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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界现形记

  作者:清  云间天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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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界现形记
云间天赘生撰


商界现形记
版本:
  宣统三(1911)年四月上海商业会社刊行。二集四卷十六回。
作者:
  署“云间天赘生”撰。云间即松江华亭。
内容:
  叙述清末上海尔虞我诈、龌龊污秽的商界故事。未完待续。
 




第一回 碧玉楼周子言摆酒 青莲阁何少鹤开灯

第二回 巨商阔少一诺千金 冶业娼条深情蜜意

第三回 老挡手苦口谏东家 小东家发标换挡手

第四回 电报传来火油飞涨 下堂求去艳帜仍张

第五回 海底枪笆居奇垄断 空中楼阁看戏搭台

第六回 巨商破产接四连三 小鬼当家瞎三话四

第七回 杜筱岑兴高采烈 林幼竹丧气垂头

第八回 施媚术欢场常态 发怪论商界奇谈

第九回 林幼竹欢场觅协理 马扁人异地遇良朋

第十回 女艺员重义轻财 假名士寡廉鲜耻

第十一回 宝素珠巧骗坤伶 海狗肾周旋光棍

第十二回 刻字匠揿头割耳 老东翁仗义疏财

第十三回 小二爷暗地偷情 大老官当堂吃苦

第十四回 谈来历史委实希奇 吞到药丸果然灵验

第十五回 几盆粥菜借尸还魂 一纸名单奇情怪状

第十六回 小玩耍独出头钱 大排场发行钞票









第一回 碧玉楼周子言摆酒 青莲阁何少鹤开灯


  俺这里上海,商界上有一个名声溥溥的商人,姓周,表字儿叫什么子言。但不知道可是夫子的“子”,言语的“言”。这样儿的两个字吗,就不过声音终算相近了,字面却不讲究哩!据说是宁波人,然而瞧他的行为吐属,却没有一点儿宁波人的调调儿,说起话来,好一口上海官话。怎样叫做上海官话呢?其实叫做书的也形容不来,说不出其中的所以然。
  吾这部《商界现形记》,编的却是上海官话。因此,这周子言的状态,倒是活跳的,在吾这部书里头,很有画里真真呼之欲出的光景。周子言,排行第三,一般要好朋友,叫他三兄、三弟;也有顶知己的,直叫他老三、阿三哩;一般婊子、姐儿们,都称他三少、三少的;伺候他的小么儿们,就尊做他三爷、三爷哩。这周三即是个名声儿溥溥的商人,他做的是那一门子的商业呀?这倒指点不来,只为他的行业忒多了。总而言之,只消有钱赚,他就做,那怕上万银子的大宗儿,他也挤得上去,拿得出来。他也没有什么招牌、字号。烟间、堂子,这两种去处,就是他办事的所在。如今烟间是没有了,他便另外创出一个局面来,就在新马路荣华里,租了一所双开间,一侧厢的石库门房屋。记得这所房屋,是荣华里第二街,第七个石库门,门牌里“行”字第七百九十五号。赁了好些的红木器具,外国家伙,那个场面,非凡之开阔,楼上楼下,装了二三十盏纱罩自来火。头里,原想打起个公馆牌子,继而一想,里面没得家眷,不配叫做公馆,(公馆,乃寓公之行馆也。岂有配而不配者乎?于斯足征,上海公馆之门类,所包者广,所容者滥,更有妓女之别派,卖淫之新样者,亦有以公馆代艳帜,呜呼公馆!)若是不要保险呢,倒也罢了,胡乱做一块周公馆的牌子,挂起来,人家瞧了岂不体面得多哩!但是,即想狠狠地保他一万八千银子的险,招了保险行家的疑心,那时节烧掉了,吃他们多一句话就乏味了,倒不如做一块公司牌子,挂起来也很体面。想来想去,想不出算做甚么样的公司,才配呢?整整地想了三日三夜,没有想的妥当。忽然间吃他想出一个人来了,道:“找王文林王老八,同他商量去,他很有点儿才情,一定想得出一个绝好的名字来。”于是坐了橡皮轮,三环挡的包车,吩咐车夫江北阿三,飞也似的拖到爱儿近路长春里,王文林家里。
  恰好那王文林没有出去,正在房里,抽鸦片烟过瘾。他俩原是一路上志同道合的知己朋友,所以周子言周三,一跑直跑上楼去,一迭连声的喊着:“王老八,王老八。”正想冲进房去,只听一缕娇滴滴的声音,急急道:“慢点儿呀,慢点儿呀!”那周三只得站住了,笑说道:“大白天里,做什么仔细,麝香和鸽子的悔气。”(活画和调朋友。)接着,只听得马桶盖响。(奇文怎地想出来!)过了十秒钟,又听得老枪的声音,(沪谚:抽鸦片烟有大瘾者,谓之老枪。烟瘾即深,声浪亦变,并非作者故意形容,端的有此现状。)道:“老三吗?进来吧。”
  周三便嬉皮涎脸的一脚跨进房去。只见那王文林王老八的姘妇,叫什么黑牡丹,(绰号)莘庄(地名)老大的,弯着腰,凑着面汤台上洗手,回顾头来,对那周三微微一笑。(神来之笔,幻化之文。)周三也堆着一脸子的笑道:“我认识你们一对儿,干怎样的精致勾当嗄,这点点儿的正经,就是我跳了进来也不要紧呀!我又没有转弯的眼珠。”王八道:“别这么假不颠的,他同你却客客气气,规规矩矩,你终是这么着的一种调调儿,算那么的一出嗄?”那黑牡丹接过来道:“你别这么着轻狂,我又不和你玩。今儿给你一个信息儿,你还是这么的调调儿,我少不得要不耐烦哩!老大的巴掌,你可吃得住?”说着又格格地笑个不住。(活画荡妇神情)那周三,脖子一缩,舌尖儿一伸,做出怪样的神情来,却没言语,只好怪笑,便向烟榻上躺去。王八道:“别胡闹了,你老早的跑来,做什么呢?”周三道:“这时际已三点钟敲过了,还说老早吗?你的鸦片烟,端的抽得忒胡涂了,我不是一样要抽一两开外的膏子,瘾也不小了。然而抽烟的时际抽烟,做事体的时际尽做事体,不作兴因为抽鸦片烟,耽误了正经事体,就是早上,也不作兴尽躺着。吃中饭的时际,终归起身了的。”
  这个当儿,那黑牡丹洗手已罢,拿了一支帽子牌香烟,装着那个金镶蜜蜡,香烟咬子里头,凑到烟灯上吃着了,送到周三的嘴里。周三对着黑牡丹瞟了一瞟,也不动手来接,就把嘴接来,衔着那香烟吸哩。黑牡丹就趁势坐下。王八视为寻常,不去理他两个,也不计较他两个忒煞亲热似的。(王八王八,名不虚传。虽然还轮他不到做王八,何也?盖姘妇也,非正妻也。)听说三点钟已敲过了,忙拿表来一看道:“果然三点一刻了。孙实夫、孙老九,约着我三点半钟,在海南春呢!”说着,对黑牡丹道:“你真真靠不住,昨晚上我怎样交代你,我今儿有要紧事体,三点钟就要出去的,极迟一点钟叫我起来呢,你仍是不叫的,误事误事。”黑牡丹直跳起来道:“咦,咦咦……,你自己尽挺着尸,叫了你两三次,倒惹你动起肝火来了,这时际又怨着我不叫你,你到底要怎样呢?你说不欢喜和我做一块儿,你尽说就是了,何苦来做这么的乔张致呢?你是很漂亮的王孙公子嗄,我原是乡里人,不配你,……。”说着眼圈儿一红,哭起亲爷娘来。(妙文妙文,情景宛然,一个泼浪妇人,在纸上儿,直跳出来。)周三忙解劝道:“别闹、别闹。八哥端的说的不在行,(说话也有在行不在行的,奇文、奇文。)好妹妹,别哭、别哭。”说着,又忙向袖儿内探出喷香触鼻的洋丝巾来,替黑牡丹揩抹眼泪。谁见来有眼泪呀?(得神)王八噘着嘴,一声儿不言语,瞧他的神气,很在那里懊悔失言似的。周三又出主意道:“八哥,你招惹的好妹妹生气了。既然有正经事体,去吧去吧。”王八一想,横里番菜馆,陪也可以过瘾的。更穿了马褂,对周三道:“既这么着,失陪了。”(谁要你陪,是有他陪呢?)周三又同王八咬了一句耳朵,王八点点头去了。
  周三瞧王八已去,便笑着道:“你如今心上到底怎样?”黑牡丹道:“问你呀?”(只三字,所包殊广。)周三道:“我吗,单单不能彀,拿肚子破开,把这心儿、肺儿一古脑儿抠出来,给你好妹妹瞧呢!我同你好妹妹说几句心底里的闲话罢。”黑牡丹在玻璃橱内,取出一只紫铜盒来,笑微微地道:“你心底里到底怎样?端的谁见来嗄!心头、口头合得上合不上,也只有你一个儿知道。你瞧着我待你的情份儿,差也不差?这一盒膏子,我亲自坐了东洋车,到虹口广东街天昌祥去挑的头号公烟,这是装现成的盒儿,十块洋钱一盒,不过三两膏子呢!如今的鸦片烟,端的忒贵了。你去想罢,我手里又没多的钱,好容易凑成了十块洋钱,瞒了那讨厌的王八,(其实讨厌,曾几何时?便是讨厌的周三哩。)去挑这膏子来请你。”那周三听了黑牡丹的这般言语,不知要哪么着才过得去,(我见犹怜,何况老奴。)着实感激一番。于是对躺着,手里烧烟,嘴里却娓娓的说道:“不瞒你好妹妹说,我周三今年二十五岁了,相与过的姊姊妹妹们,也差不多十来个了,哪一个是真心真意的痛我哇?无非是贪图我几个钱罢哩!想罢,她们既然是贪图我的钱,因此假意儿同我要好,不是说句粗话,一块儿睡着,没口子的肉麻,心肝宝贝,乱喊乱嚷,猜她们的心上,何当是肉麻着我这个人嗄,就不过肉麻着我的钱哇!她乱喊乱嚷了一大堆的肉麻,我就去了一大堆钱。想穿了,还有什么情儿趣吗?(的的是见道之言,其言虽鄙,其理实深,一般少年,猛省猛省。)只有你好姐姐却不同了,想当日,好姐姐,从莘庄到上海来,耽搁在鹿呜旅馆……“听着王八的海外奇谈,乱说着,他老子是做过抚台的,伯伯、叔叔、哥儿、弟儿,都是秀才、举人、进士、翰林。家里怎样的富贵,那么的势派,自己也是举人,捐着知州,加了盐运使衔,蓝顶花翎,道台衙门,犹如自己家里的一般,随便跑出跑进,那怕苏州去三大宪衙门,也三不两时的跑来跑去。谁不知道,我们上海姓王的原是大乡绅,然而也没曾做过抚台。好姐姐哪里知道其中的细微曲折嗄。打听打听这儿果然有姓王的大乡绅,自然信以为真了,这样的阔老不相与,还想相与谁呢?不过好姊姊没想到这一层,他既然是本地乡绅,为什么要住在旅馆里呢?”黑牡丹道:“头里不知怎样,竟胡涂到这种地步,光景是少欺了他,这几个月的孽债嗄,索性同你说了罢。那一天和你有了话儿之后,我虽然同那讨厌的王八,没有离开,还是一答儿过日子,其实底里,不要说白天里了,就是睡了,竟然请他看一件好东西哩!”周三道:“甚么好东西呀?可肯也给我看一看。”
  黑牡丹笑道:“不肯不肯,你要看这好东西,还须好好的修上一千年,敲穿了五千四十八个木鱼,只怕未必有得看呢!”周三拧了黑牡丹一把道:“我直是这样的薄福。老实说,你好姊姊的好东西,也赏鉴过了,端的人间少有,天上无双,色香味三者足备。”说着这里,黑牡丹捧着脸道:“你真的不要脸的,说出这话来哩,你若是要看我的好东西也容易,只是看了别悔嗄!”周三道:“不悔不悔。”黑牡丹便笑着,翻转身去道:“看罢,请你一夜到天明看我的头发团,你说趣味儿浓吗?情致儿趣吗?”(此确是妇人的顶门拳,大凡男子最怕是这一来。)周三哈哈地笑道:“原来是这个好东西!那是不要看,不要看。好姐姐,若是要给这个好东西我看看时,我宁可死了,倒还爽快得好多着呢!”黑牡丹翻过身来笑道:“你要看呀,就给你看哩,你说不悔的呀,怎地急到这等地位,直说情愿死的呢?”周三叹了一口气道:“……嗳!如今我的心都碎了,你待我的好处,比爷娘还要加上一百倍。(奇语:浪荡儿都有此设想,大凡男子,对待妻妾之心,对待父母,可谓孝子矣!况情妇哉!)不要说别的,就是我那老婆,我也试穿了,也不是真心的爱我;其实也不过爱我的钱吧!你真真的爱我的人哩,可想好姐姐的心坎儿上只有我了,所以不理八哥哩。虽是一枕儿睡着,老实不理他了,拿背去对待他哩!至于说到看这头发团,端的死得人的何以了。方才说我的老婆也不是真心爱我呢,但不过也是爱我的钱罢哩。你可知道,我那老婆问我要钱了,他便什么都肯,乔张乔致,活笑煞人。(有趣。)譬如她要多少钱,立刻拿出多少钱来给她,她便比着婊子还浪。(算这周三的老婆晦气。)若是没给她时,端整看头发团吧。而且我那老婆不光是这一门儿哩,还有个浇头哩。”黑牡丹诧异道:“什么说?还有怎样的浇头呢?”周三道:“这个浇头益发的使人死不得,活不得哩!真真使的人闷死、气死,然而又觉得好笑。既是预备着请我看头发团了,一定是衫儿裤儿穿得齐齐整整,有棱有角;最狠的是那根裤带儿,至少结了五七个死结。”(发松。)黑牡丹听了,笑道:“我认识怎么样的浇头哩,原来这个,却是一定的道理。”说到这里,不知怎地他俩没声息了,好一顿工夫,不知怎地,那妆台上,瓶儿内,插着的一枝什么花儿,无端的花瓣儿散了一台。(奇文,妙想,有小说以来未有此种笔墨,《红楼梦》、《水浒传》、《金瓶梅》,无此笔墨,即《聊斋志异》也无此种好笔墨。《伏狐》等篇,我嫌言淫秽矣!)于是又听得他俩说话了,而且他俩说起话来,又变了个声浪,彷佛很没气力似的。(妙极妙极,叹为观止。)那黑牡丹道:“我决计同那讨厌的王八要离开了,就在这三天之内了。我已看准了三星里的房屋了,你快去租了。”周三道:“我也顾不得朋友的面子了,(交友者听着。)马上去付定洋就是了。”说罢,又抽了一阵鸦片烟,其实已是张灯时分了。周三便道:“明儿我三星里去了,再来给你信吧。”黑牡丹道:“多早晚可以来呢?”周三想了一想道:“光景三点钟,可以来了。”黑牡丹道:“索性五点钟,小花园吃茶吧。”周三连连答应道:“很好很好,我正想小花园去喝茶,苦的没一点儿暇。明儿那么有得小花园去喝茶哩,还须瞧瞧那个书画会呢,不知道可有名家的书画在里头吗?”黑牡丹又仔细叮咛了一阵,始放周三出去。吾且慢说。
  且说那周三,出了长春里,坐上包车,江北阿三问到哪里去。周三道:“群玉坊,群玉坊。快点儿,快点儿。”江北阿三答应一声,如飞而去。须臾已到,宝善街群玉坊口,周三便跳下车来,一溜烟,溜进第五家碧玉楼谢秋云房里,一迭连声地叫道:“拿请客票来,拿请客票来!喊个双台下去,扒翅扒翅,快点快点。”(风头出足,谨防节上。)房间里的阿金姐,连忙堆上笑来道:“周三少,咦!要照应先生哉。”赶忙着端上笔墨砚台,请客票、局票等项。周三便提起笔来,横七竖八的乱画了一阵。墨汁淋漓,染了阿金姐一手。阿金姐道:“水弄得多哉,倪手浪才是勒浪哉。”周三笑道:“越多越来呀!”阿金姐瞟了周三一眼,笑了一笑,自去交给相帮的,按着开载的住址,一张一张的请去。阿金姐又忙着替周三烧鸦片烟,周三便对面躺下,四面一瞧,说道:“秋云呢?”阿金姐道:“堂唱去哉,就要来格。”于是抽烟胡闹了一阵,那相帮回报道:“海南春请客,说晓得哉!青莲阁请客,说就来。其余通通勿来浪。”周三点点头道:“什么说,其余通通没有请到呢?那么不得了,连我自己只有四个人,哪里可以吃双台呢?”(有点滑气露出来了)阿金姐道:“喊野喊子下去哉,前趟朱七少,独个子吃双台得来,四个人那哼说吃勿来双台呢!并且作兴还有朋友来呢。”周三道:“那朱七是天字第一号的瘟生呀!说他做甚?我是有老规矩的,八个人吃一台,九个人吃双台。别人家九个、十个挤着一个台面上,脸都不要的,我却做不来。这几个人要我吃双台,这么的瘟,我也不肯。”阿金姐道:“停儿朋友到齐了,再说吧!”(含糊得妙,实已看透周三居心。)
  接着,王八到来,道:“孙直夫说,同你没有叙过,他所以不肯来应酬。”周三听到这一句,从烟榻上直跳起来道:“不肯来吗?阿金姐,快快下去退了,今儿不请客了,一台也不要了。”(如见其肺肝然。)阿金姐冲口而出道:“格末三少哉!……”。底下还没说出甚样话来,王八忙抢过来道:“别慌别慌,还有话呢!如今直夫,翻到小琅环眉影楼那里去了,你先去应酬了他的台面,他便翻过来,应酬你这儿的台面,你若安心要同他拉拢,这倒不好应酬,他们老官脾气,须要别人先走上去才是道理。他那里双双台哩,台面上邀几位过来,只怕一台还不够呢?”阿金姐忙接说道:“本底子,倪搭双台来浪呀!”(阿金姐看看描头吧,还是让他少吃一台的好,担子儿轻些呢。)王八道:“这么着好极了,去吧。”周三也自高兴,吩咐阿金姐道:“倘使陈少鹤陈大少来时,叫他不要走,我就来的。”说罢,同王八一路去了。
  须臾陈大到来,阿金姐一看道:“咦!原来是耐该位陈大少,我认识陆搭个陈大少来、……阿咦!……耐戴格啥人格孝呀?”陈大道:“你瞧呢?头发留得这么两三寸长,终是老太爷故世哩。”阿金姐道:“嗄!老太爷死脱哉,恭喜耐陈大少爷,贺喜陈大少爷。”(奇谈奇谈)陈大笑道:“你到说得诧异的狠,人家死脱了爷娘,哪里有什么恭喜哩,贺喜哩!如今老太爷故世了,我却苦哩!当铺里头、公司里头,事情儿乱糟糟的,一天到晚没一点儿空暇,都要自己去经管,经管真真麻烦死人了,连这抽大烟都没工夫。”阿金姐道:“倪秋云先生人品也好,曲子也好,应酬工夫也是一等,身体么要算顶干净哉!该一节已经半节把哉,还勿曾留过一户客人来,耐陈大少自家去想吧,阿是比公子公馆里格奶奶还要干净点哚。请耐陈大少爷照应照应,故歇来浪,出堂唱就要居快哉,耐陈大少爷,一定中意格。”说着,伏在窗盘上,喊道:“阿德保,去催一声先生,说屋里有台面来浪。该号堂唱出俚做啥,直是坐来浪,勿来故哉。”陈大道:“出谁的堂唱?瞧光景,客人不很灵吗!”阿金姐道:“勿要说起,耐野同过台面路,格格歪头阿魏,搭了阿四宝,有子牵丝末,缠勿清爽哉。格格阿魏,刮痧铜钱,野摸勿出一个来浪,搭俚捎啥嗄。”陈大道:“嗄,原来是他旧年年底边吃别人告了一状,新衙门里吃过官司的。”阿金姐道:“原是呀,嗳!好。听说格格歪头阿魏,旧年浪衔门里吃官司,直是实梗……拍尺,……拍尺!……耐阿晓得,阿有介事嗄。”陈大道:“那说没有哇!不但是一荡,直两荡呢!头里是百响,第二荡是双百寿哩。”阿金姐摇头道:“阿四宝真真昏杀来浪哉?该号人搭俚捎啥嗄,真真坏名气格。”说着装了一口鸦片烟,送到陈大的嘴边,陈大便抽了。
  阿金姐又道:“耐故歇做青莲阁来浪,阿对景。”陈大蓦然道:“没有做青莲阁呀!”阿金姐道:“格末刚刚,格请客票浪,写来浪格,广福里青莲阁,耐咦要瞒倪啥嗄。”陈大笑道:“你弄错了,这青莲阁是我们抽大烟的总会呀!如今,烟馆都禁绝,我们生意场中做买卖,向来是烟馆里做总会的,如今只好借了一所房屋做个小总会,抽烟摸牌,叙叙朋友,人家大抵是公司的,我那里是我独分的,不知己的朋友,也不许进来,所以很清静。这青莲阁,是我那总会的多子呀,我向来在四马路、青莲阁开灯过瘾的,因此也不高兴另外取个名字了,就拿这三个字写来贴了。譬如请客叫局,就有弄处了。那里倒很舒服,你明儿来瞧瞧,收拾得还好吗。”阿金姐道:“来浪广福里呀,阿是李传红住格,格格地方。”陈大道:“一点不错,就是李传红的底子哇。”阿金姐道:“就是归搭格是倪熟得热格倪要来格。”这当儿,谢秋云堂唱回来。第一回毕。



第二回 巨商阔少一诺千金 冶业娼条深情蜜意


  却说陈少鹤陈大在群玉坊碧玉楼家,同房间里的骚大姐阿金姐刚谈得兴头,恰好碧玉楼谢秋云出堂唱回来。陈大连忙瞧看时,却是长长的身材,胖胖的脸儿,打量她年事,大约有二十左右。阿金姐道:“该位就是倪搭耐常常说起格陈大少。”秋云也莫明其故,但顺着阿金姐的口气闹热了一阵(绝倒)道:“阿是陈大少搭倪吃双台嗄。”阿金姐哈哈笑道:“倪格先生末该节刚刚出来,一点点关子才勿懂得来,陈大少末明早搭倪吃双双台,今早末周三少格台面停歇歇,陈大少末叫耐格本堂局,只怕陈大少高兴起来,就此连两场和,也勿晓得个耐做子陈大少末要破例哉!倪看得煞耐来浪。”说着又对陈大道:“大凡客人同先生笃落个相好,定规注定来浪格,前世里就有缘份来海格,耐试倪一句诘来浪俚做子半节把格生意,倒说五、六十户客人,一个也转俚勿动个念头,阿要笑话嗄,俚竟勿是来浪吃该碗饭哉,竟是收子清节堂哉!”(阿金姐伶牙利齿,狐媚惑人。陈少鹤安不坠入玄中?阿金姐虽是灵利,然作事蛮干,后来吃亏,都是自己弄错,哑巴吃苦瓜,没处申说,亦极可怜。)这当儿的陈少鹤陈大已心花怒放,喜气洋洋,涎着脸道:“我双双台都肯吃,就是四双台、八双台、八八双台也肯吃,只怕先生不要。”秋云忽地直滚到陈大怀里道:“阿是耐说格,倪勿要耐吃格。”(活画出一个滥污婊子来)阿金姐笑道:“陈大少耐阿,相信来停歇歇,格格本堂局,阿好意思说勿叫来。”陈大没口子的答应道:“叫,叫叫,叫,叫叫叫,一定叫。”秋云道:“格末酒呢?”陈大又道:“吃,吃吃,吃,吃吃吃,一定吃。不过酒是喝的,吃了酒,那是不过去的。”秋云道:“舍格勿过去,你勿懂格,耐倒说说看。”陈大道:“酒字底下也没第二个字呢。”阿金姐道:“放心放心,包来我身浪末哉!”陈大笑道:“先生不肯吗?横竖有你打底呀!”秋云羞着陈大的脸道:“勿要耐格面孔极得来,耐勿要勿放心,耐明早搭你吃酒,阿要今夜头就住来里,难终放心哉!格格八八双台,弗怕耐少一台嗄。”阿金姐拍手大笑道:“那哼那哼,我原说缘份注定来浪格,阿有舍强格,先留,耐阿大少住夜哉!难是无啥说头哉。让我算,八八双台是几化台面嗄?八八六十四,再加一倍,两个六十四,是二六一十二,二四得八,一百二十八台酒,五百十二块洋钱下脚,一千二百八十块洋钱菜钱,共总是一千七百九十二块洋钱,勿多,二千洋钱也勿满!”陈大道:“连住夜,二千洋钱,二百零八块下脚,也可以了。”秋云道:“拿得来二千洋钱?陈大道:“嗄,我倒定规要做做戆徒哩!”说着,在小皮包里找出两张一千元的汇丰银行钞票来,向烟盘里一放道:“拿去。”秋云一看当真的做出来,心上又是欢喜,又是发愣。
  这个当儿,只听得底下相帮的喊一声:“阿金姐,三少来!”阿金姐一听周三来了,便拿两张钞票向衣袋里一塞,对秋云丢了一眼,秋云便在陈大的身上趴下来,陈大也只装着抽鸦片烟。周三已兴匆匆的一路嚷进来道:“台面摆起来,台面摆起来!”秋云道:“耐来浪陆搭用酒,啥勿来叫。”周三道:“不要罗苏,快拿请客票,局票来写。”那陈大笑道:“老三,风头建得狠哩。”周三便道:“咦---咦!陈老大,陈老大,失照,失照,得罪,得罪。先拿请客票来。”陈大撇了一撇嘴,道:“怎地麻乱?”周三道:“并非并非,孙直夫孙九大人他马上要来了,应酬我的台面,所以忙些儿。”陈大冷笑道:“你原来请这阔人,何苦?来只是捧热屁,老朋友就没有了。”周三道:“荒唐,荒唐,对不起,对不起,原谅些儿。”(活画,滑头喜惧交集。)陈大很不舒服,道:“阿金姐,亭子房间里空吗?给我端整一副烟盘,这样罢,我写一张条子,叫相帮的送到青莲阁去,烟缸、灯枪一起拿来,好好儿的过瘾哩。”阿金姐连忙答应,独怕衣袋里的两张要讨还,因此什么都肯。就是秋云的心,也只在陈大身上,想到这个陈大少,要算最阔了,那小皮包里头这么一千元的钞票,三、四十张在里面,从来不曾做过这么有钱的客人,不知道方才的说话,是真是假。至于周三,本来不很合意的。往往头大尾巴尖,大话小结果,说得话靠不住。不过同阿金姐有甚纠葛罢哩,听说阿金姐的妹子,叫做小兰芬的,上一节嫁的一个候补道齐大人,家里很有钱,只消有人讨保,就肯借出钱来。那周三,迷住了阿金姐,问齐大人借了五千银子,阿金姐做的中保,我看阿金姐,将来不得了呢!正在那里呆想,听说陈大要亭子房间里去抽烟,便忙道:“空格空格。”一手牵了陈大,到亭子房间里来。周三正忙着,竟没知道。
  且说那亭子房间,终是排的外国家伙,只见那跟局大姐阿四宝,横躺在外国牀上,阿金姐诧异道:“耐躺来该搭,怪道堂唱居来子,影也勿见,阿好来浪嗄,陈大少,要来吸烟哉。”阿四宝没精打采的站起来,伸了一个腰,又向小房间里去了。阿金姐道:“俚勿知道,咦是啥格花头哉。”秋云道:“勿要说起,就是坎坎出格,格格歪头阿魏格堂唱,格格歪头阿魏,来浪台面浪,勿要俚格面孔,叫啥定规要问阿四宝,借十块洋钱,阿四宝除搭来十块洋钱嗄,牛结牯结,子半半失业。”(谐声半半失业,犹言好一回工夫也。)阿四宝说:“只有四块几角洋钱来里耐要末,拿子去倒惹格。”格格歪头阿魏说:“耐说说末终是无拨洋钱,无拨洋钱,若使真格无拨洋钱末,耐该号花缎困身子,做俚做啥嗄,阿是勿要洋钱格,还是陆里个瘟生搭捎得来格,我也晓得耐咦有路道来浪哉。耐要搭我拆末,也好说格,你听听,是火得来,还有格阿四宝末,真真霉得来,直是赌神罚咒格说,勿有啥路道:格格困身子,格料作末,绸缎庄浪向赊来浪格,来浪生意浪末,勿得勿然绷格该点点面子,勿然末,客人哚看子,像啥嗄,终算长三浪格跟局阿姐,衣裳才着勿连牵,个是坍勿起该盘格台。而且先生格面子,也带壤哉,并勿是洋钱多来浪,要打扮嗄,格格歪头阿魏,实头是流氓哉!倒说洋钱勿有末,戒子借一借,一个勿留心,拔俚脱了一只金戒指去哉。格只戒子末,并勿是阿四宝格,原是沈大少格,俚哚搂白相,拿来戴来浪格,耐想沈大少咦勿是你格客人,原是客人格朋友,不过搂得惯哉。到底是客客气气格,倘忙沈大少,一时头里跑得来,要该只戒子末,拿啥物事还俚嗄,俚笃两家头,咦勿有啥花头格,可以硬吃下来嗄,阿四宝就为子,该格一件事体末,气煞来浪,格让俚歇歇罢。”阿金姐听了,叹了一口气道:“阿四宝末,真真前世事哉,横竖也无啥说头格哉。”陈大道:“这个什么姓魏的,端的混帐的狠了,我抱不平,定规还要倒倒他的蛋哩!”
  正说着,小大姐阿巧拿了一套很精致的烟具来,笑嘻嘻的道:“陈大少,该格物事,阿是耐格。”陈大道:“不错不错,是你去拿的吗?那边可有什么朋友吗?”阿巧道:“无拨啥人来浪,有一个来浪看书格,阿是耐格奶奶嗄?”陈大摇摇头道:“不是不是。”(谁耶一个闷葫芦几时打破。)说着又对秋云和阿金姐一本正经的说道:“我有一句话,你们不知道依得我呢,不依我?”秋云、阿金姐瞧着陈大说得郑重,异口同声的道:“耐陈大少爷吩咐倪,阿是有该格胆量,说勿依呢啥。”陈大道:“那孙直夫,也不过是个生意人罢哩,不过拍拍官场的马屁,捐了一个道衔,手面阔些。若讲到实际上头,只怕三四个孙直夫抵不到我一个陈少鹤,我也捐着郎中呢,官位上头也没甚高低。你瞧那周三,直捧得他这等地步,乱些什么来呀,我最讨厌的是这种样子,你我若是真的要做,我横竖说过了,洋钱也收了,我就要争一口气哩,让他去吃这双台。秋云只陪着我,不许去应酬一下子的台面,假如周三不答应,充其量不过一个不开销罢哩,别的花样是没有的。我陈大少偿还你们,万一有甚花样闹出来,哪怕天大的事件,终是我陈大少包圆,就是了。不要说包你们这一遭儿,只要我陈大少欢喜,包你们一辈子,也稀松百懈的事。”阿金姐沉吟不语,秋云满口答应。(于斯足征,秋云之能,在阿金姐之上。舍短用长,弃小取大,秋云往往有此盘算。)阿金姐见秋云答应,也就连连答应,(心领神会矣,两个狠人算计一个不经事的少年,少年安得不翻倒哉!)不但秋云不到大房间去走一趟,连阿金姐的影儿也没有了。
  时孙九、王八同着七、八个都是商界上的阔人,不是什么买办,更不是什么总理。这时节的周子言周三脸上飞金,忙个不了,只不见秋云、阿金姐两个人,诧异道:“秋云呢?”那些做手道:“来浪来哉,来浪来哉。”及至台面摆好,单待入座了,还没见秋云来应酬,并且阿金姐也不见。忽又想起陈少鹤陈大,哪里去了?敢是溜了吗?便又问道:“陈大少呢?”阿巧答道:“来浪亭子房间里抽鸦片烟。”王八接过来道:“可是陈少鹤吗?他如今是写意了。听说他老子死了,还没终七哩,小老婆弄了五、七个了,银子十来万丢了。”有位姓卞的,接过来道:“不要紧,我们中国人发财的机会到了,只在这几天就要发表了。”周三最是关心,忙道:“甚么机会呀?”那姓卞的说道:“这儿还不好说哩。”(我已明白了)周三把一个卞字吟哦了五七遍,也推测下来。苦的是,新朋友又是孙大人同来的,不好追问个明白,只得记着就是了。于是又对王八道:“你去对陈大说,要坐了,瘾也想过足了。”王八便跑到亭子房间去。一剎儿即便退出来,笑对周三道:“你自己去罢,那种把戏我都看不惯。”周三满心诧异,忙向亭子房间来。第二回毕。



第三回 老挡手苦口谏东家 小东家发标换挡手


  却说,周子言周三听王文林王八说,里头亭子房间里,陈少鹤陈大不知做出哪么样的把戏来,满腹狐疑,忙跑进去瞧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现象,就不过阿金姐同陈大对躺着,代烧鸦片烟。秋云偎着陈大,瞧阿金姐烧烟。陈大的一双手探在秋云怀里,三个儿鸦雀无声的,正在那里情到缠绵的得神。周三瞧着,这一气非同小可,我在这使钱充阔少,倒要你陈大第一遭跑来,无事端端的这样有趣。就是阿金姐,也老把势了,怎地做出这等不在行的举动来。(你才不在行呢?)重新一想,其中必有道理,而且陈大如今爷死了,正是我的济运到了,(奇极,别人死爷与足下的济运何干。)倒不好发作呢。(畅快之极,其实冥冥之中与王八报仇也。)只得捺着一口无穷的酸气,陪笑道:“陈老大,好得趣呀!台面已舒齐了,瘾过了没有呢?”陈大处之泰然道:“请自政吧,别冷待了一般阔人,我在这儿很舒服。”周三发了一怔道:“如此,秋云、阿金姐好好儿的伺候着陈大少吧。”陈大少说要怎样便怎样,别使陈大少不窝心。”说罢去了。秋云笑道:“阿要写意嗄。”阿金姐道:“本来耐搭俚,咦勿曾有啥相好,野吃勿来啥醋。但不过台面勿应酬,野有句闲话好说格,俚霉是霉极来浪哉。若是你肯开销呢,野瘟得勿是实梗来海哉。”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一回儿周三的台面已散。众人各自去讫,房间里只剩周三同王八两个儿,在那里抽烟。周三便把陈大的情形,细细说给王八知道,且问王八讨一个主意,怎样办理,王八摸拟了一回道:“这个须得让通盘筹算,断不可冒冒失失的,瞎弄一阵,只怕无益有害呢!横竖这倒不在乎,急急你说是也不是?”周三道:“不错不错,这种事体,最不好弄,终须得着见机,才不怕他溜了。我还请教你一件事体,如今我也仿着陈大的法儿,在新马路荣华里,第二弄第七家,门牌里『行』字,第七百九十五号,租了一所双开间,一侧厢的房屋,通通排场舒齐了,头里原想挂一块公馆牌子,仔细想想,却不妥当,譬如陈大取的『青莲阁』三字,我想想也不妥当,明明是一个公司烟间的样子了,我想决计用公司两字,如今我事体也忙点,笔墨一道竟着实荒疏了,你给我想想看叫什么公司,才觉得合式。第一要气派阔大,又要现在时兴。”王八道:“就在嘴边的,你怎么想不着呢?爽爽快快叫做『实业公司』,岂不是现在最时兴的名目吗?”周三道:“好,好,果然好。但是实业两字,是总目呀,譬如关于实业,两字的分派,着实不少哩,房屋、地皮、森林、畜牧、路矿、邮传、电线、农植、制造,一古脑儿,哪一样不是实业呢?我这公司,却是哪一顶的实业呀?”王八笑道:“不是我气苦你,你究竟是个生意人,这种道儿,到底要让还我哩。你说的许多,什么制造、农植、畜牧、森林、房屋、地皮、路矿、邮传,这么一大堆,你可知道,邮传、路矿,虽则是实业里头支派,然而路矿、邮电,确是专门学,至于混而言之,说一句制造就是制造里头的分别,也不知道有若干。假如五金里头,就有钢、铅等类的别派,大而言之机器,小而言之针钉,哪一项不是有专门的科学嗄!所以你说要分出派头来,是哪一门子的实业,也说不尽许多,只怕三天三夜,也说不明白,就是这几句关节,老实说,你我是知己朋友,所以说说罢哩!并且你是个生意人,讨教了这许多关节,这许多学问,也没有用处,若是你是个留学生,或是个时务人员、报馆主笔、大宅幕宾,我也不肯轻易说呢。功名当富贵就不过这一点子,你还记得吗?那一年皇帝考经济特科,(皇帝考经济特科,这句话先不通了。)我是功名心很淡的人,你也该知道,我立品的高尚了,所以一有了皇帝考经济特科的消息,我就连夜写了论百封信,分投那外而督抚,内而尚侍发急地说道:『多谢你们,千万不要拿我保奏,我是不高兴做这种样的营生的,情愿混在上海吃花酒,搿姘头的,若是定规要拿我保里头,情愿剪掉了辫子和尚,或者索性吃三钱生鸦片烟怨命的。』(乱话乱话,吾问你做了和尚,怨了命,还可以吃花酒,搿姘头吗?若然,只好找个徒弟来鬼开心,一笑。)那末一般督抚尚侍,王公大巨,大老先生,都说王某人,既然这等的发急,只索罢了,不要去难为他哩。但是这经济特科,除了王某人,竟没有合式的人可以保奏,于是便宜了一般新进末学,仅仅习得一点点皮毛,就滥竽充数了,虽然事体也很奇极,只怕皇帝也知道,这经济特科的合式人材,只有江南元和县秀才臣王文林,(无端的闹出一个臣字来,奇极奇极,笑煞笑煞。)怎地没有人保奏他呢?可想一定徇了私弊了,何夸皇帝不能说,怎地你们不把王卿文林,(无端的,又闹出一个卿字来,真真奇极,活活笑煞。)保上来呢?若然,说了岂不是我走了皇帝的路子似的,也是私弊吗?但是没有王某人在里头,这考也没有味道了,所以后文也不起劲了,胡乱弄了一泡,就完结了。我老实同你说,那时际,虽则没有保,然而钱却弄了好一票,那般保经济特科的人,预备着要去考哩,苦的时务里头,一些名目也不知道,怎好去应考呢,只得来请教我,我就要二百块洋钱,教导他一个秘诀。”周三道:“嗄这也有秘诀的吗?怎样的一个秘诀呢?肯说给我听听吗?”王八道:“这秘诀也没有许多的,就不过刚刚说的几句关子,并且还没有刚刚的几句仔细哩,你想要卖二百洋钱呢,只消这几句做在卷子里,主考官一看,岂不着眼,时务竟熟极而溜的了。”(真真乱话三千,几乎笑断肠子,只有王八会说。)周三笑道:“瞧你不到有这点子本事,一向失敬了。只道是一个秀才罢哩,有什么惊天动地。”王八道:“口轻唠唠,只不过一个秀才,可知道秀才有几等几格的秀才哩。秀才乃宰相之根苗,这么一想,这秀才两字,岂同儿戏嗄。”
  说着,只听得自鸣钟上当当敲了两记,直跳起来道:“不得了,两记钟了,我不回去时,我那人(肉麻)坐着等的。今儿忽然这么暴冷起来了,要她等着,断非吾辈情种所认为。且回去了之后,她还不肯就睡哩,终要伏伺我吃了稀饭,装一顿烟,剥了莲子,炖好在鸡鸣壶上,预备着明儿早上在被窝里吃的点心。这时候了,我要先走了,不候你了。”周三听了,心里暗笑,只怕请你看头发团吧。但是我这里住着也没味,秋云呢,我本来不欢喜她,端的胃口忒大了,老实说有点不敢请教。(什么胃口,倒要请教。)倒是那阿金姐,文文静静,谈谈说说,缠她一夜委实有些趣味。作怪地也窝盘着少鹤,影儿都不见了。再求其次,就是那阿巧,这小货今年不过十五岁,却痴不痴,颠不颠也,有些儿玩意,怎地也不见了,难道陈大身上有糖吗?(不是有糖,却是有钱,老兄误会了。)如此看来,今的两台酒,吃得没交代了,也要怪我自己不好,请什么陈少鹤嗄。少鹤爷死之后,我不会同他同过台面,无端的请他来,请出这个现象来了。横竖有两层譬解,一层是,陈少鹤你尽管儿高乐我的相好吧,不怕你不翻倒在我手掌之中。(少鹤休矣,滥污婊子、骚大姐的两路敌兵已难招架,何况添出路活策朋友来,吾顾一般子弟省省。)一层是,稀罕秋云这浪蹄子吗?我有黑牡丹呢!到底是好人家妇女,比不得婊子只顾着钱,一点儿没有真情。(黑牡丹这种好人家妇女,其实与婊子只差一间耳。)想罢,便道:“我也走了。”王八道:“不必吧,终有个人来应酬一下子的哩,极而言之,阿巧终逃不了的,到底双台嗄,岂同儿戏嗄,难道阿巧也不给你乐一乐吗?只怕理上讲不去呢!”周三摇摇头道:“到底要望个空的了,(可怜)你瞧时际就明白了,两点钟,打烊也打过去了,你看对面房间里的火光呢,不是洋油灯都息了,牀前梳妆台上的长颈油盏点着了,明明是睡了,对过也有住夜客人呢!”王八也明知头路不像了,倒有点替周三忿忿不平。(真真瞎起劲了,不要瞎起劲,足下的宠姬保得牢些就是了,你真梦里,周子翁正待吃了对门,谢隔壁哩!)道:“这算哪里来的款样嗄,真是新发明,特别改良了。”周三道:“别说了,走吧走吧。”真走到扶梯边,方始得阿巧在小房间里,抢步出来道:“周三少,勿要去哉,走好了,明朝来,对勿住。”(第一句 第二句,如何接得上,真所谓应酬门面了。)周三也一声儿不言语,只管走了。
  且把周三次日约着黑牡丹,三星里借房子,小花园吃茶的一节事,搁一搁起。且说阿巧假意儿送了周三一步,回到亭子房间,格格地笑了一阵,阿金姐道:“陈大少,大房间里去安置吧。”陈大伸了一个呵欠。(传神之笔。)道:“我还是这儿吧,老实说我是要睡到点火,才得起身呢,大房里睡着,不便很的。”阿金姐笑道:“陈大少末,勿知道咦说到子陆搭去哉,倪先生做子耐陈大少末,还要接啥别户客人呢,耐着来浪末哉,明朝子倘忙有户把打茶会格客人来末,倪定规回报俚笃,房间勿空,只消瞎说一声,归搭去借借房间末,客人哚自然走哉。房间无借处末,勿走也只好走哉,阿对,陈大少。”陈大一听了这又香又甜的话,松爽非凡,于是接连住了三日,休说大门没有出来一步,连着亭子房间的门坎,竟没跨了一跨。那陈大,当日来到秋云家的时际,秋云偷瞧那小皮包里头,一千元的钞票直有好几十张,这却秋云看错的,却没这么许多,一古脑儿五千几百元,钞票是有的,去了整票的二千元,还有三千几百元,不知不觉这三天之内,都说姓了谢了,姓陈的竟然身无半文了。至于八八双台,到底吃吗?你去想想吧,陈大也没工夫喝这酒,阿金姐也断断没有这等的呆,这门上应酬过的呢,谁不知道喝酒原不过图个面子罢哩,论不定倒要贴掉两个,赚钱一说,却是六合之外,存而不论的道路,可想阿金姐,愿意真的要陈大喝这个八八双台吗?而且上海嫖界,虽然千奇百怪的花样,却很多,阔的也很有,其实不会听说有甚阔客,吃个八八双台,一口气吃了一百二十八台酒,就是这八八双台的名目,也只在《商界现形记》里头,却没听到有这名目呢。
  闲话休题,且说陈少鹤陈大,好算得曾经沧海,嫖出精来的一个人,然而却没曾遇到碧玉楼谢秋云,这么着的奇形怪状,却有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浓情密趣。且住,谢秋云真的有这情趣吗?非也非也,淫而已矣,浪而已矣。须知谢秋云原是宁波人,至于宁波妇人的一路状态,可想而知了。陈大原是个何等样人,真所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所以陈大直把这谢秋云,当做天仙化人似的,秋云也一心一意的要嫁这陈大了,陈大也一心一意的要娶这秋云了。若是嫁不成,情愿三钱鸦片烟吃了怨命,陈大听了心都碎了,若说娶不成,情愿把八千根烦恼丝剪了做和尚去。秋云听了暗暗欢喜,上当了,上当了。(一般嫖界霸王,省省少年子弟听听。)于是议定章程,五千元洋钱的身价,立刻退下牌子,发表嫁人之事。陈大自作主张,不舍得以秋云为小老婆视之,一样的凤冠霞帔,红灯花轿,鼓吹清音,迎归府第。
  商议已定,喜勿勿的跑到自己的钱铺里去拿洋钱。那钱铺,却在大马路后面,一条街叫什么前马路,那前马路,原在大马路之后,不叫他后马路,反而叫做前马路,你想诧异吗?还不知做书的笔误呢,还是马路名儿叫别?这个很可以不必去研究他。(笔尖有鬼。)只管说前马路五福里的崇茂钱铺,确是陈少鹤陈大的老子,全分东家。那挡手姓方,名儿叫做端伯,浙东绍兴府馀姚县人,年纪老了,今天恰恰七十岁,是个古板非常的人。陈大直冲进去,只嚷道:“拿拿拿,拿万把洋钱来,要用,要用,钞钞,钞票,钞钞钞票,拿拿拿来。”(活跳出来,画也画不出。)这时际老挡手方端伯,恰整靠着藤椅上,架起了黄铜边大圆凸光眼镜,嘴里衔着一根三尺六寸长,毛筋大葫芦头的粗大烟杆,一手擎起一张新闻报,正看得高兴。只听大嚷大叫,便把那新闻报朝着身上一掩,从把眼镜一抬,拿眼一瞟,认一认仔细,(活画出一位老者,描神描神。)却是小东家陈少鹤,便把身体浮了一浮,(有规矩有身份)陈大也不待端伯开口,已一迭连声的嚷着,洋钱、钞票、洋钱、钞票。端伯便把新闻报放过一边,道:“东家又有什么用度了,但是这几天银根奇紧非凡,哪里有这许多钞票搁着呢?若是有的却有正经用度呢,也须得关照跑钱行伙计,明儿钱行里去拆呢,然而须看光景哩,拆的到,拆不到,也决不来的。知道东家有什么用度呀?”陈大听了,呆了一呆道:“立刻要用的洋钱,哪里等得及明儿嗄。这几块洋钱,竟一时头里拿不出来,还算得老牌子汇丰大钱铺吗?”端伯便道:“嗄嗄嗄,只要几块洋钱,是有的,有的。钞票也有,现洋也有,不要说这几块洋钱,就是一百、二百也有也有。”陈大一跺脚道:“瞎缠了,瞎缠了,几块洋钱谁要哇,难道我几块洋钱,直要这儿来拿,至不可少,今儿要八千洋钱。少了一个,我却坍台不起,名誉要紧,现存着呢,果然最好。假如不的,要马上给我设法得来的,断乎等不到明儿。”端伯了阵大一道:“也没有这样紧促的事,倒是数目越大越好缓缓儿的,到底什么用度呀?”
  陈大便坐下来道:“你不知道我的急于要这一笔钱,却是得着了一件异宝。”(不是异宝,乃是活宝,归根结蒂是现世宝。)端伯笑道:“直是异宝哩。”陈大道:“听我说呢,君玉坊第五家,有位美人。”(美人,可发一噱。)端伯呵呵的笑道:“明白了,明白了,直是异宝哩,美人哩,综而言之,一个婊子罢哩。”陈大跺脚道:“嗳!如今是东家娘娘,老班娘娘,陈府上的大奶奶,陈少鹤大爷的少夫人,还作兴说是婊子吗?”(一串铃,栩栩欲活。)端伯冷笑一声,陈大也不理会,只顾说道:“那美人叫做谢秋云,年纪比我少六岁(星命家必曰六冲,其婚不合。)刚好二九年华,一十八岁。(说得神来。陈大今年二十四岁了,却是年方花信。)原是贵同乡呀!(得神)这真叫做天缘了,我同他,本是蓦不相识的,就是做掮客的周子言周老三,(他原来是掮客,坎坎明白,所以说他的生意忒多了,指不定是何行业。)他做的相好。那一天周三请客,同我相遇了,说来真真稀奇,也算得于今二十世纪,堂子界上的一段风流话哩,(羞煞丑煞,还给我少说几句吧。)倒说一见了我,便把周三,抛入东洋大海去了,我却没有叫他一个局,吃一台酒,拼一场和,花一文钱,就此同我落了。”端伯道:“慢来慢来,我是嫖界上的头等外行,怎样叫做就此同你落了,落些什么来呀?”陈大只顾说道:“周三在大房间里喝酒,我就在亭子里落了又落了。”端伯道:“我越听越胡涂了,到底落的雨呢,还是落的是雪,或者是冰雹?”(妙谈,无此言,不可无此文,滑稽无比。)陈大笑道:“你又缠了,落什么相好嗄!”端伯道:“相好竟相好了,有什么落而不落的,这种怪谈,既然把这相好的情分的趣味落掉了,那就不情了没趣了。”(妙解,未经人道,虽曰滑稽,殊含至理。)陈大笑道:“这是明明是你同我打趣了,不要胡闹,听我说正经吧。(的是正经。)你想堂子里,岂有这样的奇事呢,真是佳人遇才子,才子遇佳人,方才这样的风流韵事。我平生从不会遇到这样的多情多义的美满姻缘。(迭着三个这样,传神阿堵。)于是就在那一天起,一住直住到这时儿,坎坎从她那里出来,一直到这里来,如今已说定了,她一嫁我,我一准娶她,她也并不要我的身价银子,不过她身上的这点点亏空,同她弥补了就是了。你想正正经经的娶亲,还要给几百块洋钱茶礼呢!这么一想,她茶礼都不收,岂不是益发的客气了吗?她的身份也益发的高贵了,我那老婆,当初娶她的时节,却花着一千元洋钱茶礼。你须明白,名式叫做茶礼,其实是同买丫头买小老婆的身价,有什么两样,所以我干纲独断,自做主张,把大奶奶的位份降革下来,把秋云推升上去,这便是如今新学家所谓特别改良。你年纪也高了,见识想来也广些,我这算计佩服吗?”端伯听着,只是摇头,攒眉跺足。陈大又道:“可是这几块洋钱,极要紧的用度吗?”端伯长叹一声道:“……”第三回毕。



第四回 电报传来火油飞涨 下堂求去艳帜仍张


  话说前马路五福里崇茂钱铺的老挡手方端伯,听了小东家陈少鹤这一番离奇怪诞的言语,过分荒唐的状态,不禁长叹一声道:“少鹤,我不是倚老卖老,白长了几年年纪,父辈相交,说几句不中听的言语。相当初,尊大人鹤卿先生初到上海的时节,却是个光身子,才靠着克勤克俭、忠厚老诚,投上了洋人蜜雪生的缘法,慢慢地得意起来。如今挣到三五十万的家私,好不容易弄到商界上的一点名誉,也还算过得去。如今故世之后,还不到一百天,你大孝在身,按礼呢却是寝苫枕块的时际哩。终算是生意场中,比不得读书人家的规矩,顶真礼体周匝,稍微马马虎虎也无人来责备你。然而三年之丧,上至天子,下及庶人,无分贵贱,也不分学界、商界,总之是一个样子,一条大礼。你竟太荒唐了。尊大人去世刚刚五日,就把松盛胡衕,雅仙班里唱花旦的谢如意娶到家里去了。过了三日,又把哪里的一个跟局大姐,叫做什么阿昭的又弄到家里去了。又是什么李公馆里的丫头,什么住家野鸡,家里头顿然多了一大堆的雌儿。如今是愈发狠了,索性要论万洋钱娶一个妓女哩。钱呢,原来是你的,但是不过两三个月之内,已失去了家私三分之一。这么说来,不消一年,那就完了。少鹤,你可知道钱去了,是不曾回来的呢。常言道:笑着使去,哭不回来。并且上海地方是千层饼,比如你这么几十万银子的家当,也算不上一个财主,就是一天使个精光,也不算是个阔客。这么想来,却是何苦来呢?还有一句话说,只怕你听了不进呢,你花钱的本事端的不小,赚钱的本事你有吗?到底要赚一个钱,要有赚一个钱的本事。我劝你省省吧!谢秋云的一件,正经算了吧!至于妓女,哪里有什么真情真义呢?总而言之无非想你几个钱罢了。假如说你陈少鹤是个光身穷汉,那秋云就不认得你了,不要说是个光身穷汉,只消是个平常经纪人,也不你一了,睬也不睬你一睬哩。横竖眼下的市面,你也知道,银根之紧休说,你这点子年纪没有遇到,就是我今年齐头七十岁,在上海商界上混了五十余年,也第一回儿遇到。什么至不可少八千洋钱哩,一万洋钱哩,没弄处是没法的。”陈大听了端伯许多扫兴的言语,心里已老大的不然,然而还指望他唠叨过了,钞票拿将来就认悔气,给他排揎这一顿也就算了。及至临了,仍是个没有,不由得无名火升得什么样的高。登时摆出东家眉眼来,把桌子一拍,眼珠儿睁的滚圆,喝道:“伙计,你说什么岂不是放屁,我的钱由我使,谁说使不得。我要使钱倒要你说有无,岂不是反了。”端伯也动了肝火,老气横天,痰火砸地的道:“你在那里和谁说话,这等的没规矩。你爷死的时候,你又不聋不瞎的,你爷不是说的吗:『我那孽障不争气,眼看是一代光的样子,我这些小家私都靠着端翁的辛苦,与其被那孽障浪花,浪费,不如送了朋友。接着外国规矩,原是作兴的。不过我们中国这个风气没有开,我这几句话似乎骇人听闻,是的,我如今只好仿着刘先生的章法了:嗣子可辅则辅之,否则先生自取之。』这几句遗嘱,你岂忘了吗?尊大人既有刘先生的义气,我就没有诸葛亮的忠心吗?所以一点儿没有私情夹帐,一是一,二是二,一古脑交代你。你如今这等的荒唐,我一句话都没有名分说吗?休说我是你爷托孤重任,就是平常的一个老翁,你这等的行为就该训责,训责。一言蔽之,钱是你的,权是我的。不给你便怎样?”陈大暴跳如雷,大嚷大叫道:“反了反了,你,你这个老贼想谋王篡位了。你有拿着银钱的权,我就有用你不用你的权。”端伯听到这一句话倒钝口了,这一急,叫他急出一句顶门针的言语来道:“你想歇掉我的生意吗?摘脱我的权柄吗?我是你爷手里进的人。你爷给我的权柄,请你爷来歇掉我?”陈大冷笑一声道:“好,好。我同你新衙门里去讲。”这个当儿,端的闹的太凶了。一众伙计都奔集拢来想劝解。内中一个账房姓杜号筱岑,却是个洞庭山人,超超等的能为,却是拍马屁。常言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所以陈大的老子鹤卿,也当他一个信托朋友,十分靠得住,就是方端伯也很重用他。其实骨里此公的是否靠得住,新学家所谓:恰恰一个绝对的反比例。当时筱岑死活的把陈大劝到账房里坐了,连忙倒茶递水烟筒,一迭连声的喊茶房倒洗脸水,亲自滴了十来滴林文烟花露香水,拿没曾用过的毛巾,透明的芝兰肥皂,一古脑儿端整的齐全。东家老班叫的震天价响。陈大大为合意,洗过了脸,筱岑跟手点了鸦片烟灯,抢了一张五元的钞票,吆喝着茶房飞也似的飞到二马路“广诚信”,去挑五块洋钱福字烟膏。一块洋钱二钱五分的那一号。五块洋钱只要一两二钱五分,多了不好了,不是福字号了,那便不配东家的身分,抽决计不要。茶房奉命,自然如飞而去。原来没多路,只穿过大马路就到了,竟没五分钟时已挑了回来。筱岑便请陈大躺下,自己却躺着对面,替陈大装烟,陈大瞧着筱岑如此恭维,又恰好烟瘾也到了,更觉得事事慰贴。看他年纪又轻,人才很漂亮,便堆下笑容道:“倒难为你想得周到,我被那老贼气得我烟虫都跳起来了。”筱岑道:“东家怎地和挡手闹起来呢?”陈大便把原委说了。筱岑忙道:“恭喜,恭喜。那么就是正主儿的老班娘娘了,伙计喜酒是要喝的。”陈大竟然心花怒放。自从生了耳朵以来,直没曾听到这么甜津津的言语,嘻着嘴,死活的合不拢来。那筱岑又道:“至于洋钱方便得很,待伙计出几张即期票,这便是同现洋钱一个样子的。若说零星用,千把洋钱的钞票,现在存着呢。”陈大顿然大悟道:“你的计较很通,很通。给我写一张五千元的即期票,再出几张一千元的,五百、三百元的,不管他多少,每一样写他十张,放在身上。比如钞票似的一样使吗?我们竟是杜做的钞票哩。你恰恰姓杜,巧极巧极。横竖左右闲着,成日家做这钞票岂不有趣。不过一张小方纸儿,值不了一文钱的本钱。大而言之,十万八千;小而言之,也不过就是这样的一百二百,尽着高兴写去,我不是一位活财神吗?”筱岑道:“东家岂不是活财神呀,就是财神也没有东家这般阔绰呢!”陈大刚要说什么,只见几个伙计进来说:“挡手卷铺盖了,立刻要回去了,不管事了。”陈大一听此言,直跳起来拍手道:“算这老贼知趣的,他不把铺盖卷时,老实说我要替他动手了。谁耐烦卷呢?点把火烧掉了岂不爽快。如今就请杜筱岑做挡手,做挡手,一言为定。”说着便对筱岑深深一揖道:“诸事拜托,费心,费心。”慌得杜筱岑丢了烟签忙道:“才不胜任,才不胜任,断不敢当此重任,请东家收回呈命,另找贤员担当重任。伙计才疏学浅,断断不敢奉命,断断不敢奉命。”陈大道:“这么着就没趣了,我最不欢喜这么着的一句。老实说,我赏识的人,不会有半点差池的。我没工夫抽鸦片烟了。你快快给我去做钞票,我同你一答儿到秋云那里去玩罢。我同你说,秋云那里有个房间里应酬的大姐,他的名字叫做阿金姐,苏州落乡横塘镇上人,据说今年还只得二十三岁哩。不要说别的,他一对眼锋这么一溜,那就叫做生活。只消稍微对别人溜一溜,竟会得魂灵都被他溜掉了,骨节都会酥化的。那皮肤的白、滑、嫩,综而言之,说也说不象样,我同你做媒,不作兴打回票的。若说不灵呢,端的不是陈大少爷的牌面了。并且还有一层道理,我那秋云定规只要阿金姐一个儿同他梳头,别一个梳的头她到底不称心。如今秋云嫁了我,仍旧要阿金姐梳,你同阿金姐做了夫妻,横竖我公馆里只嫌没有人住,我也记不清实在有多少房屋,而且家伙也太多着,你只管来住就是了。不过每日里费你家嫂子心,替拙荆梳一个头,你可肯吗?”筱岑没口子的道:“笑话了,笑话了,岂有不肯之理。东家赏赐了伙计这位美人,伙计就叫贱妾过来伺候这位美人。”陈大道:“呀,你已经娶过如夫人了吗?”筱岑道:“伙计一个老婆还养不活他,怎敢还想娶妾。所谓那个贱妾就是家里的老婆。如今东家赏赐下来的美人,伙计怎敢委屈了这位美人,因此把名分翻过来。本底子的正室降革下去作为侧室,就把这位美人推升上去作为正室呀。并不是头里原有小老婆呀。”陈大道:“好啊,好啊,你竟同我彷佛一个人了。你我两人才算得志同道合的知己朋友呢。你的老婆如今在上海吗?”筱岑道:“去年搬上来的,家里还有一个妹子,今年十七岁了,还没对亲。当初爹娘在世的日子太珍爱了,不肯随便封一门亲事。舍妹呢?却也才貌太齐整了,志气也太骄傲了,倒说生意人是不愿嫁的,只消是个风流名士,哪怕年纪老些家计穷些,小老婆也肯做。”陈大道:“咦,倒也奇怪肯做小老婆,岂不是自己看得太轻了吗?并且怎样的门面叫做风流名士呢?”筱岑道:“我也弄不清楚的,据妹子说,是这样的,比如;这人会得写字,什么正草,隶篆都会写,写得要好。大家都去求教他。写扇子哩、屏条哩、堂幅哩、对联哩、匾额哩,才算得会写字。不但是写写草帐,开开发票,就算得写字。写会了不能算数,还要会做文章,做文章的一说,却是个大纲,内中还有难作哩。怎么叫做难作呢?就是诗词歌赋、长短两句、编撰、说部、传奇、白话文言,一古脑儿件件皆能,才算得是个文章家、词章家、著作家、专据家,就是三填五典、三教九流、经文释典、兵书战策,无所不通,无所不晓。不但是涉跋通晓而已,须得深诣造极,才得算数。这三项是正经的学问的本领。其余玩好的东西,消遣的法子,犹如弹琴歌瑟、培花栽草,博奕投壶,精致的淘气,正式的荒唐。于是王公大臣、大老先生都慕他的名,同他交接往来。天下底的人,说起了某人,个个都知道。这叫做名士。”陈大听了,伸长了舌头缩不进去,怪样的声音叫起来道:“哎哟啊!上海地方哪里有这个名士啊?苦了苦了。令妹只好一辈子没老公的了。”筱岑又道:“东家听我说呢,这名士还须得风流呢,不风流的名士,也是白劳劳呀。”陈大道:“这却更难了,但不知道怎样才算风流呢?”筱岑道:“这风流益发的诧异了。比如这位名士家里头的老婆,哪怕生得如花似玉、如玉生香、如花斗艳,似这一般的老婆,切不可为心满意足了,成日家捧住了不放,这么就眼界不宽,志气不高了。若是家里头有齐整的丫头,年轻的妈妈,终要偷偷摸摸。假如这些丫头妈妈们不肯,还须变尽的方法,引逗得肯了,才肯歇手。若是一面孔做出主人的丑态,使得丫头妈妈们见了不敢多一句闲话,放一些子嬉笑,这种人就叫做混沌末离,现世钟馗。这还不算,假如隔壁人家的姐姐妹妹,自己家里的嫂子婶子,亲戚人家的哥儿姐儿,都要弄点把戏出来。至于师娘巫女,优婆娼妓,这可不用说哩。若是这个样儿的名士,才算是的的确确的风流名士哩。于是乎,舍妹才得情愿嫁哩。正室副室,年老年青倒不计较。”陈大又怪嚷道:“哎呀,哎呀。”又笑说道:“我名士却不是名士,至于『风流』两字,除了我还有谁呢?这么说来,足见令妹也很风流的好一位小姐了,几时倒要拜会、拜会哩。”筱岑道:“还待东家说吗,过几天不是一家人了吗?贱妾舍妹敢不伺候东家吗?”陈大乐道:“得情,得情。时光不早了,快给我写好了钞票,一答儿秋云家去罢。”筱岑连连答应,忙跑到帐台上去,抢过一迭小方纸儿,砚台上注了一滴水,拿墨七横八竖的,推磨一阵,提笔就写。写那五千元的一张,三千元的一张,一千元的十张,五百元的十张,三百二百一百元的各十张。共总写了五十二张,找过算盘滴滴嗒嗒的一算,恰整二万九千元。算准了便道:“东家,请过来。”陈大原躺着烟榻上的,听了只一跳从烟榻上直跳到帐台那边,瞧着乱蓬蓬的一堆,不由得嘻开了嘴:“都收拾。”筱岑道:“这里共五十二张合洋二万九千元。”陈大接过来道:“二万九吗?零零落落的,再写一千,凑成三万罢。”筱岑道:“拿一千元钞票恰好成数了,东家帐上付三万元吗?”陈大道:“好,好,好,其实也何必付帐呢?”筱岑道:“这是伙计的职分如此,将来可以开红帐呀。”陈大道:“何必,何必,如今你老哥做挡手了,我还有不放心吗?横竖不过费几张小方纸儿,最不值钱的东西,你要使钱尽管你写着使就是了。”筱岑道:“承蒙东家信托伙计,怎敢私写一点儿呢?”陈大一面把那许多即期汇丰银票收在小皮包里,嘴里说道:“如今一切事情都舒齐了,我们『群玉坊』去吃便饭,高兴一同去吧。”筱岑连连答应。于是一同来到“群玉坊”的碧玉楼谢秋云那里。秋云阿金姐陪尽小心,殷懃接待。陈大指着筱岑对秋云、阿金姐道:“这位是小庄里大掌柜的杜大少爷。”秋云,阿金知是钱铺里的挡手,如何不巴结。须知嫖界上第一阔客,第一等好户头,要算山西票帮,其次便是钱庄挡手了。至于钱庄挡手的薪俸,每年不过二百吊钱的限止,再多也没有的。若论薪俸而言,那里有嫖长三堂子的资格,一年辛苦一票使,与他也不会体面。怎说除了山西帮就算他们户头,阔而且好呢?就是千百万的巨财的来去,只凭着一个图记,一张小方纸儿,都存他手里。那怕一记斧头砍去,三百、五百、一千、二千,马上拿得出来。而且钱铺子的规矩最严,那怕是挡手,没有堂子里过夜的规矩,凭你相好做得什么似的恩。高兴一回,板要归去的。等他归去之后,还正好应酬别户客人。吾知道,明儿药房里头一定有注生意上门了。这还是便宜事体。稍微吃亏些,什么“包兰芳”哩,“木渭三”哩。就有三十五块洋钱的生意,三天七天包得全愈的本事。过了半年三月,不作兴不要再请教他们规矩,所以堂子里最巴结是这一等人。横竖这一等人,也乐得闹阔,使的又不是真的银钱,无非是小方纸上乱画一泡就是了。将来不得了,又不干他的事,是有别人去担当呀。如今筱岑使的银两,不论成千累万,只消说一声拉倒,不怕陈大不担当。且住,底下的就说不得了。若是一口气尽管儿瞎三话四,把这西洋镜拆穿了,这么杜筱岑似的一流人,要骂我了。横竖我却不是此道中人,终说我不知道其中的实在情形了,所以意会错了。我既是不知道其中的实在情形,我就不说这个哩,只说我着实知道的吧。着实知道的是个什么?就是阿金姐拿眼瞟了几瞟杜筱岑,打谅她只不过二十五六年纪,一张小白圆脸,一副知趣的形容,一套有趣的衣服,一眼不眨的只顾瞪瞪的瞧那筱岑。筱岑也在心上打算,这一个光景就是阿金姐,姿色只有八分,倒是态度风骚,足足有十二分。所以也是一眼不眨的,瞪瞪的只顾瞧那阿金姐。他俩彼此瞧出了神,所谓忘形现世了。陈大拍手大笑道:“缘分,缘分,”这一闹却把那一对儿狂且荡妇闹醒了,不觉一个没意思。阿金姐搭讪道:“啊呀,昏脱来里哉,烟灯还勿曾点了。阿巧耐来浪做啥,客人来里,还勿晓得答我跑出来嗄,魔来浪陆搭嗄。”陈大益发的拍手大笑道:“阿金姐,你竟昏了吗?好不怕羞。”阿金姐白着眼一横道:“耐大少末……”陈大笑道:“我便怎样。”阿金姐道:“勿说哉,尽耐嚼罢,个答杜大少末头一埭来勒,客客气气。阿有啥形容勿出格,该号闭话,阿要鸭尿臭嗄。”陈大也勉强打着苏白道:“该号闲话,一点也勿是鸭尿臭,倒是停歇歇该号事体像煞有点鸭尿臭。”一语未完,说得众人都抚掌大笑。急得阿金姐只是跺脚,嘲笑一阵。陈大、筱岑对躺着去抽烟了,阿金姐就去坐陈大身边,等着抽过了三二口烟,便道:“陈大少,倪先生格事体,到底阿是该格样式,一定算数哉。俚笃娘来浪这底下,请耐大少爷格示,阿要叫俚上来。”陈大直跳起来道:“嗄丈母太太已经到了,快请快请。”这个当儿只见一人直冲进来。



第五回 海底枪笆居奇垄断 空中楼阁看戏搭台


  却说陈少鹤陈大,正说到丈母太太到了。“快请,快请。”这时际,只见一人直冲进来。瞧时,不是别人,正是周三,周子言。原来那周三,自从那一天自己的相好谢秋云,吃陈大剪了边去,可煞作怪。非唯没有半些子的酸,反而愈加知己起来,陈大也感激他是器重宽宏的一位大方朋友,因此益发地敬重他。不消三日,竟往来密切,比着自家兄弟还要加上千百倍的亲热。当时冲进房里来,瞧他的神色,大有惊喜之状。陈大便道:“老三,你从哪儿来呢?”(只怕黑牡丹那里来,计其时日还不曾乔迁到多福里去矣。)周三从怀里探出一件东西来,道:“你瞧,你瞧。”陈大接来瞧时,却是一封电报。便道:“这是电报呀,哪里打来的呀?”周三道:“你瞧了,好叫你喜欢。”陈大道:“哦,敢是徐家妹妹从长崎打来的吗?她光景要回国了,果然有趣。”周三道:“呸!你竟心心念念在徐家的那个雌儿身上。我劝你算了罢。我自己打谅、打谅,你是个生意场中人,他是学生界上的有名巨子。如今还比得当初的时代吗?只怕你在这儿还是一天到晚终要提起那徐家妹妹长,徐家妹妹短,怎样风流,哪样多情。只怕他在外国早把你陈大忘得一点影子都没了。”陈大道:“别冤枉他,他却不是这么一流人。”周三道:“别多说,你且看电报吧。”陈大便把那电报抽出来认了一认。其实有好多个字有点不认识,若是老实说认不得字,让秋云,阿金姐见了似乎面子上太过意不去。于是把嘴噘了两噘,把身子一扭,道:“谁耐烦看这个,你念给我听。”杜筱岑连忙答应道:“伙计念给东家听。”杜筱岑一味逢迎,便高声朗诵道:“『古吉鲁』商轮,装载煤油若干数,在某洋面,遭风失事。”陈大直跳起来道:“不得了,不得了。『古吉鲁』轮船满船装的,通统是洋油,经得起闹出乱子来的吗?洋油市面,我最熟悉,现存的洋油总盘还不满二十天之用,才告着『古吉鲁』进口,接济市面。老三,这电报『茶会』上知道没有?”(各项卖买聚集之所,名曰同行茶会,却不在茶肆中,是在烟馆中,只该名之曰“烟会”)周三笑道:“这是我的私家电报,肯给同行中晓得吗?你我是自己弟兄,所以跑来给你个消息。老实说,我也没有工夫同你谈天,连夜要尽多尽少买进了。多买一箱就多发一注财,你也该买进点,只怕秋云的一笔,就此撩出来了。看你的运气,看你的本事吧,要发三五十万的财,也在这一记上。”陈大跳起来对着周三深深一揖道:“三阿哥,既然承情要好,给我这个好消息。如今,一客不烦二主了,如今通市面的底盘端的有限,我想这样吧:只消是火油,不论价钱,都是我买。综而言之,他们开得出口,我就不作兴还一句价。银子我一个儿垫赚的钱。你我两人二八刀,你发现成的财还不窝心吗?”周三听了,踌躇道:“懊恼给你说的,给你说了,就夺了我的利了。这种机会,我虽则资本不多,然而到这地步,不要说钱庄家拖得动,三五百万银根,就是银行家,也只怕我不要用。”陈大又是深深一揖道:“我的好三阿哥,亲三阿哥,作成兄弟掏一票罢,银子我垫,将来赚的四六。四六那总算便宜了,再不窝心时,天理良心了。”周三摇着头道:“这么着,真真叫我也难说了,只好且图后会了。”陈大欢喜非凡道:“感激不尽,感激你三阿哥不尽了。”说着又对筱岑道:“你知道了,等三阿哥买进时,有多少就拿小方纸儿画几笔给他。”周三一时不懂道:“画什么给我呀,这位老兄是擅长丹青的吗?久慕、久慕,过天请教一张扇面来光辉光辉。”筱岑不禁发噱道:“周子翁缠错了,敝东说的是打票子,并不是画画儿。”周三也好笑道:“原来这个真真东瓜缠到茄子里去了。我想小方纸儿上画几笔,那是册页了,我们又不是鉴赏家,要画册页来什么用处。倒不如扇面,得用的好多着呢。这么着票子今儿用不着,明儿节上,论不定要上百万呢!宝庄一定是崇茂了,方端翁那里费心关照一声,数目多了,恐怕多一句话便不能抢帽子,着先手了。”陈大道:“方老贼滚蛋了,如今是筱岑挡手了,这位就是杜筱岑呀,你们没会过吗?”筱岑道:“周子翁,前儿在花想容那里会过了。”周三忙道:“失照,失照,兄弟记性竟不好了。”嘴里说着心里盘算道:呀!崇茂是方老端的开山老祖,二十多年的老挡手,怎地蓦地里调了这个杜筱岑哩。而今钱庄的风浪果然危险,然而只有他稳当。别人家折本倒帐,他仍然是赚钱。这当中,一定有个绝大的原因,这个不干我事。如今既是杜筱岑挡手了,这便是我周三爷的济运,这个杜筱岑须得着实连络一连络。想罢便堆上一脸的笑容道:“不错、不错,『花想容』是石松年做的,松年那么真的会画花的了。据说松年的花鸟在上海要算他第一把交椅了。”筱岑道:“松年、想容那里难得去的,他才靠一枝笔上,过日子那里有闲钱花呢?倒是兰亭做的很热,曾经有一句风声,兰亭定洋都付了,顶到端午节上,弄出来了。”周三道:“啊,是大生庄上的副挡,赵兰亭吗?”筱岑道:“是的,他虽是副挡,其实权柄却兰亭拿着,他是袁家的亲信人,袁家虽则三分东家,市面上只认袁家的。”周三道:“大生庄袁家只有三分,还有七股呢?”筱岑道:“是官场东家,当是极靠得住。现银子也拿得出来三五百万,但是官场东家到底吃亏,市面上不通气的。若是没有袁家搭三分时,市上一两银子拆不动的。所以兰亭的权重了。”这当儿,陈大在烟榻上迷迷的睡着,筱岑见机道:“东家只怕倦了,我们谈得热闹,怕他不舒服,我们去吧。”陈大迷迷糊糊地道:“不要紧,再坐一会儿去,横竖事体照办就是了。”筱岑连连答应着。又道:“不坐了。”周三也道:“我也去了。”陈大仍是迷迷糊糊地说:“对不住,对不住,明儿听信。”说罢,又迷烟去了。周三,筱岑只得笑着走了。谢秋云,阿金姐忙送到楼梯边,着实殷懃了一回。
  且说周三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对筱岑道:“我们到文仙那边去消遣一回,好吗?”筱岑道:“哪里的文仙,可是同安里的金文仙吗?”周三道:“不是,不是。她是凤舞台里串花旦的。”筱岑道:“那里是唱戏的,很好很好。不瞒三阿哥说,兄弟长三,么二,住家野鸡,私门头,湖丝阿姐通通玩过,就是公馆里的姨太太、大小姐,膀子也曾钓过。单单女戏子和尼姑没有路子。尼姑呢倒也罢了,心上倒是不十分想。据说女戏子别有一种趣味。”周三拍手道:“杜筱翁早点和我拉拢时,好教你这两种把戏。老早玩的厌了。老实说吧,这尼姑和女伶,我最熟。如此,文仙不算顶红的。索性同你到田小峰那里去,你有本事同小峰订交情。”筱岑道:“你我虽没有深交,不过台面上曾会过两三回,也好算老朋友了,如今交浅言深了。不是兄弟说,方才东家在那儿,不好不庄重些。如今你我做了知心朋友,看着吧,这种工夫你不怕不佩服的五体投地。综而言之,年轻貌美,是个招标吧哩。须得出言风雅,举止大方,才得荡美女之春魂,若佳人之怜惜。”周三笑道:“出色,如此小峰那边来,最合式哩。据说小峰在京城里一般王孙公子,达官显宦,却不在他眼里。够得上和他往来的,起码是翰林院里的名公老宿,还有少年名士。所以这儿也没有几个走得进他的窝里。听说有个什么词人,小峰最知己的,他们有一段佳话。几时暇了,讲给你听,令人很羡慕的。”筱岑道:“海上名流我都知道,并且还抄着一本底子。大凡名士都有一个别号的,就是什么词人、什么居士、什么生、什么客、什么主人、什么官主。种种的名字,不知多少。然而大概只知道别号,不知他的真名的姓,有何功名,做甚事业。还有几个别号,就是一人,我说一个格式你听。比如:石生,可是名望最重的,不知道的人,也少的哩。他是姓孙,官名叫做家振,表字玉声。官名和表字都有照应的,不是瞎叫叫的。就是玉振金声的意思。这么说时,这家字不是落了空了,又叫大振家声,不是也有交代了。他是报馆里的主笔,日下要算老前辈了。再比他资格深的,竟没有了。石生三字,人人知道,岂知花间退吏也是他;警梦痴仙也是他;悟云子也是他。不是夸口,我肚皮里有三百个,背得出来。不信,我那抄本,几时带出来给你看。五十页的红格簿子,足足两本。三阿哥我教道你,你把我的抄本细细的读一回,肚子里记上二三十个,要念得熟而且溜。假如遇着了李萍香、林浣香、郭犀灵、刘爰珠,诸如此类的,一般才女,只消拿词人居士这般招牌掮出去。认为极知己的朋友,包管你有特殊的好处。好在我抄本上有红圈的,便是名望最好的,大家知道的。”周三笑道:“我是门外汉,记不来的,还有一说,比如:石生是我的知己朋友,我又不认得石生的面长面短,有须没须,瘦的胖的,光的麻的。比如我和林浣香说,林浣香却认得石生的,盘问起来,我倒说是有须的、矮胖、麻子。恰恰地那石生是个没须的、瘦长、光子,岂不要龙头不对马口,东瓜缠到茄子里去了。”筱岑道:“不妨,不妨,我索性教你一个绝妙的口诀。”周三诧异道:“什么有口诀的,倒要请教,请教。”筱岑道:“这口诀端的妙不过,管教说上去,肥瘦的彷佛之间,长短在依稀之内,胡须介乎若无若有,面皮近似有麻无麻,颜色则黑白之难分,年岁则少壮混合。”周三大骇道:“这种口诀,那怕走江湖的相面先生,也不能够一句话包罗万象。请教请教,倒很新奇哩。”说着站住了。筱岑道:“怎地不走了。”周三道:“到了。”筱岑道:“既是到了,进去坐了再说。”周三点头道:“最好。”于是周三扣了两三记门,里面一个中年妇人出来开了一瞧道:“哎,周三少。”周三满面堆下笑来道:“姑娘回来没有?”那妇人道:“差不多了,里间坐着呢。三姑娘刚刚回来。”那三姑娘原是小峰的妹子叫做月峰,也是唱须生的。比小峰小三岁,今年恰正二十岁,还有几出武行,所以搭了黄家班。至丹桂里唱,也是一等角色,文行拿手是:《黄金台》、《法门寺》、《黑水国》等类。武行拿:《恶虎村》、《殷家堡》、《长坂坡》等类。铁杆功夫也极好的。这当儿,只听得月峰在楼窗上,招呼道:“周三少,进来吧,小峰快来哩。”周三便笑着拉筱岑一直上楼,到月峰的房里随意坐了,月峰瞧了筱岑一瞧。周三忙代报名道:“这位是崇茂钱庄的大挡手,杜大少。久慕你们姐妹两个,特地托我介绍过来,请教请教。杜大少虽则在钱庄做挡手,其实是做过翰林的。”筱岑一想,牛皮吹得太大了,况且他们是京里出来的,又是和这班老官做淘的,决计使不得,便道:“三兄瞎说哉,不过那一年秋闱侥幸过的。”月峰道:“原来是位孝廉公,哪一科恭喜的。”筱岑道:“二十三岁的那一年。”月峰道:“贵庚多少?”筱岑道:“恰正三十。”月峰道:“上两科是末一次科分了,北闱呢?南闱?”筱岑道:“南京考的。”月峰道:“那是和张大少同年了。记得那一回的副主考,是曹晶,头场是《王导登治城论》是三题,《识时务者为俊杰》是四题,头二题是出的很古怪的,叫做……叫做?”想了一回回那筱岑道:“怎样的很长的,一时说不来了。”筱岑想:却记不来了,真真如天之幸。恰听见叩门声响,月峰便伏着窗盘上,不问这门的话了。原来小峰同着一个人一起回来,一直进自己房里去了。筱岑这点子让他能干的,怕月峰又要问起,假意儿偷瞧小峰。只见小峰同来的一个人:却是个少年,穿着英白春妙的夹衫,蟹壳青实地纱,一字襟坎肩,鼻架金丝眼镜,嘴含纸卷烟,指儿上晶光耀目,黄头般大的一对金刚钻的戒指儿。摇着金牙小扇,举止风流,神采飞扬。容貌约有三旬左右,稍有几点麻疤儿,皮色白嫩,愈显其俏。只听得小峰道:“李家妈挑的膏子呢?”就是那开门的中年妇人答应道:“交给三姑娘收着呢。”月峰接口道:“在这儿哩,来了。”说着,在十景架上拿着个蜜缸送过去了。筱岑悄悄地和周三道:“和小峰同来的那个人,认识吗?”周三道:“就是方才说的那个什么词人呀。”筱岑点了点头,又道:“你刚才替我吹牛吹得太过分了。我连忙扳过来,岂知弄僵了,幸而小峰回来搭过了轿。我看月峰着实有点道理的,这么考试的一斗,非要让这个破绽拆穿了。月峰如此,小峰就更不是对手了。我想索性做实他,倒很有希望。”周三道:“怎的做法?”筱岑道:“我们走吧,马上去买一本这一科的闱墨看熟了,再来对付他们。我着手干了,你不要吃醋。”周三原来想狠狠的弄他一弄,如何不答应。于是略坐一坐,恰好小峰走来,光个面子。因为有心上人在这儿,也没工夫应酬他们。周三又替筱岑担心,也不敢多说,便站起身来,说要走了。小峰巴不得他俩走了,虚留一声,送了几步。倒是月峰瞧着姓杜的是举人很近情,连忙赶过来直送到楼下。结结实实的说明儿一定要请过来谈谈,或者“丹桂”听戏,等下了台,一起回来。还说明明儿是唱《花蝴蝶》。说到这里,身上摸出两张入座券,说是送给周三少,杜大少的。明儿一定过去赏个光。周三、筱岑接了入座券,应承了明儿一定要赏鉴妙技。月峰心里非常欢喜,直送到门口,瞧着周三、筱岑转过弯儿不见了,便关门进去。
  且说周三道:“好生奇怪,往常月峰没有如此亲热,小峰无此冷淡。今儿一变,竟变得大反其常了。”筱岑笑道:“如今信得过我的话吗?我的钓学是得过最优等的毕业文凭的。今儿还不曾施吕旺之大才,展子房之鸿划,月峰已倾倒万分了。”周三笑道:“罢也,闱墨不要忘记买来。”筱岑也不觉好笑道:“我忘了,小峰住的是什么里。”周三笑道:“你休问得出来。”筱岑道:“方才只顾说话,马马虎虎的进去了,不曾留心呀。”周三道:“不是『日兴里』嘛,这里不是东新桥嘛。”筱岑站住了脚,认了一认,道:“不错,如此别过了。我坐车回庄去。明儿我来约你。”周三道:“横竖我明儿要到宝庄上打票子呢。”筱岑道:“就是海底枪笆的一件生意嘛,不知道要预备多少。我也搭些子小份儿,靠靠三阿哥的福。”周三大为得意的想:这空中楼阁我居然造的这么华丽。便没口子的答应着“可以,可以”。于是一拱而别。筱岑便雇了一乘“野鸡东洋车”向前马路去了。要知怎样情,且看下回便晓。



第六回 巨商破产接四连三 小鬼当家瞎三话四


  却说周子言周三,别过了崇茂钱庄的第一天接手的挡手杜筱岑,心里一百二十分的高兴,想道:气运红起来,只这样的顺溜。原想在陈少鹤身上哄个千儿八百的一票,够了端午节的开支,也心满意足了。到底还虑着方老头儿从中作梗,少鹤也操不得全权。岂知老天方便,先给我调排开了,接续的又是这个杜筱岑。当日在花想容台面上,凡他很像一个人,一脸的精明样子。岂如今儿一看,也不是个上流东西---创业不足、破产有余的一个人。是和陈少鹤朋同类也,“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一点不差。如今既是我要交大运了,少不得要改个样子。老底子那几处玩惯的门户,屏而不用。想到这儿,向身上一摸,摸出个皮夹子来,就在电灯底下打开来看,里头却有五元的钞票一张。三个英洋、二十来个角子。自言自语道:“大约有十元之谱。绰手有余的了。仁寿里可在眼前,“绮云阁烟馆”里的老二,我心心念念,要去住它一回,看他两腿儿肥的什么似的,叫人看了怎的不动火呢!曾经去过抽过三、五趟阿片,探探住夜的价值,至不可少要“梅花”之数。还须加上小帐:两只烟钱,半夜点心、水果、小吃等项。少不了又是两只大洋。算算七、八块洋钱玩一趟,委实舍不得。曾经和他商量,做两不吃亏的方法---花两只洋关房门。他说不是野鸡,做不到。好人家女儿,小老班娘娘认起真来,两记“绍兴大耳脖子”。(寄文不知所指。)今儿既有这几块在身上,落得阔一阔。明儿就面团团了。主意决定,便弯进了仁寿里“绮云阁”老二那里去,开了个过夜灯,抽了一夜。须知这回所抽的,并不是阿片。(妙不可言)次日十二点钟才得出来。
  身上只有一块英洋,七、八个角子,便坐把车子来到宝善街“怠园烟馆”(“怠”字妙极,具有深意)老主顾巧生堂里开了个灯,巧生代烧着烟道:“周先生,今儿怎地这么早?看来神气不清,很乏的样子。敢是在相好那里快活哩?”周三伸了个欠,笑而不言。接着抽了两口阿片,便笑说道:“有趣,有趣!『绮云阁』里的小老班娘娘着手了!”巧生“嗤”的一笑道:“哪一个嗄?老二呢,还是老三?”周三道:“自然是老二了!老三是丑来,倒贴我钱,还不高兴哩。”巧生又“嗤”的一笑。周三道:“笑什么?”巧生道:“小老班娘娘,谁和你说来?既是小老班娘娘,时小老班呢?”周三道:“小老班倒很得意。据说现在青海电报局里,要赚到一百两银子一月哩。”巧生大笑道:“鬼也鬼也!……”周三忙问缘故。巧生道:“日后自知。---光景没吃饭哩,去叫饭罢。”周三道:“也好。就对过『得和馆』去叫一个生妙鸡片、虾球、腰片汤。三样够了吗?”巧生笑道:“唷?周先生阔哉!不然,是老花样---不是一碗清血汤,便是一客木樨饭。要不了一角洋钱的。”周三笑道:“别乱说!你须知道我三老班发了财了!”巧生笑着去叫了饭菜。吃罢,又添两盒阿片,消磨了一会儿。
  已三点钟了,只见那些掮客,陆陆续续到来,头里都不开谈买卖,尽着抽烟。只抽得烟雾腾天,云霞匝地。差不多又是两个钟时间,那班掮客一个个蠕蠕作动,欠身而起,(精妙入神,吴道子无此神笔。)开谈起生意经来。周三瞧着一个叫做王二夫的招招手,二夫促过来道:“子翁有何见谕?”周三道:“墨其(同行暗号)长(长,便是涨也。)足了吗?”二夫道:“长的十足,不过三天的市面,就要回了。(回,便是跌价也。)这一回,回下去,不知要回到什么地步哩。所以这两天市面都没了。大家观着,晓得就在眼前大宗到来,立刻要回到顶底度数。固此手里有货的,要想出脱抢个鲜。只是没有胃口(胃口,即买进也。)子翁若有时小胃口,兄弟还可以应酬。不过三、五十件罢了。”周三笑道:“你手里有多少?”二夫皱着眉道:“说不得。这两天我肠子都愁断了,手里有八千件哩。”周三道:“我通买。有时我还要。---八万件也不嫌多。”二夫愕然道:“子翁说玩话?”周三正色道:“我何曾玩过来?银子是现的。拿货单来,立刻拿银子去。”二夫惊疑不已,含糊着和别个商量道:“可知墨其有什么信息吗?看长有吗?”一个道:“没有长的道理。”又一个道:“我有计较在这儿,---周三要买,无非看长。索性加上两三个长头,打伙儿一起去唬他一唬,看他怎样?”二夫道:“我做了十多年的生意了。细细想来,断无长的道理。---看他神气,极似大长而特长的样子。倒决断不来哩。”一个道:“坎坎你说急的要上吊,这会儿子有了这好机会,有甚商量?卖了就完了,赚了一票,也算济运大好的了。又要痴心妄想到长的念头上去了。”二夫一想,果然不错。便自顾去和周三交易了。
  那一个问那一个道:“怎地你也劝二夫卖去?倘使真的长起来,岂不是对不住他呢?”一个道:“你忒煞女人腔了!他今儿通卖了,也着实掘了一票哩。他手里有七、八千呢,头二万弄进了,等他真的卖掉了,足见有稳长的消息。我们手里虽没有二夫这么多,大可以放心,不到合资钱不卖。落得叫他给我们做一粒定心丸。他嫌多嫌少,干我们甚么?”(算你晦气)又一个着实佩服。这且搁过一边。
  且说王二夫听了那一个的议论,着实不差。转念道:“他既劝我卖掉时,他手里又不过一、二百件,何不托我并卖了?只怕果有长的梦想。(真是梦想,梦想!并非“妄”字之讹)点了点头,便对周三道:“那几个朋友手里真……真一件也没了。我手里的,也不能一起卖脱。子翁面上,让三千件吧。不过价钱不能依现市的。”(二夫亦殊精炼的,是此辈人口脗,作者何处学来?)周三笑道:“简直些儿吧。我也不是胡涂虫。(妙语如珠。)你有多少?通拿来。要甚价钱?尽管儿说。不过有一句话要和你说明白,烦劳你对众朋友知照一声,今儿是四月二十三,(忽点出日子,奇极!有了日子,便好查对,足见无一事没来历者。即如“怠园”明眼人一望而知,不过一个心横了下去。)二十五的四钟为限。在期限之内,有多少?要多少。价钱不论。只消说得出。要十两银子一件;二十两银子一件,说得出口,我就拿出银子。限一点钟之内,即期汇划到庄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说着倒转身,抽阿片烟了。(活现活现)那王二夫倒找不到是何秘诀。(我也不懂。何况你们)心上忐忑不定。摸拟了一会儿,道:“四两银子一件,你要时八千件一起买去。”周三道:“拿单子来看!”二夫便取出栈单,共有十来张。一一看了数目,合拢来一点,不错!恰正八千件。便道:“我去出票子。”说着匆匆而去。
  那许多墨其掮客,并自己做点小货的,不止十几个。瞧着周三看过栈单匆匆而去。都一蜂上来,围住了王二夫,七张八嘴的问道:“多少数目?”王二夫说了。便把限期一层也宣布了。(或谓二夫是忠厚人,我谓二夫是乖觉人)大家也以谓诧异,议论纷纷,莫衰一是。内中一个姓牛的,忽然省得(省得的不姓牛姓了,牛省得甚么?一笑。)道:“没有道理的。周三光景合上了一个大资本家?想做一个海底枪笆的事业?”大家咸以为然。(一群牛)二夫沉吟了一会儿道:“未必是的。大凡做海底枪笆的人,一定特别的识见,非常的手段。若是现在九月间,或是来源还远?……我便猜定了。你们想呢,现在是四月,来源就在目前,而且这宗来货比寻常要多三、四倍。那里做得到呢。”众人想想,却又不错。这事其实作怪,现在一顿买去八千件,银子三万二千是真的。只见对面炕上一个人在那里冷笑。二夫一看,不是同行朋友,却是“上海日报馆”改本地新闻的金先生。便道:“金先生是聪明人。做到主笔的,必定有特别的见识。倒详详这市面看。”金先生笑道:“『古吉鲁轮』触礁的。电报,不是今天各报都有的?”二夫道:“那是知道的。但是『古吉鲁』并不是专运墨其的,不过带装着一千多件,与市面上九牛一毛,毫不干涉。”金先生又冷笑一声道:“你知道周三是甚等样人嗄?”众人一想,恍然大悟,于是打伙儿应有尽有,只等周三到,一起卖给他。
  恰正周三已到,拿出崇茂庄即期票五七张,合成三万二千两之数,交易已定。众人公举王二夫做代表和周三交易。周三心里已想过:这事情做得拙了。在少鹤终算丢了三万多银子,然而究竟不是一文不值的,哪怕折到天尽头去,两万银子到底收得回来。不过一万多点银子---,他也不要紧,我就不过摸了二千还不到的银子,就做断了这条路,不大合算。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道:“一古脑儿,究竟还有多少?”二夫道:“尽在于此四千七百件。这点点通市面十有八九了。”周三点了点头道:“怎地这般少?上海市面端的不兴了。我想至不可少终有三万件,才可以销差,如今一半都不到,怎好呢?”二夫听他自言自语,又是到死也懂不来的事。只见他又道:“我拜托你通市面,收一收看。有大票儿的,最好,省得一趟一趟的零碎做。今儿什么时候了?打票子是来不及了。明儿一起算罢。不过这四千七百件,明儿短了一件,我不答应的!”又三十六张货单,腾来倒去,翻了一阵,交给二夫道:“你去敲敲着实,不要到明儿多一句话。”二夫沉吟了一会儿,悄悄的对周三说道:“你肯加五钱银子二件,通在我身上,包管四千七百件,一件不短。”周三大为欢喜,一口应承。二夫便去和众人只说老价钱,银子明儿付清,货单存在我处。如若不信,就把我的银子算给你们。为因周老三忒利害,倘使明儿短了一件,要罚我一千银子呢。众人都道:“笑话了。我们还信不过你王二翁吗?”说罢一蜂都散了。二夫也着实欢喜---不道又是二千几百两银子外快。便回复周三道:“敲着实了。一定明儿。向我一人说话就是了。”周三道:“你须叫个人出来保一保,(奇)若是短了一件,怎样说话?我和你说一句知己话:你们都在梦里,包不住明儿还有比我更大的胃口,更肯出重价的人出来呢?所以我的心都急碎了。你们做做买卖,巴不得多赚一个是一个。我终不放心,只怕明儿等得我到来,四百七十件都没了。并且我打不得早起,到得又迟。”王二夫吃周三说得六神无主,便道:“货单你先拿去,终好了。”周三笑道:“无此情理。别和我说出外教话来。”二夫又道:“那末一张万三千的存在你做保证,就是了。”周三道:“也好。待我写张收条给你。”二夫道:“你出了收条,明明要我证据了。”周三笑道:“随你大才的便。”二夫道:“我也彼此信得过你。也不用出收条,我也不写证据了。”说罢,把三千张的那张庄票向烟盘里一放,拱手自去。
  周三便收好了,慌忙来到“海南春大菜馆”,寻到六号房间,只见杜筱岑一个儿拿着一本洋版小本子出神的瞧着。周三忙招呼道:“筱翁,只怕等的不耐烦哩?”筱岑忙放了那本书,笑道:“还好,还好。也来的不久。”周三瞧那本书,原是一本光绪二十九年癸卯科《江南乡试闱墨》。(好笑)便道:“筱翁,真是实心办事,一无假借的了。若是现今我们中国的大小官员,农、工、商、学界诸多人,也像筱翁这么实心实力,志在必成的办起来,还怕不振兴吗?”筱岑道:“不瞒三阿哥说,我也不过在这么样的事务,自己信得过自己,不作兴放一点儿松。---若说除了这么样的事务呢,唯有抽大烟是认真不过的。譬如约朋友,约烟馆里,或是哪里有大烟奉客的,只作兴比约着的时间早两个钟头已到了。不作兴迟了一分钟方才到来。若是丢过了『烟花』两字,约个去处,譬如原约的礼拜日一点钟,最快礼拜二的一点钟到来。还算着实不脱约。倘使懒待些儿,去年约的,今儿还没曾赴约哩。”(形容绝倒,虽无其事,却有是意。目下烟禁,虽不甚力,尚不曾罢休。然而烟禁的结果是否完全,吾不敢说。)周三笑道:“那是言之过甚哩。”
  闲话休题,且把请客票来写。筱岑道:“我想索性去请田家姊妹花来,你看好吗?”周三瞧了一瞧时计道:“七点还欠五分,不过跳加官罢哩。她们俩个顶早要十点后上台哩。去请请看,作兴月峰倒肯来的。我代你写。”筱岑忙道:“使不得!须得我自己写,笔气不落俗套。可知生意人的字和念书人的字截然不同,显而易见的很。我并非乱道,别的假充斯文,原来全本滑头。唯有几个书法,休说借一名举人做门面,倒委曲了。其实鼎甲都有意思,我的笔姿纯乎『天公先生』的一路。我写字落了『天公先生』的名款。好叫『天公先生』自己也认不真。”周三连忙把笔放下。筱岑便磨得墨浓、蘸得笔饱,一挥而就。写的是:
  飞 请
  小峰 月峰 两位艺员速驾福州路中市、海南春西餐馆第六号请赏异味,藉聆。
  雅教,谨此仰攀,伏祈。
  俯就,万勿推却,不胜雀跃之至,专诚敬叩玉安。企候
  宠临。是幸。
  职生杜寂啸岑氏顿首
  周三先生在座
周三瞧着筱岑一路写,一路没口儿的喝采道:“噎!好吗!银钩铁画。硬---硬硬---硬得不得了!噎,噎噎噎……好吗?笔走龙蛇飞舞得很,苍古得很。噎,噎噎,噎噎噎!”筱岑写罢,掷笔狂笑道:“如何?……岂是代得笔的吗?”周三又道:“噎!不得了!写得出神入化,而且句语也不比寻常。好个『仰攀』,好个『俯就』。”筱岑长叹一声道:“冤哉,枉也!好处何尝在『仰攀』『俯就』之间哉?所以之最神是在『雀跃』者也。而『雀跃』一联,最得乎神者也!”(妙妙!如何形容出来。)反复读了两三遍,摇头摆尾,奇形怪状,实在描写不来。也是没法儿想的事。周三瞧了一会儿,又道:“这『职生』两字作什么解?敢是职员的意思吗?”筱岑含着一脸的喜容,把身子东歪西扯了一阵,耸肩拥鼻的道:(说实在,描写不来,真真客气了。读来已觉有一个活现的杜筱岑在字里行间,“摇摆”两字,化作“东歪西扯”了一会儿,绝妙!)“然而非也。(“然而”两字,其实用不着。恰恰假斯文口脗)职生者,举人之谓也。”周三忙道:“承教,承教---。这么着交代细崽请去,别延待了。”于是把叫人钟一按,便“唧灵灵……”的走响。细崽应声而至。周三昂然道:“快去请来。”细崽忙接了请客票一看道:“老班,小峰、月峰现在十九号里三层楼上。”筱岑忙道:“单是姊妹俩吗?”细崽道:“不只呢,大约十三、五个哩。”筱岑道:“多是女客吗?”细崽道:“男的多些。光景是京里出来的官场中人。”筱岑没了主意。是请的好,还是不请的好?瞪瞪的瞧着周三。周三道:“自然去请的。虽则她们不是婊子。然而终竟是唱戏的。和婊子却是朋同类也。怎好说是好人家的女孩儿?大人家的千金小姐?并且现儿上海,似乎不大作兴。京城里是名分应条子的。就是从前譬如谢家班、林家班、鲍家班、张家班……,哪一个不出局的吗?”筱岑道:“终竟三阿哥熟悉『花丛掌故』。”
  正说得高兴,忽见一个人探了一探头,直冲进来。筱岑忙道:“咦!梅生,巧极哉!”梅生道:“这里来谈一句。”便看到阳台上嘁嘁喳喳了两三句,只扣得筱岑大有慌张之状。道:“……真吗?”梅生道:“我是在那边来呀!”筱岑一跺脚道:“死的成哩!”不知是何急事,且听下文分解。



第七回 杜筱岑兴高采烈 林幼竹丧气垂头


  却说杜筱岑正在海南春番菜馆同周子言周三两个,打算请女伶田小峰、月峰姊妹来,施其钓蚌珠(俗名吊膀子,吾友商山旧主尝谓钓蚌珠与吊膀子不仅雅俗之别,各有一种命意。意在玷污小姐清白者,此吊膀子也;意在倒贴者,此钓蚌珠也。细按之确合情理,然则杜筱岑之意,是吊膀子也。非钓蚌珠也。)的真才绝学。忽然跑街伙计朱梅生慌慌张张的跑来投个信,即便走了。
  筱岑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周三不知为了何事,便道:“坎坎来的谁呀?”筱岑道:“我们庄上的跑街伙计朱梅生。!你不认识他吗?”周三道:“怪道有点面熟。他来说什么?”筱岑叹口气道:“这是我的命运不济,着实乏味。『成大号』是市面上算得着的一块金字招牌,向来同我们庄上进出。方老头儿不肯多与他的,结欠了三千、五千两银子,直要双脚跳的了。我同『成大』经理何煦丞、东家何敏士,都是一人之交,因此我同他想一个法子,开一个『敏记』的户头,用两、三万银子,存存欠欠。方老头儿倒马马虎虎不以为意。如是者已两年宽了。昨儿我升补了缺,今儿市上一响,煦丞马上过来道喜,跟手打了五张票子去。一张是六千九百二十一两三钱,一张是三千一百二十九两六钱,一张是九千两,一张是二万七千两五钱,一张是一万五千三百七十七两四钱,共计六万一千四百二十八两八钱银子。『敏记』名下已欠了二万六千银子哩。不是要八万七千四百二十八两八钱银子吗?方老头儿经手的帐上还好,存着二十八两八钱银子,真真凑巧。不过一点点小末尾,终算拉转了。(绝倒)周三道:“敢是风声不好吗?”筱岑道:“若是风声不好,倒也罢了。我有本事同他弥补。实在作怪,已经倒了。”(拉倒,拉倒。)周三道:“不过吃了八万七千四百两银子倒帐,值得慌了的这个样儿?倒帐是公罪呀!”筱岑道:“公罪私罪,且不要说他。我同何煦丞、何敏士堂兄弟两个,一人之交的朋友,不作兴捉弄我呀!既是外强中干,周转不灵达于极点,岌岌乎有朝不保暮之势。---不该拆我这一堆磨盘似大的,滥尿在我头上呀!”周三道:“真……真『知人知面不知心』了。”
  正在万分懊恼的当儿,只见月峰微带酡颜,大踏步进来。月峰原是天足,所以能够穿了厚底靴上铁杆,纯乎“李春来一派”,你想不见得袅袅婷婷的过来哩。终是大踏步来的了。(正写到十二分懊恼之际,忽然又变一番气象。大有一剎儿粉黛如云;一剎儿干戈似雪之妙。别人写不到,学不来。)筱岑的千愁万苦一剎时愁云苦雨,雨散云消。仍旧是满面春风一团和气。(绝妙好词)连忙站起来,堆上一脸的笑道:“爱卿快来,爱卿快来……”(累我发了一身肉栗。昨儿是一身冷汗,今儿又是一身肉栗。要读你的现形,真真受累不浅)周三也忙着招呼。月峰笑道:“还是我来仰攀,你来俯就,才是正当的礼款。”说罢哈哈大笑。(活画武伶样子。)周三笑道:“今儿怎这么高兴?面孔喝得红红的,喝了多少勃兰地?”月峰道:“不多,不多。喝了一大盏,还要喝哩。”筱岑没手儿的按叫人钟,直急得细崽一个虎跳,跳了进来。(实实是妙笔)又没口子的嚷:“快拿一打勃兰地,老牌,老牌……”细崽连珠似答应道:“着着着。”月峰忽把双手儿在筱岑的肩上一揪道:“敢是拿酒来浸我吗?(妙语虽不曾浸,其骨已醉。)筱岑笑道:“喝不了拿回去。”月峰道:“要我喝酒,不喝酒?”(奇问。)筱岑道:“要,要,要。”月峰道:“要我喝时,你须依我一件事。”筱岑连连道:“十件,二十件,一百件……都依得。”月峰笑吟吟的滚在筱岑的怀里,软着声浪儿道:“(文字之善变,一致于此。)我已经醉了一小半了。(又是妙谈。)你须点一出戏,我放胆喝一阵,再醉一小半,也就不妨留着一点点不醉唱戏。”筱岑道:“点戏,尽管点戏。别说一出,哪怕十出,我竟求之不得!你须说个点戏的原因。”月峰道:“足见我的老相好……。”周三把脖子一缩,舌儿一伸。筱岑的脸上骤露那五洲万国从古迄今所未有的怪色……“粗心,然而不懂戏情呢,却也莫怪。昨儿不是说的停儿我唱是《捉拿花蝴蝶》《水战鸳鸯桥》吗?你想呢,我已醉了,穿了厚底靴儿做铁杆工夫,怕不闹出乱子来吗?我跌死了,你可快活?”筱岑恍然大悟,连声道:“不错,不错!这一虑,虑得很是,孔子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何况此乃近虑矣乎。呜呼!(解铃)人不言,言必有中。其斯之谓欤,其斯之谓欤!”月峰听了,撇了撇嘴,瞪瞪的瞧着筱岑,摇来摆去,瘦腰儿好似杨柳。忽地格地笑的把头在筱岑的胸前乱撞。揶揄道:“我在京里的时节,听人家说上海地方的新关上,有一只大自鸣钟,非凡之大。据说那钟的『摆』是乌龟壳样儿的,只有圆桌儿这么大。我到了这儿,满心的要见识见识这件巨物。找了多回,没有找到。岂知让人家哄了,倒说在哪里?什么黄埔滩上的。其实就在四马路『海南春大菜馆』里头。自然找不到了。”筱岑道:“瞎说哉!新关自然在黄埔滩上呢,哪说在这儿大菜馆里嗄?”月峰把筱岑拍了拍道:“这不是乌龟样的一个吗?在这儿摇来摆去做什么?不是那大钟的『摆』儿吗?”周三拍手道:“妙极哉!妙极哉”!筱岑也不禁大噱起来,把月峰满身乱拈乱捏道:“不依,不依。骂得我忒狠了。”月峰最怕肉痒的,吃筱岑一阵拈捏,已缩的一团,笑着央告道:“饶了我。我陪你的罪。”筱岑笑道:“这么一团,不像一个圆桌儿吗?”月峰道:“那便你不吃亏了,也说了我哩。不许拈哩。”
  于是喝着酒。筱岑道:“你说点哪一出?我们商量好了去。”周三道:“月峰文行里《取城都》最好的。”筱岑道:“那末就点《取城都》罢。”月峰道:“太吃力。并且酒后嗓儿终退步的,点了《虹霓关》,听白玉兰陪唱,很好的。如今通上海算,要算白玉兰顶俏皮了。”周三道:“听说玉兰的寓也搬到日兴里了。这话真吗?”月峰道:“那说不真呢?同我那里是紧接的邻舍,他住的是第三十三号门牌,我们不是三十二号吗?停儿我们散了回去,我叫他过来谈谈,是高兴的。”周三道:“听说玉兰染过毒的。你该知道的。”月峰道:“咳!天下的事情,真……真难料的很。若说玉兰是最正经的。何曾胡闹过一回?我同他是顶知己的,正所谓:无话不谈哩。他自从十七岁上……到今儿二十五岁,一古脑儿只有三个人,决计找不出第四个人来的。就是这会儿,有个外国人瞧上了他,情愿给三百洋钱,胡乱搅一阵,他不答应。我倒劝他几句:我们吃了这碗饭,虽然呢自食其力,卖嘴不卖身,终算不是堂班出身。该着完全无缺的自由权。心上爱,就有情分;不爱,就不理他。然而到底吃亏了!说不得我们是千金小姐、黄花闺女哩。那些混帐臭男子倒说嫖姐儿没有味儿;嫖那唱戏的,端的开心。还有该死的王八蛋,说若讲真实工夫,须是武行里去找……。”周三笑道:“你说到这句话,我想起一句笑话来哩。---黄家班里的庆儿,有个北方健儿同他交情最深。那一回……吃庆儿肚儿轻轻一挺,那个北方健儿竟直上青云,把牀顶板撞脱了。还有一回,他俩睡到半夜里,大家醒来说说闲话,光景合不上庆儿的意思,庆儿也不过把肚儿轻轻的挺一挺,那北方健儿直滚下牀来,滚了三、五丈远。假如没有板壁阻住,大有从上海滚去,直要滚回了天津去的样子。(若云果有如此力量则天津轮船无须得。如要天津去,只叫黄庆儿把肚儿轻轻的挺一挺,就到了天津,想这速力,比火车还快几百倍哩!若是用力一挺,只怕欧美轮船也无须得哩!绝倒,绝倒!)月峰大笑道:“呸!这是说话吗?”筱岑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月峰又道:“我们武行里,直是天神了。其实武行里倒不敢过分糟挞身子的。---且说玉兰到底不曾应许这外国人,也可想他的为人了。二月里,不知道怎样梁了这毒,幸而有个姓车的,荐了『自新医院』里的汪笛渔,不过几天工夫,就医好了。连玉兰自己也不懂这毒从何来的。”
  说说谈谈,不觉送上咖啡来了。恰好小峰过来,对月峰道:“我先走了。”(不见她招呼杜、周二人,是何缘故?若云作者漏笔,看下文又不然。)月峰道:“这里也散了。”筱岑、周三忙招呼道:“小峰进来呀!”小峰道:“不了。”(只两字)月峰道:“黄大人一答去吗?”小峰道:“今儿该死了!黄大人点《小上坟》、夏大人点的《送银灯》、明大人和美大人都要点。不是给我面子,简直的要命哩!”说着走了。
  杜筱岑、周三于是坐下,喝咖啡。筱岑道:“何其大人如许之多耶?”月峰道:“都是京里来的。黄大人名儿叫做胜白,是商部当差的;夏大人,叫夏承虞,是外务部当差的;明大人、美大人,是旗人。明大人,叫明珠,美大人叫做美玉。都是道台,现在办铁路。”周三道:“据说有十多个人呢。”月峰道:“其余都是这里的绅商,因为黄大人、夏大人、明大人、美大人明儿要回京去了,算饯行的。小峰同黄大人是……晓得吗?”筱岑道:“小峰还有个什么词人哩?”月峰顿了一顿道:“---没有别的,别瞎说。”筱岑又道:“昨儿一答回去的,不是吗?”月峰只顾喝咖啡,只做不听得。筱岑也不问了。须臾,咖啡已毕,细崽送上签字纸,一看四十二元七角五分。筱岑倒呆了一呆,想着还有一打勃兰地在里头,只得签了字。叫细崽把勃兰地送到日兴里去。细崽答应了。便一起出了海南春。刚走了十来步,只见细崽追过来说:“老班还有一本书忘记了。”筱岑一看,却是那本癸卯科的《江南乡试闱墨》,忙接来收了。还好,月峰跑得快,已离着四、五间门面的远,没曾瞧见。周三伸着舌头,悄悄的道:“丢了吧!别放着身上。看光景今儿是不成功回去的了。那个『中』字少不得要写的哩!”筱岑也以为然。把那本闱墨一抛,恰好抛着一个野鸡身上。那野鸡拾来一看,道:“咦!一本书?也好的。倒可以省三个钱草纸哩。”(呜呼!我为闱墨一哭。偏偏又落在野鸡手里,愈加肮脏。益发腥骚。我为闱墨放声一恸)筱岑抛去了闱墨,于是大为放心。同周三、月峰丹桂去。这且搁一搁起。
  且说那崇茂钱庄上的跑街朱梅生从海南春出来,垂头丧气,慌慌的走着。走到西荟芳相近,蓦地里一个人兜头一撞,正待发作---抬头一认道:“咦?幼竹!冒冒失失的跑到哪里去呢?”幼竹一瞧是同行朋友。朱梅生忙道:“得罪!得罪!你在哪里来?仁实公司的电报知道没有?”梅生道:“没有呀!哪里的仁实公司呢?”幼竹道:“我们同行中倒一点没有信息?我刚才到《日日报馆》里去找一个朋友,恰好『上江』打来一个电报说:
  仁实公司总理,昨天已不知去向。据闻亏损有三百万之谱,今日已停止交易。市面震动云。
梅生道:“只怕谣言罢。---仁实公司的总公司在这儿。『上江』不过支店罢哩。岂有这等利害的消息?我们同行不知道?到报馆里先得着电报呢!”幼竹道:“原为此呀!况且总理的昨天已不知去向了。难道商会里没有电报的吗?所以我急急的要去找这里仁实公司的协理马扁人,探探消息。扁人和我是换帖子。想来有句心腹话给我的,别的都是假的。银子我经手三十多万呢。虽则是有东家晦气(原来如此),到底乏味的事。第一个紧要关头,独怕歇生意。若是没有这一层关系,我不会贱妾(客气)那里去高乐吗?要我奔的慌慌的做什么?我须不是呆徒嗄!”(足见聪明)梅生道:“阿也!我们庄上也有往来的呀!扁人同我的交情也极厚的。你我一答儿去好吗?”幼竹沉吟道:“也好。”梅生于是回过身来,重又向东,和幼竹齐着脚步儿行去。
  不多几步,便进了公和里总街第七家,门上挂着:
  梁溪 谢寓
金字牌儿,披着妃色湖绉扎成的一对彩球,一望而知是时髦倌人的寓处哩。幼竹道:“这里『梁溪谢寓』的牌儿可以收了。简直的挂上一块『马公馆』的牌儿好多着呢。”梅生道:“常言说得好『卜葡附青菜,各人心里爱了』。若说谢寓的年事,只怕比扁人还长着一两岁呢。鸦片烟只怕一两还不够他过瘾呢!这么大的烟瘾,自然瘦得僵尸似的了。---两人颧骨足有炭团大,瞧着先觉讨厌了!”梅生笑道:“老蟹的工夫,光景是出色的。”幼竹道:“鸦片烟抽得这种田地,大高而不妙的了!”梅生道:“只消看他应酬朋友,何等周到。一隅三反,那门子的工夫虽不高妙,细腻稳贴,吞吐沉浮,承转起合,控纵得法,一定不错的。(未经人道的好批语)比不得那些很戾的。不顾死活的折磨,生吞活剥,端的只觉苦懊!不见得有味。”(未经人道的好批评)说时不觉已进门来,便一直上楼。堂间里的鳖子高叫一声:“客人上来。”就有一个十七、八岁粉嫩雪白、鹅蛋脸儿、长条身材的骚大姐,普通名儿叫做阿三的,忙迎到扶梯边一看,便堆下笑来道:“林大少呢,来呢!”(原来幼竹姓林)幼竹道:“马大人呢?”阿三道:“马上来浪哉。倪出俚格堂唱,坎坎转来。马大人说『台面一散,马上就来』倪看俚笃上子大菜走格。”说时已进房来,随便坐了。梅生道:“先生呢?”阿三道:“来浪。后房换衣裳。”幼竹笑道:“过瘾罢哩!”阿三笑道:“老朋友哉!包荒点。林大少,来!朱大少。阿是一淘米浪陆搭用酒。”幼竹笑道:“别说酒哩,夜饭还没处打饭哩……”这个当儿,恰好谢寓捧着一支水烟袋,洋洋地从后房来。却听得幼竹这么说,便接过来道:“这里吃吧。”幼竹便问:“梅生吃过夜饭没有?”
  原来林幼竹、朱梅生都不曾吃夜饭。幼竹原来到《日日报馆》去约一个姓孙的朋友,吃大菜去的。看见了这电报,就没心情。梅生原为“成大”倒帐的事情,也慌急万分。及至寻到江南春同挡手杜筱岑说了。筱岑原叫他点几样大菜吃饱了,再去办理“成大”的事。并且叫他知会账房,查对帐目。不知道方老头儿手里是否有二十八两八钱银子存帐。恐怕还有长期银子放给“成大”。当时的朱梅生很像一个人,居然在挡手跟前说:“还有工夫吃大菜吗?先要紧知会账房里,连夜查帐。并且还有一层,煦人这人不是好东西,竟是个大胆的骗子。(却却还有一个哩。)保不住蒙着挡手已知的,再来拐骗。”筱岑道:“那么是来不及了。四点钟后也不出票哩,拐些什么呢?”梅生道:“不然,诀窍儿很多呢!譬如他出一张本票,来调现二、三千洋钱的小数儿。不要说如今筱翁经手了,账房吃情。就是方端翁经手的时节,这情分也要卖的呢。因此我飞也似的知会一声,宁可回去吃冷饭,开水浇浇,买一角洋钱熏鱼也就算了。”筱岑大为感激道:“那也不必这么算小。你去叫几碗汤炒来过饭。横竖不要你自己花钱,出公帐就是了。(此种是闲文了。其实不是闲文,实实是要文,一描写社会现形,大可寒心;二朱梅生固大有才能之人也,意料所及。一无落空,开出后文一篇也)梅生答应,匆匆而走。不料遇着了林幼竹,来到这儿,把风雷火电的要事,换出一天星斗,忘得个影响全无。如今更不比方才。不过“成大”的事,其数在十万之内,这会儿得看“仁实公司”的消息,其数却有好几个“成大”哩。
  然而怪却莫怪这朱梅生和林幼竹忒荒唐,总要怪这个阿三忒坏。(奇)原来幼竹、梅生和马大扁人都是格知己的,所以他俩个三日两头到这儿---谢寓这里来。幼竹、梅生都想钓阿三的蚌珠。阿三却合上了幼竹。两月之前,已有了话头。(甚么话头?可否说说?)于是幼竹到来,只在亭子里做起居注,扁人在大房间里高乐。且不知道那亭子里的勾当。何况梅生了。至于谢寓,何意容得阿三混帐呢?内中也谓一段说不出的苦情:年老色哀,又且烟瘾极大,所以一班皮相者,都望望然去之。若是一尝,老蟹的奇味,却又抵死不放。终竟世之嫖者,都是孤陋寡闻,并没一点学问,一点见识。只晓得月圆年纪、花样容颜,便是绝世佳人哩。(吾知一般老妓、一般烟妓,得此高论,当卖丝绣之,铸金事之。一笑。)所以除了马扁人之外,竟没有法眼赏识于牝牡蛎黄之外。(蛎非骊字之误。读者试索之,便入佳境。)因此出了重聘,聘到这大名鼎鼎的松江花三,别名又叫做金银嵌老三(诨名甚奇,记得三年前在苏州线云坊,原名乐荣坊陈家珠家有大姐,诨名甘尖老五者,颇以为奇。及询知得名之由,又不禁又噱。盖谐得妙绝无双也!今读此书,又有金银嵌老三者,可谓无独有偶。)就是他果然是有一般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谢寓颇得其利,犹之陆稿荐卖酱肉。虽不见有人买猪头、猪脚,皮残狼籍,终是拣精择肥,争多论少。然而肥肥齐恼的卖完,头脚残藉也没有了,就叫猪头、猪肥的搭卖。所以然谢寓在老三身上很可以捞两个写意铜钱。(足下的笔墨亦极写意。一笑)譬如叫堂唱,不怕不叫谢寓;吃酒拼和,不怕不在谢寓名下。虽则明明不是为君而设,钱却轮不到老三入袋。
  闲言少叙,且归正传。且说林幼竹表面固佳,然而精神上大是不济。老三的委屈无处可伸。于是想到梅生倒是个健儿,但是梅生有点儿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并且举动还不曾入调。---重新一想,大凡图取皮毛,不求实际,受害非同小可。(然而皮毛之于金银嵌,亦极可贵矣。一笑)大而言之,现今政府里的一般大老,终算有点儿觉着老调儿靠不住了,须要改个样子,换些子新鲜腔调。看看外国人的样子,于是学了一点点的皮毛。岂知不但没用,更且越闹越坏哩。看光景,只要闹到“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田地,才要叫苦连天,阿也!拉倒!再要考究实际,只怕来不及了。(无限感慨,无限痛切,阅之而不动心者,其外国心肠了。妙妙!)那老三具此卓见,便把梅生迷起来。---梅生呢,头里原是痴心妄想,后来看看光景不像。只得叹了几口气,打了几回野鸡,终算应个景儿,尝了虚愿。于是也懒得到这儿来。岂知者番,却出于意外了。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第八回 施媚术欢场常态 发怪论商界奇谈


  却说林幼竹问梅生夜饭吃了没有?梅生道:“也不曾。”谢寓便叫老三拿笔砚,请林大少、朱大少点菜吃便夜饭。幼竹道:“不要。难为情的。”谢寓道:“瞎说哉!老朋友哩,有什么客气呢!”老三端了笔砚,放在梅生面前,捏了梅生一把,道:“耐写罢,耐心里想吃啥介小菜末,写啥介。”这一捏,捏得个朱梅生酸痒难当,浑身麻木,酥了上下两截,硬了中间一截。呆呆地不言语。(神来!神来!)老三把梅生的嘴儿上“嗒”的一声,弹了一声响榧子,笑道:“咦!为啥价勿动哉?”(噱噱)梅生恍然道:“写!写……写末哉?”拿起笔来写:炒吓圆、芥末鸡丝、炝腰片,写了三样。忽然想起该与幼竹商量商量,不可以自己一个儿作主。便问幼竹道:“你点呢?”幼竹走过来,一瞧道:“已经三样了,就这么着,算了吧。”谢寓道:“不够的。再请点呢。”幼竹想了一想道:“我来写一个汤罢。”便接过笔来写:白汁鲫鱼。道:“够了。”只见梅生在衣袋里乱索乱摸,摸出一块洋钱来放在菜单上,一答儿交给老三。老三道:“该格一块洋钱,做啥介?”梅生道:“叫菜,叫菜!”谢寓笑道:“哪里有这规矩。不怕简慢就是了。好叫客人自己拿钱出来?”梅生还嚅嚅然似有所语。老三悄悄的对梅生道:“奴请耐,阿是好介。”梅生觉得老三很有深情,不似前番高不可攀的样子。一缕痴心,满腔妄念,一剎那顷。早又蓬蓬勃勃生发起来。便觉眼前春意满。幼竹看老三今儿的举动很是骇怪。捉个当儿,悄悄地对老三道:“别理他。”老三笑道:“咦!阿要笑话仔点,耐林大少末,也是马大人格朋友俚,一朱大少末,阿是勿是马大人格朋友呢?啥一样马大人格朋友。哪哼说格勿要理俚,阿是理耐一干子呢啥。倪叫先生评评理看,阿是耐林大少理浪有点点欠通哉!”谢寓听了十分诧异;幼竹听了十分骇然;梅生听了十分得意。(三个十分,三人意思,直显出来)梅生笑着对幼竹道:“这个就是新学家,所谓公德也。”幼竹道:“我们生意人,只晓得生意经络,不晓得新学家哩、旧学家哩、婆德哩、公德哩。”谢寓笑道:“这就是婆德了。”幼竹也是好笑。
  一眨眼,谢寓依旧后房去抽鸦片烟。心里盘算着:老三一定又要换户头了。然而不该这等的胡闹,怎好把幼竹当场出彩呢。我们职业虽贱,然而去操着商务上的总机关。你不瞧外国人,保护我们这个行业,何等郑重。哪比得我们中国人,却把我们的这等行业看得稀松。一个钱不值。不但不保护,反而任意凌虐。我们有两年事体和外国的法律,恰恰是绝对的反比例;一件就是操着我这般行业的诸姑姊妹,已说过了,不但不保护,反而任意凌虐。这是不知道,现今的局势已显然是个商战的局面了。国势的文野强弱,只消一看商务的兴衰,就明白了。若说商务怎样才得兴旺、发达呢?农工却是先天的资料。果然不得不讲究完全。农工果然完善了,出品也精致了,果有绝精致的品物。可惜那些绝精致的品物,都是死的,没有脚会得跑到应用的人的面前去,请他受用。这绝精的出品,只好堆搁着栈里。那末要仰仗一般商人了,想法子流通开去,才可以不埋没这绝精的品物,流行到五洲万国,在商业上拿一点颜色。假如没有商人,你想做得到吗?若说到“商人”两字,这便是我们同行业的诸姑姊妹手掌中捏着的皮夹,怕不服从我的法律,要开便开,要放便放。且好比那些商人,是没羁勒的马。我们同业的诸姑姊妹,便是“王良造父”一流人,不怕他俯首帖耳,受我们的羁勒,六系在手,控送自如,要东就东,要西就西;要快就快,要慢就慢;要停就停、要止就止,又怕他违了一些儿的号令。这段议论,并不是我的口轻,拿商人来比做四只脚的一匹马,其实是非凡之恭维。你不听得念书人恭维老前辈,总是说什么“龙马精神”;恭维少年人,总是说什么“人中骐骥”;还有赞誉子侄的好处,希望将来有出息,不是说“此我家千里驹也”。这不是我的强词夺理呀!不要说拿马来比做商人,算是将人比畜,混帐之极。须知把孔子比做狗哩!“汲汲如丧家之狗”。不是说孔夫子吗?我最好笑的有一般狗也不如的人,有人恭维他,比做他是一只狗,直是大不答应了。乱叫乱咬,疯狂也似的把说比方的人,像他的意,只怕要咬死了,才肯完结罢休呢。至于我们足以驾驭商人的理由,却也显而易见,证据确凿。发起我们这个行业的管大夫,设女闾三百,不兴商起见吗?就是曾国藩克复南京之后,第一件着手兴办善后事宜,不是先整顿秦淮河上的“曲廊洞房、层楼深屋”,招集我道中人吗?也不过仰仗我们的势力,把一般商人唤得来呀!有了商人,便有市面;有了市面,才可以有利无害,交通转运。商业也兴旺了,百姓也有处谋衣食了,这个地方,就是繁华热闹了。再把眼前的景象说一说穿,试问这儿上海的市面,哪几处最兴旺?自然南市比不上北市了,华界比不上租界了。就以租界而论,法租界的市面盛呢,还是美租界的市面旺呢?这个哪怕小孩子也知道的。顶兴旺要算英租界、美租界。法租界终竟衰颓些。咳!小孩子却看得出兴旺和衰颓的现象,大老官却摸不着兴旺和衰颓的原理哩!教诉你吧,英租界上就有我们这一般诸姑姊妹的吸引力,把商务吸引着的缘故呀!---这就是我们家能力。
  若说还有一层,就是“讼师”。我们中国算是最坏的人才。倘使人家养了一个男子,一个女子。女子做婊子,男子做讼师,那是不得了哩!说:不知道他家的祖父三代,做了怎样的罪犯弥天,生出这种千人唾、万人骂(说讼师)的逆种;千人骑、万人压(说婊子)的贱种,辱没煞人。不知在外国,却是最高等的人格,要算这两种人格呢。讼的可贵,请慢慢的瞧着,将来有呢!那谢寓心坎里辘辘似的盘算:我们这行业须改良改良,才是正经。老三这种举止行为,却是断乎不作兴的。
  这当儿,只见老三走来说道:“先生,通商厨房,叫个菜送来来浪哉。添个四只荤盆,也摆好来浪哉。马上侯格花貂、野炖热来浪哉。专等耐去筛一杯酒哉。”谢寓刚好一口鸦片烟,抽得十分精采的当儿,老三跑来打岔,却有些不自然。满心还要连几口呢。因此说道:“老三,你也是老把势了。方才那些话儿,是不作兴的。至于林大少,不曾亏了你呀!何苦扎他篾子呢?”老三顿了一顿道:“格……格姓林格,真……虚有其表格。再勿同俚拆开,倪要死哉。来勿得哉。”谢寓大诧道:“什么说?直是要死的了?并且你这两句话合不着龙门的话儿呀!”老三道:“故歇呒拨工夫来浪,倪停歇歇落空子,细细能格,搭耐说末哉,搭耐说子末,耐野要答倪难过煞得来。真真话巴戏得来,有啥该号能格,小伙子格,上海滩浪要第二个,只怕寻勿出个哉!”谢寓恰又抽了一口烟,便答道:“那末仙人不敢识丸散了。”说着便站起来,同着老三一起大房间来,筛了两杯酒。幼竹、梅生坐上去喝酒,一路调笑着……
  喝不到三、五杯酒,马扁人到来。幼竹、梅生忽又想起了正经公事,忙把扁人的动止,细细一揣详,果然大有慌促之像。幼竹的心一荡,不觉手里的一只杯子,一脱手“滴溜溜”的从身上直滚到楼板上,沾了一身的酒。幸而那杯子是白银造成的,假如瓷的,只怕合地球六十五国,每一国都可以瓜分一块了。(语语警心惕目)扁人勉强笑道:“怎地这么不小心?”梅生直跳起来道:“『上江』有电报来?『上江』有电报来?”扁人顿时面如土色。要知商界上出了一个大蟊贼,搅出一段大风波,怪怪奇奇,非非入想,令人听了,喜一回,怒一回;歌一回,哭一回。这个马扁人指着说:谁机灵点的呢,早早明白哩;忠厚点的,商界上不大熟悉的。只消看到第二集、第一回豁然贯通了。



第九回 林幼竹欢场觅协理 马扁人异地遇良朋


  前集说到崇茂钱庄的跑街朱梅生,康大钱庄上的副挡林幼竹,为因得着一个极坏的消息:说是仁实公司的上江支店坏了事了。这不是儿戏的事,所以急急的来到公和里谢寓那里,探探协理马扁人的消息。岂知这两位星宿(星宿奇谈,不知是何星宿?吾谓马扁人却是个扫帚星。绝妙譬喻。)是个色鬼(原来是鬼,那末对了)本底子,和谢寓的打底大姐,诨名儿叫做金银嵌老三的,有点儿鬼串九莲灯。幼竹的表面比着梅生漂亮,因此搭上了。岂知精神上是腐败得一塌糊涂,比第一专制政府还要不堪。(此岂小说家言哉:壮士无聊,寄话言于小说,其志可嘉,其遇大可悲矣!)于是夫奋然变法,决意维新,要在姘界上建独立旗、撞自由钟、起革命军,(妙,妙!)放一道五色缤纷的大异彩。(妙,妙!)因此当着幼竹之面,和梅生鬼混,弄得个梅生爷娘都不识得了,(奇语)自己的老婆还怨帐膀子吊不成功哩。(奇喻)你想自己身上的要紧公事,怕不忘得个无影无踪呢。及至喝了三五杯酒,仁实公司的协理马扁人到来,还算有经纬,忽然把那要紧公事,从东洋大海之中捞了回来。观察观察马扁人的容状,果然大有慌促。
  列位须知马扁人原没有慌促的样儿,只为被朱梅生心直口快连嚷了两遍:“上江有电报来,上江有电报来!”因此慌促起来。这件事儿头绪繁多,机诈百出,就这么样写下去,到底弄不出头绪来,并且马扁人也非这件事儿里头的第一位主人翁,却在第三、第四之间了。这须得从头里的原因上说起才有味儿。诸君静听,听我道来:(以上一来,颇有劲力。)
  却说这马扁人究竟那儿人氏,却没人知道。譬如对张三说我是广东人,一回儿同李四说又是河南人了,对赵五说是江西人,和王六说又是湖北人了,真所谓东西南北之人也。到底那儿人虽没底细,然而却是个穷汉。是除了上海人之外,大家知道的。并且他的名儿姓儿原不叫做马扁人,如今到了上海才改过来的。他改的名儿姓儿,这是这马扁人三个字吗?其实不是,并不叫做马扁人,这是做书的大才代他取的。做书的代取的名儿姓儿,只好在这书里用。假如别人也叫他是马扁人,做书的要闹的,只许在书上说的。
  就说马扁人,那一天在离着这儿八百余里的一个通商码头上闲住。端的穷极了,没有法儿好想,只得身上脱下一件衬衣来,当了二百文钱,吃了五大个面饼,就可将就半天的饥荒哩。里面虽没有衬衣了,外面的皮子倒还不坏,那时节《滕王阁赋》里头所谓时维九月,序属三秋的时际,他身上却穿着一件芝麻呢的单袍儿,罩了青呢巴图鲁坎肩,都是不新不旧的,表面上看来倒还不致于十分潦倒。便闲闲地没心没情的,在街坊上闲荡。荡到正街,上月华楼茶馆门首,便站住了脚望了一望,想喝碗茶,又把明儿的盘缠喝掉了,不喝茶端的荡得吃力了,又想起客栈里的房钱又到期了,五天一算,断不许延宕。他们看我朋友既找不着,生意自然谋不成了,因此益发的欠不动。(人情如画)索性回去也是一法,究竟家里头还有几亩田,三间破屋,多少终值得两个钱哩,卖掉了再做道理,搭夜船回去,倒只消一百文钱,其势不得不回去的了,这么着倒可以喝他一碗茶。主意已定,便走上茶楼,兜了一个大圆圈,只听得上等客座间里头,有个人在那里叫道:“扁兄,扁兄!”扁人想道:谁呀!我在这儿来,除了尤士春,没有第二个相识,偏偏士春到九江去了,难道还有朋友在这儿吗?按着叫唤的声音找过去,只见他忽然堆上笑容来道:“咦,祁茂承兄?几时到的?”茂承道:“一月有余了。我们一别又是三年了,你怎地也在这里?”扁人便坐下来道:“一言难尽,老哥是着实得意了?”茂承笑道:“哪里得意嗄?”扁人道:“看光景就有数了,穿了很体面的衣服,还说不是得意吗?喏,喏!指儿上的那粒金钢钻怕不值一两吊银子呢?”茂承四面一瞧,悄悄的凑着扁人耳上,嘁嘁然道:“上海丽德洋行买的,二块洋钱一个。”扁人笑道:“你的本事越弄越精了,我却越弄越没出息了。咳!这一趟跑到这儿来,真真走了绝路哩。”茂承忙道:“为甚么来呢?”扁人道:“你我前番分手之后一直回家,原和你约定到上海去聚首,再做一番事业。岂知命该落薄,回到家中只有三日就生起病来,整整足足半个年头才得起牀。我虽好了,接着内人又病了,也病半年,一个孩子跳起来死了,内人重又复病,颠颠倒倒直到如今,弄得吃尽当光。想起尤士春来……”
  茂承道:“龙士春,谁呀?却不曾谈起这个人来?”扁人涨红了脸,嗫嚅道:“你我知己,不妨直说,这位士春先生,却是二十年的知交了。”茂承道:“咦,一向不曾说过呀?此公是何等样人呢?”扁人道:“却是一位名士。当初内人做小姐的时节,不是曾经和你说过来?外家是住家在安庆的。这位尤士春兄(曰兄,曰先生错落有致)是少年英俊,年纪不过二十多岁,已在五大中丞幕里办折秦……”茂承失惊道:“呀!好一位阔朋友。”(画也画不出)扁人又道:“爱上了我那内人,暗地里往来着实亲热,只可惜已和我对过了亲哩,却做不到做长久夫妻,至于我入赘了过去,少不得生出阻力来。岂知我是最和通的人,公德心发于天性,断不肯把自己妻子据为己有。(奇绝、怪绝之语。殊不知鼓吹公德,提倡文明之大雅君子,热心志士,读之,拍手否?赞成否?否则终无好日子也。如其不信,马扁人老先生马上要得意了,不然包管你一辈子没出息。头上墨铁塔,屋里结实熬。敬献斯言,为世之提倡鼓吹者鉴。)并且要找一个人养活他,博他的欢喜,端的心有余而力不中。吃我想出一条计较来,你且猜一猜!”茂承笑道:“叫我如何猜得来呢?”扁人道:“这条计较实实妙不可言:又大方、又体面、又沾了实惠、又得了名誉。”茂承舌头一伸道:“有这么着的妙计?”扁人道:“无他,(两字句以此句为最得神、最妙绝。)鼓吹文明,力持新法罢哩。”茂承道:“不妥,不妥,我当见鼓吹文明,主持新法,终是赔钱的道儿。譬如开演说会哩、创学堂哩、组织报馆、邀了同志结了团体、打电报、通声气,在在要使着整注儿的钱呢!”扁人大笑道:“呸!你笨来,(果然没像足下聪明)我的鼓吹文明,力持新法,不相干这么着的事,就不过在内人跟前,说男女是平权的,夫妻是平等,人人各有神圣不可侵犯的自由天权。我最讨厌的老生常谈,狗屁还他香甜五千四十八倍(那末请足下自在用些)我有个柬帖送过来了---
 柬帖式
 即日申刻敬治狗屁候教
     车威汉拜订
   席设一步楼正厅
    便章恕邀
 封签式
 马 大 老爷 扁人
        次印
    西门外紫杏街
(这个帖式还不差吗?若说陪客就请祁茂承如何?以博诸君一噱。)说什么夫刚妻柔、夫唱妇随、天字出头、夫是主;妇人无专制之义,惟酒食是议,唯井臼是职种种。方法千变万化,终要说得男子是天神一般的尊贵,女子比着奴隶还不如。……为因我是专讲新法,破除旧俗,第一个关键是公德。我讲了一大堆的话,我的内人才开口问我,『怎样叫做公德?』我就把公德两字细细注解了一番,洋洋数千言。我内人说:『你讲你的什么文明哩、野蛮哩,什么新法哩、旧法哩,什么公德哩、私德哩,我还是顽固守旧。』我听了这一句话,真惊出一身冷汗,暗暗的叫着苦。拉倒,拉倒,拉拉倒!白操了一番心!”
  茂承道:“尊夫人原是极有妇德的,你怎说他做姑娘的时际,已失了身了呢?”扁人道:“别慌,我原来白白的吃了一惊,一身冷汗。可知我这位贤内助说道:『只牢守着一句夫唱妇随』的话,这不是允许了吗?我便又开发了一层主义来说:『现今世界以公德为旁属,金钱为根据,所以然者,金钱主义不可不讲,今之世界乃金钱世界也。』内人说:『乖乖的,放心、放心、放着一百二十个心,常言道只有施粥、施饭、没有施……的呀!』于是夫尤老先生从新光顾起来。头里还是遮遮掩掩,鬼鬼祟祟,我心里就不自在起来。那一天瞧着尤士春先生,一溜烟溜进了房去,我便穿了件对胸水袖四方褂,一踱便踱进房去,恰好……恰好……我便缩了出来,良久,良久,几乎等得个不耐烦,才觉得里面有轻轻悄悄的脚步声音,我想是时候了,重番大踱进去。深深一揖道:『这位是尤老先生了?文旌枉过、辉生蓬荜,唯有一言奉告。古人云:『书有未曾经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老先生博极群书,浸淫典籍、儒理禅宗、九流三教无不贯通。只怕没有读过的书,要是不曾做出来,至于事无不可对人言,这件事原非说不得的事。并且小可原是公德心最热、金钱主义程度极高的,老先生何必遮遮掩掩,做这些张致耶?男女的爱情又非老先生特创,是世界上普通的事,从今而后老先生请勿如是,大大方方的来来往往岂不有趣?岂不官面?这才是大丈夫的行径。就是贱内偶有不到之处,老先生尽管要这么便这么,要那样便那样,务求达其目的而后已,幸勿以不是自己所有,拢统浅就。常言道:租田不比自产。又道:借他人的老婆窝勿热的脚。老先生务必去其旧思想,浸入新知识,尽教算---自产,尽教---窝得脚热。小可之所以有望于老先生者皆为此也,唯老先生明察而熟图之。”(奇极,奇极之文,如何想出来。)茂承抚掌道:“真真奇闻怪事,前儿怎地不谈,直到今儿才说呢?若然我也效法了,可惜如今老婆死了,不然这生意很可以做得。那末那个尤士春怎样回答你呢?”扁人道:“真真诧异,按着天理人情,尤士春一定是感激涕零,五体投地呢。岂知不然,他面皮一番,眼睛一弹,直指着我喝一声:『!』我便头一低,低了一寸,答应:『着!』他又喝声:『,,!』我把头低了三低,低了三寸,连前共计四寸了。便连着答应:『着,着,着!』他又连喝道:『,…………!』我把头接连低了六低,低了六寸,连上两番,恰好共低了一尺,便接连着答应:『着……着着……着着着!』他便喝一声:『乌龟!』我便答应着:『不敢!』他又喝一声:『王八!』我便又是一声:『不敢!』他又喝道:『混帐!』我便答应着:『该死!』他又喝一声:『滚!』我便:『着,着,着!』忙侧身疾趋而退,还没曾退出房来,就在房门那儿,只见尤老先生大笑,一把拖住道:『聊相戏耳,幸勿见怪。足下忍人之所不能忍,行人之所不能行,真奇人也。承蒙不弃愿结金兰之好,生死之交,望勿推却。』我便大喜,于是做了最知己的朋友。不多几天,他便荐我到一个厘金卡子上去当个司事。我竟出意料之外,高升发达,就在此一番了。因此丁属内人,好好伺候,千万不可怠慢(何须你丁属,真真多话,真真笨虫。)须放出全身本领来招待,宁可自己吃苦些,(乐不可支,何谓苦也。)我便厘卞上去了,从此交接了几个朋友。转辗到了京里,于是你我俩人又做了好朋友。那时节士春因为死了老太太,回金州去了。我那内人也不用我照顾,他每日里穿绸着缎,吃鱼吃肉。一剎那间十三、五年了,倒也积了三、五吊银子。嗳!这当儿已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气象了。最冤枉的是遇着了一个上海人,打话叫做滑头,把三、五吊银子赔贴得精光倒也罢了,连着衣裳首饰都没有了,家常的穿著也不完全。刚正没奈何的时际,我就是同你分手回家的那一年了。回来之后,刚才说过了者这得着一个信息,士春在儿制台那里,因此我来找他,不意落了这个空,说九江去了。正在进退维谷,四顾周章,恰好遇着了你,可有个法儿想想呢?”
  茂承一拍掌道:“你也运气,我也运气,于今有一个大大的事业,极妙的机会,只是我正在这里愁,我一个儿却办不开,又没心腹人,你来了好了好了,立刻可以办起来了。”要知所办的是何事业,所遇的是何机会,且听下文分解。



第十回 女艺员重义轻财 假名士寡廉鲜耻


  却说祁茂承迭着指儿说道:“我如今交接了好几个官场中的红客,几个大资本的商人,运动他二、三十万银子的资本,做一个大大的事业很容易。而且他们也很相信我,只是没人和我做连手。”(要人做连手者,其意先不良。而别人又未必真真的信用于他可知。)扁人道:“这连手怎样做法呢?”茂承道:“这儿茶馆里太嘈杂,不便深谈,(鬼鬼祟祟派子殊歪)我住在华洋楼旅馆,索性回去谈吧!”说着给了茶帐。携着手,一路华洋楼去。
  原来华洋楼旅馆就在对面,斜照着二、三十个门面,须臾已到。茂承却包了一间外国家伙、铺设的第十号房间,只见外国牀上摆了一副精光雪亮的云白铜烟具。一个约略三十不到点年纪的标致妇人躺着,抽鸦片烟,竟抽得烟煨煨地。扁人趑趔着,茂承笑道:“叫一声嫂子也罢!”扁人少不得叫了一声“嫂嫂。”那妇人忙着站起来招呼,却一口北京话,仔细一认,好似唱须生的余桂芳。不过从前是极胖的,如今瘦了些儿,倒比着从前秀了。(抽上了大烟该瘦了)但是揣摩着茂承没有这资格和余桂芳做一处,桂芳的身价、眼界何等样高贵。当初在京里的时际,那怕贝子王爷都不在她心上,要她心上爱才肯应酬一回儿,她若心上不爱这人,是拿金条儿、银饼儿,没数目的堆着她面前,竟可以头也不回、眼也不顾、理也不理,这么着自高的人,难道却爱上了茂承?断乎不会的。要是面貌相同罢,不是桂芳的。茂承瞧着扁人沉吟吞吐,便笑道:“敢是你还记得她吗?”扁人道:“似乎前儿在京城里见过这位嫂子来。”桂芳、茂承都笑道:“好眼力、好记性。“我也有点记得这位叔叔哩,前儿不是在什么公爷府上管筹码的吗?(管筹码是何职分呀!令人索解。)同他一块儿办事的。”茂承道:“着,着!你的眼力记性更好了。至于扁人记得你呢?却不希罕,何也呢?你认别人却烦难,别人认你却容易。”扁人道:“如是说来端的是桂芳了。”说着对茂承深深一揖道:“大喜,大喜!何修而得此艳福呢?”桂芳笑道:“表面上看来果然不坏,(我不懂此语)其实底里端的苦了他哩。”(益发不懂哩)茂承笑道:“那间是不苦了甜了,吃我搅得你鸦片烟抽上了瘾,却让还我独展大王雄风哩。”扁人笑道:“有趣,有趣!”桂芳就让扁人抽烟,扁人也不客气,躺下便抽。茂承就在对面躺下谈心。
  桂芳瞧他俩谈心了,便捧着一支水烟袋,洋洋地外面去,东瞧瞧、西望望,面孔笑嘻嘻、眼睛滴溜溜,弄成那些少年空欢喜了一阵。到晚来翻翻复复的睡不成,在被窝里面息息、簌簌不知道串哪么样的戏文呢。这个说他做甚?
  只说马扁人、祁茂承两个儿谈心道:“我如今多亏了桂芳和我做一处。”扁人道:“我正要问你,桂芳怎地肯跟着你呢?你的手段果然不小,到底她贪图你哪一门呢?”茂承道:“这个如今也没工夫和你谈,总而言之敌得过她的本事就是了。你总明白的,北京女郎的本事,不是儿戏的本事,不是那些苏州女子,一交手便气急败坏了容易打发。况且桂芳在北京女子的数中,却是顶不容易打发的人哩,我才靠了一点秘诀,竟然把这个怪妖精收服的伏伏贴贴。还在去年和她成了婚礼,便到汉口去搭班。先是第一台聘的八十吊钱一天,桂芳意思要九十吊,恰好被天乐园知道了,请愿一百吊一天,第一台连忙答应一百二十吊一天,天乐园答应一百四十吊,到底仍旧第一台出了一百五十吊一天。唱了三个月,天乐园使性儿去聘了田小峰、田月峰姐妹两个。等到小峰、月峰到汉口,桂芳已期满了。究竟桂芳敌不住小峰、月峰姊妹两个的,第一台的老班---偷粪老鼠刘三,还想每天加二十吊,展三个月合同。桂芳说:『并不是没情分,这里的人心我研究的仔细了,这里的人懂得听戏的经纬的,老实说没有。终不过一味的好淫罢哩。(上海何独不然)一味的爱看闹热戏,爱看好装着。(真真同上海一样意思)你想小峰的脸蛋也俏皮,说起来呢,比着白玉兰还差一点子,玉兰又不在这里,自然没人赛得他哩。并且小峰的戏一味的淫荡,只怕忘掉了自己是女孩儿哩。就是月峰的武行原不错的,他的装着也极讲究的。并且新近我知道他搭上了一个大冤桶,还没曾沾着身子,送了一票小货,到广东去定绣的一票衣片,单是绣工已花了两吊多银子。拿还来叫北京工艺厂去钩金,一古脑儿顶到做成,足足费了四吊银子。如今刚刚完工,拿到这儿来出台岂不显焕,细细的算起来,没一样敌得住小峰、月峰的去处。至于讲到真才实学,月峰的文行和我也未必十分差远,我算他让我一步,我是姑娘,他是侄女,念这点亲情。(原来是亲戚。按着现在的田家姊妹已在上海,月峰失身于杜筱岑是乃可叹,小峰订交于某词人〔按某词人却有姓名,在第三编出现。〕是乃可喜。白玉兰几上滑头曹大的当,幸为某词人道破,未致失身、失败亦是可喜。)多唱些武行,恰正益发合了这般的风俗人心,何也呢?武行十有八九是大奏子闹热戏。譬如:《花蝴蝶》、《恶虎村》多是短场(一进一出为之一场,短场者进出多次之戏,十场之内谓之短场。)每场可以换装。不听说吗?李杏生在上海唱《花蝴蝶》献了十三件大袍、五六件短袄吗?月峰正多着簇新极讲究的袍袄。不要说月峰的技艺原是上上等的,哪怕技艺不灵?这套装着,这张脸蛋,那些看客不知要欢喜到什么地步哩。总之,小峰、月峰姊妹两个是极有道理,最重情义的人。我老早知道---酸橘子老毛(天乐老班诨名)我就了这边,立刻派唱花旦的小狐狸文艳过江,(汉口到武昌为之过江)去到求了某中丞的三少爷和文大人的墨信,又派了大眼金钱(小峰之舅父,时在天乐打鼓。)亲自进京。拿了两封信,三千洋钱,聘他姊妹两个。他姊妹两个自然答应,原知道我只有三个月合同,所以直到这时际到来,这是十二分顾全我了。我决计让他,彼此心照,我已受了上海凤仙的聘了,假如别人是只顾自己赚的钱多,休说亲戚中不念情分,只怕爷、儿子、亲兄弟也顾不得许多了。所以哪怕真加得多些,我情愿上海去赚十吊钱一天也情愿的。就是替你盘算也不便宜,等到小峰、月峰上了台,这里必定减色,一定折本,省了我的一注大包银,那就可以支持了偷粪老鼠刘三。』听了一想不差,也就罢了。(此一段小文字,描写这一节似乎闲文,我知作者盖以刺社会也。区区一女伶,尚且重视情谊,互相退让,反是现世界上富贵权势之人,只可以沾些利益,便父子兄弟都不认了亲戚云,何哉呜呼。)于是到上海唱了五个月……”
  扁人笑道:“阿也上海去不得。”说着拿手比做乌龟的样儿道:“足下要变此道了!”茂承笑道:“恰正给你猜着。大家说上海最多的滑头小王八,专靠着一张脸蛋,几件衣披。成日家打扮得不雌不雄、不男不女,夹紧了司空,扭扭控控的钓蚌珠。老实说桂芳何等利害的人,断不致于上滑头的当。岂知上海地方不要脸的王八其实忒多了,真真防不胜防,上起别派的滑头当来了。”扁人诧异道:“滑头竟滑头了,有什么别派呢?”茂承道:“喏,这种别派头,说起来比普通的滑头,表面上高卓了许多,岂知底里还要不值钱。这种人自以为名士的,专一打听那许多没相干的事。写了许许多多,交给印字馆里去印出来,卖一个铜元一张。那些堂子里的姐儿们,是他们正当的资料。今儿穿的什么衣裳、插戴的什么首饰、同了某人坐马车、游张园、吃大菜、看夜戏、有多少客人同他吃酒、有多少客人在他家耍钱、娘姨怎样?大姐哪样?再者没的说时,某处、某姐儿吃几碗饭、放几个屁、再混帐些时,某姐儿今天留着某客人歇夜,干了多回的事。捕风捉影,无非是诲淫之意。就是那般女伶,也是他们的数据,岂知弄出事体来了。”扁人道:“这个算什么行业,若是专一开通风气,记载朝野的得失,主张世界的是非,这是报馆。至于这种专记淫昏龌龊的事情、颠倒荒唐的风说,也算一张报纸吗?编辑的人也算主笔吗?”茂承道:“远许,哪里配得上无上尊贵的职业嗄!”(骂煞、骂煞,寄语主持小报诸公,休疑骂你,须知骂的不是小报呀!另外有种不知什么东西。)
  且说当初桂芳到了上海,搭了凤仙的班。第一天唱的《洪羊洞》,那天天刊的纸儿上大赞大赞,还有自命为名士的、才子的,今天做一首诗,明天填一解词。原来桂芳也懂得点点的,不过够不上小峰、月峰的精诣罢了,千不该万不该,那天有个写着“魏武后裔”的,又注上一行小字,始祖是子建,太祖之第三子支派,所以老三房传派,与别派文字不同。(笑煞、笑煞。洋场才子、租界诗人,是有此种笑话,虽然此公还知道老三房是极博者也,不愧为词坛牛耳。)这魏武后裔做的三首绝诗,桂芳忽然高兴起来,依着韵,也做了三首。送到那里去刊在纸上,桂芳的诗其实不兴的。记得末一首押着一个来去的“来”字。弄来弄去押不到这个字,于是马马虎虎的做出两句笑话来了。我念给你听。他说:
   支使他人白相去,
   好教你老暗中来。
扁人听了,拍手大笑。恰好正呼着一口鸦片烟,直呛得死去活来道:“这种也算诗句的吗?”茂承道:“我也说不好,岂知那许多名士,一看见了这两句诗,直惊服非常,大有杜工部的气派,老练精工,元出其右。只看『他人』、『你老』,对仗何等自然。『白相』、『暗中』,又何等灵巧,『白』亮也。『暗』黑也。『相』可以当旁边的意思解,犹如相助相帮。对那个『中』字,何等稳当,于是轰轰地传遍了一个上海城。说凤仙女伶寒桂芳,是个词场老手,诗界名家。便有许多名士,天天相访。那个魏武后裔,愈加亲热,一阵的鬼迷,吃他骗了几百洋钱去。”扁人笑道:“不但洋钱,还有一只活元宝也骗去了。”茂承笑道:“骗是骗不到的,不过借来瞧了一瞧,不要别的,一瞧着这么张牙舞爪,气吞江海的威风,(噱极)那种鼻涕似的魏武后裔,唬的面皮都黄了,脚都软了(大噱,大噱)然而我想终竟不是好事情,苦劝了一回,等到五个月合同期满,就离了上海,苏州去过了年。
  “今年二月仍来这里,恰好偷粪老鼠刘三,要把第一台盘去了,到上海去开咏霓女戏园。于是就盘来接开着实赚钱。我凭空的桂芳肯嫁我一个穷精,如今吃着不愁,逍遥自在。他天天给我一吊钱做零钱使,诸事不管。要吃什么、穿什么,只消张张口,马上有了。这还不算有兴的事,倒是那些官商,都抬敬我,以为够得上做桂芳的情夫,一定是个大帽子,富贵双全的福人。张三和我拜把子,李四和我拜弟兄,他们既说我是大帽子,我便说某中堂是我娘舅,某军机是我亲家,尚书侍郎随便阿哥阿弟说去就是。他们说我富的,我便说有五百万不动产在家里。譬如:有人问我当铺有什么?我便回他十多个。问我轮船有什么?便说三五个。问我田有多少?屋有多少?我便说谁耐烦去查呢?横竖管帐的人,有两桌子吃饭呢。他们说我是贵的,我便说候补道,他说可惜戴不得红顶子,我便说还有二品衔哩,问我为什么不到省,我便说省分太远,过几时是要去了。我这等乱吹,人人相信。是真不信的人,端的死绝了,半个也没有。
  “老实对你说罢!我现在恰正发起一件事业,只说要开办一仁实银行,自己拿出一百万银子做东钱。再招一百万股分,二百万银子开场,如今一二十万吃我招来了,我便说招着七八十万招着了。不过还短一点点了,就可以开办了,你是知细的,要我拿一百洋钱出来,也是做不到的。哪里来一百万银子嗄?”扁人道:“不是我说你,你如今既然靠了桂芳,很可以过快乐日子。何苦还要做这冒险事体呢?”茂承跑到房门口瞧了一瞧,不见桂芳的影儿。乃叹了一口气道:“咳,老弟!我和你说句知心的话,桂芳的情分不比前儿了。她也瞧透了我的底细了,如今很有几个同她要好。只有个黄观察我知道的,就在这儿三号房间住。其余却不知道,横竖别个也不用说了。”
  “这个黄观察,有决计娶她做妾之意,她所以迟迟不决者,为因黄观察的正夫人非凡之利害。何奈刚刚碰着,恰好黄观察的正夫人病在旦夕,前天有电报到来,黄观察便回江西去了。顶到来时,我就要让位了。她说虽是说的很好听,叫不要气苦,她嫁了黄观察之后,终不抛弃我的。一点吃着,她仍供给我。咳,你想呢?别说现今说得好听,终竟靠不住的了。即使靠得住,我真真一个钱不值的人了,所以我急于要弄个事情。趁这当儿,她没曾嫁去,我便运动得来,到那间她开明见亮的嫁了黄观察,别人还信得过我吗?”扁人大为扫兴,(干卿底事)踌躇半晌道:“据我算来桂芳快要嫁人了,就是哄到了几个钱,少不得别人仍是要讨还呢?”茂承道:“这个不妨,这个计较曾经和桂芳商量过哩,她也说很好,侥天之幸,做的发财还有甚么讲,即使苗头不好,就应了一句俗话,叫做:拉倒,拉倒,拉起来一倒就算集事,何以了我这么胆大呢。桂芳这点子好处,倒不可埋没她。她说就这么着嫁人去,外间的议论一定不雅致的。如今约准,等到黄观察到来,就此和她假意儿淘几场气,终算你恨得我慌,驱逐出去的。那时际外间议论又是一番了,说祁某人端的是个阔老,玩过大世面的,该了赛桂芳这么的小老婆,尚且一个不如心,马上赶掉了。假如别人时,桂芳只消给他摸一摸、嗅一嗅,已觉一辈子的光彩了,搅一下是不在话中之事了。不想祁某人是玩过杨贵妃的,所以把桂芳不当他一件活宝看待。并且他还肯替我张面子扬言道:祁大人在京里当京官的时节,和田小峰、白玉兰三个儿做一牀睡,这例端可是不兴的。第一回各人给了一万银子,才做到这个创举。到后来要小峰、玉兰会串做定价钱,每人五百两银子,说到祁大人的本领,着实非同小可,小峰、玉兰两个儿抵敌他一个儿,不作兴不决口的,你想桂芳待我是究竟不错的。”
  扁人听了大为安心。便道:“闲话少说,你要我搭当的意思,尽在不言中了。但是我如今忒窘了,体面衣服都变了钱了。(衬衫布衬都没有了,何不说呢?)不是我不要脸子,既然你我要同心合胆干一番事业,图个下半世快活,(此语彷佛水浒传阮氏三雄之语,竟是强盗扳谈。祁茂承、马扁人原是不操戈矛之大盗也。祁茂承、马扁人原是不操戈柔之大盗也。图个下半世快活,何奈天下不容情,恰恰不快乐吃尽大苦。)可否先设法百十洋钱,充起阔老来。”茂承道:“这个我也想到了,但是桂芳洋钱是忒多,在这儿何奈不容我做主。喏,那个首饰箱里,常有千儿八百的藏着。她老规矩积了四五千洋钱,那末结三千两银子,存到钱铺里去。”扁人道:“不是我说你,你真是饭桶了,和她一处了这许多日子,手里一个钱也没有,依然是同头里一样,放着我,是一辈子的用度,老早弄到了。”茂承道:“并不是我的饭桶,只消两月之前,谁料得到她不和我久长呢?所以大意了。并且桂芳的手段强不过,就即使放着你时,也未必定如愿以偿呢。”说着,悄悄的附着扁人的耳道:“这么一计,可以哄她三五百元。”扁人道:“她会上当吗?”茂承道:“无有不上当的,这是投其所好的法儿,我这里有十元的钞票一张,你且拿去,尽三日之内你来吧。”说着向身上找出一个小皮页子来,取了那张钞票。扁人接来藏了,又闲话一回,匆匆而去。要知作如何计较,哄赛桂芳三五百洋钱,能否从心所欲,且听下文分解。



第十一回 宝素珠巧骗坤伶 海狗肾周旋光棍


  却说如今有种新发明的赛珍珠,做得非凡之像,那怕专门做珠宝生意的人,尚且认不出是真是假。可想这珠子的精妙了,只消花三五洋钱,便可得论千洋钱珠子,这种东西,却是使不得的。想当初外洋运来的一种草上霜,却是用羊毛麻线做成的。表面上一看,果然是十分好的草上霜,但是一经手拈捏,到底靠不住,终觉梗硬,然而当铺质栈吃了大亏,当进了不少。所以发明这赛珍珠的,有鉴于此遍登各日报布告。如今有这种东西出现,并说明试验的法子,哪么样的试验法子呢?做书的却记不起了,这是有关人家大注儿银钱之涉之事。做书的既然有点记不清了这个试验方法,情愿老实说记不清了。却不能够自作聪明,把想当然的方法,胡乱充个假在行,编来书里愚弄诸君们。诸君们单是把来消遣消遣原没要紧,倘使诸君们恰好碰着有人把珠子来抵借银钱,刚刚记得目今有种鱼目混珠,按着做书的杜撰方法试验试验,那时节不要以真作假,以假作真抵了银钱去。久后明白了这是上了做书的当,找做书的说一句,那便不妙了,叫做书的哪里赔偿得起这笔损失呢?勉强拿话来对付开去,心里委实对不起人家,肯拿雪白洋钱,买我这部瞎话连篇。
  虽有几段极有趣味的故事,又把这般闹故事的老官们的真名的姓写出来,岂不还要助兴。就是说得花解语,比玉生香的田小峰、田月峰、白玉兰、赛桂芳这几个唱戏的,究竟不知道指着谁,揣摹起来,那个赛桂芳敢是林黛玉吗?不对,不对。林黛玉还得写来老些。赛桂芳只得三十岁还不到,林黛玉却是四十岁还宽些,并且林黛玉是唱青衫子的。是这儿南乡叫什么张堰人,记得前几年曾经到过张堰。有个医园里的朋友,领到一家烟馆里去抽鸦片烟,叫做荤素烟间。
  这话奇了,鸦片烟又不是动物,哪说有荤的鸦片烟来,自然是尽素的。和尚、尼姑、念佛老婆婆都可以吃得,也可以斋观音菩萨的供。我少不得要嗤之以鼻,说你们少点儿博学,的的确确有荤的鸦片烟来。当时熬煎这烟鸦片的时际,用野鸡的血、来路鲍鱼的汤,在收鸦片膏子里的。虽则有点儿腥臊的气味,然而味道却很浓酽的,大家都欢喜抽几口荤烟。大凡抽到荤烟定是佳客,烟馆主笔肃然引道,是那间特设的优待座个里,有凉牀、有春台、有马桶、有夜壶,还有两件希奇物事。诸君们试猜一猜,限三十六点钟为止,猜不到时,待做书的奉告……限期已到,诸君们怎地一点声息都没有,哈哈,弄错了。诸君们自然在那里东猜西测、议论纷纷。做书的却划策了三十六点的空儿,坐着火车,松江去看了一看,奶奶一动也不动睡了一觉。诸君们都是君子人,明晓得做书的,干的这套把戏,即使猜到了,怎好直跑到这个深宫内院来,给做书的说吗?岂不要把这位奶奶的脸唬黄了,这位奶奶本底叫做黄脸婆,经不起再套上一层颜色,差不多要变金毛吼了。
  闲话少说,且把那两件希奇物事,索性说个显亮罢!那一件就是没血的野鸡。(妙,妙)那一件就是煎过汤的来路鲍鱼。(妙,妙)诸君休缠错,这“来路”两字,疑是东洋的来路货品,其实是太阴国的来路呀!光是这两件稀奇物事还不算稀奇,倒是那没血野鸡,大家说一定是死的,不是活的。血都吊取了,收在膏子里,把来杀了好取血呀!不然、不然,却是活的。
  你不知道吗?五洲大药房有件宝贵东西,叫做---自来血。那野鸡仗着自来血的功效,仍旧活了,而且成个精了,变成个绝世佳人。替抽荤烟的阔老装鸦片烟,装的高、黄、光,三德俱备。就是那煎过汤的鲍鱼,得了野鸡的熏育,居然也成了精了,这个鲍鱼精就讨厌了。形容又变得丑,五官又齐集,只有一双三角眼,鼻子也忘记变出来、最可怕的是一张血盆大口,一部累堆胡子。既不会装烟,又不会说笑,只晓得向抽荤烟的大老官,硬索着要雪茄烟来抽。假如不给他时,他就要恶作剧,吐出唾沫来,骚臭非凡,三朝里吃的奶,直要呕出来。这不是奇闻?如其不信,可访、可查,并非瞎说。当时酱园朋友领我去的那家荤素烟间,二十年前就是林黛玉的旧宫殿。如今叫做杨媛媛的住着。所以说赛桂芳就是林黛玉的影子。终竟合不上。至于田小峰、田月峰、白玉兰到底想不起,请诸君休要想罢,还是看书罢。
  说到祁茂承教导马扁人哄钱的法子,就是想到新发明的赛珍珠,一个计较居然如愿以偿。花了二元洋钱的本钱,哄了三百五十元的钞票。恭喜马扁翁拿到三百五十元之后,不到三个钟时间,只见他焕然一新。又见他拿那张衬衣的当票,划支洋火烧了。别人家不懂他的意思,做书的代他想出一句回话来:忽然记起去世父亲在阴司里,也穷的没衣穿。把这当票烧去,叫他的父亲赎来穿了吧。终是一点孝心感格上天,所以让他做几十天仁实公司的协理,享这几十天谢寓那边的艳福。
  俺这里要对不住诸君了,老实说要话分两头了。几位性格儿耐不得点的诸君们,直跳起来道:“巴巴望望,刚刚巴望得有点仁实公司的眉目,横空的又要换题目做了,不准你话分两头,定规要话做一头的。做书的婉言商酌,换过来的题目,包管诸君听了高兴,也是很有趣味的好吗?为因这几天祁马二公,正在设法运动哩,还没有开办这个仁实可靠的大公司。端的没话可说,无语可谈。诸君一想,内中有一位先生说道:其实是做书的苦情,说得没神采,还是不说的好,等到大调枪花时际,说起来果然好听。那末俺这里要点戏了。
  那个田小峰和妹子月峰,这两个见直的害我们发了痴了,没奈何捧了老婆,只叫:“我的小峰阿姐呀!”回过来又叫着:“我的月峰妹子呀!”还作兴叫两声:“玉兰姊姊。”陪衬陪衬,点缀点缀。陡的一声“辣”接着又是一声“挞”。作怪作怪,这是什么声浪,这么清脆,这么好听。那位先生悄悄的对做书的说道:“因为我们是知己朋友,才肯同你说,断断乎说不得给别人听,那便羞死。”吃老子打了两下老大耳脖子,骂道:“变死的,谁是你的小峰阿姐、谁是你的月峰妹子、谁是你的玉兰姐姐嗄!好,好,好,你会叫什么小峰哩、月峰哩、玉兰哩,我就叫『张家的伯伯呀!李家的叔叔呀!阿也没有了。你却叫了三个妖精,我短了一个,岂不吃亏』?”那位先生说罢了,就让占了一点便宜罢!那老婆一定不可以,奶奶们肯吃亏的吗?搜索了一回道:“有了,有了。”就指着那位先生大叫道:“我的臭乌龟呀!”瞎说,瞎说,这是没有的事,打个发噱罢了。犹之一台戏,少不了一门丑角,做到小说书,也须得放着这一门的排场。
  如今正书来了,却说官场老例,钱债细故,不当正要的事情儿办。及至现今,钱债讼词愈弄愈多、数目愈弄愈大、人心愈弄愈险、花样愈弄愈奇。前儿商场行号,哄骗亏倒的事,很难得听闻的事。记得十多年前,二十年只怕还不到哩,有个方人也,(姓也非,方姓人也名)倒了上万银子的款,市面上大为震动。到后来,这个方人也在街坊上行走不得,假如吃别人瞧见了,别人一定要指指点点,诟骂万端。当时我年纪还轻,站着门前消遣,恰正有个亲戚,原是做钱铺上的经理的,便也站住脚和我闲话。俄而只见一个嘴边有小胡子的,五十来岁的,一望而知是商界中人。慢慢地走来,见了我那亲戚,低着头疾趋而过,那亲戚喃喃地道:“强盗,强盗!”我听了大骇道:“这是强盗吗?瞧去很斯文的,并没一点儿强横可怕的状态,哪说是强盗呢?”我那亲戚道:“杀人放火的强盗,倒还算观自在菩萨哩,他做强盗还要厉害得多多呢?”这个商人原来就是方人也。可想当初不过倒了人家这点点的银两,已经骇人听闻,受人家的如此糟踏。
  不意到了近年,风气为之一变,倒把这“倒帐”两字,要算商场中等第一种正当的营业。某人倒过人家银两的,不但不算商业中的蟊贼,商界上的蠹虫,倒令人欣羡,是位大有能力伟人。某人倒的人家银两数目越多、面子越大、身价越尊、位置越高。倒他一百八十万,不算体面事情,须得倒他五百六十万、三百几十万、二百数十万,才可市面上谈谈。
  不过要倒帐,须要提防着有两种银钱倒不得,倒了这两种银钱就不安逸,谨防受累。哪两种呢?至要至紧是外国人的钱,一个鹅眼儿(钱之至小而且私铸者,名曰鹅眼钱,喻其范围之小,体量之薄也。)也倒他不得。若是倒了他时,恐防吃外国官司,坐外国监牢,一辈子没有出头日子哩。第二种是官款。假如各衙署、公局、处所的公款存放出来生息的,断乎动不得。现今新定章程,倒欠官银五十万以上者,马上要拿下脑袋来。你想一个人就不过有个脑袋,装着脖上那便可以吃饭,过日子,装体面。倒一票大大的银两,拿来买上几多红姑娘做小老婆,买上几百亩闹热去处的田地,造上一座大花园,百十座楼台亭院,三十六宫,七十二院。丫头养女结队成群,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图个下半世快乐。若然把脑袋拿了下来,不是那条小辫子要跷起来了吗?有个人说不在乎,横竖辫子生在脑袋上的,即使跷了,不过完结了一个脑袋,从脖子以下依然完好,只消做个假脑袋,画上些假面目,依然自由快乐,岂不上算。做书的想了一回,终觉不妥,便道:“那是不好的,若是换了个假脑袋、假面目,那就慈悲的爷娘、亲爱的妻妾、孝顺的儿女、知己的朋友、热恋的情人,岂不都当做陌生人了吗?明明依然是个某某人,何奈脑袋变了模样,面目变了张致,那便没趣了。”那个人听了,喟然长叹一声,叫了做书的一声“老先生”。恳恳切切的说道:“老先生你还只得这些的年纪,不该说这几句笨话。而且还不致没见识到如此田地。须知现今的一般富贵大老,名声儿轰轰地的阔人,并没曾做了不规则的事情,又没有要拿下他的脑袋,他自己已经拿下了。爷娘做给他的脑袋,生出来就是这么的面目,老早改良了多回哩。那一个不是蒙了假面目,在那里耀武扬威呼么喝六吗?若要看他的真面目,简直的比他们高贵的多多呢。”做书的便恍然大悟。
  如今闲言少叙,且说倒欠了官款银两的立法,虽则如此利害,然而也不怕。所以那般倒界巨公,要是不放点手段出来便罢,若是放出手段来做一番事业,端的不肯过了官场银子。至于外国人的钱,终觉不曾听见哪一家,倒了外国人的若干银两,急得外国人上吊,寻死觅活。大抵并不是害怕坐外国监牢的意思,终算他是柔远为怀的道理吧。(冷嘲热讽,尽够个中人受用哩)所以然者,三年之内城里城外,问刑衙署里头的待质所,羁留所,独多了那些总理、协理、经手、管事、东家、西家、正挡、副挡,这种阔人,他们虽不过以极短的时日待质哩,羁留哩,然而还不肯安分,常言道:钱可通神,有钱使得鬼推磨。你想这些人不是大功告成了,所以来到这个去处呢,可想而知,哪一个手里不有一票大大的银钱吗”乐得摸掉几个零钱,等在里头,摸牌、喝酒、抽鸦片烟,身边放几个雌儿,消消痰火,你爱什么样的雌儿,就还你有最合意的雌儿,长的肥的、矮的、瘦的、白的、黑的,一应俱齐。各货全备,再不然老婆、小妾都可以请来受用,这不是故意形容,不信看底下的文字来了。
  那一天,城里城外却记不真了,只见衙门前有两个人扭的一团,闹的一片。口口声声要打官司,要求大老爷公断了才肯心死。这当儿就有衙门前的值日差,叫做陈敬陈头儿的伙计,诨名---海狗唇老大的,便走过来大喝一声道:“呔。”只喝得一半声浪。定眼一看,这两个人都穿着花缎羊皮袍褂,常言道:“狗眼看高低。””(这老大原是海的唇儿,看起高低来更觉明亮些。一笑)又叫做:“只重衣衫不重人。”(上海地方愈加势利,但是上海只看着衣衫判高低,往往吃亏,所谓身上镂金错彩,家里蚌壳切菜,言其穷的精光,白铁刀且买不起一柄也。未知海狗唇老大所站衙门,是否上海县衙门,若是上海县衙门,寄语老大勿以为穿得起花缎羊皮袍褂,便算接财神也。吾未闻上海差役中有陈敬,伙计中又未闻海狗唇的诨名,可知不是上海县衙署了。)便放和了神气,忙道:“二位做什么?何不好好儿商酌,大老爷刚刚在厅上理案,假如听到了好不稳便。”那一个一脸鸦片烟的道:“你是谁?我决计要打官司呢?”那一个胖子道:“不打官司,终不能集事。老实说洋钱的交涉呀,又不是三元、二元、十元、八元的数目。”那海狗唇老大一听是钱债数目,又光景不少,连忙堆下笑脸来道:“请二位放手。在下便是今儿的值日头儿,陈敬的伙计---海狗唇老大。二位要打官司时,不妨请到前面茶坊里谈谈。”那两个听说他刚好是今儿的值日差,便不敢怠慢,跟了老大一直来到秋园茶楼上,泡了两盏茶。老大便请教名姓。
  那胖子道:“姓金,名子和。做丝茶掮客。却是徽州人。”那一脸烟色的道:“姓朱,名润江,是这里人。美洲法政学堂毕业生。河南尽先补用知州。有一票款子被这子和拐了去三五年了,为此要打官司追取。”子和道:“那里来嗄,不信你去问你老婆就是了。”那海狗唇老大原是积世的差役,一对眼睛何等厉害。地方上的绅商稍微有点名望的,哪一个不知道。就是坐官的补了那里的缺,先要紧办一张护身符,才可以坐官。怎样叫做护身符?就是所属地方上的绅士名姓,总是切莫得罪巨室之意。况乎差役老于地方上的情形,益发的如数家珍取之宫中。然但是这个朱润江从来不曾听得,要是客边人,他明明说是这里人……美洲法政学堂毕业生……河南尽先补用知州……心里暗暗的念了两遍,又偷眼瞧了几瞧,越看越不合起来。沉吟一回道:“朱先生的一票款子有多少呢?依在下的主意,何苦定要落地。(落地者犹言审问也)彼此都是体面人,还是讲结了罢,究竟多少款子呢?”润江道:“这个不兴。一定要打官司的。若说多少数目呢,内中还有首饰在里头哩。”老大便又想起金子和说问他老婆的一句话来。可知个里原因,不仅是钱债哩,倒是一件好生意。忙又陪笑道:“得放手时且放手,人情留一线,后来好见面,天下没有不了之事。朱先生的尊容一定有几口的,我们且去开双灯躺躺谈罢。”
  朱润江被海狗唇老大提起了抽鸦片烟,不禁张开大口,打了个呵欠道:“咦,如今烟馆是禁绝了,难道衙门前倒有烟馆吗?”海儿唇老大道:“烟馆虽然没有,抽烟的去处却很多,而且比那烟馆舒服的多。”润江便道:“很好,很好。”于是海狗唇老大,同了金子和、朱润江,离了秋园茶馆朝南走去,不过五七间门面,说这里是了。子和抬眼一看,原来是个客栈,写着“王家老栈”。里面有五六个女郎,装着很齐整,那一个正在那里刺鞋面上花朵儿,二个拿着竹牌接龙耍子,还有几个斗嘴儿说笑。看见老大进来,便争迎着嚷:“老大叔叔、老大伯伯……”老大道:“不要胡闹,有公事呢。快端整一个清静点的房间,精致的烟具,最老的那支甘蔗枪拿出来。这是金先生,那是朱先生。”那一个刺花的名儿叫做三三儿的,忙把活计一摆,含笑着抽着身起来答应着。又道:“楼上好吗?”润江便接过来道:“只要清静,楼上楼下倒不计较。”三三儿道:“楼上终觉清静点,跟我来呢。”于是一路上楼,点定了那个侧厢。三三儿便把烟具也端了来道:“那支甘蔗枪五爷正抽着呢,这一支象牙的,也很老的。”老大道:“这一堂问下来,五爷免不来要跌进去了。”(跌进去者,犹言押起来也。)子和道:“哪个五爷呢?”老大道:“怕人,怕人。银子几百万哩。不是儿戏的事情,又是府里发下来的哩。”要知毕竟是谁,且听下文分解。



第十二回 刻字匠揿头割耳 老东翁仗义疏财


  话说上文所说的那个五爷,原来不是别人,却是主使乔养仁,倒掉官商二百三十多万银子的那个陈老五。那陈老五当初他老子手里,却在商界上有些小名声,有万把银子的家私,十几年前已死了。这五爷却装出富贵公子的模样,不屑做商界中人,偏偏自命为学界巨子。其实不过认得几个字罢哩。于是明知旧学界上挨不进,还是新学界上去混混,便想须得出洋才能骗人。他恰好堂子里搭上了一个大姐,租了一所小房子,何奈老婆凶得了不得,吃他想出这计较来了,假说东洋留学去,岂知把铺陈行李搬到了小房子里去。一住三个月,足不出户。那大姐也不要他了,他钱也用完了。便回到家里,扬言学的是地理速成科,如今卒业了。明白的呢,心里暗笑;不明白的,直当他是舆地大家。听他讲章起来,却是浑浑有味。俄露斯的什么山几多高、英吉利的河几多长、什么海通到什么地方。大家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自然没对证。岂知他心计果然聪明,科学之中唯有地理最容易骗人。说起来横竖在外国。决不致于有个笨人,听他说了美利竖有座几多围圆、几多高大的什么淡苗火路山。这个笨人备了资本,跑到美国去,寻这座淡苗火路山,丈量丈量,看对也不对。听他了土耳其有条什么港,也决不致于有人跑到土耳其去,看看这条巷的。并且到底这山、这港,地球上有也没有,也不得而知。于是就有许多人和他做朋友,请教他地理的学问,一会儿说捐了官了,捐的五品官,分发湖南(五品官奇称)种种奇怪,不可尽说。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些小家财不经他挥霍,忽又想出一条计策来。同那乔养仁本有些交情,不过往来却多年没有了,假意儿的要好起来,就此银钱进出。一日弄到了乔养仁出的银票一纸,去和一个刻字的商量,照此样式刻起来,那刻字一看,只有两个本印,一个是年庚,一个是养记两字。便道:“的包管你一些不走。”五爷欢喜道:“我情愿给你十块洋钱,千万不可走漏风声。”那刻字的道:“刻工一个钱不要,我刻好了,放在我这里,你不可拿去。你如若做一百两假票,你拿五十两银子来给我,我便拿木印出来印一张。总而言之,做的银子大家一半,哪怕几百万我也要一半,而且我却要现银子的。假票子用不来的,万一弄穿了下来,岂不是害了你。”那陈老五道:“如此你忒便宜了,我担了干系去做,你却安安稳稳用大注儿的钱。”刻字的冷笑道:“把柄在我手里,自然要便宜的。若不答应,我便乔养仁跟前出首去。”陈老五道:“阿也。”没奈何,只得依了这刻字的。
  陈老五原有一所房屋,抵押一千五百两银子,在一个姓福的福大人那里的,过期了好几个月,福大人催他赎去,催了三五次,只是不赎。福大人恼了,说:限你三日再不把本利送来,写信到衙门去。把房屋拍卖了,不够数还得吃官司哩。我们官场敢是肯吃亏一个钱的吗?陈老五一想懊恼,把房屋押给福某人。他是道台,并且有差事的,于是慌了。连忙找那刻字连夜刻起来,写了一张一千九百三十五两的票子。刻字的道:“刻字容易,你须得端整九百六十七两五钱银子来。”陈老五道:“我因为没钱了,所以做这事情呀!第一票生意,哪里来现银呢?”刻字的一想:“不错,你有多少现钱给我,余外写欠据。”老五想了想道:“现钱不过几十元是有的。”那刻字的又道:“这样罢,你印了去,我跟着你收到银子,大家分用就是了。”老五道:“这银子是要福大人那里去赎押款的,合准的数儿呢。”刻字的道:“明明你骗我,如此说来,你不是自己用的。”陈老五顿然省悟道:“我真昏了,吃福老头子催昏了。”连忙又写了二千两银子的票子。刻字的道:“横竖不怕你溜了,你若溜了我的钱,我这里马上出首,那怕你溜到外国,也要兜了你回来才是。”陈老五赌神罚咒的不拔短梯,将来几千万家私都在这里。(做梦)于是拿了票子一想,拿假的给福老头子有点不敢,(做贼人心虚)去托一个有钱的朋友调了一张真的,不知那一家的银票,岂知老大一个破绽。账房先生一看,果然真的。但是一千九百三十五两的数目,似乎记不起了。不知谁来打去的,于是瞧那票子的号码是:
  第 五一七三九六 号
便把那一本五的根簿翻来一看:
  五一七三九六
  银 二百三十六两二钱七分六厘
  付 艮记
那账房先生一看,眼睛都定了,重又一个一个字对读了两遍,并无错误。正在纳罕,又交进一张来:
  第 五一七三九七 号
  九八规银二千两正。
咦?却是联号,瞧那根上,却又大差其远了,却是:
  五一七三九七
  银 一百一十一两一钱一分一厘
  付 艮记
那账房先生直跳起来,要把来收银人送到衙门去。跑出一看,却是同行中彼此熟识,便把原委说明,银子未便付得,不信拿根簿出来看。
  这时际东家乔养仁也知道了,便道此事决非同行中做的。终竟有个来源的,于是不消一会工夫,一路一路的追根追去,那一千九百三十五两的是陈老五付来,一回儿那二千两的也是陈老五所付。乔养仁舌头一伸道:“咳,陈老五我同他是父辈之交,并且他又是湖南的官,东洋留学地理的学生,极有学问。我今年七十三岁了,儿子也没有,落得做做好事。”于是三千九百三十五两银子,叫账房先生照付,便叫人去请了陈老五来。陈老五还不曾得知,连忙跑来,乔养仁同了陈老五到一间密室里说道:“老世侄,你如何做得这种事体,须知一辈子不好做人的呢?”说着把两张票子向陈老五面上一撒道:“你看,你看。”陈老五大惊失色,强辩道:“小侄也有来源的。”养仁道:“不用强辩。银子我已照付了,共总四千不满的数儿。一来你老的份上;二来你也是名士。(名士?笑话、笑话,吾为名士一哭。)不过嗣后是不许做了。你把木印交出来销毁了,人不知鬼不觉,依旧做你的好人。”陈老五大为感激,连连答应,连忙去找刻字的要木印。
  那刻字的道:“不兴。”老五道:“事体穿了,好容易说得私和,销毁了木印便了结。限三个钟头的,若是不去销毁,马上送官究办,可知吃不住哩。”刻字的冷笑道:“受罪有你,干我屁事。空手好来拿吗?”(须知雕刻伪章同科呢)陈老五急了。“要多少呢?”刻字的大声道:“二十万现银子。”陈老五急得哭了。后来倾其所有一切金银首饰等顶,也值四六百银子呢。终算了结了这件事。于是感激那乔养仁不尽,情愿做他的儿子。天天跑去孝敬养仁,因为一时义气,保全了老五名声,哪里要这个下流东西做儿子呢?
  过了几时,养仁已死,便由子侄辈前来承受。老五又把养仁的子侄,叫做一官的拍上了,知己得亲人一般。因此便有倒欠官亲商二百多万的一节。被上司访明情由,罪魁祸首却不是乔一官,是陈老五。所以捉了来,差人还看管着。陈家老栈弄几个钱来使,使得够了再解进衙门去。可知差人权柄真不小呢。所以朱润江、金子和要老枪抽烟,三三儿说被五爷借去了,就是这缘故。
  且说差人海狗唇老大调处了一回,润江一定不肯,子和也说情愿见见官,不情愿私和。老大只得趁着随大老爷不曾退堂,把朱金二人解上堂来,照例先叫原告朱润江来问,润江便呈上禀词写着
  具禀职员朱润江,本地人,年二十八岁。
  为串骗银钱,屡索不理事。窃职员曾于美洲法政学校肄业八年,卒业回来,在北省齐中丞幕办事五年,历保知州,分发西省当差八年,署缺二次。一官羁身,未曾回里。旋于五年前看破红尘(奇语。该去做和尚,不该回来。一笑)告假回籍,乃知职妻言氏出银九百两,被拐棍金子和拐去开设栈房,在东兴路。栈店第一旅馆。职便亲到东兴路查看,并无第一旅馆牌号。明知受骗,即寻金子和理说,拐棍金子和始则一味支吾,后来被逼不过,始显拐骗情形,并未闻设第一旅馆,所有九百银两,早已花用无遗。职系在官人员不欲声张,责令还银九百了事,讵延宕至今。已有五年之久,从未还过分文。为此情急伏求公祖大人严究拐榻金子和,从重治罪、以安善良、而保血本、实为德便。
  沾
  仁上禀
随大令看罢禀词,笑了一笑道:“朱润江,你今年几岁?”润江忙打一躬道:“职员年二十八岁。”随大令道:“少年英俊,这点年纪已做了这么样的大事业。可敬,可敬。”润江又一躬道:“后生小子樗栎庸材,不敢当公祖谬赞。”随大令自言自语道:“留学八年,作幕五年,八五一十三年。当差八年,已是二十一年了。回来了五六年,已是二十六、七了,光景只得一岁就出洋留学了。”便又笑道:“你几岁出洋留学?”朱润江打官司,打了好多回,并不曾提问过这句话。便道:“职员二十一岁出洋的。”随大令道:“如此,你写错了,今年该是四十八岁哩。”润江这一惊惊的呆了,好容易挣出一句道:“职……职……职……职员实……实……实在这几岁。”(倒是妙语双关)随大令喝道:“跪下。”朱润江只得跪了。随大令道:“且问你假冒绅衿是何缘故?可知罪吗?”润江道:“知罪。”随大令“哼”了一声道:“可知所告也是虚的了。”润江道:“这却是真的。”随大令便叫带金子和,金子和连忙跪下。随大令便把一双近视眼用力看去,彷佛极美的一个。猛叫一声道:“来!”贴身大爷金印答应道:“者者。”随大令道:“拿眼镜来。”金印又答应了一阵:“者者。”连忙飞奔进去。要知眼镜拿得来否,且听下文分解。



第十三回 小二爷暗地偷情 大老官当堂吃苦


  却说随大令的眼镜,却是三姨太太红菱掌管,平白不能乱戴。这天高坐唐皇,判断词讼,问到金子和的当儿。忽听:“拿眼镜。”于是那个贴身大爷---唤做金印的,慌的三步并做两步,跑到三姨太太那里。
  三姨太太恰好坐着净桶上。“叮咚、叮咚、叮珑咚珑……的”,好似打那八音洋琴是的,非凡好听的声浪,直钻进金印的耳根里去。向那门缝里一张,终归凑巧,只有三姨太太一个儿在里头。便轻轻悄悄的一溜,溜进房去。三姨太太只觉眼睛角上着一条黑影,忙抬眼一瞧,原来心坎和上,一刻不离供养着的一件活。(吁,红菱混帐。终竟出身下贱做出这等事来,然而这样的事,现今世界是极时兴,极普通的,何足为奇,一些些也不稀帘。)连忙招手儿悄悄的道:“直到这时际才来。”金印摇着头道:“晦气、晦气。今儿高升告假哩,老东西要我伺候堂面。你瞧呢,我的腿儿都站的僵了。”三姨太太连忙起双手,推拿着金印的两个膝儿道:“可怜呀,可怜!那老东西也胡涂了,也不顾人家痛痒的,自己有架子装着,自然写意的很,那便你别出去了。”金印道:“不行,不行,老东西叫我问你拿眼镜呢。”三姨太太一呆道:“要来做什么?是了,是了。一定审着花案了,别理他罢!”金印道:“倒不是花案。蓦地里来了一件叫喊案子,唔……唔……案子光景是花案,不过现在还没问出来。这样吧,眼镜拿给他,别要堂面上坍了他的台。可恶得很,上海报馆里的访事,竟是顺风耳千里眼,一个不经心吃他们访去了,登在报上,又是一条好新闻。还有一种更可恶的,好算得报馆的别派,叫做小说社、小说进步社哩、改良小说社哩、新新小说社、醒世小说社,专一调访许多奇形怪状的事迹,编出小说来。这不比新闻纸上的新闻哩,不过寥寥几句,而还且不负隐恶扬善的宗旨。若是和个人名誉攸关的所在,就不过以某省、某县、某甲、某乙等字样代之。若竟编进了小说书上去,那更不得了哩。虽不肯把真的名姓写出来,然而终竟和真名的姓上脱不了的关系。譬如:草头黄改做三划五、走肖赵改换曲日曹、人可何改做口天吴。或是古月胡、耳东改做奠耳、双林改做马出角。至于名字上更是花样翻新,层出不穷。或作谐音、或作对偶、诗建射覆、异样巧思,使得人看了,明明是某事,说的是某人呀,更是装花设叶,添枝补梗。记得哪一个小说社里头,剪了哪一张日报上的一条新闻,不过四五十字,演成一本三万多字的小说,据说编辑这么样小说的,是那个鸡皮三少最多……”
  三姨太太道:“不是你常常说的那个鸡皮三少吗?”金印道:“不是他,还有谁呢?真真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前儿伺候王大人的当儿,鸡皮三少在文案上起稿。看看他竟是很没个样儿的人,又矮又小。溜东溜西当了这个分位,一点脾气都没有的,这点点却是他的好处,别人及不来的。我最恨的是那般文案上的东西,混而言之是文案上的师爷。岂实底里高低不一,苦乐不均。赚几百银子一月的,也是文案师爷;拿四块六块洋钱一月的,也是文案师爷;天天和本官两个做一处的,也是文案师爷;终年见不到本官一面的,也是文案师爷。听他们说说呢,也很好听,秀才、举人是起码货了。蒙着文案上一张皮,对了下一级的做张做致。使尽了乔模样,岂知只拿着四块六块洋钱的薪工,比着三爷四爷都差了好几个层次。只有这位鸡皮三少,倒不的见了本官,也是随随便便的样子。见了我们也客客气气,比我们再下几级的也是和和气气,从不曾给顶子别人碰的。他又不拿身分,传过一回当差的夫马,终是一溜出来了,一溜回去了,茶坊酒肆,烟寮妓馆,随便甚么地方都会溜来溜去,恰好撞见了我们,不论多少,终是一个儿给帐。头里我们见了他着实窘起来,站着不敢动一动。他终拉着坐下一块儿吃喝,那些狡黠的和他拉交情做朋友,他也马马虎虎的不计较。就有拿公事来谈谈价钱,却不成功的,假如没钱使的当儿,情愿不使,终不肯公事上头想么儿,弄两个来应应急哩。后来王大人坏事了,王大人便荐到臬台衙门去,木大人很得意,他竟一溜回去了,现在听说他专一的编这种小说。我们闹不得一点话柄出来,吃那访事的访了,去登一条新闻还不怕什么。编起小说来,倒不是官场秘密史绝好的材料吗?”三姨太太道:“既然你和鸡皮三少认得的,宁可写一封信,或者办几种礼物,先安排妥贴了,这根子怕不放心了吗?”金印道:“不兴。”这时际他倒想不着写一封信去。反而提头了,他只怕第九集官场秘密史里头就要及第了。“且把眼前紧要的事办了再说,横竖今儿还有几起案子要问哩,好一回才得退堂哩。眼镜呢?”三姨太太道:“在洋镜里面。”金印忙找了眼镜,飞也似的跑到堂上,呈上眼镜。
  随大令道:“怎地去了好一回呢?”金印道:“三姨太太盘诘好些说话,只道是案子里面有小脚……”随大令忙道:“别做声。”金印尽管说下去道:“有小脚的妇人老爷又爱……”随大令忙又喝道:“乱说甚么?还不给我滚蛋。”金印便答应道:“者、者。”里面去了。
  且不说金印里面去干些什么,只说随大令戴上眼镜,便瞧得个金子和碧波爽清,那个体度同唱小旦的小子和一个样儿,光景小子和就是姓金。小子和金子和一而二,二而一者也。原是唱小旦的?一想不是的,这金子和明明说是做丝茶掮客的。而且小子和听说是唱老旦冯三喜的儿子,小五冯二狗的兄弟,想来是姓冯不是姓金的。细想了一阵,忽然如有所悟的样子,问那金子和道:“你同朱润江是亲戚,还是朋友?”子和道:“商人同他素不相识。”随大令道:“既不相识,怎地骗朱润江的东西呢?可想没有的事了。”润江抢供道:“原不从职员手中骗去的,却是职妻言氏,女流无识吃被骗了。”随大令瞟了朱润江一眼道:“咳,你这人好不胡涂,还自称职员哩,本宪虽则胡涂,比你却明白的多哩,而且这么样的案子益发明白,本宪不予深究,留你的面子就是。种种靠不住的官职也便宜了你,不查究了,你决计要查究,那也使得。”润江忙道:“职员……”随大令喝道:“什么王八蛋,自称职员。等你到了四十八岁再瞧罢,掌嘴。冒充绅衿好大胆的狗王八。”须知叫喊词讼就这点子吃亏了。这句又是奇谈了。
  其实一点子也没有奇处,假如期呈奉批,出票勾差传提到案,至少也得几个月。差人奉票传提案子的长短阔狭丢在脑后,先要紧在原被两造花的彀了。那末解案有日子要审了。又有一注使费,堂面上的诸色人等传话,写供三班役卒个个得了钱了,临到这种地步就便宜了,该差传话等便指点一声,求求就免了。即使免不来,代打的也有。不过花两个钱的事务,即使亲身受刑,也不过抓痒似的,非唯没有痛苦,反觉着实适意。朱润江是一个小钱也没曾使的,冷不防翻倒,在这最不稀罕的假功名上,这番吃亏了。只听得随大令猛喝一声:“掌嘴。”蜂然的围上四、五个掌刑大老官,如狼如虎,威猛万分。掌刑的也有个老规矩,假如没曾使过钱的,别想吃得住一掌,好教受刑的吃点痛苦,然后可以死活的诈钱。朱润江吃了五十巴掌,那末像个职员哩一个脸比着屁股还大。随大令冷笑道:“我擅责有功名的绅衿哩,不妨上宪衙门去告去。”朱润江磕了个头道:“小的不敢了,大老爷明鉴,小的心服。”别位老爷终没查究到,这个所以职员倒做惯了。(朱润江不但功名是假,并且打官司亦极外行,不然五十巴掌,何致如是。)随大令道:“这个还不是五十巴掌就算了事的,还得细细查究呢?”便问金子和道:“你和朱润江的老婆怎样认得的呢?”
  金子和道:“商人是守法度的,并没有这哄骗金珠的事,这个缘由是这样的。商人是某省人,做丝茶掮客。在这里纳了一个妾,为因恐怕内人多说话,因此另外借几间房屋来住,不过买静求安的意思。”随大令唤道:“胡说!足见你这人不是安分之徒。”子和道:“商人是极安分的,大老爷可访、可查,若是查出一些些劣迹来,愿甘重罪。”随大令道:“不是这门的不安分嗄,你既然没有讨小老婆的资格,就不该讨娶。”子和道:“商人娶妾,不是商人创格。若说资格两字,商人不晓得怎样的资格。”随大令道:“咳!胡涂虫,胡涂虫。你既是压服不住老婆,娶甚么妾。娶妾原为欢乐起见,大老婆、小老婆聚在一块,岂不有趣,你坎坎的娶了一个小老婆,就慌慌张张的东寻房屋西找住处。使得大老婆没找处,才敢放胆。你是躲在小老婆那里了,大老婆在家里没有事情。你可不知道哩,若是守旧的妇人,主张夫刚妻柔,将夫比天,不敢崛强的倒也罢了。若是维新的妇人主张夫妇平权,满口自由自由的那可不得了了。你既娶得小老婆,她便养得小丈夫。你可怎样?这是只得哑巴吃苦瓜,叫做没处说的苦。哪怕打官司告到本宪,案下本宪老实不准的,先知照你一声,倘使你大老婆房里捉了和尚出来,别来多事这叫做自作自受。谁叫你大小老婆做两处住,幸而坎坎的一个小老婆呢。假如本宪一位正太太,三位姨太太,那是要做四处了。成日家奔东奔西也来不及,还有工夫坐官吗?假如你是忙了今儿大老婆房里捉了和尚,明儿第一个小老婆房里拖了道士出来。第二个小老婆房里捉戏子,再后儿第三个小老婆房里又是马夫。光降了捉一个送官究办,捉两个送官究办,那是车轮儿似的,弄一个富贵不断头,本宪只好算你金子和一个儿雇用的奴隶了,专一办这案子。一日到晚没的暇儿哩,还有工夫替皇上家出一点力吗?所以我一句回绝,告不准的草生花落的意思。”(这句话非孝廉出身说不出,何奈金子和不懂。)
  随大令说了这一套言语,满堂上都掩了口,不敢笑。其实又忍不住,这时际满堂上的人一个个脸上发出很作怪的形色。(料想好看)随大令瞧着众人道:“这些话并不是我多说的,法堂上原不该出此诙谐言语。无非要教导人,若是没有讨小老婆的资格。安置调停大老婆的才能,可别冒冒失失地不安分讨小老婆。大凡讨小老婆原为寻快乐起见,不料一无快乐,反寻了苦恼出来,岂不是乏味吗?”说罢又问金子和道:“底下的事便怎样呢?说呀?”
  子和道:“为因我寻房屋,恰好瞧着朱润江门上贴着招租,说内有楼房一幢,客堂井灶一并公用。商人想是合式的,因就进去瞧,那房屋果然很配居住。当时招接商人瞧看房屋,议论房租,都是润江妻子言氏一人经哩。那言氏又穿着一身重孝,商人认定是位寡妇,及至搬进了家,方晓得这言氏的丈夫叫朱润江,出门在外,穿的孝服是润江的娘死了。不多时商人就疑心这朱润江是何等样人,出门在外干什么事情。娘死了却不回家,那怕做官也要禀报个忧,星夜奔丧回籍守制呢。商人虽则心里诧异,却不便查问。同居半载有余,言氏同小妾着实投机。得知底细,原来朱润江并不是出门在外,却是素来浮荡不务正业,专一的宿娼滥赌。他娘管束他不下,因此气死了。一等他娘咽了气,他便把田契,方单一切值钱的东西一卷了。十之六七也等不及把娘成殓了,一溜烟走了,杳无消息。有差不多一年光景,他忽然寄一封信给他老婆言氏,说卷去的东西一古脑儿花用已完。在外存身不得,要回来查取所剩的东西。言氏接到了信,头里很欢喜,只道丈夫醒悟了,要回来哩。仔细看那信上的言语,原是要搜括剩的十之四三田房屋产。出去依然花用,因此慌起来。瞧商人是老实人,同小妾又十分合得来,于是凑了二千两银子交给商人存放,预备后来度日的盘缠。岂知又是年余,朱润江并不回来。商人也和妻子说妥了,把小妾搬回家里去了。言氏也常来商人家走走,倒彷佛亲戚似的。商人是异乡客,此地原没亲戚往来,所以也十分欢喜,这是数年前的事了。后来知道润江已回家了,慢慢的把家产又弄完了。商人还私心窃喜言氏幸而有见识,先提开了二千两银子,如今连利钱算上去也三千多了。等到弄得一无所有的时儿,提出这票银子来,省吃俭用也足够一辈子的嚼吃了。如今不知道他怎样知道商人经手这笔银子,并且却没知道实在的数目,只说九百两。足见决非言氏所说。商人原是言氏所托,却该交给言氏。但是一经交出,势必被润江花用。代言氏设想,此款一经花去,日后便不堪设想了。这是他家夫妇之事,与外人不相干涉,又属非亲非戚,不便判断。不过言氏来向商人提这银两,商人自然交出。润江却不能交付他。”
  随大令得供之后,揣摹一回,知是其中还有曲折。但是润江所控不过九百。子和反说有三千多,其中奥妙令人难解,便判补提言氏到案质讯。金子和取保,朱润江另有冒官一案,收所候究。金子和便由原差带出觅保,朱润江也由原差带出交管。朱润江这时际彷佛青天里打了一个霹雳,忙求交保。随大令笑道:“很体面的一场官司,谁叫你要装幌子,冒充职员呢?瞧你的光景还有私食禁烟的神气哩,你瞧一脸的鸦片烟颜色,还是凑这机会戒了烟罢!”原差海狗唇老大瞧去是求不下来的了,便吆喝道:“下去,下去!”岂知随大令平生最是深恶而痛疾之那班差役,其中有个原故。
  原来随大令当初做秀才的时节,曾经在湖北游幕三五年之久。他家乡边有两个朋友,一个姓卞的,告一个姓胡的欠他几百两银子,这县官便准了姓卞的状词,照例传讯。岂知姓胡的一时拿不出银子来,便供银子果然借过,早已交与随某人还清。这县官便道:“随某人呢?”那姓卞的供道:“随某人一径游幕在外。”明明诳供,意图迁徙。那姓胡的一口咬定随某人不到,不能还钱。实在交与随某人之手,于是县官也断不来,就拖延来下了。过了两年,随大令回来,那姓卞的又告起来,说随某已回。那县官便又传讯,传票上原被之外,又添上了一个应讯随某,原差奉奉传人,传到随大令家,随大令十分诧异道:“就是原被两人都不很熟识。”那差人道:“我们是奉帖请客,凭票拘人。认识不认识,同老爷说去,我们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随大令笑道:“难道不懂吗?既是那姓胡的供,我过付你们,问姓胡讨钱去。”原来随大令虽是个秀才,年纪还轻,又是出门在外的日子多,所以地方上并不知道他。差人也只道是寻常的一个人,或者还是客边人。看看起居排场,还很气概,一定是件好事体。于是狐假虎威立逼着回去。随大令原来最有心计的人,并且游幕多年,这种把戏哪里不知细呢?便换了一个面孔,似乎不经惯的人。一口许钱许的五十吊钱,差人大为不然,似乎天差地远了,又啰嗦起来,直给了二百吊钱,才把差人哄出了门。过了几天,又说要审了,弄到县前,又说不审了,就不许回家圈在客栈里头,一住月余,又花了二百多吊钱,内中有个老公事的差役,暗暗关照那差役道:“瞧那姓随的,到临了只怕有花样呢?世界上只怕没这种好欺的人呢?何不访访这人的底细,不要荡手。”那差人一想不错,这便什么样,端的钱弄得忒多了,那老公事笑道:“要想法子也不难,而且机会也千载一时。”要知老公事怎样设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谈来历史委实希奇 吞到药丸果然灵验


  原说随大令判定了朱润江一案,把公事一翻,却是仁实公司马扁人、祁茂承倒欠官商巨款的一案。已经审过三堂,何奈祁茂承在逃未获,要在马扁人身上严追交出。今日又是限期,须得提案审问,看书的不是要茫无头绪吗?前书不过约略说了个起点,公司还没开成,今儿怎地已经倒了?且别性急,待在下细细的说呢。
  原来祁茂承设计,教马扁人拿假珠子骗了赛桂芳几百洋钱到手,立刻置办了最阔的衣服,装点得焕然一新。茂承道:“我给你调排,须依着我主意,包管有好处。”扁人道;“怎样呢?”茂承沉吟一回道:“如今又须换个方法了。”(以前的方法,读者还记得否?)扁人道:“嗄!怎样又变调理。”茂承道:“你想这里是内地,做不出大手笔,须得通商海口最大的地方去,方可做一篇大文章。”扁人点了点头道:“这句话说得就对针了,但是那里去好呢?”茂承道:“现放着万国公共租界,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座好地方,彷佛预备着我们干这件大事体吗?假如弄得不好,闹出乱子来,便不同内地了。”扁人道:“虑得极是。但是我在这儿想你我两人,究竟不是大名望的人,还须觅一个名字极响亮的人,一答儿办事才可以做得大事体。不过这句话言之极易,行之实难。何也呢?大凡稍有名望之人,未必肯和我们做这篇文章。”
  茂承一拍掌道:“着、着,你想得到这个地位,足见能干得哩,我竟很放心,叫你独当一面哩,我早已算出这个人来哩。此人姓牛,单名一个艮字,号叫楚公。年尊望重,绅商学三界,最有名誉之人。只消牛楚公三字放在里头,谁不信用呢。”扁人道:“此人我也晓得他的名字,只是不曾会过。但是这位牛老先生,那里肯和我们一答儿干这空头事情呢?”茂承笑着把扁人的肩一拍道:“老弟,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但凡名字儿好听的人,倒是第一等通融,断乎没有不肯做的事体。若是瞻前虑后,顾名思义这么样的人,决计不会把他的名字儿响亮起来。况且这位牛楚公牛老先生,原底子的历史不见得甚么好听。所干的事也不见得件件靠得住,老弟你别慌,我这里写起信来,你预备着动身。到了那里见了姓牛的,尽管放心,包你干得出一件好事情来,大家快乐个下半世。”(这种话头倒像水浒传中,阮氏三雄等一流人口脗。奇极、奇极。)马扁人答应着,遂自去料理行装不提。
  过了两天,诸事完备。祁茂承居然被他七腾八倒,东吹牛皮,西说大话,自有一般想发财的老官们信以为真。又是大名鼎鼎的牛楚公,也在股东之列,如何不高兴?还只怕一时头里股分招足之后,插不进去,坐失机会。并且这事情办起来非常之体面,直要禀请商部注册。各股东的名字,一齐送到部里存记。因此便有市侩谈起来道:大凡一个平民百姓,容易被人欺负,却是何故呢?就不过官场中各衙门,没有名字可以查考的缘故。(吾知又有一篇奇妙,呕苦人的文字哩。可知此事并非目下之事,决在五年以上。盖当时商部注册,不比近年多见不奇也。)
  小而言之,譬如:一个人在衙门里,充了卯名,做个差役,那便气概的要不得。谁敢搂他一搂,无非靠着衙门里有他的名字的缘故而已。我们如今花几两银子资本,将来商部里注了册。各股东的姓名,开单送部存记,不是部里有了名字吗?天下最阔的衙门,外省要算督抚衙门,京里便是各部大堂了。大凡越少的东西越是稀罕。通天下总督衙有八个,至于各部大堂只六处。你想:吏、户、礼、兵、刑、工,不是只有六外吗?阿也。如今多了一处了,就是特特地为我们商人添了一个“商”部,共是七处了。终究比着总督衙门还少一个哩,到底札硬的不是一点儿呢。好在这招股章程很是通融,只消五两银子,便可以买一零股,二十股为一整股。也不过一百两银子,就得拿着一张大股单。将来议事的当儿,就有得到场说话的资格,岂不威风嗄!(果然威风,将来一败涂地,有得倒蛋哩。)于是那些小商人,小经纪着实高兴。都拿着辛苦钱凑出来,朝着祁茂承的腰袋里送。不知不觉竟集了一万几千的股本,祁茂承便拿三千两银子给马扁人马上动身。
  一日马扁人到了那个所在,便下了最体面的一座旅馆,叫什么“商务旅馆”包了一个外国房间。旅馆主人看他气象不凡,排场阔绰。不是官商,就是富商。哪里想得到是个空子,就是那些高兴说话,爱轧朋友的住客也同他拉拢。内中有位住客姓华,名字叫艮心,说是无锡人。小说盲词中有的三笑姻缘,就是唐伯虎点秋香的那个华洪山,华太师的后裔。据说是次房传派的,是唐伯虎表外甥的子孙了。俗话说的好,叫做三代不出舅家门。他祖上虽是和唐伯虎是表姊妹,称呼并不是嫡亲姊弟,然而终跑不了娘舅外甥的称呼,所以也有才子之目。为因唐伯虎的才情风致,忒煞厉害了,所以传到华艮心身上,还很才气。(既是二踱之后,就该像他的祖上有点踱气才是应分。这个议论断不是凭空杜撰出来的,一定有所本据原有此人,不然那得想入非非到此地步,看下去呢?究竟不知暗指谁。)那华艮心所以目空一世,自命不凡。然而却还佩服他原有些小才情,做儿篇小文章。吟两句香奁诗,也还风流别致,书画琴棋也有些门径,果然抡到现在时代,不愧为风流名士哩。
  这个华艮心,光景有三旬年纪,生得娇嫩,看去还是个美少年,又是善于修饰,衣履清洁,翩翩顾影,很在妇女面上讨便宜。他家里原有点点家私,并且近来又搭上了两个姘头。一个是人家的寡妇,是个老蟹。年纪已在四十之外,既没子女,又无翁姑族长。手里拿着十多万银子的家私,原没用处落得拿来贴汉。还有一个是女校生,虽没钱贴汉子,然而也不要破费汉子半个钱。但不过自己有了这门的学问,瞧着华艮心又是佼佼不群的大名士。常言道:惺惺惜惺惺,英雄惜英雄。因此和华艮心要好起来。既经要好哩,若是不拿身子来玩些花样,似乎不亲热,到底是隔靴搔痒,摸不着头脑的,于是乎也算姘头了。(奇极之文)姘了倒有三年多点了,其实那女校生今年还只得十七岁,得风气之先,也算达于极点哩。
  闲言少叙。再说马扁人过了几天,牛楚公也接头了几次,差不多已有个眉目,牛楚公的主意不要办这个银行,竟发办一个公司。地步来的广阔,题目又觉堂皇。就是要办银行性质的营业,借公司的名目,也可做的。总而言这,“公司”两字是包罗万象,统括无遗的大名目。马扁人大为佩服,牛楚公的这篇议论,马上写信给祁茂承知道,祁茂承回信到来,也很以为然。并且关照马扁人道:“牛楚公的识见才情,手段名望,胜我们数倍。诸事让他谋划,不过开办之后,只消争一个你是协理,我是总理,银钱权两不落空就是了。让他做个名誉董事就是了。”(天下无此便宜事)
  马扁人自然奉命。次日马扁人又和牛楚公两个,在一个婊子那里叙议。议一回马扁人道:“兄弟同栈房的有个华艮心,他自己原也有钱,并且又搭上了一个寡妇,直有十多万银子的现蓄。这回子同了那寡妇到这儿来逛逛,好不有趣。那华艮心倒很和气的一个人,和兄弟谈谈却还投机。兄弟想弄他几个钱出来,楚翁有何妙法?”牛楚公听了,把灰色的胡须捋了几捋道:“嗄!这个华艮心,有这么的一笔钱在手里吗?但须得想一条绝妙的道儿,一古脑弄出来,才算有本事。”说着又摸拟了一回道:“那寡妇你老哥见过没有?”扁人道:“见过见过,并且也欢喜和兄弟谈心。”牛楚公白着眼道:“嗬、嗬!如此想还容易。这样吧,明儿我到你那里来,可以介绍我和他俩见一见吗?”扁人道:“这个弄起来看。”楚公道:“那末明儿准饭后一点钟撞撞看,一趟不成功,那末两趟。两趟不成功,那末三趟四趟五趟六趟。若要功夫深,铁尺磨成绣花针。有志者事竟成。怕什么,只要不算功夫,不算日子就没有做不到的事情。”(倒是一个志士)扁人道:“一点钟来,包会不到。他俩都是抽大烟,要抽到天亮哩。大约上火的时际,坎坎起身。顶早须得十一、二点钟,方得精神充足,高兴谈天呢。”牛楚公皱眉道:“我这么一把年纪了,熬不得夜深,最迟不过九点钟要回公馆了的,这个怎处呢?若是没见过他们一面,到底隔膜,定不得妙计。”
  正在踌躇不决,扁人道:“兄弟有个计较在这儿,如今药房里有的叫什么『补血丸』,据说很有效验的。去买上一包,吃了再呼点鸦片烟,提起了精神,抵桩熬个全夜,看这计较还使得吗?”楚公笑道:“看那银子倒还成个数儿,做我老头子不着,试试看也好。”(哀哉老牛他日事败利则归人罪则归己)扁人拿出镀金时计来一看道;“这才七点钟,药房还没收市。我去先端正了『补血』、『鸦片烟』这两种要物,今儿就试试看。”楚公道:“不错,这才是办大事,创大业的作为。若是一味因循,就不是做事体的人了。”(此却至言,普天下同胞都宜记着)于是马扁人匆匆出了那婊子的门,先到一家什么药房去,花两块洋钱买了一大包补血丸,回到商务旅馆。叫茶房去挑了一块洋钱顶上的陈大土烟膏,烟具却现成着,马扁人原也抽几口的。看看还只得八点钟哩,走到华艮心那边听听,却在吃面。两个人合吃一碗,为因起身不多时,胃口还不曾开,须得略略的点了点饥,呼上两三钱大烟,那末吃饭也不过甚么多吃得下。一到了三点钟后,那是渴龙饿虎的一般,别的不要说,就是白炖猪蹄,两个人可以吃三个,这是抽大烟的普通现象。
  休去说他,且说马扁人暇着无事,便打开烟具,抽几口烟。正抽得两三口,茶房送上一张请客票来,却是牛楚公请到福和园去听戏。忙说:“马上就去,马上就去。”忙忙的又抽了三五口烟,穿了褂子,招呼茶房锁了房门,走到楼梯边,恰好遇着华艮心,披了一件长袍、着鞋,神气不清似的在那里做什么。扁人忙陪笑道:“艮翁刚升帐吗?”艮心道:“今儿还早,起来了好一回。原想听戏去的,看看等到舒齐了,只怕又来不及了。扁翁出去吗?”扁人道:“兄弟却听戏去。牛大人请的,艮翁有兴一答儿去如何?”艮心道:“内人还没梳头哩,扁翁先请罢,我们是十有八九要明儿的了。”(等到梳头已毕戏也毕了)扁人道:“那末停儿谈天罢。”艮心道:“请,请,请罢!”于是别过,直到十二点钟之后,一点钟将近,牛马二人一块回到栈房。茶房连忙开锁、点灯、冲茶,马扁人把烟灯点了,楚公道:“这补血丸果然有灵验,你方才在戏园里就叫我吃三丸,到这儿还觉精神充足,一点儿不觉疲倦。”扁人道:“呼几口大烟,还要好哩。”于是一齐躺下,马扁人烧起烟来。
  牛楚公道:“华某人在几号里住呢?”扁人道:“这里是十二号。艮心住的是九号,就在对面。”牛楚公又立起走到房门口去望望,贴对面却是七号。楚公便想道:还在那尽头哩,且悄悄的踱过去,只见房门关着,门缝中灯光射出,非常明亮。大约是水月电灯才有这么的光彩,侧耳一听,只听“嗖溜溜,嗖溜溜”的响声。明知是抽大烟哩,又听那女的声浪,微微的哦道:“人前休说生平话,只为生平太不平。”哦了一遍,又是一遍。那嗖溜溜的声音住了,可知一口烟吸完了。那男的说道:“咳,老三的笔墨纯乎性灵,至于见识阅历,也加人等。不过性情古怪点点,弄到现在个样子,真真不平呢,连我也替他抱不平。记得他正月三十闻雷有感,结句是:『天亦怜侬真恨者,声声故作不平鸣。』你想他措词炼句,不与人同,光景是穷而后工了。”那女的道:“这却不然,他的同你却两样的,不是专在小巧上做工夫的,这种句子在我们却常时念念。在他倒不在心上呢,只怕忘也忘记了。究竟是堂皇壮丽的,是他的正经学问。我想老三这人,不过目下吃亏些,久久必定发达呢。须知发的忒早了,到半中间不得不让他委屈几时,不然一顺风得意下去,那知世上风波,人心险诈呢?所谓天欲降大任于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你看是不是?”那男的又道:“老三处到这种家庭,真真乏味。这倒还是小事情,我却替他很担忧,大凡女掌男权的人家,没有兴旺的,到底要覆灭了才罢,大比小比一个道理的。譬如:国家将亡,必定是女权重了,便有太监拿权。翻完一部二十四史,一个样儿的,没有第二种花样。”说罢着实叹息。又听那女的道:“这倒虑得不差,若说这么的道理,沈北山太史,请皇太后归政的那个折子,说得恳切之至了……阿也这时际老三还没来呢?”那男的道:“光景不来的了,你想的法子却很不错。若是说明白,我们照应他,他决不肯做的。这么样的圈过来,一来投其所好,二来是我们求他的。爽爽快快划出五万银子来交代他,在我们却不想赚钱,情愿折掉了才安心。然而他做起来,倒是赚钱的分儿多呢。”那女的道:“若是赚钱,尽他拿去。”那男的道:“他哪里要嗄!这个慢慢的再商量罢。”
  那牛楚公听到这里,又惊又喜。惊的是那老三不知是谁,喜的是华艮心同那寡妇却是慷慨非凡的人,一出手就是五万,而且情愿折本,不愿赚钱。得能弄上了手,委实是个好户头,(只怕到了二位身上,户头就不好哩。)连忙回房里。扁人已抽了三五口烟哩,道:“哪里去了好一回?”牛楚公悄悄地把方才听得的说了一遍。又问:“他们所说的老三,你可知道不知道?”马扁人沉吟一回道:“大约就是此人了。”要知说出哪一个来,且听下文分解。



第十五回 几盆粥菜借尸还魂 一纸名单奇情怪状


  却说马扁人沉吟一回道:“光景就是那个人了,那人的名姓却不知道。看去大都有三十岁左右,英俊非凡,却是个静功,不多言语的。穿点衣服,却极讲究,又洁净又大方,何意了我断定就是此人呢?昨儿我出去,恰好此人进来。听得茶房叫他三少爷的,而且艮心那里,也没曾见有第二个人找他的,只有此人天天到来。有天光景不曾回去的,他们三个抽大烟,抽天亮哩,足见非常知己,不知是亲是友。打探打探茶房,或者知道此人的历史,也未可知。”牛楚公道:“且慢,且慢,切莫先露了痕迹倒不好。我问你一句紧要机关,此人的面貌比华艮心如何?”马扁人道:“那是在艮心之上。”楚公又道:“比你如何?”扁人笑道:“奇了。可是说玩话?”楚公道:“非也。我有绝大的原因在里头呢。”扁人道:“那是差得远了,艮心还比我体面两三倍,他们念书的一股秀气终有的。我是一股俗气哇。”楚公听了,忽然双眉紧锁,呆了不言不语。扁人莫明其故,问了几遍。只是摇头不语。没奈何只得烧着大烟装在枪上,递给楚公抽。楚公便抽了,接连上了五七口,楚公便抽了五七口,仍是呆呆不言不语,看他的心上不知道转着什么的许多念头。这时际只听得自鸣钟连打二下,楚公忽然开口道:“可有法儿和他们会会,尽等他们过来吗?”扁人道:“还早呢。再等一个钟头,我已安排定当了。”楚公点了点头又抽了两口烟道:“这事不妙。不是我说句拗味的话,白白的熬这一个整夜,即使万之一幸,决不丰肥弄到一二千两银子最多了。(且慢,只怕一二两银子也难)老弟给你说了罢。我愿意是这么样的寡妇,偷汉不节可知;有钱贴汉,其有权可知;年逾四旬,其淫可知。有此三层原委,原想使老弟出其钓蚌珠手段,钓得成时,岂不是一古脑儿都在老弟手掌之中吗?”扁人道:“是,是。”嘴里虽答应着是是,心里却想道,若是我做了华艮心的替身时,老实不同你们一般儿干了。难道也把来放在公帐里,将来大家三一三十一的分吗?我有了十多万花头,也一辈子愿意很哩。(果然不错,各人有各人的算计,终是自私自利的设想。群小群小,何能干出好事来?)又听那楚公说道:“如今我虽不曾见面那女的,听她吟哦极有才调。所谈的无非文艺,可想与华艮心是才与才合,不为色欲之故,我的主意根本既失枝业就不用谈了,如今我也不过死马当活马医,弄起来看罢哩。”
  停了一回,只听得茶房走过来道:“华先生。可要买东西哩,二点钟敲过了一回哩,店家要收市了。”那华艮心接口道:“要……要”说着呀的一声,开了房门,和那女的商议了阵,无非是买的酱鸡、熏肉、果、菜等类。茶房答应出来。扁人忙跳起来叫道;“茶房过来,我也要买东西哩。”茶房道:“好好,顺便带来。买什么?”扁人道:“华先生买甚么?我也买甚么。”茶房一一说了。扁人同楚公商议起来,这样好,那样不好,决计不来。茶房发急道:“快点呢,店家要收市哩。”扁人、楚公仍是议决不下。这时际的华艮心,不似方才在楼梯边的状态,凡百不高兴的样子。如今却样样有精神,大烟也抽足了。暇着没事,听到姓马的也要买东西,把茶房缠住了,便捧了一支水烟袋踱过来。扁人瞧见,便招呼着楚公,便打发照样买就是,茶房早已慌急慌恐怕店家收市,忙忙的答应一声去了,艮心笑道:“今儿戏唱的还好吗?”说着又对楚公拱拱手道:“贵姓?”扁人代答道:“这位就是牛楚公观察。为因听戏之后,又要和兄弟议决一件要事,过分夜深了,不及回公馆,于是谈天亮。”艮心便道:“既有公事,不便闲谈。”说着就走。扁人忙道:“现儿公事已决,正苦的没甚话谈,消遣消遣这个整夜。兄弟说起艮翁最欢喜谈天,楚公观察正要叫兄弟介绍,一来不敢冒昧,正在为难;二来时际还早,所以正待商量一个计较。艮翁过来了,最好没有了。”艮心笑道:“公事已毕,不妨坐一回。”扁人便邀艮心抽烟,和楚公分上下首,一齐躺下。楚公便大吹其牛皮,吹了一阵,茶房已买了回来。一一交代明白不提。
  只说牛马二人尽拿着话盘住那寡妇,叫做孤鸾,娘家姓贾,就叫贾孤鸾,小名又叫双姐,书中就称做她双姐罢。
  且说那双姐,原很大方,等得艮心烦了,便也洋洋地走来道:“稀饭冷了。”扁人忙陪笑迎来道:“大嫂,里间来坐。”双姐道:“过一回吃了稀饭谈天罢。”扁人笑道:“昨儿大嫂请了稀饭,今儿可要回敬哩。因此大嫂买的,我也买了,一样不少,可知诚心哩。况且我们牛观察最欢喜谈心,同艮心兄弟非常合得来,大嫂不妨也来谈谈说时。”那牛楚公忙迎过来道:“这位是华家嫂子了?久慕久慕,兄弟原籍也是无锡,端的是同乡了。”一阵瞎说,不由双姐不走进来。瞧是一位头发苍苍的老者,而且原很大方,不似乡里女子,羞羞缩缩的便含笑道:“牛观察吗?”扁人忙着请烟榻上坐,让他夫妻二人对躺。
  岂知牛楚公一见双姐之后,大有失望之意。说话也没神气,不过敷衍而已。(白费劳心,绝倒,绝倒。)双姐抽了一口烟便走了。扁人忙要邀留时,楚公递个眼风,扁人领会,虚邀一声,连着艮心也走了。扁人忙悄悄问道:“甚么缘故呀?”楚公只是摇头,好一回,只说了一句:“白花了几块洋钱的本钱,打熬了一个整夜,我事体干的老了,今儿才第一回干了偷鸡不着折把米的营生。”扁人道:“什么说?一说儿没巴望吗?”楚公点头道:“难、难。”扁人嘴上虽不说,心里却不服道:“难道一无指望吗?”牛楚公没精打采,巴到天明,垂头丧气的走了。马扁人睡了一觉,及至醒来已薄暮了,正待抽烟过瘾,茶房又呈上一张请客条来写着:
  飞请  商务旅馆十二号官房
  马扁人大人速
  驾紫樱待温柔巷小青青房酒叙专此
  勿却敬请
  游安         牛订
   背后有字
马扁人看了背后有字,连忙翻过背看时,果然有歪歪斜斜的两三行字道:
  徐局、张君、赵君、陈君,都在座,杜筱岑兄亦一定准到,议决公司事也。
马扁人看罢,连忙收拾停当,一脚奔到紫樱街温柔巷第一家小青青家,只见已有十来个人在那里。只有陈少鹤是会过几次的,其余都马马虎虎,似乎没曾会面过的。牛楚公忙介绍道:“这位就是马扁人,司马是上头祁京卿祁茂承派下来招股开办这里分公司的总理。”众人都恭维了一阵,彼此入座。一回杜筱岑也到了,便道:“股分名单已开出来了,这一张是有选择职员的名字。请马扁翁收了,明日一定要选举了,现在诸事完备,专等收股开办了。”马扁人瞧那名单是
  案定章十权以上者有选举资格
  徐琴史君  直隶人  现任公益公司总理。
  张益丹君  浙江人  现任轮船买办
  赵勤夫君  山东人  现任轮船买办
  陈少鹤君  江苏人  现任钱业买办
  王幼香君  湖北人  现任报关行买办
  钱钦三君  河南人  现任金子业买办
  克坦斋君  蒙古人  候补道
  刘梦九君  陕西人  现任风藤公司总理
  伍芝弼君  广西人  现任风藤公司协理
  龙长胜君  安徽人  候补提督
  萧连生君  直隶人  候补道
  黄鸿承君  云南人  监生
  杜筱岑君  江苏人  现任崇茂钱庄总理
  陆叔六君  贵州人  举人
  王珊玉君  湖北人  现任提调
  苟子孝君  陕西人  现任房户总理
  张宛君君  山西人  候补知县
  张莫君君  山西人  贡里
  萧和贵君  山东人  候选知府
  萧伍桂君  山东人  候选同知
  谢一山君  浙江人  举人
  金子香君  甘肃人  候补州同
  尤心三君  福建人  前台湾学政
  胡须德君  贵州人  前湖北抚标参将
马扁人看是共总二十四个人,便收了对杜筱岑道:“费神,费神。”筱岑谦了一回,又指着陈少鹤道:“这位是敝居停陈少鹤翁,扁翁会过没有?”扁人道:“会过了,会过了。”筱岑心里诧异道:“奇了,几时会过的。”又不好问一问,只得搭讪道。一回牛楚公吆喝排酒,一般龟公鳖腿大姐娘姨,忙着调排桌子,摆出齐齐整整的两席酒来。吃酒之后,又是何事?且听下文分解。



第十六回 小玩耍独出头钱 大排场发行钞票


  却说当日牛楚公在小青青家请了一个双台,次日又举定了职员名目,体制却还不错,不过终有点不伦不类。譬如:名单上的王珊玉,叫做现任提调,苟子孝叫做房屋总理,算甚么职业呢?其余也可想而知了。
  闲言少叙。且说,牛楚公租了一所绝大的房屋,先把装潢陈设置备得齐齐整整,马扁人掌了协理的名目,一切收支都在他手里。但是这一番布置,已花了二千多两银子,连忙说道:“拢总这几个钱,这么浪费怎好呢?”牛楚公道:“毋须虑得,这个排场显出来,是有一股讨死的主儿,拿钱来送给我们使哩。还有一层这个商部注册,是万万少不了的。”马扁人道:“注册原不难事,倒是派委员下来验看资本,拿甚么来给他瞧呢?”牛楚公哈哈地大笑道:“笨伯,笨伯,你尽管儿做你的协理,我是会得布置千妥万当,不要你操一点儿心儿,多则半年,少则三月,还你商部里注得明明白白。”正说时,只见杜筱岑写了“仁实公司”四个大字,原是做招牌的用处。马扁人、牛楚公极口赞誉道:“京里的五大卷子也没写得足下这么好!”(照应前文)杜筱岑道:“不是兄弟说句狂话,兄弟是写天公先生的一路,现在时际是最时兴的。若说五大卷子不过写点格同罢了,终竟呆板,是直显的馆阁体呢,这种样儿已算超超等的了,既不是大家断非传作,天公先生是大家气派,岂可同日而语。”(一点不差,却是杜筱岑口脗。兄弟若是落了天公先生的名款,不要说别人认不真,就是天公先生自己也断乎认不真。)
  马扁人道:“这却不是虚话,我端的信得过的,却是极像的了。”杜筱岑愕然道:“协理也认得天公先生吗?”扁人道:“你说的天公先生,不是姓尤名儿叫做士春的吗?”(原来就是此人,果然是同马扁人最有密切关系人了。诸君还记得吗?不妨上一卷书中想想。)筱岑道:“正是,正是。协理同天公先生是亲戚呢?还是朋友?”扁人被筱岑这一问,却问住了。说不得实话了,只得说是十年前同过事的。扁人道:“十年前天公先生还在外边就馆哩,他的历史兄弟最熟,将来天公先生的年谱,少不得除了兄弟,没人敢动笔的了。”(要算天公不色头,如今年未四旬,正待大展奇才,挽救颓亡之局,杜筱岑却已经在哪里预备替天公办身后事了。一笑。)“协理只消说一个年个出来,兄弟就算得出在哪里同事了。”扁人道:“离这刚刚十五个年头了。”筱岑抡指一算道:“那时际恰在正阿中丞那边办奏折,协理也在阿中丞幕里了?”扁人把手一拍道:“一点不错,我在那里办内收支。分手之后,到京里混了多年,如今此公在那里你可知道?”筱岑道:“那末真真不凑巧哩,如今天公先生手里钱也多了,做官又不高兴。(名士不宜官)看看时局又忧煎得很,新旧交哄邪说横流,只怕不要等到十年八年,必定有个大变象。因此天公先生说,第一要紧先要把国民的知识开通了。这个原该从学校上入手,无奈目下学校虽多,毫无益处。显见得学校的害处,比较前儿的科举,只怕不是十倍八倍的话头呢。譬如:学校改良断断来不及,而且也没有改良学校的权力。除此之外,唯有小说的魔力最很。其次是舞台上的活剧,最感动人心。于是天公先生集资十万元,创办一所小说社,这小说社的名字就叫……这个协理只怕在新闻广告上见过了。”扁人道:“嗬,嗬,这个……小说社就是天公先生创办的?怪道有个『天』字在上面。(隐隐约约妙不可言)如此说来,天公先生也在这里?明儿须去拜他一拜。”筱岑道:“原说不凑巧,为因这小说仿着前儿《新小说》的格局,按期刊发的余外譬改良旧时的和编的译的。不按期的也有。那按期的里面,有种仿着日本《万朝报》、《二六新报》的宗旨,做的恐怕……所以这里是个发行所,编辑印刷都在日京。三天前天公先生带了七、八位编辑员动身日京去了。”扁人听了倒也罢了。省得在这儿有人仔细他底里的人,其实方便了好多着呢。
  筱岑又道:“协理昨儿说的最欢喜年纪大些的婊子,兄弟想起一个来了,只是貌不十分美,协理可要去见识见识?”扁人跳起来道:“好好,就去,就去。在哪里?叫什么名字?”筱岑正待说时,牛楚公道:“慢来,慢来。我老头子在花世界上,也算得最熟悉的了。按着花世界全体而论,二百几十家人家,一千三百多婊子。大大小小,好好坏坏,虽不能通通认识,然而十之七八都明白在心上。我也替扁翁想过一回了,倒没有想着合式的人材。你这无名后辈,难道倒想出来了吗?你不过多玩了一门唱戏的什么田月峰哩、白玉兰哩。”(照应前文,一丝不乱的,是记事好身手)筱岑笑道:“董事只怕想不起这个人来哩。”楚公道:“敢是吉庆里的扒牙齿谢韵芝吗?”筱岑笑道:“不敢举荐这泼辣货,而且身体也不干净,别的不要去说她,单是那毒虫,彷佛绣球似的蠕蠕,然不晓得有多少,虽然不要紧,然而痒死了人也是讨厌的。”楚公大笑道:“老弟你光景身历其境的了,不然哪里知道这许多,还说痒死了人呢?我听人家说,这门的东西,北方女子最盛的十有八九,那个田月峰哩、白玉兰哩,不是北地燕支吗?只怕也未能免俗。”扁人听他讲话只是拢着头,吃吃干笑,筱岑道:“头先起果然有的,如今兄弟发明了一个方法,使得这些东西无容身之地,不到三天就此死无噍类了。”楚公诧异道:“这是富贵不断头的种类,怎样收拾得干净呢?”扁人道:“只消三文钱就可以铲除绝净了。”楚公道:“不济事,不济。”(不愧为老识)筱岑笑道:“却是孙吴战策上胎化下来的,犹如杀贼,必先杀其巢穴,绝其根据,然后可以不致死灰复燃,因此叫剃头的来剃得光光滑滑,不是董事跟前没规矩,说句放肆的话,犹如董事嘴上胡须一齐剃掉,使得他返老还童。于是乎一般聚族而居的毒虫失了根据,掀翻了巢穴,还不绝种吗?”扁人拍手大笑,直笑得打滚,眼泪多笑出来了。楚公只叫着:“促狭鬼,骂得我好。”笑了一阵,扁人道:“到底在哪里?我们就去,假如果然合式,马上碰他几场和喝几台酒。”说犹未了,楚公直跳起来道:“在这里了,一定不错,一定不错。就在眼睛前的人,怎地想不到,一定是公和里的谢寓了。”筱岑笑道:“果然猜着。”扁人道:“这谢寓还合式吗?”楚公道:“最合式的了,不过一句话先要说明,若是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好在扁翁的眼界是很原谅人的,(明明是说眼界不高,这么说来,何等圆融,得乎化工矣。)此人很可以做得,原是好人家出身,没有一点青楼习气。”扁人道:“楚翁一定备细此人的底细了,请教,请教。”
  楚公道:“咳,说起来也觉可怜,一个人所以要做得正,切不可存一点坏心术。(足下心术却不坏吗?)这谢寓原不姓谢,真姓名也不要说他,存点忠厚吧。他的老子二十年前也是赫赫的,头先是做医生的,说是外科,本领一点没有,哪个去请教他呢?于是带卖几种丸药。只有一种壮阳丸却很灵的,所以很有人去买。那一天有个家丁模样的去买了一丸,试了一试,果然灵验。于是时常去买,买了几回,不是老主顾了吗?因此搭讪起来。岂知这人却是衙门里的大爷,那老爷最信任的。谢寓的老子连忙恭维起来。这个还说买这丸药,并不是自己用的,是老爷报效姨太太的,姨太太倒只得一位年纪还不过十五、六岁,很容易对付,用不着丸药。倒是有两位说不出的,把老爷缠死了。谢寓的老子问是哪两位,这个人道:『说不得。』谢寓的老子知是奇闻了,便取了十丸双料丸药,说是送与老哥的。这人瞧是双料的,要三两银子一丸,十丸不是要三十两吗?据说十丸双料,他自己的资本还不要五钱银子,怕不发了吗?且说这人得了十丸双料丸,慢慢的买与主人,却也不无小补,欢喜极了。便道:『你我知己,(得了一小便宜,便称知己,说尽世人。)不妨告诉你,若说我们老爷用这丸药,为因有二位徐娘的缘故。一位是老太爷的爱妾,当初老太爷在的时际,已有了话靶了。如今老太爷已死了十来年了,我们老爷更是肆无忌惮了,今年大约有三十七、八岁。一位是老爷的嫡亲寡嫂,也有四旬年纪。这两位比着狐狸精还厉害,我们太太为了这两位活活的气死的,也有五、六年了。所以续弦太太也不娶。这位姨太太本来也不娶的,只为遮遮别人的眼目,所以去年娶的,其实是备员而已。这是心腹之言,切不可说出来,做官的名声要紧。这么蔑理乱伦的典故,吃上司或是都老爷知道了,不方便的呀。』谢寓的老子得着了这把柄,却极有作用,于是慢慢的要求这人引进。见了老爷,又源源的报效丸药,须知这种老爷,既会干这种事体的人,哪里是正经的嗄。吃谢寓的老子哄的知己起来,十分亲热。一日酒后,那老爷自己说出这两位来,又极说丸药力量好。谢寓的老子头里还是间接的把柄,如今更是直接的把柄了。于是要求出告示保护,又是登新闻广告。人家卖淫药是偷背的,恐怕官府禁止,并且卖淫药是犯法的,按着老底子的律例,顶真起来还得军罪哩。唯有他是当官卖淫药,很发了几多财。于是开了一座大大的药铺,他便捐起道衔来结交官场,滥嫖滥赌。便借了药铺的牌子一倒倒了三十多万。不到十年把倒来的钱,真所为悖入悖出,使得精光大吉。如今儿女落了这个地位,头里叫什么花笑红,嫁了人不多几时,又出来在姓谢的院子里做了两三年。如今自立门户,牌子上就改了这个『梁溪谢寓』。如今坐在堂屋里的那个有两撇小胡子,就是他的老子。不信停儿去时,包管他喊一声:『客人上来』呢。好在这谢寓很通文理,谈谈说说最有趣味。
  这一套话说得马扁人心花怒放,扯了牛杜二人立刻跑到公和里谢寓那里去。谢寓见是牛大人同来的,而且又是杜大少一淘的,知是决非无名小卒。又被筱岑吹了一阵什么道台哩、什么公司的东家哩,又是现在组织的仁实公司的协理哩,将来马大人欢喜起来,花几千银子一天,算什么稀奇呢?谢寓连忙马大人长,马大人短,叫:“金银嵌老三,去叫三碗虾仁过桥面。”扁人连喊:“碰和碰和,拿请客票,拿请客票。”老三连忙端上砚田,杜筱岑抢来就写,(活现群活现)嘴里连说:“请谁,请谁?”扁人道:“少鹤,少鹤。”筱岑便写:群玉坊谢青云房,飞请陈大少爷。其时已开火了,直等两个钟头光景,陈少鹤同着周子言周三,克坦斋克大人一起来了。扁人非常欢喜道:“二位倒一起了,已有六位了,再请二个朋友来,碰双场和罢。”便对筱岑道:“我却没主意了,你给我想想请谁?”克坦斋克大人接过来道:“扁翁同住过栈房的艮翁心征君认识吗?兄弟本约他栈里去的。如今既是要碰和,不能去了。索性请他来,他碰和也极高兴的。”扁人道:“咦?华艮心,老哥同他知己吗?日子正快,兄弟从商务旅馆搬到公司去不觉一个月了。再得一个月,公司也开市了。商界上放一道五色缤纷的异彩了。”(补笔妙甚)
  坦斋道:“艮心从前在家兄幕里五六年哩,如今家兄又放了巡抚哩,所以打电报来叫兄弟亲自到无锡请他。一打听倒在这儿,因此便宜了,兄弟不须到无锡跑一趟了。艮心这人真真糟了,倒说不答应,那末磋磨了好几天。稍微有点眉目了,又是那个双姐不肯,又僵了。今儿还得商量哩,能得把这双姐劝的肯了,那末成功了。兄弟着实为难。若是不同了艮心去,家兄一定要骂兄弟不会办事。我们家的规矩,阿弟见了可嫂,同老子娘一般的。”(此非言之过甚,且把红楼梦一看便知)杜筱岑摇着头道:“华艮心好大架子,抚台请他还不高兴?假如我是求之不得哩,若说笔墨未尝吃不住,至于楷法眼见得艮心不如我。我托月峰去谋一个事体,光景督抚衙门是起码了。”别人却没留意,不知他叽咕些甚么。谢寓却听得明白,不禁嫣然一笑。筱岑道:“笑什么?不是乱话呀!”扁人道:“很好,写一张商务旅馆九号官房,请华艮心华大老爷。再写一张七马路风藤公司,请刘梦九刘大人。假如出去了,送到人德胡衕三小姐那里去。”筱岑依着一挥而就。谢寓笑道:“果然写得又好又快。”
  于是克坦斋、牛楚公、陈少鹤、周子言,四人先碰一桌,说明不用抽头钱,扁人先检了四张十元的钞票给了谢寓。谢寓道:“马大人要不了这许多呀!”扁人道:“我是不依规矩的,这里原是做定十二块钱一场和,我是同别人不同的,身分大了,应当多花几个。”筱岑瞟着谢寓道:“如何?我今荐了马大人来做你,你拿些什么来谢我呢?”谢寓笑道:“我心上感激你就是了。”老三笑道:“杜大少耐等来浪,还耐窝心阿好。”筱岑扯了老三的手笑道:“金银嵌可得做件袍子穿穿吗?”老三道:“耐个杜大少末,要说说呒消头哉。啥介金银嵌来做袍子穿穿介,伲呒拨该号绰号介。”筱岑笑道:“不是金银嵌,我知道,紫羔皮是有点点的。”老三横着眼道:“阿是耐看见介。”说得众人拍手大笑起来,扁人更是笑得打跌。须臾刘梦九到来。对谢寓一看道:“马大嫂子,恭喜、恭喜。”谢寓道:“怎的替我改起姓来了?”梦九笑道:“你自己去想罢!”谢寓一时省悟过来道:“别瞎说,马大人今儿坎坎第一次来哩,我也没这福分呀!”忽听得高喊一声:“客人上来。”扁人悄悄的和筱岑道:“这声一定是他老子了?”筱岑点了点头。
  这儿来的却是华艮心。扁人忙迎道:“艮翁多天不会了,今儿却很早?”艮心笑道:“扁翁呼召,不敢不到。又是坦哥在座,老实说瘾却没有过哩。”扁人忙叫谢寓要极老的烟枪,顶好的膏子,艮心道:“烟我自己有,枪不知有灵的吗?若是没有,差人到栈里去拿。”谢寓忙道:“有、有、有、有,若是不怕肮脏时,里间我抽的那里去抽。”艮心道:“更好了,你也有瘾的,一定有好枪的。”扁人方知谢寓抽烟的。便道:“更合式了,我一定别处不去了,只在这里玩玩罢。”谢寓道:“华大少,请过瘾。可要我代碰和?”艮心道:“很好,省得忙忙的抽得不舒服。”说着取出一卷钞票来,给谢寓做本钱。谢寓道:“这里多少呢?”艮心笑道:“倒没数,随便取了些些。”(淘气)老三心上想道:“今番不得了,陈大少、杜大少,我愿想钓的。还没主意钓陈的好呢?杜的好?如今这华大少更漂亮了,气派又开阔。”一回儿扁人、筱岑、梦九、谢寓,扳位入局,碰的五十块二四。老三看他们碰和了,便溜到后房来替艮心装烟。艮心原是双姐装惯的,且又不很装得齐集,弄了一回,坎坎呼了一口烟。老三却是装得十分好的,便非常欢喜,接连呼五七口,兴致大来。老三放出千百样的风骚,没数的挑逗。岂知华艮心自从得了双姐之后,这种事情却很不在心上的了。老三直弄得没了主意,不知道艮心究竟有意也没意。这个当儿,忽听得谢寓大声叫道:“不得了输光哉,华大少快点自己来罢。”艮心道:“再抽两口了来,输完了再添本钱。”老三道:“伲先生会翻一副翻本格,耐尽管过瘾未哉,麻雀倒灶,一副逃梢,阿是。”艮心道:“这里是马大人的相好,我不好叫你们姑娘一直代去,马大人心上可要不舒吗?”于是连抽两口,便去碰和了。老三却呆了好一回,没精没彩的来到碰和台上瞎巴结。一时碰和已毕,扁人又摆个双台,直闹到差不多天亮才散。众人已散。谢寓把扁人留下,从此以后,马扁人就在谢寓这边做了起居注。所以朱梅生、林幼竹那天有见直的改了马公馆的这句话。(照应前文)
  有话即长,无话便短。光阴苒苒,不觉已是初冬时候,仁实公司又兴出一个新方法来。大凡富人有了银钱,就可以成千整百的放在钱铺里去,或是银行家去生利钱。于是越弄越多了,可惜一般穷人没有整数儿的资本。常言道:食在口边,钱在手里。终要吃掉使掉了才罢。如今利济贫民起见,哪怕一个铜元,一角小银元,都可送到公司中代为存贮,按月结发二分钱利息。譬如:一个铜元长存三年,利上加利,到期便可以加倍,直有对本对利的好处。你想许多穷苦之人,听到这么着厚利,而且不论多少终可存放生息,于是乎大家去存放一角、两角、三元、四元的都有。到底拿几个铜元去存放的却没有哩,还有贪小便宜的人,为因公司中利息较寻常加厚,于是都去存放。并且知道这公司着实可靠,资本充足,谁也想不到是滑的。
  开张第一个月,马扁人一算,暗暗叫声诧异,哪里想得到存款有如此之多,就是贫户里头差不多也有五、六千两银子。正是众擎易举,集腋成裘了。贫户且有这许多,富户里头至少也得一百倍呢。这时节祁茂承也在那里开张了总公司,自然也是仁实两字做招牌了。居然也仿着银行款式发行钞票,写信给马扁人,也开议钞票之事。牛楚公道:“这个恐怕不行,我这里是公司,并非银行。且看上边祁总理发行钞票市上通用,我们跟着他,假如不行再做道理。”过了几天,祁茂承发行的钞票果然不行。牛楚公道:“如何?我说不行的。”岂却又过了几天,茂承来信说:“钞票现已通行,利息最好,这边须得照办。”扁人自然又同楚公商量。楚公道:“祁茂承那边既已通行,我这里自然照办。”于是把股东及有职事人员,就是这一般:
    胡君  须德
    尤君  心三
    金君  子青
    谢君  一山
    萧君  伍桂
    萧君  和贵
    张君  莫君
    张君  宛君
    苟君  子孝
    王君  珊玉
    陆君  叔六
    杜君  筱岑
    黄君  鸿承
    萧君  连生
    龙君  长胜
    伍君  芝弼
    刘君  梦九
    克君  坦斋
    钱君  钦三
    王君  幼香
    陈君  少鹤
    赵君  勤夫
    张君  益丹
    徐君  琴史
共是二十四人二十四分帖子由
    总董 牛楚公
    总理 祁茂承
    协理 马扁人
三个人出面订定,十二月初四日下午二点钟开临时大会。这二十四个人里头,只有书记员杜筱岑明白集议原因,其余二十三个都不知道,深为诧异。发帖的一天,乃是上一天十二月初三下半日,二十三个人接到帖儿,连忙先到公和里,梁溪谢寓那里来探听探听为了何事。知道了原因可以预备着临时的对答,或赞成、或反对,不致茫无头绪。于是不约而同都在七点钟之后,七点二刻之前,齐齐整整二十三个人,半个也不少,几乎把谢寓的房间挤破了。扁人说明要发行钞票之事,所以请诸君集议。众人都说这是极赞成的事,倒弄成我唬了一跳,认是出了甚么岔子,还是吃了倒帐里。(过天有呢)内中唯有陈少鹤最高兴道:“我们自己做了钞票生意还怕短了钞票使吗?(想来小方纸上画几画之劳,也不须了)扁人笑道:“既累诸君吃了一唬,难得又是聚在一起。”说着吩咐谢寓摆双台,谢寓老三一时忙得人仰马翻。筱岑道:“既如此,索性请了牛楚翁来。这一会就算大众赞成了,明日之约可以取消了,省得又跑一趟。”众人都举手赞成道:“究竟筱翁有才情。”坦斋也说:“我竟忘了,明儿已约定华艮心动身去,家兄尽年里要接印哩,明儿却没得暇了。”筱岑道:“前天还没定决,怎地明儿忽然动身了?双姐一起去吗?”坦斋道:“说来话长。”要知华艮心这一去,就把仁实公司的大局,大大的受了一个影响,以致于总公司支持不住倒闭下来,这里的分公司自然也只好拉倒,累及了许多的人,商场上大失其信用,被外人耻笑,究竟如何?今日还是十二月初三,华艮心还没动身,就是林幼竹看见的那个电报,直要下一年的三月中哩。实在情形,还得调查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