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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金粉录

  作者:清  牢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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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朝金粉录 清 牢骚子

  近时小说,大抵言情风月,娱人耳目,中人以下莫不手执一编,以为赏心乐事,稍不自慎,贻害深焉。吾友牢骚子所著《南朝金粉录》一书,其中非无佳人才子名士英雄,然皆指晚近人情,言之凿凿,而其设心之苦,用意之深,措辞之雅,立论之确,虽不过十万言,其言简意赅,实足为软红尘之中当头棒喝,至于笔墨之妙,尤其末焉者也。直以为劝世之文也可,即以为讽世之文亦无不可。有心世道者,当亦有感于斯文。光绪己亥小易月,绿杨城郭山人书于海上

  第一回 雪泥鸿爪重证前缘 美酒良宵纵谈世故人生离合,冥漠中自有一定之数。天地之大,五伦之内凡属至情相感的人,谁不愿朝夕聚处,有合无离?然而造化弄人,不能自主。古今来多少忠孝节义,名垂青史,事著千秋,而其先之离离合合,不可胜记。或本来共立一朝,同处一室,相聚一方,忽然飞燕伯劳,东西各散,天涯地角,蓬梗随飘,虽知遇如君臣,慈孝如父子,恩爱如夫妇,亲笃如兄弟,谊气如朋友,亦未能勉强一二。又有散处已久,踪迹杳然,或数十年十数年,未接一言未睹一面,始尚寻消问息,终且置之不问,乃忽于万不可料之中,竞一旦遇之于他乡,会之于旅馆,出诸意外,疑梦疑真,一夕倾谈,忽忽又别。更有一种萍水相逢,邂逅相遇,英雄末路,儿女多情,两间知交,心心相印,一合之后,恨不能终身聚处,片刻不离。无如人愿虽深,天心难测,偏又生出许多奇奇怪怪的事来,使你不能如愿,定要你合而复离。这一离之后,又不知到何时才可复合,推究其故,总是前缘预定,多一分不能,少一分不得。

  看官,你道小子为何说出这一番离合的话来?其中有缘故,听我慢慢讲来。因小于有个至好的朋友,姓游名学海,表字慕湖,北直天津府本县人氏,幼年同窗肆业,彼此性情极相契合,他却生性好动,自幼便不喜株守家乡,最喜的是游山玩水。家中也有薄薄的田产,虽不大富也还小康,到了二十岁以后,就弃了书本,经营些商贾的事情。不数年他父母过世,只有一妻一子,觉得久困乡闾,甚是无味,闻得南方是个名胜荣华之地,一心想到各处游历游历,借可长些见识,添些阅历。因此将妻子托他的一个妻弟照应,自己遂带了些银钱,约了几个惯在南方买卖的朋友,一同到了苏杭南京一带游玩,自此一别,却值小子这年乡试中了个北闱的举人,由此在京供职,刻不能离,二十年来总未与这游幕湖会过一面。这日因奉差南下,路过芝罘,不期他适从南方回来,竟于旅舍中忽然相遇。彼此见面叙了许多阔别之情,廿载相离,一朝偶合,真个倾肝吐胆,共话生平。

  当时又各备了酒肴,作个良夜饮,那知他到酒酣之际,便情不自禁,或是感慨欷歔,或是击节叹赏,具作一腔血愤,欲要痛说一番。小子见他那种情形,实是可笑,便问道:“慕兄游览二十余年,各处风俗人情,自必了如指掌,今当良会,何妨为我历言。且欢聚无多,骊驹又唱,从兹一别,叉不知君归何日,我返何时,南北睽违,云山阻隔,仍就是雪泥鸿爪,难证前缘了。”

  只见他举杯在手,叹了一口气道:“从来势利之心,半出于妇人女子,为什么呢?皆因他深处闺中,全无见识,只知道积产千金,那知道读书万卷。因为有了钱,就有了富贵;有了富贵,就有了势利,所以把那些寒贫的,都看不上眼。虽然如此,亦岂无巾帼丈夫,独具只眼,识英雄于末路,振豪杰于穷途。特无如世态日增,人情日薄,竟有一种名登仕版,身列官场,也是一味的富贵骄人,不明大义,显达的奉之如父母,贫贱的视之如马牛,骄傲性成,睥睨一切。其本为世家子弟,从他高曾祖考便是如此,生出后人习惯自然,少成若性。这也罢了,最恨的是出身微贱,本极贫穷,或仗著他人提携,或依著亲戚帮衬,这个时候,因有所藉重,满嘴里都是感恩戴德,结草衔环的话头。及至他发了迹,便忘却他当年的情事,更变出许多面目出来,然犹不敢在帮衬他提携他的人面前放肆。等到数十年后,这些人都死了,后代子孙或因遭家不造,流落下来,因念先人曾提拔过人的,因此想着那受过惠的人,遂不辞跋涉千里而来,寻着借贷借贷,以为那受过惠的必知恩报恩,万无一失。那料他变了心术,但知今日富贵,不想从前根由。白眼相加,帮衬少许,这还算是有良心的。甚至一笔勾消,直截不睬,即有旁观的殷勤相劝,他还说是绝无瓜葛,不肯解囊,昧己欺心,天良不顾,反不如奴仆中有知道些情节的,便自背地里叹息,设法安全。那一点义胆忠肝反高出若辈之上。人心叵测,你道可叹不可叹么!”

  说罢斟起酒来,又饮了一回。小子又问道:“据兄高见,所说这些世态炎凉,则吾既得闻命矣,但古来北地烟花都不如南朝金粉,兄今身游虎阜,目极湖山,佳丽名姝当亦领略得不少。”

  只见他答道:“苏杭风月,固自可人,然而富室娇娃,小家碧玉,德性兼备,才貌两全者,半多匿迹红楼,藏身蓬荜,偶然一遇,不再相逢。倒是那沪上一隅,为天下繁华之薮。华洋杂处,商贾云腾,市面日新,淫靡日甚,勾栏林立,歌管喧阗。其中如蕙质兰心,丰姿出俗,色艺双绝,艳帜高张,几如十色五光,目不暇接。只可惜优伶佻达,演出些淫词艳曲,登场一出,无不摹写入神。以故名妓风流魂消,真个不属意于骚人墨客,反倾心于若辈中人。然倡优本属同心,这也不必深怪。独可恨者,有那些豪华子弟,每当月夕花晨,盛筵开处,必欲招这属意优伶之妓,来此侑觞,相习成风,一唱百和,以为不若是不足与有荣施。恶习浇风,莫此为甚。虽多美丽,竟变成个瑜不掩瑕。却好金陵这个地方,六朝名胜,踪迹犹存,楚馆秦楼,声歌在耳。其间名妓虽不如沪上之多,而窈窕可人者,亦较胜于燕赵百倍。所谓‘湖上烟波名士态,溪边风月美人魂’,此两句诗足以包括一切,然犹不足指其名胜。非是那出色惊人之事,可以流传。所最奇的有一个青楼中人,虽为卑贱之身,具有肝胆之气,悲关山之游子,慨赠黄金,遇末路之英雄,独加青眼。孤芳鄙俗,卓识知人,就是那身入官场,名登仕版的,亦未必能如是。”

  小子听说,又道:“据你说来,须眉中尚不多得,而况巾帼,而况巾帼而勾栏。但细细想来,恐又是此中的绝技,装模做样,藉以蛊惑人心,其在措大寒酸,或因此而得福,若遇富商大贾,恐不免于倾囊,射影含沙,抛砖引玉,别开生面,以广招徕。且花柳场中,大都暮楚朝秦,迎新送旧。自古以往,不必说关盼盼能殉杜甫,梁夫人独识韩王,千古流传,世所罕有。下便如真娘苏小,求诸近世,亦罕有其人。老兄阅历虽深,于此似未勘破。”

  话犹未了,只见他怒道:“好没来由,找亦不骗你银钱,谁要在你面前撒谎,我不过因三代直道,自在人心,是是非非,皆有公论,而且耳闻恐难偏信,如我听说的皆系二十年中亲目所睹,君如不信,有《随笔录》一卷,可以作为左证。”说著便站起来,取出锁匙,开了皮匣,将《随笔录》拿出。小子翻阅一过,见上面条分缕析,各处人情风俗,怪事奇闻,姓名籍贯,无不毕具。掩卷深思,实有可泣可歌的事迹。方信前言不谬,反悔见识未深。于是游慕湖便令小子,仿照说部,曲曲传出,俾天下有心人得以同声一哭。正是:拼将感慨悲歌事,唤醒昏庸俗恶人。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永善村耆老救乡邻 武昌府考生惊奇祸却说湖北襄阳府西门外永善,有个小小富户,姓吉名德字乐余。虽非仕宦人家,上代亦有入过学的人。到了吉德这代,适当粤匪猖獗,各省停考,因此不曾读书,守著些先人的余业,安分守己,也还不恶。却喜他生性好善乐施,亲戚邻里中有贫穷无靠的,他便百计周全;有人向他借贷,无不应允。妻子安氏,生平亦极慈善,待家中的奴仆如待自己儿女一般,常说:做奴婢的人,也是父母所生,一样娇生惯养,不过少几个钱,卖到别人家去,听人使用,已是可怜已极,若再朝打暮骂,放作自家的儿女,送与人家使用,你道舍得舍不得的?存心如此,虽近来乡宦人家也未必有这样好妇人。只可惜他夫妇两个,年过半百尚未得子。安氏曾生过一女,长到八岁后又死了,这安氏因自己的年纪已老,断难生育,因劝吉德纳妾,指望生个儿子,以为香烟之续。吉德见安氏累累相劝,他便纳妾柳氏。到六十岁这年,竟生一子。

  老夫妇两人好不欢喜,就代他取个名字,因为是六十岁上生的,名唤庆和,号寿人,平时就唤他庆儿。他老夫妇两个没事的时节,常言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我老两口年已花甲,自分子息艰难,不期上天怜佑,还赐一子,这皆是祖宗功德与那平时修积来的。

  从此他二人更加好善,凡那修桥补路、赈济贫穷的事无不向前。更喜这吉庆和天资颖悟,敏达过人,到了五岁,就请了个先生在家教读。真是经目成诵,聪敏绝伦,先生常在吉德前夸奖,老夫妇更加喜悦。忽然这年襄阳出蛟,山水直捣下来。四乡八镇,田禾房屋尽被淹没。饥寒载道,满目凄凉,甚是可惨。幸喜永善地势还高,不过被水淹没了田禾,房屋一切均未冲坍。村中有一穷户人家姓韩,老夫妇两口,人都唤他韩老儿,家中毫无产业,平时靠著村中有事的人家,喊他来撮撮忙,挣几个钱度日。吉德家里他夫妇也是常来的,吉德不时也周济些柴米。他却有个儿子,那年十六岁,也读过两句书,因无力不能上学,就送他到城里学个小小的手艺。却当这年水荒起来,村中做事的人家也没有了,韩老儿夫妇也无处撮忙,正是在那里无法,又见他儿子在城里,店家因柴米腾贵裁减闲人,走了回来。由是一家三口,终日里有一顿没一顿的,忍饥受饿。合当他的造化来了,这日有个邻居偶与吉德闲谈些遭水情形,不知不觉的就说起韩老儿一家三口,怎样的忍饥受饿,有一顿没一顿的情形,实在可怜得很。你老人家平时是最好善最仁慈的,怎么设法救他一救才好,也是莫大的功德,天老爷都要保全你老人家子孙昌盛的。

  吉德听说便动了个恻隐之心,就叫这邻居带信,叫他三口儿来。次日,韩老儿听见这话,真是喜出望外,就带着妻子到了吉家,见了吉德的夫妇自是千恩万谢,感戴不尽。吉德看见韩老儿子生得颇为俊俏,就问他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岁数了?”他便答道:“名唤韩宏,今年十六岁。”吉德又问道:“你识字么?”他又答道:“也曾上过两年学,颇识得几个字,只恨家寒无力读书,以致改学了个小小手艺,心中却是不愿。”吉德见他对答如流,极其伶俐,甚是可爱,遂又说道:“你既不愿做这手艺,就在我家伴我的儿子,再上两年学,多识些字,随后就改了这个营业,另做别事也好。但是在书房内,却要用心听先生教训,不许同我儿子两下胡闹,你可愿意么?”韩宏听说,便磕了个头道:“难得你老人家这样提拔,真是重生的父母,虽粉身碎骨亦不能补报,那还有不愿的道理呢!”韩老儿夫妇亦是叩头不已。

  从此韩老儿夫妇就在吉家,韩宏就同吉德的儿子一齐上学。偏喜这韩宏读书聪敏,先生亦甚喜欢。过了两年,吉德就将些田产事务叫他兼管兼管,韩宏倒也清楚,并未错过一件。吉德又见他诚实可靠,就把所有的事全交付与他。光阴似箭,韩宏已是二十二岁了,吉德又代他讨了个老婆,让他一家儿团聚,韩老儿夫妇更是感恩不尽,就此另找了一所房子,仍回到自己家中居住起来,也算是丰衣足食,无虑无忧。

  却值那年洋商收买茶叶,茶价大贵,韩宏又向吉德借了些资本,往九江贩卖茶叶,果然时来运来,大得其利。又听得下江一带缺少杉木,他又运了些木头,亲赴南京镇江各处去卖。真是货到一处,就争买一空。由此做了几趟,赚了若干银钱,又交接上了几个官场中人,甚是亲密,他便惑于势利,又见那做官的呼奴使仆,好不排场,自己也想捐个官,炫耀炫耀。合当遇巧,却值河南郑州决口,泛滥了十几州县,河工紧急奉旨开捐,他就援照郑工章程,捐了个同知,指分江南候补。进京引见的时候,又钻了两条路,认识了几位大老,复又花了些钱,拜了门生。出京时又要了两封请托督抚及藩臬两司的信。更兼他学得一身夤缘奔走的本领,专在那当道面前趋奉。故到省不上一年,就委个厘金的差使。韩宏心满意足,又差人到家乡把家眷接来,在南京石霸街租了一所房屋,安住他父母妻子。看官你道世间上事,从那里说起。这韩宏十年前是个精穷的穷鬼,就因吉德提拔了他,不到十年的光景,居然是一位官长,名利两全的了。

  话休烦絮,再说吉德的儿子吉庆和到十七岁这年,适逢岁试,他便去应考,就入了个襄阳学的生员。此时吉德夫妇已是七十七岁了,见儿子进了学,又是拔府,心中好不欢喜,终是年老的人,不能过于烦神,因儿子进学,不无有些亲戚故旧前来贺喜,他便忙忙碌碌应酬了好些日子,不觉身子就不爽起来。先前还可支持得住,渐渐的就卧床不起,不到三个月,老夫妻两个先后都死了。

  吉庆和把丧事办过,又择地安葬,养生送死,次第办毕。自己就随着他的生母,料理些家务,无事的时节,仍然捧著书本子,在那里诵读,以图上进。

  真是光阴迅速,不觉三年服阕,又值大比之年,吉庆和就料理着预备乡试,等到桂花香里,槐子黄时,他就检点些书籍,带了考资,行李书箱一一收拾停当,看定吉日,辞别他生母,然后带了一名家僮前去赴考。不一日进了湖北省城,就近寻定寓所,安好行李,先写一封平安家信寄回襄阳,这才赴学报名,去买试卷。诸事已毕,专等进场。到了初八日入闱与考,自不必说。三场考毕,觉得自己文字亦颇得意,安歇数日,就预备回家,不料天外飞来一桩奇祸。

  这日正在那里独自坐着揣摩场内的文字,只听得门口有人问道:“此处可是襄阳府永善村吉相公的考寓么?我是他家里的人来送信的。”吉庆和听得清楚,忙着走出来看是何人,原来是他家佃户李大,因问道:“你来做什么的?”那李大见是自家主人,忙走进里面说道:“相公祸事不小,自从相公动身以后,不到十日,左邻王义家失火,这日西南风大紧,相公家内无人,赶救不及,前后的房屋都延烧得干干净净,所有银钱物件,任什么都不曾抢出。主母还是小人闻信飞奔前去救出来的,险些儿丧了性命。现在暂且住在小人家内,因此命小人来请相公速速回去安置。”吉庆和闻说这话,犹如半天里霹雳打将下来,吓得魂飞魄散,即刻忙令家僮挑了行李,算清房钱,回奔襄阳。怎奈他心急如焚,出门来恨不得插翅飞去才好。

  真是祸不单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好端端的又惹出一场大祸出来。因他心忙意乱,一心痛着家内被火焚烧,又不知他母亲现在李大家如何悲痛,一面想一面脚下不点地的直望前跑,正跑之间,有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儿迎面走来,吉庆和未曾留意,两下一碰,忽将那老头儿撞跌下来,不多一刻气绝死去,登时街上的人就乱烘烘的把吉庆和抓住。有认得老头儿的,就赶去他家送信,一会子尸亲又来了,拉拉扯扯一齐都到县里喊冤。知县官因人命重案,就把凶手先行交差看管,听候相验,再行核夺。欲知此案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困囹圄毁家纾难 悲世态负义忘恩话说吉庆和因撞死了老头儿,被尸亲控告江夏县。因案关人命,当日就准了词,交差看管,候相验了再行核夺。话休烦絮,次日江夏县传齐书差衙役仵作人等,原差又带了吉庆和并家僮来安,亲往相验。到了尸场,只见尸亲地甲都在那里伺候。江夏县下轿升座,原被告都跪在下面。江夏县问了口供,即命仵作去验,少时仵作唱报,实系因撞倾跌身死,并无故杀情事。江夏县据报,复又离座亲视一周,然后将尸亲开导了许多言语,又命吉庆和从丰棺殓,再给纹银百两,以为安葬之资。吉庆和心中暗想;当这个失时倒运的时候,撞死人不过花些钱就可以没事,仍是不幸中之幸。若遇著个糊涂官,何不清楚,虽非致于抵命,这一拖累也够了,故此亦唯唯遵断。江夏县又令尸亲取具切结,吉庆和仍交原差从速办理,这才回衙。吉庆和同著原差回到官寓,登时即命李大星夜赶回襄阳去取银钱,并安慰他的生母。来安仍留寓中伏侍不表。

  再说武昌府城内那一班包揽词讼的坏鬼,听说出了这件事,又打听得吉家颇有产业,就百般唆使来于中取利,那知尸亲偏听了这一班坏鬼的话,就捏词写了一个状词,到武昌府上控,却好这日心逢告期,值日差就将状词递上,武昌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见上面写着:具禀民人某某为恃考行凶,殴伤人命,迫叩伸冤事。窃身父吴良年七十六岁,本月十九日午后出门闲游,路过南门大街,见有襄阳府乡试考生吉庆和,在糕饼店内买取食物,因硬用小钱与店主口角,身父上前劝解,讵吉庆和不服,倚仗考生,一言不合,始则相骂,继则相打,又喝家了来安帮同交手,以致身父立时毙命。当经见证地甲人等,将吉庆和主仆当场拘获,一面奔往身家报信,身赶赴该处见身父已经气绝,显系击伤致命,以致身亡,国法何存,天良何在?当即赶赴县喊控,蒙县主大老爷临场相验,据报因撞倾跌误伤身死,勒令当场棺殓,心实不甘。伏念身父猝遭毒打,惨死无辜,若不澈底根究,何以雪父冤而伸国法,为此追求大人俯念无辜,恩准昭雪,以禁强暴而慰冤魂,实为德便,上禀。

  武昌府览词已毕,命候补提被告,再行复讯不表。再说吉庆和这日在官寓内盼望李大,正在那里记念,忽见县里差人走进来说道:“吉先生,你那案子吴家在府里上控了,现在府大人已经准词,亲提的公事今已发县。早晚就要过堂,这件事可是闹大了,比不得在我们县里将就些可以了事。我昨日代你打听得清楚,因为死者有个内侄,是破落户,最是难缠的,他在那里不服气,埋怨他的表弟没志气,老子被人打死,不思报仇雪恨,只顾得人家一二百两银子,就忍气吞声的罢了,照这栏便宜事,我也去打死人,花些钱就没事的。因此又做了呈子,说你恃考行凶,殴伤人命,叫他表弟去告,你道这事可不是闹大了吗!倘若府里认真起来,不必说别的,只向你问个误伤人命的罪,也要发往充军。我们公门中是最好修行的,你这样斯文人怎能受得那种罪,在我看还是早点做些手脚,把事消化了的好。自古道杀人不过钱偿命,有了钱什么事都好办了。你若肯拚得,不是我夸口的话,包管你一点事没有,任他告到那里去,都不怕他。就便是过堂复讯,也只须问个三言两句也就罢了。”

  吉庆和终是一个懦弱书生,被差人这一席话说得无计可想,没奈何只得答应用钱以图了事。差人见把他说肯了,好不欢喜,分明是得了一宗大财。又过一日,果然亲提的公事到了县里,江夏县因奉府亲提的案子,不敢忽略,就将吉庆和并家僮来安一并改为收禁。又办了详文,申详到府听候提讯。又过了两日这才过府,因吉庆和预先答应了原差,做了手脚,故此过堂的时候,不曾吃苦。仍然发县收禁,由此吉庆和在监内坐了半年,直至把田产变尽,才得出监。可怜一个小小的富翁,不上两年变了个一贫如洗。

  再说李大回到襄阳见了吉庆和的生母,把前后的话细细说了一遍,柳氏一场大哭,只得变卖些产业去了官司,正欲打发李大复到武昌,又见来安回来,诉禀翻控的话,幸而在衙门里做了手脚,方可无碍,但是非钱不可,必得多多的带了银钱才能没事。柳氏听了这话,只哭得死去活来,拚著那些产业前去买命。到了半年以后,见儿子回来,才把心放下,母子见面,免不得抱头痛哭,诉说苦衷,只落得个财去人安乐。日来月往又过了几个月,渐渐的度日维艰,吉庆和就想起他父亲曾提拔过一人,姓韩名宏,闻得现在南京做了官了,不免前去寻着他借些银两,或托他谋个馆以为生计。主意想定,仍将他生母并家僮来安寄住李大家,好容易借了些盘程,搭了个船,直望南京而来。

  不一日到了南京,寻定客寓,又各处打听了韩宏的住处,带了个乡愚弟的帖子,走到石霸街寻着他的公馆,就将帖子递进去,管门的人问明来历,吉庆和又把失火遭官司的话细述一遍。那管门的这才进去回禀。停了一会,见那管门的拿著帖子出来。说道:“我家老爷说,从来不认得这个同乡的,敢是你问错了,请你再到别处去问罢。”吉庆和闻说大为疑惑,便又问道:“你家老爷可是姓韩名宏,湖北襄阳府永善村的人么?”那人道:“正是。”吉庆和道:“既然不错,我与他是世交,他十几岁就在我家上学,与我同窗,那时我只七八岁。事隔十几年,恐他忘了,记不起来,我先父的讳是个德字,号乐余,烦你再去回明白了,你家老爷自然知道。”那人没法,只得又进去回禀去。未多时见那人气哺哺的走出来,发话道:“你这人好不明白,那有打抽丰这样打的,我家老爷说认不得你,偏要在此胡缠,我家老爷反说我说得不清楚,倒被他骂了一顿,可不是好端端的带累我们受气。请你快些走罢!少时我家老爷就要出门拜客,若见你还在这里,又要骂我们了。少年人什么事不可做,偏要学这不长进的事,向人家乱打抽丰,我看你也还体体面面的个人。”还要望下说,只气得吉庆和怒发冲冠,举起手来就把那人劈面一掌,便大骂道:“好大胆的狗才!你敢仗着你主人势,出口伤人,你不知道你主人是个负义忘恩的贼子,你想他的富贵是从那里来的,靠着何人才有今日?若不亏着我家太老爷救他,连他那一对老畜生都饿死了,今日老爷落难下来到此找他,他应该知恩报恩,才是道理,他到反说认不得我,真个是衣冠禽兽,畜类不如。再加你们只一班狗才,狐假虎威,倚官仗势,真正岂有此理!”

  正骂之际,只见里面走出一个五十来岁的家人。赶忙上前望吉庆和说道:“先生且请息怒,有话慢慢商量。”吉庆和听他也是襄阳口音,便道:“乡亲你不知道,此中的情节多著呢!”那老者道:“此事我是知道的,先生不必怒,且请到外面茶坊里,我与先生泡碗茶,叙一会子罢。”于是吉庆和便同那老者出来,走到文德桥下一个茶坊里,那老者又让他上首坐了。堂馆泡了茶来,那老者又敬了一碗放在他面前,然后那老者才说道:“这件事的情节我是尽知的,今日却怪不得先生发怒,我老头子也是襄阳北门外人,离永善村有五十多里。在中年一边,尝闻人说,永善村吉太公家专行好事,这年襄阳大水,村中有个穷鬼韩老儿,父子夫妻一家三口,看看要饿死了,后来吉家看见人说,就叫他三口儿去。吉太公见韩老儿的儿子生的颇俊,又代他攻书上学,末后还代他讨了老婆,成就他一家团聚。后来隔了几年,又闻得人说韩老儿的儿子做了官了,我也不过相信。及至我进了他的门,见他姓名籍贯与传说的一样,心中就有些疑惑,又想天下同名姓的人多著呢,何以见得就是他呢,也就算了。不想令日才明白,确确的就是他。”

  说著,又叹了口气,说道:“先生不必伤感,目下的人那能比得先生的太公,待人那种仁慈宽厚。都是只知有己不知有人。在贫苦的时候,只要有人救他,任你叫他怎样都是没得说的;一到了得意的时候,就过桥拆桥了,还说什么知恩报恩的话呢!虽然如此,手掌看不见手背,现放著繁华富贵,一朝时运遇了也就败坏下来,就便保得自己,子孙必不会昌盛的。你看世间上负义忘恩损人利己的人有几个好子孙的?不是嫖赌,就是吃鸦片烟不长进,把上人刻薄下来的银钱花消尽了,依旧是仰面求人。实在弄到没法想,虽叫他把妻子儿女与人家也是肯的,进就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了。非是我老头子吃主人的饭,还要说主人的短处,实在是看不下去,就是他听见了不过拼著赶我出去,也算不了什么要紧。先生这么样个好人,忽然遭了大难,旁人见了也要帮衬帮衬,何况他是受过先生大恩的,如此负心真是不如牛马。”

  这一席话说得吉庆和气已平了,这才问他的姓名,才知那老者姓顾名全。顾全又道:“先生且请今日回寓,明日老朽定到尊寓商量个安顿的法子。”吉庆和没法,只得答应顾全。又细细问明住处后,吉庆和才出门而去。欲知顾全如何安顿,如何商量,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老奴仗义激烈陈词 方外多情殷勤下榻话说老奴顾全劝了吉庆和回寓,自己仍到公馆,便在房内床上,睡在那里独自感叹。只见个小丫头走进来说道:“顾老爹,老爷叫你呢!”顾全听说心中暗想:“此时喊我没事,必然问那吉先生的事了,我何不如此如此,说他一番,若把他说转过来,叫他赠些盘费也是好的。”一面想,一面跟著小丫头走到厅上。只见韩宏问道:“刚才那个什么姓吉的走了吗?他对你说甚言语,你可说与我知道。”

  顾全道:“那吉先生起先著实的罗皂,说是十年前老太爷老太太同老爷皆是他老子救活的,太太还是他老子出钱讨的,他现在家里遭了横事,流落下来,来找老爷,老爷就不认他了,天下那有这等忘恩负义的人。老奴听他那些话,因想老爷平时极其慷慨,最恨的世态炎凉,凡那有面子不少钱的人,偶尔钱不就手,来此通挪,老爷无不应允。那种人尚且如此,而况是个同乡受过他惠的,今日落难下来,老爷定然周济他,岂有推不认得道理呢?那时老奴见他一派胡言,实在可恶,就想打他一顿,后又想到老爷的事多,那里记得从前许多事呢,恐怕一时忘却,老奴若果真打了他,后来老爷想起来,是真受过他惠的,岂不反怪老奴荒唐,倚著主人势利,欺压穷人,那时老奴就真个该死了。因此将他劝回客寓。他临出门的时候,还说明日再来,定要老爷会他,若再说不认得,就要将老爷的底子掀出来,叫街上人听听。老奴听他那种话,看他那样的情形,甚是不识不尽。只可恨老奴不是从小儿在这里的,此中虚实不甚清楚。若是果有此事,也还罢了;著实无此事,在老奴的拙见,等他明日来时,竟拿封帖子将他送到县里,就说他冒认同乡,捏言讹诈,著实的办他一顿,免得他在街上喊喊叫叫,说是老爷负义忘恩,叫走路的听见也不知谁是谁不是,且可灭了他的口,叫他吃点苦恼。就便老爷真受过他惠的,他再也不敢上门了。非是老奴撮弄老爷办他,为的是一来遮掩耳目,二来警戒他下次。”

  韩宏听了这番话,直气得暗暗切齿,因骂道:“好个老奸巨滑的奴才,分明是借著他人当面骂我。我若此时摆布他,又惹得那些奴仆们说我心虚,把个忘恩负义的事更做实了;若是罢了,实在难消这口气。也罢,暂且忍耐,等那姓吉的走了,再借个味儿将他收拾收拾。”心中想罢,便正色说道:“你颇看得透切,天下岂有无交情无瓜葛,一面不认识就来借钱的?况且他遭了难,只好怨着自己运气坏。我也不曾带累他,与我什么相干。他明日若再来罗皂,可莫怪我不念从前!”正要望下说,便停住了口,觉得自己话说溜了,大意露出实话来。因赶紧改口道:“莫怪我不念异乡孤客,定把他送到县里究办,以警将来。”说著便转身进去。顾全也自退出,暗暗的切齿骂道:“好个狼心贼子,我刚才那一番话,句句刺心,他应该转过意来,商量一个法儿安顿那姓吉的,或是送些盘费,使他回乡,仍不失忠厚之道。乃竞一毛不拔,还是忍心害理,说不认得他,真是天良尽丧了。”说着已到自己房内,仍旧坐在那里纳闷,一夕无话。次早起来,一心念著吉庆和在客寓内不知他一夜怎么样子伤感。因就开了账箱,将平时积聚下来的银子,还有二两多些,取出来放在腰内,便急急的去看吉庆和。到了客寓,问明房间,只见那两扇房门仍是紧紧的闭著,就在外面喊了两声,吉庆和从梦里惊醒,这才起来。

  你道吉庆和如何起得这样迟呢?只因他昨日回寓之后,前思后想百感交集,一夜未睡,眼睁睁的望到天明才矇胧睡去,故此起得迟了。吉庆和开了房门,顾全走进来,先道了声“早”,然后望下说道:“先生昨日去后,我便回去在房里纳闷,适值主人来唤我,打量他必有话问我,就进去看他什么情形。果然他见面就问,我便趁著他问我的时候,就含讥带讽著实诉说一番,指望他回过意来,送些盘程,先生也好作个计议。争奈他老羞变怒,不但不能帮助,反说先生若果闹狠了,他便要用点势力。我听他这个话,以后便不能说了,因想这种人是不问心术的,说得到,做得到。若真激恼了他,弄出岔枝儿来,不是帮先生忙,反是累先生受害了。况且先生的时运太坏,还是忍耐些的好,因此难以报命,现在可另想了个主意,这城中汉西门有座清凉山,山下有个丛林名妙相寺,寺内住持名唤法真,是河南长沙府首县人。

  那和尚与我甚是相得,前日去他寺内闲逛,他对我讲起,说有位施主是杭州人,要写一百部楞严经,去做功德,叫他找人抄写。只要字好,写得快,虽多送些笔资亦不妨事。连日法真和尚正各处找人抄写经卷,想先生是文墨人,字法一定是好的,想荐先生去抄写抄写,既可得他几个钱,又可免了房饭,暂且住两个月再图机会。但不知先生意下如何?若是愿意俯就的,我便去会他,光景不致于推却。“

  吉庆和道:“难得老丈关切,顾念同乡,就是暂且栖身,也非容易,那还有什幺不愿意,致拂高情呢?但恐字迹恶劣,不堪中式,这便如何?”顾全道:“先生太谦了。”说著便从腰内将那带来的二两多银子拿出来,放在桌上,说道:“这二两多银子权作房饭之资,即请收下,不必介意。”吉庆和道:“萍水相逢,诸承关切,已是多情可感,若再蒙厚赐,何以克当?这是断乎不能消受的。”

  顾全又道:“老朽是个爽快人,况是同乡,不必过谦,且自收了,等先生发了财,再加倍还我有什么要紧呢!”说罢站起来便告辞而别。吉庆和随著他送出客寓,心中著实的感激,不料奴仆中有这等好人,却从那里说起。一日无话。

  次日午后,顾全又来匆匆的说道:“妙相寺昨已去过,法真和尚极口应承,现已招呼人打扫净室,请先生今日就去。”吉庆和听说又感激又欢喜,即便收拾清楚,算清房钱,叫人挑了行李,同著顾全一齐望妙相寺而去。走了一会,已到了清凉古道,时值暑尽秋来的天气,远远见清凉山上古木参天,真有明净如妆景象。

  又走了半里多路,只见一带红墙斜映著西山夕照,朝南三座圆门当中,门额上写著“勅赐妙相禅寺”六个金字。对面一垛砖墙,照壁中嵌着磨硃漆的“皆大欢喜”。进了山门,穿过甬道,便是伽蓝殿,两旁列著四大金刚神像。伽蓝殿后是一个极宽大的院落,中间有座白磐石砌就莲花说法台,上面一顺五开间朱漆窗棂,屋顶上现出大雄宝殿,两廊一带房屋,左边是文昌殿,下首便是客堂,右边是关帝殿。下首廊柱上挂著一面粉红漆牌,上写著“僧寮”二字。打从大殿左侧鹅卵石铺成回纹卍字路过去。又是一道重门,里面三间厅房,是寺内僧众打禅之所,两边亦有回廊,廊柱上贴著黄纸写的“禅堂止静,缓步低声”八个字。从西首廊下转入进去,是六扇云蓝粉漆洒金屏门,左边开著一扇,上竖著一块方丈的扁额。由此而进,静悄悄并无人迹,中间一条曲径,两边皆是翠竹苍梧,古僻幽深,果然是一点红尘飞不到。吉庆和见了颇觉羡慕,穿过曲径,便是白磬石三层台阶,上装著紫竹栏杆,上面一所明三暗五古旧的房屋,檐前挂著一排虾须竹帘。吉庆和同顾全步上台阶。

  有道人通报进去,法真和尚便迎出来,见了吉庆和,彼此见礼,复又通了名姓,然后依序坐下。小童献上茶,大家先喝了一口。法真又叫人将吉庆和行李搬进来,就在他住房后面桂花亭旁边那所屋内安顿。这才望吉庆和道:“老僧久仰大名,自恨识荆无自。昨得顾老先生荐引,极慰渴怀。今睹清颜实深万幸。以后便可时常叨教了。但是小庵虽居城市,僻近山林,暮鼓晨钟,颇嫌寂寞,加以黄荠淡饭,粥板斋鱼,悦口既难,安居亦陋,尚望包涵一二,莫怪老僧相待之疏。”吉庆和便忙接口答道:“住持说那里话来,小生游子他多,羁人异地,已作穷途之哭,谁怜失路之悲。幸得顾老丈之一言,尤蒙大和尚之见许,三生有幸,一榻可安,得来此地勾留,便是眼前极乐,诚非所料,尚复何言?第恐搅扰禅机,殊为耿耿耳。”法真见他语言不俗,便极口谦逊,复又谈了些书法,顾全这才作别,又向法真道了谢。然后法真与吉庆和送出方丈,见顾全去了,二人才回客厅,只见先前搬行李的那个道人走来说道:“吉先生的房已安顿好了。”法真听说,便领著吉庆和打从东首自己卧房窗脚下过去,绕了三四个湾子,便是桂花亭,越过亭子转入腰门,却是一所小小三开间的屋子,虽不宽大也还洁净。法真便指著那屋内西首一间说道:“这便是先生下榻之所了。”二人同到里间,吉庆和见自己的行李等件已安排得齐齐整整,心中甚是感激。因又向法真说道:“谢谢。”二人复到方丈。不一时摆出晚饭,彼此用毕,又闲谈了一会,才各归卧房而去。

  吉庆和到了卧室,就在灯下写了一封平安家信,预备寄回襄阳。忽然触起离愁,便叹道:“不料我吉庆和若大家财,因遭了两桩横事,弄得干干净净,不能在家侍奉老母,共守田园,反致流落异乡,与老僧为伍,命途多舛,何竟一至于斯耶!”著实的感叹了一番。不觉已是二鼓时分,便放开被褥上床安寝,一夕无话。到了五更将尽,听得佛殿上晨钟声响,便自起来开了房门,就有个小童送净面水,梳洗已毕,带了家信走到方丈里面,见法真已在那里打禅,便不敢惊动,回转身来就向各处游玩,又寻知昨日那个道人,将家信交付与他,请他得便寄去。正欲复回方丈,只听背后有人说道:“吉先生起得好早!”吉庆和掉过头来一看,正是法真,因答道:“住持早。”一面说,一面走,不一会又到了方丈,只见桌上摆着四碟小菜,两碗稀饭,于是二人吃了稀饭,在那里闲谈,彼此极相爱慕。由是吉庆和便在此安身,徐图机会。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法外法僧舍栖身 遇中遇旅人得所话说吉庆和在妙相寺内,终日抄写楞严经,偶有闲暇,便到方丈与法真谈谈。法真也时常到吉庆和房里闲逛,彼此见著面,或议论些禅机佛理,或感叹些世态人情,却好法真立品甚高,脱却势利恶习,故此吉庆和竟与他结了个方外交,倒也颇不寂寞。

  流光弹指,又届暮秋,这日正是重阳,法真坐在方丈里无事,忽想起龙山落帽故事,便来邀吉庆和到清凉山登高,刚至桂花亭畔,远远听见吟哦之声,即便顺著声音走去,原来吉庆和在屋内,高诵王摩诘《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那首‘独在异乡为异客’诗。听了一刻又感叹了两句,即走进屋来,说道:“吉先生今日天气甚好,又值重阳,在此苦吟,殊为无味。闻得清凉菊花已放,何不同往一游,一效孟参军之故事呢?”

  吉庆和道:“小生久慕清凉,恨无闲暇,今承惠约,当即奉陪。”说著便携手同行,一路闲谈,不觉已刭清凉山下,二人即顺著山坡回环曲折的走去,果然是层峦叠翠,怪石眠云,爽籁风生,不愧清凉世界。吉庆和见了便赞羡不已。二人又走了一会,转上山顶,登高一望,沁人心脾,法真拉著吉庆和的手远远指道:“你看那滚滚长江,扁舟一叶,中流自在,任尔浮沈,若以倪黄之笔写之,便是一幅天然图画。”吉庆和看著正自称赞,忽见阴云四布,日色微明,飞鸟盘旋,波澜特起。法真便说道:“先生风来了,我们下山罢。”说著就走。未到半山,果然木叶齐鸣,松涛怒吼,只见那些游客皆急急的跑下山来,嘈杂之声不绝于耳。吉庆和亦赶著前走,因向法真叹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想我们上山的时候,天气何等晴明。不期一霎时光,竟变做这般景象,恼人游兴,奈何,奈何!”法真亦叹道:“天道微茫,固难逆料,人心奸险,亦复如斯。你道现在世间的人情,那里不是这样么!”吉庆和听了这句话,登时触起愁怀,悲感交集。法真见此光景,知他是触起心事来了,便说:“是,先生快走罢!怕要落雨了,此地又无处借伞,等雨落下来怎么走呢。”

  说着就一口气走回寺内,方才坐下,只见一阵风声过处,果然的疏疏密密,落下雨来。法真道:“今日乘兴而游,虽未尽兴而返,但抚兹佳景,也算不负满城风雨近重阳了。”吉庆和虽听他说,却是一言不发,只呆呆的坐在椅子上纳闷。法真亦不好相劝,却好摆上晚饭,二人便入座用饭。吉庆和勉强吃了半碗就先走了,回到自己房内,倒在床铺上乱想。只听窗子外面的雨紧一阵慢一阵,打在那梧桐树上淅淅沥沥,落个不住。檐前铁马又被风吹得叮叮当当的乱响,百种凄凉凑在一起,悲悲切切,不觉流下几点泪来,因又闷坐了一会,觉得雨声稍止,便走出房外,望院落中看了一看,只见斜月朦胧,虫声唧唧,已是三鼓时分,方才进房睡下。次早起来,虽然日透纱窗,颇觉新寒砭骨,便拿了一件薄棉短袄穿起来,又在那里抄写经卷。

  到了十三这日,午后无事,正与法真在方丈内围棋,一局未终,忽见道人来报:“赵老爷来了。”法真听说便搁下棋枰,迎了出去。少时走进一人,约有五十多岁,厚重简默,举止大方,进了方丈便向吉庆和对作了个揖,然后坐下。有人献上浓茶,他便先喝了一口,问法真道:“这位先生尊姓大名?”法真便一一代答,又向吉庆和道:“这位赵施主是本城一位绅士,壬辰科翰林,丁酉科云南正主考,单名一个弼字,台甫良臣,复命之后,便自在籍纳福。”

  吉庆和听说,又望著赵弼道:“久仰斗山,未亲丰采,今瞻颜色,足慰平生。但不知老先生高寿几何?尚乞赐教。”赵弼答道:“老夫今年五十六岁,过蒙厚奖,实不敢当,老拙无能,惭愧,惭愧!”彼此谦逊了一会,便向法真问道:“闻说宝刹有位施主,要抄百部严经去做功德,外间纷纷传说,不知果有此事么?”法真答道:“此事实是有的,现在抄成二十多部。因这位施主讲究书法,选择甚难,一概抄胥,皆不堪用,故此日期虽久,写好的尚无几何。”赵弼道:“可能赐我一观,以扩眼界呢?”法真见说,便命道人捧出一部呈送上来。赵弼展开一看,只见银钩铁画,不亚钟王,正是一卷黄庭,却到好处。由首至尾看了一遍,赞叹不已。叉道:“书法极佳,而且是玉堂风格,只可惜写此经卷,未免辜负苦心,但不知究系何人甘作抄胥之手呢?”法真道:“老施主法眼甚高,待小僧言来恐亦为之酸鼻。”于是就将吉庆和如何被难,韩宏如何忘恩,顾全如何仗义,小僧如何收留,细细说了一遍。

  赵弼听罢便肃然起敬,向吉庆和道:“老夫有眼不识明珠,先生大才,实深钦佩。现虽落魄,终必飞腾。古今来多少英雄,半出于险阻艰难之后。那些鸡鸣狗盗,虽属一时显赫,亦不过电光石火,转瞬皆非。先生明达多才,万不可以此郁郁。”吉庆和道:“后学无知,辱蒙赏识,谆谆告诫,敢不铭心。”赵弼见吉庆和举止端庄,语言倜傥,心中著实赞叹。因想道:“他在此抄经,终非长策,何不把他请到我家里,做个记室,他既可以得所,我两个儿子也可就此观摩,一举两得,有何不可。”主意已定,又向吉庆和道:“先生在此终有了时,经卷抄完却更作何计议?”吉庆和道:“蓬飘无定,后路茫茫。阮籍穷途,那堪设想。燃眉之急,只好暂救一时了”。赵弼道:“先生书法精妙绝伦,老夫鄙意,却有个冒昧之请,只因寒舍书记无人,拟屈高贤佐理一二。但未审先生之意,肯小就否?”吉庆和道:“一介寒儒,荷邀青眼,实为万幸,夫复何求!更蒙位置之殷,范我驰驱之力,遭逢分外,焉敢固辞。但字类涂鸦,尚求指教耳。”赵弼道:“先生谦谦君子,儒雅风流,令我气下十倍,既蒙不弃,明日当折柬相邀,所有未完经卷,不妨带往寒舍随时代抄。”

  说著,转向法真道:“老夫此举,在住持意下如何呢?”法真道:“老施主古道热肠,近所罕有,只此一举,吉先生既可得所,老施主又可得人。洵属一举两得,是好极了。”赵弼听说,又向法真哈哈笑道:“虽然如此,究竟有些割爱呀。”说罢大家又笑了一回,赵弼方告别而去。

  次早吉庆和梳洗才毕,见有个道人领著昨日跟赵弼的那个家人,走到房门口,取出赵弼的名帖,向吉庆和面前站定。说道:“家主人请师爷安,特地招呼家人过来请师爷驾,即刻就过去,夫马已预备好了。”吉庆和道:“管家你请稍待,容某稍为拂理,即便起行。”于是检点了一会,喊脚夫挑了行李,又到方丈内与法真作别,彼此均恋恋不舍。法真道:“先生此去,何日复来呢?”吉庆和回答道:“旦暮得闲,便来领教,诸承垂照,容报盛情。”

  说著,已出了方丈,二人一揖而别。吉庆和走到寺门外,见马已备好,有马夫立在旁边,伺候上马,吉庆和就此跨上,那个家人押著行李一路而去。不一会己到赵宅门首,那家人抢几步先去通报。吉庆和也下了马,正欲进去,赵弼己迎出来,二人见著先拱了拱手,然后同到厅上,重行过礼,分宾主坐下,有人献上茶,赵弼道:“昨日识荆,足慰饥渴,今蒙惠顾,更惬生平。老夫已命将浣薇轩打扫洁净,为先生下榻矣。”吉庆和谢道:“极承优待,何以克当,只好铭诸心版了。”赵弼又叫两个儿子出来相见。原来赵弼有两位公子,一位小姐,皆是夫人郑氏所生。大公子名唤鼎锐,已中庚子科举人。二公子名唤鼎铬,天姿颇钝,虽请著先生教他,终是呆头呆脑,故到今二十多岁,连学都不曾进过。倒是那位小姐,才交十八岁,甚是端庄贤淑,诗词歌赋无一不精,且有肝胆之气,故赵弼与夫人极其钟爱,这且不表。

  且说两位公子到了厅上,与吉庆和见礼已毕,就在赵弼侧首坐下,吉庆和先问了赵鼎锐两个名号,然后赵鼎锐才向吉庆和道:“昨日家父道及楷法,小弟实深羡慕。今睹丰采,一定是字如其人。”吉庆和道:“小弟愚鲁不才,谬邀尊大人赏鉴,己是惭愧之至,今得叨教,有所步趋矣。”口里说著,眼睛里就瞧那鼎铭,只见他不发一言,只是坐在底下椅子上呆呆的低著头望地。大家又坐了一会,用过午饭,赵弼便令鼎锐送吉庆和到浣薇轩去。

  原来这浣薇轩,是一所明三暗四的屋子,上首格了房间专为记室,外面三间是通的,四面皆装著玻璃窗,屋内的陈设亦颇精致,一带围墙脚下,皆种著蔷薇花。春天花开的时节,每常在此宴客。吉庆和进了房间,见行李等物均安顿停当,赵鼎锐又坐了一刻这才出去。由此吉庆和与赵弼父子宾主极其相得,到了十月初旬,吉庆和记念法真和尚,并那严经又抄成了两部,便去妙相寺走了一遭,代送经卷,却值顾全也在那里。彼此谈了许久,顾全亦代他欢喜,直至夕阳西下才缓缓归来。晚饭以后,顺手在书架上拿了本书,就灯下来看,翻了两页,却是一本嵇叔夜广陵散的琴谱,正逐字逐句的看去,忽然一阵琴音随风送至。吉庆和讶道:“此是何人所弹,如此悠扬婉转,可惜我不谙此调,空负焦桐。”复又想道“指法虽未谙习,此音却不可不聆,我何不步出东斋,到院落中静听一曲呢!”说著便走出来,只见明月当空,人影在地。风声过处,又听得一阵悠扬婉转,恍从墙外飞来,就顺著琴音侧耳听去,果然是宫商合拍,声调铿锵,听到妙处便朗吟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问能得几回闻。”直至琴声寂然,便又叹道:“溯昔日湘灵鼓瑟,有‘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之句,今夜此情此景,仿佛似之。”于是又徘徊了一会,这才归寝。

  你道这琴声是何处来的呢?就是赵弼女儿静娟小姐平日酷嗜丝桐,因那晚间,月朗风清,故命了丫环焚了一炉香,设下琴床,他便抚了一曲,借以消遣,这且不表。到了次日,赵鼎锐至吉庆和房内说道:“昨有友人约游半山寺赏看清溪九曲,弟已应允,特来约兄一游,不识兄可高兴否?”吉庆和道:“承兄惠约,弟当附骥。”只因此一去,有分晓,竟成了个名士多情,美人薄命。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山水娱情名流惊艳 桑麻闲话村老谈心话说赵鼎锐与吉庆和正在那里换衣服,预备去游半山寺,只见书童小芸来报:“杜相公来了!”赵鼎锐听说,一面叫请进来,一面向吉庆和道:“这位姓杜的是与小弟同年,也是江宁县籍,名宏字海秋,家住贡院西街,为人极豪爽,极诙谐,书法亦极精妙,家君亦极赏识,与小弟又最为莫逆,昨日约游半山寺的即是此人。”说著小芸已将杜海秋领进来,赵鼎锐便道:“小弟正拟去访,不期兄已惠临,失迓得很。”杜海秋道:“小弟在舍候之良久,未见驾到,故此前来奉约,请快点罢,日已近午了。”

  一转身看见吉庆和,便道:“这位可是吉兄么?”赵鼎锐道:“正是。”杜海秋忙著与吉庆和作了个揖道:“荒唐之至,久仰之至,小弟只顾与伯英谈心,竟不曾检点到此,望勿见罪。”吉庆和道:“岂敢,岂敢,小弟常闻伯兄道及大名,久思造访,皆未如愿,今幸远临,有失迎迓,亦复荒唐之至。”赵鼎锐笑道:“大家荒唐,大家久仰,爽性大家勿罪罢。但是日已近午,我们还是吃过饭去,还是不吃饭呢?”吉庆和未及回答,杜海秋自大声道:“伯英你也太女子气,要吃饭就吃饭,也不是做文章,还要咬文嚼字的揣摹,可不笑话。”赵鼎锐听说,忙催著开了饭,大家吃过,即便同去。

  一路上谈谈说说,颇不寂寞,不上一会已到山下,望上去却不过高,即由著石台坡慢慢走上,只见黄叶半凋,丹枫欲老,迎面一座土墩,墩上竖著一方石碑,上写“晋太傅谢公之墓。”吉庆和见了,因羡道:“原来此地就是谢东山的故事,遥想当日围棋赌墅,丝竹延宾的时节,何等豪迈,何等风流!今虽黄土一抔,犹觉啧啧人口,藉非有此韵事,不待千百年后,久已湮没无闻,那里还有人来此游览昵!这就不愧地以人传了”。杜海秋道:“此处无甚趣味,我们再上去瞧瞧。”说著三人又走了二三十层土坡子,才上山顶,登高一望,面临石郭,背倚台城,九曲清溪,环绕其下,真是水清见底,曲折萦回,自北至东,徐流不断。大家又赞羡了一回,这才转身到半山寺。进了山门,有道人出来伺候,寺门内房屋并不过多,道人便先领著去各处游玩一回,然后进至一局亭上坐下,道人去泡了茶,一旁垂手侍立。杜海秋问道:“这寺内共有几个僧人,怎么不见一个,却往那里去了?”道人道:“此地游人稀少,香火无多,和尚安插不住,故无僧人住持,只有庙祝看守。”杜海秋问道:“这庙祝姓什么呢?”

  道人道:“名唤王大,就是小人。”吉庆和道:“你多大岁数了,家中还有何人?”王大道:“小人今年六十三岁,妻子死了七八年,并无儿子,只留下一个女儿,今年十六岁,就是父女两个在这寺里照应香火。”吉庆和又道:“你刚才说这里既无香火,又少游人,你父女平日却将什么使用呢?”

  王大道:“不瞒三位老爷说,平日间或碰著两位老爷来此游玩,丢几文茶钱。香仪是从来没有的,老爷们的明见,单靠只几个钱父女两个一日三餐那里得够呢,却多亏我的女儿整日里做些针黹,剩些钱贴补著度日,今日我女儿又去拿生活,还未回来呢。”赵鼎锐道:“你女儿的针黹想必是好的了,但是那些粗生活不值什么钱,必须拿些细的才好。”王大道:“老爷的明见,可不是这样呢!粗生活讨回来,自早至晚剩不了三四十个钱,倒是那细的虽要用点心做,钱却多几倍呢!曾记去年冬月里,小人因有件事,看看又要过年,须要三五两银子用,正是没处想法。该应天不绝人,却当女儿那日到京货铺子里去讨生活。那铺子里有位掌柜的先生,就对女儿讲起城南有个富户人家,要做一付平金线的扇套子,要照北京城里那样做法。因为那些女工会做的少,就问我女儿可会不会,如果做得好,是二两五钱银子一付。我女儿听说,巴不得有这种细生活,那里还推出去不做呢,当时就揽了回来,不上十日就做成工送去,果然就带了二两五钱白花花的银子回来。过了三五日忽然那京货铺子里人来找女儿,说是前日的扇套子做得好,那家还要做一个眼镜套子,也是平金线的,五天后就要,却是二两银子。我女儿又揽下来,做了五天又得了二两,不到半月工夫,就剩下这许多银子,比那粗生活真高著几倍了,可惜只做过一次,以后再没有了。”

  正絮絮叨叨说得高兴,忽听叫了一声:“爹呀,我回来各处去我你,只是不见,你在这里同谁絮聒l”吉庆和听得真切,掉转头来一看,却是个女子,生得十分俊俏,但见身穿一件半新不旧粗绿布棉袄,腰系一条青布围裙,头上挽了一个盘螺髻,鬓边斜插著两朵败残的菊花,耳挂一对银环,柳眉杏眼,毫无一点脂粉气,裙下尖尖的一双小脚,约在四寸左右,手扶栏杆,站在亭子对面檐下,真个是端庄流利,妩媚动人。吉庆和暗暗惊道:“不料这个老头儿有这样齐整的一个女儿,真真看他不出。”

  正自在那里出神,只听王大喊道:“不是别人,是三位游客老爷在此闲谈,我告诉老爷们,说你去做那平金线的生活,剩了许多银子的话。”女儿道:“好不羞人答答的,做了半个月,只剩得这几个钱,还要告诉人家,是什么有体面的事?既是游客老爷们在这里,茶凉了也该去换一换才好,只顾讲白话。可不怠慢了老爷们。”说著转身就走,吉庆和见他说得伶牙利齿,著实的叹羡,恨不得走到他面前,同他说两句话才畅快,只是碍著赵杜两个人,不能过形于色,惟有暗暗称羡而已。

  且说王大见女儿说茶凉了要换一换,即忙走向前来,笑嘻嘻的说道:“若不是我女儿提醒了我,真个是顾讲白话,茶都忘却换了。”说著来拿茶杯,要去换热的来。杜海秋忙止住道:“不必换了,再略坐一会,我们就去的。”

  于是大家又谈了片刻,赵鼎锐便在腰内掏出两张五百文的钞票,递给王大道:“这是五百文一张的票子,两张共一千文,是坊口大街鼎丰家的,你明日就去拿回来使用罢。”王大接过来说道:“三位老爷们到来只吃得一杯茶,倒赏小人许多钱,小人又不敢推辞,只得领老爷们赏了。没事的时候,再请过来逛逛。”说罢占立一旁,杜海秋道:“不早了。”三人站起身来便走,吉庆和一心念著王大的女儿,出了寺门,又回头看了一看,却是不见,只得怅怅而去。

  三人下得山来,已是夕阳欲下,走了一半路,大家都有些困乏起来,正欲寻个所在略歇一会再走,却好刚到皇城,在路旁左首有所草屋,是三间门面,摆著两张柳木桌子,几条柳木板凳,东首一间装著土块子砌的柜台,外而用青石灰涂就那半青半白的颜色。柜台里而货架上堆了些神香纸马。有半寸厚的灰尘,靠著柜台摆了个酒架子,有两三个酒罐子,坐著一个二三十岁妇人,漆黑的一付面孔,乱蓬蓬一把黄发,也挽了一个鬏儿,却竖在头顶上,赤著一双大脚,裤子拉在小腿,敞著怀,在那里喂小孩子奶。西首一间,用芦笆格了半间做卧房,半间装著锅灶,三人看了看就走进去。那妇人抱着小孩子便站起来迎着:“客人请坐。”忙著把小孩子放下来,泡了一壶茶,拿了三个狗头茶碗放在桌上。

  三人才坐下来,其见门外又进来两个老者,这一个是花白头发约有五十来岁,那一个六十以外头发全白了,都穿著蓝布棉袄,手里捏著三五块豆腐干子,就在他三人旁边鄢一张桌子上坐下,便喊了声:“张嫂子代我们打半斤,烫一烫热!”那妇人又忙著拿了把洋铁酒壶打了酒,到灶上去烫,顺便带了个粗碗,走来摆在桌上,那两个老者就把酒斟在碗里,每人端起来,先后喝了一口,又劈了一块豆腐干子嚼嚼。只见那白发的一面吃一面说道:“李老二家今年毛豆赚了大钱了,七月里有半个月没下雨,大家田里都生虫,又枯了一半,他家幸亏人手多,老远的去挑水来灌。后来又接著一篷雨,所以全没有坏,到八月节的时候,别人家虽有些都生了虫眼,挑上街卖,全不值钱,只得他家的最好,清早一担上街,一会子就卖完了。价钱又卖得大,都要二十几文一斤,你代他算算看,五六亩田,这是多少,可不是赚了大钱吗!”那花白头发的答道:“李老二的两个媳妇真吃得苦,真会做人家,向来没听见过他们吵窝子,有时他两个儿子吵起嘴来,都是他妯娌两个在中间排解,你道难得不难得。”那白发的又道:“张老五这两年运气坏极了,前年把个老伴儿死了,用了些钱,去年他大媳妇得了两三天病又死了。”那花白头发的不等他说完,即插嘴道:“我听见说他还吃了场官事,到的是怎样了的?”

  那白发的道:“你不晓得吗?我来告诉你。他养了百十个鸡子,因他媳妇死后有些亏空,听说镇江鸡子大贵,他就叫只船装了五六笼鸡去卖,走到大河口,厘捐上要报捐,他不肯报,那些扦子手不答应,两下里就吵闹起来,偏偏里头那个倒运的老爷又知道了,说他偷漏关捐,把他鸡子扣留下去。他急得没法,要在那里拚命。谁知那倒运的老爷又说他闹很了,就把他带进城去,送到江宁县里办他。幸亏他大儿子各处打听,说这个老爷姓韩,叫个韩宏,住在石坝街。他大儿子就跑到韩宏的公馆里去求他,多亏他家门口有个顾老爹,私地下偷了张片子拿到县里去讨情,才算没事,你说这个运气好不好那!”

  花白头发的又问道:“后来那些鸡子又怎样呢?不能被他扣留下去就终于不退出来,皇帝家里只有一款罪,不能又打又罚呀!”邪白发的又道:“嗳,老二你不晓得,现在那些办厘捐的老爷才混帐呢!我常听人说厘捐上的老爷,还有什么师大爷二太爷,都是通的,不问派捐不派捐的东西,总要索诈几个三七分,就是张老五那些鸡子,还怕不是老爷拿七分,师大爷们在三分之中提个七分,其余的是二太爷们的呢!”

  赵鼎锐杜海秋二人听了这些话,又好笑又可叹,惟有吉庆和暗暗的切齿骂韩宏。看看天色将晚,杜海秋掏了二三十文把茶钱,大家出门而去。不一会已到大中桥,杜海秋即由此揖别,赵鼎锐吉庆和仍由原路而回。二人刚进得门,只见小芸走到赵鼎锐面前呈上一封书信。欲知这信何人送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开胜筵招饮一枝园 访彼美重游半山寺却说赵鼎锐接了书信,走入书房将封口拆开,看了一遍,原来是李亦仙因一枝园早梅已开,约他十五日申刻小饮,并仰幕吉庆和,请他代约同往的话。看毕摆在一旁,便进内室内换便服。且说吉庆和回到房内,也换了一件衣服,有人掌上灯来,他就坐在灯下暗暗想到:不料王大那种样的人会有那样女儿,可惜是生长蓬门,终日受苦,将来就嫁个女婿,也不过村夫俗子,了此终身。幸而遇著个性情和软的,还算不幸中之大幸,若遇著个蛮牛,一言不合,非打即骂,他那种娇憨身体如何能受?再不然嫁个农户人家,春耕夏耘,灌园种菜,他虽不曾干过这些事,到那时节拖也就要拖死了,只才是佳人命薄呢。一个人只管胡思乱想,不期赵鼎锐走了进来,看他正自出神,嘴里还唧哝著,不知说些什么话,便悄悄的立在他背后听了一会,只是听不清切,但听得半句“可恨我吉寿人”,底下听不出了。

  此时赵鼎锐已料著他心事,多分是记念王大的女儿,便笑著说道:“先生敢是著魔,所恨何事,莫非恨那意中人么?”吉庆和见背后有人说话,吓了一跳,便立起身,见是鼎锐,也便笑道:“今日游兴甚浓,可谓乘兴而游,兴尽而返了。”赵鼎锐道:“在小弟看来,游兴虽浓,未免撩人情绪耳。”吉庆和笑而不答。赵鼎锐又道:“十五日申刻,有一敝友奉约老兄一枝园小酌,幸勿见却。”吉庆和又狐疑了一会,然后赵鼎锐才笑说道:“老兄不必疑猜,待小弟直说了罢,这位敝友也是小弟同年,姓李字亦仙,榜名兆庚,因仰慕老兄大才,现值一枝园早梅已开,故嘱小弟奉约一叙,并有简札在此。”说著把李亦仙的信拿出来递与吉庆和,吉庆和看罢,便道:“既承李兄错爱,本不敢辞,奈既未识荆,又未造访,怎好便扰盛筵?还请善为我辞,改日再当领教。”赵鼎锐道:“若以未曾相见,小弟明日当陪老兄同往一访,何必因此固辞,有拂来意!”吉庆和道:“若得如此,小弟再不敢辞了。”

  被此又说些闲话,用过晚膳,一宿无词。次日却是十四,赵鼎锐就同吉庆和去拜李亦仙,彼此见面,无非说些仰慕的话,这也不必细述。到了十五午后,他两人就换了两件衣服,带著小芸,往一枝园去。走到桃叶渡口,小芸就雇了一只小板船,二人乘船而去。

  原来这一枝园在秦淮河对过,若由利涉桥去,就要绕些路了,故此在河这边人要往一枝园,皆是雇船就近。一刻工夫船已靠岸。本来这个园子有所河厅,临河砌著石头码头,以便游人上下。对面一带河房皆是教坊。夏秋之间凡那公子王孙,多半假此宴客,因为这园内房廊宽敞,陈设精工,即招妓侑酒,亦颇顺便。吉庆和走出船头,望上一看,只见一排玻璃窗隔内,拉著水墨梅花白绫窗挡,外面一带朱红漆亚字栏干上,横著一块小小沈香木深刻的横匾,填著云蓝色“停艇听笛”四字,吉庆和看罢便道:“好一所河厅!”说著下船来,同赵鼎锐上得码头走了十几层坡台,复向东转了个湾,便是这园子后门。进了后门,是窄窄的一条曲径,两旁皆种著修竹,穿过曲径,又是一道围墙,从围墙西首夹道绕至前面,中间开了个月亮门,上写著“梅花深处”。刚到门首,有个园丁走上前来说道:“李老爷在镜水轩呢!”说著便在前领道。进了月亮门,吉庆和四面一望,只见奇峰叠岫,皆是玲珑石堆就的假山,山上种著百十株老梅,疏疏落落开了几枝花。转入假山,迎面一座六角亭,亭之周围皆装著碧油阑干。打从左侧过去,是小小的一个鱼池,池上一道卍字小桥。靠著右首围墙,又是一座玲珑石峰,山峰顶上也栽了七八株梅树,半腰里嵌著一块磨砖扁额,写著“小香岩”三字,由卍字桥过去,临池三间楠木客厅,便是镜水轩。那园丁走进廊檐,掀起大红夹毡软帘,说了声:“客到。”大家都站起来迎接。

  吉庆和赵鼎锐便走进去,见厅上客已到齐。大家作了个总揖,然后又望著主人道了谢,刚欲坐下,只见花枝招展般的一个丽人走在赵鼎锐背后,用手在他肩膊上拍了一下,说道:“赵老爷好久不见了,你家姑娘天天记挂你,逢人便问,就像得了相思病一样,你也太狠心,为什么有半个多月都不去看看他,害得人家想你连饭都不要吃了。”说得众人齐声笑道:“原来赵兄还有这样一个多情的相知呢!我们怎么不知道,是在那一家,几时接交的,叫什么名字?”那丽人道:“这个人的名字等我想想看。”说著便低低的向赵鼎锐耳边笑道:“我代你说了。”

  赵鼎锐道:“说便说,那里还瞒人吗?”那丽人道:“这个人叫陆月舫,现在四喜堂,是前月二十四接交的。”众人听了人齐声道:“今日定叫他来,以酬渴想。”

  杜海秋道:“我们却都有了,伯英不必说,自有他的意中人;我是朱素琴,一会子就要来的;亦仙是王韵秋,现在这里;梦梅是金佩兰,已去叫了;惟有吉兄要荐一个与他,不能使他向隅才好!”李亦仙便道:“楚芷香甚好,风流倜傥,体态轻盈,雅善歌喉,《关王庙》尤其绝技。何不即荐与吉兄呢!”于是即著人去接,吉庆和这才与周梦梅通名道姓,大家又谈了一会。

  只听得一片环佩之声,走进三个人来,皆是云髻高盘,凤鬟低亚,婷婷袅袅,浓淡得宜,立定了脚望著众人都请叫了一声,便四散坐下。只见王韵秋走来指著陆月舫道:“小陆,你今日应该谢谢我了,不亏我画了一道符,遣那六丁六甲神将,把小赵捉了来,你有得蹬在家里害相思病呢,还不快给我磕头!”说著,就动手来拉陆月舫站起身来,向著他耳朵捣了个鬼,两人携著手如旋风般走到炕床那里,出其不意把王韵秋翻倒炕上,顺手伸在他腰里格肢起来,王韵秋压在底下,只是咯咯的笑个不住。陆月舫道:“我把你这坏丫头格肢死了,叫你把腰子笑掉下来,才称我心,以后你才不瞎说呢。”说著,又格肢了一阵。王韵秋实在受不住了,便讨饶道:“好姐姐你放手罢,下次再不敢了。”陆月舫这才松手。王韵秋扒起来,坐在炕上气喘了一会,又道:“小陆你这样作恶,我明日定然再画道符,念遍咒,叫你时刻想的那个人,终年不上门,让你终年害相思病。”陆月舫听说,正跑过来寻著他打,猛听得背后一声“好!”转过身来一看,见是楚芷香悄悄的立在窗子口,望著众人一言不发,陆月舫便喊道:“芷香站在那里做什么?”楚芷香才慢慢的说道:“那位是吉老爷?”李亦仙便指着吉庆和道:“这位便是。”

  楚芷香又慢慢走来,杜海秋笑道:“吉老爷实在急,楚姑娘偏是慢,真要把吉老爷急煞了。”楚芷香道:“急由他急,慢由我慢,急便是慢,慢便是急。不然何以孔夫子要说那句欲速则不达呢。”赵鼎锐便大声赞道:“好个欲速则不达,引用成语,可人可人!”杜海秋又道:“吉兄以此名姝,比那邂逅相逢的妍媸几许呢?”吉庆和道:“得此佳丽,尚复何求,只恐小弟不能消受耳。”

  赵鼎锐道:“此话恐未必的确。”李亦仙道:“伯兄何以见得?”赵鼎锐道:“前日海秋约游半山寺,寿翁先生也去同游,那寺内庙祝有个女儿,虽是小家碧玉,却还妩媚动人。寿翁一见便自倾心,及至薄暮回来,适奉老哥的大札,小弟先去换了衣服,即便到吉兄处约他,走进他的房门,只见吉兄坐在那里出神,噍里还咕哝著不知说些什么,悄悄的立在背后听了一会,但听他说得一句‘可惜我吉寿人’,以后便听不清白,非念若人而何?”

  杜海秋道:“偶尔相逢,便能如此,是真可谓情痴矣,难得难得。”说罢,大家通笑个不住。此时镜水轩已点得灯烛辉煌,酒席摆得齐整,李亦仙因与吉庆和初次宴会,再三让他坐了首座,周梦梅二座,以下便是杜海秋、赵鼎锐、李亦仙主位相陪,楚芷香等五人亦各挨次坐定。三巡酒过,上了头菜,有教师敲着鼓板,王韵秋就先唱一枝《醉太平》,接着朱素琴唱《赴宴》,陆月舫金佩兰合唱一出《黄鹤楼》。个个是声调悠扬,宫商合拍,大家又唱了一回酒。

  周梦梅便望著楚芷香道:“只闻《关王庙》是其绝调,务要一聆妙音,我先浮三大白,以助歌兴。”芷香道:“今日这《关王庙》是断断不能唱的,虽蒙吉老爷赏鉴,却是初次,吉老爷尚不曾到我家里去过,若唱这个曲儿,不但名实不符,还要惹我们老爷动气,说我荒唐呢。我便唱个《惊艳》罢!”杜海秋连声赞:“好!”王韵秋便插嘴道:“芷香你不要太这妖精似的,你与吉老爷才初次会面,便吃起醋来,若同你接了交,只怕我们连话都不能同他说了,在我看来不必唱《惊艳》罢,不如就唱个《乔醋》才名实相符呢!”话才说了,只听淅沥嗦落一片响声,大家仔细一看,原来楚芷香抓了一把瓜子,向王韵秋打来,洒得满桌子上乱响。于是大家又笑个不住。吉庆和说道:“王姐姐与楚姐姐俱不必争论,据我的愚见,《惊艳》也不唱,《乔醋》也不唱,今当人月双圆,莫若唱个《佳期》为妙。”楚芷香就拿过琵琶来,弹唱了一曲。此时已有二鼓时分,大家的酒都已吃得半醉,遂乘着酒兴,同到各家走了一回,然后各散而去。

  过了十数日,这日吉庆和正坐著无事,忽听墙外书馆里,高诵唐诗上那一首秦韬玉的《贫女吟》,于是触起半山寺那个人来,遂暗暗想道:“日前见他一面,未便接谈。今日无事,何不独自去一访,或者与他略亲面话,也可聊慰渴怀。”想罢,即换了衣服,出门照著旧路,真望半山寺而去。一会子到了山上,但见术叶尽凋,山瘦见骨,已非复从前景象。四面看了一看,便走进寺内。王大见是熟客,亦走上前来请叫了一声,说道:“那两位老爷呢?”吉庆和道:“我是到城北寻个朋友,因没会见,顺道拢你这里歇一歇脚,故此他那两位老爷没同来。”说著信步仍走到一局亭上,靠著栏杆椅子上坐了。王老儿泡了荼来,吉庆和先谈了两句不关紧要的话,然后问道:“你家女儿这一向曾做点细生活没有?”王大答道:“这细生活那里会常有呢?去年做的那两件是千载难逢的,不必说细生活没有,这半个月京货铺里连粗的皆没有了,我女儿倒也清闲,今日实在闷极了,到他干姨娘家去走走,有两天才回来呢。”吉庆和听说,便发了个怔,又道:“你女儿这干姨娘家住在那里呢?”王大道:“他这干姨娘家住的远呢,下了山向北走三叉路口就向东走,不多远再向西,旁边有口大塘,顺著塘边向北曲曲弯弯一条小路,走过小路,然后再向东就到了。”吉庆和都里记得清白什么向东向西,只是闷闷的坐了一刻,便下山来,一路上自思自叹,好不寂寞。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投猛药公子解痴魔 进良言佳人施慧舌却说吉庆和因到半山寺空跑了一趟,不曾遇着那意中人,回来之后,坐在都里纳闷,忽见赵鼎锐走来,说道:“吉兄,天地间竞有不可思议之事。在善谈因果者皆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在小弟看来未必尽然。即以寒舍而论,自先祖父母以及家父家母,虽不敢谓乐善不倦,而见义亦必勇为,从未刻薄待人,应该子弟皆聪明俊杰的才好。如小弟之愚,已自惭愧无地,岂料舍弟之苦竟有出人意外。舍弟从前本有个半痴的病,家父各处延医为其诊治,均未见效。有时尚觉清楚,家父始疑其有外务,遂赶紧为之授室,或者可以收心,及至娶亲之后,依然如故。家父又百般试探,恐怕花柳场中另有一二知己,只要他的病可以解脱,不妨用些钱代他讨回来。试探日久,亦无此事,继更加以痛楚,又复不行。百计千方竟无转机之日,然不过呆呆的坐在那里不言不语,低著头,不知他想什么。有人问他言语,他亦不答;即不与以饮食,他亦不要。家父亦无如何,惟有听之而已。不意近来更加利害,终日狂叫,闹得不成事体,甚至向空中罗拜,跳跃飞腾,而且力大无穷,无人可以制服。家父急得没法,意欲置之于死地,却又不忍下此毒手,现已将他锁起,待其自死,免得吵闹不安,吉兄你道可叹不可叹!”

  吉庆和道:“在小弟愚见,未必绝无法想,天下岂无呆而复明之人!若竟待之以死,似非善处之道。但不知令弟之病系因何事而得?”赵鼎锐道:“舍弟自幼资质本钝,到了上学的时节,家父督责又严,这年请了个严先生教读。岂知严先生却与家父同窗,到馆以后,功课自不必说,又重于家父之托,就格外严谨了。那时舍弟才十四岁,甫经开笔,这日适逢窗课题目又难了些,舍弟由早至晚,竟不能成文。先生教训了一番,家父又督责了一晚,彼时舍弟觉得惭愧,甚为愤急,到了次日就觉身体不爽,心口乱跳,当时却不介意,渐渐的就有些似呆非呆的样子了。然犹朝夕课读,那知愈过愈坏,竟有终日坐在馆里,不发一言,不念一句,到了课期,实做成个一张大白纸,两眼望青天,如此已有半年的光景。家父见此为作,颇觉忿恨,爽性不要他读书,看他如何举动,察看许久,仍然如是。于是家父就延医调治,竟是服药罔效。过了年余,小弟却有个表兄从杭州来此,看见舍弟只个模样,就同小弟说起他代他到勾栏中开开眼界,或者因此可以破愚。一连去了几次,不但不能破愚,反比从前更甚,家父因此又疑他有外务了。”

  吉庆和道:“令弟的伉俪想是甚笃了,而今有几位世兄呢?”赵鼎锐道:“如果伉俪甚笃,倒也罢了。只恐人道尚且不知,所幸舍弟媳极其贤惠,三年以来毫无半句怨语,而且百般解说,求神拜佛,曲尽其诚。争奈舍弟毫不知觉,如何如何。”吉庆和又道:“令弟的体质寒热如何,前服之药是何品味呢?”赵鼎锐道:“若论体气,自幼常闹肝热,所食之物最喜水果,光景是个热体。至所服之药,无非麝香石蒲,开窍化痰之类,却吃得不少。”

  吉庆和道:“以此药而治此病,似乎大相背谬。麝香石蒲虽曰化痰开窍,但系极热之品。令弟本来肝热的体质,因一时愤急,遂致触动热痰。热痰一动,不以清凉化之,势必任其盘踞。盘踞既久必致蒙入心包,焉得不日益加重,近日时医往往如是,一见此等病症,辄曰开窍化痰。窍固要开,痰亦要化,而不追问其始末,细察其寒热,一味浮躁气习,装模做样,轿来轿去,自高身价。每到一家略一接脉,即胡乱开一方,忽忽而去。病势稍重,即便推手,另请高明。究其果有本领与否?仍不过如我辈以耳代目,读得几句汤头歌、药性赋,便自悬壶于市,自夸国手。庸医误人,殊可发指。小弟虽不知医,但据吾兄所言,以令弟平日之体质,却系热痰所致,欲治此病,务要驱除热痰,以清其心,然后加以调理方可有效。”赵鼎锐道:“闻兄之言,使小弟顿开茅塞,舍弟之病,为医家所误,是一定不疑了。当禀知家父,尚求为舍弟一治。”吉庆和道:“小弟偶尔妄言,却不可据以为实,还得斟酌尽善才好。”

  说著,赵鼎锐自匆匆的去了。一会子吃了饭,赵弼就著小芸来请吉庆和过去。到了厅上,赵弼让了坐,即说道:“顷闻大小儿所言,先生之论极是。二小儿素有肝热,现在之病,光景全是热痰,先生素精岐黄,敢请为之一治,若能全愈,这就是他的造化了。”吉庆和道:“晚生向不知医理,不过稍阅各家书籍,适以大哥所言,妄参末议,临症一切,尚难自信。既承老先生垂嘱,晚生万不敢辞,且待看了脉再行参酌。”赵弼道:“得蒙垂佑,是感激无地了。”说著,就命家人掌了灯,一齐同到内室。走过院落,只听里而大声狂叫,在那里说弥勒佛、现世音、孙猴子,又是什么王母娘娘请他赴蟠桃会,一会子又说十殿阎罗王叫他上任,舍不得爹妈,哭一阵笑一阵的,闹个不住。吉庆和走到房内,只见赵鼎铭锁在那里,看见有人进来,便伏在地下磕了无数的头,嘴里又说:“像是天宫里下来的神将,奉玉皇大帝来请我,我是不去,你赶紧去罢。若再不走,我就打你了!”说着,把张椅子抓来,望著吉庆和摔去,吉庆和让过一旁。赵老只是呼喝,他哪里晓得,口里还是喃喃的乱说。

  吉庆和仔细看看他的气色,只见二目通红,两颐飞赤,已知道他全是痰火。又骗他将舌头伸出,细看一看,见舌中飞红,舌尖飞赤,滓液稀少,干燥异常,薄薄的有点浮苔,亦是赤色。又骗他将两手脉细细按过,然后仍到厅上坐下。赵弼道:“先生才看二小儿究竟如何,有无治法?”吉庆和道:“二哥之病实是痰火,看他面目通红,舌燥而千,六脉洪大不宁,显系热痰盘踞。从前所服之药不但无益,反而有损,现在若再用麝香石蒲等药,则更邪入心包。为今之计,当以清凉之品进之,或可有效。”赵弼道:“先生明见万里,请即赐一方,以便煎服。”

  吉庆和就拿了一张纸,细细斟酌了脉案,然后写出几味药来。乃是:犀牛黄三分 礞石三钱 朱茯神三钱 连翘二钱 犀角尖三分 竹茹三钱 川贝母二钱五 涓石三钱 海浮石三钱 莲心一两赵弼看了药方,便道:“高明极了!”吉庆和又让道:“此系妄拟,尚望斟酌。”赵弼道:“小儿病已如此,即便误投药饵,也是他命该的。而况此方极其高明,且从未服过此等清凉之剂,先生不必过虑。”当时就著人去药铺子内配回来,随时煎好与赵鼎铭服下,果然那夜就安静了好些,大家也觉有效。一连服了好几剂,慢慢的大好起来。后来又请吉庆和增减了两位,遂合一料丸药,日常带吃,不到半年,居然病魔全退,一复如初。合家好不欢喜。惟有赵弼更加钦佩吉庆和的见识,又送了许多礼物,以作酬谢之意,这且不表。

  再说赵鼎铭的妻子徐氏,本系官家小姐,自从嫁过来终年与呆子作伴,口虽不言,心里不免有些含恨。且那呆子全不知道恩爱两字,犹如不曾嫁作丈夫一般。现在看见丈夫的病好了,真是喜出望外,加之呆子见有这样如花似玉的一个老婆,又贤慧又美貌,而今的呆病又好了,伉俪之笃比那本来不呆的人尤甚百倍。赵老儿夫妇见儿媳皆能和好,心中也自欢喜。又过了半年,各处举逢乡试,徐小姐听见这个话,这日晚饭以后,赵鼎铭进得房来将欲安寝,徐小姐就坐在灯下叹了一口气,不觉两眼珠泪双流,滚滚的落个不止。赵鼎铭见了这样,不知他为著什么哭得如泪人儿一样,自己便茫无主意,赶著上前低低的叫了一声道:“娘子,你何以这等伤心,为著何事竟流下泪来?不妨告诉我,若是受了别人的气,我是不怕人的,尽可骂他们一顿,代你出气,免得你在此伤心。”徐小姐听见这个话,却暗暗的好笑,道他不知我心事,反说人家把气我作,终不免还是有点呆,不若等他急透了,我再如此如此。一面想,一面只是不理他,拿著手巾擦眼泪。

  赵鼎铭更是没法,又望他深深的作了一揖,说道:“好娘子,你可要把人怄死了,问你话你不肯说,只是哭得眼睛都肿起来,却是何苦呢!我也不是你肚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你的心事,快快说罢,我都依你就是了,你却不要再哭,我心里已经怪疼的了。”徐小姐又叹了口气,才恨恨的说道:“不知几百世作了孽,变了个妇人家,遵守三从四德,稍有点差错,就要被人家谈论,守著姆教只是女子应分之事,所以在家就要从父,出了门嫁个丈夫,他与我平行,不是长辈,为什么又是从夫呢?只也罢了,古训昭然,牢不可破。既已从夫,自然各事皆从夫意,若遇著丈夫不习好,或是不向上,又说是做妻子的不善劝说,一味的顺著他,不是该死了?就如我在家做女儿的时候,跟著父亲长到十八岁,也无甚差错。到丁你家来,实指望你功名上进,我的脸上也有些风光,不想你得了呆病,这也不能怪你,只得终日的提心吊胆来服恃你,又指望你病好了,晓得我的甘苦,代我争争脸,也不枉辛苦了三载。那里晓得你的病托菩萨是全好了,承你的情,是终日同我不能离,就像离了我就要死的一样。自己的书本子这半年多不曾摸过一次,看看的又要科考,满耳里听得某家相公取了案首,某家少爷取了前十名,等到学台按临,又听纷纷的进了学。别人家好不体面,我家总是冷清清的,叫我可不惭愧。若是叫我劝你罢,又怕你不信我的话,再把呆病犯了,岂不又是晦气!想来想去终是女人做不得,不如还是死的好!”

  赵鼎铭听了这些话,已是心中不忍,又听他说不如死的好,赶忙上前把他嘴掩住道:“好娘子,你不要恨,你的苦楚我都晓得,都是我这不长进的累你的,你千万不要难过。我从明日起包管你用劝,等到县考的时候,包去考了首案,来代你争光就是了。”徐小姐听说,又缓缓的说道:“不是我罗嗦,你就把我丢开,你自己想想,一来要对得起你父母兄嫂。旁话不说,单是为你烦了多少神,著了多少急。二来自己挣出个功名,也好走在人前,站在人前,而且哥哥是个举人,不能兄弟连秀才都没得,自己也觉得惭愧。”赵鼎铭连连的答应:“我都依你用功,你万万不可再哭再恨。我如果有虚言骗你,你从此不睬我就是了。”于是二人才安歇。欲知赵鼎铭如何用功,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嘉宾贤主隔省同年 雪虐风饕穷途奇遇话说赵鼎铭被娘子徐氏激劝了一番,果然言听计从,专心诵读。赵弼夫妇见儿子呆病已好,又能励志诗书,甚是欢喜。徐氏小姐见丈夫朝夕不辍,甚至黎明即起,夜半方眠,又生了一番怜惜之心,恐怕他过于勤劳,损坏身体,因又代他每日定了时刻,由此日来月往不上半载,居然文章华丽,子史精通,不似从前那样钝拙。却好十月十五举行县试,赵鼎铭就预先去学里报了名,又将那些读过的时文,终日里揣摩简练,专等场期一到即便进场。看看场期已临,各家亲戚都晓得呆子病好,要去应试,又争送礼物,代他发兆,到了十四这日,徐小姐又拣他平时喜吃的物件,买了几色,亲手检点给他装在考食袋内,另外又摆了些水果,又招呼厨子备了两件投口清空、又吉利又爽快的饭菜,又买了一盘粽,一盘糕。将到日落,忙催著厨子先开了饭,赵鼎铭吃了便去安睡。

  徐小姐听他睡熟,就到堂前焚了一炉香,向着家神宗祖磕了一回头,又暗暗的默祷了一遍,就静悄悄的坐在房内,煨莲米代听著莲漏,及到漏声三下,知道时刻已到了,便低低的将他唤醒。赵鼎铭听有人喊他,知道时刻已是不早,即便起来,望着徐小姐问道:“现在几下钟了?”徐小姐道:“才打过十二点钟,你这会子睡着么?”

  赵鼎铭道:“起先上床的时候,只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过了一会也就睡着了。”徐小姐赶着叫人打了面水让他净面漱口,又先倒了杯茶,然后叫人把糕粽端进来,摆在桌上,又去将煨熟的莲子倒在碗里,亲手端与赵鼎铭,便笑道:“恭喜你高中联元。”赵鼎铭接过来,也笑谢道:“有累你亲手调羹,细心熨贴,若能如愿,这就图报有期。”徐小姐又道:“你吃罢,不热了。”说着,便伏在桌角上着他吃了点糕粽,又吃了些莲米,便叫人拿了出去。

  赵鼎铭走到厅上,见已开了夜饭,就饱餐一顿,又喝了杯茶,穿了衣帽,家人打着灯火,提了书箱,赵鼎锐便亲去送考。一会子到了考棚门首,赵鼎锐又叫人借条板凳,让兄弟坐下定定神,又嘱咐道:“临场万不可心慌,题目下来不妨细细的斟酌,小考比不得乡试,文章须应有尽有,篇幅亦不可长,法不外轻清灵三字,切记切记。能在头牌出场更好,赶不及不必一定头牌,就二三牌上亦不妨碍。”

  正说之间,只听三声炮响,鼓乐齐鸣,县令已升堂开点,各童生皆应名而进。赵鼎锐见兄弟已经进去,这才缓缓归来。到了次日,又率领着家人亲去接考。却喜赵鼎铭文思敏捷,交了卷就跟头牌出来,大家接着一同回去。到得家中,合家也都欢喜,当时换了衣服,吃过出场饭,就将场内的文稿誊出来,送与父兄看过。赵弼与赵鼎锐均点点头,又叫他把文稿送与吉庆和看,吉庆和看了又从浣薇轩走过来,向赵弼称赞不已。赵弼一面谦逊,一面说道:“这畜生得有今日,皆先生高明所赐。”吉庆和又谦逊了一回,大家也就散去。

  赵鼎铭走入里面先到他母亲处请了安坐了一回,他母亲因他乏就叫他去睡。这才退出到了自己房里,只见徐小姐站起来笑嘻嘻的问道:“你得意呀,辛苦了,早点睡去歇歇罢。”赵鼎铭道:“我到不觉得十分辛苦,但是你这两日也累够了,昨日夜里你多早晚才睡的呢?”徐小姐道:“等到大伯回来,说你已进了场,我就去睡了。”赵鼎铭道:“那时可不是已天亮了吗?”徐小姐又道:“公公同大伯看你的文章是怎么说呢?”赵鼎铬道:“爹爹同哥哥看了并未开口,只是点头,到是吉寿人称赞不已。”徐小姐听说,满心欢喜,又催着他去睡了,这才无话。

  三日以后发了正场的榜,即有门斗送了天开文运的报条来,大家抢着去看,见上面写着:“奉本县正堂文科试录,取招覆童生第五名赵鼎铭。”大家看毕,个个欢喜自不必说,又开发了送报的出去,大家又谈了一会。话休烦絮,三场已毕,发出正案,果然高高的取了第三名,接着冬月二十又是府考,竟居然取了案首,把个徐小姐乐得心花都开了,且不必说。

  却说外间那些与他同考的见他取了案首,都有些不愤,皆道:“他是个呆子,那里会有学问!”有的说:“是他老子同府里最有交情,仗着情面送的。”有的说:“是有人代他枪替的。”各种谣言纷纷传说,甚至匿名揭帖,遍帖遍衙。偏偏这位府尊耳目又灵,不上数日全得知道,当时就想了个主意,札饬江宁县学傅集前二十名童生,于十二月二十到府面试。学里即转饬门斗,往各家知会。到了二十这日,那前列二十名的考童,都齐集府署,府尊即出了题目面试,一诗一文,限四点钟真草俱全,一律缴卷。赵鼎铭看了题目,毫不思索,便提起笔来一气写就,严如春蚕食叶,不过两点钟之久,真草齐完,便将卷子缴上听候发落。府尊见他文思神速,已是大喜,及至翻开来一看,又见写作俱佳,更觉自己的眼力不错。停了一会那前二十名的些卷子皆纷纷缴来,府尊便一本一本的细细阅看,虽觉都有可取,却总不如赵鼎铭的写作俱佳。一面看毕,一面望着各考童说道:“本府风闻因取了赵鼎铭的案首,有人说他本系痴疾,不应首列,百般谣诼,传说纷纷,本府却一秉至公,凭文取士,固自深信得去。然外间既有谣诼,又恐幕宾书役颠倒是非,本府冀拔真才,故特再行面试。今日细阅各卷,均属清华朗润,浓淡得宜,深堪嘉尚,然究不如赵鼎铭一卷,英气勃发,器宇轩昂,而一种名贵之气跳跃纸上,以之首列实系名实相符。如此佳文,岂可不公诸同好呢?”说着,便令各童生就案前同看,大家阅读一过,无不赞美,这才佩服。府尊又规劝了几句,然后退出各散。赵鼎铭回到家中又将府尊的话前后说了一遍,合家皆感激府尊的厚意。过了两日,赵鼎铭又去府里拜谒老师。

  迅速光阴,又是处处桃符,家家爆竹。那吉庆和抚时感事,又不免触起离怀,所幸赵弼父子日与周旋,藉此稍纾伤感,这也不在话下。看看的元宵三日,又当各理生涯,赵鼎铭仍旧伏案用功,不敢稍有所恃,等到学宪按临,考试又以第一名高入泮宫。接着录取遗才,足足辛苦了一个多月,入闱赴试。直至三场考毕,才觉清闲。

  话分两头,吉庆和这年也要乡试,因无盘费,赵弼便送了他一百两银子,他得了此款,就于六月初间还回襄阳。且说南京有了榜信,各家都延颈以望,等到发榜之日,个个争先恐后齐看榜花。这日却是九月十三,赵氏一家正在那里盼望消息,忽听锣声响处,捷报传来,赵鼎铭却中在三十二名,领了乡荐,合家欢喜自不必说。惟徐氏娘子乐得个不亦乐乎,当时就开发报房以及学书门斗等费。一会子亲戚朋友皆来道喜,真是纷纷车马,烂其盈门。由此款待了好几日,又要预备赴鹿鸣宴,拜主考、见房师,忙碌了一二十日,待至送了主考,才算没事。这日正是家宴,忽见门上送进一封信来,赵弼接过一看,见是吉庆和由襄阳寄来的,随即拆开细细看了一遍,便大笑道:“吉先生也中了,可喜可喜!”大家听说,也自随声附和赞羡一番,于是开怀畅饮,直吃得都有醉意方才散席,此话慢表。

  且说金陵钓鱼巷一带,为烟花丛薮,秦楼楚馆不下数十家之多,而歌妓雏鬟更难悉数,其间如色艺俱绝艳帜高张的,虽不在少处,然皆属朝秦暮楚弃旧迎新,今日有钱即称佳客,明日落魄便为陌路,实成为婊子故态而已。不意十步之内必有芳草,说出这段奇事也觉令人倾心,这钓鱼巷内王喜凤家,有一名妓白莼秋,本系浙江湖州人,自幼为拐匪拐至苏州,卖与娼寮为妓,到了十四岁,由鸨母转售在上海仍然为娼,姿色固是绝佳,而一种豪侠之气实在耐人叹服,由是枇杷巷里名噪一时。到了十六岁就有个富商代他脱了籍,他就另外觅了房屋,自成一家,平时往来大半皆系熟客,生涯也还不寂寞。又住了两年,这年刚值乡试,他羡慕秦淮风景,因此就改寄香巢。自古人情多半喜新厌故,又况本地风光,司空见惯,忽然听说新到了一个,又是上海来的,那些王孙公子个个存着访艳的心思,及到一见芳容,便自十分赏识。王喜风家本住着十几房歌妓,加以白莼秋寄居在此,故门前车马终日喧阗,鸨母龟儿无不利市三倍。

  看看又值隆冬天气,各妓的生意皆冷淡起来,独有白莼秋仍是应给不暇,这日又被一家唤去侑酒,不期酒后回来,风雪交作,大街小巷寂阒无人,而且冷不可言,虽拥重裘犹觉战栗不已,白莼秋坐在轿内,远远见风号雪虐之中人,有个人迎面而来。渐渐走近,仔细一看,但见身穿一件败絮布袍,头戴一顶破烂毡帽,脚著一双敝履,抖抖的彳亍行来,那种瑟缩情形,实在令人可惨。又见他虽然寒冷,举止却不类常人,毫无一点下流的气习,白莼秋心中暗想:“这定然是个落魄名士,断非卑田中人,但不知为何如此,我何不喊住他,问问看呢?”想定主意,即招呼轿夫道:“你给我把前面那个走路的喊住,我问他话呢!”那轿夫道:“姑娘这样的大风大雪,到要冷死人了,我们抬着你是没法的,恨不得一步把你送到家,回去睡觉,暖和暖和,你偏寻事做,又要同叫化子谈起来,这不是拿我们开心。姑娘你坐在轿子里,又穿着几层皮衣,是不觉得,地下雪已落了几寸厚了,我们快些回去罢。”一面说一面抬着轿子直望前跑。

  白莼秋听说实在可恶,便怒道:“你们这起混帐东西,但晓得自己冷,看不见人家那种样子就不冷么,我偏要喊住他问话。”后面那个轿夫听见他说话有点怒了,便连连答应,喊着前头的轿夫道:“老胡你就喊住他,想是我们姑娘要发慈悲心了。”正说之间,那人已走到轿子面前,这前头的轿夫便道:“呔,你站着,我们姑娘问你的话呢。”

  那人听见便立住脚,站在轿子面前,白莼秋便掀开轿帘,借着月光先将他仔细一看,虽然形容憔悴,但生得鼻正口方,虎头燕颔,堂堂一表,实在是个落魄的英雄。因问道:“你是那里人,为何这等模样?风天雪地,为何不往家中睡觉,还在街上乱跑呢?”那人道:“咱是山西绛州人,因家中父母双亡,到此投亲不遇,咱的盘川用尽,衣服卖完,无处栖身,故此流落下来。”白莼秋道:“你既如此,富商大贾此地亦复甚多,何不投到那些人家先去佣工,籍作栖身之计。”那人道:“咱洪一鹗也是宦家子弟,长到二十岁,只知读书试剑,不知道甚么佣工,就便冻馁死了,也是自己的命薄,终不能有失先人体面。”

  白莼秋道:“你当此夜静更深,却往何处借宿?”洪一鹗道:“现在承恩寺廊下栖身。”白莼秋道:“今虽如此,明日当复如何呢?”洪一鹗道:“只好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好在囊中尚有少许,这两日尚不致就填沟壑,等到一文莫名的时候,再说便了。”又道:“咱既辱承下问,足见多情。但不知你是那家小姐,为何更深夜静尚自不嫌风雪侵人,不要损坏了贵体,劝你早些回去罢。咱之沦落,这也无可如何。”白莼秋听说,便叹口气,又簌簌的滴下泪来,哽咽着说道:“你也不必问我,英雄名妓,同是天涯,君今且归,明日当去钓鱼巷王喜风家,问白莼秋另有计议,奴当屏客以待,万勿作寡信人,使奴秋水望穿也,奴且暂别,明日再谈。”说罢喝令轿夫匆匆回去。

  洪一鹗见他去了,也就掉转头来一口气奔到承恩寺,仍旧在廊下打开草铺,蒙头而卧,只是翻来复去不能合眼,因想那白莼秋既是个妓者,如何又独具青眼,善能知人?听他临别数言,叫我明日定去,但是我衣衫烂褛,即使硬着头皮前去,访问那些龟奴鸨母,断难放我入门。若便不去,我既未免失信,且埋没他一片殷勤。细细想来真使我进退维谷。“由是胡思乱想,把那冷之一字全抛在九霄云外,直到五更将尽,才朦胧睡去。欲知洪一鹗寻着白莼秋,究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名妓知人解衣推食 英豪重义誓海盟山却说洪一鹗直睡至日高三丈才起来,坐在稻草上发怔,想着昨夜之事,恍恍惚惚犹如做梦一般。正在那里出神,猛见廊下走进一个半老妇人,目不转睛瞧着自己,洪一鹗便带怒喝道:“你这婆子可不奇怪,咱坐在这里有甚稀奇,再不快去,莫怪咱要得罪你了。”只见那妇人不但不去,反更走到面前,弯着腰带笑说道“请少息怒,尊姓可是洪么?”洪一鹗道:“咱便姓洪,问咱这甚?”那妇人道:“既是姓洪,这便不错了,我家姑娘叫我来请你即刻就去。他因昨日夜里不知同你讲了些什么话,怕今日不去,故又叫我来寻的,你到底可是姓洪不是么?”洪一鹗听说便站起来,将身上的稻草抖了一抖,又望着那妇人说道:“你是白莼秋叫你来的吗?”那妇人道:“正是他叫我来的,他还说叫我同你一阵去呢!”洪一鹗道:“你先走,咱随后就来了。”那妇人又低声说道:“我家姑娘叫我悄悄的告诉你,说你衣裳太坏,未必肯去,他今日大早,已暗暗的叫人买了一套簇新的皮衣,还有鞋袜帽子等类,全交付与我了,现在摆在我家呢。你可先到我家,把衣服换起来,再同你一阵前去,不是都有光辉吗?”

  洪一鹗听了,心中着实的感激,不料这青楼中人,居然有此见识,有此多情,咱洪一鹗倘有发达之期,定要重重相报的。一面想,一面同着那妇人走了出来,穿过几条街巷,不一会已到那妇人屋里,那妇人便将衣服拿出,却是玉色素棉绸短袄,二蓝摹本二毛洋皮袍,天青宁绸二毛羊皮大衿马褂,酱色宁绸草狐背心,品蓝素缎棉套跨,元色湖绉束腰,元色素缎扣花棉鞋,另外一顶时式平顶棉小帽,以及小衣袜子均皆齐全,洪一鹗就从头到脚周身换了个簇新。那妇人见他换了衣服,就哈哈大笑道:“我说我家姑娘眼力不错,这样一位体面公子,南京城里只怕还寻不出第二个来呢。可怜运气不好,少了两件衣裳,就弄得那种样子了。相公你放心罢,我家姑娘是最爱标脸最多情的,你昨日那个样子他还看得中呢,你今日这个样子,只怕他见了你就不肯放你出来了,我们快快去罢,他在那里等得心焦呢!”

  说着,就同洪一鹗出了大门,转不上三四个弯子,已到王喜风家门口,那妇人便先走进去,望着两边的男班子说道:“这位洪大少爷是我们姑娘在上海的熟客,昨日在孙大人家吃酒,姑娘碰见他,才知道洪大少爷来了好几日,住在评事街栈房里,我们姑娘今日一早就叫我去找,我到评事街找了两三家客栈才找到的。”那些男班子听见这个话,就跟着两个进来,到了白莼秋的房门口,那妇人先去通报,洪一鹑也跟着进了房间。白莼秋一见他进来,便笑着说道:“你好,到了此地好久都不想到我这里来走走,若不是我昨日在席上碰见你,今日叫人去找你,你还不来呢!”洪一鹗听说也顺口答应:“这可错怪了咱来,你到南京咱连个影子全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捎个信给咱?咱不怪你,你到反怪咱,咱可不明白这个道理了。”正说之间,又见男班子泡了茶来,递上两把滚热的手巾,洪一鹗接过手巾,擦了擦脸,又喝了两口荼,便道:“咱才起来你就叫人去找,咱连点心都没吃,这会儿肚里可饿了,你可招呼他们买些点心来吃罢。”白莼秋便叫人去买点心,一会子端进两碗火腿面来,两人对吃了面,又擦了手巾,男女班子都退了出去。

  洪一鹗才望白莼秋道:“小生惠蒙青眼,推解多情,此义此恩如何图报?”白莼秋道:“名流沦落,红粉飘零,千古伤心,莫过于此。奴虽下贱,亦出于无可如何,若再不审贤愚,徒求欢笑,春风秋月,付与等闲,亦不过如老妓浔阳,嫁作商人之妇。且当今之世未必有江州司马泪湿青衫,奴阅历风尘,遍观狎客,不少王孙公子,岂无富贾巨商,闻人多多,半皆俗恶可厌,欲求一英气勃发,倜傥非常者,竟不可得。昨观君饥寒交迫,风雪夜行,在彼时不过存女子之心,顿生怜惜;及到接谈之后,以言相试,而君言言壮,君志志雄,沦落如斯,犹且穷不失义,他年腾达可想而知,而且神采威严,英姿飒爽,断非潦倒终身者。奴不敢埋没英雄,谬效梁姬之举,些须之赠,何足挂怀,但愿君努力加餐,以待朝廷之用。奴此中况味艰苦备尝,年复一年,终非善策,当亦留心物色,别作良图。”洪一鹗道:“顷听良言,钦佩无已,举世溷浊,谁复知人,卿独能别具慧心,独具只眼,虽名公巨卿中尚不可得,其余卑卑者更无足道矣,巾帼英雄,惟卿独称,第恐小生才薄,有负厚情。”

  白莼秋道:“君毋过谦,奴审之已久。但君家世族,以及君平日所操何业,昨以途遇匆匆,未及细问,请更详细一言。”洪一鄂道:“咱之宗祖,皆以名宦终身,至先父才就武弃文,官居河南总镇,后因遭人陷害,籍没其家,两袖清风,退归原籍,不意又连年荒旱,四壁萧然,以致先父母皆郁郁于怀,不上半年,尽皆弃世,咱只得草草完殓,投奔他乡,幸遇卿卿,不致身填沟壑。至若咱当先父在日,也曾随任读书,以八股不足为济世才,故闲暇之时并以学剑为乐,良以英雄名将皆从马上得来,且当此伏莽未安,西夷逼处,一旦海疆不靖,虽文章锦绣,又安足恃为。”白莼秋一面听说,一面点头赞羡,暗暗想道:“此人抱负不凡,他年必为名将,我当善以待之也,算终身有托了。”因说道:“闻君之语,志虑非常,但一勇之夫似尚不足以为恃,仍望经心书史,尚论古人,然后经济饱于中,施为著于外,智勇足备,谋略兼优,将相之才庶几不愧。”

  洪一鹗听罢,便站起来深深一揖,极口谢道:“惠咱箴言,顿开茅塞,从此当留心经史,熟习韬钤,以副贤卿之期望便了。”二人正谈得高兴,忽见男班子进来说道:“邬大人家有人来,说今日碰和,叫姑娘三点钟就去,不可迟误。”白莼秋听说便道:“你代我回他,就说我昨夜回来迟了,感冒风寒,身体不爽快,头痛的很,不能去,得罪他罢。”男班子答应着走了。白莼秋就向洪一鹗道:“你猜这个大人是何人呢?”洪一鹗道:“遥想是现在的候补道。”白莼秋笑道:“真正被你猜着了,说起这个人来才好笑呢,听得人家说,他从前本是随宦出身,姓于,因跟了一位现任广东督抚,剩了七八万银,就洗了手不做只个行业,又复了本姓,仍是单名,是个廉字,就遵例捐了个候补县丞。该应他运气好,到省之后,又钻谋了一趟京饷,一趟海运的差使,就得了个补缺,后以知县用的保举,他由此又花了些钱捐实知县,指分江苏,不到三四年,刚刚溧水知县出缺,他又在部里托了人,做了手脚,不多时就选了出来。后因他品行卑污,难为民望,又被督抚奏参了。他过了二三年,他那旧主人放了江苏抚台,他就到他旧主人面前哀哀的跪求,他旧主人怜他是个旧仆,既是有志向上,亦不怨记及从前,遂答应他开复原官,他又报效了两三万银子,居然奉旨准予开复。及至开复以后,他却不敢再做知县,恐怕被参,就羡慕这候补道是最阔的,称呼的是大人,除了督抚,连藩臬两司都是平行的,他就捐升了候补道,以为做了道员就可得两趟优差,把从前的本钱得回来。那里晓得等到今日都不曾委过一次,空拿着一分挂名的薪水。官场中有晓得他根底的,皆不同他往来,他却掩耳盗铃,还有时闹皮气,摆架子,在那里吓鬼,你道好笑不好笑呢!”洪一鹗笑道:“这实做成个大而无当,觍不知羞了。”

  白莼秋又道:“当今之世,那大面无当觍不知羞的,又岂独他一个,如平日所谓大人长老爷短,出则舆马仆从,入则呼奴使婢,千百之中有几个铁铮铮的,不损人,不利己,为国为民呢!但学得会钻狗洞,就是他大本领,这不是比我辈还要无耻十倍吗?”洪一鹗道:“愤时疾俗,人皆有之,但是你也太现身说法了。”白莼秋道:“不是我的嘴坏,实在睁不开眼来。”你一句我一句,正谈得畅快,又见那龟奴鸨母齐双双的进来说道:“姑娘,邬大人家又来叫了,说是今日定要去的,如果再要推病,就要送我们了。好姑娘,请你成全我们一次,去应酬一刻罢,好在洪大少爷是姑娘的熟客,我们再求求洪大少爷,请他老人家在这里坐一会,我们再叫两个蛄娘来陪他老人家,断不让他老人家走,都等姑娘回来就是了。”白莼秋听说便怒道:“摆甚么臭架子,去了多少趟,只是应差,连局包还不曾拿过他一个,还要送人家官呢,幸亏是个大人,若是个小人,再帖他两个局包才好。我是定不去,他要送官叫他送官就是了。”那鸨母又苦苦的哀求了一会,这才转口,又望洪一鹗道:“你可不许走,务必等我回来。”又向那鸨母道:“妈妈,请你就把四妹妹找来陪他,在这里吃晚饭,再代我添两样好些的菜。”说罢连修饰都没有,就是随身衣服,站起身来就走。那鸨母见他去后,果然把林小四子叫了来,陪着洪一鹗,一会子又摆上晚饭,小四子陪他吃了晚饭。

  却好白莼秋已经回来,走进房间嘴里咕哝着:“受他娘的鸟气,这碗饭断不能吃了。”说着便坐下来,望着小四子道:“四妹妹今日有累你了。”小四子答道:“姐姐不晓得,说到那里去了。难得姐夫到这里来,论理呢,小姨子原不合陪姐夫,既是姐姐不在家,终不能叫姐夫冷冷清清的独自坐着,也只好从权些罢了。俗语说得好,行得正坐得正,不怕同和尚坐一板凳,和尚且不怕,况是姐夫呢,不要说客气话,我走了,好让你陪姐夫多谈谈心肠话。”白莼秋听说又笑骂道:“坏丫头,你说好了,我明日才叫你认得我呢!”白莼秋见小四子走后,便望洪一鹗道:“今晚你也无处投宿,就在这里住下。但我有一言,尚望容纳:观君之貌将来必成大器,今与君一宿,誓不再接他人。奴意如斯,但不知君为何如?倘不以飘茵溷絮,愿订白头,奴固得人,君亦有托,两有裨益,即请一决。”洪一鹗道:“小生愚鲁不才,萍飘无定,辱承高义,方且报德良难,若再委以终身,更觉难于图报,况家无立锥之地,小生虽愿,特无养畜何如?一再思维,实不敢冒昧从事,卿当原谅并望三思。”

  白莼秋道:“自古英雄半多贫贱,昔韩蕲王之潦倒,梁姬独识其人,及到托以终身,蕲王即慷慨应允,迨黄天汤一战,千古传为美谈。奴虽蒲柳之姿,颇愿效梁姬之事。君诚沦落,当亦上效韩王。若以养畜为虞,奴尚可稍助棉薄,惟愿君一心所向,百折不回,奴便终身有幸了。”洪一鹗道:“既承谆属,敢再固辞?尔我一言,坚同金石,倘存二志,天必厌之。”白莼秋道:“承君不弃,俯订白头,奴若稍有悔心,定再坠烟花之苦。”于是二人山盟海誓,矢志不移。果然不到十年,洪一鹗剿灭土匪,卒成大器,白莼秋亦封为夫人,此是后话不表。

  再说白莼秋见洪一鹗允了他终身,心中大喜,因此就跳出火坑,又斟酌了个尽善尽美法子,在南京僻静地方,赁了所房屋,与洪一鹗二人居住,所有日用一切以及洪一鹗的衣履等事,皆系独任。洪一鹗亦颇重大义,日则诵读经史,夜则习谙韬钤,此爱彼恩,居然是贤夫贤妇。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观灯景豪杰护娇娃 设盛筵良朋修祖饯话说吉庆和领了乡荐,在家忙碌了个把月,诸事办毕,因念着赵鼎铭不知曾中与否,这日偶然进城,买了本江南题名录,翻开一看,只见三十二名举人是江宁府江宁县学附生赵鼎铭,心中好不欢喜,回到家中告诉了母亲。那柳氏也是欢喜无限,因道:“天理昭彰,一定是不错的,我儿你不亏赵家,焉能有此日,所以世界上的事都是这样,带人好就是带自己好,你以后就是发达上去,不可学韩宏那猪狗忘恩负义,都要学赵家父子这个样子,不可把他的恩德忘却了,要重重的报答人家。”吉庆和听说了一遍,便道:“母亲,孩儿虽然中了举,还要进京会试,这宗盘费那里有呢?现在却好想法了,赵老二既已高中,孩儿就与他同年,他必定是要进京的,孩儿也可向他商量,与他同去。但是年内就要往南京的,母亲仍然住在此地,等过了一年半载,孩儿再中上了,就好另想别法,即使不中也要想个法子安顿你老人家。”柳氏道:“我儿功名事大,难得有此机会,自然年内就去,我在此间亦不甚苦,李大亦很照应的,来安亦知勤慎,不要你挂念著,你去赶你的功名就是了。”

  母子商议定了,吉庆和就预备动身,却好这日接到赵鼎锐的信,信中是先言贺喜并述及他兄弟也中了的话,秋后就约他即日到宁,一俟新正即便同行北上。吉庆和把来意又告诉他母亲,柳氏更加欢喜。吉庆和过了两日,就雇了船只动身。在路行有十日的光景,至十一月半后已到南京,当下就把行李等件挑到赵家,赵弼父子见了面,彼此先道了喜,又叙了些阔别的话,不必细说。吉庆和过了一日,又往妙相寺去了一趟,法真是因赵弼说起已知他是中的,故见着面不过道喜畅谈而已,顾全自暗暗的骂了韩宏,以后过了两三年已是去了,也不知他现在那里,故吉庆和不去寻他,杜海秋、李亦仙是至好的朋友,不得不去往拜一趟,他二人也来回拜,又给吉庆和备酒接风,一连闹了十多日。看看又要过年,到了新年,大家没得事,无非酒食徵逐,寻些欢乐之事而已。

  这日正是元宵佳节,六街三市齐放花灯,钓鱼巷十数家勾拦,也各家凑了些钱,扎了许多灯彩,遍请狎客前去观灯,故此杜海秋、李亦仙就约了周梦梅并赵氏弟兄吉庆和等人,一起到那里吃酒。大家到了韩小六子家,见他厅上果然扎得好灯,光怪陆离,维妙维肖。

  正看之间,那楚芷香、陆月舫、王韵秋、金佩兰、朱素琴一班歌妓也到了厅上,各人就认着各人客,拉到自己房内。赵鼎铭也去到王喜风家,将林小四子叫了来,坐在那里谈笑了一会,便有男班子来请赴席,大家又回到厅上开怀畅饮,只吃到二鼓将尽方才席散。出得门来,只见皓月当空,灯光匝地,真是银花火树,照耀通衢,大家便信步闲游,赏看灯月。刚走到夫子庙,只见庙前牌楼上扎就一座龟山,高耸天半,上堆着人物花木、走兽飞禽,各种灯彩玲珑精致,巧夺天工,那些来看的亦复人山人海,拥挤异常。杜海秋等人正是观望徘徊,忽听一片喧阗,人声鼎沸,大家掉转头来一看,见是东牌楼面前拥着一堆人,在那里吵闹。吉庆和便道:“我们何不前去看看,却是何事?”大家即走到那里,但见有个二十岁左右的人,生得一表堂堂,也是书生打扮,却不是本地口音,是山陕一带的人物,抓着本地的流尸,按在地上乱打,又听他嘴里说道:“这圣庙的地界,怎容得你这杂种调戏人家妇女,不是没有王法了吗?咱老子把你这杂种打死了,也算给地方上除了一害!”说着,举起拳头又望下打,只打得那流尸哀哀求告,仍不撒手。

  吉庆和便上前解劝道:“壮士且请息怒,暂释贵手,这所打的究系何人,所为何事,敢请一言,待小弟叫他服罪便了。”那人正打得高兴,听有人同他说话,便停着不打,仍然抓着那个流尸,立起身来将吉庆和一看,见是个公子模样,丰姿潇洒,品格清奇,却非那些浊世的恶少可比,便缓缓答道:“辱承下问,待小弟慢慢言来。小弟偶尔经此,忽遇这一起流尸,围绕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任意调笑,那女子被缠不过,便出口狂骂,那知只起流尸不但毫不知耻,而且更肆妄为,欺那女子是个单身,甚至上前动手。小弟实在看不过去,即呼喝了两句,他们就蜂拥而至,向小弟来打,以为小弟是外乡人,最好欺的,不能奈何他们怎样,那里晓得小弟虽是异乡,却惯抱不平,彼时实顾不得了,遂把这一起的杂种打倒了几个,正要将那女子送回去,不抖这厮又抱奋勇来寻小弟,因此小弟却不便饶他了。”吉庆和听说便道:“老兄仗义,救困扶危,实深钦佩,但这些下流子弟,必得老兄惩治方可稍敛形骸,今既惩警一番,小弟意欲冒昧转求,饶他一个初次,以后叫他格外警戒,不再胡为,不识老兄尚可推情一二否?”那人道:“既蒙愚教,敢不遵命,只是便宜这厮了。”说着放了手,那个流尸便扒起来抱头鼠窜而去。

  吉庆和又道:“深蒙雅爱,不弃鄙言,但未识高姓大名,尊居何处?殊属荒唐之至。”那人道:“小弟姓洪,名一鹗,字翼云,原籍山西,现在寄寓中正街后。”说罢便转问吉庆和的姓名居址,吉庆和一一回答,又将赵鼎锐等人代通了名姓,大家又立谈了一会,始各散去。洪一鹗便将那女子先带回家,次日着人到那女子家内送了信,由他父母领了回去不表。

  再说洪一鹗回去之后,就念着吉庆和并赵氏兄弟诸人,个个温温尔雅,因暗想道:“咱在此孤陋寡闻,何不同他们往来往来,也可为他山之助,咱当明日前去且往拜了他,看是如何,再作商量。”又将这话与白莼秋说了一遍,白莼秋道:“若果为名教中人,正当前往拜谒,旁的不说,就多认得两个人也是好的,但不过浮华子弟有损无益,不可交游就是了。”一夜无话。次日一早洪一鹗起来梳洗已毕,吃了点心,就写了愚弟帖子,直望赵家而来。到了通济门大街,见右首门墙上贴着太史第赵宅的报帖,洪一鹗想道:“原来他家有人点过翰林的。”于是直走进去,将帖子拿出,说明来昕,请管门的人进去通报,一会子见那管门的出来相请,洪一鹗便跟着走到厅上。

  但见赵鼎锐弟兄及吉庆和皆在那里迎接,彼此见着又作了个揖,然后分宾主坐下,有人泡了荼,赵鼎锐便道:“小弟正拟与吉兄前去趋候,乃蒙吾兄先临,有失迎迓,歉疚的很。”洪一鹗道:“岂敢,岂敢,昨晚识荆。欣慕之至,理应趋前奉教,何敢有劳。尚未请教,贵榜是那一科恭喜的?”赵鼎锐道:“小弟是庚子科徼幸,与昨晚相见的杜海秋、李亦仙两兄同年。吉兄是今年高中的,与舍弟同年。”洪一鹗便转口道:“晚生冒犯之至,以诸位老先生之前,便尔妄自尊大,死罪死罪。”赵鼎锐、吉庆和齐声说道:“洪兄切勿如此,吾辈处友,原以道义相交,何论尊卑贵贱,若以名分而论,只是世俗之态。无谓极了,洪兄如存此意,是直视小弟等为世俗矣,既蒙不弃,仍请以兄弟相称,尚可以互相砥砺。”洪一鹗道:“承诲谆谆,便当从命。”吉庆和道:“洪兄想定是恭喜过了?”洪一鹗道:“先父在日也曾随任读书,不幸先父于前岁见背,故此尚未徼幸,惭愧惭愧。”赵鼎锐道:“尊大人在日作官何方,想亦是科甲出身了?”于是洪一鹗便将先代事迹,以及他父亲曾作总镇被人陷害,他又如何沦落如何遇着白莼秋的话,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赵鼎锐等人听说,又感叹又羡慕,皆道:“尊大人虽被陷害,有吾兄英才挺拔,足以大振家声,到是难得令正以青楼贱污之身,独能别具只眼,虽须眉中尚不可多得,其他可想而知,可羡可敬。”吉庆和又道:“洪兄遭遇之奇,自不必说,但扫眉之下更作何事消遣呢?”洪一鹗道:“暇则观书,亦常学剑。”于是大家痛谈了些经史,洪一鹗又讲了些剑法,谈了些时务,彼此极相佩服。

  正谈得高兴,只见小芸从内室里走来,望着赵鼎锐说道:“老爷叫大少爷留洪少爷在这里便饭。”说着,便退下去。洪一鹗听说,便惊愧道:“小弟荒唐绝伦,尊大人尚不曾请见,敢请先为代禀,务要叩拜慈颜的。”赵鼎锐道:“小弟当于家父前敬道尊意,改日再请相见罢。”洪一鹗又谆谆至再,赵鼎锐才进去禀报,一会子赵弼出来,洪一鹗便过来见了礼,赵弼仍让他原位坐下,就开口说道:“老夫窃听先生的议论,语语切中,字字惊人,实系当今之要务。少年通达,抱负非常,他日必为栋梁之选,可敬,可敬!”洪一鹗便敛容答道:“晚生无知,妄谈世故,不自检束,尚求教训。”赵弼道:“英才勃发,其实是钦佩的。”于是又痛谈了一会,洪一鹗便在此吃了饭,然后才告辞回去,赵弼背后又赞叹了几句。洪一鹗回到家中,便将赵弼父子吉庆和等相待的情形细细的说了一遍,白莼秋满心欢喜,更觉得自己眼力不差。次日洪一鹗又去拜了杜海秋、李亦仙,李杜二人便约同吉庆和并赵氏兄弟复来回拜,白莼秋又暗暗的将他五人赏鉴了一回,亦是极口称赞,由是往来极相亲密。洪一鹗不时又特平日所作的诗文,送与赵老父子暨吉庆和李杜等人批阅,无不异常赏识。

  这日洪一鹗打听得他五人不日公车北上,遂与白莼秋商议要给他们饯行,白莼秋道:“家中房屋甚窄,如何能容多人,莫若去雇一只大船,请他们在船上饯行,比家内稍觉疏畅,就是他们亦可适意些。”洪一鹗道:“如此办法甚好,甚好。”随即择了二月初六,又写了五封两饭候光的请帖,着人往各家去送,又招呼酒馆内备了一桌盛筵,一桌精细饭菜,两桌下席,又去雇了一只头号大船。诸事预备停当,到了初六,洪一鹗又令将船放在桃叶渡码头,他便预先在船拱候。日将停午,纷纷的都已上船,大家同声道谢,道:“今日如此破费,使小弟等何以克当?”洪一鹗道:“水酒一杯,聊壮行色,诸君高中,当以十倍偿之可也。”说着,喝令开船。水手答应了一声,便慢慢开去,开到韩小六子家河厅口,船便靠下来,大家上去坐了一会,下船吃饭。饭后又开到王喜凤家河厅口,洪一鹗道:“此处便是小弟奇遇之地了,当得领道。”说着,先走上去。

  却好林小四子正伏在栏杆上望鱼戏水,抬头一看,见是洪一鹗,极口喊道:“姐夫你为什么两个月都不来,姐姐在家好吁?”洪一鹗道:“你姐姐狠记挂你,说你这两个月内不知搭了多少小姨夫了。”林小四子听说,便望他啐了一声,掉转头来就走,大家跟着进去,就在小四子房内坐下。

  吉庆和道:“洪兄,你不知道这林姑娘是我们赵二哥的贵相知,洪兄说话可要留神点才好。”洪一鹗道:“不妨事,咱有这样的连襟,二哥有这样美人,小姨子有这样的小姨夫,还有什么话说呢,咱今日回去便告诉他姐姐,免得他姐姐常代他愁,说他不知好歹,一个月到要搭十七八个小姨夫。”说得大家哈哈大笑。林小四子又骂了声:“嚼蛆,舌头要紧。”又道:“我过一天,定去告诉姐姐,叫他把你跪在搭板上,还要等我去讨情,才放你起来。”大家听说又笑了一阵,这才下船。一会子那各人的意中人,如王韵秋、朱素琴、陆月舫、楚芷香、林小四子都上了船,洪一鹗又另带了一个花静芬。此时已是夕阳西坠,各歌妓就先唱起曲子来。停了一刻,船上皆点了灯,果然是光耀通明,照得水面上如同白昼,中舱里酒席已摆得齐齐整整,有家人上来请他们入席,洪一鹗便要送酒,大家又执意拦住,于是就序了科分年齿,接次坐下。只见珍肴毕集,水陆并陈,各人又道了谢。洪一鹗就先点了一出《饯别》,真是金樽檀板,说不尽那胜概豪情,大家痛饮了一回,然后各歌妓又互相劝了酒,猜了一会子拳,又合唱了一枝《赐宴》,末后洪一鹗又叫花静芬唱了一枝《荣归》,这才各散。欲知后事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公子多情惊逢旧遇 美人薄命哭诉离衷话说赵鼎锐等自洪一鹗祖饯之后,接着赵鼎铭的丈人徐士勋饯行。这徐士勋也是个在籍的绅士,年已望六,稍有田产,坐了一任松江南汇县学训导。生平有两位小姐,一位公子,大小姐嫁与现任内阁中书王立经的儿子王世达,这二小姐就是赵鼎铭的妻子。公子尚在襁褓,因他是晚年得子,五十四岁上讨妾沈氏生的,现在家中纳福,到也自在安闲。因女婿是头一次进京,故也要备桌酒席给他送行,这也不必细讲。单说赵鼎锐择定了二月十二束装就道,就约定杜海秋李亦仙二人在他家会齐,一阵出城,坐船前往。又往各亲戚家告辞谢酒,吉庆和便去妙相寺,告诉了法真进京的日子,代着辞行,诸事料理清楚。

  十二日天明,洪一鹗就来恭送一会子,杜海秋李亦仙均带着家人脚夫挑了行李衣箱考具,齐集一起,赵氏兄弟及吉庆和的物件是早预备好的,当下也喊脚夫挑了各件,就命小芸押着先出城去,又雇丁三顶轿子。赵氏兄弟便进去在父母面前告了辞,老夫妇也叮嘱了两句,又同妹子说丁几句话,然后又往自己房内与妻子话别。徐小姐见丈夫即刻就要动身,未免依依不舍,好像有许多话要说,一时不知从那里说起,外面又催着要走,只说得两句道:“你在外身体要格外保重些,晚上早些睡,一到京里就写平安信回来,我在家专等你的喜信。”赵鼎铭听说,连答应了几声“晓得。”复又说道:“你在家也不要烦,我在外自会保重,到了上海,我就有信回来,不必等到京的时候。”说要,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来说道:“你晚上千万也要早点睡,被窝可要盖暖了,我不在家没人照应你。”还要望下说,只见赵喜又进来催道:“大少爷同诸位少爷们都等着呢,请二少爷快点罢,如果迟了,今日就赶不上下水轮船了。”赵鼎铭听说,只得望着他妻子说了声“我走了。”徐小姐的眼框子便红了一红,也说了声:“一路顺风,连科及第。”底下的话便哽咽著不能说了。

  赵鼎铭就赶着走到厅上,大家一见齐声笑道:“这位二姑娘实在难出绣房呢。”赵鼎铭脸上又发了一阵红,于是出门上轿而去。到了下关,见行李等件已经先到,家人们全在那里侗候,大家下了轿,先在茶店里坐下来,赵喜便开发了夫价,也泡了壶荼,同着小芸并李家杜家的家人在旁边坐着。杜海秋等坐了一会,就往江边上闲逛了,见上流头约有十里多路,浓烟一缕直上云霄,知道轮船是到了。又听得一片声喧,齐呼买票,杜海秋等赶着把票买好,倏忽之间船已下碇,大家忙着把东西搬上船,又检点了一回,却一件不少。赵鼎锐又同船上买办要了两个房舱,各人安排停当,一会子听得浪声大作,船已开行,果然掣电追风,瞬息千里。次日,约有亭午时候,已抵上海,吉庆和与赵鼎铭两人四面一看,好似别有天地,非人间的光景。又停了一刻,船已靠岸,便有客寓内的伙计上船接客,赵鼎锐就定了同发栈房,那接客的便在此照应一切。又喊了挑夫,把东西挑上肩,就同著家人押下船去。到了码头上,又代他们雇了两辆马车,赵鼎锐等便坐上马车,如旋风般一路而去。

  转眼间已到了栈房,所有车钱夫价,皆先由柜上开发,随后一总再算。当时便有茶房将赵鼎锐等人领上楼去,一顺开了三个房间,又将各人的物件搬到楼上,安顿已毕,便开上饭来,大家吃过午饭,又各自查点了一回。赵鼎锐走下楼来,在帐房里打听开往天津海轮的日期,那帐房内有人答道:“头帮船昨日已开,这二帮船是下礼拜一,十九上午十二点钟开。”赵鼎锐听说,心中暗道:“这乃来的不巧,又要在这里耽搁几天了。”想着又上楼,就将此话告诉了杜海秋等人,赵鼎铭听了这话,便欢喜道:“哥哥,难得海船这两天不开,我们可以畅游数日了,哥哥与李大哥、杜大哥是都到过此地,单是我与吉大哥不曾到过,体们可以带着我两个人去各处顽耍一回,让我们见见世面。”又道:“吉大哥你不知道此地的戏才好看呢,还有倌人,比南京的好上几十倍。”吉庆和道:“什么叫做倌人?”赵鼎铭道:“我听人说上海的婊子都叫倌人的,我还听说不像南京钓鱼巷的姑娘,同客人接了线头,然后才能去住,还要六块钱一夜;此地的倌人只要客人是个标脸,头一次进门的时候,只须摆抬酒他就留着住宿了,到了明日早上起来,不过要把四块钱做什么下脚,以后便一个钱不要,由他常来了。最讨便宜的是戏班子里小花旦小武生,那些倌人一见了这等人,便不要命的拉了来,认他朝欢暮乐,还要贴钱把他用,做衣服把他穿,这不晓得是什么缘故?”

  赵鼎锐道:“这有什么缘故呢,终不过是下贱罢了。”杜海秋道:“你到不要说他下贱,越是阔嫖客大老官,并他些什么大人,偏检这些姘戏子的倌人嫖,才算有体面,只怕你我要去嫖他,还巴结不上呢!”赵鼎锐道:“算了罢,我不愿有这体面事,暗地里给人家刷锅。”于是大家笑了一阵。李亦仙道:“吉兄与赵二弟初到此地,也当得请他们一顿,我们晚上先去吃番菜,然后去看戏何如?今晚你请,明日是我的主人。”“罢罢,我们赵二弟羡慕此地倌人好,我明晚就请他去吃酒,或者有爱上他标脸的也未可知。”赵鼎锐说:“海秋你不要作孽了。”李亦仙道:“赵二弟的脸虽标,却不如吉兄的脸生得俊俏,恐怕吉兄是有人要爱上的。”吉庆和道:“小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不必说绝无人爱,就果真有了也是不愿的。”杜海秋哈哈哈大笑,望着赵鼎锐道“意中人远天涯近,吉寿人可谓情痴矣。”

  此时已是上灯时分,李亦仙便邀他们出去吃蕃菜看戏,直至夜半方回,一宿无话。到了次日,因上海早间无甚趣味,大家就在客寓内闲谈,吃过午饭,杜海秋就着人雇了两辆马车,先往各处一游。将近五点钟光景,杜海秋便带着各人到了个旧游之地,进得门来又询问明白,却好林韵仙刚才回来,听见有人询问,即着娘姨下楼招呼,于是大家就跟着娘姨同到了楼上。林韵仙已站在那里迎接,一见杜海秋,便殷勤说道:“杜老爷三年弗见哉,请里厢坐没哉。”说着便让了进去。大家坐下,娘姨泡了五碗茶,林韵仙让了茶,又问了各人姓名,然后向杜海秋道:“现在阿是要进京去会试格,几位老爷阿是一道子来个住拉啼场伙唔别子奶,三年日日拉里牵记奶,一封书信弗曾把拉唔格,没叫别人家真个要牵记煞。”李亦仙便学着苏白,笑道:“先生弗要牵记哉,今朝是来个哉,阿有嗜闲话说。”说得大家笑个不住。

  杜海秋便招呼预备摆酒,林韵仙听说,赶着叫娘姨下去预备,杜海秋又叫林韵仙荐四个人来,林韵仙就斟酌了一会,拿出几张局标并笔墨之类,放在杜海秋面前。林韵仙一面说,杜海秋一面写,李亦仙是苏蕙芳,吉庆和是王娟娟,赵氏兄弟是金大宝金小宝,却是姊妹两个。

  林韵仙便把局票拿了出去,着人去叫。一会子摆了酒席,大家都入了坐,去叫的局先后也到了三个,只有吉庆和的还不曾到。三巡酒过,王娟娟才跟着个娘姨走上楼来,刚进了房,李亦仙便喊道:“吉兄的人来了。”吉庆和掉转头来一看,忽大惊道:“你怎么到这里来的?”赵鼎锐、杜海秋听说也看了一看,便道:“你不是半山寺庙祝王大的女儿么?”王娟娟便发了一回怔,这才说道:“好像是在那里见过的,急切却记不得了。”赵鼎锐道:“你曾记三年前十月初间,我们三个入到半山寺闲逛,在一局亭上,同你老子闲话,你老子在那里讲,你给人家做平金的扇套上剩了许多钱。正讲得高兴,从京货铺子拿了生活回来,寻着你老子,还说他同谁絮聒的,可记得不记得么?”王娟娟猛然想道:“是了,但不知三位老爷尊姓什么?”

  杜海秋道:“我姓杜,这位老爷姓赵,那位就是吉老爷。这吉老爷自从在一局亭上看见你一面以后,便便慕你极了,隔了个把月,只怕还瞒着我们去访了你一趟,不知可遇见你没有?”王娟娟道:“只是几时的话呢?”吉庆和道:“总在冬月初的事,我昕见你老子说,你因京货铺子里没有生活,你闷得很,到什么干姨娘家去了,可是有的么?”王娟娟听说,便籁籁的流下泪来,咬着牙齿恨道:“诸位老爷们且请吃杯酒,小贱婢的情节一言难尽,难得在此遇见老爷们,又蒙格外垂问,小贱婢的冤就可以伸了。待老爷们吃过酒,当细细的禀上。”说罢就靠着吉庆和坐定,大家胡乱饮了一回,赶著吃了饭。吉庆和便问道:“你怎么会到此地,你老子知道不知道呢?”王娟娟道:“自从老爷们去过之后,第二年夏天,我老子就得了急病,不到两日就死了,死下来一无所有,又无本家亲戚可以设法,只有我这干姨娘平时同我最好,我就跑到他家去,请他代我打个主意,当时并承他的情,就一力担承,叫我不要作急。果然第二天不知他是怎么弄的,就将衣衾棺木弄了来,共计约有二十元的光景,当下就把我老子收了殓,我那干姨娘就陪我在庙里,等我老子过了三七,请人安葬了他,就说我人大了,独自住在庙里不便当,莫若同他同去住,在他家各事顺便些。我听了这话到也不错,后又想着他家也不是有余的人家,怎么养得起闲人呢,因把这话就对他说了,他又说道:”姑娘这算什么,干姨娘虽穷,你吃的一碗饭,还不至于没有,好在姑娘还有一手的好生活,平时再拿些生活做做,剩几个钱贴补你干姨娘就是了。我于是就在他家住下,才住了五个月的光景,这日他又向我说:姑娘,现在米粮甚贵,外面的生活又不好,你干姨娘的事你是晓得的,你纵然贴我几个钱,那里得够。我现在另外想个主意,我有个表妹妹姓朱,在上海湖丝厂里做女工头,一个月都要剩十几块洋钱,就是那些女工,每天至少也要剩二三百文,不如我同你到上海去他那里,请他把你弄到湖丝厂里做女工,我也去厂里随便找件事,剩几个钱一天零用零用,伙食就贴在我表妹妹家吃。“

  话犹未了,忽听得喊了一声:“不好了。”大家吓了跳,再一看时,原来赵鼎铭听见这话在那里着急。杜海秋道:“那时你曾答应他呢?”王娟娟道:“彼时我原不曾答应,后又被他千说万说,我又想他的光景是不能养着闲人的,不若就同他去走一趟再说罢,因此就答应他了。”

  赵鼎锐道:“到了上海曾找到他的表妹妹呢?”王娟娟道:“及至来到此地,就在小东门外一个小客寓里住了下来,他第二天将我丢在客寓里,他一个人就找他表妹妹去了,等到晚上他才回来,说是已找着了,明日他表妹妹还自己来接我们,同到他家里去。到了明日果然有一个半老妇人来寻他,见着面时,姐姐长妹妹短殷勤的了不得,又夸赞了我一回,又说包我十天就到湖丝厂里做工,每日可得二百几十文,坐了一会就一起到他家里去了。过到七八天上,我那杀了剥老猪狗的干姨娘,不说不道,瞒着我就走了,那时他的什么表妹妹才对我说道:我不是你干姨娘的表妹妹,我姓胡,你的干姨娘说你老子死了,衣衾棺木全是他买的,他用了一百余元,你没有这宗钱还他,因此将你押在我家,押了二百元,言明五年之后来赎,我听了这话,就哭了一场,拼着一死,那里晓得他日夜看守,拼死不得,欲待逃走,不能出门,由此又过了个把月,他就逼我为娼。我虽不肯,经不起他那样毒打,他又不放你死,终日终夜就同看犯人一样,被他逼不过,没法想,只好向他商议道:为娼可是从你了,但是一件,不论富贵子弟以及富商大贾,要我中意我才接他,不能逼我失身;如果相逼,我拼着你打死我都不行。至于你押了二百元,只要你答应我这句话,包管你两个月把这二百元剩回来,以后剩的钱还是归你。这个老杀剥才答应了,听我择人不得相逼。因此年半以来,但出局不接客,已经代他剩了有一千余元了。诸位老爷们的明见,看我可苦不苦么?”说罢,便嚎啕痛哭。吉庆和也流下泪来,大家亦代为叹惜不已。当晚无法可想,只得各散。欲知想出什么法来,救得王娟娟回去,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惩恶鸨贤令尹施威 避贪狼俏佳人脱籍话说王娟娟巧遇吉庆和等诉了一番苦情,又大哭一场,吉庆和等人当晚亦无从想法,只问了住处,然后各散。吉庆和等回到同发栈,杜海秋道:“不意昨日戏谑之言竟成语谶,居然吉兄遇着意中人了。”赵鼎锐道:“这王老大的女儿遭人骗卖,逼良为娼,实是可怜已极,但必得想个什么法子,将他弄出来才好。”李亦仙道:“没有什么别的法儿,只好我们捐资代他脱籍,除去吉兄每人出五十元,凑足二百元之数,赎他出来再作计议。”杜海秋道:“亦仙之言固属尽善尽美,特恐那恶鸨因五年期限未满,还不肯放赎,即不然任意要索,饱其欲壑而后已,那时将如之何呢?”吉庆和道:“据小弟看来,那鸨母虽然极恶,岂无一点良心,王大女儿押在那里不过二百元身价,年半以来已代他剩了六倍其数,今再备价去赎,还有什么不放的道理呢!”赵鼎铭道:“吉兄之言颇近情理,我们四人当代偿其价就是了。”赵鼎锐道:“我们将二百元预备齐全,明日同到那里,将那鸨母喊来,吉兄便如此如此问他,看他如何说项,如果肯了好极,否则再作计议。此时已夜深了,我们且各睡觉,明日再说。”大家安息无话。

  次日午后,一起到了王娟娟处,略坐了片刻,吉庆和就将鸨母喊来问道:“你姓什么?”鸨母道:“老妈妈子姓胡,我娘家姓陆。”吉庆和道:“王娟娟是你亲生的,还是带来的呢?”胡陆氏道:“娟娟不是亲生的,是别人家押在这里的。”杜海秋道:“押了几年了,是多大岁数来的,你出了多少身价呢?”胡陆氏听了这说,心里就狐疑道:“奇怪,这几个客一次没有来过,就是昨日晚上林韵仙家有个姓吉的叫了个局,怎么今日一到就问起这些话来,难道里头有什么委曲吗?我且不管他,如果他们要代他赎身,我就说期限未满,不能就去。万一勉强,再说他生母未来,诸多不便,必得去信喊他生母才好行事,若再执意要赎,必须到了价钱我才放手。”一面想定主意,一面说道:“娟娟是前年冬天才来的,由他生母押在这里,言明五年,身价并不大,却是五百块洋钱,老爷们问他,想是要代他赎身么?”大家听了暗暗的好笑,吉庆和赵鼎铭亦暗暗的想道:“竟有这等事,倒被海秋猜着了。”

  只听杜海秋道:“只因这位吉老爷昨晚在林韵仙家吃酒,带了娟娟,看他生得还好,要想讨他回去。据你说五百块洋钱,如果讨他只须备了原价就可讨了?”胡陆氏道:“承老爷们赏脸,看上娟娟,只是他的造化到了。但有个苦衷,碍着他年限未满,不便就去的,老爷们同吉老爷可不要怪。”赵鼎锐道:“据你说年限未满,不能就去,势必要过了五年了。”胡陆氏道:“这是老爷们明见。”

  吉庆和道:“我知道你定要五年的道理了,譬如五百元被人赎去,是但有本钱回来,利钱尚无着落,等到五年以后本利都有了,那时有人来赎,再备了现在的原价,你不是一个钱就变了十倍。”胡陆氏带笑说道:“照老爷们这样说,老婆子竟要发死了,那里敢有这个妄想呢!”李亦仙道:“我是知你的意思的,虽说要等五年,不过是这么句话,要是赎他的时候,能比原价再加一倍也就可以撒手的,可是不是呢?”

  胡陆氏又笑道:“这位老爷真会说,居然猜着老婆子的意思了。”李亦仙又道:“你既被我猜着,这就好商量了,我劝你勘破些,原价料你定是不肯,若再加一倍,亦未免叫吉老爷太吃亏。不如我给你作个主,劝吉老爷添二百元,把这件事就成就起来。你要愿意肯呢,明日午后就人价两交,你把主意拿定了,不必三心二意的乱想,况且娟娟岁数也不小了,等到五年后,未必有人肯出这样的身价。”胡陆氏听了这番话,又见吉庆和那样,样子又急得狠,光景是个肥羊,不如任意敲他一下,遂又说道:“承老爷们赏脸,出了这样的大身价,老婆子还不知好歹吗?不过这里头还有个难处,他的生母不在这里,必得要把生母喊来才可做事呢,如老婆子现在作了主,万一五年后他生母来赎,见没有人了,那时向老婆子要起人来,老婆子从那里还他呢?他生母著闹狠了,竞去县里告起来,不是老婆子还要吃官司吗?老爷们明见,此事老婆子是不敢做主的。”

  吉庆和道:“万一他生母五年后竞不来赎或者已经死了,终不然你把他留在这里,当一世的婊子么?”胡陆氏便放下脸来道:“吉老爷怎么说起这样话来呢,就是做买卖,从没有强买强卖的道理,况且是讨人,都要两相情愿。一相情感,任他钱再多些,终是不成功的。”赵鼎铭听了这个话,便勃然骂道:“放屁,老爷们抬举你这忘八旦,老猪狗还敢在老爷们面前辩嘴,你既说老爷们强买,老爷们就强买,人是要定的,你敢再说半字不肯么?”杜海秋、李亦仙、赵鼎锐忙拦道:“二弟不要为着人家的事动肝火,也不是你讨的,何苦来呢。”赵鼎铭道:“那有这种混帐东西,占着良家女子,强逼为娼,还要勒赎,天下那里有王法么?”吉庆和赶着作了个揖说道:“二哥不必动气,总是小弟多事,现在虽五百元我都不讨了,何必怄气,我们走罢。”说着便要出来,赵鼎锐忙退后一步,悄悄的与王娟娟说道:“你不要急,早晚包管你出这个门。”娟娟亦点头会意。于是大家出了门,回到同发栈。

  赵鼎锐道:“此事须宜早办,迟则必变,老鸨之心最不可测,今日我们虽将些话谎骗他一会,他虽一时未能参透,久必生疑,即使毫无他变,但被二弟骂了他一顿,是一定会迁怒娟娟的,再叫娟娟受他蹂躏,这就更惨了。但不知上海县现系何人,我拟往县里去办他。”杜海秋道:“要打听县里是何人,这却容易,何不去楼下账房里一问便知明白了。”赵鼎锐道:“正是。”说着就往帐房里问。

  原来这上海县是两榜出身,姓卜名世成,号熙之,云南大理府人,丁酉科的举人,戊戌科的进士,由主事改用知县,却是赵弼放云南主考的时候中的,第二年就联捷上去,过了好几年才部放出来。赵鼎锐打听清楚,满心欢喜,次日一早就往县里去拜。卜知县知是老师的世兄,自必殷勤款待,赵鼎锐便把胡陆氏逼良为娼,涨价勒赎的情节及王娟娟遭谝,现在情愿从良的话,前后说了一遍,就托卜知县惩办。卜知县满口应允,立刻传齐通班差役,并移知英公堂协同捕探往提,限本日解县,这且慢表。

  再说鸨母胡陆氏被赵鼎铭骂了一顿,心中好不气恼,见他们走后,当晚因娟娟尚要出局,并未发作。等到次日一早起来,便把娟娟叫去骂道:“你这烂货,人家才带了一个局,你就骗得人家那种样子,不是你这烂货作妖作怪的,何以人家就要代你赎身?我把个信,不要以为怀已剩了千把块洋钱,比身价多出几倍,就想远走高飞。少我一天,我让你出我的门,就不算老娘的手段。”王娟娟听说也骂道:“你这没良心的老猪狗,不过押了二百块钱,已代你剩了几倍,你还不知足,还要百般勒索,我看你这样狠毒,眼见得死在头上了,劝你不要这样罢。”

  胡陆氏听着更加大怒,便走上前来,将娟娟头发一把揪翻在地,举起手来就满身乱打。娟娟睡在地上,仍是哭了骂骂了哭,嘴里还说道:“你就把我打死,我阳世没法办你,阴间里去也告你一状。”

  两人正打得难开难解,忽听一片人声说道:“只就是胡陆氏家。弟兄们出点力,不要放走了一个,为最胡陆氏是个要犯,我们先把他带着。”说着已到里面喊道:“那个是胡陆氏,叫他快快出来,我们是奉县里同新衙门里大老爷的命特来拿他的。还有个王娟娟,是案里的要证,一起带了走。”胡陆氏见了一班差人来拿,已吓得魂不附体。惟有王娟娟心下明白,就蓬头垢面的哭着说道:“诸位公差来得正好,我小女子已被这胡陆氏要打死了,求诸位公差在县大老爷面前方便一句!”那些差人一面听,一面拿出铁索,将胡陆氏锁起来,又押着娟娟并娘姨大姐等众一起进城。到了县城,先将胡陆氏等押在班房里面,然后进去禀到。

  卜知县见人犯已经提到,即便升堂提讯,只见人证齐跪在案下,卜知县便问道:“胡陆氏,这王娟娟是由何人带来,押了多少身价,从实招上。”胡陆氏见问,便磕了个头,供道:“王娟娟是由前年冬月里,由他身母王许氏带来,押在小妇人身上,言明五年期满,身价英洋五百元是实。”卜知县又问王娟娟道:“你是那里人?胡陆氏所说你可听见么?”王娟娟也磕了个头道:“大老爷明见,小女子是南京江宁县人,生母已死了十五六年,前年因父亲身死,便由小女子的干姨娘曹许氏骗来上海,瞒着小女子押在胡陆氏家,言明五年期满,身价英洋二百元。当时小女子并不知道,后因曹许氏不辞而去,胡陆氏才亲口告诉小女子的。那时小女子已知受骗,便要寻找曹许氏,一同仍回南京,那知胡陆氏坚不肯放。过了一个多月,就逼小女子为娼,小女子不从,他又百般凌虐,打得死去活来,小女子受打不过,只得从了。年半以来除他出了二百元不算外,已代他剩了一千余元。前日有位吉老爷同赵老爷带小女子的局,因这两位老爷从前在南京见过小女子的,就问了小女子的情节,承这两位老爷念小女子可怜,吃这皮肉的饭,吉老爷就要代小女子赎身,已经出到七百元,胡陆氏还不肯放赎。后来因胡陆氏言语顶撞了赵老爷,被赵老爷骂了一顿。当时胡陆氏虽不敢奈何赵老爷,等赵老爷们走了,便发作小女子,说是小女子将他们勾引来赎身的,还说五年期限少一天皆不放手,叫小女子试试他的手段。小女子实在受气不过,便抢白了他几旬,他就将小女子按倒乱打起来,大老爷的恩差去的时节,他还在那里打小女子呢。大老爷如果不信,请问大老爷的恩差就是了。”说着磕了个头,又道:“小女子实在不愿为娼,求大老爷恩断。”

  卜知县听了这番话,便问差人道:“你们去胡陆氏家,到底胡陆氏在那里做什么,不许隐瞒,从直儿讲。”只见有个差人在公案前单膝跪着,说道:“小的们奉大老爷命,去到胡陆氏家,实系胡陆氏正打王娟娟,还是小的们上前喝住的。”说罢,仍立在一旁。卜知县听说,便把惊堂木一拍道:“本县久闻你素不安分,逼良为娼,种种罔法,指不胜数,今在本县堂上还敢捏词强辩,尤属刁顽已极!”

  喝将拖下去,从重鞭责一千下。只听差役答应一声,即刻拉了下来,剥去衣服,一五一十整整鞭了一千背脊,打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淋。卜知县又喝令:“拖转来。”胡陆氏又跪在下面,卜知县道:“本县本应重办,姑念王娟娟非尔拐骗,尚觉情有可原,王娟娟即令发堂择配,所有身价二百元,既据王娟娟已经代剩一千余元,应毋庸议,胡陆氏著即取具切结,交保择放,曹许氏候移知江宁县再行提究。”胡陆氏只得唯唯遵断,具上切结,仍由原差带去,王娟娟当即饬送栖流女所,卜知县这才退堂。

  次日卜知县便往同发栈回拜赵鼎锐,顺将断结的情节告诉了一遍,赵鼎锐又请吉庆和等出来相见,吉庆和又道了谢。卜知县又道:“王娟娟现已饬送堂内,世兄与寿翁先生如何办理之处,请自斟酌便了。”赵鼎锐道:“承老世兄推爱,除莠安良,感同身受,但小弟等人地生疏,王娟娟既经脱籍,仍求老世兄代为招呼。昔东坡云:”寄语风流贤令尹,护花恩比种花多‘,不啻于老世兄咏之矣。“卜知县笑道:”老世兄既如此谆属,弟当转知堂董,妥为照料,俟诸位高捷荣归之后,再筑金屋藏娇便了。“吉庆和又道谢了一回,卜知县这才告别。次日又代赵鼎锐等祖饯,吉庆和又往栖流女所见了王娟娟,嘱令安心耐守,俟南回之日同往金陵。王娟娟亦将愿托终身,不再另嫁的话与吉庆和说明,吉庆和满口应允,自不必说,又交了些散碎银子与他零用着。到了十九,大家即航海进京。欲知何人高捷南宫,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高捷南宫鄙夫丧胆 荣归故里寒士扬眉话说王娟娟多仗赵鼎锐托了上海县,将胡陆氏惩办以后,断令发堂择配,赵鼎锐又托县令妥为照料,吉庆和又交了些银子与娟娟使用,诸事办毕。十九日上午十二点,赵鼎锐将房饭算清,即来海轮直往北京进发。开出吴淞口外,走到茶山海面,忽然风浪大作,把一条偌大的海船,竟簸得或上或下。赵鼎锐及李杜三人尚可挣扎得住,惟有赵老二吉庆和及小芸不能挣扎,始则哼声并作,继则大吐不休,吉庆和就不过两手抱定床柱子,听他颠簸哼一会吐一会,而赵老二便大喊大叫道:“哥哥,我不进京会试,不要那劳什子的进士了,你可做好事,同管船的商量,叫他回上海罢,我是再不能吐了,肚肠子要翻出来了。”又喊道:“我的爹呀,我受不住了。”说着,哇的一声又吐了出来。

  大家正在那里暗暗的笑他,忽听噗咚一声,赵老二由铺上滚下,刚刚滚在吐的上头,把个赵老二糊了个没鼻没脸的粘痰,他也不管龌龊,仍是大哼大喊。小芸本来睡在底下,也是吐得个没法,看看过了黑水洋,风浪稍静,大家才舒服了少许,过了一日才到大沽口外,因水浅海轮不能进口,又用驳船装了行李物件,才往天津紫竹林。到了紫竹林,客栈内的伙计上船接客,仍同上海一样不必烦絮。大家住定,歇息一夜,次日即雇民船开往北通州,又由通州雇坐骡车,这才到京。大家就借寓江宁会馆。安顿已毕,赵鼎锐就去拜了两位同乡京官并那有年谊的世伯世叔,又料理他兄弟与吉庆和去拜老师及太老师。过了两日,又是本科同年团拜,一连忙了好两日,又复过试,大家才定了定神,以待入闱。

  到了三月初八,各省士子皆进场会试,不必细说。三场完毕,大家把文章取出来互相赏看,彼此皆称赞了一回,以后便在那里等榜,终日无事,有的去吃馆子,有的去逛窑子,还有的去听戏,种种不一。光阴迅速,这日传出榜信,大家即有点心思起来,待到放榜这日,个个引领以望,自不必说。赵鼎锐同寓五人,心里也似小鹿跳的一般,在那里盼望。一会子报子来报,赵鼎锐、吉庆和皆高高的中了进士,其余三人却名落孙山。于是杜海秋、李亦仙便郁郁的不乐起来,赵老二到还旷达,见杜李二人那种样子,便道:“杜大哥、李大哥不必闷,功名是一定的,强求不来,难道中的都是好文章,不中的都是放屁?我们不必理会他们中的人,但预备预备仍回上海,看那些姘花旦姘武生的倌人,再看那些什么大人阔老,嫖那些姘花旦姘武生的人,比在这里中了还强得多呢。就便中了,请问有什么大好处,不过夸耀乡间,说起来某人中过的,是个乡绅,如此尔尔。固然,皇上家无甚事干,空有个虚名;即便有了大事,这中的许多进士,能有几个如我们吉大哥胸罗经济,我大哥品学兼优,将来可为皇上家建一番事业?仍不过借作个进士的名,求两封老师的信,去各处去打些秋风,再不然住在本籍,倚仗乡绅声势,上好挟制官长,欺侮愚民,穿插衙门,包揽词讼,藉饱欲壑而后已。我们不中到也落得干净,免得人家谈论,说我们是个劣绅。就是小弟中了举,那里是我的本意?只因上承亲志,下碍着老婆情面,女流之辈他晓得丈夫有个功名,他便有了体面,不然不是哭就是闹,闺房之乐固难静好,而且我那呆子名终不得脱,所以小弟因为这两层,便去鬼混了一次。被我混了来,上则聊慰父母,下便可以骄妻子,如果要建功立业,何必一定举人进士呢?而且现在洋务大兴,会说鬼话会写鬼字的人,皇上家比举人进士还要看得中,以为他是懂洋务的,不像书呆子只晓得拘文牵义,之乎者也已焉哉,所以就中了举人进士也是无用,不如还是不中的好。”赵老二说了一番呆话,把大家说得喜怒交集,赵鼎锐也觉听不下去,只得喝道:“二弟你只管不轻不重的乱讲,难道呆病当真又发了么?”赵老二见哥哥有了怒意,这才不说,于是杜海秋三人真个料理起来,先行回去,赵鼎锐、吉庆和仍在京里等候殿试,暂且慢表。

  再说韩宏连年官运颇佳,仗作钻谋,得了好两次厘金差使,银钱却剩得不少,又在钓鱼巷讨了个婊子做姨太太,到也顾盼自雄。虽然有了些臭钱,那患得患失之心,终不能扫除尽净,知道吉庆和中了举,他心下便有些不安,然还不致终日愁闷,以为一个举人尚无甚声势,他便找到我,也可想法待他。这日偶看会试题名录,见吉庆和又联捷上去,心下却十分着急,暗暗想道:“他此时中了进士,那声势比举人大得多了,不必说别的,单是他的老师就是王公大臣,以及翰詹科道,还有那些同年世谊,多半是京里的阔老。万一记起前仇,在我这官上寻两件错处,或说我贪婪无厌,或说我卑鄙不堪,在京里托个御史奏参一本,将我的功名革去,这是极容易的事。即不然遇着钦差查办别事,他顺便托一句,再将我从前的作为和盘托出,我仍是个不了。他当初来找我的时候,我原不该因他是穷秀才,看不起他,以为他是必无发达,又怕他因我认了他,就借作从前我受过他家惠的,常来找我,所以忍心害理的说不认得。如果当日是知恩报恩,把他留在我这里,他今日发了上去,我还可以得他好处,他也可以格外照应。在从前我却自以为得计,到了今日反是我无见识了。虽说如此,还须想个什么法儿,等他回来的时候,去弥缝了才好。不然终久是个芥蒂。”独自坐在那里乱想。

  不料他那钓鱼巷讨回来的姨太太站在背后,看他拿着一本书,嘴里咕哝着,听了一会,有时听得两句却不清楚,便问道:“老爷一个人在这里看什么书,嘴里说什么知恩报恩,穷秀才大阔老,难道只书上有这些话么?”韩宏听背后有人说话,回头一看,见是自己的妾,便道:“你不晓得这本书上有个人,当年是个穷秀才,而今中了进士了,我在这里羡慕他。”说着,就站起来到了内室。

  他妻子见他而有愁容,便道:“老爷今日为何愁容满面,还有什么难办的公事?”还未说完,只见他的妾道:“我刚才在厅上看见老爷拿着一本书,呆呆的看着上而,又说什么穷秀才大阔老知恩报恩的话。我问老爷,听老爷说书上有个人,当年是穷秀才,现在中了进士,颇羡慕他。我正要问老爷,既是羡慕的人,应该面有喜色,为何带着愁容的话,老爷却就进来了,究竟是什么情节,太太一定知道。”他妻子听说,便望着韩宏道:“可是小吉中了吗?”韩宏道:“怎么不是呢,天下事竟难料,我以为他决难发达,今日这事颇难处,怕他找我们。”他那妾便插口道:“他已中了进士,老爷同他又无牵搭,他为什幺要找老爷呢?”韩宏道:“你不知道,他虽中了进士,京城里外难道不要用钱?他本来又无钱的,因同我有点交情,他回南的时候,必定要来找我,我所以怕他来。”他的妾又道:“老爷这到不要虑,即使他来,能应酬即应酬,不能应酬就回复他,老爷同他不过有点交情,也不是承过他的情,不能得罪他,恐怕他反脸,在我看来可不必虑。如果真怕他,我还有个法儿,等他一回来,不等他来,老爷就去拜他,先酌量送他点贺仪,把他的嘴堵住,叫他不好开口,我还做了人情。老爷想想看能用不能用呢?”只因这句话把韩宏提醒,暗道:“我要弥缝前事,何不等他来到南京,我便如此如此,也就可以消释了。”一面想,一面说道:“你的话到也不错,到亏你想呢,且到那时再说便了。”

  且说赵鼎铭及李杜二人公车报罢,仍由海道南回,道经上海并未耽搁,只赵鼎铭拜了卜知县一趟,又去王娟娟那里走了一回,告诉他吉庆和已中进士,并叫他耐守一两个月,等吉庆和殿试回来,就可掣回南京成其眷属的话,娟娟好不欢喜。以后三人便回金陵。

  洪一鹗自从得了榜信,不对到赵家探问,后知赵鼎锐同吉庆和中了,也是代为欢喜。这日打听赵老二及李杜二人皆已回来,便去访候并慰藉了些话。又过了个把月,赵家又得了殿试的信,知赵鼎锐是个三甲,用了主事,吉庆和却是二甲点了庶吉士。七月将尽,二人便请假回籍,又带着王娟娟同行,到八月中旬已抵金陵,将娟娟权寄赵宅。吉庆和又将娟娟的原委告诉了赵弼,赵弼到也欣羡道:“一个白莼秋能救英雄于末路,一个吉寿人出贫女于火坑,公子佳人遥相映,真可羡极了。”

  次日洪一鹗知道他们已经荣归,便来道喜,接着赵家的亲戚故旧,也个个皆来恭贺,还有不认得吉庆和的,听见赵家人说,顺便亦来趋奉,于是你家接风,他家洗尘,闹个不了。洪一鹗又备了一桌酒,请赵氏兄弟吉庆和并李杜等五人聚饮。这席间就谈起王娟娟的话,洪一鹗极口艳羡,吉庆和就趁便说道:“小弟有一事,拟同翼兄奉商,因娟娟一事,现在寄居赵府,虽承年伯与年伯母不弃,却实在搅扰不安,鄙意拟相商于翼兄,可否转达老嫂或暂同居,或合寻一所房屋,为常过之计。小弟此次回籍,拟将家母迁移来此,以便就近迎养,不识翼兄以为何如?”杜海秋道:“此事极妙,两美同居,后先继美,真是遥遥相印,我想翼兄的老嫂绝不推辞,不必待禀命而行,此时竟答应了,就可择日迁徙。”洪一鹗道:“既承吉兄不弃,小弟当饬令家人,刻日打扫,先腾两间净室,聊作青庐,随后俟老伯母来宁,当再合寻一所,为同居之计,那时拙荆却好常聆慈训,小弟亦可朝夕晤教了。”吉庆和大喜,各人便开怀畅饮,直至席终而散。

  洪一鹗当晚即将同居的话告诉白莼秋,白莼秋也极其情愿。过了一日,吉庆和与赵鼎锐又去拜了制台及藩司各当道,制台又差具回拜,其余皆亲自到门贺喜谢步,吉赵两位足足忙了半月才觉清楚。吉庆和又择了个吉日,就同娟娟搬过杜家,却好白莼秋与娟娟极相契合,又拜了异姓姊妹,由此吉庆和更十分喜悦,到了九月半后,便回襄阳去接老母。欲知吉庆和的母亲何日来宁,是否与白莼秋同住,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顺承亲志僦屋移家 冀盖前愆求荣反辱话说吉庆和的母亲柳氏安人,自接着他的喜信,已经喜不自胜。这日见了儿子衣锦荣归,更加悲喜交集,喜的是儿子点了翰林,一时荣耀起来,悲的是想起从前那样光景,好不可惨,于是母子两个痛谈了两日。吉庆和又将讨了王娟娟的话细细告诉了一遍,老安人道:“你也这大岁数,如果从前不是遭了横事,早已给你娶了亲,现在你的儿子到要好大的了。今日既讨了人,只要他能孝顺,能持家,管他什么贫贱富贵,若是娶了富贵不贤惠的,动辄倚着娘家的势利忤逆公婆,欺侮丈夫,这又有什么好处,但是这王娟娟是什么个样儿,人品性格究竟如何?”庆和道:“孩儿看来,虽曾入过青楼,却还端庄贤淑,毫无下贱的气习,却不知母亲见了如何?”老安人道:“我儿你此话到呆了,我不过为你想着,贤惠的是你终身的内助,不贤惠的也是你终身吃亏,我还有几年活在世上,还怕媳妇不伏伺我?只要你看得中了就罢了。”

  吉庆和道:“母亲只管放心,孩儿同媳妇自然孝顺你老人家,好好的给你老人家过两年舒服日子,才偿得起前十年的苦。但是孩儿有句话同母亲商量,不知母亲可愿意不原意,孩儿不敢自主,要请了母亲的示,然后方敢行。”

  老安人道:“我儿有何话说,能行则行,只要理上无碍,有什么不能说。”吉庆和道:“孩儿的意思,因家中的产业全行变尽,急切难于重置,家乡又无亲戚可靠,如搬往南京,权且住个十年八年,待孩儿气候圆了,复了产业,再行搬回原籍。况且孩儿虽点了翰林,还要进京供职,不能常在家中,若把母亲抛在家中,实在难于兼顾。南京赵家的人是极长厚的,平时也可请他家照应,孩儿在京里也可放心,就是书信来往也比这家乡便当几倍,所以孩儿想把母亲接到那里去。”老安人道:“我儿,为娘的久有此意,因为你外间的光景不知是什么样儿,故我不曾向你说,我儿既有此意,这是好极了,家乡有什么恋头,我也这么大年纪了,自从到了你家,终日在八乡底里过日子,什么顽意总未见过,落得儿子接了出去,各处游玩游玩,也不枉过一世,这有什么不愿意呢?”吉庆和道:“母亲既能体贴孩儿同去,好在此间也无甚料理,略一收拾,就可动身,孩儿还想赶到南京过年,明年二三月孩儿就要进京供职的了。”老安人道:“去南京过年,这又有何不可,我就料理着,你择了日子就可动身的。”

  老安人又道:“我儿,还有一件要紧的事,为娘几乎忘却,前两个月有个姓顾的来问你可中没有,他说离此不远,住在什么顾家庄,是同你在南京会过的,我儿你可认得这个人么?”吉庆和道:“怎么不认得,孩儿从前不是同母亲说的吗,就是那畜生韩宏家的老管家,孩儿若不亏此人,安有今日呢。明日就要去寻著他,着实的要谢谢他去,我还用过他二两多银子,孩儿的意思要加十倍去还他。”老安人道:“这个理当,你明日就去。”吉庆和次日就带了五十两银子,跑到顾家庄,寻着顾全家内,不期顾全已于前月到了安徽,吉庆和只得说明来历,把银子丢了下去,顾家的人却不敢收。吉庆和又说:“是从前向他借的,今日来还他的。”顾家人才敢收下去。吉庆和又将南京的住处说明,恐怕顾全随后找他,便有处询问,顾家的人一一记清楚了。然后吉庆和才转身回来,一连收拾了几日,又备了许多祭品,祭祀祖宗,并他父母坟上祭扫了一回。诸事已毕,择定冬月十五动身。

  到了十三就雇了一只三官舱大船,十五一早吉庆和同著老安人,并带了来安仆妇等众,一齐下船。李大送到船上,吉庆和又赏了他几十两银子,李大又说了好些不忍离别的话,然后才洒泪而别。船家就祭了神福,鸣锣开船,直望南京而来。在路行了半个多月才到南京,吉庆和招呼将船开到通济门,进城较为灵便,抵了码头等船泊定,吉庆和便命家人先进城去通报,并雇两乘小轿子来接。洪一鹗得了信,即刻饬传家人打扫房间,又叫白莼秋帮同王娟娟预备香烛糕馒及茶点之类,为老太太进宅之用。吩咐已毕,即带着家人雇了轿子出城迎接。到了城外,先由家人上船通报,吉庆和见洪一鹗亲自出来,赶着走上船头,先道了谢,便请洪一鹗上去坐,洪一鹗见了吉庆和也道了喜,然后上船,进了舱便望吉庆和道:“先请老哥在伯母前请安,俟进了宅,当再行礼。”吉庆和一面谦逊,一面到里面去请老太太,一会子老安人出来,先同洪一鹗招呼了一声,便有仆妇挽扶上轿,吉庆和便与洪一鹗同行。

  不上一刻已到中正街自家门首,老安人下了轿,只见两个花枝招展般娘子站在那里迎接,又听问了一声:“婆婆好!”“伯母好!”老安人便将媳妇上下一看,心中颇觉欢喜,也就回道:“你们好!”说着,便拉了娟娟的手,笑嘻嘻的走了进去。走到堂屋内,又见高烧着一对红烛,焚了一炉香,桌上摆著发糕,老安人更觉欢喜。却好吉庆和同洪一鹗已经进来,老安人便命吉庆和先磕了头,然后自己又在家神前磕头。王娟娟见丈夫婆婆都去磕头,他也跟着去磕头,随又给老安人见了个全礼,老安人便笑着说道:“我儿你代我多养几个孙子,让我欢喜欢喜。”王娟娟脸上红了一阵,就退下去泡茶装点心。接着洪一鹗、白莼秋都上来见礼,老安人一一道谢毕,娟娟便走来说道:“婆婆劳碌了一会了,请坐下歇歇,吃口茶,用些点心罢。”说着,又望白莼秋道:“姐姐请你陪我婆婆吃点,我还要到房里料理下子去。”老安人听说,又道:“你也坐下陪我吃点,再去收拾不迟。”娟娟只得坐下。

  老安人又望白莼秋道:“我媳妇多承洪嫂嫂照应,甚是感激,我听见我儿子说,洪嫂嫂是个女中豪杰,实在可敬,将来我媳妇还耍望姐姐指教,有什么不到的事,也要带量他点才好。”白莼秋道:“伯母你老可不必虑,妹妹又会持家,又会理事,将来还会生多少大头大脸的儿子,比你侄媳妇要强着十倍呢。”娟娟听说,便道:“姐姐你可不要这样恭维,说得人家怪难受的,连心里都痒起来了。”老安人道:“洪嫂嫂你也不必过谦,明年就要吃你的喜蛋了。”娟娟道:“婆婆你老人家才到这里,不晓得姐姐已经怀孕,明年三月就足月了。”老安人道:“竟被我猜着了,生了小相公,蛋是要尽我吃的哟!”白莼秋尚未回答,只见挑夫挑了许多行李进来,家人仆妇帮著搬行李到房内,然后开发了脚力,又将房间收拾清楚,铺设床帐已毕,老安人又走进房去看了一看。原来洪一鹗住的房屋是三开间,前后两进四厢,王娟娟住在后进,与白莼秋对房门,前进为会客之所,现在柳氏安人一起搬来,就将前进上首房间腾出,让老安人住下,首房间改作会客,只都是洪一鹗预为布置的。安排已定,如赵鼎锐等人,又送了许多礼物。

  隔了两日,吉庆和又备了一席聊作东道,由此一家团聚,更兼娟娟极其孝敬,白莼秋亦极亲密,老安人又认了白莼秋为义女,吉庆和与洪一鹗也结了异姓兄弟,于是母子婆媳兄弟姑嫂竟合为一家,老安人亦颇安闲。

  话休烦絮。这日大家正坐着闲话,忽见来安手上拿着一封简帖,走到吉庆和面前说道:“有个韩老爷说是与老爷同乡,又是世交,特来拜会的。”吉庆和便看那帖子上写着:“乡世愚弟韩宏顿首拜。”便对着他母亲说道:“这畜生韩宏现来拜会,在母亲看,还是见不见呢?据孩儿的意见,从前那样忘恩负义,现在又来奉承,终是个无耻的小人,爽性不理他,让他自己惭愧。”洪一鹗便插嘴说道:“大哥是怎么一回事,可告诉了小弟,让小弟一决。”吉庆和见问,便将从前的情节,大略说了一遍。洪一鹗道:“大哥为什么不见他,等见了面时,他必有一番粉饰,那时可如此如此,也好奚落他一回。”吉庆和听了也觉好笑,便叫:“请他进来!”

  韩宏在门外等了许久,不见动静,正在轿子里纳闷,忽听一个“请”字,就如奉了圣旨一样,赶着下轿跟了进来,走到客座子里面,刚欲坐下,只见吉庆和从外面走进,韩宏又赶着行了礼,这才分宾主坐下。有人献了茶。韩宏便开口喊了一声“来”,只见有个家人走进,站在旁边,韩宏道:“你进去代我给老太太请安。”家人答应着走了出去。一会子来安又走了进来,拿着世愚侄帖子,站在韩宏面前说道:“老太太请老爷先同主人谈谈,一会子就出来,因多年不见,还有话问老爷呢!”说罢,也走了出去。韩宏心下便有点难受起来,却不能现于形色,只得勉强向吉庆和道:“与老世兄阔别有二十年了,曾记当日承老伯母老伯的栽培,与老世兄同学读书,那时老世兄不过才八九岁,一转眼间如今是高入词林的了。”吉庆和道:“连年飘泊,颠沛流离,以穷秀才仰面求人,尚难苟延残喘,不料皇恩浩大,选入词林,未免惭愧已极。阁下政声卓著,治绩昭彰,上游叠委优差,皆谓老兄办事认真,不避嫌怨,较目今贪婪之辈竟不可多得,小弟不才,此中秘术尚可指教一二否?”韩宏听说,觉得句句刺心,颇为难受,便又说道:“小弟自从老世兄出京的时节,就要趋前奉候,一则道喜,二来叙叙阔别之情,不期感冒秋邪,几乎一病不起,还算托老世兄宏福,未曾永别。等到弟的病才好,各处探听贵寓,方知已回襄阳,昨日在友人处听说,方知老伯母已移寓来陵,故赶着到此请安,还望老世兄恕罪。”

  吉庆和道:“本可不劳,何罪之有。”正说之间,又见来安走了进来,说道:“老太太来了。”韩宏听说,赶忙站起身来,又将衣帽整了一整,在那里伺候。只见老安人慢慢的走到里面,开口说道:“这就是韩相公么?”韩宏又赶着磕几个头站起来,但见老安人坐在那里,直受无辞,只说一句:“老身受了。”韩宏才告坐,老安人道:“你那韩老儿夫妇现在多大岁数了,曾死没有?你的老婆养了几个畜生了。”韩宏才听了这两句话,已经气过不能开口,只得忍耐着答道:“小侄的父母是已经过世,你老人家侄媳妇已生过好两个了。”老安人又道:“你从前做了官,发了财,是认不得我的儿子。今日到我这里来,难道你是被参了官,又穷了下来,找我的儿子给你说个情儿,或周济你些么?如果是真被参了官,穷得连饭都没吃处,不妨还学你那死鬼老子与你老鬼老奶奶把你带到我家来的那个样子,你也把你这—起小畜生领了来,我还可以叫我的儿子再养你们一家,却不算什么大事。”吉庆和便搁着他母亲说道:“你老人家可省一句罢,我们韩大哥因为孩儿点了翰林,特地来要好的,你老人家反说他参了官又穷下来,这是什么话,不要叫人家道怪。当日你孩儿流落的时候去找他,他不认前情,是怪他无见识;今日你孩儿发达了,他来恭维,又怪他不好,这不是里外难做了吗?况且韩大哥当此之时,正是烈烈烘烘一位同知太老爷,谁人不晓得他有本领,不必说督抚是器重他的,就是他那年办了大河口的厘金,连那些贩鸡子的至今还颂声载道,说他实在精明,真能替皇上办事。如这样的好官都要被参,那些贪赃枉法剥削小民的,岂不是要杀头绝后代么?”韩宏听了他母子这一番话,又听得那些家人都是唧唧哝哝的私相议论,直羞得面如纸色,连半句话都答不出来,只呆呆的坐在椅子上,如死人一样。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却好来安进来,说道:“赵大人过来了。”老安人听说,便走了出来。吉庆和就叫来安去请赵鼎锐到了里面,先同韩宏作了揖坐下,又问了姓名,彼此谦逊一番,赵鼎锐道:“原来是韩老父台,久仰久仰,吉年兄时常道及,累欲往拜,争奈俗事太多,未能如愿,今日得见足慰平生了。”韩宏亦强颜说道:“小弟尚未过去道喜,抱歉之至。”彼此又略谈了一刻,韩宏便起身告辞。吉庆和送他上了轿,就转身回来,才到客房门首,忽听赵鼎锐说:“寿人我告诉你件事。”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纶綍承恩词臣应诏 丝罗践约淑女于归话说赵鼎锐望着吉庆和,说有件事要告诉他。看官你道是什么事呢?只因现在朝廷励精图治,见那些在朝诸臣大半泄泄沓沓,年老的暮气太重,新进的又碍于资格,虽皇上累下明诏,加意求贤,晓喻中外,臣工一体,访察其有经济素裕,胆识夙优之士,无论官绅士庶,俱着破格录用,上副朝廷储才之意,下慰草茅堀起之心。示谕煌煌,何等慎重。其如疆臣大吏,视为具文,每当圣谕颁来,始则以一纸文书飞行所属,继则置之膜外,不问不闻。即间有保举参劾之事,仍不过循其旧例,以掩耳目而已。所谓保举者未必真有经济,真有胆识,或因情面而得,钻谋而来,甚至有目不识丁,卑汗苟且的,也可列名荐牍。所谓参劾者亦未必无真才实学,皆系贪赃枉法之徒,或因不合时宜触犯当道,致遭屏黜,有屈难伸。至于大小朝臣,但凭一纸空言,据情上达,亦未悉心遴选,冀拔真才。推原其心,皆存了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意见,而且各分门户,贿赂公行,不但版筑鱼盐,埋没了多少英雄豪杰,即有些敢言直谏,公忠体国之士,亦孤立无援,相与告老的告老,退归的退归。皇上天武神威,洞悉此中的弊窦,因此复下明诏,将所有告老告归的臣子一律起用,限三个月到京,听候召见。其实有因病致废,或已经病故的,著由地方官据实呈报,并取具本籍绅士,连环保结,不准稍事隐瞒,致干未便。倘有纵徇情事,一经察出,定即从严议处。其起用诸臣,如有名流勇士,实系为该臣素所深知的,不论出身贵贱,准其一体保荐,即由该臣率领来京,听候试用。此旨一下,那些告退的个个存著振作之心,以冀进贤退不肖,为朝廷复隆古治。

  这赵鼎锐的父亲赵弼,本系翰林出身,放过一任主考,亦因敢言直谏,不合时宜,为在朝权贵所厌,他却见机得早,复命之后就告病退归,作个明哲保身之计。现在有旨起用,他又雄心复起,思为国家立一番事业,庶不负朝廷雨露之恩,更兼他赏识两个人,一个吉庆和一个洪一鹗,常说这两个大有作用,将来定为栋梁之才,因此要保举他两人,以显显自己的见识。所以赵鼎锐听见他父亲有这个话,便来告诉吉庆和与洪一鹗,叫他们预备预备,恐怕开春就要同行。因说道:“吉年兄你可知道,现在皇上又起用旧臣了,昨日才奉到上谕,凡那从前告退的,皆一律起用,限三个月内到京,听候召见,不准藉端不仕。即有实系因病残废或已经病故的,仍责成地方官取具在籍绅士连环保结,以凭察核,并著令起用诸臣,随时保荐人才,听候试用。”吉庆和道:“据兄所言,年伯是一定要出山了。”

  正说着,洪一鹗走了进来,看见赵鼎锐便道:“赵兄何时来的,小弟怎么不知道?”赵鼎锐道:“来了好一会了,我来的时候,那个韩宏还在这里,我还同他作了两句无谓的周旋呢!”洪一鹗道:“韩宏这厮,今日本是来求荣的,那里晓得反受了辱去,送上门来讨罪受,也是报应不爽,大快人心。但我们虽觉出了口气,代他设想,不知他回去之后,是怎么样子难受,而且他那些家人都听得明明白白,难免不互相窃议,这个声名传了出,怎样有脸见人呢!”赵鼎锐道:“这到不然,昔齐人乞食墙间,尚且骄其妻妾;他虽被骂了一顿,依旧是个同知,有什么无脸见人呢?”洪一鹗道:“吉兄你刚才说那个又要出山?”吉庆和道:“是因现在奉了上谕,起用从前告退的诸臣,我说赵年伯一定是又要出山的。”洪一鹗道:“赵老伯如果出山,则朝廷又得一柱石,非是小弟睥睨一世,试问当今之际,外而疆臣内而宰辅,有几个胸罗经济,胆识过人,能代朝廷建一番功业?皆是盈廷唯诺,泄沓相仍,实成为具臣而已。”

  赵鼎锐道:“洪兄不必牢骚,以兄抱负非常,久知为栋梁之器,现当拨举真才之际,吾兄正可有为,况家父所最重的兄与吉年兄两人,吉年兄已经高发,明年进京供职,便可大展猷为,兄虽尚未乘时,此番家父到京,必欲为之保荐,一则以副朝廷求贤之意,一则以展吾兄抱负之才。”洪一鹗道:“虽承老兄眷爱,复蒙老伯栽培,但臣本布衣,恐亦无从着手。”赵鼎锐道:“这到不必虑得,现今圣天子英明睿知,因本朝限于资格,致使英雄豪杰多半沈埋,故上谕有谓只取真才,不论出身贵贱,况吾兄亦复将门之子,只须荐牍上叙明履历,就可以邀圣眷了。”吉庆和道:“天生我材必有用,说甚么布衣不布衣,况且自古及今,以布衣而为将相者,何代蔑有?其韩侯诸葛,固昭然在人耳目间,就如弟媳所最羡慕那韩蕲王,又何尝不是布衣而为名将呢?”赵鼎锐道:“原来洪兄的尊夫人羡慕蕲王,小弟尚不知这段佳话,既然如此,则自己必自命为梁夫人。”吉庆和道:“不但自命为梁姬,且直以蕲王许我们这位老弟,可不是裙钗青眼,巾帼英雄么?”赵鼎锐道:“却当现在承平无事,若遇着有征战之日,我们这位洪嫂,也可效粱夫人亲执桴鼓了。”洪一鹗道:“盗贼骄横,于斯已极,老兄还怕没有征战之事么?小弟如有这个造化,到奉命督师的时节,一定将贱内带了去,以助一臂之力。”吉庆和道:“赵年兄你不晓得我们这位弟媳,夜间由洪贤弟骑马试射,早间便跟着他击剑,居然学得一手的好剑法,竟不亚那公孙大娘。”赵鼎锐道:“这却怪不得洪兄夸口,说要带他从军呢,原来他尊夫人尚有这样的技艺,可羡可羡。但是这剑术,他贤夫妇固是不相上下,却不知那射法是洪兄胜洪嫂胜呢?”

  吉庆和道:“据小弟以意度之,光景是贤弟胜于弟媳。”赵鼎锐道:“年兄何以见得?”吉庆和道:“偶有所闻,明年三月我们弟媳就要庆弄璋之喜了,以此推求,故知弟媳的射法,终要让贤弟一步。”说罢三人哈哈大笑,彼此又谈了一会,赵鼎锐这才回去。

  话分两头,再说赵弼的女儿静娟小姐,现年已交二十,是自幼许字赵弼的连襟郑垣之子郑洪钧,这郑垣字枢廷,也是江宁人氏,由两榜出身,历任浙江台州府,湖北荆州府知府,政声亦颇卓著,因那年在荆州府任上办理教案,未免偏护百姓,夷人不允,也便呈请告休,现年已有五十多岁,生平只有一子,极其钟爱。这郑洪钧虽不曾中过,也补了本学的廪生,却喜生性纯孝,立志甚坚,他因两个舅子一是举人,一是进士,他便矢志不移,定要等中举之后才肯娶亲,故长到二十二岁尚未迎娶,郑垣亦只得俯从其意。现在因皇上起用告退诸臣,就要进京听候简用,又见儿子的年纪已是不小,那中举是有一定,不可强勉的,故乘著未进京时,带儿子成就了百年之好,自己也了却一件心事,因此就向赵老说项。赵弼也颇愿意,郑垣就择了二月十二迎娶的日子,赶着年内通知过来。赵弼得了信,也就赶着制备妆奁。匆匆的过了新年,又是正月半后,不到一月就是嫁娶的吉期,赵郑两家好不忙碌。看看的吉期已到,两家又备了请帖,预先请杜海秋、李亦仙两人做个现成媒。赵弼又请了周梦梅办帐房,并吉庆和洪一鹗帮同料理,那边郑家也请了许多亲戚帮忙,不必细述。

  到了初十,郑家就请了两位大宾,率领着喜娘仆从,牵羊担酒,先把冠带送了到来。次日赵家也请了两位大媒,并派了些家人,将妆奁备送过去,送来送去把两个媒人坐在轿子里,就同游街一般,所喜两家皆是盛席款待,不敢稍形怠慢。到了十二一早,杜海秋李亦仙就穿了衣帽,先往郑家道喜,坐了一会,吃了早点,又过来赵家。吉庆和洪一鹗赶着迎了出去,原来吉庆和洪一鹗,赵弼特为请他两个款待大宾兼陪新婿的,只见他四个人谈笑著走了进来,杜海秋、李亦仙便带赵弼道了喜,又同赵鼎锐兄弟作了揖,赵弼便先道谢道:“连日亵尊偏劳,实是过意不去。”李杜二人齐声答道:“岂敢,岂敢,承年伯栽培,只恐仪节未谙,尚求原谅。”吉庆和又说道:“年伯,这样的美差小侄讨还讨不来呢,还要请他们,吃的连路都走不动,还要轿来轿去,还有什么亵尊偏劳,只是年伯太客气了。”赵弼笑道:“今日藉重全福,却是应该这样的。”说着叫人摆上茶点,大家就入座用茶。才坐下来,只见有个家人拿着三封帖子匆匆的走到厅后,高声说道:“上房里预备接轿,吉老太太与吉太太洪太太都过来了。”说罢,拿着帖子又匆匆的走了出去。

  一会子一片环佩的声音,先从里面走出两三个丫鬟仆妇,簇拥着赵弼的夫人与赵弼的两个媳妇迎接出来,却好吉庆和的母亲与王氏娘子,洪一鹗的妻子白氏,都在厅上下了轿,赵老夫人和两个媳妇接着,彼此先请叫了一句,赵老夫人然后陪着吉老太太,他两个媳妇陪着两位娘子,轻移莲步,环佩叮当,缓缓的走入后堂。于是吉老太太率领著媳妇并白氏,给赵老夫人及他家两位娘子行礼道喜,因彼此初会,吉老太太又道谢了他儿子一向承情的话,赵老夫人也谢了他儿子亏吉庆和治好呆病的情节,又将各人的媳妇互相夸赞了一回,这才分宾主坐下。当时就有人献了茶,摆了点心。茶点之间赵老夫人又望着自莼秋说道:“久闻大娘子是个女中豪杰,今日果然名不虚传,真是可羡可敬。”白氏便谦逊道:“这是承老夫人的错爱,其实是毫无见识的。”吉老太太又帮着赵老夫人夸赞了几句,一会子家人又进来报道:“徐老太太与姨奶奶来了。”赵老夫人与两个媳妇迎了出去,原来这徐老太太就是赵老二的丈母。赵鼎锐的丈人,姓毕名焕文,号星北,是现任山东沂州知府,全眷都在任上,故此未来。

  此时厅上的客都坐满了,日将停午,只听得鼓乐声喧,大家知是新贵人来亲迎了。正说之两,轿子已到了门首,郑家的家人先投进门婿的帖子,这边的家人赶着把大门关起来,俗例叫做闷性子。赵弼又体帖女婿,闷了一刻就招呼开了,又放了一挂旺鞭。吉庆和洪一鹗又赶着迎了出去,但见那郑洪钧穿着一身簇新的衣服,也是堂堂一表,文质彬彬的低着头,慢慢的走进,若有不胜羞涩之态。此时赵老夫妇并儿媳等人,都齐集厅上,只见红毡贴地,傧请新贵人登了毡,然后从旁赞礼,先拜了泰山泰水,以次舅兄舅嫂亲戚朋友,足足的磕了有二三百个头,把个郑洪钧爬起来跪下去,闹得个气喘吁吁,汗流满面。各人行礼已毕,这才归坐,献了三道茶,又吃了些点心,接着酒席摆好,却是一顺三席,吉庆和同洪一鹗就陪了新贵人在中间一席,上首一席是两位大宾,就改请了周梦梅并赵老儿自己陪着,下首一席全是至好的朋友亲戚,赵鼎锐就在中间席上送了酒,两位大宾的酒却是赵弼亲自送的,其余便是赵老二代劳。大家入座以后,各人又同主人道了谢,然后欢呼畅饮,惟有郑洪钧坐在首席上既不谈笑,又不饮酒,脸上直是红一阵白一阵的。

  杜海秋在对面席上看见,便开口说道:“郑兄何必如此羞涩,大家都是熟人,我们年伯虽是新令岳,却是旧姨丈。郑兄是自幼见惯年伯的,年伯也是自幼见郑兄长大的,还有什么拘束?即使泰山严严,今日亦不必惧怯,等尊夫人过门之后,那时却不能放胆了。”吉庆和道:“海秋你这话我却不懂,为什么今日到不必拘束,等夫人过了门,反而不能放诞,这可真有些费解。”李亦仙道:“吉兄,我却知道海秋的意思了。今日可不拘束者,为其夫人尚未过门,无从知其情节。年伯又不能因偶尔放诞,便责罚娇客。等到过门之后,却有夫人管束,一举一动若稍形放诞,便自不行。只怕泰山严严,还不如河东狮吼呢!”洪一鹗道:“李兄此说虽近情理,据小弟想来,却未必尽然,以郑兄一表堂堂,岂有惧河东狮吼之理?即偶有触犯泰山之处,吾知其夫人必代善为调停。万一此老倔强难言,则泰水之前犹可代为伸诉,任他难说话,终得委屈弥缝,断不忍使恩爱金龟,甘受老夫之责的。”说罢大家笑个不住,再看郑洪钧面上涨得通红,就如大红缎子一般,只是低着头一言不说。周梦梅便指着众人说道:“你们也太作虐,郑兄今日做新郎,到了此地已经有些羞涩,再叫众人拿他开味,怎么不叫郑兄怪难受的,脸上红起来呢?”叉道:“郑兄我劝你脸放老些,由他们胡说,你的脸便不会红了。”郑洪钧听说,觉得脸上更加难受。大家闹了一会,已是席散,傧相又过来请郑洪钧去行亲迎礼,依旧磕了许多头,这才告辞而去。大家相送自不必说。

  看看日色将落,只听锣声响亮,鼓乐喧天,喜轿已到。登堂之后,喜娘便各处磕头请安道喜,又领着男家那些投帖扶舆一众的家人们上来磕了头,然后就往账房里请赏。领赏之后,又到两位大宾而前请帖子催妆。大宾客应了一声,就便即刻喊了吹鼓手奏起乐来。三道妆一齐催毕,又请了两位全福太太进房,替新人香汤沐浴,梳妆上头,加冠束带。诸事已毕,又招呼在外面家神前点了香烛,又去请两位大宾先往男家。及到大宾走了,他又招呼人夫轿马掌齐灯火听候发轿,这才进去。一会子又跑了出来,喊抬喜轿的人。喜班上听喊,赶着跟了进去,将喜轿抬在房门口。喜娘遂请了赵弼进房,以备抱轿,又请了全福太太重新将喜轿照过,赵弼这才抱女儿坐进轿内,又叮嘱了几句,往之汝家,必敬必戒的话。喜娘便放了轿帘,忙着又跑了出去,招呼人升炮鸣锣奏乐等事,诸事全毕。只听得吹吹打打,喜轿抬出大门。赵老夫妇见一顶喜轿就把女儿抬到人家去了,也不免心中伤感,落下几点泪来。欲知赵小姐此去郑家,当晚新房如何闹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情切切软语劝新郎 意勤勤交章荐豪杰话说赵弼夫妇见喜轿出了门,不免心中伤感了一会,接着诸六眷大家也告辞而去。等到客散清楚,赵弼夫妇及儿媳等皆有些倦意,即饬家人众仆等,前后看了看灯火,就去歇息不提。

  再说郑家这日也是宾客迎门,极其热闹。郑老夫妇内外照应,忙得甚是高兴。将到初更时,大家正盼望喜轿,忽听锣声敲处,鼓乐迎来,知是喜轿已到,郑老夫妇即招呼仆从照应各事,一会子喜轿已到门首。从俗例又关了一刻门,即便开门,升炮鸣罗奏乐、喜轿抬进中堂,有两位搀亲全福太太并伴娘搀扶新人出轿,随即将喜轿抬了出去。傧相便请新郎出堂,拜过天地,又行了交拜礼,然后牵巾进入洞房。搀新娘的太太给新人挑去红巾,坐床撤帐,吃过交杯酒,复又出堂见礼,傧相伴娘分立左右,两新人并立氍毹,先拜谢了两位媒人,搀亲的全福太太,然后才拜父母以及亲友,又请了两位全福的收了拜见礼已毕,伴娘搀扶新娘进了房,新郎就在外面陪待宾客,那些执事人役以及赵家押轿来的家人,自有管家接待,不必细说。

  此时厅上,酒席已摆得齐齐整整,郑垣一一都送了酒。宾客都已入座,一会子上了头莱,傧相又请新郎到各席上谢头菜。只见众宾朋欢呼畅饮。看看席散,郑垣又邀请宾客赏看新娘,大家无非赞羡不已,又闹了一回新房,都告辞起身,郑垣又相送宾客上轿而去。接着里而的女客也大半告辞,郑夫人也亲自送轿。请亲友已散,然后才将公子送入洞房,成其百年好事。这一夜你恩我爱,似蜜如糖,难以尽述。正是:交头鸳鸯眠正糖,莫教鸡唱五更筹。郑老夫妇见儿媳俱入洞房,即令家人仆妇照应了灯火,也去歇息。到了次日赵家就送了盒酒点心过来,却好新夫妇梳洗已毕,当时就开发钱。又去郑老夫妇那里,给父母公婆请了早安。郑老夫妇见一对佳儿佳媳,心中欢喜自不必说。

  接着请亲上门,赵家又来接女儿归宁,并请女婿吃饭。过了一日,郑洪钧又各处谢过客,才算糖楚。夫妇之意,自必伉俪情深,但郑洪钧却另有一个念头,以为自办喜事以来,碌碌的已闹了三个多月,那些时文八股许久抛荒,现在亲已娶过,事已办毕,父母也安慰了,自己正好用功,以图上进。眼见一年以后又是科场,若再不中,不但对不起父母,且要贻老婆笑话。于是把读过的那些熟文章检了出来,朝夕诵读。早间天明就爬起来,晚间到半夜方睡。赵小姐见丈夫如此用功,是固可敬却又可怜,他功名心太重,就同着了魔的一般。

  这日晚间正是郑洪钩读得高兴,在那里摇头摆尾,拍桌子画圈儿,各种呆形煞是可笑。赵小姐在他背后立了一会,见他所读的皆是腐烂墨套,已经几十年不行的,因想这样文章虽再读十年,还是不会中举,实在忍耐不住,便低低说道:“郎君且停尊口,妹有一言敢祈容纳。”郑洪钧回转头来,见是自己老婆,也道:“表妹如何不去睡,在这里站着何为?”赵小姐道:“请问兄所读之文,是那些名稿?可历历为妹一言。”郑洪钧道:“贤妹那里也知此中的妙处么?愚兄所读的虽非名稿,却是历科中式的佳文,杂选而来以为揣摩简练,贤妹有何见教,即请明言。”赵小姐道:“妹虽不知个里精微,窃尝家父家兄论及八股一事,皆以行气为胜,词华次之,乡会闱墨虽不少词华之作,然其中以气胜者为多。若竟以烂调芜词,为此中的秘术,仍不过讲求声调,徒为圆熟而已,所谓名贵者何在?精湛者何在?且近科以来,风气大变,皆尚议论,贵清真之作,或各大家名稿,如项水心丁守存诸先哲一派,虽寅谷犊山诸先生的大作皆不过行矣。兄所读者还系十年前如求是斋登瀛社之类,以之科岁考尚嫌不合时宜,而况乡试会试!兄诚矢志于此,即望改弦更张,将从前烂熟于中的那些墨套全行抛去,于各大家名稿中,选其清真名贵以及包孕宏通、议论博雅的,简炼而揣摩之,其亦可以获售矣。兄平日自作之稿,想亦盈筐满箧,请展其所得意的赐一二篇,为小妹一阅,以观兄平时笔仗如何?”

  郑洪钧听说,始以其不过窃听,及闻言之斫斫,心下已有些佩服,现又见他要自己的文章看,便肃然起敬道:“兄本愚鲁无知识,但是平时劣作,贤妹见了特恐贻笑大方。”赵小姐道:“妆第之私尚且不顾贻笑,而况堂皇正大之事,又何笑为?且兄恐贻笑于小妹,独不怕贻笑于名流?是又妹所不可解。”郑洪钧见说,赶着说:“兄当献丑。”便去检了两三篇来,给赵小姐看。赵小姐细细的揣摩一过,便道:“观兄之作,功夫是纯熟,但是拘谨有余,旷达不足。且中于墨套恶习,不免嫌其腐烂。以妹愚见,是皆兄拘守过甚,心地不开之故,致将一味迂腐毕露纸上。从今以后劝兄勿过拘执,一面选读名稿,一面将心地拓开。无事之时不妨各处游览,藉开心志,而广见闻,然后于作文时再将墨套抛去,自不期然而笔势开展矣,兄以为何如?”郑洪钧听了这一席话,倒头佩服道:“贤妹之论碓切愚兄之病,从兹以往兄当驱除成法,另辟新机便了。”于是郑洪钧果然照赵小姐所言,如法泡制,下一科也就中了。此是后话不表。

  再说赵弼与郑垣两亲家,因起用的限期巳届,彼此就商议进京,赵弼又知会了吉庆和,结伴同往。洪一鹗知道他们行期已定,就借赵家地方,办了一桌盛席,给赵弼父子与吉庆和并带着郑垣四个人祖饯。这日郑垣见了洪一鹗,也是赞美他英杰,将来必成大器,赵弼就于席上望郑垣说道:“小弟此番进京,拟即为洪贤侄保举,但小弟一人之力尚恐单薄。亲家既然赏识,尚可一邀鼎荐否?”郑垣道:“洪兄气宇轩昂,英才勃发,小弟当列名为牍,以达宸聪。”赵弼大喜道:“得老亲交章共荐,洪贤侄是一定渥邀圣眷的了。”洪一鹗又谢道:“小侄愚鲁不才,谬荷两位老伯大人提拔,稍有寸进,感德难忘。”

  赵郑两位又谦逊道:“此为朝廷储材,老夫等又何德可感。”赵弼又望一鹗道:“这荐举人才的折子,老夫陛见时就要呈递,恐到京匆促不及卒办,不如预先做好,带了进去,随时可用,此件可烦老贤侄大笔一挥,以免老夫拉杂。”

  洪一鹗道:“老伯之命本不敢辞,但不敢自为毛遂,还求老伯主稿,小侄谨敬照缮。”郑垣道:“洪兄不必固辞,老夫急要请教大作,还有两件宫门请安的折子,爽性烦洪兄一起写作了罢。”洪一鹗仍要推辞,吉庆和道:“洪贤弟不必拘执,既承年伯与郑老伯谆嘱,你就做个毛遂自荐罢,好在此等件折又不难作,只要得体就好。况且老弟正可自抒抱负,以显奇才,何必推呢!”洪一鹗见推辞不过,只得答应。席终之后,赵老等人在那里闲谈,他便往赵鼎锐书房内草稿起来,一会子呈与赵郑两位同看。赵弼与郑垣看了一遍,却是先叙奉旨保荐人才,后叙尊旨选举,以下便将所保的人才干如何,学问如何,并三代脚色历历叙出,真是剪裁得体。又将宫门请安的折子看毕,齐声赞道:“以这个表章而论,剪裁得体,虽不甚难,却难在自己说这人才的身分非过于矜夸,即易于不醒,看他这款款说来,妙在不矜才不使气,而一种英锐之气,自负之心,却于字里行间现出,可敬可佩。”洪一鹗又逊谢了两句,即便誊写出来,送与赵郑两位,他二人见写得银钩铁画,又夸赞了一回,然后各自散去。

  过了两日,赵弼就带了他大公子鼎锐,并约同郑垣吉庆和四人,一同航海北上。亲友送别,不必细述。这日到京,就觅了寓所,安顿已毕,又将宫门请安的折呈递进去,当即传出旨来召见。赵弼郑垣次日五鼓即换了朝服进去,在朝房内候旨。一会子皇上升殿,但见龙香缥缈,凤烛辉煌,侍卫各官肃立左右。皇上升了御案,先有王大臣三呼已毕,皇上便传旨着前任云南主考、翰林院编修赵弼,前任湖北荆州知府郑垣。当有值殿官传宣出来,赵弼郑垣即趋跄走上,俯伏金阶三呼万岁。皇上便垂询了些土俗民情。一一具奏已毕,赵郑二人这才将洪一鹗的表章恭呈御览。皇上就在御案上看了一遍,便问道:“据二卿保奏的这洪一鹑,想是卿等素所深知,现在曾否来京,即便奏朕知道。”赵弼奏道:“臣等自奉谕旨,着令随时选举人才,仰见圣天子殷殷求贤之意。臣所保之洪一鹗,才识素具,经济夙优,洵属步年英俊,更兼武艺出众,熟谙韬钤,将来足备将相之选,惟该臣之父虽曾任河南总兵,而该臣转徙流离,仍属布衣,臣不敢冒昧带领见引,伏乞圣鉴祗遵。”皇上闻奏,便道:“据卿所奏,洪一鹗既系已故总兵洪豹之子,因转徙流离,未邀赏赉,深堪悯恻。著即赏赐世袭云骑尉,即日来京听候召见,并著吏部知道。”赵弼郑垣即代谢了恩。

  皇上又道:“朕起用诸臣,二卿独能踊跃应召,又首先保举人才,尤属实心为国,深堪嘉尚。赵弼著加恩朴授翰林院侍读学士兼礼部侍郎衔,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郑垣著以道员尽先简放,现在仍留京试用。”赵弼郑垣又谢了恩,皇上这才退朝,各官亦纷纷退出。

  赵郝两位回到寓所,吉庆和与赵鼎锐接着就问起保举洪一鹗的事如何,赵弼将恩赏世袭云骑尉,即日来京召见的话以及自己补授侍读学士、郑垣以道员尽先简放的话,细细说了一遍,大家俱欢喜无限。吉庆和当即写信寄南京,催促洪一鹗即日北上。赵弼郑垣又往各处拜了些同年故旧,然后才往本衙门视事。赵鼎锐吉庆和又呈报了到京日期,就在京听候分部散馆。不多时赵鼎锐分了吏部,吉庆和又用了编修,二人谢恩已毕,俱各往本衙门供职。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褚飞熊山径斩淫僧 洪一鹗酒楼逢故友话说山西绛州府城内,有一豪杰之士,姓褚名飞熊,号仰周,身长七尺,相貌生的豹头环眼,大鼻梁,阔口,两肩有千斤之力,十八般武艺件件皆精,生性刚直异常,专打不平之事。他在十八岁上,本籍乡试就中了武举,后因他父亲早已去世,老母犹存,因此只进京会了一趟事,以后便在家侍奉母亲。他妻子姚氏翠娥,也是一身的好武艺,更喜他事姑至孝,乡里咸称。褚飞熊到了二十二岁,他母就得病而死,夫妻俩殡葬已毕,又守了三年孝。

  这日褚飞熊就对老婆姚氏说道:“大丈夫立身天地,当做出一番世业,虽不能流芳千古,也要有些声名,方不负为人之道。今母亲已经去世,服又满了,坐在家中甚是无味。咱想出去游历游历,若碰着些机遇,即无大富大贵,将我这平生的武艺虽一显也好的。”姚氏道:“郎所言正合妾意,但往何方去的好呢?”褚飞熊道:“京师是个首善之区,天下豪杰英雄全聚于此,又况是咱旧游之所,咱现在拟往那里去走一遭。”姚氏道:“既如此说,妾当代整行装,便君荣行。家事一切妾自料现,君无须挂念,如有机遇,请即函知以慰妾望便了。”

  褚飞熊立意已定,过了两日,即打了包裹,藏了些盘费,又将防身的佩剑带好,辞别姚氏娘子,便由旱道进京。夜宿晓行,沿途非止一日。这日刚到天津地界,又见前面有座高山,望前进发须要盘山过去,因自己走得有些乏了,就在山下拣一洁净之地,坐下来歇歇再走。才坐下来,忽听得有人喊叫“救命。”再细细听去,是个妇人声音,褚飞熊暗暗想道:“这高山峻岭之处,如何有妇人喊叫,莫非是不良之辈在此干甚勾当么?”便起身顺着声音向北寻去,不上四五十步,只见山凹边树林之中,有两个胖大和尚,将一个年轻妇人脱得赤条条,背绑在一株大槐树上,在那里淫媾。那妇人哭哭啼啼,不住的喊叫。褚飞熊见了,不觉怒从心上起,两眼圆睁,抽出佩剑,大踏步向前喝道:“贼秃驴怎地在此干这弥天大罪!不要走,看剑!”说着,就照光头上劈下。不提防这一个和尚在旁,用铁尺隔开宝剑,即便向褚飞熊腰内打来,褚飞熊赶着掉转身躯,与那两个和尚厮杀起来。终是褚飞熊武艺超群,一会子两个和尚全行砍倒。褚飞熊见两个和尚不能挣扎,便去寻了衣服,绕在那妇人背后,先将绳索解下来。叫那妇人穿了衣服,又将那绳索缚了两个和尚,丢在树根边。

  次后便问那妇人:“你家住何处,为何被这两个贼秃在这里干这勾当?”那妇人一面哭一面诉道:“小媳妇住在前村朱家坞。妾身程氏,丈夫朱德。十日前来了这两个和尚,拜求丈夫要借门首打坐,妾身本不肯容,倒是丈夫说他是佛家子弟,化缘度日,就与他门外坐坐不妨。坐了两日,早晚诵经念佛,也觉至诚,妾身也时常送些饭菜与他吃。一连坐了十数日,只是不去。今日五更妾因有孕腹痛,丈夫起早到镇上配药。出去之后,一会子就听推得门响。我只道是丈夫回来,便去开门,忽见这两个和尚闯进来,一个就将妾绑住,妾欲叫唤,他便拿出铁尺喝道:”若叫一声将你打死。‘一个收拾财帛,驱妾出门来到这里,绑在树上淫污。妾无奈只得喊叫,天幸英雄到救了性命。“说罢纳头便拜。褚飞熊听说大怒,就挥剑去砍两个和尚。正欲砍下,复又一想说道:”咱要一剑一个,却死得便宜了,将你这两个落地狱的秃贼,咱叫你慢慢受用些疼痛才好。“便叫程氏站远些。那和尚见势头不好,哀求饶命。褚飞熊道:”你不要叫,老爷亲自伏侍你。“

  说着将绳索又紧了一紧,便将两个的裤子剥了下来,又将他四只脚指用剑削去,以防他挣脱。然后扳转身来,仰面朝天,又去寻了些干草及枯枝儿,又将和尚的褥割碎,取出棉絮,夹草带枝缚在和尚阳物上,又笑道:“你这两个小和尚怕冷,咱且给个棉絮帽子你戴。”又在身边取了一块火石,敲出火种,燃着那干草枯枝棉絮等物,一步步烧到阳物上来。两个和尚烧得十分疼痛,喊叫连天,欲要挣扎,被绳索缚得紧紧的,又兼脚指被剑削去,动弹不得。原来人的皮肉是有油的,见火愈着,况有那些引火之物,直烧得皮焦肉烂,臭气逼人。两秃驴熬疼不过,连声哀告,只求早死。褚飞熊拍手大笑道:“闻你这小和尚坐化,特地给你下火。”又烧了一会,看看气绝,褚飞熊一剑一个都砍死了。这尸身随后去饱虎狼之腹。可怜凶恶游僧,因色化为野鬼。

  褚飞熊便叫程氏拿了包裹,同走过岭来,约有五六里路,远远见一村落,程氏指道:“前面就是我家了。”褚飞熊听说,便叫程氏:“慢走一步,咱先给你送个信去。”

  说罢大踏步跑到村口,只见闹丛丛围着几十个人,在那里大惊小怪的叫嚷,又见一个后生跌脚哭道:“天呀不知怎地被那秃驴骗去了,只都是怪我不好,不应让那和尚在门首打坐。”有的道:“和尚是色中饿鬼,见你浑家有些姿色,毕竟拐骗去了。”有的道:“你常不在家,想是你老婆看上了和尚同他走了。”有的说:“朱大嫂子是极其老实的,决无此事,还得作速四下找寻。”议论纷纷,闹的不定。褚飞熊分开众人说道:“那位是唤朱德的。”只见那哭的后生走上前来问道:“客官唤在下这甚?”飞熊道:“你的妇人可是程氏么?”朱德道:“在下的妻子正是程氏。”褚飞熊听说,便转过身来用手指道:“那里的可是你妻子么?”朱德和众人回头一看,见程氏慢慢走来,朱德正是喜从天降,赶着跑向前扶了浑家到门首,问道:“你怎么被秃贼驴骗了去的,又如何遇着这位客官的?”程氏便将捉去奸淫,幸逢这位客官救了性命,又将和尚烧死情由说一遍。朱德听罢,忙向褚飞熊倒身下拜,这才问了褚飞熊的名姓,又款留酒饭住了一宿。次日褚飞熊才向天津进发,这且慢表。

  再说洪一鹗这日接到吉庆和的信,知道赵郑两人保荐,当蒙皇上恩赏,世袭云骑尉,并著即日到京昕候召见,又知赵郑两位俱已升官,好不欢喜。白莼秋更是喜得乐不可言。隔了半月,又接着吉庆和的信,知道他又用了编修,更是欢喜,即将吉庆和的信告诉他生母并王娟娟。他婆媳两个这一快乐不可言喻。却好白莼秋怀孕已经足月,又生了一个儿子,真是喜事重重,难以形状。

  洪一鹗等白莼秋满了月,即束装航海北上。临别的时候,白莼秋又谆嘱道:“愿君此去一路荣华,但到了得意的时候,切不可空存富贵之心,总要为皇家作一番事业,才不愧为一代名臣。若随波逐流,仍不过为一鄙夫而已。”洪一鹗道:“金石之言自当切记,到京以后是否另有恩遇,自当函知。卿在家中,这吉老太太与吉大嫂嫂亦须善为照应,自己的身子固宜随时珍重,小孩子也须小心抚养。”白莼秋道:“君请放心,无庸挂念。”洪一鹗又向吉老太太、王娟娟托了照应的话,然后告辞而去。

  在路行程非止一日,这日已到了北京,便寻了赵弼的寓所,将行李物件搬了进去,此时赵弼父子及吉庆和均在本衙门,尚未回来,只郑垣在寓。洪一鹗就先给郑垣道了喜,又谢了保荐的话,郑垣也替他道了喜,又问了问家乡近来如何。彼此正在闲谈,却好赵弼等人已退衙回寓。赵弼一见洪一鹗,便道:“恭喜恭喜,贤侄就从此云程发轫了。”洪一鹗也就道了喜,又与赵鼎锐吉庆和作了揖,然后谢道:“小侄虽承皇上的天恩,却皆系老伯所赐,第恐少年新进,诸事未谙,有负老伯保荐之德。”

  大家谈了一会,赵弼便向赵鼎锐道:“明日到衙门,就将洪贤侄报到日期的单子开呈进去,听候传旨。”又对洪一鹗道:“贤侄的冠带,光景不曾制办。午后可同小儿往琉璃场一带衣铺里买。”说罢先自进去歇息。午饭之后,赵鼎锐就约同吉庆和,坐了一辆车子,往各处游玩了一会,并买了两套衣服,及靴帽等件。洪一鹗便要回寓,赵鼎锐道:“不必回寓,且再游一会,我们到庆升楼吃面饭去,给大哥洗尘。”

  吉庆和道:“这庆升楼的水饽饽甚好,洪贤弟今日可去试一试。”于是又各处逛了一会,就到庆升楼来,由店小二招呼进去,拣了座刚欲坐下,只见有个大汉在房间外面,向着洪一鹗目不转睛的尽望,洪一鹗也向那大汉望了一会,彼此皆似相识的模样,忽听那大汉问道:“尊驾可是洪翼云兄么?”洪一鹗道:“小弟正是。”复急口问道:“老兄不是褚仰周吗?”褚飞熊见问大喜,即便走了进来,说道:“咱们六七年不见,老哥竟有不认识了。一向在那里得意?”洪一鹗道:“飘蓬断梗,历尽艰难,一言难尽。”当下褚飞熊又与赵鼎锐吉庆和作了揖,彼此问了姓名居址,然后坐下。洪一鹗便望赵鼎锐二人说道:“这褚兄是与小弟总角之义,为人极其豪杰,且具着一身绝妙武艺,十八岁就领了武闱乡荐。小弟先父母去世之时,还承他帮助。自到南京以后,便隔了六七年了,刚才若非褚兄招呼小弟,竟不敢冒昧相认。”赵鼎锐吉庆和齐道:“原来是一位英雄,失敬失敬。”说罢洪一鹗复向褚飞熊道:“老哥府上想均安好,老伯母当亦康健,现在进京有何贵干的?尊寓何处?”

  褚飞熊道:“先母已于大前年弃世,寒舍亦无甚善状。小弟因在家无事,因此进京游历游历,想碰件把机会,现暂寓在饺耳胡同,一个姓冯的朋友家内,却不想在这里碰见老哥,真是奇遇。但是老哥自尊大人见背之后,往南边一带六七年来如何得意呢?”洪一鹗见问,便将如何投亲不遇,流落下来,几成饿殍,如何风雪中巧遇白莼秋成为夫妇,如何因抱不平毒打流尸,遇着吉庆和赵鼎锐,便结为朋友,又如何承赵弼爱如子侄,一力保荐,蒙皇上恩赏世袭云骑尉,现在来京听候召见的话前后说了一遍。

  褚飞熊听罢大喜,先向赵鼎锐谢道:“敝同乡极承老大人提拔,这样的恩德咱亦感激不尽。”越鼎锐亦逊道:“实为朝廷储材,家父亦不过作一荐引耳,将来洪兄定然是要大发的。”褚飞熊听罢又向洪一鹗道:“原来老哥还有这一番奇遇,若非尊嫂先有卓识,赵老大人后能怜才,那得有今日之乐,实是可钦可羡。”此时店小二已将酒肴摆上,褚飞熊也就在一起坐下,开怀畅饮。赵鼎锐吉庆和见他豪爽,亦颇钦佩。一会子店小二又将饽饽端上,大家吃毕,褚飞熊假称小解,走到外面柜上会了钞,后又进来谈了一会。赵鼎锐便喝叫店家开账,店小二进来望着褚飞熊说道:“这位老爷已经会过了。”赵鼎锐也不过谦,只说道:“从那里说起,反叫褚兄破费,一半天再聚罢。”于是大家走出店门,褚飞熊又问明洪一鹗的寓处,知与赵鼎锐同寓,又说一声明日过去奉拜。赵鼎锐等三人亦道谢了叨扰,然后一揖而散。

  赵鼎锐三人上了车,回到寓所,却好赵弼郑垣尚未安寝,赵鼎锐又将洪一鹗巧遇褚飞熊、并褚飞熊如何豪爽的话谈了一遍,大家这才安寝。欲知洪一鹗何时召见,圣意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试金殿世职作中书 毁公堂土豪连巨盗话说洪一鹗在庆升楼巧遇褚飞熊,痛谈之后仍同赵鼎锐吉庆和回寓安息,一宿无话。次日赵鼎锐进了衙门,就将洪一鹗到京谢恩的单子,开呈进去,以便御览。却好皇上当日即看见洪一鹗已经来京,随即传出旨来,着于次日五鼓预备召见。此旨一下,赵鼎锐赶着先送了信回来。赵弼吉庆和在本衙门内已经知道,公事办毕也回寓所。赵弼便向洪一鹗道:“明日皇上召见,非带领引见可比,须要随着礼部议制官,从容朝拜。倘有所问,奏对尤须详明。老侄虽器宇宏深,谅无差错。但是天威咫尺,初次朝见,未免有些耽心。总宜处处留神,不致天颜不悦就是了。”洪一鹗唯唯答应,郑垣吉庆和赵鼎锐又教了许多仪制,洪一鹗一一谨记。

  一日无话。次日四鼓,洪一鹗即起来盥洗,整了衣冠。赵弼父子吉庆和也起来,穿了衣服,同洪一鹗走到午门外,领着他进了朝房,又引他至谢恩班内,演礼伺候,一会子皇上升殿,文武各官朝参已毕,当有吏部将本日谢恩及奉旨召见文官各官职名清单,跪呈御览。皇上看到世袭云骑尉洪一鹗,即传下旨来,各官均着在午门谢恩,洪一鹗即着内阁带领谨身殿引见,其余各官朝散,皇上还宫。当时诸阁臣便将洪一鹗传入内阁,洪一鹗一一从容参见首辅。徐公因问道:“青春几何?”洪一鹗欠身答道:“二十六岁。”徐公道:“有诸内必形诸外,想赵老先生保荐,一定是才学渊博的,但皇上顾问时必须从容奏对,不可急促。倘一时不能应旨之处,不妨直奏,容退后再行进呈。”洪一鹗道:“谨遵台命。”一会子内监传出来,宣内阁带领世袭云骑尉洪一鹗引见。当下洪一鹗随着内阁到内廷来,但见重重宫阙,巍峨处处,天香缭绕。阁臣先进殿覆旨,随即内监传旨宣洪一鹗上殿,洪一鹗便俯伏金阶奏陈履历,又恭谢天恩,三呼朝拜已毕。

  皇上在御座上见洪一鹗气度从容,英姿飒爽,圣心先自喜悦,因顾阁臣道:“看他外貌冲和,胸中谅有学问,今黄河连年为患,朕欲试他一道治河策论,问他能否?”阁臣传旨下来,洪一鹗便奏道:“乞赐纸笔,愿草呈圣览。”

  皇上见他并不推辞,天颜甚喜,即令内监取短桌一张,放在阶前,赐他膝地而坐。当下内监取笔砚笺纸,洪一鹗不慌不忙,一而磨墨,一而构思、拈笔在手,约有一个时辰,已草成一道治河要策,奏请录正呈览。皇上见他挥毫敏捷,已暗暗称赞,便着毋庸誊正,即命内监将草稿呈上观看。虽是行书,却笔法豪迈,而且策上立意皆系清河溯源,不亚郦道元水经详注。皇上览毕,又递给阁臣道:“难得如此敏捷,且确切不疑,着留中以备观览。”

  各臣传看已毕,一齐俯伏奏道:“恭贺陛下得此英才,真是朝廷之福。”皇上又道:“洪一鹗英明练达,经济颇优,深堪嘉尚,着加恩赏给中书,即赴内阁认真办事。仍着阁臣随时教习,勿负朕意。翰林院侍读学士赵弼、道员用郑垣保举得人,名宴相副,俱著加恩议叙,该部知道。”

  洪一鹗又谢了恩,缓缓下来。诸阁臣都与洪一鹗道喜道:“圣心甚喜,我等也得藉助勷了。”洪一鹗道:“诸位老师教诲。”当下一同出了午门。赵弼父子吉庆和接着,便问了一番,都是大喜,仍随赵弼回寓。次日赵弼就同郑垣谢了议叙的恩。又叫洪一鹗往内阁衙门大小各官拜谒寓所,又去谢了首辅徐公。

  由此洪一鹗在内阁办事。过了一日,吏部将赵弼郑垣议叙单开呈御览,皇上即圈出赵弼着补授礼部右侍郎,郑垣着补授湖北道监察御史。赵郑两位随谢了恩,随即视事不表。

  再说湖北襄阳府枣阳县乡下兴隆集有个土豪,姓缪名瑞麟,绰号尚义大王,家中广有田产。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长子缪云,绰号赛天霸;次子缪电,绰号赛金刚;女儿双珠,绰号赛飞燕。父子兄妹俱习得一身好武艺,更兼缪双珠曾得异人传授,惯使九口飞刀,百步之外取人首级,百发百中,真是雄霸一方,无恶不作,专收留绿林豪客,无赖流民。官绅累欲擒拿,争奈他党羽甚多,不敢动手,恐致激变。这地方欲调齐兵役前去搜剿,乃事机不密,反有人送信息,传至缪瑞麟处。缪瑞麟就偕同三子,纠集党羽数十人与官为难。枣阳县知其情节,当即率领兵队亲往擒拿,当场获住数人,带回衙署讯办。

  缪瑞麟见党羽被获,复赶回兴隆集,喝聚著名青皮地棍并留养家中那些贼寇,连同前次党羽,共有二百多人,各持器械纷涌至本县大堂,不问皂白即将衙署拆毁。知县猝不及备,只得任其糟踏,及至城守营兵勇等来救,缪瑞麟喝令党羽将大堂毁去,复又斩监劫狱,放出几十名死囚,聚在一起。当经城守互相格斗,争奈缪瑞麟人众,城守兵卒寡不敌众,枣阳县致被击毙,又伤杀营兵十数名,蜂拥出城而去。随州知州以逼处邻境,一面飞报德安府,转报督抚庸兵助剿。官兵尚未到来,缪瑞麟知事不了,遂即揭竿起势,又勾结了河南新野县界胎簪山的强盗。这胎簪山有三个大王,数百名喽罗,大大王名黑面虎杨寿,二大王水底蛟牛经,三大王穿山甲鲍直,皆有万夫不当之勇,专在水陆两路拦截商民。虽经捕役缉拿,终属奉行故事。现被缪瑞麟勾结在一起,那黑面虎杨寿即派了水底蛟牛经穿山甲鲍直,带领三四百喽罗下山,往义勇村而来。缪瑞麟当即与他订约共图大事,又有许多会匪闻风来投,因此聚积千余人。先据了枣阳,搜括仓库钱粮,虏掠民间财物。当地的百姓纷纷逃避出境。

  再说督抚接到德安府飞请助剿的公文,一面飞檄襄阳府参将王嘉林,率同弁哨营勇,就近星夜驰往剿灭。襄阳营虽奉到檄文,自然不敢懈怠,争奈这位参将年纪巳大,精力已衰,平时暮气十足,只图安饱,不顾操练,加之兵额短少,克扣饷粮。譬如一营额设五百名的,除去长夫伙夫应仍有四百名足额。他连工作的人统算起来,照额设数目一营不过三百足数,其余粮饷皆系自饱私囊。平时又训练不勤,一旦奉调往剿,多有些畏尾畏首,然亦不能不去,只得勉强拔队长行,幸而马到功成固是大妙,否则再作计议便了。及至到了枣阳县界,又打听得贼首缪瑞麟勾结了一伙强人,贼势甚为浩大,更是凛凛危惧。既已到此,顾不得自己害怕兵力太单的话,只得趱赶前进。缪瑞麟打听有官军到来,早已作了准备。

  这日官兵已到,王参将即令都司吴成、守备魏泰率兵进剿。刚到城下,只见缪瑞麟领着四五名贼将,立马横刀站在吊桥之上,厉声喝道:“尔等何处鸟军,敢来送死?知道进退的,早早退去,不然教尔等立刻成为齑粉!”

  吴成亦喝道:“大胆的狂徒,胆敢擅杀命官,占据城池,残害百姓!官军既已到此,不思纳命,还敢抗拒天兵!快快解散归降,或者代奏朝廷,只问为首之罪,其余一概豁免。若执迷不悟,尔等贼众定遭粉骨碎尸!”话犹未了,只见赛天霸缪云大吼一声:“来者勿得多言,看爷爷取你狗命!”说着挺枪就刺,吴成持大斧急架相迎。两下交战,斗不数合,吴成抵敌不住,拨马便走。魏泰见势不好,也就退下。缪瑞麟在马上见官军已败,把鞭梢一指,众贼将蜂拥杀来。自吉寡不敌众,又况王参将部下的这些兵卒多半老弱,只能吓诈那些乡愚,如何能抵这一起亡命?因此抛戈弃甲,只顾逃命狂奔,被贼人杀死的亦不计其数。王参将只得收些败残兵卒,退回数十里暂立营寨,一面飞请督抚派精锐前来助剿。

  缪瑞麟胜了一阵,又得了许多器械旗帜,好不得意入城以后便杀牛宰马,大排筵宴,畅饮欢呼。饮到酒酣之际,只见缪瑞麟举杯在手,向众人说道:“官军今虽大败,随后必有精锐前来,若不早为预备,必难抵敌。况我处兵马钱粮不敷所用,仅恃区区弹丸之地,何能持久?莫若分兵一半,急攻邻县,广取钱粮,一面竖立义旗,招聚天下英雄豪杰,然后进可以战,退可以守,不知诸位意下如何?”只听大家答道:“大王所虑正合众意,我等皆愿效死力分头进攻。”缪瑞麟大喜。于是竖立大旗,招积亡命。不下半月,就聚有二三千人。那胎簪山大王黑面虎杨寿也将喽罗悉数带领下山,聚积一处。一面分头扮作客商,暗藏兵器,袭取邻县,所到之处大半黑夜动手,使人猝不及防,由此失陷城池的,已有数处,各府州县纷纷告急。督抚也恐贼势蔓延,难于剿灭,赶着飞檄调取大兵,星夜剿捕,并具折驰奏进京。

  话分两头,再说洪一鹗自奉旨坐了中书,日在内阁办事,那些阁臣见他气度从容,才华敏捷,无不称赞。这日接到湖北督抚驰奏,所属宜昌府土匪缪瑞麟勾结胎簪山大盗杨寿,攻陷城池,肆行劫掠,官军失利,请旨议处的折子。洪一鹗当将原折交给阁臣,恭呈御览。皇上览毕随奉朱批:“据湖广总督秦士宏湖北巡抚高承志奏称,所属襄阳府枣阳县土匪缪瑞麟等攻陷城池,肆行劫掠,官军失利,请旨议处一折。襄阳营参将王寿林着先行革职,仍留军营效力,以观后效。一面着该督抚就近挑选精锐,派员督师,星夜驰行,奋力剿捕,务在歼除殆尽,毋任延蔓致留大患,所有往剿情形,仍著随时具奏。至所请处分,着降一级留任,以示薄惩。钦此。”有内监传递出来,仍由内阁发回原省。毕竟剿捕贼匪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证禅关菩提三指觉 施武勇僧俗两倾心却说洪一鹗日在内阁办事,这日正在退班之期,却好吉庆和近因感冒假期未满,洪一鹗就约同吉庆和上街闲逛,兼著去看褚飞熊。二人在街上闲游了一会,便去褚飞熊寓所,却值褚飞熊从外面回来,彼此见着皆道相巧之至。坐谈一刻,褚飞熊问道:“近日外间谣传,湖北有土匪闹事,势甚猖獗,已攻陷好几州县。二兄日在内阁,信当比外间灵通,该省督抚曾有警报进京么?”洪一鹗道:“怎么没有?昨日还奉上谕,著该督抚妥速就近挑选精锐,前往剿捕,毋任贼势蔓延呢!”褚飞熊道:“二位老哥看这土匪光景,有无蔓延之势么?”

  吉庆和道:“如可剿捕得力,彼不过乌合之众,不难歼除。否则亦说不定。”洪一鹗道:“在小弟看来,蔓延定了。天下承平巳久,民不知兵,守城各营兵丁半多老弱充补,就如各处防营兵力,亦甚单薄。加以统带员弁虽系从前宿将,无如时势不同,在前各统带营官皆系年富力强,且无室家之累,奋力攻打,收效不难。现在功成名就,妻妾子女各有所恋,平日又颐养惯的,再教他征讨去,如何耐得这个辛苦!至于那些营勇,坐领一分饷银,终日的又不勤训练,国家虽有阅兵之典,等到临时略一操演,只要外面好看,糊得过去也就算了。所有阅兵大臣,外省的皆是督抚,大半不谙韬略,到看操的时候,也只要军容荼火,得其外观,就可以复命无事。所以到那有事之际,一闻警报便如迅雷之不及掩耳,举止失措,仓卒从军,以致匪焰鸱张,剿灭不易了。”褚飞熊道:“老哥所言却中时弊,但望这一起贼匪指日歼除,生灵早免涂毒,不然这遗害是无穷的了。”吉庆和道:“老哥爱惜苍生,已见言表,只是坐而言不能起而行耳,可叹,可叹!”洪一鹗道:“事难预料,若果贼势猖獗,进致蔓延,弟当与老哥同保褚兄,俾显生平之志。”褚飞熊道:“老哥虽有此愿,其如小弟无此福命,奈何?”

  吉庆和道:“小弟屡闻人言,此间朝阳门外,有一水云庵,庵内有位禅师,法号警觉,道高德重,年过九旬,能知过去未来之事。弟久思往谒,静叩终身。今日正值清闲,何不同去那里一访?”洪一鹗道:“既有如此高僧,小弟也要去问一问,褚兄不可固却。”说着拉了就走。三人出了朝阳门,先问明路径,约走了五六里路,但见一带高冈,却是从远山拖下来的,满冈上都是合抱不交的大树,冈下一带清流环绕。下得冈来过了一道小桥,便见翠森森的一座茂林之内就是水云庵了。不过一会走到水云庵门首,却是一座小小山门。进得山门,便是弥勒佛像,转过背面却是韦驮尊者。穿出来一座小桥,桥下水声漱玉,是从前溪流转来的。过得小桥一条莓苔石径,两下松柏交加,早有一个小僧笑迎出来,说道:“吾师早知三位贵人降临,特令小僧在此恭迓,就请贵人去方丈。”

  那警觉禅师已拄着一根龙头藤枝在门首伫立。但见他骨格生得清癯,形容苍古,霜眉覆目,雪发盈头,不须问偈谈禅,已识道高德重。三人上前合掌施礼已毕,叙次而坐。侍者送过茶,警觉师微笑道:“今日何幸三位贵人到来。”吉庆和道:“弟子等因慕老禅师道,特来参谒,要求指示迷途。”那禅师道:“洪施主与吉施主艰难险阻早已备尝,现在是一位词林,一位内阁,不数年即当位极人臣。褚施主以后功名亦非等闲可比,但须依洪施主共建功业,不能独创独行,皆系远大前程,可喜可喜。”

  褚飞熊又问道:“近闻土匪猖狂,不知何日才能平定?”那禅师道:“老僧世外闲人,不问红尘之事。既承下问,老僧有一偈语,听我道来:”楚尾吴头,群兽角逐,健翮摩天,一兽降服。‘诸位皆明达之才,自可领会。“

  三人听了只是不解,洪一鹗道:“弟子等愚鲁不才,实难解悟,还乞老师明白指教,得领真言。”那禅师道:“此系天机,不可泄漏,以后自应便了。”三人又问:“弟子们寿缘结果如何?尚求指示。”禅师道:“如日之升,不必计此,但存一好生之心,何愁不享大寿。数年之后洪褚二位与我尚有一会之缘,彼时自然明白。”当下即招呼侍者,将知客师请来,陪三位贵客午面。三人固却,禅师道:“还有话说,不必推辞。”说罢,垂眉闭目,寂然不言,三人亦不敢再问。少刻知客师进来,各问了尊姓。

  一会子吃过素面,那知客师便向洪一鹗褚飞熊道:“小僧观二位英气逼人,武艺谅俱精妙。”二人齐道:“弟子虽曾从师学习,只恐未精。”知客师道:“但不知二位精于何术。”褚飞熊道:“俱曾学过,觉得短兵相接莫妙于剑,临阵交锋莫过于枪,其余兵器总不过乎此。”

  知客师喜道:“若非惯家,不能知此中奥妙,必定精专于此了。小僧亟欲一观妙技,不知尚肯赐教否?”褚飞熊道:“正要求老师指点,只是未曾带得佩剑,且于老师前不敢放肆。”知客师道:“这是英雄分内之事,一试何妨!若云无剑,小僧现有一口,但恐不合贵手。”说着,便教侍者将剑取来。少刻侍者把剑取到,知客师双手递上,褚飞熊接过来,将剑抽出看时,见刀长二尺四寸,按二十四气盘列八卦,背嵌七点金星,上有“古定”二字,光华夺目,冷气侵人。褚飞熊赞道:“真好剑,的系干将莫邪一流。”知客道:“请一试试。”褚飞熊再三谦让,先请老师赐教。知客师不肯占先,一定要看褚飞熊剑法,洪一鹗道:“老师吩咐,就是吾兄先试罢。”

  褚飞熊说了一声告罪,便将衣服撩起,右手捧剑,放开脚步,先演几个解数,慢慢使开身法,把平生剑术施展出来,但见一片寒光罩体,无半点渗漏。那知客师看到妙处,不禁抚掌大笑道:“真得剑家秘术。”褚飞熊舞罢又道:“还求老师指教。”知客师道:“小僧也曾见过几人剑法,不过婺休一派,总不及施主高妙的。”说罢又请洪一鹗演试。洪一鹗不推辞,向褚飞熊手里取过剑来,撩衣起舞,极尽平生所学,舞到妙处,恍如一道白虹环绕身体,与褚飞熊不相上下。洪一鹗舞罢放下剑来说道:“真是雷门布鼓,惭愧之至。”那知客师道:“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洪施主可谓文武全才矣。”洪一鹗道:“弟子等不敢违命,均已献丑,老师尚肯踢教否?”那知客师接剑在手道:“只恐多时不试,未免荒疏,幸勿见笑。”说着将剑望空一掷,使个身法用手接着,展开上三下四左五右六的数,使得如飞星掣电,两道寒光射得人眼花撩乱。

  洪一鹗褚飞熊看得出神,极口称赞不迭。那知客师舞罢笑道:“二位施主勿笑。”洪一鹗褚飞熊齐道:“老师神技,弟子万不及一。”那知客师一面谦逊,一面笑道:“剑法是高妙极矣,但不知二位枪法是那一派传授的?”褚飞熊道:“虽是少林一派,窃恐未得真传,老师谅必尽其神妙。”

  那知客道:“这未必见得,但所习却是一派,今再同施主演几路何如?”褚飞熊道:“实欲求教,恐不足与老师交手。”那知客师道:“操演武艺,这却何妨。”因命侍者取两根竹竿,各执一杆,褚飞熊又道:“凡有疏漏之处,求老师不吝教诲,使弟子得领真传。”那知客师道:“彼此较正才是。”当下二人走离有百步远近,使开解数,正如两条青龙,翻江搅海一般,直舞得满空乱落梨花,遍体纷飞瑞雪。两下交手有一二十合,那知客师止住道:“已尽知施主武艺,不必再试了。”吉庆和在旁看见,虽不知其妙,想临阵交锋,亦不过于此也,大赞不止。洪一鹗道:“褚兄枪法精纯,令小弟倾倒百拜。”

  那知客师道:“褚施主既已领教,洪施主尚肯不吝一较?”洪一鹗道:“有褚在前,弟子已不敢相望,况老师神妙莫测,何敢班门弄斧么?”吉庆和插口说道:“洪贤弟既承老师谆问,何妨一献其技,即有破绽,尚可请老师指教。”洪一鹗只得取过竹竿,与那知客师对舞了一回,自知不是对手,赶着收了枪法,惭愧说道:“技艺生疏,务求指示。”那客师道:“岂敢,岂敢,小僧直言,洪施主枪法却不如褚施主之精,而剑法则不相上下。”说着就执着褚飞熊手道:“褚施主技勇如此,取功名如拾芥矣。”

  又道:“武当一派称为内家,然终不如少林外家之妙,褚施主已得真传,可敬可敬!洪施主虽尽美,而钩拦格架亦甚灵捷,略加操演便纯熟。”洪一鹗道:“老师之言敢不遵命,惟求俯赐教诲,俾弟子有所遵循。”那知客师大喜道:“足见好学,小僧就遵命放肆了。”说着就取竹竿盘旋上下舞了一会,真是神化莫测,吉庆和见了只是伸咂嘴舌,赞美不已;洪一鹗却自始至终,细细领会此中的奥妙。

  那知客师舞罢,洪一鹗取了竹竿,照着刚才的妙法,学演了一会,那知客师赞道:“洪施主真明达人也,只小僧演了一遍,便试得一点不差,从此可称褚洪双绝了。”

  洪一鹗便谢了知客师的教法。只见警觉禅师复开眼说道:“洪贵人指日位极人臣,这口古定宝剑可即相赠,以助他一臂之力。”那知客师唯唯应诺。随时将古定七星剑双手递上道:“此剑藏之已久,家师原说待贵人相赠,今遇施主,他日建立功业,仗此宝剑居多,幸即珍藏,勿稍轻亵。”说罢便递过来。洪一鹗接在手中,先望警觉禅师恭恭敬敬的道了谢,又望那知客师道谢已毕。又听警觉禅师说道:“吉贵人此去一路荣华,但不可过存奢望,急流勇退便是知机,褚洪二位三年之后尚有难,然不过百日之灾,彼时自有解救,所望好生之心不可抛却,自然福寿绵长,前程远大,老僧有厚望焉。”三人齐道:“承老禅师谆谆告诫,弟子等当刻刻谨遵。”说罢才合掌告退,知客师送出方丈门首,便道:“恕不远送了。”三人又合掌告辞而去。沿路之上说:“这禅师竟是一尊罗汉,可惜无暇,不能常来求他指教。”吉庆和道:“他刚才所赠之剑,我是门外汉不懂,照这老禅师说,光景是不坏,你们二位是个识者,究竟好不好呢?”褚飞熊道:“怎么不好,的系宝剑所罕有之物,洪兄得此可谓意外之遇矣。”

  三人一路谈来,不知不觉已进了朝阳门,于是分头各回寓所。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缪瑞麟大破德安城 汤献忠进剿白沙铺却说缪瑞麟逆贼,自占据枣阳县抗阻官军,参将王寿林被贼杀败。缪贼又议取邻县,搜括钱粮以充军实,由是攻陷城池已有数处,各州县纷纷告急,均经督抚星夜飞檄调兵进剿。无如贼势浩大,猛勇异常,官兵累次失利。这日逆贼因所至之处皆势如破竹,又议攻德安进取安徽之计,于是率领贼众直望德安进发。再说德安府张达才,这日正坐早堂,有探事的飞报来说:“枣阳县贼首缪瑞麟,率同胎簪山大盗杀败官军,攻陷城池,已有数处,劫掠沿途,聚积贼众,共有四五千人,势甚猖獗,现又议攻德安了。”张达才闻报,吃惊不小,又接到督抚公文,飞饬所属各府州县,严加防守,待大兵一到,即便会同防营,合力进剿,毋得疏忽等语。

  张达才看罢,便与幕宾计议道:“贼势如此猖獗,德安虽有防营,弟恐寡不敌众,如之奈何?”幕宾道:“既奉督抚札饬,先行防守,只得早拨健壮兵卒,会同防勇并力严防,且城中粮草足支半年,即使贼众猝临,万不可首先进敌,只宜坚守为是。待其锐气已退,那时大兵亦可到临,里外夹攻,贼众便可扑灭。若先御敌,吾恐疲惫之众不足以当其锋也。”张达才听罢道:“先生之言甚是有理,某当即拨健卒,会同防兵,并力守城,以待大兵到来便了。”正议点兵坚守,只听远远有喊杀之声。

  忽见探子飞报进来:“枣阳贼众渐逼城下,请令定夺。”张达才便急急闭了城门,一面飞请守城员弁,急接防勇谨守,一面亲上城头观看。但见贼军摇旗呐喊,蜂拥而来,张达才道:“原来贼势如此浩大,只能严加防守,不宜对敌。”当下有守城参将奚益,原系军功出身,自己颇有武艺,即抗言道:“府尊何仗贼之势,灭自己的威风,某看贼军虽多,皆系乌合之众,伺足介意。某只须军士数百,便当立斩贼首,以解此围。”张达才道:“将军之言虽忠勇可羡,但贼锋甚锐,彼时若有疏失,却无可救药,莫如仍以坚守为上,等待大兵到日,便可里外夹攻,某等既可保全此城,贼众亦可剿灭,将军且请奈守为幸。”奚益听罢,默不一言,忿忿而去。

  于是日夜坚守。缪瑞麟等见攻打数日不下,便令贼军向城上辱骂,奚益听骂不过,只气得三尸出火,七孔生烟,向张达才道:“府尊之胆,未免太小,与其某等被辱,不若决一死战,况城内兵卒尚有千余名之多,未必不能胜敌,某当与贼誓不两立,若不斩贼逆之首,誓不回城。”张达才苦劝不听,当即披挂上马,拨带军士五百名,喝令开了城门,两边布成阵势,奚益手提方天画戟,跃马向前大喝道:“觅死贼奴,杀害命官,攻陷城池,正就兴兵擒拿,碎尸万段,今反不知退避,自来投死,快快下马受缚。”缪瑞麟道:“当今朝廷多事,皆是你这干贪官污吏荼毒生灵,使小民被屈难伸,怨声载道,爷爷特兴义兵,代天讨罪,你若知天命,早早下马归降,可免一死。”奚益大怒,持戟杀来。缪瑞麟正欲迎敌,黑面虎杨寿一匹马早已飞到,两骑相交,刀戟并举,二人大战十余合,赛金刚缪电见杨寿战奚益不下,催开坐马从斜刺里杀来,抡刀就砍。奚益赶着迎敌,力战二贼。又斗了七八个回台,奚益杀得火起,大喊一声,举戟刺中杨寿大腿,败回本阵,张达才在城头上看见奚益刺中贼将,恐怕贼众围困上来,寡不敌众,赶着鸣金收军。缪电亦退回本寨。

  张达才将奚益接上城头,殷勤贺道:“将军勇略过人,某实钦佩,今日胜他一阵,已足挫动锐气。”奚益道:“某正待擒捉逆贼,何以府尊即令收军?未免失机,可惜。”张达才道:“实因贼势甚大,已经刺中一贼,恐众贼激怒围困上来,致使将军有失,反为不美,故请回城歇息,明日再战。”奚益亦甚欢喜。

  贼首缪瑞麟见杨寿被伤甚重,怒对众人说道:“明日交锋,若不杀此赃官,誓不回寨。”大家说道:“大王自起兵已来,所到之处战无不胜,今日偶败一阵,亦系军家常事,明日我等当合力进攻,以慰大王之望。”只见赛天霸缨云走来,说道:“以孩儿愚见,今日官军胜了一阵,守城兵卒定然懈怠,不必明日再与决战,今夜便可猛力攻城,乘其不防,一鼓可得矣。”缪瑞麟大喜道:“我儿之言甚合我意。”遂令众贼初更造饭,二更饱餐,三更时分带火器并力进攻,先入城者即授上赏。

  等到半夜,遥望德安城上灯火微明,金声不响,缪瑞麟大喜道:“此天赐我成功也,若得此城,粮草便能足备。”说罢令贼众齐集城下,一声梆子响,火箭火镜齐发,赛金刚缪电、穿山甲鲍直首先跃上城,手执双刀乱砍士卒,只杀得喊声大震。比及奚益从梦中知觉,赶紧披挂上马来救,贼众已砍开城门,只得截住厮杀,被赛天霸缪云一刀砍来,将奚益斩于马下,复刺死十余人,军皆四散。此时缪电鲍直亦从城内杀出,合兵一处直入城来。城中人声鼎沸,各不相顾,狼奔鼠窜,嚎哭振天,军士降者勿计其数,知府张达才被乱军踏死,县令带家小星夜而逃。

  缪瑞麟即至府县衙署,搜括钱粮,盘查仓库,又令人打开监狱,放出死囚。听纵贼众掳劫百姓,奸淫妇女,真是漫无纪律,依然强盗行为。次日大排宴席,犒赏贼众,又自封为威武尚义大王,封缪云为尚义东王,缨电为尚义西王,杨寿为刚勇大王,牛经为直勇大王,鲍直为猛勇大王,其余众头目俱有封号。这日缪瑞麟正与贼众饮酒作乐,忽见头目送上一信。缪瑞麟拆开看时,见是紫金山太岁约他进攻黄安,先于白沙铺合兵,然后进发的话。缪瑞麟看罢大喜,当下赏了来人去讫。便对贼众说道:“这紫金山系河南信阳州属,离白沙铺不远,飞叉太岁聚积有千余喽罗,占据此山,更兼有个军师姓赫名达,法术精通,机谋足备,人皆称他赛诸葛。若得此人合兵一处,如虎生翼,横行天下,吾无虑矣。”众贼闻说称贺不已,缪瑞麟又道:“众弟兄休息十日,即当进兵东下。”暂且不表。

  再说督抚因叠次经报宜昌所属州县大半失守,各路防营又皆失利,即札伤督标中军汤献忠所部忠字八营,星夜驰往剿灭。一路尚不敢慢怠,趱赶前进。这日将抵白沙铺地界,有探子飞报进来说道:“今有紫金山强盗飞叉太岁朱保,伪军师赫达率领贼兵三千,已于白沙建立营寨,请令定夺。”汤献忠闻报,当即传令就地安营。一霎时立下十座大寨,满营里旌旗密布,号令整齐,如火如荼,不愧军容之盛。安营已定,汤献忠即骑了匹马,带领数员裨将,向高阜处探看贼势,但见贼营也立下三座大寨,蔓延约四五里路,果然布置得法,调度有方。看毕回营对众说道:“本镇看那贼营立得颇为齐整,不像强盗所为,其中必有熟谙韬略之辈,明日对敌不可轻视。今夜尤宜严加防守,恐防贼众以官军新到,安营未定,他便乘势劫营,尔等各营宜多设弓弩并火器等件,却须如此如此以防不虞。”众将唯唯而退。

  再说朱保探知大兵已到,即与伪军师赫达商议道:“某闻此次官兵声势颇大,统带官又系老成宿将,谋略精通,这便如何处置?”赫达道:“官军新来,利在速战。今夜可趁其安营未定,便去劫寨,虽不能使官兵全军覆没,必获大胜而回,如此锐气一挫,官军虽众,自然胆落心惊。再等襄阳大兵到来,一到则东取安徽如在掌握之中。”

  朱保听说大喜道:“军师妙技,正合我意。”即令各营准备三更劫寨。看看半夜,贼营中自朱保以下个个饱餐战饭,果然人衔枚马疾走,遮天卷地,直望大营杀来,却留伪军师赫达自领一营以为接应。却说朱保领着众贼将到得营前,见营中旌旗不整,灯火微明,以为中计。一声梆子响,杀入营来,谁知却是个空寨,朱保情知中计,便传令速速退军。

  话犹未了,忽听中军一个火炮飞起,灯球火把顷刻齐明,火光烛天,喊声振地,马步官军四下杀来,鸟枪弩箭,如繁星急雨,纷纷打下,大刀阔斧,如同切菜一般,直杀得贼众叫苦连天,四下奔窜。朱保领着数名贼将突出火林,落荒而走。官军随后赶杀,幸得伪军师闻报急急提兵来救,贼众且战且走。到得天色渐明,贼众正在困竭,忽听前而喊声大起,朱保道:“若是官兵截住去路,我等休矣。”正说之间,遥望大旗上而写着:“猛勇大王鲍”五个大字,朱保知是缪瑞麟所部。原来缪瑞麟自接朱保信札以后,便率马步贼军分为四队,以鲍直为前部,杨寿牛经为左右羽翼,自己却与二子统领中军,直望白沙进发,却令鲍直先行。比及前部到得白沙,知朱保被困,赶着率兵千余名杀到,放过朱保,当先抵敌,贼兵又乘势杀回。官兵因追杀了一夜,人马困乏,又见贼众已有救应,就按兵不追。汤献忠又命弓箭手射住阵脚。贼众不敢逼进,只得退回。官军见贼兵已退,也自收兵回营。只此一阵,杀死贼兵二千余人,大获全胜。一面申文报捷,一面仍伤防营,严加防守。

  却说朱保回到本寨,查点败残兵卒只剩五六百人,伪军师赫达颇有惭色,便强颜说道:“今日之败,皆某之罪也,不料官军已预有准备,可恨可恨!某旦夕当另以奇兵胜之,不叫他全军覆没,誓不生于人世!”鲍直道:“军师不必怀恨,胜负乃军家之常事,且等大军到来再作良图退敌。”朱保虽怪赫达料事不准,却不好现于形色,只得暗恨而已。过了一日,缪瑞麟大兵已到,仍然立下三个大寨,问明了胜败情形,当聚众商议道:“官军虽勇,却是误中诡计,致败一阵。明日对敌当以猛力击攻,且看如何,再作计议。”官营内有探子报去,汤献忠知贼兵大队已到,也聚集众将说道:“贼首缪瑞麟亲统大队前来,与朱保合兵一处,本镇虽胜了他一阵,贼众心必不甘,必然猛力攻击,以一当十,我军强宜多设火器,坚守营寨。待其来攻,便急发火器,使其不能逼进。等到贼兵锐气已挫,我军即出其不意,奋力扑灭,则贼众可一鼓而擒矣。却万万不可轻敌,如违令者斩。”众将得令而去。

  再说缪瑞麟到了次日。亲统马步全军五千,直望官军营寨进发,离官营约有二三里路,一声梆子响,那些贼兵个个争先恐后,喊杀连天,直逼大营杀去。到得逼近,只见营门紧闭,金鼓不鸣。缪瑞麟在马上说道:“官军坚守寨栅,必有奇谋,各宜小心,不要再中诡计。”正说间,忽听一声炮响,火箭火炮如雨点般打来,贼兵奋勇争先者,皆被火器打着,喊声动地,不敢向前。虚张声势闹了半日,只得退去。一连攻打数日,皆是如此。缪瑞麟大怒,便令贼兵将大营远远的围住,困得个水泄不通。毕竟官军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邪术惊人官军败绩 英雄比武众将逞能话说缪瑞麟攻打官军不能取胜,遂令贼众将大营团团围住,困得个水泄不通,仍然日夜攻打。看看贼兵有些疲乏下来,官军依旧不动声色。这日贼兵都觉有些困乏,大半抛戈弃甲就空地上坐卧休息。汤献忠在了高楼上看得真切,急急传出令来,令各营奋勇杀贼。那些士卒锐气已养得十足,个个磨拳攘掌,准备厮杀。只听中营一声炮响,各营金鼓齐鸣,营门开处,喊声大振,犹山崩地裂一般。官兵奋勇争先,一起杀出。贼兵正在那里坐卧歇息,一见官兵杀到,真是人不及甲,马不及鞍,死命抵住,且战且走。官军只追至七里之外,才收兵回营。那些贼兵一连败了两阵,无不魂飞胆落。缪瑞麟见官军甚是利害,即令退二十里下寨,既点贼众,除杀死的不算,连那些受伤的尚余三千余人。缪瑞麟便对伪军师说道:“某等自起兵以来,所至之处无不大获全胜,不意今日在这个地方败得如此模样,这便如何是好?军师有何妙技,可以退得官兵?”赫达道:“大王请且放心,非是某等夸口,三日内聊施小技便叫他片甲不留。”缪瑞麟道:“军师既有妙术,可即请道其详。”赫达道:“明日半夜,只须如此如此,包管大获全胜。”缪瑞麟朱保等听到大喜。

  正在议论,忽见头目报道:“禀大王爷,大事不好,官军直抵营寨了。”缪瑞麟等闻报,急急披挂上马,率领贼兵出了贼寨,两边排成阵势。缪瑞麟一马当先说道:“尔等贪官听者,咱大王爷爷两次误中了诡计,正欲兴兵雪恨,以报前仇,不期尔等自来送死。今日爷爷不将你这些害民猪狗杀得尽绝,誓不回营。”话犹未了,官军队里恼了一人,但见身长七尺,虎背雄腰,豹头环眼,坐下匹青棕马,手提大砍刀,大喝一声:“不知王法的狗强盗,连败两阵,尚不知老爷利害,还敢卖弄唇舌,口出大言。”说着举刀砍过阵来。你道这人是谁,原来是汤献忠部下一员副将,姓陆名举,其人有万夫不当之勇。缪云听说,怒气填胸,更不打话,举刀敌住陆举。一来一往战有二十个回合,陆举杀得怒起,便卖个破绽,让缪云一刀砍来,他将身往开一闪,乘势翻起一刀,只听咳嚓一声,将缪云连人带马砍为肉酱。缪电见哥哥被陆举砍死,一马飞出挺枪望陆举刺来,陆举急架相迎,两个人战在一团,只杀得鼓角齐鸣,喊声震地。

  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忽见狂风大作,走石飞沙。半空中有数怪兽张牙舞爪,直望官军队里奔来。只吓得那些官兵四散奔走,叫苦不迭。汤献忠禁止不住。陆举被缪电一枪刺中右臂,几乎落马,只得急急跑回本营。贼兵乘势追杀,直追至十里之外,才止兵不追。官军自相践踏以及被杀死的,勿计其数。汤献忠退回本寨,一面将受伤士车放到后营养伤,一面飞报督抚失利情形,并请添兵助剿,又令各营多备弓箭火器,严加坚守,且等大兵到来,再行进剿。贼兵虽经赫达暗用邪术驱使怪兽胜了一阵,缪瑞麟却因长子已被陆举砍死,心中甚是悲恸,且因兵力不足,要往紫金山枣阳两处调兵前来,故此按兵不动。

  再说洪一鹗在内阁办事,阁臣颇为倚重,圣恩亦复极隆。因枣阳流贼猖獗,官军失利,督抚屡次告急,洪一鹗便奏陈平寇十策,密保褚飞熊熟韬钤,足堪御敌。皇上览策,圣心甚悦,因此留中未发。隔又半月,督抚又飞章申奏德安失守,贼众屯兵白沙情形,并请发兵助剿。

  皇上览奏大怒,即传旨着阁臣并中书洪一鹗,即刻同诣便殿问话。四阁臣洪中书遵旨,随即面圣。三呼已毕,皇上说道:“顷接湖北督抚申奏,流贼猖獗,官军屡次失利,近日白沙又复大败,此皆调度失宜,大小将弁懦怯不振,以致跳梁小丑不能歼灭,军储虚费,荼毒生灵,朕心甚怒。洪卿所上平寇十策,切中机宜,了如指掌,足见体国公忠,深堪嘉尚。但所举山西绛州褚武举,熟暗韬钤,精通武艺。即着卿等传旨,朕明日在御教场亲试录用。在京各营大小将弁,一体知悉,明晨统领三军齐赴教场听候操演,卿等且退。”此旨传出,在京各营以及兵部,皆预备皇上大阅。

  洪一鹗退朝以后,并未回寓,迳到褚飞熊寓所告知一切。原来褚飞熊尚未知洪一鹗保举的事。现在听说心中甚是欢喜,便道:“虽承老哥美意,只恐皇上亲试不比寻常,若有负累,反致老哥有保举不实之议。”洪一鹗道:“老哥本领弟深知灼见,何必过谦。如今急须准备服色,以便朝见。”说罢洪一鹗才回本寓。赵弼郑垣吉庆和赵鼎锐均已知道明日皇上亲临校阅,大家谈了一会,也就无话。

  到了次日平明,皇上亲临教场。那些在京各营大小将弁,即五军都督、御营都指挥,俱是全装戎服,率领军士兵分八队,旗列五方,摆城阵势,环绕四面。各官朝参已毕,兵部传旨引褚飞熊即至演武厅下,俯伏三呼,跪奏姓名、年岁籍贯毕。皇上龙目展看,果然相貌超群,堂堂一表。圣心暗喜,当即传旨赏给戎装,挑选御营驯练马匹,先试骑射,所用弓力轻重,在监箭指挥处领取,褚飞熊遵旨,自去装束,那箭道上早列着三座彩牌坊,上悬碗口大小彩球一个。每牌坊口,都有官员监看,当下军中奏过三通鼓乐,演武厅两旁站着五军左右都督,手执令旗,跪上将台,将青旗招动。一声令下,只见褚飞熊飞马而出,一连三箭齐中彩球。上面鼓声连络不绝,皇上大喜,道了一声:“好!”各官暗暗喝采。骑射才毕,又传旨令试步箭。监箭官早在五十步外列了箭靶,中间铜索子悬着一个七层皮鼓子,上下左右四个绿圈,中间一点绯红,只有杯口大小。只见褚飞熊走到演武厅下跪奏道:“臣所用系八石铁胎弓,发箭较远,伏乞天恩饬将箭靶移至百步之外。”当下传旨准移。那些随驾各官个个暗道:“这后生中了三条马箭,便卖弄精神,纵然弓力得到百步,也难必中;若射不着,岂不自讨没趣!”有的说道:“他必定有这个本领,才敢夸口,不然在皇上面前岂能儿戏。”各人议论不一,就连皇上意中也恐不能必中,但能拉此硬弓,射得到时便也难得。

  却说褚飞熊拈弓搭箭,使出三尖六靠四平八稳的架子,弓开满月,箭发流星,弦响处,这枝箭正中在红心眼里,满营将士无不吐舌。褚飞熊不慌不忙,搭上第二枝,泄满弓弦,觑得亲切,飕的一声,连第一枝箭一齐透出红心而去。这第三枝箭褚飞熊卖个手段,将铜索射断,掉下鼓子。皇上在御案上哈哈大笑道:“不意养由基居然再世矣,可喜可喜。”各官听说,一齐跪贺。当时皇上又传下旨来,令各营将士有敢与褚飞熊比较武艺者,在军政司报名,出阵比较优劣,不得伤残,但一闻鸣金,即便住手。此旨一下,各营将士凡有本领者都想在皇上面前施展武艺,只听中军炮声一响,鼓乐三通,褚飞熊全身披挂,早从门旗下提枪纵马而出,高叫:“遵旨比较有武艺者,请出一较雌雄。”

  说声未绝,早见左军队里一将提刀拍马高声而应,却是御营左哨团练使张全才。当下两个通了姓名,随即枪刀并举,战到二十合,张全才看看抵敌不住,早听鸣金,各住手回阵。又见前军都督左营守备熊如豹,手持两条钢鞭飞舞出来,褚飞熊接着就战,一杆枪两条鞭,就如翻波滚浪一般,斗到三十余合,亦闻金声回阵。鸾铃响处,又见右军队里一骑飞来,原是守备钱应龙,一枪刺来,望褚飞熊劈面就刺。褚飞熊急忙相迎,战到十余合上,褚飞熊卖个破绽,让钱应龙一枪刺来,褚飞熊把身子一扛,这枪从肋下过去,两马厮并,钱应龙直撞入怀来,褚飞熊一把抓住他勒甲绦,正待要提过马来,只听鸣金,便放手回阵。只见中军队里又飞出一将,手持双戟,更不打话,纵五花马飞跃来战,斗了四五十个回合,褚飞熊战得性起,便在马上高声大喊道:“这样战法斗到明日也斗不了,你们有武艺的一齐上来,让咱褚飞熊分了胜负好去覆旨。”

  话犹未了,早恼了北阵里一员猛将,骑黑马挺浑铁枪,如一片乌云卷地而起。你道这将是谁,原来后军都督掠阵使袁立,这人生得铁面虬髯,绰号赛桓侯,专精蛇矛,向称营中独步。只见袁立在马上高声喊道:“姓褚的勿得轻视,待咱袁立与你战三百个回合。”褚飞熊听说,撇了那员将士,说道:“袁将军,新进与你前来比较,幸恕无礼。”袁立两眼圆睁,大声喝道:“你有本领只管使来,勿得多言。”说毕分心就刺。褚飞熊说:“得罪。”把手中枪架住。原来这袁立使出梨花枪法,真如瑞雪纷飘,梨花乱落,褚毛熊识得这样枪法,暗道:“此人欺人太甚,若不叫他知我这利害,还说不如他的本领,只不好叫他带伤。”因只随他卖弄,但是遮栏架隔。只待他使到分际,这一枪名为透心寒,褚飞熊才把手中的枪挈回,用力一摆,荡起一个车轮大小的花头,早把袁立的枪拨离手有六七丈远,吓得袁立几乎落马,便伏鞍而回。褚飞熊笑道:“有罪了。”

  此时各营将士无不缩颈吐舌。皇上看得分明,心中大喜,即将褚飞熊宣上,钦赐锦袍一领,特授御营副指挥使职衔,俟日后有功,再行升赏。才出了教场,洪一鹗吉庆和赵鼎锐三人早已知道,接着十分欢喜,都道:“不日定有恩旨,必然有剿寇之行。”褚飞熊又将考试情形说了一遍,才分头回寓。不觉又过了一日,皇上早朝登殿,百官朝见已毕,即宣洪一鹗上殿,面谕道:“卿青年历练,才识兼优,又能保举得人,大慰朕望。观卿所上十策,足可歼除丑类,今特授卿为兵部侍郎,巡按都御史,提督江南两湖全省营务。赏赐上方宝剑,以便便宜行事,自总兵以下悉听调度。并付卿精兵一万。褚飞熊即着随营差遣。其余应待将士,均任卿挑选,务期克日肃清,以副朕望。递遗中书事务,限五日内交卸,即便驰往。”洪一鹗奉旨,又俯伏奏道:“臣一介庸愚,自惭鄙陋,乃蒙圣恩不次之擢,委以重任,敢不殚心竭力,仰报圣恩。指挥褚飞熊系臣保荐,又属瓜葛,若交臣差遣,未免涉嫌。仰叩圣心,另赐委用,臣不胜感激惶悚之至。”皇上听奏又道:“以卿公忠,但期流寇早日肃清,上慰宵旰忧劳,下悯生灵荼毒。褚飞熊虽与卿同籍,不必回避,朕意已定,毋再续奏。”洪一鹗谢恩已毕,皇上回宫,各官朝散。毕竟洪一鹗剿除流寇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洪一鹗督师剿逆寇 褚飞熊擒贼建奇功却说洪一鹗钦奉谕旨,放了江南两湖五省提督,当即谢恩出朝。自内阁以及六部各衙门,谁不与他道喜!只因限期急促,回寓后即料理行装,以便南下。因又向赵弼叩请方略,赵弼道:“贤侄才干老夫尽知,但军务之中必须恩威并济,我看贤侄诸凡宽大,固是盛德,但在英年恐人轻视。唐时李郭一宽一严,愿贤侄兼而有之为幸。贼寇猖獗,深劳圣虑,本省督抚虽屡次檄调进剿,毫无实济。此番贤侄领此重任,必当克日肃清以报圣德,所有各事虽则大权在握,仍宜谦谨为上,遇有疑难事件,亦须会商督抚,向机而行。其饶有把握的,即不妨便宜从事。进剿一节,不可徒事猛勇,总要智勇足各,谋虑兼全,方为上策。老夫当拭目以待。阁中之事当禀商首辅,另委干员代理,贤侄不必挂心。”原来赵弼已由礼部侍郎升补尚书,吉庆和也由编修转补江南道监察御史,郑垣亦升至都察院右都御史,赵鼎锐亦放了外任,乘此交代清楚。

  洪一鹗听了赵弼这一番话,当即谢道:“老伯之言小侄当铭诸肺腑。”到了五天,就率领褚飞熊陛辞请训,各官纷纷饯送,一概辞谢。皇上特赐御酒三杯,护卫十员,又着内官郊送十里。当即谢恩起马,文武官员相送者夹道不表。再说户兵两部,自奉到谕旨之后,便将所有粮饷器械之类备齐,以便拨用。次日洪一鹗亲赴教场,此时兵部已奉旨,将兵符印绶令旗令箭并上方宝剑以及各营花名清册恭送前来。洪一鹗先拜了印,望阙谢恩,然后升入公座。诸将参礼已毕,洪一鹗就查点三军,并发出令箭,命褚飞熊带领精兵二千为前部先锋;记名提督总兵官左龙领兵二千为后军运粮使;记名提督总兵官李邦干领兵二千为中军左翼;记名提督总兵衔副将后军都督掠阵使袁立,领兵二千为中军右翼;自领精兵二千为中军。其余副将衔游击吴克威,参将衔御营左哨团练使守备张全勇、前军左营守备熊如豹、右军前营守备钱应龙、后军右营守备黄士实为中军护卫,参将衔都司王邦才、参将衔都司用守备董全才、都司王立仁、章昭武、马超群、守备孙达、周鸿武、尚勋、殷智为行军校卫。并传谕三军择于九月初一日拔队起程。合营大小将弁,以及军士人等,如有临阵脱逃,谎报军情,闻鼓不进,鸣金不退,以及队伍不齐,酗酒闹事者,定按军法从事。

  传令已毕,洪提督仍回寓所,诸将亦即散去。次日洪提督又率领褚飞熊陛辞请训,各官纷纷饯送,一概辞谢。至九月初一日甫交黎明,那些随征诸将,以及大小三军,齐赴教场,各按队伍排列伺候。真是刀枪闪烁,旗帜鲜明,肃静无哗,说不尽那军容整肃。不一时洪提督前呼后拥,乘马而至,直至演武厅下马,升入公座,诸将参见,鹄立两旁。炮响三声,祭旗已毕。洪提督便率领诸将一齐上马,又放了三声大炮,即命三军分开五队,拨队起行。皇上又赐御酒三杯,着内官郊送十里,文武各官相送者夹道。吉庆和直送至三十里外始揖别而回。洪提督又命三军由河南进发。一路上耀武扬威,真不愧貔貅十万,暂且不表。

  再说汤献忠屯兵白沙,与贼相距有半个多月,虽又战了两阵,均互相胜败。这日缪瑞麟又将紫金山及枣阳贼众调来,更兼他女儿缪双珠自募一营名曰绣旗队,更觉十分强悍,他自己又仗着曾得异人传授,随身有九口飞刀,百步之外取人首级,百发百中,因此齐到白沙欲与哥哥缪云报仇,帮着老子退敌。这日汤献忠探知贼众又添兵到来,好不忧虑,便与诸将议道:“大兵未到,贼众又添了许多,似此孤营如何支持得住?若贼兵猛勇骤至,便不可救药了。”

  正议论间,忽见探子来报:“贼营有女将一名,率领绣旗兵二千,现在营外讨战,请令定夺。”汤献忠闻报,赶着提刀上马,诸将跟随在后,开了营门,两军立成阵势。但见那名女子生得姿容绝世,艳色惊人,身穿元绉绣花短战祆,腰系白绫百摺战裙,手持双刀,骑在马上耀武扬威,娇声说道:“何处贪官杀我兄长,今姑娘领兵到此,不斩贪官报仇雪恨,誓不回营。”汤献忠大怒,正欲出马迎敌,旁边恼了陆举,大吼一声道:“贼丫头休得猖狂!待老爷取尔的首级。”说着一马飞出,举刀劈面砍来,缪双珠急架相迎,果然陆举本领高强,膂力压众,好容易才将陆举的刀架过,两下斗有七八个回合,缪双珠抵敌不住,便虚砍一刀,拨马就走。陆举不舍,随后赶来,缪双珠见他赶得切近,忙将飞刀放出。陆举不知底细,正是赶得火起,忽见半空中有刀飞下迎面砍来,赶着躲闪,肩膊上已中了一刀,负痛不敢再赶,只得拨马回阵。缪双珠见陆举已中了飞刀破回阵去,爽性将那八口一齐放出,复又挥动全军掩杀过来。官军那里抵敌得住,着伤杀死者不计其数,汤献忠赶令弓箭手射住阵脚,又喝令将鸟铳火枪开放出去,才将贼兵打退,各自收兵。

  缪双珠回到本寨,缪瑞麟见女儿胜了一阵,大喜。即命大排筵宴,犒赏三军。缪双珠便对缪瑞麟说道:“官军队里那个姓陆的果然利害非常,英勇莫敌,若非女儿那九口飞刀,险些儿伤在敌人之手。虽然胜了一阵,只是未伤他性命,不能为兄长报仇,甚是可恨。”朱保赫达等齐道:“即此胜了一阵,已足令官军胆寒,且自稍养锐气,某等另设奇计破之。”大家又谈了一番,缪瑞麟即命女儿到后帐歇息。再说汤献忠见陆举被飞刀伤了肩膊,颇为忧闷,幸喜受伤不重,一面赶紧医治,一面饬令合营坚守,以待大兵到来,再行会剿不表。

  却说缪瑞麟见官军坚守不出,率领贼众日夜攻打,皆被火器弩箭打回,终难取胜,贼众急得没法。缪瑞麟与朱保赫达等计议道:“官军坚守,攻打甚难,似此相拒何日才能进取安徽?且此时官军不过孤立,尚且难破,如若再有大兵到来,更觉难于退敌,这便如何是好?”赫达道:“以某愚见,莫若分兵一半,抄出官军大寨之后,约定放火为号,猛力击之,一面大王统率全军再去攻打。如大王先破敌寨,便从后追赶,却留前军截断归路,两面夹击,使彼有腹背受敌之势。官军虽勇,断不能插翅飞去,万一所分之兵尚未抄出,大王已先破了敌寨,亦必奋力穷追,约定于黄安合兵,节节进攻,只要得了黄安麻城,过去多云镇便到河南商城县界,由商城过了朱家集,就是安徽霍山了。但是麻城过去有座青苔关,要出此关才能到得多云镇。这青苔关却是险固非常,甚不易取,得了此关即可长驱直入矣!大王以为何如?”缪瑞麟道:“军师妙算甚合我意。”当即分兵三千,令杨寿鲍直牛经由万安铺绕出高桥抄在官军背后,三日后二鼓时分举火为号,便一齐奋力夹攻。“若大军先破敌寨,尔等即便截杀;若尚未抄出,高桥大军已先过去,便到黄安合兵,以便节节攻取。”杨寿等当日即分兵前去,又令巴陵苏起带兵二千攻打官军左营,孙如虎林全智带兵二千,攻打官军右营,自与朱保赫达亲统大兵三千,攻打官军中营,缪双珠自领绣旗兵一千,往来接应。

  分兵已定,即日进攻。汤献忠抵死相拒,实在支持不住,遂与诸将商议道:“大兵至今来临,贼众攻打甚急,与其为贼攻破,莫若决一死战,虽未必胜,尚在两可之间,诸君以为然否?”此时陆举刀伤已愈,即大声道:“末将等愿效死力。”汤献忠大喜,立刻传令开了营门,合营大小将士无不奋勇争先,一齐杀出。两下更不打话,只见刀枪并举,斧戟齐挥,混战一场,只杀得血流成渠,尸横遍野。官军寡不敌众,渐渐败将下来;贼众更倍长精神,奋力击杀。官军万难抵敌,只得且成且守。贼众在后追赶,直至六十里外,贼军力乏不追。汤献忠计点将士,阵亡都司两员、守备一员、千把四员,其余兵卒勿计其数,只得将败残兵卒一千余名,暂且立下营寨。

  安营甫定,忽听一声炮响,从斜刺里杀出一枝兵来,原来就是杨寿等所分之兵才到,见官军已败下去,他便追赶下来。汤献忠吓得魂不附体,便与陆举弃营而逃。杨寿等猛力穷追,官兵复又回杀一阵,却好鲍直赶得切近,被陆举翻身一刀砍死马下。杨寿牛经见鲍直死于非命,更自竭力追杀,正赶得高兴,后面缪瑞麟的大兵又来,于是合兵一处,且杀且追。汤献忠陆举单骑落荒而走,官军降者甚众。黄安守备不及,贼众乘势取了黄安。

  再说褚飞熊带领前部精兵二千,由河南进发,这日行抵罗山县界。忽见探子在马前报道:“探得贼众已由白沙杀败官军,乘势取了黄安了。”褚飞熊便问道:“此去黄安由那道而去?”那探子因道:“前去不远,便是虎头关,进了此关,是麻城县界,麻城以北便是黄安了。”褚飞熊即令三军趱赶前进,克日进关,以便兜剿。走了两日进得虎头关,就于麻城放炮安营。休息一日,明日出战。

  缪瑞麟自取了黄安,便议进攻麻城,正在那里聚议,猛听炮声响亮,知有官军到来。忽见探子报进来道:“今有钦放提督洪一鹗,统领大兵一万,由河南罗山县取道虎头关,现在前部已于麻城立下营寨,特报大王知道。”缪瑞麟闻报,便向赫达道:“前有官兵阻住去路,麻城又急切不能取了。”赫达道:“明日对阵,且看来将如何,若仍像从前那些老弱之众,却毫无棘手,不过稍延时日,去取麻城如在掌握之中;否则另作计议便了。”

  到了次日,褚飞熊即带领精兵来至城下讨战,缪瑞麟亦率领贼众开了城门。两边排成阵势,褚飞熊立在门旗之下,大骂道:“何处狂贼,胆敢攻取城郭,杀败官兵,荼毒生灵,残害百姓。罪大恶极,莫此为甚。今天兵到此,不思献首投降,还敢率众拒敌,闵不畏死,咱老爷手下又添了许多怨鬼了。”缪瑞麟在马上哈哈大笑道:“大王爷自出兵以来,所遇尔这些贪官,皆非马前三台之辈。前者官军到此,被咱杀得个片甲不留。尔等尚敢大言,实在不知惭愧呀。”褚飞熊见说,只气得三尸冒火,七孔生烟,二目圆睁,双眉倒竖,大吼一声:“狗强盗勿得狂言,待老爷取尔的首级。”缪瑞麟道:“尔且通名来,咱大王爷不斩无名之卒。”褚飞熊大喝道:“狗强盗听者,咱乃钦命提督五省军务洪元帅麾下先锋褚飞熊是也,尔亦报上名来。”缪瑞麟道:“咱乃威武无敌尚义大王缪瑞麟便是。”褚飞熊见是贼首,便一马飞去,舞动丈八长枪,望缪瑞麟劈胸刺来。当下孙如虎抡刀接住,两下斗有五六个回合,褚飞熊等贼众来得切近,便把枪用力一摆,荡起有车轮大的花头,孙如虎不知招架,眼光一乱,即被褚飞熊当胸一枪挑死马下,有小军割了首级。

  朱保见孙如虎被枪挑死,手持两柄开山大斧,直取褚飞熊,当头砍来。褚飞熊见来势凶猛,赶着闪开,朱保的马便冲出百步之外。等到拨转马头再来接战,却好褚飞熊马已飞到,乘势一枪刺中朱保的左腿,朱保负痛赶着回阵,又被褚飞熊翻身一枪,在他背脊上挑来,不知怎的却挑在他勒甲绦上,褚飞熊就用力向怀里一带,竟把朱保拉翻在地,小军赶上前去捆缚,已被贼众抢救去了。缪瑞麟见连伤两人,赶令鸣金收军,不敢恋战。褚飞熊又挥动二千精锐,意欲乘势夺取黄安,比至城下,贼众已将吊桥拉起,不能前进,当即传令将黄安团团围住。

  毕竟黄安如何克复,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勇先锋诱敌克黄安 伪军师退兵屯白庙却说褚飞熊驱兵将黄安团团围住,日夜攻打,甚是难下,一面飞报大营,一面奋力进攻。此时洪提督的大兵已到,在三里冈住扎,共立下三座大营。正与诸将商议破敌,忽见小军上前禀道:“小的奉褚老爷之命,特来禀报,前日对阵刺死贼将孙如虎,挑伤贼首朱保,胜了一阵,现在围攻黄安,甚是难下,请令定夺。”洪提督大喜,当即面谕来军,转令禇飞熊悉心攻打,不可懈怠,本提督自有接应。小军听令而去,洪提督即命:都司王邦才、守备张全勇各带步兵五百名,在黄安城外左右僻近处埋伏,只听今夜三更时分喊声大起,便抢入城,如违者斩。又令都司王立仁、章昭武,各带校刀手五百名,在黄安以北三里城、东烟两处埋伏,明日天明贼军经过此地,便可截杀一阵,不得有误,违者斩。又令心腹将士授以密计,驰往前营告知褚飞熊,只须如此如此。各将听令而去。

  且说褚飞熊正督率精兵四面攻打,忽见一骑马如风驰电掣而来,跑到自己跟前,那马上将士忙忙跳下马来,附著耳朵如此如此说了一遍,掉转身复上马去了。褚飞熊听了那将士一番话,即刻暗传号令,一会子二千兵卒个个知道,只听合营里口出怨言,齐声说道:“日夜攻打此城,连一刻都不曾合眼,城攻破了,功劳是主将得的,我们这些人徒自吃苦,每月粮饷三两银子,营官还要扣色,我们抛妻撇子到此出征,有一点不是就要军法从事,什么事不能,做要来当兵!”有的说道:“功劳是官得了,难道罪不是官受吗?我们这些人就便任意懈怠,不能克复此城,将来的罪过也是主将独任,与我们毫不相干,自古以来只有主将问罪,没有问到当兵身上的。却不能逃走,但是虚张声势毫无妨碍。”那十又道:“我只两日连腿筋都站断了,真是力尽筋疲,动弹不得,实在要坐著歇歇了。”说著就席地坐了下来。那里晓得一个坐,个个坐,大家都坐在地下歇息,甚至有睡著躺著,抛戈弃甲,纪律毫无,疲备之形不堪言状。此时褚飞熊亦不在此督率,任那些兵卒躺卧在地。

  再说缪瑞麟因伤死两名贼将,又见官军攻打甚急,心中颇为忧闷,便与赫达及次子缪电上城观看,只见城外那些兵卒个个抛戈弃甲,在地上坐卧。缪瑞麟看罢,便向赫达道:“似此官兵已有疲惫之状,若乘此出其不意,杀出城去,定叫他片甲不回。”赫达道:“以某所料,定非真是疲惫,恐有诡计,不可不防备。”正说之间,只见有个贼目忙忙的跑下城来说道:“官兵口出怨言,皆说主将克扣粮饷,平时又极暴虐,虽小过皆是军法从事,因此军心不固,大家都不愿奋勇争先,还有说:主将只管在营中安歇,偏叫我们在这里攻打,将来城攻破了,我们拚著死力,他却在那里得功。”缪瑞麟道:“你怎么知道的?”

  那贼目道:“是小的昨日偷出水关,混在官军队里,亲耳听见的。”缪瑞麟道:“那个姓褚的先锋可是在营内安歇么?”那贼目道:“委实在营内安歇,并不身同甘苦。”缪瑞麟听罢,又向赫达道:“如此说来,足见官军皆是虚张声势,今夜三更时分乘其无备,四面杀出,敌将可以一鼓而擒矣。”赫达犹豫未决。

  缪瑞麟道:“军师何用猜疑,某已料之必矣。”于是同下城来,即令杨寿牛经领兵一千从南门杀出,朱保领兵一千从西门杀出,苏起林全智领兵一千从北门杀出,抄到东门合兵一处,自己却与次子缪电领兵一千从东门杀出,缪双珠仍督领绣旗兵四面接应,赫达统领大兵断后。

  分派已定,一声炮响,灯火齐明,喊杀之声震动天地,那些坐卧的官兵一见贼兵一齐杀出,大家都爬起来,赶著拿刀的拿刀,拿枪的拿枪,也不接战,只顾望前逃走。贼兵在后驱赶,将离麻城不远,忽听连珠炮响,迎面冲出一枝兵来,为首一将手持长枪,高声喝道:“狗强盗望那里走,认得褚老爷么?”缪瑞麟一见,情知中计,赶著喝令以后军作前军,自己与缪电断后。褚飞熊抖擞神威,一杆枪如蛟龙飞舞,乱挑乱刺过来,那些逃走的兵卒,也一个个大刀阔斧死命追杀,贼众且战且走,仍欲退回黄安,及至到了城下,只见两员猛将一个手提双斧,一个手执双鞭,立马于吊桥口上,高声喊道:“逆贼往那里走,已中了我提督的妙计,黄安克复多时了,谁敢与老爷决一死战?”

  赫达不敢恋战,只得领著贼众越城而逃,褚飞熊紧赶紧追,直至黄安,始收兵入城歇息。贼众越过北门,却好缪双珠的那枝绣旗兵才到,于是合兵一处,计查人数已杀伤大半,缪瑞麟懊恨不已,悔不听赫达之言,致有此败。赫达亦劝慰道:“事已如此,大王勿过悔恨,好在兵将未尽杀灭,还可另作良谋,莫如仍回德安,再筹计议便了。”缪瑞麟亦无他法,只得允从。此时天色将已黎明,即令贼众仍至德安退守。走未十里多路,到了东烟地面,忽昕一声炮响,从右首山凹里杀出一枝兵来,拦住去路,当首一员大将,手执金背大砍刀,骑在马上大声喝道:“狂贼休走,咱老爷奉提督之命,在此等候多时了!”说著抡起刀来迎面就砍,缪电赶著接住。奋力厮杀,战有十数合,缪电因走得困乏,渐渐抵敌不住,缪双珠看见,恐怕哥哥有失,便舞动双刀杀上前来。章昭武见来了一名女贼,更自抖撒精神,力战两个,毫不畏怯,缪双珠见仍战不下,忙把飞刀放出,向章昭武砍来,章昭武躲避不及,左背上著了一刀,负痛不敢再战,拨马仍回山凹去了。贼众被截杀一阵,又伤了许多。

  缪瑞麟更自悔恨不已、赫达道:“东烟既有埋伏,是官军料定我等必回德安,前面必仍有伏兵,万万不可从此前进。据某愚见,宜从三里城绕道而行,或可避其埋伏。”缪瑞麟即令贼众绕三里城过去,走不多时已至三里城,但见前面一带土山之上,多种著松树,黑丛丛林木交杂,松林里面虽藏千万人马,外面亦看不出来,缪瑞麟大喜道:“若果贪官在这里伏一枝兵,我等便无归路矣。”话犹未了,猛听一声炮响,从松林里杀出一枝兵来,五百校刀手拦住去路,当首一员大将手端大刀喝道:“逆贼往那里走,看刀!”说著一刀砍了过来,朱保赶著来迎,缪瑞麟亦提刀助战,三匹马三把刀战在一处,那五百校刀手只顾赶那些贼目乱杀,贼众亦死命抵敌。缪瑞麟终是胆怯,不敢恋战,王立仁抖撤神威,力战二贼,又斗了好几十回合,猛见狂风大作,走石飞沙,王立仁情知有异,即撒了缪瑞麟朱保,率领兵卒退回松林,贼众才得逃走。及至到了白庙,已至午牌时分,那些败残的贼兵个个腹中饥饿,且走得困乏已极,不能前进,赫达即命就此屯兵,立下营寨,大家埋锅造饭。

  缪瑞麟便望赫达道:“三里城那枝伏兵幸亏不多,不然如何是好。但不知那阵狂风从何处来的,那样巧法?”赫达道:“某见大王力战那员将士,不能取胜,恐怕时刻久了,又有官军接应到来,更为不美,某故聊煎小术,稍藉风威,吓退官军,以便我军前进。”缪瑞麟道:“若非军师妙术,我等兵卒又须折损多矣。”赫达道:“今日虽大败一阵,失了黄安,幸喜将士折伤未多,尚可复养锐气,以备复战。但所可虑者,德安兵力甚薄,万一官军分兵前往,此城必不可保。德安一失,不独应山随州连类而下,即大王根本之地亦岌岌可危,急宜设法保护德安,方为上策。”缪瑞麟道:“此间大兵亦不过五六千人,若再分兵去保德安,旦暮官军来攻,如何抵敌?军师有何妙计,即请明白示知。”赫达道:“依某之意,紫金山离此不远,一面请朱大王趱赶回山,尽半月以内再招五千人马,驰回白庙,以固兵力,一面就此挑拨二千精锐,星夜驰往,以保德安。此间兵力虽不甚厚,若官兵到此,某尚可以术助之。”缪瑞麟大喜,当下即请朱保仍回紫金山招集人马,一面挑拨精锐令次子缪电前往德安。原来紫金山即在河南信阳州界,由黄安分水岭过去,不过两日的路程就到山上,此话慢表。

  再说褚飞熊克复了黄安,洪提督即将大兵扎在城外,亲自入城安抚百姓已毕,章昭武、王立仁亦回城缴令,洪提督当即论功授赏,劳军三日,又拜了报捷的表章,合营将士无不欢呼畅饮。这日探子又报来说道:“贼首缪瑞麟与伪军师赫达,现在屯兵白庙,因折损贼众甚伙,复遣朱保往河南招兵,又恐德安官兵进剿,更送精锐前往保护。”说罢仍出营再探去了。洪提督听罢,便与诸将议道:“现在贼众退守白庙,大队全屯在此,其德安应山随州三处兵力,必不坚厚,据报贼首缪瑞麟分兵保护,因德安为应州随州两县的要隘,若德安一失,应山随州必顺流而下,且枣阳为贼之巢穴,精华悉在彼处。为今之计,莫若分兵进剿德安应山随州,俟其克复以后,即合兵直捣巢穴,使贼众无家可归,一面统率大兵攻取白庙,贼兵虽众,必不能首尾相顾,如此则剿灭较速,贼首易擒矣。不然逐此则窜彼,剿除固非易易,甚且复入巢穴,坚守不出,作以逸待劳之计,必致我等旷日持久,空糜饷项,攻之不克,罢之不能。再不然贼众聚精蓄锐,待我疲惫,一旦猝出,作背城一战,那时以疲备之众当精锐之兵,我军虽多,亦难保其必获全胜。其临事掣肘,不若先发制人。兵书有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又曰:“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扫除逆贼即在此时,但不知本提督之言诸君以为然否?”诸将听说齐声答道:“军门之论,末将等深自佩服,应如何差遣之处,虽赴汤投火亦所不辞,惟期逆贼早除,上慰朝廷,下免荼毒。”洪提督闻言大喜道:“诸君公忠体国,深自可嘉,一俟逆贼肃清,本提督当论功请赏,断不负诸君征战之劳。但此举利在速行,不宜迟缓,诸君且自回营,集蓄锐气,明早齐集大帐,听候发令便了。”诸将唯唯而退。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黄安城四路进兵 杨家岗二熊大战话说洪提督议攻德安应山随州,诸将皆愿效死力,以冀早除逆贼,免致糜烂其民。洪提督大喜,即命次日听候发令。到了次日天明,洪提督即令大帐传起聚将鼓,一个个皆戎装鹄立,但见洪提督坐在上面先点了名,然后在令架上抽出令箭,便令李邦干道:“命尔令箭一枝,拨领本部步军五百马军一千,以张全勇为先锋,钱应龙合后,火速驰往德安,限十日内克复,如逾限者斩。”李邦干得令而去。又令左龙:“命尔令箭一枝,拨领本部步军一千,马军五百,以王邦才为前军,章昭武合后,火速由老君店暗暗抄出应山之后,出其不意猛力击攻,限五日内克复,即往德安接应,如违者斩。”左龙得令而去。又令袁立:“命尔令箭一枝,拨领本部马步军一千,以孙达为前军,王立仁合后,火速飞驰随州,即日克复,只看应山德安人马,人马一到即合兵进攻枣阳,直捣巢穴,不得有误,如违者斩。”袁立得令而击。又令褚飞熊:“命尔令箭一枝,以熊如豹武尚勋为前军,马超群吴克威合后,拨领本部弓箭手五百,鸟枪手五百,马步军一千,直攻白庙贼寨,另锦囊一个,安营拆阅,依计而行,不得违误,诸将如有不服者,即接军法从事。”褚飞熊收了锦囊,即日带兵前往。

  这日行抵三里城扎下营寨,将锦囊拆开,原来如此如此,仔细看了一遍,当即暗传号令,命熊如豹道:“将军可督率军士,连夜将洿泥做成元宝,外粘锡箔,用荆篓装好,上插军饷红旗,挑选精锐五百名,暗藏兵器火种,分做数十扛,令军士扛抬,由三里城间道绕出分水岭,复由分水岭扛由贼寨经过,故使贼众来劫,只看逆贼前来,我军即回散奔走,听其劫夺,却暗暗伏在他后寨,逼近屯粮之所,便听号炮一响,即催督军士取出火种,去烧他的粮草,再从他后寨拼力杀出,那时自有接应。”又令武尚勋马超群道:“武将军与马将军可各引短刀手二百五十名,鸟枪手二百五十名,于高桥河小溪河芦苇深处埋伏,遥望贼寨火光起处即一齐杀出,万勿有误。”又令吴克威道:“吴将军可领马军五百名,于就近高阜处眺望,但见贼兵去劫饷银,即放起号炮,冲杀过去,随后自有接应。”分派已毕,各军陆续前去。

  且说熊如豹押著五百名精锐扛抬饷银,暗暗绕出分水岭,却好次日申牌时分已过贼寨,果然贼众探知有饷银经过,一声梆子响,贼兵蜂拥而至,官军一见响声喊,当即弃了饷银四散逃走,贼众一齐上前,争相抢夺。正吵嚷间,忽听一个号炮从半空中飞起,鼓声震动如雷,吴克威率领五百马军从高阜处直冲下来,大刀长枪乱砍乱刺,贼众出其不意,惊惶乱窜。缪瑞麟闻报,赶著披挂上马,带领贼众杀出寨来,正遇吴克威,两下接著大战,只杀得喊声大振,鼓角齐鸣。正在酣战之际,忽见后寨火起,烈焰烛天,缪瑞麟惊惶无措,当即撇了吴克威,赶回本寨,刚到寨栅门首,只见许彪赵猛骑在马上急急喊道:“大王爷不好了,后寨粮草全被烧毁,有无数官军从寨内杀出来了。”缪瑞麟见说,拨转马头复杀出去,却好武尚勋马超群望见贼寨火起,即领著一千名短刀鸟枪手一齐杀到,将缪瑞麟许彪赵猛团团围住,那五百杆鸟枪放出,弹子如雨点般纷纷打来,贼众躲避不及,被弹子打死者勿计其数。

  缪瑞麟许彪赵猛正在危急,不能突围,忽见缪双珠领著绣旗军前来接应,正遇吴克威舞动双刀,出其不意,一刀砍中肩膊,吴克威负痛奔走,缪双珠舍命将缪瑞麟救出重围,许彪被武尚勋枪挑而亡,赵猛被鸟枪打死。此时贼寨已破,缪瑞麟等正欲落荒而逃,忽见一骑马如旋风般赶来,看时却是赫达,跑到面前即与缪瑞麟道:“官军齐出,敌寨必然空虚,大王何不将计就计去劫敌寨,某当断后。”缪瑞麟忽然大悟,当与缪双珠巴陵苏起为前队,杨寿牛经林全智赫达断后,直望官军寨内杀来,及至杀入敌营,果然是个空寨,缪瑞麟等以为大喜,官军中计,即与缪双珠分头冲突。猛听一声炮响,缪瑞麟恐怕有变,即令退军,只见合营中箭如飞蝗,一齐射至,当首一员大将大声喝道:“逆贼休走,今番又中吾计了!”说著当胸一枪挑来,缪瑞麟急举刀来迎,两下好一场厮杀,一个是神枪奥妙锋到处不离心坎咽喉,一个是刀法精通光闪处只在头颅肩颈,两人战到三十合,褚飞熊见缪瑞麟难以取胜,即虚幌一枪拨回马头就走,缪瑞麟不舍,拍马赶来,褚飞熊听得马蹄将近,猛翻身回马一枪,劈心窝刺来,缪瑞麟急躲闪时,已将护肩甲挑去一片,吓得落荒而走。

  褚飞熊大喝道:“贼逆往那里走!”飞马赶来,不妨缪双珠从寨内杀出,见褚飞熊正赶他老子甚紧,忙放出飞刀来取他性命,褚飞熊猛抬头看见一把刀从空飞下,直望顶上砍来,赶著躲闪,正中马头,那马豁刺一声将褚飞熊掀翻在地,却好熊如豹武尚勋马超群吴克威四人带著军士杀到,即将褚飞熊救起。褚飞熊又换了马匹,复又赶杀过去,正遇赫达驰救前来,被褚飞熊一枪刺中左腿,正思复一枪结果他性命,巴陵忽从斜刺里一枪刺来,褚飞熊赶著招架,赫达已逃走去了,巴陵与褚飞熊战无十合,被褚飞熊一枪刺死,当即取了首级。官军因杀得困倦,不能前进,遂命鸣金收军。诸将回到大营,查点军士不曾损折一个,只不见了马超群回营。大家正在那里疑惑,停了一会,只见马超群提著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走进营来,大家一见便问道:“将军何以到此时才见回营,这个首级是那里来的?”马超群道:“褚将军掀翻在地时候,末将正拟去救,忽见那苏起逆贼从旁边杀来,末将见褚将军已有人持起,我即去迎苏起,战了数合,先刺了一戟,他便尽力逃走,我即奋再追去,不期他那匹马忽然失了前蹄,将他掀翻在地,末将赶上一戟,结果了性命,当下取了首级带回营来报功。”夫家听说大喜,褚飞熊道:“将军不避艰险,得此奇功,明日当申报主将请赏便了。”即此一战,计杀死贼将四员,贼兵不计其数,于是大家歇息不表。

  再说缪瑞麟等大败逃去,贼众直进至二十里外,见官军不追,大家才坐下来稍为歇息,计查点败残兵卒,只缪双珠绣旗兵一千未曾伤折,其余损伤者勿计其敦。缪瑞麟望赫达道:“军士折伤过半,大将死者不少,此仇不报何以消胸中之气。但目下粮草殆尽,紫金山所招之兵尚不知何时可来,德安近月又不知如何光景,军师有何妙策,即请为某一谋。”赫达道:“大王不必过虑,德安近无警报,光景尚不妨事,紫金山之兵不日当亦可来。”

  正谈论间,忽见尘头大起,缪瑞麟惊道:“军师你看那尘头起处,若官军抄在我军之前拦住截杀,如何抵敌?”赫达道:“大王且请放心,如果官军杀来,某定与他誓不两立,只须如此如此,便可叫他胆寒了。”说罢即命军士排开阵势,准备官军到来奋力抵敌,停了一会来得切近,只见散军充著官军装束,不是别人正是朱保,新招了五千人马,并得了三员猛将,一个姓刘名天熊,使一杆方天画戟,有万夫不当之勇;一个姓曾名汝泰,一个姓欧阳名占魁,皆使大刀,也有万夫不当之勇。此三人皆是著名的响马,专在北道拦截客商财物,因与朱保本来有旧,此次亦来入伙。当下缪瑞麟等接著,朱保即问道:“大王如何屯兵於此?”缪瑞麟便将以上情形说了一遍,朱保切齿怒道:“某不将那姓褚的捉住,碎尸万段,誓不为人。”

  说罢便去领着刘天熊曹汝泰欧阳占魁三人与缪瑞麟等一一相见已毕,缨瑞麟道:“某屡遭官军大败,此仇不共戴天,今幸诸君到此,务望同心协力,共图大事。”只见刘天熊道:“大王且请宽心,非是某敢夸大口,任他官军百万,只凭某那枝画戟,就杀他个片甲不回。”曹汝泰欧阳占魁也道:“某等愿效死力。”缪瑞麟等大喜,当下就在杨家岗上立下三座大寨,中间缪瑞麟赫达缪双珠等驻守,朱保曹汝泰在左,刘天熊欧阳占魁在右。安营甫定,忽见探子报道:“官军大队已在白庙立下大营了。”缪瑞麟等闻报,即商议道:“今新兵初到,且休息一日,明日便去攻营。”到了次日,刘天熊曹汝泰欧阳占魁三人便奋勇争先,朱保合后,带领二千人马直望白庙进发,却好到了半路迎著官军,贼众就排开阵势,刘天熊当中,曹汝泰居左,欧阳占魁居右,朱保掠阵。官军见贼众已立成阵势,当即传令将军士一字儿排开,褚飞熊一马当先飞出本阵。刘天熊见官军阵里一员猛将杀了过来,赶著飞马出阵,彼此通过名姓,刘天熊就举起画戟当胸刺来,褚飞熊端枪急架,觉得来势甚猛,不敢轻视,当即拨开画戟,就势一枪望刘天熊肋下刺去,刘天熊不敢怠慢,赶即架过旁,暗暗说道:“好膂力。”此时两匹马已跑出圈外,两人复兜转马头,一来一往战有五十余合不分胜负,只杀得鼓角之声震动天地。

  刘天熊见不能取胜,便卖个破绽,虚刺一戟拨马就走,褚飞熊紧紧追赶,刘天熊听得马蹄逼近,猛翻身回身一戟劈心窝刺来,褚飞熊说声“不好”,赶著将身子一偏,那枝画戟便从左肩窝下插过,褚飞熊就顺势将画戟夹住,右手持枪复望刘天熊右肋刺来,却好刘天熊眼快,看得准切,顺手一把也将褚飞熊的那枝枪从半腰里抓住,两下在马上奋力拉拽,拉了半会,被此都不肯撒手,两边那些兵卒个个看得呆了,褚飞熊被刘天熊拉得火起,猛然一声大喊,就如半空中一个霹雳,刘天熊猛不提防,吓得一跳,略一松手,那枝枪已被褚飞熊撤回,刘天熊赶著说道:“有本事的将咱的戟放了,咱再与你战一百合。”

  褚飞熊听说亦喝道:“狗强盗休得夸嘴,咱老爷便把戟还你,放马过来,看老爷取尔的首级。”说著两人又大战起来,真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材,又战了五十余合,褚飞熊忽然把马一夹,那马嘶了一声飞入贼阵,刘天熊亦拍马赶来,只见褚飞熊那匹马四蹄掀开,如追风掣电一般,将那些贼兵踏死了无数,正在乱冲乱踏之际,褚飞熊忽从马上翻了下来,只一只脚挂在蹬上,却好刘天熊赶得切近,抢上前用力一戟,直望褚飞熊咽喉刺来。不知褚飞熊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洪提督设计服强梁 刘天熊进言规契友却说刘天熊见褚飞熊从马上翻倒在地,抢上前用力一戟,正望咽喉刺来,不提防褚飞熊翻起一枪,正中刘天熊的马腹,那马登时一跳把刘天熊亦掀翻下来,此时褚飞熊已跳上马,正欲提枪来刺,贼将曹汝泰已迎了上来,两人又战了二三十合,各自鸣金收军。褚飞熊回到大营,洪提督接了进去,便开口说道:“将军今日之战,不亚当年许褚大战马超,佩服佩服,但是那个贼将本领亦不在将军之下,历战数次,从未见有此人,明日当另设计擒之,先去一患方好著手。”褚飞熊道:“末将以计诱敌,那贼已被末将一枪刺中马腹,将他掀翻下来,正欲复一枪结果他性命,不期又有一贼杀到,故此便宜他多活一夜,明日不斩那贼之首级献于麾下,誓不回营。”诸将在旁亦齐声佩服,当下各自休息,饱餐饮食不表。

  再说刘天熊回去贼寨,缪瑞麟等接著,朱保就将阵上战斗情形,细细说了一遍,缪瑞麟等听说,吓得只是伸舌,便道:“刘天熊真天神也,今日将军同心协力,大事成矣。”刘天熊道:“大王且慢夸奖,但官军内那个姓褚的本领不在某之下,某厮杀半生,尚未遇此等的猛将,此人只可智取,不能力胜。”说罢也回本寨歇息去了。次日一早,刘天熊复至敌营,单要褚飞熊出战,有小军报到帐内,洪提督便披挂上马,率领诸将出了营门,两军排成阵势,洪提督一马当先,高声喝道:“贼将听者,尔可是刘天熊么?本提督前来,还不快快下马受缚!”刘天熊见洪提督坐在马上,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一表人材,真不愧朝廷大帅,遂亦高声喝道:“咱爷爷不知道什么提督不提督,只叫你家那个姓褚的出来,与爷爷厮杀便了。”

  洪提督道:“楮先锋另有差遣,等本提督取尔的首级何如?”刘天熊大吼一声,举戟便刺,洪提督急架相迎,两下战有二三十个回合,洪提督暗暗想道:“此人果然利害,本领不在我之下,我何不将他擒住,劝他归降,也可为朝廷得一员大将。”想罢,故使枪法错乱,渐渐有抵敌不住之势,便虚幌一枪,说道:“本提督战尔不下,还叫我那褚先锋来取你的狗命。”说著拍马向东北落荒而走,刘天熊哈哈大笑道:“这样本领也要来做提督带兵,咱爷爷马前小卒还要比你高十倍呢!”说著亦拍马赶来,看看赶得切近,洪提督拨回马头战五六合又走,一连数次,刘天熊战得火起,便大声喝道:“咱爷爷不将你这狗官杀死,誓不回营。”说著,两腿把马一夹,只见那马如旋风般赶来,洪提督在前狂奔,刘天熊在后紧赶,直赶至分水岭F,洪提督绕过树林,忽然不见,刘天熊仍绕树林赶去,不防马失前蹄,咕咚一声连人带马跌下陷坑内去,只听一声梆子响,伏兵齐出,各执挠钩将刘天熊擒住,褚飞熊笑道:“尔已中我家提督之计,此时尚有何言?”喝令小军绑缚押往大寨。

  原来洪提督在昨日褚飞熊回营之后,即密言令褚飞熊带领军士,连夜掘下陷坑,今日阵上故用诱敌之计,将刘天熊诱到此处,以便擒捉。洪提督知刘天熊已被擒捉,复飞马回至本阵,令军士齐声喝道:“贼众听了,尔家贼首刘天熊今已被擒,尔等这些狗强盗快快纳降,尚可免其一死。”只见那些贼兵一闻此言,个个奔回贼寨去报,缪瑞麟等闻言大怒,立刻就要率领全队冲入官军,赫达忙忙劝道:“诸位大王请少息怒,某有一言尚望容纳。兵书云:知已知彼,百战百胜,今官军其势甚大,若一勇进发,惟恐不利,莫若从长计议,或可退得官军,不知诸位大王尚以为然否?”贼众听罢,犹自怒气不息。正议论间,忽见有个贼目忙忙的跑丁进来,望著缪瑞麟道:“禀大王爷,大事不好,德安城已被官军打破,张将军等俱皆阵亡,小大王不知下落,现在官军又进攻应山了。”

  缪瑞麟听罢,大叫一声跌倒在地,众贼上前来看,已是不省人事,赶著扶起,又令人取了姜汤灌下,才苏醒过来,望著众人切齿说道:“德安一破,大事去矣,更兼我两子死在官军之手,咱拼著这条命,即刻去冲大营,务望诸君助一臂之力。”赫达复又劝道:“德安虽破,尚可缓图;世子虽据报不知下落,未必即死於非命,大王仍请少待,明日当出队与官军决一死战。”众贼又苦苦劝了一番,缪瑞麟这才应允,暂且不提。

  再说洪提督回到大帐,升了公座,便有人将刘天熊押上帐来。刘天熊立于帐下,怒目圆睁,双眉倒竖,大声喝道:“咱爷爷误中尔等诡计,被尔擒住,也算自不小心。尔等不必多言,要杀便杀,咱爷爷是不怕死的!”褚飞熊亦上前喝道:“大帐之前岂容尔这狗强盗放肆,今已被捉还敢胡言!”只见洪提督慌忙将褚飞熊拦住,离了公座走上前来,亲解其缚,请他上帐而坐。刘天熊赶即顿首谢道:“某一介蠢夫,今又设捉,得免诛戮,已是万幸,怎敢当元帅重礼。”

  洪提督道:“观君之勇,实是良材,只惜有误於前,以致流入为寇,本提督不忍埋没英俊,故设计诱君至此,共保朝廷,君如俯听良言,本提督俟班师覆命之时,定当面奏圣皇,不患封官受禄。愿君三思,勿贻后悔。”刘天熊听罢这一番话,感激涕零,请降谢罪,拜於阶下。洪提督扶起逊坐,当日设宴庆贺,犒赏三军。酒过数巡,正议剿灭贼寨之策,忽见小军来报,李将军已克复德安,今有书在此。洪提督令将书呈上,看了一遍,知李邦干于初十夜三更时分,奋力将德安攻破,追杀贼将两名,夺获器械粮草甚众,即留钱应龙暂守,其余往应山会剿。洪提督大喜道:“德安克复,贼之大势去矣,明日诸君务要全力去攻敌寨,捉住贼首,便可肃清了。”诸将齐道:“末将等愿效死力,以冀早日班师。”只见刘天熊坐在侧席,低头不言,若有所思之状,洪提督便道:“刘将军既蒙不弃,若有妙策,即当请教,何为默不一言?”刘天熊道:“被擒之将虽蒙元帅不杀,思欲报效惟恐生疑,故不敢言耳。”洪提督道:“大丈夫肝胆照人,忠义自矢,将军归诚既切,即为朝廷之臣,但有所言,便可请教,复何疑哉?”刘天熊道:“缪瑞麟一勇之夫,不足介意,惟其女双珠恃有飞刀,颇为利害,赫达亦有邪术不可不防。其余朱保等人,皆系鼠辈,亦不足患,惟有欧曹二将系万人敌,甚不易擒,所幸与某尚称相得,今有一计,元帅今夜放某回寨,某当说欧曹二将,只须如此如此,贼寨可破,贼首可擒矣。”

  洪提督道:“将军之言虽善,但欧曹二人是否听说,本提督何由知其消息?”刘天熊道:“明日某当于阵上告之,欧曹愿降即如前议,否则某即力斩其首,献於麾下,以报元帅知遇之恩。”洪提督道:“将军忠勇,实是可嘉,即照前言,切莫有误。”刘天熊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驰马难追,某虽至愚,亦知大义,如有更变,请折箭为誓。”洪提督大喜,当下席散退出。褚飞熊道:“刘天熊初降,未知其心,今纵彼回营,倘有变诈,反为不美。”洪提督道:“将军放心,某观刘天熊秉性坚贞,此行断不有负于心,只恐欧曹二人不肯遽降耳,明日阵上,且看刘天熊如何复回,再作道理便了。”褚飞熊唯唯而退,不表。

  且说刘天熊等到二更时分,取了画戟,一个人一匹马便望杨家岗贼营而去,有管营门的贼目到中军报道:“营外刘爷爷单骑叫门,黑夜不敢擅开,乞大王令下。”缪瑞麟听说,使跟著贼目至营前来看,果是刘天熊叫营,当令军士开了寨门,放刘天熊进来,忙问道:“将军被官军诱去,某惊得手足无措,今何以得脱而回。”刘天熊道:“某被官军诱至分水岭误落陷坑,致被擒获,某无奈只得诈降,幸喜贪官听信某言,毫不疑惑,更以心腹相待,某却于黄昏时分,偷开营门逃走出来。”缪瑞麟大喜道:“将军今幸回营,某如虎生翼,明日临阵务要小心防备,不可再中贪官诡计了,且请回营寨安歇罢。”刘天熊当即回到右寨,欧阳占魁迎接进去,先谈了一遍,如何误落陷坑,如何被擒的话,后便悄悄的谈到洪提督如何宽厚,如何劝降并如何待以重礼,“小弟因见他那种仁爱,便转计想道:大丈夫立身天地,虽不能流芳百世,不可遗臭万年,我辈为寇半生,抢掠劫夺之事不计其数,惹得人人强盗长强盗短,切齿相骂,已是终非了局,今又入伙背叛,更属大逆无道,不幸为官军擒获,自分必尽法受诛,乃蒙元帅不加典刑,反以礼待,若再不改邪归正,便道牛马不如,因此情愿归降,图一个进身之地。后来小弟又想,朋友相处要以义合,但愿自己有了好处,便把朋友忘了,也不算顶天立地的男子,因思老哥与小弟最是相得,又见那洪元帅颇为相信,小弟故在元帅前竭力荐举,思与老哥为一殿之臣,一者弃暗投明,免得将来遗臭,二者庶全朋友之道,因此连夜回营,敬告心腹,不知老哥尚能俯听良言否?”

  欧阳占魁听罢便道:“老哥投明弃暗,固是知机,将来受禄封官,必前程远大,但愚兄另有个想法,我辈山居野处,不受拘束,关起门来做大王,是何等闲散,一受了皇家的官职,皇帝是不用说的,自然要敬重的,还有那些官职比我大些的,叫做什么上司,也要去趋奉他,不是反要受起拘束来,老弟咱是不去投降,受他们那些鸟气,只看著老弟将来封妻荫子百世流芳罢了。”刘天熊道:“据老哥说,官是没有做头,这做反叛做强盗是好的了。关起门来做大王,任我所为,固是无拘无束,若一朝运气倒了,到那恶贯满盈的时候,身首异处,明正典刑,以堂堂六尺之躯,生为大逆之人,死作无头之鬼,试问老哥,到那时节还是有趣无趣呢?在小弟道来,识时务者为俊杰,古来草莽英雄,出而为朝廷栋梁的,何可胜数。其先亦未尝无此想法,迨一转念,与其明珠暗投,不若改邪归正,及至后来名传当代,功著人间,方信昨非今是。缪瑞麟一勇之夫,虽有赫达缪双珠等助纣为虐,不过仗著些邪术,何能成得大事?况屡遭大败,损兵折将,现在已至残场,足见正能压邪,虽有幻术亦不足为患,眼见智穷力竭,恶贯满盈,死无葬身之地了。老哥明达素称,何必以昂昂七尺之躯,甘为逆贼所用,况洪提督英勇无匹,仁厚过人,舍正路而不由,窃为老哥所不取。”

  这一席话说得欧阳占魁心悦诚服,赶著谢道:“愚兄不才,非老弟剀切晓谕,几至一误到底,当谨遵所教便了。”刘天熊大喜,于是将设计劫寨,作为内应的话全告诉了欧阳,欧阳亦唯唯应诺。刘天熊又道:“老哥不弃,已蒙俯从,但曹兄处也须劝其归降,方不负朋友之道,争奈他与朱保同居一寨,碍於耳目,未便明言,这便如何是好?”欧阳道:“我观曹兄久已不乐为此,奈无门可进,故勉强行之耳,此时去说,实为不便,且恐泄漏,明日临阵,等老弟杀敌会话时,我当遣其接应,名为救护,那时老弟于无人处,此言告之,曹兄断无不从之理。”刘天熊道:“此计甚妙,老哥所算,非小弟弟所可知也。”此时已将四鼓,两人略一安歇,便自起来饱餐饮食,却好中寨左寨已预备出阵讨战,于是两人便披挂上马,一齐下了山冈,直望官军营内讨战去了。毕竟曹汝泰是否归降,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士饱马腾雄师奋勇 智穷力竭贼首遭擒话说刘天熊说降了欧阳占魁,因曹汝泰与朱保同寨,碍于耳目,当夜不便去说,恐怕泄漏,遂听欧阳之言,明日上阵追杀敌将时,再行会话。到了次日,自贼首缪瑞麟等,又去官军营内讨战,洪提督便率领诸将披挂上马,两边排成阵势,刘天熊在马上先会了意,然后大骂道:“大不知羞耻的贪官,咱爷爷昨日误中诡计,被尔诱去,今认得刘爷爷么?”洪提督亦骂道:“该死的狗强盗,本提督误信诈降,为尔脱去,今还讨战,真个是愍不畏死,谁与我将这狗强盗捉来?”话犹未了,只见褚飞熊一马飞出,更不打话,提枪就刺,刘天熊急架相迎,两人战有七八个回合,刘天熊当胸一戟,褚飞熊赶著闪开,正等还枪刺回,刘天熊复又一戟刺到,褚飞熊身子一让,不期档下一滑,由马上栽翻下来,贼兵赶上缚住。

  洪提督大怒,飞马提枪就刺,刘天熊挺戟相迎,战未数合,洪提督又败了下来,拨转马头仍然落荒而走,刘天熊拍马紧紧追赶,直至十里以外,四面一望,人影全无,刘天熊即在马上先欠身,望洪提督谢了罪,然后就将劝欧阳归降的话,前后说了一遍,现在欧阳已决意顺从。又将曹汝泰因与朱保同寨,不便去说,约他在此会话,也告诉了洪提督,洪提督大喜。两人正在那里说话,忽听鸾铃响处,回头一看,见一骑马如旋风般飞来,仔细看时却是曹汝泰,刘天熊赶着迎去,招呼说道:“曹大哥来得好极,弟有心腹奉告,务望见纳。”曹汝泰见刘天熊与洪提督打话,已知明白,又见刘天熊招呼,要告诉他心腹,更是无疑,当下也即答道:“刘兄有何话说,即请道来。”刘天熊道:“小弟所谓以心腹奉告者无他,欲劝兄投明弃暗,勉为朝廷之粱栋,毋作逆贼之元凶,欧阳兄已俯听弟言,心悦诚服,不知吾兄尚有同心否?”曹汝泰道:“某有志久矣,惜未有机,不便冒昧,今幸吾兄指教,某当愿听良言,但不识洪元帅可否相容,乞先代达鄙意。”

  刘天熊道:“此勿庸虑,洪元帅仁爱过人,阔达大度,小弟昨日已在元帅前先代禀过,已蒙俯允,只恐吾兄不肯归顺,未免有负元帅之恩。今兄既愿顺从,元帅断无不容之事。”

  曹汝泰听罢大喜,便要下马去见元帅,刘天熊便止道:“吾兄不必下马,小弟先去禀了元帅,且看有何话说,便来回覆。”刘天熊即拨马迳去禀告,洪提督亦大喜,随同刘天熊过来,曹汝泰一见又要下马行礼,洪提督忙止住道:“将军今幸归顺,诚深敬佩,些须末节,不必过拘,今夜三更,务望不可有误,破敌之后,再为叙谈便了。”

  曹汝泰亦欠身谢道:“蒙元帅不罪,感激涕零,今夜三更谨遵台命,愿效犬马以报鸿恩。”说罢三人复战了回去,到得阵上已先有两个人在那里对杀,于是五个人便混杀起来,此又大战了一阵,各自鸣金收军。缪瑞麟回营之后,即叫将褚飞熊推来,有贼目把褚先锋押上,缪瑞麟道:“任你英勇,今日已被咱捉来,既已到此,尔为何不跪?”褚飞熊泼口大骂,当下缪瑞麟喝将推出斩了,剜了心肝祭奠那些阵亡好汉,众贼目答应一声正要上前动手,只见刘天熊道:“大王何必著急,既已将他捉住,何怕他逃了不曾?爽性等捉住那个鸟元帅,一齐剜心沥血,祭奠亡灵,岂不更觉畅快。”缪瑞麟喜道:“将军之言甚是有理。”即命人打入囚车,送入后寨,著人看守。刘天熊等亦各回本寨不提。

  再说洪提督回到大营,当即传令吴克威:“命尔令箭一枝,率领精兵五百名,暗暗抄出杨家岗中寨后面,在僻近处埋伏,只看三更时分左右两寨火起,即杀入中寨放起火来,彼时自有接应,不得有误,如违者斩。熊如豹,命尔令箭一枝,率领长枪手五百名,暗暗抄出杨家岗后,在信阳交界之处埋伏,贼兵败后必走信阳,务要拦住截杀,不可放走一个,如违者立斩。马超群武尚勋,命尔令箭一枝,各带精兵三百名,在小河溪万安铺两处埋伏,以防贼人经过,若五更以后不到,即合兵往扬家岗接应。黄士实董全才,命尔令箭一枝,率领短刀手五百名,并乌鸡黑犬血,若遇风沙飞刀等件,便一齐放出,以破邪术,万勿有误,如违者斩。周鸿殷智,命尔令箭一枝,率领鸟枪手五百名,多带药弹,短刀手五百名,二更饱餐,三更驰抵贼寨,首先砍开寨栅,施放火枪,一涌杀入,本提督自有接应,退者立斩。”诸将得令而去。

  再说刘天熊到了初更时分,带领四名心腹,各藏暗器悄悄走入中营后帐,假说换班,将从前看守褚飞熊人喝退,即令随带的心腹在那里看守,自己仍悄悄回本寨来坐了一会。只听寨内已是二更五点,刘天熊即与欧阳占魁收拾停当,准备厮杀,忽听岗下喊声大起,已知官军已到,当即从寨内放起火来,两人便披挂上马,赶奔中营去,却好右寨也起了火,曹汝泰出其不意,已将朱保先杀了,取了首级挂在马上,当下合在一处,直望岗下杀出,走到寨栅门口,但见官军已砍开寨门。火枪药弹如雨点般打进,刘天熊等三人先打了话,即领著官军杀回中寨,缪瑞麟等正是睡著,忽闻四面喊声大震,赶著起来披挂上马,只见后帐火起,原来褚飞熊在囚车内听见前面喊杀,那看守的四人即打开囚车,当先放出褚飞熊,抢了一枝枪,直奔大帐杀去,后面吴克威亦带兵杀来,正遇张龙骧,只一合,褚飞熊刺张龙骧于马下,取了首级,即骑了张龙骧的马,杀入大帐,遇著贼兵就刺。

  正在乱冲乱刺,猛听四面齐声喊道:“不要放走了贼首缪瑞麟呀!”褚飞熊听得真切,仔细一看,见火光中围住一人,正是缪瑞麟在那里厮杀,褚飞熊便一马突入重围,举枪就刺,缪瑞麟单人独骑,怎抵得住六七员万夫不当的猛将,正在危急,不能出围,合当命不该死,赫达领兵杀到,即作起法来,忽然火灭烟消,大雨如注,半空中有无数蛟龙怪兽,张牙舞爪,直望官军乱扑过来,缪瑞麟即乘此逃脱,黄士实董全才知是邪术,喝令军士将乌鸡黑犬血一齐喷出,倏忽间大雨止住,星月复明,那些怪兽蛟龙寂然不见,官军往来驰突,四面搜寻,只不见缪瑞麟等逃往何处,此时天已大亮,贼众降者死者勿计其数,官军又穷搜一会仍是不见,只得将那些器械粮草马匹之类收拾回营。下得岗来走未多远,又遇著马超群武尚勋二人前来接应,彼此说明情节,合兵一处回营去了。到得营门洪提督已在门首迎接,诸将一同进帐,各人献了功,洪提督又慰劳了两句,刘天熊便率领曹汝泰欧阳占魁参见已毕,洪提督又劝勉一番,诸将又将围困缪瑞麟已将就擒,后来赫达作法,忽然大雨如注,半空中有无数蛟龙怪兽随风扑下,比及破了他的法术,缪瑞麟已经逃脱,虽四处穷搜了一会,只是不见,只得回营,共斩贼将五名,贼兵死者勿计其数,愿降者亦有千余人之多,所获器械马匹粮草甚多。当下洪提督即带诸将分别记功,命各人且去休歇,不表。

  再说熊如豹领著五百名精锐,在信阳交界处埋伏,等到第三日午牌时分,果然两男一女带著几十名败残小卒,歪盔斜甲而来。你道这些人是谁?原来是缪瑞麟与缪双珠赫达三个人,因洪提督降服了刘天熊等人,约定里应外合大破杨家岗,杀死群贼,董黄二将用乌鸡黑犬血破了赫达的邪术,三人逃脱出来,正拟回枣阳巢穴,以图报仇,不期走至龙泉店,遇著枣阳败残的贼目,才知应山枣阳已破官军克复,无家可归,因此商议奔往河南摩天岭,投赫达的师父哈迷哆,故由信阳进发。熊如豹一见,喝令军士将阵势一字儿排开,当先立马横刀拦住去路,大声喝道:“逆贼休走,咱老爷奉元帅之令,在此等候多时了,还不快快下马受缚。”缪瑞麟见有官军拦阻,吓得胆战心惊,连手脚都软了,尚未答话,熊如豹一马已到面前,举起刀来斩於马下,赶上割了首级。缪双珠见老子被敌将杀死,即手举双刀,咬牙切齿,直望熊如豹砍来,熊如豹急急招架,一男一女战有十数个回合,缪双珠抵敌不住,忙将九口飞刀一齐放出,赫达又作起法来,只见走石飞沙,把那些军士迷得无路可走,熊如豹幸亏躲得快,肩膊上著了一刀,其余军士被飞刀砍死者不少,缪双珠见敌将业已逃去,只得收了飞刀,赫达亦收了法,两人抱著缪瑞麟的无头尸身,大哭一场,用土埋好,赶望摩天岭而去。

  熊如豹亦收军回营,进了大帐,望洪提督参见已毕,就将缪瑞麟的首级献上,洪提督问道:“此是谁人?”熊如豹道:“末将奉命在信阳交界地方埋伏,专等逆贼拦杀,昨日等了一日未见逆贼经过,其时末将就想回军,又恐末将先走,逆贼接踵而至,岂不有误大事,故末将又等了半日,直至午牌时分,果见贼首缪瑞麟与贼女双珠、伪军师赫达三人带著数名败残贼众,踉跄而至,末将一见即喝令军士拦住去路,首先刀斩缪瑞麟的首级。正欲去擒贼女双珠与赫达的首级,缪双珠舞刀来战,末将只得招架,战有七八合,双珠已是抵敌不住,眼见即要就擒,谁知双珠暗放飞刀,著中末将肩膊,其时来将就带创力战,争奈赫达又用邪术,霎时天昏地暗,走石飞沙,对面不见踪迹,军士虽逃窜不迭,犹被打伤头颅,及中刀而死者竟有百余名之多,比及天地复明,风沙顿灭,伪军师赫达贼女双珠均不知去向,末将复搜寻了一会,杳无形迹。末将该死,只得将贼首缪瑞麟的首级带了,收军回营缴令,听候发落。”

  洪提督道:“本提督命尔拦截,不准放走一人,军令森严,尔岂不知利害?本应军法从事,罪不容诛,姑念尔力斩贼首有功,虽放走缪双珠与赫达二人,实系因彼暗用邪术,不能力战,非退避故放者可比,本提督准情酌理,著即将功抵罪便了。”熊如豹又谢了不斩之恩,然后退下。当时洪提督即一面行文飞咨河南等处督抚,并开明缨双珠赫达二人年貌,转札各州县防营军民人等,一体缉获。一面将扑灭大股逆贼,贼首就戮,一俟应山枣阳二县克复,即可肃清的话,修了本章,先行飞报入奏,于是传令合营休息半月,俟应山枣阳克复,再行班师。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巨寇肃清红旗报捷 圣恩浩大青史标名却说杨家岗大股逆贼,经官军扑灭,贼首缪瑞麟就获受诛,只待枣阳贼巢克复,即行具奏肃清。洪提督屯兵白庙,约等了十日光景,应山枣阳两处均经平定,官军亦回白庙大寨,德安等处地方官自由本省督抚先行委员署理,不必细说。洪提督就修了肃清表章,驰奏皇上。

  且说这表章用八百里加紧委交折弁,由驿驰递,不到五日,即报入内阁,此时赵弼已升至内阁学士户部尚书,吉庆和亦升至都察院左都御史,郑垣也放了浙江布政使,这日赵弼接到洪一鹗肃清巨寇的表章,心中好不欢喜,次早皇上升殿,百官朝毕,赵弼出班跪奏道:“江南湖北等处提督洪一鹗,今有肃清巨寇的表章恭呈御览。”

  皇上闻奏龙颜大悦,当即呈上御案,皇上展开观看,见上面写著:兵部侍郎兼都察院巡按御史提督江南湖北等处军务臣洪一鹗跪奏,为恭报剿灭巨寇一律肃清恭折具陈仰祈圣鉴事。窃臣于上年九月初一日,钦奉谕旨,据湖广总督湖北巡抚奏称,所属襄阳府枣阳县境兴隆集土匪缪瑞麟,因闹教起见,戕毙枣阳县知县方正,结连胎簪山臣盗杨寿等,揭竿起事,占夺城池,戕害百姓,叠陷枣阳随州应山德安黄安各府州县,贼势猖獗,官军屡次失利一折。当蒙钦命:所有湖北襄阳府枣阳县土匪缪瑞麟,叠陷城池,戕害百姓,势甚猖獗,殊堪发指,若不妥速歼灭,何以安百姓而靖地方?这湖北剿办事宜,即著洪一鹗督师,星夜驰往刻日剿灭,毋任蔓延,并赏赐上方宝剑,俾予便宜行事,钦此钦遵。臣恭请圣训后,遵旨于九月初十日,督同随营各将弁起程,星夜驰往,二十一目行抵河南罗山县界,探得贼人已由白沙击退总兵官汤献忠所部健勇,乘势袭取黄安,当经臣檄饬副指挥使先锋官褚飞熊,率领所部精锐三千,星夜由虎头关绕越麻城,直抵黄安兜剿扑灭。讵该贼强悍无匹,经先锋官褚飞熊力战三日,该贼死战不退,其时臣所部大队在三里岗驻扎,复经臣委派都司王立仁章昭武王邦才、守备张全勇授以密计,会同褚飞熊猛力进剿,该贼势不能敌,褚飞熊身先士卒,奋勇登城,立斩悍贼孙如虎,夺开城门,大队扑入,斩获贼众五百余名,马二十四匹,器械旗帜甚众。三十日黄安克复,臣当即督队追杀,并预先札饬王立仁章昭武在德安府要隘处所东烟、三里城两处埋伏,以防贼众窜守德安。十月初二日,溃败各贼果由东烟、三里城经过,即经王立仁章昭武截杀一阵,斩获贼众百余名,逆贼死力战斗,伏兵寡不敌众,致被溃散,臣所部即於三里城暂行驻扎。初三日正拟督队前进,探知逆贼已退据白庙,其时德安应山随州及枣阳巢穴,均未进剿,臣复妥加筹划,查德安为应山随州两州县要隘,德安一破,应山随州即顺流而下,然后合兵直捣枣阳巢穴,克复较易。臣一面分兵札饬:记名提督总兵官李邦干、参将衔守备张全勇、守备钱应龙进剿德安,记名提督总兵衔副将袁立、都司王立仁、守备孙达进剿随州,记名提督总兵官左龙都司王邦才章昭武进剿应山,刻日克复,即由克复处所合兵进剿枣阳巢穴;一面由臣督率大队剿灭白庙。逆贼死守寨栅,坚不出战,日夜攻打,坚守甚固,直至十一月初七日,经臣于合营士卒谆谆激励,复用诱敌之计,贼众四散,即经褚飞熊首先击杀,其余各将弁无不奋力,四面兜剿,转战两昼夜之久,计斩获贼首杨寿牛经许彪赵猛巴陵五名,贼众二千余名,击伤贼将五名,马匹器械旗帜一千余件,在战将士阵亡兵卒八百余名,受伤者四百余名,先锋褚飞熊、游击吴克威,均身受重创数处。贼众四散逃窜,臣仍催督将弁,分头扑灭,穷追二十余里,贼众缪瑞麟、伪军师赫达暨贼众等正在智穷力竭,将次就擒,突遇贼首缪瑞麟之女缪双珠,率绣旗兵一千,贼首朱保率领贼兵五千,由分水岭经过,当与缪瑞麟会合一处,复回兵掩杀,臣即亲督将士,再接再战,竭力剿镇。无如臣所部自将弁以下转战两昼夜,无不精疲力尽,困乏异常,以疲备之师当强悍之众,以致不能剿除殆尽,余孽无贻。此臣督率将弁克复黄安,进剿白庙之实在情形也。贼首缨瑞麟既与贼首朱保合兵一处,所有贼兵千名,即屯据应山县之杨家岗,分立左右中三寨,复暗招集著名巨盗刘天熊欧阳占魁曹汝泰三名,贼兵四千余名,连同贼女缪双珠绣旗队一千名,共有一万余名,臣之所部除分剿德安应山随州三处各二千名,本部只余四千名,与贼相较已成寡不敌众之势。复经臣再三激励,晓以公忠体国之道,各将士无不深明大义,奋勇夺先。贼众死据杨家岗,岗上四面多设擂木滚石,虽屡进剿,悉为木石所击,以高压下,不能飞越,相持两月之久。今年正月十四,经先锋褚飞熊舍命上岗,痛骂逆贼,当时贼将刘天熊激出,彼此酣战半日未分胜负,次日又战,亦未擒获,缘贼将刘天熊猛勇无匹,骠悍异常,臣展转思维,当即密令褚飞熊于分水岭下林木深处掘就陷坑数处,经臣亲与刘天熊击杀,仍用诱敌之计,一面诈败,一面使贼追赶,再战再败,诱至分水岭下,刘天熊堕落陷坑,由褚飞熊拿获,押往臣寨。正拟明正典刑,以彰国法,忽该贼痛哭流涕,矢志求降,臣见其英勇绝伦,具有忠义之气,思为朝廷储一猛将,当即准予投降,戴罪立功,以图报效。嗣经刘天熊复回贼寨,说降欧阳占魁曹汝泰二名,暗约里应外合,奋力剿灭。臣即于正月二十日夜,督率大队,各带火器,里外夹攻,贼寨立成灰烬,各将弁四面扑灭,力战一夜,所有贼众诛戮殆尽,降者六千余人。比及天明,计查贼首缪瑞麟、贼女缪双珠、伪军师赫达在逃,未经就获,其余贼首悉数歼除。臣以缪瑞麟等三人为贼之渠魁,何能听其遽逃法网,复饬各将弁沿途搜索,二十二日经守备熊如豹于河南信阳交界隘口,擒获贼首缪瑞麟,当即由臣就地正法。其贼女缪双珠、伪军师赫达,穷搜不知去向,已由臣开明年貌飞咨各省督抚,转饬各地方官暨防营将弁,以及军民人等,一体缉获,毋任远飏,此臣督率将弁剿灭杨岗大股贼匪,擒获贼首缪瑞麟就地正法之实在情形也。彼时德安应山随州均经分兵进剿,尚未克复。臣正拟加兵,饬令褚飞熊驰往迅速剿灭,旋据分剿德安贼匪记名提督总兵官李邦干驰报,于正月十六日夜克复。先是该总兵驰抵德安,当即出仗,仅与贼首林全智接战一次,以后该贼即恃城郭坚固,粮草丰足,坚守不出,该总兵日夜进攻,殊难为力。迨经拿获贼目,详加严讯,始知贼首林全智惟恐寡不敌众,密遣心腹驰往逆首缪瑞麟大股,令其分兵抄出官军背后夹击等情,当将贼目斩首,即以其号衣另择妥卒穿换,属令暗往德安报知贼首林全智,诈称逆首缪瑞麟现已分兵前来,约定十六日夜,但见官军背后火光突起,即便出城夹击;一面饬令队长督带兵卒五十名,在大寨背后五里预先堆积柴草,待至二鼓放火为号,复饬守备张全勇钱应龙各带精锐于城门僻近处所埋伏,俟其贼兵出城,即便袭取。比及夜半,该贼见有火起,果然督卒贼众出城夹击,守备张全勇钱应龙当先袭取德安,该总兵奋力接仗,斩获贼首林全智萧得禄二名,贼众六百余名,降者八百余名,马匹器械甚众。正拟次日驰往应山合兵剿灭。又据哨探报称,逆首缪瑞麟遣其次子缪电,分兵一千驰往德安保护,该总兵一面择员留守,一面督兵迎击,行抵德安之新店地方,正遇贼子缪电,率领贼众前来,该总兵当即扑灭,首先斩获贼子缪电,其余降者死者约半,此总兵官李邦干克复德安,迎击贼首次子缪电,当经斩获之实在情形也。该总兵既克德安,随率所部并新降兵卒,驰往应山会剿,二十三四两日,臣叠接总兵官左龙袁立报称,应山随州两处于正月十八日同日克复,贼首马志奎甘羁邢洪周彭年戚继盛等五名均经先后斩获,贼众大半战死,余皆归降。枣阳为贼之巢穴,李邦干等既克复德安应山随州等处,即合三路之兵同赴枣阳,二月十五日该总兵等驰回大寨,据称枣阳虽系贼巢,其精悍之众悉随逆首缪瑞麟大股在外,仅有贼首洪标带领老弱一千余名留守巢穴,当即于二月初八日克复兴隆集,亦经该总兵等明搜暗访,并无逆瑞麟眷口,其所有房屋均交地方官变价赈恤,并留办善后事宜,此总兵官李邦干克复枣阳之实在情形也。现在各路贼匪已一律肃清,臣所部大兵并新降兵卒,均在德安应山交界地方驻扎,敬候命下即行班师。再,臣前蒙赏赐上方宝剑,俟臣回京复命之日再行敬谨呈缴,以昭慎重,合并声明。所有臣督同将弁剿灭各路贼匪一律肃清缘由,理合恭折具陈,上慰宸衷,伏乞圣鉴训示。谨奏。

  皇上览毕龙颜大悦,当奉硃批:“据奏朕览巳悉,洪一鹗提督军务,忠勇足备,督剿各路贼匪,未及一载,一律肃清,卓著勤劳,深堪嘉尚。洪一鹗著赏加头品顶戴,太子少保兵部尚书,巡按都御史,仍提督江南湖北等省水陆军务,毋庸来京复命。所部军士即著分驻要隘。前赐上方宝剑仍赏给该提督敬谨收用,俾予便宜行事,亦毋庸呈缴。所有在事尤为出力之将弁,副指挥使褚飞熊著赏给记名提督,以总兵遇缺尽先即补。记名提督总兵李邦干左龙均著赏加头品顶戴,即以提督尽先补用。记名提督总兵衔副将袁立,著免补副将,以总兵补用。前军左营守备熊如豹擒获逆首,尤属异常出力,著加恩赏给总兵衔免补都司,以游击尽先补用。余者照现在官阶,均加一级。其贼将刘天熊欧阳占魁曹汝泰三名,本应从重治罪,用昭国典,姑念归降诚切,设策有功,免予治罪,并加恩赏给都司衔守备,以示鼓励,仍留行营效力,嗣有劳绩再行升赏。至阵亡将士暨各路被灾处所,即著该提督会同本省督抚妥速查明,分别议恤议赈,毋任忠魂无托,民欲流离,用示朝廷体恤之至意,钦此。”当即发交赵弼,仍付折弁递回。赵弼亦因保荐人才得力,加封太子少保,协办大学士,赵弼又叩头谢恩,皇上退朝,诸臣各散不表。

  却说吉庆和自升授都察院左都御史之后,办事勤劳,直言不讳,这日江苏两湖等省吏治太坏,卑污苟且,丛杂其中,只知趋奉钻营,不顾民生国计,贪婪巧诈,欲壑难填,非亟宜整顿,不足以清吏治而肃官方,故此具了一道表章,奏请皇上钦派大臣前往查办。欲知所派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开府两江整官察吏 提巡五省戢暴安良却说吉庆和因苏江两湖等省吏治太坏,亟宜大加整顿,遂上了本章,请旨钦派大臣查办。这表章洋洋洒洒,有千余言,皆说那些候补人员,上自道府以及佐贰杂职,皆有营私巧诈,苟且贪婪者,宜一律严加参办。现在督抚司道往往重於人情,偏於请托,以致卑污辈出,或差或缺,百计钻谋,甚至贿赂私人,营求仆役,甘言媚语,务使大吏巧受其欺,及至委办一差,则又任意搜括,以饱欲壑,上下朦混,不可胜言。最重者莫如各项厘金,为若辈藏金之窟。盖厘金本为助饷而设,百货经过不过抽其厘末,以期积少成多,国家定章本极宽厚,一自若辈经办,遂即任情剥削,敲诈妄为,司事局差,上下其手,除应缴国课而外,余皆中饱私囊,以致一次厘差,无不囊橐充实。究其此等巨款从何而得,又皆朘削民之脂膏,小民何辜,受其重累,其地方州县各缺,或补或署,弊窦尤不可问,诸如挪移杂税,侵蚀钱粮,报熟为灾,私自贿赂,甚至假赈蠲之举,勒索商捐;藉积谷之名,漫加清价,弊端百出,无非为吞没之阶,负国负民,莫此为甚。其有被人参劾,自知罪不可逃,则又百计弥缝,就轻避重。即使万无法想,不过仅一革职,以了其事,而若辈已挟赀甚富,任尔优游。所以那些不顾声名的,都存了这个心,以致吏治日坏。

  皇上看了这道表章,觉得切中时弊,遂放了吉庆和为查办大臣,著令悉心考察,其有贪赃不法之辈,著即随时从重参处,以清吏治而肃官方。吉庆和奉了这个谕旨,却暗想道:“整顿吏治责任綦严,若不做出一番出色惊人事,不特言不顾行,且无以上报天恩。”于是就谢了恩,过了两日将都察院左都御史所有事务交卸后任已毕,即陛辞请训。又向赵弼商请了许多整顿的言语,然后轻车减众,只带了一位幕友两名家人,仍由航海南下,不日已到金陵,先在私第悄悄住下,又嘱家丁幕友,不可泄漏风声,为的是要私访数日,家中的老母妻子叙谈阔别,自是乐不可言,抽着空便作了书,寄往襄阳顾家庄嘱顾全前来任所,一连访了好几天,胸中已有成竹。又去妙相寺访了法真,此时法真已经圆寂,也就不必细说。

  诸事已毕,才遣家丁到省预备行辕人夫骄马,往官码头迎接,候了两日都接不到,那里晓得吉庆和却从私第暗暗扮作办差委员的模样,带了幕友家丁,混入行辕,当即饬传府县谕话,外面派来伺候的差役,一闻传谕,皆吓得面如土色,个个咂嘴伸舌,不知钦差何时进来的,当下不敢怠慢,飞报去了。

  一会子一府两县飞轿而来,到了辕门,在官厅内坐下,递进手版,在那里伺候,少停有人传进府县,赶著趋入,参见已毕一旁坐下,吉庆和便面谕了接印日期,又谆嘱了好些话,府县才唯唯而退。隔了一日,具折申奏视事的日期,差弁驰递前去。闲话休表。

  且说吉饮差抵省以后,果然刚方自矢,守正不阿,无论往来大小公事,悉皆亲自批阅,从不假手于人,而接见僚属,又必悉心考察,凡于民情风俗政事,无不细细谘访,贤良者则面加奖励,贪劣者亦暗记存查,其一种和蔼融通,令人可亲可爱,真个是温而不厉,威而不猛,那些实缺候补人员,其素来清正自持,贤能夙著的,自有把握。其为身污苟且,巧诈钻营的,无不百计图谋,藉邀奖赏。有的营求信礼,请托裁培,有的贿赂私人,暗道线索。吉庆和却立了个一定主意,凡有前项情事,一概收留,毫不拒绝。那些属吏见此光景,以为是重人情,受贿属的了,于是苞苴日甚,纷至沓来。内中却有个候补同知,姓韩名宏,本与吉公同乡,他的底细这书中已说得不少,只因他从前与吉公稍有芥蒂,当吉公才点翰林时,他已惊心吊胆,惴惴不安;现在吉公查办事件,他更吓得魂消胆裂,连衙门都不敢上,恐怕触起他的念头就要参处。及至听说苞苴不拒,贿赂公行,他又用著那钻营的本领,先是托人说项,探听得口碑尚好,便放了一半心,后又亲自到辕禀安,吉公居然传见,接谈之下,颇觉亲密异常,不是从前那样光景,他便欢喜无限。

  这日吉公又传他进去,先谈了许多闲话,后就同到厘金的积弊起来,他想在吉公前讨好邀公,也就和盘托出,吉公便问道:“如此说来,这厘金到是个优差了,如老兄自到省已来,闻者所委厘差已不下七八次,这老兄所得自必充实有余。兄弟虽蒙皇上天恩,却是一贫如洗,远不及老兄挟有厚资,实是可羡之至。”韩宏听了这番话,便疑惑吉公想他的贿赂,赶著敛容答道:“大人如肯赏纳,卑职当聊表微忱。”吉公道:“老兄多金却从辛苦而得,若云分润,某何敢当?”韩宏道:“区区微忱,当得孝敬。”

  又谈了一会,才禀辞而去。到了次日午后,便赴行辕禀见,吉公知其来意,即令传进,韩宏行了常扎,四面看了看,见无旁人在此,赶著在靴桶内取出一个封套,上写着“菲敬”二字,恭呈上去。吉公接过,将封套拆开,抽出内囊,却是一张五千两的银票,吉公先行藏好,然后说道:“未免破费,只好徐图良报了。”韩宏更加欢喜,少顷便欣然而去,不表。

  且说吉公用意极深,凡有请托贿赂的,外面虽不拒绝,暗中却立了一本账簿,如某人系某人请托,某人托某人贿属,某人贿银若干,某人礼物多少,细细注明簿上,所有银两物件以及信礼等类,皆封固寄库,又具了一道密折驰奏皇上。不必说外人不知底细,即署中幕友亦不能稍知情形。过了半个多月,奉到上谕,那些被参的人员有的革职,有的降级,皆凭奏折上的考语,分别究惩,连那个候补道邬廉也在其内,惟有韩宏那厮最为利害,不独革职,还要查抄,所有送吉公的那五千银子,亦奉谕旨存库,遇有灾祸,拨为赈济。吉公既奉了谕旨,当即札饬两县,并另委妥员,监抄韩宏家产。可怜二十年的辛苦,千百人的脂膏,好容易钻谋朘削而来,忽然一败涂地,只落得一家数口仍作穷民,可胜浩叹,这且不表。那官场中无论实缺候补,及现有差人员,见吉公这样利害,无不奉公守法,清节自操,吉制府又将州县厘金各种积弊,大加搜剔,澈底澄清的整顿了一番,不到半年,真是吏治肃然,风清弊绝。

  惟有行伍中的弊窦亦复不少,陆营如克扣粮饷,兵额不足;水师如修造船只,添置帆缆,皆系生财之道,然莫如海军兵轮船之弊窦尤甚。盖兵轮不用人力,专仗火工,运动机器,故全船以煤、纱、油三项为大宗,开船之时机器运动,虑其互相摩擦,机件一热便有剥蚀之患,非油以滑泽之不可,而又虑油之有渣滓,则必用棉纱刻刻揩擦,使机器毫无滞钝,然此项用度皆在管带官公费内,所赚不甚过巨。惟煤斤一项则归开支,因此浮报之弊,不可指屈。即以大概而论:如行船一点钟,需用煤一吨者,则倍其数以报之,诸如巡阅海口,习练风涛,极而至於移锚位留火门,无不以少报多,为浮冒之地。此外全船应用之物又复极伙,若钢铁铜锡番布象皮之类难以悉数,自公家领来从暗地卖出,更有吞吸水勇,设额克扣粮饷,种种不一。大府不谙此中情节,惟有听其浮冒,受其欺瞒而已。故管带兵轮之员,往往以数千金谋之,缘此中之出息可以五倍其数,谋此者不患以多金贿买,特患不能遂其所谋。及至谋得到手,则又朋从往来,酒食征逐,花天酒地,赌博冶游。挥霍既多,则应得薪资自不敷所用,而且各当道亲近之辈,犹须点缀点缀,如乾修节敬之类。试同月得薪水能有多少?不设法以弥补之,则所得尚不偿所失,遑计中饱私囊!此弊窦之所以开也。

  这日吉公访悉兵轮有如此的弊窦,亦国家一大漏卮,于是力筹整顿,以冀公归实用。却好洪提督从湖北办理善后已毕,乘舟东下察看水师各营情形,便道金陵接取家眷,前赴松江本衙门驻扎,所带本部兵马,以一半分扎上游一带各路要隘,以一半分扎江宁江苏。这日到了金陵,先往公馆,白夫人及公子俱欢喜无限,夫妻畅叙一晚,次日即往督署拜谒吉制府,当即请见,洪提督先与制府作了揖,即进去内室,给吉老夫人暨夫人请安已毕,然后同制府退出书房,彼此谈了半日,吉制府就留洪提督午饭。酒席之上谈起陆营水师暨兵轮上各种的弊窦,两人熟商了一会,急欲除剔,觉得未尽妥善。洪提督午饭已毕,就告辞往两司道府各处拜谒,至晚方回,一夕无话。次日洪提督又去督署,与制府商议整顿除弊的良策,整整熟商了一日,才觉妥善。

  吉公又将参劾贪劣不职各员的话说了一遍,洪提督听到那候补道邬廉亦被革职,便触起前事,拍案称快。吉公道:“今日才算为尊夫人消了从前的恶气,老弟其何以谢我。”洪提督道:“若非仁兄记意清切,小弟竟把这件公案忘却了。”吉公道:“愚兄却非困老弟而设,实是为弟夫人从前受他的鸟气,且因他实系贪劣,若不尽法参处,何以清吏治而肃官方,此所谓公私皆当,一举两得。”

  洪提督又道:“邬廉虽属可恶,究不若韩宏之荒唐,今被仁兄如此,实系痛快人心之事。”彼此痛谈了一日,至晚饭后洪提督方回。吉制府又与洪提督会衔,具了一道表章,将这陆营水师海军各弊窦宜如何破除整顿,各营统带兵轮管带等择其尤为贪劣者,分别请旨惩处。以后奉到谕旨,均著照所请,于是水陆各营及海军内,又参革了几个统领营官,及管驾兵轮之管带。由是风行雷厉,无不肃然惧畏起来,而行伍中又为之一振作。

  且说洪提督在金陵住了几日,又将杜海秋李亦仙二人聘入提署幕府,并将所部的兵马,度地分扎已毕,即掣眷前往松江。原来江南水陆提督衙门,却是两处,陆路提督驻扎松江,水师驻扎安庆,洪提督以其夫人本系南方生长,恐在安庆白夫人不惯居住,故将官眷住在松江,洪提督却常往来於松江安庆,以便巡察。过了两个月,却好狼山镇总兵出缺,洪提督以狼山系紧要重地,非老成谙练智勇足备之将,不足以资镇守,遂与吉公会衔出奏,即以褚飞熊补授斯缺。其时长江一带伏莽甚众,洪提督又会同吉公,严饬所属及地方官,认真拿办,由是安静异常,小民无不颂祷。

  后来洪提督的白夫人生了两男一女,吉制府王氏夫人也生了两男两女。彼此又结了儿女亲戚。赵弼后至大拜,赵鼎锐两兄弟,一至侍郎一至道府,郑垣也升至藩臬,其子郑洪钧亦点入词林,放了一任浙江主考。这几家子孙均绵绵不绝。褚飞熊补了狼山镇,也将姚夫人接到任所,后亦生了两个儿子,皆是后话,不必细表。

  且说此时四海升平,万民乐业,真是时和世泰,国富民康,那些走南到北的客商,亦复车马云腾,梯航毕集。小子受了我那朋友游慕湖兄之托,照著他那本随笔录胡乱诌扯,杂凑成书,却于书中有几处要紧的关键,尚未曲曲传出,未免扫人兴致,且不免令看官说小子笔墨不紧,脱节甚多,却不知游慕湖那本随笔录,实只于此,做书的不便代他添造,放此有脱节的,不能错怪小子眼光射不到底。看官,你道书中有那几处脱节呢?待小子慢慢道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两处空谈且留余意 一编佳话待续前缘却说这部书有两处脱节,听小子细细道出。看官便知。第一处在十六回中,因朝廷起用旧臣,并召天下豪杰,赵弼欲保荐洪一鹗,洪一鹗因系布衣,恐难邀圣眷,吉庆和就以韩侯诸葛相比,又说白莼秋最羡韩蕲王,那蕲王又何尝不是布衣而为名将,赵鼎锐便说白莼秋既以蕲王为可羡,自己必自命为梁姬,吉庆和又道:白莼秋不但自命梁姬,且以蕲王许一鹗,可谓裙钗青眼,巾帼英雄。赵鼎锐又说却当现在承平日久,天下无事,若遇征战便可效梁夫人亲执桴鼓,力助蕲王的故事。洪一鹗听了这话,也就自命说是若有这个造化,奉命督师,定将白莼秋带往军营以为臂助。后来洪一鹗征剿土匪,并未将白莼秋带去,此便是第一处脱节。

  那第二处在二十回中,吉庆和洪一鹗褚飞熊三人同往水云庵拜见警觉禅师,问后来的功名福泽,警觉禅师便令那知客师与洪一鹗褚飞熊比武,又赠洪一鹗的七星宝剑,说他将来皆仗此剑建立功名,及至三人告别之时,警觉师又谆嘱洪一鹗褚飞熊二人,有百日灾难,彼时自有解救,还说数年以后与洪一鹗褚飞熊尚有一会。等到洪一鹗征剿土匪的时节,那七星宝剑并未用过一次、斩过一人,褚洪两人也未有甚灾难,警觉师亦未与他二人相会。姑作警觉师说数年以后尚有一会,洪一鄂征剿土匪不到一年,或者随后有晤之日,却未可知。但是百日灾难与那七星剑皆属空言无补,岂非又是个脱节?有此两处,不必说看书的人扫兴,就是我编书的人也有点子不耐烦。

  为什么呢?在那看书的人看到洪一鹗要带白莼秋从征,心里便代他设想,若洪一鹗无督师之日则作罢论,若有这日,一定有一番佳话,于是眼巴巴的望著后头,都想洪一鹗带兵,白莼秋便可同去,以一青楼中人再建立些丰功伟业,岂不有光巾帼,愧死须眉?我编书的也是这样想法,及至洪一鹗已经督师,白莼秋自必同去,不待看书的以为必然之事,即我编书的亦以为然。那里晓得洪一鹗自出征以来,一直到肃清以后,不必说白莼秋不曾随营效力,就连一封信彼此总不曾寄过,这样一段佳话忽然抛去,岂不令人扫兴!至于警觉师殷勤赠剑,临别赠言,在看书的看到此处,也想这口七星剑被洪一鹗得了,必定有一番大用,如三国时赵子龙当阳道救主,那口青釭宝剑在百万军中杀人如草不闻声的那种锋利,不然何以警觉禅师当赠剑的时节,谆谆嘱咐他日立功建业,仗此宝剑居多,幸即珍藏,勿可轻亵呢!乃竟剿灭土匪,一次总不曾用过。

  这也罢了,大凡僧道之言,多半好事不应坏事应,以为洪褚两人到了剿灭土匪的时节,遇著缪双珠善使飞刀,赫达惯用邪术,这百日灾难定然逃不过去,于是看书的见他们打一回仗,代他两人担一回忧,虽然褚飞熊遇著一次飞刀,却被他躲了过去,中在他骑的马腹上,洪一鹗连飞刀总不曾遇过,他两人至土匪剿平,仍竟安然无恙,究竟不知是和尚说谎,还是我编书的真个眼光射不到。却恨游慕湖自将随笔录交与小子,他又往南方经营买卖,许久皆未曾过此,又无处问他的颠末,只好将此一件疑案存在那里,由着人说小子不惯编书罢了。五六年一个疑团总未打破。不意小子在京当差,补了内阁中书员缺,惟恨平时不惯夤缘,那些京中的大老便说小子不通时事,就奏明圣上勒令休致,小子虽被参革,到也觉得干净,免得与那朝秦暮楚、趋红避黑一流人物在一起周旋,于是检点行装,便作归计,虽然一时愤懑,但归家以后何以为生,想来想去总无良策,别的事又非习惯,只得复作旧日生涯,学胡安定西湖教授,便招了几个学生,终日里咿唔咕哔之乎也者矣焉哉,博得些束修,为一家老小糊口之计。

  正在那里穷愁交集,忽然游慕湖从南方买卖回家,到小子处来访,在此住下,先谈了几句阔别的话,他就问小子为何在家教读,小子便将以上的情形告诉了一遍,他又代小子感叹了一回,说道:“当今之际,做官的人外面虽然荣耀,你不知道他背后那种情景,煞是可怜。官阶大些的呢,还觉稍好,惟有那同通州县以及佐贰杂职,见了上司的时节,比待自己祖宗还不同,满口里大人栽培,卑职感德,磕头作揖,无所不为,虽齐人乞食墦间,终不若如此之甚,这还算是有本领,会巴结,运气好,不倒眉。还有一种虽要这样去做,且不能够,你道可怜不可怜呢!此系指外省候补而言,若京里我却不知底细。以此看来,反不如我辈做买卖教穷馆,觉得还比他们舒服些。”小子昕他絮絮叨叨,说个不了,赶著止道:“这些旧话不用说了,惹得人家怪气闷的,捡些时新的话说说罢!”

  慕湖忽然想起从前事来,因说道:“我那本随笔录,这五六年来想该编成一部书了?”小子见问,也道:“书是编成好久了,但是内中有两件事到如今还是个疑案:你那随笔录中说,洪一鹗要带他妻子白莼秋去出征,到了洪一鹗奉命督师的时节,白莼秋并未带去,此是一件;此外就是警觉禅师赠洪一鹗的七星宝剑,说他将来建功立业仗此宝剑居多,及至征剿土匪,并未用过一次,又道洪一鹗褚飞熊两人有百日灾难,还说数年后与洪褚两人尚有一会,那知皆是空言,这可不是两件疑案么?”游慕湖便望小子说道:“毋须著急,且将编成的书取来,我看这两件事自有交代。”小子就取出来递给与他,他便大略看了一遍,又道:“你且收著,明日再来与你细说一切。”

  说著他便去了。到了次日他果然又来,见著面时,他便赶及及的在袖子里又取出一本书来,望著小子说道:“你看了这本就晓得以后的情事。”小子就接过来一看,见书面上写著“随笔续录”四个行书草字,于是就翻开书来,从头至尾看了一遍。

  原来甲申这年两广海寇入叛朝廷,命洪一鹗与褚飞熊为正副统领,督带海军兵轮征剿逆寇,贼首余天龙抗敌,又连结妖匪黑鸦风。其时缪双珠已嫁了摩天岭上一个大盗盖世雄,他一心要与他老子兄弟报仇,也就投到余天龙那里入伙,贼势颇大,占据了多少海口。洪一鹗褚飞熊因被妖术迷惑,几致毙命,白莼秋得了信息,又约同褚飞熊的夫人姚翠娥齐赴两广,要与海寇誓不两立。

  后来警觉禅师救活了洪褚二人,洪一鹗仗剑讨贼,白莼秋巧得风火扇,大破烟云阵,还有吉庆和在两江总督任上,断了多少奇奇怪怪的公案。小子看毕,才把从前的疑团打破,于是游慕湖又道:“吾兄看了小弟这随笔续录,前后情节都己明白,何妨再请大笔续一部出来,俾天下闲暇君子得观全璧,藉以消遣睡魔呢!”小子道:“既承尊嘱,敢不唯命是从,但当此无限穷愁,实在不堪著笔,且教此穷馆教授生徒,若专为老兄作此无关紧要的闲书,抛却诸生日课,被东家知道了,说这位先生功课不好,我们家这子弟不能从他了,不如另请别人教读罢,那时小弟的馆是散了,束修又得不到了,叫我何以为计呢!且待解了年馆,将自己年下的穷事料理清楚,到正月里没事的时候,再代老兄续出。”游慕湖唯唯而退,此小子不得已之苦衷,幸诸君子垂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