块钱金刚钻,方肯跟他。齐八哪有这许多现款,不得已将产业做押款,押了十万元买金刚钻,以遂玉玲珑的要求,于是玉玲珑答应嫁他。齐八的阔名气,也就此出了。

  不意玉玲珑的身子,早日遭蹋过甚,究竟是血肉之躯,不比铁打的,所以暗地已种下痨瘰的根子。自嫁齐八之后,又不肯节欲养身,渐渐的咳嗽咯血,露了病状。齐八虽替她请医服药,其奈病根深固,不是药方所能挽回的,未几就玉陨香消,魂归瑶岛。可怜她争天夺地,向齐八要来的十万金刚钻,仍不免撒手还了他。但齐八正当两下心热似火的当儿,怎不心如刀割,痛裂五内。起初意欲就将她遗下的十余万饰物,变价治丧,大大的阔他一场,后被人家朋友相劝,说办丧只须不落人后,大家看得过,就可安慰死者于地下了,无谓的阔绰,实是浪费银子,有钱何不多为她请僧道超度超度,岂不更有益处。齐八依他们之劝,虽不尽数办丧。然而出殡这天,就仪仗一项,也化却数千银子,以致大出丧哄动远近。齐八的名气,也格外开阔了。事后家人恐他悼亡心切,在家郁出病来,故劝他出来游玩散心。不知怎的被琢渠巴结上了,现在伴他到王宝玉处,众人都已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彼此未识丰采。励仁、枢世两上,更滔滔不绝的与他叙旧。但齐八乃是个纨子弟,哪顾着老子作官时的许多事迹,被他们缠得好不难堪,自己又无言答对,恨只恨已进了房门,不能脱身逃走,一张脸却只顾红起来。伯宣知趣,慌忙邀他上坐,同他叙些久仰幸遇的话。詹、施两个见有主人攀谈,他们也不便岔口了。移时排开台面,齐八不肯坐席。伯宣说:“我们神交已久,请坐何妨。”

  琢渠也殷勤相劝,齐八情不可却,只得坐了。他不肯坐,就为怕励仁、枢世两个。但这二位仁兄,偏偏喜欢挨在他旁边,主人进酒,他二人便一个捞瓜子,一个送杏仁给他,弄得齐八答了这个礼,答不了那个礼,爽兴不答他二人了。他两个还以为齐公子一见如故,自鸣得意,又将齐观察生前遗泽在民,滔滔不绝的大发议论,将阖座的谈风岔断,齐八为之大窘。幸亏不多时,他们叫的局来了,弹的弹,唱的唱,方把二人的话头止住,两排局散,齐八也不敢再坐的了,对琢渠使个眼色,琢渠会意,招呼伯宣,附耳讲了一句话,说要告辞了。伯宣说:“此地有烟,何不这里吸了!”

  琢渠笑道:“老八不惯用别家的烟具,故而必须要走的。”伯宣不便强留,琢渠陪齐八同来,现在仍伴他同去。伯宣亲送到门口外边。可笑励仁、枢世两个,也跟着送出门口方回。到了席上,又盛称齐公子慷慨好客,今日一见,果然名下无虚。俊人见他两个胁肩谄笑,丑态百出,在齐八未走之时,已看得牙痒痒地很觉难熬。现在齐八走后,他们还说长道短,仿佛齐观察的一生行径,他们都熟悉得很,然而所论的又大都文不对题,缠七夹八,口中再也忍耐不住,冷笑了一声道:“照二位说来,齐观察生前,大约他同你们十分要好的了。”

  詹、施二人听了,都笑逐颜开的道:“这个何消说得。”俊人笑了一笑道:“因何那老八见了你们,都同不认识的一般呢?”二人听说,不觉脸都红了。励仁强笑道:“那时候光景他年纪还小,不懂时务呢。”俊人哈哈大笑道:“这般说,老八今年已有二十开外年纪,你说他不懂的时候,至少也在十五六年以前,你说老齐升任两广巡抚时,曾在他幕府办事,这句话还不到十年,那时候你们不是在康中丞公馆中当记录么?”励仁等本是信口开河,现被他当面盘驳,未免太没下场,只得强辩道:“这是你记错的。”幸亏有此一驳,他二位就此不敢再吹牛了,直到终席,台面上安静许多。酒后开场牌局,共坐两桌。俊人轧出局外,伯宣拖他吸烟,两人对横着,又提起他奶奶打丫头这件事来。伯宣说:“诸事拜托你费心。那丫头解公堂,我们自己可不到堂了。堂上判决罚多少钱,和律师费,一并向我算就是。”

  俊人点头答应。散时候,伯宣又千叮万嘱,要教俊人竭力。俊人不敢负他之托,出了清和坊,便打算替他弄一个律师,做堂面上的代表,这是少不得的。他今天并没坐包车,便唤一部黄包车坐了,没着大新街朝北。刚走到垃圾桥面上,忽见对面也来了部黄包车,车中坐着个女人,用线毯兜着头,只露出一张面孔,两眼半开半掩,仿佛要睡去光晃,坐在车上,也前仰后合。俊人一见,吃惊非小,原来这不是别个,就是俊人的二姨太太无双。她虽然睡眼朦胧,没瞧见俊人,然而俊人岂有瞧她不见之理。

  这几天俊人因卡德路姨太太身子不甚舒服,所以无双那里,已好久未曾去了。今天忽见她深夜出来,不带一人,又头兜着线毯,这般模样,怎教他不大起疑惑。即唤黄包车夫掉头,跟在无双的黄包车后面,转弯抹角,亦步亦趋,直跟她过洋泾浜,到法界沿大马路朝西,到宝昌路一条弄口停车。俊人的车,也跟着停了。正摸车钱间,不意无双并未下车,仍命车夫拖进弄内。俊人已跳下车,势不能仍坐上去相从,只得赶紧给了车钱,拔脚跟进弄内。遥见无双已下黄包车,在一家石库门前叩门。俊人不敢上前,远远站开,见那石库门开了,无双进内,接着门又砰的闭上,黄包车退出弄口,俊人方敢上前,仔细看这宅子,是一上一下的石库门,明明是个小房子模样。

  俊人此时不由醋火中烧,气往上冲,意欲闯进去,当场捉破他们。又恐里面人多,自己一个人双拳难敌四手,倒吃了他们的眼前亏。但这种事,惟有眼不见的为净,倘若亲眼目睹了,无论你怎样的大气量好耐性,未免都有些酸气勃勃,面红眼赤,这是心理学上的作用,做小说的可说不出原理来。此时俊人站在门外,心中好似虎邱山上的吊桶,在里面七上八下,又气又急,不知怎样是好。暗想我自娶无双以来,整数的不必说,就是零碎的也用不少,那堪我花了钱,却让她在这里同别人借小房子,这件事教我自己也未免对自己不住了。现在天网恢恢,她的奸情,已落在我眼内,我焉能再饶放她,况已跟到这里,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敲门进内,当面捉破他们,好在我自己不是没有势力的人,就使闹出事来,打到巡捕房,我也不致吃亏。他们乃是奸夫淫妇,做贼的先要心虚,听得我进去,一定吓得魂也没有了,还敢同我抵抗么!主意既定,正待敲门,猛然间里面哭声大作,又听得有人顿足哭骂,是个女人的声音。俊人不觉一怔,他没听仔细谁的哭声,以为自己姨太太,被人欺侮着了。俗语说,臂膊都是朝里弯的,他一时又心疼起来,恐无双受了别人的委曲,急于奔进去相救。忙把大门一阵子乱敲,惊动里面的人,不知何事。一个娘姨出来开了门,看见俊人,怪声怪气说道:“咦,原来是倪老爷。”

  俊人却认她不得,但以为无双小房子内用的人,自然认得我的,更觉十拿九稳。厉声问道:“倪公馆的太太在哪里?”娘姨回说在楼上。俊人听了,便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直闯上去。娘姨弄得莫明其妙,呆呆看着他,开口不出。俊人走上扶梯,那一上一下的房子,原没多少曲折,扶梯尽头,便是房门,俊人此时早已横字当头,如无人入之境,预备见男的打男,见女的打女,打他一个落花流水,方泄胸中之恨。所以一见房门,就火往外冒,揭门帘直闯入内。岂知刚跨进房,见里面黑压压的,有许多人在内。和他自己意料,只一男一女的相反,虽有一个男的,却坐在墙脚边,垂头丧气,其余都是女人。一个女的正在地中间顿足号哭,许多妇女都从旁相劝。虽然也有无双在内,却在相劝之列。俊人见了,情知自己看失眼。这不是无双的小房子,也许是他朋友家中。欲缩脚时,可已不及。房中一班人,都已看见了他。有几个认得他的,齐声道:“咦,这不是倪家姊姊的老爷么!”

  俊人听他们叫穿了,如何再退缩得转,真是一只脚在门内,一只脚在门外,进既不能,退又不能,好生窘迫。无双也看见了他,心中不胜骇异,慌忙奔过来,问他何以来此?俊人自然不能再说,今儿做侦探,特来捉破你的小房子这句话了。幸亏他足智多谋,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假说我适才回转公馆,听他们说你刚到这里来,所以我特地找你来了。无双一听,暗觉纳罕,自忖这里地方,家中没人知道,缘何他倒晓得了?当着人前,不便明言,只可含糊答应。里面那哭的女子,和那垂头丧气的男人,此刻见有客来,倒也不能不揩干眼泪,强打精神,过来邀俊人房内请坐。俊人可认不得他们,无奈半个身子,已跨进了房,就此缩出来,未免太没意思,得他们相邀,也就趁势进内,坐在椅子上。那一班女子,有几个怕生的,都缩得老远去偷看俊人。还有几个老口的,却围住俊人,叫他:“倪老爷,幸亏你来了,这里老五和小老二淘气,哭的不得了,我们大家没法子劝住她。幸得你一来,她才自己住了哭。你若早来一刻,更可省却我们劝她多少话呢。”

  俊人看看她们,没一个认得的,不过他可是一个色中饿鬼,见了这许多女人,莺声燕语,环绕着他,不由心中乐极,大张着口,笑得同庙里的弥陀菩萨仿佛,浑忘自己身子在那里了。但这里的一男一女,两个主人,被俊人无缘无故,突如其来,而且身入重地,直闯进他们的内房,所为何事,始终没有说出,彼此都异常纳闷,又不便当面相问。两个人面面相觑,做声不得。无双也心中诧异,看俊人如此模样,倒像是特地来寻他们开心的,不由心中不受用起来,气鼓张嘴,对俊人说:“我们回家罢。”

  俊人也想起自己是一个不速之客,这里主人的姓名,还没知道,如何可以再在他们房中盘踞不走,若无自己的姨太太在这里,那无故侵入人家的罪,也犯定了。于是慌忙站起身,对众人笑了一笑,无双也向这女主人老五和他男的小老二点头告辞,再与众姊妹道一声明朝会,夫妻两个,一同下楼出门。无双仍用线毯裹头。俊人问她:“这里究是谁的家里?那老五是谁?你为何半夜三更,这般模样出来?”

  无双不睬他。俊人只得跟着她出弄口,唤两部黄包车坐了,一先一后,仍和来时一般模样,不过来的时候暗地追随。去的时候,变作明中保护罢了。俊人经此一个打岔,老实说,伯宣托他之事,已不在他心上。现在陪着无双,势不能不送她到爱而近路公馆中。无双无端被丈夫逼回家去,当着许多小姊妹面前,未免坍台不下。所以坐在车中,已自哭起来了。俊人可不曾知道,到得家中,方见她两眼水汪汪的,面上也有泪痕,晓得事情不妙,赶紧笑脸上前,问她路上可冷?你有大衣,因何不穿?却拿线毯披着。这个老五,究是何人,为何我从来没见过呢?无双仍不言语,只见她嘴唇一瓢,两眼一挤,就是两颗珠泪,滚了下来,俊人好不心疼,拍拍她的背,抚抚她的头发,连声叫她:“宝贝,你今天为何生气呢?莫非我亲自来找你,找错了吗?我因多天没见你了,心中记挂你,知道你不在家中,所以到那边去找你回来的。这是夫妻要好,爱情深笃的缘故,你为何倒反生气呢?”

  无双一听这话,倒也像的,心中十分怒气,顿时消却八分,此时也不肯再给他阴乾大吉了,一边哭一边说:“我又不逃走,我又不干什么私事,姊妹家中,难道去不得的,要你跟紧着我做什么呢?”俊人笑道:“这是哪里话,我难道还不相信你。无论到哪里去,我也放心得下的。今儿实为记挂着你,所以来寻你的,别无他故。”加上这一句迷汤,又把无双的二分余气也消完了,揩揩眼睛,对俊人道:“照你这种男人真是世界上少有少见的。不来时候,可以丢我一两个月不来问信。一来又这般性急,一刻工夫都等不及的,不知什么脾气?”俊人哈哈一笑,这场淘气的问题,就此告终。俊人又问这老五是谁?看上去颇为面善,一时意想不起来了。无双道:“难怪你要不认得她,连我也有许多年没同她见面,还在一个月之前,同她来往的。初会时候,我也几乎想她不起,你道她是什么人,就是当初我在生意上,和我同院的林红珏,他住楼下房间,你不是称赞他们唱小曲很受听吗!这句话光景有十多年了,你一时哪里记得起来。”

  俊人一听,拍手道:“对了,她不是一共姊妹两个,都是很爱喝酒的么!听说她嫁了个做律师翻译的袁伯良,适才你们叫他小老二的男子,又是什么人呢?”无双笑道:“就是他丈夫了。”俊人摇头道:“不对,那袁伯良我也有一面之识,是个长大汉子,那人身材细小,像是个拆白党模样,怎说是他丈夫呢?”无双笑道:“原来袁伯良你也相识的,说来话长得很呢。原来那林红珏大约看官们还耳熟能详,讲这小老二,却也不是生客,即前书中徐润生便是。红珏自与他私识以来,异常亲爱,所说红珏有个前欢,名唤吴筱山,因恋爱红珏,失业回家,受尽艰苦,后来路过上海,欲与红珏相会一面,红珏忍心不见,以致筱山饮恨而去。这件事有他们借小房子所在的二房东,心内明白。因现在她同润生住的小房子,便是从前筱山所借,一切床铺家具,无一不是筱山置办,如今鹊巢鸠占,在这方面固然快乐,但那二房东却深恐筱山衔恨在心,到她这里来寻她们报仇雪恨。别的不打紧,惹出大乱子来,自己这一件红衣裳,如何脱卸得下。因此时常劝红珏搬常红珏被她噜苏不过,只得搬了一处所在,虽然仍借一间楼面,却是很干净的弄堂,前后楼窗相对的两家,也是堂子中倌人和恩客借的小房子,平时颇为清静。红珏和润生两个,都甚乐意。

  那润生家中虽有一个哥哥,和他老母,究竟小户人家,房间那有这里小房子内布置整洁。润生得居天堂,就此乐不思蜀,成日的在小房子中窝着了。红珏心如火热,见润生住在这里,自己怎舍得不陪伴他,除非遇着伯良回家的时候,她方归去。伯良一走,她又来了,仿佛家中是她和袁某借的小房子,小房子倒反变作自己住宅了。好在家中那个老娘姨,是她十几年的用人,还在她做生意的时候,帮到现在,吃过堂子饭的人,都善于随机应变。有时伯良回来,不见红珏,她自有一种花言巧语,哄得他豪不疑心。所以伯良始终不晓得她女的有了外遇。也是伯良外间应酬太忙,身子常在妓院内周旋,回家的时候甚少,所以由他老婆外间胡作乱为了。现在伯良在堂子内,又有一个时髦倌人肯嫁他,伯良颇觉为难,因他娶红珏的时候,答应不再纳妾,如今又要讨小,恐红珏不肯答应。

  那倌人名叫王巧林,年纪近三十了,资格颇为老练,手中也着实有些。她想嫁人,倒不是惚浴主义,因见伯良也是个精明人物,况已相好多年,自料嫁了他,日后不致吃苦,所以才发生下嫁的问题。伯良想,这是一块淌来肉,固然落得吃的,失之可惜,因此不免左右为难,只可在巧林面前,含糊答应。对着红珏,又虚心不敢开口。巧林是何等人物,见他迟疑不决,已知他怕的红珏,自己故作不知,三天两头的问他,可曾打定主意,伯良更为难了。有一夜他回去时,红珏尚未来家。老娘姨说:“奶奶才走出去,不到十分钟呢。她只当少爷要回家吃晚饭的,所以特地烧了一只鸭,后来等不耐烦,才用的饭。小菜一个人吃不下许多,剩的都给我们吃了。垃圾桥杨公馆请她吃半夜饭,她深恐你少爷回来,所以挨到现在才走的。不意她一走,你倒来了,让我去唤她回来罢。”

  伯良道:“这倒不打紧的。”娘姨即忙坐黄包车,到垃圾桥杨公馆中唤红珏,但她究竟是不是在杨公馆内,伯良既然相信了,看官们大约都能会意,也不须做书的替她戳穿西洋镜咧。伯良靠在榻床上等他奶奶,自己心中却在那里盘算,今天欲早些回家的,因被巧林留住了,不得脱身。我原晓得红珏在家要等我的,现在她等不及走了,少停回来,一定又要做面做孔,那句要紧话,又没机会可以说了。一方面巧林又几乎逼杀我,真教我难做人呢。转着念头,呼了支雪茄烟,红珏回来了。一上扶梯,就听她的声音嚷道:“你好你好,今朝还想到回来呢,人家恭候你回家晚膳等够了,杨家请我吃半夜饭,我刚到那里,屁股在他们凳上,还没坐热,你们又来逼死逼活,逼我回来了,真是什么路道。”伯良听了,免不得笑脸上前,博她的欢喜。正是:欲藏水性杨花迹,故把蹊跷模样装。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九十三回中难言懦夫泄愤下堂求去荡妇无情

  红珏见了伯良,板起面孔说:“你为甚这般时候才回来?”伯良不敢说在王巧林那里盘桓,推头今夜律师请新衙门老爷吃酒,所以时候晚了。红珏冷笑道:“不要脸,吹甚牛皮!我常听你说,请新衙门老爷吃酒,新衙门老爷肯赏你的光吗?”伯良笑了一笑道:“相信不相信由你罢,我又不能带你同去见他们的。”红珏也不扳驳,问他半夜餐吃过没有?伯良本在巧林那里吃了夜点心回来,听红珏问他,不敢说吃过了,只得回答道尚未。红珏道:“我在杨公馆中,半夜餐也没吃得成呢。”一边唤娘姨今儿可有什么菜?娘姨笑答道:“奶奶剩的鸭子,都给我们吃完了。”红珏一想,原来还有鸭子,也就笑了一笑道:“你们的嘴也太馋了,不留一点给少爷吃半夜餐的。”伯良忙道:“小菜不打紧,随便买些什么吃了就是。”

  于是红珏便叫娘姨留神,倘门口有馄钝担子挑过,唤住他,别叫跑了。娘姨答应晓得。其实红珏肚子也并不饥饿,两个人各戴着一副假面具。伯良心中还要把王巧林这件事,同红珏商量。因巧林今天对她说:“有个姓金的客人要讨我。还有房间中一班人,都劝我跟这姓金的。我因一心要嫁你,所以一口回绝。现在这姓金的,和他一班朋友,都不来了,十四这天,拆下脚账,算下来比较前一期,少了五十来个花头,以致房间内许多人,啧有烦言,说我这般做法,要弄断户头的。又说姓袁的未必要我,我还在这里做梦。我现在不同他们说什么,且待日后争口气他们看。偏偏你又是这般阴阳怪气,说了话不能作数的。若使你果然应了他们的话,我还有甚面目见人,只能到杭州去做尼姑了。所以这件事,再也不能多耽搁日子,必须早同红珏商量定当了,方是道理。”

  今天看红珏并无同他讨气的意思,便欲乘机将此话脱口,免得日后又难候着机会,故此有意问红珏:“前天我买回来的白玫瑰酒,你可曾吃完没有?如其还不剩着,我们俩对酌几杯,杀杀酒瘾如何?”红珏本极念杯,几天前头的酒,若在平时,早被她喝完的了。现在所说她当这里同小房子一般,在此只有应酬伯良的工夫,那有喝酒的时候,所以伯良买回来的四瓶酒,还原封未动,听他提起,倒不便说未曾吃过,答道:“大约还剩一瓶了,娘姨你替我去开了拿来罢。”

  娘姨便去开酒。伯良恐没小菜,又唤车夫买些酱鸭酱肉回来下酒。红珏在那一边,虽然也有酒吃,无奈润生因她多饮了酒,不免说话噜苏不休,故而不许她多饮,怎能杀得红珏的酒瘾。今番听伯良叫她吃酒,不免笑逐颜开,两人你一杯我一盏,好不乐意。伯良笑说:“我看现在一班吃堂子饭的人,着实可怜得很。她们没一个不要嫁人的。想我自从讨你以来,别的没有什么可说的,惟有我们俩爱情很好,义气深重,这名气倒传了出去。有个王巧林,大约你也认得的,她放着很好的客人不肯嫁,却慕我的虚名,一定要嫁我,你道奇怪不奇怪呢?”

  红珏本已有了几分酒意,听罢此言,冷笑一声道:“有她这种人,当你是好东西呢,我看你连半文钱糖都不值,你有什么义气?你讨小老婆不是打算做第二个诸荷生么!可惜世界上没第二个贾宝玉,肯落你们的圈套了,你却自以为自己的阴谋诡计,都藏在肚内,没人看你得出呢,真的是你聪明反被聪明误了。今朝我索性对你说明白了罢,在当年我预备嫁你,还未进宅的时候,你这里出来的那个姨太太,曾亲到我那边,告诉我你的所作所为,一生行事,真是丧尽天良,无情无义,作践了别人身体,装出一副假仁假义的面孔,哄得人东西交给了你,你便反眼无情,借题发挥,撵人家走路。所有的东西,你也可吃没干净。若说打官司,你横竖是律师翻译,神通广大,法力无边,谁也不是你的对手。这就是你们独一无二的好手段。在我跟你之前,入你圈套的,也有好几个了,谁不是如此下场,我幸亏得了她的警告,所以跟你之后,贵重东西,没一件交给你收藏,却花了钱在银行里租一只保险抽屉,寄在那边,就为此故。你还当我猜不透你的大才,常哄我说,夫妻的东西,分甚你我,叫我把贵重首饰,向银行中起出来,交你收藏,免得年年出保险费。打算又行故智,难道我不明白么!只可笑你自己还痴心妄想,装出这恩爱来敷衍我,我也落得和和你的调,横竖身子已跟了你,就是假要好,也很消遣得了日子。讲到要我的东西,劝你今生今世休想这个,就待我两眼泛白了,两脚挺直了,我还有个女儿,也未必轮到你的份头。我晓得你这几年来,工夫已用却许多,心思也耗费不少,所以不肯丢却我者,皆因舍不得娶我时候的一千块钱身价,白丢了这几年的开消,念头转我不着,心中未免不甘,所以留我在此,慢慢的设法。老实说,照你这种心计,我本来自己也打算跑的。只为外间一班男子,也同你差不多,有良心的很少,所以不愿意再受别人委曲,守着这点东西,谅你转不着念头,也不敢待亏你,我也借此同你做一下子长久夫妻了。你现在大约因想不到我的好处,另用方法,居然有这王巧林着了你的道儿。我只消顾全了自己就是,也管不了别人之事。不过有句话对你说,普天之下,有个鞍儿配条马。你除我这外,家中还有一个女人,只一个男人,有了两个女的,还以为不足,现在又要讨第三人,这未免太不平等了。你若娶她之后,休怪我外间也要去弄一个男的消遣消遣,彼此谁也不管谁的账。今天一言为定。”

  她滔滔一片议论,说得伯良面涨通红,无言回答。讲红珏今天一半却为酒后失言,说话之间,未免令伯良难堪。但一半却因她与润生情热似火,颇以丈夫来家,便要丢却那边,回来敷衍他为苦。明知伯良并不是真心爱她,实为贪图她的首饰物件,此时听他提起要讨王巧林,便打算开诚布公,对他说个明白,以后彼此分道扬镳,各干各的正经,并不是说的醋话。但伯良却以为触动了她的醋意,不觉说话尖刻,乃是自取之辱,只得含羞带愧,向红珏连赔不是说:“你休得生气,谁打算讨什么小呢,我不过告诉你,王巧林意欲嫁我,我又没答应娶她,这何用生什么气呢。来来,我们干一杯酒,前言作罢。”这一夜就此没别的话头。到了次日,红珏依旧往小房子中去陪伴润生,醉生梦死,早把昨夜那件事忘得干干净净。不过伯良见了巧林,可很没意思交待了。偏偏巧林又立逼着讨他的回音,伯良恐说出红珏不答应,被他们耻笑自己无能,拗一个女子不过,只得推头家中老太太面前,还没讲妥。巧林听说,抿嘴一笑道:“原来你府上还有这般严紧管束儿子的老太太呢,你肯听她的教训,真正是个孝顺儿子,实在难得。但不知你家共有几位老太太?你是不是这个老太太生的?”

  几句话似嘲非嘲,伯良被她说得面红过耳,好不难以为情。意欲辩驳她一句,却又期期不能出口。巧林看着他,嗤嗤只顾发笑。伯良格外窘了,巧林不觉哈哈大笑道:“看你倒也长得长长大大,像煞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说话怎的不怕罪过。同你一张床睡的,难道就算是你的老太太么?你虽然承认了,只恐你父亲不肯承认呢,岂非笑话。老实告诉你,你还当我是痴的,我什么都知道了,你现在是不是怕你家的老五?大约她不答应你,你就拿老太太推托,亏你不怕天打。我本来并不是要给你的,只为同你几年以来,交情还算不薄,眼看你清清白白一份人家,现在弄得颠颠倒倒,外边天翻地覆,你还睡在鼓里,不知不觉,所以一片热心,想替你整顿整顿。既然你自己畏首畏尾,不敢答应,我也落得不管你们这笔闲账了。”

  伯良听她话内有因,欲问她的下文,巧林却只顾笑而不答。伯良心痒难熬,嬲巧林说出怎样的颠颠倒倒,巧林笑道:“这句话有关你老太太的名誉,我告诉了你,你回家去得罪了她,岂不累你身担不孝么!”伯良说:“你还要取笑,究竟怎么回事?请你快快说罢。”巧林又笑了一笑道:“我不说了,告诉你别的倒不怕,只恐被人传说开来,明白的固然晓得你我交情深重,不忍令你暗地受人欺侮,被亲戚朋友背后耻笑,只恐不明就里的人,只当我存什么吃醋的念头,背地说人坏话,想得你家的好处,这名义我可担当不起。”伯良着急道:“你为何这般多虑,我可以罚咒你听的,倘我袁伯良今天听了你的话之后,泄露于人,罚我天诛地灭,雷打火烧,永不超生何如?”

  巧林慌忙止住他,休得罚咒,只消你听了我的话,不告诉别人就是咧。原来红珏同润生新迁那个小房子所在,对楼窗几家住户,前书不是说过也都是堂子内时髦倌人,同恩客借的小房子么!其中便有巧林的小姊妹在内。红珏未曾用心,加以他们色胆如天,一切举动,不虑旁人触眼。天热时候,两个人浴,大开着楼窗,鸳鸯戏水,常被对窗的人家,看在眼内。红珏并不是无名小卒,伯良又是有名的嫖客,堂子中人,很有几个晓得红珏是袁某人的姨太太,现在伯良正同巧林十分要好,这小姊妹自然要将目睹一切情形,去告诉巧林知道了。今天巧林却诚心搬这个是非,然而他口内却不肯承认搬是非的,所以未言之前,先对伯良说:“你若不问我,我是决不告诉你这些事。现在被你逼紧了,教我也没法可施,因此才说的。你家的五太太,她虽然管紧着你,不许你再讨人,可晓得她自己已相与了别的男人,小房子就借在某处,没日没夜,窝在那边,两下里好不恩爱,浴都舍不得分开,两个人合一个浴盆,一对儿大有可观呢。不相信,我可以带你同去看一下子。”

  伯良听她一边说,自己的脸上,却只顾一阵阵臊将上来。皆因巧林讲这句话,并不是两下暗地捣鬼,乃是当着房内许多人的面前而说,叫伯良面子上如何下得落台。看着巧林,恨不得叫他娘了,请她别再说下去罢。但巧林只当不知,仍问伯良:“你可相信我的话?不相信马上陪你去看,光景这时候你出来了,你的替身也上工咧。”伯良顿足说道:“你还取笑什么!谁高兴同你去看什么鸟把戏,请你别放屁了。”巧林犹说:“你还骂我放屁么?我好心告诉你,你倒狗咬起吕洞宾来了。我还有一个凭据,可要我说出来?”伯良急得对她打恭作揖说:“多谢你的好意,我感激你不尽了,请你住口罢。”

  巧林恐他老羞成怒,遂也不再多言。伯良此时,心头仿佛鹿撞一般,面色也气得红中泛白,垂头丧气,坐在榻床上,一语不发。巧林反上前安慰他说:“你休得动气呢,是我多嘴,告诉了你,别人虽然不怕你晓得了,心中惹气,我却生愁你气坏身子。老实说,你府上的五太太,现在也未必有工夫来服侍于你,我又不能到你府上来服侍你的,真个大大犯不着呢。”

  伯良无言,巧林又灌了他好些迷汤,伯良气在心上,终觉闷闷不乐。这夜他本不是红珏那里的班头,现在听了巧林之言,却有意要去闯他一闯。偏偏红珏不争气,早又上小房子中去陪伴润生了。伯良按住一肚子火,问娘姨奶奶何往?娘姨不防伯良今夜回来,所以没预备言语对付,被他问及,呆了多时,始说她和杨家三小姐一同出去看戏的,至今尚未回来。伯良摸出表来一看,说:“现已一点多钟了,戏馆都已散净,她为何还不回来?”娘姨道:“这个我却不知。少爷若有要紧话,可要我到杨三小姐那里唤她回来?”

  伯良明知她掉的枪花,说往杨三小姐那里,一定是到小房子中报信,意欲不让她走,看红珏究竟什么时候回来,又一想她晓得我今夜不回家的,自然也一夜不回来了,我一个人岂非白熬这一夜,有气没出处,还不如让娘姨通信给她,回来当场发付的为妙。定了主意,即对娘姨说:“我有极要紧的事,你替我唤她马上回来,耽搁不得。”娘姨答应出来,坐黄包车赶到红珏小房子中。说也可笑,红珏在自己家中,极早也须摸到两三点钟,方肯安睡,现在一到小房子内,不知如何她的瞌睡虫儿,也就提早钻进她的鼻孔内了。这时候还没到一点半钟,他们俩已早睡觉。娘姨敲开门,红珏从帐缝中伸出头来,问她什么事,这时候还来叫唤?娘姨道:“少爷回来了,他问起奶奶,我说同杨家三小姐一同出去看戏的。他说有要紧事同你讲,叫我出来寻你,马上回去呢。”

  红珏怒道:“他有什么屁的事,今夜况又不是我的班头,要他寻死寻活,寻到我那里去做什么呢?你回去对他说,找我不着就是了,我不去咧。”娘姨急道:“奶奶这个使不得的,我看少爷面上,有惊惶的颜色,也许有什么大事,要同奶奶商量,奶奶如何可以不回去呢!”床上润生也说:“娘姨话儿不错,你还是回去一趟的为妙,别误了大事。”红珏被他们两个人一说,没奈何只得穿起衣裳来,摸一摸发髻,说头也困松了,如何再能出去。润生说:“不打紧,用刨花水掠一掠就好了。”

  红珏依言,掠好鬓发,润生叫她不可就出去,开水瓶内有着热水,倒出来抹一把脸,再呷一杯热茶出去,外边风大呢。红珏说:“我理会得。”这样她摸了又摸,离娘姨来的时候,又不觉耽搁了一点多钟工夫。伯良一个人在家,等得好不心焦,况他贮着一肚子的冤火,没处发泄,更不免焦灼五内,好容易等到钟鸣三下,方听得黄包车拉进弄堂的声音,接着一阵子敲门,果然是他这位太太回来了,亏红珏还装出满面笑容,跨到楼上,对伯良说:“你等心焦了罢,我只当你今夜不到这里来的,所以和杨老三一同看完了戏,又到武家玩耍,他们留我吃半夜餐,我们本打算今晚叉一夜麻雀的,却被娘姨先找到杨家,没遇见我,又挨家问到武家,居然被她寻着了。不过好好的一个牌局,就此被你们拆散咧。请问你究竟什么事?半夜三更,吓杀了人,找我有何话说呢?”

  她这句话,原是坐着黄包车回来,一路上盘算好的,所以说得很为圆转,不着漏洞。但伯良若在平时,或可瞒得过去,现在他已得巧林的报告,听红珏这些话,愈显得是她做作之辞,不由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也顾不得平时的恩爱,举起手掌,不问情由,先给她一个嘴巴,打得红珏五官冒火,七窍生烟,两脚向房门口直退过去。一手护着脸说:“你你你打我做什么?”

  伯良怒道:“你自己做的事,难道还不明白,值得假痴假呆的问我什么。”说罢,抢上前,换只手又给她一个嘴巴。红珏自出娘胎,也没受过这个苦头,虽然伯良说她自己做的事,但究竟什么事,却始终没说明白,她也万不料与润生的私情事,被伯良调查出来的,惟觉没来由受他两下打,心中冤苦,便放声大哭起来。娘姨本跟在红珏的后面,见此情形,吓得她不敢走进房里来了。躲在马桶旁边念佛,因此没人上前相劝。但伯良正当盛怒之下,劝也劝不下的,他手指红珏,大骂:“淫妇,我娶你以来,那一件待亏了你,你不该背着我干这无耻的勾当,把我一生名誉,被你葬送尽了。你自己不顾廉耻,教我有何面目见人!你干的事,也忒阔了,连我一班朋友都知道的,还教我自己去看,你说我坍台不坍台!贱人啊,我今天非要你的命不可。”说完这些话,又将红珏几拳几脚。红珏此时,方知东窗事发。身子虽然受打,但倒一声也不哭了,口中哼哼道:“你打你打!你除非今天就把我打杀了,我倒情愿的。你说我背着你干的什么事,你自己亲眼目睹了没有?”

  伯良说:“自然有人亲眼目睹的。”红珏道:“原来你自己仍没亲眼目睹么?他们叫你去看,你为何不自己去看呢?”伯良说:“我听到这些话,羞也羞杀了,还要自己去看什么,看了岂不要将我活活气死吗!”红珏啐了一声道:“你自己若去看了,倒也爽快多咧。”伯良更怒说:“你指望我死是不是?”红珏道:“你怎能就死,不过你看见了,便可爽爽快快,一刀两断,这种虎威,也可以免装的了。”伯良怒道:“你原来预备和我一刀两断的了。”

  红珏恶声答道:“岂敢岂敢!我原本不情愿跟你的,只为被你百般缠扰,情不可却,才勉强随你到这里来的,也没出凭据给你,你也没办酒请客,算不得做了你家的人。那一千块头,也是你填着替我还债的,并不能算是身价。我本来是自由之身,要怎样是怎样,你别睡昏了头,把我当你袁家什么人。我和你从好里说,固然是和你在一起,从坏里说,不过姘头罢了,我也没权柄管你,你也不能管我。现在你在外边狂嫖滥赌,几乎连家也不顾了。我虽然不是你家的人,这种情形,却也瞧不上眼,昨天亏你还问我要娶王巧林那句话,这是你的家务,与我有何相干。不过你这种人不情不义,狼心狗肺,要转人家的念头,就存心不善,想吞别人的首饰,幸亏我两眼没瞎,看出你生平伎俩,不曾落你圈套。不过我自己今年也三十多岁了,不能不顾着后来,同你这种人姘着,岂非自讨苦吃,所以我早已预备,同你一刀两断的了。你说我外间轧朋友,这句话果然有的,我也用不着瞒你,彼此一般都是姘头,谁也管不了谁的账。况那人也就是我从前的老客人,论交情更比你深得多呢。现在既有你的好朋友告诉了你,那是再好没有,本来迟早我也要告诉你的。常言说,千年无不散的筵席,好聚不妨好散,你今天这般的打我,究竟什么名分?我要请问你了。”说时声色俱厉。

  讲伯良今儿责打红珏,原不过是杀杀水气罢了,心中指望红珏哀求几句,自己再惩戒她一番,令她下次不可再到小房子去,也就此罢休的。现在听红珏倒反挺撞上来,还口口声声说与自己是私姘的。他究竟做了多年的律师翻译,肚中有点儿资格,晓得红珏此言,大有用意,自己果然娶她时,没有立过笔据,也没办酒请客。当其时彼此原为着不欲招摇起见,却不料她现在作为私姘的口实,幸亏她还硬气,那一千块头身价没赖掉,不过变作替她填出来还债的了。说这句话,便有不受约束之意,颇出伯良意料之外,不免又气又急,两眼瞪着红珏,开口不得。红珏唠叨完了,忽又放声大哭道:“我夜深回来,你不该无缘无故的打我。你仗着做了律师翻译,便可无法无天,将人欺负了么?我明天到你写字间中,请你们律师讲理去。”说时顿足大哭。

  伯良好不着急,无奈翻转了脸,一时调不回来,不能自去赔一个不是。看红珏又大声唤娘姨:“滚进来,你倒底是我用的人,为什么掩在门背后看戏,还不快替我把我的衣裳物件,归在箱子内。还有我买的东西,也替我另外放开。你自己的家私,也收拾收拾。等到明朝天亮了,好走路让他娘,。伯良听话头越说越紧,越不对了,急道:“你打算怎样?难道你自己干了这种事,我怪你几句,怪错了不成?”红珏答道:“目下文明世界,男女平等,我有我的自由之权,轮你不着开口,你今天打了我,休想我同你善罢干休。”伯良说:“有话好讲的,你何致于马上就要搬出去呢!”红珏道:“孽缘完了,饭缘满了,我没福气做你家的人,不出去挨在这里做什么?”

  伯良道:“我且问你,今天到底是你错还是我错?不说别的,教你做了男人,我做了你,问你动气不动气?冒火不冒火呢?”红珏不睬他,叱令娘姨赶快收拾。伯良看着她们忙碌,自己又不好意思去拦阻她们,不许收拾的,心中只有干着急。但十分中还有七分估量红珏是恐吓他的手段,未必致于当真搬出去呢。暗想由你们去做鬼戏,现在时候不早,我明儿还有堂期,非睡一下子不可,因爽兴尽她们去栗六,自己倒在床上睡了。但红珏同那娘姨,却当真忙乱了一夜,到天明还不曾舒齐,两个人都手脚疲乏极了,坐在椅子上假寐休息,伯良醒来,见她两个人靠关椅子而睡,暗笑她们闹把戏闹乏了,自己也不唤醒他们,叫车夫泡水净罢面,自去办事,预备公事做完,再来敷衍于她。夫妇反目,本用不着和事老的。岂知红珏待伯良一走,又唤娘姨一同整理各物。究竟一份人家,匆促之间,怎能分割得开,因此她将伯良所买的东西,自己心爱的,便都拿了。还有自办的物件,笨旧而无用的,也就丢下给他。直到吃饭时候,方得草草收拾定当了。红珏本已决心同伯良割绝,并不如伯良所料的,为着恐吓之故,当下命娘姨快去叫一部大车来搬。娘姨虽然帮着红珏收拾,却也不料她当真要走的,听说颇为诧异道:“奶奶打算搬到什么所在去?”

  红珏道:“自然搬到徐少爷那里去了,你打算我搬往何处的?”娘姨摇头道:“我看奶奶从这里一出去,就搬往徐少爷那里,恐有不便罢。奶奶虽然不怕这里少爷,但也要为徐少爷顾着一点。设或这里少爷,告徐少爷将你拐逃,你人和物件都在他那里,教他赖得掉这个罪名么?”红珏原没料到这一着,今被娘姨提醒,一时倒呆住了,紧皱蛾眉,说:“这便如何是好?”娘姨道:“奶奶就使要出去,这里少爷也未必肯让你走的。现在他上写字间去了,少停回来,必有一句说话,他若自己认了不是,我劝奶奶还是仍旧住在这里罢。有句话说:衣裳是新的好,人却是旧的好呢。”

  红珏道:“什么话!我计决不再同着他过日子了,你昨夜没看见么?我有生以来,亲父母都没舍得打我,他胆敢将我那般毒打,这种日子,教我如何过得。你别同我噜苏,我是一定要走的。”娘姨见她意甚坚决,晓得一个人在色欲昏迷的时候,万万劝她不醒,便也不再多言,说:“奶奶若使要走,必须找一个要好的小姊妹处,落一落脚。皆因少爷见你走了,他一定不肯就此罢休的,日后终得有一番口舌。若在小姊妹处,便可说是借寓的。倘和徐少爷同住,跟人逃走这句话,可就有口难分了。”

  红珏一想此言倒也不错,看不出娘姨倒比我有见识。其实她自己未尝没见识呢,就是老古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意思了。当下红珏心中盘算了一阵,想想自己几个小姊妹中,新近惟有杨老三相交最为知己。而且自己和润生相与这件事,她也知情,小房子中常相来往,润生亦与她相熟,借住她处,极其合宜,因她晓得润生苦知她出来了,免不得要亲来探望的。若借住在别个不串通一气的人家,润生就不便来了,可见她虑得周到。娘姨也说:“住在杨三小姐家很好,但愁她那里堆不下这些零碎罢了。”

  红珏道:“这倒不用担心,因她家楼下住的房客,新近搬了出去,尚未搬进别的房客,我去恰可填她们的缺呢。不过若到她那里去,还得我先行通知她一句,不然凭空送了许多箱子物件去,不叫她奇怪煞么!我现在坐车先走,你押了大车随后来罢。”娘姨领命,红珏也不梳头洗面,下扶梯看见二房东的女人,便告诉她自己和少爷反目,现在决意出去了。二房东还劝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你们也是多年老夫妻了,少爷一向待你不错,这一番也是一时之气,奶奶何必如此。红珏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还当他是好人么?”说时又讲了伯良许多坏处,二房东心中暗想,你别只顾讲丈夫的坏话罢,自己偷着汉子,夜夜不宿在家内,这种事瞒得了别人,瞒不得我呢。但当面却不便点破她的,也只可随口敷衍她几句门面话。红珏出来,坐黄包车直到杨老三处,那时她还未起身,红珏直闯进她房中,将她唤醒。老三见红珏一脸油汗,蓬头不整,神色张皇,心知必有缘故,忙问:“你因何这般早就出来了?”红珏便将昨夜这件事,一往从头,告诉老三知道。老三也觉惊奇,问她究定什么主见”

  红珏说:“我没别的主见,决计出来就是了,不过要惊扰你几天,我想借你楼下这间房暂住几时,待姓袁那边纠葛了清之后,再搬出去。所有你这里的房金,照数认还。我先来通知你一句,箱笼物件随后就要来了。”老三一想,他出来住在我处,日后伯良知道,岂不要将我怨恨,本不犯着结这个不相干的冤家。但若拒绝了她,眼前她的冤家可不免结得更深了,况少停箱子等件,车来了也不能听她退回去的,所以心中虽不情愿,口内却不能不答应一句:“那有何妨。”红珏听她允了,心中大喜,又说:“我别的物件,自己都有着,不敢拖你的,只少一张床,还得借你后房间那张木床一用。”

  老三自然答应。红珏更喜。此时老三也不便再睡了,慌忙穿衣裳起来,唤娘姨车夫,将楼下房间打扫干净。不一时箱笼等物也车来了,免不得有一阵乱忙,因系暂住,故而草草堆放,也不相度地位。红珏开发了车钱,叫娘姨往学堂中去带小姐到这里来,别让她再到那里去了。原来红珏有个女儿,便是他前夫小杨的遗种,早起往学堂中读书,还没知道她们搬出来呢。娘姨走后,老三便命人开饭出来,和红珏同吃。我且按下不题。再说伯良这天,公事办完,回转家中,见房门锁着。他家房门上装着弹簧锁,伯良身边也有钥匙,开进去一看,暗暗叫得一声苦,只见里面只剩些硬头家伙,自己的衣裳,都乱堆在床上,箱子搬完了。伯良此时方知红珏昨夜说要走这句话,并非恐吓,竟是真的了,心中后悔无及,连连顿足。又不知红珏现往何处,只得把二房东唤上来盘问,据说奶奶没言明何往,惟有娘姨车箱子时候,仿佛听她说过一句,往杨家去的。伯良想杨家大约就是她们常说的杨老三家了,但不知在何所在?一问车夫,却知其处。伯良便打发他去探看探看,见了奶奶,只说我请她回来有事,听她如何答付。车夫应声去了。

  伯良一个人坐着,越想越觉懊悔,不该动手打她,闯祸时候容易,现在要平她这口气,可大大的为难了,暂时没法可施,惟有听车夫的回话,再作道理。不多片刻,车夫气急吼吼的奔了回来。伯良一见,问他奶奶在不在那边?车夫喘息着说:“在可在那里,她见了我,问我去做什么?我对她说:“少爷要请奶奶回去。看她很为动气,叫我回复少爷,休要梦想,她不是豆腐干,可以还汤的。出了这里的门,决不再进来了。杨家三小姐倒也劝她不必执之一见,可以罢休的,还是罢休了罢。奶奶决意不从,还催我快走。我不过说了句少爷一个人在家等候,请奶奶务必要回去的,若不回去,岂不叫我没有交待。她听了勃然大怒,骂我杀千刀放屁,谁给你去当什么东西交待人吗?还有许多话我不敢讲,可真是难听得很呢。”

  伯良晓得红珏决无好话,也就不盘根结底了。自己呆了多时,想这件事闹大了,若只打发车夫去,可是万万不行的,惟有自己前往,也许她回心转意,丢开前事,随我回家。不过今天正在她的气头上,去也徒然,不如暂捺一宵,待明夜再去,料她现在杨家,也未必致于远走高飞呢。主意既定,仍将房门锁上,托二房东照顾一切,自己另往别处晚膳,却叫车夫:“再往杨家一走,知照奶奶,说我明天也是这时候,有话同她相谈,叫她不可走开。”

  车夫当即往红珏那里通信。红珏得报,同老三两个人计议,都猜不透伯良明夜亲来,是何用意?若说赔罪的话,极该当夜就来,何以要挨此一夜,莫非伯良三句不离本行,预备法律解决,今夜端整起诉的手续,明儿便可请出提票,前来提他不成?老三更为胆小,一念及此,就此恐慌起来。红珏虽然胆泼,不怕打官司,但自己一无防备,设或被他先下手为强,自己措手不及,公堂之上,究竟不是儿戏的事,因此也不免着急。但为时已迫,要请律师也来不及,况又没知道伯良是否告她私逃,设或他倒预备和平了结的,自己请了律师,岂非浪耗银钱。因此左右没法,想他明儿来时,无论如何,他是男我是女,两对手焉能敌得他过,必须要个人保驾才兴。杨老三太没能为,虽有若无,还得请一个有势力的小姊妹保护,令伯良见了,不敢放肆才好。但哪里有这样合式的人呢?红珏搜索枯肠,居然被她想起一个多年不相来往的姊妹,便是倪俊人的二姨太太无双,和她还是生意上熟识的,现在她果然颇有势力,但不知可肯助我一臂罢了。正是:事急何妨抱佛脚,势穷务必靠牌头。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九十四回收覆水负荆登门避后患运筹帷幄

  当时红珏同杨老三说了,杨老三也晓得倪俊人的名气,听了极口赞成。红珏因系求教别人的事,不能不亲去走一趟。幸她不是小脚姑娘,出门有许多摸索,兼之昨儿一夜未睡,头也不必再梳,用刨花水掠一掠,便见光滑。虽然已打发娘姨往小房子中通知润生,料他马上就要来的,但自己有事在身,却也不便再等,因对老三说:“少停那人来了,你教他楼下坐一会罢。”老三笑道:“我未必教他马路上站着的,你放心去就是了。”红珏一笑出来,唤部黄包车坐了,径奔无双的公馆而来。她二人虽已久不来往,红珏却认得无双住的所在。到门口按一按电铃,小丫头出来开门。红珏问她:“奶奶可在家里?”丫头回言:“奶奶才起来呢。”

  红珏一想不错,人家吃夜饭了,她还刚起身,真可谓晨昏颠倒了。自己因是初来,教丫头带路,直到无双的房内,见她起来虽然算起来了,然而身子仍旧横着,正在那里吸烟,两眼半掩,全神专注在烟枪头上。丫头叫声:“奶奶,有客人来了。”无双猛吃一惊,想这般大侵早起,有谁找我?举目看来人,并不相识,心中颇觉诧异。但红珏若不听丫头叫这一声奶奶,她也万万认不得无双了。想她当初一张脸,不是和粉捏的一般白嫩么,现在怎么又枯槁又黄黑,雀斑满面,对着烟灯的一点微光,好不令人生怕。此时无双也丢枪坐起,红珏叫她声:“姐姐,你还认得我么?”

  无双听了她的声首,再对她面上仔细端详了一会,失声道:“哟,你不是林红珏老五么?”红珏笑道:“着了。”无双道:“我们足有十多年没相见了,你到长胖咧,我可是越长越缩小了,难为你怎的想着我,到此来看我,你不是嫁了个律师翻译么?想必年来很得意呢。”红珏摇头道:“怎能得意,说来话长,正所谓一言难尽呢。”无双见她立着忙说:“立客难当,我们自家姊妹别装客气,不厌我烟榻上肮脏,就这里请坐罢。”红珏坐下,将自己情形,大略对无双说知,自然都是讲伯良欺侮她的话,并说她连我从前一班小姊妹,都不许来往,所以我心中虽然记挂煞你姐姐,只恨不能前来望你。他自己却只顾在外狂嫖滥赌,弃家不顾,我越看越不像样了,有一天我出来买东西,偶然遇见一个老客人,谈及我的气苦,他劝我到他家去坐坐,以便日后来往,谁知家眼不见野眼见,又不知怎的被那人知道了,他一回家,将我毒打一顿,冤枉我在外借小房子,差不多要我性命的模样。我晓得他是预备逼死我,另讨别人,因此决意同他割绝,现在我已将衣裳物件搬了出来,寄在一个小姊妹家,自己也打算耽搁在她那里。不过那人今天还打发人来。唤我回去。我晓得他不怀好意,哄我回去,落在他的手中,便可由他处置,那时性命不保,死了也没人替我伸冤的。所以我决意回绝不去。他一计不成,又施一计,着人来对我说道,明儿自己要来寻我说话。我不知他预备带了巡捕来捉我呢?还是怎样的威逼我?我自己决不是他的对手,那小姊妹又极懦弱无能,可怜我从小就没父母,养父母现在也不知存亡,上无伯母,下无兄弟,姊妹们也都散处四方,眼前只有你姊姊一个,真同我的亲姐姐相仿,当年你不是也当我小妹子般相待的么?现在小妹子有难,务望你姐姐助我一臂。”说时愁眉苦脸,大有泪随声下之势。

  无双听了,一时也没话可以回答。一来不晓得她要自己帮什么样的忙;二来自己也无非是个女流,并没帮助别人的力量。丈夫虽有势力,但他颇不肯多管闲事。若教他硬出场,拆散人家的夫妇,可一定不肯答应。不过听红珏的话,也着实可怜。她父母兄弟之外,只有我一个了,今天一本诚心的前来请我帮忙,我若不帮她的忙,不但令她失望,就是十几年前的交情上,也说不过去。所以心中大费踌躇,以致口也开不出了。红珏见她犹豫,知她误会其意,忙说:“我并不是要姊姊帮什么别样忙呢,皆因他明儿来时,我恐他用强硬手段,所以要个人在旁壮壮胆,他见我们人多,自然也不敢行强了,况姊姊的名气,他也知道,有你在旁,他更不敢放肆咧。所谓帮忙者,就是这点而已,并非厮打起来,要姊姊出场抱不平,或者打官司要姊姊抱腰之意。”

  无双一听,这也不是什么烦难之事,自然可以答应,若怕老爷知道,横竖他这些时不来,我瞒过他就是了。心中转着念头,口内也就答应下了。红珏不胜欢喜,说:“他约的明天晚饭以前,到那里见我,不过要请姊姊起一个早罢了。”无双笑道:“我本来三四点钟时候,也起身咧。皆因昨晚家中熬烟,我恐他们偷我的膏子,自己看守了一夜,到今天天亮才睡的,睡得迟些,所以起身也迟了,你教我到什么地方,还没说清楚呢!”

  红珏即将杨家的地址说了,又道明天五点钟时候,我打发杨家的包车来接你罢。无双说这也使得。红珏见事已办妥,心中记挂着润生,这时候也许已在杨家等我,一个人岂不寂寞。想到这里,归心如箭,却又不便说完话就走的,勉强挨了一刻钟工夫,起身告辞。无双留她再坐一会,红珏又不得不坐,那时心中可有一百二十个难熬呢。坐过片刻,第二次告辞,无双准了,红珏如释重负,出门跨上黄包车,恨不得叫他飞了回去。一到杨家,果然润生已早来了,却由老三招待他在楼上坐着,并装起一盆瓜子,一碟子牛奶糖请他,倒也不见得寂寞。

  说也奇怪,他二人还是昨夜两点多钟分手的,到现在不满一周时,今天在这里相见,竟仿佛久阔重逢的一般,说不出心中是悲是喜。红珏见了他,不由泪珠儿打从眼眶子内直淌出来,意欲告诉他,自己昨夜受了伯良的气苦,又一想娘姨想必早已告诉他了,自己何必多费这番喉舌,所以呆看着润生,一句话也不说。润生也晓得她昨夜为自己之故,受了伯良的欺侮,心中好生不适意。现在见了她,本打算上前慰问她几句,无奈在别人房中,旁边还有杨老三,说话也有不便,更不知将什么话可以安慰于她,因此也是没话可说。见她眼中流泪,自己鼻孔一阵子酸,眼泪也不知不觉的流将下来了。这情形可真好看,起初两下子见了面,恨不得扑在一块儿去,突然又止步不前,面面相觑,同哑子一般,顿口无言,面上又平添四行眼泪,两对鼻涕,这不是大有可观么。杨老三知趣,晓得他两个人必有说话,推头说我到楼下看他们烧夜饭去,你们坐一会罢。老三走后,红珏始问润生什么时候来的?润生说:“我来了好一阵工夫咧。听老三说,你同我前后脚,我进门你才出去得不多时候呢。”

  红珏道:“倒累你等我了。我因那人明儿还要同我死缠不休。”润生忙道:“这句话他们已告诉我过了,但不知你所请那个姊妹,肯帮忙否?”红珏即将与无双接洽情形说知,润生亦颇欢喜。红珏又道:“他来时,我别的倒不怕,只怕他仍旧要嬲我回去。”润生道:“你自己酌量罢。他昨夜既将你这般恶打,还有什么夫妇的情分,你再要跟他回去,岂不是自己跳出了地狱,又要钻进去么!”红珏道:“谁愿意再跟他呢,只是我从前拿过他一千块钱的身价,现在若要走开,这笔钱恐他未必肯置之不问罢。”润生脱口说:“还他一千块钱就是。”红珏道:“钱呢?”

  润生听到这两个字,不觉脸涨红了。他本来也不敢这样说得爽快的,皆因他常听见红珏说,有钱存在银行内,故此轻口说了这句话。现被红珏两字驳住,倒弄得太没下场,幸亏适才眼眶中含的两包泪,还没发付尽净,一时就借他应用了,看他两眼一挤,泪往下落哽声道:“你……不是因我家穷,嘲笑我,我现在拿不出一千块钱,你难道仍旧去跟了姓袁的不成?可惜这件事不出在一年之后,到那时我也赚了钱,姓袁的要你还他一千块钱身价,自然该派我拿出来还的,现在所惜我不……争气,只好由你……”说到这里,泣不成声。红珏见了,好不心痛,说:“你为何气苦呢?我也晓得你没有钱的,并不是要叫你拿一千块钱出来,原是一个譬喻的话,设如一票上要拿出一千块钱,到也颇为吃力,这个意思,你以为什么缘故呢?难道因你拿不出钱来,要逼杀你了不成?痴孩子,快些住了哭,老三马上就要上来的,见了岂不被她暗笑。你再要哭时,我心中也难受得很呢!你难道不晓得我,昨夜受了别人的气,今天你再来惹我的气,这倒不像是来安慰我了。好心肝,好宝贝,听我的话,快快住了哭罢。”

  润生听她这般相劝,自然也趁势不哭了。红珏又对他说:“你明儿一得空,就到这里来陪我。我现在被你陪惯了,没你在旁边,就觉十二分不舒服呢。”润生道:“你为何不搬到我那边去住,岂不比住在别人家里便利。”红珏便将娘姨献策,暂避嫌疑的意思,对他说知。润生点头称是,忽然想起了一桩事,说:“我明天不能到此地来了。”红珏问因何不能来此,润生道:“你不是说,姓袁的明天也到这里来同你说话么?我如何好同他觌面。”红珏道:“那有何妨,他来的时候,你只消到楼上来坐一会子,横竖我的卧房,设在楼下,他也决不能到楼上来的。待他走后,你再下去就是,这样又何致觌面呢。就使觌了面,也不妨事。这里是别人家的住宅,他能管得了没男子来往么?”

  润生听了,亦无他话。二人又叙了些闲言,杨老三上来,招呼他们吃夜饭,润生就在他家用了晚饭,饭后,三个人谈谈说说,老三吸烟,他二人便唧唧哝哝,叙他们的私话。不知不觉间,已到三更时份。老三命人弄半夜餐出来吃了,润生又挨了好一会,差不多有两点钟时候,方依依不舍的,别了红珏,自回小房子中住宿。依红珏心思便欲留润生住在这里,无奈在别人家中,难为情开这句口,不得已只可让他走路。可怜她这一夜,不得不孤眠独宿了。幸亏房中有娘姨陪着,她女儿睡在旁边,尚不致寂寞。次日,因系伯良约着相会的日子,红珏当他做鸿门赴宴一般,不敢不郑重其事。早早起来,梳好头,饭后又叮嘱老三的车夫,三点钟就往爱尔近路去接倪老爷的太太,宁可早去多等些时候,莫要迟去了。因无双吸烟的人,自有一种烟脾气。若没人去催她,挨得一会是一会,三点钟就催她起来,不知五点钟能否各样定当了出门口。如若五点钟始去接她,只恐她那时候犹在床上,摸索下来,怕不要七点钟出门么。所以她特地打发车夫早走,自己却和老三商酌了许多对答伯良的言语。不一会润生也来了,恰值她二人谈论,设或伯良不用强硬手段,却用软骗工夫,要求红珏回去,便如何对付?润生从旁岔口道:“既已出来,自然拿定主意,不回去的了。倘若仍旧搬回去,自己就使好意思,岂不被旁人耻笑。”

  老三打算劝红珏看事行事,倘若伯良肯承认以后不管束她,任其自由,也不再欺侮她了,这样算得扳足了面子,也可以就此趁风收篷,仍旧言归于好。这是杨老三的念头,红珏心中也是这般意见。现在被润生三言两语,将老三吓得不敢再劝红珏。因她晓得男女交际上的事,第三人不大容易插口。明明一片好意,有时竟怨毒结得很深的。老三也是个中人,故此不开口了。红珏的心思,也当时别了过去。决定主意,无论伯良软来硬来,一心不再跟他回去的了。他所请那位保驾将军,三点钟打发车子去,直等到五点半才接回来,幸亏伯良没比她先到,红珏已等得万分心焦。杨老三同她因是初会面,由红珏替他们介绍见了,无双笑对红珏说:“幸亏你的车子来得早些儿,我还睡着,听他们说,包车接我来了,我还当是五点钟到,慌忙起身出来,揩了面,才见钟上只得三点半。我若知如此之早。罚咒也不肯起来的,一定还要挨些时候被窝呢。那时已揩了面,倒也不便再钻到床上去睡了,就此梳头换脚,只吸得五六筒烟,我觉一点儿不曾耽搁,谁知到此地已这般时候了。倘若你包车再来迟些,岂不更迟了么!”

  红珏笑说:“我原晓得你的脾气,所以特地命车夫早来的呢。”无双一笑说:“你倒促狭得很。”润生坐在旁边,红珏见无双两眼只顾看他,心想这倒不可不替她介绍,日后相见的时正多呢,因指指润生,对无双说:“昨天我告诉你,在外买东西的时候,遇见的客人,就是他。”无双暗说:“该死,她昨儿告诉我是从前的老客人,我想客人上加了老字,一定是十几年前的朋友,因她不做生意,也有六七年了,看这小鬼,今年不过二十多岁,滑气满面,也不像是个有钱人的子弟,未必十几年前头就跑堂子做花头了,明明是她新近相与的小滑头,却在真人面前说假话,休想哄得了我。然而也不干我之事,因对润生笑了一笑,润生慌忙鞠躬还礼。这时候,忽听得外间叩门声响,原来是伯良来了。红珏不由心中突突乱跳,润生更慌了手脚,拖住红珏的膀子,说:“我藏到哪里去呢?”

  红珏未有回话,老三说:“不打紧,你坐在这里楼上便了,我们都要下去的。”润生依言坐下,一张脸也吓青了。”那时娘姨已将伯良开进门来,高声唤:“奶奶,少爷来了。”红珏在内接口道:“请他楼下坐罢。”于是红珏当先,无双居中,老三殿后,三个人同下扶梯。伯良并不在客堂内,已由娘姨指引他到红珏新设的卧房中坐了。红珏一心要看他一个人来的,还是有巡捕人等同来,所以急急奔进厢房中,岂知见伯良非但光身一人,而且满面笑容,一团和气,全不似来寻淘气的模样。伯良也看见红珏背后跟着两个女人,料其中有杨老三在内,更有一人不知是谁?既是红珏的朋友,不可不敬重几分,慌忙站起身,对她们鞠躬为礼,无双、老三也忙答礼相还。红珏见了伯良,不知怎的心中陡然涨出一股气来,顿时把脸一沉,眼一白说:“你来做什么?这是我小姊妹的家中,你知道不知道?你就使自己不要场面了,也该留点儿别人的场面,为何要你到这里来呢?”说时声色俱厉。伯良听了,毫不动气,倒反赔笑道:“你休说气话了。既然你知道是别人家里,就该早些儿回去,我来有什么事,你是极聪明的人,难道这点儿事还猜不出么?自然因你赌气出来,不回家去,故而特地来请你回家的了。你想我不能一天到夜在家看屋的,我出去了,你便是一家之主,你若走开,还成个什么人家呢?这是你要自己明白的。搭起一份人家,很不容易,要拆掉他可是很容易的呢。不过为人在世,能得有多少年安享家庭的幸福,不是天南地北,便是人事潦倒,既然有欢欢喜喜的日子过着,何犯着再寻出许多烦恼来呢!”说罢,对着无双、老三道:“二位姐姐,你想我这句话说得是不是呢?”

  她两人听伯良讲的话,句句入情入理,虽然想帮着红珏驳他几句,其奈无瑕可击,现在伯良问她们是与不是,他们既不敢和伯良的调,却又没话可以答付他,因此两人面面相觑,不能开口。红珏却怒气填胸,指着伯良骂道:“放你的屁!你说得好风凉话,究竟是谁寻谁的烦恼来?前夜你若不动手打我,我同你放过屁么?我虽然是个女子之身,却从小时候就自由惯的,现在也不曾卖给你们姓袁的做奴做婢,万万输你不着打我,你前天吃了生人脑子打了我,我也决不能同你就此干休的,本来要同你讲讲理,这位杨家三姊姊,那一位倪俊人老爷的太太,都也我要好姊妹,教她们评评理,看是谁的不是?若说我既已出来了,再要进你家的门,劝你今生休想。知趣的快些出去,这里没你的坐身之处,休得老着面皮,叫人替你难受。”

  伯良听她说到倪俊人老爷的太太八字,暗想原来你还弄了顶大帽子来罩我呢,我不预备同你打官司,有何惧哉,虽然红珏口口声声骂他,他倒不以为意,仍旧赔着笑说:“那也不过是我一时之火,夫妻反目家家有,未必见得都同你一般气得跑了出来不回家的呢。前夜之事,算我错了,我今天亲自到此给你赔罪,你也可以消了气咧。三小姐同倪太太二位,都是很明白道理的。大凡人有过,既然自己晓得改了,便可恕他无罪咧,二位以为何如?”二人仍张口结舌,回答不出。红珏接口骂道:“谁同你是夫妻?问你可有我的庚帖?什么人做的媒?在什么地方结的婚?你请了多少酒?既然嫁了你,为何不到你自己宅子里去,却在外间借小房子?我当初也不过同你话得投机,所以暂住在一块儿。现在意见不对了,自该各走各的路,有什么牵丝不休的话呢。”

  伯良听她仍和那夜一般口气,心中未免着恼,但犹以为红珏怒气未消,指望劝得她回心转意,言归于好,所以不敢发作,强自笑道:“你说出笑话来了。既在一起,就是夫妇,哪有什么假借的,外间人人叫你袁家奶奶,难道你没有听见么?虽然未有你的庚帖,但那一千块头身价,莫非你也忘了不成?综而言之,这是桩极小之事,我错也罢,你错也罢,彼此肚里明白。至于前夜我动手打你,委实是我错的,但也是一时之怒,为甚缘故,你肚子里更为明白。现在话过休提,我劝你仍旧好好儿回去。你若恨我常在外间嫖赌的话,自此以后,我除却应酬之外,决不出门,在家陪伴着你。你也不可再多向外走了,倘觉厌烦,不妨小姊妹那里跑跑,或请他们来家叉叉麻雀,也是消遣之法。至于拆开这句话,休得说起,我委实坍不下这个台。到底我也在场面上走走的,若被人说一句某人同女的拆开了,这不是很难为情的么!便是你自己也未必见得光辉呢。请你自己肚里回想回想,我这句话到底有错没错!”

  这几句话连老三、无双二人听了,也暗暗赞成,觉得伯良真是宽宏大度,不说别的,就是适间红珏骂他钝他的话,可算得尖刻到极点了,他非但不动怒,反虚心下气的劝她,这种好脾气的男人,若被我们嫁着了,再也不肯同他拆开的。不知红珏是何居心?这样百折不回,若非润生面上的关系,早已劝她跟着伯良走了。但红珏听了伯良这些话,一条硬心肠,也未尝不软了下来。无如适间润生有言在先,无论如何,不再跟伯良回去。现在若变计跟他走了,如何对是住润生。她倒不想着不跟伯良回去,如何可对得住伯良。可见她一窍不通,被色字迷住了呢。当下她仍将头一阵子乱摇,说:“你休多费唇舌了,我闻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做事,成则成,不成则罢,何用这许我夹嬲。老实告诉你,姓袁的饭,我现在吃不来了。别的没有话,那一千块头,是你替我垫着还债的。我到你家以来,没做过外快生意,所以仍旧没有钱还,待我寻着户头,再同你算账便了。”

  她说这句话,意思便是要赖掉他一千块钱。伯良气昏了,也没听得明白,只有姓袁的饭现在吃不来了两句话,直钻进他的心内,知道红珏去志已决,劝也徒然,所以呆得半晌不能说话。老三、无双二人,见此情形,都替伯良可怜,暗怪红珏心辣。红珏看了她二人面色,已知她们的存心,深恐再挨下去,自己心思虽然拿得定,不为伯良所移,只愁她两个倒要帮着伯良劝我回去了。无如伯良又挨着不即出去,真是没法可施。不得已只可硬一硬头皮,对伯良说:“少爷你请坐罢,爱坐到什么时候,就坐到什么时候去。”又对老三、无双二人说:“我们上去咧。”

  她两个也觉看见这种情形,心中颇不舒服,因此知难而退,三个人一同上楼,把伯良一个人阴干在下面。楼上润生不知他们交涉如何,隔着楼板听话,又不十分真切,心中焦灼万分。好容易见她们上来,即忙迎上去,问话儿怎样了?无双、老三都冷冷的不做声。红斑也只回了句没有怎样四字,就此一语不发。润生更觉纳罕,看她三个人面上都是一脸的不高兴,吓得他也不敢开口了。于是楼上四个人呆对着。楼下伯良眼看着红珏弃他不顾,上楼而去,这一股气自泥丸宫直透涌泉穴,四肢百骸,无不充满。惜乎在别人家内,若在自己家中,他便把房子拆掉了,也消不得他心头之火,当时惟有长叹一声,唤娘姨关门,自己怒冲冲出来,往王巧林那里诉苦去了。娘姨报告红珏,说:“少爷已去。”老三、无双二人听了,都摇头不语。红珏却对娘姨发火道:“去就去了,难道要我请他回来不成?”

  娘姨受了个没趣,赶紧脚底下明白,走了出去,里面四个人仍旧鸦鹊无声了多时。第一个是老三开口,她见时候不早,唤底下人端整夜饭。无双便欲告辞,老三说:“决无此理,姊姊既然到我这里来了,应该用了晚饭去。倘若要紧走,就是瞧我做妹子的不起了。”红珏亦劝她休走,无双只得坐下。红珏本预备着她来吸烟的,所以早已挑来两块钱烟膏,此时摆开烟具,自己动手,打好了一个烟泡,装上斗子,始让无双吸烟。老三也下楼指挥底下人做菜去了。润生见红珏一个人闲着,忙问她适才同伯良究竟怎样的接洽?红珏说:“并无别样说话,他仍旧劝我回去,我的意思,也觉回家的为妙。”润生大惊道:“你答应他了没有?”

  红珏道:“答应虽没有答应,不过我想天下人的面貌,是容易看见的,天下人的心,却很不容易看见,必须年深月久,方能试验出来。我觉几年以来,姓袁的待我并没大错,就是这一回打我,归根结蒂,还是我自己对他不住,男子汉谁没有气恼的,今儿他自知粗莽,亲自登门谢罪,也算至矣尽矣了。我现在丢开他,虽然容易,只恐日后跟的人,反不如他,那时我非但自己回想起来,懊悔煞,更不免被他暗下笑煞呢。”润生听了,不胜气愤说:“你怎晓得后来的人不如他呢?”红珏对他看了一眼道:“你以为抵得上他的么?”润生道:“自然比他要胜过几倍。”红珏微笑摇头道:“只恐未必。”润生脸都气红了,说:“你休看杀别人,我自信年纪虽轻,爱情却还懂得。自从相识你以来,有几个从前相熟的倌人大姐们,着人来叫我去,我都回绝了不去,这就是同你要好的明证。”

  红珏笑了一笑说:“只恐眼前虽好,日久便要厌烦了。这种男人,世界上多得很呢。”润生赌神罚咒,说:“你若从袁某人那里出来了,肯跟我,我一辈子决不负你,倘有负心,天诛地灭如何?”红珏道:“但愿你能不失信,我就吃苦些也愿意的,只愁你口不应心罢了。”润生道:“一定不失你信。”红珏对他亲亲热热的看了一眼道:“这就是了。”润生大喜,今夜他仍在这里吃过半夜餐才走。无双因晓得俊人不回公馆,故同他们谈谈说说,吸吸烟,差不多东方发了白,她方兴辞欲走。红珏将老三的包车夫,从暖烘烘的被窝中唤起来,送他回去。自此之后无双又同老三结了个小姊妹,闲来没事,便到她这里来,带道看看红珏,彼此购今说古,吐雾吞云,很为有趣。润生更没一夜不来相陪红珏。光阴易逝,转瞬工夫,已半个月过去了。红珏见伯良方面,自那日亲自登门,触了个霉头回去之后,竟毫无举动,心中颇解纳罕。着人出外打听,方知他早已把王巧林娶回家里。红珏始恍然大悟他不来的缘故,渐渐也有些疑惑到自己的秘密戳穿,也许是巧林搬弄是非。但事已至此,何用再放在心。况自己也不预备再跟伯良过日子了,所以虽闻他娶王巧林的消息,倒也并不吃醋。暗忖他既已讨了人,对我方面,大约取放任主义的了,我何必再在这里守着,累润生住既未便,往来又疲于奔命,因同老三商量,搬往小房子中居住可好?老三没有主见,便又请无双过来商议。无双说:“别的不打紧,只恐他见你住在这里,扳不到你的差头,故取放任主义。若闻你已与别个男人住在一起,他忽然出场干预起来,你没同他正式离异,他尚有管束你的权柄,娶妾乃是另一问题,你倒不可不防。”

  红珏急道:“若是这样,常被他阴干在这里,也叫人如何了局呢?”无双听说:“皱紧眉头,没法可想,看看红珏、润生两人,都急得眼泪汪汪,仿佛要哭出来了,无双安慰他们:“休得担忧,做姊姊的自有道理,且让我慢慢儿想一个万全之策。”说罢,睡倒床上,抽了几筒烟,忽然坐起身,笑说有了,对润生道:“小老二,你快去看一所房子,须要秘密些看对了,就将那边的器具物件搬过去,也不可让左右邻舍知道你迁居何所。”又对红珏说:“你可往外间一班小姊妹那里,扬言回苏州去住,一方面悄悄的搬往新屋中去,只消自己脚头紧些,不轻露面,这里若有人来问时,也说你往苏州去了,照此避过了三五个月风头,再串个人出来,到伯良面前,探探口气,说你已在苏州嫁了人,看他表示如何?他动怒的,劝劝他。他若不动怒,你们就可出面,不妨说是苏州所嫁的了。”

  红珏、润生二人听说,都赞不绝口。便是老三也暗暗佩服她的计较高明,不愧是个老资格人物。当夜画策既定,次日润生便如法泡制。因贪地方冷静,所以房子借在宝昌路上,不知红珏合与不合,故令她自己也去看看。事有凑巧,恰被伯良的朋友碰见。红珏虽不认得他,他也却认得红珏。这人还没知道伯良已与她绝了,还当伯良要搬场,所以一见面,就问他府上可是要乔迁了,伯良问他何来此言?那人说:“看见尊夫人在宝昌路某里认房子呢。”

  伯良知他指的红珏,当时一笑而罢。后来忽闻外间传言,红珏回苏州去了,心中未免诧异。再叫人往那朋友所说的地址打听,果然新近有一男一女,两个娘姨,一个姑娘,搬进去住了。伯良此时方知他们的用意,暗骂你们敢在我面前掉此枪花,若不给点儿颜色你看,岂不被你一辈子当我阿木林了。想要办他们吃官司,登在报上,反损自己的名誉。不过我娶她时候,一千块钱身价,那天在杨家,仿佛听红珏说过一句,暂时没钱,待寻着了户头还你,现在她不是有了户头么,我这笔钱,正可要她出来,何犯着让他们适意。伯良存心如此,他自己并不出马,却托了一个做包探的朋友,往见红珏,说袁某托他来的,现在你们既在一起了,他也不愿意拆散你们的鸳鸯,不过那一千块钱身价,你曾亲口答应,有了户头还他的,所以他命我代表来取,你马上可以给我带去的最好,约期来拿也好,就是大家请一个律师到公堂上交割,亦无不好,请你们大裁决断。

  红珏等初见伯良着人来此,宛如飞将军从天而下,不觉惊得呆了。后来听他出的条件,并不太苛,只要还一千块钱,想想花了这笔钱,就可一刀两断,却也未为不美。但平白的要出松一千块钱,未免又有些儿肉痛,当时决断不定,因约那人明天回音。红珏意思,要打个折头。伯良决意不允,讲了三天价,仍旧拿出一千块钱完事。这方面纠葛了清,红珏便欲大大的请一回客,叫姊妹朋友们都晓得自己同姓袁的断绝关系,现在跟了姓徐的,日后有事,也好出面,免得鬼鬼祟祟的掩在这里,被人背后谈论,反觉难听。和润生商量,润生自然乐从。于是红珏择日大宴宾客,无非是她平日往来的一班姊妹们。有些认得润生,有些不认得润生。红珏一一为他们介绍相见,仿佛开了一场文明结婚的喜筵。润生得意非凡,出去逢人夸张,自不消说。红珏倒并不阻止他告诉朋友,她以为知道这件事的人愈多,他们也愈开阔的。不过这一来,伯良索去一千元,请客免不得又要将房屋布置得像模像样,统计所花,约有二千金左右,这笔钱教润生卖掉身子也不够,自然都由红珏挖的腰包。你想她乃是一钱如命的人,过后怎不肉痛,不过同哑子吃了黄连一般,叫不出的苦罢了。偏偏润生还不争气,有一天回来,对她说:“外间朋友们,都说我弄着有钱的老被,现在发财了,何必再吃别人的饭,为什么自己不弄些本钱开爿店呢。我也想,你有银子,存在银行里,为何不交给我,帮你做做买卖,岂不大家有益。”

  红珏听了,暗想我已贴却这许多钱,原来你还想我的好处,老实说,我的银子,来也不易,去也烦难,从前跟伯良时候,六七年夫妇的情分,尚未肯轻落他手,何况与你初交,当时她便笑了一笑说:“这是闲人之言,生意买卖,我们俩都是外行,这好处也不必想,我看你还是吃人家饭的稳当呢。”润生被她回绝,不免大大不悦。正是:欲念炽时成眷属,贪心起处便参商。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九十五回天理循环请君入瓮人心叵测纵虎归山

  自此之后,润生便不十分肯听红珏的话了。遇着买长买短,要钱用的时候,红珏也教润生拿出来,她还说:“女子嫁了男人,原是靠他吃饭过日子的,若仍要自己开销,要男人做什么呢?”润生本晓得红珏手中略有积蓄,以为弄着了她,一生吃着不尽,岂知遇着她牢守关闭主义,件件开销要自己花钱,而且管束得非常严紧,出入须有一定时候,误了钟点,便不免盘问根底,牵枝接叶,比着娘教训儿子还利害几分,因此更有十二分的不愿意。同居未及一月,气倒淘了好几场咧。那日润生又要出去,红珏看他揩脸,梳头发,照着镜子,分清了头路,又把生发水洒上许多,换了双新洋袜,新鞋子,穿袍着褂,把一顶新买的灰色白边呢帽,拿在手中。红珏看他打扮,也不做声,等他色色定当,将要出门,始问道:“你到哪里去?”润生说:“有朋友约着吃茶。”红珏问朋友为何约你吃茶?润生说:“因他欠我五块钱,约的今天在茶馆中还我。”

  红珏说:“原来你是要钱去的,不是借钱去的。既为要钱而去,缘何这般的打扮,鞋袜都换新的,若为借钱,或者要打扮体面些,好哄哄别人呢。”润生不睬他,正待走时,又被红珏唤住了,问他多少时候可以回来?润生答道:“大约两个钟头。”红珏指着钟说:“现在刚八点钟,两个钟头,便是十点钟,算你路上来去一刻钟,你在十点一刻回家,是不是?你把身边的表和钟上对一对准,免得少停看错了。”润生笑答道:“决不看错的。”说着跑了出去,究竟是否赴那朋友之约,我且休管,只说他回来时候,已十一点钟有余。红珏见了他,不问别话,先问他:“钟上什么时候了,我看不仔细,你告诉我。润生知道就有问题发生,先说:“我同几个朋友闲谈闲谈,不知不觉已这般时候咧。”红珏说:“我问你几点钟?没问你同朋友闲谈的话,你别缠错了。”润生始说:“钟上十一点零五分。”红珏又问:“你出去什么时候呢?我倒忘怀了。”润生不言。红珏说:“你为甚没回答呢?难道你也忘怀了不成?”润生无奈,只得答道:“八点钟。”

  红珏道:“啊哟,你说两个钟头回来,现在不是三点钟有余了么!请你拿表出来看看,还是你的表慢,或者我的钟快了。”润生红着脸说:“我对你说过了,因同朋友闲谈,忘了时候。”红珏道:“奇怪了,你出去时候,说为要钱,回来便变作闲谈,究竟是闲谈或是要钱,请你想想清楚,别前言不答后语呢。”  润生不语。红珏陡把粉脸一沉说:“你原来还要掉我的枪花。我从姓袁的那里出来,也因他常在外间不回家内,所以跟了你,预备两个人天天在一起作伴的。谁知你现在专门掉我枪花,时常溜在外面,我跟你所靠什么?银钱既没姓袁的那里使用适意,场面又没他那里阔绰,我降格从你,若仍和当初一般的在家独守,倒不如不出来了。”

  润生听她口口声声,说自己不及姓袁的,不觉老羞成怒,顺手把台上两只茶杯,甩在地下,厉声道:“你既知道我不及姓袁的,为什么要出来跟我呢?若说我多了一个女人,未必就和吃了官司一般,脚都不能向外搬了,朋友也不能相聚了。谁家妇女拿男人这般管束的?真正岂有此理。”说罢一发很,又将钟旁摆设的一对洋磁人儿也摔碎了。红珏见他挺撞,不免怒气填胸,就此嚎啕大哭。润生却一味的招掷物件,把娘姨吓得魂灵出窍,劝又劝他们不住,只得分头去请红珏的姊妹们前来劝解。无双这一天,恰因懒于起身,便连底冻在床上,得知红珏家中淘气消息,晓得他男女两个,性情都是暴躁的,深恐闹出大事,只得起来。又因没梳过头,发髻困扁了,便拿一条线毯兜着出来,坐黄包车前去解劝,心中以为半夜三更,决没别人看见的,岂知刚被俊人在途相遇,追踪而往,险些儿闹出一场大大的笑话。现在无双将一情一节,告诉俊人知道。俊人叹息道:“上海很有班女人,适意日子不肯过,却偏要嬲着出来,及至知道光景不如从前,可已悔之无及了。即如红珏后来结局虽不可知,然而眼前岂不枉惹许多烦恼么。”

  无双默然。俊人今夜本预备往卡德路姨太太那里去的,现在既来之,不得不姑安之,便在无双这里住过一宵。次日早起,急忙赶到卡德路公馆中,姨太太已哭了一夜。因她身子有病,要求俊人多陪她几时,俊人答应她夜夜陪的,昨儿一夜未去,不免累她望穿了盈盈秋水,想想自己有病在身,他还忍心丢我不问,冤苦之极,不觉痛哭。俊人又不能不竭力安慰,这一天大好工夫,也就消磨在镜台妆阁之间。伯宣所托他设法,为姨奶奶开脱虐婢的罪名这件事,竟忘一个干干净净。傍晚时候,俊人正在楼上伺候姨太太服药,忽然娘姨上来报说:“有客人求见老爷。”

  俊人不知是谁,匆匆奔到楼下,一见面才知就是伯宣。俊人见了他,也想起昨儿他所托的话来,暗暗说声惭愧,却见伯宣满头流汗,面色张皇,说话也有些气喘,对着俊人说:“俊俊俊翁,今天这件事,究竟怎么样办?现在他们判小妾押女所三月,这这这便如何是好?”俊人听说,也陡的吃惊不校暗想这案怎样办得如此之重,实是我误他的事,没请个律师辩护的缘故。此时不能承认自己疏忽,只可假作痴呆,说那律师怎样办呢?伯宣惊道:“我没听得有律师埃”

  俊人假意失惊道:“阿哟,那一定是律师弄错堂期了。昨夜我从清和坊出来,当时便替你去找寻律师,恰值他应酬未回,我便留一张字条,在他家内,开明案由,教他今天早起到堂的,难道他昨夜没回家不成?这可糟了,现在怎样呢?”伯宣嘘气说:“还有怎话,早已判决的了。本来小妾不肯上堂的,我因昨儿听了你老兄的金口玉言,所以教她放大了胆前去,偏偏我自己银行中事忙,不能陪她,只命一个娘姨相伴上堂。我以为有你老兄在内照顾,便可诸事无碍的,岂知适间娘姨回来报信,说奶奶押起来了。又说堂上连口供都没问着她,只凭巡捕房律师的声诉,就判押女所三月,这分明被告一面没有律师,我以为你老兄和我知己之交,决不致作弄女流,但这件事究不知怎样办的,我实在不明白得很。”说罢,眉尖紧皱,双手乱搓,切齿摇头,大有不信任俊人意思,只是赧于出口罢了。俊人也十分内愧,忙道:“伯翁你休着急,这件事务须调查一个明白,究竟属于律师辩护失败,或是他误期未到,然后再定方针。”

  伯宣顿足道:“还有什么方针!告诉你,堂上没有我们的律师,教谁替她辩护呢?”俊人说:“不妨事,虽然判决了,还可要求复审的。”伯宣喜道:“可以要求复审么?”俊人道:“这个自然。因会审公堂,没上诉机关,判决如有不服,尽可要求复审,那是一定之理。”伯宣听说,一脸愁云,顿时开霁,说话也和平不少,对俊人道:“这样仍劳俊翁的大力,你讲的那个律师,拜烦马上伴我同去一趟,让我也好重托他一下子。”俊人说:“昨儿那人既已误了我们的大事,我们休得再请教他,不如另换一个律师便了。”伯宣道:“随你大裁就是。”

  当下俊人上楼,禀明姨太太,始伴着伯宣同去请律师,讲明案情,幸亏尚有要求复审的理由。不过这一堂某国领事判决,必须待下一堂原领事复审,不免有屈姨太太在女所中耽搁几天,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后来幸他们所请的律师颇有面子,复审之下,竟得易科罚金,免罪出来,然而姨太太已因惊成病,未几就玉殒香消,与世长辞。伯宣一场官司,花费银子半千以外,丫头还不免发济良所留养,可谓人财两空。但他犹深感俊人帮助请律师的恩德呢,这是后话,表过不提。再说这一桩虐婢案初次判决,喧腾各报,所有伯宣姨奶奶的几个女朋友,都得消息。贾少奶欢喜非凡,等琢渠回来,拿报纸他看,说:“你见过一件新闻没有?”琢渠道:“可就是赵家那句话么?”贾少奶说:“正是。你快替我写封信到北京去告诉媚老二,她知道了一定欢喜。”

  琢渠摇头道:“你们这班女人,就是幸灾乐祸的不好。人家既已遭了这种晦气之事,我辈朋友,只恨不能帮她守守秘密,如何再可给她传扬开去,坍朋友的台,我可没工夫写信,明儿齐老八同刀疤老五的小公馆要搬场了,房子内布置还没定当,我明天一早就要帮他们去收拾,他们定在饭后三点钟进宅,时间十分局促,我今夜非早些儿安睡不可。”贾少奶哼了一声道:“你这般替他们起劲,得到多少好处没有?”琢渠笑道:“好处须望后来呢,焉有相与得不多几时,就转别人好处念头的。”贾少奶冷笑一声道:“我看你拍人家马屁拍了一世,到现在仍旧是一个穷汉。须知普天下惟有靠本领吃饭,那才是真能为,拍马屁的有几个发财呢!”

  琢渠笑道:“你一开口就是这许多唠叨,我要睡了,没工夫同你多话,你吸你的鸦片烟罢。”说着自己解衣上床先睡。少奶奶手中装烟,口内还唧咕着,但琢渠已呼声震耳,早向黑甜乡中觅取富贵去了。次日他醒时,少奶奶还上床睡熟得不多工夫。琢渠不敢惊醒她,自己蹑足下床,叫人打水净面,买一团粢饭吃了,先往大马路糕团铺中,定一百馒头羔,开地名叫店中人饭前送去,一面又到木器店内,问知家伙俱已送去了,他忙慌赶到马霍路齐八所借的新房子内,却见一班木器司务,已七手八脚的,在楼窗口吊物件。琢渠又三脚两步奔到楼上,因刀疤老五昨儿曾亲自嘱咐他,某物安置某处,某地设床,某地置橱,恐别人不知,错排地位,因此不得不亲自指挥。

  做书的趁他忙碌之际,偷闲为列公交待,这刀疤老五,并非男子,乃是一个女郎的芳名,因她鬓脚旁边,有一条深而且长的刀疤,故而有此诨名。据说这刀疤来历,甚为希奇,乃是一个做包打听的外国人所砍,为何下此辣手?实因嫉妒起见,此女的品行,已可想见。但这老五年纪犹不满二十,出落得十分齐整,粉面上虽然有这一条刀疤,却还不逊她抚媚之致,有几个熟悉内容的人,都说她拜过老头子,是个女帮匪。然而观其人娇小玲珑,真有所谓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丰韵。齐八同她相识未久,乃是琢渠的介绍。琢渠却在他姘妇凤姐那里得识老五,虽然知道她名气不好,但自己一心指望巴结富豪,故也顾不了这些小节。自以为老五虽然放荡,若与齐八相交,钱既可以任其花用,男的品貌亦甚翩翩,料不致中道而废的。

  老五亦久慕齐八的大名,当初玉玲珑出殡时候,她也曾亲睹一切,心羡她遗下的十万金刚钻,尚未有受主。其实齐八早已变卖罄尽,赎回地产,但这是内部之事,老五那里知道。故闻琢渠说要替她同齐八介绍,真是求之不得的事。虽然自己眼前还有个合肥张老四包着她,每月三百元贴费。现在既有十万金刚钻的希望,她自然也要弃旧从新的了。讲齐八也是攀花折柳惯的人,岂有不知老五声名狼藉之理。恰值自己独居无偶,得她相伴,却也未为不美,因此两个人便混到一处来了。起初并没借小房子,琢渠常伴齐八到老五家中。老五只有一个老母,抱的金钱主义,门户由她女儿开放,张来张好,李来李好,一切任其自由,自己并不过问。不过在她家内,有时张老四来时,彼此免不得要避面,所以齐八颇为不便,欲教老五割绝姓张的不来。老五推头姓张的乃是他娘的朋友,自己没法可阻止他,除非我们俩另搬一个去处,这便是老五升堂入室,逐步紧凑的主意。齐八正当心热之际,不辨利害,全权托付渠琢办理此事。琢渠不敢自专,又必一一禀承老五,所以这里木器布置,也都由老五亲口相授,琢渠如法泡制。足足忙了大半天工夫,方得舒齐。老五等本约定三点钟进宅,岂知直到上火过后方来,由她娘一同伴送,随后齐八也坐着汽车来了,看见客堂中摆着馒头糕,问是那个送的?琢渠答:“是我的薄礼。”

  齐八说:“又要拖费你了。”琢渠连称不成意思。当夜他们花了十块钱,叫一桌酒菜,就只老五母女,齐八同琢渠四个人吃,倒也开怀畅饮,宾主尽欢席散。两位旁边人各自回家。齐八同老五却是新房旧物,也不须作者烦絮,琢渠替他们竭力撮合此事,无非想与齐八交情自此更密,遇着一同到那里赌钱应酬的时候,赢时分红,输了也可以做做手脚,刮他些儿油水,就是个道理。做书的一言表明,不须为其细细措写。旧小说的老套,叫做有话即长,无话即短。那光阴却不管你有话无话,浑如星驰电掣般的一霎即逝。所以转眼工夫,已过了三四度月圆,又到新年时节。上海一班富贵人家,倒有一大半聚集许多刘盘龙的高足,呼卢喝雉,通宵达旦,男女混杂,贵贱不分,一掷千万金而不惜者有之,偶输百十金,便已倾家荡产,寻死觅活者亦有之,赌徒怪态,真令人难以形容。

  琢渠自然夜夜伴着齐八在赌博场中掏摸,便是老五也没一夜不到赌场,不过没和齐八赶在一处罢了。众人都知她相与了齐八,是个有钱主顾,彼此都转她钱的念头。老五坐上去摇摊,下风看准了宝路,都是一条线的下注。偏偏老五手气不佳,开出尽着重门,连日已输却不少。讲她自识齐八以来,因注重玉玲珑的十万金刚钻,想慢慢地哄他出来,所以小上头并不着意。倒是齐八问她,新年中要赌本不要?给了她一千块钱,那够老五一夜输。现在赌的,都是她年来自己私房积蓄,岂有不心痛之理。有一夜她搜搜括括,凑足三千块钱,预备前去翻本,岂知一出手,就去其三分之二,入了别人的腰包。老五气愤不过,放下骰盆,看榻床上有烟盘家伙放着,便想吸一筒烟,舒舒胸中的闷气,因即横上去抽签打泡。奈她不是吸烟的主顾,往时偶然抽一两筒烟,也是别人装现成了给她吸的。现在要她自己打烟,可比什么都难。太近火便要燃烧,离火远些,就不免点点滴滴,淋漓得灯芯罩上都是。老五恨他不过,将烟签丢在盘内,自言道:“人倒了霉,连鸦片烟都欺侮我咧。”

  其时恰值另有一个赌客,也来吸烟,见老五这般模样,笑道:“五小姐可是自己不能装烟么?让我代劳罢。”老五一看,见是熟识的吴家奶奶,因也笑说:“烟很欺我们外行呢,怎的打了半天打不成。”吴奶奶笑道:“打烟泡原不是容易之事呢,好手装的烟,吸一筒可抵两筒。如打烟不合法,或者烧过了性,吸时既不进斗,并且淡而无味。所以我们老吸烟的用熟了装烟的,不肯轻换生手,就为这个缘故,难怪你们不吸烟的,打不成了。”说时即忙装就一筒烟,递给老五,老五连连道谢,吸完了。吴奶奶又自打烟泡,口空着,便同老五闲话,说:“五小姐这几天输得不少呢!”老五叹口气说:“七千出头了。”吴奶奶道:“也是你手气不好的缘故,一般邱老六,他哪一天不袋进三四千。还有做外国医生的小姚,他跟跟老六的辔头,也赢了好几千咧。”老五摇头不语。吴奶奶又问:“你们八少爷因何不来呢?”

  老五说:“他嫌这里场面太小,所以不来。幸亏他没有来,若然看见我输这许多,怕不要怪我没脑子么!”吴奶奶说:“今年他光景赢的。”老五摇头道:“只恐未必,我没听得他提起赢的话,也许和我一样。”正说时,又有一个人过来,说:“你们二位讲些什么?”老五举目见是开裁缝店的金阿姐,也是她们素识,因道:“金阿姐,你什么时候来的?”金阿姐道:“我不是同吴奶奶一起进来的么?你与她招呼,难道没看见我?”老五笑说:“我输昏了,并没顾着你,你为何许久不到我那里来呢?”金阿姐笑道:“五小姐自己不肯作成我们生意,就是来也没法。”老五笑道:“你只消来来,我觉得不过意了,自然有生意作成你。你只顾不来,难道叫我送上门来,给你不成?”

  金阿姐笑了。吴奶奶问她:“你现在押进多少咧?”金阿姐说:“我候了半天,不敢下注,还是姚先生替我押了一注,赢进五十块钱筹码,今夜的东道够了。”吴奶奶道:“你只顾刮人的便宜头。”金阿姐笑道:“也要他们肯把便宜头我刮呢。”彼此一笑。其时有人招呼:“五小姐,上风瘟得什么似的,你还不来押几下,只顾讲空话做什么?”老五听说,慌忙押宝去了。金阿姐四顾无人,悄悄对吴奶奶道:“适间小姚又来缠我,你的意思究竟怎样,眼前主见打定了没有?”吴奶奶道:“又来了!我教你别再同他瞎缠,你还不听我的话,可晓得那人现往杭州唱戏,一两个月就要回来的,知道了决不干休,我固然难做人,便是你也大大的对他不住呢。”

  金阿姐听说,呵呵一阵笑道:“我的好奶奶,你真是痴的了。莫说你同他不是结发夫妻,便是现在许多花烛夫妻,有时候少爷出门去了,少奶奶觉得一个人烦闷,随意同什么人玩玩,那也未为不可。就有人知道了,也晓得这是少奶奶散散心的意思。皆因少爷在外面,也未必肯一个人守着寂寞,寻花问柳,自在意中。所以现在文明世界,男女平等,大都如此。至于你说的那人,他在你前头,相识不知有多少女人了,这是你晓得的,还有他唱过戏的各码头,那一处不有十个八个旧相识。目下到了杭州,那里自然夜夜有人陪伴。惟有你还这般痴心等他回来,真是大犯不着呢!讲到小姚这人,你看他又长又大,状貌魁梧,而且待女人很有义风,当初花如是老七,从康家出来,没做几节生意,就嫁了他,两个人要好得什么似的,看戏游玩,都同乡下夫妻,寸步不离一般,我们常取笑他。后来还是老七自己遇着什么人,硬要上汉口去,小姚留她不住,两下始各走散的。他守到现在,未弄别的妇女,可见义风不保不但如此,听说他更有一桩特别好处,无人能及,所以妇人遇着了他,没一个不欢喜的。现在他为着你,已着实费点工夫,天天同着邱老六到这里来,并非是为赌钱的缘故,其实便是来看你的,我劝你可怜他一片情意,暂时就同他好好罢。且待那人回来了,再走开去不迟。”

  吴奶奶在她说话时,停不烧,口内虽不做声,心中却颇着意,直等她话讲完了,始拿牙枪装烟,带笑说道:“阿金你休瞎三话四,我不懂你讲些什么话?”阿金姐犹欲有言,不期又有候补吸烟的人来,因赌场中吃烟的人很多,烟具却只两三副,不够他们使用,所以你抢我夺,颇为忙碌,抢不着的只可在一旁候补,于是二人也不便再开谈判。列位若嫌她们说得不明不白,没头没脑,可是在下也没法可施,因她们已不开口,叫做书的从何写起,只得有屈看官们暂熬一时,待她们再谈论时,重行交待便了。闲言休絮。当时吴奶奶见有人候她枪用,不便耽搁,匆匆吸完一筒烟,起身让别人横下去吸烟,自己走到赌台上,却见老五适才押别人庄的时候,赢回一千多些,现在自己又做上风,仍是瘟庄,吃轻配重,回回赔贴。吴奶奶不敢多押,只下十块五块的小注,居然也被她刮进了二百余元。但老五却早已不名一钱,倾囊而回,心中懊恼万公,觉年年赌钱,总是赢的。去年跟了齐八,大约晦气心上命,所以今年一败涂地,罗掘已尽,翻本不易,我跟他所望的就是玉玲珑遗下的许多首饰,但他从没给我一点,问及时也含糊对答,不知是何意见?若在往年,我钱不够用,向张老四开口,有求必应,现在倒反弄得十分尴尬,这边大好处没弄着,那边的小利益也失却了,如果偷鸡不着失把米,可真的大倒娘霉呢。这夜她决定主意,用最后手段,向齐八要求这十万金刚钻。不意齐八仍没着实回话,说:“我们这几天,正忙着赌钱呢,你那话儿且待慢慢的再拿便了。”

  老五闻言,不免大大的不悦道:“从前我问你要的时候,你说隔几时拿给我,直到今日,还是这句话。讲现在新年头上,就使我问你借,你也得借几件与我,绷绷场面,况我也算跟了你,虽然有东西带没东西带,都是你家的场面,但我在小姊妹跟前,也坍台不下,担了嫁着你齐家阔少爷的好名气,谁不知道玉玲珑遗下金刚钻很多,现在我用来用去,仍是自己的几样,掉不出什么新奇花样,说出来叫人也不相信我同你要好。你现在赌了钱,难道连回家去拿一件东西的工夫都没有么?譬如你此时少吸一筒烟,马上就可回去拿了东西来,汽车来去,本来很快,耽搁不到你两筒烟时候,你若肯给我,立刻去拿。倘若不肯给我,也实说一句,休得推三话四。”

  言时声色俱厉。齐八觉得这一件事,万万再瞒不住了,不如实告诉她,叫她死了这一条心,免得日后还要相缠,因对老五哈哈大笑道:“五小姐你休着急,也不必生气。我老实告诉你,所说的金刚钻,我自那人死后,早已变卖完了。皆因买他时候,我也是将地产做押款买的,他虽难得用着这个,困银箱的时候为多,但我那每月的押款利息,可已丢却好几千银子,就比租着用也贵得多呢。她在的时候,我果然没法可使。但她死后,我又何苦再留这些东西,担此重利,所以朋友劝我所蚀却几个,变卖了赎回押款,这还是同你相识以前之事。那一回你向我开口,倒不是我存心要瞒你什么,皆因我本来要买金刚钻送给你的,无奈暂时手头来不及。若说再做押款去买,那又未免太不上算了。其时恰值我们几弟兄,合的一笔公产,有变卖分现之识,所以我就想待这票钱下来买给你,故此告诉你,暂隔些时。后来不意他们讲价不合,就此不愿卖了,这件事不得不搁将下来。今年我打算赌里头赢些去买,又偏偏手气不佳,输却二万有余。倒是贾琢渠这厮,大得其法,有好几千块拖进了。所以你现在立逼着我,教我也没法可施,还是请你耐着心,略待几时,迟早我一定偿你的心愿便了。”

  老五听完,心也凉了半截。虽然齐八没回绝她,但她的胃口不小,起初原欲独得玉玲珑所遗的十万首饰,所以安安稳稳,跟着齐八过日子,连眼风也不轻易给人一个。现在听说目的物都卖完了,情知再买时候,一定没玉玲珑那般多了,东西困银箱,押款担重利,齐八意在言外,我若只贪几件带的,老实说,何处弄不着,恋他何为,不过就此走散,未免太便宜他。因此当时默不做声,和平了结。不过自这一夜谈判后,老五对于齐八方面,无可无不可,也不再怕他了。他一走自己便回娘家,张三李四,随意搭讪,又同没跟齐八时候一般模样。不过齐八有部汽车,汽车夫名唤阿根,老五自和齐八相与之后,因欲来往坐着汽车,光辉光辉,齐八便把汽车让给她用,自己倒反坐黄包车来往。老五却搭足少奶奶的架子,将阿根呼来唤去。讲做汽车夫的有多少好人,若使你手头松阔些儿,或者尚肯听你指挥,偏偏老五仗着齐八宠爱,小费上既一介不与,还要神气活现,做出一面孔东家娘娘的气势,阿根心中先已不服。他并知老五的出身,不是正路,因此更瞧她不起,背后常有闲言闲语,不过听的人没个敢告诉老五,老五也不能知道。现在他仍替老五开车,见老五如此模样,益发气愤不平,虽然不敢去告诉齐八,却常两腿跷在车门上,对人谈论说:“我开了好几年少爷们的汽车,现在又替婊子开车了。”

  这句话若在齐八的门口讲,自然不致惹祸,偏偏他在老五娘家的门口高谈阔论,被一个底下人听得了,先去告诉老五之母,间接传入老五的耳内。老五得知,焉有不生气之理。依她心思,便欲唤阿根进来,打他几个嘴巴。禁不住老母苦苦相劝,说这班小人,惹他不得,宁可记在肚内,不可放在面上。老五气犹未息,虽不同阿根当面发作,这夜枕头旁边,却向齐八说了阿根许多的不好,要求马上歇他生意。齐八奉命,不敢不依。第二天起来,就将阿根工钱算清,叫他走路。阿根探知是老五作的梗,不免怀恨于心,刻刻图报。有一天刚值老五自娘处出来,没坐汽车,黄包车拖出弄堂口,恰被阿根看见,慌忙上前拦住去路,大骂:“嚼舌头的淫妇,无故弄掉我阿根饭碗,我横竖生意没有,预备进巡捕房吃官司去的,今儿先请你吃两记嘴巴。”说罢,伸出粗毛大手,将老五吹弹得破、又白又细的粉脸上,拍拍两下,打得清脆可听。打完,阿根也拔脚如飞逃去。老五当此时候,只有光着脸儿受打,并无抗拒之力。况那时正在白天,所以看见的人很多。就是没巡捕在旁罢了,一众闲人,谁肯硬出头去同汽车夫作对。因此眼看老五受打,并没个肯替她抓人的。阿根一跑,他们倒反拍手大笑,笑得老五面上火也似的又红又热起来,一半被打,一半却是害羞。那黄包车夫竟同木偶般的,呆立在马路中间,不能移步。老五又羞又痛,连连顿足,骂那黄包车夫:“死胚,还不拖我快走。”

  那车夫也醒悟了,慌忙拖着她飞跑。众人的笑声,又同时并作。老五回转家中,羞愤不堪,想想要告诉齐八,将阿根拿住送巡捕房重办,又一想,自己嘴巴已被他打了,就是办了他,也收不回来,而且现在知道的不过目睹几个人,倘若一到公堂,登出报来,岂不张扬更广,我的台也更坍大了。况那阿根,这种杀胚,吃几天官司,并不在他心上,办重了,怨毒更深,日后出来,不知还要怎样的报复。倒不如这回忍气吞声,让他打两下出了气,后来便不致再有野蛮举动了。她这念头果然开通,惜乎早没转着,早转着了,又何致受此奇辱呢。这回她索兴瞒人瞒到底,便在齐八跟前,也绝口不道只字。不过她欲与齐八割绝之心,更为坚决。她心中不想别的,只图得当儿拿他几千走,也不枉费这数月心机。那天齐八赌罢回来,老五问他赢不赢?齐八叹口气说:“被别人赢去了。”

  老五想他输得利害,现在光景弄不着了,忽想起齐八手指上的金刚钻戒指,泛头甚好,还是数十年前旧物,俗名叫做火油钻,现今市面上颇难觅取,据他自言重十二个克拉,足值七千余元,何不设法拿了他的走,免得闷在这里,不得出头之日了。主意既定,他候着齐八洗手净面的时候,看他卸下戒指,放在自己衣袋之内,洗罢再带,从不脱手。这倒不是齐八防老五起什么坏心,皆因他从前在堂子内,因洗手除戒指,忘却一只价值千余元的钻戒,受了损失,不敢随处乱丢,除下便置在衣袋里面,习惯成了自然。老五无处下手,心中好不焦闷。直至睡到床上,戒指仍在齐八手指上。老五心生一计,私自起指甲在自己雪白的颈项上,划了一条血痕,待齐八拥抱她的时候,假意叫声:“阿哟。”

  齐八惊问所以,老五娇声说:“你戒指上镶脚,划碎我的颈项了。”齐八忙移电灯照时,果见她蝤蛴粉颈上,添了二分余长一道血痕。齐八好不心痛,慌忙抚摩安慰。老五娇嗔说:“你还不把这害人的东西除下,放在枕头边,难道划了我一下子不算数,更要划第二下么?”齐八连称不敢,一面将钻戒除下,置在枕边,老五方许他共梦。后来两个人都睡着了。老五心中有事先醒,探手枕旁,摸着钻戒,不由心中大喜,轻轻坐起身来,悄悄下床,偶一震动,齐八醒了,问她做什么?老五推头解溲,齐八一翻身又睡着了。老五穿好衣裳,撩起窗帘,看天已破晓,她早有存心,所以值钱的衣服,都预先搬回娘家,此时只披一件狐嵌一口钟,开房门出来,唤醒娘姨,说:“我有事出去,少停少爷问你,你只对他说我去了就是。”

  娘姨不明就里,也惟有诺诺连声,不敢多问。老五出大门,唤一部黄包车坐了,径回娘家而去。这里齐八一觉睡醒,不见老五,唤娘姨问时,说少奶奶还是天亮时候走的,命我告诉少爷,说她去了,别无他话。齐八听了,大以为奇。一摸枕边,没了戒指,方知被老五起黑心,拿了他价值七千余金的戒指跑了,心中不胜愤怒。正是:价值连城钻戒失,波生平地陷坑多。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九十六回玉镜台前遭白眼流苏帐底进红丸

  齐八万不料老五竟偷他的东西逃走,心中气愤已极,当时脸也来不及揩,雇黄包车坐到老五的娘家,见门还闭着,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手脚并用,把大门敲得震天价响,不知怎的里面也没人开,只一个娘姨,在楼上开窗下望,问什么人?这样死命叩门做什么?齐八问五小姐来没来?娘姨恶狠狠回了句没有来,就此闭上窗不睬他。齐八触了个霉头,只得再向别处找老五,那里有她的踪迹。齐八无奈,回转自家的公馆,闷闷不乐。他一班弟兄见了,纷纷议论说:“今儿老八又不知受了谁的委曲?”

  齐八也不睬他们,吃饭时候,琢渠来了,齐八想起他是老五的介绍人,因将昨儿这件事对他说知,琢渠也甚吃惊,说:“我原晓得这位老五的声名不十分好,当时若非你八少爷自己看中意她,我也决不敢替你两个人拉拢的。现在她除拿你这只钻戒之外,还卷去什么别的物件没有?”齐八道:“别的虽没拿我,但这一只钻戒,已值七千多块钱了。”琢渠吐出舌头道:“看不出这姑娘有此辣手,不过八少爷难道就此同她甘休了不成?”齐八道:“这个我一定要追究的,不比三百五百,一千八百块的事,也许我就认吃一个亏。这钻戒的数目太大了,我非向她索回不可,只恨没处可找她的人罢了。”琢渠道:“难道她不躲在娘家那里么?”齐八说:“我也曾去找过她的了,她们娘姨回我说没去呢。”

  琢渠笑道:“八少爷你真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了。就是她躲在那里,娘姨焉肯告诉你真话。所以你若要寻她,非得亲闯进去,搜一下子不可。”齐八亦以为然,问琢渠搜寻的方法。琢渠想了一会,笑道:“有了,你要遇着她,进前门万万不兴,因你这边一敲门,她楼上早有准备,老五很瘦小的身子,藏在冷角里,你陌生的休想找寻得着,所以惟有进后门的一法,而且还不能堂堂正正的叩门,最好乘人不备,同做贼般的掩进去。”齐八笑道:“他偷了我的东西,你还叫我做贼。”琢渠也笑道:“做侦探原同做贼的相差无几呢,而且时间既不可太早,也不可太迟,太早了也许她还睡在床上,闭着房门,你也不便乱闯。太迟了恐她走了出去,你空跑一趟事小,这番若被他们知道,下遭就要预备你再闯,也不让你撞见她了。故此必须拣她梳头的时候去最好。现在一班时路朋友,梳头大概在三四点钟之间。因老五不吸鸦片烟,料相不致再迟,你也以这个时候前去为最妙。”

  齐八皱眉道:“你的计虽高妙,但我只一个人,倘然身入重地,被他们人多手众,设或将我暗算,如何是好?”琢渠摇头道:“这就难了。要做侦探必须带几分冒险性质才兴,你没看过电影么?”齐八说:“这不能与电影同论。此事非得你和我同走一遭不可,因当初也是你的来头,现在休想置身事外。”琢渠笑道:“我原晓得你八少爷不肯饶放我的。适间进门时候,你对我一说,就预备着了。不过有句话一定要声明的,八少爷的事,我贾某当然出力,然而却不关老五是我的来头之故。出力乃是出在我们俩交情上,若说因我来头而为你出力,这倒变作我同老五有串通作弊的嫌疑了,我可不能担此冤枉责任的。”

  齐八道:“这个自然。”琢渠一句话将身子撇出事外,心中颇为得意,遂献策道:“我和八少爷同走后门,恐有未便,最好你先由后门进去,我在三五分钟之后,也敲前门进内,这样你已到了楼上,不致让老五闻声逃走,二来就使他们要难为你,听得有人叩门,自然也不敢了。”齐八鼓掌称妙。当日琢渠就在他这里午饭,饭后陪齐八吸了几筒烟,不知不觉,已到三点钟时分。琢渠摸表一看,忙催齐八快些吸完这筒烟就走罢,时候到咧。齐八忙一口气吸完了烟,教人收下去挖灰,自己戴上帽子,和琢渠一同出来。也不坐汽车,雇黄包车到老五娘家的附近停下。二人步行到她家后门口,探头张望,恰巧后门开着,里面有个娘姨在灶上洗锅碗,大约是才吃罢中饭的光景。齐八见了,对琢渠说:“里面有着人,不能进去了。”

  琢渠道:“那又何妨,到底不是真个作贼,何用怕什么人。你只消一闯上前,令他们措手不及就是了。”齐八说:“我若进去了,你可一定要敲前门的。”琢渠说:“这个自然,你放心便了。”

  齐八始大着胆,闯后门入内。娘姨原认得他,却不防这样一个阔少爷,今天忽进后门,心中陡的一惊。虽然主人有命,某人来时,不可让他进内,但他已进来了,却又不便推他出去。正手足无措间,齐八已直闯过灶间,转入屏门后面,上扶梯了。娘姨大窘,直跟他到扶梯脚下,湿淋淋的两手,又不敢抓住他衣襟,只得在下面大声唤:“五小姐,八少爷上来了。”这一声嚷,分明知照齐八,老五确在楼上一般,齐八一气上楼,揭门帘进房,果然不出琢渠所料,老五正在房中梳头。她也听得娘姨叫唤,颇疑惑因何不闻敲大门声响。但既已上来,避之不及,也只可不避了,仍旧面不改色的坐在梳妆台旁边。齐八上来,她连头也不回,若无其事。齐八转到她面前,问她因何不别而行?老五说:“我出来时候,你不是在家里么?难道你自己没听得的,还要我告别不成?你们的礼节,也未免太大了。”

  齐八说:“别的话不讲,你拿我的金刚钻戒指,快还了我罢。”老五摇头道:“谁拿你什么金刚钻戒指,我可没有看见。”齐八变色道:“你休抵赖,我晓得这戒指一定是你拿的。”说时听底下叩门声音,知是琢渠来了,心中益发胆壮,对老五说:“你非得马上拿出来还我不兴,不然我可要当你贼办了。”老五听说,也十分动怒,粉脸一沉,说道:“放屁,谁做贼来,偷了你什么东西?你有凭据没有?”齐八还未回言,琢渠已奔上来了,一跨进房门,就笑声大作,说:“哈哈,原来八少爷也在这里。”又道:“咦,你们两口儿面孔竖起着做什么?小夫小妻,淘气可难为情呢!”齐八同老五二人,都不做声。琢渠又问齐八:“八少爷因何这般动怒?”

  齐八假意将一情一节,告诉他听了。老五也是聪明人,心想姓贾的因何早不来迟不来,却拣在这个时候来呢?一时恍然大悟,晓得这一定是他两个串同来寻我的事了,然而有何惧哉,自己仍旧梳着头,齐八说话时,并不岔口,待他说完,方问:“你说我拿你的东西,有凭据没有?”齐八说:“戒指放在枕头旁边,房中又没有外人,不是你拿的是谁?”老五说:“这是你咬我一口的话,不能算是凭据。我又不是昨儿才同你相识的,为何早几天不拿你的,却待昨儿才拿你的呢?明明是你自己在外间遗失了,咬我一口罢了。”齐八说:“我为何不咬别人偏来咬你,你若为为着偷了我的东西,心虚之故,因何天没亮就跑出去了?”老五道:“我因记挂着娘,所以起早出来望她的,难道早起出来的人,都是偷着了别人的东西心虚之故么?如此说来,包打听也用不着了,只消早上出来在马路上候着便了。”

  齐八无言可答。琢渠岔出来说:“你两个休同小孩子般斗口了,让我来讲一句公话罢。五小姐同八少爷爱情很好,谁不知道,闺房之乐,也许拿你一只戒指玩玩,这也无背情理,你八少爷不该说他偷你的东西,这一句话,教人怎当得起。”话犹未毕,老五将桌子一碰,骂道:“放屁,谁人拿他的东西?那个同他作耍?你说话明白些。”琢渠惊得脸涨绯红,说道:“原是呢,我话也没讲完咧。何况五小姐不是这样的人,她素不喜欢作耍,又何致拿你的东西呢。八少爷你须得自己先调查一个明白,才是道理呢。”老五听他说话一句进一句出,心中暗觉好笑,但齐八却被她弄得大没下场,两眼望着琢渠,口中叫不出的苦。琢渠对他连连努嘴,意思叫他仍旧硬下去,不可让步。于是齐八又做作虎势,跑到老五身旁,一拍桌子,说:“你抵赖无益,这东西我晓得一定是你拿的,非还不可。”

  老五却冷冷微笑一声说:“你放颜色给我看罢,随便你报巡捕房,着包打听到这里来搜就是,搜不出你可得偿还我的名誉损失。”说罢,又对着镜子梳她的前流海了。齐八空搭一个架子,没人看他的。琢渠也着实替他没落场,便假意上前相劝道:“八少爷休得生气,东西失却了,自然有水落石出的时候,现在无须着急,就使有话,家内也尽可讲得,何必在此吵吵闹闹,给旁人听了岂非笑话。好在五小姐的头也快梳好了,八少爷等她梳好头,你两个一同回去,帮着寻寻,也许遗在什么地方,一个人眼力不及,两个人寻寻,就可以寻到了,这句话是不是?”说时连向齐八挤眼,齐八也会意,这是哄老五回去,可以强迫她吐实之意。但老五也十分聪明,暗骂姓贾的该死,我岂肯上你们的老当,自投罗网,故又冷笑一声说:“多承好意,他那里我可不敢去了。好好儿出来,还说我拿他的东西,日后更不知要冤枉我做什么呢。我还有五千块钱衣裳在那里,仍请你们替我送了来罢。”

  齐八原不知她有多少衣裳藏着,现在听她说有五千元之数,不觉心中一动,暗想吃住他这些东西,也是好的,信口答道:“你要衣裳,自己去拿,谁吃饱了饭有工夫替你送呢。”琢渠也觉老五既有这许多衣裳,抵上戒指,相差已是无几了,也就不再作难,假意劝齐八一同出来,谁知却中了老五的空城之计。老五见他们走后,即与她娘计议说:“齐八那厮,并不足畏。所怕贾琢渠这杀胚,他是把小扇子,往往要被他煽出火来的。现在惟有走他的脚路,叫他不干涉这桩事,剩齐八一个人,我们就容易对付了。”要钻琢渠的脚路,惟有向他姘妇凤姐那里设法。老五之母,与凤姐素有往来,当下就拣家中现成的衣料,还是老五二十岁生辰,一班姊妹朋友所送的,拿了四色,约值三十元之谱,由她老母亲自送往凤姐那里,运动内线不提。再说齐八同琢渠出了门,两个人都垂头丧气,彼此无言。走了一段路,齐八叹口气,琢渠说:“我们今儿来这一趟,还算没完全失败。”

  齐八问此言怎讲?琢渠道:“她适才不是说那边小公馆中,还有着五千多块钱衣裳么?不然我们既没知道,她或者趁你不在那边的时候,一个人掩过去搬了出来,那时就没法奈何她了。现在幸亏我们今儿去这一趟。她无心脱口说出此言,你就可将她这些东西吃住了,不还她的。这样她拿你的东西,所值七千余元,你可扣住她五千元衣裳,两两相抵,所差不过二千元光景,就是认吃亏也看得见了。倘使我们今朝不来,如何能得知此中秘密。所以我说今儿来这一趟,并不失败,就是此意。”齐八听了,觉今儿这一次冒险,果然获益匪浅,心中乐意非凡,尤感激琢渠提醒他的功德。琢渠也自鸣得意,当时也不跑了,两个人雇车同到那小房子内,走进房门,琢渠顿觉一呆,因见这房内,并没多少大皮箱大衣橱,只有一口西式五斗橱,和一具独块玻璃的小衣橱,不像置得下五千元衣服的模样,心中还以为老五所有的衣服,一定是些贵重细毛,只消一件银枪貂皮,就可值一千元开外了,再加上几件草上霜仙桃貂之类,就价值不赀,然而一包裹也打得下呢,有钱人的衣裳,原不能和平常人相比,若讲五千块钱羊皮,可就装几十皮箱也装不下咧。齐八并不自己动手,却唤娘姨:“你把少奶奶的衣裳,替我汇在一处,我要搬回去。”

  娘姨答道:“少奶奶并没衣裳在这里,她就是换下的衬衫、裤袜子、手巾等件,也嫌我们洗得不干净,必须送往老太太那里,让洗衣作里去收,洗好了也送到那边,再带到这里来替换的,所以这里连袜子都没一双呢。”齐八听了大惊,便是琢渠也仿佛当顶门浇下一桶冷水,口内不言,心知着了老五的道儿,真所谓老拐子上小拐子的当了。齐八心犹不死,亲自开橱观看,何尝不空空如也呢,一时只气得他手足水冷,呆立如痴。琢渠也觉大难为情,因他适才夸口说没完全失败,现在未免无言对付齐八。半晌,仍由琢渠先开口说:“我们今儿这个老当,可上得不小呢。”

  齐八不做声。琢渠又说:“看不出老五倒有这样大的枪花,我是外边人自然知道不了这里内情,八少爷因何也不晓得她这里有衣裳没衣裳呢?”齐八摇头道:“谁顾着这些小事。”琢渠笑道:“这就是八少爷自己的疏失。现在也不必动气,她既然这般刁钻,我们慢慢的想个法儿收拾她就是了。”齐八说:“我想她适才还口硬,叫我报巡捕房,我想当真到捕房中报一下子失窃,着包打听往她家中搜寻,坍坍她的台也好。”琢渠道:“此法不兴。一来于你自己有关颜面。二来你无凭无据的报告,恐捕房也不肯依你的心思,任意到人家去搜寻呢。此事不用性急,欲速反恐不达,还不如暂且丢开,隔一阵再作道理便了。”

  齐八犹恨恨不已,琢渠再三劝他,两个人一同到堂子内,因今天是朋友请的碰和。齐八心中烦闷,不愿入局。因令诼渠仪表,自己却横到榻床上吸烟。后来又来个吸烟的朋友,齐八认得他是做律师翻译的,忽然想起自己那件事,因就问他,设或有个人纳妾,被她偷了东西逃走,可以控告的么?翻译道:“那是刑事案,为何不可控告,但不知是谁的如夫人?”齐八慌忙开说:“朋友的事,我也不十分仔细。”

  翻译说:“原来如此,不过这种事,你要遇见这朋友,还得叮嘱他一句,若使提出控诉,必须愈早愈妙,千万不可多拖日子,因我那边办过许多同类的案子,若是日子近的,无有不马到成功,若使日子隔多了,往往要失败呢。”齐八不晓得他是一句生意经络,听了暗说:“琢渠该死,他教我慢慢设法,岂不误了我的大事。今儿幸遇此人,何不就托他的律师代表起诉。翻译本是老奸巨滑,看他两眼定着转念头,已料到八九分是他自己身上的事,假托朋友,故此又伸一条脚说:“我们律师那里办事,还有一桩好处,就是能守秘密,事无巨细,若委托我们律师办了,外间决不泄露一点。就是上了公堂,也可抹煞了,不让报纸登载,大概这种事,出于大人家的居多,事主都要顾全面子,不肯张扬。我们律师有这点手势,故而委托他的人,非常之多呢。”

  齐八听了,恰中心怀,托他打官司之意,更为坚决。四顾无人窃听,便从实将自己一段事,一往从头对他说了。那翻译一边听,一切颠头播脑的说:“这件事八少爷理由十分充足,当然可以起诉的。不是我劝八少爷兴讼的话,若使今番你自己退让了,日后那一方面,还要当你洋盘呢。”齐八道:“原为如此,所以我非出出他的气不可。”那人拍胸脯说:“这桩事包在做兄弟身上,一定让你八少爷满意,非但原璧归赵,还可得十二分的面子。”

  齐八大喜,他二人就在烟榻上讲定一桩交易,连琢渠都只字不晓。后来散的时候,齐八当着朋友面前,也不便告诉琢渠知道。这夜琢渠到凤姐那里,凤姐一见面,就问他同齐八、老五究闹的什么把戏?琢渠惊问:“你如何知道的?”凤姐说:“我自然知道,你可知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呢。”琢渠笑道:“原来你不是个女秀才,我倒失敬了。”凤姐说:“我劝你少管管闲事罢,齐家虽然有财有势,你要帮着他欺负一个女子,可罪过得很呢。”琢渠笑道:“好得很,你居然帮他们做说客来了。齐八原打算到巡捕房控告去的,被我捺住了。没你做说客,我早已帮了老五的忙咧,你告诉他们放心便了。”

  凤姐暗喜,次日琢渠与齐八见面,齐八也没告诉他,自己教律师起诉的说话,琢渠既无所知,老五那里得了凤姐的回音,也以为他们烟消火灭,不成问题了,彼此都十分放心。岂知隔了一个多礼拜,忽然公堂上出传票,要传老五到案。其时恰值老五不在家内,家中人吓昏了,也没人敢问他们是何案由,及至第五回来,听得这件事,真同丈二长的和尚,摸不着他头脑。幸亏自己娘有个外国朋友,做过包打听的,托他查一查,方知某律师代表齐某人,告她偷窃七千元的钻戒一桩刑事案,本来要出提票的,因为她是女流,所以特别通融,出的传票。老五得信,大吃一惊,暗想齐八那事件,不是凤姐前来说,他们已作罢论了么?如何现在又告起我来,慌忙着人请凤姐来家责问。凤姐也茫无头绪,说:“我们少爷并未提起这句话,你别缠错了。”

  老五说:“这是新衙门里来的消息,决不致误,你再问问你们少爷,也许他知道了没告诉你。”凤姐果然依她的说话,夜间向琢渠盘问。琢渠大骇说:“哪有这句话,因何齐八没同我提起一点呢?然而若无此事,新衙门的传票何来?这倒不可不问他一个明白。”当夜他晓得齐八在家里,便借别家的电话打过去问其所以。齐八笑答道:“原来你还没知道呢,我以为早告诉你咧。律师果然是我请的,细情明儿对你讲罢。”说完摇断铃。琢渠因齐八事无巨细,都要同他商量,偏偏这件大事,没预先对他谈起,心中老大不快活,回来对凤姐说了,犹自忿忿不已。凤姐说:“你自己且慢动气,日前人家托了我们,你也答应过,说齐家不起诉了,现在失人家的信,教我怎样对得住人家?”琢渠作色道:“你这句话诧异了,又不是我令他起诉的,人家要起诉,教我也没法可施呢。”

  凤姐叹道:“不是这样说。人家当我们一个人物,特地来求我们帮助,就使现在齐家作弄了你,这原是齐八对不住你,你我必须替那一面想想法儿才好。”琢渠皱紧眉头不做声,凤姐又道:“齐八那厮,着实可恶。你虽然一片忠心的帮他,他还当你外国奸细,这件事故意对你说不起诉,一方面却串通律师,竭力进行。现在事已发作,他犹不肯将细情告诉你听,可见他并不当你朋友呢。”

  琢渠被他一阵挑拨,益发冒火,愤然回答说:“他不当我朋友,我自有报复之法。现在你可去告诉老五,令她不用担忧,教她也马上请个律师,预备上堂,提起反诉齐八不顾赡养,还可咬他吞没五千元的衣饰,因那天老五有这句话,齐八并未回他没有,我可以做见证的。”凤姐听了,十分欢喜,说:“你当真肯做见证么?”琢渠道:“自然肯做见证。”凤姐当即预备要去,琢渠问她哪里去?凤姐回言:“到老五那里给回音。”琢渠说:“你疯了,这是家里讲的话,你难道要我真的替老五做见证么?被朋友们知道,岂不笑杀。”

  凤姐听他忽然翻悔,粉脸顿时沉将下来。琢渠见时候不早,也急于要回公馆向少奶奶那里销号去了。凤姐却连夜到老五那里,报告一切。老五母女,也以反诉为然。但听到琢渠起初肯做见证,后来忽然不肯起来,未免踟躇无计,因现在琢渠居于举足轻重的地位,若肯帮助他们打官司,十分中倒有九分可占赢面呢。所恨他不肯出场,为之奈何?那时恰值张老四也在老五家中,听他们刺刺议论,不知何事,问其所以。老五在先本瞒着他,此刻事急了,也不能再避嫌疑,将一情一节对他说知。张四听了,大抱不平,皆因有酸素怒气两种作用,所以发作出来,效力更大。当下义形于色,自拍胸脯说:“这件事你们为何不早对我讲,若使姓贾的不肯帮你们忙,我也可以帮你的忙呢。”

  老五惊问:“你怎样帮忙?”张四说:“他姓齐的依官仗势,我姓张的未必没做过官,而且势力也不输于他们,蛇吃蛇,正好比一比长短。老实说,你五小姐和我姓张的相好,谁不知道,他现在敢控你偷他东西,我也可以告他略诱人妾,加他个一奸拐的罪名,你们那反诉还是多此一举呢。”老五母女听了,觉这计较比琢渠的刻毒多咧,而且张四出场,包打官司,律师费自然也是张四承当,所以他们也落得让张四一手办了。那张四请的律师,还兼作老五的代表。过堂这天,要求展期开审,堂上准如所请。原告律师,反对无效。齐八找寻那翻译讲话,翻译说展期不妨,我们理由充足,迟早终得赢这件案子。齐八闻言,颇为放心。不意隔了一天,那翻译慌慌张张,来找齐八,见面埋怨他:“八少爷你因何这样的紧急大事,不先告诉我知道,如今却落在别人的手内了。”

  齐八听说,不明不白,问他是什么事?我漏却告诉你了?翻译说:“你所告那个女人,不是张某人的姨太太么?如今姓张的出场,控你奸占他的侍妾,他那里还有身契等物,证据十分充足,你现在恰巧告这女的卷逃钻戒,岂非正投在他的网里,赖也赖不脱了么?倘使你早为通知我一句,我们便可预为回避之地,他们来时,也有个对付,如今乃是你八少爷自误,日后案情倘有翻覆,可不能怪我的。”齐八料不到他们有此一着,闻言呆若木鸡。那翻译又说:“公堂上现已准了他们的诉状,不日便要出牌票提你,请你早为准备罢。”

  齐八闻言,更惊得做声不出。翻译听他没回话,也就走了。作者写到这里,有句话交待。时下打官司,真是拆穿不得。原被告两方面,虽然不共戴天,要拚一个你死我活,但这班律师翻译,大概一鼻孔出气者为多,每夜总会内谈的,除却花天酒地之外,便是彼此承办的案情,事主有仇无仇,干他底事,他们却抱着金钱主义,有时原告方面想赚被告的钱,被告方面也要赚原告的钱,于是乎是非颠倒,黑白淆乱了。所以朱子格言上说,居家戒兴讼,讼则终凶,这真是至理名言呢。讲到齐八所讲的律师翻译,自然也受了张四律师翻译的运动,来此故甚其词,危言动听,意欲敲敲齐八的竹杠。听他没回话,也就罢了。但齐八却被他说得惊魂出窍,慌忙着人请琢渠来家商议。琢渠听了,非但不代他担忧,反暗中欢喜,心想这是你独断独行的好处,与我无干,落得讲一句风凉说话道:“当初我原不教你八少爷打官司,你自己不知怎样相信一个律师翻译,现在惹出祸来,有什么法想呢。”

  齐八本仗着琢渠做他的谋士,此时听琢渠回他没法想,真急得走头无路,说:“我公堂从未到过,现在要我做被告,这个台如何坍得下呢?”琢渠道:“那是没法的,中国人应该受公堂裁判,除非你入外国籍去。”这本是琢渠钝他的话,齐八吓昏了,还以为他指点的一条明路呢,忙道:“入外国籍也好,事不宜迟,请你马上替我打听一下子,入哪一国的籍容易,就入哪一国便了。”琢渠听说,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八少爷你也太不中用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我看入外国籍也是没用,祸从根上起,姓张的告你,自然是老五的祸胎,你若不告老五,老五也不致串出姓张的来了。现在第一要紧关键,问你那只金刚钻戒指要不要了?”

  齐八道:“我不要了,情愿送给她罢。譬如新年里,我多输了七千块钱。”琢渠道:“那就容易办了,现在木已成舟,别无他法,只有再向老五那里疏通,我们这里控他之案,自请取消,教他也令张老四将控案取消,彼此作为罢论,金刚钻戒指也不再追求,这个交换条件,还不知他肯允不肯允呢?”齐八听说,拍手道:“妙极了!我适才怎没想到这一着,彼此和平了结,真是再好没有的事。然而免不得又要烦你老琢的驾,替我跑一趟咧。”琢渠面有难色道:“倘若彼此客气的,去一趟原是无妨,无奈被你们打了官司,情面已损,再要我上门去做说客,未免太没面子呢。”齐八赔笑脸说:“多谢你!瞧我的薄面,走一趟罢。日后案子了结,一定重重的谢你就是。”

  琢渠始勉强答应着出来,回去告诉凤姐,笑得口都合不拢来说:“如何?我便是个天,常言顺天者昌,逆天者亡,齐老八不听我的话,现在吃着苦了。我本来不愿意管他帐的,因见他着实可怜得很,我若再不替他想法,他便要入外国籍了,所以我令他自请销案,你也去知照老五,教姓张的也销了案罢,那只戒指他不要了。”

  凤姐即将琢渠之言,传到老五那里。老五母女,无有不愿意和平了结的,倒是张四从中作梗说:“打官司那有这样容易,随他们的高兴,告就告了,取消就取消了,他们朝三暮四,我倒没他那般容易,横竖现在律师已经请了,堂费也花定了,彼此非见个高下不可。”老五晓得他同齐八的一股醋气,要借这上头发泄了,忙使出手段,灌了好些迷汤,张四始答应他们和平了结。但有一个条件,要齐八贴还老五四千元誉损失,方许销案,否则定不甘休。老五母女,听张四肯帮他们敲竹杠,自然也满口赞成,非钱不可。于是凤姐回去告诉琢渠,琢渠再去通知齐八。齐八大怒说:“我已置价值七千元的钻戒于不问,她还要敲我四千块钱竹杠,这手段未免太辣了。”琢渠劝他道:“你既已大的认吃亏了,小上头也就认个吃亏何妨,究竟铜钱银子事小,损坏名誉的事大呢。”

  齐八想想,这句话倒也不错,横竖多的损失了,爽兴一并认晦气咧。于是谈判终结,两造律师方面,费用不少一个。他们既有进款,自然也落得代请销案。齐八这一回,除掉金刚钻戒指不算,又损失半万元左右。便是张四无端打这一个抱不平,也花掉数百块钱,可真丢得很没名义。至于敲来四千元竹杠,却都是老五母女的好处,张四不能分她半文。老五因凤姐为他们这件事,赔了好几次脚步,事后送给她一件价值二三百元的小金刚钻首饰,作为酬谢。琢渠得知,亦甚欢喜。只气煞了一个齐八,天天连大门都不出,躲在家内抽鸦片烟杀气。老五虽得了这一票不义之财,但悖而入者,亦悖而出,她又陆续把来散在赌场之内。现在的赌局,可没新正几个月里风头盛了。她这班朋友,都聚在开裁缝店的金阿姐家中,叉叉一二百元底的麻雀消遣。这金阿姐的手面,倒也很阔。几处大公馆中奶奶小姐们,无不相熟,时常来往。

  那个上回和老五在赌场中同吸烟的吴家奶奶,也无日不在她这里游玩。此人的出身,大约看官们还没忘记,就是前书所叙,跟唱花旦君如玉相好的吴四奶奶。自同她丈夫割绝之后,每月由君如玉贴费养她,倒也相安天事。近几月来,君如玉被人聘往杭州演戏,吴奶奶没跟他同去,一个人在家觉得烦闷,便与一班姊妹往赌场中逛逛。遇见金阿姐,她原是替如玉做惯衣裳的,彼此本来相识,那金阿姐又善于巴结,晓得吴奶奶一个人在家烦闷,便时常去陪伴她看戏游玩,彼此更为密切。合该吴奶奶魔运当头,上海有个滑头牙医生,名唤小姚,不知怎的看上了她,小姚也认得金阿姐,并晓得她是一个惯做牵马的名家。今见吴奶奶同她在一起,可不是一条终南捷径吗,因就重托金阿姐,替他同吴奶奶介绍,许她多少好处。一方面自己也施展那勾魂摄魄的手段,吴奶奶本是水性杨花一流,岂有不未免有情,难以自遣。但她犹恐如玉回来,得知此事,不肯答应,心中有所不敢。经不住金阿姐说如玉到一处有一处女人陪他,你何苦在此空守寂寞。一面又说了小姚许多好处,那一夜他二人烟榻上的一席谈论,就为此事,存疑至今,始得揭破。

  不是作者放刁,实因一枝笔讲不了两处话呢。后来吴奶奶竟入了金阿姐的圈套,与这小姚相识,幽期密约,就在金阿姐家客堂楼上的一个小房间内。来时候都托名于叉麻雀,所以外间人也没几个知道个中真相。不过金阿姐肯把这一间重要密室,让给他二人,原想大得其好处。偏偏吴奶奶手头十分紧急,小姚也不是个有钱户头,虽然借她的地方,多少终得津贴些房金。无如金阿姐专替阔人家男女撮合,洋钱成千成百的赚惯了,这区区之数,那在她的心上,所以暗下颇不愿意,却又不便赶他们搬开,惟有用放谣言的老手段,对付他二人说:“现在小老板杭州快回来了,他一来每夜常要到此游玩的,你们再在这里聚会,恐有未便。这还在其次,更有我这里底下裁缝司务甚多,他们这班人,嘴都不甚稳当,常见你们出出进进,大约看出了痕迹,昨日我女儿听得他们在那里背地议论,再不早自为计,只恐要惹出大祸来了。”

  二人听说,都吃一怔。那小老板便是他们称呼君如玉的别名,因此吴奶奶格外惊心。究竟小姚有见识,他一听说话,就晓得这是金阿姐下的逐客令。略转一转念头,答道:“既如此,是没法可想的了,只有搬场咧。”金阿姐道:“这要你们自己斟酌呢。”说罢走了下去。吴奶奶便问小姚:“你轻口说搬场,谈何容易。”小姚说:“你有所不知,这老太婆的吃心,向来极狠。大约因我们给他的钱太少了,不能满意。因此造这谣言,哄我们搬常我想我们有许多钱去塞狗洞,倒不如另外自去借一所小房子,何用在此受他们的闲话。”吴奶奶沉吟不语。小姚又道:“我还有一法,不知你愿意不愿意?当初我同花老七相好之时,原有一处地方借着,后来老七上汉口去了,我因那里布置颇为不易,一向没舍得退掉,有时在彼会会朋友,地方倒也十分幽静,你若愿意,我们就到那边去相叙何如?”

  吴奶奶在此色胆包天的时候,就教她赴汤蹈火,她也愿意,当下一口答应,约期次日前去。他们因深恶金阿姐之为人,故也不通知她一句,到明朝竟丢却这边,另辟桃源之洞。你教金阿姐知道了,岂不生气,这就是他们失着之处,致有后来的一场横祸,可谓自作之孽。此是后话。再说吴奶奶到了小姚的小房子中,见布置整洁,果比金阿姐家中高出万倍,心中好不喜欢。小姚从前在别人家内时,免不得假作斯文,此刻既已到了自己的巢窟中,不由轻狂毕露,指点吴奶奶在床沿上坐了,自己笑嘻嘻开了梳妆台抽屉,拿出一只小银盒,教吴奶奶猜猜,内藏何物?吴奶奶回言不知,小姚令她揭开观看,原来藏着小半盒黄豆大的红色药丸。吴奶奶诧异道:“这丸药有何用处?”小姚笑向吴奶奶附耳说了两句话,吴奶奶登时粉脸红涨起来,小姚便坚欲令她尝试一丸。正是:兴到浓时难自检,乐逢机处易生悲。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九十七回祸生肘腋醋海兴波病入膏肓情场结局

  吴奶奶自此更同小姚要好,又仿佛当初和君如玉初识时一般模样。不过那位牵马的金阿姐,却心中不舒服到极点。她虽然因吴奶奶等手头太紧,不能满她的欲望,故下逐客之令。但他们说话也没对她讲一句,就此搬了出去,未免近乎有事有人、无事无人的模样,心中气忿不过,没别的法子泄毒,便替她到处张扬,以为报复。不多时,她所认得的一班女主顾,无论是否吴奶奶相识的,大都晓得了这件事。要知近年来女界的习气,最坏不过是多管别人闲事。自己若能规规矩矩,倒也罢了。偏有许多人,自己并不端正,却爱谈论别人的隐私。于是乎别人知道了,也将他的秘密,泄之于人。再由此人告诉本人,闹出口舌,发生意见,这种事尤以大户人家为多。然而也不能怪他们,因他们饱食终日,不耕不织,除却搬搬是非之外,叫他们干什么呢。

  闲言少叙,且说那时候一传十十传百,上海一般常在外间跑跑的朋友,无有不知小姚结识了君如玉的相好吴奶奶这段故事。实因小姚的名气很大,君如玉又是个有名人物,所以格外容易传布。但有班人虽不过资为谈助,还有几个女野心家,素也心爱如玉,因他有着吴奶奶,平时管束极严,不容易兼收并蓄,现在晓得吴奶奶另有了别人,彼此欲分尝一脔的,倒也大不乏人,纷纷都托金阿姐设法。金阿姐在先本为泄愤起见,现在倒觉如玉身上,大有奇货可居之势了。不过那时候如玉还在杭州唱戏,不曾回来。她便预备待如玉回来时,将小姚吴奶奶这件事,和盘托出,撺掇他们拆散了,好另替别人介绍,从中赚一票谢仪。这边牢宠已设,可怜吴奶奶还在梦里,天天与小姚寻欢取乐,其味无穷。

  前书表过,吴奶奶本是半老佳人,那小姚却是久闯花丛的浪子,又是个有名滑头,因何恋爱吴奶奶至于此极呢?内中还有一段隐情。皆因吴奶奶外强中干,表面上珠钻耀目,实气逼人,不知底蕴见了,谁不当她有数十万财产,因她一身所带,已值万金。兼之如玉又是专得妇女倒贴出名的,故此小姚也当吴奶奶是块肥肉,百计弄她到手,便欲人财两得之意。及至人已到手,财还未有所获,心中虽跃跃欲试,却不敢自己吐露口风,泄漏痕迹,不得已惟有竭其心力,博她的欢喜。那盒红丸,便是他自己精心秘制,增进爱情的妙药。但吴奶奶年已半衰,兼之吸烟的身体虚弱,胃火颇旺,那药品又其热无比,内外相克,更觉不支,形容也日见消瘦。若讲风韵,可已大非昔比。小姚与她相处既久,渐渐看出她的真相,家私都在身上,日用开支,也不免仰给于人,一时颇悔自己失眼,枉耗了许多精神财力,因此也逐步和吴奶奶冷淡了。

  但女人有女人的脾气。孔夫子所谓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此言可谓道破千古妇女性情之论。你要是向来同她爱好的,一旦忽然疏远,无有不怨愤悲伤者,吴奶奶衰弱之,经此一气,回转家中,顿时就病倒了。心中记挂小姚,打发人去请他来,小姚连面都不见。吴奶奶格外生气,别无他法,只得写信到杭州,通知如玉,教他速回上海。如玉原没晓得吴奶奶在上海有小姚这段事,见信急急回程。又不知怎的被金阿姐知道他几点钟火车可到,母女两个,预先在车站上接他。如玉见有人来接,心中自然欢喜,忙问金阿姐可曾到吴奶奶那里去过?不知她病势如何了?金阿姐说:“一言难尽,此处不是讲话之所,最好你先到我那里去一趟,我有许多话要告诉你。”

  如玉虽然心念吴奶奶,因金阿姐说话闪烁,一时倒也耳朵发痒,急于闻其端的,故即和她母女同到她们家内。金阿姐笑指那张红木床说:“你就这上头坐罢。半个月之前,你那位心爱的人儿,也常在这上头坐的呢。”如玉听了,就是一怔。金阿姐笑道:“你休着急,她到这里来叉麻雀玩耍,椅凳不够时在床沿上坐坐何妨。”如玉听说笑了。金阿姐又道:“同时还有个男子,也坐在这上头。”如玉又吃一惊。金阿姐又笑道:“你休耽心,这男子也是个叉麻雀的,没了凳,坐坐何妨。”如玉笑道:“金阿姐休得取笑,我出门两三个月,连家内都没到过,一下车就到你这里来,这是你晓得的。你说有要紧话讲,不知所为何事?倘若没甚要紧,我现在要回去探望老的,晚上再来候你便了。”金阿姐道:“你别性急,说话终得让我一句句讲下去,教我不能一张嘴说两句话的。所说那一男一女,他们当初因看打牌,没凳坐,暂在床沿上坐坐,不意后来牌打完了,客人散了,凳也多了,他们还恋着床沿,不肯坐到凳上,你道奇怪不奇怪?”

  如玉更听得牙痒痒的,按捺不住,连连顿足说:“你快讲呢,后来便怎样?”金阿姐道:“我那时心中觉得奇怪,细细盘问,方知他们在外边约定的,特地到此来,要借我这张床一用的。”如玉抽了一口气说:“这一男一女,到底是谁?适间你还没告诉我明白。”金阿姐道:“男的你也认识,名唤小姚,是个做外国医生的。”如玉点点头道:“女的呢?”金阿姐道:“女的我可不敢说,说了恐怕你生气。”如玉强笑道:“生什么气,你说就是了。”金阿姐道:“如此我告诉你,这女的便是你那要好朋友吴奶奶。”如玉听到此言,脸上顿时绯红起来。金阿姐接着说:“她与小姚不知在哪里赌场上勾搭上的,约定了到我这里相会,两下心热如火,客人散去,他们便欲借我的床用,你想这件事,教我为难不为难呢?倘若答应了,如何对得住你小老板。若不答应,小姚是我裁缝主顾,由他那里介绍来的生意很多。吴奶奶又是相熟的,要回头她,也开不出这句口。”

  如玉急道:“如此说来,你敢是答应了?”金阿姐笑道:“小老板怎这般霹雳火箭,听我一句句讲呢。我觉得答应不好,不答应也有不妙。事到其间,只可答应。”说时偷看如玉面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真有一种说不出画不出的神态。金阿姐暗暗得意,接着说:“我不是讲过,答应了对不住你小老板么。因此我心生一计,同我女儿做了一对讨厌人,在这里陪他们,轮流守了一夜,没让他们斗在一起。”

  如玉拍掌称妙,金阿姐说:“你且慢欢喜呢。他两人上了我这一夜老当,第二天就不约着到我们这里来了。我事后方知,你那位吴奶奶,竟亲自登门,还到小姚当初同花老七所借的那所小房子中相会。”如玉听到这里,气得他额角上青筋坟起,汗流满面,金阿姐犹自滔滔不绝的往下讲道:“你大约也晓得这小姚,惯用一种药丸,哄骗妇女,不知他曾否给吴奶奶吃这种毒药?恐小姚不肯放过她,但她若不吃药,何以现在弄出这场病来呢?内中细情,我可不大明白。皆因从前他们曾借过我的地方,我本来打算写信通知你的,实为自己不能写字,若叫别人代书,恐传说出去,有损你的颜面,因此捺到你今日回来,我免不得告诉一句,并非搬弄是非。日后倘有什么闲话,可不能怪着我金阿姐的。”说罢,如玉已气得呆了,两眼圆睁,做声不得。金阿姐反劝他不可生气,你路上回来,十分劳苦,再一动气,岂不有损身子。那人到底不是你的元配花烛,两下合意的住在一起。如不合意,可以走散的。老实说一句,放着你小老板这般人材,那一位美貌奶奶,不喜欢你,你如此诚心诚意的待她,她还对付你这等三心二意,情理上实在说不过去,要是教我做了你小老板,罚咒也犯不着暗地生气,她敢背着你弄别人,你索兴也弄个人来气气她,那才是报复之法呢。”

  如玉低头不语。金阿姐便命他女儿小妹,劝劝小老板,我下去拿样东西他看,说着下楼去了。这小妹今年还只十六岁,虽然是个裁缝的姑娘,却颇心高气傲,实因从小随着她娘,在大户人家出入惯了,身份小而眼眶大,寻常人都不在她眼内,很想嫁一个少爷。奈少爷们议婚,却又轮她不着,不得已而求其次,觉这小老板颇有少爷的风度,因此平时十分属意如玉,金阿姐也很欲得如玉为东床快婿,因此常在有意无意之间,对如玉说:“我家小妹,若能配给你小老板,服侍服侍你,倒是很合宜的。”

  如玉还以为她们是句玩话,每每一笑报之。岂知她母女俩,却是一片真心诚意呢。金阿姐见如玉不甚合意,便时常设法,令他二人聚在一起,自己托故避开片刻,学那外国人发展爱情的方法,以为若能够令他二人情不自禁时,便可强迫如玉娶她的女儿了。这是以前的话,今天金阿姐又命女儿解劝如玉,自己走下楼去,丢他二人在房内。小妹坐在如玉旁边,含娇不语,羞容可掬。如玉却手捧着头,还在那里生气。两个人都是默默无言。隔了好一会工夫,如玉抬头见了小妹,问她适才你娘的话,到底是真是假?小妹一笑道:“自然是真的。”

  如玉道:“这倒奇怪得很。那小姚外间谁不知他是个滑头码子,因何这人还爱他呢?”小妹一笑道:“照你说来,滑头码子就没人欢喜了么?”说罢,又对着如玉双眼一挤,笑成一条线缝似的。如玉见她这般笑法,倒觉得诧异起来。正在这时候,金阿姐上来了,手拿着小小一个手巾包,打开原来是一男一女两张照片,拿给如玉观着。如玉认得男的是小姚,女的便是他那吴奶奶,惊问此物何来?金阿姐笑说:“就是那天他们到此来时,忘在这里的,我收着没用,拿来还给你罢。”如玉听了更怒,一发狠将两张小照撕得粉碎,还用脚去踹了几踹。金阿姐见了,笑得几乎打跌道:“小老板你真是痴的,撕他们踹他们的小照,成什么用,他们未必因此生疼呢。”

  其实这两张照,也是金阿姐深谋远虑得来的。当小姚、吴奶奶未曾交谈之前,小姚曾讲金阿姐为之介绍,特地拿这张小照给吴奶奶观看,模样儿合意不合意的,后来并未收回,落在金阿姐之手。另外一张,却是金阿姐往吴奶奶家玩耍时,问她所要。今番他恐如玉不信她的言语,有意将这两张小照,包在一起,强作一个凭据,以坚如玉之信,其实两人并非拍在一张照上。无论拿张三李四的小像,都可混说是他姘头。如玉正在气头上,未能细一思量,更落他们的圈套。金阿姐又竭力怂恿,语语打动如玉心病,并说:“小老板你少停见了她,问问她,看她怎样回答?”

  如玉恨恨道:“我是罚咒也不上她那里去了,谅她用不着我再去呢。”金阿姐便说:“小老板能够不去,也好令她自己醒悟。但是你在家中,免不得生气烦闷,有损贵体,晚间还是到我们这里来玩耍。今夜杨家的三太太,和花家的二少奶都要到这里来叉麻雀。你也可以搭他一脚,消消愁闷。”如玉点头答应。果然他回家探望父母之后,夜间便到金阿姐家中,同那所谓二少奶、三太太等,打牌取乐。吴奶奶那里,绝迹不往。可怜吴奶奶还眼巴巴望他回来,皆因如玉动身之前,曾写信通知吴奶奶,某日到上海,所以吴奶奶这天很盼望着他来,买了一张报,看杭州火车到申的时刻,等了一班,又是一班,末班火车到的时候过了,犹未见他到来,还疑火车脱班,或者如玉没趁着车,也许明天来了。岂知明天依旧如此,连信也没一封来,通知她所以然不到的缘故。一连数日,消息全无。吴奶奶心中好不焦灼,后来还是车夫来报信说,月仙舞台的海报,已贴出来了,小老班某日上台唱什么戏。吴奶奶更觉骇异,叫人别处去打听,也说君如玉回来已久。吴奶奶此时,还不觉自己有错,免不得格外生气,心想我如此病重,若是朋友交情,也该早来探望于我,他因何杭州回来,我这里一次未到?还有从前我没病时候,他没一天不来陪伴我的。现在我有病在身,他倒反不来了。就使他未得我卧病的消息,也不该如此荒唐。况我病情早已报告于他,他也有信慰问,还说马上就回来望我,因何中途变计?这人的良心,真是黑透了。心中愤恨,病势也日见沉重,连药都不肯再吃了。

  娘姨车夫十分着急,因她现在并没别个亲近之人。吴四那里,早已恩断义绝,只恐有甚差池,如何是好。于是两个底下人商议,务必请君如玉来一趟,问他可有什么办法,也许奶奶见了他,病就好了,亦未可知。于是那车夫假传圣旨,到戏馆中找寻如玉,说奶奶有请,小老板戏完了,马上就去。如玉这几天正被二少奶三太太等几个人,相伴得十分乐意,兼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那吴奶奶的坏话,心中衔恨刺骨,车夫来请,他那里肯去,不过口头并未回绝,只是虚空答应,身子不去罢了。车夫第二天来时,他推头昨夜没空,今儿准来。如此游约了好几回,意欲让吴奶奶自己心冷。车夫也看出他的意思,迫不得已,始把奶奶现在病势沉重,粒米不进,已有多天。家中没人主持,连医生都不敢妄请。务望小老板念从前奶奶待你的一片情义,做做好事,去一次,吩咐了我们如何办理,再走不迟。

  如玉听了,果又想到当初吴奶奶待他实未有错。现在到此地步,实是她自作之孽,不过我去探望一次,如果没人调度,替她请个医生,却也未为不可。而且见了面,也好将他同小姚这件事,当面责问她一番,再同她一刀两断,令她死而无怨。定了主意,便应允那车夫,今夜一准去了。车夫恐他仍旧失约,在后台立等他完了戏同走。那时吴奶奶正昏昏迷迷的睡在床上,如玉看她面白如纸,骨瘦如柴,目眶深陷,耳根暴缩,几绺乱发,斜披枕角,哪有当初搔首弄姿,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的影儿,便是床面前也涕吐狼藉,秽气触鼻,与从前香水气沁人脾胃的,天差地远。如玉见了,哪里站得上前,不过看了她这般情形,心中也不免恻然,暗说道:都是你自作之孽,谁教你吃那小姚天杀的毒药呢!这时候娘姨已将吴奶奶唤醒,说:“奶奶奶奶,小老板来了。”

  吴奶奶睁开双眼,见如玉离床远远的,身靠那梳妆台站着,两眼虽望着自己,却皱紧眉头不做声,心知一定是厌她床上肮脏之故,不肯上前,心中一阵酸,慌忙把两眼闭紧,然而眼泪已滚了出来。如玉见了,虽觉伤心,不过被金阿姐等一班人先入之言,将心肠磨硬了,只想到一切都是吴奶奶自己不好,我并未待错她一点。所以眼看着她流泪,仍旧不上前安慰。默对半晌,始说出一句:“你现在病体如何了?”吴奶奶听他开口,重复启目,对如玉面上端详了一会,始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的说:“我没怎样,你回来了多日了么?”如玉点点头。吴奶奶叹了一口气,又闭目无言。如玉于是不再同她说话了,问娘姨:“你们医生请过没有?”娘姨说:“起初请过某人,后来奶奶说,吃药不中用的,故叫我们不要请了。”如玉说:“这是哪里话,有病怎好不请医生服药呢!我明天替你们请一个外国医生来看看罢。”吴奶奶床上听得他们说话,接口道:“不劳你费心,我药是不要吃的。”如玉道:“怎的不吃药?难道拿性命同病拚么”况且你的病也是药吃出来的,就该拿药去治好他。”

  吴奶奶听他话中有因,不觉将他委顿不振的精神提了起来,挣起身子说:“你讲什么话?”说时手膀无力,身子摇摇欲倒。娘姨慌忙过来扶住他。如玉却冷笑一声。说道:“我不说别的,我说你的病是药吃坏的。就该拿药治好他。”吴奶奶颤声道:“你说我吃了什么药?”如玉又微微一笑道:“我也没知道什么药,不过娘姨不是说,你从前请过医生了,大约就是他的药吃坏咧。”吴奶奶听他说话忽进忽出,心中愈觉疑惑,说:“我从前并没吃药吃坏,你此话从何而起?”

  如玉哈哈大笑道:“没吃坏也好,不过真人面前何用说什么假话,大家心照就是了。”吴奶奶愈听愈惊,心中突突乱跳,口内还说:“我不懂你的话,你还得说说明白,不是这样空口白嚼的。”如玉听她犹在那里抵赖,狞笑道:“这件事你自己肚子里明白得很,何必再要我说,说了一来恐你有病之身受不住,二来我自己也难受得很,不如心照罢了。”吴奶奶此时,脸上急得似火烧一般,口中还不肯屈服,说:“不妨事,你尽顾讲就是了。”

  如玉一想,不说穿她也不肯认错的,我爽兴同她开了天窗说亮话罢,当下他口中呼呼有声道:“我先问你,当初我出门的时候,你不是要求我当天点下了香烛,大家叩头赌咒,要是谁先负谁,罚他不得善终,死无葬身之地,言犹在耳,所以我到了杭州,什么人招呼我,我都不去,皆因为彼此要好,全凭一点天理良心。你既答应不欺侮我,我岂可负心于你。故而我在杭州,这几个月来,连妇女都未交谈过一句,这是我问心无愧的。又谁知你在上海,哼哼,做得好事,那小姚谁不知他是个滑头码子,你竟同他鬼迷上了,鬼迷不算,还要借金阿姐那里做小房子,后来竟亲自送上门,到小姚所借的小房子中去了,我想当初我同你认识的时候,也是我自己上你府来的,吃你家姓吴的多少惊吓。不料现在你倒特别迁就了,自己送进别人的门去咧,颜面何在?我晓得你一定贪小姚的好东西吃,这样东西,惟有他们做医生的善于研究,我们可望尘莫及,难怪你心中欢喜,只是你吃了为何要害病呢?小姚怎的不来替你诊病?难道他们做外国医生的,只有治坏人的能力,没医好人的本领么?你自以为干这件事,秘密得很,没别人知道,要知普天下,无论什么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光景你还因我到了上海,不来探望于你,心中生气呢!既然你已有了知心如意之人,我便是个多头,何须再要我来。况我与你原非正式夫妻,当初因你独居寂寞,故来陪伴陪伴你,现在时势不同,我更当早为退让,这是你自己先对不住我,并非我对你不住,今天我本也不愿意来的,只为你那车夫,说这里没人替你请医生,我拿朋友交情,来此望你一遭,其余话都是多说的。明天我准定找一个外国医生,来给你诊治就是。医金归我那里去付亦可,今夜我别处还有朋友约会,恕不久陪,我要去了,你自己保重罢。”

  吴奶奶只听得如玉一半说话,已呆若木鸡,五官失其效用。如玉后半段说话,她一句也不曾入耳,连眼前一切东西,也视若无观,真同庙里的泥菩萨相仿。如玉听她没话回答,也就叮嘱娘姨,好生服侍奶奶,我明儿一准打发外国医生前来看病,娘姨诺诺答应。如玉唤车夫开门,自己出了这里,又到金阿姐那边叉麻雀去了。再说吴奶奶呆了半个多时辰,才明白过来,眼前不见了君如玉,问娘姨他到哪里去了?娘姨回言小老板走已多时。吴奶奶忙道:“你快教车夫追他回来,我有话对他讲。”娘姨道:“他已去了好一阵工夫,要追也赶不上了。”吴奶奶听说,大叫一声,淤痰上涌,顿时厥了过去。娘姨、车夫慌忙捏人中叫唤,泡姜汤灌她,乱了好一会,吴奶奶始悠悠醒转,又只见她两目直视,双瞳发光,鼻子孔只顾乱嗅,眼泪还挂在眶子上,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一个不住,娘姨、车夫都觉诧异,惊得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吴奶奶笑了一阵,霎时敛住笑容,口中自言自语说:“小鬼你来了么?怎不上床睡呢?我记挂得你好苦也!”说罢,又忽然抱头大哭起来,说:“我没有这句话的,哪个造我的谣言。”回头看见了娘姨,赶着就叫:“小姚,你个好没良心,天杀的。”

  娘姨慌忙叫她奶奶,我不是小姚呢。吴奶奶格格笑道:“你休抵赖,就是烧了灰,我也认得你的。”娘姨犹欲分辩,这时车夫若有所悟,失声道:“不好,莫非奶奶痴迷心窍,发了痴么?”娘姨听得一个痴字,又见奶奶两眼发定,神色有异,也不觉心惊胆怕起来。本来娘姨半边身子,伏在床上,给吴奶奶靠着,此时晓得奶奶发了痴,恐被她抓住了,要弄杀的,慌忙立起身来,躲避不迭。吴奶奶看见她一跑,也急张开两手来抓她,手一抓空,身子也扑倒床下,跌了一个面磕地。娘姨、车夫又即忙将她扛头扛脚的扛上了床,这一夜吴奶奶忽哭忽笑,忽言忽骂,闹到天明,方呼呼睡去。两个底下人,也被她闹得一夜未眠,别无他法可施,只有等如玉请的医生来看了,再作道理。到吃饭时候,吴奶奶床上要茶,娘姨慌忙倒茶给她,一面问她奶奶可要吃粥?吴奶奶摇摇头,娘姨又问烟要吸不要?吴奶奶点点头。娘姨于是掇一张小凳,放在床面前,自己坐了,摆开烟具,点上火,将打现成的烟泡,装十几筒给吴奶奶吸了。娘姨一边装烟,一边看她虽然两眼下闭着,始终没开一句口,但神气似乎比昨夜清醒了些。吸罢烟,又一翻身,沉沉睡去。娘姨收拾了烟具,出来告诉车夫说:“光景奶奶昨夜痰迷心窍,今儿安睡一,痰已消去,病也好了。”

  车夫说:“但愿如此,若有不测,我们虽然到处一般可以吃饭,奶奶却着实可怜得很呢。她从前同吴老爷在一起的时候,何等称心如意。偏偏她还爱姘戏子,以致落个这般结局,想来真犯不着呢。”娘姨说:“你住了口罢,人家已到这般田地,你还要揭她的短处做什么?肚子饿了,快烧饭吃罢。”两个人弄饭吃了,直到四点钟时候,医生才来。时下的外国医生,好不阔绰,坐着汽车,还带一个拎药包的副手,一同进来。那医生也不过二十开外年纪,身穿西装,头发梳得又光又滑,雪白的脸,香气袭人。车夫引导他到吴奶奶房间之内,那时吴奶奶还睡着未醒,姨娘转到床后面,唤她:“奶奶醒醒,医生来了。”那医生也站在床面前,弯腰曲背的,等着拉她手看。不意吴奶奶被娘姨唤醒,一转身看见了医生,他也不知当他是什么人,突然两手张开,将那医生夹颈项拿住,格格一阵笑说:“好心肝好宝贝,你来了么?”

  医生不晓得吴奶奶害的痴病,无端颈子被她紧紧拿住,眼睛鼻子都贴紧在病人胸前,既看不出什么,又是闷气不堪,而且心中还吃惊不小,未知道一来究是什以意思,急得他双手乱爬,口中哇哇直嚷。那副手也吓得丢了药包,打算逃走,他还以为落了仙人跳呢!娘姨同车夫却晓得,这是吴奶奶的痴病又发作了,慌忙过来,帮着医生,将吴奶奶的双手拉开。那医生脱险出来,惊得脸都黄了,一头光可鉴人的短发,已同一团茅草相仿,一面喘息,一面问他们:“这是那里说起?”

  车夫连连对他道歉赔不是,说:“请医生休得生气,我们奶奶从昨夜起,不知怎的痰迷心窍发了痴,适才倒颇清爽的,不知如何,睡一又发作了,有惊贵体,冒犯之至。”医生大怒道:“既然是疯病,为何不早说。况我也不是看疯科的医生,你们糊里糊涂,岂有此理,放屁之至,我少停找君如玉说话。”一面对那副手嘴一歪,说走,副手也提药包就走。医生也一路骂着出去了。娘姨车夫二人,面面相觑,手足无措。吴奶奶还坐在床上,格格痴笑不已。两手上的皮,有几处被医生指甲抓破的,鲜血殷然,她也不觉得痛。她虽在那里笑,娘姨见此情形,倒反不觉大哭起来,车夫在哭笑中间,心内也不知是哭好还是笑好,只觉房间内再也站脚不住,只得跑出来,下楼拴了大门,回到自己房中,横在草荐上出神。隔了一回,娘姨蹑足下来,到他房中。车夫问奶奶怎样了?娘姨道:“适间又睡着了。不过我想,目下的情形,愈挨愈为不妙。今儿你必须再到小老板那里去一趟,告诉他这件事,看他可有什么主意?”

  车夫说:“我也这般想。事到其间,惟有仍去找他咧。”当夜车夫果又到戏馆中找寻如玉。如玉先已接着医生的电话,说吴奶奶患的神经病,他没能为看治,教他另请高明。如玉很有些不明不白,还料是吴奶奶在气头上,也许说话间得罪了医生,所以医生愤而回却。现在听车夫来报,说道真个发痴,不由他吃惊非校车夫还要请他前去,他那里敢去呢,这是一定之理,世间好夫妻,平时夜夜同床共枕,及至一旦女的发了痴,或患什么传染病,男人肯贴身服侍的,百什中难得一二,何况私姘,更兼姘的又是个戏子呢。当下如玉对车夫说:“我今天可没工夫前去了,那外国医生也没法可治,我想还是请中国医生的好。不过我中国医生不熟,最好你自己去打听打听,有什么好医生,请了来替他看看,务必要替他弄断根才是道理。这般拖下去,岂不苦杀。至于请医服药的钱,都问我这里拿就是了,尽多不妨,今天你先拿二十块钱,做医生的请封。用完了,再到此地来拿便了。”说着,即将二十元钞票,交给车夫。

  车夫见他人虽不肯亲往,却答应请医服药之资,由他担任,用钱爽快,还算得没良心中一个上乘人物了。于是接了他的钱,也不再逼他同去了,回家对娘姨说知,两人商量,请哪个中国医生好?娘姨想起了新马路的甘孟仁,从前他在某公馆做的时候,主人请过他,乃是个时髦郎中,颇有名望。虽然后来这主人一病不起,但据人说,并非药吃坏的呢。因问车夫此人可好?车夫也晓得甘孟仁的名气,听娘姨提出,他也通过了,决定明天一早去挂号。但这吴奶奶的病,日轻夜重,白天闷睡,到夜醒了,吵闹不休,越是夜深,越闹得利害,只苦了娘姨、车夫,日夜不得安歇。在这要紧关头,他们倒不想丢了她另换主人,宁甘耐辛耐苦守着这个疯主人。也是吴奶奶平素驭下有恩的好处。再说次日早起,车夫带着钱,到新马路甘孟仁医生处挂号,问那号房出诊请封多少?号房说:“你们住在什么地方?我们医生请封,分着地段呢。若是英租界上,医金三元六角,轿钱一元二角。若往美界,过白渡桥,医金六元八角,轿钱两元四角。若往法界,过洋泾浜,医金十三元六角,轿钱三元四角。若往城内,过城河浜,医金二十元另四角,轿钱四元二角。若往南市,过大关桥,医金二十四元八角,轿钱五元正。挂号加倍,再远面议。浦东不去。”

  车夫听他说了这一大篇,不觉暗暗吐舌,心想做郎中真算得是桩好买卖,一般都是看症,为什么要分这许多地段,还要过桥涨价,莫非桥神土地,当他是个宝贝,过一处地方,要他完一处税么?不然为何涨了医金,又涨轿金?若单为路远之故,只可添几文轿钱,不能把医金抬高一倍有余,这分明欺病人不能吹风,有意敲竹杠了。况且近年来医生坐轿子的已少,大都坐的包车,六块钱用一个车夫,足足要替他跑一个月咧,家中还可揩子拖地板,每天收下的许多轿钱,医生未必肯赏给车夫,一定又是他自己赚了,则医生还兼做轿夫,真算得文武双全呢。不过做医生一半营业一半须存救世活人的念头,不能仗着自己略有三分名望,便高抬身价,敲病家的竹杠。有钱的被你们敲敲竹杠,固自无妨。若遇贫家,没这许多钱请医生,难道教他们坐以待毙么。这不是济世活人,分明是祸世杀人了。况且所谓名医者,也未必能个个对症下药,药到病除。拿人家这许多医金,无功受禄,愧也不愧!所以做医生若存这种念头,一定子孙不昌的。然而日后落魄起来,妻女言袭先人的旧例,出远堂差,照此索价,敲敲瘟生洋盘的竹杠,倒也未尝不是一桩好买卖呢。那号房见他呆想,便说:“我问你们住在什么地方呢?怎的说不出了。”

  车夫也觉自己转念头转到歪里去了,不觉哑然失笑,报明了地址,由号房登录帐簿。幸亏他们住在英租界,乃是最便宜的一种,医金三元六角,轿钱一元二角,另加号金二角,恰巧五块大洋。回去告诉娘姨,彼此都叹说:“上海地方,真是连病都生不起呢。”正是:自古行医为济世,而今索价等居奇。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九十八回请名医何期滑脚酬月老不惜缠头

  再说这甘孟仁医生,比那外国郎中更时髦了。清早去挂的号,直到上火时候方来。据他说,挂号的人家多,故此来迟,然而也没人敢究其真伪。他们指引他到吴奶奶房间内,因没人可陪医生攀谈说话,所以一进来就诊脉。今天娘姨深恐再蹈昨儿的覆辙,故此预先告诉医生,说:“我们奶奶有点儿疯癫的。”医生点头理会,说也奇怪,吴奶奶今天本来醒着,竟服服帖帖的伸出手,让医生诊脉,不过睁着两眼,一瞬不瞬的注视医生脸上。也许为他多了两撇胡子,不比昨儿那个西医风流年少,所以她也不放下手拿了。医生捋着胡子,切了一会脉,一语不发,走过去对他带来的开方子先生,报了几味药名,开出一张药方,向他们说了一声:“吃一剂看,明天再来请罢。”

  就此匆匆而去。车夫拿了药方看看,因他识字不多,脉案乃是草体,看不十分明白,娘姨也说:“这先生怎的不问病源,也没一句着实说话,凳没坐热就走了呢?”车夫说:“他是时髦郎中,肯同我们底下人攀谈吗!要他多坐时候,更劝君休想。你晓他多跑一处地方,有多少进款呢。”娘姨叹息说:“这样晓得他开的方子合与不合?我们又看不出药性,只恐吃错了药,如何了得。”车夫说:“那也没法,好在这医生正当交运头上,吃他的药,也许容易好的。现在一班人,吃药谁考究什么药性,谁不是医生的运气呢。”

  娘姨听罢摇头,车夫便去撮了药来,煎给吴奶奶吃了,一夜之间,痴性依然,未见减轻,亦未见加重。两个底下人商议,惟有再请甘孟仁来看,别无他法,这天午后,如玉又打发人,送了二十块钱来,带问吴奶奶的病势如何?娘姨一一告诉了他,并叫来人带信,请小老板务必要亲来一趟的。那人虽答应去了,但如玉焉肯前来,便是今天的甘孟仁医生,也比昨儿更其匆忙,进房来,手指刚搭到吴奶奶的脉上,便教开方子先生,照昨儿的原方加某药一味,自己诊好脉,走过去连凳也不坐,对那开方子先生说:“你写好方子先回去罢,我往别处看症去了。”说罢,竟自去了。娘姨、车夫都觉得诧异,于是车夫问那开方子先生说:“你们医生的生意好忙埃”

  那先生笑笑。车夫又说:“医生现往何处看病?”如何不同你去,莫非他自己开方子么?”那先生笑道:“自然有用我不着之处,他才一个人去呢。”车夫听了不懂。其时这先生已将方子开好,拿来交待车夫说:“你们仍旧吃一剂再看罢。”说毕,又对车夫一笑,始扬长而去。车夫笑向娘姨说:“这先生倒也奇怪,幸亏他今天对我这般模样,若对你这样,怕不要怪他吊膀子么!”娘姨骂他:“杀胚放屁!还不替我滚出去撮药呢!”

  车夫笑着跑了。然而这医生匆迫的神情,莫怪他们见了生疑,便是做书的也觉得颇为奇怪,后来细加打听,方知内中还有一段秘密隐情,可谓医界上的趣话,也足当得阅者诸君,酒后茶余,谈话的资料。原来这甘孟仁医生,年纪虽已不小,兴致却与少年人不相上下,而于女色方面,尤为着重。好在他操业行医,中国人古礼,虽然有男女授受不亲一句话,但医生却在教化以外,那怕你亲长在座,丈夫在旁,诊脉时候,不能不让他有肌肤之亲。在规规矩矩的医生,自然目不旁视,口不滥言。一心注重在病人的脉象,配合君臣,为之调理。不过孟仁岂是这样人物,他遇着病者有尊亲在旁边的时候,自然也装出一片规规矩矩的模样。有时遇人家家无男子,伺候的都是些俊俏侍儿,病者也正当少艾,于是他如入众香国里,问长问短,色舞眉飞。倘主者为人端正,或病重不能酬答,他也不得不舍之他往。如遇其人也是佻达一流,所犯又是感冒风寒之类,于是他便借医道上大开讲章,舌底翻莲,辩才无碍,倘到这种人家,他就是生意忙时候,也喜欢多坐一刻好一刻。遇着看男病或者女的容貌丑陋,他喉管中仿佛哽着肉骨,椅子上也如钉着钉子似的,一句话也不肯多说,一分钟也不肯多坐了。

  这种脾气,从前在苏州时候,居然有某人家的一位太太,同他相与多时,后来被人告发,县官出签拿办,听说用了好些钱,才得了结此事,这还是前清时代的话。现在他到上海行医,亦已多年了。常言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其间孟仁曾否故态复萌,与人有无花花絮絮,我且不必追求。单表他在替吴奶奶看病的数月以前,有个黄公馆,请孟仁看病,孟仁应召前往,见病者乃是二十余岁的一个少妇,患的经水不调之病,面色虽黄,那风姿却颇不恶,讲的一口苏州话,还有三岁的孩子,家中只一个奶妈,一个粗做,并无男子。孟仁探知这里主人是做出庄生意的,那黄奶奶又生得一张玲牙利齿,说话之间,与孟仁针锋相对。孟仁好不悦意,因此尽心竭力,为之诊治。就使她不来相请,自己替一班请他的病家,草草了事之后,必须带道到她那里,诊一把脉,或者改改方子。倘原方可用,也免不得要与黄奶奶闲谈,说笑一阵方走。这里他用不着开方子先生,所以每每打发开方子的先自回去,故那先生曾对吴奶奶的车夫说,有用不着他之处一语,就为此意。但这黄奶奶经孟仁为她尽心竭力的医治病,也逐步好了。她丈夫云生回来,得知女的病是孟仁一人之力治好的,心中也感激万分。孟仁又对他说:“你奶奶身子太弱,眼前虽然病好,只愁日后还要复发,所以最好趁此时候,索兴把她虚弱之症,调治断根,将来外邪便不易侵入,也决不致再有旧病复发之虑了。讲我做医生乃是为名不为利,现在既已替尊夫人收了一半功,医金两字,尽可不必谈起,且待异日全功圆满之时,你老兄如其相信得过小可一点末技的话,只消为我登几天报扬扬名,我就十分满意了。”

  云生见他道貌岸然,满口仁义道德,料非滑头医生一流,故此十分信服,将女的重重托付了他,请其为之细心调治。你老夫子虽然不计较医金,我兄弟决不是感恩不图报的。云生出了门,孟仁得他的付托,益发把云生的女人,当作自己女人一般看待,以期不负朋友所托了。但两下虽然有心,而家中究竟有奶娘等一班下人在旁,不能不略避嫌疑。所以孟仁的出言吐语,仍旧不离医道。他说:“你的病虽已全愈,不过外国药书上说,病人必须时常活动活动血脉,身体也就容易强壮了,照你这般天天闷坐家中,血脉何由活动,所以最好还得出去游散游散,方合卫生之道。”

  黄奶奶笑说:“我何尝不愿意出去散散心,只是一个人没有淘伴,二来自己又没包车马车,若叫野鸡车坐了,路上出出进进,不吓杀了人么!”孟仁道:“那倒容易,我的马车,白天虽然要坐着看症,到夜就没事了。你若要用,尽可奉借。倘愁无人结伴,我家内人,光景明儿也要出去看戏,待我明天看完了病,带道到此接你,往舍间和内人会会,你们俩倒很可轧一个朋友呢。”

  黄奶奶笑说:“这倒很好,我心中也久欲会会你那先生娘娘呢。”这几句话听来岂非冠冕堂皇的,岂知暗地各有作用。次日便是第二天替吴奶奶看病这天了,孟仁迫不及待,草草将几个病家敷衍了结之后,将那开方子先生掉在吴家,自己一个人坐着马车,到黄公馆去接这位奶奶。黄奶奶早已盛妆而待,见孟仁来接,忙叫奶娘好生服侍官官,又命他们留心门户,我要同医生娘娘看完了夜戏回来呢。奶娘等都连声诺诺。黄奶奶便与孟仁同上了马车,蹄声得得,两个人的心房,也突突发跳,可与马蹄声音内外相应。黄奶奶先向孟仁笑说:“你的枪花倒也不小,亏你想得出,教我出来散心的呢。”

  孟仁也笑道:“这就是我辈的随机应变了,老实告诉你,做医生的虽在三教之外,却在九流之中,全靠眼上活络,口头伶俐,方能哄得着别人的银钱,要是一点一画的医生,凭你手段高强,只恐也没人请教的。所以老古话有句叫做说嘴郎中,做郎中的人,本来仗着张嘴呢。”黄奶奶笑道:“这就是你自画的供状。”孟仁笑道:“画供不妨,横竖在你面前,你有什么刑罚,我都愿受得很,就是跪踏板也可以的。”黄奶奶啐了一声,又对他微微一笑,笑得孟仁骨节酥麻,身不由主,慌忙执住了黄奶奶的玉腕说:“我们现在往哪里去好呢?”黄奶奶道:“随你的便,是你自己叫我出来的,你要到哪里,我们就到哪里便了。”于是孟仁转了一个念头,附着黄奶奶的耳朵,说了几句话,黄奶奶粉脸微红,也没做声。孟仁知道她已默许,便自车窗中伸出头来,吩咐车夫往某某旅馆。

  这天因黄奶奶对家人说过,去看夜戏,所以孟仁也捺到散戏馆的时候,始用马车送她回去。自此之后,两人格外亲热了,黄奶奶也时常出去看夜戏散心,以调养自己的身体,孟仁又探知这黄奶奶与云生本不是明媒正娶,也是私识而成眷属的。现在虽生下一个孩子,但云生因买卖的关系,不能时常回家,掉得黄奶奶枕冷衾寒,形单影只,不胜其凄凉之苦。孟仁颇为不平,说:“你若能同他离了婚,我倒可以养你。”黄奶奶说:“我并没同他正式结婚,何用离什么婚。”

  孟仁一想不错,民国法律上大约没姘夫管理姘妇的权柄,则女的尽可自由行动。两个人一商议,黄奶奶便收拾几件细软,连人带物,秘密过渡到孟仁的家里。因孟仁的老妻物故已久,现在所谓先生娘娘者,乃是一个娘姨,同他勾搭上的。黄奶奶去了,倒可做得一个正主。惜乎这件事他们还愁云生知道了,不肯干休,所以牢守着秘密。但黄家方面,平空失却了一个女主人,小孩子又在家中哭闹要娘,本来也不肯干休的。于是一方面通知云生,一方面四路找寻奶奶踪迹。娘姨人等,大都有些疑惑孟仁鬼鬼祟祟,路道不正,然而也不敢明言。云生却因颜面攸关,不便明查,惟能暗访而已。

  但是蛛丝马迹,岂无线索可寻,未几就被云生打听出孟仁与他奶奶的一番秘密行为,并有目睹的人,亲见他奶奶现在孟仁家内。云生得此消息,愤怒异常,却也没法摆布他的。意欲闯到他家去,当场捉破呢,又恐寡不敌众,想想惟有诉之法律,既可揭破孟仁的劣迹,也好坍坍他的台。于是不动声色,秘密向公堂提起控诉。那时孟仁还同做梦一般,同黄奶奶二人,陶情乐意,兴趣正浓。不料公堂提票到来,将他二人带入捕房,押候解办,那时方如晴空中起了一个霹雳,心知这场祸闯得不校幸亏他平时惯敲病家的竹杠,造孽钱积得不少。常言钱可通神,居然被他请了个什么大律师,替他划策。因黄奶奶倾心于孟仁一边,事颇易办。当夜孟仁便拟稿登报鸣冤,说女的是他花了五百块钱凭媒价买为妾,黄某人意图敲诈,捏词蒙禀云云。

  云生见了,也登报辩白。于是两方面打正式官司之外,还打了一场笔墨官司。孟仁晓得事终不了,官司拖久了,自己生意上也大有损失,只得挽人向云生疏通,说事已至此,打官司两败俱伤,现在某某情愿贴还你若干银子身价,请你另纳一位如夫人,泼出之水,收来也不干净,何如免却这一场争执,以和气为贵呢。云生本来外强中干,打官司乃是一时之气,虽已跨上了马背,其实连律师费也不曾端整。又晓得孟仁方面,正拚命用钱,自己万不是他敌手,成了个骑虎之势,欲罢不能。正在为难,恰值这方面说客前来,他也落得趁风收篷,卖个人情,当时讨价要孟仁二千块钱,律师费堂费也归被告一面承认,方允销案。磋商之下,减去五百元,律师费在内,一场控案,竟得和平了结。然而孟仁的风流佳话,已传遍洋场十里。其时离吴奶奶起病之时,已三月有余,吴奶奶的疯病,早已入骨,在清醒的时候,同常人一般无二,发起来却哭笑无常。遇见后生男子,不论张三李四,被她抓住了,便叫心肝宝贝,再也不肯松手。家人知她花痴,害的心病,非药石所能救治,故也不再请大夫替她诊察了。

  那君如玉算得还有良心,自己虽然不到,每月的开销,却依旧着人送来,没短少她的。吴奶奶疯疯癫癫,只晓得饥来吃饭,瘾来吸烟,倦来睡觉,有时候哭哭笑笑,吵吵闹闹,度她的日子,这便是女子喜欢风流放诞的结局。幸亏她那男女二仆,待她还有忠心,没弃之他往。至于平日她所结交的一班小姊妹,到此时候,更有谁肯来问她的长短。然而他们也十分忙碌,因知吴奶奶同如玉拆散之后,尚未有户头,争欲补这一个美缺,不过此事不能向如玉亲口交涉,必须挽人为之介绍,这介绍之人,不问而知就是金阿姐了。金阿姐百计撺掇如玉同吴奶奶拆散,原欲居为奇货,此时怎肯不择肥而噬。她现在不但自己抱着金钱主义,还存着另外一个目的,因她意欲把女儿给如玉做小,故此格外留意,要替他介绍几个有钱的女人,好叫如玉大获倒贴,也好使她女儿日后过适适意意的日子,所以她眼前看准了两位奶奶,一个是花家二少奶,一个是杨家三太太,都是上海数一数二的财主眷属,只消如玉肯同他们相与,十万八万唾手可得。但如玉亚不是贞节妇,况且男人相与女人,究竟是男的占着便宜,真是何乐不为。金阿姐消息传来,他也欢然应命。不过如玉只一个人,应酬不了她们两个,这其间免不了要分一分先后了。事有凑巧,那天恰值二少奶向金阿姐开出价钱,许她说:“你若能替我马上同君如玉说合,我情愿送你四千块钱谢意。”

  金阿姐听说有四千块钱谢意,乐得口也合不拢来,说:“二少奶你请放心,这件事包在我的身上。三天以内,一定有个回音。但是我这里人多眼杂,你必须另外预备一个地方才好。”二少奶道:“地方有呢!我那新马路的房子,不是你原经手弄的么!至今我还出着空房钱,你难道忘怀了不成?”金阿姐也想了出来,笑道:“阿哟,我真糊涂,怎的这件事都忘怀了。”原来在一年之前,花二少奶曾同杨三老爷,便是现在那个杨三太太的丈夫,有数月交接。那时候二少奶虽已嫁了很阔绰的男人,无如他们堂子出身的人,终脱不了一种金钱主义,以为嫁人虽然嫁人,野食也不妨打打,只消有钱到手,身体上何尝有什么伤害,所以旧识新交,一例欢迎,要他相伴半夜,非三百尊番佛不可,没钱的人,自然也不敢问鼎了。杨三老爷慕花二少奶奶之名已久,只恨不得其门而入。后来打听得二少奶的衣裳,都在金阿姐的裁缝店内包做,自己便唤金阿姐来家,拿他太太和自己的衣裳,都作成她做,然后托她向二少奶奶介绍,情愿照她每夜三百元的润格,加倍相酬。岂知二少奶一闻杨三之名,晓得他是杨中堂的儿子,不比别的户头,既然转到自己念头,尽可大大的敲他一票竹杠。当下就叫金阿姐回报他,别人一夜六百元也可以迁就了,惟有你杨三老爷,不是常人,她也不要你零碎的,只消租一宅华丽房子,铺陈都要上等外国木器,布置好了,再拿十万元现款,或是首饰都不妨事。她到手之后,一准天天前来陪你,由你要怎样就是怎样。若少半点,劝君休想。金阿姐吐舌道:“你讲话留心下吧,别掉下来呢,那有这种事情,要讲价十万块钱之理!究竟你不是正式嫁他,不过借小房子罢了。你对我这样说,叫我怎好向他开口?”

  二少奶笑说:“你休管他只消对他说是我叫你讲的就是了。”金阿姐还要嗦,被二少奶骂了方走,到得那边杨三问他:“事情怎样了?”金阿姐红着脸,半晌回话不出,杨三见了,颇觉纳罕,说:“莫非她不肯答应我么?”金阿姐道:“答应是答应的了,不过她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若少半点,劝君休想,这是她说的话,与我无干,肯不肯也由你。”杨三听了,明知二少奶敲他的竹杠。但二少奶不是没钱的人,若不遂她之意,只恐一辈子转她不得到手。自己老子手中传下的卖国银子很多,十万八万,原不希罕,何妨从她的要求,看她还能搭架子不能。当即一口应允。金阿姐暗暗惊奇,心想一般都是个人,二少奶便如此值钱,我便这般没用,真的是人比人气杀人呢。杨三并把借房子买木器之事,都托付了她,她也从中大获其利。布置既妥,那十万元杨三不肯让金阿姐传送,须亲手交给二少奶。金阿姐也因风险太大,情愿让他们当面交割。二少奶原不怕什么陌生,那夜竟到小房子中,与杨三相会。只因关防严密,连金阿姐都未得列席旁听,所以做书的更无从探知他们成交的十万元,究系现款或是首饰?大约杨三没少她半点,所以后来二人又屡次相聚。但二少奶第一遭就要敲杨三这般的竹杠,也有一个用意,因她晓得杨三的脾气,素来没有恒心。在未到手的时候,连性命都肯牺牲。及至到手之后,也就随随便便,不在意中。果然被她料个正着,杨三与她起初热心,日久渐疏。一过数月,竟绝迹不来。二少奶横竖十万元已经到手,来不来也不在她心上。不过那小房子内布置颇好,不忍退租,预备留为日后再同别人相与之用,如今果得免却一番手续。当时二少奶提起这间房子,金阿姐又想起了杨三太太,笑说:“他家三太太,也是这时候同我相识的。现在三少爷虽已和你断绝了,三太太却同我相交得颇为密切,你们俩不是也轧得很要好的姊妹淘么?近日她也在那里想……”说到这里,突然住口。二少奶却已听进心上,接口说:“莫非她也在那里想转这人的念头吗?”

  金阿姐笑了一笑,二少奶忙说:“你千万莫将我这件事告诉她知道,她若托你什么,你也休得睬她,不论她答应你多少钱,我都可以照数认给你的。”金阿姐道:“这个自然。我既然帮了你,还肯替别人出力吗,你请放心。”二少奶大喜。这夜阿金姐悄悄对如玉说:“二少奶请你到她新马路小房子中去呢。”如玉笑问:“你得了她多少好处?”金阿姐也笑道:“你休管我得多少好处,你的好处都在后头,现在我不过啃你的一点儿元宝边,日后金的玉的,尽你捞摸,那才得真正好处,我老太婆可轮不着分毫余利呢。”如玉笑了。金阿姐又道:“你可晓得现在我竭力为你出力,都为着日后我女儿终身的缘故,你将来尚若负心于我女儿,可就万分对我不起了。”如玉默然,不敢接她的口。金阿姐又问如玉:“明夜可有工夫?”如玉说:“我近来并无别的去处,没一夜不是闲着。”

  金阿姐道:“如此我明夜伴着二少奶,一同到月仙舞台来看戏。看完戏,我与她先到新马路等你,你卸了妆就来。她从前和杨老三借的那间小房子的门口,大约你也认得罢?”如玉道:“认虽认得,只是没进去过,恐其有错,最好你在门口候我片刻,就万无一失了。”金阿姐说:“也罢。看我女儿的面上,只好苦我老太婆一夜了。”这边秘密谈判既妥,如玉同二少奶觌面,彼此微微一笑,算打了个心照,余人都没用心,也不曾瞧出他们的痕迹。内中惟有杨三太太最为着意,她于如玉的一举一动,无不细心研究,无端见如玉同金阿姐一度密谈之后,忽向二少奶一笑传情,岂有不怀疑于心之理。当时就问金阿姐:“你适才和如玉讲些什话?”

  金阿姐因眼前正为二少奶着意进行之际,不便插入第三人,更兼四千元谢仪,还未到手,虽明晓得三太太也是一个好户头,老古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消常把如玉掐在手中,尽可慢慢的算计他们,故此捏了一片鬼话,假说如玉托我做的衣裳,有几段衣料还缺少些,故同他商量添补等语,将三太太搪塞过去。那方面二少奶也刻刻用心,见三太太同金阿姐密密交谈,心中不免大启疑窦,又暗地问她:“三太太同你谈些什么?”金阿姐便利用这时机,施展她敲竹杠的手段,说:“她适间答应我二千块钱,叫我请君如玉和她两对手吃一餐半夜饭。”二少奶惊问:“你答应她了没有?”金阿姐笑说:“我又没问过如玉,怎好自由自主的答应。”二少奶道:“这样你千万不可替她去传话。她答应你的二千元,不能叫你吃亏,准定由我来贴还你就是。”金阿姐道:“你也痴了,就让他们吃一顿饭何妨,你又何苦赔这二千块钱呢?”

  二少奶说:“这个你不晓得的,他们怎肯吃一餐饭就算数呢,自然还有旁的阴谋,你怎能知道,我一定不让他们两个当面交接,你也千万不可替他们传话。少停回头她,只说君如玉不肯答应就是。这二千块和我那四千头一并拿便了。”金阿姐三言两语,又哄得二千元到手,心中不胜欢喜。这种买卖,着实大可干得。比之做洋行买办的更容易进账,无怪她数年以来,挣起十多万家私,都是从这上头来的。闲言休絮,再说次日君如玉在戏台上,留心望包厢中,果见金阿姐同着她女儿,和二少奶,以及另一年轻使女,四个人占着一间花楼。那边杨三太太同着他丈夫,和一个螟蛉儿子,三人也是一间花楼。过去几排,便是康府中一班奶奶小姐们,也是来看他戏的。花楼中鼎足三分,电光四射,煞是可观。如玉眼光回到二少奶这一边,二少奶对他觚犀微露,盈盈一笑,分明有无限情绪,都在不言中流露出来。如玉恐被旁边人瞧出痕迹,慌忙回眸他顾,及至他的戏完场,所有女客,十成中倒散其六七。如玉卸妆之后,掩到戏房门口,偷看花楼中二少奶同金阿姐母女,早已不知去向,知道他们一定先往新马路候他去了,于是自己也即出戏馆,登包车直到新马路二少奶那间小房子的门口,果见金阿姐倚闾而待。见他来了,说:“等杀我咧!你怎来得这般之慢?”

  如玉说:“我并没耽搁工夫呢。”金阿姐道:“别多说闲话了,楼上还有比我等得更心焦的人呢。”于是金阿姐当先引路,如玉随在背后,登登上了楼,如玉看房间内的布置,果然华而不俗,富丽堂皇,十分考究,不觉暗暗称赞,真可谓名下无虚。因二少奶这所小房子布置华丽,外间大有名望。如玉久已听得金阿姐说起,今日始身临其地。二少奶正同金阿姐的女儿小妹,面对面横在烟榻上。他们本听得如玉上楼的声音,所以不即刻起身迎接者,无非要表示她少奶奶的身份矜贵缘故。然而自己备着小房子,请不相干的男人来家相会,身份在那里,她倒忘怀了,这都是假搭架子,拆穿不得。金阿姐见她们还横着不动,忙说:“客人来了,你们还不起来?”

  二少奶闻言,始带笑坐起。小妹也随着起身。如玉对二少奶微笑点头,她二人本来没一夜不在一处,所以今天也用不着客气了,不过她们在外面的时候,有说有笑,很有话讲,此刻竟没一句话头可开谈判。金阿姐晓得这种谈判,不是人多所开得来的,惟有一男一女,两对手方才济事,自己一生靠着这上头吃饭,岂有不明白个中秘诀之理,故也不肯再做讨厌人了,叫声:“小妹,我们走罢,三太太还约着到我家里叉麻雀呢,再不回去,要给他们起疑心了。”

  二少奶还叫她慢慢的走,吃了半夜点心再去不迟。金阿姐笑说:“半夜餐改日再来吃罢,今夜可有人等得不耐烦咧。”二少奶问她什么话?金阿姐答道:“我说家里有人等我呢?”其实她这句话,带着双关,二少奶也听得出,所以笑着,让她母女先走。金阿姐临行时,向如玉说:“你的包车还在外面,我教小妹顺便坐回去罢,免得停在门口,给认得的人见了触目。”如玉回言使得。她们走后,二少奶便叫如玉烟榻上坐,如玉依言,二少奶笑问:“你适才可曾听得老太婆的话么?他说我们等得不耐烦了。”如玉笑道:“她素来就是这种脾气,喜欢说笑话的。”

  二少奶看如玉说话之间,还有几分嫩气,自己却九练成钢,比他老练得多,况心爱其人已久,平时只能在戏台上看看,赌场中望望,格外的心热无比,此时孤男寡女,空房对伴,并无第三人在旁边看着,叫她如何再装腔作势得来,慌忙凑到如玉旁边,执住他的双手,假意问他吴奶奶一番事迹,然而耳鬓厮磨肌香触鼻,如玉可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早已语不成句,颠倒万千。说到后来,如玉不能讲了,二少奶奶也不愿意听了,但既不说话,究竟作何勾当,做书的明白,看书的明白。若有不明白的人,也只可让他存疑一辈子,在下不能奉告。

  当夜二少奶因恐少爷回家,故而不敢整夜的宿在外面,然而也挨到东方发白,方订了后会之期而别。好在他两个都是吸烟的,肚中抽饱了福寿膏,出来也不怕风吹。二少奶本有汽车,到此不能乘坐,只可坐着黄包车回去。幸亏今儿她带着个使女来此服侍,回去也合坐一部车,两个人偎着,不致于着冷。如玉也乘坐黄包车回家。这一宵他们此地虽畅叙幽情,尽欢而散,然而金阿姐家中一班客人,已议论纷纷,疑端百出。皆因二少奶近两月来,风雨无阻,逢场必到,今天忽然不来,众人好似少了什么似的,全体为之不欢。加以他们那唯一目的君如玉,也刚在这夜不来。他平时虽也有不到之日,但今番却拣在二少奶一天上,常言说,会做贼的会防贼,彼此都觉得事有可疑,然而却没人疑心到金阿姐的身上,因她同女儿小妹二人,都在家内陪着她们,并没出去之故。内中有个陈三小姐先开口说:“奇怪了!为何花家老二,今天这时候还不来呢?”

  旁边李七太太冷笑一声道:“你小姐家懂得什么,她不来自然有好地方适意去了。”说得众人都笑将起来。惟有杨三太太不声不响,一个人在旁边转了半天的念头,忽然问金阿姐说:“适才你不是同她在一间花楼内看戏么?后来她往那里去的。”金阿姐说:“她出来坐的汽车,我同小妹坐包车往别处打了岔,又往大马路买两块钱水果回来,委实不知她往那里去的,仿佛听她说到一个小姊妹家里去望病呢。”三太太点点头,又问:“你可晓得还有一个人,为什么也不来呢?”金阿姐道:“这却不知。”

  三太太听说,微微一笑。这一笑金阿姐虽然老奸巨滑,也被她笑得面红耳赤起来。三太太岂有瞧不出颜色之理,当其时众人正七张八嘴,在那里说,这件事若教痴子知道,只恐更要痴得利害些呢。又有人说:“可惜不晓得他们现在哪里,不然给痴子通个风,令他打门上去闹一场,倒也有趣得很。”三太太听他们讲得,都是空头话,自己不愿意岔嘴,却假解溲为名,把金阿姐唤到小房间内,问她你究竟可晓得花老二,今夜往哪里去的?如玉又在哪里?金阿姐焉肯供认,说:“我实在不知。不过他两个奇不奇巧不巧,不先不后,偏在今夜一同不来,这桩事莫说杨三太太生疑,便是我也觉得格外的奇怪,行迹上大有可疑呢。只是他们预先在我跟前,并没露过一点口风,叫我怎能知道。当着你三太太面前,我可以赌咒的。倘使他们两个有什么事情,我知道了,罚我天火烧何如?”她的意思,来天火烧了,有保险银子赔着,又可以大获其利呢。太太却信以为真,说:“你既不知道,也是没法可施的事,何用赌这般咒呢。但这件事必须设法替我打听出来,方是道理。”金阿姐道:“这个自然。”

  三太太又许她:“你若能探听出他们怎样的相叙,何时入港,约会在什么地方,一一无遗,我必定重重谢你。”这几句话又是金阿姐的进账来了,她自从招着君如玉来家之后,仿佛接到了活财神一般,烧香许愿者有人,便是天天这班女施主来叉麻雀玩意,头钱也常有百十元收入,她母女两个,好不受用。这一回三太太虽又许下愿心,金阿姐倒不放在心上,她正主却注重在二少奶的六千元谢仪。所以第二天趁早就赶到花公馆内。那时二少奶刚回家未久,通好了头,梳着条辫子,靠在沙发上,旁边放着张炕儿,上置烟盘伙,打烟的娘姨坐在小凳上,装一筒让二少奶吸一筒,看她好不忙碌。二少奶手中还夹着根纸烟,抽鸦片烟的时候停吸,放下烟枪,又接上去呼香烟了,看见金阿姐进来,对她笑笑说:“你可是来拿钱的么?来得太早咧。你不看看少爷睡在床上,还没醒么?连我吸烟都不敢床上吸,恐怕惊醒了他。少停醒来,我叫他打银行划条给你,你到上火时候来拿不迟。”金阿姐晓得二少奶在外间贴汉滥用的钱,都要向少爷那里拿。至于自己敲来瘟孙的竹杠,却要自己入袋。两方面界限划分颇严,所以也不多言,连声诺诺,回家挨到了晚饭时候再去。二少奶的划条,早已端整,六千元并没少她半个。金阿姐好不欢喜。正是:一片春情缘色动,无端笑口为钱开。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九十九回匿私赆虔婆工谋啖余桃优伶中计

  金阿姐二少奶方面的钱,既已到手,晓得日后未必再有大票洋钱送给她了,巴给他们,也是徒然的,顿时换了个主意,决计帮杨三太太出力,破坏二少奶的好事。这倒不是出尔反尔,她所做的就是这牵东牵西的买卖。倘然人人从一而终,教她吃什么呢!金阿姐现在又想得三太太的簇新一票谢意,所以变易方针,预备教如玉丢却二少奶,倾向三太太方面。至于如玉同二少奶还是初交,好处有无到手,并不在她心上。她只顾自己有得进款,那管别人死活。所惜如玉只一个身子,倘能学得孙行者的本领,周身十万八千根毫毛,根根会变,变出十万八千个君如玉来,有一家阔太太要用,就送一个前去,那时她大约可以称心如意了。这夜她悄向杨三太太说:“昨儿你所托我的事,我已调查出来了,他二人确已有了路道,不过日子还未长久,小房子借在新马路某处。”

  三太太惊道:“新马路某处,不是去年我们老爷同她混账时候,借的小房子么?”金阿姐道:“也许是的。”三太太啧啧道:“他们的胆量,倒也不小,不怕别人闯进去么?”金阿姐道:“他们少爷也不管她,自然纵容得天不怕地不怕咧。只是彼此同在一起玩惯了的,她不该做这半刁子的行为,将那人摘上小房子里,陶情乐意,有了自己没别人,这就未免对朋友不住了。”三太太道:“原为如此,我所以气她不过呢。”金阿姐说:“不妨事。等君如玉到这里来的时候,我自有法想。”三太太听金阿姐话中很有帮她之意,心中暗自欢喜,说:“我倒并没有存什么别的意见,只为恨他们不过,所以要令他们不敢再干这种勾当。你若有法想,我一定重重谢你。”金阿姐笑说:“我也是这个意见呢。这里他二人秣马厉兵,枕戈以待,岂知君如玉却因二少奶同他初交,心热如火,竟夜夜牢伴在他小房子中,一连有五六天没到金阿姐家内。金阿姐不觉着起急来,她深恐如玉就此不到她这里来了。六千块钱卖掉一个人,未免太便宜些。不得已只可亲自出马,借着探望二少奶为名,那一夜先到他们小房子等候。二少奶先来,她还不知金阿姐得了她这许多钱,没到十天半月,就已存了二心,看见她颇为欢迎,说:“金阿姐,你为何多天不到这里来玩玩?”

  金阿姐笑道:“我本来要想来的,只恐到了这里反变做文旦壳子,惹你们生厌,所以不敢来了。”二少奶说:“谁生厌你来!”金阿姐笑道:“眼前虽不讨厌,只恐少停小老板一来,你们就觉有我老太婆在旁边,碍手碍脚,行动大大的不便了。”二少奶笑骂:“放屁!你休胡说乱道。我们在这里,不过吸吸烟,讲讲话,没甚别的事情。下回你再要信口取笑,仔细嘴巴打上来了。”金阿姐笑道:“阿唷喂,难得目今时势,还有这样诚实君子,要是我做了他,看见你这样的一个标标致致天仙化人似的奶奶,无论如何,我决不肯放你吸吸烟讲讲话,就此算数的。”二少奶奶听她唠叨不休,忙喝她住口道:“你再多言,我可要生气了。”金阿姐始忍笑不言。二少奶便问她:“你们那里一班人,可曾提起我否?”金阿姐道:“何消说得。你这几天耳朵热不热?他们没一夜不谈论你,你不该就此不来,他们都说你这人奇怪得很,高兴时候,风雨无阻,现在连尖脚儿不搬上门,都疑心你另有别的去处,不然就是什么人得罪你了。”

  二少奶说:“我原晓得不去要惹她们疑心的,本来就使你今天不来,明儿我也要到你那里来咧。杨家的不知可说什么?”金阿姐道:“她倒没甚话说,大约心里也有些疑你呢。她晓得我同你是一鼻孔出气的,所以不敢在我面前明言。但是就有说话,你我也未必怕她呢。”二少奶道:“这个自然。”正说时,如玉来了,金阿姐叫他:“小老板,你的袍子有一件做好了,请你明儿来穿一穿样子,如其尺寸合式的话,其余几件也可以照做咧。”如玉听说,呆了一呆,因他并没有什么袍子在金阿姐那里做,何用穿什么样子,不过晓得金阿姐的这句话,一定有着作用,或是不可明言的隐语,要我上她那里去一趟的意思,故也将计就机,答道:“很好,我明天饭后来就是咧。”

  二少奶虽在旁边,竟听不出他们暗地通了关节。金阿姐目的既达,假意敷衍他们一阵,看看自鸣钟,说:“阿哟不好了!时候不早,别担误了你们的正经,我要去哩。”二少奶笑说:“该死,你又来放屁!我们有何正经?”金阿姐笑着,一边跑一边说:“周公之礼,还不算正经,什么算正经呢?”二少奶要追她骂时,她早已下楼去了。如玉笑道:“这老太婆花样真多,动不动就开人玩笑。”二少奶说:“她原不是好人,你可晓得她年纪已五十多了,还姘着三个小滑头,一个做洋行生意,一个绸缎庄伙,一个洋货店跑街,她存心自己开裁缝铺,到那里置办衣料,不致吃亏的意思呢。”如玉大笑道:“幸亏她开的裁缝店,如其开了南北货铺洋广杂货铺,那时候她的姘头,怕不要拥挤不开了么!”

  二少奶听得大笑。这里他二人是否被金阿姐猜着,干正经不干正经,我且丢开。再说金阿姐家中,一班客人,本都为着想同君如玉亲近而来。如玉既有好几天不到,她们也觉兴味索然,来得无味。起初略少一二,如今已寥寥无几,有时候竟凑不起一桌麻雀。金阿姐深恐这里的场子,要被他们拆散了,因此更急于请如玉前来。今夜连杨三太太都不曾到,金阿姐慌忙寻到她公馆内,却见三太太正在家中发肝气。金阿姐问她:“谁气坏了你?”三太太道:“还有谁呢,就是他了。”金阿姐道:“阿弥陀佛,三老爷为人,也着实好的了,外间一班同他差不多身份的人,到此时候,谁不讨上一两打姨太太,他却一个不讨,守着你一位太太,这一桩就上天下地,古往今来,觅不出第二个了。其余银子尽你用,游玩尽你自由,东西南北,你要他陪到哪里,他就陪你到哪里,不敢违背一点,如此称心,如此适意,你还要气他,那也未免太煞多烦恼了。”

  三太太叹道:“阿金,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他的脾气,真是再古怪也没有。你们都以为他不讨小是好心,这件事惟有我肚子内明白。譬如一个人,喜欢吃干果惯的,你给杨梅橘子他吃,教他怎合胃口呢。”金阿姐听了会意,笑道:“原来你家老爷还有这个嗜好,那也不足为奇。前清官场中人,大都如此,你又何必生气。”三太太道:“我今夜同他在戏馆中看戏,他说困倦得很,要先回家睡,我便打发他先走,不意我到家里一问,他连鬼影子都没回来,才知上了他的老当,他一定又同唱花旦的小碧,掩到什么所在鬼混去了。我想他要走尽可堂而皇之告诉我走,不该鬼鬼祟祟瞒着我。他当我什么东西?门角里疴屎,难道不图天亮了么?你教人怎不生气。”

  金阿姐说:“这也难怪于他,他恐对你说明了,你不许他走,因此才掉枪花,掉枪花就是怕你,既然怕了你,你也可以免生气咧。我告诉你一桩喜事,适才我在路上看见君如玉,约他明夜到我那里去。”三太太听到君如玉三字,肝气就好了一半,忙问:“他可答应你去没有?”金阿姐说:“他答应了。”三太太大喜道:“然则你破坏他们这件事的法儿,有了没有?”金阿姐道:“有虽有一个,只是很有一桩为难之处。”三太太问她什么事为难?金阿姐道:“他现在同二少奶二人轧得很熟,你要马上弄断他,除非再有一个人去顶二少奶的缺,愿顶的人虽然很多,但是要同二少奶那般出手松阔,教男的用得过意不去了,一心一意的服从他,不怀外心,这个人可着实难龋眼前除却你三太太,可没第二个人有这般资格了。”三太太听说,呸了她一声,然而面上却露出非常得意之色,说:“不知二少奶用到现在,花却多少钱了?”金阿姐道:“大约二万出零了罢。”

  三太太听说啧啧道:“听说他们还相与得不多几时,怎的已用去这许多洋钱?”金阿姐道:“就为不多时候,所以才用去这许多钱。倘使日子久了,真正的爱情发生,那时越好越不要花钱了。”三太太听了点头道:“这句话着实有理,但不知他们第一次用多少钱?”金阿姐想了一想,说:“大约是四千元罢。”她本来要说一万的,觉得太多了些,恐三太太不信,所以减去六千。三太太仍觉数目太大,但是先例已开,自己不便还价,低下头转了半天的念头。金阿姐见她并不提及谢意,心中颇为纳闷,却又不便问她谢自己多少的,看她念头还没转定,惟有等她转完了念头,听她说什么。不意电铃声响,三老爷回来了。三太太一看见他,陡然提起了适才的一把醋火,发话道:“你对我说先回家来睡的,我倒先回家这许多工夫,你才回来,问你睡在哪里的?杨三笑说:“我在路上,碰见了朋友,邀回去叉麻雀,有了赌就不想再睡,直到这时候,才叉罢了麻雀回来,倒你比我先来了。”

  三太太哼了一声道:“你的枪花,不必在我面前掉,我什么都看出你来了,你爱兔子,你尽管去做嫦娥奔月,不该在我面前弄鬼。”杨三大笑道:“这是什么话?阿金听她说得有趣不有趣,我又没学唱戏,也不曾做过清客串,怎能够演嫦娥奔月呢?”金阿姐不敢岔嘴,只能旁边赔笑。幸亏三太太醋心虽重,脾气却是很好的,只在口内说说,手脚并不动粗。杨三却一味的调笑,弄到后来,三太太被他引得笑了一场气就此冰消瓦解。所以夫妻反目,一个冒火,一个最好出以玩笑,则冒火者一会儿自能火熄烟消化患无形,倘若一个冒火,一个生烟,那时候火愈发愈大,往往要打得鼻青眼肿,瓶彭罐头翻身子。闲言少叙,当时金阿姐见杨三业已回家,料那句话儿不便再讲,因对三太太说明夜务必要请你过来叉麻雀的,三太太答应晓得了,她始告辞回家。次日,君如玉因记挂金阿姐昨儿的一句话,四点钟时个,就到她裁缝店内。金阿姐抱怨他道:“你这人怎的如此糊涂,得着一个人,就当她娘也似的,丢不开了。须知她们欢喜你,并不是真与你有什么爱情,皆因你照会生得好的缘故。犹之男子在堂子内嫖妓女,妓女也只可门面敷衍,不能个个当做恩客。皆因嫖的人,也未必有什么真情真意,他们无非打算花几个钱,聊谋一时快乐罢了。你要明白这个意思,为什么窝在那边,一连这几天,连我这里来也不来了呢?”

  如玉被她说得面上很臊,无言可答。金阿姐又告诉他:“杨家的也爱你要发疯了,你好歹应酬她一两回,让我也有个交待。”如玉听了,颇觉为难。因二少奶曾当面求他,以后不许同杨三太太多说闲话,自己已亲口答应了她,你想说话尚且不可,何况应酬二字呢。金阿姐见他踟躇,立逼着他马上答应,叫他:“小老板,我这几年来,待你没错啊!皆因你是我的女婿,我是你的丈母。丈母教女婿,自然都教好话,不致作弄你,令你吃亏的。”如玉听得肉也麻了,晓得金阿姐的脾气,她要求你做什么,你若不答应她,她便把你恨毒入骨,刻刻不忘,逢人便说你的坏话,倘若没有短处在她手里,她还要造作谣言,何况自己有许多坏名坏誉的事,都是她原经手,因此更不敢违拗,说:“依你便教我怎样呢?”

  金阿姐说:“依我你今夜散了戏,到我这里来一趟。杨家也要来的,到时候看事行事便了。”如玉道:“我今夜原打算要来,不过花老二也说今儿到这里来,有她在旁,如何是好?”金阿姐转了转念头说:“现在不必议,讲也是徒然的。到那时候,你只消看我眼色,听我的指挥就是。”这一天,他们家内,虽然也和往常一般雀战玩耍,暗中却大有两国相争的意思。三太太来得最早,捧着个手巾包,金阿姐晓得里头有四千块洋钱在内。不过三太太并不交给她,却紧紧的随身携带。其时李七太太、陈三小姐也来了。金阿姐当着众人面前,却不便向她索取,心中颇为纳罕。暗想她不知要将这四千块钱怎样办法?倘或亲自交给如玉,我倒变做白起劲了。但想想她同如玉并不曾当面开过谈判,这包洋钱,也怎样的交待与他,料想不致丢却我这条路的。因此两眼注意在她的手巾包上,看她怎样举动。三太太却和李、陈两个,谈论某人家一桩暗杀案,说这厨子不知与主人有什么仇恨,杀了他们老太太,还杀一个少爷,手段可谓辣极了。陈三小姐道:“听说这少爷同他嫂子很好的,这句话不知真不真?”

  李七太太说:“冤枉得很,他那嫂子是某人家的小姐,知书达礼,规矩非凡,我也认得的呢。”正说时,花二少奶来了,李、陈两个,齐声说:“阿哟,难得二少奶今天光临,我们记挂你多时了,你倒不牵记我们的。”三太太却没开口,只在旁边微笑。但二少奶见了三太太,不由眼都红了。李、陈两个取笑她,她倒不恨,只恨三太太在旁边不声不响,似手比打她骂她更觉可恶,勉强同她点一点头。阿三小姐说:“我们现在已有四个人,搭子凑齐了,快快的叉麻雀罢,我十个指头闲着痒杀了,清坐白坐的坐着,好不令人难熬。”李七太太也说:“叉麻雀很好,二少奶也已多时不和我们同台子了,我今儿一定要赢你几百块钱。”

  三太太心中虽然有事,但他们要叉麻雀,自己不能说不肯。二少奶听与三太太同赌,心中颇不愿意,无如李、陈两人,都怂恿她,有恨也只可放在心上,便答应他们八圈庄,他们偏要叉十六圈,二少奶拗她们不过,只得听从叉十六圈,排开台面,扳位入座,轮不到两圈庄的时候,君如玉来了。三太太见了他,顿时心慌意乱,连牌也打错了。金阿姐晓得她心不在焉,再叉下去,准要大大出账,自己既和她结了党,势不能不助她一臂,见女儿也在旁边看着,恰值陈三小姐和了一副,金阿姐便唤:“三太太,你到外面来看看,一块衣料好不好?教小妹替你抬几副轿罢。”

  三太太巴不得离开这张桌子,当即起身,让小妹坐了,自己带着手巾包,随金阿姐到了外房。临走的时候,对如玉使了个眼色。如玉会意,想趁个空儿溜开这里。岂知二少奶比她更乖,她两眼虽望着牌上,耳朵和眼梢,却颇留意于三太太等的行动。初见金阿姐同她鬼迷张天师似的,忽然请她出去看衣料,打牌却教小妹抬轿,其中大有破绽,深恐如玉在旁边,也被他们摘了出去。所以见他们一走,就对如玉说:“你也来替我抬几副轿罢,我鸦片烟瘾发作了。”

  如玉听她这般说,倒不能不从她之命,于是二少奶便把台上的牌移交于如玉,自己却横到烟榻上,适适意意吸她的烟,心中暗自好笑,外面两个人,有一会等呢。杨三太太到了外面,对金阿姐说:“我那四千块头带来了,你想我怎样的交给他呢?”金阿姐道:“面交不便,最好要一个人过一过手。”三太太道:“过手不妨,只是我要同他当面讲一句话。”金阿姐道:“方才我已打了电报给他,光景等一会就要出来的。”不期等了两筒烟时候,还不见如玉出来。金阿姐忍耐不住,掩到房门口一看,不觉暗暗喝彩,佩服二少奶大有外交手段,她心中倒反十分欢喜。因如玉既叉了麻雀,不能出来和三太太当面接洽,这四千块钱,免不得要从自己手中经过,一经过我的手,常言水过地皮潮,多少终得揩他些油,方不虚此一番心血。因将里面的情形,告诉三太太,说他不能出来了。三太太小足连顿,暗骂二少奶可恶之极,不该把那人这般管得紧的。当时也没别的主意,一眼见如玉的大衣褂在外房衣架上,便把手巾包塞入他大衣袋内,对金阿姐说:“我包内还有张字条,你教他看一看,还得给我一个回音。”

  金阿姐说:“我理会得,你先请进去罢,别耽搁工夫太久,教他们一班人起疑了。”三太太即忙入内,小妹见了他说:“你快快自己来叉罢,这般大麻雀,把我吓也吓杀了,坐下来第一副就输了三百多,幸亏适才一副翻了回来,实在险得很。”三太太笑说无妨,两人换了座。他本来与二少奶对风,此时却和如玉面面相对。二少奶在烟榻上看见了,那肯放松,慌忙丢枪起来,走过去教如玉让她自己叉,于是如玉又缩到二少奶背后,看了两副牌,想起适间金阿姐使眼色招呼自己出去,因被二少奶缠住,脱不得身,现她还没进来,何不出去问她一声,有什么话讲。因即走到外面,其间离三太太回进来打牌的时候,已有三副牌工夫,你想金阿姐岂是好人,在外房焉有不打开三太太置在如玉大衣袋内那个手巾包观看之理。见内中有四叠钞票,每叠十张,每张百元,一式都是华俄道胜银行的新钞票,并不占着地位,用双股红绿绒线扎着和合如意的结扣。更有一张梅红笺纸写着:“薄仪四千元,乞哂纳。明晚七时,卡尔登西酌候光勿却,知具。”

  几行细字,金阿姐略能辩识,心中暗觉好笑,这些钞票,她本打算一并揩油的,诚恐如玉知道了,睹气明儿不赴三太太之约,自己有何面目对人,因此决意自取四分之三,留一千元给如玉,虽然四叠钞票,绒线结在一起,扎得很好的,自己也顾不得许多,把绒线用力拉断了,那三千元揣在自己怀中,一千元仍用手巾包好,塞入如玉袋内,那张红帖,也替他捺过了。这里他安排妥当,如玉也刚从房中出来。金阿姐指指他褂的大衣袋内,说:“这里头有一包东西,你看看是什么?”

  如玉依言,取出一个手巾包,解开一看,说:“那里来的钞票。”又说:“阿哟,倒有一千块呢。”金阿姐道:“这是三太太送给你随意买东西吃的,他还约你明夜七点钟,卡尔登吃大菜,你可不能不去,人家一片真心,你要知道,就是这一千元,她也教我不可告诉你,说是她送的,只说一个朋友送你买东西吃的。我暗地关切你,你明儿见了她,也不可谈起这个。”如玉说:“我知道了。”金阿姐又问:“你明儿到底去不去?我要给她回音呢。”如玉道:“自然去的。”金阿姐大喜,于是这三千块头,也被她赚定了。当夜金阿姐趁个空儿,将如玉答应去吃大菜这句话,对三太太说知,三太太也自欢喜,说:“阿金,你明天六点钟时候,到我公馆中来,我们两个一同去罢。”

  金阿姐点头答应。次日如期前去。三太太刚梳好头,还照着镜子,不住撂鬓脚。见她来了,忙说:“阿金,你看看我鬓脚可有些儿大小,梳头的真正该死,动不动就给我鬓脚做鸳鸯了,我本要教她拆却重梳的,只恐时候来不及,只好将就这一天的了。”金阿姐看了一看,说:“还好,不见得怎样的大小,你不说我也看他不出呢。”三太太教她坐下等一会,自己揩面净手换脚穿衣裳戴首饰,一切停当,差不多已有七点钟光景。三太太恐晚了时候,命人去关照汽车先开出来,自己又对着衣镜,揩了一张粉纸,始与金阿姐一同出来,坐汽车径往卡尔登菜馆。外国饭店规矩,晚间七点钟以后,方始出菜,所以这时候极为拥挤。公司间中国人外国人早已坐满,君如玉却先去占了个特别房间,现在三太太等,也向特别房间而来。他一进门,看见许多黄眉毛绿眼珠的外国人,不免心中害怕,低头看着地上,向前急走。金阿姐虽然老口,但遇着外国人,她也有几分惧怕,因此不敢东张西望,只顾跟着三太太前进。岂知无巧不巧,公司间内,这一班吃客之中,却有三太太的丈夫杨三老爷同着他两个朋友,三太太同金阿姐两个进来,他看得很为明白。又见他们走向特别间中去了,暗想他们倒也别致,今天居然到此尝尝真正外国大菜的风味来了。其时特别间中,还有一个君如玉,因比他来得更早,杨老三不曾看见。他本要走过去招呼三太太的,因有朋友在旁,未曾见过,不愿给他们晓得,故而自己仍旧吃他的大菜。幸亏他没闯进去,不然岂不教里面那一班人,置身无地么。三太太等到得里面,如玉慌忙起身相迎。三太太笑嘻嘻的说:“有累你久候了。”

  如玉道:“我也来得没多少时候呢。”一边说着,三个人都坐下来。如玉命西崽拿三小杯口烈沙酒,金阿姐晓得他两个快开谈判了,自己假意观看壁上挂的油画,走在离他们老远的地方。这边三太太看着君如玉,君如玉望着三太太,眼光射处,电流暗通,两个人心内转的什么念头,我却难以猜度,不过彼此面上都露着一脸喜气。好在他二人存心已久,比不得初次相逢,有许多羞答答难言的态度,所以三言两语,就此密密交谈,推心置腹。三太太要求如玉答应时常相聚,自己情愿预备小房子请他前去。如玉却因有着二少奶这条根,一时答应不下。三太太却也晓得他的心思,当面点破他:“你可是舍那花家的不下么?”

  如玉面涨绯红,不能回话。三太太因他不肯答应,也有几分惹气,两人都不开口。金阿姐遥听他们唧唧哝哝,言谈颇密,忽然都不做声,心中颇觉纳罕,回头看见他二人,一个红着脸,一个鼓着嘴,似生气的模样,慌忙过来凑趣说:“那一边一幅油画着实好的,三太太你来看看。”将三太太招呼到那一边,轻轻问她:“谈判如何?”三太太说:“他还牢守着花家的不肯放松。岂不令人可恶。”金阿姐道:“你别睬他,他素来就有这种脾气。要他丢一个人,他便要讲那不相干的情义,他忘却本身是做戏的了。老古话说戏子无义,那能顾得许多,你要教他弃却那边,他一定不肯的,惟有我们自己预备好地方,约他前去,等他来了,关住门不让他走,他也没法可施的了。暂时休同他提起这个,两下弄恶了,反不好办。”

  三太太点头称是,一会西崽送菜上来,三人一面吃,一面闲谈些张家长李家短的事,正经题目,并不提起。如玉吃了两道菜,因戏馆中今儿排的大部戏,他的戏码颇早,故告诉三太太,意欲先走。三太太约他隔一天,仍到这里晚膳,如玉一口答应,辞别他二人先走出去。那外面杨三老爷大菜还没吃罢,一眼看见如玉从特别间内走将出来,如玉虽没见他,他却看得真切,心中陡的一怔,他想自己老婆也在里面,如玉又从这里头出来,偏偏三太太不同别人,却同着个专惯拉马的金阿姐,这分明是幽期密约,与君如玉在这里吃大菜了。一念及此,面上顿时火也似的热将起来,心中也有二十四分难受。因有朋友在旁边,颜面攸关,不便进去盘问一个明白。想想事已至此,只有暂时捺下一肚子火,少停回到家中,再追她的根底便了。吃完大菜,他也等不及候三太太出来,自己同着这两位朋友,游玩一番回去,问知三太太还没回家,他一个人坐着,好不生气,想想自己拈花惹草,风流半世,却不道老婆同戏子勾搭,这也是作孽过甚的报应。又一想眼前上海一班官家眷属,无论老的少的,能当得完人两字者,实不多观,大约作官的便不免暗室欺心,贻累妻女食报了。想到这里,觉他太太这件事,或为祖传的因果,亦未可知,不能错怪于她,愤恨之心,无形中便消却一半。又想起君如玉这小子,不知几生修到的艳福,大人家小姐奶奶们,身子被他糟蹋的,也不知有多少了,他精神倒像铁打似的,看他瘦怯怯的身子,打扮上台,活像一个雌儿模样,谁知他却是个久闯沙场的大将呢。便下了台,也温文尔雅,有如读书公子一般,比那小碧实有天壤之别。我若做了女子,也要爱他。只是自己夫人,无端被他占了便宜,未免心不甘服,非设法收拾他一下子不可。心中转到这个念头,顿把他太太和如玉勾搭这件事抛在脑后,反欲利用这条线索上哄如玉入彀,一时怒气全消,得意无比。打了一会盹,三太太回来时候,差不多天发亮了。平时她天亮回来,三老爷从不等他,独自一个先睡。今儿她见三老爷还未安睡,不觉呆了一呆,杨三也假装出盛怒的模样道:“你干得好事。”

  三太太究竟做贼的心虚,闻言面色陡变,颠声说:“你讲的什么话?”杨三道:“我问你昨夜七点钟时候,你同什么人在卡尔登吃饭?”这一拳正打在眼内,三太太不能回他未去,只可说:“我同开裁缝店的金阿姐在一起。”杨三问:“可有别个人么?”三太太回说没有了。她口内虽这般对答,心中却仿佛虎邱山上的吊桶,七上八下,起落不已。杨三对她冷笑一声道:“你还敢在我真人面前说假话么?我亲眼目睹你同金阿姐,还有唱花旦的君如玉,三个人同在那里吃大菜。老实告诉你,我也同着朋友在公司间中晚饭,亲见君如玉比你们先来,你同那皮条客人后到,你们虽没见我,我却看得你们颇为清楚。后来约莫耽搁了一点钟工夫,仍旧是君如玉比你们先走一脚。这句话是不是,你还打算抵赖到那里去?”

  杨三说着,三太太的头,却不住低将下来。杨三说完,三太太也俯首至胸,哑口无言,一张脸红得似胭脂一般模样。杨三又抱怒她说:“你不该这般糊涂。我和你二十多年的夫妇,你把我的面皮也扫尽了。就是要同戏子吃夜饭,何妨寻一个秘密之处,为什么要拣这万目睽睽的外国大菜馆内。况那边吃饭的都是班贵人阔客,若有认得你的人见了,教我置身何地?”三太太听他丈夫的埋怨,自己羞愤交并,嘤的一声,不觉哭了,杨三原不想弄哭她的,见了颇为不忍,重复安慰她说:“你不必啼哭,人谁没一时之错,别人比你身份差不多的,闹得外间声名狼藉者颇多,却也不能单单怪你。讲君如玉这孩子,面庞儿果然讨人欢喜,莫说你欢喜他,便是我也很爱他的呢。”

  三太太听说,顿时抬起头来,眼泪也不流了,说:“你怎么讲?”杨三笑而不言。三太太忽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说:“我不过和那人吃一餐饭,你就唧咕不已,原来你自己也在这里转得好念头。”杨三大笑说:“彼此夫妻,何妨做个同志呢。”三太太犹自愤愤,杨三转安慰她说:“我晓得你现在很爱那人,若教你马上和他割绝,岂不令你不快活,所以我现在替你想一个万全之计,只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时与三太太附耳讲了两句话道:“彼此两全其美,岂不甚好。”

  三太太低头不语。杨三却立逼她答应,说:“你若答应了,一切事情,有我替你预备,不劳你费一点心,让你安享现成天下,岂不甚好。”三太太对他钉了个白眼,说:“你就是老脾气时常发作的不好,可晓得我答应你没用,焉知前途肯不肯呢?”杨三说:“那倒不怕,只消你设计诱他进了门,我就可以出来威逼他答应。常言关门捉贼,要怎样就怎样,不怕他逃走到哪里去了。”三太太说:“你虽然如此,可知我就不免被他结毒呢。”杨三道:“这可放心。因你我今儿在此定的计较,只有我知你知,并没第三人知道,日后只消你我都牢守秘密,他又怎生知道是我们二人通同作弊的呢!”

  三太太听说,想想这句话倒不错,而且此法一行,日后夫妇联邦,更可无往不利,因即点头应允。杨三大喜,问知他们还是初会,并未租得房子,因命三太太照常进行,房子由我去租定了,再通知你,你暂时不可在金阿姐面前泄露口风,事后大不了送她几个钱,就算数咧。三太太一一依从,杨三十分得意。正是:牢笼又早安排下,雉兔都教入网来。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一百回变起家庭证恶果潮翻歇浦结新书

  隔了一天,三太太又同金阿姐去赴君如玉之约。这夜她明中虽是幽期密约,暗中却奉了丈夫之命而去,所以并不似前番般怕人看见。不过经过公司大菜间的时候,曾四面留心看一下子,今天可并没一个熟人在内。金阿姐却还不知她皮里曲折,走到房间内,一问西崽还没有人来过,晓得今天时候很早,君如玉还不曾去。前番他候我们,今番只好我们候他的了。两人坐下闲谈,金阿姐问三太太:“你的房子也该借了,事不宜迟,若常在这里吃大菜,设或被二少奶知道,阻挡如玉,不许再来,岂不有误大事。你若没工夫去看房子,预备一切,我倒可以代劳的。”

  三太太说:“你的话不错,房子我已托人去找,大约两三天就有回音来了。”金阿姐听她已教别人去找房子,暗想自己的生意漂脱了,便道:“如此很好。只是那替你寻房子的,必须要心腹之人方好,否则恐其在外多说,反误大局。”三太太说:“我知道。”正言时,如玉来了,二人便不再讲。今儿他们仍旧是空口白话,并不谈及正文。临别时候,又订期隔一天再叙。如玉巴不得三太太永远如此相约,他也有下半夜的工夫,去陪伴二少奶,两面讨好,永无冲突之虑。但别人岂能依他的心愿,第三次聚会时候,三太太对他说:“这里中国人吃大菜的很多,时常有熟人看见。况你一张脸,认识的人更多了。虽然我们既干得这件事,就不怕什么人,不过无论何事,总以秘密为上着。所以我已另外觅得一处地方,专为你我吃吃饭,谈谈叙叙之用,时间由你择定,倘遇你有别人约会,没工夫尽可不来,决不勉强,不知你可愿意不愿意前往?”

  如玉听她说得宛转动听,自己也不便执拗不去,只可点头应允。三太太心中暗喜,金阿姐亦甚欢喜,料想他们事情落局,自己多少终得有若干谢仪,决不致赖掉我的。当时三太太又要求如玉,今夜散了戏,先到那里看一看地方,只消吃一餐半夜饭,就放你走,决不强留,不知你可敢与不敢?如玉听她话中有刺,心中虽怕二少奶见怪,也不便回她不敢,只得又答应了。一切讲定,大菜也已吃好。如玉仍去做戏,三太太先带金阿姐到她新借的小房子中看路,以便晚间做如玉的向导。金阿姐看她小房子内,居然有三四个男女下人,听候使唤,心中暗暗惊异。想她这里排场如此阔绰,二少奶那边,可被她比落了。这夜三太太因还须去看别个姊妹有事,故教金阿姐先往看戏,看完戏就带他同来,我在这里等你们。金阿姐领命而去。三太太自然同她丈夫密议,处置君如玉之策,我且慢表。再说金阿姐一个人,到戏馆中,因未定座,前排已没位置。幸亏她脚踏千家,一班公馆中奶奶小姐们,认得她的人颇多。有个叶家少奶,招呼她:“阿金,我这里包厢内,还有一个空位,你进来坐了罢。”

  金阿姐落得揩油,应声入内,便坐在叶少奶奶背后。和她挨肩坐的,乃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姐。金阿姐看她颇有些面善,仿佛不是在叶公馆见过的,但在那里倒忘怀了。思想多时,却想不出,因问她叫什么名字?大姐回言叫阿宝。金阿姐又问:“你进叶公馆有多少年了?”阿宝道:“我进叶公馆才半个月呢。”金阿姐问她:“从前在哪里的?”阿宝道:“我从前在鑫益里贾公馆有好几年。”金阿姐一听,就想了出来,原来这贾公馆,便是贾琢渠的公馆,从前方四少爷住在他那里的时候,衣服都是金阿姐包做,因此往来相熟。不过日子隔得久了,一时竟想不起来,此刻方才明白。因问:“你家少爷同少奶都好么?方四少爷可有信来?”

  阿宝闻言,叹了口气说:“方四少爷,一去至今,未有信来,这也或者为了他贵人多忘事的缘故。讲我们少爷的一份人家,现在可已拆掉了,不然我又何致于出来投靠别人呢。”金阿姐惊问:“此言怎说?”阿宝未曾开言,已是泪落青衫,言谈之下,金阿姐亦为之叹息。原来琢渠自同齐八等一起赌博之后,手气大佳,带吃带赢,共被他刮进五万余金,满心面团团作富家翁了。便是朋友们,也晓得贾某发了财,恭维他者,颇不乏人。有一天赵伯宣来拜会他,寒暄既毕,伯宣申叙来意,因他自做官银行监督以来,恣意浪用,亏空公款至十余万金之钜,这风声不知怎的为北京总行知道了,派员下来查账,他移东补西,四面挪凑,现已有了大半抵当,若能再得五万金,便可将这窟窿补足,只消调查手续完毕,仍旧可以划出来归还的,所急在此一时。本来还可向魏文锦商量,恰值文锦已动身往湖北,兴办实业,存款都已提清。倪俊人又是个空心老官,名气虽好,银子却没得盈余。一处处的小公馆,开消浩大,亏他还在马上,不致左支右绌。其余诸人,光景更为不如。想来想去,惟有你琢渠兄,连年蒸蒸日上,正青云得意之秋,可否相助兄弟一臂,此恩没齿不忘。

  琢渠听伯宣要借他五万金,暗想你倒不错,估准我家私来的,却没再说多些。但自己钻营了十多年工夫,好容易今年方挣起这五万金家私,焉肯轻易授人。况他虽然说暂时填亏空,调查完毕,便可划还。但此时北京既已疑心了他,调查之后,焉知能再让他联任与否?设或就此撒了差,这票填款岂不完全落空了么!照此情形,莫说五万,就是五千五百,我也不能借与他,担这空头风险,因即婉言回绝,说:“伯翁有所不知,兄弟失就多年,依人为活,何尝有银子积存。外面虽然盛传兄弟怎样怎样的得利,其实都是耳食附会之谈,捕风捉影,何足深信。试想兄弟既无资本,就跟他们逢场作戏,也不过分润一二红利而已,况上海的局面,远不敌北京万一,则全台面的输赢,能有几何。我从旁分红,更不必说了。伯翁是明白人,幸勿轻信外间的流言,兄弟哪有力量,帮助足下,这件事务请你另行设法为是。伯宣听他推却,不能用强,也只可失意而去。但这五万金为数非细,一时何从弥补,料想查出之后,也不免管押迫缴。与其坍台于将来,不如自了于现在。短见既萌,那一夜他竟暗服一瓶安眠药水毕命。这消息登出报上,琢渠见了,晓得是自己那天没肯借银子的祸根,不然就不致有这件事了。因此五内不安,忽忽若有所失,时常咄咄书空,说虽非我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少奶奶笑他发痴,他也置之不顾。

  有一天,他被几个朋友邀出去坐汽车,回来经过白克路转角一带坟墓之处,其时已在深夜。琢渠斗觉一阵寒风吹来,毛发俱竖,周身起粟,不觉失声叫道:“阿哟!”同车的见他面色陡变,嘴唇泛白,身子索落落抖个不住,心知必有缘故,慌忙送他回转公馆。贾少奶正在别处玩耍,得信赶回家来,琢渠已手足如冰,不能言语。贾少奶平日虽足智多谋,到此时候,见此情形,也惟有啕嚎痛哭,无计可施。还是王妈有主意,说:“少奶奶哭也徒然,我看少爷或者是中风不语,最好马上请个外国医生看看,或有救星。”

  贾少奶被她一句话提醒,立刻打发车夫去请德国医生来,打了两针,并无效验。又连请两个中国医生,也因他脉息已无,诊不出是何病症,彼此都束手无策,教他们另请高明。贾少奶急得对着琢渠,小足乱顿,说:“你究竟怎样起的病,为何永远不开口呢?”

  但琢渠只顾两眼直视着她,一语不发。贾少奶摸摸他手脚虽冷,心头还在发跳,知他并未真死。但眼看他这般模样,无从下手施救怎不心中痛苦。连王妈、阿宝,都陪着哭得同泪人儿相似。闹了一夜,到黎明时候,琢渠竟连一句话也不曾嘱咐少奶奶,就此撤手归去。贾少奶奶当时,固然哭得死去活来,毁容尽哀,但过了两天,觉得自己孤身一人,并无儿女,若为琢渠守节,非但毫无后望,而且太没来由。幸亏琢渠死在现在,还有五万余金遗产。若在去年此时死了,牢钱一个没有,我也要另谋生路的。此刻虽有了钱,我决不能死守着他,误了自己的前程。好在我年纪说老不老,还可混得几年。况我有钱在手,出去也不必依人成事,尽可从容不迫的,放大了眼光,择人而事。照琢渠这样人,外间多得很。女人有了银子,何患无郎。别人说琢渠今年赢这许多钱,交的死运,我看也许是我的运气来了呢。她主意打定,也不同别人商量,把家中所有东西,卖的卖,当的当,都变了现钱。又把家中一班底下人,歇得精光,自己带了些细软,一个人出门,不知所往。有人猜她往北京仍操旧业去了,但也未能证实。不过贾姓一份人家,就此消灭。琢渠遗榇停在会馆中,也没人过问,日后免不得要公众为之料理了。讲琢渠生平专以赌色诱人,从中取利,结局如此,可见天道报施之公,惜乎世人蝇营狗苟,孜孜为利,只图到手快活,却不道冥冥中更有人为之翻覆呢。当时阿宝讲完,金阿姐亦为之叹息,说:“赌场中从此又弱一员健将了。”

  她们说话时候,恰值对面包厢内,有个矮胖妇人,同着两三个打扮得妖模怪样的女子,同来看戏。阿宝见了,便指给金阿姐观看,说:“你可认得此人?”金阿姐望过去,说:“怎不认得,这是开台基的白大块头。”阿宝说:“此人可恶得很,她姘着个有名画师老黑,我新主子叶公馆的少爷,很嗜画画她晓得了,便拿老黑的画,上门求售,说因为老黑近来不给她开消,所以拿他的画出来卖钱。我家少爷以为他是老黑的姘妇,她手里出来的东西,谅不致误,故而一并拿重价收下。岂知后来给识家一看,没一张真的,你道可恶不可恶呢!”

  金阿姐笑道:“这是你们少爷太粗心之过了,本来这种人,哪能相信。”前座叶少奶听他们谈论,回头问:“你们可是讲那白大块头的事么?”阿宝笑说:“是的。”叶少奶道:“她还有开台基拉马,也赚了不少钱。不过汤里来水里去,她自己爱姘小滑头拆白党,倒贴也贴却不少。还有个儿子,专在外间做流氓,惹祸,也拿娘的钱晦气,所以并没多少积蓄。本来这种欺心害理的造孽钱,怎能聚得起来。若果因以致富,皇天真没眼珠了。”金阿姐听说,打了一个冷战,没敢接她的口。看台上君如玉已出台演戏,彼此都聚精会神望着他,也没工夫再讲闲话了。金阿姐留心看如玉的戏将完场,即忙辞了叶少奶,下去候他。先看见如玉的包车夫荣生,正靠在太平门旁边看戏,忙教他:“快快拉车子点灯,你们小老板要出来了。”

  荣生忙过去拉包车。金阿姐便候在后台门口。后台一班人,都已见惯金阿姐,晓得她今天候在这里,又不知替那一个拉马来了。如玉卸装出来,金阿姐对他点了点头。如玉会意,金阿姐上包车,如玉也上包车。跟着她往三太太借的小房子所在而来。到得门口,一同下车。金阿姐引他升堂入室,直进房间。如玉看她这里布置,比二少奶那边更为考究,暗赞做官人家的出手,果然与众不同。即此一间小房子,也不啻大公馆的模范呢。今天三太太艳装抹,打扮得同新娘子相仿。见他们进门,慌忙上前相迎,一笑嫣然。他两人在外间相会惯了,此刻也用不着客气,素手相携,联肩共话,更比往时在大菜馆中情形不同。

  金阿姐仍袭当日二少奶那边的老套,托故先走。出门时候,连如玉的包车夫荣生,都给回头脱了。同时杨三也得消息,知道君如玉已入他的机关屋内,急忙准备出发。但那屋中的君如玉、三太太二人,此刻正情话绵绵,其乐无比。然而乐却乐在面上,两人的肚子内,各有一桩说不出的心事。三太太心知丈夫马上就要来串把戏了,暗替如玉捏着一把汗。如玉却因二少奶今儿约着他吃半夜餐,此时谅必已在小房子中等他,自己被三太太缠住,一时不得脱身,心中颇为着急。不过三太太欢喜他,却是真心。趁此时丈夫没来,所谓得过且过,权求一时的快乐,却也未为不美。如玉想爽兴此时令她称心如意了,少停自己也可以脱离这里,早去陪伴二少奶。所以两人虽各有各的心事,表面上又都十分快乐。

  真的是乐极生悲,房门开处,杨三突如其来,三太太虽属同谋,但当着丈夫的面前,拥着别个男子,天良上未免有些抱歉,所以霎时间桃花面上,泛来朵朵红云,羞愧万状,难以描模如玉更惊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他自从偷婆娘以来,从未受过这般惊吓。皆因爱他的人,大都费了心机,耗了重金,始能得他枉顾,岂肯不预备一个万全之地,安置这位宝贝。所以数载以来,除却吴奶奶家中一次,被吴四闯破机关之外,此番乃是第二次失风,但惊恐却比第一次吃得更为利害。因他原本认得杨三,知他有财有势,不是好惹的。现在同着他太太坐在一起,猥亵之状,何堪目睹,料杨三定不甘休,不做高彩云,恐不免为李春来之续,心中怎不惊怖。但杨三并不以自己女的在别人怀中为意,先回身锁上房门,藏好钥匙,始走到床边,对他们狞笑说:“你两个人倒乐意得很,不怕难为情吗?”

  又对君如玉说:“你唱戏唱到别人家的戏台上来了,我们这里,没聘过你这位名角,你私自登台,胆量倒也不小,现在有何话说?”如玉那敢开口。杨三哈哈大笑说:“好孩子,你上了台很有女儿家气派,不料下台犹带几分雌气,实在可爱。我意欲送官办你,却又很舍不得你的嫩皮肤儿受苦。若不办你,我的面子也太搁不下了。为今之计,只有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你若答应的话,我也许你同我太太相叙,彼此利益均沾,两不吃亏。倘若你不肯答应,我今儿就不能放你过去。门口外面现有着巡捕,我只消着个人唤他进来,带你进去,不教你吃十年八年外国官司,你也不晓得我的手段。你能答应的马上答应,若不答应,也马上回头我一句,限你五分钟为度。过了时候,我也不能恭候了。”

  如玉被他捉住了脖子要挟,不答应势有不能,答应了又不免精神上受苦。当此无可奈何之时,惟有忍辱从命,预备暂时哄过了一朝,只消脱却樊笼,日后永不再钻他们的圈套,谅他们也不能奈何于我。杨三夫妇,果然没料到这一着,听他肯了,都不胜其喜。这夜还秘密订了条约,始放如玉出来。如玉经此一番剧创之后,始知相与女人不是容易之事。要结识大人家奶奶太太,更极危险,此刻索兴连二少奶那里,也不愿意去了。回转家中,痛定思痛,好生后悔。一连数日,没上金阿姐家去。其时恰值他有个旧识,北京某银行总理姓邓的如夫人,到上海来寻他。他一想还是邓家的不远千里而来,大有情义,自己同她相识多年,她年年必须赶到上海来寻我两三次,每每相处一二月,从未受一点意外风波,可见其人的命运甚佳,我也极该趋吉避凶,以免再蹈危机。自此之后,如玉夜夜有邓家的相伴,索兴金阿姐那里,绝迹不往。金阿姐好不恐慌,便是三太太、二少奶等,也因无端失却一个心爱之人,不免念念不忘。金阿姐恨毒如玉不过,便献议说:“某人朝三暮四,原非有情之人,相貌也不过如此,架子倒非常之大,像杀除了他,世界上没第二个美男子了。我看北京新到的花旦翡翠花,相貌并不输于君如玉,身段也极可爱,若能请他到此玩玩,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众人都说:“果然有趣,只是听说他有个哥哥,管束颇紧,只恐轻易不肯放他出来罢了。”金阿姐说:“那只消慢慢设法,谅来天下没有办不到的事呢。”金阿姐放这一句风,就是恐众家女将军,没了目的物,下令解散,于她的防务有碍之故。但她既已夸了这张口,免不得要显点儿手段出来,以免言过其实,为人所笑。她便重托一班专惯牵枝接叶的案目,教他们务必请翡翠花来家一次,让众人见见,以显自己的能为,更欲乘机为二少奶介绍,填补如玉之缺。因二少奶出手极阔,令他第一次进港时,就得一票大大的好处,吃着甜头,日后方肯听自己的指挥,这是她独一无二的秘诀,百发百中,万无一失。偏偏这一回阵上失风,颇出金阿姐意料之外。你道为何?皆因那天二少奶生日,一班姊妹们,都往庆寿。金阿姐自然也起劲非凡,她们这班人本是有名的夜户,白天睡觉,上了火方肯出世,所以她这里夜间也异常热闹,叉麻雀打扑克,滩簧说书戏法大鼓,色色俱全。还有一班吸烟的,却在榻床上吞云吐雾,灯火通明。准备热闹一夜。恰值这时候,案目带了翡翠花到金阿姐家中寻他们,有裁缝司务奔来报信。金阿姐看了这里的情形,知道二少奶等这班人,万万抽身不出。便是自己也何尝走得开呢,没奈何只得教裁缝司务回去,对他们说:“今儿委实不得工夫,对不住请他明夜来罢。”

  但这翡翠花也算是一个红客,怎禁得他们撒这个冷台。况他哥哥管束得极严,今儿他还是掉枪花出来的,到他家里,又空等了一点钟光景,得回音教他明日再来岂不心中着恼,当时将那案目骂了一顿,说日后就拿金子放在我面前,我也不愿意来了。案目受了气,无话可说。但次日金阿姐却邀了三太太、二少奶,还有一班女戏迷家,同来赏鉴这朵翡翠花。岂知等到天亮,还未见花的形迹,方知他失约不来,彼此好不扫兴。金阿姐当天便找那案目说话,案目即将翡翠花那里受来的气,一一还之金阿姐,金阿姐也受了个大大没趣,晓得翠花生气,案目受骂,这条路不能再走,惟向翠花朋友方面疏通,或能请得花神驾到,亦未可知。金阿姐此时又想起了一个人,想那唱老生的黄佑成,与翡翠花十分相好。佑成我也认得,听说从前与二少奶也有交情,何不请他来家,托其设法。自己打定主意,与二少奶等商量,亦表同情。这回无须案目间接,金阿姐自己当面对佑成说:“有几个女朋友,要请他吃酒。”

  佑成不明就理,以为又有什么人爱上他了,托阿金介绍,故此欢然答应,晚间准到。金阿姐得此回报,即忙唤了一桌酒菜,送到家中,以便款待佑成。一面招呼二少奶等一班人,同往作陪。佑成踏进门,看见二少奶,不觉呆了一呆。他两人本有交情,已在金阿姐口中提出。但交情之中,还有一段秘密隐情,却非金阿姐所能知。原来二少奶同佑成相识的时候,还在天津,屈指年数已不少了。当时两人水乳交融,十二分情投意合。佑成偶然提起,有个唱花旦的某某,相貌颇美,下了台同女子不相上下。二少奶听了,便要求佑成带她同来见见。佑成心肠很直,闻言即引那人同到二少奶秘密叙会之处。不意二少奶一见那人,就心爱万分,暗地眉目传情,不几时两下竟背着佑成,有了来往。二少奶得新忘旧,自此逐步同佑成疏远,后来竟不睬他。佑成探知其故,衔恨次骨,常在外间痛骂二少奶无良。今番金阿姐请他,他若晓得有二少奶在内,自然不肯来的,故见面之下,不觉呆呆一怔。自念既已来了,也不必再缩出去,看她有何话说。二少奶却笑压承颧,问他一向可好?佑成虽心鄙其人,也不能不勉强答应。金阿姐慌忙摆开烟盘,请黄老板吸烟,又教自己女儿替他打烟泡。一众女客,也争着同佑成攀谈说话,惹佑成搭足架子,高兴时候回答他们,不高兴时候,竟一睬不睬。金阿姐接着了贵客,忙碌异常,亲自督率底下人烫酒热菜,款待佑成。席上只佑成一个男子,余者都是妇女。除金阿姐母女之外,其余谁不是太太奶奶的身份,今夜陪着个优伶饮酒,还莺声燕语,百般献媚,可算得上海独一无二的风光,言之令人感叹。金阿姐即席要求佑成请他介绍翡翠花前来游玩,佑成已知他们的用意,微笑点头,含糊答应。二少奶见了佑成,不免又想起当初两人相好时候的情形,席间眉来眼去,得意忘形,酒也不觉多喝了几盅,站起身来,已有些扶墙摸壁,东倒西歪。金阿姐慌忙扶她到烟榻上横了。其时佑成也吃罢了饭,在彼吸烟。两人正横在面对面,一班女客,也在席上看出了情形,晓得他两个必系老相识,此刻落得让他们叙叙旧,故而一个个假借揩面为由,退往后房而去。前房中只剩佑成同二少奶两对手了。二少奶醉眼朦胧,看他们一班人都跑了,慌忙挣起身来说:“你们这班人那里去了?”

  后房众人,都不睬她。二少奶叫唤两声,没人答应,她也不做声了。看佑成正自己蘸着烟,在那里打泡,她便说:“你为何不教别人来替你装烟呢?”佑成不答。二少奶当他没听仔细,便又挨上几步,贴近佑成身畔,看着他打好一个泡,装上烟斗,搁在灯上抽吸,偶不小心,烟泡着火燃烧起来。二少奶慌忙侧身下去,帮他吹熄。不期她醉后四肢无力,手只一软,身子也倒将下去,恰仆在佑成怀中。二少奶娇语一声,说:“阿哟我跌了。”佑成见她如此,猛把烟枪一掷,又将二少奶身子推开,自己霍地坐起,对二少奶冷笑一声说:“你的兴致,倒还不弱。只是我们靠着喉咙吃饭,不能学你们的样,请你原谅。”说时面罩冰霜,颇为严肃。

  二少奶羞不可当,顿时嚎啕大哭起来。外间众人听得哭声,都忙奔进来问故,二少奶掩面无言。佑成却微笑说:“她吃醉了酒,发酒疯喜欢哭的。”说罢,仍横下去,吸罢那筒烟,始道一声扰,告辞而去。当夜众人就不欢而散。隔了两天,翡翠花不来,佑成也无回报。金阿姐晓得又是一场空了,因同二少奶等商议,还是自己前往看戏,拿脸前手指耳朵臂膊上的金刚钻,撩动了他们的心,然后设计进行,万无一失。于是二少奶等踪迹,又时常出没于翡翠花的戏馆中。那一夜刚值八月初三,众人正看着戏,忽然正厅内有人争吵,秩序颇为扰乱。金阿姐生来好事,即忙下去观看。却见一个男客,被几个女客抓住了,说他摸窃衣袋内的东西,那男客面红耳涨,颇为窘迫,女客中却有金阿姐认得的白大块头在内。旁边人有的主张送巡捕房究办。那男客听说,更急得满头汗流,恨不得跪下来叩头求饶。其时人丛中有个穿素服的少年,本与那男客相识,因心恨其人,不愿为之缓颊,现在见了他窘迫之状,又不免起了恻隐之心,排众上前,欲代伸办。不期一露面,那抓住男客的妇人,见了他失声说:“阿哟,你不是光裕么?几时出来的?”那少年听说,对妇人一看,也陡然失惊说:“原来舅母在此。”

  做书的代为交待,这少年便是陈光裕,他自那年二次革命,被人诬陷,捕入镇守使署营仓,因无佐证,久押未曾定狱。他父亲陈浩然,思儿成病,延绵数载,一命呜呼。他母钱氏,挽人求了大力者,亲往使署陈情,因其在押日久,准与取保,释放回来,办理丧事。其时如海已死,家产被封,家属也不知迁往何处。所以舅氏那里的讣闻,竟无从投送。光裕自经这一翻横祸非灾之后,深知集会结党的误处,从此闭门守制,不闻外事。幸此时旧学维持会中一班耆老,如汪晰子、黄万卷、钱守愚等,都已老成凋谢,相继归了道山,这会也无形消灭,他也没第二个会挂名了。不过闷时候出来看看戏散散心,也不呼朋引类,一个人独来独往,免遭物议。今夜却巧在戏馆中遇见他舅母薛氏,薛氏自同白大块头结交以来,早与他们同冶一炉,不但尽她两个女儿自由,便是自己,也人尽可夫朝秦暮楚。

  不过她的朝秦暮楚,与别人微有不同。别人大都注重金钱主义,她因自己手中,饶有资财,故无一定宗旨,遇着年老的刮些,若遇年轻俊俏的便倒贴几个,也不在她心中。然而妇女一走这条路,她的打扮上,自然而然的能改变常态。所以光裕起初竟不认得她,及至叫穿,方才明白。今夜薛氏带着女儿,请白大块头同几个女朋友看戏,因楼上没地位了,始坐在正厅,不意背后有人想摸窃她衣袋中的金粉镜,被薛氏当场捉破。然而那偷东西的,就是光裕之友卫运同,陷害光裕的也即是他。当初赏银虽然赚得不少,但欺心卖友,怎得常享富贵。驻沪探侦机关部撤销之后,他也赋闲无就,吃尽当光,依然故我。朋友们又都深嫉他的为人,不愿为之提携。他无计可施,只得在电车戏馆和热闹之处摸窃别人衣袋里面钱钞为活。幸他眼明手快,从来不曾破案。今夜他坐在薛氏旁边看戏,见她擦粉纸的时候,随手将金粉镜塞在衣袋内。运同看在眼中,又欲行使他妙手空空的故智。岂知薛氏衣裳腰身颇小,他的手一插进去,就被发觉,当场捉获。正欲送捕究办;幸光裕出来,同薛氏认了亲,他趁二人说话时候,挣脱了手,挤向人从中,一溜烟不知去向。薛氏也不追赶,教光裕坐了,问他家内的情形,瞧热闹的人,无可再瞧,便各自就座看戏。金阿姐也上楼告诉众人,说下面一个三只手,东西没偷成,却惹人家认了亲,倒也有趣得很。众人都笑说:“这也算一出戏外戏呢。”

  正说笑时忽见下面那班看客,又一阵大乱,纷纷夺路走散。众人疑是火警,都大吃一惊。问茶房方知今日八月初三大潮汛,黄浦江潮水涨发,马路上已有半尺余深,再过些时,只恐要涨进戏馆中来了。看客们恐没车叫,路上不能行走,故此急于散去。二少奶等虽然都有着汽车、马车,但恐水涨大了,不能下楼,出戏馆要人抱负,未免旁观不雅,故此等不及再看翡翠花的戏,也各随众散出,分道扬镳,各回公馆而去。他们既走,作者无可再记。不过在下作这一部小说,自开卷第一回命笔迄今,阅时五载,所记奇奇怪怪的历史,变幻不测的人心,恶迹已多,罪状难数,笔头上的污秽,亦已堆积不少,虽汲西江之水,恐亦不能洗涤尽净。天幸今日歇浦江边,怒潮澎湃,正好假此洗一洗笔秽,漱一漱口孽。好在书中许多老奸巨猾,都已得了报应,足以昭示来者。至于一班奸淫造孽的新剧家,虽然还未有令人快心的结果,但善恶到头终有报,恶迹既彰,老天未必能轻与容耍目前快意,日后饿鬼道中,舍此谁属,诸君不必性急,尽可拭目以俟。还有那班名门闺眷,恣意风狂,浑忘廉耻,别人羡她称心,我却以为即是她们的报应。家主居官不正,误国殃民,故老天使他妻女秽德日彰,丑声四布,此非恶报而何。所以有班人还说作者偏袒女界,不令她们一个个与吴奶奶一般结果,我却以为这都在各人自己早为觉悟,倘若纵欲无度,不知悛改,吴奶奶何尝不是她们前车之鉴,不过做书的不敢替他们妄下断语罢了。交待既明,这部《歇浦潮》也就此告一结果。正是:奇奇怪怪人心险,实实虚虚世变搜。勘破隐情如雪亮,算来孽债是风流。念年社会多污点,十里洋场漫浪游。一百回书今结束,暗潮难遏不胜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