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蜃楼外史

  作者:清  八咏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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蜃楼外史(芙蓉外史)  [清]八咏楼主 述 


第一回 圣天子有心灭寇 施妙策双收名利
   传中事实本非真,海市蜃楼作主宾。
   写出村言间俚语,前朝遗迹恰如新。
  从来稗官野史,寓言骂世,或借景抒怀,称扬的无非忠孝节义,痛骂的悉是奸盗邪淫。虽是假语村言,而言者既不特无罪,且可借以警世,俾知流芳遗臭后世,自有公论。这且慢提。
  且说明朝嘉靖年间,严嵩父子当国,揽权纳贿,卖官鬻爵,以及陷害忠良,闭塞言路,无所不至,弄得朝廷中的政事七颠八倒;更有那赵文华、鄢懋卿等一班奸佞拜在门下,见面时无非乞怜献媚,百般趋附,全不顾贻笑于人。故所行的事,更无一毫光明正大,有益国政的念头。
  那时,嘉靖皇爷也算是一位贤明之君,不知怎么与严嵩也是前世的缘份,见了严嵩先自欢喜,凡是他所奏的话,不论什么无不言听计从。所以严嵩更加势大滔天,无恶不作,每常在天子跟前,所奏的无非是天下太平、万民乐业的话头;若刀兵水旱民间疾苦等事,非特不肯奏闻,且是生平所最厌听见的事情,不道不能称他的心。
  是时适有奸民汪直、陈东、徐海等,因犯了重罪逃往海岛,勾结岛酋夷目妙美,兴兵分道入寇,攻打江南。虽有防守的军士,无奈兵力单薄,不能抵挡,被岛兵连次得手。边城守将连连差人至省请救,江南总督陆凤仪因自己标下兵单将少,知道贼势厉害,不敢轻敌,连忙修成告急本章,差人星夜进京,飞请朝廷连发救兵。不期去了许久竟杳无音信,沿海边城已被岛寇占去数处。闻得即日要来攻夺苏常,只得又修一本,差标下妥当将弁,日夜兼程赶趱入都,进呈御览。哪里晓得皇上在深宫之中,并没有看见这两道本章过。却是为何?
  看官有所不知,原来凡是外省进呈的表章,均要往通政司处挂号,然后由通政使送入内阁。那时严嵩一见此本,以为无甚紧要,且或者是边将有意冒功,故说得如此凶险,因之特将此本捺住。
  不期过了数日,又有一本到来,严嵩一想,头一次既然已经捺住了,此次若然进呈,岂不将前次的捺搁弄穿了么?因此绝不提起,意欲慢慢想个法儿入奏,再行请兵前往。那些在朝文武大半是他的羽党,见严嵩如此,也就不敢言的了。即有一二忠良,虽知岛贼入寇,到底不晓得底细,亦不敢轻易参奏于他,只是暗中愤恨,怒骂严嵩之弄权而已。
  不意事有凑巧,那日嘉靖皇爷设朝,文武百官山呼舞蹈,朝见毕,各归品级台前站立。值殿官大呼:“有事出班启奏,无事卷帘退班!”
  天子见诸臣并无奏章,正拟返驾回宫,忽听得午朝门外有人将登闻鼓击得咚咚的响。天子大惊,方欲降旨查问,只见黄门官头顶表章走进午门,匍匐丹墀之下奏道:“今有江南督臣陆凤仪,前因岛贼入寇攻击沿海边城,曾修告急本章两道进呈御览,未蒙发一兵一卒,今岛贼猖狂更甚,又犯苏常两处,江南危在旦夕,不得已又遣麾下将弁倍道进京,击鼓奏闻,冒渎天听。今将该督本章呈上,求万岁龙目一观,便知其细。”
  原来这个黄门官与严嵩素有仇恨,往常无可奈何他,却好今日遇着此事,便也不肯轻易放过,据直一一奏闻。
  当下接本官将这道本章接去,铺在龙书案上,天子用目一观,勃然大怒,即着近侍将本章当殿宣读一遍,把个严嵩吓得面目失色,正欲上前巧辩,只听得嘉靖皇爷厉声问道:“岛寇如此猖獗,日前陆凤仪既有告急本章,严嵩为甚不早奏闻,究竟是何意见?”
  严嵩见帝心大怒,只得免冠叩头奏道:“臣该万死,臣愚以为小丑跳梁,地方官自可平定,深恐有劳圣虑,故此未敢呈奏。”
  嘉靖皇爷大怒道:“目下贼势已盛,汝尚言小丑二字耶!且此军机大事,汝竟敢隐匿不奏,宰相可谓有权矣!”
  严嵩知帝心甚怒,又免冠顿首奏道:“臣愚昧该死,应受诛戮。但臣受圣上知遇之恩,黍总师干已有多年,今圣上疑臣隐匿军情,存心如此,臣将何以报国,又何以偷生人世耶!”奏罢以首触地,痛哭失声。
  嘉靖皇爷见他这般分说,到底信任多年,早已将怒气消了大半,即刻降旨,严嵩着交部严行议处,又向众臣道:“贼寇如此猖狂,一刻不可容留。汝众卿中谁能领兵前往,为朕分忧乎?”众臣见问,均各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嘉靖皇爷连问数次,见众臣无一回奏,不禁勃然大怒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朝。食君之禄,自当分君之忧!怎么到了紧要的时候,尔诸臣竟无一人为朕分忧,敢天领兵前往者?难道一任岛贼无礼么?”众臣听了,愈加不敢回奏。
  那时严嵩虽经交部严议,犹站在品级台前,正在面红耳赤、万分没趣的时候,听见万岁动怒,诸臣不敢开口,心中暗暗喜悦。他毕竟知道嘉靖皇爷的性情是最怕烦恼的,因此老着面皮上前跪下奏道:“臣一时愚昧,荷蒙圣恩,不加诛戮,仅予部议。臣虽肝脑涂地,无以报鸿慈于万一,特是目下岛贼披猖,督臣无能御敌,朝中又无致果杀敌之才,敢于领兵前往,以致圣心烦恼。臣既深受隆恩,自当为陛下分忧。臣愚以为现任工部左待郎赵文华,文韬武略、足智多谋,前奉旨着往山东查办事件,不日将回。此人名望素著,江浙人民望他无异云霓。臣愿保其前往讨贼,指日定奏奇功。伏望万岁恩准!”
  嘉靖皇爷初时也不理他,后来见他奏承了几句,又是为岛寇的事保举人员,真是赤心为国,便不知不觉的合了心意了。随即准奏,降旨升赵文华为兵部尚书,命他督师征讨,一面又降旨,着河南山东两省,挑选精壮人马十万,迅赴江南,其江南之水陆兵弁,悉归赵文华节制。倘有三品以下文武官员不遵调遣者,准其军法从事。这道旨意一下,兵部司官立即行文两省,征调去讫,这且丢过不提。
  且说赵文华前奉旨往山东,查办御史参奏山东各官案件,山东巡抚知其爱财如命,即与属下各官商议公送白银二十万两,托其弥缝。赵文华一见许多银两,快活起来,随即上本保奏,满载而归。在路将二十万银子分作两分,将一分归入自己腰囊,一分着家人星夜进京送与严嵩。
  正在得意的时候,忽然接得严嵩的书信,内言保他领兵平寇,已蒙俞允等语,不觉大吃一惊。即着妥当家丁,押着行李银两慢慢而来,自己倍道进京。到得京都已是下午光景,也不暇到自己府第,即往相府去见严嵩。他本是严嵩的干儿子,往常直出直进,并无人拦阻于他。今日便也不等通报,竟进相府,向花园内严嵩新造的一座万花楼而来。
  此时严嵩正同几个师爷们在万花楼上闲谈说笑,忽见赵文华走进,不胜大喜,连忙立起。赵文华即忙上前,请安行礼毕,便与众师爷一揖。文华看这几个师爷都是严嵩的心腹,可以不必回避,也不及细叙寒暄,即忙问道:“恩父为什么保举孩儿领兵?孩儿的本领是恩父晓得的,今若领兵前去,岂不是送孩儿一条死路么?”严嵩听了哈哈大笑道:“你且不必着急,且请坐下,待我慢慢的告诉你。”
  不知严嵩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众朝臣无意兴师 逞奸雄全无法纪
    说出良谋妙计,果然名利双收。金银满载又何求,麟阁标名足够。
    此去山遥路远,何妨当作闲游。由他告急莫担忧,且自按程行走。
  话说赵文华见了严嵩,说了一番胆怯的话头,严嵩哈哈大笑道:“你就这等着急,你且听我道来。”便将前日皇上怎样动怒,自己怎样没趣,众人怎样不敢领兵的话头,一一的对他说知。又道:“老夫之保举于你,老夫自有一个计较在内,岂肯送你死路。你怎么这等的不明白么?”
  文华见说,方将心上的一块石头放下,定了神坐下,请问计较。严嵩道:“我想岛兵之来,无非为着金银财宝,子女玉帛而已,其余谅他也不敢妄想。前日承你送我十万两银子,我也不要,你仍拿去,再一路下去,你只拣州县多的所在经过,设法问他要些银子,不怕不弄他几百万两。到得江南地方,然后差精细能干、口舌怜俐的人到岛营中去一番说辞,拼得送他百十万银子,与他讲和,叫他速即退兵,料他们必然应允。那时你可奏上一本,说岛兵已被杀退,皇上跟前我再与你周旋,说上几句好话儿,怕不加官进爵么?这个计较你道好不好?”文华听说,顿觉如梦初醒,连称赞道:“好计好计,果然不差。孩儿照此而行,明日见驾之后,即行起程便了。”说罢均各欢喜,即留文华在相府用晚饭。
  不一时摆上酒肴,都是山珍海味,民间办不来的东西。文华因在这里,便也绝不作客,即同着严嵩与众师爷挨次坐下,开怀畅饮。内中有一个师爷,是严嵩最合意的,姓吴,单名一个图字,外号天良,开言道:“我到不晓得赵大人的胆子如此的小。方才看他初来的时候那般形景,竟像个万分着急不愿前往的样儿。此刻听了太师的妙计,又这般的快乐,却是为何?”文华笑道:“前儿是不晓得细底,故不得不着急。今儿听了恩父的一席说话,如开茅塞,怎教我不快乐呢?”说罢均各大笑。
  文华因明日即要起行,不敢多担搁时候,随即一同吃饭,吃毕之后即辞了严嵩并众师爷,出得相府上轿,回转自己府第。家人们接着,均各上前请安,叩见主人。
  文华见押行李银两的家人,亦已回来,问了备细,知道行李已送进上房,银子亦交入帐房内去了。文华也不再问,随即向上房走进。
  刚走至内宅门口,只见他夫人带着众姬妾们迎接出来。文华大喜,即与夫人携手同进内堂,夫妇叙礼毕,众姬妾们亦各向前叩见。夫人即问一路跋涉辛苦的事情,文华笑道:“也没甚辛苦,这个优差原是难得的,不到一月的工夫就得了许多的银两,你道快活不快活?目下又蒙严太师保举,领兵往江南退敌,一路又可寻他百十万银两。”夫人究系女流之辈,听得此亦喜之不尽,忙问道:“妾身前日听见相公要奉旨往江南平贼,妾身吃惊不小。怎么倒能得许多银子?妾身委实不解,请道其详。”文华见说笑,嘻嘻将严嵩所说的话一一说与夫人知道。夫人道:“原来如此!”夫妻正在闲谈,忽见总管进来禀道:“太师爷那里差人送十万银子到来,特来禀知并请示下。”
  文华听得,就知道方才严嵩说是仍旧还他的,即忙吩咐总管收下归入账房,他也不并将此款银两带去,落得自己受用,即将严嵩那里送银来的那人开发去了。因自己出门许久,与众姬妾疏阔的狠,便与众姬妾们说说笑笑,摩乳接吻,丑态尽露。夫人见了有些不好意思,便也进房安睡。文华见夫人已去,时候又不早了,即忙拣一个平日最爱的姬妾名叫素芳的,拉着手儿到他房内去。众姬妾见了,知道今夜大家无分的了,遂亦一齐散去,各归自己房内,闷昏昏地睡下。
  且说文华进房之后,见素芳卸去大衣,露出一身极俏的衣服,越显得粉妆玉琢,不觉极态横生,便也不顾死活,将素芳抱上床去,宽衣解带,叙了些久阔的事情。
  正是欢娱嫌夜短,寂寞怕更长。方才朦胧睡去,忽听得金鸡已唱,只得起来。梳洗毕,早有那伺候的丫环,送上一杯参汤。文华也就吃了,又吃了些食物,以防上朝饥饿。丫环又将朝服并靴帽拿来。文华随即穿带舒齐,出得房门,丫环掌灯,照至中堂,已有那家人们在那里伺候,一齐簇拥着文华出了府第。到朝房内稍候片刻,早见九卿科道尚书侍郎等陆续到来,俱各相见问候毕,不一时,严嵩亦到。文华连忙上前见了。严嵩低低吩咐道:“少时见了圣上,总要气概昂昂,不可露出胆怯的马脚来。”文华答应过后,还说些没要紧的话儿,以掩众人耳目。更有那一班文武官儿,上前与他道贺,文华略为谦逊。
  正在彼此谈讲的时候,忽听得景阳钟响,龙凤鼓敲,净鞭三下响,天子坐龙庭。文华因是初回,未敢擅进,只得稍候。文武各官连忙整顿衣冠,文东武西,进去朝见毕,严嵩即出班奏道:“今有兵部尚书赵文华从山东查办事件回来,不蒙谕旨,不敢擅入,现在朝门外候旨,伏乞万岁降旨宣进。”
  嘉靖皇爷听说赵文华已回,龙心大悦,即忙降旨,着传宣官将赵文华宣进。文华即随了传宣官走进朝门,伏在尘埃奏道:“微臣赵文华,前蒙恩旨,着往山东查办事件,所有一切案情,业已奉表,上奏天听。在途又奉恩命,着即领兵前往江南平寇,臣故倍道回京,特来见驾。愿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天子一见大喜,随即降旨道:“赐卿平身。”
  文华谢恩起来,天子因岛寇紧急,也不暇问别的事情,即开金口道:“目下岛寇无理骚扰江南,苏常危在旦夕,朝中并无能员前往援救。前太师保荐贤卿有文武全才,可当此任,故特升卿为兵部尚书,速带河南山东两省人马前往,务将岛寇杀得片甲不回,方称朕意,倘能得胜回朝,朕自当论功升赏。”文华奏道:“臣智识庸愚,深恐有负委任,然既蒙万岁龙恩,敢不仰体天心,鞠躬尽瘁,誓扫岛贼以救万民于水火之中耶?臣即于今日辞驾前往,万望龙心弗虑!”奏罢即辞驾出朝。天子宠眷异常,又降旨:“着王公大臣九卿科道,代朕饯送,以壮赵卿行色。”各官奉旨出朝,天子驾退回宫。
  文华已于昨晚吩咐家丁,将行装一切齐备,故今日俱已伺候在彼。文华在朝门处等了严嵩,一同到他相府。严嵩一再叮嘱,不免又有一番说话,即命摆酒与文华饯行。三巡之后,文华随即起身辞过严嵩,又与他儿子严世蕃叙别。严嵩着世蕃相送出城,文华因欲回家一走,约世蕃在城外相等,两人暂且分别。文华回到自己府第,将家人们唤来吩咐一番,又与夫人叙别。夫人也不免摆酒饯行。
  话休絮烦,再说文华见诸事已妥,即着家人数十名,先将箱笼什物前途相等,自己也带领心腹家人数十名,骑着马出到城外,早见无数官员在那里摆着许多饯行筵席。文华随即下马,上前相见,略略领些情,独与世蕃讲了一番说话,即便上马望芦沟桥而去。这里各官也自回进城内。文华将马加上一鞭,赶至前途,与家人们聚会一处,一路只拣州县多的所在经过。一天不过行十里或八里,即便歇了。地方官沿途端正行辕,止少也得备十余处地方,方够他们主仆住下。起初因离京尚近,恐被御史们知道了,或者要参奏于他,故不敢十分放肆,凡事还肯将就。后来渐渐行的离京远了,便作起威福,使出平日的手段来了。
  当时又先行一道火牌,差人到河南山东,命他两处人马先聚集在王家营屯扎,候本部院到时再行定夺,自己却慢慢地行去。又暗暗地叮嘱家人们一番,叫他们使些威势,凡有地方官前来迎接的,不可骤然与他传见,先要叫他备办上好的公馆数处,内中均要摆设古董玩器,不好的要命他们换来。待地方官明白了我的缘故,然后与他罢休。
  哪知道这班豪奴,平日间专靠主人的势头,在外欺侮人的,今又见主人这般吩咐,犹如奉了圣旨一般,自然更加如狼似虎的厉害了。凡是赵文华自己的行辕,均用五色绫缎扎出异样的花色,内中摆设着无数的古董玩器。师爷及家丁们住的,也要差不多儿,就是马棚,亦要大加粉饰。
  大家都知道他是严嵩的干儿子,谁敢道他一个不是?有些知道他脾气的官儿,送若干银两与他,再将若干送与他的家人。照地方大小,缺分优劣,馈送差不多儿也就将就过去,若数目不到了,便要争多嫌少,将那参革发遣的话,真流地说出,讲论的如做买卖一般。银钱使用到了,便将没油烧的豆腐、白水煮的蔬菜送了进去,他们还要着实赞美,说从来没吃着这般清淡有味的,再要请那官儿进去赐坐赐茶,竭口地称扬一番,许他得胜回来一定的保举他们。
  地方官知道了这个消息,哪个不要省事,乐得能够徼幸,等他得胜回来得个保举?就是最不堪的县分,也要想个法子出来挪移借贷,先送些门包与他家人们,托他们在大人跟前设法周旋,然后再送他几千两银子,他就罢了。故文华一路而来,已得了七八十万银两。虽说是地方官送他的,其实无不民脂民膏,不要说别的,就是几天的支应,那州县如何经当得起?他只晓得弄银钱愈多愈好,不知王家营驻扎的两省人马在那里专等他去,日费无数钱粮,他也不管,一日一日地担搁下去,直走了三四个月的工夫,方到了王家营地方。
  离有三十里光景,早听得鼓角喧天、炮声不绝,一路大旗幡招展,绣带飘摇,早有本营的将弁带领着五营四哨的军士,跪在道旁前来迎接,呈上手本。家人们接过,送与文华观看,文华也不细阅,叫家丁说了一声:“起去!”随即昂然进营。
  走入中军帐歇息一会,然后传令出去升帐坐下,那五营四哨偏裨杂职等大小将官,俱在辕门口伺候。听得大帐上聚将鼓敲,连忙整肃甲胄抢步上前,呈上花名册簿道:“帅爷在上,末将等参见!小将等参见!”文华细细一看,均各盔甲鲜明十分雄壮,心中暗喜,将就取过花名册来,略略一点,忙说道:“众位将军少礼,请过两旁。”众将官答应一声,望两边左右分开,专听将令。文华便问道:“你们可曾探听过贼之声势如何,现在究向哪里骚扰,苏常之围曾解否?”只见左边闪出一将,生得鏖头鼠目,身材短小,满面的奸滑,原来此人姓柏名唤自成,虽是行伍出身,却为人极其奸险,善伺人意,专会趋奉上司,故目下已做到守备之职。当时上前禀道:“岛寇虽在苏常骚扰,却不能将城池占去。本营已连发探子前往探听,闻说江南总督陆凤仪已与他们战过几次,不分胜败。但是岛寇专用船只,帅爷若到那里,须要多用水师战船,水陆会合进兵,然后用计将他们驱出海口,再发兵将于沿海各口防御,使他们不能够再进内地。不知帅爷意下如何?”
  文华听了,暗暗合了他的心意,便满面笑容道:“将军此言,正合本帅之意。就照这样行去便了。”说毕,即取令箭一枝,又将火牌,一面差官至邻近各省分调水师五万名,大小坚固战船五百号,速速到运河渡口待本帅阅看;一面又发文书至各省,叫他速选上好战马一万匹,送至本营听用。这两件事传将开去不打紧,那各省的官员又要受他的累了,这且不表。
  且说文华当下退进后帐,细思方才这个守备所说的话儿,颇为合意。看他甚是灵警,我且慢慢地与他些甜头,把他收为心腹,将后来自有用他之处。自此以后遂将柏自成另眼相看,隔了几日就把他升为中军。柏自成亦非常感激,把平日谄媚的手段一齐放出来,趋奉得个文华万分欢喜,只恨相见之晚,不论什么事情,也不瞒他,都要与他商议。因此文华腹中的念头,都被他晓得的了,这是后话,暂且丢过不提。
  再说文华在王家营又耽搁了两月的工夫,军务事情一概不理。各营的军士见了元帅是这般的样儿,谅来军规是不严的了,也就三五成群的至邻近村落中,去抢掠东西,奸淫妇女。那村上有些有钱的人家看见这些军士,犹如强盗一般,连忙举家搬往他处暂避。最可怜的是一种不能搬动的人家,只得听天由命,任凭他们搅扰。有的恨极了,聚集了二三十人执了香来至元帅大营,一齐跪在辕门之内控告。传事官进去禀了,文华不觉大怒。
  不知文华怒的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称私心满载金银 假公事大肆贪婪
    不道权臣志在金,纵兵掳掠与奸淫。
    最怜百万穷黎命,未餍狼吞虎噬心。
  却说百姓们因兵丁骚扰,特来控告,想元帅必然将兵丁们或请令或责打,就可出了这口恶气。那里晓得文华非但不理,且恐冷了将士之心,反大怒传令:“叫军士们将这班无知百姓,与我乱棍打出。”百姓们见此情形,没奈何只得抱头鼠窜而逃,也不敢再到那里告去,只是暗中咒骂而已。众军士见元帅回护他们,愈加肆无忌惮,更闹得不像样儿了。
  百姓们没法,只得丢了家业,抱男携妇逃往四处躲避,沿途号哭之声,昼夜不绝。可怜这些百姓无端遭此一劫,弄得妻离子散。可见文华之罪,真上通于天了。
  看官听说,做书的一支笔不能写两边的话,只得丢过一边,再提一边。再说邻近各省见了赵文华的令箭火牌,不敢违拗,连忙点选水师五万名,战般五百号,先派委员分途解来,停泊河渡口,差人至大营禀报。文华见报,意欲亲自前去,又恐失了体统。仔细一想,即拔令箭一支,将柏自成唤进亲帐,着他前去逐船查阅,不得徇情将就,务须细细阅看,回来禀报,再行定夺,说毕以目视之。那柏自成何等乖巧,早已会意,即接了令箭禀道:“小将受帅爷知遇之恩,自当格外尽心。望帅爷勿虑!”文华听了,知道他已会其意,便也笑容满面地说道:“将军前去,我自放心。但须早去早回,以免本帅悬望。”柏自成即应了一声“得令”,辞了文华请着令箭走下大帐,将令箭插在背后,叫手下备马,又带了百十名兵丁,骑着马望运河一路而来。
  一到那里,即有水军将弁上前迎接。柏自成也不下马,略一举手,便抬头望去,也没看得清楚,便发作道:“这些军士也算是水师么?就是那些船只,也是没中用的,怎好去与岛兵接仗?你们上司也不怕失误军机,要参革发遣的么?也不用禀明元帅,快些换来听用!”说罢也不用他们分辩,即拨转马头望本营而走。各将弁见不是势头,连忙赶上前去拉住,嚼环陪笑道:“将军即请住马,我们有些须孝敬送与将军,望即笑纳。”那柏自成听说有些意思,便住马问道:“这是公事,怎好要你们孝敬?既承你们美意,先要讲明了送我多少,然后与你们回禀元帅,再作道理。”众人见他活动了,便道:“少也不敢奉送,我们公凑三千金相送如何?”柏自成哈哈大笑道:“你们真没见世面,三千金值得甚事?你们至少送我二万金,我自然有个计较教导你们。”
  众人听说,只得再四恳求,做好做歹送了他一万两银,方才答应。将银两交割过了,叫带来的军士杠着,自己随即下马,同各将弁到船上坐定。此时柏自成的面,竟不像方才初来的光景了,笑迷迷地说道:“你们知道元帅的意思么?话是有一句的,我不过关照你们,听与不听悉随你们。”众人听了,知道必是为这个缘故,便假装不知,问道:“我们实不知道元帅的意思,请将军明示。我们若能允从,自当遵教!”柏自成道:“并非别事,因目今用兵之际,粮饷是最要紧的。虽有各省陆续解来,总不济事。因此我们元帅着实忧虑,你们各省若肯助他百十万饷银,就是兵卒老弱些,船只不好些,是有我替你们说上两句好话,就不妨事了。”众人见他这般说法,不觉都呆了半响,遂说道:“将军虽如此说,但是我们哪里有许多银子?若要回去禀明后送来,又恐担搁日期,这便如何是好?”柏自成道:“这到不妨,我们元帅这两天身子有些不爽,本来要耽搁几日。你们只消着人赶紧回去,将银两速即解来,元帅跟前我是有话回复。”说毕笑了一回,立起身来要走,又说道:“你们可要商量,倘然不信我的说话,你们在此仍旧候等,待我回去禀覆元帅,看是如何。”
  众人看此光景,谅来是免不来的了,只得签应了他,托他在元帅面前格外周旋,我们是去赶紧办来。柏自成道:“这到可以使得。”说毕即供了一拱手,上了岸骑着马,带了手下兵丁,押着银两,欢欢喜喜的回去。到了营中,将银两收拾过了,即便请了令箭,来到亲帐缴令,托人传话进去。文华听说柏自成回来了,即忙着人唤至内帐,细细问他。柏自成逐一回禀。文华喜极,着实将柏自成称赞了一回,许他回京之后,大大的保举他。柏自成连连叩谢,然后退出亲帐,到他自己的营内去了,这里无话。
  再讲各省将弁见柏自成去了,连忙大家商议,只得各修禀帖,着人分头星夜赶回去禀明上司。那差人也不敢耽搁,日夜赶路,不多几日俱已到了本省。随将一切事情细细禀明,将那禀贴呈上。那各省官员看了,晓得赵文华的毛病,看来是一定要的,连忙聚集商议,只得大家公凑些银子出来,几个省分倒也聚集了四十万银子。又想他前日行的火牌,要我们几省拣选战马一万匹,若无银钱送他,想来也是不行的,不如说目下马匹甚少,恐难合用,再弄几万银两一齐带去,送他为折缴马价,免提又有周折。于是公同商议定了,将公款中挪出二十万银子来,一并各派差官,将这两项银两分头解往王家营大营。及至到了那里,又要寻柏自成,将他请出来,求他在元帅跟前方便。柏自成满口答应,随即走进亲帐将这件事禀明元帅。文华听说,不胜之喜,连忙升帐,传各差官进见。各差官参见已毕,呈上文书。文华拆开看了,说道:“你们路途辛苦,足见你们的大人,均各忠心为国。班师之后,定要在圣上跟前奏明他们的功绩。此刻你们回去,各人替我道谢!”说毕,即着军政官每人赏他二百两银子,以作路费。差官叩谢了出来,各自回去销差,不表。
  这里文华刚要退进内帐,只见一个探子飞也似的进来,跪下禀道:“小的日前奉帅爷将令,命往苏常一带探听岛寇信息。今小的探得岛寇十分厉害,幸有江南总督陆大人派令兵将前去救援,大小十余战,不分胜败。现探得岛寇信,在那里不能得手,知道帅爷在此,欲分兵前来扑犯。为此小的急急赶回,特来禀报。”文华不听犹可,一听了这几句说话,顿时吓得口呆目定,面涨通红,半响说不出话来。停了一回,方定了定神,战战竞竞地问道:“你这几句话果是真的么?”探子道:“小的打听得千真万确,故此赶回禀报,况在帅爷跟前,怎敢说半句谎话?”文华点点头道:“既如此,打探有功,赏你银牌一面,再去探来。”探子连忙磕了一个头谢赏,立起来飞也似的去了。
  当下文华望两边一看,见众将都站在两旁,连忙回道:“列位将军,据探子方才的说话,岛寇竟是要到这里来的了。但是本帅虽是奉命督帅,究竟是个文官,不比你们武将会得冲锋打仗,你们须早早想个法儿,将岛寇远远的截住,不要来惊动本帅,便是你们众将的功劳。那时本帅与你们大家有功,岂不妙哉!”那些将官们听他这几句说话,都暗暗转念道:“他自己要命,不敢出头,却叫我们上前,将后就是有了功劳,原是他的,我们也犯不着舍死忘生的出力。这个念头竟是不约而同,大家都是这般想法,只因不好不回他的话,只得勉强上前,同声说道:“我等均是一介武夫,那里及得元帅大才,请元帅发令,我等拱听指挥便了。”
  文华听了连连摇头道:“本帅原是请教你们,怎么倒是你们请教起本帅来了?这个如何使得!”说毕,众将也不回言,均各面面相觑的。此时文华最得意的那个柏自成也在旁边,看见元帅问众将这般说话,太不像个样子了,连忙上前禀道:“元帅且请宽怀,古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岛兵要到这里,也不能长驱而来,为今之计,莫若先遣大将一员,裨将数员,带领水陆兵丁去京口要路屯扎,以阻岛兵来路。然后徐图良策,将岛兵骗出海口,便是帅爷不世之功。未识帅爷以为何如?”文华听说大喜道:“此计甚妙,本帅照此而行便了。”说毕便将令箭在手道:“那位将军领本帅将令前去?”谁知问了几声,竟没有一个人上前答应。文华一想,他们都不肯前往,待我将花册上在前的点几名去,难道他们还敢不遵令么?想罢遂将花名册取过一看,见头一名姓韦官名尔荣,第二名姓王官名土木,第三名姓怀官名一个种字。这三个人的官倒也不小,都是总兵的职衔了。张文华遂将三个人唤至虎案之前,付与令箭一支,叫他们各带裨将数员,挑选本部下水陆兵丁二万,速往京口屯扎。三人只得领了令箭,辞了文华,带兵而去,这且休提。
  且说文华见他们去后,心下稍定。遂即退进亲帐,坐下想了一回,遂着家人将柏自成唤进去。那柏自成已知道必要唤他的,早已在大帐下等候。一见那家人传唤,即忙上前陪笑道:“敢是帅爷唤俺么?俺早已在此等候。”那家人道:“正是帅爷传唤,可见将军有先见之明,莫怪帅爷称赞!你将来倘然得了大功,做了大大的官,我们真要讨光哩。”柏自成笑道:“这是靠帅爷的洪福,也要他们大叔们替我在帅爷跟前帮着几句好话儿,自然我们元帅更加青目,那时倘有寸进,我们大家有幸,岂不是好?”
  两人说说笑笑,早已至亲帐外面,因他是元帅喜欢的人,不必再去通报,便一直同他进去。只见文华便服坐在那里,连忙上前参见。文华说道:“将军少礼,且请坐下。”柏自成叩了一个头,起来立在旁边,躬身道:“帅爷在上,末将怎敢妄坐?”文华道:“有话谈谈,哪有不坐之理?”其时家人们已将椅儿摆在旁边,柏自成见元帅十分隆宠,他心中暗暗欢喜,遂即告罪,将椅子略略移下,用屁股尖儿搭上一点儿,算是坐了。俗语说的,有坐必有茶,左右已将两杯茶送过来。柏自成见了,连忙立起,先将一杯茶恭恭敬敬拿手捧了送与文华接了,然后将那一杯取过,吃了一口,即摆在旁边桌上,坐下问道:“帅爷传唤小将,不知有何钧谕?小将洗耳恭听。”文华道:“我这句话儿却非等闲,不论那人都不能向他说的。因你一则是我心腹之人,不比别个;二侧本帅深知你是个有见识的人,就是方才几句说话,我看除将军之外,谅无别人想得出这般筹划。因此本帅细细地把这件事,非与将军商量不可。为此请将军进来商酌。我想岛寇何等凶悍,若然与他交战,恐难取胜。非特挫我锐气,且恐全军覆没。那时倘有人参奏起来,纵有严太师在朝为我遮盖,未免总有些不妙。为今之计,惟有请将军为我想个大大的计较,须要暗暗地将岛兵退去,那时我们捷报进京,把将军的功绩表奏当今,我再写一信与严太师,叫他竭力帮衬,自然把将军立升极品,岂不美哉!”说毕嘻嘻哈哈地笑了几声。柏自成连忙立起禀道:“计较却有一个在此,只是小将罪该万死,不敢在帅爷跟前妄言乱道,自取罪戾。”文华道:“这原是大家商议,有什么罪?且请快快说与我知。即使有甚不好,这里又不是大帐上面,有人听见的。况这是机密的事情,原是你我商量,可行不可行,本帅自有道理。且请尽管说来,本帅决不罪你!”
  看官可知道,柏自成为甚先有许多周折?又是什么该死哩,又是什么请罪哩,究竟是个什么计较?原来这个计较却是难于出口。俗语说的,天良难昧,故将许多言语试探,看是如何。不料文华专是为此,早已知道他的口音,故将决不罪他的话先行安慰于他,也是合当百姓遭劫、奸权得志,故此二人十分投契,这且不提。却说柏自成听了这一夕话,早已把胆放大,将欲开口,又望两边一看。不知看的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结奸党暗商密计 诉前情大发狂言
    名利中间底事忙?端为得志便猖狂!果然一副殷勤态,已与奸邪合肺肠。
    称妙计,实高强,何须再作别商量?千言万语从头说,毕竟将军智略长!
  且说柏自成将欲开言,又恐漏泄机关,故先望左右一看。文华已知道他的意思,连忙叫左右回避,亲帐中就剩两个人,他方启禀道:“目今岛寇猖獗,与他交战,诚如帅爷之言,看来总不能够取胜。小将细想那岛兵之来,全是汪直、陈东、徐海等挑逗他们,替他们作为向导,故能够长驱而来,直到内地。为今之计,除非先将汪直等买通,然后再重重的送些银两与那夷目妙美,叫汪直等劝他退出海口,以救目前。然后帅爷写一封恳切书子与严太师,求他在圣上跟前保奏,务必赶紧将帅爷召回,就是岛兵再来,也不与帅爷相干了。这个计较,帅爷请想如何?”
  文华大喜道:“本帅也是这等想法,将军之言,正合本帅之意。足见英雄所见略同。但是又有一说,汪直等虽是中国子民,既在他那里为谋主,谅来官职是不小的了。他怎肯希罕你些些金银?再者,也无人认得他,怎能够与他会面,恳他设法将岛兵劝回呢?这却是第一件最难的事。将军可再有什么妙计,务必想一个着实靠得住的又要认得他的人,方可叫他前去干这件机密大事。况这事非同儿戏,倘然泄漏机关,本帅与将军岂不反遭其害么?”
  柏自成听到这里,知道合了他的心意,便也不管什么忌讳,一总将话儿和盘托出道:“这却不妨,实不瞒帅爷说,小将前时未曾入营当差的时候,也曾在江湖上做些没本钱的营生。那时汪直等手下也聚集了四五百人,占了一座山头,专门打家劫舍,风高放火,月黑杀人。捕盗官军也不敢奈何他。彼时小将曾在他手下做个头目,蒙他极其青眼,后来因案件犯得多了,听得说有大队官军要去剿捕他,汪直等因此立脚不住,逃出海口。小将因父母妻子都在中原,不愿随他前往,蒙他赠我千金,回家之后细思,终非长策,故此投入军营效力。多蒙上台看重,能够到今日地位。后来听得说汪直等三人投入东海岛中,岛酋十分重用,将他作为谋主,同他来中原骚扰,着实得利。帅爷未来之前,他打听得小将在此,曾暗暗地叫个细作扮作客商模样,悄地里送一封亲笔书来,要叫小将前去入伙。小将因想以前为盗的时候,尚不肯随他前去,此刻已做了官,国家也不算亏待我了,怎么还肯再去?又不好过于激恼他,幸而小将素知他的性情是极肯体恤人的,因此将一切细情写了一封回书,善言回绝了他。后来也没再有信来,想来他把这个念头已丢过一边了。如今想来,既有这条门路,莫若帅爷修起一封书来,待小将改扮了亲自星夜前往,迎上前去求他设法,劝岛尊早早退兵。但须信上写出送他多少,然后小将再用一番说辞,定然有个好音回来,决不致不成功的,请帅爷放心便了。”
  文华听说,不觉拍掌大笑道:“我说将军非比等闲,原来果不出本帅所料。但计较虽好,只是要送他银子少了,恐不济事,两处必须统共送他百余万银两。且还有一件难处的事,就是银子我这里虽有些,却不过数十万两光景,那里够送与他们?将军须再与我筹划一条妙计方好。”柏自成道:“这个却一些不难,只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文华大喜道:“此计甚妙,照此而行便了。”
  看官可知道柏自成如此这般的话,到底是个什么计策呢?这却非是做书的不肯道破,只因做书如演戏法一般,若竟一言说明了,不独看书者索然无味,即做书的也没有什么瞎嚼了。看官请想这个道理,差也不差?
  如今且把闲话丢开,再说两个人所讲的一番说话,都是小人意见,自然志同道合。因此二人更觉气味相投,愈加亲密,当下两人计议定了,约定明日内一准行事,不必再有多言,恐怕人听见了,反多未便。文华因实在得意,他又悄悄道:“今日留将军在此饮酒,先与将军贺功如何?”柏自成刚要谦逊辞谢,早听见文华高声唤那几个家人们进来道:“快些摆上酒来,我与柏将军对酌。”家人们答应了一声,不多一时早已将酒肴送进,摆满一台。柏自成也了敢再辞,只得谢了,取过椅子在下面坐了,同文华对饮。好得两个人都是洪量,一面吃酒,一面谈谈讲讲,说说笑笑,觉得分外高兴。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两个人直饮到月上花梢,柏自成方才辞别了文华,回转自己营中。一则因把酒多吃了,二则今日见元帅又这般的格外相待,实在欢喜不尽。因此回营之后即便呼呼的睡去。及至醒来,已至红日东升。连忙起来梳洗毕,吃些茶点,即望大营而来。只见众将官早已明盔亮甲,齐集在辕门等候元帅升帐,好进去参见。柏自成连忙迎上前去相见,那一班势利的将官,大家都知道他是元帅信任的人,而且又打听得昨日元帅传他到亲帐中商议机密军务,后来又经元帅叫他饮酒,晓得元帅着实的信任于他,因此大家都上前与他相见,觉得比往日间格外地殷勤。柏自成这个人何等乖滑,早已明白他们的意思,也不猜破他们,却是满面堆笑的与他们大众接谈,这也是势利人的常情,刁滑人的乖巧,天下事大都如此,若被明眼人见了,也不值一笑。可叹这班人还不识时务,这个来问他昨日元帅请你商议的什么事情,那个又来问他昨夜元帅请你饮酒吃的什么肴馔。柏自成总不过含糊答应,随口回答几句,总没有露出一些马脚来。这叫做棋高一着,缚手缚脚,任你乖巧,不过总不能及得他来。
  且说赵文华昨晚因其心中爽快,酒已吃得多了。柏自成去后即便上床安睡,觉得比往日好睡。不觉的沉沉睡去,直到日高三丈时,方才慢慢地起身。家人们早已进去伺候,将天天用惯的参汤珠粉汤预备好了,只有一个家人将一只金面盆送上一盆脸水来,等他洗过了脸,即将香茗送过,文华就在他手内吃了。家人们早又送上参汤珠粉汤来,文华略呷几口,就不吃了。一会儿又摆上一桌的精致细巧点心来,文华也随意吃了些,意欲升帐,又想昨夜商议的事,岂能在大帐上可以说的?因此想了一想,即着家人传话出去道:“众位将军不必在辕门伺候,且各归自己营寨,单令柏将军进见,帅爷有话吩咐。”
  众人听了,知道用不着他们,遂各一哄而散。这里柏自成遂即跟入帐中,家人们早已退去,只见文华满面笑容,在那里等着,遂即上前,参见已毕,文华道:“将军所设的妙计,即当照此而行。但是将军日间前去,恐多不便。不若晚间悄悄起身,免得有人盘问。即使有人晓得了,只说本帅差你探听军情,便不妨事了。你也不必再来辞我,一切事情,总望将军见机而行,待晚上本帅差人将令箭书信送来,将军便可起身。稍停一日,本帅亦即带兵往扬州去了。将军到彼若能成事,将军可即赶紧至扬州来见,以免本帅悬望。倘能成功,决不相负,自当格外保奏。”
  柏自成听了喜之不尽,遂道:“小将蒙帅爷天地之恩,虽使赴汤蹈火,亦所不辞。何况这事定无不成之理,请帅爷放心就是了。”文华道:“我也知道将军此去,必能成就,但银两一事能够少送些最妙。否则深恐不敷,倒难回覆他了。”柏自成道:“这个小将自能理会,不劳帅爷多嘱。就此拜别,在营恭候,一俟帅爷令下,即便起身。”文华道:“且慢!”遂唤家人们进来,将酒斟上三杯,“待本帅与将军饯行!”说毕,家人已将三杯酒送过,柏自成也不推辞,即一饮而尽,遂又跪下辞行。文华忙拉他起来道:“一切心照,本帅也不多嘱。将军且回营养息一回,以便晚间前行。”
  柏自成答应了,遂即辞了文华,出营而去。这里文华欲叫手下当文案的写一书信,又恐别人晓得不便,就此想了一回,遂自己亲笔写起一封书来,内中所说的无非是卑污苟贱、懦弱无能的话头,也不顾自己体统,只要苟图目前,这便是小人之尤,无怪数百年后仍旧为人唾骂!这且慢提。
  且说文华将一切整备已毕,又命取路费银五百两,令箭一支,一并包好专等至上火时候,即着一个最心腹的家人悄悄送往柏自成营中而去。不一会那家人回来,说一切物件均已交割清楚,柏将军已改扮了走江湖的模样,与小的一同出营,命小的回覆一声,说他已去,决不担误的。文华听了暗喜,亦不再言,一宿晚景休提。
  次日文华升帐,对众将道:“本帅因见柏将军精明机警,故于昨日特着其前去探听军情,谅不能即日就回。我看叶士起将军到也能干,不若就将柏将军部下归他代领,你们意下如何?”众将道:“此是帅爷提拔,小将等怎敢有违,请帅爷发令便了。”文华见众人并无异辞,随取令箭一支交与叶士起,命他代领其军。原来这个叶士起,倒也是个总兵,惜乎也是懦弱无能之辈。他所最会的事,不过是些趋炎附势、协肩谄笑的勾当。所以文华把他看得入眼。当下叶总兵接过令箭,谢了元帅恩典,便扬扬得意地站在一边,停会子出去了,自有一班不识羞的人,道他是元看重的,少不得要与他贺喜。此是后话,也不必提他。
  再说文华又向众将道:“本帅细想,前者虽有探子报称,说岛兵要到此间,看来还未必真实。况他们诡计极多,或者是声东击西之故,亦未可知。本帅想维扬(扬州)为天下第一名胜之区,又是最富庶的地方,只怕岛寇未必不想吃这块肥肉。虽有韦将军等在京口把守,缓急可以声援,但是终有些放心不下。不若把大兵一总到那里屯扎,一则那里有城有郭,钱粮极广,是极可固守的地方;二则与岛寇相离不远,朝廷知道了,也好算本帅与将军们并非畏缩不前的。你们试想如何?”
  众将本因在王家营住了多日,并无一毫趣味,每要想个有油水的所在去快活些时,无如不好出口,今听见元帅说要移营到扬州城里去,且暗暗地合了心意,却都齐声应道:“帅爷所谕果是不差,足见帅爷确真是通盘的打算,小将们卑鄙之见,哪里及得万一?自当遵令前往,但不知何日起行?敢请帅爷钧谕,好使小将们早准备,免得临时局促。”
  看书的看到这里不免要斑驳做书的人了,为什么呢?你想前番文华要叫众将去半路截阻岛寇,个个面面相觑,都不愿往。今儿听见说要到维扬去,便大家得意非凡,难道两样的么?这却看官有所不知,若不是两样,他们哪里有这般的高兴?你想那维扬的好处,莫说天下人都知道,就是三岁孩童也晓得些。况且今天大家看文华的面色小比从前,像是个已有成见的模样,乐得到那里混他些时,不独可以充足腰囊,也可以借此畅游名胜,没有吃过的也有得吃了,没有见过的也有得见了,自然大家有兴。这叫做有利的所在,趋之犹虑其后;无利的所在,去之犹恐其晚,便是识时务的人了。
  闲话休题,书归正传。且说文华当下见众将应允了,便道:“既然要去自然速些的为妙,况拣日不如撞日的好,就是明日,辰刻起行便了。”众将听了,也巴不得就去,因此便大家答应了一声“遵令!”再候了一会,见没有什么话了,即辞了元帅,俱到自己的营中收拾去了。文华也即退入亲帐,叮嘱家人们将银两物件等带去,自然忙个不了。那众将们的物件究竟没有他多,稍稍料理了一会,就都舒齐了,现得了将令,着军士们早些预备明日起行的事情。只因这些事,做书的实在怕烦,也不去管他。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到了次日黎明时,大家已都舒齐,专候元帅升帐发令,便可立即起行。不一时文华升帐坐下,众将上前请命。文华也不多说,不过说了几句沿途约束三军的通套话儿,便吩咐就此一齐拔寨起程。众将应了一声,大家出去高声道:“帅爷有令,大小三军就此起行,向维扬进发,不得迟误,自取罪戾。”三军们暴雷也似地应了一声“遵令!”早有夫子一齐将营帐卷起,跟在后面,一霎时但听得号炮声、掌号声、战鼓声、马嘶声、脚步声……声声相应,果然军容可掬。一队队戈矛如雷,剑戟如林,到也杀气非凡。末后方是文华,居然也穿了一副极精致的软甲,骑着极骏的一匹小白龙驹,这几样东西也是一路来得着的,此刻却甚是威风。因他到扬州的心急,故一路上晓行夜宿,并不过于耽搁,到得运河渡口,便将水师船只把大军一总渡过了,就命将战船一概开往扬子江中,离扬州相近的所在屯扎,静候本帅令下。各战船遵令去了,慢表。
  且说这一路上也有几处郡县,总算这些官员的造化,也没有大大地调动他们,不过每一处取他二三千金见见意儿,就罢了,比前时那般的缓缓而行,真是不同。非止一日,大军已离维扬不远,早有那乡官到文华马前跪下禀报道:“离扬城只有二十里光景了,请帅爷令下。”文华知道将到,遂命向导官起去,只顾望前而进便了。行不多路,又有哨探的军士来报道:“今有扬州盐政鄢大人,带领合城官员在城外十里亭迎接,专候帅爷驾临,特请令下。”文华一听喜之不胜,连忙传令,赶紧上前。不一时已见无数官员,远远的在那里等候,都是红袍纱帽。文华慌忙跳下马来,抢步上前。
  不知相见时怎样欢喜,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叙友谊纵谈风月 俟回音着意烟花
    奉命督师来,如何少将才?
    广陵风景好,且自纵情怀。
  却说文华带了三军到得维扬,近城十里光景,早已见无数官员迎接上来。连忙下马,手下遂将马牵过一边。文华也迎上前去。本是看不清楚,早听见为首一个官员高声说道:“赵大哥久违了!小弟鄢懋卿接待来迟,望勿见罪。”文华一听,才知道头一个就是鄢懋卿,连忙赶步上前道:“原来是鄢贤弟!愚兄何德何能,敢劳大驾远接?不敢不敢。”刚才说毕,早见那些后面的官员一总跪下,有的说:“小官等迎接虎驾!”有的说:“小将等迎接帅爷!”文华此时却不比在别处的骄傲,竟是满面春风的还礼不迭,口说“请起!”众官才起来亲自投递手本。早有家人们上前接去。
  鄢懋卿与文华本都是严嵩的干儿子,平日间何等知己!故此今日见了,更觉分外殷勤。两人手携手地讲谈了几句,然后鄢懋卿就请文华上马,一同并马而行。文华遂传令三军们,暂在城外空阔处屯扎浮营,俟明日再作道理。不表。
  再说两人骑着马,一路上谈讲说说笑笑,颇觉有兴。那些文武官员也不敢坐轿乘骑,竟是步行随在后面。将及城门边,文华又见两边有无数军士跪在道旁,原来都是扬州守城的官军。文华也不细看,只叫左右说了一声“免”,就同懋卿进城去了。不一时就到了盐院衙门,也不升座,叫手下吩咐文武各官俱各回衙理事,今日不必在此伺候,明日早堂参见便了!那些文武等官巴不得这一声,遂各自散了。
  这里文华与鄢懋卿本是不客气的,到了此地犹如到了家里一般。两人携手一同到内堂来,见了懋卿夫人。他们本是见惯的,也不必烦絮,遂一同出来,到得书房中坐定。献茶已毕,叙谈些京中的事情,并问严太师的圣眷若何。文华遂将以前之事,细细地从头告诉一遍,又恳鄢懋卿代他设法弄几百万银子。鄢懋卿方知道细底,也对文华将岛寇的事情略略提说几句,又道:“若说要弄银子,多则不能。倘然一二百万,小弟还可巴结。况这里众盐商又都是富翁,此事谅不难成就。只要有好音回来,就可奉缴。小弟明日且把这事与他们众盐商一听,叫他们大大地凑些出,无有不成的!”文华听了大喜,连忙深深道谢。鄢懋卿道:“都是自己弟兄,这有什么谢的!大哥放心便了。”
  此时已是下午光景,家人们早已把极丰盛的接风酒席摆将上来。因是自己人,故就摆在书房里。鄢懋卿又叫请署中师爷们来一同饮酒。不时,来了六个师爷,却都是善于滑稽的人,极可替人散闷的。大家相见,各通姓名毕,就请入席。因是文华不比别个人,所以今日席上用的器皿并肴馔等,均是鄢懋卿预先吩咐,要格外讲究的,故都不是寻常之物。但见有诗为证:
    黄金错落岂寻常,玛瑙为盘竟尺长。
    更有一般希世宝,玉杯五色放毫光。
  鄢懋卿上前安席已毕,不必说自然是文华首席了,其余挨次坐下,互相酬酢,真是说不尽异样快乐。
  数巡之后,文华觉得终有些冷清,要弄几个粉头来侑酒,因是初到,不好出口。那知鄢懋卿早已知他的意思,故意说道:“我们吃寡酒未免不能爽快,到不如唤几个相公来解解寂寞,大哥你道如何?”文华只道是去叫戏班里头的小旦来,因道:“这是我们在京做惯的事,有什么不可!但是这里小旦恐难及得京中。”懋卿笑道:“大哥你弄错了,这里有好几处女班子,都会做戏,唱得好南腔,所以叫她们相公。就是陪宿价钱也不甚贵。不论到她家去接她到来,均是二十两银子一夜。这个风味小弟却不时领略,都是极好的。今日何弗叫他们去传几个来,大哥见了包管合意!”文华一听正中其怀,忙笑应道:“贤弟有兴,有何不可?但外面有人晓得了,恐讲出去不好听。”懋卿道:“这却不妨。这里凡是官场饮酒,都有官妓承应。大家是这般的,请放心便了。”说毕即叫家人们唤去。
  文华是已经久旷的人,况是最喜此道的,一听去唤,巴不得一唤就来。不多一时,只见来了四个美人。文华细细一看,果然是好。只见个个都是仪容秀美,骨气清幽,行动处煞可人。有诗为证:
    折花冉冉拂花来,稳步金莲不损苔。
    绣带软随风不定,阿谁神女下阳台?
  文华见了觉得心中突突地跳个不定,恨不取来一口吞了。看那几个,真是比众不同,不独行步婀娜,就是立处亦自动人。也有诗为证:
    独立闲阶若有思,嫣然清影照荷池。
    朱颜不共波纹乱,应是临风第一枝!
  及至近前,但听得呖呖莺声地说道:“大人们老爷们在上,小妮子等万福。”文华一听竟是出了神,忘了自己的体统,便立起身来道:“下官何幸,得蒙仙子降临,已是万幸,怎好再行大礼?就此请坐罢。”左右早把椅儿添上,顺溜的坐下。文华也等不及他们开口,便先问道:“请问列位芳卿,青春多少,贵姓芳名?”那些妓女们不论官员大小,都是司空见惯的。况是看见这个席面,定是官职不小。因此便格外殷勤地通了名姓。
  原来第一个面貌最好身段最俏的姓林,因她最是可人,故名可卿。因为是色艺俱佳,有人道她一个雅号叫“惹人怜”。第二个姓朱名熙凤,为她专会勾人魂魄,因此也有人赠她雅号叫“动人心”。那第三第四两个虽是稍次,也还异常娇美,若没有惹人怜动人心两个,也要算是独出冠时了。这两个却没有雅号,一个叫月月红,一个叫月月鲜。这四个美人莫说资容绝世,相貌倾城,就是那几双金莲,均是春笋一般,俱没有在三寸之外。怎教人不魂摇魄荡?若论唱的声音,又是歌喉宛转。那一种柔脆,真叫做响遏行云,绕梁不绝。又有诗赞她们唱的好处道:
    缓启朱唇度韵迟,轻尘冉冉落如丝。
    倘教座有周郎在,也应频倾酒数卮。
  若论翠袖翩跹舞腰绰约,却又掌中可立,屏上可行,真是杨玉环尚觉其肥,赵飞燕不嫌其瘦。又有诗赞她们的妙技道:
    一片清音响佩环,腰肢回处似弓弯。
    轻盈花在微风里,不数当年白小蛮!
  这四个美人,本是维扬极有名的红相公,她们的院子就叫做四美院,专一接王孙公子、大腹巨商。所以那礼貌一切,更非其他可比。今日文华见了,觉得立又不是,坐又不是,真弄得心痒难挠,只是手拈着胡子嘻嘻地笑,嘴都合不拢来。鄢懋卿暗想道:我们赵大哥这般光景,竟是着了迷。不若待我做个凑趣的人,停回儿把她们留在这里陪伴他。此刻且不要提起。
  再说四个美人轮流敬酒已毕,左右早把琵琶送上来,各人弹了一套《如梦令》,慢慢地说说笑笑。文华觉得遍体酥麻,一眼不住的看。内中有一个师爷知道他的意思,便说道:“赵大人虽是初到,却与我们的大人是相好弟兄,不比在别处,尽可开怀畅饮。”又笑嘻嘻地对惹人怜说道:“怎么不多敬几杯酒与赵大人?”惹人怜笑道:“我们姊妹们自然巴结,只怕我们丑陋,大人不喜欢的。既是这般说,快取金斗来,倒要大大地敬大人三斗。说罢左右已将金斗送上,满满地斟了一斗,惹人怜双手殷勤捧上笑道:“大人如不嫌弃,请饮此斗!”文华连忙接过笑道:“芳卿说到哪里去,不要说别的,就是见了芳卿,下官已喜之不尽。还有什么嫌弃?既承雅意,自当舍命地一饮。”说毕即将斗内的酒,分几口饮干。惹人怜又把第二斗酒送过,文华道:“且慢!下官酒已多了,若吃醉了,岂不醉眼模糊,不能领略芳卿的丰致,倒不如芳卿代饮了吧。”鄢懋卿道:“这却不差,少刻还有事哩。此时先饮一个合卺杯,岂不是好?”惹人怜笑道:“倒是贱妾量小,怎能领这一斗的赏?”
  又有一个师爷说道:“你一人饮这斗酒却是不能,况且饮醉了,我们大家到底不忍。不如和你妹子同饮此酒,晚上也可一同陪侍大人。我这句话你道如何?”懋卿笑道:“果是不差,晚间我要留你们两个在此伏侍大人,这斗酒你们两个分饮却也不多不少,也好助助你们的兴。”惹人怜与动人心都红了脸,笑道:“怎么鄢大人这般没正经!”懋卿笑道:“没正经的事多着呢!我要说出来,你又不知怎样的不好意思呢!”说毕大家哄堂大笑。惹人怜只得把那斗酒与动人心分吃了,又把酒斟上一斗来送到鄢懋卿面前说道:“这斗酒本是敬赵大人的,可是大人说的他还有事,不如大人代饮了吧。”懋卿笑道:“还没有怎么,就这等的关切。倘然睡了一夜,又不知明日怎样地肉麻哩!”月月红与月月鲜都笑道:“偏是你这大人会说话!”懋卿道:“嗄,我正忘了!只顾说话,到把你两个冷落了。这却怎么好!好罢,我们三个人把这斗酒合吃如何?但是我自有夫人在内,晚间却不能奉陪,这却如何是好?”月月红、月月鲜齐声道:“我们也没这般福分。若然,陪侍大人,岂不要折杀了小人么?”懋卿笑道:“倒看不出你们两个的嘴,竟是这般厉害的。既是你要这般说法,我倒偏要同你们睡一觉,做一个连床大会,试试我的手段。那时你们才晓得我的厉害!”月月红、月月鲜笑道:“罢了,不要说这体面的大话了。只怕夫人与姨娘们知道了,就吃不了的兜着走呢!”说得众人哈哈大笑。
  此时众师爷也在旁边说趣话儿打边鼓,弄得不成个格局。幸而都是自己的心腹之人,没有一个外客,尽他们肆无忌惮的乱说。又是内中的师爷,一半与这四个相好过的,有了些酒,还有什么正经的话儿?自然地恣意取乐了。这且慢表。
  再说文华与惹人怜、动人心两个早已调笑得热辣辣的,割舍不开。初时还好,后来竟忘其所以然也,不管有人在旁,便捏手捏脚起来。这两个原是有名的红相公,一见文华如此,早把那拿客人的手段放出来,所以愈加弄得文华神魂颠倒,如醉如痴。竟把她两个当作月里嫦娥瑶台仙子一般,看看这个,又舍不得那个,抱抱那个,又放不下这个。后来索性把她两个拉在身边,左拥右抱,摸摸这个,闻闻那个,竟爽快得个不亦乐乎。
  初时,师爷们想大家行个酒令,显显他们的才学。及至看见这样光景,想来酒令是行不成的了。况已大家吃得十分满足,倒不如做个凑趣的人,大家早些吃饭,好让他们到房中去尽情作乐,免得终有些碍眼。因此大家暗暗商量了,向鄢懋卿说道:“酒已够了,菜已足了,时候已是不早了,何不请赵大人同几位相公们吃了饭,把相公们应留的留了,应开发的开发他去,倒是正理。想赵大人连日路途辛苦,也好早些歇息。”鄢懋卿笑道:“不差!既是如此,就留惹人怜、动人心两个陪伴大哥,月月红、月月鲜两个只好得罪她了,缓日再补情罢。”两个人听了,遂即起身辞了,上轿去了。
  文华听了,虽则暗暗合了心意,面上却赫赫地说道:“这却使不得!虽是在贤弟处,可以无须客气,但是愚兄怎好放肆?不如也叫这两个回去,明日再去唤她们吧。”懋卿笑道:“这有什么呢?大哥若是这等说,是嫌弃小弟了。我劝大哥从直些吧。”文华觉得倒不好回答了,对着惹人怜、动人心两个一笑,两个人连忙低下头去,也是微微地一笑。鄢懋卿道:“我看你们的神情,已是心照了。何必有这许多假惺惺呢!”遂叫左右快些取饭来吃。左右连忙送上饭来。大家因是酒菜吃得多了,不过略略用些,就收过了。
  且说众师爷知道在此不便,都一个个地溜出去了。书房中只有赵文华、鄢懋卿同惹人怜、动人心四个人,更觉放浪形骸。四个人搅作一团地顽了一会,懋卿道:“是时候了。”唤左右问赵大人的房间可曾舒齐了么?家人禀道:“早已舒齐,连赵大人的行李都发在那里。”懋卿便对文华道:“大哥请到温柔乡去享甘甜滋味罢。”文华到此地位,自然没得再说,只有唯唯而已。懋卿遂叫家人掌灯,一同到那边房里。文华一边走路,一边还把两个美人的手携住不放。不多一时,早已到了一个花园门首。
  原来这署中也有一座小小的花园,就把文华卧室铺设在花园里面一处极好的院落,名曰陶情院。几个人绕遍回廊,才到陶情院内,文华等未曾走进,先闻着一股极甜静的香味。及至走进院内,文华一看,一总是七间平屋,西边的三间是文华的从人,又有鄢懋卿拨来伺候的人,也不必说他。
  且说那东边的四间,铺设得真是齐整。但见雕梁画栋,绣幕罗帏,地铺五彩绒毯,壁悬古今字画,中挂真湘妃竹做的书画灯八盏,都画的是《牡丹亭》全本,中设楠木天然几,上边挂的是一幅刘晨阮肇入天台的画图,两边挂的对联却也是名人所写。又有几只云母石的八仙桌儿,古铜瓶中插着碧桃一枝。其外供的古董玩器也不计其数。两边更摆着两只竹叶玛瑙的榻床,又有无数的云母石椅儿,中间是一只极大的紫檀圆台,真是物无不美,器无不精。靠东边有一极大纱厨,即安设文华的卧榻之处。厨门启处,早有两个垂髻的丫环出来叩头。原来也是懋卿拨过来伏侍的。
  文华见色色齐备,异常感激,即一同走进纱厨来,果是别有洞天,其中动用的物件,又是一样。皆是鄢懋卿不惜重价向飘洋客人买来的西洋器皿,沿窗摆一只洋漆的方桌上,用红呢台罩绣的鸳鸯戏水,真是活龙活现。正中间摆着西洋圆台,上面铺的均是明珠攒成的一个小圆台罩,靠壁又有一只西洋的卧榻,内中均有机器,若是大暑天,就可在这榻上行乐。榻前悬一小小的立轴,是名人画的太平欢乐图,左右对联,却也写得笔法秀美,写的是: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又见两边挂着四幅画图,文华细细的一看,不觉哈哈大笑起来。原来是四幅极精致的及时行乐图儿,上面皆标名色。一轴是凭栏对酌,一轴是落日采蓬,一轴是小园玩月,一轴是暖阁听琴,皆画得穷工极巧,栩栩欲活。文华看了,更觉心神俱动,又见珠帘隐隐,香雾沉沉,朝外排着一床,均是红木雕成的全本《西厢记》。四面都有书画,纱窗四角悬挂着四盏异式珠灯,外挂大红湖绉的帐眼,左右挂一对金钩钓住流苏帐幔,里边是鸳鸯被合欢枕,觉得异香馥馥,件件可爱,沁人心脾。
  文华此时已觉情思畅爽,欲借吟诗消遣,又当时已更深,只得消停就枕,方不负此良宵。因碍着鄢懋卿尚未出去,还有小丫环在面前,也不好急急叫他们就出去,只是面上红红的,口中说话有些牛头不对马嘴。鄢懋卿早知其意,笑向文华道:“我本欲与大哥趁此观园之乐,把酒谈奇,再遣惹人怜、动人心轻敲檀板,细啭歌喉,亦足以消此永夜。奈神疲意倦,大有欲赴温柔乡一游之意耳。”又笑向惹人怜、动人心两个道:“你们可要好好儿的伏侍大人,明日重重有赏。倘然有甚不合赵大人的心,或当他是外行,明日我晓得了,却是不依的。”惹人怜先笑道:“晓得了,不要多说了。你也好进去了。不要夫人等急了,差姐姐出来传唤,那就不好了。”鄢懋卿正要回言,动人心又说道:“姐姐不要叫他进去,让他在这里看看也好学些本领,去到夫人那里卖弄手段。”鄢懋卿笑道:“我把你这烂子嘴的,我叫赵大人把你今夜弄个半死,才够你受用哩!”说毕又笑嘻嘻的道:“大哥请睡吧,小弟去了,不要误了你的豪兴,明日再见吧!”一头说一头走了出来,早有伺候在纱厨处面的小厮,掌着银灯送他进去,不提。
  此时文华巴不得他去了,才好干他的正经事情,故一见懋卿去了,即将两个小丫环也打发出去了,将妙厨的门闭上,笑道:“被他缠了这一回,有这许多说话把我们的事担搁了,我们快快去睡吧。”惹人怜笑道:“我们两个人怎好与你同睡?不如让我妹妹陪了你,我自向那边榻上睡吧。”文华听了,急得说道:“这是断断使不得,我们三个人还是一床睡的好,也好成一个品字。若但做个吕字,焉能尽兴呢?”两人见他这般说,知道他耐不得了,不觉樱含一笑,连忙立起身来,将罗襦解去,香带松下,又与文华来脱去靴子,替他卸下衣服,三人相抱相偎的一同拥入罗帏。
  此时文华不独身子麻化,觉得魂灵儿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那一夜的欢娱自不必说,但看见皓月当窗,明如白昼,一帘疏影,恍似波痕。对此皓皓清光,浑觉难成好梦;虽则辗转反侧,顿然清兴愈豪。拥锦衾兮灿烂,怕听叫旦之声;欣罗帐兮皆春,快赋好求之句。正是巫山会合,云雨方收,不觉时已樵楼四鼓矣。那文华自觉四肢无力,遂朦朦胧胧偕二美人齐入黑甜乡去,并不知天色已明。寂寂无声,睡得实是甘甜无比。
  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觉得鼻子中香气布满。想起这一宵豪兴,颇觉爽人心脾,真正令人难舍,惟巩多恋锦衾,被伺候人生笑。因此意欲起来,又舍不得。看那两人时,还是沉沉的熟睡。知道两个一夜辛苦了,故此未醒。无奈,将她两人细细的遍体抚摩,才把两人惊醒,又说笑了一回,叫她们不要回去,在这里陪伴,待回京时将你们带去,包你们两个享福不尽。两人诺诺,连声道:“这是最好的,只怕我们没福。”文华道:“这有什么难处?只消我对鄢大人说了,叫你们家里的人来,重重地赏他几千两银子,还怕他不答应么?”惹人怜、动人心两个听了,欢喜不尽,又盟山誓海的说了一回,方一齐穿衣起身。
  那两个垂髻丫环,已在纱厨外面伺候久了。听得里边有了声息,方敢轻轻地推开妙厨的门走进来,已见文华等衣服都穿好了,遂忙出去叫伺候的小厮们去取洗脸水来。不一时几个小厮已将三只金面盆取来,丫环接过了送进去。后面又络绎不绝的,这个送奁具来,说是二姨娘着人送与两位美人的;那个送花朵来,说是三姨娘叫人送来的。不一回工夫,那吃的用的已是摆满一台,或是参汤,或是果品,或是脂粉,或是茶点,无不精美绝伦。文华梳洗毕了,坐在妆台旁边目不转睛的看她两个梳妆,竟是愈看愈爱,连吃都忘记了。
  惹人怜笑道:“你昨晚这等辛苦,此时还不觉得饥饿么?”文华方欲回言,动人心也笑道:“他连三军将士都把丢在城外,他倒还顾着吃东西么?”文华听了微微的笑道:“只因爱着你们两个,故而连吃都忘记了。既然如此,我们快些大家吃了些到外边去罢,不然被鄢大人又要取笑了。”惹人怜动人心两个忙同文华随意吃了些,仍去梳妆。好得有两个丫环在此,都是会梳头的,一人伏侍一个,不一时就都梳好了。文华道:“我先出去,你们随后就来,停会儿见了鄢大人,不可说要回去的话。”二人笑了笑点了一点头。
  文华方整顿衣冠,出来想要传见合城文武并自己带来在城外驻扎的将官。此时已将晌午时候,故此急急朝外而走。早有自己家人们并懋卿拨来的小斯们一同簇拥着出来。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访名花乐而忘返 通岛寇喜从中来
    统领雄师,身临乐地。
    只顾寻欢,那知国计?
  却说文华细辩昨宵趣味,想着自己虽有几个美貌的姨娘,却终不能如她们的活动,想要买她两个回去,才称心意。因此愈想愈乐,一路上家人小厮们簇拥着,也不暇细看园中景致,出了园门,便一直的望那边书房而来。
  只见鄢懋卿已同众师爷在那里叙谈,一见他来便都立了起来,大家略略的说了几句客套的话,鄢懋卿先笑道:“昨夜辛苦了,怎么这时候就起来了?这两个的本领如何,究竟好不好?这却一定要请教的。”文华道:“深感贤弟盛情,这两个端的是好,但是搅扰尊处,实属不当之至。一切还望贤弟原谅。”懋卿笑道:“大哥太客气了,只要合大哥的心,就是再叫几个来也不妨。况尔我原是相好兄弟,还有什么忌讳的?只要大哥将来班师回京的时候,论起功来,把小弟的贱名带上,得徼天之幸,或者有个好音回来!”“那是!正要借重贤弟,帮衬愚兄成就这件大功。进京后自当立保大用,决不食言的!”鄢懋卿听了,大喜道:“这个且请放心,总在小弟身上便了。”正言间,忽见文华的心腹家人进来禀道:“本城文武官员并我们本营的将弁,从黎明时到来,直到此时还在外边候着,不知大人见不见,小的特来请示。”
  文华一想,倒不如趁此空闲,将他们传见。一则免得他们尽管候在这里,二则今日就此发付了他们,也好大大的快乐,省得他们再来缠绕。想毕,便对鄢懋卿道:“既然他们来见,只得暂借贤弟公堂一坐,不知可否?”懋卿道:“这有什么呢?尽管请就是了。”家人一听此言,不等文华吩咐,便道:“既要传见他们,倒不如小的先去关照他们一声,让他们好进来伺候。这里大人慢慢的出来公座就是了。”说毕便出了书房,如飞的去了。
  看官,你道这个家人,为什么这般的要紧,先要出去关照?原来他带来的几个家人,今日把门包取足了,巴不得的这一声,就好出去关照,算是没有白拿他们的钱,这且慢表。
  且说鄢懋卿对文华道:“老实对大哥说。此刻时候已是不早了,既然要见他们,倒不如早些出去的好。我们专等着你回来吃酒,不要担误了快乐事情。”文华点点头,遂即举步出了书房,一众家人围随着跟了出来。早有值堂的人役,将云板敲动,三声点响,鼓乐齐鸣,麒麟门开处,文华缓缓地踱了出来。这里虽与军营中两样,却也色色齐备,先是本营将官上来参见毕,分列两旁,然后扬州府领头引着大小文武各官上前行庭参礼。文华因在这里不好过使威风,倒把些好言好语慰劳他们道:“本帅一路而来,风闻这里贵府贵县爱民如子,居官甚是清正,文武等均各和衷共济,勤于王事,实为可敬。一俟本帅班师,即当专摺保奏。”那些扬州的官员都认他是好意,喜得心花都开,大家躬身道:“这是大人栽培,小官等有何好处?惟望大人早奏凯歌,小官等自当执鞭随蹬。倘有使令,虽赴汤蹈火,决不有负大人委任。”
  文华一听,知道自己方才几句好话说上了,他们倒暗暗的合了心意,便道:“你们且各回衙,俟有甚事,再当奉屈你们,也不必天天在此伺候。公事也是要紧的,不要误了你们的正事,就是办差等事,也不必过费你们的心,一切自有鄢大人供应。”府县等连忙打一躬道:“足见大人体谅,小官等何以报德?”说毕又大家打了一躬,一齐告退,欢欢喜喜地回衙而去。文华又对自己本营的将官说道:“你们且自驻扎城外,此刻也不必进城,只要打发探子陆续地到那里去打听,倘有紧急,起来飞报,如无本帅的令箭到来,无事不许轻进城关。只要把三军们好好地约束就是了。”众将官连忙答应几个“是!”便也一齐叩辞出了运使衙门,上马出城去了。
  文华分发已毕,只因牵挂着两个美人,匆匆地退堂传点也等不及,早已进去的了。到得书房里面,早见酒席齐备,惹人怜、动人心两个俱已花枝招展的,在那里与鄢懋卿等说笑。一见文华进来,连忙立起,娇滴滴的声音叫了一声“大人!”文华连忙走过,一手一个将他二人携住笑道:“可是你们等久了,休要挂怀!我们且自吃酒。”鄢懋卿连忙吩咐家人,快暖酒来。不一时酒已拿到,大家分宾坐定,惹人怜、动人心两个,仍旧坐在文华身旁。三巡之后,渐渐地放出极态,把各种的顽话儿逞意调笑,那一种温存之态,真是难摹难绘。一回儿又一递一口的,两个人与文华口对口儿送酒。看得鄢懋卿火动了,忙着家人把昨夜的月月红、月月鲜两个,也去唤他们来臊臊脾。家人答应去了,不期去了许久方才回来禀道:“两个相公适才已被人家接去,龟鸨们听说是爷传唤,已着人前去赶紧追回,恐怕不能就来,请爷示下。”鄢懋卿一团高兴,顿失所望道:“他们不来也就罢了,怎有这许多罗唆?你们替我想想,别家有好的去唤几个来!”
  内中有一个鄢懋卿的娈童禀道:“若论这维扬地面,各院子的红相公却也不少,但是终不能与她们四美院的姊妹比并。不要说爷见了不喜欢,就是小人们见了也只当他们是炭篓上带些花朵,瓦罐上装些脂粉,不是夜叉一般,就是罗刹国里转世来的,实在看不上眼。若要好的,小的倒打听得一家在此,听得说是私窠子新搬来的,有姊妹两个,真个是如花似玉。小人从她初进屋的时候也曾见过一面,就在爷衙署后面一条小街子内居住。因他们新来后到,地脉生疏,故而还不肯轻易出局。听说她两个年纪尚小,都是未梳弄过的,闻得她们家的屋子收拾得着实幽雅,也有一个小小的花园,爷若爱去,待小的先去说声,停会儿爷改了装,小的跟着爷悄悄的从后门过去,路又近些,又不被人知觉,岂不两全其美么?”鄢懋卿笑道:“看你不出,这般小小年纪,倒也是个吃好货的。既然说得这般儿高兴,谅来绝不是丑的。待我与赵大人用完了酒饭,大家改扮做客商模样,说是京中新下来的大客人,一个姓张、一个姓李,万不可说出我们来。此刻你先拿一百两银子去送到那里关照一声,叫她们好好预备上好酒席,说我们稍停就要过去的。”那童儿听了慌忙出去,便向帐房中支了一百两银子,飞跳的去了。
  这里鄢懋卿笑嘻嘻的对文华道:“大哥听见么?我们快些改扮,就要去的。”文华心里着实要去,只是碍着惹人怜、动人心两个,不好说得就去。因此眼睛看着她两个,嘴里说道:“敢则是好!”这句话还未说完,但见惹人怜与动人心早已无精打采地,杏眼圆睁,桃腮带怒,似有不悦之色。只得转口说道:“只是我们去后,这两位美人未免寂寞,这便怎处呢?”懋卿道:“这却不妨,待我把她两个送到里边去顽顽。况我这几个小妾都是极会顽笑的,到了那里还怕冷静么?”又对惹人怜、动人心笑道:“我劝你两个休要吃醋,让赵大人去顽一回子就回来的。”惹人怜连忙立起来笑道:“这个我们怎敢?只是早去早回,不要见了新的,把旧的忘记就是了!”动人心笑道:“就是他真个忘记了我们,还敢把他怎么?只是看他的良心罢了。
  赵文华见她两个微含醋意,言语中都带些讥讽,忙把她两个一齐拉至身边道:“我的两个乖乖,我怎肯把你二人忘记?我去一回子,晚上仍来陪伴你们,决不把你两个丢于脑后的。此刻因鄢大人高兴,我不过暂时陪他去走走,我也不是忘新弃旧的人,你们放心便了。”两个听了他这几句软话说得甚是可怜,方把脸儿放下,依旧欢喜。文华此时因要留些酒量,到那里去吃,却因此便不吃酒,假意地把她两人敷衍了一回,暗暗与鄢懋卿送目。懋卿会意,遂叫个小厮过来道:“把你两个相公送到上房,叫丫环们领她去见夫人并各位姨娘,待我们回来时,再去唤她们出来。”小厮答应着,候她两个辞了文华,懋卿并各师爷们随即将她两人送进后边不提。
  且说众师爷们虽在这里,却见他们肉麻,大家都不好插言,只管低着头吃酒。今见她两个进去了,方一齐笑说道:“两位大人真是潇洒不群,这个艳福果然是前世修来的,小可等万不能及。”文华、懋卿笑道:“既然先生等这般羡慕,我们回去,大家领略些艳福如何?”众师爷道:“本当追随,只是还有些俗事,只得改日奉陪了。”文华同懋卿见他们如此说法,乐得不要他们回去,遂随口说道:“这等说倒是虚邀,缓日再奉屈罢。”正说时,家人们已将两套极新鲜的大客商服色取来,伏侍他两个人取来一照,果然换了一般格局,心中得意非凡,对众师爷道:“列位先生,请看看我们两个可像个生意场中的朋友么?”众师爷齐声称赞道:“这还有什么说的?只要行动间带些风流样子,便一些也看不出了。”
  当时大家又笑了一回,方见才去的童儿回来,看见他两个的样子,又呆了一呆,然后含笑禀道:“小的适才已去说过,银子也与了她们,叫她们整备上等的筵席,他老两口子听见说京里下来的大客人,好不兴头,已忙着去办菜,说请爷就过去。又听得她们背地里在那里讲说,头一次发利市,就接得这般的大客人,看来这两个娃子倒有些造化的。须要把这两个娃子细细的吩咐一回,叫她们好好的接待,有了这等大客人,还怕没有饭水吃么?况他们人还没有过来,就把雪亮的一百两银子送来,还想接什么别的客人?谅来别的客人也没有这两个京里客人的阔手。小的句句听得清楚,爷到那里,他们断没有不巴结的。”鄢懋卿道:“既如此,大哥我们就去罢。”又向众师爷举手道:“有偏了!”众师爷忙说:“两位大人只管请,小可等也就告退了。”文华道:“好说,列位请便。”众师爷随即拱一拱手出去了。文华便对童儿笑道:“既如此,你就领我们去罢。”
  两人方欲举步,只见一个家人手持名片进来禀道:“上年来过的木大少爷,刚才门上传进来,说特来求见老爷的。”懋卿忙把名片一看,笑道:“原来这个傻子又来了,他这个人色色不懂的,倒也好顽,你就叫他进来罢。”家人答应着出去了。
  看官!你道这个来的是什么样人?懋卿为何叫他傻子?原来这个人却是懋卿的内表弟,因是久在书房中读书,其父从不许他轻易出门,故此弄得呆了。非特没见过世面,而且说话间有些踱头踱脑,若说出话来,人家的肠子都要笑断的。上回来了,懋卿当他一件解闷的玩意儿,今日听见说他来了,心中倒也欢喜,因此就着家人去叫他进来。
  当下懋卿把这些话对文华仔细地说知,文华也觉希罕道:“不信世间真有这样的人么?”懋卿道:“少停大哥见了他,就知道了。”不一时,果见家人领了一个十七八岁的人进来,文华因知是懋卿的内亲,故此不好怠慢,忙先立了起来。那人走进书房,已是面涨通红,呆呆的对两人看了一回。懋卿也不开口,看他怎样。只见他回转头来向着家人道:“我的表姊夫呢?这个客人觉得有些面善,却是不认得他。”家人笑道:“这位就是我们的大人,那一位却是赵大人,木爷怎么去了许久就忘了?”那人道:“你不要哄我,我还记得我的表兄是穿戴红袍纱帽的,你不要同我玩,快快领我去见表姊夫。”文华听了,才知道果是呆的,暗暗的笑道:“这个人倒也有趣。”鄢懋卿忍不住哈哈的笑道:“木贤弟果然不认得愚兄了么?不要呆了,坐下来吧。”那少年人听了声音,方知道家人没有哄他,忙问道:“哥哥为什么不穿红袍纱帽,却穿这个衣服?带累得兄弟竟不认得了。”鄢懋卿笑道:“因要到一个去处去,故此换这身衣服。”指着文华道:“这是赵大人,是愚兄的相好,弟兄你上前去见了。”
  那人看了一看,因是懋卿吩咐,只得上前规规矩矩的作了一个揖。文华连忙作揖相还,拉他坐下,请问姓名,那人道:“我姓木,单名一个谷。是从小儿上学的时候,先生替我起的,号叫木偶成。”指着懋卿道:“他是我的表姊夫,我是他老婆的表弟。我家父亲亡过多年,今岁我母亲要替我娶亲,叫我到这里来告诉一声表姊,乘便在这里买些做亲用的物件回去。”文华不等他说,已笑得仰后合的,对鄢懋卿道:“你这令亲实是有趣,我们既要到那里,何不也把他带去,倒是个极好顽的。”懋卿道:“去虽不妨,只是怕人家笑话。你我不好看相。”文华道:“贤弟休要这般说,我想把他带去,倒可以借他遮我们的马脚,只须把他叮嘱,不要言语之中,露出我们的本来面目就是了。”
  懋卿一想倒也不差,遂唤过木偶成道:“我们同你到一个好所在去,若然人家问你,千万不要说出我们是做官的。倘有一句说了出来,我却不依的。”木偶成诺诺连声道:“不敢不敢,但是究竟到什么所在去,也须告诉我一声,我去也有一个称呼。”鄢懋卿道:“这个所在却不必告诉你,到了那里你自会晓得。”木偶成口中答应着,心里却十分疑惑,想道:又要同我去,又不肯告诉我,倒底不晓得还是去望朋友,还是去拜亲眷?也罢,到了那里见他们怎样,我便也怎样,就不妨事了。当下两个人立起身来,因文华喜欢这木偶成,上前携了他的手道:“请罢!”懋卿笑嘻嘻的在后面,一同出了书房,就着这童儿引路,回环曲折的出了后门。一看这条街,却甚是冷静,行过的人也不多,不觉心中暗暗喜悦,缓缓地一齐望东走。
  转了一个湾,走不得十余步,那童儿对着一家道:“这里就是她家。爷们少待,让小的进去通报。”文华摇手道:“不必通报,我们竟自进去不妨。”童儿见说,只得立住等他们走进了门,才随在后面进去。早有那相帮的人,一见来了几个人,气概得紧,后面跟的便是方才送银子的,知道就是这几个客人,连忙上前叫了几声“老爷”,在前引领上了高楼。童儿自在下面伺候,不必细说。
  且说文华同懋卿携着木偶成到了楼上一看,果然陈设幽雅,毫无俗气。门帘开处,见走出一个青年美婢来,年纪不过十六七上下,身材面庞却生得十分俏丽。头上挽着时新松髻,斜插着一只绕金点翠的软翅蝴蝶,头上有两根颤巍巍的银丝,扣着两颗明珠,觉得甚是她看,越显得重眉俏目,风骚异常。两面颊上更有极讨人欢喜的两个酒窝,一张极小的河豚嘴,身上穿的衣服亦各素净非常,脚上穿的花鞋,亦颇动情。真是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落;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两只活泼泼的眼睛看着他三人,笑迷迷娇滴滴的声音道:“三位老爷,请到小姐房里去坐吧。”
  文华同懋卿喜之不胜,刚欲举步进房,那木偶成慌忙道:“我在外面候你们吧。”文华道:“既到此地,那有不一同进房之理?”木偶成道:“怪不好意思的,怎好进去呢?”文华道:“你跟着我们就不妨了。”木偶成一听,只得低着头红着脸,跟了进去。但见房内一切摆式得甚是精美,却除了这个美婢,并没有一个人在内。正在呆呆地看着,忽听得环佩声响,隐隐联着兰麝之香,笑声喀喀的似有女人声音走来。木偶成不觉慌了,对着懋卿道:“不好了,人家的内眷来了。我原说不要进房,如今便怎么好?”鄢懋卿笑道:“你且不要慌,有愚兄在此,怕他怎么?”
  两人话还末曾说完,早见门帘一动,进来了两个美人,后面还有许多美婢跟随。木偶成只急得满头是汗,口中暗暗地只叫“罢了”。看那文华、懋卿时,却是满面笑容地与她们搭谈,心中只觉纳闷道:“怎么听他们的说话,似乎从没有见过一面,看他们的神情,又似素来相熟的?实在弄得不明白。”后来听见说得更加不像了,而且捏手捏脚的,愈觉不懂,忙拉着懋卿附耳问道:“她们倒底是什么人,你两个同她们这般的没规矩,倘被她父母哥弟走了撞见了,不是顽的,我却是不管的。看你两个人将什么言语对他!”懋卿笑道:“贤弟你真是个书呆子。老实告诉你罢,这两个美人却是婊子,一个叫凤娥,一个叫月娥,却都姓陈,是专做这个生意,尽人家顽笑的。你如今可以明白了,不要说这呆话了。”木偶成想了一回,又问道:“你是我的表姊丈,我是你的表舅子,怎么说又有两个表姊,究竟是那一门子的亲眷呢?”懋卿听了忍不住地好笑,又不好骂他,只得对他说道:“你尽管同她们顽笑,自有我一面承当。况且我方才已对你说过的,她们是婊子。”木偶成摇着头说道:“让我回去罢,我原晓得是表姊,只是与其同这两个不认得的表姊顽笑,还是回去同嫁与你家的表姊顽笑的好。”
  懋卿听了真是气得要死,只因素知他是个呆子,故此不好与他认真,也不去理他,自己索性走过去向凤娥、月娥讲话。那两个人已与文华调笑得火一般的热,早已问明仔细,说是京里下来贩珠宝绸缎客人,这个姓木的是亲眷,因与运使衙门里的人熟识,就借住在衙门里的。两人听了分外巴结,又把鄢懋卿奉承了一回,早有相帮的把一席极丰盛酒席摆在房中。
  凤娥、月娥见席面摆好,连忙启请三位老爷入席。文华同懋卿也不谦让,就各携着一个,文华对了凤娥,懋卿对了月娥,一齐坐下,只苦了木偶成急得抓头摸耳,欲前不前。文华笑道:“木贤弟不用客气了,过来坐罢。”木偶成到此地位,无可如何,只得赧赧地拣一个空位坐下,早已急得坐不是立不是,伸伸缩缩的,面孔涨得如拍热肺一般。那个美婢一个个地敬酒下来,正敬到木偶成身边,见木偶成如此,笑道:“天也不热,怎么木老爷这般怕热,此刻还是满脸是汗呢?大约那二位老爷有人陪伴,你因没有人陪你,故此生气么?到不如待我同你老爷做个媒去,唤一个好的来如何?”木偶成听了,登时圆睁两眼,吓得呆了,半响才说道:“你还是真呢,还是打趣我呢?不瞒你说,我为是将要娶亲,已拣了好日子了,来告诉亲眷的,你怎么又同我做媒?我还听得人说,律例上有一条停妻再娶的律例,若是犯了就得加倍地重罪哩。我又不是同你冤家,你怎么就把这个促狭的念头来同我讲!你可晓得罪过,不怕天打的么?”
  这几句说话,把众人笑得气都几乎回不过来,笑了一回,方才停止。凤娥对文华道:“三位老爷可要用大斗来饮酒?”文华同懋卿笑道:“你要我们把大斗饮酒,你们姊妹两个须要各人唱一个好好的曲儿,我们方能吃得下。”凤娥与月娥笑道:“这是我们理当奉敬的。”那左右的侍儿早已金斗三只送上,凤娥连忙将酒壶取在手中,满满斟上三斗,月娥把一斗送与懋卿,又命侍儿把一斗送与木偶成,然后凤娥把一斗双手捧了送至文华面前,笑吟吟的道:“请老爷满饮此斗酒。”文华笑道:“方才讲过的,你们唱过了,我们一定饮的。”先是凤娥回转头来,叫侍儿取过琵琶来,接在手中将弦索和准,凤娥笑道:“唱得不好,三位老爷休要见笑。”文华同懋卿齐笑道:“一定好的,快唱罢,我们洗耳恭听。”凤娥遂唱了一个《满江红》,其词曰:
    俏人儿风流俊俏,体态又轻盈,我爱你人品好。作事聪明,说话又温存。我爱你那有假,千真万真,夙世良缘分。易求无价宝,却不道,难见有情人,何日将心趁?奴有句衰肠话,欲言奴有忍,不知你肯不肯,欲言奴有忍,不知你肯不肯?
  凤娥唱毕,文华与懋卿喝采不迭。木偶成只顾吃酒,好得他虽是呆子,若论吃起酒来,真有一石不醉的洪量。懋卿笑道:“凤姐的妙音请教过了,果是香流牙慧,令人听之忘倦。如今要请教月姐的了。”月娥要卖弄她的技艺,笑道:“奴不唱罢。”懋卿道:“那是不能,一定要听妙音的。”月娥笑了一笑,遂把琵琶拿起,先弹了一套《将军令》,然后宛转娇音地唱一个《软平调》道:
    画梁对对翻新燕,桃红似火柳绿如烟。对菱花,不觉瘦损如花面。盼归期,雁杳鱼沉书不见。满怀春恨,悉锁眉尖,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月娥唱到半中间,又故迟其声,以作靡曼之音,把两双秋波斜睨着懋卿,那轻狂之态,真是难以言语形容。懋卿被她把魂都吊掉了,待她唱完后,忙把月娥拿在嘴边亲一个嘴道:“我的乖乖妙人儿,怎这般的没趣,真个爱煞我也!”旁边走出一个老妈子来道:“两位老爷既然爱她两个,可晓得她两个还没有开包呢!可要我同两位老爷做媒,与她两个结个线头?也不敢过费老爷们的。”文华道:“你休这般说,若论银钱,我们也不怕过费。只是你们乐户家的规矩却不懂的,只一总要多少银子就是了。”老妈子笑道:“这些规矩,原是骗那些省钱的人。若像老爷们的阔手,原是不消这些俗套,只要爽爽利利,就合了老爷们的心了。这句说话可对不对?”懋卿拍手笑道:“不差不差,但我还有句说话,我们到此大约总是日间的多。银两多少只管尽你说去,那话儿却要随我们便的,你们能不能?”老妈子道:“这有什么不能的?但凭老爷们高兴就是了。”文华同懋听她允了,不胜之喜道:“既然你这般说时,我也不要你讨什么价,同这位老爷,明日就着人送二千两银子来可好不好?”
  那老婆子原来就是鸨妇,听说要送二千两银子来,喜得眉花眼笑地道:“老爷们吩咐,自当遵命。今日可要就住在此?”文华听了虽则合意,却恐对不住惹人怜、动人心两个,想了一回便对懋卿道:“我们倒是明日来罢。”懋卿知道他的意思,刚欲答应,只见自己的童儿走进房来,对文华禀道:“方才有人来说,有个姓柏的,差人送一封要紧信来,不知什么事情。听说下书的人还没有去,在那里等着要回信的。因此禀爷知道!”文华一听,知道那件事有八九分成就,登时喜极万分,倒觉得心里乱跳,忙与懋卿使个眼色,立起身来要走。不知来的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得音书功成名就 乐心情倚翠偎红
    一年一度春光好,对此韶华,莫惜金樽倒。春去春来休任老,落花满地须自扫。
    富贵荣华凭计较,十二金钗,自有无穷妙!百万贼都自退了,温柔乡里无烦恼。
  却说文华听见柏自成差人送信回来,究不知是否好音,故心中突突地跳个不住。所有一切闲话也不暇与凤月二个细谈,只说我们今日有要紧的事,明日不论什么时候再来罢,说罢立起身来就走。懋卿见了,只得同木偶成一齐随出来。那凤月两人,即忙送至楼梯,一再叮嘱明日不可失约。文华因心中有事,一面答应,一面已走得远了。
  俗话说的,事不关心,关心则乱,故此比去的时候走的更觉急速。懋卿同木偶成也是紧紧跟随,仍从原路兜抄回去。不一时已至花园门首,见园门虚掩、忙忙的推了进去。早有家人们接着,便一直的领他到书房而来,文华已觉得气喘嘘嘘。方才坐定,只见那童儿已跟着懋卿并木偶成赶到,也不暇讲别的话,就叫那童儿快去取信来看。童儿忙赶出去,将信取至呈上,文华接在手中一看,见信面上写的是紧要密禀,忙将那禀函拆开,从头至尾细细看了,不觉喜从天降,方把心上一块石头放下。又对懋卿使个眼色道:“少停将来禀呈阅,愚兄还有要话相商。”懋卿已知其意,忙对木偶成道:“你且到里面见见你姊姊去,我叫童儿送你进去可好?”木偶成答应了,即跟着童儿进去,不提。
  懋卿又吩咐家人们道:“你们也不必在此伺候,有事再来唤你们便了。”家人等答应一声,随即退出这书房,里面只存文华同懋卿两人。文华四顾无人,方对懋卿道:“喜得大事已成,只是尚须银款,这却要恐贤弟周全。”说毕便将那来禀递与懋卿道:“贤弟且请一观。”懋卿接遇来细细地看完了,亦觉欣喜不胜道:“恭喜大哥,贺喜大哥,这柏自成果然能干,不枉大哥提拔他一场,既然大事成就,小弟当得效劳,三日之内即当措齐奉缴。”
  看官可知道他两人这等欢喜,懋卿又说一力承当的话,究竟那禀帖上什么写法呢?原来禀帖上写的是:
    末将柏自成谨禀元师麾下:末将奉谕前往,幸不辱命,惟两处须要二百万之数。恐帅爷悬念,故特先行奉禀,乞即早为筹措,以免临时局促。所有一切细情,容俟末将回来时面禀。
所以文华与懋卿看了,觉得异常欣喜,大赞柏自成能干,这且慢表。
  再说文华见懋卿允了,即过来深深作揖的谢了又谢。懋卿忙还礼道:“自己兄弟,有什么谢?只要大哥成功便是,小弟也讨光不尽了。”两人又密密地商议了一回,方把那送书来的人着家人唤进,仔细地问了一遍,方知道这个人也是柏自成的旧日心腹,往年跟随汪、陈、徐等三人下海,因见柏自成到那里去,就将他连几个小军拨去伺候的。故此柏自成今日就差他来,以慰文华之心。文华问了一切,对他说:“我也不写回书了,烦你寄语柏将军,说本帅照书而行,决不担误的。叫他早日回来说是。”说毕便命人赏他二两白银,领去外厢酒饭。那人随即磕了一个头,谢了赏,跟着家人出去吃他的酒饭,少停回去,不表。
  再说文华见懋卿答应了,二百万银两三日即可措缴,以为正事已毕,又要想着方才的乐事来。又与懋卿说,明日一定再往,此刻先把惹人怜、动人心两个叫出来陪伴,以续未尽的余欢。遂与懋卿两人,将方才客商的衣服换去,照常打扮,然后着人叫她两个出来。童儿等听着,早有一个献勤的童儿,飞也似地叫去了。此时已有戍刻光景,惹人怜、动人心两个,已在里边心里异常愤恨,总不见有人来叫。此时听得说两个大人已回来了,叫她们快去伺候,因此忙忙带着侍儿,急急地赶出来。
  一进书房便一齐地笑道:“你们好顽呀,怎么去了这时候,竟是把我们忘记了?她家两位姊妹的相貌,必定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了。我想她们的身段又俏,侍奉又好,说话儿又多情,声音儿又清脆,不比我们乡下人,面貌又丑陋,伏侍又不会,说话又呆笨,手口又生疏,极其讨人厌的,倒不如放我们回去,省得在此做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也好让她们两个来爽爽快快的陪伴。”懋卿听见笑道:“倒不晓得你们两个的嘴头子这般厉害的,这个米汤也算灌得足了,将就些罢。”文华连忙立起,陪着笑脸上前将两个雪白的嫩手捏住,连连陪罪道:“都是我的不是,你两休要生气。你说我把你两人忘记,这却不对了。我若然忘记你们,今日就睡在她家也不回来的了。你两个不要慌,我还有个一箭双雕的法子,昨日没有使出来,今晚把你两个试他一试,这怕你两个就要叫救命呢。”惹人怜笑道:“也不过是个银样蜡枪头,希什么罕,哪个来怕你?不要在嘴上说这体面话儿。”动人心忙笑笑儿地接口道:“此刻且让他说嘴,等他做出那到门贴子的丑态来,那时我们然后问他,看还是他叫救命,还是我们叫救命?只怕还要把免战牌高挑出来哩。”
  文华被她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得无言可对,只是迷迷地笑拉住了两个满身的乱摸。懋卿哈哈大笑道:“不知大哥昨夜怎么的出丑,今日被她两个这般的说法?我倒有些疑惑,难道真个是这般的么?”文华笑道:“休听她两个的话。”便回头对自己的家人道:“我前时用的妙药可曾带来?”家人忙过来道:“恐怕爷要用这个,故特特的带来,现在官箱里头。停回小的去拣出来就是了。”文华道:“你们可听见么?我这个药的名目叫金枪不倒丸,停回服了下去,就够你两个的受用了。”惹人怜、动人心两个笑道:“我已早知你的手段,任凭什么法子使出来,都不在心上。”文华道:“口说无凭,做出来你两个就晓得了。那时你们若不讨饶,就把你两个弄得半死!”
  两个人刚欲接言,忽地里听得里面沸反盈天,一片声地嚷出来,隐隐又闻有男子大哭之声,却听不出是何人之声。又听得有婢女吵嚷之声,又象把人追赶之声,一时间男声、女声、叫骂声、脚步声,那里还听得明白?渐渐的许多声音近书房而来。
  文华同懋卿两人不觉大惊,慌忙立起身来,方欲走出书房,到外面去一看,蓦地看见书房门帘一动,一个人两只手捧了脸大哭的奔进来。倒觉一呆,忙定睛细看,原来不是别人,却就是那呆子木偶成。懋卿忙问:“你在里边与谁人拌嘴,怎么这许大的年纪,还像小孩子一般,还不与我坐下?”木偶成见懋卿埋怨他,方住了哭声,只见还有许多男仆女婢,在那书房门前指手划脚地低声讲话,也有笑的,也有叹气的,看木偶成时虽已住了哭声,却还是呜呜咽咽的似泪人儿一般,在那里似乎受了大大委屈地模样。懋卿忙把书房外面的人喝退,紧紧问木偶成道:“你倒底受了什么委屈,就这样的哭泣?快快告诉与我,待我替你出头。”文华道:“是呀木贤弟,快些说出来,那怕天大的事,自有你令亲与你出头,不妨事的。”木偶成听了,方把眼泪揩净,然后对懋卿说:“你还要问我哩,都是你的不好。”懋卿诧异道:“怎么倒是我的不好呢?我倒不明白了,快些讲。”
  木偶成刚欲说出来,只见家人已将酒席摆好在外面一间内,来请入席。文华随同着惹人怜、动人心两个先走,懋卿只得也拉着木偶成一同到那里去吃酒。此时好得时候已是不早,师爷们已都吃过晚膳的了,故而并不去相请,席中就只有他男女五人。文华同懋卿、木偶成况已吃饱,此时不过陪着惹人怜、动人心两个,略略吃些而已。
  及至入席之后,懋卿因急欲问木偶成的话,故吃了一口酒,就问道:“木贤弟方才你说是愚兄不好,究竟怎么件事情呢?”木偶成道:“不是我定要说你不好,只是方才你在那里说过,表姊是不妨同她顽耍的,因是我与她们不甚相熟,故此不敢同她们去玩。回来时你说叫我见见表姊去,我一想这个表姊却是与我素来熟识的,进去同她讲了一番的说话,也学你们与我表姊说了几句顽话,又把手伸到袖子里去摸她一摸,不料我的表姊竟与你们的表姊大不相同,反把我重重的打了两个巴掌,打得我眼晴里面出火、牙齿里面出血,还要叫丫环们把我拿住,说要大大地把我再打一顿。因此我急了,只得逃了出来。不道她们还要狠命地追出来,几乎把我跌一交。你道有这个情理么?”
  懋卿不等他说完,早已羞得面红过耳,及至听他说完了,不觉勃然大怒道:“打得好打得好!你这畜生伦常都不晓得,还能算个人么?不是看你素日是个呆子,今日我就要把你打个半死,还想坐在这里么?”木偶成听见不是个话头,更觉着满抑郁无处发泄,摸摸脸上,又像吃了生姜的模样,还觉着有些痛。因此心中觉得更为难过,不觉地又大哭起来。偷眼看看懋卿,还是铁青的面孔在那里生气。文华看得觉道不雅相,又不好笑,只得立起身来将他两个劝开,又叫家人领木偶成出去睡觉。然后再把说话向懋卿苦劝,懋卿方渐渐的把气平了下来。惹人怜、动人心两个,忙一个执壶,一个取了一只酒杯,也不叫侍儿送去,竟是姊妹两个自己笑吟吟地走到懋卿身边来道:“鄢大人休要生气,我们两个特来奉敬你老人家一杯酒,消消气。这个原是呆子,不要理他。我们且说玩话吧。”此时懋卿面上方觉有些笑意,说道:“生受你了。”即便接过杯酒一饮而尽。虽是如此,其中终觉有些不快,仍旧闷闷的。
  文华见了也觉似无精打采,况因方才吵闹担搁时候,此刻已是不早,忙对懋卿道:“贤弟你去睡吧,愚兄也要去睡了。”懋卿道:“大哥尽管请便,小弟本要进去看看,明日会了说吧。”便叫侍儿掌灯,将文华等三人送进房去,自己也就进内,到了里边与夫人自有一番说话,也不必细表。
  且说文华同着惹人怜、动人心,两个侍儿照着灯,仍到那碧纱厨内而去。早有家人们伺候,在半路暗将那药丸递过。文华接在手中。也不多言,暗暗地含在口中。到了那碧纱厨内,就分付侍儿们出去,把纱厨的门儿关上。好得这两个已在里边净过手面,不必再行罗嗦,此时不过上上净桶而已。
  不一时卸妆已毕,即与文华同上牙床。今夜比昨夜更是不同,果然通宵鏖战,有进无退。不要说一箭双雕的法子弄个爽快,就是那春意上三十六件妙用,七十二庄景致,几乎被文华件件做到。直弄至金鸡三唱,还不肯罢手。两个起初还是十分兴头,尽他狂弄,后来竟被他抽送得水滴全无,方才苦苦求饶。文华道:“如今可还要嘴硬么?”惹人怜道:“难道你真果吃了春药不成?就这般的厉害,几乎被你弄死?”动人心道:“那是不算的,你不过仗那春药将我们欺侮罢了!你还能清拳铁臂地与我们弄么?”文华道:“我原晓得你是耐战的,若还不信,我再来与你试试如何?”动人心忙道:“天将要亮了,你还是这等高兴,倘被人听见了,有什么意思呢?”文华听了方笑了一笑,搂住了两个睡觉,直至午刻方才起身,不表。
  且说鄢懋卿自从进内之后,一则心中烦闷,二则酒已吃得过多,与夫人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即便上床而睡。至次晨起来了,想着昨日允许文华的事,故此赶紧梳洗毕后,即忙来到外面书房,命人去请扬州府同江都县到来商议。府县等一闻运使相请,不知有何事情,因此不约而同的大家随即打道乘轿而来。及至到了运使衙门,早有懋卿的家人在外伺候,一见府县等来了,即忙引进书房与懋卿相见。礼毕略叙寒暄,懋卿道:“无事呢,不敢相请。今日因有要事面议,是以奉屈。”那扬州府同江都县两个连忙躬身答道:“请教大人钧谕,卑职等洗耳恭听。”懋卿道:“昨日有赵大人的探子回来禀报,说岛寇因苏常不能得志,晓得这里是个繁华地方,将于不日前来扑犯。不知贵府贵县等有何妙计,务望早早赐教!”
  原来这个扬州府同江都县虽均是两榜出身,却都是个胆怯的人,一听此言,早已吓得尿屁直流,道:“卑职等均是书生,武事素不谙练,一切还要求大人与赵老元戎出一退兵之计方好。否则岛寇到来,我们将何抵御呢?”懋卿道:“昨已与赵大人商酌过的,他说妙计虽有,只怕你们不肯依他。”那府县齐声道:“只要退得岛兵,卑职等敢不遵依?请问大人计将安出!”懋卿道:“昨听赵大人说,岛寇此来无非为着金银财宝,土地非其所欲,若能多将银两犒赏他们,遣人与他讲和,他们一定欢喜。惟此款无着,须得贵府贵县等代为筹措,庶几大事可成。”府县道:“这个计较真是陈平六出的奇谋,人所难及。但不知要多少银两,方能济事?”懋卿道“少了也不够用,据赵大人说,须得二百万银两,所以我想大家公凑些出来,乐得不见刀兵之事。贵府贵县谅着自己力量,尽力些就是了。”
  府县等低头一想,便也不差,好得都是庸懦之辈,故识见却也一般无二。当下想了一回,遂即回言道:“既然如此,我们两人为首,就在明日约齐各同寅商议,大约五六十万银两尚可巴结。”懋卿道:“足见贵府贵县忠心为国,既有此数,此事就好办了。我也并不苛求,除外的待我再行筹划便了。”府县连忙打一躬道:“足见大人体谅,卑职等就此告退,两日之后即当如数解上,望大人弗虑。”懋卿又把文华赞他们的说话假意的说了几句,说此番赵大人回京后,定必从重保荐。府县道:“这仗大人的吹嘘,赵老元戎的栽培,卑职等何幸,得蒙垂青,皆大人之所赐也。”说毕便一齐辞了出来,自去商量攒凑银两,也不必再提。
  兜转身来,再说懋卿见府县应了六十万两,心中暗暗欢喜。又着人去把众盐商请来,也是照前的一番说话,定要他们公同报效一百万银两。众盐商无可如何,只得答应。幸得扬州的盐商都是大大的富翁,各要自保身家,容易攒凑,也限了三日缴进,然后让他们出去。懋卿一想,已有一百六十万之数,自己只须再凑四十万两便可成事,因此心中欢喜之至,遂望里面走去。刚到书房门首,已听得文华同惹人怜、动人心两个在书房里面说笑,遂即跨进里面。文华见了问道:“贤弟到那里去的?怎么这会子不见?”懋卿道:“就是昨日大哥分付的事,小弟今日一早就同这里府县并盐商酌议,幸得均已允许,余少银两,小弟自当一力承管,大哥可以无虑的了。”文华听了大喜,深深致谢。
  果然三日之内,各官员及盐商等已将银两陆续交进。文华就托懋卿代他收藏,专等柏自成回来,再作道理。后又命人将白银二千两送到陈家,交与凤娥之假母,自此以后日则与凤、月二人快乐,夜则与惹人怜、动人心两个玩耍,真是朝朝筵席,夜夜元宵,说不尽无穷的豪兴。一日文华正与懋卿等人饮酒欢呼之际,忽然见自己的心腹家人脚步仓皇地赶进来,向文华附耳说了几句。文华不觉大喜道:“他既回来了,快些叫他进来,我有话问他。”
  看官你道这个是什么人?文华如此要紧!原来就是文华命至岛营去的那个奸刁百出的柏自成。文华已等了他许久,今见回来,自然要急欲一见的了。当下柏自成跟着家人走向里面而来,一见文华便抢一步上首参见,禀道:“末将前奉将令,那事幸未辱命,因恐帅爷挂念,是以先行差人禀达。今特回来请示。”文华忙立起道:“可喜将军克成大功,且随本帅进来细细一谈。”说罢即向书房里面一间密室走去。柏自成也知道有人在此不便细说,随即跟进里面一看,果然好一间密室。
  文华即命柏自成一同坐下,细细根问,柏自成遂将细底根由一一禀上道:“末将到得那里,幸托帅爷福庇,将汪徐陈三人以利害说之,彼等亦感激涕零,深感帅爷威德,次日即同往见岛酋。末将再三陈说,那知岛酋一定不肯罢兵,说定要与帅爷决个雌雄,方可议和,否则万万不能。那时幸有汪陈徐三人再三相劝,岛酋始肯允从,说既然如此,须得送他五百万银两,交割后,即时退兵。末将因想如此巨款,哪里去弄?只得又再三相恳汪、陈、徐三人,求他代为设法,与岛酋讲了数日,方得减至二百万之数,当时岛酋又对汪、陈、徐三人说,即在此项内每人赏银十万,又说如若此数短了分毫,你们只管统兵来战,那时看谁胜谁败。末将见他说得这般斩钉削铁,谅难再减,是以无奈允从。未识帅爷意下如何?”文华道:“讲到这个数目,自非容易,却也难为将军了。前日本帅接到将军来禀之后,已与这里鄢大人商酌,蒙其一诺无辞,故此二百万之数早已蒙他设法备就。但不知何时交割?”柏自成道:“交割之期末将已与他们约定,叫汪、陈、徐等带兵假作到来接战,到扬子江来取。那时帅爷只消命心腹人,将银两分数装船,联为一排,末将充作先锋,督带着去,假与交战,就将船只交割与他。然后帅爷统兵杀上,他们自然假作慌张逃遁而去。这个计较是末将在那边所定,已与他们言明,他们亦深以为然。又怕末将生疑,即折箭为誓,各取一半,今特带回呈览。”说毕便从身边取出,双手送上。
  文华接来细细的看了一看,果无错误,遂即藏于袖内,少停自去藏好,不提。又嘱柏自成且自回营养息,赶即派人探听,倘他们到来,即时报我知道,以便照计行事。说毕又领柏自成去见懋卿,好得懋卿与他无所统属,亦不过将柏自成略略称赞几句,也就完了。柏自成见有女人在座,也知在此不便,随即辞了出来,一迳出城,叫人引路到自己的营内而去,不表。再说文华将所听柏自成一切之言,细细地告诉了懋卿一遍,均各得意之至。以为不消张弓支箭,岛寇安然肯退,不过费去二百万银两,也不算多,又不消尽是自己拿出,将来论功升赏起来,倒是大大的功劳。因此大家愈觉欢喜,日夜惟以花酒为事。凤娥月娥那里也时常去去,不过日间寻欢而已。夜间却仍回来,专等此事定妥之后,即便专摺奏捷,班师回京。故此时正在空闲之际,乐得将一切乐事,暂快目前。
  一日懋卿忽又想着一件极好顽的事情来。不知什么乐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破寂寥隔壁像声 演戏法当场献彩
    欢乐二字人人恋,不贪欢乐,除是神仙。消愁闷,朝欢暮乐情无厌,消愁闷,无边风月须在念。
    贪恋欢乐,比蜜还甜,怕只怕,乐极生悲沧桑变,怕只怕,乐极生悲沧桑变!
  却说文华在扬州,也不管军情重要,只同懋卿日夜寻欢,无论什么顽意儿都要叫来赏鉴。
  一日,同懋卿在署中花园内游玩,懋卿忽然想着一件乐事,对文华道:“这里扬州地方有种班子,专做杂耍,戏文名目却也不少,然见了一两回便是见惯司空,不足为奇。唯有一种名目叫做隔壁像声,听去着实似真的一般,颇有趣味。我们何不去叫来一听,以解厌烦如何?”此时,惹人怜、动人心两个自从来到此间,却没有回去过一次,正觉有些不耐烦,一听懋卿说起这个,好得她们是听惯的,便一齐道:“既然要唤这个班子,何不把他们一齐唤来也好。”文华这个人也是无可无不可的,听见懋卿说得高兴,又见她两人要唤,便道:“横竖左右无事,且去唤来解闷也好。”
  懋卿遂着一个家人去唤。不一时,只见来了几个人,上前磕头已毕,懋卿分付,就在花厅上面,先演隔壁像声,其余挨次搬演。众人遵命退下,即将一副担子取至。开出无数行头,并将一架小小绸帐支起在一旁,先有几个人将锣鼓敲起来,唱了一回小曲,并说了无数的斗趣话儿。众人听了,均各哈哈大笑。正在极口称赏的时候,蓦地里忽见众人均各住口,寂然无声。文华倒觉有些不懂。
  停了一回,忽然听见有两猫儿赶着叫春。一回儿,又猫儿打架起来。听那声音,却是从那支起的帐子里面出来的。文华倒觉有些稀罕,连忙定神细听。又听见有一个老婆婆的声音在里面嗷了几声,方开口喊道:“我的乖乖媳妇儿在那里?怎么不到我这边来讲话?”又听见似有一个年轻妇人的口音,远远地在那里叹气。连声地自言自语道:“咳,我的大爷自出门了许久,总不见回来。不知又在哪里迷恋着哪一家的妇人尽情取乐,只把我一个人冷冷清清地丢在脑后,实在可恨!叫我每夜的孤眠独宿,如何睡得着!此刻想将起来,又觉得满身酥软,不知怎生是好。可恨那不知趣的猫儿,只管在这里乱叫,又把我的愁肠勾动。不知什么晦气,才嫁着这样的男子,绝不把我想念的。那老厌物又在那里叫魂。只得进去一遭,看她有何话说!”又听小脚的声音走来道:“婆婆唤我则甚?”又听那老婆婆的声气道:“我的乖媳妇儿啊,我因方才多吃了些东西,此时觉得有些闷昏昏的,因此叫你来替我捶捶背。”那年轻妇人道:“原来要我替你捶背。你且坐好了,待我替你捶。”又听得或上或下捶背的声音。
  捶了一回,那老婆婆道:“好媳妇儿,你的小调常久没有唱了,此刻左右无事,你可采个好听的唱一个与我听,让我开开心。”年轻妇人道:“青天白日,唱出来羞人答答的。倘被邻舍人家听见了有什么意思呢?”老婆婆道:“我的乖乖,你低些声音唱就是了,哪里就有人听见呢!”年轻妇人道:“这般说一定要唱的了。但是唱得不好听,你莫要恼呀!”老婆婆道:“左右是玩,有什么恼呢?快些唱吧。”年轻妇人答应了,一面捶着背,一面娇喉婉转地唱一个南京调道:
    春色恼人眠不得,满腔心事独对孤灯。听声声猫儿,叫得人心愁闷。
    狠心人,自从一去无音问,欲眠不稳,好梦难成。恨苍天,求签问卜全无准!
  老妇人道:“乖乖真唱得好听!你捶着唱着,竟像拍板一般。我年纪轻的时节,也最欢喜唱个小调。如今年老了,唱不动了,其实还是内行。凭你什么好、丑都听得出来的。此刻听了你唱的好,觉得身子里也爽快,有些因倦了。你也歇歇去吧。我要到房里躺躺去呢。”年轻妇人道:“你尽管去睡,我也要去睡一觉了。停回,我来唤你起来吃东西。”老婆婆道:“你放心去睡觉,停回再来唤我吧。”说罢,又听老婆婆进去睡觉的声音。年轻妇人把房门带上,轻轻地走了几步,便低声道:“好个老厌物到躺去了,我到外去玩耍玩耍再作道理。”说罢,又听见拔拴开门声响。
  年轻妇人道:“我们这条街上竟要出鬼了。怎么此刻时候还是冷清清的,一个人影都没有,这便怎么处呢?也罢,待我等一会子,看倘有年轻的男子走过,待我骗他进去,煞一煞火也是好的。”那年轻妇人正在自言自语的时候,只听得远远的木鱼声响了,似有人走进街来,口里念着阿弥陀佛。又听那年轻妇人的笑声道:“好了,好了!你看那边有个极标致的打斋饭小和尚来了,不要惊动他,待他来到跟前,让我说几句俏话儿打动他,不知他可知趣呢?”不一时听得有个少年男子问道:“阿弥陀佛,女菩萨布施斋饭。”那年轻女人道:“你家师父呢?为什么不出来打斋饭,倒叫你这小猴儿出来,有什么用呢?”男子道:“不瞒女菩萨说,小和尚是个极有用的。我家师父今日因小肠气发了,故此叫我出来的。”年轻妇人道:“你这小和尚倒也会说话!但是既要斋饭,须要跟我到里面来取,我才肯将斋饭把你。”又听见男子答应的声音,关门上拴的声音。男子道:“女菩萨不要关门,小和尚就要去的。”年轻妇人道:“怎忍心说这就去的话!你可晓得我还要大大的布施你呢。你且将斋饭篮子放下,我把好话与你讲。”男子道:“女菩萨你快将斋饭把我,不要误了我的工夫。”妇人笑道:“小和尚不要性急,到了时候自然要把你的。我此刻且问你今年几岁了?可有老婆在家?”男子道:“我今年十七岁了。你这女菩萨到说得好笑。我们出家人怎么有起老婆来呢!”妇人道:“既没有老婆,你且跟我到房里来,我告诉你一句话,乘便把斋饭给你。”男子道:“有话请快些说!怎么斋饭要到房里来取?被人看见了,叫将起来怎生是好!”妇人道:“不妨的,你若跷将起来,我便把你小和尚放将进去。”男子道:“哎呀,你怎么不把斋饭给我,倒睡到床上去了呢!”妇人道:“这会子因有些肚里痛,故此睡的。小和尚求你做一个好事,替我把肚皮揉一揉。”男子道:“我是一个和尚,只会敲木鱼,不会揉肚皮。”那妇人道:“你就把敲木鱼的本事拿出来,替我医一医。”男子道:“我是小和尚,不能替你医的。”妇人道:“你还敢说不会医么!”又听得那妇人把男子拉上床的声音道:“乖乖,我急得等不及了,快些来呀!”男子道:“女菩萨,你不要硬做这件事。小和尚实是不会的。倘被师父晓得了,不要打个半死么!”妇人道“不妨事的。你师父也是会替人医肚皮的。”男子道:“哎呀,女菩萨,你不要拉我的裤子。”妇人道:“我偏要拉!”又听得那老婆婆喊道:“媳妇儿你同哪一个人拌嘴!切不可打架呀?”妇人道:“没有同人拌嘴,是在这里同猫儿玩呢。”男子道:“女菩萨,你怎么把自己的裤子都脱下了?”妇人道:“脱下了裤子好干事情。”男人道:“女菩萨,你让我去吧,我斋饭也不要了!”妇人道:“你要想去是不能的,快快来与我玩一会子,就放你回去。不然,今晚休想出去!”一面嘴里说,一面听见拉扯的声音。
  正在拉的热闹时候,忽听见外面敲门的声音。男子发急道:“不好了,有人来了!”妇人道:“不妨事的,是邻舍人家扣门,我们不要去理他,只管放大了胆干我们的事。”又听见那敲门的声响竟是一阵急一阵的。妇人忙道:“小和尚,你不要慌,待我问一声,看究竟是哪个。”又听得外面有山西男子的声音道:“咱老子回来了。怎么不开门!”妇人慌道:“不好了,真个是他回来了!小和尚你快快藏在床下,不要啧声,待我打发他出去了再来叫你出来。”小和尚道:“腌腌脏脏的,叫我怎么进去?”妇人道:“顾不得了,快些进去吧!”小和尚道:“哎呀,碰了头了。”妇人道:“快不要开口,我去开他进来。”又听见妇人小脚走的声音,开门的声音。山西男子道:“再不开门,咱老子要把这牢门踢掉了!”妇人道:“我方才上马桶,一时立不起来,你莫要生气。”山西男子道:“既如此咱老子就罢了呀。这个斋饭篮子是哪里来的?”妇人道:“这个篮子,就是天天到来打斋饭那个老和尚,寄在此间的。他说要到哪里去化缘,停回就来取的。”山西男子道:“既是他的,倒还不妨。咱老子倒有些疑心,你不要藏甚和尚在家里么!”妇人怒道:“你在要胡说,老娘是不依的,你究竟当老娘是什么人?”山西男子道:“咱老子才说了一句玩话,你就生气了。不要讲了,这两天咱老子同人家斗了两夜的麻雀牌,觉得有些困倦,要睡觉了。”妇人道:“要睡觉可到你娘里去睡,也好静些。我是声气大的,不要吵闹了你。”山西男子道:“咱老子自己床不睡,倒到娘房里去睡么!我偏不要。哎呀,不好了大娘!我们这个床帏为什么在那里动呀动的,是个什么东西在里边?我倒要看看呢。”妇人道:“你这两天乏了,快快睡你的吧。还要闹什么呢!可是活见鬼了。”山西男子道:“你不要瞒咱,倒底是什么,快些说出来!”妇人道:“大约是猫儿在床下捉老鼠呢,没有什么的。你不要瞎疑心!”山西男子道:“我倒有些不信,待我揭起床帏来看。哎呀,你是哪个?敢到咱老子家里来,藏在床下。还不滚出来呢!”说罢又听见拉扯的声音。小和尚着急的声音道:“阿弥陀佛!小和尚并非别事,是到府上来打斋饭的。”山西男子道:“打斋饭打到人家床底下来了!咱老子若不回来你就要打到床上去了,有这个打斋饭的么?气死我也。不打你这秃贼咱老子誓不为了人!”又听见拳打脚踢的声音,小和尚哭泣的声音,道:“施主老爷!不是小和尚自己要到你床下,是你家大奶奶叫我来的。小和尚是冤枉的呢!”又听见那老婆婆喊道:“我的儿子,你们为什么才到家来就这么吵闹?”山西男子道:“你还要问呢!你只顾睡觉,你晓得你媳妇房里床底下有了人!”老婆婆道:“是媳妇临盆了么?快些去呼稳婆来是要紧的,不要瞎吵!”山西男子道:“你还要瞎缠,你媳妇床下有了人呢!你还只顾在隔壁咿来呀的瞎问。”老婆婆道:“我们家里又没有什么事情,要这唱隔壁戏的人来做什么?”说罢,只见那绸帐一掀,里面钻出一个人来道:“做隔壁戏的人就是我呢。我且逃了出来,让他们去闹吧。”说毕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文华伸出两个指头在空中乱圈道:“我知其当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神乎技矣!”正在得意的时节,忽然的想着了一个人,忙问懋卿道:“怎么令亲木贤弟不见到那里去了?”懋卿道:“这个畜生去了好几日了,还要想念他则甚!”文华道:“不是愚兄念他,若是他今日在此,不知又有许多什么好笑的话呢。”说毕,又见换了一个人走进帐子里面,又做了一个调姨的口技。文华赞声不绝,立命家人赏他们二十两银子。
  班中人上来谢了,又将方桌一张移在中间,铺了红毡,有两个玩杂耍的人上来,立在桌边,各把玩话闹了一会,然后将红毡取起,那一人将两手两腿拍着上下,都交代过了。又说了一会趣话,不知怎么,看他向前似乎跌交的模样,手内早高举着一颗斗大的黄金印信,口内说道:“这叫做六国封赠将军挂印,是恭喜大人们的。”文华同懋卿大喜,连连赞道:“果然好口彩,果然好口彩!停会儿一总重重地赏他。”又见一个人走至中间,将一条红毡铺在地上,撮高了起来,说是要吹气了,又说要画符了。将红毡揭起,原来里面是一个彩扎的天官,手中拿着一幅加官进爵的字样,请至中间桌上供了;又将红毡取起,重新交代一番。望下一铺,不知不觉地又变出一个极大的磁碗。里面满满的水,那水里还有两极活泼的大金鱼。那人就取将起来说道:“这叫做双鱼吉庆。”说毕,下去又换一个人上来。嘴里说的无非引人笑的话儿。又玩了一回什么仙人摘果哩,什么张公接带哩。
  那人退下后,又换了三个人上来。一个人拿着个弦子坐在中间,一个拿着一面八角鼓站在左首,一个抄着手儿站在右边。那坐着的念了几句开场白,说了几句吉祥话,就把弦子弹起来。左边的人敲动八角鼓,那坐着的唱着京腔,夹着许多笑话。那右首的人说闲话打岔,被坐的人在他耳刮子上打了无数手掌,引得众人哈哈大笑。末后又做了些各种鸟雀的声音,牛马猪犬的声音。若没晓得是这班人嘴里学出,也要当他是真的哩。唱毕鄢懋卿同文华又是赏了二十两银子。几个班子里的人都欢天喜地,谢了又谢,即辞了出去。
  这里大家刚欲立起身来,只见一个家人急急忙忙的赶进来禀道:“不好了,听得说无数岛寇驾着战船杀到扬子江来,把韦将军的营寨冲散。韦将军等不知何往!还伤了许多军士。这里百姓们听见了都吓得心惊胆碎,都关门闭户,抱男携女地逃难。还听得说城门都挤住了,为此特来禀报,请爷示下。”文华一听,登时面目变色,暗想:柏自成既与他们约定,怎么还要杀人!这倒有些不明白了。莫若且把柏自成传来,问问他再作道理。想毕,刚欲吩咐家人去传柏自成时,只见又有一个家人进来禀道:“柏将军在外候令。”文华听了大喜,忙令传进。
  不一时,只见柏自成早已走进,也等不得他参见,便直立起来道:“柏将军来得正好!且随我到那边去商量。”说毕,便命柏自成跟随在后,一同转湾抹角地望着前时同柏自成讲话过的那个密室而来。一同跨进了密室的门,就命柏自成将门闭上,问道:“你可晓得些信息的么?”柏自成道:“小将方才早已晓得。因此到来请示。”文华道:“前日将军说的岛寇前来,只要把些银子,他们一定肯退。如今看来,莫非改变不成?”柏自成道:“这事末将已早与他约定,哪有改变之理!文华道:“既不改变,怎么方才有人来报说,他们一到扬子江就上岸来,把韦将军的营寨冲散,杀伤我们兵士,道是何说?”柏自成笑道:“原来帅爷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幸得小将知道,不然险些误了大事。帅爷且请放心,待小将细细告禀。”不知柏自成告禀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假施为出兵接战 真能干赴敌交锋
    只顾官高爵显,哪知丧尽天良!
    空有雄兵十万,竟非御敌疆场。
  却说文华听得岛寇声势,不觉有些疑惧,将柏自成细细一问,柏自成道:“帅爷且请放心,这件事决无改变,况小将方才来的时候,接得他们的密札,故特带在身边,今当呈览。”说毕,便将岛寇的书札取出。文华细细一看,却原来与前日柏自成所说的一切言语无二。柏自成又禀道:“小将来时,一路听得韦营并非与他们接仗后溃散,实是见了他们旗帜,恐怕不敌,先自奔逃,以及自相践踏,或者伤损兵丁亦未可知。为今之计,惟有将此项银两分装几船,待小将带之先行,然后帅爷统率大队,假作上前救护,那里待他们退去之后,自然大家都晓得是帅爷杀退的了,岂不是好!”
  文华听说,登时恍然大悟,喜之不尽,便对柏自成道:“今日已晚,恐有不及。你且出去,悄悄地再到他们那里,与他们说明了一声,免得他们疑忌。我这里即当于夜间备办一切,明日黎明,本帅只说身子不爽,不能骑马,就坐在船里,将银两亲自押解出来。到了营中,我自传令,只说命你将本帅所带各船中退敌之物运上战船,那时须要将军亲率心腹兵丁前往搬运,有人问起,只说是火药军器等装在箱内,临时开用,也就可以混过去了。但是将军须要小心,至要,至要!”柏自成道:“末将自当留意,决不有误帅爷将令。”文华道:“既然如此,凡事总要仰仗将军,不可托大,能够做得人不知鬼不觉方好。今日将军出去,先传本帅将令,命水陆兵丁一概齐集,明日清晨一准出战。”柏自成答应了几个是,即便告辞出去,自去干他的事。这里,文华密令心腹家人备办一切,均是以上说过的,不必再为烦琐。一宿晚景休提。
  到了五更时候,文华早已起身。心腹家人上前禀道:“一切均已准备。”文华欢喜。此时,鄢懋卿亦已起身出来相送,嘱咐文华一切小心,自不必说。
  文华就坐了一乘大轿,带了几个心腹家人,到得船边,出轿上船。一看,总共两号大船,银两均用箱子装在舱下,心中暗暗欢喜,便命开船。好得出城不过十余里路程,即到营前。早见水陆军兵层层密布,还有无数战船停泊在营门之前。果然威势非凡。又见无数将官并兵丁等跪在那里唱名迎接。文华也不担搁,就命搭跳上岸,吩咐一半家人看守船只,专等柏将军来交付。一面带领一半家人到得营中升帐坐下,各营哨将弁又来参见毕,分列两旁。文华即取令箭一支在手道:“柏将军听令!”柏自成连忙上前躬身道:“小将柏自成在,帅爷有何将令?”文华道:“今日与岛寇接战,非比等闲,一切之事小心在意,本帅付你令箭一支,命你带兵一百,拣选战船两号,前去哨探。本帅备有上好战具,均在船上,你可着人运上战船,临时开用,自能大胜。本帅即当亲自率兵前来接应。”说毕,以目视之。柏自成接了令箭,亦暗暗以目还视,应了声“得令!”便出帐去了。到得营外,早有文华的家人上前招呼,各各以目示意。
  柏自成一面叫手下军兵先选两号好战船,然后带人到文华坐来的船上,把舱下的箱子起出来,共有二十只,运到那边船上。故意高声吩咐道:“里边都是火箭、火炮,你们须要当心,统移在一只船上。我们另坐一船,到得敌船相近,他们一定来抢。尽管让他抢去,里面自有妙用。等他们抢去之后,然后我们杀上。还有元帅的兵前来接应,包管杀得他们片甲不回!”柏自成这几句话原是故意掩饰,免到人家疑心的话。手下军兵听他的吩咐,七手八脚,一齐装好。然后以铁搭将那只不坐人的船搭住,柏自成遂即带兵一百名,跳在那只船上,吩咐水手速速开船,不要担误时候。好得这日却是顺风。不多一回,就行了四五十里,早望见岛寇的船只,密密层层不计其数,也在那里下来。
  柏自成连忙执着两柄钢刀,跳在船头上面,等得敌船相近,就命军士们将后面那只船的铁搭砍断,那只船也有帆樯,铁搭一断,便趁着顺风,一直地望前去了。柏自成故意自言自语笑道:“只怕他们奸滑不抢,若然抢去,包管中俺的计较。”说罢,见那岛寇的船已相近二十余丈的地步。为首的一只船上也有几个人站在船头,都是明盔亮甲,手持利刃,看看相近,却原来不是别人,便是汪直、陈东、徐海三人,还有许多骁健之将排列在三人后面,果然威势非凡。再看那只装银两的战船,已被他们用挠钩搭去。有几个岛兵跳上船去,将那只船望斜刺里摇去了。柏自成便高声喝道:“你们这班岛寇,好生无礼!怎么未经交战,先把我的战船劫去,快快还我,万事全休。汝牙迸半个不字,可晓得本将军的厉害,叫你们来时有路,去时无门!”说毕,便把嘴儿对着三个人歪了几歪。陈东也假意还骂道:“我把你这不识抬举的,一只船儿有什么希罕!你若知事的,快快跪下投降,饶你性命。”柏自成道:“休得多言!本将军也不用军士们上前,只我与你一个对一个地决个雌雄,看是谁胜谁败!”说罢,把身一跃早已跳过船去,用刀就砍。陈东连忙接住交战,吩咐手下也不必上前,看我独擒这厮。两个人搭上手,假战起来,倒也好看。
  战了约有四五十个回合,柏自成正欲败下,跳回自己船上来,忽听得后面江声大振。连忙回头一看,只见无数战船似箭一般的冲上前来。帅字旗下,文华穿着软甲,手执令旗,在那里指挥,两边有无数骁将护卫。看看相近。柏自成道:“我们元帅来了!你若明白的,快快退去!我求元帅开你们一线生路,放你们逃生。”说罢,便向自己船上一跳,命手水赶紧将船摇入大队战船之内。文华早已挥兵杀上。陈东等也传令将船只一字儿排上,上前迎敌。两边混战约有半个时辰,不分胜负。
  汪直、陈东、徐海等三人商议道:“我们银两已经到手,又何必故为恋战!倘若互有杀伤,一则对不起柏自成,二则自己也不好回见岛主夷目妙美。况且,我们的战船兵卒不及他们之半,他们的手下兵将只怕还未晓得内中的事,倘若真个交战,还恐众寡不敌。倒不如早早卖个人情,就此收兵,退出海口去吧。”商议已毕,便把令旗一展,传令鸣金,一齐转舵退下。先叫自己的战船扯起风帆,掉转头去,手下各船上将弁一听锣声,知要退兵,忙一齐将蓬吊起,跟着陈东等座船飞也似地逃去了。
  这文华一见大喜。恐怕手下将官要去追赶,连忙传令道:“穷寇莫追!他们既已受创而退,我们便可掌得胜鼓回营。”这令一下,大家都缓缓地掉转船头,唱着凯歌望本营而来。此时,回去却是逆风,不比来时的快。文华在船上坐着,得意之至,时发欢笑,以为不世之功。不一会,到了岸边。早有守营的军兵一齐跪下迎接。文华随即上岸,进营升帐坐下。众将上前缴令毕,文华大喜。因急欲进城,将令箭一支交与柏自成,命他权主营事,并命在营中大排贺功筵席,犒赏三军。又命柏自成速派探子前去打听,岛寇曾不逃出海口,速来禀与本帅知道。说罢,便带领家人起身出营。
  此时文华因欲骑马显显他的威风,便命将坐来的船只,叫他自己回去。好得家人们已将他的小白龙驹带出,早已在辕门首伺候。文华便跨上马背,家人们前呼后拥地跟随着,一直地望扬州城而来。两边看的百姓男男女女却也不少,都在那里交头接耳地不知说些什么。将及到城门口时,鄢懋卿早已得信,已率领着府县等在彼迎接。一见面后,便把文华称赞的了不得。文华扬扬得意,也假意谦逊了几句,便一齐进城,直至运使衙门坐下。对府县等道:“今日之功,皆赖各位助银之力,专候柏将军着人探听实信回来,小弟便修本进京报捷,将各位的功劳叙在里面,大家同沐皇恩,岂不是好!”府县等忙躬身谢道:“皆赖元帅虎威,卑职等何功之有!既蒙元帅培植,卑职等环草之报会当有日。”说毕,便一齐辞了出来,各回衙门不提。
  再说懋卿同文华到得里面,立命家人摆出丰盛的筵席,替文华贺功。今日的欢乐,更比往日不同。又叫惹人怜、动人心两个在左右侑酒,直吃到月上花梢,方始各各安寝。到了次日,依然快乐。
  过了五日之后,柏自成方始到来,禀称探到岛寇等均已退出海口,现在内地已无岛寇形迹。因此特来禀报。文华同懋卿听了,不觉喜从天降。命柏自成且回营紧守营寨,专候恩纶下降,再定行止。柏自成听了,遂即辞了文华,出城回营而去,慢表。
  再说次日,文华即同懋卿商议,修成一道本章。本章上面说话,无非是文华自己怎样水陆交攻,怎样用计,怎样将岛寇杀退,一派的谎言,蒙蔽圣聪;又将懋卿、柏自成、扬州府县等为首,称说他们的功劳,竭力保举,请格外加恩等情。另外又保举了几个盐商富翁,叫乐得买些情份与他们,差赍本官赍送进京,以为红旗捷报。复细细地写一信,着赍本官带进京都,呈与严太帅观看。信上写的是求他将本代奏,并求其在皇上跟前帮助一二的话,又再四将赍本官叮嘱一番。赍本官去后,文华愈觉得意,专等升官消息。因此每日里无非同着几个娼妓作乐。懋卿又格外凑趣,将惹人怜、动人心两个,出了一万余金买来,送与文华;另外,又选美婢四人相赠。因此,文华更为志得意遂,深感懋卿不已,许他回京后,还要重重地保奏。
  闲话休题,书归正传。又担搁了月余光景,那赍本官回来禀道:“小官奉旨进京后,即将书信本章至太师府,呈交太师阅看之下,即命传小官入内,细问帅爷得胜的情节。小官便将在这里临行帅爷吩咐的话一一禀告。太师因此欢喜之极。次日,即将帅爷本章奏明当今。闻说天子龙颜大喜,即着王公大臣六部九卿共议升赏的事。小官回来的时候,太师又传进去吩咐,命小官上覆帅爷说:“请帅爷放心,诸事自有太师在内帮衬。不日即有恩旨下来。因太师说不便书写回信,故命小官口禀。”文华一听这几句说话,喜得手舞足蹈,肉痒骨轻。便命家人赏他五百两银子,以酬其办事能干之劳。不则一日,果有报马前来,报说钦差官户部侍郎夏大人邦谟赍着圣旨到来,离城三十里了。请帅爷定夺。
  文华听说钦差官便是夏邦谟,知他也是严嵩的干儿子,却是自己一党的人,慌忙吩咐,一面端正香案,一面命人备齐全副执事,知会懋卿并府县等,出城到十里长亭等候。不一刻工夫,早见夏邦谟骑着高头骏马,带着无数从人,兴匆匆而来。文华忙率领着文武等官上前迎接,便一齐跪请了圣安,然后文华同邦谟叙了些久阔的话,邦谟又贺了一会子喜,大家欢喜非常,一齐进城,同到军使衙门大堂开读圣旨。文华为首,率领众官跪听。宣读毕,大家望阙叩头谢恩后,遂将圣旨供在香案之上。文华各官等又上前与邦谟行礼毕,各官退去,只剩文华同懋卿、邦谟三人,一齐携手至里面书房中,细谈一切之事。
  看官可知道恩旨上怎样封赏?原来文华却是加封的太子少保衔,实授兵部尚书,着他速即回京供职。懋卿升为湖南巡抚,柏自成升为江南提督军门,均着速即赴任,不必来京。其余府县等官及本营的将弁均加三级。候升、韦尔荣等仍旧统兵,屯扎京口要道。文华手下水陆兵,着赐帑银二十万两,分赏各兵,亦归韦尔荣统率,以防岛寇再来。因此文华同懋卿更觉十分欣喜,与邦谟吃了数日的酒。文华因岛寇虽说退出海口,深恐再来,难以抵挡,因此急急地着家人收拾行装,好与夏邦谟同路进京陛见。鄢懋卿同柏自成只等文华动身后,便也各赴新任。一言表过不提。
  再说过了几日,文华带惹人怜、动人心两个,同夏邦谟一齐上路。文华此时好不兴头。统共自出京起见一总倒赚了三百余万银两,又得了两个美妾。一路上同邦谟经过的地方都有程仪及贺礼相送,真是满载而归,说不尽的富贵。
  不一日,到了京中。先去见严嵩,将一切之事细细告禀。严嵩也得意非凡,深赞文华之能干。到了次日,即一同上朝见驾。万岁非常隆重,略问了一问交战的事情。文华便铺张出许多大言不惭的话来,似乎这等功劳实是盖世无双的本领,别人总做不出来的。又有严嵩在旁帮衬,竟是孙吴再世,诸葛复生,也没他的本领。自此之后,皇上愈加信任,说不尽的恩宠。殊不知,文华自己平日也怀着鬼胎,恐怕岛寇即来,不应他说的言语。后来,过了几月的工夫,听说平安无事,心中始渐渐地将此事放下,一味寻欢取乐,过他的富贵日子。他哪里晓得,这些岛寇又没有什么国都,专在海中拣几处极大的海岛上屯扎,等到没有粮饷的时候,便出来劫掠一番。此刻得了文华这许多银子,又有一路掳掠的女子玉帛,尽够可以受用几时,是以暂时安静,将来还有许多事情,却在以后书中。况后来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若都是文华这一班人,天下岂能太平无事!岛寇亦岂得就此扫平!故此要设法弄一个顶天立地奇男子出来,作为群英领袖,方是擎天玉柱,驾海金梁!这一部书又可以说得下去了。
  这个人究竟是谁,看官等不要性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牛头山将星降尘世 骊珠洞杰士得天书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学通文武艺,千古姓名香。
  话说做书的说的这个人真是人间少有,天下无双!究竟是个什么人呢?看官们却有所不知,待做书的先将这个人的来历试说一番。
  原来此人在浙江杭州西湖相近的地方,有一座山名叫牛头山。方圆数百余里,山下村民也不下千百余家。其中单表一家姓张的,其家数代积善。传至第七代,有一人名叫张有材。其人自幼清苦,赖自己认真学业,得以苦苦过度。平生最喜为善。娶妻沈氏,乃嘉定沈状元家之女。生有一子,名唤文龙。初生时,其母梦立中庭,见天上一星,其大如斗,其亮如灯,渐渐降下,不觉吞入腹中。是夜即觉腹痛非常,因思怀孕已有十月,如此腹痛,想来是要分娩了,立即去唤稳婆。那稳婆一到,即刻产下一男,竟是头角峥嵘,目光闪灿。其父见之不胜欢喜,决是不凡英物,嘱其母好好抚育。
  过了数年,渐渐长成得一表非俗。其父为之延师课读,四书五经无不一览成诵,雅不喜八股一道。其师再三相劝,谓欲取科名,须得借此最不堪之物为敲门砖。遂不得已肆力于文章。其时,年纪不过十四岁,所作文章已觉无懈可击。其师虽欲改削,而已无从下手了。其生平所最喜者,却是兵书战策,天文、地理,一切韬略无不精通。其师笑其用功于无用之地,每每劝其抛开,专精于文章一道。无奈心之所好,终不能一日舍之。明年,宗师案临行文下来,着各府县先行考试,然后造册送考。所以每县书吏往各乡各镇去催取文章赴考。
  这日,钱塘县的书吏走到牛头山左近,想这里有一家张员外,他们有个儿子,听得说聪明伶俐,文章早已完篇,正是出考的时候,何勿到那里去请问一声?倘能考得一个秀才,我也有些甜头。当下想了一想,遂迳往张员外家而来。好得他们是乡下人家,也没有什么管门,故此也不必通报。一径进去,走到大厅上面,竟静悄悄寂无一人。只得暂且坐下少待。
  停了半响的工夫,方才见屏门背后有脚步之声。连忙站起一看,只见里面走出一个四五十岁年纪的人来。面如满月,目若郎星,鼻直口方,须飘三柳,相貌甚是清奇。身上穿的衣服亦甚俭朴,真是有道之人的气概。想来必是张员外无疑,便也不敢怠慢,上前作揖问道:“老丈莫非就是张有材员外么?”那老者连忙还礼道:“不敢,小可便是张有材。请问老兄贵姓大号,府居何处?下顾蓬茅有何见教?”那书吏便答道:“在下姓叶贱字干臣,向在本县当个书吏。无事呢也不敢轻造贵府。只因学宪行文下来,即日将要院试,命本县考取文章造册送考,在下因晓得府上的小相公将要出考,为此特来通报一声,并望老丈书写一个履历,待在下好去预备。到了考试日期,在下再来送信。不知老丈意下如何?”张有材道:“原来为此!但是既承美意,本当奉命,无奈小儿年纪尚幼,今年才不过十四岁,恐怕临时胆怯,献出丑来,倒是一场话柄。况我们乡下人家,不过识得几个字也就罢了,岂能妄想出考这件事!只好有违台命了。”书吏道:“老丈休要客套。在下素知令郎不独文才满腹,而且还是武艺过人。若论通县的读书人,恐怕还及不到令郎来。此去定然考个头名。倘因年纪尚幼,这却尽不妨事。况这考试之事,年经愈小愈好。到了年纪一大,就是个老童生,人家便不希罕了。老丈岂不闻甘罗十二为丞相!令郎比他还大了两岁,那有临时胆怯之理!请老丈放心便了。”
  张有材被他说得天花乱坠,心里暗想:“我儿的文章自然是先生说出去的,所以他会知道。怎么我儿的武艺他都晓得!连我也是今年才晓他在背地里习武。这倒奇了!”因此不觉一时心内便高兴起来,连忙答应了几个是。遂取纸墨笔砚写了一个履历年貌交付与他,并嘱托道:“我们乡下人家,一切考试的规矩却是一毫不懂,诸事均要仰仗大力代为备办。事毕之后,不论取中不取中,定当重谢!”那书吏连连答应道:“不论何事,自有在下代办,不劳老丈费心。在下还要走几家去,缓日再送信来。就此告别!”有材见他要去,遂向身边取出一块二三两重的银子来道:“些些茶敬,不恭之至,望乞笑纳。”书吏见了雪白的银子,不觉满面堆下笑来道:“在下无功受禄,既承见赐,却之不恭,只得暂且权领。”说罢,作揖而去。
  张有材见书吏已去,连忙走到书房的门口问道:“我儿在哪里?”文龙一听,知是父亲唤他,连忙走出来道“孩儿在此,爹爹有何吩咐?”有材道:“我儿且随为父到里边来,为父有话同你一讲。”文龙答应着,随即跟了进去。一到里面,有材坐下,文龙侍立于侧。有材道:“我儿你有所不知,适才有本县的书吏到来说,宗师行文下来,要考选秀才,不日即要县试。因此为父的将你年貌、岁数并三代履历一总开了出去,但是为父究不知你文字到底如何,心上觉得有些不放心,故此叫你进来问你一声,不知你敢不敢去?”文龙道:“爹爹说那里话来!自古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孩儿年纪虽小,志气却大。不是孩儿夸口,任凭你老师宿儒,孩儿还不肯与他并驾齐驱,何况这几个一般的童生,还怕考不过他则甚!”
  有材一听这几句说话,俗语说的“知子莫若父”。晓得儿子素来是个好胜的,并不是真真大言不惭,一味骄傲的人。因此心上愈觉欢喜道:“既然如此,为父便可放心。你且去把一切考具收拾好了,专等书吏来送信,便要进城应试。”文龙答应了,自去备办不提。
  果然隔了半月的工夫,那个书吏亲自前来送信,说后日便要进场。有材遂相请先生一同进城送考。那先生姓施名穆甫,却是个宿学,文韬武略无不精通。只因无意功名,隐此教读。好得文龙又是个天星下降,自然宿慧非凡。此时听见学生要去赴考,心中也觉得意。因晓得这个学生是与他长脸的,故此将一切考试的规模叮嘱了几句,便收拾一同进城,租下寓所。到了进场之后,文龙将几篇文字誉出,请教先生一看,先生击节叹赏,决其必定抡元。及至案发,果然考了一个案首。隔不多时又到府里考试,仍是冠军。到了宗师按临后,宗师因爱文龙年轻才美,又把他取入钱塘县学第一名。因此满城喧传张家的小官人,年纪不过十四岁就考了小三元,哪个人家的子弟及得他来!
  张有材同施先生欢喜不尽,一同回家祭祖开贺。热闹了好几日方才完毕。却再三嘱咐文龙,叫他用乡试的工夫。哪知文龙却不在心上,终日瞒着父亲,在背地里演习枪刀拳棒,夜间把孙吴的兵法,还要细细参详。看到高兴的时节,就把双锋宝剑舞将起来。后来被张有材晓得了。问他何故只爱武艺,不把文章放在心上。文龙道:“并非孩儿厌文喜武,只为古人说的,有文事都必有武备,况目今天下的时势,正是英雄出身之际,若没有些些本领,焉能为国家干功立业,除暴安良!故此孩儿要把文韬武略学得件件精通,庶几上可以效忠国家,下可以增光于祖宗,也不枉人生一世,爹爹养大孩儿一场。”张有材听了,晓得他的志气颇大,非比等闲。况是生他的时候,有些奇异,莫非后来果有好处?故此一任他双日习文,单日习武,并不拘束于他。
  光阴如箭,日月如梭。不知不觉,又过了三年的工夫。其父本要叫他进京去乡试,因爱子心重,想他年纪不过十七岁,恐怕出门不便,为此不要他去。且待成过了亲,然后进京考试也不为迟。因此便担搁下去。
  到了十八岁的时候,替他娶了一房亲,却是本村李姓之女,年貌相当,真是好一对佳儿佳妇。小夫妇又十分和好。有材知道了,更觉得放得下心。文龙也时常到外边去结交几个好友。一个姓叶双名珠云,却是粤东省人,侨居于那里的;一个姓李双名宝田,一个姓沈双称楚材。还有姓梁的,姓朱的,却都是有名秀才。文龙与叶、李、沈三个最为投契。因这三个人都是文武全材,与自己不相上下,故终日里不是诗酒文章,定是跑马射箭,有时同叶、李、沈三个带了家丁,骑着马出去打猎,以作输赢。或遇名山大川,便同叶、李、沈三个讲究,哪处可以伏兵,哪处可以屯粮,哪处可以布阵,哪处可以扎营。谈论到高兴的时节,便大家比一会武。文龙同楚材胆子更大,凡人迹不到之处,他们两个人都敢进去,定要把细底寻出,方肯罢休。
  一日,两个人骑着马,带了两个童儿,肩上背着宝剑,腰下佩着弓箭,要想到牛头山的山套内最深的地方去打围。刚走进山套里面,忽听得呼的一声风响,蓦地跳出一个东西来。楚材眼快,先已看见那个东西似人非人,长有三尺光景,身上遍身白毛,两只眼睛竟是闪电一般的模样。一见了人就掉转身躯如飞地跑去。楚材忙喊道:“张贤弟,你看这是什么东西?”文龙也早就看见,忙应道:“我看这个东西莫非是个多年的老猴狲不成!沈哥哥,我们不要管它,且赶上去赏它一箭,看是如何?”说罢便拎着马飞也似的赶去。楚材也就拍马赶上。
  两人看看赶有十余里光景,那东西总只在前面,莫想赶得着它。回头看时,两个童儿已是不见。文龙赶得满头是汗,心中异常躁急,便不管射得射不着,忙把那张铁脂弓拿起,搭上雕翎箭,嗖地一声,一支箭直望那个东西射去。若论别人的箭,再也休想射着它,只因文龙的箭却是百步穿杨,赛过养由基射穿七札,自然不偏不倚地向那个东西的肩窝刚刚射个正着。那东西受了一箭,但听得呀哟一声。回转头来一看,就将所中的那支箭拨在手中,连窜带跳望深山里面去了。
  文龙听见那东西竟然口吐人言,不觉骇然道:“沈哥哥,你可曾听见那个东西竟会说话!想一定是个修炼成的精怪,想这个东西定然留不得。我与哥且去追寻。得能寻着,把它除去,也是除了世间一害,你道如何?”沈楚材道:“我也是这般想。莫若我们追进山去,寻着它的巢穴,然后剿除如何?”文龙道:“这话正合我意。”说罢,两个人复又催马上前。
  走了一程,只见那个东西拿着那支箭仍在那里等着。两人一见,不觉大喜,重又追上前去。那个东西仍又望前跑去。两个人约又追了二十里光景,总是看得见,追不上。不意赶了一会,忽见一条长溪阻隔。溪中波浪滔滔,竟是无路可通的模样。又往四面一看,只见山路崎岖,重重雾锁。那马断然不能过去。再看那个东西时,只见已在溪之西面。两个人心里更觉焦躁道:“难道它能过去,我们不能过去么!一定要追赶着它,方肯罢休。任凭他到天上去,我们也要追到灵霄宝殿的。”说罢,两人便各下马,将两匹马拴在一棵大松树上,然后两个人沿着长溪七高八底地走去。果然山路难行,幸亏两个都是习练过轻身法的人,所以尚不费力。及至转过长溪,那东西又是几跳,转了几个弯就不见了。两人忙商议道:“那个东西既然不见,定必它的巢穴就在此间。我们不来便罢,既来了,定要看个水落石出。只是再没有可通的路,这便怎处?哎!有了,我们且慢慢的寻将过去,看是如何!”因此两人复又依着山路寻去。
  寻了一会,看见黑黝黝的一个大洞不过一二尺宽。两人大喜!俗话说的“艺高人但大”,也不顾什么进得去进不去,仗着自己的武艺,便一直走将进去。走了有一二里光景,便觉渐渐的宽阔。上面透下亮光来,照得石笋玲珑剔透,笋上藓斑五色俱备,陆离可爱。又有凉风阵阵吹来,沁人心脾,爽快无比。两人正自得意,忽然又渐渐地洞口收小,天光隐灭不见,转觉得阴气逼人。意欲转身出来,又不舍得。两人乃摸着石壁,一步步地走将进去。耳朵边但听得铮铮淙淙,似有铜壶滴漏之声。原来便是山涧上的瀑布,滴着石壁,故而有此声音。两人满心疑惑,不知不觉地又走了几步,忽然蓦地里又听得那边似有人打呼之声。两人吃惊道:“那边大约是野兽的巢穴,倒要大家留心,不可鲁莽,省得吃那野兽的亏。”两人走着路侧耳细听,不意刺斜里呼的一声,一件东西直拦过来。楚材急起一腿,那物大叫一声,在地乱滚。更有许多东西乱窜出来,不知是何野兽。
  正在慌张,觉得眼前一亮,方才看得清楚。原来是一群极大的野猪,还有无数小野猪,横冲直撞地过来。将要近身,那只跌倒的野猪也爬起来,一同上前乱咬。文龙慌把身子一低,两手用力一分,那几只野猪就直跌地过去。楚材早已拨出宝剑砍倒了几只,那几只小野猪便没命地飞跑逃去了。楚材方把宝剑入鞘,同着文龙一同向前而走。约又走了一百余步,忽看见一个月洞一般的大窟窿。两人慌忙跃出石洞,仔细一看,竟是另有一天世界,不觉大喜。但见:
    苍松蔽日,翠柏成林。苍松蔽日,高不高顶接青云;翠柏成林,大不大根连地轴。
    峰峦层垒深深现,洞壑参差处处幽。远观瀑布,倾岩倒峡若奔雷;近望天池,跃浪翻波腾紫雾。
    满山头,琪花瑶草;遍峰巅,异兽珍禽。装点山容,花石翠屏如锦乡;调和仙乐,疏相丛竹塞笙簧。
    真是青黛染成千片石,绛纱笼罩万堆烟。
  两人看了半响,说不尽山中的景致。曲曲折折走了一回,楚材猛可地惊讶道:“我看这座山竟非凡境。莫非我两人到了仙山不成!张贤弟你看如何?”文龙道:“我也有些疑惑。且不要管他,走过去细细地游玩一回再作道理。”楚材道:“贤弟说得有理。”说罢,遂一同走上前去。约有一里光景,忽见一条石桥。两面石栏都像玉一般的光润。上得桥时,即望下面一看,却见一道山溪。水里有无数活泼泼的金鱼,在萍藻左右唼喋。金鱼头上却都像有角的模样。
  两人心中愈觉奇异,再往桥下走时,隐隐看见一座洞府。却也都像是白玉做成的。两人慌忙上前细看,却见洞门之上有个匾额,写的是“骊珠洞”三字。两扇石门却都开着,地下洁净非凡,不像没有人在内的光景。意欲进内,又恐里面或有妖魔邪怪,要吃他的亏。两人迟疑了半晌,毕竟文龙乖巧,忽然醒悟道:“哥哥,我们不要去管他。这个所在,一定是大罗金仙的洞府。若是妖怪的巢穴,断不能有这等清幽的。”楚材道:“话虽如此,总是小心为要。;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早看见第二重的石门上插着一支箭在那里,忙道:“这不是贤弟的箭么?”
  文龙一看,果然就是方才射那东西的那一支箭,不觉吃了一惊。正欲进去细看,忽听呀地一声,见里面走出一个青依仙童来,问道:“两位壮士莫非就是张、沈二位么?家师知道贵客临门,特着我出来相请。”两人心内更觉暗暗吃惊,转念道:“什么,我们的姓他们早已知道!”还是进去好不进去好?倒有些迟疑不决。那仙童道:“二位不必多虑。家师在此修炼已有数千余年,从无凡人能到这里。二位到此,也是有缘。请进里面去吧。”
  二人见他说得畅快,也不敢多言,只跟着他进去。到得里面却见方才那个东西蹲在那里,细细一看,却真是一只老白猴,生得火眼金睛,却用一条黄澄澄的练子锁在一根白玉柱上。一见他们进去,便望旁边一闪。文龙惊讶道:“这个猴子既然好好地锁在这里,怎么我们方才追赶的就像是它!这倒有些不懂了。”童儿道:“这自然有个缘故。二位见了家师,自然明白。”两人唯唯,复又跟他进去。又进了一重石门,却见珠帘高挂,香雾腾腾,帘子里面正中间有位道装打扮、童颜鹤发的仙长,闭着双目,坐在蒲团上面。两旁站立着无数仙童,却都有些仙风道骨,不像等闲之辈。两人知是遇着真仙,不敢怠慢,忙把衣冠整好,趋进帘子,一齐跪下道:“弟子沈楚材,弟子张文龙,参见仙师。愿仙师圣寿无疆,万寿无疆!”说罢跪在地下,不敢起来。
  那仙师睁开双目道:“两位郎君休得多礼,请起来!”两人方才立起道:“弟子等今日得睹仙颜,实出万幸!不敢动问仙师法号,可否示知,以震俗耳?”那仙师道:“贫道本是战时的鲁仲连,最喜与人排难解纷。后来,因见世事难为,意欲蹈东海而死,不意到得东海,即遇异人传授服气炼形的口诀,故数百年后,即登仙录。因爱此山与世隔绝,故此遁迹于此,已有数千余年矣。因知二位郎君异日都是国家梁栋,故遣白猿相引到来,有天书三卷,传授二位郎君。将来一生福禄,尽在此书上面。”说毕,便从袖内取出三卷天书。翻出看时,上面都是鸟书云篆;又从身边取出一个葫芦,倒出两粒小小的金丹,分换两人道:“服下此丹,便能识得此书。”两人慌忙接来吞下。再偷眼看那书时,不知怎么竟像是哪里见过的,上面的字便都识得。
  仙师遂将天书交付两人道:“这三卷天书,上卷观天文,下卷察地理,一切呼风唤雨,都有符咒在内。中卷是行兵布阵玄妙阵图,均可照此摆演,都有神鬼不测之机。若有敌人进阵,便可生擒活捉。惟杀戮一事最宜斟酌,毋造次而行,以伤上天好生之心。这下卷却不可妄用。实在万分不得已时,方可用之。因里面都是请神召将的法术,若多用时,便恐亵渎天神,自取罪戾,反为不美。故宜郑重为要。而且这三卷书,只准你们两人诵读,不能再与他人知道,以免泄漏天机。只等功名成就时,我再来度你两人永证仙班。你们就此去吧!”
  两人慌忙跪下,接受道:“谨遵仙师法旨,但弟子们还有一言冒昧。”不知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花下遇佳人牵情投宿 酒中闻大盗弄法驱凶
    绿林豪客夜摧妆,撮合端凭鼠辈忙。
    自是前身修得到,却教神女嫁襄王。
  却说二人又请问道:“弟子等受仙师赐书之恩,本不当再为烦渎,特以弟子等目下尚是秀才,不知何日始可以为国家效力,并或有甚凶险之事?叩求仙师指点迷途。”仙师道:“凡事各有天命,不能强求,亦不能违逆天命。只随分做将去,自然有机缘凑巧。至于凶险之事,则吉人自有天相,不必预为踌躇。我细看,尔等气色印堂内红光隐隐,直透天庭,不久还有奇遇。你两个熟读天书三卷,自可遍游天下,以长阅历。若有杰出英雄,便可随时收伏,以作他年立功邦手。方才射白猿的那一枝箭却可留存这里,作为异日相见之券。”说罢,随命方才带他两人进来的那个仙童道:“你送二位郎君出山,速来回我法旨。”便向文龙、楚材道:“此处却非你们久恋之乡,快快出山去罢!”
  文龙同楚材慌忙跪下,叩了几个头。文龙便袖着天书辞了仙师,跟着那个仙童一径出来。到得洞口旧路,童儿道:“这山与牛头山相隔有千余里路,也是仙师与你们有缘,所以差白猿相引到此。此刻回去就比来路不同,况又无路可通,故此我家师父叫我送你等出山,你两人且闭了目,待等耳边没有风声方可开目,切记,切记。”两人听得此话,即将眼睛紧闭。但听得那仙童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两人只觉得自己身子飘飘荡荡,耳中似有万马奔腾之声。不一回工夫,已觉脚站实地,风声顿绝。耳中只听得自己童儿惊讶的声音道:“怎么我们两个相公不见了一日,此刻却从天上下来,倒底是个什么缘故呢?”
  两个听见,即将双目睁开。却见自己两个童儿牵着两匹马迎上前来。再看天色已是傍晚时候,心中也觉惊疑。文龙摸着天书时,依然在袖中藏着,不觉大喜过望。两人也不将此事对童儿说明,只含糊答应了几句,便上马回转家中而去。
  到了次日,两人便整日地把那天书习练。不到数月工夫,已是熟诵如流。凡天文地理行兵布阵,以及请神召将艺术,无不深通元妙。
  又隔了一年光景,两人商议着要禀明父母,借出去游学为由,以便遍游名胜,并可遵依仙师吩咐,便间可以收伏英雄,但不知仙师所说的奇遇却是为何?且不要管他,我们且先到江南省去游玩。若有奇遇,也未可知。两人遂商议定了,各去禀告自己父母。只说要出门去遍访名师。多则一年,少则半载,一定可以回来。两家父母却知道自己的儿子志气甚大,故而并不禁止,任凭他们出去。惟嘱咐早些归家,以免盼望。因此两人得意之至,各自收拾行装,带了两个贴身伏侍的心腹童儿。文龙带的叫张武,楚材带的叫沈方。却都是聪明伶俐,一向跟着主人,一般也学得武艺精熟。所以两个主人很喜欢这两个童儿,一日不能离开左右的。
  两人遂拣定了黄道吉日,拜别父母,嘱咐妻子,然后一同骑马登程,往江南而去。行了数日,已到江南境中。此时正是暮春天气,路上领略那春光明媚鸟语花香的滋味,十分有趣。一日,行到一个所在,两个人一眼看去,山上山下,篱边溪傍,没缝的都是梅树。却好绿叶成阴,青子满枝。走将进去,幕天席地的,浓阴可爱。中间一道寒流,水声潺潺。两边有数十家人家,竹篱茅舍,梅阴映带,雅韵欲流。行过石桥,翼然一亭,中设青石凳两条,光滑如玉一般。文龙同楚材一见这种景致,顿觉襟怀爽快,遂一齐下马少憩。仰面见亭子中间却有一匾,上写“赏梅亭”三个大字。侧首地下竖着一块碑石,上面也有几个大字,写的是“梅花村”。楚材对文龙道:“原来这里的地名叫做梅花村,怪道有多少梅树围绕。我们若只住在家里,哪里有这等胜境游览?可见男子志在四方,这游历两字是最不可少的。”文龙道:“这也是我们有福,所以能到这个所在。但是既有如此妙景,我们不可辜负于它,须要细细地赏鉴一回。”楚材道:“张贤弟说得有理,我们快去游玩。”说毕,两人携手下亭,缓缓地一路游去。正是赏不尽的幽雅,全无一毫俗气。
  正在留恋之际,忽见万绿丛中斜露着蔷薇,满架显出无数鲜红的花朵来。红绿相间,愈觉万分可爱。两人信步行去,刚欲仰面细看那架上的蔷薇,忽闻钏声铿然地响。两人急回头看时,哪里晓得不看犹可,一看了,竟是不知不觉地那魂灵儿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你道怎么?原来是两个垂髫女子,拿两根小竹竿在篱笆里同向外摘那架上的蔷薇。一见他们两个人到来,便徐徐放下竹竿,轻移莲步地走向那一边去了。文龙同楚材两个连忙定睛细看,这两个女子真是难分伯仲,生得异样的美丽。但见:
    眉扫春山,眼横秋水,杨柳腰柔枝若摆,桃花脸艳色如酣。
    看来庄重,却又轻盈;极是风流,自饶幽雅。不是江东二乔出世,定然玉真姊妹临凡!
  楚材同文龙不知不觉看出了神。远远地见两个美人往一所牡蛎砌成的庄门里面进去了。此时两个人如同失了两件宝贝一般,呆呆地立了半晌。文龙始喟然而吹道:“仙耶,人耶?真耶,梦耶?”楚材笑道:“苟非仙子,当是佳人。非真即梦,非梦即真。我等当穷其所止,以作刘晨阮肇之入天台,亦未始不可以为继起者。特欲入其门,恐非易事耳。”
  两人正欲设计进去探问踪迹,忽见那个庄门里面走出一个老者来,葛巾野服,道貌盎然,手中携着藜杖,缓缓的往处面而来。文龙顿生一计,整衣上前深深作揖道:“晚生义弟兄二人出门游学,道经贵地,只因贪看胜境,天色将晚,恐怕赶不上宿头,为此不揣冒昧,欲借宝庄暂宿一宵,明日拜奉房金,未知老丈可肯容纳否?”说毕,楚材也忙过来作揖。老者一看,他两个人貌若潘安,美同宋玉,举止风流,言词清朗,连忙还礼道:“茅檐蓬屋,恐不过有辱高贤。既蒙二位不弃,实足辉生蓬荜,小老亦何幸如之!尽管请进何妨。”文龙、楚材见他慨然应允,不觉大喜过望,连忙回头招呼两个童儿过来,将马牵到门边少停,自有那家的仆人出来招呼进去,并将马匹喂料,自不必说。
  再说那老叟将两个延至草堂,分宾坐下。献茶毕,老者开言道:“二位相公贵姓大名?府居何处?现在意欲何往?乞道其详。”文龙、楚材齐声道:“晚生姓张名文龙,晚生姓沈名楚材,都是祖居浙江牛头山下,只因出外游历,路过宝村,见此春景,不觉贪恋玩赏,遂误行程,深蒙老丈不弃,得免穷途之叹。晚生等实为万幸!不知老丈高姓大名,乞赐指教。”老者答道:“老夫姓刘名和,表字若钦。请问两位相公贵庚几何?”文龙道:“晚生今年一十九岁。与我这位沈哥哥却是同庚。”老者道“相公等方在青年,正宜埋头窗下,何以出外浪游,以致光阴之虚掷!文龙道“昔吴立夫有言,胸无三万卷书,眼中无奇山异水,纵使能文,亦是儿女子语。所以司马子长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潇湘,穷极索发,为文章,遂尔名高千古。晚生等于杨香扼虎之年,陆绩怀橘之日,所有天文地理,诸子百家、九流三教之书早已无所不揽,及至年华稍长,而文则诗词歌赋,武则拳棒刀枪,靡不件件通晓,所欠者惟阅历两字耳。今闻江南乃名胜之地,又人才荟萃之区,既不独一邱一壑,足以扩我胸襟,即诗酒流连,亦足畅我怀抱。故不惮远涉而来,藉以拒新耳目,又岂敢效潘孟阳之载酒游山,废时失业,谢灵运之寻幽辟胜,惹是生非哉!”
  老者闻言,不觉暗暗吃惊,大为奇异,暗想道:“我看姓张的年纪虽小,谈吐风生,异日之造就自不可轻于限量,特不知这姓沈的,其胸次又当何如?”因又问楚材道:“沈相公器宇轩昂,年岁又与张相公相若,学问自必宏深。青年游历,亦有说乎?”楚材拱手答道:“晚生闻青春伏案,皓首穷经,下笔时虽有千言万语,无非纸上空谈,欲求安民济世之谋,治国安邦之策,则非特不能因人成事,且亦大误苍生。况乎眼孔小则经济何来,心胸窄则才猷必鄙。此其故智皆由伏处蜗庐,胸无阅历之所致。是以晚生等,欲遍游四海,广访名师,不作无益之吟哦,以效三家村之学究也。”
  刘老者听了这一番议论,不觉满面含欢,心中想道:“不料今日无意中,得见这两个高才博学的书生。其识见固是加人一等,所以发得出这般快论。真是闻所未闻!看来,这两个的后福自非可以言尽。想如此青年,又有这般高才,若能将两个女儿嫁与这等快婿,亦是生平的快事,特恐世间有眼之人,早已把这两快婿拣去,老夫已是落后。且等我慢慢探问,再作计较便了。”想毕,便忙吩咐家人快摆丰盛酒席,与相公们洗尘。好得刘老者虽是乡下人家,却是家财丰富,一二席酒肴不难咄嗟立办。
  不一时,已齐齐整整摆上一桌酒来。刘老者道:“山肴野蔬,实不足款待佳宾。既蒙惠临,小老便是地主。两位是胸襟潇洒的人,万望勿拘,就此入座罢!”两人见他雅意殷勤,说话又异常直爽,若然与他过于客气,反要被他看轻。因此绝不作客,略略谦逊了几句,就一同入座,酒到杯干。席上又谈论些天文地理,将略兵机。直说到二更天,还是娓娓不绝。把个刘老者说得心花开放。正欲打点探问他们两个曾否联姻的说话,忽然听见外面喊杀连天,哭声震地,不觉吃了一惊,不知何故。忙欲唤问时,早见几个庄丁同两个更夫,飞也似地进来说道:“员外,不好了,快快逃难吧!不知哪里来的一班强徒,杀进庄来,已把村口的几家人家抢劫一空,将要到这里的门首来了。快快早作计较,不要被他们杀进门来,要想逃避就来不及了!”刘老一听,吓得面如土色。慌忙立起道:“两位相公自便吧,老汉要同贱内人女儿们躲避去了,不能奉陪了。”说罢,匆匆地向内就走。
  文龙、楚材正在议论风生,十分高兴的时候,忽地有此一惊,初时到也呆了一呆。后来见刘老要进去藏匿,连忙立起拉住道:“老丈何必慌张!晚生等在此,自有退敌妙法。老丈尽管放心,且请坐下。”刘老被这两个人拉住,急得直跳道:“什么法不法的?你两个还说这般自在话哩!可晓得强徒是不认得人的。倘然杀将进来,你我的性命不是白白送掉了么!快快放手,大家逃命要紧。若还要拉拉扯扯地担搁,停回见了强徒,不是滚汤泡老鼠一窠熟么!”说罢,就洒脱了手要走。楚材一力拉住道:“老丈,你是吓昏了!难道晚生们不是性命么?请老丈镇定,快叫把酒席撤去,看晚生等退敌,包管平安无事!”一头说一头把刘老推在椅上。
  两个人忙把头发打开,又唤自己的童儿张武、沈方,去行李中取出宝剑两口,又命取净水两杯,各自拿在手中,吩咐张家的庄丁,不许失惊打怪,只静静地看着,强徒自会退去。又向刘老道:“老丈只管静坐,包你万无一失。刘老此时已自满身发抖,战战兢兢地道:“全全全仗相相公们为为为老老汉一一家解围。”言未已,听那喊杀之声渐渐而近,啼哭之声分外震耳。又见无数的火光冲天而起。楚材忙同文龙各自跳上一张桌子,均望坎地上吸气一口,又各把宝剑向虚空画符一道,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但听见空中霹雳交加,两道白光从两口宝剑的剑尖上闪电一般地直往外边而去。刘老看见他两个人弄的玄虚,竟有些应验,心中又惊又喜。不知外面究竟怎么,只不敢开口相问。那时,刘家有个小童,名叫喜儿。平日颇为顽皮,胆子又是极大。此刻想要出去看看,因悄悄地招张武、沈方过来,向前轻轻附耳道:“我们一同到外边去看看,到底是些什么强徒?你们两个相公的法术灵也不灵?”张武也是个极淘气好动不好静的人。一听这话,便要跟他出去。沈方道:“且慢!相公在这里行法,我们怎好到外边看去!”喜儿道:“不妨!我去取个梯子来,靠在庄门上面,没有看不见的道理。”于是三个童儿商量着捏手捏脚地走了出去,轻轻地取过梯子,靠在墙上陆续地扒上去,向更楼上面伏定。
  大家往外一看,果然厉害!实在怕人!但见众贼一个个:
    黄布缠头,青布扎脚,雄赳赳豕突狼奔,气昂东冲西撞。白刃翻飞,却似凶神下界;红旗密布,宛同恶煞临凡。
    一霎时,茅檐草舍成焦士;转眼处,左邻右舍尽遭瘟。
  正看间,见那边一颗极大的梅树背后奔出一个大汉来,向东拼命地奔逃。仔细一认,却像是本庄的庄汉李二的模样。后面一个强徒,手执一把明晃晃的大刀,飞也似地赶将去。刚追到石桥相近,只见李二脚下一滑,一交栽倒。要想爬起来,已被后面追的强徒赶上,一刀劈下,眼见得不活了。
  三人在更楼上看得明白,喜儿已是吓得牙齿捉对儿地相打。看犹未了,却听一声喊起,贼众约有数百人,已蜂拥地杀到庄前来,把个喜儿几乎吓得跌下墙来!幸而张武、沈方倒底是有武艺的人,忙把喜儿掖住。却也作怪,几百个强徒虽已杀进庄门,却并不冲杀进来,只同走马灯上的纸人儿一般,团团地庄门前打转了几个回合,忽然一拥地退到对面树林子内中,一齐站住,望着庄门呆看了一回,又复冲杀过来,依然团团地转了一阵,复往对面林子中退去。口中均大叫奇怪!
  喜儿低低地说道:“想是你们两位相公的法术灵验,所以他们只管跑来跑去地打圈子。”张武道:“不要被他们听见了,那却不是玩的!”沈方道:“快不要多言。且听他们说些什么话?”三人便用目注视,侧耳细听。只见一个为首的强徒把刀指着庄门道:“方才明明看见是一家人家,怎么走了过去就不见了。反有这般的大水,水面上还有无数灯光。敢是我们眼花不成?”又一个说道:“我明白了,你们想想看。方才也没有下雨,好端端的,忽地起两个霹雳,我就有些疑心。此刻看这光景,这里定是什么神庙,恐怕我们进去糟蹋他地方,弄坏他屋宇,故此显出神通来,把我们阻住。”又一个道:“不差,不差!我们快回去吧,不要在这里触恼了神圣,反为不美!”说罢,便像惊慌似地一哄而逃。霎时间,踪影全无。看官要晓得这一伙强徒究竟是哪里来的,下文自有交代。此刻且不必烦琐。
  再说张武、沈方同着喜儿,见强徒已退,大家喜之不胜,慌忙走将下来,直到里边禀报。此时,刘老还坐在那里像发三日瘾地打寒战哩!三个童儿喜笑盈盈地道:“员外不必着急了,强徒都一齐去了。”刘老一听,忙忙站起道:“怎怎怎么地退去?”三童遂将在庄门上面更楼上所见所闻仔细说了一遍,又道:“可惜那邻舍人家都被贼徒放火抢劫,弄得不像个样儿了。”
  刘老听见这几句说话,不觉又悲,又喜,又惊。悲的是李二被伤,喜的是强徒退,惊的是这沈张二位的本领超群,若今日没有他两个到来,此刻不知怎样光景?此德此恩将何为报?因此连忙向楚材文龙道:“举家得免大祸,皆出两位相公之所赐,真生死而肉骨也。”一头说一头便双膝跪将下去。此时两人已将剑诀煞住,把头发挽好,正要与刘老讲话,忽见刘老跪下,慌忙还礼不迭,把刘老扶起道:“此皆老丈之洪福所致,晚生辈何功之有!老伯母及令媛等在里边,谅必着实受惊,老丈快些进去安慰一番为是,免得她们提心吊胆。况时候已是不早,晚生辈一路而来,鞍马劳顿,亦须早些安寝。”刘老听说,忙叫家人取了两位相公行李,亲自掌灯,送至客房道了安置,方退进后堂,将怎样退贼之事详细地说与妻女知道,彼此又着实感激了两个一回,方才就寝。正是:
    不因好客,谁退强徒!昔日孟尝,今日刘和!
    不吝杯酒,保全无数。寄语世人,休要自误!
  再说刘老者一则年纪已大,血气已衰,二则蓦地受了惊的人,在床上自然更觉睡不着了,反来覆去,细细思量。想那沈张两人雄辨高谈似随何睦贾,珠圆玉润同卫子都,而一种英气流露于眉宇之间,尤足令人爱杀。不要说别的,就看他方才退敌的举止,全无一毫慌张之意,真有卒然临之而不惊的手段,异日国家栋梁,舍此二人其谁哉?况我欲择婿久矣,若然当面错过,岂足为智所虑者?他两个如此人材,这般年纪,断无未取妻室之理。这却有些难处。吓!有了,我想世间大族,谁没有三妻四妾,我女就做个侧室也不妨事,强如做那庸劣卑鄙的妻子,一世也不称心。况从前有个算命先生是铁口,他算两个女儿的命,日后均有大福,惟不能做人家正室,莫非果应在这两个身上不成!只是还有一说,他是浙江,我是江南,若然将两个女儿嫁他,两人自然要带了回去,却又未免割舍不下。这便如何吓?也罢!我想这里也非善地,我又只有这两个女儿,倒不如将亲事说妥了,把举家迁至他们那里,一同居住。骨肉之间又不远隔,岂不两全其美!想我这双眼睛,不是自己夸口,也要算有些眼力的,断不会看差了人,竟是这样吧!主意一定,便也朦胧睡去。正是:
    芙蓉绣褥值千金,付与萧郎惬素心。
    漫说泰山千万丈,也须移向武陵行。
  再说楚材、文龙用法把强徒吓退之后,心中暗暗欢喜,到得客房,文龙道:“那两个美人果是他的女儿,仙师之言已验一半。只是他也是个大户人家,怎肯将女儿做人侧室?必须想出个妙计来,将言语挑动与他,使他自己开口方妥。”楚材道:“我倒有个计较,必须如此如此。你道如何?”文龙拍手道:“除了这个计较,一时也没有再比它好的,竟是照此而行,试探他的口风,便知分晓。”说罢,便把张武唤起,吩咐他明日在员外跟前如此如此:“到底你是个小厮,就出言冒昧些,也不要紧。”
  张武诺诺连声而退。到了此日,便绝早起来往里边走去。不知怎么用计,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巨眼识英雄愿招快婿 慧心推闺阁欲试真才
    燕影穿帘,莺声织柳,谁人不愿关雎偶?枝成连理本非难,牵丝暂借童儿口。
    才略果惊,人情已有,千里姻缘气谊厚。尔能各献成好逑,可知本领由天授。
  却说张武领了言语,次日即走进里边假意说,我们相公要讨两碗茶吃。却好刘老早已起身,正与妻子商议,欲将沈张两个招为女婿,院君也甚愿意,说道:“就是他们有了妻子,我女就做个侧室也不妨事,只是不知女儿心下如何?少停,女儿出来,待我探问一番。谅来断无不愿之理。”刘老道:“不差,婚姻大事虽是父母之命,亦须女儿自己情愿。”刚说到这里,只见两个女儿已冉冉地出来,上前叫过爹爹、母亲,就在一旁坐下。刘老欲要与女儿开口,见张武已走到跟前。刘老便问道:“管家起得这般早!”张武道:“因两位相公要想吃茶,故叫小的来告取。”刘老闻言,即对大的女儿道:“月华,你去把我的武彝茶拿来,叫丫环们泡两盏出去,与两位相公吃。”月华小姐答应着即去取了出来。张武假意惊道:“这位就是大小姐么?怎么与这位小姐面宠相仿。大约那一位就是二小姐了!真是一般廿四分的人材,不知可曾受茶否?”刘老道:“只因拣婿艰难,所以还未受茶。”张武道:“可惜我们两位相公俱已娶过亲的,不然匹配起来倒是佳人才子,天上有世间无的两对好夫妻了。”刘老道:“原来你两位相公俱已娶过亲的!这倒不妨。只要人材相对,便做个侧室也是心愿。我欲将两位小姐配与你家两位相公,烦你转达何如?”张武道:“小的就去说来。”转身而出。
  约有一个时辰光景,复还内堂来说道:“我们两位相公听见姑娘美丽,又承员外美意,着实感激不尽。只是还有四件难事,不敢从命,教小的进来辞谢。”刘老道:“那四件?”张武道:“两位相公说,第一件,已经有了妻室,若欲屈尊小姐,却是不敢。第二件,不奉亲命,岂可擅专!第三件,出门之人,财礼不周。第四件,我们两位相公都是浙江人氏,若然娶了,必须同返家门,又恐员外舍不得远离。有这四件难处,所以不敢从命。”刘老大笑道:“前三件有我作主,况是我自己情愿,就是财礼不备,我也并不要索什么重聘。末后一件,我却筹之熟矣,不须两位相公踌躇。少停待我当面来说便了。”张武答应了出去,不提。
  再说那刘老夫妻将欲招沈、张二人为婿的情节仔细说与女儿知道,又道如此人材,休要当面错过。况是受他救护之恩,就做了侧室也论不得许多。那大小姐月华,二小姐月英,见父亲这般说法,不觉面涨通红,低了头暗暗转念了一回,便一齐说道:“父母之命,女儿们岂敢有违!只是婚姻大事,还须酌量而行。据爹爹所说,他们法术厉害,后日必为国家柱石。但以女儿们想来,法术二宇究是左道旁门,不足登大雅之堂。若能精于文才武艺,再以法术相辅而行,便是不凡之辈。否则恐非正道。况女儿们平时也学些武艺,昨晚强徒到来,本欲出去迎敌,因知有客在外早已用法阻挡,是以未便轻出。但其武艺究竟不知如何?在女儿们的意思,必须与他们比较一回,见见他两个的真实本领,方可允许。”刘老笑道:“你们两个真所谓井底之蛙,不知元武也。你不要轻量他们!可晓得为父昨晚已细细的盘问,真是全美之材。休说别的,就是他两个所佩的两口宝剑,不异干将莫邪之流。若没有真实剑法,断不能在他手中。况尔两个虽说会些武艺,不过是平时玩耍而已,又没有什么真传,怎好与人家比较起来?快不要胡闹了。”
  月华、月英齐说道:“这是终身大事,岂能草草!爹爹若不准与他比较,孩儿们宁受违忤之罪,姻事却难允准。”刘老一听,倒觉有些为难。只因晓得自己两个女儿的性情固执,都是说一不二的人。只得立起身来道:“既然你们定要这样,且待为父的出去见机行事。看看如何?”说罢,向外就走。心中踌躇道:“早知女儿定要比武,方才恨不该将联姻的事预先对那管家说出。此刻出去相见,怎么说法呢!”想了一回道:“有了,我想他们既有宝剑随身,断无不会剑法之理,必须如此如此,自然女儿心服了。”想罢,复走进去对月华、月英道:“为父想你们女孩儿家怎好与男子比武!若要见他们的武艺,为父却有个道理在此,管教你们心服。”遂将自己所想的计较一一说出。又道:“这个计较如何?”院君在旁听了道:“这却甚好。竟是这般吧!”月华、月英齐道:“只要得见他们本领,就遵爹爹吩咐便了。”
  刘老大喜。又怒匆匆地走到外面,见了楚材、文龙,施礼坐下道:“昨晚深感大德,保全老汉一家,恩同再造。方才托尊管转达的话,怎么竟不能俯就?莫非嫌小女蒲柳之资,不足与高贤匹配么?”楚材、文龙慌忙拱手道:“老丈太言重了!晚生们那里当得起。只因晚生门已有妻室,不好有屈令嫒,故此有辜盛意,抱歉之至,还祈老丈勿罪。”刘老道:“老汉自有道理。且再缓商。”一头说一头便偷眼细看。
  却见两个昨晚所用的剑均已佩在腰间,便用手指道:“两位所佩的谅非凡品,定然两口宝剑,可否乞赐一观,以广眼界?”楚材、文龙忙把两口剑解下,一齐呈上道:“虽非宝剑,却也有个名色,老丈请观如何?”刘老即忙立起,一总接在手中。将文龙的剑搁在桌上,先把楚材的宝剑看了看,剑鞘上面只见都是金丝盘出二龙抢珠的花纹,中间有两个大字,却是银丝盘成的“巨阙”两字。刘老深知此剑根源,不觉吃惊!即把剑靶拢住,将剑抽出,隐隐有钟磬之音。刚抽一半,只觉冷气侵人,白光闪烁。即忙将剑入鞘。连称:“好剑,好剑!”又取文龙的剑一看,那鞘上的装饰也与那柄仿佛。不过所盘的字,却是用金钢钻同猫儿眼镶嵌成的“湛卢”两字。更觉耀目增光。才抽得一二寸,更觉满室寒光,难以睁目,却不敢再往外抽。只是细细地看了一回道:“老汉说是宝剑,果然眼力不差。这两剑的名目却是素所知道,从未见过。原来却在两位手内。老汉今日见之,也算不枉虚生一世了!想老汉幼年时也喜剑法。虽曾学过几路,却无名师传授。此时小女辈也是最喜舞弄,然亦不过闺阁中借此消遣而已,其实一无实际。二位有此宝物,剑法定是不凡,可否施展一番,使老汉亦见见世面?”文龙、楚材听说他女儿也会舞剑,心中已觉欢喜不尽,后来听他要求施展,更是话中有因。若要推托,便是小家气了。因此连忙将剑接过道:“既蒙不弃,即当献丑。但是舞得不好,老丈休要见笑!我们两个人竟是对舞如何?”刘老道:“这是极妙的了!且请喝杯酒,助助兴,再舞未迟。”便对家人道:“快摆酒来。”家人听说舞剑,大家快活之至,连连答应。不一时,已将酒席摆好。
  此时院君已带着两个女儿同丫鬟们站在屏门后面张看。一见他两个人材,满心欢喜。两小姐只是低头不语。丫鬟们却悄悄地你说一句,我说一声,无非将沈、张两个的好处赞个不绝。只听得刘老说道:“两位且请用酒!”楚材、文华因见门后有人,料是两位小姐必在其内,恐怕站久了吃力,忙说道:“我们莫若舞完了再饮吧!”遂各将袍襟掖了一掖,袖子挽了一挽,将剑抱在怀中,一齐走出天井,上下面站立。先有个开门式,舞将起来。
  只是光闪闪,冷森森,两道银光翻腾上下,宛似两条白蟒。起初,还是身随剑转,可以注目留神。到后来,竟是使得眼花撩乱。其中的砍劈、拨刺、勾挑、躲闪,无一不精。不要说刘老心花开放,就是那两位小姐在后面偷看见他两个舞到妙处,也不由得暗暗心服。两人将剑舞完,煞住脚步,仍是怀中抱月的架式,一齐站定。面不更色气不发喘。刘老大赞道:“果是一般的绝技!叫老汉也难分伯仲。辛苦了,请里面坐罢!”两人仍将宝剑跨好,走进厅堂道:“献丑,献丑!”刘老道:“不必客气!这等妙计真是绝世无双!两位相公若非天神下降,那得有此本领!老汉敬服之至。”楚材、文龙刚要接言谦虚,那文龙的小厮张武嘴快道:“员外,你道相公们的剑法希奇么?你还没有见两位相公的轻身法哩!若然见了,又不知怎样的称赞哩。”刘老惊道:“原来二位还有绝技!这是一发要请教了。”文龙、楚材见张武已经说出,倒不好说不会。只得说道:“这轻身法却非登高不可,老丈跟前怎好放肆!”刘老道:“说哪里话来!好得我们里面也有一个小园,倒不如将这酒席移到园中去,饮过三杯,就在园中一试如何?”那刘家人小斯们听见又有轻身法看,也不待员外分付,一声地七手八脚将酒席移往园中牡丹亭上。
  此时,院君听得要至内园演技,忙同两个女儿并丫环们先到园中牡丹亭的左首一间大楼上,将帘子放下,专候观看。恰好这楼极高,坐在上面,不问哪里均看得清楚的。故此就在那里等候不提。
  再说刘老再四启请,文龙、楚材见刘老十分高兴,又因自己有意卖弄本领,故亦并不推却,即相随刘老进园。到得园中,四面一看,那园子虽不甚大,却也点缀精工。花木山石,件件可观。刘老在前引路,至牡丹亭上坐定。那酒席早已摆好,便相请入席。数杯之后,刘老开言道:“本不敢过于奉渎,只因老汉爱才如命,是以又欲一观妙技,望勿吝教为幸!”文龙、楚材早已看见西面一座楼上湘帘之内隐隐绰绰似有女子在内,已知刘老汉有招婿之意,便欣然应允。将身站起,各将外罩脱下,扎缚停当,走至檐前,往对面一看,见有三间大楼,高有五六丈光景,楼层上首左右有两根柱子,中间还有一层小小佛阁,便一齐说声“献丑!”说时迟那时快,早见他两个将身一缩,腰背一躬,托地的如两只云中飞燕一般,已轻轻地落在对面楼屋之上。两位小姐同院君在帘子中望见,不觉暗暗喝采。刘老在下仰面观看,亦觉惊喜非常。对自己的家人小厮道:“你们看他两个真好本事,怎么一转眼间就一齐上了屋面呢!”
  此时,沈、张两个欲将全身本领显出,各将楼面上的柱子双手一楼,身体一飘,嗤嗤嗤顺柱倒身而上。到了柁头,各用左腿盘在柱上,将身挺个笔直,两面如两个一字仿佛。又见楚材将单手一扬,使了个海底捞月之势,那边文龙却将两手并在一处,做一个童子拜观音的解数。下面看的没有一个不高声称赞。又见他两人把腿盘住柱头,各自把身体滴溜溜地一转,倒把西面楼上帘子中看的人吓了一跳。他两个却将左手把住柱头。猛可地各向前一跳,众人又吃一惊。再细看时,文龙本在西面那根柱上的,却到了东面柱上。楚材本在东面那根柱上的,却到了西面柱上。两人由东面蹿到西面,由西面蹿到东面,蹿来蹿去,恰象一对穿花蛱蝶,飞舞不停。蹿到中间,忽见两人各把身子一拳,不知不觉地望中间的佛楼上面蹿将上去。
  刘老看了,不由得拍手赞叹道:“奇哉,奇哉!这哪里象两个人?竟是像两只飞鸟。这等技艺却到哪里看去!我女若得嫁他两个,便是一生的福分。老汉亦终身有靠了。”道言未了,忽听飕的一声,两人已轻轻地跳下,来至跟前。刘老忙道:“二位身轻如燕,捷若猿猱,虽古之侠客恐未必能驾而上之!老汉素读剑侠传,每每私心窃讶,以为未必果有其人,不图今日获见二位之英武,古人洵不我欺也!”
  沈张二人一面谦逊,一面仍将长衣服穿好,重复与刘老入席饮酒,谈今论古,欢畅异常。刘老又渐渐地说到姻事上来道:“并非老汉自轻,定欲将小女奉侍二位衾绸,只因老汉年过半百,膝下无嗣,就只两个小女,故与荆妻均爱如珍宝,倘一旦择婿,不慎草草联姻,则非特有负老汉之初心,则老汉日后亦何所倚靠?况近日海盗甚炽,到处残虐。此处实非善地,倘犹恋恋桑梓,势难瓦全。故老汉久欲移徙他处,以避凶险,所苦者不得一武陵源耳。今闻贵处乃声名文物之乡,方之敝村实是洞天福地。而两位又英俊不凡,他日必为国家柱石之臣,故欲小女相嫁者,实有区区一片苦心也。若蒙二位不弃,专候畅游回来,即便举家相从东归,不识二位肯俯就否?”楚材、文龙齐声道:“但恐积棘之林,不足经栖鸾凤。如老丈不弃荒山,晚生们舍间左右空屋颇多,尽可暂屈车骑,晚生们即当执鞭为之先导。至于令爱一事,晚生二人一则未告椿萱,恐难擅专,二则糟糠已娶,何敢再射雀屏!”刘老道:“古人云‘淑女宜配君子。’小女们虽不敢妄拟河洲,而志节才情,文韬武略,实非庸俗女子之比,二位虽已有夫人,小女亦何妨充为下陈?所谓经权互用者是也。大小女月华当为沈相公侧室,二小女月英当为张相公二房。老汉早已决定。至于财礼一节,老汉一门余生已出二位所赐,岂敢再叨厚礼!但求各留信物一件足矣!”
  沈、张二人见他情意殷拳,暗暗思量,若再以虚言相却,便觉太不近情。遂一齐道:“既承如此错爱,晚生辈敢不仰攀,请上坐了,受小婿们一拜!”楚材便将一只太师椅移在中间,文龙去把刘老拉在椅内。先后跪下叩头。刘老各以半礼答之,大家翁婿相称。复请岳母行礼毕,回到客房,各向自己行李内寻检聘物。寻来寻去,楚材寻着了一对玉鸳鸯,却是家传之宝。若遇上阵交锋,藏在盔内,便有两道红光冲起,不论一切刀枪暗箭不能近身,真可称奇世之珍。文龙寻着了一对盘龙宝剑。此剑却非同小可,不用时,可以盘转如环,藏于锦囊之内。倘要用着,即将剑柄一晃,便可挺直。这剑因有一对,故又名为雌雄盘龙剑。斩金切玉,锋利无比。文龙爱如性命。今欲权作聘礼,不得不取将出来。当下两人取了两件宝物,仍复进内,呈与刘老。楚材开言道:“小婿等均在客中,金珠彩缎等件,仓卒之间无从购备,小婿惟有玉鸳鸯一对,张贤弟有雌雄盘龙宝剑两口,虽非上等奇珍,却也罕见之物,时当随带于身,就此作为聘礼,也见小婿等非薄幸之辈,不知岳父以为然否?”刘老连忙接在手中。先把藏那对玉鸳鸯的锦匣打开一看,但见雕刻精工,羽毛毕备,真是活的一般!且光华闪烁,不能注目。刘老知是异宝,把来仍藏匣内。再把那对雌雄盘龙剑取来一看,见那把雌的剑柄上刻着四个字是“超以象外”,雄的剑柄上也有四个字是“得其环中”。两把剑合将拢来,却象一只手镯一般。不觉暗暗吐舌,也不敢抽出细看,依然藏入袋中,对二人道:“两位贤婿何必过谦!想此二宝不要说价值连城,就是普天之下求之,恐亦世无其匹。不意异宝皆出于两位贤婿之门,不独可贺,而为可敬!老汉当嘱两小女敬谨收藏,以作他日合卺之券也。”说毕,便一齐拿起,走至内室,分别与女儿归好。又向月华头上拔下一支金钗,月英头上取下一支珠凤,走将出来。把金钗与了楚材,珠凤与了文龙。各各收好,重复大排筵席,殷勒款待。
  过了三日,楚材同文龙商议着要往金焦二山游玩。一则观长江之形势,二则素闻人言,在那里看旭日初升,却是奇妙无比。因此二人便告辞起行。刘老夫妻苦苦挽留不住,只得让他二人起程。刘老又一再嘱咐道:“二位贤婿须得早些回来,免得老汉夫妇望眼欲穿!就是贤婿们的府上也要盼望。俗语说的,出门一里,不如家里。况均有父母在堂,岂可久恋他乡!总宜早整归鞭,方是道理。即路途之间,一切也要自己谨慎,不可专仗着自己本领,小视于人。小女们自有愚夫妇照管,不劳系念。老汉言尽此,望勿以为老生常谈,不堪入耳也。”楚材、文龙一齐挥泪道:“岳父金玉之言,小婿等谨当书绅,以矢不敢有负垂爱,致劳远念也。”言毕,又跪下去叩头辞别。大家依依不舍,刘老送至门外,看他两人上马,直至去得远了,看不清楚,方才进门与妻女们谈论一回,不提。
  再说两人此去不打紧,有分教,一路上引出多少英雄,干出无数奇奇怪怪的事情,声名远震,四海倾心。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夸大口引起风波 试真情直往巢穴
    无心出话,惹是生非。
    有意怜才,聆音察理。
  却说沈张两人别了刘老,带着沈方、张武两个童儿,骑马登程,望京口进发,一路上感念刘老不已。在路饥餐渴饮,夜宿晓行,自不必说。
  这日,行到昆陵相近地方,只见四面皆山,树木丛杂,楚材道:“我们一路而来,看那些树皮均已剥得干干净净,凡村庄上面,莫想寻得出一堆柴草,所有乡间的人无不鸠形鹄面,以致逃荒的沿路不绝。自古道:‘凶荒多盗’,此处山势险恶,怕有歹人出没。我们虽也不怕,不可不小心防备。”沈方道:“小的也是这般想的。但有两位相公这般本领,就有盗贼,料亦无碍。就是小的同武兄弟两个,仗着相公们教导的武艺,秘授的竹弩,并自己的膂力,即有三五十个大汉,也还可以勉强抵挡。没有强盗便罢,若有强盗前来,可知到太岁头上来动土,自己反要遭瘟哩!”沈方正在夸口,忽背后有个头小身材的人纵马而来。将近身边,突然回头看着沈方冷笑一声道:“好夸口!”说毕便将坐下马加上一鞭,泼剌剌地往前去了。
  楚材同文龙尽都听见,一齐埋怨沈方道:“你这小厮,着实可恶!今番被你闯出祸来了。”沈方刚欲接言,张武早已笑道:“相公们何必多虑!依小的看来,这个人甚是瘦小,却不像个歹人模样,想是过路的。听着他的言语,认作故意扯这架子说此空头的话,故此冷笑。我们只要不管他歹人好人,大家都留些心就是了。况有相公们的法术,还去怕他则甚?”文龙道:“你们晓得些什么?可知法术两字,在万不得已之时方可用之。否则,横也用竖也用,竟把它当作玩意儿了,还成个法术么?况天下之大,能都颇多,小小年纪怎好说这等满话?我想那人这声冷笑,一定起出干戈。抵挡三五十蠢汉也还容易,只怕遇着一二个好汉就要发急了。以后你两个说话之间,务要留神,不可这般造次。可知道江湖上的人都是有些手段,不是好惹的。”
  张武、沈方听了,方不开口,只得唯唯而应。又过得一个岗子,觉得地方宽阔,象是天生的一片战场。正欲细细察看,忽然听见一声唿哨,“嗖”地一声,斜刺里一支响箭,直往楚材咽喉射来。楚材不慌不忙地将来的那支箭一手绰住,折作两段,掷在路旁说道:“我说的如何?果然强盗来了。但是我们的宝剑都在行李里面,快些取出来应用。”两个童儿刚要向行李中去取宝剑,早听见那边山岗下一棒锣声,飞出一队强盗来。约有一百余名,均是彪形虎背的大汉,手中却都拿着器械,腰间飞鱼袋插着弓箭。为首的七八个人骑着高头骏马,泼风也似地赶来,口中一齐大喊:“快快留下买路钱来,放你们过去,若有半个不字,管教你们死在临头。”
  此时楚材、文龙两个也不及取剑,方欲赤手空拳上前迎敌,沈方已把竹弩在袖中装好,看看临近,即忙把手一覆,身体一躬,一支竹弩直向强盗队中飞去。那当头的一个见了,即忙把手中的铁棍向下一拨,一支竹弩已落在草地之中。接着张武也是两支连弩左右发出,向这当先的两个强盗咽喉直钻过去。那左边的忙把身躯一扭,这弩便从耳根边擦过,单把后面的强徒射倒了一个。右边的那个见竹弩飞来,要躲也来不及,只得把口一张,可可的将竹弩咬个正着,险些儿钻入喉咙中去,都吓出一身大汗。说时迟,来时快,那两匹马已直蹿地飞近文龙身边,也不待马头相接,已见两条铁棍齐齐地向文龙当头击下。若是别个,不被他打作肉饼,也要跌下马来。幸是文龙遇着,这叫做忙者不会,会者不忙,把气向上一提,将两条臂膊尽力一架,可煞作怪,两条虽是精铁打成的棍子,经这一架,已一齐折作两段。两个强徒便各拿断棍,向着文龙乱打。后面的强徒一齐围裹上来,把他主仆四人围在中间,各大刀阔斧,风一般地乱砍。楚材、文龙本欲用法制他们的死命,因一则见他们个个身强力壮,相貌魁梧。俗话说的:好汉识好汉,又惺惺惜惺惺。若能劝他们归了正道,便都是有用之材;二则艺高人胆大,晓得自己的本领抵挡得住,有意要同他们玩玩,试试众强盗的本事。故两个人捉个空隙,乘便各抢腰刀一把在手,架开刀斧,挡开棍棒,却却敌个正住。只苦了两个童儿没有家伙,全凭着身体令俐,两对空拳招架,总觉有些抵敌不住。沈方万分着急,只恨两个相公均不肯施展法术,只与他们力斗。张武心中也是这般想法。转眼之间,看见两担行李本是丢在地下的,忽地被两个强徒抢去,慌忙蹿上一步,照着后面的那个强徒背上狠命地打了一拳,顿时那担行李一齐跌倒在地。张武人急计生,也不顾去取那行李,就将那条挑行李的扁担抽下,赶上前去。又将前面那个强徒一扁担打倒。此时,沈方一见,心中快活非凡,暗想:“到底武兄弟有主意。”即忙抢上前去,也把扁担取下,欲再把两个跌倒的打时,已被别个喽罗救去。
  张武、沈方拿着两条扁担,就把来当作军器一般的舞动起来,竟是如虎生翼,把那喽罗们打得落花流水地逃去。只有七八个盗首厉害,不敢上去迎敌,却也明知两个相公足可以够他们的受用。正在转念之际,忽地听见楚材所乘的那匹现月龙驹嘶呖呖吼叫一声,那七八个强盗所骑的马已把屎尿都吓了出来,一齐掉转头,飞也似地望山岗左边没命地跑回。沈方一见,早已持了根扁担,如飞地追赶上来。楚材、文龙要想喊住,已见他赶至一里之外,恐有疏失,只得命张武将行李看好,也一齐拍马追上。赶过一重岗子,见有三个受伤的强人坐在那里歇息,一个是被张武弩箭所伤,两个是被张武扁担所伤。忽见他四个追至,料难再逃性命,只得一齐跪下叩头求饶。楚材把三个腰内搭膊解下,将两手背剪绑住,喝令引了路,要杀至强人巢穴。三个强人不得不依,只好在前引道。楚材性急,早已把马一夹,如飞地冲过一层岗子。众盗一见,没奈何只得回身再战。怎当楚材神勇,不片刻之间,众盗已纷纷落马,都没命的爬起,望林子中逃生而去。
  正欲追进林子,只见文龙已带着沈方并押了三个捉住的强徒,拍马赶来,高叫道:“穷寇莫追,我们回去吧!况我们已把他三个捉住,他们若有义气,一定前来抢劫,那时我们再擒几个,看是怎样?”楚材道:“有理。”遂将三个强人押至原地,张武、沈方仍将行李担子挑起,一齐将三个强人押了,依旧追赶路程。其时己将黄昏时候,三个强徒暗暗叫苦,不得不跟着前进。行又半里,只见远远的火把透明,一队人在那边岗子上一起下来,看看离得不过一里之遥,沈方、张武慌忙把行李歇下,依然把扁担抽出,飞步迎上前去。
  却见来人约有八九个,都把两手自己背剪着。有两个像喽罗模样的人,双手拿着七八个火把,在前面照着,匆匆赶向前来。楚材同文龙料是强人的苦肉计来骗他,各把方才所抢的刀执在手中,按刀而待。须臾,已见众人走至跟前,大家跪下,在前的那一个朗朗声音说道:“我们弟兄们原是良民,只为贪官酷吏逼迫至此,虽是绿林,那风高放火,月黑杀人的勾当从来不做,所杀的人不过和尚道士并贼徇等类,除此之外从没轻杀过一个平民。我们兄弟八人都是义结金兰,誓同生死,今日被爷们擒了三个,我弟兄们若是贪生怕死,要逃性命,方才早就逃远了。为什么还要恋恋在这里呢?只因想着数年来弟兄的情分,一则心里割舍不下,二则也对不过他三个,再四想来,除非恳求爷们,情愿将各人所有金银财货一总送与爷们,赎他三人的性命。倘然爷们不爱金银财宝,为义气上饶了他三个,我们便改邪归正,投服爷们手下,做个执鞭随蹬的人。若有甚事用着我们,便赴汤蹈火,我们也是情愿。若是一定不肯,我们均自己反剪在此,听凭爷们一齐砍了,我们誓不皱眉。只求不要解官去受贼官的恶气,就是死在好汉刀下,却也不妨。”
  楚材道:“我们的本心专以除暴安良,原不思将来解官。想你们自无王法,还讲什么义气,就是我们也非走江湖的人,又为什么义气要放你们呢?但是你们既然以礼相求,倘然不将他三个释放,只道我们竞无一点慈心。然就此释放,则我们反有纵盗废法之罪,又入了你们诡计之中。如今我倒有个道理在此,却是两全其美。”众盗说道:“悉听好汉吩咐,决不有违遵命,求即示知便了。”楚材道:“既然如此,我们且把他三人放了,以全你们的义气。却把你们几个人来杀了,以正劫盗之罪。不知你们情愿不情愿?”那些强徒一齐将头伸直道:“我们情愿,即请好汉们施行便了。”楚材飕地一声已把腰刀举起,将为首的一个按住照准颈头中就砍。岂知那盗竞是神色不变,延颈以待。正是:
    钢刀虽快何须怕,义气深时却不妨。
  楚材原是故意试强盗们心的,今见他毫无惧色,便也将刀收住,沉吟不语。文龙道:“沈哥哥,把他们杀便杀了,何必踌躇呢?”正在说时,只见方才所擒的三个强人忽然跪地大哭道:“我三个既被好汉所擒,理应就死,怎好连累弟兄们的性命?如今也不必说了,请爷们把我三个砍了吧!”楚材正欲开言,究竟文龙心软,觉得有些不忍起来。连忙喊道:“沈哥哥饶了他们吧!不要杀他了。”楚材道:“强徒岂可轻放?且待我仔细看来,再作道理。”说毕便将喽罗手中的火把取过一根,细细照看。只见个个狰狞,人人勇猛,两个盗首生得更是魁梧。你道怎生模样?且听在下道来:
    一个铁面剑眉,大鼻孤悬如玉柱;一个虎头燕颔,双眸四角有精光。一个口似血盆,虽有须髯遮不尽;一个耳如垂瓢,直从腮颊挂将来。一个索绑绳穿,犹自威风凛凛;一个愁眉泪眼,依然气概昂昂。俯伏跪尘埃,此日乞怜如伏虎;飞腾得去雨,他年端不让飞熊。
  楚材乃对文龙道:“草泽之内,莫谓无人。”遂亲其解其缚,叱令退去。众人复一齐跪下连连叩头,请问二位名姓。楚材道:“萍水相逢,霎时便东西各散,恩怨相报总属枉然。只要你们改邪归正,日后自有会面之期。倘仍怙恶不悛,非特永无相见之日,且恐你们死无葬身之地。得能听我良言,便是你们一生受用,何必定要知我们名姓?”那两个盗首道:“恩爷们不望图报,固是大丈夫之用心。然小人们亦非全无心肝之辈,就是供一个长生禄位,敬一支清香,也是小人们一点微意。”楚材正要接言,文龙便说道:“大丈夫怒则刀兵,喜则杯酒。偶然感动释放你们,亦是人情之常,既是你们好意,定欲知我两人名姓,也罢,就把我两人的姓说与你知。他姓沈,我姓张,他日相逢,算有个称呼了。”说毕,各跨上马,便假作催马前进的式样,要试探众盗的心意。
  那知众盗早已跪下道:“此去宿头,尚有二十余里,一路上山径崎岖,树木丛杂,虽有马匹,却甚难行。况小人们见二位恩爷都是英雄盖世,两尊管又臂力出众,定是不凡之人,实欲稍为亲近。可否移驾敝庄,款留一宿?一则略尽地主之谊,二则可以畅聆训诲,明日即当送行。倘有些微异心,皇天不佑。”楚材道:“既是这般说时,我们若然不去,倒要算我们没有胆子的了。且大丈夫推心置腹,虽蛮貊之邦,亦可周游,何况你这小小巢穴?昔齐贤从盗,乞食张网,坦卧贼营,岂古今人之不相及哉!你们在前引路便了。”众盗欢喜之极,连忙立起,各执火把在手,簇拥而行。
  约有一二里路的光景,忽见有二、三十名喽罗,各执着火把蜂拥而来。盗首即喝令前行。又走了四五里之遥,竟是山高路窄,几有无路可通的模样,不觉暗暗吃惊。再细细看时,却原来另有小径可通,若在日间游玩,正合着古人所咏的两句诗道: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转了两三个湾子,不觉的显出一所庄子来。四面一湾涧水环着,真是藏风聚气,妙不可言。走到涧边,却是一条大木扎成的桥,上面有几把盘车。若遇有紧要的事,便可将桥扯起,沿溪派人把守,任凭千军万马,也杀不过去,果然险要可守。文龙对楚材笑道:“若是别人,今夜断不敢进去。我们两个却不妨。就是虎穴龙潭也要走。”盗首道:“相公们何必疑心!小的蒙二位光降,已是万千之幸,怎敢有什么歹意?请相公放心可也。”楚材道:“就有歹意也不妨碍。”说毕,便走上木桥。
  刚走至桥下,忽见一群猎犬,约有四五十只,都是高颈细足,卷毛火眼,向着他们主仆四人直扑过来。张武、沈方急得倒退几步,大喝道:“不好了,相公快些用法制伏他们,不要被他咬着,不是玩的!”文龙正要略略施展些法术出来,使众盗惊惧,不敢妄生歹意。凑巧有这一群厉害猎狗扑来,正中机会,不觉暗暗欢喜,便笑道:“这种东西怕他做甚?”说毕,便向巽地上吸气一口,念念有词,又把左手一招,掐着剑诀向众犬一指,喝声道:“疾!”霎时间,忽见东南角上卷起一阵狂风,把地下的大小石子吸起无数,向那猎犬打去。可煞作怪,那石子仿佛象有眼目的一般,专往群狗乱打,却并无一石打在人的身上,只打得那些猎狗都是“汪汪汪”地极声嚎叫,倒拖着尾巴往庄门里面逃去。文龙一看哈哈大笑,即把剑诀煞住,那些石子便都落在地下。
  众盗吓得把舌头都托将出来,缩不进去,不觉一齐跪下道:“相公真天人也!我等何幸?得遇相公!”楚材笑道:“你们快些起来,这小法何足为奇?不过弄着玩罢了。”众盗吃惊道:“原来相公还有大法,怎不教人拜伏?”说话之间,众盗均起立相请同入庄内。文龙命盗首在前引路,湾湾曲曲房屋倒也不小。走至厅堂上面坐定,群盗跪下叩谢释放之恩,楚材、文龙慌忙扶起,问其姓名始知:
    第一个姓青名奇,绰号飞天龙;
    第二个姓黄名正,绰号穿山甲;
    第三个姓赤名禁,绰号出洞虎;
    第四个姓黑名利,绰号卷地蛇;
    第五个姓白名飞,绰号镇海蛟。
  这五个人却都是异姓兄弟,情同骨肉,只愿同死不愿同生,都是对天立过誓的。还有新收的三个弟兄:
    第一个姓罗名仁,绰号混世魔王;
    第二个姓朱名义,绰号巡山太保;
    第三个姓尤名忠,绰号探海夜叉。
计共八人,后三个虽是新收的弟兄,却也拜过把子,饮过血酒,悉皆义重如山,却各具一材一艺,都有万夫不当之勇。今日若非沈张两位,莫想降伏他们。当下谈了一回,甚是投机。不一时,摆出酒来。楚材叫青奇等众兄弟同坐,众人抵死不肯,却被文龙一手一个拉住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你们何必过执,快些坐下吧,不要这般客气了。”青奇等八人只得一同坐下。
  席面上先摆的是兔脯、獐肉、驼峰、熊掌等类一切野味,后摆的蒸猪、蒸羊、烧鸡、烧鸭,大家狼吞虎咽的饱餐一顿。席间又谈论些拳棒武艺十八般家伙,说得格外投契,都恨相见之晚。席散后,楚材又问道:“你们方才说的,除了和尚、道士、脏官之外,从没肯妄杀一人,却是什么缘故?莫非你们与这些人都有仇恨么?倒要请教。”青奇道:“这却有个缘故,小人虽是籍隶本省,却因住的所在是个山僻小县,风气极其不好,专讲那些将男作女的事。小人住在那里实在看不上眼。后来不知那里来了一个和尚,一个道士,和尚叫作极生,道士叫作化生,这道士的相貌却标致,同那个极生犹如夫妻一般。我们乡镇上的人都同他交好,常常将银两、米谷布施他们。不上一年,他两个手中就弄了一二万金,竟然卖块空地,盖造一个庙宇起来。庙中居然塑两个泥像,说是春秋时的卫灵公驾下的宠臣弥子瑕也。说这个弥子瑕是男子中最美的人,也有本事弄得个卫灵公日则同坐,夜则同眠,一刻都少不得。他又把吃剩的桃子与卫灵公吃,卫灵公喜欢的了不得,每每逢人夸说弥子爱我,故此男风中要算他头儿脑儿顶儿光儿是一个上上等的屁眼大王。这两个和尚道士自盖了这座庙宇起,见那进香求愿,一天何止千百余人,都说这个弥子瑕灵感异常有求必应。小人一知此信,因想这僧道来了,风气更坏,又是这样的哄动乡愚,愈见彰明较著不成个世界了。因此更觉愤气填胸,要想把这个庙宇拆毁,再把那僧道两个送他们一同到阎罗殿上去,免得在那里贻害无穷。想便想了,只是没有下手之时,又恐犯了众怒。后来又听得说,僧道已商议着要择日来一个盛会,村镇上的人又纷纷地助银钱下去,高兴非凡。小人晓得这事,又气得要死。因此找着了这个黄兄弟,同他商量要除灭这两个人僧道,挽回风气。我两个人便暗暗定计,待等赛会这一日,那会出庙游行的时候,庙中必然清静,又打听得那僧道两个自高身价,只在庙里享福,并不出来跟会,因此正中小人们计较。到了出会的那日,小人恐怕人家疑心,也是随着众人暗暗地同黄兄弟带了家伙,假作前去看会的模样,以便行事。不道那会果然热闹非常。”要知怎样热闹,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诉情由崇正辟邪 倾肝胆志同道合
    色即空兮固是,空兮即色皆然。人能解脱色空禅,便是英雄手段!
    俊道后庭花艳,淫僧一意贪欢,算来都是恶姻缘,尽可一刀斩断。
  却说青奇把以前的事说将出来,直讲到出会的那一目。说道:“小人往看那会,果然齐整,不知要几万银子方能出得这会。但见那会出得庙时,头导的衔牌上面均写着‘皆大欢喜’四字,随后便是逍遥伞数十顶,织锦旗数十面;又是什么高跷,并扮三百六十行的名目;后有一阁数座,均是七八龄之孩童扮成各戏名目,所穿的衣服均绫罗绸缎,异常讲究。约有数十起。又有衔牌几对,上面写的是什么‘泽布后庭’、‘恩周旱路’、‘德重龙阳’、‘功开鸟道’等字样;又有二、三匹高颈骏马,都是金鞍玉勒。上面坐着二三十个美童,手中均各执着或金或玉的奇巧玩物;随后又是一队步行俊童,约摸也有三四十个,穿五色花袄,都是擦脂抹粉、描眉画眼、装腔作势地扭捏而来。或则手拿香袋,或则手托香盘;或捧龙涎香斗的,或携八宝香珠的。身边都有自己相好的契奇,或一个,或两个不等,都随在旁边伺候着。整衣添香,打扇理发。小人看到那里,已是怒发冲冠!禁遏不住,要想上前发作,几乎露出马脚来。后被黄兄弟将小人止住,只得再看下去。又见几十个妆太保模样的人,各执着签筒、笔架、帽笼、香盒、花瓶、掌扇等物。一对一对地过去之后,方是那个什么弥子瑕,又是什么卫灵公,两个却小小泥像,均是十六个十七岁的美童扛抬。小人细看,那两个泥像的嘴脸实不成个体统!再看后面,还有无数仪仗。此时小人的无明火实在按捺不住了,故也并不再去细看,便同黄兄弟两个穿入小弄无人之处,窜上房廊,从人家的房屋上飞跃过去,直到那庙之中。跳下一看,却见静悄悄的并无一人。小人只道这僧道两个也都出去了,正是懊恼自己莽撞,忽地听见一片丝竹之声,忙同黄兄弟两个也不声张,悄悄地在门缝中向里面一张,不觉又大怒起来!相公你道为何?原来这个极生同化生两个都是赤条条一丝不挂,在榻上就干那无耻的事情。两边又不知哪里弄来的几个标致女子,都赤身露体,吹萧的吹萧,吹笛的吹笛,弹琵琶的弹琵琶,诸般丑态竟是不可言语形容。小人同黄兄弟两个,至此更耐不住,也不顾什么,便踹进门去,将僧道两个,一刀一个。本欲将那些女子一齐斩首,因想她们无辜,况这般式样谅非情愿!她们又苦苦跪下哀求,只得叫她们将衣服穿好,从庙的后门放她们出去,然后放起一把火来,将这庙宇烧得干干净净。小人同黄兄弟趁乱回去,以为可以无人晓得,不道过了一二日,被那些放出去的女子说将出来。会中的人晓得了,会同贿官捉拿。好在小人并无家眷,遂与黄兄弟连夜逃走,直走到这里,即被赤黑白三个兄弟出山邀截。小人同黄兄弟与他三个狠斗。约斗有一日的光景,各不相下。大家互相敬伏。后来,他三个再四劝小人同黄兄弟入伙。小人因想大丈夫立身处世,应当显亲扬名方是道理,若是落草,岂非埋没终身!然到此地位,不得不权且落草。就是罗、朱、尤三个兄弟也是为抱不平的事打死了人命,新近来到这里入伙,却也意气相同,甚是投契。我们的本心也不是情愿永远在此为盗的,惟有僧道贪官遇此,却不能饶他。今日我们冒犯相公,也不过为听了尊使的话,不服气所致,并非真要抢劫东西。不意相公们这等英雄,小人等实在有眼无珠!万望勿罪。小人看两位相公的品貌,那功名两字自然唾手可得。将来出仕之后,倘能在万岁跟前保奏招安,我们虽使肝脑涂地,亦所不辞。”
  楚材、文龙大喜道:“你们识见果是不凡!只要你们有心归正,就不怕没有招安的日子。但是你们在此胡做,不怕官府差人来捕捉的么?就是官府不知道,难道庄邻地保也不上去举报,任凭你们如此么!”青奇道:“如今的时势,人所最怕得是个‘凶’字,官府虽有几次差人到来搜捕,都被我们众弟兄赶散,故亦不敢再来。那些地方官又是要每日申报上司,说管下并无盗贼,如何再敢申文上去请兵!况且我们那些庄邻及地保等,不要说不肯去出首,还怕我们迁移他处,不做这个勾当哩。”楚材道:“这倒不明白了。天下的百姓,没有一个不怕强盗的。难道你们这里的人反喜欢你们在此搅扰么!”黄正接着说道:“这却又有个缘故。从前,赤黑白三个兄弟在此,手下的喽罗还是乱烘烘的不遵约束,远近的人均都有些惧畏。自从我与青大哥来了,被青大哥整顿起来,立有条约,号令严明,止劫贪官污吏、奸商巨恶,违者定按军法,故此与这些邻里们秋毫不犯。又听得邻居们讲起,从前地方官若然拿着了强盗,那些捕快差役们就要到村里来敛钱。倘是不肯给与他,他就另生方法,叮嘱了强盗将来诬攀在案,等到弄得明白,已是倾家荡产!还有大路上或者死了一个气丐,官河中或者氽来一个浮尸,这些差役就快活得了不得,又要到来搅扰,生发银钱。其余借车借马,宰杀耕牛,贩卖私盐等事,他们更有了题目,拿着牌票,到各村镇上去恐吓,只要填满了他们欲壑方肯罢休。弄得各村上的人担惊受吓,哭哭啼啼,夜间还不敢安睡。自有小人们在此,莫要说别的,就是差役的影儿都没一个敢来,村上的人倒可以安心乐意的种田、种地,逍遥自在,好不快活!若是荒年,收成不好,小人等就把银钱借给他们过度日子,总不肯出去逃荒。那邻村的人都要搬到这里来居住,或有不能搬来的人家,常常怨恨着说,没有福气,眼热着住在我们村上的人,恨不得也挤到村上来居住。相公们来时,可曾见别处的村坊树上的树皮均已剥得精光,当作饭吃,惟独我们的村上树此都是好好的,从没有一日三餐不全的,人家还肯前去出首么?”
  文龙叹息道:“胥吏作奸犯科,在上者竟无一毫觉察,此不得为在位者宽其责备也。只是你们既有这等爱民的心志,将来的福禄自不可以限量。然徒恃血气之勇,尚非全材可比。我看你们却都是心地光明之辈,造就尚非难事。古人云:‘以文事者必有武备,益文武必相辅而行,斯不致被识者所笑。况你们的武艺均已纯熟,将后来成名将却也不难。所少者惟读书耳。”青奇道:“我同黄兄幼年时倒也算读过四子书的,此刻若大年纪,怎么再读得进呢?”楚材笑道:“你同黄兄既读过四书这就容易了。可晓得四书上孔圣人对仲夫子说的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我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成者也。此是为将的要道。若能将这几句圣训渗透,便一生受用不尽。他如: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皆行兵要诀。然后再把孙吴兵法潜心熟玩,自然通得开去,用得出来,只不要拘泥了就是。会读书的也不过如此。”青奇与众兄弟听了,个个色飞眉舞愿求指教。楚材同文龙两个,乃把兵机韬略为将所断不可少的事一一教导,果然他们福至心灵。听到妙处,便都会悟得出,直讲到四鼓时分方才各各安寝。
  到了次日,青奇等绝早起来。吩咐手下杀牛、宰马,大排筵宴,伺候着楚材、文龙起来,饱餐一顿,又捧出两大盘金珠来苦求收受。楚材道:“你们既存归正之心,我们岂有嫌疑之避!只是我们盘费尚有,不消你们费心,有一句最要紧的话嘱咐你们。我两个将后倘有际遇,用得着你们之处,即写书信到来,招呼你们,但我两个人的字迹你们都不认识。如今我有一个道理在此,好使你们日后认得。”说毕,便取过纸笔来,将自己沈楚材的三个字写在一张纸上,下面又书了一个花押,然后说道:“张贤弟你的大名也写在此。”文龙便把自己“张文龙”的三个字写在下面,也画了一个押,一齐将来交与青奇道:“将后如有的来,只须将我们所写的字并书的花押一对,便分真假,惟须谨慎收藏,切不可被外人知道。”青奇等答应,就慌忙收好。又苦求将金银收受。沈、张两个一定不肯,只得也就罢了。两个临出门的时节,又再三嘱咐道:“我因爱你们心地明白,作事豪侠,所以肯担这血海干系,把自己的笔迹写与你们,但愿将来替国家出力,博个封妻荫子,显亲扬名。譬如昨日被我们杀了,非但作刀头之鬼,而且反担一个强盗之名,况流芳千载同遣臭万年这两句,所争不过一个识见而已。此后务要把心肠摆好,逐渐地为善,切不可遇事回惑,自误性命,方不负我们期望之心。”青奇道:“小人们在此山岗却并没有别的歹心,今后也要叫手下垦开田地,做个弟兄们衣食无亏的根本,就可以混过光阴,专候好音提拔。便是空闲时,可是相公说的要把韬略武艺大家习练,以作将来用场,小人们自当谨记在心,决不敢再有妄为,请相公们放心便了。”楚材、文龙齐声道:“你们能依我们言语,却是极好,我们此刻倒要为你们弟兄多费一点心思。我两个若然闻得你们有甚不妥当的作为,那时莫怪我们无情!”青奇等众弟兄道:“相公不必多虑,我们此刻就在两位相公之前对天立誓,以明我们心迹如何?”说毕,便一齐当天跪下道:“过往神仙在上,信士青奇同弟兄们某某等,从今革面洗心,改恶从善,若有一些为非作歹的心肠,异日均死于刀剑之下,再堕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身,伏望明神鉴察。”再欲说下去时,楚材、文龙慌忙上前将他一众扶起道:“何必这般言重!你们的心迹真可以对日月而质鬼神,我们可以不必过虑了。”说毕,便命童儿将行李挑出,起身作别。青奇等犹依依不舍地说道:“相公们回来时,千万到这里一走,免得小人们在此牵肠挂肚想念!”文龙、楚材见青奇等一片血诚,倒觉也有些不舍。只是梁园虽好,终非久留之乡,况自己又急于他往,只得硬着头皮告别。
  出得庄门跨上马匹,青奇又带领众弟兄相送,直送出山峰之口。楚材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你们请回吧!”文龙也道:“只要你们事事留意,不忘记我们两个,就是你们的盛情了。岂在远送!”青奇等见说,只得又跪下磕了几个头,方将脚步止住,直等看不见他们主仆的影儿,听不见马铃的声响,然后快快而回。自此以后,只在山庄内练习武艺,勤攻韬略,无事时并不出门,就有客商经过,及一切平时要杀的僧道贪官,也并不一毫惊动。平时的食用除耕种田地之外,又选手下的精明强干喽罗数名,给予资本,命往各处贩卖货物,开设店铺,所有盈余,尽作山庄之用,已是颇可过度。直要等到日后有事,楚材、文龙写信到来相招,然后一齐出去,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留名千古的事业来。此是后话,暂且丢过不提。
  再说文龙、楚材带领两个童儿上路之后,讲起青奇等一众弟兄的好处,不觉赞叹不已。想要再寻几个同青奇弟兄一般的人以作他年臂助,故此两人并不穿州过府,只拣小路山多的所在行去。
  一日,行到一处地名叫作“野猪林”,已是傍晚时候,想要寻个宿店,不意一望无际,人迹杳然。看看已是错过宿头,好得仗着自己本领,不怕狼虎,倒反慢慢的一路寻去,或有古庙、破祠,便可暂为歇息。故此就是没有宿头,也不在心,只顾跨在马上,看那四边的晚景,倒也另有一番景象,甚是好看。因此便不知不觉地说说笑笑,又行了五六里路的光景,忽见路旁草地中蹿出一群香獐来,东奔西跑的在马前乱蹿。张武看见大喜,对沈方道:“这几个香獐倒也好顽得紧。我同你上前捉两个活的,带它回去顽顽如何?”沈方也是孩子的性情,一听此说,不觉高兴起来。将欲上前,文龙喝住道:“你两个敢是疯呆傻子么?促了活的怎生带得回去?”话未说毕,早被楚材拈弓搭箭,“飕”的一声,一箭已放将出去,射在那只大的香獐腿上。那只香獐一受着痛,回身就跑。文龙也忙放箭,又射着了两只。趁势拍马赶将下来,那些香獐便四散地奔逃。两个人分头追赶,赶了一会,张武、沈方也追上前来,一同赶至一极大树林之中。细细看时,那些香獐一只也没有!不知都到哪里去了。再看天光,已是上灯时候,幸有一片月色照得如白昼一般。两人只得下马,拣一块平正光润的大青石坐下。楚材道:“我们既赶不宿头,倒不如就在这树林中权坐一宵,专等天明再行吧。”文龙道:“这却使不得。我想此刻坐在这里,还不打紧,若然到了下半夜,那风露侵肌,只怕禁不住,还是寻一处有遮盖的地方,庶不妨碍。”楚材道:“此时还到哪里去寻呢?”话还未完,早见林子外边隐隐的似有黄墙露出,因指道:“兀的不是寺院么?”文龙随着楚材指的所在看去,果见树林那边有一带高高低低的黄墙,参差显露。只因隔开尚远,辨不出什么所在,便道:“既有这个地方,敢则是好,我们且到那里去再处。”说着,便同楚材立起身躯,并两个童儿齐往黄墙那边走去。
  约走有二三里之遥,方看明果然是个寺院。寺门上有个匾额似乎年代已久,故四边早已剥去,惟上边的字迹尚不模糊。趁着月色一看,却是“藏经寺”三字。刚欲跨进寺门,忽然间寺门之内卷出一阵怪风来,吹得树上的树叶,地下的尘沙乱飞、乱舞。要知这阵风究竟是何怪兆,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显英雄古寺遇妖 救婵娟荒山斗法
    作事倘非奇特,焉能千古流芳?何来妖物太猖狂,也在深山放荡!
    血性本由天赋,英雄岂惧强梁!龙潭虎穴纵非常,也要奋身一往!
  却说楚材同文龙刚欲跨进寺门,忽被一阵怪风吹得毛骨竦然!慌忙一齐站住。往里定睛观看,见无动静,各将宝剑出鞘,执在手中,大着胆走将进去。再向四边瞧看了一会,又走至里面,细细查检。惟有一座破坍大殿,却无神像。直待走到寺之后面,见有一片空地,四围树木参差,中间一座大塔,却也别致。但见那塔直是高耸,后人有诗为证:
    五色云中耸七层,不知何代法门兴!远来客子时凝望,近处村童亦倦登。
    金铎声摇风四起,宝瓶影对月初升。可怜人迹无从见,难向山僧问塔名。
  两个人看毕,仍旧回至殿上。那月光照将进来,见有两座石拜台摆在中间,不觉心中喜悦。命童儿将两座拜台拂拭一回,一同坐下。看那地下时,似乎有人打扫过的,映着月色颇为光洁明净,不觉有些疑惑。因此各将身上衣服扎缚停当,仍将弓箭、宝剑跨在腰下,等候有何动静。又各议论了一番。
  直到三更光景,觉得有些困倦,刚欲闭目养神,忽地听得有人笑语之声,顺着风从后面吹来。两人慌忙立起,一齐走至后面,侧耳细听,却见声音从塔中出来。楚材愈觉奇异道:“深更半夜,又是在荒山里面,如何塔上有人说话!不是歹人,定是妖怪。”文龙道:“不要管他,我们且上去看明,便知是人是怪!”楚材:“不可。我们虽不怕他,却是初到这里,怎好卤莽!”说着,便顺手向东面一颗合抱的大树指道:“我同你先到这树上面悄悄的探看塔上动静,然后再作计较如何?”文龙道:“这是万全之计,有何不可?”又轻轻地嘱咐两个童儿,叫他隐在寺中看守行李,不可高声讲话,以致惊动他们。嘱毕,两个便放出平时练就飞云纵的工夫来。
  一转眼间,两个人各拣一枝大杈,蹿上隐在树叶中间。一些声息俱无。两个趁着月光,向那塔中看时,只见那塔的四面宽阔,塔之第三层上,里面台椅俱全,似乎俱是白石做成的模样,光润无比,却有三个人坐在上面谈笑赏月。一个身子瘦小,眼红嘴尖,身穿白色衣,两手上似乎有些黄橙橙的毛;一个上身穿白,下身穿黑,额上有一个极鲜明的红球,像是生在肉上的光景,那张嘴不知怎么,竟比人长出许多,颇觉难看;一个长马面,头上似有两个角肉,穿的衣服却是黄色,周身均有梅花斑点,颏下胡须倒有一尺余长。起初所讲的话却是听不清楚,后来渐渐地听得那瘦小身子的说道:“良夜客来,惜无佳酿,以供一醉,奈何,奈何!”黄衣道:“者清淡也是韵事,我们又非饕餐之徒,何必拘拘!”长嘴的道:“清淡虽是韵事,究不足消长夜,倒不如各把自己生平抱负吟诗一首,一则见我们并非俗品,二则借此消遣,庶不负月白风清之夜,你们以为何如?”瘦小身子的道:“究竟道兄风雅,既然如此,待我首唱,借此抛砖引玉。倘有不到之处,还祈斧削。”黄衣者长嘴的一齐说道:“彭道兄高才博学,没有不好的,休得太谦,快些请教吧!”瘦小身子的笑了一笑遂吟道:
    曾向巴山啸月明,洞庭霜落汉江清。禅开悟彻叨先觉,剑术传来泄不平。
    楚国加冠推俊杰,唐家伐叛显忠诚。千年灵异称通臂,又闹天宫旧有名。
  黄衣者赞道:“用典确切,簇簇生新,的是杰作。小弟虽有粗诗数句,恐不免有续貂之愧。”因亦朗吟道:
    碧水丹山日日游,苍松翠柏自为俦。每衔芝草成灵药,常驾云车赴十洲。
    名列东华朝五岳,身依南极共千秋。纷纷尘世皆旧梦,点点梅花永不休。
  长嘴的笑道:“两道兄珠玉在前,小弟不如藏拙的好,倒是不献丑吧。”瘦小身子的道:“这却不能。况又大家无事,兴之所至,何必拘拘工拙,一定要请教的。”长嘴的道:“既蒙雅爱,只得要乱谈了!”遂吟道:
    南岳峰头振羽衣,每从胎息见天机。翩翩赤壁横江过,矫矫青城带箭飞。
    雨后清溪看独步,月明华表羡双归。云间咸讶笙箫响,访道寻真四海栖。
  三人吟毕,互相称赞。正在扬扬得意之际,忽见塔的面后又走过一个人来。其人生得甚是可笑。那个身体竖里四尺,横里倒也有三尺光景,惟头颅甚小,上下都是尖的,竟同一个橄榄一般。面色都是黑的,两只眼睛又是甚小,身穿元色衣服,上面却有九宫八卦的花纹,蹒蹒跚跚地走上塔去,摇头幌脑地与三人叙了一回寒暄。三人口中只顾吟哦,带理不理,冷冷地与他讲话。那头小的人坐了半响,忽然开口问道:“你们聚在此处究竟作何消遣?莫非又吟什么歪诗么?”瘦小身子的拂然道:“你说出话来总讨人嫌!我们好好的在此各献奇才,怎么竟以歪诗称之,未免眼空四海,轻视才人了。”头小的笑道:“什么叫做眼空四海?你们且把各人所做的诗吟出来与我一听。待我与你们评定甲乙。”三人愈觉不悦道:“我们吟我们的,那个要你来评定甲乙!”头小的笑道:“你们真是尺泽之鲵,不知天地之大!可晓得我满腹经伦,目光如炬,肯为你们评定也要算你们的造化呢!”瘦小身子的听了怒道:“你纵才高八斗,我们也学富五车,倘然考较起来,只怕你就要退避三舍了。”黄衣者道:“袁道兄何必与他开口先伤和气?”又对头小的道:“你也不可这般狂妄!既要听我们的诗,也须好好的商量。我们自然念与你听。若只是一味狂言,恐亦非你之福!”头小的道:“既是这等说,暂时算我的不是,请念出来吧。”黄衣者遂把三诗逐一的念与他听。头小鼓掌大笑道:“我说你们吟诗还未到家,果然不差。”三人道:“怎见得我们不通呢?”头小的笑道:“你们不要性急,待我说出来,也教你们无怨。我当听得读书人说,‘文必己出’,又说道自出心裁,这句话不过要人家吟的诗无一字一句不从心坎中发出。你们是不知道的,我却晓得一些。我听你们方才这几首诗,都是人云俗云。就据袁道兄那首诗而论,中间有楚国加冠、唐家伐叛,并大闹天宫等字样,均是耳朵中听熟的说话,已落抄袭陈言之病,如何可以作数!陆道兄的衔芝草、御云车等字面,其病与彭道兄仿佛,却是看轻了自己,把生平的丑态都露将出来。至如岳道兄的佳作,较之两作虽觉后来居上,而以小弟论之,则赤壁横江过、青城带箭飞,以及月明华表等句,仍是陈言未去。若要想自成一家,与白乐天杜工部李太白等诗翁并驾齐驱,只怕还远哉遥遥!你们尚有何辩!”说毕,哈哈大笑。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
  文龙、楚材隐在树枝上面,相离不远,句句听得清楚,不觉暗暗好笑。又见瘦小身子的大怒道:“你这不实羞的东西,才出污浞,知道些的什么来!也在这里摇头晃脑地胡言。我若不看素日情面,今日定不与你开交!”黄衣、长嘴两个齐向瘦小身子的劝道:“我辈名登仙籍,岂可妄动无明,自伤雅道,且请息怒。”又对头小的说道:“你既这般大言不惭,谅来所吟的诗必是与人不同,何弗也吟一诗,便我们大家听听也好佩服于你。”头小的笑道:“要吟首把诗却也不是难事,但我这两天事情甚忙,哪有心情去弄这个!况又诗兴不在家中,只好改日请教了。”长嘴的笑道:“这两天大家空间,独你忙的什么事呢?”头小的笑道:“实不相瞒,前日被太上老君请去赴金丹大会,那些三山五岳的道友不知多少,都来同我接谈,定要叫我传授吟诗的法子。起初我还不肯,后来被老君听见了,替他们相恳,我因碍于情面,只得与他们讲解了一日,已是舌敝唇焦。不料昨日又被瑶池金母差了两个仙童,捧着大红贴儿到来说,要请我去赴蟠桃胜会,我因不高兴去,回绝了她。那里晓得来的两仙童再三相请说,若然请我不到,回去定要受责。我因见这两个仙童怪可怜的,只得勉强同他前去。及至到了那里,那些仙人都是久闻我名的。一见了我,便把我团团围住。这个请教未完,那个又来请教。幸我是个有才华的,不怕他们盘问,竞缠了有半日的工夫,方把各仙人说得眉眼花开而散。后来,见了金母,虽说请吃蟠桃,哪里晓得竟是虚应故事?那只蟠桃还没有熟,因此我也懒怠吃它,略略坐了一回,就告别回来,以为今日必然无事,可以养性修真。不意天不从人,真是睡梦中想不到的事,叫作什么灵山老祖,也是闻我之名,差了几个和尚来请我去讲经。说因他教下徒弟都是顽石一般的人,须得请一个学问宏深的大名家前去开导开导,只是不知哪个嘴快的把我迥不尤人的本领说将出来,以致那个老祖定要请我前去。我也是一时面软不得已去的。哪晓得这些光头果然愚钝的了不得,开导了一天,仍旧不明白。因此我一气,驾上云头就回来了。”黄衣的笑道:“照你这般说法,竟是天下的才人要算足下第一了!岂怪你眼空四海的瞧不起人。原来有这般的际遇,所以如此。但是我细想起来,你方才这几句说话实在好笑,仿佛是做梦一般,在那里说梦话。莫要说我们不信,只怕三岁的小孩子也不肯信你!我劝你不要说这海话了,还是从实些把诗吟出来,让我们大家听听,好多着呢!”长嘴的笑道:“你要叫他吟诗,实要逼他返本还原了。就是把他倒挂起来,恐怕也没相干。倒不如待我替你吟了一首吧。”头小的起初听见黄衣的赞美他,认是真的,不觉得意扬扬,连连点首。后来,听得你一句我一句却是取笑他的话儿,直气得把个黑面隐隐泛出红色来,意欲发挥几句,又觉得不好意思,看他左难右难,直到后来听长嘴的肯替他代吟诗句,方渐渐的把气平将下来,勉强笑道:“实在我没吟诗,岳道兄肯为捉刀,就烦代劳了吧。”长嘴的又笑道:“我想代你吟诗,恐转还不贴切,倒是待我把你的好处吟成一诗赠你如何?”头小的笑道:“这却甚好。不独可免我搜索枯肠,亦可见岳道兄的勤于吟咏了。”长嘴的也不理他,就款款地先吟出来两句道:
    身穿九宫与八卦,四海龙王见你怕!
问头小的道:“这两句诗好不好?”头小的大喜道:“究竟岳道兄笔法奇特,就这两句佳作而论,直可压倒群才,而且于弟生平,颇为确切,可称一字一珠,为千古未有之妙句,以下便怎样呢?”长嘴的笑道:“还要下句么?下句却没有了。”头小的立起身来,打躬作揖地再四央求,长嘴的又笑了一回,方说道:“一定要我吟完么?你且坐着静听,待我慢慢的念将出来。不要站在身边吵闹,打断了我的诗兴。”那头小的束然听他说话,仍至原坐的那只石凳上坐定,把耳朵竖起静听,但听得黄衣的又高吟道:
    我们均是大罗仙,怎与乌龟来答话!
吟毕,几个人哈哈大笑拍掌称妙。文龙、楚材两个在树上听了,几乎失声笑将出来。再看那个头小的时,只见他怒容满面地站起,厉声大骂道:“放屁!放屁!我们均是同道中,怎敢这般相戏!你说我是个乌龟,你不过是支野鹤精罢了,道行还未必胜我,竟敢如此戏弄于我!今日若不与你拼个你死我活,决不与你干休。”说罢,跳将过来,就要与长嘴的动手。幸亏瘦小身子的同黄衣的飞步上前,将他两手拦住,做好做歹的,再三相劝。正在难分难解之际,忽地又见有两个仆人模样,手中各携酒肴从东面松径中穿来,后面一个书生打扮的人携着个美貌女子,笑迷迷地望塔中进去,却见两个仆人模样的人,先上塔去通报说:“令君驾到。”那个头小的方才不敢开口,赌着气往后面溜将下来,跌跌爬爬地仍向前路走去。文龙意欲开弓放箭,恐有声响,只得等他走近,就将袖中所藏的弩箭对准咽喉发去。只听飕的一声,那个头小的已倒在地,文龙随将宝剑取出,轻轻跃下树来,赶到跟前一看,不觉吃了一惊。你道什么?原来是一个千年修成的巨龟,此刻已是原形显出。文龙也不管什么,就把宝剑砍下。但见满地鲜血直流,立时了帐,仍复回转身来跃上树枝,告诉了楚材一遍。然后再一同细看,只见三个人对着那个书生笑道:“这个东西就只怕得令君。一听令君到来,就没命地溜去了。”书生问什么事?三人遂把方才取笑他的事讲述一遍,书生也是大笑了一回,复说道:“事前两天见他面上气色颇不好看,恐怕有何祸事临身,我曾劝他诸事留心,此刻他去了,也就罢了!”只见瘦小身子的复笑问道:“合君好福气吓!这位丽人是从哪里得来的?与令君匹配起来,真是上好的一对佳偶。”书生道:“适才见风月佳妙,出洞闲步,也是红鸾星照命,不知不觉地走到前村,却见这个女子容光照人,秀色可餐,不亚月里嫦娥,而且面有福相,将后谅非等闲之人,正在他自己家里凭栏凝望,若有所思,因此我乘便邀她到来玩月。三公对此佳景有兴吟诗,真不愧雅人深致,倘不吝珠玉,愿闻大作,或可追步后尘。”三人遂将前作各自曼诵一遍,书生啧啧称赞道:“班香宋艳庚鲍风流,一洗尘俗。虽唐宋名家,亦当退避三舍。而所用各典又确切,不移于斯道,可谓三折股矣。不可不浮大白以贺。”遂回头向带来的仆人,命将酒肴摆上,大家共酌。黄衣的笑道:“令君深得诗中三昧,何勿一展奇才,压倒诸卷,也可俾我们知所趋向。”书生笑道:“大巫在前,怎好班门弄斧,贻笑方家?”长嘴的道:“令君大作谁不钦仰!此刻怎这般谦退,却是为何?莫非不屑赐教么!”书生又哈哈大笑道:“这却言重了。不嫌简陋,待我勉吟呈政,幸勿笑为下里巴人之句。”遂吟道:
    心宿凝精赋质全,化形尝礼月中仙。修成大道传刚子,养就宏才难茂先。
    九尾系时能出火,千年丹足可通天。从来一液强多事,却笑维摩枯寂禅。
吟毕,笑道:“聊以塞责,尚希斧政是幸”三人齐声赞道:“清新俊逸,玉润珠圆,对此佳人,吟此丽句,堪称双绝。此诗要推首唱了。”书生道:“芜辞里句,实不足污诗人之耳。乃蒙谬赞,益增惭愧矣。”瘦小身子的吟道:
    花月可怜春,
黄衣的吟道:
    房栊映玉人。动衣香满路。
长嘴的吟道:
    移步袜生尘。碧海悬金境,
书生笑道:“你们且慢,待我也来吟一句,不然要被你们抢完了。遂吟道:
    凌波出浴神。元浆须合卺,
瘦小身子的道:“让我结句吧。不要尽管提搁,以致辜负良宵。”便吟道:
    鸾凤日相亲。
联毕句,三人便斟酒来劝道:“小弟等借花献佛,请各饮双杯,以卜同心协吉。”说毕,瘦小身子的便去奉书生的酒,长嘴的同黄衣的也持杯奉劝那女子。楚材、文龙两个在树上,起初还没有看清,今见他们要去硬要敬酒,便留心细视,那女子果然生得端正,但见:
    仪容俊秀,骨格端庄。芙蓉面浅晕微红,柳叶眉淡舒娥绿。轻盈翠袖,深笼着玉荀纤纤;摇曳湘裙,半露出金莲窄窄。疑并落雁沉鱼,何用施朱傅粉!
  可怜只是含羞不语,低头垂泪。黄衣的同长嘴的再三相强,又渐渐地狎亵起来。那女子慌忙立起,往外却退,那黄衣的便来捧面,长嘴的便将那只极长的嘴向女子嘴上凑上去。那女子急得大哭,忙将双手把两个推开,飞步向外,欲往塔下跳去。那个书生一见,慌忙赶上,一把将女子拖至身边。推在石凳之上,说道:“我因你青年美貌,独坐栏边,不觉偶动凡心,故将你携带至此。不晓得你不识抬举,反要装腔作势,扫我春兴,你若好好相从便罢,若有半个不字,停回把你带回洞去,不怕你不肯依从。”说毕,便将手伸过去,要替女子拭泪。那女子一闻此言,又见这般光景,更觉呜呜咽咽地哭个不住。
  文龙、楚材两个在树上看得明明白白,不由地五衷火发,正是:
    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意欲仍用弩箭射去,恐怕弩力不及,反要惊动他们得以逃遁。因此两个人暗暗地打个照会,各将弓箭取出,把脚登定树枝,两箭一齐发出。但见弓开如满月,箭发似流星,恰好两箭并至。文龙的那支箭射在长嘴的嘴上,楚材的那支箭射在黄衣的肩上,但听得两声大叫,一同鹤唳,一若鹿鸣。那个瘦小身子的听见他两个怪叫,急急赶过去一看,不觉失声道:“不好了!快些逃命。我看这支箭好似我家师父新收的两个徒弟所射,若果是他两个,则不独师父秘授的法术厉害,而且我晓得他们有两口宝剑,不是好惹的。”说毕,身子一晃,就不看见了。
  那个书生道:“这个猴儿胆子真如此的小!两位贤弟休要理他。难道我们让他白射么?且去搜寻一回,看是何人?”此时,黄衣的同长嘴的已将箭支拔下,恨恨地进内,也取了两根折棍。刚欲下塔搜寻,只听得下面大喊道:“何物妖魔?敢在这里作怪!可晓得沈楚材在此!俺文龙在此!快快下来领死。”只听得塔上大嚷道:“原来果是你们两个恶人!我等与你无怨无仇,怎敢无端到来相欺,不要走,照我两个家伙!”说时迟,那时快,道言未了,两个已从塔上直蹿下来。黄衣的先将铁棍举起,向楚材顶门上打来。楚材见他力猛棍重,恐伤自己宝剑之故,也不并招架,将身一侧,躲过那棍,顺势将剑一盖,只听当的一声,那棍已成两段。黄衣的大叫道:“果然厉害!且照我的法宝!”楚材慌忙定睛一看,只见他把嘴一张,霎时间从口中喷出一团烈火,直向楚材面门烧去。
  楚材刚欲用法破解,早被文龙口中念念有词,用剑一指,可煞作怪,那团烈火反望黄衣的烧去,比方才初出来的时候反倒厉害了些。黄衣的意欲将法收回,已是不及,直烧得身上青烟直冒,急得大叫一声,将身往地下一滚,顿时现出原形,原来是一只极大的巨鹿,直向那边飞也似地逃去。楚材、文龙不由得哈哈大笑,也不追赶。正在得意的时候,不提防剌斜里飕地一棍打来,几乎打着。幸是两个眼快,被文龙将剑一削,那棍也是成了两截。仔细一看,原来就是那个长嘴的东西。文龙喝道:“你这孽障,好生大胆,怎敢这般无理!”话还未完,只见那长嘴的早已将断棍丢下,把头一摇,也是就地一滚,现出一支白鹤。立时脚下露出霞光,腾空飞去。
  楚材对文龙笑道:“原来这两个东西是一鹿一鹤,怪道一个身上有梅花斑点,一个的嘴儿甚怕。那个瘦小的想来是个猴子,怎么他所说的话,竟像认识我们一般?”文龙道:“怎么你竟忘记了?前回我们得见鲁仙师的时候,是一个猴子引进去的,想来今日一定是它,只不知鲁仙师怎么肯放他出来!这倒有些不解。”楚材道:“且莫管它,塔下还有一个女子,一个书生打扮的人。那个书生不必说,一定也是个妖怪,只这女子是个被他用法摄来的,不晓得那书生逃走没有。我们既欲除妖灭怪,救这女子,须得上塔一看,得能把他擒住,也可除这一方之害。”文龙道:“不是哥哥提省,小弟几乎把这个书生忘却。既然如此,快些上去。”说毕,刚欲一齐举步,忽听得塔上有人大喝道:“呔,你这两个黄毛未退,血迹未干的孩子,怎敢到这里来扬威耀武,欺我同道!可知道本大仙的厉害!俺来与他们报仇,来取你们的性命了。”就喝一声喊中,早见那个书生从空跳下。举着两口雪霜似的宝剑向文龙当头砍下。不知文龙性命如何?且听下分解。

第十六回 绕道送姣娘三雄结义 关心除巨寇四海闻名
    豪杰从来好事,英雄惯抱不平。况复同类结同盟,一样桃园行径。
    何物跳梁小丑,居然也敢横行。如汤泼雪霎时清,方显男儿刚正。
  却说那书生因见把他同类显出本相,心中不忿,故举着双剑向文龙没头没脑地乱砍。这里文龙同楚材本要寻他厮杀,岂肯让他施威!便各一同举剑上前,把他裹住。那个书生果然了得,左挡右架前遮后护,把两口剑使得呼呼地风响。战有十余个回合,他虽是个妖怪,怎当得这两个英雄天生膂力,剑法精奇?觉得渐渐地抵敌不住,只得虚掩一剑,跳出圈子而去。楚材、文龙两个哪里肯舍?亦从后追去。约赶有一箭之路,只见那个书生忽地将脚站住道:“我与你两个今日无冤,往日无仇,怎么定要追上?这却非我之不肯慈悲了。”说毕,口中即念动真言,将剑往他两个指着喝声道:“疾!”只见就地卷起一阵黑风来,风过处窜处无数豺狼虎豹,张牙舞爪地往两个跟前蜂拥而来。文龙、楚材一齐笑道:“这些小法何足为奇?幸是我们两个遇着。”震得那些豹狼虎豹四分五落,均四面逃去,霎时间踪影全无。楚材哈哈大笑道:“你这山精野怪,竟敢在我们跟前班门弄斧!还有什么伎俩,快些一齐使出来,待我们也见见你的本领。”书生大怒道:“你这两个小厮,怎敢大胆破我法术,照我的法宝吧!”说着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石子望空一掷,只见一霎时那个石子一变十,十变百,百变千,千变万,把个天都遮了半边,正不知多少石子,如雨点一般,均从空中向两个打来。楚材究竟谨慎,恐怕招架不住,倒觉有些慌张。意欲拔腿暂退,文龙忙止住道:“哥哥不必慌张,看我破此邪术。”一面说,一面早从身边摸出一件东西来。
  原来这个东西却是文龙的老祖张道陵仙师遗下的宝贝,名为“日月宝帕”,文龙时常佩带在身,诸邪远避。不论什么东西均可收在里面。今日却好用着!也是往空一丢,果然那个东西不是凡间之物,但见它到得空中,便有祥光拥护,一转瞬间,已把那些石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个没有。楚材喜之不胜。又见文龙把净手一招,那个帕子已早落在手中,依然天清月郎。那个书生这会更觉急了,看他又从身边摸出一个葫芦来,把盖揭开,将剑把葫盖口连击几下,冲出一道黑气来。便亦念念有词,将左手一放,只听得空中霹雳交加,天昏地暗,满天的冰雹雪块打将下来。楚材一想:这个妖怪果然厉害,我若再要退后,岂不被张贤弟看轻!一时情急计生,忽然想着鲁仲连仙师秘授的那三卷天书上曾有一条符咒可破此法。因此便向丹田中呼气一口,往空喷去。左手掐诀,虚画符录一道,口呐念动真言,喝声:“六丁六甲值日功曹,速速领法旨,将这邪法扫荡,这却邪不胜正。”转眼间满天红光,空中显出数尊金甲神人,手中各执宝剑,大显神通,将剑对着冰雹雪块指了几指。但见剑尖上飞出无数神火,将遍地雪块烧得形迹全无。又见云中一位天神将剑对着书生一指,忽听得山摇岳动地一声霹雳,把那个书生震得吱地一阵乱叫,扑倒于地,滚了一回,顿时现出一个九尾狐来。遍体金毛,望着空中连连叩首,只叫饶命。文龙早已跳上前去,一把擒住。楚材看见它已显了原身,况又擒住,不怕它再有什么邪术。因此动了慈心,就念诸神退位。神咒果然灵验,一霎时,空中诸神均已不见。楚材连望空打个稽首谢了,然后过来帮同文龙将那只妖狐按住。又见它所用的双剑落在地下,抬起一看,原来是两块顽铁炼成的,也就往乱草中抛去。却用自己的剑搁在狐的颈上问道:“你这妖狐,怎敢弄法把良家女子摄来!今日被我们擒住,还有何说?”那狐求道:“可怜小畜修成人形,也非容易。小畜本在山中修道,不敢为非。因见今宵月色,故此出山闲游,不期到了前村,见方才的那个女子凭栏观月,若有所思。小畜一时误会其意,以致忽动凡心,将她摄回山来。原想明日送还她家,不料她坚贞异常,高声蹄哭,惊动二位,是小畜该死。乞二位大开天地之恩,饶恕一命。下次再不敢复蹈前辙。”说毕连连叩头。
  楚材、文龙本欲问明了将它杀却,今被它苦苦哀求,觉得有些心软。那两把剑就斩不下来。楚材复又问道:“方才那个小身子的谅是猴精,也在这个山里么?”妖狐道:“它是个得道猴子,被鲁仲连大仙收伏,做个守山童儿。听说这两天因鲁仙师赴蟠桃会去,故此溜出来到此玩耍。此刻料想已回仙山去了。”文龙道:“还有一个乌龟,一只白鹤,一只梅花鹿,又是那里来的呢?”妖狐道:“那个乌龟精久在这里后山,苦修成人的,却也不值什么。惟鹿、鹤的根基却非小可。它的主人便是南极仙翁,因也赴蟠桃会去,故相约到此。”楚材文龙听它说完,暗暗想道:原来这两个东西是老寿星的坐骑,幸巧方才没有伤它性命。因又转念道:这个妖狐既然与它两个为友,谅来也有些根基,杀了它,免罪过。若是就此放它,又恐将后不肯改性,依然作恶。因此两人不觉有些踌躇。
  停了一回,楚材方开言道:“你这孽障,若想放你活命,须得对天立誓,将来若有为非的事,便当怎样。”妖狐忙道:“今蒙二位释放,日后倘然改变心肠,为非作歹,情愿仍死于二位宝剑之下。”楚材文龙见它已立重誓,谅不敢再为作恶,也就将手放下。只见它迎风一晃已无影无踪的了。楚材大怒道:“这个妖狐无礼太甚,怎么谢也不谢就逃去了呢?”文龙道:“它究竟是个妖怪,知道什么?既然逃去就罢。我们且去救那女子要紧。”说毕一齐迈步往塔中而来。又把妖狐议论一回。原来这个妖狐果然口是心非,此时去不打紧,直到后来沈、张两个奉旨去平岛寇,他却投入岛寇营中,封为军师,着实与他两个作难,以报今日出丑之仇。这原是妖怪的心肠,后文自有交代,此时且丢过不提。再说楚材、文龙两个走至塔上,已是天色大明。见那书生的仆人一个还在外边探头望脑地张看,一个却把那个女子拦住不放。沈、张两人一见,也不管她什么,便各执宝剑向前,一剑一个顿时了帐,也显出原形来,是一只山猫,一只狗獾。那个女子见了更觉得魂不附体,缩做一团,文龙道:“你这女子休得慌张,我们不是歹人,特来救你的。”那女子道:“既蒙两位相公搭救,便是奴的再生父母,敢问二位尊姓大名?”楚材遂把自己及文龙的名姓说与她知。又问道:“你这女子究竟是何处人氏,姓甚名谁,怎样的被妖怪用法术摄来?”女子哭道:“我家姓杜,家住杜家村,奴名嫣红,父亲早亡,惟有老母在堂。家中还有一个同胞哥哥,名唤鹊桥,专在江湖上扶危济因,是以常不在家。昨晚奴因独自玩月,夜色已深,正欲还寝,不知怎么忽来一人向奴肩上一拍,奴就昏昏沉沉不知不觉来到这里。就是这些东西奴也不认得他,怎么方才见他是几个好好的人,如今那两被二位杀了,却变了野兽?方才这几个人也不是个人了。”
  沈、张两人便把那些妖精现形的事,略略地提说一遍,便道:“你家既在杜家村,不知离此有多少路程?”嫣红道:“奴生长一十六岁,从未出过远门。哪里知道路程呢?”文龙道:“既然如此,你且随我们下塔,等我们送你回家如何?”嫣红道:“这却感谢不尽。”说毕,便跟随了一齐下塔,直至那座破庙中大殿之上。文龙叫他且在拜台上少坐,看那两个童儿时,却都睡着在彼上,马也没有拴好,只在殿下天井中吃草。幸巧人罕到之地,没有被人偷去。文龙一看,将外罩服穿好,楚材一面便去将童儿唤醒,叫他将马牵过,将一匹与嫣红乘坐,一匹着童儿牵了,一齐缓步出山。环曲折走了有十余里路的光景,方始出得山口。意欲寻人问信,只得等了一回,方见有个农夫携着锄头,从那边缓缓而来。楚材便上前去举手道:“大哥请了。请问这里有个杜家村么?”农夫见楚材举止不凡,不敢怠慢,便答道:“相公要到杜家村,却是走错了。杜家村还在南面,相公怎么反往北来?”楚材道:“杜家村既在南面,不知怎生走法?望求大哥指引。”农夫往南指道:“从这条路走去,再从那边山脚下抄过。翻过一个山头,见溪边有极大杨柳树的,转弯进去,就是杜家村了。”楚材便谢了一声,返身转来对文龙说明,复一齐向南面行去。
  一路上方见路旁田中,有些农人在内耕种。那些农人见他们经过,都一齐站着观看,互相说笑道:“怎么标致女子,独自骑着一匹马,后面还有一匹驮行李的马跟随,那四个男人却都自步行?说这个女子是他们抢来的,却又不像,说他们是夫妻,也觉不对。”说完又各拍手大笑不止。原来,他们出庙的时节就将行李分了一半驮在马上,一半着两个童儿轮替挑着。故此农人等见了,有这许多话。楚材、文龙耳中听得明白,也不去计较他们,只管赶着马向前行走。约又走了数里之遥,方走到山脚下的盘蛇小路,觉得七高八低万分难行。渐渐地行到半山,更为荒僻。他们也不管他,只是循路而行。
  走了一回,大家肚中似有些饥饿的光景,两个因命童儿将所带的干粮取出,各自吃些,又把些与嫣红吃了,仍然前进。走至晌午时候,忽听得有人大喝道:“孽畜,想往哪里逃生?”这一声竟似半空中起个春雷。两人慌忙留心一看,远远见一个大汉,从山顶上追赶一只斑斓猛虎下来。那大汉生得甚是奇异,但见他:
    虎头燕颔气昂藏,凛凛身躯八尺长。
    举鼎拔山饶膂力,山君虽猛不能当。
  那只猛虎因被大汉追得急了,只得啸了一声,忽地回身一跳,向大汉一看,直扑上来,那大汉却并不慌忙,将身向旁边一闪,趁声将虎头一把抓住,提起升箩般的大拳头来,没上没下地打了数十下,又把脚向虎眼上乱踢。那只虎被他按住颈项,前身不能动弹,口中只是乱吼。那条虎尾竟直竖起来,又把后身用力旋转,似欲将虎尾去捎之大汉,不意反被那个又汉将手伸直,运足功劲向那虎尾上削去。但听得响了一声,那条虎尾已是被全削断,倒拖下来,威势全无。那只虎的性命已是五分了帐,四脚犹在地下乱挣。只见那个大汉忽然性发起来,将两手用力向下一按,果然膂力非凡。
  那虎更是禁当不住,仆倒在地,口中鲜血直喷。那汉然后松下手来,向身边取出一把小匕首,直刺入虎的咽喉之内,搅了一搅,然后拔出,那血如雨一般地冒起。又听那汉哈哈大笑道:“这个大虫够我好几顿饱餐哩,且拿了回去再说。”楚材见他这般英雄,正欲下前搭话,与他结个朋友,忽听得后面方才救的那个女子喊道:“这兀的不是我鹊桥哥哥么?”接着又喊道:“哥哥快来!鹊桥哥哥快来!妹子嫣红在此。这两位就是救妹子性命的恩人,快快到来相谢。”那汉起初因树阴遮隔,又一心的打那大虫,故此没有瞧见他们,及听得有女子叫他的声音,慌忙定睛一看,不觉大喜。即将大虫抛下,如飞地赶到跟前问道:“昨夜愚兄回到家中,听我母亲说贤妹被一阵怪风摄去。故此母亲万分着急,特命愚兄出来,四处寻访不着。方才到得这里,忽然遇着一只大虫,被愚兄一拳头打死。刚欲将它拿回,再来找寻。喜得贤妹已自回来,究竟昨日被那怪风摄到哪里去的?怎么今日又与这几位同行?愚兄倒有些不解了。贤妹快些说与愚兄知道。”
  此时嫣红已自下马,遂将昨日在家玩月,被怪风摄去说起,将一切之事详细说明。直说到沈张两人除去妖怪,救了性命相送回家的话。那个大汉慌忙扑倒身躯便拜说:“俺杜鹊桥虽是粗人,生平最喜仗义救人。不道两个相公也是与俺一样心肠,而且又有法力,实为可敬!舍妹若然不遇二位,不独舍妹性命难保,即老母也要急死。”说毕,也连叩头不止。楚材、文龙急忙把他扶起,谦虚了几句,彼此又各把姓名问明,楚材道:“既是杜兄到来,可将令妹带回,弟等也不必送到府了,就此告别。”鹊桥大嚷道:“这是什么说话?难道嫌小人是个粗人,不能与两位相公一叙么?况舍间近在咫尺,岂有不往之理?务求到舍一坐,也好让小人尽一点子敬意。”文龙见他直爽,忙接言道:“杜兄言重了。并非不欲造府。因弟等急欲他往,是以告别,既蒙错爱,即当相随到府一叙便了。”说毕,便请嫣红依旧上马。
  鹊桥忙摇手道:“这却断使不得,舍妹自有小人背回,马匹还是两位相公骑坐。”一面说,一面已将身子蹲下,把嫣红背在背上,回头道:“小人就此引路,请相公上骑吧。”楚材同文龙见他豪爽非凡,不能再为推却,只得命张武、沈方,将那一匹马上驮的行李取下挑着,然后说声:“放肆!”各自上马。那杜鹊桥已是背着嫣红往前走去。将那只打死的大虫提起来夹在胁下,如飞而走,看他并不沉重。正是天生膂力,何等英雄,不觉又暗暗称赞。因此也将马加上一鞭,追上前去,与他一同而行。
  不多一回功夫,见一个村子。一道山溪旁边有三四颗极大的柳树,柳线千条随风飘荡,却甚幽雅。柳阴之下现出几间小小茅屋来。看杜鹊桥时,只见已将死虎丢在地上,嫣红亦已走进柴扉。楚材文龙慌忙跳下马来,随同鹊桥走进草堂。鹊桥又再三拜谢救妹之恩,然后分宾主坐下。请问昨晚除妖之事。楚材、文龙两个也不藏头露尾,详详细细地述了一遍,把个杜鹊桥喜得直跳起来,拍手大笑道:“原来两位相公有这般惊人的本领,又是义侠无双,怪不道那些妖怪不能抵敌。相俺杜鹊桥空有一身武术,生平也最喜打抱不平,结交的朋友都是些英雄豪侠。承那些江胡上的兄弟赠俺一个绰号叫作什么‘钻天龙’。也算小小有个名儿了,所见天下有能耐的人,正不知多少,哪里及得来两位相公的本领?不意今日幸会,也不算虚生一世了。”楚材惊喜道:“小弟常听得人说,江湖上有个钻天龙,专扶危济困仗义疏财,原来就是足下。今日相逢,真是三生有幸了!”文龙道:“果是我们有幸,得见足下。”这句话还未说完,忽见嫣红扶着一个老婆婆走将出来。杜鹊桥慌忙站起来道:“俺家母亲出来。”楚材文龙听说,立即站起来。只听老婆婆说道:“多蒙两位大恩,搭救小女,再生之德,没齿难忘。”一面说,一面已同嫣红跪将下去。
  文龙、楚材还礼不迭,也一齐跪下道:“伯母大人说哪里话来,这是令爱有福,小等何功之有,快些请起。”那老婆婆一定要同嫣红磕了四个头,方才立起对杜鹊桥道:“我儿怎不知人事,若此只顾与两位恩人讲话,怎不晓得恩人远来,肚中必然饥饿,为什么不去备办酒肴款待恩人呢?”鹊桥诺诺连声道:“这却孩儿的不是。孩儿方才往寻妹子时,路遇一只大虫,被孩儿打死带回,现在门前。待孩儿去取来开剥,就烦妹子一煮,款待恩人便了。”说着往外就走。不一时已将死虎背进,就在草堂开剥好了,一总拿了,请老婆婆同嫣红进去,先拣好的割下十余斤来烧煮,他自己又把家中现成做好的村酒烫热了,取些蔬菜拿出来,先与楚材、文龙饮酒,正是: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谈了一回工夫,里面虎肉已经煮熟。鹊桥进去,连饭一并拿将出来,大家狼吞虎咽地饱餐一顿。吃完之后,鹊桥道:“俺有一句不识进退的话儿,只是不好启齿。”楚材、文龙齐道:“我们意气相同,怎说有不好说的话?尽管请教不妨。”鹊桥道:“俺平生专好结交天下义侠英雄,今遇二位,不觉倾心。回此不揣冒昧,谬欲仰攀附列雁行,不识二位意下如何?”楚材、文龙大喜道:“是弟等求之不得的事,足见彼此同心。”于是大家叙叙年齿,楚材居长,鹊桥第二,文龙第三。就在当天撮土焚香,大家跪下立誓道:“自为弟兄之后,有福共享,有难同当。若有异心,皇天不佑。”誓毕一齐立起,又各答拜了八拜,各以兄弟相称,仍旧入座,叙谈些武术,讲论些韬略,更觉异常亲密。鹊桥定要留宿数天,楚材文龙不好过却,只得今宵暂且依他住下,明日再作道理。因此大家复又纵谈。
  楚材因对鹊桥说道:“目今岛寇猖狂,朝中文武大半贪财图利,不想报答君恩之人。以致百姓不能安生,商贾不能乐业。此后须得大家努力,为国家吐气,庶不负食毛践土之恩,但欲平灭寇忿,恐不独我等数人所可了事,还须广集人材,以作指臂之助。杜贤弟名重江湖,广交豪杰,未知可有一二忠义为国武术出众之人,可作将来灭寇之用者否?”杜鹊桥听到这里,不觉长叹一声,虎目滔滔下泪。文龙诧异道:“杜哥哥为什么听了大哥的话,反悲伤起来?恰是何故?”鹊桥又叹了口气道:“沈大哥、张贤弟有所不知,只因俺有两个幼时结义弟兄,素抱忠义,都有万夫不当之勇,每每为人出力,扶弱肋强。不料去年也是替人报仇,致被妖术打伤。方才沈大哥提起忠义之人,不觉触致往事,所以悲伤。”楚材道:“原来有此缘故!但不知贵友叫什么名字,在何处被妖术所伤,那行妖术的又是何人,乞道其详。”鹊桥道:“这话说起来却也甚长。我这两个朋友,一个姓王名叫天保,一个姓梁,双称人杰。平生正直无私,惯抱不平。任你素不相识之人,若有受屈的事告诉了他,总肯替人出头。就是那些挂名绿林中的下作东西,不知被他两个消灭了多少。去年他两个要来探望于我,也是合当有事。一路行来,离这里不过数十里之遥,忽然遇着一伙贩珠宝的客人,满脸鲜血,号哭奔逃。他两个觉得诧异,上前拦住了他们询问,岂知内中有一个客人认得他两个的,晓得肯替人出头。便把在靠东三义岗地方遇着一伙恶盗,除将他们货物进行劫去不算外,还把他们一个客人的耳鼻尽行割去的话,一一地哭诉出来。他们两个不听则可,一听了时,怒气冲冠地叫他们指引了路程,要去捣巢平穴为民除害。及至到了三义岗那里,起初还把些剪径的喽罗杀掉了好些,剩下的败上山去,通报盗首。又有几个勇猛的头目下来,也被他两个杀掉。末后方是盗首下来。原来那个盗首却是一个和尚,与他两个厮拼。若是平战呢?再加几人他两也不在心上!无奈这个和尚却是妖术厉害,所以他两个人没有防备,竟遭毒手。俺一闻此信之后立即赶往报仇。哪里晓得非但仇不能报,险此儿丧了性命。此仇时刻在心,方才想着又不觉五衷欲裂。相沈哥哥、张贤弟均有通天本事,未知肯为俺一解此恨否?”楚材道:“与你解恨何难之有?只是你说那个和尚妖术厉害,究不知叫什么名字?还是有何妖术?此外,还有何人?你须细细说明,方可代你解恨。”
  鹊桥道:“那个和尚来历,俺因报仇心切,却曾细细打听。本来那三义岗上,数年之前有一个没志气的东西,名字叫作房仁,在彼处聚着二三百人,专一打家劫舍,山中的粮草倒也丰富。后来忽然掳着一个相面先生,房仁定要叫他相面。那相面先生就随口奉承了他几句道:‘今奸佞满朝、岛寇侵犯,正是英雄得志之时。大王天庭饱满地阁丰隆,凤目蚕眉,龙行龙步。将来面南背北,贵不可言。不日就有真人下降,前来辅佐大王开基。’房仁听说喜之不胜。就重重地赏了那先生一百两银子,放他下山,自己竟痴心妄想认起真来。日日差人下山,四处探听,如见有异样的人,就要请上山去。哪知事有凑巧,离三义岗十余里的所在,有个村子名叫百花村。一日忽有一个和尚自称生铁佛,到百花村化缘,有一个老妈妈见他异相,布施他二斗白米,那个和尚因其出手阔绰,深感其德,思有以报之。忽见老妈妈家养着一圈小猪,对她说道:‘女菩萨养着小猪,就是等得大了也卖不出多少银两,我倒有个妙法在此,请女菩萨试之,便可大发其财。’那个老妈妈听得可以发财,便眉欢眼笑的请教他。哪知这和尚伸出两个指头,说出一席话来。”不知说的什么妙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生铁佛邪术惊人 钻天龙血心解恨
    邪难胜正尽人知,何佛妖僧假设施?
    巢穴忽然倾一旦,并教身首各分离。
  却说杜鹊桥要把妖僧的来路说明,故将妖僧到百花村化缘起首的话从头说将出来道:“那个和尚果然妖法多端。他对百花村的老妈妈说道:“女菩萨你若然要想发财,可知道养猪一圈不如养牛一只。’那老妈妈对他笑道:‘你这和尚真是说的胡话,谁不知牛比猪大,卖出去价钱自然大些。要好几个猪方抵得一头牛的价钱。况我家黄牛牯牛均有,在家里从来也不去卖他,不过耕田汲水而已,养得多了,不是教我去开牛行么?’那和尚道:‘并不是教你去养黄牛牯牛,不过教你取一只小牛将角截去,关在空房子里面。我再教你一个养法,包你不到百日,便有一注大财香到手。’那个老妈妈本来原是极信和尚的,听他的话说得津津有味,不觉动起火来。真个去出空一间房子,把一只才养出来的小牛牵在里面,求他教导养法。和尚道:‘你去把门锁着,四面均用纸条糊贴起来,须得里外不透一点子风。然后叫木匠做个小洞,要放进一瓦钵,洞外更做一扇小门关住,每日放进一瓦钵饭以饲之。我另留一包末药在此,饲饭之时,将药放在饭内,口内念声阿弥陀佛,满了百日方可开看。’那老妈妈果然依他言语,将那只小牛养了百日。欲开门看时,里面似有巨物按住,再推不开。那老妈妈不觉惊呆,连忙叫了村上的几个有力气的人来,用大木撞之。忽听得里面大叫一声,非常响亮,也听不出是什么东西的声音。不要说本村的人听见,就是离开十余里路的村子,也都听见了,俱往看视。就有些胆大的人爬上屋面,把瓦揭开一看,真是希奇!原来那只小牛已是大满一屋,转身不得,头脚都分不出来。大家商议用几把火枪击死,又将墙壁拆开,宰剥起来。那张牛皮铺开来足有二三亩田大,那身上的肉准准秤了数万斤。那个老妈妈竟靠此发了一注大财。这个新闻直传到三义岗去,房仁听得了喜之不胜,以为天遣异人到来相助他兴龙起首的,故此有这大法。即差了几十个喽罗下山,四处找寻。那一日竟被他的喽罗寻着了,通报上山。房仁立即亲往聘请,迎上山去,拜他为师。画符念咒,无不灵验。因此,这房仁更觉自大,自己称为混世天王,封这和尚为军师。又封他为一字平肩王,竟然在山招兵买马,积草屯粮,也被他聚了千余人马。又要想去火并绿林。不料不到三二个月的工夫,即被这和尚将房仁用法弄死,他就称为一山之主,生平最喜吃的是生人耳鼻。他叫喽罗将过路客人的耳鼻割下来,拿上山去,煮熟了作为下酒之物。又每月要吃人心一二枚。遇着倒运的人就被他擒至山上,将衣服剥去,绑在一根柱子上面,叫一个喽罗取水一桶,立在左边,一个喽罗手执利刃一口,银钩子一把,立在右边,另叫一个喽罗,将酱麻油一盆硬灌在那人口中。待那人吃下肚中,将至心口之时,左边的喽罗便将一桶冷水当头冲下,右边的喽罗便将那人分心一刀,即用银钩子把心钩出,盛在一只金漆盘内。这个妖僧便趁热将心吃下,也不晓得什么血腥气,只是极口地赞美。似此恶毒之人,若然留在世间,正不知要害却多少人的性命!”
  说至此句,再欲往下说时,楚材、文龙早已一齐大怒道:“世间有这种恶僧,若不极早除去,真是为害匪浅,明日我们一同前往,誓要踏平此山,方消心头之气。”杜鹊桥大喜道:“若得二位同住,大事定然可成。恶僧之亡可立而待矣!只是这三义岗甚为险恶,我们仅有三个人,恐怕费力如何?”楚材笑道:“这却尽管不妨。兵法云: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又云:知彼百战百胜。这个恶僧是独獗惯了的人,我们突然而去,纵山势险恶,妖法厉害,岂在我们心上?”于是大家商议了一回,一宿晚景休题。
  次日黎明,大家起来,各各将虎肉饱餐了一顿,叫张武、沈方两个各持军器相随同往。两个恃着主人本领,又是最喜厮杀的人,听说要他两个跟去,欢喜不尽。因此诺诺连声的答应。就向杜家取了两条铁棍,各执一条在手,将两匹马一齐备好,牵在外面等候。文龙本欲让鹊桥骑马,因鹊桥再三不肯,说是不惯骑马,生平最喜步行的。故此两人也不再谦,就叫鹊桥在前步行领路,他两个依然骑马在后同行。鹊桥的利器却是一根熟铜哨棍,就着张武、沈方两人轮替掮着,一行人往三义岗赶。三个虽是步行,迈开大步却也同马一般地快捷,风驰电掣而往。
  不到半日工夫,就到了三义岗的地界。只见崇山峻岭,树木层层,果然山势险恶非凡。楚材、文龙已将腰下佩的宝剑拔出,鹊桥也在沈方手中接过熟铜哨棍,一齐缓缓地向前而进。走不到一二里路程,忽听见树林中一棒锣声,拥出一彪人马,约有一百余人,尽是五色彩绸扎额,当先一个头目,赤发红须,身披绿锦战袍,手执三尖两刃刀,雄赳赳气昂昂地飞奔前来,大喝道:“你们这班牛子往哪里走?快快留下买路钱来,放你们过去。若有半个不字,哼哼!咱就送你们到鬼门关去。”楚材大怒,刚欲出马,早见杜鹊桥提着熟铜哨棍子赶上前去喝道:“你这强徒叫何名字,擅敢这般猖獗?快快通下名来,待俺送你回老娘家去。”那强盗道:“你且站稳了听着,俺乃三义岗寨主生铁佛大法王驾下巡山都头领,赛刘唐的便是。若是知事的快快把颈子伸长,待俺的宝刀砍下,免得擒上山去受零星的苦楚。”说完呼的一声就把刀向鹊桥砍下。鹊桥道:“来得好!”就把那根熟铜棍用力一架。赛刘唐被他震得两臂酸麻,那把三尖两刃刀几乎往自己头上砍转来。慌忙将刀收住,接连又是一刀砍过。两个搭上手,战有十余个回合。赛刘唐气力不加,刚欲拔步退下,早被鹊桥买个破绽,拦腰一棍打倒在地,就把那柄三尖两刃刀抢在手中,向赛刘唐乱砍一回,真个的向鬼门关去了。
  此时张武、沈方两个人见鹊桥得胜,连忙一齐抢上前去,两棍齐举,把那些喽罗杀得落花流水。一百名喽罗倒有一大半打死,其余的只恨爹娘少生了两只脚,都亡命地奔逃。文龙还要叫鹊桥同张武、沈方赶追上去,把来一齐结果,早被楚材喝住道:“这些喽罗般的东西,杀了也不济事,反伤天地好生之心。况穷寇莫追,倒不如让他们逃去,报与那个妖僧知道,等他下来决战,将他除掉,大事就定,何必去伤那些无名之辈呢?”鹊桥等听说,只得站住脚步不去追赶。就将方才抢的那柄三尖两刃刀一看,原来倒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好刀,不觉喜之不胜。便将自己的熟铜棍丢下,将刀执在手中,专候妖僧厮杀。不一时,早听得炮声响亮,战鼓如雷,远远的旌旗招展之中,见那妖僧带着四五百人马蜂拥而来。说时迟那时快,转瞬之间已离不到里许的地步。楚材文龙遂将那个妖僧细细一看,生得果然凶恶,但见他:
    头如巨斗果异样,眼若铜铃真恶相,面同锅底貌狰狞,耳带金环生光亮,
    大鼻倒挂红胡须,手执一根铁禅杖,跨下一匹追风驹,分明是一个恶和尚。
  看看相近,忽听得那个和尚大喝一声道:“瓦罐尚有两耳,你们这班瞎眼的东西,难道没有听得俺生铁佛大法王的厉害么?怎敢到此耀武扬威,伤我手下头目,真是到太岁头上来动土了。也罢,佛爷看你们都是小小年纪,发个慈悲,准你们归降。待后日佛爷爷大事成就,封你们做个大大的官员,享荣华受富贵,岂不美哉!此刻若然执迷不悟,不听良言,那时佛爷爷动起手来,只怕你们悔之晚矣!”话还没有说完,楚材早出马喝道:“你这恶僧休得胡言乱语。原来你就是妄称生铁佛的恶僧。可晓得今日我们到来,也是你的恶贯满盈了。我们的大名也不值得对你讲了,若是知道我们的厉害,快快下马受缚!”生铁佛大怒道:“佛爷爷好意劝你们归降,怎这般不识抬举,反敢触犯佛爷爷!那位弟兄与我一齐擒来?”但听得恶僧背后暴雷般的声音道:“魔家来也!”楚材一看,却是一个头陀打扮的人,手执两把戒刀,跃马而出。
  原来这个头陀名叫法明,却是少林寺的出身。因其不守清规,被师逐出。路过三义岗,就在那里入伙。生铁佛见其武术高强,身材雄壮,着实爱他,故此就把他封为巡山副头目之职。今日一同跟随出来,看见楚材等一行人,文弱的多,勇猛者少,料着容易取胜。况在生铁佛跟前,又要想显显自己的本领,因此,答应了一声,便拍马直冲出来。文龙对鹊桥道:“去与他接战,只须假败下来,我自助你。”鹊桥听说,就把那柄三尖两刃刀舞动,纵步而出,大喝道:“贼头陀,休得猖狂,俺杜爷爷来了。”一面说,一面就向着马头一刀砍去。头陀慌把戒刀架住,两个马步相交,一来一往,战上有七八个回合。鹊桥心中暗想道:“这个头陀倒也厉害,若只与他恋战,不知战到几时方定胜负,倒不如败将下去,让张贤弟去送他性命。”想定主意,便卖个破绽,跳出圈子,回身就走。头陀因见鹊桥武术不弱于己,知道也是劲敌,不欲追赶。怎当得生铁佛见了,以为头陀得胜,回顾手下喽兵速把战鼓催动。头陀听得后面战鼓隆隆的响,知道不能不追,因此便也不管死活,拍马望杜鹊桥追来,口中还大喝道:“你这牛子,还想往哪里走?”不意话还未绝,只听扑哧一声,咽喉下早中了一枝弩箭,便身不由主地倒于马下,一命呜呼了。
  生铁佛本是在那里呆看,忽然间见了头陀坠于马下动也不动,晓得必定是中了暗器的缘故,不觉勃然大怒。催开坐骑,舞动禅杖直抢过来,喝道:“好大胆的牛子,怎敢用暗器伤人?不要走,佛爷爷来也!”说完举起禅杖,望鹊桥打来。鹊桥知他妖法厉害,不敢抵敌,只得望后面逃去。楚材、文龙一见,即将鹊桥让过,一起举起宝剑,接住厮杀,这回恶战真个厉害,直杀得征尘滚滚,砂土纷飞。那个妖僧好不勇猛,将禅杖舞得风缝不透。楚材、文龙手中虽是宝剑,因见他禅杖沉重,恐怕有伤自己宝物,故亦不敢削他。只在前后将剑击刺,不放他一些儿空。
  鹊桥见了,即与沈方、张武说道:“这人妖僧,今日遇着你们这两位主人,也足够他受了,我想他手下喽兵不少,不如我们暗暗抄过去,将那些喽兵杀个净尽,这个妖僧就容易除灭了。”沈方、张武心中本欲上前,因恐杀他们不过,自己反要吃亏。此刻听见鹊桥要叫他们一同去剿杀喽兵,知道自己的本领在喽兵队里足可施逞,因此诺诺连声,跟着鹊桥望树林那边抄将过去。喜得适在众喽兵后面,三人便一齐大喝着杀过去,逢人就砍,遇马便打。仿佛是三个大虫,在羊群里蹿来蹿去。一霎时,把那些喽兵的头颅,真同西瓜般地满地乱滚。脚快的逃回山上,脚慢的叫苦连天。那个生铁佛正与楚材、文龙酣战,忽然听得后面叫苦之声,慌忙回头一看,见尸骸遍地,也有打折脚的,也有没头的,也有剩了半个身体的。这叫做不看则可,一看了时便不禁怒气填胸,极声怪叫的大骂道:“我把你们这班狼心的牛子,怎敢无端地寻上门来,将佛爷爷欺侮?也罢,并非佛爷爷的不肯慈悲,今番定与你们誓不两立了!”说毕,便将禅杖用力一拦,两个的马便倒退几步,他就把马一提,落荒而走。楚材、文龙那里肯让他逃生,也就将马催动,直追过去。
  约有两箭之路,那个妖僧忽地把马扣住,身边取出两支铁镖,望空一掷,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只见那两只镖在空中翻了几个转身,忽变了两条火龙,直往楚材、文龙两个头顶上扑来。楚材笑道:“这些小技,也来班门弄斧?”忙亦念念有词,将宝剑向着两条火龙一指,只听铮的一声,火龙不见,依然缩成两支铁镖,落在地下。妖僧见楚材将他法术破去,不觉大吃一惊,复向身边取出一面铜钹,托在手中,又念了一回真言。只见那面铜钹,忽然飞上半空,一霎时铜钹中间飞出无数尺余长的蜈蚣,遮天蔽日地往两个飞来。文龙大叫道:“沈哥哥且慢施展,待小弟来破掉他的邪术。”说毕,便将净手掐成一个三山诀,也将真言念动,把剑向空虚画一符,大喝道:“昂日星官,此时还不速显神通,更待何时?”说也奇怪,那些蜈蚣将要飞近身边,忽然一阵狂风,隐隐约约听得半空中似有一声鸡鸣,那些蜈蚣与那一面铜钹一齐跌下地来,蜈蚣均都不见,铜钹跌得粉碎。文龙哈哈大笑道:“这些幻术也在我们跟前卖弄,岂不可羞?还不下马就缚么?”妖僧见文龙又将他的法术破掉,只急得面胀通红,大喝道:“你这两个娃娃,弄的什么邪法,敢将佛爷爷的法宝伤坏?不要走,佛爷爷的法宝又来了。”只见他又向身边摸出一面小小黑旗,迎风一晃,登时长了二尺。连摇几摇,即见地下忽然涌出无限波涛,那波涛之中竟有无数奇形怪状的虾精蟹怪,都是手执钢叉,脚踏波浪,随那水势中来。楚材、文龙知道妖僧发极,故又使出这般极厉害的邪术来。忙各把头发打开,自己咬碎舌尖,将血往空一喷,口中念一句七字真言。只听得半空中忽地一声霹雳,将妖僧手中的那面黑旗震断,那些波涛并虾精蟹怪等类,一转间均无影无踪,不知到哪里去了。
  这回,妖僧果真急了,直气得三尸神暴躁,七巧内生烟,大喝道:“罢了罢了!十年心血一旦丧尽,此恨怎消?今日若不与你们拼个死活,誓不立于天地之间!”说毕,便把马一夹,恶狠狠地重复冲上前来,举起禅杖,拼命地乱打。那时鹊桥同着两个童儿本不敢上前,在远远地观看他们斗法,不觉吐舌道:“俺杜鹊桥生长到今,从没见这等可惊可怕的事。他两个有这般本事,怪道妖精都斗不过,也是俺杜鹊桥前世修来的福分,所以能得遇着这两个天人。”鹊桥正在自言自语的欢喜,忽然见那妖僧冲来,与楚材、文龙两个恶战,他已晓得妖僧再无能为,便放大了胆,招呼两个童儿一齐围上去。看那妖僧,还是非常了得,全无怯意。使开禅杖,则如蛟龙戏水一般,一些破绽都无。鹊桥道:“若只是这般平战,只怕一时还不能杀却这厮,须得想个计较,把他吃一大吓,方可取他首级。”又想了一想道:“有了,他们都有法术、法宝,此刻,我也去弄一个来玩玩,看他怎样?”想完之时,就把三尖两刃刀收住,向刺斜里一跳,飞也似地去了。楚材、文龙见他走去,正不知什么缘故,不一时,只见鹊桥手中拿着一件黄登登的东西,又飞奔而来,对着妖僧一声大喝道:“你把法宝放得也够了,也试试俺杜爷爷的法宝。”说毕,便将手中的东西望妖僧掷去。
  说时迟,彼时快,忽见光华一道:“妖僧要想躲避,已是不及了。面门上早着了一下,顿时鲜血直流,大叫一声,在马上晃了两晃,拖着禅杖搬转马头就逃,早被文龙一剑砍下,将马头削去半个,那马即时倒地。妖僧也跌将下来,刚欲架起土遁逃命,鹊桥已抢上前来,一刀砍下,把个光头砍做两半,哈哈大笑道:“你这秃驴,平日的威风到哪里去了?今日也被杜爷爷杀死,看你还能施逞邪术否?”文龙大笑道:“杜哥哥不要发放了,他已死了,还去责他怎么?”楚材道:“方才贤弟掷这妖僧的东西,竟是件什么宝贝?能有这般厉害?竟使妖僧不支,这倒奇了。”沈方听说,忙将黄登登的东西拾起,打开呈与楚材看了,不觉大笑道:“杜贤弟真是匪夷所思了,怎么想得出这件东西来,倒被你取了胜。”看官你道倒底是件什么东西?原来杜鹊桥因见妖僧凶勇,一时不能取胜,又恐怕他逃走,正在无计可施之际,忽然想着方才见这妖僧使出来的法宝,都有光华闪烁。因此便想了一个法子,奔到杀死的喽罗那边来,将喽罗头上扎的黄绸割下一方,又在路旁拾了一块顽石包好了,飞奔过来,出其不意向那妖僧掷去。不独妖僧没有料着,就是楚材、文龙也料不到有此一掷。当下大家看了一回,笑个不止,复又一齐向山边冲去,刚欲上山,忽又听得杀声震地。一转眼间,便见无数喽兵拥着几个头目模样的强人,冲下山来。
  原来这起强人却是新近入伙,派在后山扎营的。因败残喽兵赶去通报,说是妖僧被困,故此前来接应。一见这五个人杀来,便晓得寨主有些不妙,因此愈觉忿怒,奋勇冲下。楚材忙说:“我们大家小心上去接战。”说毕,便拍马当先,带领着文龙、鹊桥及张武、沈方等,一拥杀上前去,与众盗混战。这场好杀,比方才还要厉害。但见得:
    四野愁云密布,满空冷雾迷离。恶狠狠杀声如雷,明晃晃枪刀耀日。拼命的如天神地鬼,争功奋勇的若海兽山彪夺食。有的用钩镰枪、方天戟,有的用月牙铲、宣花斧。有的用流金铛,倒马毒,力大如牛;有的用火光枪,流星追,旋转如飞。件件是凌霜利刃,赛雪钢刀。只可叹,忠非其主,空把那七尺躯武术精通,做强盗便埋没了一世英雄;又遇着天星降世,焉得不性命归空!
  楚材等一行人正把强盗杀得马仰人翻之际,楚材忽然想着,若然把他们一概屠杀,也是他们自作之孽,死亦应当。只是鲁仙师曾经嘱咐,不可任意杀人。为今之计,倒不如把他们惊走了,也可稍体鲁仙师忠厚之心,不致有伤天地之和。遂想定了主见,假意大喝道:“你们这伙狗强盗,实是不知死活。为这妖僧出力,可晓得我们专等除灭妖僧而来,省中的大兵随后就到,那时把你们一个个地捉去,才知道刑法厉害哩!你们此刻还要死战做什么?”这几句话一说,那些喽兵听了,方觉慌张,都渐渐的四散逃窜而去。只有十余个凶勇头目,还是拼命相持,不肯稍退。这叫做螳臂当车,不知自量。哪里经得起这几个天神一般的人,不消几个回合,便擒住了四个强人,余者方不敢再为恋战,始各纵马遁去,这不过稍延几年残喘,将后仍不免死于刀剑之下,这且不表。
  再说楚材、文龙一行人,便将擒住的四个强人背剪起来,命张武、沈方两个押着,叫他引路上山。这回却一无阻挡,直往山上而去。约来也有二十余里路程,方到山顶。大家一看,倒是一处极宽的所在,中间竟有一只大殿,四围造得金碧辉煌,极是华丽。殿门外竟有大大的匾额,写的是“银安殿”三字。楚材对文龙等说道:“这个妖僧真是可恶,只须看他匾额上的三个大字,便知其志非小,今日若不除,将后要贻害无穷。”说毕,便一齐走进殿去。
  见中间一个独座,两旁也有几把椅儿雁翅般地排下。楚材便走上独座坐了,文龙、鹊桥就在左右坐下,喝把强人推来审问。沈方、张武答应着,就将四个强人推至殿上,叫他跪下。那四个强人瞪目大叫道:“要杀就杀,跪则不能。况俺们也是一家好汉,岂肯跪你这班孺子?”楚材大怒道:“好狗强盗,既然被擒,还敢倔强不成!与我重重地打他几下,不怕他不跪。”沈方、张武便将棍子举起,把四个强盗的腿弯之上重重地打了几下,那四个强人到此地位也叫无法,只得一起跪下。楚材问道:“你等四人叫什么名字,与这妖僧是什么称呼?怎肯与他这般尽力,死都情愿?难道你们都不知王法的么?快快从实招来,免你们一死。若有半句支我,教你们再偿铁棍美味,然后将你们个个斩首。”文龙、鹊桥都道:“这此强人知道什么?每人赏他一刀就是恩典了,何必要他们供招呢?”楚材道:“你们不必多言,愚兄自有道理。”又对四盗道:“快把自己的名姓,并妖僧平日的作为一一招上来,看你们的造化。”四盗中间有一个年纪稍长的,见此光景,知道不能不招,只得实禀道:“俺叫金龙,这三个却是俺的同胞兄弟。因又用手乱指道:他叫金虎,他叫金豹,他叫金彪,却不是这里生铁佛的部下。离此一百余里有个山头,名叫双龙山,方是俺弟兄们的巢穴。若论生铁佛这个人,我们本不认识于他,只因我们日前带领孩子们到梅花村去抢粮米,触犯了那村里的神圣,以致神圣动怒,凡是买卖已有好几次不利。日前俺们双龙山忽然来了一个卖解药的人,叫作什么董天林,就在俺们山下高搭擂台,说是要与天下英雄比较武艺。俺们因此不忿,上去与他比武,岂知他有一种惊人手段,斗到其间会得忽然不见,放出一件东西来,把俺们弟兄四人个个打伤,又把俺们那座山岗夺去,把几处邻近村庄都被他搅得鸡犬不宁。故此俺们心不甘服,特到这里相求这生铁佛,代为报仇,承他一口允许,不日就要前往,岂知你们到来把生铁佛杀死,所以俺们定要与他报仇。”
  楚材听他说到在梅花村触犯神圣的话,方知前番到那里劫掠的即是他们一班强盗,不觉好笑,暗想:我与张贤弟的姻缘,倒是亏他们作成的。就与文龙去个眼风,心中便不欲杀他。因此并不追究下去,只说了一声道:“原来如此,只是你等既被我们擒捉,还是要生还是要死?”金龙见楚材和颜悦色,并无加害之意,因答道:“蝼蚁尚且贪生,岂有人不惜命之理?若蒙释放,自当犬马图报。”楚材笑道:“要我释放你等四人却也不难。我看你等四人相貌均是一表俗气,又有些义气。若能改恶从善,将来大有可为。只是须要依我三事方可放你。”金龙忙说道:“莫说三件,就是三十件三百件,只要办得来的,俺们均可依从。”楚材道:“既然如此,你们且各静听。”不知究竟说出什么三件,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约三事改邪归正 赴双龙除暴安良
    枫叶萧萧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
    相逢不用多回避,世上于今半是君。
  却说楚材因爱金龙等四人武艺高强,人材魁伟,而且肝胆出众,将来破岛寇之时正可作为指臂之助,况梅花村的那段姻缘却是他们暗中作成,故此有意释放于他。又恐他们不改性,将后反是自己的罪孽,因此想了一想便说道:“我所说的三件亦非难事,不过要你们日后受用无穷,并非强人所难。”说到那里,金龙已知楚材的意思是恐他不肯改过,是以这般郑重,便连连地叩头道:“俺们已知自己走错道路,所吩咐的话,都是金玉之言,只求示下便了。”
  楚材道:“第一件是,自今以后你们须要做个安善良民,不可妄取不义之财,你们能听我否?”金龙等齐声道:“俺信既已改过,岂有再取不义之财?此后俺们情愿务农为活,第一件是俺们能依的。不知第二件怎样?”楚材道:“若论第二件,只因我看你们虽是做过绿林的人,却还天良不昧,日后尽可有为。目今四海荒荒,寇盗披猖,恐怕刀兵一时还不能骤然平定。所有朝中的文武官员不是暮气已深,便是庸劣无才,能为国出力者实乏其人。所以我劝你们不可自暴自弃,待到国家用人之际,便可出为投效。也博个封妻阴子,为祖上争光。想我们三人也是欲为国家出力之人,不过现在时尚未到,若到其时,便要投笔从戎,为国吐气。那时若有一材一术之人,都要收用。不知你们四人,肯为我用否?”金龙等又齐声道:“不斩之恩,已是感且不尽。又蒙肯为提拔,真是求之不得的事,有什么不肯依呢?但请放心便了。请教第三件。”楚材道:“第三件也没有什么,不过你们曾经占山为寇,称孤道寡惯了的人,若骤然要想安分过日,只怕还不能尽改旧性,倘或偶然又作出些不法的事,岂不幸负我今日之言?所以甚不放心。你等四个可能对天立誓否?”金龙等四人齐道:“大丈夫一言出口,驷马难追,若日后有变今日之心,便真畜类不如了。”
  说毕,便齐齐地掉转身躯对天跪下,朗朗地祝道:“皇天在上,弟子金龙、弟子金虎、弟子金豹、弟子金彪今蒙恩人释放,又以善言劝导,若然不知好歹,嗣后或口不应心,再干不端的事情,愿死无葬身之地。惟望明神鉴察。”说到这里,楚材连忙离座抬身,走下来将他四个扶起,亲解其缚道:“四位言重了,方才冒犯,幸勿见怪。”文龙与鹊桥也一齐下座,各将名姓籍贯,细细说与知道。又命他四人坐下。金龙等四人也十分敬服,一定不肯。鹊桥道:“你们是做过强盗的人,怎么这等不爽利?若再不坐,我又与你们打架了。”四人见鹊桥如此,只得告罪坐下,大家又细细的谈论了一回。楚材甚是爱惜他们误入绿林,又婉言地开导了一番。四人不觉感激涕零,愿以身许,虽使肝脑涂地亦甚情愿。楚材察知其心,颇觉欢喜。因又命张武沈方,将妖僧所储金银财物等件尽行搜出,分作三股。以一股与杜鹊桥作为杜母甘旨之用;一股与金龙等四人以便回家置办田产,不再为非作歹;又将一股交与鹊桥带回收藏,或遇水旱荒年,民间歉收,以及贫苦之家托他时,常留心周济。自己同文龙却一些不取。
  分发已毕,又细问金龙等双龙山的事情,意欲命他领路前去打擂。鹊桥道:“这条路俺却认得,不必他们引领。竞与他们同去,或被那厮知道,吃他留心防备,反为不美。况此刻时候已是不早,不如回去歇息一宵,明日再去亦未为迟。”楚材、文龙一齐点头道:“这话说得不差,竟不用他们引领,就是了。”乃问金龙道:“你们此去住在何处?也须说与我知。将来要用着你们之时,便可着人来唤。”金龙答道:“俺们本有家眷,住的所在离这里向北亦不过二三十里之遥,若蒙呼唤,只须着人问明锦屏山的路程,里面有一座金家庄,便是俺们的住处。”楚材道:“既有庄院便可找寻了。”说毕,便一齐起身,走出殿门。
  刚欲下山,楚材忽然想着这个地方极容易藏匿匪类,若不将此巢穴毁去,恐又有盗贼到来窝顿。况方才杀死的那些尸首亦须设法埋葬,以免暴露。因此将脚站定,命金龙等先自回去,不必候等同行。金龙等四人只得各将金银等物,大家背负了,拜别而去。这四个人将来楚材挂帅出关征剿之时,大有用处,此是后话,暂且丢过不提。
  再说楚材候着他们走远之后,已是黄昏之时。然后将方才所想的念头说与文龙、鹊桥知道,便叫文龙带领鹊桥张武、沈方等到里面殿上稍待,自己披发伏剑,念动真言,喝声道:“疾!”忽见半空中无数天丁力士降下,当先有三员天将一齐躬身道:“不知召请我等有何法旨?”楚材道:“无事也不敢惊动各位尊神,只因山下有无数尸骸,虽是他们自作之孽,不防暴露,然弟子心上殊觉过意不去。因此特行召请各位尊神到来,务祈大显神通,将那些尸骸拣一块空地,一齐埋葬,不得有违我令。”那三员天神同说一声:“领法旨。”依旧驾起祥云腾空而上,不一时,只见半山中间飞砂走石,遍地填土,没有一回工夫,三员天将复又降下,对楚材道:“所有一切尸骸已奉法旨在半山中间筑成一座大坟,尽行埋好了。”楚材举手道:“有劳各位尊神法力,异日再当表奏天庭,此刻且请回天。”三员天将又应了一声,一齐带领着天兵力士回天去了。那杜鹊桥站于文龙背后在殿上远远观看,喜得打跌道:“俺不知你们两位有多少本领,怎么连天上的天兵天将都召得下来,这是那里去学来的?”文龙笑道:“自然有个所在学得来,现在且不必告诉你。”说毕便一齐出了殿门,来到楚材跟前。
  文龙道:“我想这个大殿是断断留不得的,倒不如取此火种将它付之一炬,也免后日之患。”楚材道:“这话正合我意,照此而行便了。”遂回头对沈方、张武两个童儿,叫他们快去找寻火种。不多一回两人已将火种寻到了,又取了些引火之物,堆在殿之四面,点起火来,真是好看。一霎时已是满天通红。好得此山荒僻,又在夜间,所以无人知道。楚材同文龙看了半响,方跨上马匹同着鹊桥等一行五个人,望下行去。在半山中间,又看了一回,方才所筑的那座大坟,此时虽是夜间,却被焚烧,那殿的火光直射下来,则如白昼一般,可以无须再用火把,因此路上更觉清楚。
  刚到山下,忽听得嘶呖呖的一声马叫,鹊桥便去寻看,只见树林中间却有三匹溜缰的好马。鹊桥大喜,遂一齐牵将出来,自己骑了一匹。其余两匹定要叫张武、沈方骑坐。又将方才所得的金银匀了,缚在那三匹马的鞍辔之后。张武、沈方起初还不敢骑上,后来见楚材也要叫他两个骑乘,只得一齐跳上马背,跟于后面。楚材道:“时候已是不早,须得赶紧些方好。”说毕便将两腿一夹,将马一催,那马便如飞而去。鹊桥虽喜步行,不惯乘马,此时因要急于回去,便也不去管自己会骑不会骑,就将三尖两刃刀的刀柄,在马的后跨之上打了一下,那马吃痛便叫了一声,跟着楚材等主仆四人,也是如飞地赶去。鹊桥觉得骑在马上犹如腾空一般,耳边只听得风声,不觉大喜,又要想把刀柄再打两下,早被文龙止住道:“你怎么这等的呆,那马禁得起那个刀柄么?”鹊桥听说,方不敢再打,只是紧紧地跟着而行。不到半夜工夫,已到了杜家村上,一齐下马。鹊桥先上前敲门,此时鹊桥的母亲妹子因记挂着他们,故此还未曾安睡。听见鹊桥等回来,连忙叫女儿嫣红出来开门。鹊桥便叫张武、沈方帮着他将马上的金银取下,搬进去交与母亲收藏,然后请楚材、文龙进去坐下,又将马匹也一齐牵至后面空屋内系住,少刻有张武、沈方前去喂料,不必细表。
  再说鹊桥又叫妹子把饭做起,将煮熟的虎肉取了两盘一同搬了出来,与楚材等大家饱餐一顿。有话则长,无话即短,况又日间大家已是辛苦,故将饭吃毕后,略谈了几句明日赴双龙山打擂的事情,便各安歇。到了次日,各人绝早起身,早餐已毕,鹊桥便取了银两,同着楚材等取了行李,辞了杜母出门。喜得鹊桥同张武沈方今日具有脚力,便一齐上马,向那双龙山一路而行。
  那一日已到了双龙山的脚下,远远望去,果见擂台高搭,壮丽无比。因时候尚早,台主还未到来,故擂台上还是静悄悄的,寂无一人。楚材便叫大家下马,将马交与张武沈方看守,自己便同文龙鹊桥走上前去细看。只见那擂台约有三四丈之高,四围栏杆均用五色彩绸扎出,中间一座匾额写着“以武会友”四个大字,左右持着一幅对联,却是狂妄可笑,原来写的是:
    生擒北海赤须龙并非跨口,活捉南山白额虎岂是空言。
  楚材等看了,不觉哈哈大笑道:“这个人真是目空四海,狂妄极了。少停等他到来,上台去问他一个明白,究意还是空言还是巧口。”正说之间,却见擂台上面中间悬着一个光亮的大球,隐隐有些光华放出,不知是件什么东西。大家猜疑了一回,复又往上细看,见那台之四角均高悬着一面大大的铜镜,也有些光华盘绕,却又解悬这几件东西在上,是什么缘故。不一时渐渐地又见来了无数武夫打扮的人,均往台上观望,指手画脚地不知说些什么。楚材等也不去访问,只站在那里等候,忽见鹊桥把手向台上一指道:“你们看台上还有一面牌挂着,像是也有些字在上面,却不知写些什么?”文龙见说,慌忙定睛一看,果见台上悬着一面白牌,写着茶杯大的几行字在上面。文龙便念将出来道:
    本台主设立此台,原为招揽天下英雄起见,如有豪侠上台比较武艺,能打本台主一拳者,赏银一千两,能赐本台主一脚者,赏银一万两,能拳脚交着为本台主赏识者,除赏给银两外,请到山上与本台主结为弟兄,格外优待,另有大事商议,决不食言。尔个人毋得观望自误,切切特示。
  双龙山寨董示楚材等听了,不觉大怒道:“他牌上说的另有大事商议,想必定是谋反叛逆之事,少停待他到来,一看他的行为,就见分晓。”正说间,只见那双龙山上飞下一骑马来,马上一个喽兵打扮的人,手中拿着一面白牌,飞也似地从上而来。待到得台边跳下马来,便将那面白牌悬在台下柱上,口中又大喝道:“天下英雄听著,俺家大王有令,今日且各歇息一天,明日再来比武。”说毕,便上马回山而去。那些人一听此话,均至台边将牌细看。楚材等也挤上去,一看原来又是一派胡言写在牌上。只听得旁人七张八嘴地念道:
    本台主连日登台,挑选天下英雄,乃所来者均是全无能耐之人,以致拳脚之下,为本台主所伤者,已不知凡几。本台主因体上天好生之心,今日暂停一天,如有远路到来,且请各自歇息,养足气力,或者稍有可观,虽经本台主所伤,亦无怨恨。为此先行谕知尔等,准于明日到台比较,此谕。
  本台主董谕众人听了,又议论了一回,俱各渐渐地散去。楚材笑道:“原来这个狗头,今日还不是他的死期。我们且去寻个店所住下,让他多活一天,明日再来取他狗命便了。”说毕便同着文龙鹊桥回到方才下马的所在,也不上骑,就叫张武、沈方将马牵着,一同到附近村落中寻找寓处。寻来寻去,却见那些邻近的村落,均没有人家居住,直寻到十余里路途之外,方见一个村中有一个人家,倒也有五六间房屋,里面只有老夫妻两个住着。楚材便将来意与他说知,并言明日重酬房金,那老两口子欢喜之极,连连答应,把一间空屋叫他们住下。好得里面床帐却是现成,可以不必再为举动。又引领张武、沈方等将马至后面拴住,楚材便叫那老者请进房来讲话。
  那老者却甚是爽直,便走将进来分宾主坐下,先是楚材开言道:“请问老丈贵姓大名,此屋想是尊产?”那老者道:“小老姓洪名叫庭梁,却是祖居在此的。”楚材又问道:“敢问老丈,这里附近村庄为什么家家闭户,人迹全无?莫非都迁移到他处去么?”老者见说,叹了一口气道:“不是迁移开来,这里也不至如此荒凉了。”楚材道:“究意为什么缘故,都要迁移开去呢?”老者道:“本来我们这里极为安逸,虽有几个强盗在双龙山上屯扎,却从不到来惊动的。不期近时忽然间来了一个强盗叫做董天林,将这双龙山夺去,又在山下摆着擂台,说要挑选天下英雄。他手下的人,天天要出来搅扰,以致这几个村子内弄得鬼都吓走了,就剩下小老夫妇两口子,因舍不得这所房屋,又没有余钱可以他往,只得就在这里鬼混。好得他们见小老家中贫苦,没有什么油水,所以也不来惊动,在此倒还安稳,只是冷静不好。”说到这里,文龙便接言道:“果然冷静!只不知那个董天林是个什么来历,老丈谅必总有些知道的?”老者道:“这个人的来历小老虽略略有些晓得,究是与不是亦难一定。”楚材见他话里有因,慌忙问道:“管他是与不是,我们左右空闲,何不谈谈呢?”老者道:“且慢!我们这里离市甚远,你们若要买甚东西,可早些说,好待小老前去买来,若然晚了,没有买处。”楚材道:“老丈说得有理!”便叫沈方取出十两一锭银子来,交与老者道:“我们也不论什么,只要吃得饱的就是,就烦老丈去一办如何?”老者道:“你们到此人地生疏,自然小老效劳。”说毕便接了银子,就望外去了。直至响午时候,方见一个庄家人的模样,挑着一副担子跟着老者进门。鹊桥便走过一看,原来那个担子里面,鸡鱼酒肉以及白米等类件件都有。见那老者到里面取了两个篮子出来,将担中的物件尽行搬进,又将几十文钱打发那庄家人出去了,然后将篮子携了,叫妻子帮着一同拿到里面收拾。
  不多一回,均已煮好,尽行搬将出来。楚材因要探问那老者说话,便拉他一同坐下。饮酒中间,楚材复又问及董天林的来历,老者道:“小老也不过是听来的,说话当不得真。因那一日小老出去散步,遇着山上的一个喽兵,他却认得小老。原来这个喽兵,本是以前双龙山寨主金大王部下的人,他因主人被董天林打伤,又将山头夺去,故此心怀仇恨,此刻虽仍在山上,却是心中不愿,因此遇着小老之后,他便把小老当作亲人一般,将董天林的出身根由,细细的告诉于我。并说那个人本是一个不小的武职官员,因在某营中办事犯了军令,主将要捉他去正法,他就一溜烟地逃往外洋,得遇一个拳师,收在门下,不至数年工夫,就教成他七十二路拳法。他因记念家乡,特地回来,于路上遇着什么仙人传授他几件法宝,说他日后必有封王之福,因此他就痴心妄想,在半路中劫了些客商财物,赶奔京都。不知结识了那个官宦,荐举在严太师门下,与严少爷非常投契,特叫他带领府中几个超等师爷,暗暗地到此摆设擂台,收罗天下豪侠,以将来图谋大事之用。因此他就先自一个人到来,谎称走江湖的人,在山下摆设擂台,乘势将这座双龙山夺去,作为巢穴。他就自称为擂台之主,叫那几个府中带来的师爷,在山操兵练将,一俟挑选得有本领的人多了,他就要兴兵夺取府城。我们这里的人也略略晓得些风声,恐怕真有此事,故此行远避开去。小老就只夫妻两人,年纪又大,所以也便不想搬到那里去。你们几位相公到此,莫非也要去与他比武么?我想相公们都是文弱书生,就是那位杜相公有些会武艺的形状,若然前去,不免有损无益。依小老看来,还是不去的好。楚材笑道:“我们志在锄强扶弱,为国效忠,况他又有不轨的念头,岂可置之不问,任其猖狂?虽承老丈美意,我们自有道理,不劳老丈担心。”老者道:“我是说我的话,听与不听却在你们自己,小老也不好好阻止。”说毕,便将这件事丢开,把余外没要紧的事情谈了一回,各各欢然饮酒,直饮至日落西山方才把饭吃了,大家安睡。
  一宿晚景易过,已到来朝。天明大家起身,梳洗了,各各饱餐一顿,又取些银两相谢。老者推却良久,方才收下。大家又将身上扎缚停当,收拾了一切,辞了老者,上马而行。老者又送至村口,再三叮嘱小心,然后回去,这且丢过不提。再说楚材等出得村口,大家将老者赞一回,方一齐纵辔而行,不一时已至昨日下马的所在,依旧就在那里下马。抬头一望,早见人山人海,比昨日的光景大不相同。再看台上时,见有两桌白银摆列在东西两面,那个台主却还未到,唯台下柱上的那面白牌已经撤去,晓得今日台主一定到来,决不再有空走之理,且自站在一处空的地方等候。看官可晓得董天林昨日为何不到擂台?原来有个缘故。只因前晚三鼓时候,董天林在山上睡觉,忽然得其一梦,梦见自己正上擂台耀武扬威的时候,忽然台下跳上两个金甲神人来,将他捉去,说了他多少罪恶,就把他一剑斩下,吓出一身冷汗,醒来却是南柯一梦。因思此梦多凶少吉,愈不耐烦,在床上翻来覆去,直至天明,何曾睡着?及至起来了,又觉神思不对,所以昨日不敢上台,假意把大言写在牌上,暂停一日,以免被人耻笑。这叫做: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何况又是个草寇,安有不亡之理?他还不晓得取他性命的人,早已等候多时了,还在自己骗自己,以为在山躲过一日,避去凶恶时辰,就不妨事的了。这且慢提。
  再说楚材等在空地上站着,留心在人中一看,见凶恶相貌的也有,身长体胖的也有,大约都是想来夺彩的人。因此便不去细看,只在那里等候。等了有半日的工夫,方听见有一派马铃的声音,连忙回头一看,见有三个强盗骑着三匹高头骏马,从山上飞驰而下。后面又有无数的喽兵簇拥着,望擂台而来。大家仔细一看,第一个第二个虽然相貌凶恶,却还不甚怎样出众,唯独第三个人,不特另是一样打扮,而且气概高昂。但见他:
    身长九尺,腰大十围。倒挂脸,口赛血盆;狮子鼻,铜铃两眼。头戴乌缎壮帽,高悬一颗大红缨;身披蜀锦花氅,系着两个豹皮袋。虎头燕颔,恍同巨无霸重生;青脸深眉,宛若蒋门神转世。顾盼处,目中欲无余子;叱咤时,舌尖定起春雷。胡须如铁线,两耳好招风。莫怪他寇盗班中称第一,威风凛凛实惊人。
  楚材等正看之间,忽听得旁边有些人在那里指着道:“这末后一个凶恶形状的,就是董天林了。这般气概,定然武艺超群。不知今日哪一个倒运的上去吃他的打哩!”原来这些人都是那些游手好闲来看热闹的人,并非是个个来打擂台的。当下楚材文龙听了,也不过付之一笑,并不在意。只有那个杜鹊桥听了,却生起气来,对着那些人喝道:“放你娘娘的屁,你们敢是董天林一党的强盗,故意替他虚张声势么?可晓得我们今日到此,是特地来要他命的。你们若再说这些话,且请先尝俺一拳!”那些人见杜鹊桥如此莽撞,也不敢同他计较,只嘻嘻的对着他笑。鹊桥见了复又大怒道:“你们敢是要气死俺么?还要笑俺!不要走,等俺先来与你比较,看是如何。”说完便摩拳擦掌地要想过去。幸被文龙看见,随手拉住道:“你怎么竟是这般的呆。人家也没有得罪你,怎反与人家吵闹起来了?快些与我站在此间,不准开口。”鹊桥本欲过去,不期忽被文龙拉住,也叫没法,只得站着不动。那些人见他形状可怕,不敢多言,又恐他真个要去打架,早已哄地走了开去。
  楚材见了甚觉过意不去,忙走过去陪笑道:“各位休怪,我们这个朋友有些儿孩子气的,莫要理他。我且请问你们,方才在董天林前面的两个是董天林的什么人?”那些人见他文质彬彬,不敢怠慢,忙答道:“若问那两个人,一个长的叫杨滔,一个短的叫郑迁,也都是绿林出身,却是董天林新近在擂台上收伏的人。听说本领甚是了得,故董台主与他结为兄弟,做个帮手的。”楚材道:“原来如此。”便拱一拱手道:“承教了。”说毕转回身至原处,把他两个的名姓说与文龙鹊桥知道。闲话休题,书归正传。再说董天林同着杨滔、郑迁两个驰马过来,那些看的人均让开一条大路,让他一行人直至台前下马,早有手下跟随的喽兵,将马牵过。但见他三个人都将身上花氅提起,望着台上蹿去,却都一般是旱地拔葱,燕子飞云,纵的工夫,一转眼间均已蹿上高台。
  但见杨滔、郑迁两个先在左右站定,然后董天林走至中间望着台下大喝道:“呔!台下天下英雄听者,俺董天林自设立此台以来,已有多日,从未遇着敌手,凡是上台者都不肖俺三拳二脚,轻则残疾,重则伤生。为此本台主今日特带两个义弟上台,倘有人来较手者,须先在俺不论那个兄弟手中,能走个三回五合,然后方可与本台主交手。若然没有本领,也不必上台献丑,自伤性命。”说毕便至靠壁那里,在中间一只虎皮交椅上坐定。又将那个短小身材的郑迁叫过去,也在一旁坐下。然后,那个长大身子的杨滔走向台口中间一站,也望下大喝道:“方才的说话,董台主已经吩咐明白。如今俺也不必再说,你们台下人中如有武艺出众的人,不妨上台一较。能打着俺一拳一脚者,即以牌上开明的银两如数奉送,如再能全胜俺弟兄三人者,银两也照三倍奉送。这个卖买是便宜,你们休要错过了。”
  音还未绝,只听得东北角上有人大喝一声道:“你家祖爷爷来了!”这个声音却像劈毛竹一般。楚材慌忙一看,只见那个人四方身材,头上戴一顶草笠,赤着双足,身上穿一件破衬衣,相貌甚是离奇。看他飞奔直至擂台下面,大喝道:“台上的快放梯子下来,好待老子上来较手。”喝了几声,方见台上那个杨滔望着下面笑道:“你这个冒失鬼真是不知事体。没有本事不会跳上来就罢了,何苦定要来送命呢?若要想放梯子下来,不特这台上没有梯子,就是有梯子也没有这个规矩。快不要丢你娘的脸了。”说毕哈哈大笑,台下看的人也各大笑起来。那人见众人笑他,不觉大怒道:“你不放梯子下来,难道俺就不能上来么。”说毕早见那人伸出两手将台下的柱子一搂,望上爬去,倒也快速,不多一回工夫,已见他爬上擂台。不问情由,就向杨滔面门一拳打去。杨滔连忙把手架住道:“你这个人怎地的莽撞,既然要来送命,也须留下名来。”那人道:“俺姓祖名叫爷爷,你这灰孙子连祖爷爷都不认得了么?”说完又是一拳。杨滔大怒道:“好不识抬举的匹夫,怎这般无礼?照打吧!”就将两手一分,把那人的拳头架开,震得那人大喝道:“你这个灰孙子的,敢是袖中藏着家伙么?”那知话还未绝,早被杨滔飞起一腿把那个人踢下擂台。看的人又是哄然大笑。只见那个人在地下爬起来向身上一摸道:“你们有何好笑?幸亏俺有本领的人,从这般高的所在跌下来,竟一些也没有跌伤。你们也去试试就知道了。”说毕便向人群中乱钻而去。
  楚材等看了,不觉暗暗好笑道:“天下竟有这般的人,跌了下来还是在那夸口,岂不可羞。”正在好笑之际,又见台上杨滔哈哈大笑道:“这般没耻的人,也要上来鬼混,莫非是个疯子不成?这一腿也够他的用了。”又向台下喝道:“有本事的方可上台,若再像这没脸的东西,莫怪我拳上不生眉目。”鹊桥听了即欲跳至台上与他较手,楚材忙止住道:“且慢,此时他的锐气正盛,且看看他的武艺,再行上去也不为迟。”鹊桥一定不依,坚欲前去,文龙向台上指着对鹊桥道:“你不要忙了,你看又有人来去了。”楚材同鹊桥慌忙定睛一看,见果然又有一个大汉上去。那个大汉相貌虽不甚扬,却与方才的大不相同,就是那武艺亦甚了得。但见他两个交起手来,各将解数使出,真如一对猛虎夺食。斗了多时,觉得那人渐渐气力不加,脚下的步位也有些乱了。鹊桥慌道:“不好了,那人又要被他打败了,快些待我上去帮打!”
  他岂知那句说话还未说完,那人已被杨滔卖个破绽,用一个黑虎偷心打下擂台来了。直把个鹊桥急得乱跳道:“这个人的本领着实不丑,怎么也被他打将下来,岂不可恼?你们若再让俺上去,真是要把俺的肚皮气穿了!”说毕正欲向前而去,哪里晓得已经来不及了,耳朵边早听见有人在那里喝道:“呔!台上的狗头,怎敢这般放肆!俺公子爷来了!”说毕已向台上蹿去。鹊桥连忙抬头一看,又加发急道:“完了,这般文绉绉风也吹的倒的娃娃,怎么竟敢上去?莫不是活得不耐烦,恐怕没有死的所在,故此要到台上去送命么?快些待俺去唤他下来,还是让俺上去的好。”此时楚材早已看见那个面白唇红,眉清目秀,虽是书生打扮,似乎弱不胜衣的模样。但是看他满面英气,蹿纵得法,便知是个有来历的人,因此便将鹊桥喝住道:“你知道什么,可晓得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你只看他是个书生,便小视于他,看来这个杨滔恐怕还不是他的敌手。少停你自明白,此刻且不必多言。”鹊桥见说,只得将脚站住,留心细看。
  只见那个书生上得台去,也不宽长衣,只是笑迷迷地对着杨滔指道:“俺公子爷本不屑与你这般草寇交手,只因见你太觉将人欺侮,故此公子爷要来取你狗命。你若知事的,快些跪下与公子爷磕上三个响头,便放你一个不死,若然还要倔强,哼哼!可晓得俺公子爷的厉害?只怕你顷刻伤身。”杨滔大怒道:“呔!你这孩子黄毛未退,血迹未干,怎敢到此胡言乱语?且通下名来,好待俺送你回去。”那个书生复又哈哈大笑道:“你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还要出口伤人!正是:阎王要你三更死,不肯留人到四更。俺公子爷的姓名也不必说与你知,只把你二拳两脚早些打发你到鬼门关去,便是你的造化。”只见杨滔大怒道:“好个不识好歹的小厮,这般无理,不要走,吃俺一拳。”说是迟,那时快,早见杨滔已将升箩大的拳头伸出,使个泰山压顶的架势,直望书生打来。那书生却不慌不忙,只将两手虚架一架,一个箭步已跳至杨滔背后,望杨滔背上就是一拳,把个杨滔打得大叫道:“好小厮怎敢暗算于我?”复又转身,使一个饿虎捉羊的拳势,向着书生直打上去。但见那书生往上一跳,突然跳至杨滔背后,照准杨滔腰里又是一拳。两三个回合,已把杨滔累得满身是汗。
  此时杨滔方知来者是个劲敌,深悔方才狠不该轻视于他,倒被他打了两拳,输去二千银子还不打紧,只是今日初次登台,那里去得下这个脸去?因此便把平日习练的工夫尽数使出,要想争过这口气来。那里晓得那个书生身体甚是灵便,要想打他一拳万万不能。书生也只是招架,并不还手。下面看的人齐声喝彩道:“这个方叫做真实本领,不摆在面上的。”杨滔要想赢他,看来有些费力,这几句说话早已顺着风吹到杨滔耳朵里去。杨滔更觉着急,又羞又恼,恨不得一拳就把那个书生打下台去。不期打了一回,又被他乘空打上几拳,打得满身疼痛,竟欲败下,心上又觉不舍,只得拼命相持。鹊桥等在台下看得甚是清楚,不觉笑逐颜开,对着楚材道:“果然大哥眼力不差,俺却万不能及。但是俺看那个书生拳法虽精,恐还力量不足,这便如何是好?”文龙笑道:“不用你着急,岂不闻恃力量是个匹夫也。你看杨滔他的脚步已经错乱,我看顷刻之间杨滔就有性命之忧。”鹊桥道:“只怕不能,况且台上还坐着两个人在那里,岂不要出来接应?”楚材道:“你放心,擂台上从没有帮打的道理。若然可以帮打,就不成为擂台了,怎能服得天下英雄的心?”
  楚材这句说话还没有说完,早听见台上杨滔大叫一声道:“痛死我也。”楚材等慌忙仔细一看,原来杨滔的两只眼珠,不知怎样早被那个书生将两指挖出,满面鲜血,刚叫得一声“痛死我也”,又被那个书生乘势一腿踢下台来。此时鹊桥见了,不觉大喜,忙奔到台下拍手大叫道:“你这相公真是能干,照这样的容易,一总把他们收拾了吧,也省得我们费力。”说毕又飞奔到杨滔跌下的所在,照准杨滔胸前加上一脚。可怜那个杨滔就此了帐。书生方欲下台,见那短小身子的送迁忽地将身立起,直蹿出来,大喝道:“小辈休走,怎敢下此毒手伤俺哥哥?俺来替他报仇了。”说时迟那时快,早是一个箭步过来,一扫堂腿欲将那个书生踢倒。
  哪知书生早已防备,见他扫堂腿过来,便往上一跳,那腿却使个空,刚收回那条腿时,书生复又蹿至面前。好得两个均是身子便捷,一搭上手便各把平生绝技施展出来,一拳一脚,一住一来。正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材。两个约走了十余个回合,不分胜败。郑迁因急欲报仇,故意地将拳法放松往下败去,书生不知其计,即欲追赶上前,那知郑迁早已扭转身躯,向着书生飕地就是一镖。幸亏书生眼快,慌忙接住,意欲还他一镖,不期郑迁第二个镖又来,要想再接却已来不及了,慌忙把身向后一跳,那里晓自己立的所在正离台边不远,向后跳去,恰恰的蹈了个空,向台下跌下去了。幸而那镖没有着身,虽经跌下,未受重伤,及至爬起,本欲再上台去,因见看的人都在那里哄然大笑,倒觉得满面羞惭,只得也向人中逃去。楚材因见这书生品格武艺件件都与自己仿佛,早有此意,欲结识他做个朋友。此刻见他不好意思欲向人中躲避,忙从刺斜里迎将上去,随他到无人之处与他接谈了一回。方知这个书生就是大忠臣杨根山公之后杨德明公子,他因父亲被严嵩所害,又不肯把他放过,定要拿捉于他,故此他四处逃避,幸遇名师传授他的武艺,又写了一封书,将他荐到边关上戚纪光部下去效力,以便干功立业,将来可以代父报仇。因此他取了荐书,要到边关投效,路过此地,忽见这个擂台,起初还恐怕出头露面,被人知觉,后来因见杨滔厉害,一连打败了两个,说的说话太觉骄傲,是以忍不住少年情性,一时不暇检点,就蓦地跳上台去较手,所以方才在台上不肯说出名姓,就是这个缘故。此刻他见楚材出言风雅,品格端方,知道也是正人君子,故肯把自己的来历说与楚材知道,当下楚材也将自己名姓并立意到来要除董天林的说话,告诉了杨德明一遍。就约了德明仍旧一同来到台下观看,以便少顷助力。
  那知刚到台下,楚材仰面一看,不觉大吃一惊。要知何事吃惊,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董天林巧使迷光镜 沈楚材连发掌心雷
    彼此长拳短打,不防妖法伤人。锤儿闪处险遭擒,逃得英雄性命。
    幸有仙师秘授,五雷正法施行。强徒恶贯总该盈,始信狠中更狠。
  却说楚材同了杨德明回到台下,忽然吃惊,恰是何故?看官有所不知,原来方才杨德明跌下擂台之后,郑迁当作已着他的暗器,心中得意非凡。后来忽见德明爬起,就知是没有着镖,不觉大怒,意欲追下擂台,将他擒捉。却又从没有追下的道理,只得在台上千奴才、万奴才地连声辱骂,想要激恼于他,使他重复上台,可以趁便伤他性命。谁知他竟头也不回去的了,因此愈觉愤怒,对着台下不绝口的大骂。
  鹊桥方才本欲上台,多次因被楚材阻住,只得暂为忍耐,此时听得送迁大骂,又见楚材走开,便也不管什么,暗暗地遛至台下,猛可望台上跳去。文龙看见要想喝住他,已是不及,只得任他上去与郑迁比较。不期走了十余个回合,董天林坐在那里着得清楚,知道他又是个劲敌,又不好出场帮助,忽然想着身边有一样暗器,多时没有用,今日看这光景,只得将它一用,以助郑迁成功,因此便悄悄地从豹皮囊中摸出一件东西,名叫紫金飞电抓,形如小蟹,饱浸毒药。若中在人的身上,重则立时倒地,轻则也要重伤。因此他便暗暗地刚欲发出,也是杜鹊桥命不该绝,恰巧楚材同着杨德明回到台下,忽地看见董天林将手举起,不觉吃了一惊,知道必有缘故,忙将袖中所藏的弩箭取出,照准董天林手腕上打来。那董天林一心在鹊桥身上,却不防刺斜里有此一箭,幸而还算他的眼快,连忙将手一缩,可可地那支弩箭直射在紫金飞电抓的上面,便不知不觉地,连箭带抓一总打到台下去了。下面看的人忽见台上落下一桩东西,正不知是何物件,慌忙拾起大家一看,认是董天林一人所发,不觉鼓噪起来道:“原来那个台主要放暗器伤人的,也算那个上去打擂的人福气大,没有被他打着。”董天林听了众人鼓噪的声音,气得口都开不出,欲要辩白,又无可措词,只得当作没有听见,默默地坐在椅上呆看。
  此时鹊桥耳中虽经听得,却不知何故,况又在交手之际,是以并不理会。那个送迁却知道是董天林暗中相助,只不知为何反落于台下。以致被人鼓噪。却不道心中思想,手中便觉迟慢,早被鹊桥跨进一步,拦腰一把将郑迁抓住,要想将郑迁举起望下摔去。那个郑迁吓昏了,连忙用力挣住,将鹊桥也是一把抓住,两个人竟是扭作一团地厮打。此时董天林在座上看得清楚,实要熬不住了,将身跳起,直奔鹊桥而来。鹊桥见了,恐怕吃亏,只得用尽平生之力把郑迁望外一推,那知用力太猛,适被郑迁扭住,竟与郑迁一齐滚下台去了。楚材同文龙一见,慌忙抢将过去。郑迁见来势厉害,即忙将鹊桥推开,趁空儿复向台上跳去。鹊桥方欲追上,早被楚材拉住道:“你真不知死活,方才董天林放暗器的时候,不是亏我看见,暗用弩箭打掉,只怕你此时的性命已不知到那里去了!”鹊桥见说,才知道方才人鼓噪的缘故原来为此,方不敢再上台去。
  那董天林见此光景,想着方才有人将自己的暗器打掉,知道今日必有能人到来,若待那个能人上台,便不好收蓬,须得回山想个善全计较,方可无碍。因此眉头一绉,顿时计上心来,特地走至台口喝道:“天下英雄听者,今日为时已晚,且请各自回去,明日请早此到来较手便了。”说毕便同郑迁一齐跳下擂台,带领喽兵跨上马回山而去。这里楚材方欲上台,忽然听见董天林这一番说话,料想今日不能伤他性命,只得同着文龙鹊桥,邀请杨德明,依然回至昨晚借住的所在住下。与杨德明谈了半日的说话,大家十分投契,各恨相见之晚。于是大家撮土焚香,拜为弟兄,不提。
  再说董天林同了郑迁回到山上坐下,不觉长叹一声。郑迁问道:“胜败亦属常事,大哥何故长叹?”董天林道:“贤弟有所不知,愚兄那一晚得其一梦,曾经与贤弟等说知,当时已知不祥,不料今日登台,果伤杨贤弟性命。因此愚兄料定,来的那人必是特来与俺作对的人,恐怕台上所悬的迷光宝镜,也要被他们破掉。故此俺只得将计就计,暂时回山,商议一个良策,然后可保无事。说完便问手下,严府拨来的两个师爷现在哪里,为何不见?”当有伺候的喽兵禀道:“现在后山操演人马,待小的去请来就是了。”说完便走至后山相请。
  只见那两个正在后山空地上比武,喽兵不敢便上去说,直待他两个比完了武,方上去说道:“董大王今日在擂台上逢着敌手,杨大王已经伤命,心中万分不快,故特着小的到来相请。”两个人听了,不觉暴跳如雷道:“杨头领有这般本事,怎么会得失手,殊属可恼!我们且去见董头领,看是如何!”说完便随了那个喽兵一同来至前山,望聚义厅上而来。
  看官可晓得这两个人究竟姓甚名谁,为什么又称是严府拨来的人?原来这两个却是严嵩府内超等的保家师爷,一个叫朱文忠,一个叫朱文义,却是同胞弟兄,马上俱有万夫不当之勇,惟步下拳脚稍逊,本是响马出身。严嵩因爱他枪刀娴熟,特地用他在家作为府中武教习的头儿,近因严嵩之子世蕃欲图大事,又知董天林本领超群,故着他两个到来,明为帮助,实则欲监住董天林,以作自己后日之用。当下朱文忠朱文义两个赶至聚义厅上,与董天林叙礼毕,细询今日台上之事。董天林便将方才的事情详细的说与他两个知道,又道:“看将起来,内中一定有与俺们作对之人。况杨贤弟已死,岂非伤俺一臂?为今之计,欲将奈何?因此特请二位到来商议,不知有何妙计可以安善无事?”朱文忠道:“头领且请放心,俺想今日虽被他们取胜,然头领之迷光镜尚未施展,若使将出来,安知便为他们所破?依俺愚见不如明日头领上台,俺弟兄二人各带孩子一百名伏于台之左右,只作壮台上的声威。若有暗中与头领作对之人,俺们弟兄两个就此杀出,那时任凭他们有多少英雄,谅必非俺们的敌手。这个计较如何?”董天林大喜道:“此计大妙,明日竟照此而行便了。”朱文义道:“哥哥此计虽好,只是他们到来又不通名,又不通姓,看的人又是人千人万,晓得那个人是同俺们作对的?若然被人看破,岂非反损俺们台上的声名?依俺想来到不如明日趁他们没有防备,把山上的孩子总带下了去,不论什么人,杀他个干干净净,岂不是好?”董天林道:“这却不可,若照如此,往后还有人来么?若令兄的计较虽非阵平六出,然事到其间,正是没奈何的时候,也只得暂且一用。至于声名不声名,也顾不得的了。”
  此时郑迁坐在旁边听他们的议论,只是笑而不言。董天林忽然回头看见了,便问道:“郑贤弟为何只是袖手冷笑,不赞一词?莫非他两位所说的话均不完善么?”郑迁道:“并非笑他两位的较计不善,只是他们既来与俺们作对,定然本领高强,若然董大哥不能胜他,还有何人可胜?就是倾山的孩子们下去,恐怕还不济事。”董天林道:“郑贤弟所说的话却也不差,请问计将安出?”郑迁道:“俺们方才回山的时候,见与俺交手的那个大汉同了伤杨兄长的那个书生,又同着两个文绉绉的人一齐向西北角上而去,想来均是一起的人。俺因想着杨兄长惨死,急欲报仇,故此即差一个精细的孩子叫他远远地跟着他们下去,看他们住在那里,速来回报。俺想得能知道了他们的住处,就可以等待时间,悄悄儿地前去行刺,还怕不能将他们的首级取来么?此事若能成就,又是干净,又不费力,声名又不损坏,岂非一举而数善皆备?大哥你想如何?”
  董天林听了,不觉极口称赞道:“究竟郑贤弟想得周到,愚兄哪里有这般妙计。只是你打发去的孩子,不知可能看明他们的住处?怎么此时还不回来呢?”郑迁道:“那个孩子已经去了许久,料想目前也该回来了。只须访明他的住处,便可前去下手。”正说之间,忽见方才差去的那个喽兵回来,对郑迁禀道:“适才小的奉命探看那些人的下落,当即暗暗跟随他们下去,原来他们一行共六个人,看其光景像是四主二仆。一路上听他们所说的话,伤我们杨大王的那个人却不像是他们一伙,后来见他们一同到西面第七个村子里头一户人家住下,不多一回又见那家走出一个老头儿来,手提篮子酒瓶,像是出去沽酒买菜的光景。小的当即细看,好得那个村里就是他们一户人家,我们若然要去替杨大王报仇,却是极秘密的,停回待小的引领前去就是了。”郑迁听了不觉大喜道:“大哥你看如何,岂不是天助俺们么?少停待小弟一个人悄悄前去,见机行事,管教今夜定可成功。”董天林道:“话虽如此,只是贤弟一个人前去,他们人多,恐怕寡不敌众,倒不如多带些人去,也好帮助,省得他们或有漏网,也是不了之事。俗语说的斩草不除根,逢春依旧发。得能借此一网打尽,岂不是好?”郑迁道:“这却断断不可,想他们都是武艺高强的人,若然兴师动众前去,反要吃他们防务,非但不能成功,窃恐转露痕迹,倒不如悄悄而去,乘他们睡的时候,将他们一刀一个,岂不省事?”董天林道:“既然如此,可要再去一人与你巡风如何?”郑迁道:“这倒不消,是俺一个人去的好。”说毕便命左右快去备办酒饭,吃饱了好去干事。
  不一回已将酒席摆出,郑迁便与董天林、朱文忠、朱文义四人一同入席。饮酒饮了多时,谈论些闲话,郑迁忽然问道:“大哥今日为甚不用迷光宝镜,反有惧怯的意思,却是为何?”董天林道:“贤弟有所不知,我这迷光宝镜当日蒙仙师传授之时,又将一物名叫紫金飞电抓与俺,曾经再三嘱过,此抓与宝镜从一个炉中炼出,倘遇敌人厉害,将抓放出便可取用,若此抓失去,迷光镜便不得轻用。方才俺正欲用那抓助你之际,不知被何人用什么东西,暗将俺的宝抓打失,是以俺不敢再将宝镜轻用,只得暂且回山,再作道理。”郑迁道:“小弟正想大哥方才不用宝镜,遽然回山,必然另有一个缘故,原来果不出小弟之所料。只是小弟此去,或能托大哥虎威将这几个斩首,便可除却心腹之患。若然不能,则小弟之性命亦必为他们所伤。今特禀明大哥,如小弟天明不回,性命必然不保。大哥明日登台也顾不得许多,只得且将宝镜施展,与小弟报仇。小弟虽死亦感哥深情。”郑迁这几句话说毕,颇有凄然之意。
  董天林慌忙安慰道:“贤弟尽管放心,吉人自有天相,此去定可成功。倘有三长两短,愚兄决不肯与他们干休,也要尽着这性命拼他一拼,岂惜这几面宝镜而不一用哉!”正说之间,董天林忽然连打了两个喷嚏,不觉诧异道:“俺生平从没有打过喷嚏,今日连打两个,难道又有何不吉之事么?这道有些不明白了。”郑迁笑道:“打喷嚏亦人之常事,何足为奇?这是大哥多心,以致有这许多疑虑。”董天林见说,也就罢了。他那里晓得,此时正是楚材等各人同着杨德明在彼议论明日定要将他除掉之事,是以有此警报。
  如今且把董天林郑迁等搁过一边,再说楚材等一行人仍在那个老者家里住下,与那杨德明欢呼畅饮的吃酒谈论中间,异常投机,直吃到二鼓将残,方才罢席。渐渐地又说到打擂之事,说明日登台定要将董郑两人伤命,方可除后日之患。只是他台上悬的宝镜,恐有什么玄虚,大家须要当心。杜鹊桥道:“不防!俺想宝物最忌污秽,明日待俺带一包狗粪前去,把他这镜上尽行涂了就是,他要施展也没中用的了。”文龙笑道:“你不要说这呆话了,人家若怕这个,还肯把来悬在台上么?不过他今日自己没有出手,却是有些奇怪。明日我们一同前去,谅也不妨。”鹊桥道:“俺正忘了,你同沈大哥都有法术的人,怎么今日也不施展出来?”文龙刚欲回言,忽听得房上的瓦片突然一响,此时座中各人均各听见。鹊桥道:“待俺出去看看是什么东西。”这句话还汉有说完,早已一个箭步蹿至天井中,抬头往房上一望,只见房上站着一人。刚欲飞身跃上,不期上面飕地一声打下一块石子来,正中鹊桥肩上。鹊桥哎哟了一声,望后就倒。
  看官可晓得房上这个人究竟是谁?原来就是郑迁。他与董天林商议定了,就叫喽兵引路,来到这里,命那喽兵回去,自己即蹿上房去。往下一看,只见里面房中点得灯烛辉煌,有好几个人在里。他就往房上一伏,留心细细看去,却见伤杨滔的那个书生同着三个人在那里讲话,讲得异常热烈。就是与自己交手过一同跌下台来的那个大汉,也在其内,方知果是他们一党的人。他本欲候他们都睡熟了,方才下去动手,故此刻且在房上爬伏侧耳细听。约有半个更次的时候,听见下面讲论的说话都是明日破宝的计较,又听见鹊桥在那里说沈大哥会法术的话,不觉暗暗吃惊,想着大哥日间不放迷光宝镜,确有识见,意欲回去通个信息再来,以便大哥预为准备。想定主意刚欲转身,不期脚下一滑,那房上的瓦片就此一响。若论别人还不能听见,因他们都是行家,所以听得清楚。只因鹊桥莽撞了些,以致被郑迁打了一下鹅卵五光石打倒在地。
  当下里面都听见了,杨德明便要出来,被楚材拉住悄悄说道:“你从后面暗暗上去,不要惊走了他。”又对文龙道:“你且慢慢地出去。”文龙乃故意喝道:“莫非房上有了人么,怎么杜贤弟跌倒了?待俺出去擒来!哎哟,俺的宝剑哪里去了,童儿快些与俺寻来,不要被他逃走了!”那个郑迁在屋上听见了,忙又在身边取一块鹅卵五光石来,握在手中望着下面,专等屋中的人出来打下。不期等了一回,只听见声音,不见有人出来。正在疑惑之际,忽地被人在背后用了一个跺子脚在腿上踹了一下,顿时觉得疼痛非凡,站立不住,一骨碌便跌将下来。恰巧鹊桥爬起之后,正在踌躇上屋去报仇,见他一个狗吃屎的跌将下来,便不管他什么人,赶上前去照着郑迁背上就是狠命地踢了一脚。那个郑迁正被杨德明踢伤,又从屋上跌下,已是半死半活,哪里还经得起他加上一脚?顿时筋骨齐断,口中鲜血往外直喷。鹊桥见了恐他要逃走,索性用两只脚一起在他背上重重地又踢了几下,不要说一个郑迁,就是几个郑迁也被他踢死了。等到杨德明从屋上跳下来看时,郑迁已是气绝。
  杨德明道:“你怎么将他踢死,可晓得沈大哥还要问他口供哩?”鹊桥笑道:“不晓得这个戎囊子恁地没用,不多几下他就死了。也罢,且待俺提将起来,看他一看,究竟是个什么人。”此时楚材、文龙一齐赶至跟前,鹊桥刚将死尸提起,杨德明眼快,早已看见,不觉吃惊道:“原来就是方才与俺们交手的那个郑迁。幸亏知觉得早,没有被他暗算,不然还当了得?”楚材道:“且把他身上一搜,看有什么东西。”鹊桥刚欲将郑迁身畔搜检,不料把他才一翻身,忽听得呛的一声,郑迁身上落下一件东西来,慌忙拾起看时,却是尺余长极锋利的一口匕首。鹊桥笑道:“俺正要这件东西,承他亲自送来,倒要谢谢他哩。”说罢又从郑迁身上搜出一个皮鞘,一个石袋。鹊桥道:“这却一总要叨惠的了。”就在他身上解下,系于自己腰间。楚材道:“擂台比武亦是常事,何以他竟到来行走?想必定有什么缘故。如今且不要管他,只是那个尸首怎生把他打发,免得贻害这里房主,方是道理。”文龙道:“这却不妨,好得这里离双龙山不远,我们何不就把这个尸首丢在他的山下?也使董天林知道我们的厉害。”鹊桥道:“这个计较甚好,待俺来送他回去。”说毕便叫张武沈方两个快去寻两条绳子来,把他扎缚了,好送还他去。
  此时房主人因年纪高大,早已睡觉,文龙恐他吃惊,叫两个童儿不要去惊动于他。因此两个童儿不好去向那老者取讨,只得自往寻觅。哪知寻来寻去,绳子竟一条也没有。鹊桥急了,只得把郑迁的衣服剥下,将郑迁肢解了四块,就用郑迁自己的衣服包扎起来,又取一床大单被包成一个大衣包的模样,取一条带子扎好了,提将起来,直望双龙山脚下而去。好得时候已是三鼓以外,所有双龙山的喽兵尽在山上,没有一个下来,因此鹊桥放大了胆,便把来丢在山脚之下,飞奔回去,与楚材等说明了,再把地上的血迹揩抹干净,然后暂为睡觉,专候明日上台,看董天林怎样。这且丢过不提。
  再说董天林在山上同着朱文忠、朱文义两个慢慢饮酒,等待郑迁佳音,等了许久,只觉得心惊肉跳,坐立不安。好容易候到天色黎明,仍不见郑迁回来。正在着急之际,忽见一个巡山头目急匆匆地走至跟前,跪下禀道:“小将方才带领孩子们从山脚巡哨过来,忽见有一个大大的衣包丢在路旁,小的上前细看,见有血迹映出,又是沉甸甸的,不知何物。小的不敢开看,故命孩子们扛抬上山,请大王爷示下。”董天林听了,心中不觉突突地跳了一阵,忙叫快快取来一看。头目领命,即叫喽兵速将衣包抬来,不一时已见抬至面前。董天林望去,觉得诧异,连忙立起,叫朱文忠弟兄将这衣包打开。不期那包还未打开,早觉一阵血腥冲出,及至打开一看,见是郑迁的尸首,已经肢解了四块。董天林不看犹可,一看了时,不觉大叫一声,望后便倒。
  朱文忠弟兄见董天林跌倒在地,昏晕不醒,知道是因见了郑迁尸骸伤心之故,即忙赶过去,将董天林扶起,连叫:“大王醒来!”叫了有半刻工夫,董天林方才渐渐苏醒,大哭道:“哎哟俺的郑贤弟呀,你怎么死得这般惨伤!好狠心的恶贼,既然杀死了他也罢了,还要把他肢解了送来气俺,岂不是有意与俺作对么?快起倾山人马,仍命昨日领他去的孩子领了前去,将他们一个个地活捉上山,待俺亲自取他们的心肝,祭俺的郑贤弟,方消俺心头之恨。”朱文忠劝道:“大王且息雷霆之怒,略罢闪电之威,俺想这事声张起来,反坏自己门面。况今日大王登台,他们断无不再来的道理。等他们登台的时候,不论什么人,只须大王用起法宝,来一个擒一个,来一双擒一双,哪怕不能报仇雪恨呢?何须兴师动众的前去,反致动人耳目”。董天林听了叹口气道:“俺早知昨日所来的人有些怪气,是以不敢轻用宝物,哪知果然不妙,连伤俺两个贤弟。今日也说不得了,只得上台去与他们拼个死活。”因命喽兵且将郑头领的尸首抬往后山掘土掩埋,得能活捉仇人,再往致祭。又对朱文忠弟兄道:“你们两个各带孩子二百名屯扎台下左右,只作保护擂台,如有不妥,看俺举手为号,便一半上台帮助,一半阻住他们羽党。”说罢即与朱文忠弟兄带了四百喽兵下山,命朱文忠弟兄在台下左右分开,自己便上擂台等候。
  只因时候尚早,故此人还不多,等了一回工夫,方见有无数的人陆续到来。即忙仔细在人群中留心一看,却见昨日那个书生同着那个大汉一行四五个人,一同到来。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明,意欲跳下台来将他们抓上台去,方称心愿,无奈昨晚郑迁行刺的事不好直言,只得暂且忍耐。直等到杨德明等一行人将至台下,他便立至台口,故意望下大喝道:“呔!台下听者,如有真正本领之人,方准上台比武,或有昨日跌下台去的东西,今日休得到来丢脸。若然再要上台,俺亦定要将他抽筋剥皮,祭俺这只擂台。”此时杨德明同着楚材、文龙、鹊桥等在台下听得清楚,德明对着楚材笑道:“大哥听董天林的说话,全是反激着俺们,可知他的死期到了。俺们今日那位先上台去?”鹊桥道:“俺倒不信他的厉害,仍是俺上去会他吧。”楚材道:“你既要上去,一切自己小心,可知他今日深恨着俺们几个人呢!”文龙道:“不妨,待他上去交手的时候,我们大家留心着,暗暗地帮助他就是了。”
  鹊桥见说,慌忙跳至台上,对董天林道:“你这不知死活的东西,俺今特来会你!”董天林一见知道就是昨日上台过的,因急欲报仇,也不问他名姓,就把门户使开,赶来与鹊桥动手。两个人蹿奔跳跃,闪转腾挪,忽上忽下,约走了十余个回合,董天林忽然往下一败,将指望擂台四角一指,口中念动真言,大喝道:“贼徒照宝!”杜鹊桥刚欲赶去,忽见台中所系的物件并那四角系的镜子,霎时间放出五道白光,有如五条白蟒相似,直望鹊桥面上冲来。鹊桥一见吓得魂不附体,意欲望下逃生,却又满台都是白光,莫辨出路。而且浑身麻木,觉得寸步难移。只急得满头是汗,极喝连连。楚材在台下看得清楚,即忙暗暗念动真言,将两手向台上一放,霎时间平空起两个霹雳,把台上系的镜子震碎一半,那白光就觉稀少。此时鹊桥正急得没法之际,耳中忽然听得大震了两声,顿时眼前清亮,看那董天林时,已跳至跟前,咬牙切齿地大喝道:“好恶贼,怎敢用左道妖术,伤俺法宝?不要走,吃俺一拳。”说时迟,来时快,早已将升箩大的拳头,从鹊桥头上打下。鹊桥见招架不住,只得侧身躲过,意欲跳下台去,哪知台上还有几面未碎的镜子,又被董天林念咒催动,顿时白光又来,把个鹊桥缠住,鹊桥不觉一晕跌倒。台上董天林大喜,慌忙举拳打下,只听拍的一声!要知鹊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比功夫计除巨寇 显英豪力剿双龙
    本是权门鹰犬,山林啸聚行凶。擂台此日过英雄,性命轻轻断送。
    余党岂容漏网,巢窝顷刻成空。回思昔日旧威风,仿佛一场春楚!
  话说杜鹊桥被这宝镜白光冲倒,董天林喜极,方欲举拳打下,张文龙在台下看得清楚,不觉大惊,忙把袖中所藏的弩箭望上一指,只听拍的一声,一支弩箭直望董天林手腕上打来。董天林究竟是个行家,慌忙把身子一闪,那支弩箭便射在董天林的英雄帽上,把个董天林吓得倒退几步。杜鹊桥即趁此时候骨碌碌地往台下一滚,恰好被杨德明赶过去,把他抱住了,没有跌伤。此时台上的白光还是飞来飞去地闪烁,楚材知道没甚厉害,便放大了胆复又将咒念动,把左手向空中一放,只听得台上又大震了一声,方才所剩的一半宝镜尽打击得粉碎。
  就在这个时候,楚材早已跃上台上道:“好狗强盗,你既摆设擂台,须要光明正大,若是徒仗邪术么,怎算得英雄好汉?俺今上台,可知是你恶贯满盈之日了!”董天林见自己法宝被他破掉,已是气得默默无言,此刻又见一个文绉绉的人跳上擂台,心想:“我这法宝定是这人所破,若再与他比较,恐非他的敌手,除非与他战平,方可取胜。”因此眉头一绉,顿时计上心来,说道:“你既口出大言,定然有些本领。俺今也不与你赌斗法术,只凭自己真实本领,一决雌雄如何?”楚材道:“好好!”两个人便交手起来。楚材明知自己实力不能及他,故此一上手时并不讲什么行门过步。董天林见他打的是五花炮,哪知不到三五个招数,便变成八仙拳。方得看明,转明间又变了美人拳;三五招一过,又变了杨家短打。忽上忽下,忽前忽后,不到一刻工夫,不知变了几十种拳法。把董天林打得他一个手忙脚乱,觉得有些招架不住。慌忙跳出圈子,大喝一声道:“且住!”楚材笑道:“输赢还没有定,怎么又要住了呢?”董天林道:“俺的本领你也尽知,你的本领俺也明白。若只管混打下去,恐胜败还非一时可定。如今俺与你个法子在此,莫若与你赌斗功夫,若然你没有这个本领,快些与俺下台,休得在此招丑。”
  董天林这几句说话,本是要想把楚材吓跑,自己也可趁此收场,不意楚材哈哈大笑:“凭你有什么本领,都不在俺心上。只管使出来,俺与你玩玩就是了。”董天林见吓他不下,只得硬着头皮说道:“你既会赌功夫,俺且问你还是头功,还是腹功。”楚材道:“不论头功腹功,均可领教。”董天林道:“既如此说,先与你赌头功,然后再赌腹功如何?”说毕便将靠壁上系的一个铁槌取在手中说道:“你且将头巾取下,待俺将你额上先击三下,然后我让你也击三下。”楚材道:“就让你先击三下。”说毕将头巾取下,把浑身功夫运在额上,说道:“击便让你先击,若然你要暗算,便当怎样?”董天林道:“明人不做暗事,若要暗算与你,便非人类。”说罢便将铁锤举起,用尽平生之力照准楚材额上打来。哪知气力使得太猛,那个铁锤刚才打下,早被楚材借他的力趁势一迎,直把个铁锤弹将开去,几乎把董天林的虎口震开。董天林慌忙拱手执了,重复用力打下。岂知这回更不济事,刚到楚材额上,又被楚材借力一迎,董天林却拿不住了,便从手内如飞一般地弹了出去,直弹台下。
  此时朱文忠他恰巧仰面向着台上呆看,未曾防备铁锤飞下,哎哟一声也没有叫出,面门上早着了一下,顿时鲜血直流,往后便倒。喽兵一见,慌去挽扶时,已是不活的了,登时鼓噪起来。朱文义在那边听见了,忙赶过来看,不觉放声大哭,叫喽兵将尸首背回山上,自己恶狠狠地执刀在手,专候楚材下来报仇。这且不提。且说董天林见铁锤从自己手内弹出,又伤了一个自己的人,不觉满面羞渐,大喝道:“你究竟用何邪术,把俺手中铁锤弹下,伤俺同伴。如今俺也不与你赌头功了,且与你把肚功一赌,看你更有何法使出?”楚材笑道:“你自己一个铁锤都拿不住,反要错怪于俺,真正岂有此理!你今既把铁锤丢去,且让你稍占便宜,就与你赌肚腹功便了。但方才头功是你先动手,此刻肚腹功,却要让俺先打,你敢让俺先动手否?”董天林笑道:“这有何妨?”说毕便将衣服脱去,露出一个极大的肚子来,站在擂台中间,也把浑身的功夫运有腹上。只见霎时间,董天林的肚子竟像铁一般的坚硬,却只是闭口不言,用手乱招。
  原来董天林所运的功夫,名为闭口功,又叫铁牛功,故不能说话。楚材便将头巾揣在怀中,笑道:“这个闭口功有何稀罕,还要与俺赌!只怕你性命只在顷刻之间了!”董天林听了只气得怒目圆睁,勉强直了喉咙喝道:“你敢来!”楚材就从从容容的走将过去,先把手在他腹上一摸,果然坚硬无比,又细细地将他腹上察看,见他肚上那个脐洞足有酒杯大小,四围黑茸茸的尽是毫毛,那毛也有一寸余长,因是气运足在肚,故毫毛根根如铁线的一般,脐中还觉得隐隐有热气喷出。楚材明知他的功夫已到了二十四分,倘就此贸然打去,终恐无济于事,须得先为试探明白,然后可以用计破他。因此端详了一回,假意地先把一个中指探入脐中摸了一转,不觉暗暗吐舌。
  原来里面竟是铜墙铁壁的一般,而且又是热腾腾的炙手可热。楚材中中暗想,幸是先为试探,不然几乎上他的当,若照俺这拳头打他,不要说三下,就是三十下只怕还不能够动他分毫。况且这个功俺这生平从没有练过,倘是打他不倒,被他还打起来,还当了得!这便怎生是好?吓!有了,不免将俺平生练过的那个脐风入洞拳法试用一遭,看是如何?想定主意,便掉转身躯向侧首一站,随将那只右臂伸缩了一回,又假意咳嗽一声,趁势咳出一口痰来,吐在掌中,便直趋过去,照准董天林的脐中直抛进去。董天林恰未曾防备,只觉得如箭一般的一股冷气,向内直冲,顿时脏腑之间异常疼痛,把那些功颈顷刻散个罄尽,竟有些立足不定。刚喝得一声“哎哟”,早被楚材乘势将三个指用力向内一搠,又往脐下一分,只听得掐察一声,早就把董天林的小腹分开。董天林只喝得一个“痛”字,已经鲜血直冒,将要跌倒。又被楚材飞起一腿,把个董天林直踢下台去。
  此时朱文义本是站在台下,要想等楚材下来的时候,乘他不备替兄报仇,不意一转眼间见董天林被楚材伤了肚腹,踢下擂台。这一惊恰非小可,慌忙上前要接,不期被张文龙也赶上去抓住,大家抓住一条腿,用力一夺,就听磕叉一声,把个董天林劈作两半,五花脏尽行流在地下。朱文义也因用力太猛,几乎跌倒,慌忙把手一放,将身站定,不禁大怒,把刀就向文龙砍来。说时迟那时快,文龙见他来势凶猛,就将两条腿向上一迎,只听扑哧一响,那条腿又去了一截。文龙便趁势将腿丢下,拔出宝剑把朱文义手中那口刀削折,又用了一个白蛇吐信的解数,一剑直往朱文义的咽喉剌来。朱文义一见叫声:“我命休矣!”刚欲转身逃命,恰被文龙将手向上一翻,早把朱文义的脑袋削去了半个。那些喽兵见了,不敢上前迎敌,都没命地往山上逃生而去。
  此时杜鹊桥同杨德明在一处,已经复原,看见喽兵逃去,他就把昨日晚上所得郑迁的那口匕首取出,执在手中,追赶上去,杀了几个。幸被杨德明赶去喝住,拉了转来。这个时候宛如乱丝一般,不要说做书的人弄得手忙脚乱,不能理清线索,就是当场在台下看的那些人,也觉得眼花撩乱,分辨不出,这且丢过不提。再说楚材在台上见董天林已死,喽兵逃去,他就把台上所有的大小银锭尽行搬在一只桌子上面,移在台口,大喝道:“董天林这些不义之财,俺们也不要他的,如今且赏与你们众人分用了吧。”说毕便把那张桌子向下一翻,只见那些银锭都向地下乱滚。众人一见均各向前夺取,一转眼间尽行抢得精光,欢欢喜喜地飞奔而去。还有那些抢不着的人,只恨自己命苦,今日不能发财,眼巴巴地见别人抢去,也只得懊恼而归。所以不到半刻工夫,台下的人均已走得干干净净。
  楚材方跳下擂台,命张武、沈方去寻了些火种,并将董天林、朱文义的尸首以及被杜鹊桥杀死的喽兵,一概移到台下,放火焚烧。一座擂台何消半个时辰,就此变为白地,那些尸首也一同火葬在内。这叫做生有地,死有方,命中注定这般死法的,莫想得差错分毫。直到后来严世蕃知道了,深恨这般人坏他的事,要想追究,却又不知他们的名姓,也只好付之无可如何,此是后话,现在且不必提他。
  再说楚材等一行人见擂台虽已焚烧净尽,知道山上还有羽党,若不捣巢灭穴,恐日后另有他盗到来占踞,仍复贻害无穷。楚材、文龙、德明、鹊桥各取兵刃在手,一齐跳上马背,就命张武、沈方二人在山下守候,倘有逃下喽兵,就此截杀,休要被他们漏网。说罢刚欲拍马上山,忽见大路上如飞的来了一人,头戴范阳毡笠,身穿皂布紧身丢裆叉裤,脚着薄底快靴,手提朴刀一口,其势有如奔马一般。看看相近,只见他生得面如锅底,身长八尺,浓眉大目,眼露凶光,海下一部落腮胡子,根根如钢丝无二,相貌却与董天林仿佛。
  看官可晓得,来的那人究竟是个何等人物?原来这人却是董天林的堂弟,名叫董天福,自幼即膂力过人,好习枪棒。董天林前番逃往外洋的时候,临行时曾经与他一面,许他到了外洋若有好处,寄信回家,叫他前去。不期去了许久,杳无音信,直到后来董天林回到中国,进京投在严太师府中之后,与严世蕃提起他的武艺出众,膂力超群,世蕃一听得意非凡,定要叫他写信招来。因此董天林便写信差人送至家中,叫天福星夜到京。那知这个时候董天福适在家中患病,不能就行,直等过了两月之后,方觉渐渐痊可,又担搁了几日,始将身子养好,然后措办些银两进京,这个时候董天林已经到了双龙山,将金家弟兄逐去,在那双龙山下摆设擂台,所以他到得京中时,没有遇见董天林,心中十分懊恼。幸亏世蕃将他异常敬重,留在府中,他的意思,终以没有见着兄长为恨。哪知住了几日,忽觉得心惊血涌起来,因此他便在世蕃跟前说,双龙山的道路本来认得,定要前去探望兄长。世蕃起初还不欲他去,后来因想得他前去,倒也可以与董天林在擂台上做个帮手,故此准他起行,又送了他一百两银子的盘川,叮嘱他到得双龙山时,务要与董天林并胆齐心,收伏天下英雄。是以他便辞了世蕃,急急赶来。
  一日在途住宿,正在朦胧睡去,忽见自己的亡父到来,说董天林所为不正,恶贯已盈,将于某日某时死于某星主之手,叫他速速归家,安分度日,还可以保全性命。否则恐怕与董天林一同惨死,非特绝了董门之后,且要遗臭万年。说毕,便拂袖而去。董天福慌忙起来,要想把父亲扯住问明缘故,忽然在门槛上绊了一跌,惊醒转来,却是南柯一梦。心中十分疑惑,欲待不去,又恐怕对不住兄长,更抛却手足之情;欲待前去,又是梦兆希奇,恐怕真有其事,实是委决不下,思量了一夜,究竟少年情性,以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约因思念兄长之故,致有此种恶梦。况大丈夫作事,自当勇往直前,岂可因虚无之梦兆,便信以为真?因此想定了主意,决计前去帮助。哪知这日正行到双龙山相近的地方,忽见无数的人四散下来,有的手中拿了几只银锭,有的在那里连连叹气。他便留心看去,只见有几个人忽然坐在地下歇息,讲道:“这种种事情真是希奇!怎么前时上台去打擂的人,都是长而且大,不消董天林三拳两脚,就可打下擂台。昨日不知何故,添了两具帮手,倒不济事。今日将宝贝施展,又被人家破掉,不知到底什么人破的,这不是希奇了么?”又有一个人言道:“破掉宝贝却还不足为奇,所奇的是董天林的武艺何等高强,身量何等魁伟,倒被一个文彬彬的书生,不费吹灰之力,只一手掌就将他的肚皮劈开,活活送命。这便是俗语说的,强中更有强中手,还有强人在后头了。”
  董天福听了,不觉暗暗吃惊,便也假作走路力乏,挨近这几个人坐下,细细窥听。只见又有一个人笑道:“我想这个书生是与那台主有甚冤仇,所以下这般毒手。后来将台主掷下之时,我看见又有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将那台主劈成两半,把腹中的五花脏都流了满地。想也是同那个书生一起的人,故此董天林虽死还不肯饶他。”又有一个人说道:“你知道什么,大约做强盗的人,终不能有好结果的。也是他的恶贯满盈,所以假后于这个书生将他除命,并非是这个书生一定要下这毒手也。你只想,他若然与董天林有仇,为何将董天林弄死之后,台上的银锭一些也不要,反说道,这是不义之财,把来赏与你们众人吧。据我看来,这个书生不是侠客,定是剑仙,更不然是个拳仙的徒弟。必是董天林伤的人太多了,被拳仙晓得,特派徒弟下来收拾他的性命,为打擂台的人报仇。谅是这个缘故。”
  这几个人在那里本是闲讲,无关紧要。那知董天福在旁不听犹可,一听了时,不觉五内崩裂,大叫一声,顿时昏了过去。这几个人听了他的大叫,各各吃惊,慌忙立起来将他一看,见他这般相貌,手中又有锋利的朴刀,都道:“不好了,我们快些逃去。这个人一定是董天林的什么人,我们不知道,却在这里闲讲,被他听见了,所以昏晕过去。少刻醒转来,一定要与我们为难的。不如趁他未醒时逃走。”说毕均各一哄地散去。此时董天福只因一时气急,以致昏倒,觉得身子渺渺茫茫,如在云雾中一般。停了一回,方悠悠地苏醒转来,大哭道:“俺的哥哥,你怎么这等英雄,竟遭如此惨死?好不痛杀人也,哥哥阴灵不远,待兄弟与你报仇便了。”说毕站起身来,向前就走,把自己前夜所得的梦俱都忘却,一直的向前追赶。
  走了里许路的光景,忽然耳中似有匹匹拍拍的声音。听见连忙抬头一看,只见前面一阵一阵的黑烟冲空而起,像是火起模样,不知何故,鼻中只觉得臭味难当,心内更觉惊疑不定。也不管他什么,只拚命地跨开大步,向那黑烟冲起的所在赶去。看看相近,但觉那臭味更觉厉害,复又赶向前行,走过一重树林,方见一片空地中间,一个擂台的式样,已经烧得尽行塌倒,还有些烧不尽尸骸夹在里面。心中早已明白。又回头向双龙山一望,却见有几个少年的人,也有执剑的,也有执三尖两刃刀的,也有执棍的,要想拍马上山。便知道伤他兄长性命的就是这几个人。因此他便挺起朴刀,赶紧一步,咬牙怒目的大喝道:“呔!你们这班牛子,是哪里来的,胆敢乱闯上山!方才是哪个将俺兄长丧命的,快快说明,俺董二爷却是冤有头债有主的,若有半字含糊,哼哼!可晓得俺董二爷的厉害?”楚材一听他的说话,看他相貌与董天林不相上下,便知道是董天林的兄弟,因笑道:“你这不知死活的东西,竟敢到此耀武扬威!你那董天林何等英雄,不消俺片刻工夫,把他伤命。你今到来,莫非要来凑数么?俺劝你还是依俺良言,快快回去,改恶从善,保全性命,不然董天林就是榜样,只怕你性命在顷刻之间了。”董天福大怒道:“原来伤俺哥哥性命的就是你这牛子,不要走,吃俺一刀。”说罢便飞步上前,举起朴刀向楚材就砍。楚材方欲迎敌,早见鹊桥大怒,持着三尖两刃刀纵马过来,将董天福的朴刀架住,喝道:“贼徒休得猖狂,俺杜爷爷来也。”董天福大怒道:“谁要你这替死鬼到来替他!”一面说一面便将朴刀用力一盖,有如泰山一般地压下来。
  鹊桥见他厉害,忙把三尖两刃刀向外抽出,重复栏腰砍去。董天福忙把刀柄架开,两个就在山脚下空地上步马交锋。一来一往战至六七合之外,杜鹊桥已觉得气喘吁吁,满身是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兵之力。杨德明在旁看见,知道鹊桥力怯,忙从刺斜里拍马挺剑,赶上前来,大喝道:“贼徒不得逞能,俺来也。”鹊桥见杨德明到来,心中方觉稍定。董天福道:“哪怕你一齐到来,俺也不在心上。”但见他把朴刀使开,真是神出鬼没,异常纯熟,越战越有精神。两个战一个,还觉不能迎敌。
  此时山上的喽兵因寨主已死,知道不能抵敌,各各收拾了东西想要逃命,方才走至半山,只听得兵刃交加之声,慌忙赶下,抬头一望,恰巧内中有一个严府家将叫作严能,就是董天林差去请董天福的这个人,因董天福在家患病不能同行,故此他先自回京与世蕃说知,世蕃便命他送信与董天林,叫他就在双龙山当差的。今中严能因见擂台破掉,头领等已经尽行丧命,意欲回京报信,不期刚到半山,就见董天福在那里与这些人交战。他是前番见过的,所以认得,不觉大喜道:“董二爷到来,此仇可报矣!”忙把众人止住,重复回上山岗,对众喽兵说明,各执兵刃,下山助战。无奈喽兵虽多,究是乌合之众,还有一半知道事体不妙,早已趁势溜去,仅剩董天林新招的一伙喽兵,约有三四百人。严能领了头,一齐冲下山来,大喝道:“董二爷不必惊慌,俺们来助战了!”说罢便围裹上来。
  董天福见是来能领众到来,不觉满心欢喜,也喝道:“你们快快把这一起人帮俺拿住了,与寨主报仇,不得放走一个。”严能答应着,就把手中所执的一条齐眉短棍一摆,看准楚材,用一个鹊地龙的势子直望楚材马脚边滚来。蓦地的向上一跃,举棍就打。幸得楚材眼快,早已看见,真是忙家不会,会家不忙,待严能近身将要举棍打下的光景,他就忽地把马向旁一提,趁势就是一剑,可怜严能只顾暗中算人,不想反被人家算去。这一剑竟把个严能的身子削成两截,跌在地下,顿时口也不开地向鬼门关去了。众喽兵一见,大家呐声喊道:“不好了,严老大又被他们暗算丢了命了。”
  此时董天福还与杜鹊桥、杨德明两个杀得难解难分之际,忽然听见众喽兵一声呐喊,慌忙回头一看,见严能果然丢命,不觉怒喊如雷地道:“好牛子,怎敢伤俺头目,今日誓不与你们两立了!”说毕便弃了鹊桥、德明两个,望楚材那边蹿来。楚材见他来势凶勇,刚欲举剑迎敌,文龙早已跃马接住。董天福也不问长短,举起朴刀就砍。文龙知他宝刀厉害,又见扑刀沈重,恐怕有伤自己宝剑,不敢削他,只用腾挪躲闪的功夫,与他接战。战不到一合光景,后面鹊桥、德明复又冲杀上来,将他围住。这个董天福真是了得,但见他把那柄扑刀使得旋风一般,隔开剑挡开刀,全无一些破绽。虽是三人战一,还不能占他上风。楚材立马在那里观战,见他如此英雄,不觉暗暗赞叹,想道:“幸是他此刻到来,若然早来一步,只怕破那擂台就有些费事了。看他的本领,竟要高出董天林十倍。可见草泽之中,未尝无人。惜乎他为董天林之兄弟,不然倒是国家梁栋。”
  正在疑想之间,忽听得董天福大喝道:“孩子们快把那厮擒来,不要放走了他!”众喽兵答应了一声,各执兵刃齐望楚材杀来。楚材大笑道:“萤光之焰,怎敢与皓月争能?真是蜻蜓撼石柱了!”一面说一面便舞动宝剑,将这些喽兵乱砍乱斫。杀了数十余人,楚材想道:“就是杀尽他们也无济于事,反伤天地好生之心。还是惊走他们为是。”思想毕,便拔转马头,望刺斜里便走。喽兵等误认他要逃走,一齐拔步追赶上来,追了有一二里之遥,楚材忽地把马扣住,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又将宝剑向空一指,只见霎时间满空中落下数尊金甲神将,带领着无数天兵,身子都有二三丈高大,手中执着大刀阔斧,半云半雾地四面杀来。这些喽兵一见,吓得没命地转身就跑,只恨爹娘生养他时,没有为他多生两只翅膀。弄得自相践踏,又伤了好些喽兵,方渐渐地逃个干净。
  楚材因还没有收法,就着天兵将那些死尸埋葬一处,然后又念了几句真言,将剑诀一煞,把天兵退去,重复拍马望原处而来。走不到百余步,只见文龙、鹊桥、德明竟被董天福杀败,一齐逃将下来。楚材不觉吃惊道:“怎么他三个还不是他的敌手?且待俺上去试他一试,看是如何。”说毕便仗剑纵马让过他们三个,上前接住厮杀。战有二三个回合,觉得果然厉害。刚要用计将他收伏,不期早被文龙闪在后面,暗暗地将袖中弩箭上好,忽地大喝一声道:“强徒不必逞能,且照俺的法宝!”董天福刚要回头看视,忽听得飕的一声,要躲也来不及了,咽喉下早中了一支弩箭,顿时鲜血直流,跌倒于地。楚材惊道:“俺因他异常勇猛,有意要将他收服,怎么你竟把他射死?岂不可惜!”说罢便跳下马来,向前细视,见他早已气绝。无可奈何,只得把文龙埋怨了几句,命鹊桥同两个童儿把他掘土埋葬讫,然后一齐上山。
  此时董天林积蓄在山上的金银财宝,已被众喽兵分取一空,各各背在身上逃往他处过活。楚材等因不欲多杀,上得山时虽看见山脚各山湾中尚有喽兵无数,各背包裹,成群结队而逃,只作没有看见,并不前往追赶。惟走至山上,将董天林所造的房屋细细一观,果然壮丽。因即同往里面四处巡视,果然喽兵一个也没有了。便出至中间坐下,命张武沈方至厨房下寻取肴馔,煮饭充饥。不一时早见两个小童把大盘小盘搬出无数煮熟的鸡鱼鹅鸭,以及燕窝鱼翅鸽蛋等物。又有极浓厚的美酒,一齐取出。楚材等看了不觉慨然道:“这种强人也算享福尽了,莫怪他们折福。如今且不要管他,大家来饱餐一顿,再作道理。”说毕便一齐入座畅饮,说说谈谈,时候已是不早。因即在山上住宿一宵,次日临行时,便命张武沈方取些火种,把山上所有房屋尽行付之一炬,方一齐下山上路。
  此时杨德明同鹊桥两个因各有事,不得同行,楚材同着文龙上路之后,不期一波才平,一波又起。路途中间又遇着两头龙率众强抢良家女子的事情,要张文龙单身搭救,混至豪强家中游戏三昧,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独角兽奉命抢美 两头龙失势遭瘟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
    假使当时身便死,此生忠佞有谁知?
  话说楚材等破了双龙山之后,诸事已毕,便与文龙、鹊桥、德明一同下山。德明因父被严嵩害死,即欲往边关投奔戚继光去,得能立得功劳,有了出身,便可代父辨冤,所以不能相随楚材同往京口游玩。楚材亦不好邀其同往,只得任其自去,当时就在山脚下流泪拜别。鹊桥亦因记挂母亲,要回去看视,便将自己乘的那匹马赠与德明,一同分别而去。这两个人此去,要做出无数惊天动地的事情来,此时且搁过一边,待下回书中,再行表出。
  如今再说楚材同着文龙带了张武、沈方等上路,望京口进发,已将午时光景。好得他们主仆此时均有坐骑,所以放开辔头便出了双龙山的山套,见有镇市,方才缓缓而行。听那两边店家中人所讲的说话,无非是打擂台的事情。有的指手画脚的,说那一个怎样,这一个怎样,倒妆点得极其好听。又有几个欢喜说鬼话的人,在那里对没有往看打擂的人说道:“你们可晓得昨日打擂台的是个何等样人?原来却是大人国里特地到来的,不要说那个身体有三四丈的长,头有圆台般的大,就是那张大嘴张开来,也就有栲栳般的大小,那双大脚不必说,若然量起来,恐怕也有七八尺长。那个董天林哪里还是他的对手?你们听听厉害不厉害?”旁边还有信他的人,都聚在一处的听他。楚材等听了,恐怕被人缠绕,只作没有听见,低着头纵辔而行。
  直行过二十余里,耳朵边方觉清净。因见时候已是不早,欲拣一家饭店住下,因即下马步行。当有饭店中的店小二上前招接,楚材一看那店招牌,却是叫作连升店,那个店小二的说话,却甚圆活。再看那店,房屋亦甚高大。便同文龙带领张武、沈方两个一齐进去,拣了三间上房住下。所有行李马匹,早经店小二接去安顿好了。又将床铺铺好,方来请问二位相公要用什么酒菜。楚材同文龙便也不拘什么,随意点了几样。不一时均都送将进来。
  两个对酌了一会,正在吃得高兴的时节,忽然听得隔壁人声嘈杂,又有妇女哭泣之声。楚材却也并不在意,只有文龙满腹疑心,忙唤店小二询问,隔壁何故这等吵闹啼哭?店小二一听问他这句说话,连忙把舌头伸了几伸,摇手道:“你们二位相公是过路的人,住了一夜就要他去的,这件事何必要去问他?弄得好不必说,弄得不好,反把祸招到自己身上来了。可知道古人有两句诗道得好,说道:‘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屋上霜。’这便是永不闯祸的妙法。我想相公们行路辛苦,倒是吃了饭早些安睡吧。隔壁人家的事只作没有听见就是了。”
  楚材、文龙听他这几句说话,有些咬文嚼字,实在不懂。倒觉好笑起来。文龙便道:“说话不明,犹如昏镜。人家问得你一句,你就说上这一大套,而且所说的话又不甚明白,究阄是个什么缘故,俺倒要问问清楚,方肯罢休。不然俺们自己走过去问他便了。”店小二慌道:“并不是我不肯对你们说明,只是这件事若然说出来,你们二位听了恐怕都要生气,或者嚷叫起来,反要带累小的。故此不好说得。”楚材道:“左右无事,谈谈有何妨碍,何必这般胆小?莫非是说了隔壁人家的事情,就要算犯法的么?”店小二笑道:“却也不是犯法,不过是因前番也有一个客人住在我们店内,小的一时高兴,忘了利害,竟把这里地方上的事情与他说知。谁料那个客人已经把酒吃醉,听了竟然大怒,立时敲台拍桌的吵嚷了一番。末后还奔了出门,要想去抱个不平。幸亏我们店里人多,连忙赶出将他劝回,虽没有闯出祸来,已被人家晓得了。到了明日即有无数打手,上门要来捉拿那个客人。还是我们店主有些识见,说是一个疯子,已经去了许久,若然再来,也不消你们费心,我叫伙计们将他捉住送到府上便了。那些打手方各回去。后来那个客人去了,店主还把我着实的埋怨了几句,说若然下次再要多说,便要将生意停歇。因此小的再也不敢多嘴。”文龙道:“既然如此你今日就略略破例,把些大概讲与俺们一听。俺们决不生气就是了。”店小二道:“既然如此,小人说便说了,但是不好当作一件事情,只好把来解解寂寞罢了。”文龙道:“看不出你这个人倒有这许多罗唆。快些说吧,再不要藏头露尾了”。
  店小二听了,方欲开口,又走出去转了一回,方才走将进来说道:“你们二位相公不要性急,且听小人道来。”他这般形状,直把个文龙急得心痒难搔,一时又不好怎样,只得耐着性儿静听。只见店小二又迟了半晌,方说道:“我们这里地方恰叫做集贤镇,镇上本有好几家大户人家,只因我们这里相近的所在,新出了一只无毛大虫,故此均怀惧怕,都各搬了开去。只有一家人家,上代也是做过官的,住在我们店的隔壁,也有好几年了。只因他家产业甚多,一时不能搬到他处去住,所以暂且将就。不料他家有一女儿,年方十七,尚未许配人家,生得如花似玉,美貌异常。而且诗词歌赋件件精通,绣凤描龙般般佳妙。他家的亲戚曾有两句六言诗句,赞这位小姐的好处说道:若非蓬莱仙子,定是月殿嫦娥。一日跟其母亲出去烧香,不料被那只大虫看见了,便叫人到他家里说,定要娶这位小姐为妾。她母亲听了大动其气,将来人得罪了几句。那里晓得就此惹出祸来了!过不到二日,大虫那里又有人到来,硬将聘礼丢下,说定今晚三鼓时候来娶。若有半个不字,便要将他家的房屋拆毁,将人个个捉去,活活打死。所以在此啼哭。你道天下有这个情理么?所以小人先说在前,叫你们二位休要生气。”
  文龙此时已是大怒,因还不知细底,只得复耐着性儿问道:“你说了半日的话,却还没有说明,到底你那隔壁人家姓甚名谁,那只大虫又是甚等人家,为何这般凶恶?你且细细说来,省得人家打这个闷葫芦,实在难过。”店小二道:“这隔壁人家却是姓闻,这位小姐名叫谷香,他父亲却也是个秀才,叫作什么闻人杰,年纪已经高大,只生这位小姐,恰没有什么势头与那大虫去斗。又因那只大虫甚是厉害,就与他告状打官司也弄不过他。”文龙道:“却为何呢?”店小二道:“相公有所不知,那只大虫是朝中严太师的亲戚,姓钱名叫自命。他仗着严太师的势头,家中又甚豪富,官员又都惧怕于他,因此他便无所不为。见着美貌的女子,便要抢回家去成亲,家中姬妾不知被他弄了多少,大半是抢来的。又自己起了一个浑号,叫作什么两头龙。家中养着无数亡命之徒,作为打手,遇着有事,便叫这些打手出去。就是打死了人,也不偿命。又有一个打手中领头的,不知叫何名字,只晓得他的绰号叫作独角兽,却是力大无穷,异常勇猛。不论什么犯法的事情,他都敢做去。因此两头龙得着了这具独角兽,更加如虎添翼,无所不为。”文龙又问道:“你可晓得这姓钱的住在哪里,离这里可近不近?”店小二笑道:“他家的住处闭了眼睛走去都不会走错,岂有不晓得的道理?”
  楚材恐怕文龙性急,弄出事来,便说道:“你去问他做甚?”文龙就道:“左右无事,谈谈有何妨碍?”店小二道:“离这里五里之遥,正南上有个庄子叫做钱家庄,便是他家的住处。庄外一样有护庄河、护庄桥、更楼、僚望楼等类,气象甚是雄壮,故一望便知,信都不要问的。”店小二说毕便走出去了。此时楚材同文龙吃的酒已有八分光景。楚材因昨在擂台上辛苦,昨晚又不曾舒适安睡,此刻觉得十分困倦,因要早些睡觉。便唤张武、沈方两个将吃剩的饭菜收拾出去,便自上床安睡,不多一会已自呼呼的睡去。
  文龙急欲出去一看,因见不过初更时候,只得也上床假寐。张武、沈方见他二人已睡,便也不来惊动,也去睡了。好得这里人家晚上都是甚早的,故此不多一会工夫,店中便已静悄悄的寂无人声。文龙便抽身下床,轻轻地走至天井中一听,只听得隔壁人家,还有妇女在那里啼哭的声音,比方才听得的更加凄惨。又听得有老者嗟叹之声,不觉怒气冲冠,便将自己身上衣服略略地扎束一扎束,心中忖量了一会,也不从前门出去,便施出轻身本领,跃上屋顶,一路从房上走过,直至门首屋上方才跃下,望两面细细一看,却并无什么动静,知道时候还早,不觉心中暗暗欢喜。意欲走过去扣门,忽然一个转念道:且住,俺若然前去扣门,岂不把他家惊坏?认是抢亲的人到来,反为不美。还是仍然上屋进去,把要救他家小姐的来意说明,一则也叫他家放心,二则俺便可以用计混到两头龙家中去了。当下把主意定了,便仍轻轻地向闻家屋上跳上,蹿房跃脊地直到后院,那哭泣声、悲怨声、叹息声聚在一处。即忙向天井中飘身下来,走至窗外,只见窗皆紧闭。因即轻轻地将那窗纸舐开,向里一望,见有一个绝色的女子,坐在那里婉转悲啼,哭得已是泪人儿一般。旁边有一个五旬年纪光景的老妇人,立在那里带泪劝解。又有一个花白须老者,只是垂泪长叹。一旁还立着许多男妇仆人。文龙本想即行进去一问,因要听他们的言语,只得暂为稍站。
  只听得老妇人道:“我的儿呀,此时事已成事,木已成舟,也叫无可奈何的了。且不要把身子苦坏,若然他们来娶时,待我充你一往。若得见着那恶霸的面,便将我这条老命拚他一拚,那怕不能结果这恶霸的性命!”又见那女子呜咽道:“母亲休说这般说话,也是女孩儿命运所招,避不来的。女儿本欲行个自尽,只因死在家中不明不白,仇又不能报得,倒不如任其抢去,见景生情,将这恶霸结果,女儿便自己寻个自尽,一则出了这口恶气,二则也与人家除了一害。只是爹娘生女孩儿一场,养育之恩未报,又无兄无弟,将来无人侍奉,岂不苦坏爹娘?然事已如此,也说不得的了。”说至此又复掩面大哭。
  只见老妇人听了女儿这几句说话,把头摇了几摇,顿时跌倒在地,昏晕过去。那些仆妇等人慌忙奔过去挽扶,老者也赶至老妇身边,同那女子一齐叫唤。不期叫了一回,竟不肯醒,老者不觉大哭道:“我闻人杰前世不知作了什么孽,罚我今世遭这不测之祸。我也不要这老命了,同你一齐去吧!”说毕刚欲将头向壁上撞去,文龙早就趁此机会把窗拉开,跨将进去喝道:“休行拙志,凡事有俺在此。”老者一见,不觉又吃了一惊,忙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深夜到来,莫非与恶霸家来做探子么?”文龙笑迷迷地说道:“老丈休得惊慌,俺却不是恶露家的探子。只因晓得府上有为难的事,此番特来解救。这位昏倒的可是尊夫人么?”老者见文龙出言大方,相貌不俗,便也不敢怠慢,忙答道:“这个正是贱内,但老汉难心之事,恐非足下可解,说也徒然。”文龙道:“俺若不能解救,俺也不肯来了。你家一切的事,俺已深悉,也不必老丈再谈。如今且先把尊夫人救醒过来,再定退那恶霸的计如何?”老者听了欢喜之极,忙叫仆妇等将老妇扶在一张榻上睡了,看时还是牙关紧闭,两眼望上直竖。文龙便叫仆妇等站开,走至榻前把那老妇的三关上用力一拿,只听哇地一声,老妇已醒将转来,仍是哭泣不止。老者见文龙将他妻子求醒,已是十分敬服,当他神人一般,也不想想大门未开,他从何处到来。此时正是急难之际,还有什么嫌疑之避?便请文龙坐下,请教尊姓大名。文龙便把自己的姓名,并晓得他们的事情,特从屋上到来的缘由一一说知。直把个闻人杰喜得说不出话来,停了一停,方把自己姓名也告诉了文龙,然后请问计将安出。文龙道:“计却有一个在此,但是不当稳便,尤恐难于启口。”闻人杰道:“怎见得不当稳便?此时事势已急,不论什么计较老汉均可听从,请即吩咐便了。”文龙道:“闻得三更时他家即要来娶,现在事已紧要,别样计较均难施展,唯有将俺改装代作令爱嫁去,待到得他家时,自有妙用。此刻也不必说明,总可保得下次不来缠搅。”闻人杰惊道:“除非这恶霸死了,方可不来缠搅。足下此去,莫非把他弄死不成?这却断断使不得。况一则连累足下,二则若然根究起来,老汉一家性命仍是不保。还是另求妙计的好。”文龙笑道:“不妨!俺也不是去将他处死,不过与他吃些惊吓,使他改过。请老丈放心便了。”
  闻人杰听了方欲接言,忽听得外边如暴雷一般地响将起来。慌忙侧耳细听,却是扣门的声音。不觉吃惊道:“抢亲的已经来了,这便如何是好?”文龙道:“老丈不必吃惊,尽管照此而行,决不有累便了。”此时闻人杰的妻子同那女儿谷香,早已把文龙的话听得清清楚楚,知道必有作用,连忙过来口称恩公,叩头道谢。文龙不便相扶,还礼不迭地一同跪下。闻人杰连忙过来将文龙扶起道:“既然如此,也只得有累足下了。”便叫妻子将女儿的新鲜衣服取出,交与文龙罩在外面了。怎奈一双大足无可装小,只得把裙子放得下些,略为遮掩。又赶紧将头巾除下,揣在怀中,叫仆妇等人松松地替他挽个时新高髻。好得是在深夜,容易瞒过,便叫谷香母女避在里面,自己坐下等候,叫男仆等出去开门。闻人杰看了这样,没奈何捏着一把汗,听天由命。不道仆人等方才出去,那两头龙的保家师爷独角兽已率领着一二十个打手,抬了一乘彩轿,打破大门直抢进来,闻人杰见这般光景,吓得满身发抖,喝道:“你你你们这这班无无知的人怎怎敢如强强盗般地闯闯进门来,是是何道理?”文龙见闻老如此胆小,不觉暗暗好笑,也不等他说完,便装作娇声接口道:“你们可是钱家的人么?此刻是来抢劫物件,还是到来娶亲?快些说个明白,不得在此胡闹。”
  那独角兽一见这美貌女子,也不管青红皂白,即当她是闻家小姐,便道:“俺们正是钱大爷打发到来娶小姐的,怎说是抢劫物件呢?”文龙道:“既来迎娶奴家,今日到你家成了亲时,明日便是你们的主母了,怎敢见了奴家头都不叩一个?难道你们仗着主人的势头,竟敢看不起奴家么?缓日再与你们这般人算帐便了!”独角兽听她这些言语,不觉吓了一跳,暗想往常抢劫女子时,不是啼啼哭哭,便是寻死觅活,从无这般无事的样子。娶了她去,将来主人必然怕她,若然被她在枕边说些俺们的不是起来,主人一定听她说话,那时只怕就有些不妙了。为今之计,倒不如做个好好先生,把她先奉承好了,她自然欢喜,俺们过去之后,乐得得她些赏赐也是好的。因此想定主意,便假意上前叩头道:“原来就是闻小姐,小的等有眼无珠,冒犯小姐,望勿见怪。此刻吉时已到,求小姐就此上轿罢,免得大爷在家心焦,说小的们不会办事。”文龙道:“既然如此,你们且各退出,待奴家上轿之后,再唤你们抬。”独角兽不敢不应,只得诺诺连声,立起来叫轿夫将大轿抬放堂中,自己率领着众打手,退至天井东边的廊下候等。文龙见他们没有看出破绽,暗暗欢喜,便慢慢地移步走至闻老身边悄悄的说道:“一切之事俺都自有道理,老丈须嘱令爱等放心,切不可担惊受吓,断不致有累老丈。然此地亦不可久居,且等俺回来后,再作计较便了。”闻老此时束手无策之际,见他肯去,虽然可以暂救燃眉,细想终非良策,只得听其自然,便也低低地嘱咐道:“一切仰仗大力,唯不可伤他性命,至要至要!”文龙答应了,刚欲叫仆妇等挽扶上轿,只听得里面闻老的妻子大哭出来道:“我的女儿,为娘的怎舍得你去呢?”文龙不知为何,倒觉吃了一惊,认是闻小姐有何长短,便也慌忙假作悲声上前相问。
  原来她这大哭却有一个道理在内,恐怕钱家的来人将文龙看破,所以谷香小姐叫她母亲出来假意相送,当下也将缘故悄悄说明。文龙不觉暗暗赞叹道:好个女子智士,将来不知何人消受。随亦安慰他道:“俺这一去,定能将此事挽回,决不会弄出事来。你们须要安心静候,凡事等俺回来商议,唯须嘱令下人们,不可漏泄风声出去,你们自然无碍。”闻老的妻子也是连连答应,假意高声叫仆妇等搀扶小姐上轿。文龙也不待搀扶即自己走进轿中坐下。闻老道:“待我送你同去罢。”文龙道:“这却不消,只要常常看视女儿就是了。”闻老见他装得甚像,只得唤进独角兽等一行人来抬轿子。闻老的妻子此时也没有什么言语,只是大哭不止。独角兽见小姐已在轿中坐好,不敢怠慢,便亲自上前将轿帘放下,又将封皮封好,叱令轿夫等抬起就走。闻老又对独角兽说道:“你回去对你主人说明,须把我女儿好好看待,我自然改日把妆奁送去。倘然有何不好之处,我却是不依的。”独角兽道:“老相公只管放心,俺家大爷见了你小姐这般美貌,怎敢相轻?俺们改日再来讨喜钱了。”说罢便搭着轿子一拥的出去。
  及至出了大门,独角兽得意之极,以为莫大之功。哪里料得到轿中却是一个男子,若然做起亲来,便要枪触枪了。慢表独角兽得意,且说文龙坐在轿中,偷眼望外张看。但见一路火把辉煌,照得街道如同白昼一般。约走了二里多路,便将身上所罩的女人衣服轻轻脱下,把来卷作一团塞在座身之后,又把发髻拆开,照旧挽好,将头巾从怀中取出,依然戴好,仍是默默无言的坐在轿中,专候一到恶霸家中,见机行事。那些人究竟是个粗人,哪里晓得轿中改头换面?只是匆匆忙忙地催促轿夫快走,一路行来,已离恶霸家不远。只见又有无数人持着灯笼火把迎上前来,向独角兽问道:“怎么你们去了许久,直到此时回来?大爷待得不耐烦了,恐怕有何不妥,特命我们前来接应的。”独角兽哈哈大笑,一面走一面说道:“幸亏不是你们去,若是你们去了,倒是真个有些不妥之处。不要说娶不回来,就是能够回来,到了明日但怕就要赶将出去,再要想这个称心适意的勾当,就有些费事了。”那些人吃惊道:“照你这般说法,敢是没有娶来不成?”独角兽又笑道:“不是俺自己夸口,俺既前去,那有不能娶回之理?”那些人道:“既然娶得就罢了,怎么偏有许多说话?”独角兽道:“俺看你们总是少不经事,能够知道些什么来?你可知道内中却有多少曲折,不是容易干的事。俺若照你们这般冒失,只怕明日吃不了就要兜着走呢。这叫做粗中有细,智勇双合,此时也无暇与你们细说,只等有空闲的日子,再与你们细谈吧。”文龙在轿内听得清楚,不觉暗暗好笑,想道:他自己眼睛没有,把个男人娶回,倒要说人家冒失,夸这许多海口。俺看你明日倒要吃不了兜着走呢!俺如今且再玩他一玩,看是如何。想毕便故意又装出娇声在轿内接口道:“好奴才,怎敢多言多语,这般放肆?不是奴家自己肯上轿,难道你们竟敢强抢不成?此刻大家不准开口,若然再要多话,明日奴家回了大爷,把你们一个个地尽行逐出,看你们还敢这样凶横么?”独角兽听了,慌忙回答道:“小的们再也不敢多说,只求小姐高抬贵手,在我们大爷面前说上几句好话,把小的们抬举抬举,就感恩不浅了”。
  说毕又暗暗地对着众人把舌头伸了几伸,低声的说道:“如何,你们听见了?可是不好弄的,将来倒要大家留神些,方可无碍。不然只怕大家都不能过这快乐日子。你们试想,家里几位姨娘,有他这种厉害的样子么?”正在说时,已至庄桥上面。众人连忙谨慎小心地左右拥护,一直往里面抬去。独角兽又悄悄地让一个人赶进去报喜,并请示下,然后慢慢地扶着彩轿向里而行。此时钱自命正在同着许多以前抢来的姨娘,在内堂饮酒取乐,专等把闻家的小姐抢来,便可成亲作乐。因他曾看见闻家小姐的美貌,众姨娘中一个也没有及得她来,故此愈觉快活。只是等了多时,还不见到。心里正在焦急,却好那一个报喜的赶进去禀道:“闻家小姐已经娶到,请爷示下,在哪里出轿?”钱自命喜道:“果然独角兽能干,明日要重重赏他,此刻就叫他们把轿儿抬进来吧。闻家的小姐却也是大人家的出身,不可轻慢于她。待成了亲时,缓日俺还要亲自到她家中去拜见丈人丈母哩。”说毕哈哈大笑。
  那人听毕,即忙向外走出,迎着独角兽道:“大爷吩咐,快把轿儿抬到内堂,新人就在内堂出轿,不得怠慢。明日领赏。”独角兽即忙答应了几个是,便拥着彩轿直至内堂停下。独角兽先走上去,见了钱自命陪笑道:“恭喜大爷,贺喜大爷,门下已将闻小姐娶到,请大爷定夺。”钱自命大喜道:“有劳有劳,此刻且去歇息,明日一总领赏。”独角兽连忙答应,同着一众人一齐退出,不提。
  再说文龙早已在轿帘缝中把钱自命细细一看,见象年纪虽有三旬向外四旬不到的光景,不但相貌丑陋,而且五官亦生得不落部位。最讨厌的是满口胡须,均生得七长八短,乱蓬蓬的不像样儿。又看两旁的姬妾,恰都是异常娇美。那绝嫩的面庞,也各吹弹欲破,心中暗想:这些美人同他睡觉,不要说别的,就是他一口的胡须,根根如猪鬃一般,亲起嘴来,桃花面上哪里禁当得起?也要算她们的悔气。俺如今且把他这嘴上的东西,替他算计去了,也好教这些美人感激着俺的好处。刚刚想毕,忽听见钱自命哈哈大笑道:“众位美人,快把新姨扶出轿来。”即有几个姬妾走过来,将轿帘揭开一看,不觉各吃一惊,大喝道:“不好了,有妖怪来了。”不知什么妖怪,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胡须离嘴顿变青年 姬妾感恩免伤粉面
    可怪胡须乱若麻,如何妄想貌如花?
    而今一旦连根拔,痛定应知转念差。
  却说文龙见了钱自命满脸胡须,甚是讨厌,便有心将他算计。不期众姬妾到来揭开轿帘后,忽地跌跌撞撞地望后倒退,大叫起来,说有妖怪来了。文龙倒吃一惊,仔细一想,方知自己是个男子,故此她们着惊,却也并不则声,静悄悄的看她们怎样。这里钱自命不知就里,见自己姬妾们着慌,只当轿中真有什么奇形怪状的妖怪在内,不觉也吃一惊,即忙将身立起走至轿边,定睛一看,却见有一标致书生在内。
  这叫做不看犹可,一看了时,顿时气得胡须更加直竖,大喝道:“你是何方光棍,冒充闻家小姐到来,莫非真是妖怪不成?快把娶新的人去唤进来,待我问他。”左右的侍婢刚欲出去,早听见文龙哈哈大笑,自己走出轿来对着钱自命举手道:“钱兄既然立意着人请俺到来,如何见了俺的面时,反要动怒?只是你这面貌生得甚是讨厌,俺却不喜欢你。幸喜有这许多美姬可以代俺解闷,如今俺既来了,你这乌龟可以滚出去了。”说毕便走至上面,在钱自命方才吃酒时坐的位子内朝南坐下。见那现成的酒席甚是丰盛,暗暗地念动真言,将手向左右一招,对着他的众姬妾笑道:“你们且来侍酒,休要理这乌龟。”却也奇怪,这些妇女犹如奉了将军令的一般,俱各走将拢来,默默地坐在两旁。
  原来文龙用的法术名为指挥法,故能指挥如意。文龙又故意笑迷迷地将众姬妾一个个地细看,极口称赞。真把钱自命气得个要死,大叫道:“反了,反了,何处妖人,竟敢如此无礼,快叫独角兽,将他擒下送官究办!”说毕便摩拳擦掌地抢将上来,想要把他先打几下出气。不意方才走至文龙跟前,早被文龙用手一指道:“与俺站住,不准乱动。”这句话还没有说完,那钱自命的两只手早已不由自主地犹如钉定一般,一步也不能移动。心中更觉火发,无可奈何,只得破口大骂,又高声喝叫。此时独角兽退至外面,刚欲吃酒,忽听得钱自命在里面大喝。即忙带领着众打手重复赶将进来,先在外廊下站定一看,见上面坐着一个面生的人,众姨娘又均在左右陪着,钱自命反站在中间。大家正不解是何缘故,忽又听得那面生的人喝道:“与俺跪下,不许开口!”只见钱自命果然听他说话,一言不发,而立即跪下。
  独角兽大疑,不觉想要进去问个明白,却见钱自命这般光景,不知那个面生的究竟是个何等样人,因此不敢进去,只得同着众打手站在那里观看。停了一回,又见那个面生的人笑嘻嘻说道:“众位美人不必惊慌,看今日承你们大爷请来,也算与你们众位有缘。可各敬俺美酒一杯,休得辜负你家大爷盛意。”只见那些姨娘虽不开口,恰各立起身来,将自己所吃的酒钟内残酒倒去,挨次取壶在手,满满地斟上几杯,一齐走至面生人跟前送上。那面生人便笑了一笑道:“生受你们了。”却并不用手来接,就在众姨娘手中将嘴凑上去,挨次吃个罄尽。连声赞道:“好酒好酒!”复又说道:“你们且各坐下,如有会唱曲的拣几个好的唱与俺听。”又指着钱自命道:“待俺停回把他换个好面庞儿,让你们快快活活的受用,也算今日俺到此作成你们一场。”独角兽在廊下听了这些说话,真个一些不懂。
  正在纳闷之际,见里面几个姨娘早已将壁上悬的各种乐器取将下来,吹的吹弹的弹,唱的唱歌的歌,一片悠扬悠扬的声音,高下疾徐连绵不断。独角兽暨一众打手虽在钱府多时,恰从没有见过这般乐趣,一时竟忘其所以,均各侧耳静听。究竟独角兽乖觉,听了一回,忽然想着了一椿事情,即忙留神向众姨娘队里注目细看。但见各位姨娘或是以前出钱买来的,或是以前用强抢来的,均曾见过几次,有些认得。惟今日娶来的那位闻家小姐,影儿都没有。心中便不觉躇踌起来,却又总想不出是何缘故。正在为难之际,忽又见面生的人笑道:“你们唱得辛若了,且各赐酒一杯,润润娇喉,然后再唱不迟。”又见那些姨娘将酒挨次吃了,仍是唱得非常热闹。唱了一回,那面生的人又说道:“不必唱了,且各舞与俺看!”又见那些会舞的姨娘,均出席舞将起来。舞到入妙之时,面生人又来喝住了,笑说道:“俺承你家主人请来饮酒,又承你们各位清歌妙舞,俺也算领他的盛情了。只是他这相貌生得实在可厌,今见你们歌舞,他犹自气忿忿地对俺看着,可知他心中不知怎样地恨着俺呢。如今你们也不要爱惜于他,待俺着实收拾收拾,或者将来可以痛改前非,不致再乱抢人家的女子。”
  这样几句说话,独角兽在廊下听得甚是清楚,不觉暗暗吃惊,想了一回,猛然省悟道:“是了是了,怪道方才到闻家去抢亲,甚是容易。想来定然是他改扮的。只是他方才上轿的时还是女装,怎么此刻并没有女子的衣服看见,这却有些奇怪!道是看他面貌,实与方才所见的无异,不过声音之中好象有些不像。想是他会法术的,所以有这肝胆?岂不闻俗语说的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么?幸亏是俺知机没有用强去抢,不然恐怕先要吃个大亏。俺想我们大爷平日何等凶狠,怎么今日见了他时,说跪便跪,而且被他将姨娘们戏虐,竟是默默地不发一言?想来内中定有蹊跷。俺如今且不要管他,只作没有进来,且在此悄悄的看他一回,如果真有什么法术,俺也犯不着去替大爷出力,只索一溜烟地逃去,便是俺的造化。”想到这里,忽又听见里面大声说道:“你这恶霸听者,俺此来本待取你的狗命,只是你这些姬妾在俺跟前却没有一毫失礼之处,俺心中倒觉有些不忍。如今只算看她们的分上,权且饶你,但是不与你一些痛苦,你也不晓得俺的手段。你住在此间,却与双龙山相近,你可知双龙山的寨主董天林如此英雄,不肖俺们多费气力,尚死在俺们手中。你的筋骨可还及得他的结实么?”
  这几句话不打紧,直把个独角兽吓得一身冷汗,想道:“日间俺却恍恍惚惚听得董天林的擂台被几个书生形状的剑仙打掉,以致董天林死得甚惨,俺还不甚深信,如今看起来,莫非就是这几个人路过此间,晓得有抢亲的事情,故此用计冒充闻家小姐到来,与俺家作对的?若照如此看来,今日俺家大爷倒大大的有些不妙了,这便怎么办呢?”想至此间,即欲退出去取些东西逃遁,又因平日间钱自命待他不薄,只得勉强站住,且待看个下落再走不迟。因此便也索性凝眸望里细视。哪里晓得他在廊下凝眸之间,里面就早已发作的了。
  原来文龙把几句话说完之后,即回顾两面他的姬妾,指着钱自命笑道:“你看他的胡子这等可厌,你们且各下去,先把那右首的胡子拔去一半,看他怎样?”那些姬妾竟不由自主地下来了两个,一个将钱自命的头颈抱住,一个把钱自命的胡须乱拔了一回,早已先把长的胡须竟拔去无数。即有那猩红的鲜血从一根根的胡须孔中冒出,直流下来。此时钱自命被文龙用法制住,心中虽甚明白,只是不能开口,又被自己的姬妾将嘴上胡须乱拔,意欲摆脱身子,却不能动得分毫。故痛到极处唯有一哼而已。约拔有二三十根的光景,文龙又另对两个妇人笑道:“她两个辛苦了,你两个下去替替她这两个的力。”独角兽在外看得清楚,显然又是两个姨娘走至钱自命身边,先前两个姨娘便释手退去,她两个也照前两个样子,一个把颈一个拔须,不论长短,把那右边的胡子顷刻之间尽行拔得精光。那钱自命仍不过哼了几声。文龙又把手一招,叫她两个住手,望下细细对钱自命一看,便哈哈大笑道:“你今日方知拔毛的痛苦,你可曾想想自己把人家的轻年闺女抢来,也不管人家受得受不得,便要横七竖八的乱搠,那痛苦想要比你加倍呢。俺今儿也算替你几位姨娘泄泄往日的冤气,但是你的胡须去了一边,剩了一边,似乎更不好看。倒不如今儿一总与你收拾干净,让你做个显影少年,将来也好见俺的大情。”说毕复又指看四个未曾动手过的姬妾说道:“他这左边的胡子就劳你们四位与他去掉了吧,也免你们将后说俺有甚偏向之处。”那四个姬妾便就赶过去,把钱自命按住轮流地乱拔。钱自命只是睁着眼睛乱哼,这叫做算他平日的报应,故今日吃这苦了,不在小处,幸亏此刻是二三根一拔的,不似方才一根一根地细拔,故虽是疼痛,还觉比方才好忍受些。拔到其间,约剩有一十余根,文龙方喝道:“你们且各住手,把余剩的几根给他留下,做个记号吧!”那四个姬妾方才停手,仍旧呆呆地坐下两旁。
  还有几个丫环却早被文龙的定身法定住,故亦只是呆着不能动移半步。此时独角兽在外看见钱自命这等形状,知道不好,刚欲转身走出,忽见屋上似有一个人影相仿,在上面来回乱晃起来。还认作自己眼花,后来定睛累看,果见确有一个人站在屋梁左右望下看视。惟月色朦胧,看不出是甚等样人。转觉得自己有些心惊肉跳,知道不可久留,即忙悄悄地望外走出,走至自己房内,取些银两塞在怀中,又收拾几件衣服,打一个小小包裹背在肩上,却并不说与众人知道,一溜烟地出门而去。直要到后来投入岛寇营中,方与文龙等会面,做出许多的事情来。此是后话,现在且不必提他。再说文龙见钱自命的胡须只剩一边,又且稀落得可笑,颏下还有淋淋漓漓的鲜血流下,知道他今日已经吃尽苦头了,便将剑诀煞住,把一盅残酒取过,暗暗的画一道符录在内,命一个姬妾将去灌在钱自命口里。钱自命吃了这一杯酒之后,方觉身子活动,只是两边须孔些痛疼,脚下异常麻木,一时站不起来。只得爬伏在地偷眼把文龙细看。见自己的姬妾兀是坐在文龙两边,每人接着一杯酒在那里吃喝。原来这几杯酒都有符录在内,故此各各姬妾下肚之后,顿时觉得心中明白。一见与一个陌生的人一同吃酒,钱自命却跪在地下,便不觉满脸飞红,立起身来想要望里逃走。忽然耳边听得飕的一声,似有人声从高跳下的声响。连忙回头一看,只见又有一个少年,同着座着的人差不多年纪,手持宝剑从天井中直蹿进来,喝道:“贤弟好快乐呵,怎么也不与俺说声便私自的来了?你今日处治恶霸的法果然好顽,愚兄直在佩服。”
  看官们可晓得这个突如其来的究竟是个何等样人?原来说出来,仍是大家晓得的。这个人便是沈楚材大爷,可不是大家认得的么?然而其中还有一个漏洞,就是上回所说的张文龙从饭店中出来的时候,楚材早经睡觉,没有一个人晓得,怎么现在会得突然到来,岂不是一个极大的漏洞么?这却有个缘故,待做书的写将出来,看官们自然明白。原来楚材同文龙在饭店中吃酒之时,听得有这件事情,便不觉怒发冲冠,想要立刻赶出去,将恶霸杀却。后来因见文龙再四地向店小二盘问,知道他必要私自前出,故此假作困倦,故意说要早睡。及至上床之后,又假作呼声。文龙当他真已睡着,遂悄悄地起来蹿房跃脊的出去,那里晓得楚材早已留心,因恐怕他闯出祸来,亦即起身取了宝剑悄悄地跟着文龙,也是蹿房跃脊紧紧地随在后面。文龙到闻家的时节,他就站在房上观看,等文龙走往里面讲话,他就跳下房来站在文龙所站之地方,向里窃听。所以许多说话他均听得清楚。后来独角兽打门进来,他已闪在旁边,故独角兽等一行人均没有看见他。直等那文龙上轿之后,他方远远地跟随下去,所以文龙到恶露家中,所有的事情他都件件看见,想文龙果然有趣,顽得实在好看,不觉暗暗好笑。后来又见文龙把剑诀煞住,知道戏文已完,便就飘身下来蹿入内堂。
  当下文龙见了,连忙立起笑道:“哥哥来得正好,前面的事小弟已经做完,后面的事却要烦大哥的了。”楚材本欲把钱自命良言劝戒,使他改恶从善,因见钱自命的相貌卑鄙,知非可以好言劝得醒的。况又吃了文龙这般苦子,定然不肯干休。除非把他着实的恐吓一回,日后他有些畏惧,不敢再去胡为。因此定了主意,故意地便对文龙说道:“这些些的小事何难处置?只须把他杀却,除这一方之害,便是俺们行侠仗义的行径,何必担搁工夫,去细细地开导于他?况愚兄带得宝剑在此,就此把他开发了,岂不省许多唇舌么?”说毕这句话时,便把手中宝剑当地一声掷在桌上说道:“还是贤弟动手,还是愚兄动手,听凭吩咐。”文龙明知楚材用计,便亦顺口说道:“这厮果然可杀,就请大哥辛苦吧!”钱自命跪在下面,方觉醒省,又见一个执着明晃晃的宝剑进来,本已吓得满身发抖,不敢仰视。此时忽然听见竟要将他斩首,便更觉慌张起来,连连磕头道:“小人今日冒犯侠士,已经自知其错,方才已蒙赐过刑罚的了。此时小人也不敢说别的,只求二位高抬贵手,饶恕小人性命,予小人以自新之路。小人即当痛改前非,决不再蹈前辙!”说罢又连连磕头,苦苦哀求。
  楚材见他这般光景似已悔悟,便渐渐地收威,坐下问道:“你果然还要这性命么?”钱自命哭道:“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岂不惜命?只求二位剑下超生,便是小人的重生父母了。”文龙笑道:“你此刻既然害怕,何以平日敢做这横行不法的事?”钱自命又磕头道:“皆因平日未闻教训,所以愚昧至此。今已明白,务求饶恕。”楚材道:“也罢,你既这般说法,想已知悔,俺现有三事与你相约,你若永远遵行,便是你的使宜。若有半句更改,哼哼!那时俺再来取你性命!”钱自命道:“只求吩咐,决不有违。”楚材道:“俺这三事却不是强人所难,你且听了。一不准恃势欺人,二不准强抢女子,三不准忌恨闻家,使人前去报复。若能依得就好饶你。”
  钱自命诺诺连声道:“遵命!”楚材又道:“若然俺下次再过这里,闻得你再有什么不法之事,俺也不再与你言语计较,只将你的首级暗地取去就是了。”钱自命又连连磕头道:“自今以后小人决不再犯,前来只在家中闭户读书,巴图上进,若然不依今日之言,下次听凭处治便了。”楚材道:“这便才是!”因顺手将宝剑取在手中,把桌子的角砍下一只来掷与他看道:“你的头颅可有桌子这般结实?俺今日不过留个样子与你看看,改过不改过,任你自去转念便了。”说毕便与文龙说道:“俺们就此去吧!”文龙答应着,一齐走至天井中。
  钱自命只得勉强立起来相送,还觉得嘴上疼痛不止。哪里晓得刚才将身立起,走至窗边,只听得飕飕地两声,两个人已上屋而去。顷刻之间便不见了。钱自命这一吓更非小可,想着他们两位来去如风,若然暗地到来,我也不能晓得。不要真个被他们把首级割去。自今以后倒要刻刻留心了。但不知闻家如何去请这两个人到来,替他出头,也算闻家有福气的了。此刻只索把这娶闻家小姐的一个念头,一笔圈去。想毕正欲回身进去,把自己的那些姬妾唤来问问,只见廊下有十几人均一齐走过来跪下磕头道:“大爷受惊了,请早些安置吧!”钱自命一见这些人不觉心头火发:“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叫你们去娶闻家的小姐,倒去娶了一个凶狠的男子来,累我大爷受气不必说,到了性命呼吸之时,又不来替我出力,不知要你们何用!”众人齐应道:“娶这男子来却不关小的们之事,都是独老大不好,信了他家诡计,以致弄得这般颠倒。至于小的们方才并不是不敢进来,只因看见大爷尚且被他制伏,何况小的们有何力量去对得过他?况末后又有一个持剑的到来,更是怕人,小的们倘然进来相救,或者大爷反被他们伤了性命,岂非倒是小的们的不是呢!”
  原来钱自命本来膂力超群,精于拳棒,故人皆以两头龙称之。近因把酒色淘虚了身子,稍觉不能如前。若论这几个手下的亡命,本则不是他的对手,惟独角兽的本领较他稍胜,所以众人把这些话说上。当下钱自命听了,觉得他们所说的话甚是有理。正在沉吟之际,忽然想起独角兽这个人来,便道:“我竟昏了,几乎忘却独角兽到哪里去了。怎么此间不来见我?”众人道:“本来他还在这里与小的们站着一处观看,此刻一回儿竟不知他到哪里去了。”钱自命道:“快去把他唤来,我有说话。”内中一个人连忙出去寻找,不期寻半日,非但独角兽的影儿都没有,连独角兽房里的东西都少了一大半。知道不妙,即忙赶至门前去问,管门的说道:“曾见他肩上背了些些东西,出门而去,不知何往。”因此那人只得返身进来,据实禀明。钱自命叹了一口气道:“他既逃去,就罢了。此后我也用不着他了。”又对众人道:“我大爷目下要痛改前非,你们这班人可以无须用着。如今各与你们大钱一串,均各回去另寻主顾,不要在这里乱闹了。”众人见他如此决绝,知道不能挽回,无奈时候已是不早,出去无处担搁,只得苦求住过一夜,明日准行。钱自命见他们如此,又因平日间把他们为心腹之人,不好过却,只得允准。到明日领了钱文,各各赶奔前程,自不必说。
  只说钱自命当晚走进里面,见了众姬妾,想着她们方才拔须的形景,不觉满面羞惭,不好意思去问。只得搭着她们说些自己悔过的话。又取镜子一照,那毛孔中的血还在涔涔的流下。最难看的是几根不三不四余剩的胡须。因此索性叫人把来剃去,平日亦绝不出门,仅守着这些现在的姬妾过活,倒甚安闲快乐。这些镇上的人多日没有见他的面,大家传为奇事。直到后来被家人们将闻家抢小姐以及被侠士用法把胡须拔掉的话漏泄出来,大家方得知道他不敢出门的缘故。大家又取笑了几日,把这件事当作新闻一般处处传说,这且不必提他。
  再说文龙同着楚材一路从屋上出来,跃过庄河,施展夜行的功夫,直望闻家而来,甚是快捷。不到一刻时候,已离闻家不远。正在行走之间,忽然听得耳后呼地一声,鼻中闻着一阵腥膻之气,直触脑门。连忙抬头观看,只见一道黑烟从半空中如飞鸟一般的过去。黑烟之中,隐隐有无数东西在内。要知这道黑烟的究竟,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闻小姐逢凶化吉 阿芙蓉作怪兴妖
    虽有冲天本领,无如黑劫也遭。
    鸟鸦队里脱身逃,毕竟英雄巧妙。
  却说文龙楚材等正走之间,忽见空中一道黑烟如飞鸟的样子,烟中又有无数东西在内,正不知是何怪异。连忙一同赶上而去细看,那烟中又像有许多乌鸦在内。正看之间,那烟忽又四散飞开,一霎时不知去向。两人惊异了一回,离那闻家已近。楚材道:“贤弟去回覆闻家,愚兄不便同去,且自回寓等候如何?”文龙道:“既然如此,小弟便独自前去,大哥且请回寓。”说毕便望前趱行几步,至闻家门首,依然越墙而进。到得里面,早听得闻人杰的声音说道:“虽蒙那位侠士解救,冒充女儿前去,但是两头龙家何等凶恶,俗语说的,虎落平阳被犬欺,恶龙难斗地头蛇,那位前往,不知是凶是吉,叫我哪里委决得下?”又听得闻家的妻子在那里接言道:“老相公尽管放心,妾身想那侠士既肯挺身而出,定有冲天本领,方有这般胆量。你只想他方才来的时候,门户不曾开,他会得自己进来,便是有些奇异。到得钱家,那恶霸一定吃亏,此刻没有什么信到来,谅可无虑的了。”说至此,文龙便推窗进去,向闻老拱手道:“恭喜老丈,事已无碍,请放心吧,不要多虑了。”闻老一见大喜,连忙立起身来,与着妻女一同上前拜谢,文龙也只得顶礼相还。
  当下闻老问事体如何,文龙道事体已毕办妥,他不再缠扰的缘故,文龙指着天道:“此刻时候已是不早,不多一会就要天明也,老丈尽管放心睡觉,待等天明俺当再来奉告。”闻老道:“既然如此,老汉今晚也不敢再渎清神,不知侠士现在何处,明日老汉好登门拜谢!”文龙道:“俺即住在间壁兴龙栈内,老丈明日也不必降临,若然到来,反恐招摇耳目,诸多未便。”闻老道:“只是老汉不到尊寓,未免不恭。既承侠士吩咐,明日务请早临,老汉谨当恭候。再有一切事情,还要与侠士商议。万勿因事已成,就置老汉家于不顾也。”文龙道:“岂有此理,俺既说明日到来,岂肯以言语失信。此时也不必言,胆日再会吧。”说毕即走至天井中,向上飕地一声跃至屋上。比及闻老赶出来相送时,早已不知去向的了。闻老见了不觉暗暗称奇,因转身来同着妻子们又大家感激了一回,方才进房安寝,专等明日再行商议。且自丢过一边。
  再说文龙回到庙中,见却是静悄悄的没有声息。知道没有被人家晓得,因即走进房中,欲向楚材说话。不期楚材还未回来,心中不觉大吃一惊。只得复身走至外面细寻,又跃上屋去看视,竟是影踪全无。心想大哥此时不回,难道还在闻家的屋上等俺么?因又从屋上走往闻家探看,仍是无有。只得回来复至房中坐待。直等到天将发晓,方见楚材回来。看他脸上的气色,觉得甚不好看,不知何故,连忙迎上细看。看官可晓得楚材方才与文龙分手的时节,说过先回寓中等候,怎么后来文龙回庙,他到还没有回来呢?
  原来其中却又有一个缘故在内。只因方才楚材回庙之时,本欲敲门,因恐惊动人家反为不便,只得仍从屋上进去。不期方到屋上,只觉烟雾迷漫,清香阵阵,即忙定睛向四处一看,却远远地见那边一带屋上都有黑烟冒出,黑烟的里面竟有无数乌鸦在内飞舞,竟像有人指挥的一般。因复凝神细视,只见黑烟的那边,果有一个女子戎装打扮,一手执着令字旗,一手执着银枪站在上风头屋上,指挥那群乌鸦。楚才不看犹可,一看了时,便知这个女子定是妖物。便将宝剑执在手中,悄悄地仍从屋上蹿房跃脊地过去。走不到二三十家的人家,早已相近,更觉看得清切。但见那女子生得虽甚美貌,惟却有满面妖气。后人有一阙《西江月》为证,单道这女子的出身道:
    淡淡梨花白面,轻轻杨柳细腰。本来印度是窠巢,却到中原作耗。
    或致倾家荡产,每多妻哭儿嚎。能文能武是英豪,也要入她圈套。
  当下楚材见这女子奇异,知道定是妖怪,只不知她在此指挥这阵乌鸦笼罩着这个人家,是个什么道理。大约总是作耗的意思。如今且不要管她,只悄悄的上去赏她一剑,使她不及招架,得能把这妖怪除掉,也是为这里地方上除了一害。说时迟彼时快,楚材想定主意,便轻轻飘身下了屋子,走至那边,把那女子一看得亲切,然后跃上屋上,赶到那女子身边,忽地就一剑砍个正着。楚材喜不自胜,以为这个妖怪没有防备,故得被他除掉。哪里晓得这一剑砍下,犹如砍在烟雾之中,茫然无物。自己又把气力用得太猛,几乎跌倒,早见眼前忽然一阵旋风,那女子就趁着这阵风旋,跃过一边喝道:“奴家与你今日无冤往日无仇,为何下此毒手?幸是奴家道德渊深,根基高下,不致被你伤命,不然还当了得!你敢如此冒犯奴家,大约你不知奴家的手段,如今奴家也没有什么空闲的工夫与你计较,只叫你仔细防备就是了。”说到这里,楚材又是一剑砍去。那女子并不惧怕,早已不慌不忙将樱桃嘴一张,口中喷出一股黑烟,直望楚材头面上冲来。楚材只觉这股黑烟厉害,连忙把身子一侧,将那黑烟躲过,虽然躲便躲过了,只是那烟的气味实在难闻,顿时觉得头晕眼暗,立足不定。幸而那这女子因见天色将明,恐怕阴不胜阳,早已趁势遁去,霎时间烟雾全消,天上现出晓星几点。即忙四面一望,隐隐约约见那股黑烟远远地到一高山落下,大约即是妖怪存顿的所在。料想离此不远,若要把她除掉,除非捣巢灭灾。但是此刻前往,一则单身,恐怕入她圈套,反为不美。二则自己方才被那阵烟气冲霄,觉得有些反胃的样子,难以勉强支恃。也只得且自回去,与文龙商议定了,明日再去细细访问,便能知其下落。想毕便慢慢地飘身而下,一路望自己寓处而来。到得将近,仍复越墙进去,似乎更觉眼目昏花,吁吁气喘,身子不及方才灵便。因此文龙见他面色改变,就是这个缘故。当时楚材走至床沿坐下,定了定神,方把以上的事与文龙细细说知。
  文龙一时也猜度不出是何妖怪,心中也觉惊异。又见楚材疲倦之状,亦不敢再将到闻家回覆的说话说出,惟劝他睡下,待等明日再作道理。当下文龙自己也就安睡,只因多日没有好好地睡觉,故此一上枕时便往花胥园里游玩。这一觉睡直至次日晌午时候方才苏醒,即忙披衣下床,听楚材时,还是呼呼好睡。因此也不敢惊动于他,只把张武、沈方两个童儿唤进,叫他们取些茶水进来。刚才把脸洗过,早见店小二走来,手持一个红帖呈上:“方才闻家差人送这红帖到来,说要请二位相公过去午膳,不知何事。小的因见相公正在酣睡,不敢惊动,就此回了他去。不期不多一会,那个仆人又来,说完要请相公前去赴宴。故此小的前来禀明,不知相公去也不去?”文龙知道闻老头儿性急了,只得对店小二说道:“你且出去回报来人,说俺们因连日行路辛苦,此刻还觉困倦,尚未起身。既蒙盛情,晚间一定到来领宴便了。”店小二答应了一声,即便出去向那闻家的仆人说明。那人回去禀明闻老,自有一番的说话。如今且表过不提。
  再说店小二回覆了闻家仆人之后,仍旧进来伺候,请问可要将午膳送进?文龙因见楚材还是沉沉熟睡,因即把他唤醒问道:“今日身子可有何不快么?”楚材道:“便是昨晚受了那股气味,此刻胸膈间有些不舒畅,时欲呕吐的样子,而且头脑之中亦觉异常疼痛。俺想这妖怪果然厉害,特不知究是何物成精,能够有形无质。”一面说一面亦即起身下榻,但觉身子有些虚软,脚下把持不定,只得重复坐下。店小二已将脸水送来,楚材正在盥洗之间,忽见桌上有一红帖,便问此帖何来。文龙即将隔壁闻家相请赴宴,以及允他晚间前往的话一一说出。楚材道:“俺想闻家住在这里,那个两头龙虽不敢再去无礼,但是他的亲戚是严太师,万一被这老奸贼得知,或者就起风波。此则不可不虎!须要替闻老想一个万全的计较,方可无碍。不知贤弟意下如何?”文龙道:“这件事情俺早已打算定了,俺知闻老只有这个女儿,将来定要配一个快婿以作终身倚靠。然要在此处寻一个才貌兼全的女婿,只怕实乏其人。因此俺想倒不如劝他返往俺们家乡去暂住,将他女儿与杨德明贤弟做个媒,敢则倒是一对好夫妻么,大哥你看如何?”楚材道:“愚兄也是这般想法,足证意见相同。但是德明贤弟虽未授室,目下他远在边关,怎能与他们说合?”文龙道:“这却不妨,只须与闻老说明,叫他不要性急,俺们然后写信到边关上去,谅无不成之理。”楚材道:“如此甚好,贤弟何不就此过去与闻老一谈呢?”文龙道:“已经说过晚上过去,何必忙在一时?况俺看大哥今日的气色比昨虽觉略好,身子还是不爽,这便怎生是好?”楚材道:“不过昨晚被这妖怪毒气所冲,以致如此,停回即可照常,决不妨事。所最要紧的必须访明那妖怪是何所变,其巢穴究在何处?也不枉俺们到此一场,为邻里地主、百姓再除一害,方遂俺的心意。”文龙道:“这个容易,少停唤店小二一问便知端的。”
  正说之间,店小二已将中膳送进。文龙照常饱餐,楚材因不欲吃饭,只将火酒吃些,一面便问店小二,此处附近地方可有什么妖怪在此作乱。店小二道:“相公问起这句话说,莫非晚上看了什么怪异事情么?”楚材见他话里有因,假意说道:“便是俺昨晚至天井中解手,忽见空中有一股黑烟冲过,气味甚是难闻,又且烟雾之内像有一个女子模样的,指挥着那许多乌鸦,在中经过,不知是怪是妖,故此问你。”店小二笑道:“原来相公果见此怪,起初我们这里的人也都见过,均各大惊小怪,恐怕前来骚扰。后来因见没有什么大害,便不把她放在心上。不过初来闻着好气味之人,实在有些难受,至后闻惯了,到觉有些身子强健,少她不得。时刻要想她每晚过此,好闻闻这个气味。相公若然不信,可在此多住几日,细细地闻她几次,便知这个妖怪的妙处了。故此这里虽有这个妖怪,却不当她妖怪,只当她仙人一般的看待。相公们切不可去惹恼于她。”文龙道:“原来有这个好处,但不知她存顿的所在究在何处,你们想也晓得。”店小二道:“我们本不知道她的所在,因有几个胆大的要知她的根底,相约预先伏于要路,四处探望,等得她来的时,又好得先有一股青烟透起来,众人便详察那烟起的所在,飞奔前去观看,犹恐不能一定,仍旧伏在那里,等她回洞时留心细看。果然见那妖怪落在一山上,香气更加发越,直至有一个更次,香气方渐渐的收敛,妖便进洞去了。那些人便将那座山头记清回来传说,因此小的们均都晓得。相公们你道此山究在那里,叫甚名目?原来这座山即在这里正南角上,离此不过二十余里,在那众山之中央,因此山几是凹凸的所在,均像有无数乌鸦翔集的形状,故就名为乌鸦山。内中还有一个洞府,叫作什么黑云洞。听得说那个妖怪虽是女子,神通却异常广大,若有人触犯于她,就即要把那个人弄得倾家荡产,又要将他面貌改变得鸠形鹄面像妖怪一般,走在人家面前被人家憎厌了,她方肯将就罢手。否则时时刻刻缠得你无可奈何,欲避不能。相公们试想,这妖怪厉害不厉害?”
  楚材听了这一番言语,认是店小二故意装点出来恐吓他们,因此便不觉心头火起,立时出了一身大汗,觉身子强健犹如未曾受病的一般。便趁势跃起身来道:“渺小妖魔,何足惧哉!此时若不除灭,深恐将来贻患不浅,不独这里一方受其大害,只怕要蔓延他处,就不能收拾了。为今之计,惟有赶紧将她除灭,方免后患。否则将要偏天下人受其欺侮矣。”说毕犹自恨恨不已。文龙劝道:“大哥且不要性急,小弟想那个妖怪纯用柔软工夫,却非等闲可比。依小弟愚见,还是不去与她作对的妙。况俺们即要前往金焦观看日出,何必去管这些闲事呢?”店小二也在一旁劝解道:“这张相公的说话甚是有理,相公究竟是不去的好。”
  沈楚材哪里肯听,即欲仗剑前往。文龙见他一定要去,只得说道:“既然大哥定要前去,今日已是傍晚时候,况又有未了的事情,且待来日小弟与你同去如何?”楚材见文龙这般说法,只得且把怒气平下。哪里晓得那个妖怪因昨日吃了大亏,此刻正差了许多被其新收伏的那些似人似鬼的东西,四处探听楚材的住处,要想到来报仇,却巧从这屋上经过,将楚材要把妖怪除灭的说话一一听得清楚,便回去在那妖怪跟前据实禀明。那妖怪竟然大怒,恨不立即赶来将楚材处治一番。因是时候尚早,权且忍耐片时,少停再作道理,这且不表。再说文龙与楚材讲话之际,见那时光已是不早,正拟打算到闻家去的念头,忽见闻老穿着一身簇新的衣服,已自走将进来,对着文龙拱手道:“舍间略备粗肴,本拟再命家人前来奉屈,因恐不恭,故此小老亲自来相请,务屈台驾枉顾,曷胜幸甚!”店小二见闻老如此,却还未知昨晚的事情,只认作闻老特地过来请吃喜酒的,便笑嘻嘻地说道:“闻先生好福气吓,你家小姐嫁着这般有财有势的女婿,也算是前世修的了。便是小人们也没有过去贺喜,明日一总到府磕头罢。”闻老也不与他说明,只是连连地道:“不敢不敢。”此时楚材见闻老吐属风雅,且又谨恭可喜,不觉暗暗起敬,便也立起身来与闻老为礼。
  闻老见楚材相貌魁伟,另具一番英雄气概,即知非等闲之辈,况又是侠士的朋友,更不敢怠慢,连忙过来恭恭敬敬地对楚材作揖下去,并定要相请同往赴宴。楚材道:“本当奉扰,实因连日途中辛苦,今日贱体有些欠和,所以不得奉陪了。”闻老一定不依,决要相请前去。幸有文龙在旁代为再三辞谢,闻老方才答应。文龙又再三嘱咐楚材,今日万万不可出去,须知保重身子要紧。再唤张武、沈方两个童儿小心伺候,说毕便同了闻老出了连升店的大门,直望闻家而去。及至到了闻老家中,又被闻老让至内堂,早见堂中摆设着一桌极丰盛的酒席在彼,知是为他特地设的,倒觉不好谦让。刚欲与闻老叙礼坐下,只见里边走出两个仆妇来,一个手中捧着红毡当地铺下,一个便去把只太师椅移至中间。文龙看了正不解什么缘故,欲要开口一问,早见闻老的女儿谷香小姐打扮得粉妆玉琢的一般,与昨所见忧容的面色竟大不相同,跟着母亲款款地轻移莲步出来,母女二人上前对着文龙叫了几声“恩公!”就先跪上红毡,连连磕头,拜谢搭救之恩。文龙慌得急欲回礼,早被闻老一把拖住,一定不许还礼。文龙只得将就还了几揖,口中连说:“不敢!不敢!”那母女二人拜谢起身,谷香小姐仍回闺阁而去。闻老也欲跪下相谢,亦被文龙拖住,这且不表。
  再说闻太太见女儿进去,方欲请问文龙昨宵到钱家去怎样解救的事情,见这闻老坚已请文龙入席,只得告个便也自进去。这里文龙坐定,饮过三巡之后,闻老便躬身请问夜来到钱家去,怎得使恶霸俯首帖耳,不敢再来缠扰的话。文龙便将混到钱家之后,怎生把钱自命的胡须拔去,约略述了一遍,道:“直至后来楚材亦到,定要把他杀却,钱自命再三求饶,又立誓永远不敢再来相犯。所以俺知他决不再起这等念头,但请放心便了。只是尊府住在这里,目下虽不怕他,俺想钱家的亲戚严太师却在朝中权要,势大滔天,倘然有些风声吹到他耳朵里去,或者另生枝节。那时俺们不在这里,谁人肯来解救?就是俺们知道赶来,只怕就有些费事了。”闻老听到了这几句说话,顿时觉得毛骨竦然,暗想实在虑得周到,果然不错,倒不可不预为打算。想了一回,即便请问:“侠士金玉之言,老汉岂有不知?只是久住在此,哪能防备得许多,除非离开此地,另觅个安身之处,然后再将小女许一个快婿,方是万全之策也。但是老汉亲族凋零,一时也无可投奔,而且又有些薄薄家产在此,若然他去,这产业又托谁人经管?是以甚觉踌躇,这便怎生又好?”文龙笑道:“这件事情照俺论起来,却是一些不难。俺方才未曾到府之前,曾将这些事通盘打算,并无遗漏一事,不知能否有合老丈之意?”闻老道:“俗语说的,急来抱佛脚,病重乱延医。况侠士非比等闲,所延之计必无差讹。老汉洗耳恭听,请问计将安出?”文龙道:“舍间就在浙江牛头山左近,却甚安静,老丈不若举家搬往,想舍间房屋甚多,尽可往得。家父又极其好客,若见老丈这般规矩的人,定然欢喜。俺再写就一信交与老丈带去,家父见信后定然相留。再俺有一结义兄弟,名叫杨德明,是大忠臣杨椒山公之子。他的本领不必说,却是文武全材,相貌又生得温文尔雅,年纪却与令嫒小姐相仿。现在边关戚大将军处参赞戎机,将来定有一番出人头地的功业。待俺向沈大哥替令嫒与他执柯,定然成就。不独郎才女貌,可称得起一对佳儿佳妇,就是老丈有了这个快婿,将来终身也有倚靠。若论这里产业无人经管,这更一些不难。俺见连升店的店主相貌清奇,举止大方,虽没有与他接谈,看将起身着实是一个忠厚君子,诚实可靠的人。却不知他姓甚名谁,倘将产业托他经管,老丈每年到来收取花利,定无差谬。不知老丈意下若何?”
  闻老见文龙所说的话,句句打在心坎儿上,不觉喜出望外道:“老汉心事,都被侠士猜透,既有这杨德明公子可配小女,即当相烦作伐。若讲隔壁连升店的东翁,这个人姓方名称必正,却是极规矩的人。老汉也因敬他诚实可靠,故平日间颇与莫逆。他如肯代老汉经管产业,定无差错。足见侠士眼力,比众不同。只是造府一节,老汉与侠士却是萍水相逢,怎能轻造,只怕有些未便。”文龙道:“这是老丈多虑了,俺虽与老丈初交,却已知老丈的情理,正可与家父作伴。况大丈夫作事自宜爽直,岂可拘拘于世俗之见哉?”闻老儿见他豪爽,知道有其子必有其父,尽可去得。即忙应道:“既然如此,即当遵命。”便叫人将连升店的店主方必正请来,说有要事相托。不一时,方必正已至。闻老与文龙即请他坐下饮酒。方必正与闻老本是至友,故此并不作客,即行坐下饮酒。闻老便将昨晚的事细细地告诉了他一遍,然后再将自己要举家迁避浙江,这里所有产业要托他经管的说话与他商议。
  方必正一面听,一面把文龙细看,不觉惊得把舌头都拖得出来。直等至闻老把话说完,即忙向着文龙拱手道:“原来相公具如此大神通,实在可敬。小老等真是有眼无珠,不识泰山,莫怪钱家不是相公的对手了。至于敝友要搬往府上,这经管产业的事,小老自然义不容辞,只好谨遵所命的了。所虑者小老心血已衰,只怕有负所托。”文龙道:“老店主精神饱满,定然办事周详,何必太谦呢?”闻老见方必正已经应允,不胜欢喜,即忙立起身来,连连作揖相谢。文龙道:“叫取文房四宝过来。”就在席上写成家书一函,交与闻老,叫他早日起程,不可过于担搁时日。闻老答应了,过了两三日的工夫,将各事部署已定,又再四谆谆托了方必正一回,方才举家搬往浙江,这些事一言表过,下文再提。
  且说文龙见各事均已妥当,心中因记挂着楚材,不知怎样,便与闻老作别,同着方必正一同回店。不期刚才一脚跨进卧房,连叫楚材不应,张武、沈方两个童儿又不知去向。自己反觉得霎时间天旋地转,心中不觉大吃一惊,连忙将心神凝住,定睛细看。要晓得是何缘故,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恶妖魔暗布牢笼 美英雄明遭圈套
    既具文韬武略,何堪误入牢笼?
    脱逃火坑本英雄,鸡鹜从中一凤。
  却说文龙刚进卧房,为何觉得天旋地转,心中吃惊?原来有个缘故在内。先时文龙到闻家去的时候,楚材因嫌寂寞,便靠在床上养神。不期才及傍晚光景,忽见有一股青烟从窗棂中冒进,似有一阵清香,异常甜净。只当是邻家焚点什么好香,便忘其所以地连连闻吃。起初觉得满身甚是爽快,后来渐渐地觉得有些酒醉形状,便不知不觉地昏昏睡去。心中虽是明白,无奈烟来得甚是浓重,虽欲不闻,犹有些不能自主,只得听其自然。故此文龙跨进房的时候,那烟还未散尽,又见楚材有似酒醉一般,心知有异,便想着昨晚的事情,忙就自己宝剑悄悄地取在手中,再寻了两个布卷子,把自己鼻门塞住,悄悄地向天井中走去。望上一看,只见果有一个美貌女子,一手执着一根竹枪,一手执着一支方斗,那些青烟均从那方斗之中缕缕冒出,而且飕飕有声。文龙一见不觉大怒,大喝道:“何物妖魔,擅敢在此作耗?不要走,吃俺一剑!”说着刚欲跃身上去,早见天井中堆着无数盐包在那里,便顺手取了一包,望上掷去。这却是奇,那妖见了盐包,似乎有些惧怕,即听得“哎哟”一声,只见妖怪已化成一道黑烟,望空飞去。及至文龙上得屋脊,早已不知去向的了。又细细地四面一望,竟无踪影。方才飘身下来,走进房中,看楚材时,已是苏醒。
  那张武、沈方一个携着一把茶壶,一个捧着茶杯,笑嘻嘻地进来。一见文龙,便各上前叫了一声。文龙道:“你们两个为何不在这里伺候,莫非到外边去玩耍么?”张武、沈方齐道:“小的们本是在此伏侍,因沈相公口喝得狠,想吃浓浓的好茶。故此命小的们出去煎茶。此刻刚才煎好,特地送将进来。”文龙却并不去理他,只问楚材为甚这般光景。楚材道:“便是俺也不知,方才正在养神的时候,忽觉得一阵清香,直扑脑门。虽是异常好闻,惟口中甚是燥渴,因命他们去煎些浓茶解渴。后来自己便昏昏沉沉地睡去,却不知贤弟何时回来?”文龙叹息道:“大哥你还不知么?你可晓得昨晚果然闯出祸来了?”楚材一听这句说话,即忙立起身来惊问道:“怎说俺闯出祸来,难道贤弟也看见了什么怪异,知道什么响么?”文龙便将从闻家回来见满室烟雾迷漫,声唤又不见应,知道不妥,自己至天井中望屋上看视,见一个美貌女子立在屋上施放毒烟,顺手将盐包掷走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楚材一遍。楚材方始如梦初醒,不觉咬牙切齿道:“原来这个恶怪果然到来与俺作对。若不是贤弟回来逐去,只怕愚兄此时还不肯苏醒哩。方才只因所闻的香味,觉比昔日不同,而且沁人心脾,是以愚兄没有防备,以致中那恶怪的圈套。今晚权且饶恕于她,待等明日愚兄定要前去,把她剿除,望贤弟助俺一臂之力。”文龙劝道:“大哥此时身子虚弱,尚须格外保重。岂能轻往虎穴?万事还须三思,切不可性子急暴,轻敌妖魔。依小弟想来,还是把身子养好,照常健旺了,然后再去不迟。”楚材道:“俺生平从没受过人的欺侮,如今反被这妖怪暗算,那里气得她过?若照愚兄的心意,恨不得立刻就去把这恶怪的巢穴踏平了,肯与她干体。哪里再等得及担搁时日呢?”文龙见他明日执意要去,又且素知道他的性情最是固执,不好再为拦阻,只得应道:“既然大哥明日决意要去,小弟当得奉陪同往。但是今日大哥未曾吃过什么东西,须得将饮食略略吃些,明日方有精神。不然大哥才中过烟毒的人,焉能前往用力呢?”楚材见说,只得命童儿去叫店小二将夜膳取来,略为用了些微,就不吃了。惟觉得吃过夜膳之后,身子依然强健,便向文龙略略问了一声,问到闻家去的事情,文龙也将大意约略告诉了一遍,两人方各就寝。
  及至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便忙忙地盥洗了,将就吃些食物,然后各将宝剑系于身上,吩咐两个童儿看守寓处,不必跟随同往。两个嘱咐已毕,便匆匆出门而去。因恐路上不便,故马也不骑,惟照昨日打听的方向一路行去。到了转弯曲折的所在,方问乌鸦山的路迳,不期走了一路,那路上的行人竟渐渐的稀少了。欲要问信而无人可问。楚材深悔自己鲁莽,方才没有想着叫饭店中寻一个土人领去。此刻实在无法,又不肯回去,只得一直缓缓地望西而走。约又走了四五里之遥,文龙倒也不甚吃力,惟楚材是受过烟毒新愈的人,此刻倒觉得膀软脚酸,举步异常费力。想要寻一处歇息的所在,略坐片刻,一时间却亦没有。正在勉强支持之际,忽见那边另有一条小路,路尽头去似有一家人家在彼。楚材遂与文龙一齐向那条小路走去。起初还当它路途宽阔,不甚难行,后来愈走愈进,渐觉得路迳窄狭,地下又是七高八低,倒累得满身是汗。想要回身出去,又因无处歇息,况已走了进来,只得互相扶掖而行。
  又走了一回,方见那个人家相离不远。再一直望去,又见有一座小小牌坊挡住去路,像是无路可通的模样。因把那牌坊细看,却像有几个大字写在上面。楚材不觉喜道:“牌坊上既有字迹,这条路谅有缘故。贤弟你的目力甚好,不比愚兄近视,可细细地看来,便知端的。”文龙遂举目向前一看,却见那牌坊上中间有一个匾额,是四个大字,下面两旁铸着一副楷书对联。文龙因先把那副对子念将出来道:
    云雾丛中一失足成千古恨 烟霞窟里再回头已百年身
  文龙把那对子念完,楚材已觉惊心动魄,后来又听得文龙把那中间的匾额念着道:清夜钟声楚材不听犹可,一听了时,觉更异常吃惊。想着这付对子以及上边的匾额,究不知何等人所做,明明是为俺唤醒痴梦,劝俺不可到乌鸦山去的意思。但是俺既到这里,岂可半途而返?务须一往根究,方不负俺自命不凡的性情。不然难道任她在这里猖獗不成?况俺们既是有兴而来,岂有败兴而回的道理?正有转念之间,忽见路旁茅屋之中走出一个人来,立在门口大喝道:“俺家新到外洋的妙药,能长气力,能健筋骨,气不通的能够通气,神不旺的能够旺神。而且解闷开郁,消痰理气,里边的妙处却是一言难尽。是专卖主顾的,其名叫做延寿膏。倘然不信,一试便知。二位相公请进来罢,不要在那里呆看了,那些混帐的对联却不好作数的。”楚材一听这几句说话,口才甚好,也不去细辨那牌坊上的言语,便邀着文龙一同走进茅屋。只见有些鸠形鹄面衣衫褴褛的人,都是横睡榻上,把一个竹筒对着如豆的一点火光在那里呼吸。楚材却不懂是何缘故,惟与文龙拣一个乾净卧榻暂且坐下歇息。举眼望四下一看,却见中间居然也有一幅对联贴着,上面写的是:
  吐雾吞云之地,俾昼作夜之乡。
  楚材虽是看在眼里,却未曾留意中心的字义究竟指的是什么事。尚不多一回工夫,只见一个人一手拿着一根竹管子,一手拿着一只小小匣儿并一个铁钎子,摆在一个盘中,将本在盘上的一个玻璃小灯,把火点上了说道:“相公们请吸两口,便知其中的奥妙。若然不够,只须喝一声,我自添来。”说毕便走了开去。文龙见里面榻上的那一班人都是面目黄瘦,半人半鬼的样儿,心中觉得有些不悦,欲要出去,因见楚材气喘嘘嘘满头是汗,若然出去怎能行走?只得耐着性儿也横在榻上略为歇息,看着楚材怎样。只见楚材此时,已将铁钎子取在手中,也学着人家,把那钎子向匣内挑了些黑攸攸的延寿膏,在玻璃灯的上口一烧,却也希奇,那东西一见了火望灯中直滴下了,要想收住已是不及。只得又向匣内挑些,仍去灯的上口烧煮。不期一转眼间那延寿膏依然滴下,在玻璃罩上竟被粘了好些。楚材焦燥道:“这种延寿膏也会欺人,怎么一遇着火就滴了下去呢?俺只不信,再试他一试。”因此复又多挑了些凑在灯上烧煮,这回更不如前了,刚火到,早听得咀的一声,这个灯儿已自息灭。文龙不知何故,欲要向人细问,只见方才在门外招揽主顾的人,在外走将进来,笑嘻嘻地说道:“原来两位相公吃这延寿膏不是内行,竟是像初次尝试的一般。万万不可性急,且待小人将火取来代为烧煮。方见得此中自有无穷妙处。”说毕便去将火取至,又取一个小铁钳将那灯头上方才滴下的东西收拾干净,然后把火点上,他就在榻前把那铁钎子取起,向匣中蘸了少许,也在灯上一烧,只见那些延寿膏经着他手之后,非但是伏伏贴贴地任他烧煮,而且挂有一寸多长,亦不滴下。
  楚材见了甚为希奇,正欲向之细问,早见他把那铁钎一转向上,霎时间又变了一个龙眼似的大泡,在左手第二个指头上一滚,复向匣中挑些在灯上又烧又滚,如此几次,竟把那个什么延寿膏烘干滚成莲子大的一颗,拿着那根竹管子就着灯头,将那莲子般的东西安在竹管子中间湾出来的一个小门之上,又用手指捏紧了,然后把那铁钎子戳了一个眼,自己先在那竹管子的头上吹了一吹,又将手在口上抹过,方将那根竹管子送与楚材手内,那人又把手来捧住了竹管子的下半截。楚材因见人家吸这东西都是把来卸在口中的,因此也将那竹管子用劲咬住。那人就把那根竹管凑在灯上,叫楚材嗅。楚材便使劲地嗅了一口,再要嗅第二口,那裹晓得已经塞窒不通,再也嗅不动。他只得放手,那人复又将竹管子就着灯头重新烧煮了一回,仍旧把来捏圆了,又将铁钎子戳一下,递与楚材再嗅。如此数起,半嗅半烧,才将莲子大的延寿膏嗅尽。文龙看了笑道:“什么叫作延寿膏,若照这样的费力,就是仙露琼浆小弟也不愿去吃它。大哥嗅着可有甚鲜味么?”楚材笑道:“这个东西还说得起什么鲜味哩?起初第一口倒觉得有些清香,不期后来渐渐地口都嗅苦了,而且异常口渴,若果真可以延寿,想来断不至于如此难吃。”说毕便向那人问价目若干。那人道:“这种匣子却是大匣每匣要卖五钱银子,断不相欺。相公若要添时,待我再去取一匣来如何?”楚材忙道:“这些也吸不完,怎说再要添来呢?若论价目,却也不贵,不过无甚好吃。”说毕便向身边去取出一块银子来,约有一两余重,交与那人道:“除了会帐之外,余多的赏与你们作为酒钱。这些剩的延寿膏也赏了你们。俺们不过借此歇息,暂为坐坐,却不是专诚来吃这东西的。”那人见楚材出手甚阔,将会帐剩下的银子赏他,倒反有五六钱重的分量,而且还把满匣的膏滋赏他,却从来没有遇着这样的人,不觉喜出望外。连连地谢了几声,又道:“左右空闲,相公们莫说暂坐片刻,就是过了去也不妨事的,尽管请坐,若然嫌寂寞,待小的讲些新闻话出来解闷如何?”楚材道:“新闻却可不必,只是你们这种延寿膏,究竟出于何时,却从何处地方贩来的?为何这般尊贵,你们竟当它不可不吃的东西,又是何故?横竖大家左右无事,请将这些缘故略述一遍,也使俺们知道知道。”那人道:“若将这件事情讲起来,相公们听了真要眉飞色舞的。但是既蒙将这延寿膏赏赐小的,且小的一面吸食,一面细讲如何?”楚材道:“这却是极可使得,你尽管去吸就是了。”
  那人遂将匣子取过,另在一只榻上去烧煮,然后开言道:“相公们果不晓得这个根源么?”楚材、文龙各道:“果然没有知道,若是明白了,还要来问你做什么?”那人道:“相公们既未知得,让我来细细一讲。不是我自己夸口,现在地方上吃这延寿膏的人甚多,只怕他的根源均都不曾晓得。相公幸是问着了我,若是问了别人,只怕他倒要来问你哩。”楚材暗想:这个人甚是可恶,一句话都未有讲出来,就有这许多铺排,想讲出来也不过是这些胡言乱语,如今也不必去管他,且待他讲将出来,信与不信在俺。自己正在痴想之间,只见那人说道:
  原来这延寿膏的根基却是须弥山下有两个大国,一个叫做红国,一个叫做黑国。那黑国的人民最是强悍,好习武艺,这个国家又是富饶,所以兵精粮足,不论何国都有些惧怕于他。因此他更加虎视诸邻。一日那,这个黑国的国王忽然摆驾到边关外去游玩,也是合当有事,不知怎么那红国的公主这日也到那里去进香,恰巧与黑国的国王遇个正着,被黑王见面了,顿时满身酥软,说自己黑国之中从没见过这样标致的女子,得能与她睡在一处,岂不胜似升仙?因此游玩也没心思了,立刻回转设朝与众朝臣商议,定要将那公主娶作妃子,方称心愿。有些正直的臣子说,她也是一国的公主,怎肯到这里来作妃子?是故均默默无言。哪里晓得凡是国家有了正直的臣子,就有奸佞的臣子,凡奸佞的无非小人之辈,岂能懂得什么道理?只知博国王的欢心。一则好于中取利了,二则借些事情哄骗,倒好升做大官。所以此时就有一个极不堪的朝臣叫作奚大中,本在暗地嫌自己官卑职小,想要寻个机会讨好国主,以便升做大官。所以今日听了国王之言,正合其意,他犹恐别个臣子来夺他的功劳,故此当场也不奏上,只等到国王退朝之后,他方悄悄取了些银钱与了把门太监,叫他转奏说奚大忠有机密事求见。
  岛主正在心里烦闷,听说奚大忠有机密事要见,只得把他宣进。他见了黑王便跪下道:“恭喜千岁,贺喜千岁!”黑王道:“说话不明犹如昏镜。怎么事情也没有奏明,就是贺喜,只不知喜从何来?”奚大忠道:“臣闻大王欲取红国公主为妃,诸朝臣不能仰体上意,以致千岁不悦。微臣因想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是以进宫请旨,微臣情愿前往,凭三寸不烂之舌,定然把那宫主娶来,与千岁欢乐。故此进宫叩贺,不知千岁意下如何?”黑王听了大喜道:“寡人亦素知贤卿之才,得卿前去,定能成就,只是寡人所见公主,不过面貌美丽而已,其一切身段却因坐在舆中,未曾看得清楚,不知究竟怎样,贤卿可知其详细否?”奚大忠道:“此女臣已知之有素,况彼国之中除了这个公主的美貌,并没有第二个及得她来的人。所以红国中的人民,曾有几句口号赞她的好处道:
    眉裁翠羽,肌胜羊脂,轻如飞燕受微风,声似娇莺鸣嫩柳。眸凝秋水,常含着雨意云情;颊衬桃花,半露出风姿月态。说什么羞花闭月,果然是落雁沉鱼。欲进还停,越显得金莲款款;带羞含笑,几回里翠袖飘飘。蓝田暖玉更生香,阆苑名花能解语。
  黑王听了这几句口号,更觉心痒难搔,连声赞好。奚大忠见已入港,即忙复奏道:“千岁为一国之主,又系各国所畏惧,若要红国的公主也非难事,何必踌躇呢?想他国得与我国成亲,亦是求之不得的事,定然乐从,倘然不肯,只消千岁降下旨意,发兵前去征剿。不说他一个公主,便是将他地方夺来,亦非难事。”黑王喜道:“贤卿的计较果然甚好,明日即烦贤卿一行,得能说得他心肯最妙,如其不然,就与他大动干戈,也不妨事。只要贤卿到他国都,见了红王之时,随机应变,谅无不成之理。功成之后,定当不次升用,以酬卿劳。”奚大忠见国主欢喜,果要命他前去,又许他功成后不次升用,不觉暗暗喜悦,连忙跪下谢恩。黑王就亲写一封求亲的书信,把国宝用上了,交付与他,叫他明日就此动身,不必再来相辞。
  因此奚大忠便趁此机会辞了黑王,得意扬扬地回衙而去。这件事真是秘密,外间众朝臣一个也没有知道。到了次日,奚大忠便带了几个家丁悄悄地出门而去。一路上饥餐渴饮,马不停蹄。好得两国相离本不甚远,不到一日便到了红国的疆界。守边的官员问明来意,知道黑国厉害,不敢把他阻挡,一连几处都是如此。所以他料知红国一定惧怕于他,愈觉趾高气扬,肆无忌惮。那一日到了红国的国都,打听得国王尚未退朝,他就叫家丁等在外等候,自己捧了那封求亲的书信走到午门,托黄门官代为奏明,说是黑国钦差奚大忠到来,有机密要事相商。黄门官进去奏明,红王不知何意,况是久惧他国的威力,只得降旨把奚大忠宣进殿上,赐他坐下,然后问道:“大夫下降敝邦不知为着何事?愿大夫明以教之。”奚大忠躬身道:“无事呢也不敢轻造贵邦,只因寡君有事相恳,特命微臣下书奉达,伏愿大王俯允,则将来两国邦交有如秦晋,自然更加辑睦了。”说毕便向怀中取出国书,双手捧上。
  红王接了一看,见信封上果有黑国国宝印在上面,只得亲自折开。只见上面写道:
    黑国国主黑龙谨奉书于红国大王千岁座下:久疏聘问,抱愧殊深,想大王如天之度,谅不以此开罪也。近悉令爱公主异常美貌,两国罕有其匹,而且德性幽闲,才华绝世,洵为闺阁中之杰出。佐理朝纲,定有可观。为此不揣冒昧,意欲求为侧妃。若蒙大王金允,当以明珠百颗、白璧百双、锦缎千端为聘,且两国既联姻好,非独小国之幸,抑亦上国之福。如其不然,请即简阅师徒,寡人愿与大王会猎于边关,再为面恳。是否即希谕覆,俾免悬念。肃此奉布,专候佳音!
    年 月 日 黑国国主黑龙载拜
  红国国王将他来书反来覆去地看了几遍,见他词意傲慢,居然以大国自命,实有藐视之心,不觉勃然大怒,想要把他来使发作几句,然后再写回书覆与黑国,重重地责备他一番,与他评个道理……
  那人说到这里忽然停住,将那卷成的延寿膏呼吸起来。楚材同文龙听他所说的话不知是真,只因讲得似乎入情入理,所以不去把他班驳。那里晓得他竟把延寿膏吸将起来,只得耐着性儿,暂且等他。要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听海外奇谈是非莫判 得道中至理邪正攸分
    说到从前奇事,居然娓娓堪听。
    凭他以假作为真,愈显英雄血性。
  话说楚材同着文龙听那人这一番说话,虽觉漏洞甚多,却是颇堪入耳,而且倒可以借此歇息,亦未为不可。不期正在听得出神的时候,那人竟忽然停住,将那延寿膏呼吸起来。只得耐性等他约有半刻光景,方见那人又开口说道:
  那红国的国王因见了此信,顿时大怒,想要发作,及至转念一想,觉得不好。又且他黑国是个著名强国,若然得罪了他,或者就此弄出事来,反为不美,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者是也。如今且把来使搪塞几句,试探他口风如何,然后再作计较便了。想定主意,把性子捺住,假作欢容地说道:“虽承上国不弃,欲娶小女为妃,只是小女面貌奇丑,恐不足以辱贵国大王衾绸。然既蒙见爱,岂可置之不论?容寡人赶紧着人挑选本国美女数名,立即解送到来,以博王兄快意。即大夫亦可回奏,不知大夫以为如何?”奚大忠在傍察言观色,料知红王的意思,决然故意推却,早已将一番言语打点定当,不怕他不肯依允。等了一回,果见红王推托面貌奇丑,反又说出好看的言语,说要挑选美女送去,心中不觉暗暗着恼。却又不露出来,惟哈哈地笑道:“贵公主雪肤花貌,玉骨冰肌,谁人不晓,那个不知?大王何必太谦?且贵公主的颜色实是寡君亲眼所见,岂有错诿之理?”红王惊道:“莫非大夫弄错了,小女虽丑,却是寡人所钟爱,从不轻出宫关一步。黑王兄却从哪里见来?”奚大忠笑道:“原来大王还未知其事,闻得贵公主那日出外进香,适逢寡君也是出关游玩,所以得睹芳姿。”
  红王听了想道:听他所言,似非捏造。只是公主出外进香,寡人怎么并未知觉?听他这句说话,是一定见过的了,待少停寡人回宫去查问,便见明白。此刻只得暂且含糊地答应道:“见与未见,寡人亦不必问明,只是寡人仅此一女,实视如掌上明珠,岂能远嫁他邦,还望大夫善为我辞,寡人自当重谢。”奚大忠道:“若是别的事情,大王有命,即当竭力设法挽回。无如这件姻事,寡君策遣微臣之时,却曾再三嘱咐,说若不能在大王前委婉道达,成就此事,回去必大加责罚。况此系美事,微臣亦只有玉成的道理。想两国又不分大小,真是俗语说的门当户对,大王又何必推辞呢?微臣并非定要苦劝大王,也只为平日寡君令出必行,从未遇过拂逆之事。倘然此事不能成就,或者寡君发怒,欲与大王为难,那时只怕大王悔之晚矣。大王不见那封国书么?若不应允,要请大王简阅师徒会猎边关,早已明明露着必动干戈之意。请问大王甲兵能如敝邦之坚利否?将帅能如敝邦之勇猛否?粮饷能如敝邦之富足否?此三项不要说大王自度不如,就是微臣看来亦断断乎不及。所以只得苦口相劝,并非为微臣计,实为大王计也。还请大王三思。”
  红王本是惧怕黑国的势力,今被奚大忠花言巧语说得甚是厉害,不觉心中暗暗着忙,只得回言道:“既蒙大夫美意,容寡人与朝臣商议定了,再为奉覆。今日且请大夫暂在馆驿中歇息如何?”奚大忠见红王有些活动,便立起身来叩辞道:“大王吩咐,微臣岂敢不遵?就此告退,明日再当趋听玉音。”说毕便辞了出去。当有专司接待宾客的官员招呼着,将奚大忠送进馆驿,款待一切,自可不必赘言。且说红王见奚大忠出去之后,便与众朝臣商议。有的说此是两国和好的机会,自然应允为是。有的说我邦本是大国,若将公主嫁与他为妃,岂不辱没国家,贻笑邻国?这是断断不可依允的。又有的说凡事有经有权,我邦虽比他稍大,却没有黑国的强悍,而今黑国兵精粮足,将帅骁勇,我邦承平已久,将士寥寥,焉能与之为敌?况和亲之事亦历来所有,还是把公主嫁他的为是。又有的说道,此事辱国甚矣,万万不可应允,为今之计,只须一面将婉言回绝,一面招募勇壮赶紧习练,将所有关隘尽用重兵防守。他不来便罢,他若来时便把他杀个片甲不回,怕他则甚?红王听了众朝臣的议论,似各有理。倒底听那个的好,反弄得疑惑不定,一时委决不下。只得退进宫去与公主商议。
  当下红王到得内宫,当有王妃出来接驾,一同挽手进宫坐下。却见红王面上大有不悦之色,因即启问道:“大王今日设朝,不知有何难心之事,以致不快,可否说与小童知道,或能代为分忧,亦未可知。”红王听了不觉长叹一声道:“贤妃你难道还未知道么?这件事若然论起来,不免先要怪你,还能与寡人分忧么?寡人看起来,非但不能与寡人分忧,且要比寡人分外的忧虑哩。”王妃惊道:“不知何事是小童不好,而且非但不能分忧,反要加倍忧虑,这是何说?请大王明示,以免小童孤疑。”红王道:“寡人且问你,莺粟公主患病初愈,怎么让她远出进香,致遇黑国国王,被他亲眼所见。如今特遣使臣下书到来,定要娶为侧妃,如其不然,他即兴兵前来攻打。这便如何是好?”王妃一听,还认作红王故意说这些言语与她顽耍,便笑道:“这是大王来哄骗小童了,公主病愈之后,小童恐怕她劳动,所以只叫她在宫养息,不必前来定省,怎么会得远出进香被黑国人所见呢?大王不信,可即着宫女们前去相请公主到来,亲自一问便知并非小童瞒蔽大王了。”说毕便回顾宫娥,叫速去把公主请来。宫娥去了不多一回,早听见环佩之声,那莺粟公主已轻移莲步地走来,向父王母妃前叩头请安已毕,方款款地侍立旁边,请问相召臣女阿芙蓉何事。原来这个公主乳名本叫莺粟,后来长大了,不但聪明伶俐,而且体态愈觉鲜艳夺目,如一朵出水芙蓉相仿。故此红王更加钟爱,又赐名叫作阿芙蓉……
  说到这里,楚材不觉心中一动,想着这个公主的名儿甚为希奇,怎么竟与妖怪的名儿相同,莫非果与这个妖怪有些瓜葛么?正欲问时,只听那人又说道:
  当下红王见了莺粟公主并不开口,只是默默地垂头叹气。王妃见他不言,只得向莺粟公主问道:“你前数日为甚瞒着为娘,私自出去进香,以致惹出祸来,带累父王生气?”莺粟公主愕然道:“臣女只因患病新愈,奉母妃的恩命,不敢轻出深宫一步,所以父王母妃前已有一月光景未来定省,怎么会得私自出去进香惹祸呢?”红王笑道:“阿芙蓉你果然狡猾,到此地位还要瞒蔽则甚?”莺粟公主道:“臣女果没有出去过,怎敢瞒蔽父王母妃?”即使出去母妃亦断无不知之理,请父王详察便了。”此时王妃便将方才红王所说的话,一言不漏地细细说与公主知道。公主起初听了还是惊呀不已,后来听到其间,忽觉心中一动,即低头一想,不觉失声道:“是了是了,不用瞎猜了,这也是我阿芙蓉的命运斯然,以致有这等的孽障缠扰。想将起来,臣女果是被这黑王所见,谅来是冥冥中早已注定,非人力可以挽回的了。”红王听阿芙蓉所说的话,认是果真出去,即便对着王妃微微一笑,急得王妃两颊霏红,忙问道:“难道你真个瞒着为娘私自出去的么?”阿芙蓉道:“臣女虽未亲身出去,黑国国王却是亲眼见来。”红王见公主这般不觉大怒道:“这不是胡说么?既未亲身出去,怎能亲自去见黑人?你说这些话,岂非有意搪塞,谁能信尔?”阿芙蓉道:“请父王且息雷霆之怒,暂停闪电之威,这事却有一个缘故在内,且待臣女细细告白。因月前臣女患病之时,医药不能骤然见效,心中异常忧闷,曾经许下一个心愿,暗暗祝祷苍天说,若蒙佛天保佑病体即日霍然,即当奏明父王母妃,亲至须弥山佛祖庙中还愿。然臣女虽有此说,却是未曾奏过。
  不料那一日女儿病体稍愈,因午后觉得困倦,正在朦胧养息的时候,忽见有几个宫女内侍到来说,父王母妃下有令旨,命臣女至须弥山进香还愿,不必辞别,就此起行。其时臣女觉得病体已痊,身子异常强健,听说父王母妃有旨,便更换衣服上舆而去。舆前隐隐约约有一员金甲将官,骑着快马在前开路,臣女也只道是父王派来保护的,哪里晓得上舆之后,其行甚捷,如在云雾中一般。耳边只闻风响之声,直到出得边关,将及须弥山地方的时候,方才缓缓而行。“臣女因想闻得王城相离边关甚远,怎么霎时间便能出关?莫非还另有捷径,亦未可知。不道正在思想之间,忽见有无数黑面兵卒打着黑国的旗号从斜刺里排队过去,后面又有多少黑国的文武官员,拥护着一乘七宝虎皮舆缓缓而来。臣女正在惧怕,怎奈所乘的舆反是停住不行。所幸离开尚远,只得大着胆儿在车中观看。只见那七宝虎皮舆中坐着一个人,甚是可怕,那脸面不但黑中泛紫,紫中泛黄的难看,就是那部胡须也生得如刺猬一般乱而且短,满口獠牙亦有二三寸的长短,也是黑的,就剩那双核桃的眼睛却是黄色,滴溜溜对着臣女细看。那头上居然戴着一顶紫金八宝明珠镶嵌的七龙冠,身上穿的虽未看清,却像是穿一件黄缎蟒袍。臣女想来谅是黑王无疑。直到过去之后,臣女所坐的舆竟自行动,一转眼间便至须弥山上。臣女亦不知不觉地自到佛祖跟前礼拜,又将签筒取在手中,向佛祖前祷告求赐终身吉签,不期刚把签筒摇动,那支签忽地跳将出来,当有宫女们拾起一看,见是第一百零九签,签上写着四句诗在上面。此时臣女也还依稀想得出来,但见那签上写的诗道:凡事皆由前定,岂能强逆天心?虽曰姻缘非匹,紫霞队里横行。那签的下面觉得还有些字迹在上,方要细看,忽听得大吼一声,佛祖座下突然跳出一只黑虎,直望臣女身上扑来。那时臣女吓得满身是汗,魂魄俱消,顿时一跤跌倒。及至醒来,却仍在宫中榻上,原来是一场大梦。臣女当时却不在意,如今想起来,却有道理。可见这事已是预定的了,若要勉强挽回,反恐至祸。”
  红王同王妃听她说话,实有情愿嫁去的样子,不觉一齐变色问道:“照你这样说法,是乐于前去的了?俗语说的女生外,向到了你这年纪,自然要急于嫁人之时了。”阿芙蓉道:“这是父王母妃错怪臣女了。臣女年岁虽大,像这样黑色可怕的人,岂是终身所愿?不过如今臣女若不肯去,黑国必然兴兵前来犯我疆界。想我国偃武修文已久,所有将士均是老弱不堪,岂能与之抵敌?欲乞援于人,恐他国亦畏其强,未必敢来救援。或被他攻打进来,那时臣女仍要嫁去,岂不更觉羞愧。况臣女所得之梦实是奇异,那签上的诗句又明明地写着前定的说话,就不过末后第四句殊难详解,不知指何事而言。只看那第三句的签词似尚可以挽回。为今之计,除非将臣女嫁去,暂解目前之危。臣女虽去,亦不肯轻为失身。三年之内,可保不被玷污。不过这三年之中,惟望父王于此期内,力求富强,赶紧招纳贤豪,操兵练将,出其不意地杀到黑国,不独可以把他的国都并吞,就是臣女亦可原璧回来,不过时日稍缓。然现在除了这条两全之计,一时间亦无别的急救之策。父王请思如何?”
  王妃听阿芙蓉这一番议论,顿时面目失色,想要阻止,只见红王长叹一声道:“既然如此,看来也只得依你的了。但是既然嫁去,这三年四年的话也不必提它,从来没有听见成亲三载,还能够白璧无暇的。如今也不必说这些话,明日临朝竟许他便了。”说毕便到别个妃子宫中去解闷。心中虽有万千说话,一时却难说出,只是闷闷不乐。这里王妃又将公主苦劝,阿芙蓉说道:“事既前定,此时断难挽回,惟求母妃于臣女起程之后,即恳父王速速招兵买马,积草屯粮,练成劲旅数万,三年中不论何时候,黑国稍有瑕隙,即暗地发兵前去袭他国都,将那国王除灭,救取臣女。万望母妃不要把这句话忘却,臣女就有回国之日了。”王妃听了虽甚苦切,却又无法阻止,只得听其自然。到了次日,红王赌气出朝,也不再去商议,就把黑国的来使召来,一口允许。当下有些隔日劝阻的臣子,不觉愕然,不知红王是何意见。又见红王满脸不悦之色,便不敢上前请问。只有那个奚大忠,听得红王慨然将亲事应允,不觉欢天喜地地谢了又谢,又极力地颂扬了几句,骗着一封允亲的复书,方才拜辞回国。一路上的得意自不必说。及至行到黑国王都,他见时候尚早,并不回转自己衙署,惟叫家人回去,自己就望宫门首来。
  早有管宫门的太监迎上前来说:“奚先儿喜笑满面的好兴头吓!莫非那件事被你弄成了么?大王已经问过几次,说怎么奚先儿还不回来,甚是挂念。如今究竟怎么样了?”奚大忠笑迷迷地答道:“不敢相欺,那事做兄弟的不知费了许多唇舌,方得成就。此刻大王驾在那里,即烦公公进去代奏一声,说做兄弟的已经回来,在此候旨。”太监笑道:“这件事能够玉成,实要算你奚先儿的能耐了,敬服敬服。这件功劳可不小呢,即日就要加官进爵了。将来大王隆宠起来,不要把咱们瞧不起就是了。”奚大忠道:“哪有这个道理!请公公放心,见了大王若有好处,把来分些与你如何?”那太监听了便欣欣然的赶进去,托内宫太监代奏,说奚大忠在宫门外候旨。
  黑王此时正因记挂着这件事情,觉得心乱如麻,横又不好竖又不好,弄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忽然听说奚大忠已回,便觉喜从天降,忙着宫监传出旨来,召奚大忠鸳鸯殿见驾。大忠便整顿衣冠,捧着那封回书,跟了那个传旨的宫监回环曲折地走去,直到鸳鸯殿来。见黑王已自坐在殿上等候,大忠即忙跪在阶下叩头,三呼千岁已毕,方朗朗地奏道:“微臣前蒙我主恩旨派往红国求亲,幸不辱命,又得着了红王亲笔的书信,因此星夜回来奏知。”奏毕便将回书呈上。黑王大喜道:“姻事成就皆赖卿力,寡人即当从重升赏,以酬卿劳。特不知怎生能得红王应允?贤卿可将回书取上殿来,待寡人观看,再行细细地奏与寡人知道。”大忠即忙答应着,将身立起走上殿来,将回书双手呈上,意欲重复跪下,即被黑王止住,并赐锦墩坐下,然后黑王将那封回书折看,见书中所说的话,红王甚是谦抑,前面叙了些客套,后面就是允许亲事的话。别样倔强的话,却一些也不有。不觉哈哈大笑道:“果然成就的了,这叫做上苍庇佑,天赐良缘,照此看来,寡人的国运正未可限量也。”
  正在得意的时候,忽然想着了一事,便道:“且住。寡人想红王也是一国之君,手下谋臣武将谅亦不少,怎能不费张弓支箭,便肯凭一纸国书将爱女嫁为侧妃?莫非其中有甚诡计么?”奚大忠道:“诚如所谕,臣到那国见了红王之时,便将玉旨呈上。红王见了那书之后,起初颇觉嗔怒,本是不肯。那些在庭文武面上又均有不悦之色,几乎难以成就。直到后来臣以利害说之,方得红王回嗔作喜,命臣于宾馆中暂住,自己回宫去与王妃商量了一夜,然后次日应允。不是微臣夸口,若然他人前去,一定不能如愿的。”黑王大喜道:“卿真才识俱优之人,寡人得卿,实无异如鱼得水了。只不知何日可以娶来完婚,也须早早定见,以免寡人等待心焦。”大忠奏道:“这事恰极容易,微臣因知主上性急,故临回国时曾与红王言明,说奏明大王之后,即送聘礼,前来迎娶公主。大王只须将聘礼备齐,命钦天监拣定吉日,微臣即可复往,何必劳大王忧虑呢?”黑王笑道:“卿办事周到,固非他人之所及,真所谓先得我心矣。如今就着人传旨与钦天监,命他赶紧拣定吉期,愈近愈妙。”又因奚大忠办事有功,着先赏给黄金百两,白银千两,以酬其劳。只俟红国公主娶到之后,再行加官进爵。当下奚大忠得意非凡,谢了恩出来,至宫门首便对管门太监将所赏的对他说了,谢他一百两白银,叫他明日到府中来取,自不必说。
  再说不多几日钦天监已将吉期拣定,呈送进去,黑王便命备办聘礼,召奚大忠进去,将吉期与他说知,命他即日前往。奚大忠看见许多物件,都是金碧辉煌,目中罕见的实物,便领了出来,也不敢过于担搁,当时就收拾了,命人将一切礼物装在几辆车子上面,赶紧起程。自己骑着马押之而行。此时黑国文武朝臣,方都知道这事成就,背地里自有一番讲论,此刻且丢过一边。再说奚大忠押着车辆不多几日就到了红国国都,进宫去朝见,将聘礼呈上,又将吉期奏明。红王也无可如何,只得收了,传谕公主叫他整备,一面就点了一文一武的官员,却都是王亲国戚,命他们雇定船只护送公主前去……
  说到这里,文龙不觉大吼一声道:“这些胡言乱语,那知真假?大哥竟以为真,不要听了,快去吧。”楚材方欲回言,忽那人似乎吃惊的模样,就从那人身边拥起无数的黑气,黑气之中竟然鬼叫起来。文龙大怒,就向腋下将剑拔出,不料那把宝剑刚一出鞘,又听得吱吱地几声鬼叫,霎时间狂风大作,飞砂走石,对面不能相见。文龙、楚材两人双目难开。要知究竟是何缘故,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谈往事英雄遇鬼 著武经闺阁展才本
    是锦心绣口,无惭经济才猷。
    可怜远适异邦,致令流毒九州。
  话说文龙将剑出鞘之后,霎时间便飞砂走石,对面不能相见。直至风定后,文龙方才睁目细看,哪里还有人影?连那房屋也都不见了。惟耳边还隐隐听得鬼叫之声而已。楚材此时也立起,四面一望,却是如梦初醒,与着文龙坐在两块大青石的上面。知是遇鬼,连忙拉着文龙走出村外,见那时候已是不早,只得商量着且自回去,明日问明了再来。这且不表。看官们可晓得这些人究竟是人是鬼?原来那些人,说他是人,阳间却又不见他们的踪影;说他是鬼,阴间也无他的藉贯。只因他们出没无定,就是烟里来或是雾里去,其名叫作烟鬼,久在阿芙蓉手下当差,在荒僻所在幻成房屋,引诱人家子弟呼吸那延寿膏的滋味。得能有一人被他们诱入壳中,阿芙蓉便与他记一大功,以便将来同证仙班。他们遇着文龙、楚材的时候,还未晓得他两个人的来意,所以肯把阿芙蓉的来历与他说明,及至被文龙一喝,阳气一冲,他们便不觉现出原形,吃吓而逃。直等到两人出村,方绕聚在一处商议着,至阿芙蓉那里去报信。
  此时且丢过一边,再说阿芙蓉的根由细底,上回不过说了一半,就被文龙突然一喝,这些鬼竟然逃去,以致未曾说得完毕。幸而还有人知道,可以接续下去,不致有头无尾。然究竟有否其事,则言者作为妄言之,听者作为妄听之可也。且说红王下了命办船只护送公主前去的这道玉旨,以后便退朝进宫,见了王妃也无别样言语,便命宫娥将公主召来。此时公主早已收拾停当,闻得父王相召,即将一件要紧的东西带在袖中,来见红王。请安已毕,红王就将黑国已有聘礼到来,并将吉期已经拣定,明日就要起程的话与他说知。那个公主本是女中丈夫,听了这些话面上也无难色。遂说:“臣女虽去,不过暂救目前之急,三年中断不能被他玷污。万望父王勿忘前言,赶紧添兵练将,搜求富强之策。便可于三年内将臣女救取回国,切勿置之弗顾。况我国之弱,由于因循坐误,须得力求整顿,方能日致强盛。所以臣女这几天内特著武经一道,呈与父王观看,得能照此而,或者可以得志。望父王勿以为老生常谈而轻视之,则臣女便能回国了。”说毕便将方才带在袖中的取出呈上道:“这是一篇武经,父王若不欲臣女返国,则置之不问亦可。若犹欲臣女归来,则须将这些紧要的事情照此行去,自然战必胜攻必取了。且我国所患者,只在因循二字,故臣女特作此以振顿,望父王鉴之。”红王接在手中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的道:
    至德如唐虞,且有欢兜三苗之用武,而况边疆接壤等于秦楚吴越者乎?此尼山垂训,足兵之所以不容缓也。乃窃位之徒,惟知沿习偷安,而谓兵法为鄙事,坐使邻国昌炽,君殆身危,不亦茸之甚耶?故治兵之道,不可不急究也。其道维何,惟立于不败之地,先为不可胜而已。凡大纲有四,首曰修内,次日理外,三日出征,四曰临敌。其目又各有八。
    修内之目:一曰任贤。一人之智力有限,一国之事务无穷,非择贤而任之,身虽极惫心虽极瘁,漏误益多。任贤者非徒云任之而已,必信之专而毋掣其肘,责其大而不苛其细,收其成而不求其速。且贤士之进退,不独敌人之所窥而动止,实开国祚之存亡。一贤任则诸正士进,而不肖者远矣。移风易俗,服敌安民,孰有过于此者哉!二曰重农。重农之道,在于黜以巧之民,绝娱玩之物,使国中非耕不得食,非织不得衣,则游食之民、无益之工莫不尽归农桑。西山东海之旷土莫不辟垦,则人人皆有恒产恒心。虽遇水旱饥馑不为大害,即奸豪窃据煽惑,居民必无舍生产之乐,而就万死之途以应之者。安民弭乱之道,莫不由此。三曰慎刑。慎刑者,非省刑之谓,毋失出入之谓也。失出则奸猾漏网,失入则良善遭殃,均为不慎矣。必须明审适中,使受者无怨,闻者无议,始为得之。若不问轻重,动辙即用其桎梏,轻罪重刑,使不幸而犯微过者,畏刑甚于畏法,以致初而逃匿,继而拒捕,大而啸聚负隅,费粮劳兵,滋酿大患,可不慎乎?四曰薄赋。穷奢极欲,虽尽天之财犹不足。抑私养民,稍揖耳目之好而有馀。百姓足,君熟与不足?富在百姓,虽有凶荒,不烦救济,可免流离荒聚,所省极多。若厚敛者,民出其十而上,所得不过二三,饥馑之年虽加恩发赈,君出其十,而民所获亦惟二三。与其进出皆虚,曷若藏于百姓之外府?薄赋养民,诚保国消乱之正道也。五曰敦礼义。礼义者,人君所以维国,士庶所以分别者也。其欺君者皆由不明礼义,故有诡谲之心,不臣之意,惟令有以敦文,斯知礼义而有君上矣。六曰养士。天之生材有限,必育之有素,学之有方,使之优游习练以成其才,则使之以事,必能感恩尽力,发愤酬君。若平时从未开心,设突然有变,则实学虚名,既非夙昔所周详,去取之间安能不惑?且闲时不有推解之诚,尊崇之实,志士未必入彀,托非其人,则败国家大事,贻讥于后世矣。岂可忽乎?七曰辨材。无论材之大小,智之广远,皆须兼收并蓄而审辨之,苟不能辨其志之所向,材之所能,虽培养勤切,等于无士。故必详察其材,可为栋可为梁,可为椽可为柱,分而用之,自必各称其职。可材过于任,不可任过于材,盖梁犹可为柱,而以椽为栋,则立见其倾覆也。八曰除异。凡民之性,常难定而易乱。奸民之念,每喜异以标新,趋向不一,致治为难。故凡异言异教,煽惑愚民者,必急去之,惟以礼义为教,纲常为尊,使农安于田,女安于机,士安于学,工商安于业,各安其事而不迁。为上者尤不可信重异端,惟古圣先贤、劳瘁忧民之事,常时宣布,使民心通达不壅,即有倡乱说于民间者,我知闻之必掩耳而走,袒臂而驱矣。心一力齐,何使而弗得哉。
    理外之目,一曰谨边备。虽处升平之际而边务不可斯须废,偶一不谨,致败敌之邪心,突有缓念,诸事未修,则边疆瓦解。百姓罹于锋镝,而庙堂震恐矣。谨者非徒求其名务,须有其实。如城圯者修之,濠淤者浚之,车壤者造之,马老者易之,卒弱者练之,吏事蠹者诛之,斤埃废者复之,号令如水流,粮草如山积,材料俱备,士卒乐哉,敌虽有奸谋,未有不潜消而率服也。二日复屯田。凡军之所重者,莫如粮草。陆运费人畜之力,水载多风火之虞,径截横邀,为祸极烈,昔之遭此而覆亡者,昭昭可鉴。欲杜其害,莫若屯田。边多广士,士可分耕,非仅足食,且深其沟浍以蓄水,取所起之士以为堤,使敌军骑不能驰驱,步兵之便地也。置兵于农,国无养兵之费,士卒免饥馑之忧。寇虽大至,自各顾其家业,必死争而坚持其所利益。不亦溥耶?三日禁军。需有一物而须数物以成者,数物不产于一处,且必兼收而后能成。有一事而须数事为用者,数事不集于一时,自必广采而后可办。凡视国外之所少者,必加严防,勿任趋利奸徒偷漏而济敌也。敌或少粮食,或少铜铁,或少物料,或少漆,或少硝磺,或少方药,或少图书,或少谲士,凡军需之所急者,定百计以求之,我预塞其途,使彼无所得,安能猖獗乎?四曰安远人。凡土地,虽有山原泽岛,四方之殊,而皆我之百姓,可不保其命,使乐其生哉?但地极旷远,性极不齐,虽欲安民息兵,非可猝能也。必德政之所化,仁声之所及,使由近至远,从风而靡,变其残暴之性,非惟不敢驱兵犯境,且免四方邻国搜戈。赤子各安其业,而无横死之苦,即有猾敌欲乱边疆,虽解仇结约,我知百姓之心必不能齐,所谋立败矣。五曰慎取与。边疆小国之背叛,大约非在廷者贪取之不已,则在边者苛责之无厌。使彼不暇供命,积怨为怒,而以我贪鄙不道为口实,连衡四邻同力扰边。渐次至于不可制伏,其实由自起。待小国之道,其来则答之,去则任之,不贵其所产,爱之如子女,防之如虎狼,若此而边境小国犹生事者,未之有也。六曰练士卒。士卒虽有恩以养之,若不访延精巧技艺之师以教焉,虽有百万等如婴孩,果有忠君灭敌之志,其如力不从心何?故训练之道不可不急讲也。无论明师、隐者、羽士、缁流军民人等,有一技之可法,一艺之便捷者,皆礼而聘之,以教众士。而士亦相其材、因其势分为数等,则习熟易而功有成。其精者赏而鼓励之,则人人知练习矣。复教以独自成阵,互参成阵之法,而以仁义驱之,何难所向无敌哉?七曰隐谍。兵家之利,惟谍最广,国而无谍,犹人之无耳目。是当广择忠义之士以使之,不但多方以隐之,使敌不觉,且使此谍不知彼亦为我谍用之,久则敌之声息皆知,某也忠某也诈,某也可以移主,某也可以贿交。察其动静而知其心,臆揣其言论而知其叛服,非谍其何由得哉?八曰攻心。制敌这道,攻心为上。心者,所以取智谋主决断也。心既受攻,则智谋乱而疑惑生,杂而不可用矣。攻心之术,惟夺其魂破其恃而已,其所倚以取计谋者,我去之;其所任以为心腹者,我间之;其所依为唇齿者,我解之;凡其所恃,我皆先机而险取之。虽有奇才之士,亦不能为之谋矣。
    出征之目,一曰正名。名不正则曲直不分,战士之气不壮。非计之得也。故当将出征之际,必先将敌之罪布告于三军,使闻者皆发忿同仇,则未战而敌已屈矣。二曰职能。用人之道,必使各尽其能,凡可用之才,咸罗而致之,毋使有遗才赍敌之失。则智者使之主谋,果者使之参议,博者使之主使命,勇者使之率士卒,仁者使之主财谷,信者使之主司赏罚,义者使之抚伤残,才职相称,士志各安,行军之本于是乎固。三曰一士志。凡三军之志,不独使其不生二心,奉令克敌而已。必使其知敌人谨谲诱骗之诈,而不为所惑。平时敌示利而诱我者,将固知其谋而因之以取事矣。而于追奔攻围之际,得势之时,敌即多方使计以娱我,或弃金银货物于路,或散骡马牛羊于道,或出妇女,或称投降,军士见利动心,失于纪律而败事者,何可胜数?必须预为开导,使士遇此咸知为敌之毒计,陪加警耸,虽百诱不从,而愈慎愈奋,则厥功可成矣。四曰亲信。将吏称职矣,士卒习精矣,而将吏不知体士卒之情,士卒心拂将吏之意,未有克济者也。必也使吏之于士卒,犹父母之爱其子。使士卒之于将吏,犹婴孩之亲其母。童子之信其师,爱而不骄,信而不犯,则指臂之势成,虽屡历困危而不变。五曰备要。国不可一日无备,或有一事未备,或有一处未备,而为敌所乘,变起于毫末之间,祸生于呼吸之顷,虽有长鞭不及马腹,则大事败矣。所谓要者,粮草也,辎重也,火药之所也,樵牧之地也,常行之要道也,不行之小径也,关口津梁、城廓隘塞,以及斤堠诸事,平日虽有防备,此时更加严密,庶无遗漏耳。六曰养气。兵所以战者气也,气盛则一可当百,气衰则未战而早寒。必先蓄养其气,使之常盈而不亏,屡用而不竭,则无钝兵挫锐之失矣。蓄养之道,结之以恩义,勉之以忠孝,劝之以爵禄,使士感恩义之厚,慕忠孝之行,荣爵禄之显,虽欲气之不盛不可得也。七曰选锋。羿之教射,秋之诲奕,妙在自悟,得在专心。教诲虽同,精粗迥别,不加剔选,则过与不及混乱不分,强者奋勇弱者不继,两俱败矣。必选其最精者聚为一军,分为四队,丰其粮饷,使骁勇、知阵势军形地利之将,分而统之。猛若疾雷,速若闪电,不独可为冲坚突阵破强之需,又可为肘肋缓急之用。必分为四者,俾循球无穷耳。八曰向导。山川险易,将虽知而未必熟,图虽载而不能尽。非访之熟游熟审者不可得而悉也。向导之用,非惟知乎地利,并欲知乎人和。某地为某贤人之所隐,某处为某猾徒之所居。其地贤者,敬而礼之,猾者,声而诛之,敌国人情闻风思慕矣。某城敌军资之所藏,某地敌咽喉之要道。军资之城,计取之毁之,咽喉之道,力夺之。敌国得信落胆,此皆向导之功也。然误信虚诈以为诚实,而受欺者,屡屡矣。必也兼听广访,学平素之间谍以决之,远探近审以验之。使谍者之道,不可任其脱离,不可使知我实事。成功之后,则计其功,大而爵禄,小而财帛,始酬而归之,庶不致有误也。
    临阵之目,一曰详察。敌国君臣之贤愚,将之才否,卒之强弱,粮之多寡,平居虽知之,临阵之际犹不可忽而不得察也。察其何者为坚,何者为瑕,羸者呆是真羸,壮者可是实壮?将吏之心和与不和,士卒之情洽与不洽?皆须察而知之。其坚者摧之,瑕者陷之,假羸者待之,假壮者击之,将吏不和士卒不洽急攻之,将吏和士卒洽缓图之。智勇精锐气势俱胜于我者,诈以骄之,而激励将士待其隙以乘之。苟不究其虚实,遇敌浪战轻争,历久而不大败者鲜矣。二曰相地。相地者,相彼此营阵之地也。凡营必择高阳水草足用之地而处之,毋居幽囚危陷之地,恐受围塞难出也。毋居水草丛会之地,恐火攻也。毋居卑下之地,恐水淹也。凡左右前后远近,山川村舍,林堑寺观之可藏兵者,必细搜之,远候骑谨防守,清队伍禁妄行,使奸细无由入,此营之大略也。阵地必后右高于前左,形分而势连险,布步易布骑进退俱生,无所阻碍,利过半矣。三曰风。搏斗之际,风所关于成败最大。顺风不加力而倍,逆风虽奋勇而不能如常,又有尘埃损目塞鼻之患,可不审乎!未阵之先,当风所从来,敌向我背则止阵以击之,敌顺我逆则旁趋以致之。不为我致则坚忍以待之,以精骑绕出其后而击之。敌众我寡,则利奋击于风晦之顷,若我众敌寡,敌乘阴晦来,则以精骑出击,或突其肋,或陷其背,或往或来疾若飘风,使不能测目眩心,动则反为我所乱矣。只可分军追击,慎毋以大军轻出也。四曰分合。能合而不能分谓之孤军,能分而不能合谓之散卒。散卒心力不能齐,孤军一败即瓦解,皆大忌也。当分则分当合则合,在察时宜。寡则利合,众则利分,亦难势一。分合之道,分不乖于合,合不背于分,若手足之伸屈,禀于心而不乱,斯为得之。阵后之游军,行营之探候,此则必须分者也。战时奇兵之外,大兵须分为三,以循环迭进接战,则我之气势不穷,彼之精锐已困矣。五曰败愈奋。胜败虽兵家之常,然而败者必谋之不臧,算之未善,备之未周,皆将之过,且可以为常乎?虽节制之兵,恩信素洽,不幸而败,根本未伤,人心尚固,犹不致涣散难理。然须自引其咎,自劾其罪,将吏士卒之受伤者,旦夕以视之,调药以治之,善言以慰之,未伤者谕以君恩之重,敌之不足畏,死里求生,以雪耻立功之道。庶几愈愤愈壮,而可用。若推过于将吏,以刑戮为威,则人心离而不振,愈不可为矣。其有实违节制而致败者,则又不得姑息而滥纵也。六曰胜愈慎。战而数胜,敌未剪灭,安知非诈以诱我?即是实其羽翼尚存,馀孽未尽,正用谋之秋,角计之侯也。敌为我所败,其恨必深,其心必合,其力必齐,其谋必密,且毒我之防备周遍,犹恐有忽微,意料所未及者,若骄而惰,则敌更易乘隙而入矣。以深恨之心,合而齐力以行,密毒之谋,当之以骄惰之卒,而不危者未之有也。必须处胜之后,而如败之初,处败之际,而如胜之始。自然用而不穷,久而益壮矣。七曰善久。兵道贵速而恶久,速则初省者多,而无疲挫之失,久则所费者广而多罅隙之虞。此世所共知者也。然不能速而必求其速,不可。不久而必不欲久,则系自蹈于败亡之道也。如敌守一要害之城,高峭坚厚,池深润迅险,粮足饷备,军民心一而将贤能,无间可乘,力攻则徒损士卒,终不能济。舍之必滋蔓为乱,此则非足我军。需固我营垒,防备周密,绝其樵采,断其外援,而使敌粮尽,溃散不可也。焉能速而不久乎?故事惟在因时,不可泥古。八曰毋暴。夫兵之出,原为除暴止乱,既已获魁首矣,其士卒皆天之赤子,无非为严刑峻法所驱逼,非乐荷戈拒命也。则当释而归之,谕以仁义邪正,令其转相传布,则俱为我所用。而未服者,皆解体矣。若恃兵力之盛,思昔争命拒战之仇,怒以尽歼之,既乖出师之义,且失人心而干天怒也。故入敌人之城,其先世有功德于民者,必访而存其祀,立贤者以继其后,除虐政诛邪辟,选贤良兴教化,货物无取,秋毫无犯,始不愧为仁义之师,又何难所向无敌哉!我国若无志于雪耻则已,苟欲力图振兴,则此数端者虽不足以尽治兵之能事,而谨慎固密,揆情度理,于富强之要务,时宜之大略,则已赅括靡遗矣。欲穷幽极妙者,更可令廷臣各抒所见,以凭采择而用之。
  红王平日素知公主才学是极好的,今日因心中烦恼,所以见了这篇武经,却并不甚留意。不过略略翻阅一遍,便就罢了。公主见红王如此,只得启奏道:“臣女经营此稿,实费数日心血,臣女之意实欲求父王将此颁示君臣,得能依此而行,力求武备,臣女回国何难?万望父王勿束之高阁,则不独臣女之幸,要亦宗庙社稷之福。敢请即日施行为要。”红王道:“你去便去了,何必再絮絮叼叼呢!”说毕仍向别处宫里去了。阿芙蓉见红王并不在意,不觉两泪交流,对着王妃奏道:“臣女因恐黑国擅启刀兵,故愿舍身前往,不意今日父王反加嗔怒,似此怎生是好?若要不往,更是非计,此刻只求母妃待臣女起程之后,把臣女一片苦情在父王前婉转道达,并讫赶紧操兵练将,救回臣女,臣女于三年之内誓不失身。望母妃莫信父王之言,以臣女有外向之心,臣女虽死黑国,亦所心愿。”说毕大哭不止。
  王妃只得再三安慰,许她启奏红王,必然将你救回。公主方收泪拜谢,然后进宫安睡。一宿晚景已过,到了次日红王方欲临朝,忽见宫人慌慌张张地走来启奏道:“不好了!”红王一听大惊失色。要知究竟是何凶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感动芙蓉城主梦赐仙衣 瞒过邋遢国王幸全玉体
    冤气上冲霄汉,意能感动仙真。仙衣全节表松筠,从此隔开花径。
  话说宫人赶来禀道:“不好了!”红王不知什么事情,不觉大惊失色,忙问道:“什么事这等大惊小怪?”宫人此时急得话都回不上来,停了半晌方说道:“不好了,娘娘过去了。”红王忙问是何缘故,宫人说:“因见公主今日远出,悲伤过甚,因此哭了一回就昏晕过去了。”红王跌足叹道:“不知寡人有何失德,连遭这等不快的事。”说毕便急忙赶至王妃宫中看视。幸而还好,方才王妃不过因心内悲痛,一时气逆,以致如此。幸经公主把还魂香焚起,得以渐渐转过这口气来。及至红王上前看视,已是苏醒,在彼大哭。红王见了,方觉定心,急召太医院进宫诊治,大医诊脉已毕,说道:“请大王尽管放心,此是悲伤过度痰火攻心所致,只须服一剂宽胸理气开郁消痰的方子,便可平安无事。”说毕便将几味妙药配好,交与宫人如法前好,与王妃服下。不到一回工夫,果然药到病除,依然照常的样子了。红王大喜,即命太医退出,改日领赏,然后嘱咐宫人好生服侍,自己仍然出去临朝。
  奚大忠已是在朝候旨,红王略略与他说了些言语,便点了一文一武的官员,文的是户部侍郎雅里金,武的是红大袍力子忽必烈,命他两个带领夫役在外伺候,少顷护送公主前往。好得船只早已备妥,到得下午时候,公主拜别了父王母妃,又再三叮嘱三年之内定要发兵前去,相救回国的话,然后忍泪出宫,另有别宫的妃子相送,这且丢过一边。
  再说公主出了内宫门后,早有备齐的车仗在彼,即便带了几个平日贴身伏侍的宫人而行。一众文武官员均各送至码头,待公主下船之后,即各散去。单有雅里金与忽必烈两个,同着黑国使臣奚大忠,另坐在一号大船之上,在后护送。一时鸣锣放炮,把船开出,不期遇顶头逆风,只得沿路雇用纤夫索拉而行。行了两三日的工夫,还有一半路程。奚大忠心中虽是焦急,却无可如何,只得将纤夫等打骂,叫他赶紧索扯。一日行到一个所在地名叫作无忧岛,已是傍晚时候。那风更觉厉害,断难再行。而且水陆隔断,纤夫亦不能索扯,只得将船靠着无忧岛,暂且下,等待明日风定再行。
  且说公主在船连日甚是闷闷不乐,终日眼泪洗面。这日见风色不顺,各船均已停泊,宫人们开窗看视,有的说这个山岛异常幽静,仿佛是仙境一般;有的说这岛四面皆水,上边必然无人;有的说或者有人在上,亦未可知,不然为什么上边有一个大庙在彼呢?公主听见宫人这等议论,正在万分愁闷的时候,倒不如借此纵跳一番,以消忧虑。因此便起身走至窗间,向那岛上一望,果然上面的景致甚好。及至看到那座大庙,不觉又触动前番梦中进香的事情,想着此时要背井离乡远适异国,虽是我国太弱,致受他国期侮,然而也是自己命运所遭,致得此梦。不知今生能否归国,重见父王母之面?想罢,便不觉对着那庙长叹一声。宫人中有知她心思的,再三劝解,哪知非独不能劝慰,反倒添出无限怨恨之心。因此看了一回,依然回进舱中坐下,默默思想。
  宫人等见公主无精打采,也只得将窗关好,进来伺候。这晚公主因觉身子不快,故连夜膳也不用,就此上床安睡。哪里晓得有心事的人,睡在床上反有许多事情触动,愈想愈觉不好,因此反来覆去,莫想安然稳睡。直到三更已过,方知有些疲倦。刚欲睡去,只见有两个青衣女提着对真珠穿就连花宝灯,款款走来说:“奉真君之命,来请公主相会!”公主道:“两位姐姐何来,素昧平生,不知何事见召,真君又是那位?乞道其详!”一个女童笑道:“分手不过一十余年,便把旧日同伴都忘记了,倒要谆谆相问,岂不可笑?”那一个女童道:“姐姐你也不必怪她,她是已经转世投胎,自然要忘却本来面目了。”说毕便对公主道:“如今亦不必多言,且请去见了真君,自然明白。此刻也毋庸与你说明,况此时真君在那里立等,岂能耽搁时候?就此请行罢。”
  此刻公主觉得身不由主,被她两个携了手儿一同上岸,但觉自己身子如在云雾中一般,所有一概景致,均不暇细看,惟觉大海汪洋,即在脚下。过去不多一回工夫,却到了一个所在,四面均有城墙围住,中间一座宫殿,但觉巍峨殿阁,金碧辉煌。两个女童方才把手放下,一个进去通报,一个便陪伴公主说些没要紧的说话。公主方欲启问这里究竟是个什么所在,早见那个女童出来道:“真君相请公主!”也不管他什么,便与那个女童携手走上石阶,一路望里面走去。但闻着一股馨香沁入心脾,惟不知是何香味。走了一回,忽见又是一座大殿,中间珠帘高挂,殿下种着红白芙蓉,有如云锦仿佛,正不知有多少数目。那两个女童说道:“公主且请在此少站,我们即来相请。”说毕便从那殿旁边走将进去。少顷即见那两个女童将中间珠帘钓起,高声喝道:“真君有法旨,命阿芙蓉上殿相见。”
  公主知是唤己,只得轻移莲步走上殿阶。将至帘前,即忙偷眼望里一看,果见殿上正中间蒲团之上,端坐着一位仙长,生得面如满月,目若朗星,鼻似悬胆,齿白唇红,一部五柳长须于脑后,仙风道骨,气象尊严。两旁侍立着无数仙女。不觉心中暗暗起敬,连忙恭恭敬敬地侧身而入,将及蒲团之前,便匍匐在地道:“弟子阿芙蓉叩见仙师,愿仙师圣寿无疆,万寿无疆!不知仙师是何法号,见召弟子有何法旨?”那仙师道:“善哉善哉,劫远斯然,终难解释。贫道乃芙蓉城主石曼卿是也。今日召你到来非为别事,只因方才贫道至无忧岛行宫游玩,见你在船中冤气直冲霄汉,知有难心之事,故此着人召你到来,把一番言语开导与你。”
  公主听了这几句话,即忙叩头道:“弟子愚昧,如今远适他邦,正不知将来如何结局。务求仙师指点迷途,俾得弟子有所适从。”仙师道:“凡事皆由天定,岂能人力挽回?你可知你的前世,本是贫道座下的大弟子,只因贫道以前炼九转还魂换骨金丹的时候,将所有丹渣倾弃山下,你便动了贪心,欲将一切丹渣售与世人以成盖世之名,所以上天震怒,罚你下界转生王宫,使你受尽魔难,然后设法将贫道山前丹渣偏行天下,只待世人将那丹渣吃尽之后,方可仍登仙录。贫道今日见你虽肯为国解纷,却不愿失身于龌龊之徒,志节甚是可嘉,不愧为贫道弟子。故此着人召你到来,赐你仙衣一袭,以免身遭玷污,尽一点师生之情。”说毕,便命一个女童进去取出仙衣一件授与她道:“此衣名为如意护体仙衣,用三十六支金针、七十二支银针合成天罡地煞之数,在丹炉中炼成。此衣穿在身上,上下均有遮蔽,若动一毫邪念,此针便自竖起,锋利无比,不论何人近身,便要被针刺伤。所以此衣足可以保全节操,今日赐你非同小可。至你脱离若海之日,贫道即自来收取。此刻你且去吧。”公主拜谢道:“原来仙师本是弟子的师傅,今得蒙指点迷途,又承恩赐仙衣,全我贞节,此德此恩实难补报。特不知弟子此去究竟何日可以脱离苦海,消除罪孽,还求师父指明,俾弟子得以早登彼岸。”仙师道:“内中均有天意,贫道亦不能预泄,你只不要胡思乱想,欲早完劫运,凡事随遇而安,做一个烟霞鼻祖便是。你的造化若妄动无明,或欲将英雄豪杰坑陷,只怕就要弄出事来,反致多取罪戾。只此数言,你须牢牢谨记,闲时自去参详,便可知其中的奥妙了。”说毕便回顾方才的两个仙女,叫他仍旧送回公主。再欲问时,见仙师已是垂头闭目,入定去了。只得拜谢了立起来,捧着那件仙衣,同了两个妇童,一齐向外而行。
  刚才出得宫门,回头一看那宫殿已是不见。且所走的路,似与来时两样。不觉着慌,一面走一面向那两个仙女问道:“请问两位姐姐,怎么才出宫门,那宫殿已经乌有?且这条路又与来时不同,莫非走错了路不成?”两个仙女笑道:“我们却不会走错路头,请公主尽管放心,只因你自己走错了路,转错了念头,以致今日遭此魔难,若不是师父慈悲赐你仙衣,只怕就要有玷清名了。”公主正因方才仙师父末后所说的几句话心中颇不明白,意欲向那两个仙女询问,不期刚欲启口,一转眼间早已走近大海,海中波浪滚滚,一望无际,四面无路可通。公主慌道:“这样大海,插翅也难飞越。就是有两位姐姐引导,只怕也难过去。”两个仙女笑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说毕便将手向西一指道:“你看那边不是桥梁么,那有不能过去之理?”公主即随着那指的所在一看,果见一桥梁横在海中,有如彩虹一般,惟看不出有多少远近。只得跟着她两望西走去。及至到了桥边细看,不觉又吃了一惊。原来那条并非桥梁,却是一条极长的鼍龙横在海中,离岸不过寸许,身上五色鳞甲参差,甚是可怕。故远望犹如彩虹一般,而且不过尺许阔狭。那两个仙女已经走在鼍龙背上,招呼道:“公主快来吓,不要拖延时候了。”公主道:“两位姐姐仙体自然走上不妨,小妹却是凡胎俗骨,怎好上去?万一失足岂非自寻死路?可否另寻安稳的桥梁一走,免得担惊受怕。”两个仙女道:“你竟这般胆小,将来怎能去做天大事业?况此时有我两个在此扶持于你,即走亦无妨碍。你只将双目紧闭,待我们扶你过去如何?”公主到此地位,无可奈何,只得把那件仙衣藏在袖中,将双睛紧闭,硬着头皮听她们扶掖过去。约走有十数步的光景,忽听得一个仙女大喝道:“不好了,龙王差了巡海夜叉,带了许多虾兵蟹将杀上来。快些逃命吓。”说毕便把手将公主极力一推,公主只觉自己身子直望海中堕下,这一惊却非小可,不觉大叫一声道:“淹死我也,两位姐姐快来搭救!”
  此言未绝,忽听得耳边有人声唤道:“公主醒来,公主醒来,奴婢们均在此伺候,不必吃惊!”公主听了方敢张目一看,原来恰是一梦,自己依旧睡在床上。在耳边叫唤的,却是贴身服侍的宫女。因即命退下,自己细细一想,觉得方才的事犹历历在目,再将仙师所说的话一想,却没有一句遗忘,因即参详了一回,却是明白的少,不明白的多,究竟不知是何仙机。正想之间,忽然想着仙师曾赐我仙衣一袭,走上鼍龙背上的时候曾把来藏在袖中,不知果有此物否?因即将手向袖中一摸,不觉又惊又喜,原来果有一物在袖。即忙取出向灯下一看,但见一件薄如罗壳细若鲛绡的汗衫,上面似有五色祥光现出,非但无缝纫的痕迹,即长短大小亦随心所欲。明知此梦有因,想仙人断不误我,故当时并不说破,停回便悄悄地穿在身上,但觉周身和暖异常,心内又觉透彻了好些。因此便沉沉的睡去。看官们要晓得阿芙蓉自穿此衣之后,从不曾片刻离身,好得此衣遇寒则暖,遇暑则凉,故三年之中黑王不能相犯者,皆赖此仙衣之力也。这是后话,暂且丢过一边。
  再说到了次日,奚大忠等起身,见那风势略转,愁心方得放下,直等到晌午时候,方见风平浪静。奚大忠吩咐立刻起开行,各船上水手便一齐用力,将各船开向黑国而行。行不多路又转起顺风来,奚大忠见了不禁大喜,以手加额道:“主上洪福齐天,所以得天公相助。”因命各船上将风帆扯足,不到两日,已离黑国国都不远。奚大忠便亲修一道短表,差人先去奏闻,然后命各船慢慢地行去。至次日清晨已到码头停泊,早见码头上文武官员俱站在那里迎迓。又见几对宫监手中捧着新妃子所用的物件到来,后面还有鸾驾仪仗并宝马香车等类。奚大忠知是国王差来迎新贵妃的,他上码头与众官员相见,然后将护送公主的两位官长请上岸来,延往官厅中暂坐。这里宫监等,已至公主座船上叩见,并呈上冠服等物,请公主更换。公主此时无可奈何,只得命自己宫人将冠服与她穿戴,硬着头皮上了香车。一路前呼后拥,望那王城而去。所有自己带来的几名宫人,自有小轿坐着在后跟随。及至到了王宫门首,又有无数宫娥出来迎接,说大王在鸳鸯殿等候,请新贵妃即往彼处见驾。当下宫监等应着,把马匹卸去,一齐用力,将香车推动,直推至鸳鸯殿下方才停住。黑王见了顿时笑逐颜开,命宫人等下去搀扶,自己却目不转睛地等待观看。等了一回,耳边听得环佩之声,鼻内闻着麝兰之味,已觉得偏体酥麻,神魂飞越,及至宫人们将公主扶上殿来,更见体态风流,身材绰约,真个是:
    婷婷婀娜,玉质冰肌。行动时娇欺郑且,绰约处美赛西施。罗袖香浓,玉容粉腻。不是蓬莱仙子,定然月里嫦娥。
  公主见了黑王,不得不匐匍于地,口称千岁。黑王此时正是喜得不知痒处,忙命宫娥等扶起送进内宫见过王妃,然后拣一处极好的宫院,名曰天乐窝,赐她住下。除公主自己带来宫人四名之外,又另拨宫人十二名服侍。所有公主的装套,亦均安设在内。到了傍晚时候,黑王便带了几名宫监悄悄前去。才到天乐窝宫门之外,早有宫人看见,进去通报公主出来迎接。公主此时无可奈何,只得耐着性儿出来跪接。黑王即欲上前亲扶,不期那双手才近公主身边,已觉如有针刺一般异常疼痛。连忙把手缩住,乃叫宫人相扶,一同走至里面坐下。公主又要行礼,早被黑王止住,命之坐下,又命宫监等快快摆上酒筵,与新贵妃接风。宫监等答应了一声,不多一回均已摆好,就请黑王入席。黑王笑嘻嘻的说道:“孤家且与爱妃饮一个合卺杯。”说毕又要将手来携公主,那里晓得仍与方才一样,依然疼痛不堪。不觉哎哟了一声,把手缩下,惊疑不止。公主见黑王这般光景,知道仙衫的好处,不觉心中暗暗欢喜。因想专恃仙衫护体,尚非尽善之计,须得用些工夫把他灌醉,然后再将花言巧语解释他的疑心,使他不来缠扰,庶几可以高枕无忧。想定主意便站起身来,假作欢容道:“既蒙大王恩宠,待贱妾先奉大王十大觥,以表贱妾敬意。不知大王可肯赏脸否?”黑王道:“爱妃说那里话来,寡人承爱妃不弃,不以敝邑褊小,惠然肯来,无异嫦娥下降,莫说十觥,就是百觥也要领情。只是有劳贵妃玉手,心中未免不安。不知爱妃可肯陪寡人亦饮一觥否?”公主道:“这个贱妾自当奉陪。”说毕便命宫人取了十只大觥,亲自将酒挨次斟满,至黑王面前。
  黑王见了公主心醉已久,只道公主奉承于他,心内快活不过,哪里晓得是公主用的计较?即忙将觥端起,连饮三觥,然后命公主一旁坐下笑道:“寡人已干三觥,爱妃何以不饮?”公主道:“贱妾量窄,怎能及得大王沧海之量?倒是小杯奉陪罢。”说毕便取一小杯饮下道:“请大王还把这数觥一起饮干了,以便贱妾再行敬奉。”黑王见她殷勤相劝,不好回绝不饮,若然饮了,又觉太多,虽是酒量颇洪,恐吃醉了,醉态模糊,停回睡觉时不能细细领略美人趣味,因此心中有些踌躇。其时却巧晚秋时候,忽见有刘宫的妃子差人送了两盆极高大的菊花过来,一色是黄一色是红,开得着实精神。便不觉计上心来,对着公主笑:“这两种菊花是用重价向他国购来,一名黄牡丹,一名红芍药,为本国所罕见之物。今日既有美人同坐,又得对此名花,不可无诗以助雅兴,爱妃若能立咏两诗,寡人当再饮十觥以酬,未知爱妃尚肯赐教否?”黑王这几句说话,无非欲难倒公主,希图少吃些酒,以便早赴阳台。不意公主诗才甚好,倘要叫她歌舞却是不能应命,如要叫她做诗,正是投其所好。便答道:“既蒙垂爱,自当勉索枯肠,以副恩命。只是诗成后二十觥酒却是要奉敬的。”黑王道:“这个何消说得,倘诗不能成,却也要照罚的。”正说之间,宫人们已将文房四宝送至席上,公主也不答应,便取兔毫在手,拂拭花笺,略略思索,援笔直书。顷刻之间,已经吟成二律,呈与黑王道:“大王请看如何?”黑王见公主吟诗异常敏捷,已是暗暗奇异,及至取笺在手细细观看,但见她所写的字竟如美女簪花,翩翩可爱,更觉老大吃惊。再看所咏黄牡丹诗道:
    独占秋光压众芳,故将名字并花王。陶家种即姚家种,九月香于三月香。
    烂熳奇英开花苑,辉煌正色定中央。谁言篱下无佳品,傲骨生成耐雪霜。
又看咏红芍药诗道:
    曾闻河洛出名花,今日也来此地夸。淡扫胭脂倾魏国,浓添馥郁赛杨家。
    丹心邑露急春色,细蕊含娇晕晚霞。正色高风原不并,只因早晚发时差。
  黑王看毕大喜道:“两诗双管齐下,工力悉敌,字字珠玑,行行锦绣,阅之犹觉馨香现于纸上,足见爱妃仙才,可敬可敬。寡人何幸,得配爱妃,这二十觥酒一定要受的了。”说毕便将方才剩下的七大觥酒,挨次饮干,已觉有些醉意。哪里禁得公主又将第二次的十觥酒斟满,站在旁边俏眼含情地殷勤劝饮?弄得黑王没法,只得放量而饮。不期这十觥酒一时间总不能饮尽。原来公主有心将他算计,待他饮了四五觥之后,乘他不备复又暗暗地斟上几觥。此时黑王醉态模糊,那里想得到被她暗算?因此不知饮了多少,渐渐地支持不住。后来公主还要斟时,黑王已经大醉,伏在桌上沉沉地睡去了,公主方才罢手,略略的吃些东西下去,然后命宫人们将黑王外罩的袍服卸下,扶往床上安寝。方命宫人等退出,自己坐下心中暗想,大约今日的难星,可以逃脱。倘然明日不肯再饮,恰当何如呢?吓!有了,不免如此如此,自然可以无碍。当下公主把计较想定,却不敢把他惊醒,就在床沿边轻轻地和衣睡下。又胡思乱想了一回,方才合眼睡着。
  一觉醒来,已是天色黎明。看那黑王时,仍是沉沉熟睡。心中不觉暗喜,便悄悄下床等待宫人们起身。等了有一回工夫,已听见宫人们的声音,然后轻轻咳嗽一声,宫人等听见连忙进来伺候,替她梳洗。各事已毕,已是日高三丈,黑王方才苏醒,见妃子已经起身,只得也自不床,惟觉得有些惭愧,懊悔昨晚饮酒过多,以致未入桃源深处,深恐妃子见怪。欲要过去慰藉几句,忽听得外面钟鼓齐鸣,穿宫太监赶进宫来跪下启奏说:“有紧急军情的边报到来,文武官员均已齐集朝房,请千岁速速临殿。”黑王听了不知何处边报,不觉大吃一惊,速忙急急地梳洗了,宫娥太监等簇拥着出去临殿。要知有何紧急事情,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传边报决意亲征 定奇谋克期破敌
  正拟柔情缱绻,何期警报传来。
  祸机知否为谁开?预兆他年兵败。
  话说黑王因夜间没有与公主亲近,正在懊悔,欲要上前缱绻一番,不期外面忽有警报传来,说有紧急军情,只得急急出去临殿。当有众文武上前朝贺已毕,然后兵部尚书吴谋出班奏道:“今有百结关守将焦豹差人送告急本章到来,说哈米国国王洪缸知道千岁娶得红国的莺粟公主为妃,因他前时曾欲聘为正宫,红国未肯应允,此刻倒被千岁安安稳稳地娶来,所以他心中不甘,特遣大将金沙斗、银沙斗等统领乌鸦兵十万,直扣百结关下寨,连日攻打关门,昼夜不息。说除非将莺粟公主献他,方肯退兵。不然蹈平我国,杀得鸡犬不留。焦豹出战已经连败数阵,百结关危在旦夕,因此特遣手下差官,星夜到来告急,求请救兵。想救兵如救火,务望大王立刻遣将,带兵前去协守此关,庶可保得无虞,否则恐有不及。倘百结关有失,敌人便可长驱而入,直逼国都。那时悔之晚矣!”黑王大怒道:“何物哈迷国王,好生大胆,擅敢胡言乱语,入寇我邦。若不给他个片甲不回,不独他不知道寡人的厉害,且恐他国亦将效尤。为今之计,不若亲自前往征讨,庶几兵将用命,一战成功,不知贤卿等以为何如?”众朝齐声道:“足见主公英武,目下正当如此,否则恐被他国轻视。”当有奚大忠上前奏道:“臣愿随驾前往,以参帷幄,万望我主恩准。”黑王喜道:“得卿同去更妙,就封卿为参谋之职,同去立功。”奚大忠谢了恩,又奏道:“有红国护送妃子到来的文武两员,未蒙大王发遣,今日尚在馆驿之中,未奉恩命,不敢遽然回国。敢请大王定夺。”黑王道:“不是贤卿提及,寡人几乎忘却。如今也不必宣来相见,即烦贤卿传寡人之命,每人赏他白银千两,令他们即速回国覆命便了。”奚大忠领旨自去干办此事,一言表过不提。
  再说黑王平日本是性如烈火的人,今日听见哈迷国如此无礼,如何不怒?因此也不管妃子初来,不免在宫寂寞,立降不旨意,命拜镇国大将军红袍大力子王伯超为大元帅,挑选雄兵十万,在王城外等候,寡人立刻驾到,来同往征剿。又命左丞相阿骨打右丞相杀不完监国,如有紧要军国大事,立即差人飞马奏闻。左右二丞相及新元帅王伯超谢恩已毕,黑王因挂念新妃,自己暂时驾退回宫,直至公主宫中,与之说明:“寡人因哈迷国相欺太甚,发兵犯我的百结关,故要亲自往征。此去多则两月,少则一月,便可回朝,万望爱妃勿怪寡人薄情。”黑王说毕这几句话觉得心中凄惨,不免有些恋恋不舍的样子。哪里晓得公主正在暗暗踌躇,只怕今夜到来缠扰,此刻听得黑王说要亲自出征,回来尚有多日隔开,不觉正中心怀,异常欢喜,便道:“这是要紧事情,正宜示以威武,使他国惊惧,岂可因贱妾一人而误国家大事,不知大王何时起驾?”黑王道:“寡人因想救兵如救火,却是刻不可缓的事。所有兵将已经齐备,只候寡人别了爱妃,就要起行了。”公主道:“既然如此,尚容贱妾备筵祖饯,以壮行色。但愿大王此去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贱妾在此专望捷音。”说毕便命宫人们立刻将筵备好,新自敬酒三杯。黑王大喜道:“多承爱妃美意,寡人自当领情。”遂即坐下将酒速饮三杯,立起身来道:“寡人就些去也,一切望爱妃自己保重,寡人也不多嘱了。”说毕便到王妃处,略略说些原委,也有一番饯别的事情,却可不必烦琐。
  不多一回,黑王便命出宫,升殿少坐,早有御厩中备好卷毛赤兔御马一匹,在殿下伺候。那奚大忠亦来覆命说:“雅里金忽必烈已经回国,嘱臣代为谢恩。”黑王大喜,因命众朝臣好生代理国政,不必相送,就此下殿上骑,命奚大忠一同骑马随驾出城。到得城外,早有镇国大将军红袍大力子王伯超,带领手下偏裨将官十万雄兵前来跪接。黑王见兵马甚是雄壮,各将弁等又各雄赳赳气昂昂异常骁健,心中万分得意。就命拔队起行,左右一文一武,文的是参谋奚大忠,武的是元帅王伯超保驾,一路上旗幡招展,绣带飘摇,剑戈如林,枪刀似雪,浩浩荡荡,杀气腾空。黑王便在马上扬鞭指着众军,回顾奚大忠王伯超道:“寡人有如此军将,何敌不摧?何物哈迷,敢尔大胆,正所谓螳臂挡车了。”因即口占二句道:
    横行自有寡人在,那怕哈迷百万兵!
  黑王吟毕哈哈大笑,奚大忠、王伯超道:“皆赖千岁平日教训之力,所以有此军容,彼哈迷国妖魔小丑,何足道哉!千岁此去,真如摧枯拉朽,克敌即在指顾之问。臣等得叼福庇,亦与有荣。”黑王笑道:“这个自然,好得百结关相离王城不远,不过七八天的行程,便可赶到。”如今且丢过不提。
  单表哈迷国王洪缸,亦知黑国强盛,为众国中之魁首。只因哈迷国的国俗,所有军民人等悉皆矫捷善战,从不知兵凶战危的道理。所食无菜疏五毂,惟逐兽捕鱼而食。所衣无棉葛丝麻,惟鱼皮及兽革。国中法度尚膂力而弃礼义,贵横矮而贱直长,凡闻某处有金,某处有银,必穷搜极索,得而甘心,虽父子兄弟之间,从不肯略为相让。或见美貌女子,即使至亲骨肉,亦要强抢硬娶,以强为胜。又用竹木结成筏子,四出邀截过路客商,得财之后便乱抢乱夺,自己互相杀伤,国王也不究问。若得黍粟米豆之类,便进于国王享用。其最厉害者,沿海一带俱有良马从海中出来,食息于海滩之上,其马四足如鸟,肋间有翅,浑身俱系鳞甲,厚有寸许,坚如钢铁,任凭用刀枪剑戟,莫能伤其分毫。惟项下有悬肉一块,稍觉柔软。登山陟险如履平地,行走倍于飞鸟,行止眠食皆随老母,至死不离。老马之性,又最柔驯,喜食黍粟等物。欲得马若,先以黍粟米豆置于海畔,俟老马到来,后面必有千百成群随于其后。就将老马絷之,跨在老马背上而行,群马皆随之而走。平时不必用草料喂养,惟以海水饮之便可无妨。若不用时,仍可释放于海中,无放牧之费,而获驰驱之用。平日仗以自雄者,皆恃此海马之力。前时哈迷国王闻知红国阿芙蓉公主异常美丽,意欲娶为正宫,曾经差人至红国求聘。无奈红王嫌其性情凶恶,是以三回五次往求,不肯轻许。当时洪缸大怒,即欲发兵前去劫夺,无如红国尚在西面,中间隔着黑国。若要前去非假道于黑国不可。奈平日与黑国不甚和好,恐怕黑国不充,是以迟迟不发。不意隔了半载光景,忽闻得阿芙蓉公主已被黑王聘为侧妃,不日即要娶归,因此不禁勃然大怒,特令金沙斗、银沙斗两个元帅先往海边收取海马,不到三日工夫便收了一万余匹。洪缸因命另选一万精壮的军兵,作为马队,令金沙斗、银沙斗两人率领偏裨牙将,带了名为乌鸦军在前开路,直攻黑国的百结关。自己职掌中军,带领步兵九万接应。又再三叮嘱兵将等,定要将阿芙蓉公主夺来方肯罢休,否则就趁势将两国吞灭,不怕阿芙蓉不能到手。那日金沙斗同着银沙斗两个押着马队,直至百结关离关十里下寨,修下战书一封,命军士送至关中。
  守关将焦豹拆开一看,不觉怕案大怒,喝将来使绑出辕门斩首。那个军士吓得面如土色,两旁刀斧手刚要动手,当有监军使铁元劝道:“将军且请息怒,两国相争不斩来使,况一个军士乎?如今且把他释放,叫他传语金沙斗、银沙斗两人,快快洗颈待戮。”焦豹道:“既然如此,暂且饶他性命,把他重责军棍二十,然后放回。”说毕便喝左右行杖,直打得皮开肉绽,方把来赶出关去。那个军士得了性命,抱头鼠窜而逃,回到大营在金沙斗面前哭诉一番。
  金沙斗大怒,立命银沙斗带领骁将十员马兵三千,扣关讨战,自己亦率领大队人马在后接应。再说银沙斗率兵到了关前排开阵势,坐名要焦豹见阵。焦豹虽知哈迷国的兵马厉害,因想终是无纪之师,怎能及得我邦久练之卒?因即顶盔贯甲,骑一匹乌骓马,手中端着开山巨斧,统率步兵五千,偏裨将校数十员,立命开关冲出。见对面已经将阵势排好,只得也命手下排开阵势,自己率领众将拍马抡斧,冲至阵前。抬头一望,只见对阵门旗开处闪出一员上将,生得面如白垩,发若银丝,身穿象皮白甲,头顶虎头大盔,那个头足有巴斗大小,最希奇的是那个身材,骑在马上约来不过三尺余长,横里到也有尺余阔,竟像一座方塔一般,真是可怕。手中的军器却是一个独脚铜人,而且两边排列的将官阔短亦一般无二,不觉好笑,因即将斧一指大喝道:“呔!你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东西,莫非就是叫什么金沙斗么?快快通下名来,在本将军斧下领死。”银沙斗大喝道:“你这瞎眼的东西,金沙斗是俺哥哥,岂肯与你交手?俺乃银沙斗是也。你莫非百结关的主将焦豹么?”焦豹道:“然也,你既知本将军的威名,怎不下马受缚,还敢在此耀武扬威?”银沙斗道:“休得胡言!俺且问你,红国的阿芙蓉公主是俺家大王聘定的正宫,怎么你家国主擅敢娶为侧妃?如今俺家大王特起倾国人马,到来问罪,你惹知事的速速奏明你国王,把阿芙蓉公主献与俺家大王,万事全休。如若有半个不字,立刻将你关隘蹈平,然后杀至王都与黑王面讲。那时只怕悔之晚矣,你且自去想来。”焦豹本是个莽夫,耳中虽听得有人说过黑王欲娶红国阿芙蓉公主为妃,只道已经娶到,哪里晓得这个时候阿芙蓉公主方在红国起行,尚没有与黑王成亲。他便不管青红皂白,喝道:“俺家大王娶妃也是常事,却与你国什么相干?如今你既到此,且请尝我大斧滋味。”说毕便拍马舞斧,直冲过去,向着银沙斗拦头砍下。银沙斗说声“来得好!”便把手中独脚铜人举起望上用力一迎,震得焦豹两臂酸麻,虎口也几乎震开,那柄大斧便倒向自己头上斫来,不觉暗暗吃惊,连忙把斧收住。欲起第二斧时,银沙斗的铜人已从拦腰打来,只得用尽平生之力,将斧把铜人拦开。哪里知道这个铜人重有三百余斤,怎能拦挡得住?只急得满头是汗。幸亏他粗中有细,急忙中忽然想得一个计较,暗将马头带偏,用力将那铜人向旁一推,趁势将斧向外一抽,便把双膝将马一夹,直望本阵逃去。银沙斗倒没有防备他这个法子,刚欲用力将铜人压下,焦豹已脱逃而去。不觉大怒,喝令手下兵将等一齐放马冲踹。
  焦豹看见,忙令手下用箭乱射,一时间箭如飞蝗,岂知一毫无用,射到人马身上,均各纷纷落下,仍然向前冲来。霎时间把焦豹的兵将冲得四分五落,被伤者不计其数。焦豹只得领着败残兵将,望关前逃生。幸亏监军使铁元早有准备,一见焦豹败下,便命开关放进,一面命将桐油煎熬的粪汁,用喷筒向下乱喷,银沙斗方不敢近关,命掌得胜鼓回营。却巧后队金沙斗接应兵已到,得知银沙斗得胜,不觉大喜。意欲即时攻关,因见天色已晚,只得下令暂且退归原处,歇息一宵,明日再行攻打关门。于是众军齐奏凯歌回营。金沙斗一面命人报捷于哈迷国主,一面升帐齐集众将商议破关之策。
  正议论间,忽从西北角上一阵大风卷来,把大帐下所竖的一竿主旗平空地击成两段,犹如刀斩父斫一般。金沙斗见了,不知主何吉凶,顿吃一惊。当有牙将飞过海上前禀道:“帅斧不必惊异,此风来自西北,应主敌人夜来劫营,是以有此警报,欲帅爷预防备耳。”金沙斗恍忽道:“将军之言是也。”便传下号令拨派骁将四员,各带马队一千,四面埋伏,但看中军火起,便一齐杀入,生擒敌将。又令银沙斗带领步卒三千,伏于要路,待敌军败走即突起邀截,乘势抢夺关厢。各将领命去后,然后自己带领兵将退下五里下寨,相机接应。正是:
    埋伏窝弓擒猛虎,安排香饵捉金鳌。
  这且不提。再说焦豹回到关中,捡点败残兵将,伤去兵卒一千有余,裨将五员,受伤兵丁亦有千余。只得发往后营着令医士医治,然后自己升帐坐下,向监军使铁元称谢道:“若非监军预备,本帅几乎不能回关,那个银沙斗的本领果然高强,只不料那些马兵竟有如许厉害,刀箭均不能伤他。定有什么遮护的东西在身,所以如此。为今之计,除非于夜间前往劫营,使他不及防备,方可取胜。不知监军意下如何?”铁元道:“此计虽然可用,但他初到,岂有不知防备?若恃一勇前往,看来殊非胜算。”焦豹道:“照监军这般说时,是叫本帅不要去劫营了?但是把他养成锐气,恐白昼打仗愈加难以取胜了。此关重大,万一有失,岂不见罪?这便怎生是好!”铁元笑道:“并非不要将军前去建功,兵法云:知彼知己,百战百胜。又云:谋定而后战,方称智勇之将。今将军要去,只须将马步军兵分作数队,第一队用马兵二百,各带放火器具,冲进敌营,一则探看他们动静,二则将军也不致身入重地,然后将军带步兵一千,紧随于后。若有准备,便可退出,以免被敌人所算。再者他们既然有备,必于要路伏兵截我归路;或乘势抢我关厢,则不可不虑。方才见他们的马队冲来,我们军士将药汁喷下,方不收冲上,想是畏惧此物。如今可拨步兵三千名,各带药汁喷筒,分为两路在关前守候,不独可以保护关厢,且可为前军接应,如此方见万全,未知将军以为然否?”焦豹大喜道:“此计甚妙,足见监军算无遗策。晚间照此而行便了。”说毕便发令箭,一一照计派定。另分一半将士随同铁元守关。又传下号令,着所派出关的各军初更造饭,二鼓饱餐,三鼓一律出关。众军遵令,自去准备不提。
  这里焦豹满怀得意,以为今夜定奏大功,好不性急。直等到二鼓之半,众军已一律披挂齐整,焦豹乃别了铁元,跨上马匹,命一齐将鸾铃摘去,静悄悄地开关而出。是夜恰巧月色朦胧,军士们均是熟路,所带火把各藏于竹筒之内。焦豹四面一看,并无动静,率领马步两军放胆而进。依着铁元之言,另将步卒三千分伏关前,若有紧急即速前来接应。吩咐已毕,即催马前进,到得敌营前,即令马队先行进去哨探,乘间放火烧营。自己暂在营前远远观望。这些马军遵令,将火把取出呐声叫喊,直望营中冲去。哪里晓得方进寨门,见是一座空营,知必有计。急欲退出,只见营中火光冲天而起,四面军兵杀出,只得接住混战,哪里抵挡得住?不一刻已被哈迷国兵杀个罄尽。外面焦豹望见,知是中计,连忙率兵退回,不期走到半路,突然火光又起,两边伏兵齐出,阻住去路。焦豹慌得手足失措,只得拚命力战,战够多时,莫想冲出重围。渐渐地支持不住。正在危急之际,忽见敌兵纷分倒退,口中喝着:“那个喷筒厉害,须要防备!”焦豹知是救应兵到,即忙同手下将士竭力望外面冲杀出来,与那救应的兵合为一处,便望关前而逃。后面敌兵趁势赶来,幸有喷筒挡住,方才不敢向前。焦豹遂令鸣金收兵,进得关来,计点兵士马队均已被杀,所带步卒亦伤了大半。只把个焦豹气得暴跳如雷,只得连夜与铁元商议,修成告急本章,差官星夜赶攒进都请救,一面传令添兵守御,防备敌兵攻关。这令方下,外面军士已连连报进,说哈国兵攻打甚急,请帅爷定夺。焦豹只得同着铁元上关守护。一连被他攻打数日,幸亏铁元随机应变,守御周密,不致稍有挫失。自此数日,已是困顿异常。一日忽又听见炮声大震,焦豹遂同铁元上城,用了远镜远远窥视,但见前面无数兵马,漫山盖地而来。所有旗子一律都是蜈蚣旗,便知是哈迷国王亲自到来。焦豹同铁元见了,不觉忧形于色,想着请救已经多日,怎么还不见来?倘他轮流到来攻关,如何支持得住?只得与铁元议定,每日轮流上关守御。
  到了次日,果然哈迷国王亲统生力军上前把关围住,极力攻打。焦豹又勉强支持了几日,正在马分着急之际,忽有流星探马报来,说王爷亲自统率雄兵,前来救应。离关不过数十里了,请帅爷速去迎接。焦豹见说,不觉大喜,便请监军使铁元权主关务,自己火速单骑前去迎接。行不到二十余里,已见本国旗号的兵马整队而来。焦豹便下马来,站在道旁等候。直等到黑王将要驾到,便一面叫军士们先行通报,一面俯伏尘埃。待黑王行过时,便说:“臣百结关守将焦豹,知我王到此亲征,因此特来迎驾,望大王乞恕不能远接之罪。”黑王见了即勒住了马,以鞭指道:“恕卿无罪,可将哈迷国兵的情形速速奏与寡人知道。”焦豹便将怎样出战,连败两阵,怎样连日攻打难以守御的话,一一奏明。黑王笑道:“这些蝼蚁之卒,寡人一举手即成齑粉矣。何足惧哉!卿可在前引道,寡人到彼,自有破敌之策。”说毕便率兵前行。到了关中,铁元率领众将前来朝见,又与大元帅王伯超、参谋奚大忠相见。焦豹便将帅府让出,请黑王居住。黑王便命王伯超出去,将众三军就在城中顿扎,歇息一宵明日出战。一面即在帅府升堂坐下,把监军使铁元召来细问。铁元就将哈迷国兵马厉害,刀枪不能着身,惟见守关所用桐油煎熬过的粪汁,稍知回避,其余都不惧怕的话奏上。黑王点了上点首,心中暗暗踌躇盘算了一回,除非如此这般的计较,方可破他,但亦不能预定,须待明日见过了阵,再行定夺,想毕便命焦豹、铁元仍去守护城关,又派带来的牙将数员上关协守,自己同奚大忠退进上房,一切食用自有焦豹供应,不必细说。
  一宿晚景已过,到了次日黎明,黑王传旨出来,命伯超点兵五千,立刻就要随驾出关。王伯超领旨去讫,不多一回已经将五千雄兵调出,在关上等候。王伯超全身披挂,左插弓右插箭,手执金刀,跨下银鬃宝马,带领十余员来将黑王出关观战。黑王随同了奚大忠,上马出得帅府,至关门首放了三声大炮,开关而出。金沙斗同银沙斗两个正在挥兵攻关,见关内有人马出来,连忙退下,严阵以待。举目一看,见是黑国王亲临,连忙差人报与哈迷国王知道,也即排队出营来与黑王答话。要知两军谁胜谁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察虚实顿生妙计 展威风悉仗奇能
    由尔金钢铁汉强,何劳奋勇在疆场?
    须知谋略方为贵,中计顿教性命伤。
  话说黑王到得阵前,早见哈迷国王洪缸骑着一匹异兽,手下将士所骑的马,身上均有鳞甲,不觉暗暗称奇。便命叫阵官,请哈迷国王答话。洪缸便带着众将突然而出,对着黑王拱了一拱手道:“黑王兄请了。”黑王也拱手还礼道:“王兄居东海,寡人处西陲,本风马牛之不相及,何故兴师动众,来犯寡人疆土,却是何故?”洪缸笑道:“孤家此来非为别事,只因红国的莺粟公主,本是孤家聘定的正宫。怎么王兄竟不问情由,就此娶为侧妃?所以孤家特来问罪。如王兄肯将莺粟公主赐还孤家,也不求全责备,便可即时退兵,永远与上国和好。不知王兄肯依允否?”黑王大怒道:“红国自愿将公主嫁与寡人为妾,与你何涉?擅敢胡言乱语,起此无名之师。哪位将军与我将这狗王擒来?重重有赏!”元帅王伯超将欲上前,早见背后一将拍马冲出,大喝道:“杀鸡焉用牛刀,这段功劳让与小将吧!”王伯超忙抬头一看,却是飞虎将军强梁,在本国也算一个头等英雄。只得将马勒住让他出去。
  但见强梁到得战场中间。对阵中早有一将飞骑而出,大喝:“来将少催坐骑,通下名来!”强梁道:“俺乃飞虎大将军强梁是也,你也通下名来,让本将军取了首级,好去报功。你若知事的快快下马受缚,免得本将军动手!”那将哈哈大笑道:“无名小卒,焉敢口出大言?魔家乃哈迷国王驾下二元帅银沙斗的便是。本帅家伙上不打无名之将,快去换个有本领的前来领死。”强梁大怒,也不回言,便把手中所使的流金铛举起,向着银沙斗拦腰扫来。银沙斗道声“来得好!”就把手中独肢铜人向那铛上一迎,强梁觉得分两甚重,便说声:“好家伙!”又是一铛打去。
  银沙斗知道来将却是劲敌,便用尽平生之力把铜人照准铛上盖下。强梁却是甚乖巧,知道他的力猛,便火速将铛抽回,两个马打交肩,大战起来。不到十余个回合,强梁觉得自己力怯,渐渐有些抵敌不住,只得虚晃一铛,拨转马头望本阵而逃,喝声“银沙斗你敢来追俺么?”银沙斗道:“量你这样本领,本帅岂有不敢追你之理?”便也拍马追来。强梁回头一看,见银沙斗果然追下,相离不过半箭之路,即忙将军器架在马鞍之上,拈弓搭箭扭转身躯,向着银沙斗射来。那里晓得银沙斗身上所穿的甲是不怕箭的,射在身上犹如不知一般,依然紧紧追下。强梁不觉吃惊,想要回身再战,忽见自己阵中冲出一员上将,声若巨雷,大喝道:“贼将休得逞能,俺龙骧大将军项天豹来取你命也。”说罢便手舞铁方梁,把银沙斗阻住去路,两个大战起来。强梁因心中不服,复拍马上前助战,两个战一个。战到二十个回合,犹觉抵敌不住。刚要败下,早见对阵中忽然冲出一将,名叫和一灵,乃是银沙斗部下的心腹上将,拍马冲来大喝道:“你们太觉欺人,怎敢两人战一,如今魔家来也!”说时迟彼时快,幸亏自己阵内也有一员步将名叫立青,纵步而出上前迎住交战。直战得战场上烟尘滚滚杀气腾腾。
  战了多时,终觉哈迷国的将官厉害。王伯超一看知道难以取胜,慌忙启奏国王传令鸣金收军。哪里晓得锣声才响,三将刚欲回身,早被哈迷国王把鞭梢一指,马队在前、步军在后一齐乘势冲杀过来。那些黑王所带来的军士还不知他们的厉害,随即上前迎敌,那里挡得住?被他马队一冲,早已四分五落。王伯超见不是势头,即忙保了黑王、奚大忠退进关中,命铁元送进帅府,自己复杀出来,将那些军士救回。检点时已经折伤大半了。幸亏众将等没有伤折一人。只得命焦豹将关隘紧守,自己来至帅府,见黑王请罪。黑王笑道:“今日这一败,便是下次全胜之机,元帅何罪之有?”王伯超奏道:“今哈迷国兵将如此厉害,所骑的均如异兽一般,一时恐难取胜。不知大王有何妙计,可决今日之战,即为下次全胜之机?臣诚愚昧,乞大王教之。”黑王笑道:“元帅只知其一,未知其二。今日寡人出关并非定要胜敌,不过借此观看敌人虚实,可行我妙计耳。寡人素知哈迷国海边出有一种海马。满身都有鳞甲,刀箭不能伤他。惟赋性不驯,不知他用何法制伏。闻他国每仗此马取胜,所以寡人今日亲往一观,果然即是此种海马。昨日又闻得焦卿奏称他国马上兵士,身上也不怕刀枪砍刺,万分厉害,寡人又知他国专用一种兽革造成软甲,穿在身上,可以入水不濡,入火不焚,大约即是此物。只须将此两种破之,其余如摧枯拉朽耳。”王伯超道:“大王既知其详,请问计将安出?”黑王笑问奚大忠道:“卿知破敌之法否?”奚大忠道:“彼国惟恃一勇力,安知生克之妙用乎?”黑王点头道:“卿真知寡人之心也。”便对铁元说道:“限卿三日速即造成铁弩十万支,钩镰枪三万柄,钩镰刀一万把,自有用处,不可有误。”铁元领令去了,又命王伯超将兵丁挑造五万名,俱要年轻力壮之步兵,听候应用。其余兵丁分拨上关协守。王伯超亦即领了旨意,自去准备不提。
  再说黑王又命奚大忠采办一切毒药,前熬成汁,俟铁弩钩镰刀枪造成后,即将药淬上。不到三日工夫,一切俱已齐备,然后黑王将监军使铁元、守关将焦豹、元帅王伯超、虎威大将军强梁、龙骧大将军项天豹、步军统领立青等,以外还有许多骁将一齐召至帅府听令。黑王升座坐下,先问监军使铁元道:“寡人前出兵时,即望见关外东北角上有两处芦苇,地方颇显曲折。此处叫甚地名,离关多远?”铁元道:“此处名为芦汀,却是旱苇,里面地方甚大,离关只有五里之遥。”黑王道:“既有这个所在,正好埋伏。焦将军可领步兵一千,军器俱用钩镰枪,各带铁弩数十支,至今晚四鼓时前去那里北面芦苇中埋伏。俟我兵败下,敌兵追到,即从芦苇内各把铁弩暗暗发出,须要照准马兵咽喉、眼珠射去,射着者无有不倒。待大兵回身杀转时,然后杀出用钩镰枪钩那海马项下悬肉,不可有误。”焦豹得令而去。黑王又命步军统领立青带步兵一千,各势钩镰刀、铁弩等物,亦于四更时悄悄至东面芦苇中埋伏,待敌兵冲到时,齐用铁弩射去,倘敌兵有伤,即会同焦豹一齐杀出,用钩镰刀专钩马足。那时寡人自发大兵接应。立青得令去了。又令项天豹带捆绑手一千名,校刀手一千名,至彼埋伏,看见我兵得胜,便率兵冲出接应,乘便将未射的海马及马军士捆缚,如海马厉害切不可用刀乱砍,只可拣鳞甲缝中刺入,便可制其死命。违令者立斩。项天豹遵令而去。又令偏裨将官五员,各统善于跳跃之步兵二百名,各执钩镰枪刀等器械,至彼处埋伏,为诸路救应,怠误者按军法从事。五将俱接令而去。然后命王伯超统领兵二万,分为十队,明日黎明时出关诱敌,许败不许胜,只将敌骑诱过芦苇,俟敌骑跌倒时,便回身杀转,务将敌骑一齐歼灭,方是头功。今日须先着人前去下一封战书,说明来日开兵。他见了战书,自然不来攻关,我们庶可以行计。否则恐被他们看破,反为不美。元帅须要小心在意。王伯超诺诺连声,自去打点行事,不提。
  黑王见阶下还有许多将官站着,面上都有不悦之色。明知为不把他们派去立功之故,却故作没有看见。又停了一回,方对奚大忠说道:“他们虽都去了,却还不能尽收全功。可惜没有敢死之士肯为寡人建立大功,这却还有些不全之处。”奚大忠明知黑王激将之意,欲要他们弃命前去,便故意地答道:“我国将士虽多能战的良将,无奈只有数人,就是方才几员,却也是不可多得之辈,南征北讨,东荡西除惯了的,所以敢奋勇前去,大王要收全功,只得且俟后举了。”道言未绝,只见阶下站着的将官俱一齐上前跪下奏道:“臣等本领虽不能及得元帅并各位上将,然蒙大王甄拔以来,也曾立过许多小小功劳,并不肯失了锐气。明日逢着大敌,大王反视臣等为无用,却是何故?”黑王望下一看,却是平日自己简拔的十员健将,便笑道:“诸位诸军虽欲为国效力,只是明日之战非同小可,所以不令前去,倘诸位将军忠心为国,恰有一极险之处,得能奋身前往,这场功劳自与众不同。不知诸位将军敢去否?”众将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要说极险的所在,就是赴汤蹈火,臣等也愿前往。只求大王发令前去,臣等虽死亦所甘心,决无退缩之意。”黑王道:“寡人正欲各位将军入其虎穴,适才之言,乃反激耳。寡人想明日两军接战时,哈迷国王必亲自出阵观看,大寨定然空虚。将军等共有十位,可分五位统领步军一万,各带火种利器,于今夜二鼓时悄悄出关,从右边山路进发,待他出兵之后,即可直入其营,将他大营焚毁,趁势截其归路。那五位亦带步兵万余,跟随元帅出关,远远屯扎,若见元帅败下,哈迷国的步兵继进时,即可出战。却要奋勇截住,不得任其越过芦苇一步。敌兵如见自己营中起火,必然心慌回救,待他阵脚移动之际,便可随后袭击,得能将哈迷国王擒住,便是非常的大功,却不得稍有怠玩。凡事随机应变,寡人亦不多嘱你们,可自去议定,哪个去烧营,哪个去迎战便了。”那十将听了,满心欢悦地接了令箭,自去商议。
  看官可晓得这十将叫甚名字?黑王为何要这般郑重?原来这十个将官,本是黑王平时亲自面试过的,极为赏识。只因虽知他们英雄,却从未经过大敌,只怕偾事。所以要如此的激发他们,好叫他们成就这场功劳。话休絮烦,且说那十将原是结义弟兄,都有非常本领,是同时投效黑国的。且待做书人把他们的姓名及所用的兵器,一一道来:
  第一名,姓铁名乾,善用一柄三尖两刃刀。上山越岭能如猿猴一般,虽峭壁亦可行走,人皆称他为出洞猿。
  第二名,姓童名剪,善用一柄火叉。身轻如燕,凡有火焰之处,人所不敢到的地方,他能履险如夷,行所无事。且能于火焰之中打秋迁,竖蜻蜓,作诸般技艺。人以此称他为吃火虫。
  第三名,姓蔡名尤,善用一根火焰枪。最善放火,所放的火名为三昧真火,与别人不同。人若以水灌救,火势反更厉害,除非他自去救方可。因此人皆称他为拨火棒。
  第四名,姓腾名交,善用一柄九齿钉筢。不论什么坚硬的山石,难以行过,只消他把那柄九齿钉筢连击数下,未有不碎烂如泥,是以人皆称他为穿山甲。
  第五名,姓通名条,善用一根浑铁枪,凡遇人所不敢到的山洞,他都能直出直进,里面虽有豺狼虎豹,只须他经过之后,便各远避无踪。所以人皆称他为开山士。
以上五个人各有一材一技,黑国之中无其匹敌,久为黑王赏识,封为五绝将军。其余五人亦各有万夫不当之勇:
  一名杜迁,绰号钻云雁。使一柄点钢枪,轮动如飞,行走跃捷异常,虽奔马亦不能追及。
  一名蓬勃,绰号满天飞,使一柄月牙铲,力量甚大,善用一种飞砂迷人双目,任你厉害将官,均要让他三分。
  一名牛筋,绰号没遮拦。专用一面虎头牌,若上阵时,一手执刀,一手执牌,旋转不定,人要砍他,异常费力,他要砍人,极其容易。因此人又称之为万胜将军。
  一名班超,绰号开路神。使一柄浑铁桨,有板门一般的阔,三百斤重。不论什么重大器械,只须被他一扫便不知去向。
  一名孙焰,绰号满天红。性急如火,专用一条朱红棍,轮动时犹如万道火龙,凭你眼目明亮之人,也辨不出他是真是假。
以上五个人,均是力可拔山气吞牛斗。黑王封之为五虎将军,与童剪等五个人一共十人,结为异姓骨肉。初次交战时,因黑王没有命他们出去,心中本是闷闷不乐,今日又被黑王一激,所以更觉按捺不住,自愿舍身为国。当下领了黑王旨意出去,回到营中聚集商议。议定童剪等五人至哈迷国大营放火,杜迁等五人随在元帅大队后面,待元帅将他马队诱引下去的时节,便去截住他国步兵,前后夹攻,定要取胜,好在黑王面前争过一口气来。议定后各自前去准备,以便按时出关,不提。
  再说金沙斗等攻打关厢已有数日,不见关内一兵一卒出来迎敌。正在无可奈何之际,忽见关上缒下一个兵丁,将一封战书送来。金砂斗即忙折开一看,见上面写着明日黎明一准开兵,今晚叫他退下,以便出兵的说话。不觉不喜,就在来书后面批回“来日决战,”一面奏明哈迷国王,将攻城兵丁撤回歇息,明日好整顿精神大战。当下黑王闻报,所有攻城兵丁业已尽行撤去,便笑对奚大忠道:“无谋匹夫,果然中了寡人的妙计。明日出战,焉有不能大胜之理?”奚大忠道:“此是大王洪福也,是大王妙算通神,所以得能如此。明日战胜之机,可为大王预贺矣。”黑王哈哈大笑道:“但愿速退敌兵,早早奏凯,与爱妃欢叙,这便是寡人之大幸了。”两个谈了一回,命奚大忠陪伴饮酒,饮得酩酊大醉,方才就寝。如今且丢过一边。
  再说是晚二更时候,所有应选出去的将士,各各饱餐已毕,悄悄地开放关门,陆续出去,分头进发,照计行事。直到四鼓时候,王伯超乃将余剩的人马调至关上,又派健将数员在关守护。一面差人奏请黑王,至关上督战。自己统领大队将欲出关,忽闻胡笳之声自远而来,哈迷国王已领马步全军倾寨而至。王伯超也不迟延,就命放炮开关,带领牙将分作前后两队,一涌而出。
  到得战场,却见敌兵仍是马队在前,步兵则远远扎住,以备接应的光景,不觉暗暗欢喜。方才扎住阵脚,对阵金砂斗已亲自出马讨战。王伯超回顾手下牙将,问谁人敢于出马。早有一将应声而出道:“小将吴用愿往。”王伯超道:“既是吴将军前去,须要小心,不可恋战。”吴用应了一声,即舞枪拍马上前,也不通名道姓,挺枪直望金砂斗刺去。金砂斗见他来势甚凶,认是一员骁将,便用尽平生之力,将那独脚铜人向上一枭,吴用却没有防备,手中的枪飞出有百余步远近,不觉吃了一惊。想要拨转马头逃回,那里晓得金砂斗的铜人重又打下,躲避已来不及了,连人带马早已打成肉饼一般。金砂斗笑道:“这样无用的东西也要到来鬼混。”便厉声道:“王伯超若有本领,须要亲自出来会战,不要遮遮掩掩作这妇女之态!”王伯超听见大怒,即欲出去,因恐童剪等绕道前往,不能即到彼之大营,因此略为踌躇。当有吴用之弟吴能见哥哥被他打死,急欲报仇,也不等元帅传令,便冲出大喝道:“金砂斗休得无礼!俺今特来取你性命,为俺哥哥报仇。不要走,且请吃俺一刀!”说毕便拍马上前,用大刀拦头拦面的向金砂斗乱砍。金砂斗知道又是无能的将官,便略略将铜人挥动,不上一个回合,吴能的头颅已被金砂斗击成齑粉。此时王伯超见了,断难再为忍耐,只得吩咐众将紧守本阵,若见本帅败下,便望芦苇那边奔走,不可上前接战。吩咐已毕,便将金刀摆动,拍马飞驰而出,喝道:“好贼将,怎敢伤俺将士?本帅与你誓不两立了!”金砂斗笑道:“方才的已是榜样,怎敢再来领死?不如依俺相劝,归降我国,自不失封侯之位。若要恃强决战,只怕你来时有路,去时无门。你且自去想来。”王伯超怒道:“贼将休得胡言,照本帅的家伙吧!”说罢便将金刀举起,望着金沙斗虚砍一刀。金砂斗仍欲照前一般地架隔,不期已被王伯超将刀收回,只得把铜人舞动,用心接战。王伯超因知他力量甚大,不求有功,先求无过,把花刀法使出,上护其身,下护其马,真个厉害。金砂斗虽猛,却一时也不能胜他。
  两个战至五十余合,王伯超渐渐有些来不得了。刚欲败下,早见敌军后面烟雾迷漫,腾空而起,知是童剪等已经得手,便虚刺一刀,向刺斜里拍马落荒而走。手下众军见了,立即相随而逃。金砂斗见他并不回转本阵,只认他是心慌而逃,便也拍着那匹海马,招呼银砂斗并手下马队,一齐追下。一面又传令道:“谁能得王伯超者,便是头功!”说毕便拍马当先,带领众马军直望王伯超逃的方向风驰电掣的追来。幸而王伯超所骑的是匹龙驹,奔跑迅速,不然也要被他追上。惟手下军兵究竟是些步军,不免稍有损伤。不一时已至芦苇相近的地方,王伯超便假意将马勒住,对金砂斗道:“赶人不可赶上!你今定要赶来,本帅与你拚了这条命吧!”说毕复与金砂斗交锋。约又战丙三个回合,银砂斗方欲拍马过来从旁夹攻,王伯超又早带转马头向芦苇深处而逃。金砂斗同银砂斗两个本鲁莽之人,哪里懂得其中诡计?便只管驱军掩杀。进得芦苇没有三四里的路程,那王伯超及众军士等一个也不见了。金砂斗还道是必藏在芦苇之中,想要命众军士向芦苇中搜寻,忽见一个本国打扮的将官飞马赶来,大喝道:“两位元帅快些退兵,大王中了敌人奸计!大营已被烧毁,现已被他们两路夹攻,大王有些支持不住,为此命小将冲出重围,来请元帅快去救应!”说毕便先飞马去了。
  金砂斗同银砂斗一听,不觉暴跳如雷,只得传令将前队改作后队,速速回去救应。不期道言未绝,忽听得两边芦苇中一声呐喊,那铁弩犹如飞蝗一般地射来。前面王伯超复又挥兵杀转,只叫“不要走了贼帅。”这时候直把个金砂斗、银砂斗两个,急得手足无措,连忙传令众军士夺路逃生。要知他两个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胜敌兵全亏妙计 奏凯歌空忆美人
    耀千军万马,耀千军万马,兵力堪夸。劲旅当先,谋臣随驾,将士一般勇健,任你奇形不怕。
    发奇猷兵不厌诈,从今日横行天下。可知道心坎中,还有美人记挂。只可叹空思想,依然鹄寡。
  话说金砂斗同银砂斗两个见已中计,知道不妙,急欲率兵退出。哪里禁得起那些铁弩均有毒药淬上,而且均望兵士的眼目及马项上的悬肉射来。不到一回工夫,军马已倒了无数。金砂斗惊慌之际,还恃着自己坐骑厉害,欲同银砂斗拼力冲杀出去,不期刚一转念,自己的坐骑眼目中已经中了一弩,但听得嘶呖呖一声大叫,坐骑突然倒地,把个金砂斗直掀下来。银砂斗急欲过来救时,嗖地一声,自己腕上也中了一弩,马匹亦已着伤。想要拼命逃出,不期两边的埋伏兵丁一齐杀出,王伯超又挥兵杀到面前,只得忍痛力战。战了一会,腕上药弩的药性已经发作,只觉得眼前乌黑,顿时跌倒,早有兵丁等上前缚住。金砂斗正在力战之际,见银砂斗被擒,况自己的马匹已倒,知道万难杀出重围。恐怕也被擒缚,反要受辱,因此把心一横,将那独脚铜人照着自己的头颅上用力一击,顿时鲜血直冒,跌倒于地,一命呜呼。军士等也就把他的首级割下。此时他手下的兵丁,三停中已经折了二停,就剩几个凶悍的还在那里拼命恋战。忽见主将一个被擒一个自尽,愈觉惊得心慌意乱,不到一刻工夫,死的死擒的擒,已经干干净净。王伯超见了大喜,即命手下牙将把那活擒的兵丁及银砂斗解回关去,听候大王发落,一面带领各将杀出芦苇而来。这且慢表。
  再说童剪等五人率领步兵爬山越岭地盘抄过去,到哈迷国的大营时,恰巧天色黎明,远远一望,见他们的兵丁虽已出队,却相离不远,且营中还有兵卒在彼看守,只得暂为等待,遣人前去打探。直等到他国兵丁已至战场,便率众突然杀出,将他营守兵尽行杀死,即四面放起火来。然后悄悄领兵从哈迷国王大队的后面,出其不意地直杀入去。那五个人何等厉害!那些兵丁撞着的便亡,碰着的就死。哈迷国王却没有防备,欲要挥兵回战,不期前面杜迁等五个人又领兵呐喊连天地杀到,将众军如切菜一般地砍杀。又有小军禀报说大营起火,哈迷国王回头一看,果见自己营内烈焰飞腾,冲天而起。这个时候哈迷国王顾前不能,顾后不得,正要想分兵前后迎敌,以待元帅得胜回来救应,不期又有军士赶到马前禀道:“不好了,元帅追赶敌兵下去中了诡计,被他们团团围住,马队已经伤折不少了,请大王速速发兵救应。”哈迷国王不听犹可,一听了时只急得魂不附体,几乎坠马,仰天大叫道:“罢了罢了!今日乃天丧我也!”说毕便拍马望刺斜里奔已走。众将见国王走,均各无心恋战,弃了众军追上哈迷国王,保驾而行。这里众军无主,更加慌乱,霎时之间战场上已经杀得尸如山积,血流成河。跑得快的逃了性命,跑得慢的只得弃甲抛戈,跪在路旁口称愿降。此时童剪等人已与杜迁等五人合兵一处,将那些投降的军兵一齐反剪了,着令偏将解进关中报功,一面督兵追杀逃走的兵将,这且慢表。
  再说哈迷王奔逃之际,见手下将士陆续赶来,心稍觉宽慰。正要觅路回国,不期刚一转湾,忽听得喊声大起,迎面突有一彪军冲到拦住去路。为首一将坐马摇刀,大喝道:“哈迷王你今日中了我家大王妙计,又走到本帅这里来送死,还想逃到哪里去?快快下马受缚,饶你一死。”哈迷王抬头一看,却是王伯超,不觉大惊,也不敢交锋,只命众将上前迎住,拨转马头便走。心中倒有些不解,怎么会得遇见这厮?遂定睛四面一望,始知自己方才奔逃的时候慌不择路,没有看准方向,以致走到这里来。只得把马加上几鞭,望那边逃生。幸亏所骑的是一匹龙种,走路甚是快捷,没有一刻工夫,已跑了十有余里。刚欲略为歇息,招集残兵一同回国,忽然听得喊声又起,前面有一队步兵为首的上将,都是凶神恶煞一般,拦住去路。你道这一路兵却是从哪里来的?原来就是童剪等十弟兄,方才因欲追赶哈迷王,不期走了二十余里的路,竟是影迹全无。只道哈迷王已经遁去,故收兵回来,那里晓得行到半路,恰恰遇个正着。当下哈迷王见了这等威势,心中万分惊惧,且喜后面追兵还远,也顾不得许多,只得将佩剑拔出,拼命上前来斗十将。这十位将军何等厉害,哈迷王岂是他们敌手?战了三个合,已是筋疲力尽,只得拣个空处用力将马一夹,泼刺刺地向前逃去。这十将哪里肯放,便也紧紧地追来。只把个哈迷王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追有三十里之遥,哈迷王所骑的究竟是匹海马,所以相离尚远,正在踌躇之间,忽听得前面水声潺潺,猛然想着道好了,前面已是大海,孤家可以有命了。便又将马加上几边,直至海边,方定了定神。回头一望,见众将已渐渐赶到,便叫声“马呵马呵,孤家今日全仗你了,快快下海逃命要紧!”那马果然通灵,听了这几句说话,便嘶呖呖地大叫了一声,四蹄上顿放毫光,向着海面上一纵,犹如腾云驾雾一般,直望前去。比及十将赶到,哈迷王踪影已不知去向了。大家惊疑了一回,杜迁忽然猛省道:“列位兄弟不必狐疑,俺想着了。他骑的本是海马,所以能够过海。如今望也无用了,不如回去缴令吧。这一阵杀得他全军尽没,也够他的受用了。”众人听说,无可如何,只得一齐率众回去,奏明定夺。
  行至半路,却见元帅王伯超亦追将下来。众人便迎上前去,将哈迷王从海中逃去的说话逐一禀明。王伯超也知道海马的能耐,只索回转,在路又将哈迷王走错道路,手下将官均已杀掉的话,细说一番。于是命手下掌得胜鼓,一同回关。将近到关前,黑王已经率众下关,亲自前来迎接。王伯超忙率众将上前,俯伏尘埃,口称千岁。黑王也即下马扶起道:“寡人因众卿等为国尽力,故此亲自来接。那哈迷国王莫非跨海逃走了么?”王伯超道:“诚如千岁所谕,臣等罪该万死。”黑主笑道:“众卿等何罪之有?寡人早已料及他所骑之马可以过海,如今既已逃去,也就罢了。即使擒来,他是一国之主,也是难处之事。谅今日片甲不回,下次定不敢再萌妄想了。众卿等且随寡人回关,听候升赏。”正说之间,铁元焦豹等已经将战场清理舒齐,一同回转。
  黑王便命军兵暂在关外驻扎,同着众将回关。众将一一报功,黑王俱命奚大忠记在功劳簿上,候再升赏。因命大排庆贺筵席,又发银牌若干面犒赏军兵已毕,然后复与奚大忠商议,可要发兵前去将哈迷国平灭?奚大忠知哈迷国连隔重洋,若要前去往剿,断非三年五载可以了事。况彼国风土人情与黑国大不相同,得之亦无益处。又知黑王之意记挂新妃,必然急欲归国,不若趁势劝他回国的为妙。因此想定主意,启奏道:“以臣愚见,彼国经此大创,定不敢再萌窥伺之心。若要前去,一则路途遥远,未免旷日持久;二则劳师费饷,即能平灭其邦,我国亦无所用。为今之计,不若留些重兵在此镇守,大王即日班师,以慰新贵妃悬望之心。不知大王意下如何?”黑王大喜道:“卿真解人也,寡人此来不过借哈迷国之事以示威于各邦耳。今既大获全胜,各邦谅已震恐,不归何待?况寡人自得爱妃以来,尚未细叙欢娱,身虽在此,心实未常一刻去怀。自当早日归国的为是。卿可即代寡人传出令旨,明日一准班师回都。先将童剪等十将均封为无敌大将军威武侯,留兵三万镇守关厢。王伯超暨焦豹、铁元等一众兵将,均各护驾还朝,听候加升。”
  奚大忠领了旨意,自去传旨不提。一面黑王又传旨与元帅王伯超,叫他即于当夜将所擒哈迷国的兵将一概枭首,悬示关上,并将所得海马,不论死活尽行熬成油汁,带回听用。这个令旨一下,兵将等均是异常欢喜,各各收拾行装,准备明日动身,当夜无话,一宿晚景不提。
  到了次日黎明,王伯超已将一切兵将点齐数目,留下雄兵三万交与童剪等十将统带,其余的依然排列队伍,端候黑王起驾。不移时黑王同奚大忠骑着马匹,出得帅府,王伯超率领众将上前接见,又有童剪等十将前来跪送。黑王吩咐了几句小心守关的言语,便令退下,不必远送,传旨立刻起程。但见关中百姓香花灯烛,齐呼千岁。黑王更觉得意扬扬,命众军士等共唱凯歌而行。正是:
    鞭敲金镫响,口唱凯歌回。
  一路上晓行夜宿,秋毫无犯。不到一旬已离王都不远,早有朝中那些文武百官探听得黑王得胜班师,便一齐出郭跪在路旁迎接。口称:“微臣等未知千岁驾回,未得远迎,罪该万死,远望千岁恕罪。”黑王见了笑迷迷地道:“卿等何罪之有?各赐平身,相随寡人回朝。”说毕,文武等便簇拥着黑王同进王城,至午门下马。黑王升殿受贺已毕,便将焦豹、铁元等一众将官均封侯爵,惟王伯超封为镇国公,其余在朝文武,尽行加升三级。
  各官谢恩后,黑王因记念新妃,急欲回宫,故封赏之后也不过于耽搁,立即驾退回宫。到了宫门之内,早有王妃带着各宫嫔等迎将出来。黑王认是阿芙蓉公主亦在其内,不意近前细视,各人均在,惟阿芙蓉不见。不觉心中惊疑不定,也不暇与王妃细叙寒暄,便问新妃何在。王妃道:“且请大王进宫,再当细奏。”黑王只得与王妃等挽手进内。至正宫中坐定,王妃与众宫嫔上前朝见了,便启奏道:“自大王出征之后,新妃眠食无心,日形困顿。曾召太医看视,说是七情所感之症,一时难以即愈,须待大王驾返,自然渐渐的复原了。小童因想,新妃与大王正在新婚之际,大王即行远出,莫怪她恹恹成疾了。所以今日不能出来迎接。如今若知大王得胜归来,谅她的病自可即日痊愈,少顷可请大王龙驾一往。”道言未绝,黑王吃惊道:“原来有这般的事,倒是寡人害了她也。”说罢立起身来要走。王妃道:“小童已经吩咐御厨备办丰盛筵席,与大王洗尘,请大王饮过三杯,再去不迟。”黑王道:“此刻虽有龙肝凤髓,寡人也难下咽,且去看了再来饮宴吧。”说毕,也不叫人前去通报,也不排驾,竟自匆匆的走去。
  走到那里,早有宫监等看见,即忙进去通报。原来公主这几日之中,只因思念国家,时时悲恨,以致茶饭无心,惟望黑王永不归来,方称其意。何曾有一丝记挂着黑王的念头?后来耳中渐渐听得有人说她是个相思之症,暗中虽是好笑,却不肯定要辩明,乐得安安逸逸的,将机就机在宫静养。所以黑王班师,她竟没有知道。今日听说黑王已回,特地前来看视,心中倒觉突突的跳个不止,只得勉强起身,叫宫娥等扶着走出宫来接驾。刚欲跪下,黑王见她果然瘦了好些,连忙止住道:“新妃不必行礼,寡人才得回宫,闻你因思念寡人致生疾病,故此前来看视。蒙你出迎,已是劳动了,怎么还要行礼?快快进去,不要受了风寒。”阿芙蓉听他这一番说话,颇有惜玉怜香之意,乐得借此装出病容,以免晚间缠扰。想定主意,便慢慢地应了一声:“领旨!”宫娥扶着同黑王进宫坐定,假意喘息不止,停了一回方说道:“贱妾自蒙大王恩宠,方期永侍衾绸,不意运乖福薄,竟为造化小儿所苦。而且夜梦不祥,自分即日归天,难见大王之面。哪里晓得天从人愿,竟能与大王相见,这便是贱妾万千之幸了。不知大王出征胜负如何?”黑王便将得胜的情由逐一说知,又安慰了她一番,想要过去温存。哪里晓得走近公主身边,刚欲把手搭上香肩,手上已是针刺一般的疼痛,竟与前番无二。不觉大疑,只得把手缩了开去问道:“新妃身上所穿之衣,莫非有什么怪气?为何寡人近身,便觉手掌生痛,这是何说?”
  公主见他盘问,方欲想一句说话回答,忽然计上心来,便道:“贱妾正有要事启奏大王。不知大王肯容纳否?”黑王道:“不知爱卿有甚要事,尽管奏来,自有寡人作主。”公主奏道:“大王可知道臣妾之病何由而起?”黑王笑道:“爱卿之病是为记念寡人之故,岂有不知?”公主道:“原来大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且听臣妾道来。”要知所奏何言,再观续集。
《蜃楼外史》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