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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奇女传

  作者:清  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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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奇女传
作者:清.不题撰人
 目录
 木兰奇女传序
 忠孝勇烈奇女传序
 贞德公主忠孝勇烈传序
 忠孝勇烈奇女传辞
第一回  朱若虚孝弟全天性 朱天锡聪明识童谣
第二回  窦忠怒击虎头牌 朱盈梦会痘神女
第三回  入龙宫凡夫行雨 酬茶恩义士封尸
第四回  授天书蛟精返窟 谒越王女侠盗令
第五回  弹宝铗红绢说奇人 画三策李靖献良马
第六回  评花卉盈川师李靖 观书法若虚荐尉迟
第七回  魏征挥金逢杰士 若虚解梦识天机
第八回  木兰山天禄三祈嗣 大雾顶丧吾初聆法
第九回  观音寺丧吾说法 白莲池九贤赋诗
第十回  朱若虚遗言嘱子媳 尉迟恭奉旨造西寺
第十一回  天禄贫受千户职 木兰剑劈白狐精
第十二回  香元参禅难丧吾 太宗降诏讨突厥
第十三回  怜亲病孝女从征 听波声木兰赋诗
第十四回  占营运李靖识奇人 饯军仪青莲谈敌国
第十五回  黑水渡焦周回上国 五台山靖松赠明驼
第十六回  界牌关额保告急 五狼关颉和被擒
第十七回  老颉和再抢五狼 小木兰三败番兵
第十八回  木萁三败诱唐兵 木兰黑夜袭界牌
第十九回  宛邱城唐将献捷 石子铺宝林被擒
第二十回  金牛关康和换将 五狼镇木兰装神
第二十一回  金沙谷木萁自刎 康和阿仍复帅印
第二十二回  康和下令敕番兵 尉迟冒雪取金牛
第二十三回  太宗降诏责尉迟 突厥出榜募贤士
第二十四回  真孝女遭厄刎颈 铁道人遗书诛妖
第二十五回  突厥称臣降中国 木兰举酒论奇门
第二十六回  靖松封书谢故人 太宗赐爵酬将士
第二十七回  天禄焚香祝神明 丧吾悬书试门人
第二十八回  木兰险遭花棍厄 太宗敕赐功臣宴
第二十九回  伍登省亲走湖广 太宗慕贤赐诏书
第三十回  木兰初上陈情表 丧吾吟偈回西天
第三十一回  木兰二上陈情表 太宗屈杀伍娘子
第三十二回  木兰三上陈情表 太宗建庙旌贤良
 忠孝勇烈奇女传跋

  尝思人道之大,莫大于伦常;学问之精,莫精于性命。自有书籍以来,所载传人不少,求其交尽乎伦常者鲜矣,求其交尽乎性命者益鲜矣。盖伦常之地,或尽孝而不必兼忠,或尽忠而不必兼孝,或尽忠孝而安常处顺,不必兼勇烈。遭际未极其变,即伦常未尽其难也。性命之理,有不悟性根者,有不知命蒂者,有修性命而旁歧杂出者,有修性命而后先倒置者。涵养未得其中,即性命未尽其奥也。乃木兰一女子耳,担荷伦常,研求性命,而独无所不尽也哉。
  予幼读《木兰诗》,观其代父从军,可谓孝矣;立功绝塞,可谓忠矣。后阅唐书,言木兰,唐女,西陵人。娴弓马,谙韬略,转战沙漠,累大功十二,何其勇也。封武昭将军,凯旋还里。当时筮者,谓致乱必由武姓。谗臣嫁祸武昭,诏征至京。木兰具表陈情,掣剑剜胸出心,示使者而死。死后,位证雷部忠孝大神,何其烈也。去冬阅木兰奇女传,复知其幼而领悟者性命也,长而行持者性命也。且通部议论极精微,极显豁,又无非性命之妙谛也。尽人所当尽,亦尽人所难尽。惟其无所不尽,则亦无所不奇。而人奇,行奇,事奇,文奇,读者莫不惊奇叫绝也。此书相传为奎斗马祖所演,卷首有武圣帝序。今序已失,同人集赀付梓。书成,爰叙其缘起如此。
                                 光绪四年六月上浣  修庆氏谨撰
忠孝勇烈奇女传序
  尝闻天地无不泄之精华,古今无不传之妙蕴,帝王无不垂之经济,圣贤无不著之斯文,忠肝义胆,无不建之大勋猷,烈节英风,无不播之名誉。论其性,则性刚健。论其情,则情慨恻。论其心,则心慈和。论其志,则志果决。处焉,正身心,励诚明,为道义门树千百年仪型之标;出焉,本盛德,为大业,于身世间创亿万岁奇绝之功。可以为孝子,可以为忠臣,可以质天地,可以泣鬼神。上可与日月星辰同其光华;中可与雷雨风云同其振奋;下可与乃圣乃神乃武乃文同其拨乱而反治。斯人也,斯诣也,自古迄今,求之男子,固觉历历而难数;求之女子,盖诚寥寥而无几矣,而木兰则首屈一指者焉。
  夫木兰物一女子耳,其父祷木兰山则生。人传为木兰山灵所感,或亦有据。八岁参性学,十四替父征,任提调军马总管之职。北征突厥,十二载枕戈待旦,不敢遑处。卒至功成告退,封官不受,赐禄不受。圣天子赏功懋德,封为武昭将军而后止。后遂以虚衔招实祸,一时奸佞,得以颠倒是非,媒蘖其短,谓唐代宗社,必从武字致祸。此先诬伍登,后诬武昭,所由来也。虽三次陈表,而祸焰难熄,竟至自割肌肤,自剖心肝。烈乎苦哉,千古少有矣。
  兹不俱论,第就十二年中,无人知其为女身论之,此从小心中来也。小心者,仁也。就三次诏无从辱其一毫论之,此从大力中来也。大力者,勇也。而其中将兵将将,措置咸宜,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者,而智又处乎其间矣。智、仁、勇兼全,是即天地之正气也;是即古今之奇节也;是即帝王之措施,圣贤之学问也。人以肝献忠,彼以忠献肝。人以胆披义,彼以义披胆。烈节之奏,直驾乎凌烟阁功臣之上,而不为誉;英风之布,远播乎唐贞观边隅之外,而不为阔。忠臣孝子,反出于巾帼织机之手;文武圣神,亘古一人,竟来自闺范窈窕之身。天地间,造物莫测。刻以待豪杰,正厚以待豪杰也;虐以处名流,正宽以处名流也。不刻则不奇;不虐则不显。奇则绝,显则古。所以天下后世,垂之简编,列为篇章,妇人孺子,朝野上下,啧啧人口,代为椎心而泣血者,正为此也。
  然此犹浅言耳,就其书而深探之,而性命又寓焉。若者传为诗歌,皎月止水,未足形其光辉;若者著为论说,丧吾铁冠,无非欲绵薪传。再细推之,木兰者,姹女也。织机者,转法轮也。从征者,用武火也。战胜者,降六贼也。必十二年而成功者,益信一纪飞升也。及太宗见木兰之心,不啻一颗舍利,赤若丹砂,光似明珠,益信舍凡体,证金身也。
  晚观此书,能开发修人之志据。故起念刊刻,以广其传。尤虑独力难支,广为劝输,以成厥志。后之修者,果不泯灭于斯书,则幸矣。是为序。
  皇清宣统元年元旦吉日
                                  河南陈州府扶沟县继贤刘芳拜撰
贞德公主忠孝勇烈传序
  天生奇人,必有奇遇;人称奇才,必有奇节。人不能敦伦,不足为奇遇;人不能修身,不足为奇节。能敦伦,而不能修身,亦不足为奇人。旷观忠孝勇烈木兰传,诚千古之奇人也。祖朱若虚,隋文帝时屡举孝廉,不就。木兰聪明过人,五岁入学,读十三经,过目不忘。又喜看佛道典,三教宗旨,心印妙法,一一贯通。观其幼习弓马,代父从军,何其孝也。屡败番兵,建功沙漠,何其忠也。立十二大功,封武昭将军,何其勇也。三上陈情表,对天使剜心,何其烈也。夫木兰,一女子耳。父朱天禄,梦玄帝召,谓之曰:“唐室当兴,选天真下降,建立奇功,为唐代之完人,可称为巾帼中女丈夫也。”观朱若虚师事李靖,荐举尉迟与魏徵、褚遂良,博通古今,与丧吾等参司性理后,每日焚香静坐,梦文昌帝君召为南宫桂香殿主簿。以生平所读之书,传之木兰。木兰幼习遁甲,操演枪法,早立忠孝之机;吟诗念佛,隐喻性命之理。迨至凯旋还里,与花阿珍打坐参禅,不应召至京,修其天爵,而弃其人爵也。后被谗臣嫁祸,唐太宗谥武烈公主为贞德公主。题其坊曰“忠孝勇烈”。读此书者,谓其奇遇,谓其奇节,而不知始可称为奇人也。后人读此书者,以忠地勇烈自勉,庶几恶世化为升平,娑婆改换莲花。诚劝世之铭箴,度人之宝筏也。
  适有河南省陈州府扶沟县大冈集贡生刘君讳芳字继贤,清举孝廉方正,在周滨同读忠孝勇烈木兰传,无不拍案称奇。刘君因有心疼病,发愿许刊板,以广流传。自捐银洋五十五元,劝捐四十五元,病即全愈,感应如神。忠孝勇烈贞德公主在天之灵,默为保佑也。钦旌孝子、帮医院员丁君讳福魁字冠五,生平喜印善书,刊板无数,不惮心力,较对付梓,普结善缘,善哉!一时劝人以口,百世劝人以书也。事成,索序于予。予忝列儒林,身进佛门,心参道妙,据事直陈,挽回世道人心之一助也,何敢以序云。
  兹不俱论,第就十二年中,无人知其为女身论之,此从小心中来也。小心者,仁也。就三次诏无从辱其一毫论之,此从大力中来也。大力者,勇也。而其中将兵将将,措置咸宜,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者,而智又处乎其间矣。智、仁、勇兼全,是即天地之正气也;是即古今之奇节也;是即帝王之措施,圣贤之学问也。人以肝献忠,彼以忠献肝。人以胆披义,彼以义披胆。烈节之奏,直驾乎凌烟阁功臣之上,而不为誉;英风之布,远播乎唐贞观边隅之外,而不为阔。忠臣孝子,反出于巾帼织机之手;文武圣神,亘古一人,竟来自闺范窈窕之身。天地间,造物莫测。刻以待豪杰,正厚以待豪杰也;虐以处名流,正宽以处名流也。不刻则不奇;不虐则不显。奇则绝,显则古。所以天下后世,垂之简编,列为篇章,妇人孺子,朝野上下,啧啧人口,代为椎心而泣血者,正为此也。
  然此犹浅言耳,就其书而深探之,而性命又寓焉。若者传为诗歌,皎月止水,未足形其光辉;若者著为论说,丧吾铁冠,无非欲绵薪传。再细推之,木兰者,姹女也。织机者,转法轮也。从征者,用武火也。战胜者,降六贼也。必十二年而成功者,益信一纪飞升也。及太宗见木兰之心,不啻一颗舍利,赤若丹砂,光似明珠,益信舍凡体,证金身也。
  晚观此书,能开发修人之志据。故起念刊刻,以广其传。尤虑独力难支,广为劝输,以成厥志。后之修者,果不泯灭于斯书,则幸矣。是为序。
  大清宣统元年岁次己酉仲春中旬
                                    古亳高阳子任从仁薰沐敬撰
贞德公主忠孝勇烈传序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昨夜见军品帖,可汗大点军。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
  此便说出孝女愁叹之故。只因父有病,又无大兄,欲免戍边,非自去不可,真奇女子也。军帖,征兵之册籍。隋末称天子曰可汗,唐初仍然。点,查点也。
  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
  此言从军之具,不可不精良,故备写东南西北之市。
  朝辞爷娘去,暮宿黄河地。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
  此言辞亲远行,不闻爷娘唤女声。质朴妙婉,犹是闺中女子口气。
  旦辞黄河去,暮宿黑水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
  复说一遍,愈觉凄切。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回。回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镪。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愿借明驼千里足,送儿还故乡。
  将军,或云指番将康和阿也。此言功成受赏。朔气,北方寒气也。柝,夜行所击之梆也。十二转,封爵之等级也。镪,钱索也。明驼,木兰之坐骑也。送儿归,终不脱女子声音,好绝妙。
  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
  一家喜悦,摹写生动。
  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间订。脱我战时袍,着我旧时裳。当窗理云有空,对镜巾花黄。
  有绝世奇人,有绝世奇事。
  出门看伙伴,伙伴皆惊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
  木兰之苦心奇节,却于伙伴说出,奇绝妙文。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
  扑朔,蹉跌之貌。迷离,散乱之貌。木兰十二年不露破绽,若经人辨,不其危乎?借兔为喻,谑浪生姿。一篇极质古文,至末篇用戏笔,真绝世奇文也。
  先由黄河而至黑水,又过燕山,明是自南而北,后人讹传为河朔人,不辨自明。
第一回  朱若虚孝弟全天性 朱天锡聪明识童谣
  古乐府所载《木兰辞》,乃唐初国师李药师所作也。药师名靖,号青莲,又号三元道人。先生少日,负经天纬地之才,抱治国安民之志,佐太宗平隋乱,开唐基,官拜太傅,赐爵赵公。晚年修道,炼性登仙。盖先生盛代奇人,故能识奇中奇人,保全奇中奇人。奇中奇人为谁?即朱氏木兰也。
  木兰女年十四,孝心纯笃。亲衰而病,适军令至,女扮男妆,代父从征,十三年而回,无人知晓,又能居丧如礼,全命全真,岂非奇中奇人。虽然木有根本,水有源流,若不叙其祖宗何人,桑梓何处,何为忠孝,何为勇烈,则徒一木兰女也。
  木兰祖父朱盈川,名若虚,道号实夫。祖母黄氏,名仪贞,居于湖广黄州府西陵县(今之黄陂县)双龙镇。这朱若虚天性至孝,善事父母,勤俭持家,和平处世。春耕秋读,积日而月,积月而岁,不数年竟至钜富。当时隋朝文帝下诏求贤,屡举孝廉。若虚闻知越王杨素、太傅宇文化及等,专权用事,只推亲老,不肯应诏。惟爱日惜阴,以事父母。遇父母稍有未适之处,便痛加责刻,手书一诗,悬于中堂以自勉。
  诗曰:
  父母养育恩,匪只如天地。
  天地生万物,父母独私我。
  一日,母亲宫氏谓曰:“汝兄伯祥十九岁,将婚而逝,予日夜忧思,成怔仲之疾。三年后,汝父祷于木兰山,蒙天垂佑,方始生汝。予昨夜复梦汝兄形状,与在生无异, 醒来精神恍惚, 即以炉火当胸,犹嫌风寒刮面。”其父元华在旁答曰:“夜梦死人,为病之兆,病梦死人,必死之征,汝其戒哉!”一句话不值紧要,惊得若虚一身冷汗,遂跪而言曰:“吾往日欲以长子天锡,继兄之嗣,使他永承兄祀。因家中多故,尚寝其说。今兄长见梦,莫非欲求其后乎?”宫氏点头道:“然,然。”若虚即命家人李福、刘东,去请诸亲六眷,立起亡兄灵位,即命天锡行八拜礼,转拜祖父、祖母,次拜亲眷人等。又命天锡拜自己为叔,拜妻子黄氏为婶;又命次子天禄,与天锡答拜。自己向亡兄灵前再拜曰:“天锡永承兄嗣,即兄之适子,兄其荫庇,阴相厥昌焉。”其父元华与宫氏好不快活,连病都不见了,与亲眷饮酒,夜深方散。惟有妻子黄氏,暗地里有些啼嘘。若虚当时择个吉日,送一子一侄入学攻书。
  光阴迅速,过了数年,父母相继而亡。若虚守孝三年,未尝见齿,乡党宗族,无不称其孝焉。到了炀登基之日,大赦天下,令府县官员举荐孝廉。这诏书一下,谚云:孝廉孝廉,清官举贤,贪官要钱。
  却说西陵县县令杨廷臣,系关西人氏,也是孝廉出身。虽然官卑职小,到也忠心为国。当日接了炀帝上谕,要举孝廉,要取几个有才得意门生。出示晓谕地方道:
  西陵县正堂杨 为钦奉圣谕举荐孝廉事。 今皇上龙驭,新主日升。先帝在位数十年,优礼以尊贤士。新圣登临未百日,曲体以重儒生。本县自下车以来,愧无德政及民,思有名贤荐上。凡有真正孝廉、经书通达之士,列为文秀;有武艺超群、兵法精熟之人,列为武秀。尔里长保甲人,务要联名花押,开报名帖。履历清白,年貌真实,到衙投递,候本县卜期面试。尔里长耆约人等,如有私受人财,开报虚士,必然重罚。
  这告示一出,四乡里长晓得县官清正,任他有财有势的土豪,无学无术的卤夫,用尽机关,求买路径,再也不能。不上半月,杨知县接有数十张名帖,一一拣看。偶见朱若虚名宇,心中想道:本县素闻其名,道他孝弟无亏,才学有余。前任知县荐他孝廉,屡征不起。或者今日父母去世,有意为官?到是个得意门生。遂出示限十日,各秀士到衙中面会。
  却说朱若虚是个超群拔萃的豪杰。平生抱负,一筹未展。每逢青天化日,和风庆云,见鸟雀高飞,松林挺秀,便发动了少年壮志,未免抱膝长吟。又见杨素等专权误国,重利轻贤,只得与琴书作伴,诗酒为朋,所以对月徘徊,临风啸傲,盖出于不得已也。却又想道: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于是用心教子,将平日所学,口口相授。而二子亦心心相印,不数年,成文武全才。
  一日,里中有人报麦穗双歧。若虚往观之,奋然泣下,乡人皆掩鼻而笑。若虚手掐数茎,回谓二子曰:“官有善政,以至于此。今本县杨太爷来此数年,爱民如子,仁风所播,草木呈祥。若里甲献瑞,杨太爷申报,上司必然升迁他去也。吾有志未遂,沦落如此,岂不可惜!”次日,往街上访友,见一簇人相聚,不知所观何物。有等识字的在那里观看,不识字的在那里叫奇叫怪,口中说道:“如何官府出示,朱笔、印信俱是靛花?”又一人接说道:“莫非是银朱贵了,杨太爷过于悭吝,故用靛花代银朱?”若虚是个明白人,也站在那一旁仔细观看,方知文帝晏驾,幼主登基,是本县官奉诏求贤的告示。若虚回家,合家俱着孝服,以遵国制。
  少顷,武营中有两个兵丁对李福说道:“我家副爷并司主徐老爷,请你家员外到署中说话。”原来双龙镇离县城一百一十里,系湖广河南交界之所,五方杂集,舟车交通。有个武职官子户李长春,带领一千人马,在此驻扎。又有一个文职官巡检徐保先,领五百弓兵,在这里镇守。当日二官接了誊黄抄报,并邑侯角文,差人到观音寺,设立文帝龙位,分头去请绅士、耆老。依着部文,何日举哀,何日举荐,七七日礼毕,百日之外,方公堂理事。朱若虚是举过孝廉的,所以亦与其数。
  过了几日,若虚在家看书,李福手拿全简二封,上前说道:“本镇千户、巡检徐、李二老爷,带领乡约里长,俱在门外,不知何事,说是来与员外贺喜的。”若虚听了,心中想道:必是同来保举孝廉,要我应诏的意思。同二了出来迎接,到了中堂叙话,又命家中治酒相待。酒行数巡,李千户忍耐不住,便开口说道:“我等同来,别无事故。今新主登基,崇儒重道,举行孝廉。员外幼学壮行,理宜出仕,我等情愿共出花押,日后你我都是朝廷命官,这个喜酒是要吃的。况且皇上隆重贤士,兄之前程不可限量,日后做了我等上司,便不敢放肆饮酒。今日居我讯地,不及时狂饮,更待何时。”呼李福取盏来,“我等吃个大醉,爽快一爽快!”徐巡检接说道:“朱公日后高升,若念平日交情,提拔一提拔,也不枉我二人保荐一场。”二人一路说话,一路饮酒。朱着虚殷勤相劝,候他二人语毕,才开口言道:“晚生才疏学浅,蒙二位不弃,竭力推荐,此恩此德,铭心不忘。若说出仕为官,晚生何德何能,敢妄希荣遇!况且人事参差,缘分有定,仕途显与不显,命运通与不通,晚生只得听天守分。今日二公光顾,薄酒蔬肴,何须挂齿。”便下席再拜,拱捧大杯,向二官伸敬。直吃得月从东上,方才散席。若虚送出门外,两个官员一个乘马,一个坐轿,吆喝而去。
  若虚回至书房,谓二子曰:“今日二公前来推荐我的孝廉,我所以慨然不辞者,实有两桩心事:一者闻朝廷今日以越王威权过盛,渐渐的屈退了,任用两个大臣,到是忠心为国,一个是太傅伍建章,一个武官是韩国公韩擒虎。二公乃当时名贤,老王在日,言听计从,今日幼主登基,一定是他二位股肱,我且进京看他用事如何。二者闻越王府中有一幕宾,姓李名靖,有经天纬地之才,神出鬼没之机。若说他是个贤人,就不该依附权门;若说他是一派虚声,就不能忆则屡中。凡自京都来者,无不称其人品。我到京都,单去谒见此人,试看他的名实果然相孚否?”长子天锡说道:“先帝既任用韩、伍二公,就该疏斥越王、宇文化及,却不该许他仍在军机房行走,与韩、伍二公互相掣肘。叔父进京,当见机而行,看新王动作如何,切勿贪图仕进,致后日生退悔。”天禄说道:“吾观父亲此回进京,必定空劳跋涉。”若虚曰:“何以知之?”天禄道:“杨素、杨林是先帝至亲,韩、伍二公亦是先帝元勋,越王与韩公平日不睦,赖先帝圣明,两下得以保全。今观先帝遗诏,父亲不必进京。”手出抄稿,送与若虚观看。略曰:
  朕自开国以来,上叨天眷,四海清平。自愧德薄,以致万方多罪,朕敢辞其责焉。朕今连日喘嗽,日就垂危,势不能起。窃思皇太子宽厚有余,刚断不足,不若皇次子才德兼优,钦贤礼士。即向日平陈之乱,皇次子亦与有劳焉。定北征南,树奇功于天下,修文偃武,遗至善于寡人。肤上卜之于天,下询之于人,宜继大统,诸皇戚国亲、内阁大臣,及朝内朝外文武众卿,宜尽心翼戴,毋负朕意。
  若虚观毕,天禄又说道:“皇太子性情懦弱,以先帝之明,就不该册立为太子,天下已奉为储君矣。皇次子久获圣心,既卜之于天,询之于人,废长立贤,早应令群臣奉次子为陛下,如何先帝龙驭归天之后,始出此遗诏?以儿之见,其中必有不测之变。父亲宜迟缓一二年,候二次选举,再求仕进,未为晚也。”若虚想了一会,曰:“吾儿所见极是。但日月逝矣,吾年逾四十,日即于衰,岂甘与草木同朽,没世不称耶!”天禄唯唯而退。天锡又说道:“近日童谣,父亲闻之乎?童谣所云:
  唐棣花开李树上,占尽春光造化长。
  逐水杨花空荡漾,红日偏不照山阳。
  这四句童谣,据儿意见,首二句或是说唐国公李姓,上天眷顾,此人将来必受天命,而福祚无疆矣;第三句是说杨氏国祚不永;末句是说唐公居于山西,乃山之阴,非山之阳。父亲壮志未销,雄心不释,进京一览便回,切不可侥幸富贵。”若虚连连点首称善。
  过了数日,里长领两个公差,求见若虚曰:“本县太爷请孝廉公即日到衙中面试。”着虚听了,一面治酒相待,一面安置行李,命李福作伴,嘱咐二子用心读书,又分付刘东好生看守家务。天锡、天禄送了数里,珍重而别。若虚到了城中,寓于安静所在,到了试期,用了早膳,不一时街中炮响,城中老少人等,到行前争看孝廉。果然一个个儒冠儒服,清气宜人。知县虽依着朝廷大典,碍着国制,不好张灯结彩,只打鼓升堂,三班六房一齐上前叩头。知县分忖道:“传各处里长乡约,一齐上堂。”众人皆上堂叩头。知县道:“今朝廷大典,尔等站立答话。”然后问曰:“尔众等所报孝廉,果出真实否?”众皆曰:“皆是实行。”知县又问道:“履历、年貌俱各清白?”众人曰:“不敢蒙昧太爷。”知县曰:“朝廷重典,务在得士,本县不敢不尽心。”那礼房已将所报花名开成一册,长者在前,少者在后,共有三十余名。知县逐一看过,提起笔来就点头名。礼房一旁唱曰:“礼教乡李逢吉。”李逢吉在堂下答曰:“有。”规行矩步,走上堂来,作了三揖。知县双手一拱,李逢吉站在一旁。知县问曰:“秀士所学何经?”李逢吉答曰:“门生所习《书经》,兼通《易经》。”知县又问曰:“学的那一种书法?”李逢吉道:“门生所学是楷字,兼学隶字。”知县道:“你可当堂默写《君陈篇》,并《五子歌》;以隶字默写恒、升二卦。”李逢吉当堂就写。知县又点二名,礼房唱曰:“滠源乡朱若虚。”若虎答曰:“有。”雍容雅步,匆匆上堂,作了三个长揖,侍在一旁。知县问道:“秀士所学何经?”若虚答曰:“门生资质鲁钝,负性好学。感父台善政,年丰民乐,故门生得以尽日读书,门生却六经皆通。”知县喜形于色,又顾问曰:“是习那一种书法?”若虚答曰:“真草隶篆,兼而学之,恐不中父台选举。”知县曰:“尔只以真字默写《洪范》、《鹿鸣》二篇足矣。”若虚道命而坐。以后三十余名秀士,俱逐一考试。午未之后,各人缴卷,一声炮响,众秀士依次而退。
  过了三日,街中炮响三声,梆鼓齐鸣,旗伞引道,兵壮侍从,杨知县捧案送出仪门之外,贴在照壁之上。知县方才进衙,那看案的人颠颠倒倒,到也好笑。若虚候众人散去,方近前观看:
  第一名,朱若虚、李逢吉、王龙、陈益脩、李怀玉、刘有光、杨辉、窦建柱。
  末批云:
  墨水污卷不取,遗失字句不取,书法不工不取,讲义不清不取。
  惟有那案上有名之人,各具门生帖子,齐进街中,谒见父师。知县早已备酒相待。到了次日,又随知县进圣庙行香。一个个方巾大帽,插花披红,好不光彩。知县又限日期,引孝廉上府看验。一路上鸣锣开道,旗伞侍从人役送至沙口地界,早有两只大船在那里伺候。知县分付人役俱回,只留四个亲随侍从。见风平浪静,命两船相并而行。师生九人,有时谈论诗书的乐意,有时谈论为官的苦楚,有时谈论民情狡猾,谈到高兴之处,便用诗酒交酬,唱和赠答,十分忘形。到了晚间,见雁浮寒水,鸟集成楼,星垂平野,月涌大江,果然江景如画,洵不诬矣。
  次日,到了黄州,见天色尚早,换了公服,同八名秀士到府堂,谒见府尹。先到清号房挂号,号役接了小礼,心中嫌轻,晓得杨知县是清官,更兼朝廷大典,不敢怠慢,只得进门房去通报。门丁接了手本,进内署见府尊禀道“西陵县杨廷臣,在仪门求见。”却说这黄州知府,姓王名玖,向日是越王一个亲随,在越王跟前曲意逢迎,颇得其意。平陈之后,文帝赏录功臣,越王冒加功绩,遂得那黄州知府,与杨县令素不相睦。幸他为官清正,无隙可乘。这一日,在内衙与老婆呕气,见门丁来禀道“杨知县求见”,心有拂意之事,又遇拂意之人,自然怒上加怒,口中骂道:“这狗官来做什么?前去问他,不守汛地,来此何事?”门丁出去了一会,又进来回道:“杨县令带着八名秀士,说是什么孝廉,特送来验看的。”王知府听了此言,发一声冷笑,骂道:“好不晓事的狗才!难道本府就是他做着不成?命他带众秀士一齐进来。”那门丁狗仗人势,走出仪门,大声喝道:“大老爷唤尔等一同进去!”杨廷臣引八个门生步入侧门,见府尊坐在二堂之上,只得近前参见,分立两旁。府尊问曰:“这都是你取的孝廉么?”廷臣答曰:“卑职采访真切,皆是实行实学,现有试卷花押履历为证。”府尊曰:“今日权退,明日再到辕门听候罢。”却说得声色俱厉。可怜杨知县有兴而来,无兴而回。正是:
  鸡群嫌鹤立,浊水混明珠。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回  窦忠怒击虎头牌 朱盈梦会痘神女
  却说杨知县见府尊意思冷落,鼠窜而回。进了公馆,各人个个无言。次日早起,用了几样点心,又引着八人到辕门听候。只见众人围做一堆,口称:“可惜!可惜!”知县心中恍惚,喝开众人,只见虎头牌高挂,上写道:
  黄州府正堂王碔为西陵县知县杨延臣轻忽国典,冒纳虚士,本府已经申详,差赵义,燕清押住公馆,不许回署,俱候上宪批文发落。
  八名秀士不看此牌犹可,看了此牌,惊出一身冷汗。齐声道:“我等进取功名,却累及父师,如何是好?”惟有窦建柱,字忠,其情性刚愎,怒气冲冠,伸手向柱上将虎头牌取下来,向石上一击,打得粉碎,口中大骂:“不受人抬举的狗官!冒昧申详,妒贤慢士,有失朝廷重意。我等一齐向武昌节度使衙门,代父师伸冤。”不住的千狗官、万狗官,竟骂上堂来。跟着他看的百姓,蜂拥而入。窦忠一发骂得高兴,站在公堂之上,叫声:“众位休得喧哗,听我说个明白。西陵县所荐孝廉,第一名朱若虚,二名李逢吉,皆是先帝征名数次,他二人因亲老多病,不肯应诏。这狗头王玖,道西陵县冒进虚士,难道前任官长也是冒进虚士,先皇帝也是冒取虚士?我等权且出气,再到上司与父师伸冤。”那看的百姓,因知府平日贪酷两全,一个个公报私仇,大家骂个不止。
  却说这知府有个异父兄长王碔,是他母亲先在人家为妾生的。后来夫死家贫,母子无靠,出嫁于王氏,才生王玖。王玖出任黄州,他兄长也随母到任,衙内衙外,皆以大老爷称之。今日见兄弟详了杨知县,遇窦忠这般大骂,他却带着家丁出来厮打。见公怒齐发,不敢动手,呆呆的望了一会。又见窦忠浓眉大眼,鼻直口方,声如铜钟,锦幅花袍,腰金佩玉,十分华丽,站在公堂之上,尊严若神。又见他两个家童侍在身傍,眉清目秀,俊俏端庄,雅致不凡,王碔暗暗称奇。势利眼看势利眼,热肠人观热肠人。王碔轻轻附家丁之耳,说了几句言语,那家丁点头会意,走进公堂旁边,向青衣小童拱手道:“请问你家老爷尊姓大名?”青衣回道:“这是我家三老爷,是西陵城西窦府,名建柱。我家大老爷名建德,现任河南开封府节度使;我家二老爷,现居太子少保、吏部左侍郎;镇守山西太原府唐国公李渊,是我家老爷姊丈。今日府太爷目不识丁,我家老爷还要诣阙叩阍,奏称王知府轻典傲贤,不体朝廷重意,要把这狗官斩首方休。”两个家丁听了此言,走至王碔面前,把舌一伸,将上项言语一一说明。正是迅雷不及掩耳,吓得王大老爷毛骨悚然,急进内室,向王玖说道:“你性情急躁,惹下祸来,吾不知尔之死所也。”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了一遍。王玖大怒道:“这狗才,咆哮公堂,辱骂官长,我把知府不做,就与他拼了罢。”说罢,向外就跑。众幕宾一齐上前相劝,王知府进内室去了,王碔也随着进去。
  王玖对王碔低声道:“此事非曹师爷不可,我私去见也.他必有开解之处。”遂坐个小轿,开了后门,至关王庙,见了曹师爷,下了一礼,分宾主而坐。便说道:“曹师爷知今日府中之事否?”曹师爷道:“黄州城内,老少人等,互相传说,因而知之。人言窦忠是个世家,京都必有内援,此事只宜和,不宜结。”王知府道:“小弟特来求教,望师爷指示。”曹师爷道:“老爷府中幕友甚多,小弟何足挂齿?”知府道:“他们只晓得刑名钱谷,决不疑,定大患,非我师不可!”曹师爷低头不语。原来曹师爷与众幕友不睦,个个在王知府面前挫他短处,知府耳软,就疏慢了他,因此辞馆而出,欲回汉阳原籍。知府见他低头不语,只得下他一全礼。曹师爷扶起道:“我所以低头不语者,心有所思耳。王公今日申文是旱路,还是水路?”知府道:“是水路。”曹师爷道:“这个不难。尊驾急早回府,令两个能干衙役,乘着快划,赶回文书,我自有道理,晚间弟必有佳音回报。”知府拱手称谢而去。
  曹师爷即换了衣服,唤了从人,备了名帖,坐一乘玻璃小轿,到西陵县公馆下轿,对门子说道:“通票你家老爷,说汉阳曹瞻字福堂,特来拜会。”门子接了全帖进去。少顷,又出来:“我家老爷有请。”这曹师爷大摇大摆,走进中堂,与杨太爷叙礼,就分宾主而坐。杨知县曰:“久慕大名,无缘拜会,今日相见,足慰平生。卑县碌碌庸才,有劳师爷下顾,实出望外。”曹瞻道:“末弟年近七十,尚为人役。杨老夫子宰治西陵,德洽民心。湖广县令一百余人,未有如公者。小弟缘分浅薄,未得趋承教益,恨甚,恨甚!但小弟前来,兼访窦府三老爷。”知县即命窦忠出来相见。二人叙礼毕,窦忠道:“弟与足下素不相识,今日先生屈驾,不知何以教我?”曹瞻道:“弟在京都,蒙令兄大人不弃,颇称莫逆。因弟年迈思乡,才就黄州幕馆。今春喘症屡发,欲回汉阳故土,暂寓关王庙养病。今日闻王公得罪了贵县杨老夫子,并诸位孝廉公,小弟已劝王公赶回详文,请杨老夫子并诸位孝廉公到府中,彩觞谢过。署中幕友都知小弟与令兄大人平日相善,故劝王公委弟来寓,邀个人情。弟素知杨老夫子居心忠厚,度量宽宏,料诸位孝廉公亦是大才,必不小见。若说到上司处分辩,纵然置王公于重治,三老爷咆哮公堂,辱骂官长,也有多少不稳便之处,并陷杨老夫子一个取人不当的条款。”曹瞻口中说话,手内挥扇,那扇上写的一行晋字,是临的右军书法。窦忠见了,借来一看,款写彬斋愚弟窦建文题,果然是亲兄笔迹,遂不敢怠慢。曹师又说道:“弟在京都,闻令兄大人屡称贤弟高才,居家谨慎,免旅人内顾之忧;尽日讴吟,期圣主旁求之诏。弟每神驰足下,以室远为恨,贤弟若不弃,瞻愿拜下风,使瞻久而不闻其香,则生平之愿足矣。”这一片言语,说得窦忠毛骨豁然,好不快活也。说道:“末弟素性遇懦,仁兄过奖,使弟名实不称。愧甚,愧甚!”曹瞻遂起身向杨知县作一长揖,又向窦忠也作一长揖,说道:“我等卜期再会,兰集赋诗,表末弟忱意。只是今日之事,要看我的薄面,恕过了罢。明日我等好去开怀畅饮。”杨知县道:“凭曹先生分付了就是。”曹瞻道:“王公说过了的,明日彩觞陪罪。”窦忠道:“我们也不吃他的酒,也不进他的衙门,就到先生寓所来,侯先生罢。”曹瞻道:“最妙,最妙。”起身拱手称谢,欲回王知府口信。杨知县同八个孝廉送出公馆门外。曹瞻上了轿子,抬进府堂,故作辛苦劳倦之态。王知府接着,忙问事情如何?曹师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知府听了大喜,忙排酒酬劳。曹师略略饮了数杯,辞知府而去。次日,与知县欢呼饮酒不表。
  过了二日,知府传杨县令进衙,慰以好言,就发八角伸荐文书,又每人赠仪程银子五十两。八位幸廉方进府叩谢,王知府设酒饯行,催促八人作速进京,以副圣意。于是杨知县率八人回西陵而去。
  再说朱若虚回到家中,就有许多亲友临门相贺,李福、刘东俨然一宦家官长。朱若虚择了吉日,拜别祖先,嘱咐妻儿好些言语,只带李福作伴,马上插一面黄旗,上书:“奉旨吏部候选”,望京都进发。正是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渐于骨肉远,转与童仆亲。后人有诗曰:
  新起茅檐壁未干,马蹄催我上长安。
  儿童只道为官好,老去方知行路难。
  千里关山千里念,一番风雨一番寒。
  何如静坐短窗下,翠竹苍松尽日闲。
  主仆二人在路上行了五六日,看过数县风景古迹。有时高兴吟诗,有时凭今吊古。这长安大道,生随风卷,驴屎马溺之气袭人口鼻。回思在家之时,何等清闲,未免有些伤感。又想起男子志在四方,恨不得插翅腾空,霎时便到长安。家人李福巴不得赶着八人,一路同行。朱着虚见窦忠一派富贵气象,李逢吉等十分巴结,所以访亲问友,故意迟延在后。
  一日,行至南阳地界,询及土人,离城只有五十余里。若虚思进城歇息,策马加鞭,大约行了三十余里,看看红日西沉,望见一个老人,跨着青驴,纶巾羽扇,飘飘若仙。后面跟着两个青衣童子,一个肩挑竹杖,挂着青蔑小篮,内盛木兰花,香气扑鼻,心腑俱凉;一个手提酒瓶,风送香醪,舌下生津。若虚欲上前问路,数次加鞭,赶之不上。转过几处杨林,忽然不见。若虚举目四下一望,却不是官塘大路,到了一个乡僻所在。遥望竹苞松茂,一族寒烟。有个居户人家,不得已上前问讯。过了月池,见八字门楼,上书“痘母词”三字。李福将门一扣,内中犬吠不休。须臾, 走出一个中年尼僧, 问道:“客官何来?”若虚不等李福开口,便答曰:“我们有事要进南阳城,偶然失路,烦大士指引。”尼僧道:“官人要进城,如何从小路到这里来?此地进城还有四十里。”若虚道:“大士有几位令徒?”尼僧道:“就是小尼一人。”若虚道:“卑人欲在宝庵中借宿一宵,明日早行,可容纳否?”尼憎道:“出家人慈悲方便,歇息尽可,款待却无。”若虚道:“卑人来得造次,不见喝叱足矣。”命李福带马进庙,先拜了圣神,次向尼僧施礼。举目各处观看,见神像如生,心生敬畏,当面供着香花水果,十分精洁。两廊之下,尽是朱漆栏杆,小池内金鱼对对,花台上蛱蝶双双。太湖石畔,箓竹猗猗,夹道槐阴,白鸟鹄鹄。两廊外另有一座小小客堂,横书“小洞天”三大字,壁上字迹淋淋。近前一看,上写道:
  良夜伊何静,香残许自烧。
  无心怜客恨,有意惜春宵。
  市远难沽酒,思繁强品箫。
  青云何处去,叫客独伤雕。
  三元居士李靖题
  春夜夜何在,醉卧仍复起。
  月色照庭除,徘徊吟不已。
  问我何所思,霄汉横秋气。
  披衣觉露滋,空阶滴疏雨。
  性情万古同,莫道称知己。
  靖再题
  若虚看罢,连声称赞不已。叹道:“此人志气不凡,怀抱非小。今番进京,务必要去拜访。”须臾,尼僧献茶,排出山珍果品,鲜色非常。若虚问道:“这题诗的一位李先生,几时邀游到此?”尼僧道:“五年前到小庵,挂过了单的。”若虚曰:“何为挂单?”尼僧道:“出家人借歇,名为挂单。前日闻他在越王府中作了幕宾。以小尼愚见,越王未必识贤,此人非甘居人下者。或者心中别有所图,亦未可知。”若虚问道:“大士是中年出家,是幼年出家?”尼僧道:“亡国余奴,枉劳下问。”再欲问时,尼僧掌灯,催他主仆二人进客堂安歇,自去敲钟擂鼓,也进禅房安歇去了。若虚心中想道:这个尼僧必是陈后主宫人。陈后主好酒娱诗,所以宫人亦皆风雅。睡至二更时分,心犹不寐,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嗟嗟,李福鼻息如雷。若虚心中想道:这般凄凉景况,怪不得李靖清夜赋诗。
  将交三更时候,忽闻钟鼓齐鸣,箫管沸耳,若虚好生惊异。举目看时,不觉身子已出房外。只见痘母娘娘坐在殿上,好些有像面善。两边数十个女童,长幼不等;下面数十个长衣大汉,分立两旁。娘娘分忖道:“把张七姑唤进来。”两个凶恶汉子,牵四十多岁的一娘子,跪在阶下。娘娘怒骂道:“痘疹有常例,三日发热,以通脏腑脉络。又三日开腠理发苗,以象六数。始于头面,以象天星;畅于四肢,以象万物。三日齐浆.以象九数。又三日落痂,以象十二数。尔如何迟延日数,索人酒食?又藏头露面,妄示灾祥?种种不法,有干天究!”命左右杖八十,再请旨发落。左右将女娘推倒在地,打得他呼爷叫娘,惨不可闻。朱若虚不忍,上前跪下道:“祈娘娘慈心待物,恕他这一次。”娘娘立起身来,喝叫:“住打!今看朱先生之面,暂且饶恕,若再蹈故辙,定不宽恕。”慌忙下坐,请若虚起来。若虚俯立,不敢仰视。 娘娘分付青衣掌灯, 引客到客堂拜茶,两旁人役,一一退出。娘娘道:“官人休怪,这女儿是要责罚的。因他在世日,本富室女子,服御饮食,华美成性。嫁往婆家,家贫无活计,他却尽出妆奁,使伯叔贸易,遂成钜富。待公婆以礼,顺丈夫以情。百年之后,上帝喜悦,封为麻痘正神,属在我的部下。前村杜氏有二子患痘。因触犯了他,他就迟延日期,使二子顺症翻为逆症。杜氏一家惊慌,百般祷祀,竟置罔闻。杜氏司命向予告急,予另差正神前去调回症候。又念他前功不可尽弃,今日趁官人在此才加杖责,也是谅官人必来讨情的。”
  朱若虚听了,方才心定。拱手问道:“娘娘乃何代人氏,有何功德居此上位?”娘娘愀然下泪道:“尔真个忘我也。”若虚骇然不答。娘娘道:“我是尔前世妻,何氏女也,名静贞。”若虚益发愕然。娘娘道:“尔前世贪取仕进,宦游忘家,予十八岁适汝,不上一年,汝就出门,至二十八年始回,余年四十有六矣。予因劳碌成病,公婆皆七十有余。汝见家贫亲老,妻病无嗣,心生悔悟,竭力操作,不上一年,予病亦痊,连生二子。汝与余藜藿自甘,少有所积,即买鱼肉供亲,如此八年,公婆相继而亡。居丧三年,未尝缺礼。百年之后,上帝封予南阳麻痘正神之主,凡境内灾祥,莫不预知。汝因名心未化,故重游人间,不久亦当回神位也。吾昨日命土地迎汝至此,以期冥会。”
  不一时,三四女童排列酒肴,果然是琼浆玉液、仙果佳珍,非人间所有。着虚道:“卑人今造圣境,三生有幸,不知卑人亦得为神否?”娘娘道:“贤人栽培心地,圣人涵养性天。天机不可泄漏,亦不容长秘,汝慎勿言可也。人言:人有三魂七魄,女子十四魄,皆虚语也。人之生,只有三神。”着虚问曰:“何为三神?”娘娘道:“三神者,元神,识神,尸神。天命之性,灵而不昧,静而不躁,好善恶恶者,谓之元神。其神属阳,居于心之上,肺之下。父精母血感而成孕,十月胎完,气足降生,渐而开知发识,思虑运动,佐元神理事者,谓之识神。其神属阴,居于心之下,脾之上,是为命根。人言命属阳,性属阴,是不知先天后天之道,人心、道心之别也。”若虚道:“敢问何为尸神?”娘娘道:“怀胎之后,贤父贤母心神顺适,六欲不生,胎气安和,则浊秽气轻,故生聪明男女;愚夫愚妇虽然怀胎,仍然纵欲,喜怒不常,饮食不节,纷华不戒,行坐不端,则浊秽气重,故生蠢男蠢女。混沌初开,天地正气,日月星辰,河海山岳,胎气化为十万八千魔君。儒释道三教皆正神用事,修其道者,先学修心,故无近功;旁门邪术,皆魔神用事,修其道者,先学符咒,故有速效。人生之后,浊秽之气化为尸神,厌旧喜新,嗜酒娱色,善怒喜斗,悦美丽纷华,皆尸神用事。居于心下肝肾之间,引诱识神。以蔽元神。百年之后,元神绝灭,即识神亦听命于尸神,故谓之鬼。所以改头换面,夺舍投胎。上帝慈悲,命三教圣人说法度世,崇正道,辟异端。汝元神未能为主,尸神未能绝灭,焉能解脱人世也?吾在世时,未能潜修至道,元神、识神不能合一,算不得性命双修,难还清阳真境。虽为正神,未离鬼趣,徒司人间祸福,治百姓灾祥而已。”
  若虚问道:“如何为性命双修?”娘娘道:“曾子三省,颜子四勿,皆是尽心。尽心即是修性,到了人欲净尽,尸神灭矣。天理流行,识神听命于无神也。静则一念不起,动则万善相随。斯时也,心如明月,念着止水,非明心见性而何?由此推求至道,抱一含真,凝神金窟,丹落黄庭,温养灌溉,四象八卦倒转道生。其道至简,其理不繁,用工愈久,妙绪无穷。久则阳神冲翥,周游六合。乾坤以上,另有乾坤;八极之表,别有风气。永入清阳真境,才算得出劫神仙,性命双修。大道如斯毕矣!”若虚又问道:“弟子今承娘娘指示三教,我当从何教?性命双修,我当从何处下手?”娘娘道:“心原属火,火空则明,人心空亦明,此自然之理。圣人曰:‘心无欲念则空,心有主宰则诚。’释近于道,其法不二;道近于儒,其式抱一。儒者执中,其象太极。太极之道,左阳而右阴;圣人之道,左仁而右义。吾于深明儒术,自有模范遵循,何须下问?”若虚又问道:“诚如子言,则三魂七魄无有是物也。”娘娘道:“三数生,七数杀,人魂强则生,魄盛则死。人身岂真有三个魂,七个魄哉!”若虚曰:“内经云:‘肝藏魂,肺藏魄。’娘娘说元神居心上,尸神居心下,内经之言,不亦诬乎?”娘娘道:“《黄帝内经》是就常人言之。常人阴气盛,阳气弱,故魄居上,而魂居下。若夫至人,则阳旺阴衰,魂居上而魄居下,故曰魂升魄降,道气长存也。”
  朱若虚听了这一片言语,跪下道:“卑下不愿进京,就在此处修道若何?”娘娘道:“汝英气太锐,此回进京,雄心壮志自然消尽,宜早回家潜养心性,此地不宜久居。”若虚道:“娘娘这般清凉圣境,如何不可久居?”娘娘只是长叹不言。又嘱道:“官人回家,切不可从此地经过。”若虚再欲问时,忽听鸡鸣数声。娘娘道:“咫尺阴阳,如隔万里,请官人回寓。”左右女童引路,娘娘降阶相送。进了客房,南柯一梦,酒气仍然在口,清气依然在袖,梦中言语,切切在心。
  霎时天明,尼僧鸣鼓烧香。若虚连忙起来,望神圣再拜,就在庵中用了点心,取出五两银子,送与尼僧道:“卑人在此吵扰一夜,这点微资,以作神前香烛之用。”尼僧双手接着,笑容可掬,合掌谢道:“本不该受此厚赠。前日小尼静坐,观心入定之时,见本庙娘娘催我往别处安身。小尼因半文无办,不敢远行。今日得此厚赠,小尼愿再生报答而已。”若虚道:“汝将觅何处安身?”尼僧道:“出家人行踪难定, 晓得缘法在于何处? ”若虚道:“就往西陵安身若何?”尼僧猛然省悟道:“三年前李靖相我之面,说我四十五年命犯迁移;又代余卜《易》,留着四句批辞,有西陵二字。”遂寻出来,送与若虚看:
  地火明夷第几爻
  批云:
  挥金逢义士,举趾入齐安。
  西陵可驻足,添油续命丹。
  若虚看毕道:“李靖深明《易》理,精通数学,真是诸葛一流人物。不知他何故至此?”尼憎道:“他先进南阳,见了伍云召总兵大老爷,劝伍大老爷弃官云游,可免此地生灵涂炭。起初伍大老爷还客礼相待,后来听了幕宾言语,道他妖言惑众,他就连夜逃至此地,微服进京去了。”若虚道:“既如此,你可作速收拾往西陵会罢。先问双龙镇,寻朱天锡、天禄,出吾手书,必然收留。”迳取文房四宝,问了尼僧法号,就书道:
  吾路过南阳,遇此尼僧。法名慧参,颇通禅趣,通晓藏典。今僧有事故来此,尔可缓缓代觅安身之所,不可怠慢,负予之意。是嘱!
  慧参将书收好,若虚主仆望西而行。尼僧也收拾行李,又央人代他照理香火,拜别神圣,向东而去。欲知后事,且看下文分解。
第三回  入龙宫凡夫行雨 酬茶恩义士封尸
  却说李靖生于隋文帝之时,京兆乡中李家村人氏。字青莲。又名药师,道号三元道人。幼喜读书,父亲早逝,母亲刘氏勤于纺绩。李靖勤于采薪,贫苦自守,分毫不敢妄为。一日,奉着母亲刘氏之命,往洛阳探亲。时洛阳大旱,李靖行得又饥又渴,及至柳家店,见一座茶店,牌上书“修来茶社”四字。李靖入座,急呼拿茶来。一老妪不慌不忙捧着一壶茶、一个杯,放在桌上,说道:“客人用茶。”李靖渴得口内生烟,执着就饮。却嫌这茶是一壶滚水,如何吞得下去?只得连连细细而饮。老妪见了这样光景,又添一壶不热不凉的茶来。李靖接着,囫囫囵囵,一吸而尽,伏在桌上,呼呼而睡。过了一个时候,方才醒来。双手将眼揉了几揉,又取茶饮,老妪止住道:“客人伤了暑气,这有绿豆粥汤,可用些。”李靖接着,又喜又爱,连吃了四大碗,方开口道:“多谢妈妈!就请问这到洛阳,还有多少路?”老妈道:“还有四十余里。”李靖道:“茶钱、饭钱共该多少?”老妈道:“贫婆姓庞,中年失偶,膝下无嗣,在此施茶以修来世。漫说客人只饮茶一次,就千次万次,是不敢受你钱的。”李靖向上作了一个揖道:“既然如此,晚生以一礼为谢!”就辞了庞母,背着包袱,望大道而行。
  行了二十余里,见一座杨林,干得枝枯叶落。李靖却就阴凉之处,打坐纳凉。坐了半个时辰,拿起行李,又望东而行。行不上十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不觉心慌。又行五里,但见星斗横天,不辨南北。心中想道:倘有虎狼当道,怎生是了?即不然或遇着强人劫抢行李,亦只好听其自取。正在胡思乱想,忽然见一点灯光,似在半山之际,远远一里之谱,遂望见灯光。行不上一里,果然一座小土山,松柏交荫,灯光又不见了。遂摸着山势,寻上山来,并不见人家。此时李靖心下又无主,叉手(足局)足,矉目侧耳,凝神伺听,隐隐闻妇人相语之声。靖大呼道:“何人在此说话?祈指吾径路。”连响数声,无人答应。李靖无法可施,大声喝道:“有迷路人在此!”只这一声喝去,山谷齐鸣。忽然山阿之下,灯光四射,二女娘问道:“何处狂夫,夤夜在此大惊小怪?”声音滴滴,犹如阁上箫声,花间燕语。李靖答道:“我是远路探亲,迷失路径,不敢投宿,愿求指引。”女娘道:“此处二十余里,前后并无人家。既是远路客人,待我二人禀过主母,或者许客借宿,亦未可知。”未及半刻,二女娘挑灯叫曰:“主母有命,请客至草堂上坐。”李靖约行百步,见朱门丹户,云靠玉宇,光华耀目,随着女娘依栏杆而行,举目四下观看,两廊开阔,中有水晶牌坊,金书“丹霖灵府”四字。李靖心下想道:原来是俗家借居僧寺。进了大厅,又不见神像,只见珠灯夺目而已。一长联云:
  步虚空云飞万里,奋精神浪贯百川。
  走进客房,二女娘道:“客人请坐,主母即刻出来相见。”李靖告坐。见珊瑚为几,白玉为桌,玛瑙砌阶,玻璃作窗,上书短联云:
  唾津资造化,呼气塞虚空。
  此时李靖疑在梦中。二女娘向内呼道:“客人在此,奉茶来。”闻室中唧唧哑哑,有三四人答应。瞬息间,锦衣女童对对而出,一个捧水,一个捧茶,一个捧果,一个捧香,排布桌上,分列两旁,与二女娘俱侧身而立,向着李靖,十分恭敬。李靖却不慌不忙,净手饮茶食果。
  二女娘谓李靖曰:“主母至矣。”李靖急抬头看时,见一老妈鹤发童颜,黄衣短襟,策杖而来。李靖连忙起身施礼。老妈曰:“年老之人,不能答礼,先生休怪!”李靖又谦逊了一回,方才敢坐。老妈曰:“贱躯性僻,不喜与俗人居,却喜与善人清谈。故不惜残朽,与先生少坐。”李靖曰:“晚生性情疏慢,不学无术,恐见辱于长者。”老妈曰:“观君品节详明,德性坚定,莫非佳士乎?”少顷,女童罗列酒肴,果然山珍海味,玉液琼浆。李靖吃了几杯,不敢多饮,固辞乃已。因问曰:“太夫人尊姓,太公可在世否,有几位公郎?”姥曰:“老妇姓金,大君中年去世,二子名金鳌、金鲤,皆往北海探亲未回。几个顽仆见主人外出,老妈慈懦,俱醉卧不起。先生今日受了辛苦,早安宿罢。”遂起身向丹墀咳了数声,犹如洪钟振响,惊起十数个狞狰大汉,面貌有善有恶,皆来拱手听命。姥曰:“尔等去打扫迎宾馆,送客人安睡。”众大汉诺诺连声。李靖随着大汉走过数处曲栏,将行李铺在床上,叫众人出房去了,自己和衣而卧。心中想道:这个人家,定是在朝廷做过大官的,不然那得如此富贵?未及二更时分,忽闻扣门甚急,闻室中惊呼:“天使至!”李靖忙起侧耳而听,但闻异香满室,不闻一毫声息。将欲就寝,数仆请曰:“主母请先生起。”李靖急整衣而出,老姥迎面谓曰:“本不宜使先生知予行踪,今有事相烦,不得不言。予乃本境龙神,上帝怪此地民习奢侈,以旱年告诫,使知稼穑艰难。洛阳令张公瑾志诚祈雨,感格上帝,方才御旨下降,限子末丑初,大雨时行。恨二子探亲未回,予年朽迈难以转侧,欲烦先生代我身行雨。”靖曰:“靖乃一介凡夫,如何能行雨?”龙母曰:“不难。”命左右将洪钟乱撞,众神蜂拥而至,皆向龙母稽首。龙母曰:“御旨前来,子末丑初,甘霖弥野,尔等作速登程,毋违天意,以副众望。”众神曰:“惟命是听。”龙母又命左右牵龙驹来,龙母曰:“请先生乘此龙驹。”手授寸余一个净瓶,谓靖曰:“此先天至宝,内藏壬癸之精,驹若嘶鸣,汝便倾一点水在鬃上,切不可乱施。”靖曰:“然。”左右将缰绳一撒,龙驹四足腾空。
  此时,李靖头顶星月,足履风云,雷公在左,电母在右,雨师在前,风伯在后,乘着电光,俯视下界,历历在目。却依龙母之言,不敢妄施雨点。风驰云飞,也不知行了几多路程。忽然望见柳家店,心中想道:此处较他处望雨更甚。又念庞母施茶之恩,不免以公报私,竟将净瓶一连滴了八九点。那驹也不敢再鸣,直行过百十里,那驹复鸣,李靖仍然发雨。又不知行了多少地方,雨师曰:“雨足矣!尔等先回,待我分开阴阳,收了云雾,即来缴旨。”李靖等先回。龙母曰:“有劳先生了。”分付众圣各回本位。龙母曰:“天尚未明,先生辛苦一夜,仍回客房休息罢。”李靖曰:“谨如尊命。”
  将欲就寝,又闻扣门者甚急。左右开门,见二位少年惊慌而至。龙母责之曰:“昨夜若非李先生至此,汝等有灭族之罪矣。李先生代汝效劳,宜速拜。”二位龙子请李靖出来,向靖再拜。二龙子曰:“愚弟兄与北海龙王为长夜之饮,不期御旨下降, 先生真是我全家恩人! ”李靖未及答时,又扣门者甚急。二仆上前禀曰:“天使至!”金鳌、金鲤忙排香案,跪接御旨。为首一位金甲尊神,领着数十个虎贲之士,持矛仗剑而立。金甲神展开御旨读云:
  无极至尊昊天上帝诏曰:金鳌、金鲤,不遵御旨,妄施而数,柳家店一村,男女尽殁,淹死良民五百五十三人。念尔先世有功于社稷,不忍加诛,命值日司刑正神,鞭金鳌三百,鞭金鲤二百,减一等,降受伯爵。候有功之日,再行升赏,毋负联望!
  诏书宣罢,金氏弟兄望天谢恩,解衣伏地。左右武士动起手来,打得皮开血溅,呻吟之声令人鼻酸。龙母在一旁痛哭。室中六个女娘、十数个家丁,见主人要受杖,皆掩面流涕,吓得李靖战栗不已。须臾,左右收了刑,众仆扶主人入内室去了。金甲神谓龙姥曰:“若非汝有功于社稷,二子难免剑下之诛矣。以后行云布雨,切不可怠玩,吾去也。”李靖站在一旁,形如木偶。
  龙母送了天使,慰李靖曰:“先生休惊,若非先生效劳,则误期之罪,更甚于误雨。只是老身不该使二子俱出,以罗此咎。”李靖亦无言可答。二女娘请靖入书房用饭,李靖好不过意,龙母指二女谓靖曰:“此二女自幼侍予,颇适予意。今欲遣二女使奉先生箕帚,惟先生所择。”靖曰:“靖乃庸夫下士,如何敢上干仙体?此事断然不敢从命!”母曰:“先生虽居尘俗,品若上界真仙,使二女得此佳婿,亦愿足矣!先生幸勿辞焉。”靖曰:“靖贫无赖,采薪度日。茅檐之下,无立锥之土,瓮室之中,无隔宿之粮。即仙姬不弃,靖将何以自立?”二女闻之,皆目视李靖,微微而笑。姥曰:“天之困厄,每甚于豪杰之士。岂不闻人生于世,所患者在寡德,不患寡财?今观二女之意,均非无意于君者。予别无所赠,出夜光珠三颗,开唐宝剑一匣。”谓二女曰:“此珠价值连城,汝二人收为妆资,与先生下山永成百年之好。”二女向龙母下拜,李靖不好推辞,只得也拜谢龙母。母曰:“他二人年长者名春兰,年少者名秋菊,先生宜善教之。”又谓二女曰:“以顺为政者,妾妇之道也。汝二人宜善事先生。吾二子受杖过伤,不能送客,先生海涵。”于是春兰背着行李,秋菊佩了宝剑,随李靖下山。龙母送出大门之外,挥泪而别。
  李靖谓二女曰:“柳家店一村男女,皆没于水,吾为之灾也。予欲售一珠,觅尸封葬,以释予愆。”二女曰:“惟君所命。”不上半日,到了柳家店,果然被水淹成大坑。李靖触目伤心,欷歔再四,觅居近人家,寄居二女,单往洛阳探亲。那亲长见李靖衣服褴褛,却不十分理会。李靖私去当铺中当珠一颗,得银子五千两,仍回柳家店。收买白布一千余匹,又买棺木五百五十三付,不论远近,送一死尸来者,谢银五两。不上四五日,计敛死尸共有五百五十二头。命居近之人遍视群尸,单不见有庞母。李靖出帖,晓谕乡人,有能觅获庞母尸者,谢银一百两。又过了三日,绝无影响。李靖无可奈何,只得束草为人,上书“庞母真魂”四字,入棺安葬,以了心愿。又于各尸封葬之所,烧纸焚帛,虔诚致奠。
  次日,收拾行李,欲辞乡人而回。乡人老老少少皆来款留,李靖惟心领而已。将欲起程,客来报曰:“庞母至矣!”靖曰:“庞母安在?”果然庞母策枝而来。李靖曰:“为不见老母,险些寻杀小人。”庞母曰:“适闻乡人语先生过用其情,老妇在世尚且感激不尽,况死于地下者!”说罢,向李靖下拜。李靖连忙扶起,曰:“妈妈出此大难,真乃吉人天相,不知妈妈何以预知而逃?”庞母曰:“自先生去后,老妇即发寒疾,只得往舅家暂住。刚病了半月,舅母亦寡贫而衰。昨日闻知先生如此用情,故特地赶来,以酬先生之意。”众人曰:“庞母至此,先生可少留数日,使我等各尽其情。”李靖即取出三百〔两〕银子与庞母,另造房屋。又将百两银子,以作庞母养生之资。盘桓三日,拜别庞母,辞了众人,望西而行。乡人尽皆洒泪,依依不舍,李靖也切切而去。正是:
  点水须当涌泉报,千金一掷不知贫。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四回  授天书蛟精返窟 谒越王女侠盗令
  却说李靖别了柳家店,携二位龙女行了七八日,早到西城。旋回故里,今二女权立门外,先进家中见了母亲,将误入龙宫行雨收尸之事,一一说明,又出夜光珠、宝剑为证。李母曰:“尔平生谨慎,今出此荒诞之言,似觉难信。观尔精神发越,往时寒酸之气尽消,亦似有奇遇者。也罢,命二龙女进来,待吾审视。”李靖出来,招二女入内,二女跪地不起。李母曰:“吾儿有何德何能,而龙母错爱,既授之以珠,又赐之以女?”二女叩首曰:“龙母以几辈自幼居于异类,不谙人事,闻老母亲贤慧无比,能于教子,必能教媳,故使儿辈奉先生箕帚,兼学老母亲德操。”李母曰:“吾母子居贫守俭,吾年七十,犹亲纺绩。吾儿年二十余,采薪之外,别无所能,龙母误聆虚声耳!”二女又叩首曰:“圣人云:‘不仁者,不可以长处约。’龙母所慕老母与先生者,正惟此耳。”李母曰:“善!汝二人真吾儿媳也。”遂以手扶起二女,即日命李靖与二女成礼。合卺之后,相得甚欢。二女助李母纺绩,日夜不休。一日,二女相语,歌曰:
  贫子衣中珠,光自圆明好。
  虽然善为藏,终是龙家宝。
  李靖怪而问之, 二女曰: “郎君市珠,可以致富,何自苦如此?”李靖曰:“予感龙母之德,不忍遽售,非宝此珠,正宝龙母之惠也。”二女曰:“此珠终非人间之物,他日龙神行雨,见此珠光,一吸而去,不若售之,得金为妙。”李靖曰:“我得之,使彼失之,仁者未必为此。”二女默然不答。一日,雷雨骤至,李靖启柜视之,珠果不见,靖乃责二女曰:“吾若听汝二人之言,遗害于他人矣。”二女再拜谢过。
  又过数月,二女曰:“吾不忍老母操作于内,汝不懈于外,吾二人有赤金项圈各一,紫玉镯各二,往售之。”李靖然其言,果如其数。二女曰:“郎得此,可免采薪之苦矣。宜晓夜攻书,以求上进。”靖曰:“孔孟六经,吾既诵之类,老、庄、苟、列之言,却将何书为先?”二女曰:“孔孟六经,醉而无疵,乃入世之法,所以训天下之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者。诸子之言,放荡不羁,乃出世之法,所以训天下之妄生、妄死者。”靖曰:“出世、入世,二者吾将何先?”二女曰:“入世之法,造其极,可以出世;出世之法,会其源,亦可以入世。孔子曰:‘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彼抱咫尺之义者,其孰能知之?”靖曰:“三圣不传之秘,其书何名?”二女曰:“其书名《遁甲天书》。”靖曰:“遁甲之名何义?”二女曰:“甲者,十千之首,人君之象。《易》曰:‘帝出乎震,位坎向离’是也。遁者,隐也。甲尝畏庚,千之七数也。甲性好生,而庚性好杀。甲适于六仪之下,以避其凶,却又以乙妹妻庚,以制其内。甲之子曰丙、曰丁,皆能克庚而救甲,故乙、丙、丁号曰三奇。”靖曰:“六仪者何?”二女曰:“戊、己、庚、辛、壬、癸是也。”靖曰:“甲既畏庚,何又隐于庚?”二女曰:“甲与己合以养之,丙与辛合以泄之,丁与壬合以挠之,戊与癸合以威之。如此,庚不但不敢与甲为仇,而反感甲之德,畏甲之威,而为甲所用也。”
  靖曰:“学此道安用?”二女曰:“知此道者,可为王者师。”靖曰:“孔子言仁义,老子言道德,宜为王者师,未闻以适甲者。”二女曰:“遁甲,数学也,与理学相为表里。甲、庚、丙、壬、戊,即仁、义、礼、智、信之五端。圣人曰:‘人同此心,心同此性,性同此理。’又曰:‘人同此身,身同此气,气同此数。’古圣人未有明心达性,而不知遁甲者。”靖曰:“古人云:甲之神有六,何也?”二女曰:“以甲游行十二支,故有甲子、甲戌、甲申、甲辰、甲午、甲寅之称,非一甲之处,更有五甲也。推而行之,远取诸物,有天上之甲,地下之甲,一国之甲,一家之甲,一年之甲,一月、一日、一时之甲,一事之甲;近取诸身,则有一动之甲,一静之甲,一身之甲,一心之甲。子善读之,可以察天时,卜地利,知人间祸福,逐日吉凶。故曰:理有一定,而数有长短。是理为主,而数为末也。数有一定,而理有权变,是数为主,而理为末也。用理而不用数,则吉凶消长之道盲然;用数而不用理,则君臣父子之伦息矣。有以理驭夫数者,明哲保身之人也;以数循夫理者,杀身成仁之士也。自古以来,未有立大功、创大业而不知遁甲者也。”靖曰:“其书安在?”春兰开筐取出一书,双手授于李靖,李靖再拜而受之。其书大半是蝌蚪字迹,文义幽深,古奥难测。二女乃尽心指点,一年有余,靖乃学成。
  一日,二女又相语而歌曰:
  琴兮瑟分音太和,山兮水兮志未磨。
  遁甲天书人识破,空留日月掷金梭。
  李靖怪而问之,二女泣曰:“龙母欲以天书畀汝,使吾二人奉先生箕帚,欲观先生之心术耳。今见先生之心术正大,予二人乃敢出书授汝。汝今揣摩既成,予二人留此何为?将复龙母之命。”李靖曰:“予今揣摩此书,自信可图人间富贵,与卿二人共之。今欲弃我而回,予愿从汝,同侍龙母可也。”二女曰:“不然。予二人蛟族也。君前去自有佳偶,勿以予为念,后会亦当有期。”二女同向李母下拜,靖方欲挽留,二女化清风而去。李母与靖怅然自失。
  不上一年,李母招李靖而谓之曰:“人之在世,生灭无定,如月盈亏,如花开谢。今生前死,今死后生,今死不明,后生奚保?吾将远逝,勿用深悲。”言毕而逝。李靖服丧三年,极尽其礼。
  一日,见白气横天,知南阳必有兵变,乃往见总兵伍云召,劝他去官回里。云召不悦,夤夜逃至痘母祠,题诗感叹,潜往长安,谒越王杨素。越王见客,置侍妾三十余人于左右,皆制宫服色,号曰活香锦屏。越王见李靖仪表非凡,心甚喜之。及扣其所学,靖应对如流,目不斜视。越王益奇之,因设席命坐,右红拂技冯红绢为舞。越王曰:“此女最有口才,试听之。”红绢乃执红拂为舞。李靖佯醉,辞越王回寓,越王曰:“无事时,可来相访。”靖拜谢而去。
  回至寓中,又看了几卷古书,日夕而卧。将交三更,忽闻扣门声。开门看时,见一少年,系二马而进,峨冠博带而入,不揖而坐。靖问曰:“先生何来?”少年曰:“吾乃今日席昌之歌妇冯氏也。”靖视之,果然。曰:“尔来此何事?”绢曰:“长安不久将属他人,岂不闻危邦不入?不知先生来此何故?却又与死尸对饮,不亦羞乎?”靖曰:“子将何以教我?”绢曰:“安排青眼,阅人多矣。求其胸襟洒落,无如君者,吾盗有越王令,欲与先生逃。”靖曰:“将安往?”绢曰:“太原唐公,仁人也,可依之。”靖曰:“越王追及奈何?”绢曰:“此垄中枯骨也。君费一席话,妾为一曲歌,必免。”李靖送与绢窃关而逃。
  次日,越王府中不见红绢,左右遣使捕捉,越王曰:“红绢入府,经五年矣,未尝以颜笑假人,吾尝谓绢有侠士气。昨日席间,以目熟视李靖,必从靖去矣!”左右往察之,果如越王之言。请于越王,欲追之,越王曰:“藩镇诸侯如予荒色嗜音,多选名门女子贡予,是其来也如云,其去也当如水。胶漆无情之物,尚然相投,况绢与靖,天下之奇才也,而有不相怜者乎?蜂蝶戏于花间,吾每拂蛛网以快其意,今日独不容靖与绢,毋乃不善用其情乎?惜乎!靖非知予者。知予必不去,吾将厚赠之。”左右曰:“恐其有效尤者将若何?”越王曰:“惟靖与绢则可,非靖与绢则不可。彼小人与女子,情欲而已矣,吾必扑杀之,汝等毋多渎。”左右不敢复言。自此天下贤士,多有依附越王者。惜乎!不学无术,好谋无成,不能回隋氏之乱。彼哉,彼哉!要知李靖去后如何,下文分解。
第五回  弹宝铗红绢说奇人 画三策李靖献良马
  却说李靖与红绢策马而行,来至临潼山,到了梅林镇。日暮投店,歇于楼上。次日天明,濛雨不休。李靖晨起,捡书观看,红绢亦对镜理发。对门楼上,坐着一颁白老者, 发如旋螺, 须若短松,以目视红绢。李靖心甚恶之。绢低声谓靖曰:“对门老叟,状貌不凡,才识必出汝之上,子试往拜之,必有所赠。”靖信其言。老叟曰:“子先怒我而复来拜我,必对镜者之所教也。”靖曰:“然。”老叟曰:“子为谁?”曰:“吾李靖也。”叟曰:“对镜者为谁?”靖曰:“室人冯氏也。”靖因问曰:“先生为谁?”曰:“吾亦姓冯,名冀,西洋人也。”靖曰:“先生何以至此?”冀曰:“吾观中原气数参差,故吾越国而来。近见太原正气时现,吾将安用?思往南安一游。”靖曰:“弟欲与先生订同胞之谊,若何?”冀曰:“不然。尊嫂姓冯,吾亦姓冯,吾当与嫂结为兄妹。”李靖返告红绢,绢大喜,于是绢拜冀为兄,冀拜绢为妹。
  一日,靖谓冀曰:“人生斯世,必如何方称为奇人?”冀曰:“关所谓奇人者,举世不能建之功,而我能建之,三纲于焉而明,举世不能立之节,而我能立之,五常因之不坠。为天地所依赖,为古今所推仰。冀虽不才,心窃窃焉慕之。”靖曰:“不然。此所谓英雄也,非奇人也。所谓奇人者,言不奇于人,而言可法;行不奇于人,而行可师。规规乎见利不趋,见害不避,澡其身于德,若鱼之浴于水,呼吸吞吐,无非善也。到若功与节,视乎时,审乎外,不以得之为喜,不以失之为忧。靖虽不敏,愿从事于斯焉。”红绢曰:“此所谓贤人也,非奇人也。奇人者,尽性了命之人也。夫凤生于山,人莫不知其为凤者,以文辨也;龙居于水,人莫不知其为龙者,以鳞识也。奇人与世居,而人知其为奇者鲜矣。岂惟不知而已哉,疑之者视之为愚,谤之者称之为矫。奇人处疑谤之间,择其善者而教之,其不善者而化之。志与众人异, 而心不忍与众人离。 浑于物比,不知有我,虽至老不悔。”靖曰:“此奇人之操也,奇人何所学而成?”绢曰:“子日诵圣言,尚未间奇人之所学乎?圣圣相传,只此‘中’字。审中道而行,谓之奇人。所以言行遵先王之法,视听效先哲之为,异乎流俗,遁于污世,故疑谤之士,视若奇人,虽然,果有奇于人哉!”靖曰:“此奇人之节也,奇人之心术若何?”绢曰:“主乎‘中’者,谓之道心;出乎‘中’者,谓之人心。道心者,操之则易,存之则难。存而不伤于固,谓之善养,则更难,故曰惟精。精易失之太过,防其太过而止之,则又失之不及,故曰惟一。一而至于浑忘,谓之允执。允执者,身不出‘中’外,心不出‘中’中,其神如化,其德配天,而人莫之拟焉,故谓之奇人。舍中道而言奇人,异焉而已矣。”于是冯冀掣宝剑,击桌而歌曰:
  大道根茎识者稀,愚人日用不自知。
  为君直指性命理,但教心与性相依。
  李靖亦执剑击桌而歌曰:
  日月虽明不为明,日月之明有时昏。
  我心之明无昼夜,不是奇人是奇人。
  红绢亦持剑击桌而歌曰:
  堪叹我身寄世居,淡云飘泊走天衢。
  从风不若从龙去,择拣身心傍太虚。
  三人在店中盘桓了三月有余,每日谈诗论道,彼此相长。冯冀恐误了自己大事,拜别李靖夫妻,欲往安南,李靖亦欲往太原。冯冀临别嘱曰:“期至十年八月初十日,看南方红光烛天,即吾事成之日。十五年,吾当来中土致贡,与汝在长安相会。”于是三人挥泪而别。
  不言冯冀南行,单言李靖与红绢行至太原,果然耕者让畔,男女别途,道不拾遗,夜不闭户。又天朗气清,山川献瑞,不时有王气纵横,李靖惊讶不已。及至太原,觅了寓所,谒见唐公,唐公待之甚厚,命长子建成答拜。红绢于帘内窥之,谓靖曰:“无能为也。气滞神驰,非善终之辈。”他日,次公子元吉来访,绢又谓靖曰:“未语先闭目,其中多诈;开口欲人从,其志不谦;与人言而目多内顾,其意必奸,宜远而不宜近之人也。”
  一日,李靖偶过学宫,值三公子在泮池闲步,公子谓从人曰:“走马者是谁?”左右曰:“此人姓李,数日前来谒老令公,大约携妻子寄食者耳。”原来三公子好学不倦,每日视膳问安之后,即入学宫读书,不比建成、元吉终日游荡,故此未与李靖会面。当日瞥见李靖,即备名帖来访。李靖接见,分宾主而坐。公子曰:“先生抱济世之才,不远千里而来敝邑,使弟得承教益,实为万幸。不知先生教我以何者为先?”靖曰:“公子名德施于天下,虽三尺之童,莫不仰望,况靖以四海为家者乎?”公子跪而言曰:“交疏者,言必浅;礼厚者,教必深。某愿以师礼事先生。”靖亦跪而答曰:“靖实不才而公子错爱,愿效犬马,以备裁取可也。西席之位,则予岂敢当哉!”公子曰:“吾观先生,伟丈夫也。先生自度与古代名贤,堪与谁为伍!”靖曰:“靖学浅志下,求无愧于今人足矣,焉敢与古人为伍哉!然靖虽不才,亦愿闻公子之志。”公子但笑而不答,李靖亦点首会意。又谈论些闲话,公子辞李靖而去。红绢出帷,迎谓靖曰:“此真命主也。他日鞭笞藩镇诸侯,其惟斯人乎?”次日,三公子又来相访。自此,李靖与世民交游甚厚,逐日往来,却无一言及于天下大事。
  一日,世民招李靖,饮于北城栖霞楼上。世民乘醉顾李靖而言曰:“大丈夫当纵横宇宙, 为一世不可少之人, 作千万世推重之主,必何道而可?”李靖对曰:“夫所谓大丈夫者,审成败之势,定进退之局。因民之利而利之,因人之恶而恶之。故不劳而泽加于民,不战而威行于世。譬之顺风而呼,背日而视,其声加疾而明知远者,势使之然也。然后牧民以文,卫民以武,以遗万世之安。”世民乃执李靖手入密室中,跪而请曰:“某不才,愿受教于先生!”靖曰:“公子自料太原可成王业否?隋氏之气运隆替否?天下诸侯可以力制否?”公子曰:“方今海内一家,礼乐征伐皆自天子出,隋氏不为不隆。太原属在西陲,守则可矣,未可以战。天下诸侯皆英勇之士,事之且恐力不继,焉能受制于不才乎?”靖曰:“不然。方今文帝老迈,任用谗臣,又频年饥馑,四夷屡叛。再者,皇太子柔弱有余,皇次子刚勇过甚,他日必有争立之变,国运可谓衰矣。天下诸侯,譬如群狗,据关而吠,勇士尚避其威,曳尾而郊行。虽三尺之童,皆可以持杖而逐之,何惧哉!太原风俗俭约,易教之以礼;地沃民勤,易使之以富,然后静以观天下之变也。乘变极思治之时,则义师一举,天下皆引领而望之矣。”公子大悦,再拜而谢。自此李靖佐公子理农桑,治兵甲,交结宾客。天下豪杰,无有不知世民之贤者,皆李靖之教也。如此三年,公子志不少懈。
  又一日,李靖谓公子曰:“吾为公子画三策,可运天下于掌上。”公子正立,拱手受教。李靖曰:“第一策,公子当与匈奴主厥突,结为唇齿。他日举兵南向,庶无内顾之忧。第二策,长安,人文广集之地,吾当再谒越王,招天下贤士来自太原。第三策,紫薇垣中,帝星摇摇,时有白气蒙蔽。客星居于帝座之右,光芒四射,其兆甚凶。吾去见机行事,以成三策。三策成就,大事济矣。”公子乃顿首谢曰:“先生真王佐之才也。”二人名虽朋友,心实君臣。
  世民也素知番王厥突重利娱色,乃选美女十名,黄金千镒,彩缎千匹,交纳番王。厥突大悦,亦以厚礼酬答。自此两国往来不绝。李靖乃谓公子曰:“越王所最爱者,良马也。乞借公子黄龙驹,往长安一行。”公子慨然与之。公子问几时起程,李靖曰: “明日乃黄道吉日, 可以起程。”公子赠黄金五百两,李靖少之,曰:“吾此行胜起十万精兵,求公子益予黄金千两,可以济用。”公子遂如其数。李靖恐越下防己之诈,带红绢同行,公子尽一日之程相送。红绢宿于驿亭内室,公子与李靖抵足而卧,谈叙一夜。次日临别,靖嘱曰:“欲上人者,必以身下人,方能收贤士之心,公子牢记。”进与红绢策马,望长安大道而来。
  不上数日,到了梅林镇。靖谓绢曰:“向年同冯冀萍水相逢,结为兄妹,相居三月余,不觉今已五年矣。”二人在马上感叹了一回。又行数日,已到长安。牵着宝马,佩了开唐宝剑,同红绢望越府而来。左右将李靖名帖,并陈情表文传进。越王细看,其表文内云:
  罪臣靖自与红绢去后,感大王不追不杀之恩,遂男女有室有家之愿。虽大王宽仁,视婢妾若薨薨之虫,而义士铭心,愿衔环以报生生之德。今献黄龙驹一匹,德力兼优,兴王剑一柄,金玉可刜。臣愿附骥尾,垂千载之令名,永随鞭蹬,作侯门之清客。心出至诚,伏祈照鉴,谨表以闻。
  越王看毕,喜形于色,命左右取宝剑带马进来。越王一见此马,遍体黄毛,果然是五爪龙驹;那口宝剑,光芒射目,寒气袭人。顾谓左右曰:“吾料李靖,必有以报予者。”命请李靖与红绢入见。李靖、红绢伏地请罪,越王曰:“先生休矣!”命左右扶李靖起,分宾主而坐。越王曰:“先生盗我万人俊,却还我千里驹。”李靖曰:“大王以明珠投人,臣敢不以宝剑相赠。”时红绢依于靖后,越王曰:“不见子已五年矣,已非复昔日之红绢也。”红绢敛襟而答曰:“大王威仪如故,惟须发加白矣。”越王命左右择一静室,居李靖、红绢于内。李靖厚赂越王之左右,无不称李靖之贤,越王亦夸其得人。凡有接见宾客,常使李靖在座,因此天下豪杰,无有不知李靖者。靖居越府,直至炀帝下扬州之日,方回太原。此是后话不表,细看下文分解。
第六回  评花卉盈川师李靖 观书法若虚荐尉迟
  话分两头。再说朱若虚在路上行了月余,将及长安地界,路上行人纷纷传说京中之事:文帝被弑,太子遭戮,太傅伍建章被诛,炀帝竟是废伦自立。若虚闻之,仰面号曰:“天乎,天乎!吾命之不长也。”意欲转辕而回,复又想道:此地离京都不远,且进京都游览一回,只去见过李靖,即便回家。主意已定,策马加鞭,又行了数日,早到了长安。
  觅了寓所,备个名帖,隐去孝廉二字,只写山人朱若虚拜访,来至越府,向门官作揖道:“我是西陵湖广人氏,特来拜访李师爷的。”取出一个小小门包,递与门官。门官接着,将若虚上下一看,见是儒生打扮,不是公衙中人,就不怪他出手太小,接着帖儿,就进去了。转身出来说道:“李老爷请先生进去。”若虚随着一个青衣童子,端肃而入。只见越王巍巍大殿,十分壮丽。进了正殿,转过花厅,真个闹中静境,别是一番气象。果然:
  阶下草青阶上绿,牖边花发牖中香。
  李靖早已站在阶沿之上,拱手叫道:“不知贤士驾至,未得远迎,有罪,有罪!”若虚答道:“芝兰生于幽谷,嗅其香者,不惮险阻;况先生乃上苑名葩,愿拜下风者,独予一人乎?”二人遂挽手而入,叙了主客之礼。李靖道:“先生屈体来访李靖,不但光生敝斋,今观先生气秀神清,彬彬雅度,必具高才,却又卑以自牧,光顾鄙人。诚哉,其为若虚也!”若虚答曰:“弟久慕大名,奈天各一方,难亲道范。今观先生貌恭而言安舒,德柔而行刚断,无怪乎以靖命名也。”
  李靖见若虚语言谦逊,知是诚实君子,即命安排酒肴,与若虚酣饮于花亭之上。靖曰:“人生于世,草本逢春,故君子窃取名花以喻其德。惟桃李争春比艳,无足论也。牡丹、芍药,朱紫之客尔。我中心羡慕,殆不及此。竹中虚而有节,松外实而内坚,此二者高超万木,萃拔群枝,靖愿效之,恐不能及!此数种之外,先生之志可得闻欤?”着虚举目,将园中群花遍视良久,答曰:“君子之志,有隐有见;君子之时,有屈有伸;君子之性,甘淡泊而不厌,则无不同。丹桂气浓而致远,芝兰香灿而栖幽,篱菊傲霜而形单,皆不可自效。惟有莲花,出污泥而不染,备五色而不侈。叶偏偏而圆,茎亭亭而洁。舍是而金玉名高,虽艳浓皆为末节。”靖曰:“善哉,君子之爱也。”若虚曰:“不才承先生推情下问,敢放言不忌。不知先生所钟情者,在于何品?”靖曰:“天下之物,莫不皆有其偶。仆所愿者,孤洁之物耳。”若虚曰:“草木之类,堪备玩赏者,皆天地之英华,夫子之志诚高矣。所谓孤洁者为何?”靖曰:“夫所谓孤者,不俟春王之令,不须绿叶之敷,众皆零落我独条达。喷异香于冬末,挺灵秀于春先。所谓洁者,辞阳和之雨露,免蜂蝶之摧残。披瑞雪而姿色亭亭,历严霜而精神越越。不有梅花,吾将安适耶?”若虚曰:“居今之世,仿古之行,先生其张良之亚欤?”李靖心上机关,被若虚一言打动,遂暗暗称奇。良久答曰:“弟与足下各评论花卉,何得攀及张良,岂不愧死!”若虚见天色已晚,即忙告退。李靖送出大门之外,谓门官日:“朱先生再来,不必通报,听其自进。”
  次日,若虚效着古礼,备个门生帖子,束修一封,彩缎二匹,纹银五十两,来至越府。见了李靖,行师生之礼。又请师母红绢相见。八拜礼毕,李靖引若虚往拜杨素。越王命其子杨玄感与若虚弟兄相呼。李靖遂将生平所知所能,一一授与若虚,若虚心领神会。不上一年,将遁甲中天地神人鬼、龙虎风云,阳九局、阴九局,四千三百二十变局,三十六吉格,三十六凶格,内外三十六生格,三十六死格,般般学会。又参悟心中遁甲,才知克念作圣,甲之遁也;罔念作狂,庚之獗也。始悟三教同源,理数合一。养元始于太极之中,穷秘妙于先天之内。
  李靖见若虚颖悟非常, 十分欢喜。 一日,与着虚谈及性命之理。若虚问曰:“世间以何物方能形容‘性命’二字?”李靖曰:“心如堂上坐着一个官员,这官员的职分便是性。盖有职则为官,无职则为民也。这职分中所任之事,便是性中之理,即仁、义、礼、智是也。这官人发政出令,因时制宜,即是性道流行。承宣天命而见之于行事,忠、孝、廉、节是也。政之或宽或慢,或暴或残,乃气质之性,君子所不任者也。这官人入则群趋众奉,出则后拥前呼,犹人五官百骸,凭精气而为生命者也。故曰理以成性。理者虚而周流,亘古常存,性中之命也。气以成形,形者有生有死,精气假合之命也。所以下士养形,上士养心。”若虚心闻至理,遂不愿为官,欲回家参学理数。拜别师父、师母,李靖送至十里长亭,嘱曰:“天命之性,如水之清;气质之性,如水中着了些酱醋在内。凿丧了天性,违背了天命,将欲返本还元,或埋之以土,或澄之以砂,所以圣人教人,要正心诚意,方可复转天良,明心见性。吾观汝志气清明,必是神仙中人物。汝去吾别无所托,但遇英雄豪杰才堪国用者,即修书荐来,吾必厚遇。”若虚会意,答曰:“门生知道。”二人又珍重一回,方才撒手而别。
  不言李靖回府,却说若虚因南阳兵乱,从东路而回。行了半月,已到朱仙镇。住在店中,却往街上散步,见一座不周不正的草店门首,挂着两行隶字,上写道:
  天下无难事,世间有难人。
  人难因运难,运难难上难。
  天下无易事,世间有易人。
  人易因运易,运易易上易。
  心田居士题
  若虚是个爱字之人,上前细看,见笔笔风流,字字端正,生气勃勃,如春园之草,精神洋洋,若游水之鱼。诗中意味,乃英雄遇困厄而无告之语也。因问店家道:“此诗何人所题?”店主连忙答道:“此是山东一位客人写的,先生莫非有买字之意? ” 若虚道:“斯文同骨肉,你可引我进去看他。”店主引至客房,指着道:“那病不死的一个僵尸就是!”若虚近前一看,见这大汉身长九尺,浓眉大眼,面黑无须,憔悴如柴。头枕两只竹节钢鞭,恹恹而卧,病在床上,灰尘勃勃裹体,衣中秽迹淋淋。若虚见了,心中凄惨,叫声:“仁兄!奈何遭此重厄?”那大汉睁开二目,将若虚一看,挣起身来,却又衣不遮体,仍然坐在床上,问道:“兄长何人?”若虚曰:“弟乃湖广黄州府西陵县人氏,姓朱名若虚。适在街上行游,见兄台书法高明,特来相访。请问兄台尊姓大名?”壮士答曰:“小弟乃山东麻衣县人氏,姓尉迟名恭,字敬德,外号心田。在家务农为业,蒙地方官擢我孝廉,上京候选。到了京都,却又思回乡里,来经此地,投亲不遇,陡遭疫症,病了二月有余。这店家又不时絮聒,无可如何,只得写两行草字,不期有辱尊驾,一见如故,少舒我胸中之气。”若虚听了,抚慰道:“天之驭人,将欲亨之,必先困之。公今受此大厄,必成重器。兄台若不弃,可同我回寓中养病若何?”尉迟恭曰:“小弟这样光景,岂不有辱尊驾?”若虚道:“你我志同道合,何出小人之言?请少待片时,小弟即来邀请?”若虚道罢,他就出店而回。那店家又惊又喜,尉迟恭却不〔以〕为意。
  过了两个时辰, 不见人来, 那店主不住的在门前观望,就向着尉迟恭说道:“我看这个人说话,过于容易,自然是个不诚实的人,况他是湖广,你是山东,又非亲非故,岂肯缠你这个病鬼?快快与我出去,我只当遇着一个强人,偷了十两银子去了的。”尉迟恭婉言答道:“大丈夫不甘受人怜,又不肯轻受人恩。此人果是豪杰之士,自然疏财仗义,言信行果;若是鄙细小人,我也只当未遇着他的,来之不喜,去之不忧。”店家大怒道:“你空着两手,长在我店中,吃了我百十餐饭,就把你身上的皮都剥下来,也不够算到茶钱。快快与我出去罢!”尉迟恭将欲开言,抬头看见若虚进来,却不作声。那店家满脸怒气,回头见了若虚,也不做声。若虚心中明白,就赔着笑脸说道:“小弟回寓,因伴仆闲游去了,所以来迟,二位休怪。”便问店主道:“尉迟兄饭钱共该多少?”店家道:“他来店中,共有八十天,就该九两六钱。”若虚将银子还了,又叫尉迟恭取出当票,命李福到当店中,将衣服行李逐一取出,尉迟起来沐浴更衣。店家说道:“请二位老爷到客堂拜茶。”若虚年长,尉迟恭年幼,依次而坐。店家排上茶来,掇出果盒,七八样糕饼茶食。二人饮了两杯茶,店家又献上酒来,对着若虚说道:“小人在此开店二十余年,从来未见朱老爷这般仗义。”又向尉迟恭说道:“小人肉眼无珠,往日言语唐突,祈尉迟老爷海涵。小人店中有事,不能奉陪二位老爷,宽饮几杯。”店家说罢,退出去了。尉迟恭道:“弟与兄平日参商,今朝萍水,受此大恩,何以为报?”若虚道:“人生在世,方便第一,力到便行,何敢望报!贤弟若不受此重厄,叫愚兄往何处来会你?此系天缘,不可不贺。”二人说至此处,大笑不止。
  若虚命李福代尉迟恭背了行李,尉迟恭自己提着钢鞭,辞了店主,随若虚回寓,又设酒相贺。尉迟恭因久病新愈,多饮了几杯,就昏昏欲睡。若虚寻思:此人日后必是朝中柱石,待他病好,将他荐往越府,也不负吾师嘱托,遂与尉迟恭在朱仙镇住了一月有余。一日,尉迟恭对若虚曰:“弟受兄长如此大恩,杀身难报,欲与兄长结为兄弟,订生死之交,不知兄意若何?”若虚提笔曰:
  男儿重义气,何用结生死。
  意气果相投,生死不可易。
  莫学尘世子,订盟称莫逆。
  一朝时势改,相见不相识。
  尉迟恭观了此语,拜服其论。
  一日,二人游于东郊,偶然风雨大振,二人衣衫皆湿,尉迟神色不变。若虚曰:“迅雷风烈必变,然则圣人亦畏之乎?”恭曰:“圣人敬之也,非畏之也。君子畏青天,不畏雷霆;小人畏雷霆,不畏青天。畏雷霆者,畏众人之口;畏青天者,畏自己之心。己心不畏,天且不惧,况雷霆乎!”若虚甚服其论。又一日,若虚言君子趋吉避凶,是循天理之正,顺人事之宜。尉迟恭曰:“谓循天理则必吉,则比干不见杀,伯夷不见饿,三闾大夫不见放。范增陷身于项羽,不失为杰士;武侯折兵于祈山,不失为草臣。君子尽人事,循天理,至若吉凶祸福,何足以计心哉!”若虚叹曰:“真杰士之语也。”又过了数日,若虚道:“男子志在四方者,当以功名为重。贤弟仍回京都,到越王府中,持我手书,去见李靖,必有推荐之处。我也要回家,再图后会罢。”尉迟恭道:“弟在京都却也知道此人,现今他依仗权门。恐是有名无实,所以未去见他。”若虚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才知为人。你不要负我之意,就明日起程罢。”尉迟恭道:“弟受兄恩,寸心未报,愿随侍一年两载,再进京都,未为晚也。明日就要分手,叫小弟如何割舍。”若虚道:“你年近三十,还是孺子口气,少〔不〕得后会有期。”二人谈论多时,到了次日,若虚催尉迟恭起身,送了二十余里。若虚见尉迟恭去得不愿,心下也十分怏悒。回到朱仙镇,主仆而行。此话不表。
  尉迟恭别了朱若虚,眼中流泪,心中想道:我日后得了好处,定然将恩报恩,断不做负恩义之徒。望长安大道而行。行了五日,身上零钱用尽,思想到那个铺口,换几两银子。看看日落西山,不免早投客店罢。进了店房,用了晚饭,觉得身子困倦,开铺欲睡。袋中一封银子,不知失于何处,心下着忙道:“可怜朱恩兄一片婆心,恩情并重。失金事小,吉恩兄知道,岂不道我无才。”又停了一会,忽然悟道:“此金失去不远,前不多时,思量要换银子,我还模来的。明日早起,望原路找寻,或者找寻得着,亦未可知。”遂一夜无眠,等不得天明,即叫店家开了店门,交代行李,照旧路找来。要知后事,下文分解。
第七回  魏征挥金逢杰士 若虚解梦识天机
  却说尉迟恭于黎明时节,找寻银子,大约有四五里之遥,见路上插着一片白板,有三尺多高,数行大字。近前一看,上写道:
  东邻招饮,偶尔夜回。
  伊何人也,遗金道旁。
  醉后强持,愿尔来取。
  斤两锭数,姓氏图封。
  一一如数,我方不吝。
  鹿鸣村魏征题
  尉迟恭看了此牌,心中想道:此人到算得一个廉士。只是这一封银子,朱兄说是五十两,面外却是朱盈川的图书封记,内中锭件多少,银色高低,却我一毫不知。且去见了魏先生,再作区处。正想之间,来了一个农夫,尉迟恭问道:“请教这里到鹿鸣村有多少路?村中有个魏先生,所作何事?”农夫道:“那绿树中间,烟火起处,但听学生读书声音,便是魏先生的学堂。”尉迟恭道:“有劳指教。”遂望鹿鸣村而来。
  远远听见呫哔之声,尉迟恭将脸上露水抹了一抹,身上衣衫整了一整,斯斯文文走进学堂。那先生正在教学生的书,见了客人进来,也站起身来,叙了主客之礼。魏征道:“观足下风尘甚重,定是远来之客,祖居何地,尊姓大名,何故来此?乞赐教言。”尉迟恭曰:“弟乃山东麻衣县人氏,姓尉迟名恭,字敬德,别号心田。因有事进京,昨日途中困倦,故尔遗金。蒙先生狷介,题诗于路,所以轻造宝斋,望希恕罪。”魏征曰:“足下既然远来,可在小斋盘桓数日再行罢。”恭曰:“先生拾金不昧,又使小弟领受教训,消除鄙吝,岂不幸上加幸。”二人谈论一时,学生报曰:“酒熟矣。”就在书案之上,二人对饮。魏征想道:此人相貌魁伟,必然文武全才,但不知他志气如何,且试探他的心事。尉迟恭也想道:此人面圆目长,印开准丰,定然博古诵今,但不知他心术正大不正大?若是个一介书生,不足有无之辈,就不要在此盘桓,耽搁了路程。
  酒至半酣,有两个学生正念《易经》,尉迟恭曰:“圣学中惟《易经》是穷理尽性之书,所以读《易》者多,通《易》者少。先生若不吝,弟愿求教于先生。”征曰:“《易经》泄天地之秘蕴,定人事之吉凶,碌碌庸才,焉能言《易》哉!”恭曰:“愿闻其约。”征曰:“善言《易》者,必善言性,善言性者,必善于用情。盖尽情即是尽性,尽性必先穷理,理有未穷。用情多有不当,性情昧矣。故古人立教,必始于学校。善用《易》者,必明乎气候。气候者,阴阳进退之序也,吉凶悔吝所由生也。 故君子燮阴阳, 齐本末,一理数,返太极,合太虚。”尉迟恭曰:“太极、大虚乃二物乎?”征曰:“以理而言,谓之太虚,以气而言,谓之太极。有气便有动静。合而言之,气聚则生万物,各具一太极;气散则死,本乎天者还天,本乎地者还地,万物同归乎太虚。开经第一义,便日乾、元、亨、利、贞,盖乾为天德,元、亨、利、贞,即春夏秋冬之序,万物之生死,莫不寓于其中,所以六十四卦,终于未济。知此,则知贞下起元,剥极返复之义也。”恭又问曰:“敢问近取诸身何义?”征曰:“性为天德,乾之象也。仁、义、礼、智,统属于性。日用常行之道,各有当然之则,所以六十四卦,始之于乾。知此则知育物以仁,鞠物以义,甄物以礼,陶物以智。曲成万物,范围天地,讵虚语哉!”恭曰:“仁、义、礼、智、信,此一‘信’字;仁、义、礼、智、性,此一‘性’字,此二字何解?”征曰:“此‘性’字,自形而上者言之,其德配天;此‘信’字,自形而下者言之,其德配地。”恭曰:“孔、孟而后,善体《易》道者何人?”征曰:“留侯欲报韩氏之仇,却知韩氏子孙不可复兴,依汉高祖而成己志,是以数循理,《易》之道也。武侯知刘氏不可复兴,乃鞠躬尽瘁以循王命,是以理循数,亦《易》之道也。”恭曰:“以《赐》道安天下若何?”征曰:“《易》为天人交至之书,治天下乃其余事耳。知《易》者知天命,知人心。昔者孔子尊周室,孟子亦尊周室,皆此意也。”恭曰:“今日之世若何?”尉迟恭这一句话,问得魏征半晌不言,良久答曰:“弟所谈者,皆前人之糟粕,若论及今日,则吾不知也。”恭曰:“交疏则言浅,志不作则道不合。弟与先生邂逅相遇,宜夫子之辞以不知也。”魏征但笑而不答。于是尉迟恭在鹿鸣村,住了七日。
  一日,魏征谓尉迟恭曰:“近日童谣,兄能测之乎?”恭曰:“不知也。”征曰:“童谣云:
  琼花等时开,杨花逐水来。
  飘飘何所似,夕照影徘徊。
  西山雨露近,洪荒平野陔。
  二九郎君至,天下乐悠哉。”
  尉迟恭曰:“据此童谣,先生何以解之?”征曰:“琼花不知所指何物,大约目下之妖孽,日后之祯祥也。杨花逐水,荡而忘返,指隋氏而言也。夕阳影照,喻言不久也。西山雨露,言山西有兴王之兆。洪荒,太也。平野,原也。是指山西太原也。二九,十八也。郎君,子也。隐隐是一李字。天下乐悠哉,李氏若出,天下必安也。”尉迟恭道:“儒者以救时为急,今新主大举孝廉,兄台缘何不出?”魏征曰:“吾师傅王通,献《太平策》十二卷,计十万余言。开陈治道,救时之急。书屡上,而主上不用,尔我复何望哉?先帝以诈力平陈,不思以儒行治世,任用杨素、宇文化及等,皆非命世之才。各藩镇诸侯,谁为尚义之辈?今炀帝禽色并荒,音酒兼嗜,而饥馑臻至,盗贼蜂起。吾恐剥复相循之候,乱极思治之时,其在斯乎?”尉迟恭听了魏征这一番言语,遂将遇朱若虚之事,一一言之,邀魏征一同去见李靖,魏征欣然应允。
  住了数日,魏征分付兄弟魏徽好生照理家务,不可荒芜田地,同尉迟恭望长安而来,投见李靖。李靖待为上宾,说道公子世民之贤,恳他二人往见唐公。魏征、尉迟恭难却其意,竟携了荐书,又向太原而行。李靖说道:“二位贤弟,见了公子,出予角书,切不可效韩信故事,使萧何甚费周旋。予许与公子建三策,已成其二矣,若三策成就,吾即来太原,与汝等共议也。”三人再拜而别。
  却说三公子李世民,自李靖去后,如有所失,二年有余,杳无音信。一日,一少年秀士来访,公子出见。其人清秀非常,公子延之上座,问曰:“足下风尘甚重,必由远路而来,愿聆尊姓,不才便于请教。”少年曰:“吾长安人也,姓房名玄龄,今有事故来此。久闻公子大名,特来拜谒。”公子曰:“请先生暂停于此,使不才少聆清诲,以毕平生之愿。”玄龄曰:“公子既然不弃,弟亦愿侍文几而聆德音。”公子大喜。次日,公子引玄龄往见唐公,唐公十分敬重。玄龄见唐公父子如此爱贤,始出李靖荐书云:
  房玄龄博古通今,长于文艺,非百里之才,殆游夏之选欤。公子宜使之兴学校,迪教化,范人民。区区太原之地,未足以限其学焉。公子珍重,珍重!
  公子见了此书,执弟子之礼以事玄龄。玄龄被德感恩,夙夜勤劳以酬公子,惟恐负李靖之托。
  再说魏征与尉迟恭行了十几日,到了太原,谒见唐公,唐公优礼以待。退回寓所,世民同房玄龄接踵而至,各道相慕之意。原来李靖早已使人通信于公子,故公子思之甚阔。魏征即出李靖荐书,公子与玄龄同目观之,略云:
  魏征、尉迟恭,才堪将相,公子宜以国士待之,以收民望。是嘱。
  公子看书毕,谓尉、征曰:“李靖,智士也。今观此书,二人之名实,定然不虚,愿教我以正,使弟茅塞顿开,万勿以愚拙见弃。”魏征曰:“吾二人慕公子之盛德,故不远千里而来。公子收为门下客,足矣。李靖之言,毋乃已甚乎?”正说话之间,唐公差人送酒席至,于是四人共坐畅饮。正是:
  君臣际会日,龙虎交吟时。
  四人饮至三更方止,公子与玄龄辞去。次日清晨,公子即来问安。自此尉迟恭佐公子治军旅,魏征佐公子亲教训,玄龄佐公子兴学校,太原之治日新。唐室之基,由来有渐矣。
  一日,公子问于玄龄曰:“经济之道,备于圣教,其道可得闻欤!”玄龄曰:“教之斯为经,非刑正之所能及也;富之斯为济,非推解之所能致也。教,乾道也。富,坤道也。富、教不可以偏废,犹天地之不可以闭塞也。夫民以食为天,若衣食不给,转于沟壑,逃于四方,教将焉施?是富先于教,经后于济也。农桑不失其时,五谷咸登于室,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必训以亲上死长之道,使之敦五伦,勤五教,能者爵之,不能者劝之,佚者督之,不服者罚之,国有不治者鲜矣!记曰:天不爱其道,地不爱其宝,和气之所招致也。人不爱其情,教化之所施及也。非经济之道得,而能若是乎?”公子曰:“经后于济,不曰济经,而日经济,何也!”玄龄曰:“兵食可去,而信不可无。经之道,又大于济也。”公子起而谢曰:“善哉,吾子之言也。”
  一日,公了问于魏征曰:“古人治国,动言经济,其道奚若?”魏征曰:“修己以敬,经也。修己以安人,以安百姓,济也。”公子曰:“修己以敬,必如何而为敬之至?修己以安百姓,必如何而为安之至?”征对曰:“正心诚意,便是敬,格物致知, 敬之至也。 齐家治国,便是安人。平天下,安之至也。”公子问曰:“三代而后,知此道者为谁?”征对曰:“光武推赤心于人腹,庶乎近焉。修己以敬以安人,岂外于一心哉。”公子拜而谢曰:“大哉,吾子之言也。”
  次日, 询于尉迟恭曰: “古称经济之道尚矣,必如何而为经济?”恭对曰:“上致君为经,下泽民为济。必也,使吾君为尧舜之君。《书》曰:‘元首明哉,肌肱良哉。’故无为而天下之治,使吾民为尧舜之民。思天下有饥者、溺者,犹己饥之、溺之也。《书》曰‘一人元良,万邦以贞。’非经济之道而何哉?”公子拜而谢曰:“贤哉,吾子之言也。”退而书三子之言于座右。
  却说山东历城县有一壮士,姓秦名琼,字叔宝,年二十余岁。不理生业,豪侠好义,乃陈朝大将军秦彝之子。先在历城县充一名捕盗快班头目,兖州节度使唐璧闻其名而招之。见他武艺超群,补他一名旗牌官。时值越王寿诞,唐璧备了一幅厚礼,送往越府贺寿。西席幕宾褚遂良曰:“晚生家居长安乡中,归宁之意甚切。今往越府贺寿,若使晚生一往,实为两便。”唐璧道:“如此甚妙,须得一人为辅。”褚遂良曰:“只用秦琼一人足矣。”唐璧大喜,即命叔宝保褚遂良而行。
  行至河南汜水地界,在道旁歇息。忽听林中锣响,数十个喽罗抢出。秦琼见了,飞身上马,手抡双锏,大声喝道:“山东秦叔宝在此!”那贼头听了,跳下马来说道:“兄长何故来此?”秦琼见了,也下马道:“贤弟奈何流落在此?”那人泣道:“自历城荒旱,老母饿死,小弟乞食来此,遇之一般无赖于,推我为头目,在此偷生过日。”秦琼道:“你命众人散去,随我长安一游。”那人大喜,即喝散众人,同叔宝来见褚遂良。叔宝道:“此人是我同乡兄弟,天性至孝,武艺超群,姓程名知节,弟愿带他作伴,回来引见唐大人,将我旗牌官让与他做。”褚遂良道:“纵你要让他做,若唐大人不肯,与众将又不服,尔将奈何?”秦琼道:“军门选将,在武艺上考试,观兖州军门诸将,无人是程贤弟敌手。”褚送良不得已,方许同行。夜来投店,秦琼命程知节另宿一店,以安遂良之心。
  同行数日,将近洛阳,在山塘茅店歇息。问及洛阳,尚有七十里之遥。见对门草屋一间,一老妇年近七十,坐在门首,贫状堪怜。门上有对联一幅,端楷甚工。联云:
  贫穷千古恨,富贵一时难。
  褚遂良看了,谓叔宝曰:“贫而无怨难,斯人殆贫而怨者也。”叔宝曰:“生无以为养,殆无以为礼,仲由发哀贫之叹。丧欲速贫,有若知非圣人之语。太平之世,年丰岁谂,盗贼不兴,虽贫可以不怨。若身处极窘,老者啼饥,少者号寒,加以年荒盗起,百谋不遂,先生此时,能无怨乎?吾观‘千古恨’三字,有无限感叹:‘一时难’三字,寓无穷幽思。况知富贵之难求,则必能循理安命。此人必贫而隐者也。”遂良点头受教,乃问店主道:“对门老母有子否?”店家道:“有一子。”遂良道:“作何生理?”店家道:“此贱人也,何劳客官下问。此人姓长孙,名无忌,年有三十余岁,日以钓鱼为业。地方官保他孝廉,他百般不肯应召。有官不做,甘于受苦,岂非贱人乎?”店家说罢,将眼睛一睫,嘴一歪,说道:“那不是这贱人来了。”遂良急抬头看时,见一大汉,身长六尺,圆头阔肩,坦腹而来。手持竹竿,系二尾青鱼。老母见了,笑而迎曰:“今日回来甚早。”大汉道:“恐我母亲受饥,得鱼即当回也。”遂挽老母进草堂去了。遂良命店主引程知节持钱一串去,把二尾青鱼买来下酒。长孙无忌道:“远客思饮,本当以二鱼奉送,无奈把米无存,只留百钱足矣。”知节道:“此出我先生之意,你只管收下无防。”无忌道:“吾不知尔先生为谁,若强我留过分之钱,则吾不卖矣。”店家道:“我店中这个客人,怜你贫苦,你就收下了罢。”无忌道:“先礼后财,虽千金吾亦受之;先财后礼,虽锱铢吾不敢取也。”知节只得将余钱持见褚遂良,细言如此如此。遂良与叔宝具衣冠同去拜见,相见礼毕,各通名姓。遂良见无忌宏词博辩,暗暗称奇。所谈者皆济世匡民之略,愈觉欢喜。店家来报曰:“酒熟矣。”遂良邀无忌同饮,无忌亦不推辞。酒席间,问遂良等何往?遂良以实告。无忌曰:“越王府中我有一个心慕之友,虽未会面,却时时注念。奈老母在堂,不敢远去,死等可代我再三致意。”遂良道:“其人为谁?”无忌曰:“此人姓李,名靖。”遂良道:“吾居长安,知其人也。 先盗越王之妓, 后献越王以马,其人品如是,兄何慕之切也?”无忌道:“当日李靖盗妓而越王不追,后来献马而越王不拒,其人品必有可观。自古英雄依附权门者,其意有三便:一者接见高士,收取豪杰;二者区画天下形势,诸侯强弱,点点在心;三者家贫不能具书,依权门始得旷观史书、历代名言,可以观今鉴古。吾观李靖去而复来,非一则二,非二则三也。”遂良大悟道:“吾等不及先生远矣!”遂下席而拜。于是与叔宝、知节共四人,结为兄弟。次日,进良谓无忌曰:“弟有公事在身,不敢 久停。”出白银十两为赠,叔宝解带头金钩为赠,程知节脱锦袍为赠。临行嘱曰:“弟等此去,大约一月即来,再与先生盘桓罢。”无忌相送一程,珍重而别。
  褚遂良同叔宝、知节来到长安,将礼物送往越府。到了寿诞之日,王府大开,天下各镇诸侯,阃内阃外,文武等官,齐来朝贺。褚遂良同叔宝、知节持了兖州节度使唐璧名号,来号房挂号,恰遇李靖在号房收查礼物,管理号房人役众等。遂良向前施礼,具道相慕之意。李靖问明三人住所,便道:“今日客众,不便交谈,改日着人来请,万勿吝步。”遂相揖而别。过了数日,两个青衣童子挂李靖名帖,请褚遂良等到府中午酌,三人即具衣冠而往。遂良于席间道长孙无忌之贤,并相慕之意。李靖款留三人在京,不肯放回。一日,共饮花亭之上。李靖道:“我有一事,留褚、程二兄在此,烦秦兄代我向洛阳一往。”叔宝道:“李先生有何事故,欲弟奔走洛阳?”李靖道:“兄可持白银三百两,往洛阳山塘茅店,代长孙无忌谋一佳妇,以奉老母,候其完亲数日,即约无忌同来长安一娱,少舒阔慕之意。”叔宝欣然领命而去。李靖与褚进良、程知节旦夕盘桓,不表。
  过了二月有余,叔宝与无忌果然来长安,五人相见,不胜之喜。在长安游赏数日,一夕,五人约为长夜之饮,李靖请无忌曰:“方外人言,继隋运而兴者,是山西李氏,果然信乎?”无忌曰:“人心思变,天命攸归。四海雨旱不时,惟山西无恙,所以盗贼不兴,人民乐业。天命无常,乃眷西顾,亦未可知。”李靖道:“我欲烦弟等去观唐公作事若何?果能钦贤下士,能成大业,建大器,弟等修书报我;如不能成其大事,当急回长安,我等再作良图。”无忌心知李靖为唐公招贤之意,却也不肯说明。秦叔宝道:“既二位兄长皆有归唐之意,弟为兄等代执鞭之役。”程知节道:“大丈夫孰不愿投明主,使名标青史,流芳百世?弟亦闻名久矣。”褚遂良但笑而不言,盖亦阴知李靖之心也。
  次日,李靖促他四人起程,赠白银四百两,四人将及太原,世民早命姊丈柴绍在公馆相迎,备道公子相慕之意。盖李靖早已致书公子,令其相接也。及至太原,世民引房玄龄、魏征、尉迟恭齐来相见,各诉衷肠,恨相见之晚。当夜酒散,无忌私谓三人道:“人言王气当在山西,今果然也。”次日,四人谒见唐公,唐公亦礼貌不疏,四人各各心感。世民又出李靖私来密书,称赞四人之才,求四人就职。四人不辞,唐公拜无忌领太原牧,余三人各授以执事。
  一日,公子世民与诸贤谈论书法,褚遂良曰:“自古书法惟晋右军王羲之为最。”乃诵右军笔阵图之词。词云:
  砚者,城池也。墨者,粮饷也。纸者,阵图也。笔者,刀鞘也。心意,将军也。本领,副将也。出入,号令也。此可制胜于文场也。
  尉迟恭曰:“是非右军之语也。夫右军,书法中之圣,有德者必有言。诚如此言, 不但不知书法, 且获罪于圣教,并污惑后人,吾故知其为妄也。”公子道:“子更有何说以释之?”公曰:“儒之要在书,儒之术在字。古人立书法,有二义、四体。二义者,正笔、偏笔也。正笔,法天理之至正,故点、横、坚、撇、、、,笔笔欲正。笔正之妙,劲秀坚润,少失其体,则倚斜枯梗。古人云:心正则笔正,笔正则字正是也。偏笔,法地理,山川之形偏,故点、横、坚、撇、、、,笔笔欲偏。所以交护缠绵,不脱相生之意,又要偏中藏有正体,始为得法,古人云:生气寓于心,龙蛇吐于笔是也。”
  公子道:“所谓四体者为何?”公曰:“四体者,真、草、隶、篆是也。真字端楷,下笔之时要正心诚意,其字乃工。意念少有不静,便着潦草在内,其字不真矣。所以人人宜学之。草字宜一气书成。未举笔之时,要精神振作,提笔如千金在手,下笔如泰山坠石,行笔如持锥画砂。萎靡懈怠之人宜学之,可以兴志意,解昏迷。隶字下笔从容,起笔缓落。势融融而圆,形苍苍而理。性情急躁者宜学之,可以静心养性,涤欲延年。恭性情浅狭多躁,所以事于斯焉。篆字其形方巧圈圆,其气刚劲条理。起落斩截,无轻重之分;疏密均匀,有应照之态。下笔有收缩卷旋之工,用笔有心手交作之苦。性拙机钝者宜学之,可以益智慧,增机巧。然隶字象春,笔画先死而后生。真字象夏,笔画先和而后利。草字,秋杀之气也。篆字,冬藏之误也。习书法者,始用意在指,其字拙而不工。既而用意在笔,其字劲而不秀。既而知用在笔端,其字又秀而不劲,既面用笔觉心手俱到,知字形有宜作正面者,宜作侧面者。其字虽工而尚未化。渐而至于知书字或百或千,笔笔锋中有生气,生气中又不脱中锋, 其道乃成也。 吾故谓笔阵之说,非右军之语也。”公子又问道:“何字是正面,何字是侧面?”尉迟恭道:“富贵春华,字之正面者也。勿为比戈,字之侧面者也。左正右侧,形战是也;左侧右正,抑理是也。上正下侧,易畏是也。上侧下正,皆召是也。两侧相背,张邪是也。两侧相向,阿好是也。上下两侧,忍笋是也。两正相并,神体是也。”
  房玄龄曰:“兄所言者,古人立字之体,非书之用也。必也体用兼善,其字乃工。”公子曰:“子试言体用兼善之妙。”玄龄曰:“书法之妙,有二难、三到、六忌。所谓二难者,入式难、持笔难也。古人帖式,欲其笔笔相孚,此第一难也。持笔工稳,心手相应,此第二难也。三到者,笔到、气到、心到是也。笔到,则不潦草;气到,则不飘渺;心到,则不倚斜。六忌者。奴主相欺、钉头鼠尾、蜂腰鹤膝是也。上大下小,谓之主欺奴,一忌也。上短下长,谓之奴欺主,二忌也。下笔太重,谓之钉头,三忌也。起笔太轻,谓之鼠尾,四忌也。上下皆重,加气不足者,谓之蜂腰,五忌也。转折不生活者,谓之鹤膝,六忌也。革其六忌,习其三到,致力二难,而书法不工未之有也。必也由工而妙,由妙而脱化,其道乃成。”
  公子曰:“工妙脱化,其道奚若?”玄龄曰:“前言数者,即书法之工也。妙者,方圆中正而和也。夫字之体,本方也,而圆寓焉。是圆以象天,方以象地,而又中气实乎其中。自上下左右视之,一起一伏,一旁一正,中气联络,若有不规而方,不矩而圆,不绳而直,变而不离乎其正,用笔之妙也。如是脱化者,神化也。浑古今成一体,从心所欲不逾矩,是和之至也。”公子曰:“善哉!二子之言也。”退而书尉迟恭、玄龄之言请教箧内。
  却说唐公见世民生得龙眉凤眼,英气逼人,又轻财仗义,交纳宾客,知其必成大器,心甚喜之。又见长子建成不学无术,傲慢自若,心甚恶之。又见魏征言语谨慎,恂恂忠厚,遂使建成受业于魏征。魏征虽〔精〕心教训,无奈建成自暴自弃也。唐公见建成无成,苦求魏征博之。魏征无可如何,无事时,只得与世民并诸贤坐论。一日,见世民眉目虽然清秀,而眉目带杀,知其兄弟必不相容。
  一日,公子谓魏征曰:“先生之志,可得闻欤?”魏征曰:“吾可为治世之良臣,不可为乱世之忠臣也。”公子再三问之,魏征不答,盖已逆料日后必有争立之祸。常自叹曰:“诸葛武侯自比管仲,比其才也。吾亦欲比管仲,此其时也。”盖阴以建成比公子纠也。
  一日,公子曰:“象日以杀舜为事,而舜不杀象,何爱象之甚也?”无忌曰:“舜非爱象之甚,爱象之身与吾一体也。杀象则损吾之体,而伤吾之性也。叔段死,庄公哭,出于至诚,是体损而性伤也。”公子曰:“设象杀舜而至于死,舜不怨之乎?”无忌曰:“否。象谋之于父而杀之,死于孝。人之生死衡于天,而象能杀之,是死于命。尽孝、死命,其性无伤,恶手怨?若比干之自杀而死,伯夷之自饿而死,申生之自蹈其死,卫伋与寿之自速其死,以致贞女殉节,良朋殉义,又谁怨?”公子乃跪拜,与建成、元吉日相亲睦。
  却说隋炀帝耽于酒色,造集仙楼,高入霄汉。楼下环河如带,盛栽五色莲花。内又造莲舟数十只,使宫女驾莲舟于莲中,或吹或唱,听其自好。
  再说李靖思炀帝居于长安,根本深固,极难摇动。况今四海荒旱,盗贼蜂起,不若把他诳下扬州,京都空虚,太原之兵朝发夕至,长安唾手可得也。遂画扬州地舆图,献于杨帝。场帝展开一看,见扬州山水清秀,人物又齐整,心生爱慕。又见图上有数行字,题云:
  集天下之大观,楼蜂江带;博古今之名胜,舟蚁人潮。有色有声,浩荡之洛水,何超乎此;宜朝宜夕,巉岩之幽谷,岂胜于斯。
  炀帝一一看罢,即厚赏李靖,命内侍挂于集仙楼中,每日与群妃饮酒赏花,见图中人物如生,山水欲活,隐隐有幸扬州之意。李靖又密散谣言于外,谣云:
  饥馑为大旱,万民遭涂炭。
  天子幸扬州,天下无大旱。
  炀帝闻此童谣,思道:“天子幸扬州,天下永无水旱之灾也。”遂传旨往扬州一巡。越王杨素谏曰:“童谣甚非吉兆,万岁切不可下扬州。”炀帝曰:“皇叔何以解之?”素曰:“末二句说天子若下扬州,则下无水而大旱也。”炀帝曰:“非是之论也。天下无水旱,明而易晓,皇叔体得过虑。”将龙袖一拂,退入后宫去了。次日,杨素率多官来谏,炀帝无奈,只得停驾不发。
  过了一年有余,扬州刺史殷开华具本奏称:扬州天降奇花,名曰琼花。树高三丈六尺,叶分尖圆,花备五色,历夏经冬,四季茂盛。炀帝见了此表,即命杨玄感领羽林军三万,护驾东巡,带宇文化及并其子成都,在前开路。此时越王抱病未起,闻知此信,气忿而死。李靖代玄感料理丧事,极尽其诚。这炀帝自下扬州之后,留连忘返,天下诸侯各据州郡,竟不朝不贡。李靖也潜回太原去了。
  话分两头。再说朱若虚回家之后,无心用世,每日与二子参访性学,或与尼僧慧参谈论禅趣。又在乌石岭建庵,名曰仙姑道院,慧参主之。一日,妻子黄氏曰:“妾昨夜三更时分,梦月明如镜,丽于中天,照我庭室。俄而,户外车声辚辚然,一王者乘轩而过。这一轮明月,降于庭中,化为一卵,内中空空然,剖而视之,有一条金色小蛇。觉而思之,月乃太阴之象,又为阴贵人,降于庭中,其兆必应在妇女。一王者临门而过,是紫微星,光照门户,义月仙化为空卵,卵字无点,乃是卯字。明年太岁在卯。卵中有金蛇,明年四月.必生阴贵人。《诗经》云:‘为虺为蛇’ , 女子之祥也。”次子天禄曰:“母亲之梦奇矣,而善于解。”天锡言曰:“以吾思之,二弟当受其福。”黄氏曰:“何以言之?”天锡曰:“月为太阴,其象为坎,坎为中男,其兆必应于二弟也。”母子三人喧笑不止,惟有若虚低头不语。至晚,私谓二子曰:“尔母在世不远矣。”二子竦然曰:“何也?”若虚曰:“月丽中天,其明如镜,是十五夜对照之象,分明是一望字。王字去,而月亦去,只存一亡字。明年岁次卯巳月,尔母必亡矣。”天锡、天禄听了,各各流泪,默然无语。到了次年巳月,若虚与黄氏之梦皆验。奇哉,奇哉!要知后事,下文分解。
第八回  木兰山天禄三祈嗣 大雾顶丧吾初聆法
  却说朱天赐娶媳秦氏,名亚莲,性妒而忌,生二子,一名克孝,一名克念。天禄娶媳杨氏,名桂贞,即邑侯杨延臣之女也。天禄年三十,尚未生子,日以为忧。天禄遂祷于木兰山之阴,二年无验。又祷于木兰山之阳,即今祈嗣顶是也。不上二年,杨氏生一女,天禄名之曰木兰。
  先是天禄,夜梦玄帝招而谓之曰:“上帝以世运之污替久矣,而唐室将兴。欲选真仙下降,建立奇功大孝,为盛代之成人。敕旨遍谕诸仙众圣,皆掩目不观,盖红尘杀劫,在在可畏。而木兰山灵,德不自量,慨然浩叹。嗟乎,木兰山灵!念上帝之宏仁,愤群仙之鲜济,故有此叹,今天颜可惧,命送汝家。受生之后,善视善教,庶乎不昧本来,仙道可望也。”语毕,手捧一子,授于天禄,天禄跪而受之。次日,即生木兰。惟有秦氏,见杨氏生女,私以为喜。
  至四月下旬,黄氏偶然痰气攻胸,不时晕眩,合家惊慌。次媳杨氏,静夜焚香,拜视上帝,愿损己寿,以延婆婆黄氏。回入私室,引刀割股煎汤以奉。次日,黄氏果然言语复旧,精神倍加,乃召杨氏责之曰:“吾梦玄帝召我主木兰山延嗣圣母之位,玄帝又见汝焚香告帝,割股救姑,欲虚圣母之位,以从汝之请。吾岂可辞圣位而不居,长作人间之老妇为哉!但汝命该无子,今有此孝念,必有麟儿,光我户祚也。”又谓若虚而言曰:“吾与汝永诀矣!阳数虽尽,冥会有期。”又谓长媳秦氏而言曰:“汝今虽有二子,将来受福,恐不及杨氏也。宜速修心地,以种福田,不然阴恶阳报,其能逭哉!”又谓天锡、天禄而言曰:“汝兄兄弟弟,堪言孝友,日后数逢蹇滞,不免饥寒见逼,宜与松柏比操,梅竹争芳,慎勿堕志,自诒冯妇之讥也。”二子顿首受命,黄氏竟悠然而逝。朱氏全家举哀,卜地而葬,自不必题。
  再说炀帝登极之日,思量满朝中惟太傅兼吏部尚书伍建章老成练达,文武钦敬。令其草诏,假为遗旨,以服众心。谁知伍建章接诏在手,就写道:“老王身死不明,储君无辜被杀,天下诸侯,各速兴兵问罪,以擒国贼!”杨广即将建章凌迟处死,夷其三族。建章之子名云召,领十万大兵,镇守南阳。一闻此信,放声大哭,忙集诸将,欲与老王报仇,另立明主,以兴隋氏。请将皆曰:“愿效犬马之劳!”伍云召大喜,遂起兵先破紫荆关,后破龙珠寨。炀帝闻之,急命韩擒虎为帅,宇文成都作先锋,领兵十万,征剿南阳,云召与成都在龙珠寨相拒月余,连战三百合,不分胜负。韩元帅暗发令箭,襄阳太守王仁起兵攻紫荆关;又令荆州守将刘斌起兵,以攻南阳。使云召首尾不能相救,只杀得伍云召匹马单枪,微服而逃。却想起五年前,李靖教我弃官而去,可免南阳灾难,今日果如其言。李靖又说我与佛家有缘,我不免削发为僧,修回净土罢。忽又想起当年李靖曾说,天上黄星现于翼轸之墟,乃湖广河南联属之处,日久当有贤人相聚。即天下大乱。黄州可保无虞,我不免往彼处安身。
  正想之间,忽见前面一座小小禅院,门书“紫竹庵”三字。遂弃了鞍马,脱下盔甲,步行入庵,求庵中永善长老与他削发。再穿上僧衣,戴上僧帽,向佛前参拜,自取法号曰丧吾和尚,盖喻丧吾主,丧吾国,丧吾家之意也。即拜老僧永善为师,嘱咐道:“倘有追兵赶至,切不可走漏。”老僧答曰:“大人放心。”即望黄州而逃。幸亏韩元帅收督军马,入城安民,不十分追捕。回奏炀帝只说伍云召死于乱军之中,暗做了一个人情。
  再说伍云召出了南阳地界,将近西陵,见一座高山,深入云汉,周围三百余里。行至山下,见苍松翠柏,紫竹奇花,般般可爱。山边有一草店,就在店中歇息。店中只有一位老母,丧吾问道:“妈妈尊姓,若大年纪,如何在此孤山之下,开此草店?”妈妈道:“老妇姓韩,祖居山下。因此地路孤,行商不便,在此开一小店,以安过客。”丧吾道:“你家老公何处去了?”妈妈道:“老公名韩普,去世今已七年矣。所生二子,一名韩周,一名韩同,俱往山中采樵去了,少一时就回来的。”丧吾道:“此山名什么山?”老妈道:“名大雾山。亡夫在日,专心奉佛,中有所得,常言大雾山上应九天秀气,下通海岛真源。顶上有平田百亩,甘泉数处。又不时有白云庆聚,五七年后,当有异人在此飞升。”丧吾道:“老公公既知未来,可留得有些著作否?”妈妈道:“老公去世之时,将平生所看紫书丹经,并自己的著作,逐一锁在箱中。写了几句遗言,叮咛谨慎,不可轻易动他。”丧吾道:“贫僧大胆,敢求一观,看遗言是说要什么人,才许开箱。”老母道:“使得。”遂取出箱来,请丧吾观看。只见上书道:
  吾丧西回,丧吾东来。
  禅机万语,都来一句。
  真个丧吾,佛家种子。
  丧吾看罢,对箱子叩头道:“老先生真是明心见性的人。贫僧的法号丧吾,这箱子明明是说要弟子方可开看。”韩婆道:“既是亡失遗言,请大师开了罢。”丧吾道:“贫僧岂敢骤开?待弟子斋戒数日,方敢启视。”不一时,弟兄二人俱已回来,老母令二子与丧吾拜揖。用了斋饭,谈论到晚。次日,丧吾请韩氏弟兄,同至大雾山顶,结一茅庵,自此丧吾在大雾山顶,自耕自种,早晚看经念佛。又将韩公箱中丹经紫书。细心观玩,如此三年,毫无所得。
  一日,是八月中秋,韩周奉了母命,带着果品馒首,上山与丧吾贺节。盘桓半日,韩周回去。到了晚上,一轮明月,团团如镜,渐渐东升,其时天朗气清,仁风交畅,丧吾即向禅床跃坐,虽未能洞明心性,却也是五蕴皆空。忽然想起在南阳为官之时,值此佳节,有多少文武官员前来贺节,于今夫人、公子也不知生死存亡。又想起父亲无幸被杀,全家死于刀下,不觉放声大哭。哭了一会,又想道:兵败城破之日,匹马单枪,微服而逃。幸得紫竹庵中那个和尚削发赠衣,又亏了韩元帅暗地周全。逃至此处,韩氏母子视若至亲,真个难得。思前想后,渐觉神昏,悠悠欲睡。
  忽在一道灵光,自虚无法界而来,撞透顶门,灌注心田,自觉心中有眼,观照四表。白光之内有一道人,头戴金箍,手扶拐杖,发如螺,蹒跚而舞,且歌且跃。歌曰:
  三心难成道,一心见如来。
  如来即真性,真性似月明。
  月明不在天,月明不在水。
  明月照虚空,了然无挂碍。
  问尔学道人,这个会不会。
  丧吾听罢,不动声色,以心拜谢。自此丧吾洞明心性。在山中面壁十年,功成果满,遂改大雾山为大悟山,远近闻名。访谒者逐日如云,竟将一座茅庵,盖造数十间禅院。要知后事,下文分解。
第九回  观音寺丧吾说法 白莲池九贤赋诗
  却说西陵县双龙镇,有一观音寺,寺中一僧,名曰醉月,门下徒弟有五六十人。这醉月长老谨守清规,日率弟子春耕秋种,竟成巨富,一日,醉月长老谓诸弟子曰:“我自出家以来,只知道苦念弥陀,究竟不知‘弥陀’二字,出于何处?今闻大悟山有一丧吾和尚,通玄达妙,见性明心。趁着四月八日,佛祖寿诞之期,我欲请丧吾下山,到我寺说法,讲解经义,也不枉出家一场。”众徒弟齐声应道:“惟师命是听。”
  醉月长老带了两个徒弟,行了七十多里,到了大悟山。上得顶来,见白鹤衔花,猿猴献果,清香道味,别是一番世界。看见山门,早有两个和尚前来相迎,与醉月师徒相揖而入。进了客堂,彼此合十。醉月细说来意,那和尚摇头道:“我家师傅自上山来,二十余年,并未下山。即山下名家巨族,吟诗插柳,概不迎送,岂肯到你寺中说法?”醉月道:“你家大和尚既通禅礼,自然慈悲度世,况我请去说法,是阐扬佛教,代天宣化,比不得是俗家往来,一派虚名,全无实际。烦二位大师领我进去,见了大和尚,料不推却。”
  二位和尚遂引醉月入方丈,见了丧吾,醉月倒身下拜。丧吾连忙扶起,分宾主而坐。醉月具道来意,丧吾欣然答道:“久闻你观音寺山不高而秀,水不深而清。兰山耸翠于面前,柏巃枕于背后。砂环水转,松茂竹苞,为西陵第一名境。乃高人托足之所,良缘广聚之乡,吾心向往,已非一日。今大师既来相约,切愿拜在下风,平生之愿足矣。”醉月见丧吾应允,喜形于色,道:“我师慈悲度世,真乃天人之师也。”到了次日,丧吾引醉月参佛既毕,分付徒弟好生看守山门,下山望观音寺而来。醉月使众僧各各参见,十分恭敬,自不必说。住了数日,双龙镇上,人人知道观音寺请了一位高僧。于四月八日升座说法,老老少少都来听讲。醉月又使人请七位贤士齐来坐叙。那七位贤士,为首的是:孝廉公朱若虚,致仁邑侯杨延臣,汉皋谌于飞,木兰山铁冠道人张良贞,仙姑庵尼僧慧参,孝廉陈荣兖、叶同观。七位贤士,一一与丧吾相见,各道相慕之意。丧吾见七人皆是儒风道骨,好生欢喜。到了四月八日,丧吾出示帖山门外,书道:
  大悟山丧吾和尚告禀诸位檀越大护法:僧中年出家,资性愚昧,德不自量,辱升禅座。于本月八日,宣说我佛陈言故典,有污聪听,抱愧良多。自辰至巳,请善男到经堂讲经;自午至未,请善女到经堂讲经。庶男女有分,清规不越。谨白。
  却说那双龙镇及四方善士,都知丧吾是个有名高僧,到了初八日,士女如云,毕集山门之外。辰牌时候,寺内钟鼓齐鸣,笙箫迭奏。一阵阵香风扑鼻,一双双白鹤旋幡。停了一会,又磐声响亮。听者尘怀顿尽,善意兴兴。众僧簇拥丧吾参佛升座。头戴玉佛冠,身披大红袈裟,足踏云鞋。两旁僧众,又金鼓大振,箫管齐鸣。须臾,金住鼓停。那大和尚高声吟道:
  无生父母,净土家乡。生我没我,空作昂藏。认取归路兮,莫旁皇。
  和尚吟毕,众寂无哗。僧寺人等,无一个上前参问。那大和尚又吟道:
  未生我兮谁为主,既生我兮主我谁?
  大道不明空费力,水中明月自修持。
  丧吾吟罢,左右僧士无人敢应,一个个形如木偶。只见人众中走出一个小学生,头带青巾,身穿蓝衫,年纪不过八九岁,步至禅座下,合掌对那大和尚答道:
  未生我兮天为主,既生我兮心为主。
  大道若明不费力,水中明月好精神。
  大和尚听了,合掌当胸,又高声吟道:
  水中明月好精神,风送波摇万点星。
  不尽浮云蔽月色,清池里面影沉沉。
  小学生不慌不忙,顺口答道:
  性静如水慧如月,六欲不生万念寂。
  浮云生灭空往来,寥寥太虚无挂碍。
  大和尚又吟道:
  龙从火里出,虎向水中生。
  九叶莲台上,自度自家人。
  小学生答道:
  心中炼性龙火出,性中立命虎水生。
  心花灿烂莲花生,元神却是自家人。
  大和尚听了,口称:“善哉,善哉!”又吟道:
  元神真又真,空寂见无生。
  返我真面目,净土好安身。
  小学生听了“返我真面目”这一句,料丧吾识破机关,又见丧吾下了法座,有相逊之意,往外就跑,不知去向,丧吾也退入方丈去了。那些看的众人,都道这个和尚果然有些道行,感得天神下降,不然那有不上十岁的小学生,就能出口成章?一个个疑神见鬼,惟有朱若虚暗笑不止。大家进方丈,请大和尚再出说法,不表。
  却说这小学生,不是别人,就是若虚之孙木兰女也。若虚因他从小聪明,五岁入学,将一十三经读得透熟。他又喜看佛经道典,深通其妙,所以三教宗旨,心传妙法,一一皆知。当日听了丧吾所云:上半日是男子听法,下半日是女子听法。木兰心中想道:与男子说法,必是尽性至命之理;与女子说法,不过是因果报应。私向伯母房中,将哥克念的头巾、蓝衫穿着,俨然一个小相公模样,竟来观音寺听僧说法。当时见丧吾连吟二偈无人参解,他就忍耐不住,竟到法座下与丧吾对答。比及丧吾下座之时,他却跑出山门之外,竹林之中,取下头巾,脱去蓝衫,与一班女娘,匆匆而回。况且朱家家法,一切内眷足迹不出中门。谁人认得?朱若虚虽然晓得,也不肯说明。当日见他有如此大才,到也欢喜。自此丧吾在观音寺,与诸贤或登木兰之峰,探滠源之浦,寻白云之洞,观城潭之水,吟诗作赋,讲道谈经。住了半年,才回大悟山。
  过了一年。一日,观音寺池中莲花开放。醉月长老命徒弟搭起一座水阁凉亭,请诸贤来赏莲花。及诸贤毕至,依次而坐,早有侍者焚香烹茗,茶酒并进。那湛于飞开口言道:“目今大唐天子明良际会,胡越一家,五谷丰收,三灾永息。使吾等高歌酣饮,对此光天化日,和风庆云,花呈其色,鸟奏其音。我等各吟莲花诗一首,以志今日之胜。”众人皆道:“说得有理。”九贤吟罢,彼此相赏,侍者又茶酒并进,果食重添,直饮到月上三竿,方才散席。到了次日,丧吾道:“乐不可极,贫僧欲回大悟养静,期至九月初八日,我等九人一齐到朱兄府中贺节,列位切不可失信。”九人齐声道:“谨遵严命。”于是九贤各各作礼而散。欲知后事,下文分解。
第十回  朱若虚遗言嘱子媳 尉迟恭奉旨造西寺
  却说朱若虚见众贤散去,每日焚香注水,静坐观心见性。天中境界,愈穷愈妙。到了九月初七日,偶染寒疾,天锡、天禄请攻医治。若虚百般不肯服药,将书箱中小小一个绵包袱取出来,叫那九岁孙女朱木兰出来,命之曰:“此书传至李靖,出自龙宫,肇于轩皇风后,演于尚父、留侯。内卷曰《阴符》,外卷曰《遁甲》。吾相尔根器不凡,料可传授,风后、留侯谅不我责。”木兰顿首受命。
  到了初八日, 九位贤人相继而至。 若虚命二子出迎,到内室相见。丧吾曰:“吾兄抱恙,我等一来问候,二来不负前日观音寺之约。”若虚曰:“兄长高明远见,今日齐来舍下相聚者,知吾明日当与兄等永诀也。”众人曰:“吾兄善自保重,吉人天相,休为意外之虞。”若虚到了初九日,谓众贤人曰:“死生有定,天命难挽。今日之生,乃前日之死。今日之死,乃后世之生。生死不明,徒来人世。出得生死,是为仙子。吾梦文昌帝君,召我为南宫香殿主簿史,吾复何优?愿诸公善养元真,保正性命,毋以善小而不为,毋以恶小而为之。他日功成果熟,同作南宫仙子。”
  又招天锡、天禄而言曰:“人生在世,如花开谢,如月缺圆。君臣遇合,原于天命。父子笃恩,兄弟笃爱,出自性天。夫妻良缘,虽由命定,然淑女可逑,良配可择,妒妇可出,惟有朋友,乃择善之助。身心性命,可以相辅;死生利害,可以相救。交匪其人,终身之垢。故国之兴废,关乎权臣;家之成败,视乎密友。古人云:能媚予者,必能害予,斯人勿友;肯规予者,必肯助予,此士当交。更有一等矫情饰貌之人,口吐经词,心若蛇蝎,因人喜好,窥人性情,出言投机,作事合意。此所谓静言庸违,象恭滔天,是不免于君子之诛者也。宜避之如仇,远之如虎,若与之交接,身家性命,为其所累。”二子叩头领命。又招秦氏、杨氏谓之曰:“女子不知《诗》、《书》,难于言孝弟,但知敬公婆,慎言语,便为贤妇。能慎言语者,自然能顺丈夫,能和妯娌,再勤纺绩,守家教,非贤妇而何?”二媳叩头而起。忽然白鹤集于阶前,异香发于庭所。若虚急索纸笔,题云:
  以心达心,以性化性。
  知身是客,得吾之真。
  若虚写毕,以目视丧吾,丧吾即附耳念了数声“南无阿弥陀佛”,若虚遂瞑目而逝。朱氏全家举哀。诸贤一个个伤感不已。相与理丧助葬。事毕,各回。天锡、天禄守墓三年。家人失于提防,家物、财帛,一火而空。又过二年,就一贫如洗。幸弟兄二人贫而立志,毫不妄为,秦氏、杨氏与木兰织机度日,按下不表。
  再说先年炀帝自下扬州观玩琼花之后,流连忘返,饥馑荐臻,盗贼四起。天下诸侯,各据州县,宇文化及竟弑帝自立,称为夏王。李靖见天下大乱,遂与魏征、房玄龄、徐敬业、尉迟恭、三公子商议,欲起仗义之兵,声宇文化及之罪,以清宇宙。三公子遣玄龄卑辞重币,去见突厥,借兵五千,以援声势。他日功成,割冀州八十一州县为劳。突厥与其弟颉和商议,颉和曰:“目今中原变乱,三灾并兴,安天下者,非世民而谁?吾主其许之。”右长康和阿奏曰:“唐公借兵,主公断然不可许他。”突厥曰:“卿家老成练达,惟正词是吐,危语为陈,寡人静以待命。”康和阿曰:“公子世民素有大志,今欲举兵南向。来我国借兵者,其计有三便:一者彼兴兵中原,太原空虚,恐我国袭其巢穴,非来我国借兵,心欲我国遣大臣上将,于彼为质也;二者借我国声势,使各镇反王望风而回;三者许割冀州一带地方与我国为劳,是非重利诱我君臣与彼为力。他日功成,却道中原土地,与北国山川,若马牛之不相及也。”突厥曰:“相国所见极是。但彼国君臣在此,何以谢之?”康和阿曰:“主公设筵饯行,与来使对天盟誓,不但不来入寇,倘别国侵太原,我国必然发兵救护。他日成功,以冀州一带地方为劳,而被国感恩。”突厥听了,喜形于色,谓百官而言曰:“孤有康和阿,犹秦穆公之有百里奚也。”次日,突厥如康和阿之言,与房玄龄盟。乃谓玄龄曰:“孤今与尔既立盟誓,永结唇齿,公子南征,不但无内顾之忧,并有泰山之靠,胜发兵十万也。他日功成,尔主负孤,孤负尔主,皇天厌绝!”玄龄索了回书,望太原而回,见了公子,备道如此如此。呈上回书,世民大喜。
  李靖曰:“公子可声言为主报仇,先讨宇文化及之罪。再传檄各镇反王:归命者,赐爵封侯;逆命者,吊民伐罪。如此,则不怒而威,天下可定也。”世民谢曰:“先生金玉之论,天下之福也。”如是奏知唐公,起兵十万,拜李靖为帅,徐敬业为参谋,尉迟恭为先锋,其余随征将士,不必细述,留魏征、房玄龄监国。出师六七年,天下大定,胡越一家,建都长安,国号大唐。事载唐纪,此处不赘。
  再说大唐高祖在位,天下太平,四海无事。惟有北番主突厥不朝不贡,每年遣使臣责唐主违盟背约,索取冀州地方。高祖念他有唇齿之谊,置而不问。过了数年,建成与世民不和,此事愈搁一边。到了太宗登位,贞观二年,湖广武昌府节度使尉迟宝林上本告急,言武昌城池被江水冲坏,淹死居民无数。太宗见奏,龙颜不悦,退入后宫去了。次日登殿,命鄂国公尉迟恭领饷银十万,往武昌监造城池;又命皇叔李道宗明日设筵于凌烟阁,与尉迟恭饯行。
  尉迟恭领命,次日来凌烟阁款燕。那李道宗尊贵自居,却不十分为礼。尉迟恭心中不乐,饮了几杯,因举杯问道:“主上不惜民力,修此凌烟阁何故?”此时道宗亦醉,因答曰:“此间为我李氏先世有大功于社稷,故能受天之命,为天下主。凡我李氏子孙,皆祖宗之裔,主上修此阁,乃燕毛序齿亲亲之意。诗曰:诸父昆弟,备言燕私。与异姓无与焉。”尉迟恭答曰:“非也。主上念隋运将终,天下大乱,生民涂炭,奋然有安世之心。及四海清平,海内一家,则念文臣有牧民之劳,武将有开国之苦,修此凌烟阁,以效汉武云台故事。此所谓礼贤才,敬大臣也。虽有周亲,不如仁人,同姓何居焉?”道宗怒道:“大臣与皇亲,孰上孰下?”尉迟恭道:“当日主上被难,臣单鞭救驾,此时不见有皇亲。”道宗大怒道:“尔每每自恃功高,藐视皇亲,不念今日之显贵,是谁家之爵禄?吾又何得与武夫对饮,自忘尊贵哉!”遂推桌而起。尉迟恭大怒,一掌打去,道宗“哎哟”一声,晕倒在地,打落门牙四齿。多官上前劝解,光禄寺大臣已将此信报与太宗知道。
  太宗先召道宗,责之曰:“李氏之有天下,敬德之劳也。朕之有今日,敬德救之也。皇叔宜卑以自牧,不宜与大臣竟。”再召敬德让之曰:“朕道卿年老气衰,心平气和,奈何仍然少年情性,伤吾父之爱弟,辱寡人之至亲,朕每思汉高祖杀戮功臣,心甚恨之。今观卿如此行为,毋乃功臣自取,不独责汉高祖一人已也。然分外之恩,不可多行,卿宜自爱,勿使朕忧。”尉迟恭乃叩首谢罪。太宗又道:“卿位极人臣,所不足者国戚耳。朕有一女,名开唐公主,使奉卿箕帚可也。”尉迟恭叩首曰:“臣糟糠之妻,愿富贵不相易,此事断不敢从命!”太宗道:“卿如此尚义,忠心可知。”乃止。
  尉迟恭即辞圣驾,望湖广而来。到了武昌,宝林接入,父子相见,择日兴工。三年有余,工程告竣,欲回朝缴旨,太皇后窦国太传懿旨到。尉迟恭忙排香案开读。内云:
  朕幼生西陵城右,常随母吴夫人西寺进香。彼时见佛像零落,庙宇弊漏,今五十余年,废败可知。特命尔鄂国公尉迟恭往彼重修,务使巍峨庄严,尽善尽美。钦哉,用命!
  尉迟恭谢恩既毕,起马望西陵西寺而来。选能工巧匠,择日兴工。造了半年,工程将半。一日,尉迟恭精神困倦,伏案而寐,忽闻磐声嘹亮,袅袅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尉迟恭听之,惊讶不已,起身信步闲游,转过曲槛,见一座花园,十分幽静。周围看了一遍,处处花鸟宜人,亭台悦目。又转过西厢,隐隐闻读书之声。尉迟恭不好遽入,立窗外而听,却于窗隙中舒眼一看,却是故人朱恩兄在内。急忙走入,躬身下拜。那人昂然不动。尉迟恭又拜道:“恩兄别来无恙?”那人拂袖起去,向外就走。尉迟恭一把扯住,不肯放手。那人当胸一掌打来,跌倒在地。猛然醒来,乃是南柯一梦。叫声:“哎哟!我二十余年劳于王事,未报兄长大恩,我尉迟恭真无义男也!”又想起在朱仙镇遇难相救之时,不觉眼中流泪,慨叹不止。左右将校见公爷伤感,慌做一堆。尉迟恭收了泪,召香元和尚问曰:“此地有一个老孝廉公,他姓朱名叫若虚,住在何处?”香元和尚答曰:“此人住在双龙镇,至此有一百一十里。闻他去世,未知确否?”尉迟恭大惊,即传城守王咸宜代理监工:“本帅明日要往双龙镇走一遭。”
  次日不等天明,带随身将校,望双龙镇而来。尉迟恭性急马快,不上大半日,就到了双龙镇。找问朱若虚门户,一人指着两间草屋道:“朱若虚死了五年,两个儿子穷得可怜,住在那里。”尉迟恭分付从人在外,单身走入茅屋中。天锡见了,慌忙来迎。尉迟恭望上一观,见朱若虚夫妇的一双影像,都供在上面,遂倒身下拜,大哭起来。那哭声如雷,不住的千恩人,万恩人。天锡同二子齐来劝解。尉迟恭想起在朱仙镇相遇之时,历历在心,一发大哭。天锡见他是一位显贵模样,又痛哭不已,不好动问,只得出来向从人拱手道:“请教列位,这位老官人,姓甚名谁?”那些从行将官齐声答道:“这就是开国元戎鄂国公也。”
  天锡上前跪拜道:“叔父远涉而来,不必过哀,恐有伤贵体。”尉迟恭方才止了声,收泪问道:“相公,我恩兄是你何人?”天锡回道:“是侄儿的先考。”尉迟恭问道:“你是天锡,是天禄?”天锡道:“侄男名天锡,舍弟天禄,采薪未回。”尉迟恭又问道:“你父亲当时豪杰,门下必无虚士。在日有几位贤友?”天锡道:“父亲在日,与大悟山丧吾和尚,观音寺醉月长老,仙姑寺慧参尼僧,木兰山铁冠道人张良贞,致仕邑侯杨延臣,隐士叶同观,汉皋谌于飞,孝廉陈荣兖,共九人为友。”尉迟恭道:“贤侄可将诸位贤人请来,与我一会。”天锡唯唯而应,面有难色。自古道:家富能役人,家贫受人役。况且天锡家中一贫如洗,这九贤若至,如何款待?尉迟恭心下明白,叫从人把带来的奠敬呈上,共纹银一千两。对天锡道:“你可作速代我买办五牲祭礼,候诸贤到齐,同到你父亲坟前祭奠一番,以适我意。”天锡接了银子,口称:“难得叔父美意。”不一时,天禄回来,天锡迎面谓之曰:“此父亲故人尉迟叔父也。”天禄上前叩头,尉迟恭双手扶起。见他弟兄二人言语清利,气宇轩昂,到也欢喜。天锡即命天禄,持两个官宝大锭,往钱店换钱使用。那店官人见了问道:“此银何处得来?”天禄道:“此是父亲一个故人送来的。”店官人道:“此人姓甚名谁,现在何处?”天禄恐惊动地方官长,不肯说明,便道:“此人方至,尚未问他姓名,权且将钱五十串付我使用。”店官点头不言,天禄回去了。
  却说这店官人有财有势,专好结交官府,兴害贫民。当日见了天禄两个官宝,心生疑异。却又想到天禄家贫已极,他的亲戚故旧都是贫民,如何有人送他大官宝?若是富贵豪家,他必说出名姓,料此人必是大盗。即来千户衙中,对刘玉龙说出此意。刘千户又知会巡检马守松,即忙换了衣服,扮作客商,带两个亲随,来天锡门首探望,伸头缩脑,令人可恶。见那些将校面貌凶恶,却是平民打扮,有两个喝道:“什么人,还不站开些!”这千户、巡检两个官长,答道:“你是什么人,敢来此地大呼小喊!”这将校大怒,大骂:“好大胆的狗才!”手执马鞭,劈面打来。刘千户、马巡检将鞭子扭住,两下厮打。内中又走出两个将校,将千户、巡检按倒在地,将要动手,二官大叫道:“我是本方千户、巡检也。”将校听了,发一个冷笑,叫声:“弟兄们,快拿绳子来,将两个狗才吊起!”几个亲随道:“尔等是什么人,敢将地方官如此凌辱!”这些将官那里肯答应他。朱天禄在家中,听得外面罗唣,出来看时,认得吊的是二位官长,对众人求饶,众人道:“若是平民,我等还放他,他是地方官,不来伺候也就罢了,还敢在门首摇来摆去!”天禄无可如何,只得进去禀知尉迟恭。尉迟恭道:“我来此处,原不惊动地方,他二人既来,可有手本?”将校道:“他二人民服而来,长在门首观看。小的们再三喝之不去,及至打他,他才说他是地方官府。”尉迟道:“这是何故?”尉迟恭叫将他放了。二官回去,换了公服,各执手本,跪上门来,手下将校,不肯传进。尉迟恭那里晓得?跪了半个时辰,幸天锡出来看见,说个人情,放了回去。二官又差人抬酒席送来,拨衙役伺候不题。
  次日辰巳时候,诸贤相继而至。尉迟恭见众人皆是儒风道貌,鹤发童颜,十分敬重。及祭礼齐全,尉迟同八位贤士,缓步而行。这巡检、千户,也相随在后。到了若虚坟前,排开祭礼,尉迟恭朝服而拜,大哭不止,八贤亦相向而啼。天锡、天禄只得上前相劝,挽尉迟恭回舍。次日,醉月邀尉迟恭同八位贤士,到观音寺设斋,尉迟恭欣然而往。见观音寺山青水秀,十分欢喜。进了佛殿,合掌参拜。醉月盛排斋筵。尉迟恭因说道:“方今圣上爱贤礼士,众位贤士何不出仕为官?”丧吾道:“我等八人,年届年朽,不堪推荐。惟有天锡、天禄,廷臣之子杨琰,三位贤侄,怀才未试,公爷可保举出仕。”天禄说道:“侄儿愿守先人坟墓,叔父只保吾兄为官,愿斯足矣。”尉迟恭点头,对醉月道:“愚弟有圣命在身,不敢久停,今夜我等尽不夜之长,明日清早,愚弟就回县。候西寺工完,吾差人来迎丧吾师,到彼处说法;二来接诸位仁兄,到寺中盘桓数日,就要进京缴旨。”说犹未了,只听得一个老妇人,在寺外叫冤。尉迟恭命从人唤那妇人进来。不知妇人所喊何冤,下文分解。
第十一回  天禄贫受千户职 木兰剑劈白狐精
  却说尉迟恭在寺中,与诸贤作别,忽有一老妇人在寺外叫冤。尉迟恭命从人唤那妇人过来,尉迟恭问道:“你有什么冤枉?”那好人道:“小好人姓沈。因本镇的千户刘老爷生了少爷,雇小妇人的儿媳王氏为乳母,至今七年,不见放出,竟纳为偏房。小儿年轻懦弱,无力伸诉。小妇人闻公爷到此,故敢大胆叫屈。”尉迟恭大怒,着人将刘千户唤到,公爷问道:“你为何强占民妇为妾?”刘千户叩首道:“千户并无此事。”公爷叫沈氏出来对证,千户哑口无言。公爷叫左右取军威棍,将刘千户杖了八十,革职不用,将王氏断回沈婆去了。公爷又对天禄说道:“贤侄既愿守祖宗坟墓,这一个千户职衔,你且领受。”天禄叩首受命。尉迟恭大喜,即日辞了诸位贤士,上马回西寺去了。
  却说天禄受了千户之职,回至家中,就有营中大小兵丁,齐来叩头。只见那马兵、步卒,旗长、队长,长枪手、短枪手,弁委、外委,左巡、右哨,经制、把总,临门参见。择了吉日,进了衙门,即久疏亲戚,无不相贺。天禄留八位贤士,住了数日,各人回去。惟有丧吾年尊路远,天禄留在衙中养静。
  一日,丧吾在衙中,观心入定。见自己心火下降。肾水上升,虚灵性府,慧光发现。团团如月光,照于四表。万水千山,尽在目前。照见木兰山一个白狐精,在空中往来,有戏弄木兰之意。丧吾见了,吃惊道:“这个怪物,自讨天诛。我若不治,等待谁来。”到了次日,呼木兰出来,叫声:“孙儿!你有个仇星到了。我有宝剑一口,你可带在身旁,昼夜不离,自然无事。”木兰拜谢起问曰:“公祖既洞明心性,观照本来,佛家三皈之意,并六字真言,究竟是如何解说,祈公祖说明,以示未悟。”丧吾曰:“汝善思维,善解问,汝向西方拜我佛祖,我才说与你听。”木兰即向西方叩首。丧吾又曰:“汝再向东方拜了大成至圣,我方敢儒释交谈。”木兰又向东方叩首,丧吾也向东西而拜,然后坐定,叫声:“木兰孙儿,仔细听着:南字喻心而言,无字喻空寂之意。心中空寂,自见真性,故曰南无佛。是佛弟子第一皈依也。真什既见,愈加精进,丝毫不许散乱,散乱则心逐妄念,真性灭矣。丝毫不许昏沉,昏沉则月为云封,无觉无照矣。盖心不散乱,则轮回可免;心不昏沉,则地狱可除。故曰南无法,是佛弟子第三皈依也。此乃由戒而定,性从命立,由定而慧,命从性生。本来面目,立献于前,是为真我,乃亿万金刚不坏之元神也。故曰南无僧,是佛弟子第二皈依也。既明南无之法,又当识阿弥陀佛四字。阿字是说人心惟危,弥字是说道心惟微,陀字是说惟精惟一,佛字是说允执厥中。故云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斯时至性湛如,即南无法也。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即性道流行,阿弥陀佛也。故俚俗之人,见善人得福报,恶人得祸报,即曰阿弥陀佛也。非发皆中节之意乎?汝乃精灵降世,当学上等女子,勿作中流之辈。上等女子,不呼异姓为父母,不受男子之羞辱,不开肠破肚,污秽天地,却能参太极于心中,结圣胎于圭内。为顶天立地之奇人。尽性了命之达士。这三教同源,再无他说。”木兰再拜而谢,复又跪下问道:“公祖先说明心见性,性中立命,如何又说尽性了命?”丧吾答曰:“汝善思维,善解识。仁、义、礼、智,性中之理;孝、弟、忠、信,性中之德。守其天理,修其天德,便是尽性工夫。性者,天命。尽性,正是了命。是尽了我分内当为之事,故又曰尽情,以求无愧于天,无作于人也。”木兰又再拜。又过了数日,丧吾自回大悟去了。
  木兰佩服丧吾教训,仍然织机,不废女工。却忙中偷闲,服炼心胜。一日,临窗织布,见日色沉西,入闺中静坐。一时间,窗外月明,木兰取书观看。到了三更时候,侍女掌灯,催木兰歇息,木兰也觉身体困倦,睡了片时,忽然宝剑啧啧作声,木兰即将宝剑拿在手中。未及片刻,一阵寒气袭人,毛骨竦然。木兰即将宝剑向床前乱砍,只听得“哎哟”连声,远远而去。次日天明,木兰起来,果然床前鲜血淋漓,有一只狐腿在地。木兰秘密收藏,不必细表。
  再说这个白狐精,在木兰山修了千年道行。晓得木兰女乃是山灵降世。又见天癸已全,意欲采阳补阴,以全自己精气。有丧吾在此,就不敢妄作。见丧吾去了,敢突入街中,以妖气压木兰,竟被木兰一剑削去一只前腿,逃回木兰山仙人洞,求师傅胡秉池发丹救治。后来在北番,自称独手大仙,与木兰作敌。此是后话,不表。
  再说尉迟恭回至西寺,即表奏朱天锡除授长沙知府,杨琰为梧岗知州,俱带妻子上任去了。秦氏在路病故,果如黄氏之言。欲知后事如何,下文分解。
第十二回  香元参禅难丧吾 太宗降诏讨突厥
  却说尉迟恭在西陵城右,监修西寺,二年工成。尉迟即差人去请八位贤士,齐到寺中盘桓。择了吉日,请丧吾升座说法。本寺住持香元和尚,上前说道:“小僧自幼在本寺出家。清规戒律并无过犯,紫书丹经、佛典道卷,无不明白。今皇太后洪恩,公爷修造,与佛有光,与僧有缘。待小僧升座说法讲经,果有不明之处。然后让与丧吾不迟。”尉迟恭道:“知不如好,好不如乐,恐尔道行不及丧吾。我明日出一偈言,尔等依韵而和,看是谁高谁下,就不要争论。”香元不敢再争,退入禅堂,翻看经书,一夜不睡。到了次日,尉迟恭坐在客堂,请八位贤士并本寺住持,齐来叙说。相见礼毕,依次而坐。尉迟恭道:“我有偈言一首,求丧吾、醉月、慧参、香元四位大师,依韵而和,明日升座说法,以此为试。”众贤士齐声道:“请公爷佳作一观。”尉迟即写出道:
  心如朗月连天净,性似寒潭止水同。
  十二时中常觉照,休教昧了主人翁。
  香元和尚即和云:
  春来花发上林红,草色青青天地同。
  风月有情谁作主,危楼高坐老家翁。
  丧吾对尉迟恭道:“今看香元大师佳作,佛经道典,包括殆尽,我等万不能及,贫僧不敢再赞一辞。”尉迟恭道:“尔我交情犹如兄弟,况是笔墨酬答,何必过谦。”丧吾不好却意,只得提笔写道:
  本来非色亦非空,月映波心万派同。
  不尽东风今有主,渔舟端坐老蓑翁。
  慧参尼僧和云:
  生意融融春色重,心如谷种机相同。
  耕耘不费人间力,学个天真烂漫翁。
  醉月和云:
  无忘无助学真空,一念圆通万法同。
  太极中间存一点,六根断绝见真翁。
  尉迟恭将四个所作,一一看完,便对众人道:“醉月、慧参二师所作,风韵高超流俗,不若丧吾清逸自然。香元则矜持太重,尚未脱化。明日当推丧吾老师升座说法。”众皆曰:“公爷所论极是。”
  过了一夜,次日,尉迟恭分付将寺门大开,许百姓进来观看。到了巳牌时候,寺中鼓乐喧天,笙管齐鸣。众贤士扶丧吾礼佛升座,尉迟恭同文武官员向上稽首,口称:“请大和尚谈经演教,代佛宣化。”丧吾合掌道:“佛法平等,无有高下。灵山不远,却是心头。《金刚经》云:无人相,是空色之法,无我相,是空欲之法;无众生相,是空世之法;无寿者相,是空生死之法。《太上清净经》,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观其形,形无其形;远观于物,物无其物。此乃太上教人空心、空身、空世之法也。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则与太虚同体,一切俱空。这就是南无不二法门。夫子温良恭俭让,与四时合其序,便是真阿弥陀佛也。”
  香元和尚合掌参求道:“启问大师,何为华池?何为神水?如何为火里种莲花?”丧吾答曰:“性善若水,神明之德,故曰神水。性寓于心中,故曰华池。炼心见性,曰火里生莲花。莲花上端坐着一个金光真人,性中立命,是性命双修大道也。”
  香元又问道:“如何为水火既济?白雪黄芽,是何药物?”丧吾答曰:“心为火,性为水。心与道依,则水火既济;心与道违,则水火相歧矣。性光皎洁如雪,命宗其色如金,性光普照,命宗密藏,故曰白雪黄芽。”
  香元又问道:“如何为乾坤交泰,圣日圣月?丧吾答曰:“《易》云:乾为首,坤为腹,三华聚顶,五气朝元,此乃后天。乾坤交泰,犹是小乘伎俩。天命之性,其德配乾,父母意感而生我,其德配坤。炼我真意,归我真性,方称先天。乾坤交泰,立见本来面目。圣日圣月,不过性命之余光耳。”
  香元问曰:“真意在何处找寻?”丧吾答曰:“思虑之神,道家谓之识神,儒家谓之人心,佛家谓之蜜多心,数学谓之戊。性天中本来面目,道云元神,佛云如来相,儒云道心,数学云已。其实是性天中之性地。修行人欲见性天中清风皓月,先寻此性地立脚。立得脚住,方能见性天,这就是真意也,就是玄关一窍也。”
  香元问道:“弟子敢问:人心、道心在何处分界限?”丧吾答曰:“人心、道心,向静而又静之中,自然有个界限,分出表里。古语云:不无不有,正当中道心也。比如以日月为道心,则风云雷雨人心也。以天为道心,则日月星人心也。以太虚为道心,则有形迹之天,又人心也。佛云:无而不无,空即是色。道心也,元神也,有而不有,色即是空。人心也,识神也。逐得识神开,才见元神来。就是本来面目了。”
  香元又问道:“本来面目,佛云金容瑞相,仙云历劫元神,此胎从何处结成?与玄珠罔象,有分别无分别?”丧吾答曰:“本来面目,静则与太虚同体,无形无象。其大无外,其小无内,故云玄珠罔象。动则周游六合,与人无异,故有天仙之称。凡胎系于中黄宫之下,自产门而出;圣胎结于中黄宫之上,自顶门而升。此是明心见性之后,末了一着工夫,不求而知也。”
  香元又问道:“舍利子究竟是何物?”丧吾答曰:“凡人身为舍,心为利子;至人心为舍,神为利子。至性中间一点灵光,非舍利子而何?故云舍利子是诸法空相。未生天地以前,先有一点金光,居混沌之中,为太极之根。惟我佛祖如来、道祖元始、大成至圣三大圣人,其道足以配之,非值配天配地而已也。”
  香元又问道:“佛教行于西域,圣道行于东鲁,观音菩萨显于南海,真武祖师行道于北天,老子兴道于中土,是何故?”丧吾曰:“西方之气,杀气也。我佛顺其气之自然而立教。绝人事,割恩爱,戒妄想,除嗔怒,息邪淫,习静定,空色相,其道寂灭。东方之气,生气也。孔子顺其气之自然而立教。施仁义,亲五伦,齐国家,平天下,其道文明。中土之气湿而平直,故老子之教,善下而胜上,善柔而胜刚,善后而胜前,故无为而不争。其德配戊己,其道尚清虚。真武祖师镇治北天,掌握雷霆,号令瘟火,善恶报应,祸福攸分。其象为坎,故称玄天上帝。观音大士居南海之中,普陀崖下。其象为离,如人之有心,关一身之痛痒;如无之有日,照万国之世界。所以这个菩萨,感应最速,慈悲最大,呼之即应,求之即来。故有观世音救苦救难之称。”
  香元问道:“圣人能知鬼神之情状,弟子敢问鬼神情状,究竟是如何样?”丧吾答曰:“鬼神者,聪明正直而一者也。太上曰: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佛教曰:不二法门。孔子云:吾道一以贯之。一字就是鬼神情状。”
  香元道:“求大和尚把这个一字情形,刻画出来,不枉今日说法一场。”丧吾答云:“圣王之心一于民,惟恐其弗安。忠臣之心一于君,惟恐其弗正。孝子之心一于亲,惟恐其弗悦。烈女之心一于夫,惟恐其弗顺。慈母之心一于赤子,惟恐其弗调。君子之心一于性,惟恐其弗尽。小人之心一于利,惟恐其弗得。《大学》曰:在止于至善,于至善而止之。一之情状,鬼神之情状,岂有他哉!”
  香元问道:“究竟心何以能明?性何以能见?”丧吾答曰:“天之生人,理以成性,气以成形。理之循环靡尽,善之默寓无穷。心为欲蔽,则昧理愧天,应物不当,故心不明,性不见。庄子曰:嗜欲深者天机浅,是也。心明则性见,非先明了心,然后再去见性。心暂明,则性暂见,心常明,则性常见。圣人教人克己复礼,是一气工夫。道家喻言火候,进阳火,退阴符,亦不可作两样看。”
  丧吾道罢,香元和尚不敢再求,只得叩头道:“弟子愿皈依我师门下,备洒扫之役。”忽然天鼓大鸣,金花坠地,彩云绕殿,异香遍座。丧吾忙下法座,同大众望天再拜。叩毕,尉迟恭请丧吾并八位贤士,退入方丈歇息去了。盘桓数日,尉迟恭又请八贤齐上大悟山,游览十日,遗书于宝林,叫他教应朱天锡、天禄、杨琰三人,与八贤珍重而别,却悄悄的上京去了。
  却说太宗皇帝一日早朝,黄门官奏道:“鄂国公尉迟恭自湖广回京,在午门候旨。”太宗听奏,遂大喜道:“宣他上殿。”尉迟恭三呼礼毕,太宗道:“卿往湖广,不觉五年,使开国老臣不遑安处,朕过也。明日当设宴于凌烟阁,与卿为劳。”尉迟恭奏曰:“臣身在湖广,心在京都,神驰陛下左右矣。愿陛下远酒色,亲大臣,治益求治,安益求安。臣虽杀身,不足以报陛下,何劳之有?”太宗道:“卿昭不信节,冥不堕行,朕所素知。目今天下虽治,仍有未治者存焉;宇内虽安,尚有未安者在焉。”尉迟恭道:“臣居湖广,无日不看京报。未治未安之处,臣实不知,愿陛下一言,以发臣之愚昧。”太宗道:“卿方涉远而来,明日再说罢。”尉迟恭道:“君忧亦忧,君喜亦喜。万岁今日不言,臣今日梦寐不安矣。”太宗见尉迟恭忠心现于颜色,不得已方说道:“北番突厥不朝不贡,到也罢了,每年遣使臣责朕忘恩负约,索取冀州地方,此事当如之何?”尉迟恭奏曰:“突厥不朝不贡,抗逆天命,其罪一也。索中国土地,贪利忘份,其罪二也。自恃勇悍,欺我国老臣无用,其罪三也。 主公若不发兵究治, 恐国威挫损。四夷背叛,悔无及矣!”太宗道:“须待开春发兵,卿家回府养息罢。”传旨退朝。
  过了数月,正是新春时候,太宗命尉迟恭当殿挂帅,赐上方剑一口,斩杀自由。又赐敕书一道,御笔亲题十二字,书云:“公卿以外文武等官,任尔调用。”太宗又命赵国公李靖为军师,一同北征,各赐御酒三杯。尉迟恭与李靖谢了圣恩,退回帅府,文武官员都来参见。次日,尉迟恭上殿奏曰:“十三省兵马,都是向日与主上平十八路反王,扫六十四处烟尘,今日太平,令其休息,不失主上子庶民之道。惟有湖广之兵,未经报效,今日北征,应该用之,不知圣心如何?”太宗道:“卿既为帅,何必问朕?自裁可也。”尉迟恭谢恩而去。回至帅府,发军书十二卷,往调湖广德安、安陆、郧阳、岳州、黄州、汉阳、常德、永州、衡州、桂阳、辰州、襄阳十二郡军马,克日在潼关取齐。留荆州、武昌、长沙数郡不动。又命尉迟宝林,也来北征,加升双龙镇千户。朱天禄为提调军马总管之职。其余随征将士,不必细述。要知后事,下文分解。
第十三回  怜亲病孝女从征 听波声木兰赋诗
  却说朱天禄自居千户之职,日习弓马,训练士卒,夜缉盗贼,一境安泰,黎民歌颂不休。过了二年,时当隆冬之月,在双龙镇上查夜,五更方回。解衣而卧,偶得一梦,其兆甚凶,醒来心神恍惚,等待天明,叫丫鬟快请小姐出来答话。丫鬟走至内阁,叫声:“小姐,不要织机,老爷请你说话。”木兰道:“老爷夜来辛苦,今如何起得这样早?”即来父亲房内请安。天禄道:“我儿且坐。你父亲今日五更初头,偶得一梦,好生奇怪。我儿负性聪明,必有妙解。”遂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木兰道:“此梦先凶后吉,大喜之兆。父亲梦与青羊相斗,扯断其尾,而羊心拖出,分明是个‘恙’字。父亲明春当有重病临身。忽有童子歌《采薇》之诗,此诗乃遣戍役之诗, 诗中有云: ‘不遑宁处,(犭严)狁之故。’当有王命出师北征也。‘忧心孔疚,我行不来。’言日月久远,回期无定。‘杨柳依依,雨雪霏霏。载渴载饥,莫知我哀。’是勤劳之甚,王事不可缓也。那坠地羊儿忽化为熊,来咬父亲,是病痊而有生子之兆。诗云:‘为熊为罴,男子之祥。’”天禄听了,哈哈大笑道:“食君之禄,当分君之忧,虽有重恙,何足惧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吾年已五十,晚年生子,亦复何憾!”木兰听了父亲之言,暗暗下泪,退入机房去了。自此木兰早夜织布,日午之时,却向后园走马射箭,阴有代父出征之意。
  到了新春时节,天禄往武昌节度使衙门贺节,尉迟宝林待以上宾之礼,天禄以职守自居,不敢抗礼。宝林道:“我家富贵,当与兄家共之,奈何过谦!”留天禄在衙中住了数日。家人朱明私将兵房科王鹤松,去年老家爷来省,他便追索规矩银子若干,说与衙中用事之人,宝林因而知道。即书虎头牌挂于辕门之外。书云:
  兵科王鹤松,喝叱官长,妄作威福,仰武昌府重责除名,不许再充。
  天禄知道,却责备朱明一番,辞了宝林,望双龙镇而回。谁知武昌饮酒过度,兼之受了江上风寒,筋骨疼痛,日重一日,渐渐的卧床不起。木兰见应了去年梦兆,心下着忙。忽朱明报到:“大悟山丧吾大师来了。”天禄命请进来,内室相见。丧吾道:“老爷此病必是内外兼伤,未可痊愈。闻知木兰孙儿,这些时在园中学习弓马,老僧少日曾学得一般枪法,我费二日工夫.传与你罢。”木兰大喜。学了二日,将七十二路枪法件件皆通,丧吾辞回大悟山去了。
  又过了二日,木兰见父亲病势仍然如故,在床前时刻不离,或奉汤药,或奉茶水,略见天禄身心快畅,便向机上投梭,机声不断。这一日,天禄见木兰母子在房中久坐不出,有吞声而泣之状。天禄心中想道:我病料不至死,今日略见顺适,何为他母子在此愁肠万状,哭而不言?就开口问道:“将令既至,要我北征,尔等为何隐而不言?难道这是瞒得住的?”杨氏道:“相公何以知之?”天禄道:“去年青羊之梦,料今春必应,予岂忘之?今观尔母子情形,早已知道。”杨氏道:“尉迟元帅军令前来,命尔为提调总管之职,往催一十二府人马,此事如何是好?”天禄听了,爬将起来,站立不住,又倒下床去,一连数次。木兰大叫道:“爹爹保重!”天禄道:“将令如山,岂可怠玩?”木兰跪在床前,叫声:“爹爹!孩儿一言相商,望爹爹细听。孩儿今年一十四岁,兵书、战策般般通晓,走马、射箭件件皆能。前日丧吾传我一杆枪法,神出鬼没,情愿女扮男妆,代父出征。依去年青羊之梦,父亲定有生子之兆,今日之病未可认为祸也。”
  天禄听了,心中想道:木兰八岁之时,就女扮男妆,与丧吾参禅。今年一十四岁,诗书通晓,武艺超群,就是出征,也可去得。况他将生时,夜梦是木兰山灵降世,后来必定是女子中奇人。遂将头点了一点,叫声:“我儿起来!”即命丫鬟唤朱明进来。朱明走至床前,双膝跪下,叫声:“老爷!元帅将令甚急,老爷抱病,如何是了?”天禄道:“你小姐要女扮男妆,代我出征,你可保他同去,切不可走漏消息。”朱明道:“小姐大贤大孝,小人愿生死相依,不消老爷分付。”天禄大喜。杨氏道:“朱明,你用心保小姐出征,你的妻子儿女,我自然另眼相看,你也不必挂心。”朱明道:“小姐愿为孝女,小人愿为义仆,夫人也不必叮咛。”天禄道:“你明日早起传令,分付人马在教场伺候,说是大少爷出门多年,昨日回来,兵法武艺,件件学全。老爷抱病,少爷代父出征,演兵数日,就要起程。”朱明领令出去。
  木兰依着父母,歇了一夜,五鼓起来,剃了两鬓头发,摘了两耳珠环,头戴银盔,身穿白铠,足跨皮靴,走进房中,拜了父母,然后出衙。骑了一匹白马,手执银枪,威风凛凛,俨然一个赵子龙出世,同朱明到教场而来。坐在演武厅上,那些马步兵丁,齐来叩头。木兰传令,先演阵势,然后走马试箭。众军演毕,木兰上马,手提长枪,在教场中也演枪一回,将七十二路枪法,一一使起,那看的兵将个个喝彩。木兰又开弓连发一十六矢,俱中红心,众将喝声如雷。木兰传令,令众士卒,明日早牌,齐到衙中,领取安家钱粮,再过二日,就要起程。
  木兰回至衙中,丧吾和尚、铁冠道人不约而至。俱对木兰说道:“闻少爷出征,我等先来贺喜。”木兰道:“此事出于无奈,何喜可贺?”铁冠道人曰:“少爷此去,忠孝双全,如何不贺!”丧吾曰:“少爷此去,要从五台山经过,五台山上有一靖松道人,在白云洞中修养,是我早年相知的故友。我有书信一封,烦你亲自送去,代我多多拜上。”木兰道:“孩儿领命。”铁冠道人道:“我也有锦囊一封,少爷遇有逆难不可解之事,打开看时,能化凶为吉,除祸成样。”木兰拜谢,将二封书信收好。到了起程之日,杨氏安排酒席,与木兰饯行,又分付朱明一番言语。天禄勉强出房,送木兰起程。一家三口儿,大哭不止。朱明上前说道:“人马俱在教场伺候,请少爷上马。”木兰只得叩别父母,上马向演武厅上,点齐人马,三声炮响,俱望武昌大道而来,丧吾同铁冠道人并八位贤士,送至驿旅河而回。
  大约行了二日,到了武昌省城,木兰同朱明到节度使辕门,先将父亲手书逞进。宝林拆开,只见内书云:
  愚弟屡受恩公大人提拔之恩,理宜杀身报国。无奈身荷重病,不能转侧。特遣幼子木兰,顶名代役,祈大人见字如面,幸勿叱退,则父子感恩无暨矣。
  宝林看罢,叫手下人请木兰进来。木兰步入月台上,双膝跪下,口称侄儿,木兰叩头。宝林见木兰少年将军,心下欢喜,用手扶起,叫手下人看坐。木兰乃谦逊一回,方敢就坐。宝林问道:“令尊大人真个有病否?”木兰说:“真个有病。”宝林道:“若是别人,就要差官看验。你我祖孙、父子相交,亲同骨肉,料无虚假。贤侄有多少岁?”木兰道:“侄儿今年一十四岁。”宝林道:“你一十四岁就文武全才,真乃是善门之后。他日进爵封侯,不可限量。本藩已发十二枝令箭,催取各路人马,免你提调官一番劳苦。你可回营整理人马,候各路兵到,一同起程。无事时,却来我府中论谈兵法。”木兰连连道:“是”,退回本营。不上半月,各路人马俱到武昌城外扎营,十二府总管都来参见节度使。宝林同木兰到各营查看,共一十二万军兵。又训练三日,传令起程。
  行了半月,在黄河岸边扎营,候明日早晨渡河。是夜,月明星稀,木兰在帐中盘膝而坐。只听得风涌波涛,呜呜呱呱,溅溅不已。木兰想起:父亲抱病,母亲年老,膝下无子,我今远出,叫我心中如何放得下去?父母心中又如何割得开?想到此处,恸哭了一会。忽听得鸿雁飞鸣,自南而北,木兰将宝剑画地而歌曰:
  昔日闺中月,今照汉家营。
  影落寒潭水,寂寞父母声。
  鸿雁于飞兮,悠悠惕我心。
  闺窗星斗横,寒光度汉营。
  黄河水溅溅,断续父母声。
  鸿雁飞鸣兮,言言伤我心。
  晓风吹绡幕,随我入汉营。
  暮扬黄河水,号泣诉双亲。
  鸿雁北翔兮,焉得写我心。
  木兰歌罢,和衣而卧。忽然心神定静,心花开放,见一线灵光,状若指痕,挂在心头,渐渐生圆,犹如一团月色,其白如雪,其朗如珠。木兰此时,万念俱消。只见白光之内,内有一点珠光,其赤如火,其黄如金,其大如黍子相似,轰轰然落于土釜之中。余光隐隐化成一个“斗”字,须臾不见。木兰想道:性天中境界,有无限快乐,惜我缘分尚浅,不能久视。这慧光之中,化出一个“斗”字,莫非我今日出征,要一十二年方可回家?那时再去参学性理,归根复命,不要在尘世之中,虚生浪死。一时中军炮响,众军起来造饭渡河。不知后事如何,下文分解。
第十四回  占营运李靖识奇人 饯军仪青莲谈敌国
  却说尉迟宝林带领人马,渡了黄河,又行多日,已过潼关。宝林传令,令十二府总管各安营寨, 训练甲兵, 待本藩到长安,请元帅驾到,然后出征。木兰道:“末将愿随大人进京,一同参见老千岁。”宝林大喜,遂同木兰往长安而来。到了帅府,参见礼毕,尉迟恭看了木兰履历,问曰:“向日我在你家延住数日,不但未见你面,你父缘何亦不题起你来?”木兰道:“孩儿八岁时,被贼人拐去,今年才回。不幸父亲抱病,孩儿见军书紧急,不敢怠慢,故顶名而来,望老千岁恕罪。”尉迟恭又问道:“你有何本领,敢来出征?”木兰道:“孩儿善使枪法。”尉迟恭道:“你可当面演来,待本帅一观。”门官上前禀道:“李老千岁驾到。”尉迟恭分付开门而迎,木兰回避于两廊之下。
  李靖走至二堂,与尉迟恭相揖而坐。尉迟恭叫家将请少爷出来,宝林出来,向李靖叩头请安。李靖道:“贤侄兵马既已齐备,明日随元帅上殿,见了圣上,再到我府与你接风。”尉迟恭道:“我有一个远客,与宝林同路而来,明日也是要到府上来问安的。”李靖道:“远客何在?姓甚名谁?”尉迟恭手招木兰上堂,说道:“这是赵国公李千岁,上来叩头,将你枪法演与千岁看看,明日就好抬举你。”木兰领命,上前叩头,李靖扶起,欲待开言,尉迟恭抢说道:“快快演枪法与千岁看!”木兰领命,向架上取一枝长枪,抖搂精神,先使一个金龙戏水之势。扭回身来,白鹤钻云。左使彩凤点头,右使犀牛望月,前遮后护,上盖下蟠,不一时,将七十二路枪法俱已使完。喜得元帅目笑眼开,连声称好。木兰上前躬身道:“不足当二位千岁观。”李靖道:“此是伍云召枪法,你在何处学来?”木兰道:“敝地有一位丧吾和尚,与末将祖父相善,传于末将的。”李靖道:“那和尚有多大年纪?”木兰道:“有七十多岁。”李靖道:“他左耳门有指头大的一个朱砂痣否?”木兰道:“有的。”李靖道:“他眉骨高起,鼻梁微断否?”木兰道:“是的。”李靖道:“我说你所使是伍家枪法,这丧吾和尚,定是伍云召了。”尉迟恭道:“这丧吾和尚虽年老,精神如幼,可惜他皈依佛教,我屡次劝他出仕,他总不应允。”李靖道:“你在那里会见他的?”尉迟恭道:“太后命我修造西陵寺,因此会见。”李靖道:“我有个故人,住在西陵,可惜未托你问候他。”尉迟恭道:“千岁故人是谁?”李靖道:“就是朱若虚,难道你也忘记了?”尉迟恭道:“朱若虚去世多年,我曾到他墓前祭奠数次。”李靖听得朱若虚去世,不觉二目落泪,叹息不已,木兰也掩面流涕。李靖见了,心下明白,手扶木兰问道:“相公,你是朱家何人?”木兰跪下说道:“末将是朱若虚之孙,天禄之子也。”李靖大喜道:“原来如此!尉迟老千岁不早早说明,要耍我也。”尉迟即命备酒,与朱将军接风。李靖与木兰、尉迟父子四人,共坐畅饮。李靖举杯问道:“元帅今番北征,以何人挂先锋大印?”尉迟恭道:“诸位国公俱已年老,只可随征。须要选一少年将军,无奈诸位少爷虽云将门之子,到底娇养成性,恐难充此任。”李靖道:“紫荆关总兵伍登,乃少年英雄,又系帅门之后,所谓孤臣孽子,必然可为先锋。”尉迟恭大喜,即命家将拿令箭一枝,去调紫荆关总兵伍登,星夜来潼关伺候;又发火牌一面,升伍登为冲锋大将先锋之任。当晚席散。
  次日,尉迟父子上殿,启奏人马到齐,即日北征之意。又奏朱木兰年十四岁,文武兼优,有大将之才,万夫之勇,臣保此人北征,必能破敌立功。太宗见奏,龙颜大喜,命宣朱木兰上殿。三呼礼毕,太宗问道:“卿家年幼,如何就胆略过人,敢随军北征,为国家出力?”木兰道:“臣祖父朱若虚,隋朝屡举孝廉,未经出仕;臣父现居西陵双龙镇千户之职。元帅提兵令至,臣父遭病未起,臣即赴军门,子充父役,以报万岁之恩,尽子臣之节。”太宗见朱木兰言语安定,心气和平,又是少年英雄,十分欢喜。便说道:“卿家代父出征,不但尽忠,而且尽孝,就是大功了。卿家可将为将之道,奏与联听。”木兰奏道:“为将之道,先在知人。见功而赏,见过而罚,未足为知人也。知是人之必能立功而先赏之,知是人之必能见过而预罚之。期无悔于后,而制胜于前也。至若进退虚实,机变奇正之理,在临敌之时,因人而动,见机而行,非言语所能悉也。”太宗问道:“尉迟皇兄,你如何知朱卿有此大才,而使寡人幸见之?”尉迟奏道:“万岁不知,臣向日未来投太原之时,先是他祖父朱若虚荐臣于李靖也。”太宗道:“果如此,则朱卿乃数世功臣也。”即封朱木兰为武昭将军之职,传旨退朝。
  次日,尉迟恭大开帅府,文武官员齐来参见。尉迟恭道:“本帅奉旨北征,尔等随行将士,文官参谋,武官效力,各宜尽忠报国,以图拜爵封侯。限三日之外,各随本帅往潼关,会合湖广人马一同起程。”众将唯唯而退。
  过了三日,尉迟恭同李靖辞了圣上,带领诸将,望潼关而来。坐在演武厅上,十二府总管参见毕,尉迟恭令将人马演试,待本帅观看军容。众总管得令,将人马排成阵势,一声鼓响,有无数散军,齐来攻阵。阵内马兵,突出接战,两地里互相演杀,炮响如雷,喊声震天,十分威武。忽然阵内一声锣响,人马各回本阵。尉迟恭见军容甚整,心下大喜,传令回营。
  是夜同军帅在中军帐歇息,李靖想道:军容却是整齐,不知营中气色如何?到三更时候,悄悄起来,挂了宝剑,即走上旗台,四面而看。见十二座营盘,清光勃勃,不犯一点杀气,心中欢喜。只见中军帐一道红光冲天,口中叹道:“元帅忠心耿耿,为国忘身,故有此红光瑞相。”正叹之间,又见中军帐右旁一道白光,上冲牛斗,其光旋转如明月相似。李靖惊讶道:“此人间孝道之光,营中有了此人,可免劫杀之灾。”正看之时,那一道白光冉冉而下,落于原处。李靖急往视之,乃武昭将军朱木兰之营房也。次日,来与元帅说话,见木兰在侧,李靖将木兰上下一看,见木兰声音柔脆,两耳有眼,举止动静,不脱女子气习。李靖心下明白,却又想道:他既女扮男妆,代父出征,我李靖不知则可,知而不为保全,失宝善之道也。即传黄州总兵管成彦进帐。李靖曰:“目今附马公秦怀玉,押解饷银二十万,往雁门关伺候大兵。尔领三千人马在前开道。”成彦得令,点兵去了。李靖又令朱木兰督领一支人马,元帅传呼则进,无事不必来中军参见。各营将士如有擅入黄州营门者,立斩!军令一出,各营皆知。尉迟恭心中不明,问道:“朱木兰聪明年轻,宜在中军帐前学习,军师令他退居黄州营寨,是何故也?”李靖道:“元帅日后自明,今且体问。”
  再说紫荆关总兵伍登,字瀛州,今年三十多岁,乃隋朝南阳总兵伍云召之子。云召起兵之日,对夫人韩氏说道:“老王、太子被弑,吾父被杀,我今起兵为父报仇,另保隋朝贤君。不胜,则画虎类犬。趁此兵马未动,你引公子扮作乡妇,往襄阳山中躲藏,以存伍氏一脉。”夫人道:“相公,劝你俱逃,枉食君禄;劝你起兵,料寡不能敌众。此君国大事,不必与妾商议,宜与诸将商之。”伍云召点头出衙,召诸将商议。夫人即引十二岁公子,带一个老仆伍琼,出后衙向襄阳山中去了。后来夫人病故,公子流落幽州,投在苏定方帐下为将,却随主将投顺唐朝。人见他是个少年英雄,而且面如瓜子,眉清目秀,都称他为伍娘子。太宗登位,又升为总兵之职,镇守紫荆关。当日接了元帅将令,命他为开路先行,心中大喜道:“我平生武艺未立奇功,今帅爷命我为先行,是知我也。”星夜赶到潼关,参见元帅。元帅道:“本帅奉诏出征,令尔为先锋,务要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遇山寇当道,即行追捉,遇北番敌军,切不可擅自开兵,须候本帅大军。”即命邻永州一支人马,限三日起程。伍登得令,整顿人马去了。
  再说太宗见了尉迟恭、李靖往潼关阅兵,心中不安。一日,朝谒已毕,往军机所议政。太宗道:“朕赖卿等之千辛万苦,奄有天下。方期干戈宁静,与卿等共乐升平,前日见尉、李二卿辞朕北征,心甚不安。卿等俱有远见,大约李、尉二卿,几时方可凯旋?”右相长孙无忌奏曰:“陛下少日出兵,亲冒矢石,请将争功,故能战无不克。今太平已久,请将皆富贵显荣,比不得少日,乃草莽之士。况北地兵强将勇,又非昔日反王乌合之众可比。二公回期,难以预定。”大学士禇遂良曰:“乱世交战,为将领兵,是将在前,而兵在后,治世出征,为将督兵,是兵在前,而将在后。今日大军北向,必番将领兵而南,我将督兵而北。主客之势相形,利于客不利于主也。”左相房玄龄曰:“我军远出,利在速战,倘敌国以逸待劳,静以观动,以伺天时之变,则我军虽众,亦无所用力矣。”太宗曰:“何为天时之变?”玄龄曰:“久旱久雨,即为天时之变。彼或出奇兵,我或军粮尽,虽李靖多谋,亦未如之何也。”太傅李敬业曰:“诸君饶舌,亦无益于事。各书一字于掌中,如能相合,便是所见皆同。”太宗道:“如此甚妙。”遂各书一字于手中,出而视之,皆是一个“和”字。太宗大喜。
  次日,接得尉迟本章,内言某日甲子,当以丙寅时大军起程。太宗闻奏,即命备驾亲来饯军。到了潼关,尉迟恭、李靖伏道而迎。接入中军帐,三呼已毕,太宗道:“卿等远征戎机万里,关山飞越,朔气寒光,照尔铁甲。二卿此去,马到成功。朕特来滋,扬觞称饯。”尉迟恭曰:“臣等仗圣上龙威,战无不克,招无不降。愿陛下内亲大臣,外恤民隐,臣虽肝脑涂地,不足以报陛下。”太宗问李靖道:“众卿皆通时达务,而卿为长者。今率兵北向,当以何时为回期?”李靖奏曰:“臣今北去,大约一纪可回。”太宗曰:“何若是之难也?”李靖道:“北方风气强悍,民乐战斗。高帝登极之是,就不服中原,屡责我主负约,其怒已深。况他远祖世为北番之主,岂能轻易摇动。今大军往征,他必有准备。且彼国多贤,突厥必用康和阿、颉和主掌兵权。向日王世充、单雄信诸人,其才不能及也。”太宗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二卿此去,当以何策为先?可各书于掌中,看相合否?”二人领命,各书数字于手中,开掌相对,皆是“先战后和”四字。太宗大喜道:“二卿所见皆同,寡人无忧矣。”是夜,太宗宿于帐中,次日饯了军容,驾回长安。尉迟恭命放炮起程,十二万人马浩浩荡荡,向北而行。要知后事,下文分解。
第十五回  黑水渡焦周回上国 五台山靖松赠明驼
  却说伍登领了元帅将令,带领人马,晓行夜宿,不上一月,到了黑水渡。伍登沿河观看,遥看北岸山脊相联,树木交杂。急寻土人问之,土人曰:“此山名小燕!又名荆棘岭。山中有一大王,姓焦名周,帐下有五千喽兵,更有二子,一名焦文,一名焦武,有万夫不当之勇。将军欲过此岭,须要先送过山礼,然后可行。”伍登道:“地方官如何不兴兵剿除?”土人道:“这山中有田千亩,他的号令十分严谨,又不扰害地方,官府只求免祸,谁肯令朝廷得知?凡是过往客商、官军,只要买路钱。自隋迄唐,势焰日盛。”伍登即传令道:“人不可卸甲,马不可离鞍。倘贼兵劫营,不许妄动,只放箭射之。”是夜,伍登在帐中,一夜无眠。三更之后,忽然火把齐明,喊声震地,却不见人马渡河。到了天明,不见一人一骑。辰巳时候,一支人马蜂拥而来,红白不分,一声锣响,红旗旋左,白旗旋右,退回山中去了。伍登按兵不动,差人去报元帅。元帅下令道:“贼人讨战则战,切不可发兵,先攻他寨。候我大军来,再为斟酌。”
  过了数日,大军早到,仍于南岸扎营。伍登参见已毕,备说贼兵甚众,更兼路险,请元帅定夺。元帅道:“明日天明,你引军渡河讨战。”到了半夜时分,北岸仍然火光冲天,喊声如雷。天明时,红白军马,旋转而出,锣响数声,各分左右而入。元帅道:“此疑兵也。”令伍登作速渡河邀战。及伍登过河,林中闪出一支人马,一少年将军大叫道:“唐将放心过河,我不击你。我老大王有令:只要胜得少爷手中枪,吾便将五千人马,三万粮草,随元帅往北番立功;胜不得少年手中枪,想过此山,万万不能。”伍登听了,领人马上岸,拨马来战。问道:“来将通名。”少年答曰:“吾乃大少爷焦文是也。将军是谁?”伍登道:“某乃尉迟元帅麾下先锋大将,伍登是也。将军既有投唐之意,何不早早下马,末将引见元帅,自然重用,奈何阻住天兵,岂不有罪?”焦文道:“此是老大王之令,谁敢违之?”说罢,带马上前,伍登接战,战了三十余合,不分胜负。伍登心下想道:元帅令我为先行大将,战一山寇不下,岂不被众将耻笑?遂诈败而走。焦文心中想道:此人枪法不乱,忽然败走,必是善用回马枪。遂拍马赶来,却拈弓在手,一箭射去,正中伍登马股。那马乱跳,将伍登跌倒在地。焦文大笑:“饶你性命回去,去见元帅,另换一位有本事的来。”说声未了,对阵上一箭射来,焦文急忙挑拨,却射中了马头,也将焦文抛下马来。两边军士齐声喝彩,各人收兵。原来元帅恐伍登有失,令朱木兰前来掠阵。见伍登坠马,恐焦文下手,遂拈弓欲射焦文。见他不杀伍登,也只射他马头。所以后来杜甫有“射人先射马”之句。元帅大营已定,伍登备说如此如此。
  次日,元帅仍令伍登出马。木兰禀道:“末将昨日见焦文枪法,与丧吾所传无二,待末将出去罢。”元帅大喜,即令伍登掠阵,一同披挂出马,来至阵前。焦文大叫道:“少爷在此等候多时了。来将通名。”木兰道:“某乃元帅标下武昭将军来木兰是也。”焦文见木兰年岁幼少,不以介意。退回本阵,叫背后焦武出马,大战二十余合。焦文拍马上前,伍登亦放马助战。焦文大喝道:“二位休要动手!”问木兰道:“将军枪法,是何人所传?”木兰道:“是隋朝南阳守将伍云召所传。”焦文道:“南阳云召何在?”木兰道:“在湖广西陵大悟山为僧。这先锋伍登,就是他公子。”焦文道:“今日收兵,明日再战。”两下一齐收兵。
  却说元帅看见焦文、焦武有大将之才,兼且旗号分明,军容甚整,心中欢喜,与军师商议收伏之计。李靖道:“此人有心归顺天朝久矣,明日差人赍官诰,招他父子来降。如来则妙,如不肯来,愚弟自有妙计破之。”次日,哨马来报:“有一老将军,须发皓然,带二位小将军微服而来,不知何故?”李靖道:“焦周父子来降也。”即令宝林亦不着戎衣,在营门等候。不一时,焦周父子来到,宝林引入,走进中军帐,伏地叩首请命。元帅下帐扶起道:“老将军既顺天朝,即当重用,岂有记旧过之礼?”焦周道:“罪将向日本南阳伍大人帐下一名牙将,后蒙大人提拔,升为护印中军。城破之日,闻大人已死,罪将逃至此处,落草为寇。今闻故主尚在西陵,而公子在此,愿求一见。”元帅即命伍登上帐。焦周一见,抱头大哭。伍登不知何故,施礼道:“老将军年老,休得过悲。”焦周道:“公子在南阳逃难之日,年方一十二岁,可记得中军将焦周否?请问夫人安在?伍琼何往?”伍登听了,觉得有些面善;又听焦周问他母亲并老仆伍琼,想起昔日母子受困情形,遂抱着焦周大哭起来。焦周又命二子来拜伍登,元帅命备酒与焦周父子接风。焦周令焦文、焦武仍回山寨,收拾粮草,约束人马,解赴元帅大营,一一交割。又令二子:“随元帅北征,务遵国法,报效立功!今我年老,要往大悟山,依故主修行,以终余年。”元帅留之不住,只得差人夫送往湖广,不表。
  再说元帅得了焦文、焦武,即表奏圣上,封为总管之职,令为乡导,伴伍登同行。行了七八日,到了五台山,在山下扎营。木兰进帐禀元帅道:“丧吾禅师有书信一封,要末将亲身送上五台山白云庵靖松道人,特来讨令。”元帅听了,叫声:“朱将军,早去早回。”木兰得令,带三骑牙将,望五台山而来。行了半日,但见奇峰怪石,古木异花,观之不尽。又不见一人行走,正不知白云庵在何处。又行了十余里,心中着忙,忽闻笛声细细,随风飘渺。木兰喜曰:“此必白云庵也。”遥步笛声响处,又行了一里有余,见石间流出一道清泉,叠叠成音。横中一条石桥,桥西苍松翠柏,一簇寒烟,围绕一庵。院中箓竹猗猗,青阴可爱,门上题:白云道院。木兰下马,令从人在外,不可擅入,自将院门敲了数下。忽听院门“呀”的一声,走出一个小小道童,头挽双髻,身穿八卦道袍,腰系黄绦,足登云鞋,开口问道:“客从何来?”木兰道:“烦你通禀道长,有湖广人求见。”小道童进去了,出来说道:“请客到里面吃茶。”木兰随道童入客堂而坐。
  再说这靖松道人,俗姓时,名长青,少日与伍云召同营为官,有八拜之交。因他看破红尘,弃官修道,在五台山养性炼神。不料山中生一恶蟒,食人无数。靖松叹道:“冤冤相报,曷其有极。”当时有两个徒弟,问曰:“吾师何不以道力收除此怪,以安生民?”靖松曰:“尔等心性不明,六通未得,不识先后。此怪乃隋朝文帝驾前忠心不昧的巨子,后来被炀帝所杀。他的冤气不消,积成毒气,所以身化巨蟒,所吞男女,皆是炀帝驾前一般奸臣。待夙报已尽。我自有收他之法。”两个徒弟心得开悟,退回本位去了。
  又过二年,时值八月天气。秋雨霏霏,不寒不暑。妖蟒出洞思寻人吃,见靖松道人在溪边垂钓,妖蟒匍至,望着道人喝一口毒气。若是平人,筋骨皆软,这道人不慌不忙,口称:“善哉,善哉!”目运回光,毒气消散。妖蟒又运一口臭涎,喷上身来。道人顶上放出一朵金莲花,恶涎纷纷四散。蟒妖大怒,飞身扑来,道人隐身不见。蟒妖来得势凶,不觉身落水中。回转身来,飞奔上岸。那道人手执铁杖,照顶门一杖,打得顶门心火光外射,遁入水中,不敢动转。过了一个时辰,恰伸出头来,那道人又是一杖打来。蟒妖无计可施,只得随着流水,悄悄下滩,流了五六里之遥。张眼四顾,不见道人赶来,心下欢喜,就盘旋睡在沙滩之上。只见水面上涌出一朵金莲花,自一而二,自二而四,自四面八,须臾人间,天上地下,尽是无数莲花。蟒妖观之不尽。又见莲花中间有一朵大莲花,形如车轮,花间坐着一个道人。蟒妖见了,伏地求饶。道人解下腰中丝绦,锁住蟒颈,飞身骑在背上,向白云庵而来。拴在后花园中,每日以斋馒饲之。
  再说山下有一富户,姓陈名良贵,年已五十多岁。平日好善,家中厮养一只毛骆驼,良贵爱之如宝。不料这骆驼伤了草料,病了十余日,恹恹欲死。一日,家人报道:“五台山老道人来了。”良贵慌忙出迎,相揖而入,分宾主而坐。靖松道:“贫道特来化缘,请员外出个布施。”良贵道:“仙翁欲化何物?”靖松道:“贫道不化别物,只化尊府一只病驼。”良贵道:“此驼已成废物,仙翁要他何用?”靖松道:“只要员外施舍,贫道自有妙用。”良贵道:“仙翁果有用处,就送了仙翁罢。”同道人行至后园,那骆驼卧在地下,半死半活。道人以中指按定顶门心,运元阳祖气,向顶心灌入,喝声道:“起!”那驼儿应声而起。道人拱手向员外道:“承赐了!”跨上驼背,飞驰而去,不消半刻工夫,到了白云庵。牵入后花园中,收了神光,那驼儿登时扑地。道人对着蟒妖说道:“徒弟,今日是你解脱之时。”即书灵符一道,就贴在蟒妖顶门上,口中咒道:“唵吽吒唎呵。”将灵符揭起,那蟒妖登时气绝。 靖松又把这道灵符, 贴在驼儿顶上,喝声:“起!”那驼儿又应〔声〕而起。这叫做借体返魂之法。靖松命徒弟骑往山前山后,调养精神,如此月余。
  这一日,靖松与徒弟正在讲经,童儿报道:“有客求见。”靖松道:“请他进来。”时靖松讲经未完,木兰叫童子且体通报,也踮在一旁听讲。只见一徒弟进问曰:“佛家行住坐卧,心念南无阿弥陀佛不休,此是何意?”靖松曰:“阿字是唤醒世人,教他莫妄思乱想。譬如人当妄想之时,千头万绪,心不由主,忽有一人呼其名曰某,我即应之曰诺。是一呼而万念除,一诺而主人醒。欲修大道,须时时自唤自应,故曰阿。阿字虽闻其声,未见其形。主人尚在门内,必也将堂门大开。不可醒而复睡,不可出宅外行游,总在室中有退藏戒步之意,故曰弥。然弥字尚拘束太重,如拴猴于柱,虽不外弛,到底舞跃不定。如月映水中,鱼游风吹,终属恍惚。更加精求,以致于一。陀字,则操持得住,如一颗明珠,放在水晶盘中,不动不摇,如如自在,故曰陀。佛字,即是见我本来面目。圣而不可知之谓神,余更有何说?心也,性也,命也,道也,皆非也。斯时太虚即我,我即太虚,故冠以‘南无’二字。”
  靖松道罢,即下座来向木兰稽首,木兰慌忙答礼,分宾主而坐。木兰道:“弟子奉丧吾之命,奉书仙翁座下。”说罢,将书信双手奉上。靖松拆观,书云:
  吾人立身天地之间,故以了生死为第一大事。但欲真了生死,必先了心地。欲了心地,以先除妄念。欲除妄念,必先诚心意。盖心诚,入道之基;意诚,终道之用。古人云:“以心观心,心外无道。以道观道,道外无心。”拒虚语哉!仆向者承足下教以敦伦尽性为事,仆非不尽心焉。嗟乎,以仆之心,值仆之时,复何言哉!复何言哉!亲无辜而受戮,族无辜而遭刑,身不得已而为僧。伦也如此而敦,性也如此而尽。仆将何以情为?足下又何以教我?佛氏曰:“一子修行,九祖升天。仆溺于此言,日以礼佛诵经为事,以期忠魂义魄,脱化升天。伦如此而敦,性如此而尽。仆如此而为情,宜乎,不宜乎?祈足下一言,以醒未悟。
  大悟山僧丧吾俗名伍云召
  靖松看罢,慨叹良久,曰:“云召既然出家,不宜将往事挂心。足下尊姓?”木兰道: “弟子姓朱名木兰, 今从军北征,奉丧吾之命,特来拜谒。”靖松道:“将军北征,屈驾来此,我有一白毛骆驼,送将军做个坐骑,请将军往后园一观。”木兰随靖松行至后园,见那只骆驼身高九尺,遍体白毛,目放火光,连声称妙。靖松道:“此驼名翼孝名驼,胜良马百匹,有五德三个走。”木兰曰:“何为五德三不走?”靖松曰:“登山越岭如行平地,一德也。大雾弥天,能识东西南北,二德也。见水能渡,三德也。见火能飞,四德也。一日能行三千里,五德也。前有伏兵或刺客,此驼不走;遇有妖怪,此驼不走;若非主人骑之,驼亦不走。”靖松又向明驼道:“此朱将军即尔之主人也。你保他北征,有功回朝,自有高人度你,复回人身,修成正果。”又嘱木兰道:“朱将军回朝之日,我有书一封,寄候丧吾,千万前来,不可失约。”木兰再拜而谢,靖松送出庵门之外,相揖而别。木兰率从人下山,赶着元帅大军。行了多日,出了雁门关,又到界牌关,放炮安营。要知后事,下文分解。
第十六回  界牌关额保告急 五狼关颉和被擒
  却说界牌关,乃北番之地,关上守将名额保,副将名保龄。当日闻得唐兵已到,即具表告急。番王突厥聚众商议,右庶长康和阿奏道:“臣料唐兵必来北征,已令额保多设弓弩,为守关之计。更兼保龄为副,二人皆智勇之士,料然无失。”突厥道: “卿既预为防守, 必有破唐之计,试为寡人言之,以快孤意。”康和阿道:“唐兵远来, 利在速战。 以时势论之,和为上,守次之,战又次之。”突厥道:“和则请降唐主,背义忘恩,孤即死,不愿称臣于彼。”康和阿道:“当日房玄龄来此借兵,我国果然发兵助战,唐主焉能负约?那时与玄龄一盟,亦不过是将计就计,究竟我主果有何恩于彼?”突厥道:“孤也大张声势,保全太原。不然,彼国焉得无事?”康和阿道:“唐主所感者,此也。早与之和,不更愈于战乎?圣人云:小国师大国,而耻受命焉,是犹弟子而耻受命于先师也。”突厥大怒:“年老之人,心虚志懦,信有之也。”即叱退康和阿,拜颉和为帅,去破唐兵。康和阿又俯伏奏道:“臣不忍我国生民陡遭涂炭,愿随元帅监军,以防唐兵。”突厥大喜,即封康和阿为军师,同颉和来界牌关,不表。
  却说尉迟恭每日命军士在关前讨战,百般大骂,关中毫无动静。又命军士到城边筑起土坪,以窥城中之虚实。城上亦竖起云梯,用乱箭射出,军士死者甚众,尉迟恭无计可施。李靖令朱木兰领一支人马,去抢五狼镇,以为倚角之势。木兰领命,望五狼而来。安营未定,镇守将名唤孛臣,领兵冲来,木兰迎住,战了十余合,木兰大败,两边将士一齐混战,木兰且败且走。孛臣赶至树木交杂之处,看见林中白旗招展,知有伏兵,勒马而回。心中想道:唐兵队伍不齐,首将年少,被我这一阵杀得胆战心惊,谅他不敢再来。睡至三更时候,忽然喊杀连天,孛臣急提枪上马,唐兵已抢入寨中,乱砍乱杀,番兵四散逃走,孛臣于火光中见木兰在马上耀武扬威,心中大怒,冲杀而来。木兰命军士团团围住,不许放走。朱明上前助战,孛臣枪法不乱,全无惧怯。木兰拈弓在手,一箭正中孛臣左膊,翻身落马,军士上前绑了。次日,木兰差人往元帅营中报功,将孛臣囚在营中。又命军士于镇前各路埋伏,好与番将交战,迨再擒三五个番将,一同斩首。每日在营中试箭,百发百中;或使枪弄棍,十分精巧。又训练人马,朝夕不休。孛臣囚在营内,心中悔道:“我见木兰年幼,只道他无才,谁知中了他的骄敌之计。”一夜,见木兰与众军饮酒,吃得大醉,看守军士亦皆醉倒。孛臣扭断铁锁,挣开囚笼,越营而走。
  再说康和阿听得失了五狼镇,大惊道:“我叫孛臣不可私自开兵,唐兵如到,报我知道,再发兵夹攻,以为上全之策。”败兵诉道:“主将乘其安营未定,冲杀获胜,不料他夜来劫寨,遂尔被擒。”康和阿道:“远远安营,名为惧敌。逼近安营,名为欺敌。逼近安营,而有埋伏,名为诱敌。木兰近我军安营,明是诱敌之计,孛臣死不足责。”过了数日,颉和对康和阿道:“军师在此谨守,本帅前往五狼镇一走,务要夺回五狼,生擒木兰。”正说之间,人报孛臣逃回,无元帅将令,不敢开关放入,颉和令放他进来,孛臣上帐请罪。康和阿道:“违吾将令,有何面目来见我?推出斩首!”孛臣大叫道:“末将被擒不屈,回见军师,愿报了军情,死而无恨!”军师道:“你有何军情?”孛臣道:“木兰人马不多,俱在镇上埋伏。元帅若发兵在阵后掩杀,攻其不备,木兰可擒也。”康和阿大怒道:“这是尔报的军情,又是叫我军送死!此为卖敌之计,故意留尔不杀,囚在营中,令知预为埋伏。兵法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又故意放尔回来,元帅若从镇后杀去,岂不又中了木兰之计?留尔何用,快快推出斩首!”颉和道:“念他被擒不屈,且留在军中听用。”军师即令杖他四十大棍,叫元帅且休出兵。颉和道:“本帅领兵从镇后杀去,再令孛臣领一军从镇前搦战,二面夹攻,必获全胜。”康和〔阿〕道:“元帅执意要去,我有一言,你二人紧记:遇敌则战,唐兵败走不可远追,唐兵无有准备,须防埋伏。我兵若败,望红旗而走,我这里自有接应。”颉和与孛臣受命,分兵两路而去。
  这界牌关,前路到五狼镇有六十里,后路到五狼有八十多里。前路平坦,后路盘曲。孛臣早日起兵,离镇十余里安营,令哨马哨探,回报道:“林中伏兵甚多。”孛臣令军士乘风放火,以烧伏兵。唐兵败走,孛臣追杀一阵,忽想起军师之言,收兵而回。次日前来讨战,木兰出马,大骂道:“本藩擒尔不杀,逃脱性命,尚敢领兵前来!”孛臣也骂道:“前日误中诡计,今番定要擒你献功,以泄前日之恨!”孛臣说罢,冲杀过来,与木兰大战二十余合。木兰败走,孛臣不追。木兰回马又战十余合,两下一齐收兵。次日,孛臣又来讨战,木兰乘驼而出,两下大战二十余合,木兰又败走,孛臣又不追来。木兰连放十几箭,皆被孛臣拨落。木兰大怒,催驼来战,又战十余合,两下收兵。次日,孛臣料颉和人马必到,又来讨战。木兰出马,战了十余合,不分胜负。木兰喝住道:“我有一将,要与将军比试,只怕你死在他手,本藩心中不忍,所以不许他出马。”孛臣道:“既有勇将,放他出来受死。”木兰道:“只恐将军死在他手内。”即拨马回阵,阵内马上绑着赤条条的二将,牵至阵前,却是元帅颉和、军师之子康利。孛臣见了,大叫一声:“气杀我也!”口吐鲜血,跌下马来。唐兵大喊,蜂拥而来,绑了孛臣,杀散番兵。
  原来朱木兰料番兵必来夹攻,预定一计,擒了颉和、康利。只因颉和领兵暗攻五狼,行了五十余里,到了哈耳坝。地势平坦,兵士报道:“有一木阵当道。”颉和周围看了一遍,顾谓诸将曰:“此八卦阵也。按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而排。昔日诸葛武侯以此阵阻住陆逊,乃虚虚实实之计。”即从生门而入,只见阵内遍插五色小旗,到处有门有户,却望坤地死门而来。谁知出了死门,又有死门, 走来走去, 不辨东西南北,心中大惊道:“吾中竖子之计也。”诸将曰:“量一木阵,有何难哉!我等拆开一条路,即可出矣。”颉和曰:“拆阵而出,岂不被木兰耻笑?”又引众将旋转数处,到一个所在,插五色黄旗。颉和心中大悟道:“此中宫五黄之地,木兰卖弄手段,故插五色黄旗在此,必是内按九宫而排。”遂望西北白旗而走,再走赤旗,又向白旗,顺着一路红旗而出。如此自一而九,阵内共有九九八十一个门户,果然出了阵来。颉和谓诸将道:“我既出阵,拆之有名矣。”传令军士将此木阵拆毁。颉和又道:“陆逊遇此阵而退兵,本帅遇了此阵偏要进兵。陆逊迷在阵中,是黄承彦救出,本帅却是自己出来。吾虽不及孔明,却胜于陆逊也。”遂催兵大进。行至北屏山下,颉和见势不高,树木又少,不以为意。行过北屏山,军士报曰:“前面林中白旗招展,必有伏兵。”颉和大笑道:“此疑兵也,焉有伏兵?用白旗以张耳目哉!林中纵有伏兵,何惧哉!”驱兵前进。不料唐兵放起火来,番兵大溃,四散而逃。颉和无法,只得退走北屏山。不料北屏山后,冲出一支人马,拦住去路。此时天色已晚,番将俱皆胆落,各各逃命。朱明领了木兰之命,带一千弓弩手,只射马上将,不杀马下兵。颉和与康利见前后受敌,却望正西而走。朱明放走番兵,率人马来追。唐兵赶上,将二将四面围住。原来北屏山下,有一道溪河阻住去路。颉和同康利且战且走,不得脱身。败至河口,颉和与康利策马渡水,朱明连发二箭,二将落水。令军士捞起,二人已是半活半死。解赴五狼镇,木兰押至阵前,孛臣看见,气死在地,也被木兰擒来。当日木兰将颉和、康利押往元帅营中请功,却劝孛臣投降。孛臣不伏,木兰怜他忠义,不忍加诛,又不可再放,即将孛臣双目揉瞎,令他有勇无用,回明元帅,放回本国去了。
  只说尉迟元帅接了木兰喜报, 令将颉和、 康利带上帐来。尉迟恭谓二将曰:“本帅奉旨北征,非争尔国地土,只要尔主入贡来朝,仍不失番邦之主。本帅放你二人回去,劝尔主速降。如执迷不悟,再被擒来,定然不赦!”颉和无言可对,康利曰:“唐主背德忘恩,我主不服,所以不朝不贡。元帅能劝唐主将冀州一带地方,交割我主,末将亦必劝我主来中国朝谒。今日之败,不过误中诡计。元帅放我等旋国,整顿人马,再来决战。如不能胜,愿劝我主来降。”尉迟即令将二将放回,颉和得放,逃回本国,表奏突厥,愿将帅印让于康和阿执掌,康和阿亦欣然领受。李靖闻之不悦,传令木兰,要知后事,下文分解。
第十七回  老颉和再抢五狼 小木兰三败番兵
  却说木兰在五狼镇,闻颉和让帅印与康和阿执掌,料他必然善守,以老我兵。木兰遂心生一计,令手下军士不许埋锅造饭,都在镇上买吃,如有妄取民间一物者,登时斩首,那镇上番民贪其利息,不论大家小户,都卖酒卖肉。又令军士学习番语,与番民呼兄唤弟,日习日熟,先成者受上赏。每逢朔望日期,差人请镇上老者来营中饮酒食肉,相道寒温,一镇老幼男女,巴不得朱将军永守此地。遇四时八节,镇上百姓送酒送羊,献果献饼者,不计其数,木兰赏赍更加厚倍。真个人人颂德,个个称贤。又于营中囤粮之处,暗积柴草,内藏硝磺等物。营外僻处,浚造土坑、地道十二穴,每穴可藏二十余人。
  又守了多时,一日,哨马来报道:“颉和领了一万人马,来抢五狼。”木兰即召镇上百姓哭诉道:“颉和此来,怨我已深。闻颉和要烧毁此镇,以孤我唐兵之势。我兵一胜,尔等可保,我兵一败,尔等玉石难分。不若齐往南屏山避难,庶几可免。”那镇上百姓果然扶老携幼,往南屏山去了。次日,哨马报道:“颉和领兵讨战。”木兰披挂骑驼而出,颉和大骂道:“前日误中诡计,辱我一世威名,今日相见,决不饶你性命。”木兰微微笑道:“无名败将,强颜来此,岂不自羞?”催驼来迎,与颉和大战三十合。康利性急,拍马助战,朱明上前接住,四将杀得高兴。战了二十余合,唐将双双败走。颉和挥兵掩杀,唐兵大乱,一齐望南屏而逃。颉和令康利追赶,自己抢了五狼镇,见营中粮草甚众,心下欢喜。
  再说木兰先已令人在南屏山上造下滚木、擂石。是日兵败,奔上山来,康利追至,见山上已有准备,不敢上山,就在山下守住。山上番民大家造饭,与唐兵饱餐,守至三更之后,木兰对众百姓说道:“若至天明,我等无逃生之处,不若趁着此时,从山后逃走为妙。”百姓皆道:“如此甚好。”木兰引着唐兵,从山后逃走。原来南屏山离镇,只有十几里。木兰下得山来,复走五狼镇。方交三更时候,那镇上十二处土穴,共有二百余人。到了三更之时,一齐推开地板,取出火种,在积柴之处放起火来。一时间。烈焰冲天。木兰带唐兵冲杀而来,番兵四散逃走。颉和在梦中惊醒,骑在马上,右撞左突,不能得出,被木兰一箭射中膀膊,跌下马来,唐兵上前拿住。木兰令军士救火安民。
  再说康利在南屏山下,看见五狼镇火势甚凶,喊叫连天,只得带兵来救。被朱明挡住,大杀一阵,杀得番兵七零八落。康利无法,且战且退,退至南屏山下。山上番民擂鼓助威,康利进退无路,唐兵又至,番兵各各逃命。朱明赶上,举枪照心窝刺来,康利将腰一闪,用腑将枪干挟住,二人用力一扯,一齐拖下马来。唐兵上前,将康利绑了,往五狼而来。木兰即令朱明往南屏山接众百姓回镇,木兰亲自抚慰一番,又命朱明解颉和、康利往元帅营中报功。
  尉迟恭大喜,令将二将押上帐来。尉迟恭道:“前日放尔回去,劝你主来降,为何又兴兵犯我?今二次被擒,有何言说?”颉和道:“人臣之道,惟主是命。主降臣亦降,主不降臣焉能降?今日有死而已,何必多问!”元帅即令将他二人押下去,一个监在左营,一个监在右营。到二更时候,叫人将颉和带进来。尉迟恭延之上座,置酒相待。尉迟恭道:“本帅一言奉申,求将军静听。”颉和道:“末将感元帅不杀之恩,但求分付,无不从命。”尉迟恭道:“将军若肯归顺大唐,与我约为内应,兵平之日,本帅定保你永为北番之主。”颉和道:“元帅果有此意,末将敢不效犬马之劳?”尉迟恭遂殷勤劝酒。又谈论多时,颉和告醉而退。尉迟恭又令人请康利上帐,待以上宾之礼。酒行数杯,尉迟恭道:“将军若肯归唐,先献此关为功,本帅一定保尔父亲,永为北番之主。”康利道:“元帅果有此意,末将原先献此关。”尉迟恭大喜。二人又饮数杯,康利告退。
  次日,元帅传令将二人放了。二人得了性命,默默回营。康和阿见了,大怒道:“二次被擒,有何面目复回?本帅命你只胜了唐兵,便将五狼镇烧尽而回,奈何复被木兰夺去,仍使猛虎负嵎?违吾将令,推出斩首!”二将叫道:“元帅暂留性命,有军情事告禀。”康和阿道:“有何军情,快些报来!”二人将尉迟恭言语,一一说出。康和阿道:“此老蛮反间之计也。听了此言,有污吾耳,留你二人无益,快快推出斩首!”帐下武士将颉和、康利推出辕门去了。不知性命如何,下文分解。
第十八回  木萁三败诱唐兵 木兰黑夜袭界牌
  却说康和阿帐下,有一员副将,名叫木萁。年三十多岁,生得赤面长须,善用一把大砍刀,为人智勇双全,康和阿甚信任之。当日见元帅欲斩颉和、康利,即叫军士刀下留人,进帐回道:“唐人用此二计,为反间之计,其计有三得。愿元帅思之。此计能成,一得也。此计不能成,是彼纵而生之,元帅收而杀之,后再有被擒者,必倾心归唐,而不思归我邦,二得也。三者使我军知彼不杀之德,畏我国有好杀之威,即孛臣瞽而返国,其心未必不感木兰之恩。元帅何不留此二人,将计就计,待破了唐兵,将功折罪?”康和阿即将二人杖了四十,二人上帐叩头谢恩。康和阿道:“吾兵粮草俱在东鄙红罗城中。”即令颉和往彼处监守;又令康利往守宛邱城。二将领命去了。
  再说尉迟元帅每日令伍登、焦文、焦武、宝林、秦怀玉、程铁牛知节之子轮流讨战,关中只不理会,任唐兵百般大骂,番兵不出,如此三年有余。一日,秦怀玉同程铁牛在关外叫骂,木萁领兵突出,与怀玉大战,程铁牛拍马夹攻,木萁败走,沿城而回。唐兵赶上,城上乱箭射下,唐兵急退,木萁入关去了。次日,木萁先来讨战,怀玉出马,大战三十余合,木萁背后桑旱出马夹攻,程铁牛上前敌住。番将毕符来助,这边宝林枪出,直杀得日落西山,两下收兵。是夜,木萁来劫唐营,被先锋伍登杀得大败,焦文刺死桑旱,焦武刺死毕符,木萁败进关中,连日不出。忽军士报曰:“颉和差人下书。”尉迟恭唤入,拆书看之,书云:
  末将受元帅两番不杀之恩,思伸再造之报。今在红罗城监守,粮草五万有余。元帅若提兵来此,愿献城投降。界牌关粮道一绝,取之易如反掌也。
  尉迟恭即重赏来使,叫他回去,拜上颉和将军,十日之内,我兵即至也。打发番使去了,即与军师商议。李靖即令焦文、焦武如此如此,二将领命去了。过了数日,康利差人下书,元帅拆书云:
  末将康利受恩帅之命,回见父亲,备言所约,无奈父亲忠心不回,登时将末将斩首。幸得众将保留,仍杖四十,谪守宛邱城。恩师提兵至此,即开门纳款,以报恩师。
  元帅看罢,喜不自胜,重赏来使,批准回书,限七日定有兵到。番使回去了,与军师商议。李靖即命宝林、铁牛如此如此,二将领命去了。李靖即致书于木兰,令其照书行事。书云:
  番兵久不出战,慢我军心。目今屡败,骄我士卒。今又以数处献城,分我军势,指日必有番将来攻五狼,阻我援兵。番兵若到,将军宜将全镇烧毁,兵分两路而走。朱明领一军与番兵厮杀,将军暗引一军往攻界牌关后。以南方火起为号,切勿违令。
  木兰看罢,忙修一书,回复军师云:
  读军令讫,惟命是从。但五狼镇百姓,视末将如父。向日南屏山之役,镇上之民亦与有劳焉。军令烧毁全镇,心切不忍,末将只弃镇而走,料镇民必不合彼为势,共逼我军。切切私衷,上希鉴照。
  李靖得书,深叹木兰之才,出己之上。传令各营将士,左埋右伏,以御番兵。
  再说康和阿在城上,见唐兵纷纷出营,心中大喜。又闻哨马报道:“唐将领兵总往红罗、宛邱去了。”即令颉保、保龄领兵往攻五狼,以阻木兰。二将领令,来至五狼,不料木兰早已在半路等候,大杀一阵,两下收兵安营。次日,保龄讨战,木兰将免战牌挂起,如此二日不出。再说康和阿预定破唐之计,遂令木萁、陀力、铁表,带领兵五千,往劫唐营。到中军先将帅旗砍倒,如唐兵有备,放火烧营,领兵向南而杀。又令索云、祥布领兵五千,劫唐兵有营。如营中有备,放火烧营,率兵向西而杀。又令怙开、开方二将,领兵五千,去劫唐兵左营。如营中有备,放火烧营,率兵向东而杀。又令孔吉、董成领兵五千,接应各路人马。天明之时,本帅亲自领兵接应,以防不测。康和阿调遣已毕,诸将各各准备厮杀。
  再说李靖在营中,望见界牌关上一阵杀气冲天,料番将必来劫营。即令长子李怀书领一军,伏于西路。番兵若来,不许妄动,番兵过尽,却引兵去取界牌关。又令李英玉领一军,伏于东路,番兵来时,不许惊动,番兵回关,率兵出战,以绝回路。又令十二府总戎,于四面埋伏,番兵到时,齐出拥杀。又令伍登、秦怀玉各引一军,保定元帅占在高阜之处,看诸将用武。
  再说木萁同陀力、铁表,初更出关,三更时分杀入营中,见营中空虚,果然砍倒帅旗,放起火来,向南杀来。四面伏兵蜂拥而来,却喜后面人马继至,分左右而杀,冲散伏兵,各自混战。番兵鱼贯而进,左右接应,唐兵大败。战至天明,死者甚众。李靖看见唐兵溃散,令伍登、秦怀玉领兵分左右而出。伍登见木萁在马上耀武扬威,走马交锋。陀力见了,上前接住,被伍登手起一枪,挑下马来。铁表又赶来,被伍登大喝一声,铁表措手不及,翻身落马。木萁大怒,提刀直杀伍登。伍登抖起精神,与木萁大战,不表。
  再说秦怀玉从西路杀出,唐兵见添了救兵,奋力回战,番兵力怯,且战且走。木萁见势不利,保定番兵,缓缓而行。不料唐兵挡住去路,伍登紧紧追来。木萁令番将夺路而走,在马上大叫曰:“元帅救兵来了,在前接战。”番兵闻知,大胆争先,将李英玉一支人马冲散。伍登与怀玉不舍,在后掩杀。十二府总戎营中众将,见番兵败走,个个争功,被木萁枪挑箭射落马者二十五员。李靖恐伍登、怀玉有失,鸣金收军。木萁败至城濠,城上遍插唐兵旗号。木萁不敢攻城,只得向金牛关而来。木兰在城上大叫曰:“吾不追杀,尔等只叫康元帅已后好好用兵。”原来康和阿分拨众将出战,自己在城上巡查。见李怀书兵到,一声绑子响,万弩齐发,李怀书所领之兵,射死大半。怀书知有准备,只得退回,与李英玉合兵一处。
  再说木兰令朱明与额保、保龄相拒,自己带五百多人,皆是会说番语的。又扮作番兵旗号,四更时分,来界牌关后叫曰:“我等是额保将军部下之兵,二位将军俱被木兰擒去,我等逃至此,望元帅开关。”康和阿在南门敌楼之上,闻知此信,叫军士传令道:“就是我国人马,也要到天明方许进关。”城下又叫道:“可怜我等,一日一夜,奔到此关,就在城下歇息若何?”城上又叫曰:“元帅有令,尔等若进城来,就是自己人马,也是放箭射来的。”城下又曰:“我等人马又不多,就城濠外歇息若何?”城上曰:“濠外可也,切不可进城。”康和阿令军士举火观看,因见是自家人马,渐渐的怠慢了。不料,木兰令五百军士轻轻的扒过城去,用云梯相继而上,就在北门放起火来,五百名军士喊杀连天。康和阿闻知此信,不知唐兵来了多少人马,只得开东关而走。到了辰巳之时,方与木萁会合,奔金牛关而去。
  木兰差人迎接元帅等入城,自己却提兵来接应朱明。正逢朱明被额保、保龄困住,木兰引得胜之兵,一鼓而进。额保来战,木兰一箭射中马头,额保坠马。保龄来救,又被木兰一箭射中马头,也翻身落马。朱明同木兰双双赶上,唐兵拥上前来,将二人绑了,收兵回镇。镇上百姓齐来迎接,木兰一一抚慰,令军士解二将,往界牌关报功不表。要知后事,下文分解。
第十九回  宛邱城唐将献捷 石子铺宝林被擒
  却说焦文、焦武受了军师之计,来取红罗城,就在城下扎营。颉和差人送羊酒犒赏军士。焦文道:“尔等回去,叫颉和将军今晚出城,我有要事相商。”差人回城,将焦文言语说上,颉和忖道:我若不去,他必见疑;我若一去,又恐是自投罗网。正在两难之际,忽然想道:不若一去,他却不疑,只引他进了城,我事成矣。遂引十数人,便服而来。焦氏弟兄接着,分宾主而坐。焦文道:“将军今顺天朝,是我一殿之臣,日后做了番邦之主,斩杀自由,你好不快乐!”命军士治酒相待,焦文、焦武轮流把盏,颉和吃得大醉,不省人事。焦文命军士将颉和扶入囚车,吓得十数个番军,面如土色。焦文道:“不干尔等之事。”令军士各赐以酒食。焦文又道:“尔等实说,饶你性命。颉和是如何埋伏人马?”番军道:“颉和在城中四门浚造深坑,上面盖以浮土,两边埋伏弓弩无数。又城上举火为号,外面伏兵齐出,内应外合。”焦文即每人赏银三两,命他如此如此,番军大喜。城上三更时候,焦文弟兄点齐人马,令番兵叫曰“主将回来了。”城上看了令箭,慌忙开城,不收土坑面上木板,让唐兵一拥而入。焦武先上城楼,将守烽火军士杀散。外面伏兵不见火起,不敢进城。那十数个番军大叫道:“主将已令出城投降,尔等顺者则生,不降者则死!”城中军民闻知此信,大家投顺。次日天明,城外伏兵见城上遍插唐朝旗号,闻颉和降唐,副将侯密儿领兵攻城,骂颉和卖主求荣。焦武出马,只一合,挑侯密儿于马下,差人解颉和往元帅营中报功。
  再说尉迟宝林同程铁牛来取宛邱城,也在城外扎营,差人去招康利答话。康利在城上回道:“副将景星在旁,不便分身。将军明日攻城,看白旗为号,便开门投降。”宝林得了康利言语,次日按兵不动。康利无法,只得差人下书,备言副将景星十分枭勇,又在此镇守多年了,将军既不攻城,亦当讨战,末将令他出城,闭城绝他回路。将军兵到,我开城投降。”宝林看书罢,拍案大怒道:“康利这条计,只好瞒你番邦之人!”喝叫军士将下书人推出斩首。程铁牛上帐说道:“二国相争,不斩来使,叫他细细说明,就算他的功劳。”宝林回嗔作喜道:“尔若归顺天朝,自当重重赏你;若不实说明军情,叫尔有死无生。”番使只得实说道:“城中百姓并粮草,俱搬往宝康山去了。只等唐兵入城,番兵便出,复围城池。此城小而无水,只有五个深井,井内俱是下了毒药的,人马饮之,立刻即死。”宝林即赏番使一个空头官诰,留在军中,又令程铁牛领二千人马,带番使同往宝康山取粮为食,自己带兵围城。原来这宝康山离城只有二十里,程铁牛起马就到,杀散守粮军士,番民男女奔逃,铁牛令军士不许杀伤百姓,只取二分粮草而来,仍留一分与百姓为食。康利在城中守了二日,又饥又渴,与景星商议,于半夜时,开城逃走,被铁牛赶上,一斧砍景星于马下。康利之马见了水,饮水不走,任康利加鞭,那马只顾饮水,被唐兵围住。康利欲待自刎,被铁牛赶上,活捉过来。宝林进城,令军士往城外取水,差人解康利往元帅营中报功。
  宝林心中想道:此地离金牛关不远,我不若引得胜之兵,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料康和阿大军尚在界牌关。遂大胆而行,却令程铁牛谨守宛邱。仍带番使为导,方行了百十余里,宝林问道:“此地离金牛还有多少路?”番使道:“还有五十里,前面就是石子铺。”又行了十余里,到了石子铺,宝林令军士饱餐,今晚是要走马取关的。却说康和阿同木萁一干番将,狼狈而行,忽军士报:“前面隐隐似唐兵行走。”康和阿大怒道:“唐人欺我太甚!”令木萁领众将风驰而追,宝林挺枪来战,无奈寡不敌众,身中数枪,被木萁擒住。要知后事,下文分解。
第二十回  金牛关康和换将 五狼镇木兰装神
  却说尉迟元帅进了界牌关,对军师叹道:“吾自随主上起兵以来,抢关劫寨,势如破竹,未有如界牌如是之难。”正叹念间,焦文差人解颉和献捷。不一时,宝林差人解康利至,书中言取金牛关之意。尉迟恭顿足道:“畜生无知自恃,必为香虏矣。”过了二日,程铁牛差人下书,言宝林被捉,闻木萁有取宛邱之意,求元帅发兵救援。李靖道:“元帅可如此如此,庶令香国君臣相忌。”尉迟恭修书一封,先将康利放了,差人送往金牛关。康和阿观书云:
  元帅执迷不悟,徒损兵折将,何益于国。今送公子回国,元帅若赐宝林不死,令其自回,不才亦送颉和等回营。
  康和阿看罢,也差人送宝林回营。尉迟恭却将颉和、额保、保龄囚在营中,对差人云:“你回去上复康元帅,说三位将军降了我国,元帅不必望他了。”番使只得回营禀知元帅。康和阿笑道:“焉有破关失城,而不折将乎?三将既不回,留蠢子何用?”命将康利斩首。木萁道:“事由人谋,数由天定。此番失利,不在康利一人,祈元帅赦之。”康和阿道:“康利回,宝林去,犹纵虎而收羊;而三将又不回,是舍饵而失鱼也。南方人狡甚,吾必欲破之。”遂放了康利。过了二日,忽哨马飞报:“唐兵离关不远扎营!”康和阿令木萁守关,不表。自此番兵年余不出。
  再说五狼镇守将朱木兰,一日出镇巡查,见番民于清明佳节祭扫坟墓。自己想起老父、老母,潸然泪下。回至帐中,心下想道:番国多贤,不能就灭,干戈何日可息?父母何日可见?失声大哭起来。朱明劝慰了一回,木兰坐而不卧。忽听鸿雁哑哑而鸣,木兰吟诗一首。诗曰:
  鸿雁寄居塞北乡,遐飞万里成行列。
  三冬食稻春北翔,风泊杨柳故根别。
  征夫十万来朔方,寒霜秋雨花开谢。
  笳声冉冉心惨伤,披甲枕戈星光洁。
  狐死邱首义难忘,龙藏渊底兽藏穴。
  愿随主将返帝乡,父兮母兮长阔绝。
  木兰歌罢,拊心自忆道:“突厥虽明,今穷兵已久,不能无欲速之心。欲速则明者,有时而昏。番将虽智,今失利已多,不能无妒贤之人。妒贤则智者有时而黜。欲破番邦,非反间不可。”遂心生一计,欲外除木萁之勇,内减康和之智,只是无有用计之人。一日,镇上黄成老人进帐,木兰迎入坐定,木兰道:“连日军务羁身,未能候教。今日老丈玉临,必有佳言惠我!”黄成道:“老民特来与将军贺喜!”木兰道:“末将寄身万里,何喜可贺?”黄成道:“镇西花子麻令妹,名花阿珍,性好幽静,以念佛看经为乐。情愿出家修道,不肯嫁人。屡被兄长谴责,花阿珍百般不从。兄长怜其年轻,今春又逼他出嫁,阿珍不从,被兄长痛打数十次,死而复苏。花子麻欲破其斋戒,阿珍不得已,乃哭道:‘阿兄必欲我出嫁,除非是朱将军则可。’花子麻无法,只得托老民,来与将军作伐。老民亦思将军与阿珍之年貌相当,故大胆前来贺喜!”木兰道:“临敌招亲,有干军令。末将家中,已有妻子,此事断不敢从命!”黄成道:“将军乃朝中贵人,家中就有妻子,此事只要将军首肯,老民情愿向元帅营中,陈情讨令。”木兰道:“军法,天下之公法也,元帅必不私与一人,老丈休往。”黄成辞出,与花子麻商议,竟投元帅大营,备呈其事。李靖明知木兰是女扮男妆,又恐黄成是作奸细,就袖占一课,得大吉之兆,发下军令,令花子麻送妹与木兰成亲。
  黄成得了军令,奔回五狼,与木兰贺喜。木兰即召花子麻入营,责之曰:“汝妹既奉佛教,矢志修行,亦是美事。尔等何必令其出嫁,乱其贞心?本藩捐金五百两,尔可收去,养他终身。再若逼他出嫁,定当重罚!”花子麻谢恩,领银而出,回至家中,十分欢喜。对妹子阿珍称道朱将军之德,将银子取出。花阿珍道:“奴未出嫁,即先收朱氏养廉,我是朱家人也。愿入营随侍朱将军为妾,为婢,听其所命。况奴嫁字出口,意不再留。阿兄如违奴命,奴愿先死阿兄之前,以明奴心。”花子麻无法, 只得又请黄成入营。 黄成进营,见木兰有不悦之意,硬着面皮说:“老民进营,端的来与将军贺喜。”木兰道:“老丈又贺何喜?”黄成即将阿珍一片言语说上,木兰道:“阿珍必欲随我,我有一言要他依从,方可入营”。黄成道:“阿珍之心一于将军,即有言语,料无不从。”木兰道:“他要入营,仍然持斋念佛,须待干戈平息,同我回家,见了公婆之面,然后成婚。”黄成退出,向阿珍说道木兰之语,花阿珍大喜道:“此乃奴之本心也。”黄成又进营来说道:“今日方能贺喜得成也。”木兰再不能推辞,听花子麻择日送亲入营。木兰无事时,与花阿珍讲解经义,相得甚欢。
  自此南屏山顶,夜夜有火光出现。日间人往视之,又不见有形迹。如此二月有余。一日,山民于山顶土中得一石碣,上有朱书篆文。其词曰:
  木萁来,木兰死。康得阿,为番主。
  镇上番民齐往观之,沉石碣于水中,不令木兰得知。木兰风闻其事,召花子麻问之,花子麻隐而不言。是夜,木兰同子麻饮酒,子麻见妹子与木兰十分相敬,微微叹息。因说道:“将军日后出征,遇木萁千万记之。”木兰再问石碣之文,花子麻方以实告。木兰见子麻有受重之意,使附耳轻言如此如此,许以千金为谢,子麻应允,即从偏路来至番都,到处传说南屏山天降符瑞,并十二字篆文,互相传说。又于各路布散谣言道:“唐人保康和阿为番主,康和阿许为内应。”如此二日,连夜逃回五狼。
  却说番主突厥因失了界牌关,并宛邱、红罗二城,又失了兄弟颉和,并数员上将,日夜忧疑。一日,近臣将南屏山之事奏知,突厥猜疑不安。次日升帐,文武毕集,突厥曰:“康元帅与唐兵相拒,今已七年,而唐兵不退,我国难安。孤欲另调一将,往代康和阿,卿等何人可往?”左庶长苏庆桂上帐奏曰:“胜负兵家之常,以臣愚见, 元帅虽按兵不动, 其得有五。”突厥曰:“卿试言之。”苏庆桂曰:“唐兵利在速战,元帅以逸待劳,俟彼军心怠慢,而后攻其不备,一得也。唐主向日,八年之间扫清天下。今尉迟恭来此七载矣,费尽无限钱粮,他自君臣交责,二得也。倘天雨连绵不已,军需不敷,或久旱无收,唐兵必然引退。那时乘势攻之,若破竹然,三得也。再过数年,唐营将老兵衰,战则易克,四得也。兵久不回,谁无父母?谁无兄弟?谁无妻子?久暴沙场,难乎为情,心生怨慕,军心易慢。主帅必济之以威,我主再以恩义收之,五得也。”突厥听了苏庆桂一片言语,默默回宫。脱桑、帖罕二臣入宫奏曰:“主上奈何听了苏庆桂一片游辞,就罢了主意?”突厥曰:“苏相条呈得失,诸卿之才又皆不及康和阿,南屏符瑞之事,又不知是真是假。”二臣奏曰:“康利乃庆桂之婿,故苏相力为保全。主公何不暗暗差人,往南屏细探虚实。 ” 突厥大喜,即差人扮作乡民,往南屏山探听。使者往返旬日,回报道:“先是南屏夜有火光冲天,如此二月有余,日间视之,并无形迹。土民恐山上有宝,掘土寻之,得石碣赤书篆文十二字,如所说皆同。又于各路打听得尉迟恭欲得康元帅为番主,康元帅许为内应。”突厥听了此信,大惊道:“怪道唐人捉去四将,只放康利一人回营。康和阿果如此,吾国危矣!”雅丹娘娘亦奏曰:“妾妃每见康和阿静默寡言,又龙行虎步,有人君气度,主公不可不防之。”突厥即命国舅雅福,持手诏往召康和阿回国。
  苏庆桂闻之,入宫伏地奏曰:“南人狡甚,捏造遥言,主公误听,我国危矣。臣不惜一死,祈主公将国舅追回,休使代康元帅之任。”突厥曰:“康和阿七年无成功,又削了几处城池,其才亦可见矣。国舅之才,不亚康和阿!”苏相又泣奏道:“不用贤则亡,削何可得与。雅福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何堪重任哉!”突厥大怒道:“屡次游说!”即命将庆桂下狱。退至后宫,雅丹娘娘迎奏曰:“苏庆桂历相多年,有欺君之事否?”突厥曰:“无也。”娘娘曰:“庆桂作卑官时,有虐民之案否? ” 突厥曰:“无也。”娘娘又曰:“庆桂家中有厚积否?”突厥曰:“无也。”娘娘曰:“然则庆桂,社稷臣也,何以下狱?”突厥曰:“抗朕之命,阻国舅之功,故尔下狱。”娘娘又曰:“国舅之才,不及康和阿远矣。妾所以劝主公罢和阿之职,亦以符瑞、谣言之故耳。妾妃已命国舅往金牛关,遣木萁往征木兰。若木兰果死木萁之手,则符瑞、谣言皆真。若木兰不死,则符瑞、谣言皆唐人捏造之词。苏庆桂不但无罪,而且有功,康和阿仍当用之。主公今日以一时之怒,轻折二位股肱,国之不祥,莫大于斯。”突厥大惊道:“微娘娘之言,孤才不及此。”即命内侍敕书赦庆桂出狱,赐以千金,仍居相位。要知后事,下文分解。
第二十一回  金沙谷木萁自刎 康和阿仍复帅印
  却说雅福每见康和阿遇事迟迟而行,出言恂恂而谨,道他胸中无才。自来金牛关接了帅印,见营中军威甚整,分布有法,又见唐将皆枭勇之士,难于骤胜,始心服康和阿。一日,雅福升帐,众将参见已毕,雅福曰:“唐将朱木兰占住五狼镇,甚为冲要之地,木将军可领兵五千往取之。”木萁曰:“求元帅令索云、祥布为辅。”雅福即令二人同行。
  唐将朱木兰闻番兵又至,忙送花阿珍到娘家暂住,即令朱明领一千人马,三更之时,来劫番营。杀入营中,不见一人一骑。朱明急退,番兵四面围来。朱明左冲右突,不能得出,遂下马投降。木萁将朱明囚在营中,问木兰营中虚实。朱明道:“木兰自娶花女之后,沉于酒色,不理军务,况且孤军无援。末将与彼有八拜之交,待其势败,愿去说彼来降。”木萁大喜,即赐酒与朱明压惊。次日,木萁讨战,木兰不出。一连三日,木兰始出阵,与素云大战五十余合,祥布又拨来攻,木兰全无惧怯,力敌二将。木萁见木兰少年英雄,思与比试,乃鸣金收军。次日,木萁出阵,与木兰大战七十余合,索云、祥布左右抄来,唐兵大乱,木兰向后急退,番兵已抢木兰营盘,木兰只得败走南屏山。次日,木萁领兵围住南屏山要路。木萁探知山上无水,围了五日,令人往山上招降。木兰许以次日下山,诣营中归降。木萁知其是诈,料他夜间必然下山,去投尉迟元帅大营,却于各处要路埋伏弓弩。三更时候,果然木兰冲下山来,却引兵向西北而走。木萁急收伏兵,用力追赶,及至天明,木兰逃至金沙谷去了。木萁同索云、祥布引兵大进,约追七八里,军士报曰:“唐兵用木石塞断去路,道旁有一木牌。”木萁与素云、祥布马上观之,见牌上书云:
  木萁至此,速宜自缚。
  救尔军马,免作飞灰。
  木萁看罢,大惊道:“吾中小蛮之计也。”三将下马,抱头大哭。山上唐兵大叫曰:“番将身入火坑,尔足踏之地,皆是地雷火炮。能如司马懿,哭得天降洪雨则可免。”木萁抬头看时,见唐兵各执火把,四面堆积茅柴无数,料不能免,三将皆望北而拜,自刎而亡。木兰又命军士叫曰:“尔等愿降者降,不愿降者各去。”木兰即乘明驼,急回五狼镇,杀散守营众将,救了朱明。
  再说金沙谷中一支番兵,退至谷口。见谷口俱被木石塞断出路,大家用力般拆,齐声说道:“此地放起火来,我等焉有性命?主将虽死,朱将军之德亦是天高地厚。”也有愿降者,也有愿去者,木兰令人收三将尸首,以礼葬之。
  再说国舅雅福,自木萁去后,坐卧不安。哨马来报木萁捷音,心亦不乐。忽木萁败兵逃回,备诉三将尽节之事,雅福顿足道:“三将之死,乃吾之过也。”即表奏突厥云:
  臣奉命来金牛关总理军务,遣木萁收五狼扼要之地。不料唐将木兰,奸计百出,诈败数阵,引萁、索、云等入金沙谷口,焚我军士,以致三将殉节。嗟乎!木萁之死虽可惜,石碣之诈犹可悟。主上速命康元帅来关,臣当甘拜下风,共襄军务。
  突厥看罢,深悼木萁之死,仍拜康和阿为帅,来金牛关理事。雅福迎入中军,即将兵符印剑,一一交清,却办五牲祭礼,遥望金沙而祭。康帅放声大哭,军士无不感伤。且听下文分解。
第二十二回  康和下令敕番兵 尉迟冒雪取金牛
  却说金牛关外,有一长河,其形如带,河水汹涌,金牛关以此为势,十分难破。康和阿又于城外左右扎二座大营,营中多设弓弩,势如鼎足。唐兵几次渡河,番兵乘其渡而击,唐兵伤者甚多。康和阿又命能干军士,每日于夜静时,在北岸吹动笳声,彼此唱和,以乱唐兵之心。名曰《春宵怨语》。其歌曰:
  唏嘘复唏嘘,河汉星斗移,悲家乡万里。父兮母兮,近居何地?双双倚闾望眼穿,睹杨柳依依,负尽阳和意。夜月寒光长叹息,佳节良辰,肝肠全碎。妻兮子兮,音信几稀。可怜我,日色惨淡干戈棘,可怜你,孤单单深关梦里。望断行云,今生已矣。来世再聚。盼鸿雁南来,家书未寄。嗟兮戚友兮,劳你问卜寻回期。登高眺北空相忆,看旌旗闪闪,那个人儿生得双飞翼。天兮天兮,河边枯骨,白雪成堆。怕看那绿草萋萋,战马嘶鸣,征夫哀啼。天兮天兮,胡不听,南北人儿共悲泣。
  这笳声随风飘渺,悠悠扬扬,悲悲切切,唐兵闻之,人人伤感,个个思回。李靖与尉迟无法可施。忽细作报:“番主召回康和阿,关上换了主帅,乃国舅雅福。”尉迟恭大喜,每日令兵渡河挑战。雅福谨守康和阿之教,分兵击杀,毫不妄动。及木萁死后, 康和阿又来为帅, 留雅福在军中,与康利分守二营。康和阿下令曰:“我兵据河为池,任唐兵百万,不足惧也。如有妄言渡河劫击唐兵者,立斩!”因此,一年有余,唐兵无寸进之功。一日,北风凛冽,彤云密布,雨雪交加。李靖与尉迟恭对天拜告曰:
  昊天上帝,鉴我忠心。若大唐天子有福,今夜冰冻成硚,使唐兵渡河抢关,克服番邦,早赐成功。
  二人叩罢,焚香静坐,不时令军士探视。到了三更时候,军士报道:“冰深数寸,人马可渡。”李靖大喜道:“天助吾成功也。”令伍登领兵抢左营,宝林领兵抢右营,请元帅率营中众将,一齐抢关。
  却说康元帅见风雪大作,传令雅福、康利并一干番将道:“今夜谨防唐兵冒雪劫营。”分令众将轮流巡视,如有唐兵到来,放炮为号,使营中皆有准备。三更之后,该雅福巡营,巡至河边,正与伍登军相遇。番军连放信炮,唐兵惧退。尉迟恭走马当先,众将见了,一齐汹涌上前。雅福与伍登大战三十多合,雅福死战不退,被伍登活捉过来。宝林抢入康利营中,康利料不能胜,走马出营而逃。尉迟恭亲率大军,直通关下。城濠冰冻如石,唐兵得胜,任城上箭如飞蝗,砖石如雨,亦不肯退。天明城陷,康和阿带番兵出后关,走到玉门关去了。尉迟恭入城,令人安抚百姓,差人赍表奏闻天子。李靖道:“今得了金牛关,已深入番地,差人往守五狼镇,令木兰来营中听用。”
  却说雅福被伍登捉来,尉迟元帅屡劝不降。尉迟将雅福囚在城中,与颉和、额保、保龄同居一室,赐以酒食。雅福自绝饮食五日。李靖怜之,谓尉迟恭曰:“此人文不及康和阿,武不及木萁,但其心可悯。宜放之回国,使番人归心。”尉迟从之,差人送至玉门关。雅福自愧,不见康和阿,亦不回番都,只身入山修仙学道去了。后遇异人点明心性,成了正觉,此话不表。
  再说朱木兰在五狼镇,闻军令调他攻取玉门关,忙送花阿珍到娘家居住,即来参见元帅、军师。元帅道:“玉门关靠山为势,闻尔所骑白驼,乃异人所赐,能登山越岭,故调尔来,同到玉门关立功。”木兰道:“元帅有令,末将敢不效犬马之劳!”过了数日,中军炮响,三军起程。行了五百多里,到了玉门关,唐兵扎下八座营盘。忽焦文差人下书至营,言闻已近玉门关,欲留弟焦武独守红罗城,思来同攻玉门关,立功报国。元帅准其所请,即差二人往换弟兄皆来,使其守望相助,更加亲切之意。一日,正与军师商议进兵之计,忽传圣命至。忙排香案,迎接圣旨。不知如何,下文分解。
第二十三回  太宗降诏责尉迟 突厥出榜募贤士
  却说太宗一日早朝,文武毕集。太宗曰:“尉迟恭北征不回,寡人日夜忧思,奈何?一尺之地,劲敌若此,若四夷尽如突厥,中国困于干戈,虽有粟,吾得而食谱?”太傅李敬业上殿奏曰:“李靖、尉迟恭北征十年,只取一关二郡,再过二年,将老兵死,十去三四矣。万岁宜降诏,谪公爵为侯爵。自古遣将不如激将。”太宗准奏,即差使巨赍诏望北番而来。尉迟同李靖排香跪读,云:
  卿等北征,瞬息十年。卿久不回,朕心如炙。非卿智力不能克狄人,实朕德轻不足服突厥。再过数年,将老兵死过半矣。朕当亲驭六军,来灭突厥,使卿回国,善养余年。
  李靖、尉迟恭看了此表,即上书自眨,请旨废公爵为伯爵。并奏道:“如三年之内,不能克除突厥,愿废为庶民。”二人各具表文,付天使带回长安去了。
  再说丞相魏征自外藩巡查而回,闻太宗下诏激谪尉迟恭、李靖,入宫见太宗奏曰:“臣闻主公下诏激谪尉、李二人,此正中康和阿之计也。康和阿善守不出者,已料吾国君臣必有交责之日。若康和阿闻知此信,愈守不战,以老我师,干戈何日可息也?”太宗道:“朕一时失算,为之奈何?”魏征道:“康和阿终非李靖敌手,少有捷音,即当复其原爵。”不数日,尉迟恭捷奏,言冒雪取了金牛关,生擒雅福,康和阿逃守玉门关。太宗见奏,大喜曰:“魏征真宰相器也。”即下诏北番去,仍升尉迟恭、李靖公爵不表。
  再说突厥闻知失了金牛关,国舅被捉,忧形于色,寝食俱废。雅丹娘娘亦啼哭不止,因说突厥曰:“若玉门关再失,番都亦难保矣。主上何不出榜招贤?古人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突厥然其言,即出榜文于四门张挂,差人看守,一月有余,不见有贤士揭榜。榜文略曰:
  朕有积怨,深恨唐国。况又侵我关隘,戮我臣民。虽彼国君臣凶恶可畏,吾地岂少高明?特谕都内都外军民如悉:如有能以智破唐者,赴营中参谋;能以力破唐兵者,赴军门听调。各依文武,先授五品之职,候有功之日,进爵公侯,寡人不吝。
  却说湖广木兰山,有一狐精,修了千年道行。昔年曾受朱木兰一剑之厄,削去左肘。自木兰代父出征,他云游北番,思报此仇。一日,行至番邦,见四门张挂招贤榜文,便化作游方道人,自称独手大仙,将榜文揭下。守榜官员引见番主,突厥大喜,宣道人上殿,问曰:“仙卿揭榜,必具高才。仙居何地?尊姓大名?寡人不才,愿先闻破唐之策。”道人答曰:“贫道姓胡,名行修,法号独手大仙。云游方外,四海为家,非慕爵禄而来。因见唐兵猖獗,生灵涂炭,特来灭唐将之余威,助番邦之将士,以罢两国之师耳。”突厥大喜,即拜胡仙为军师,往玉门关助康元帅行事。康和阿接入中军相见。礼毕,分宾主而坐,康和阿曰:“闻军师智勇兼全,来与主上分忧,主上之福也。但不知军师何策以教不才?”胡仙道:“且待贫道捉了木兰并伍登诸人,然后退唐兵,复还城池,各守疆界。如不从时,贫道作起仙法,叫唐兵片甲不回。”康和阿即命人送军师后帐安歇。康元帅心中想道:此人苍形古貌,到也希奇。只是两眼珠放火光,必是左道旁门之士;酒后出汗,非六根清净之辈,如何退得唐兵?到了次日,令军士将免战牌去了。唐将焦文、焦武果来讨战。康和阿请军师出阵。胡仙步行出关,手中仗剑,焦氏弟兄哈哈大笑。焦文迎住,大战十余合,道人败走。焦文拍马赶上,一时间飞砂走石。焦文拨马便回,道人飞步来追,幸焦武舍死救出。回见元帅,备言妖道作法之事。次日,道人先来讨战,元帅命木兰出马。木兰来至阵前,只一箭之地,不料坐下明驼,认得对阵是一狐狸,飞奔而来,冲至道人面前,双蹄向道人扑来,木兰险些坠下地来。伍登掠阵,恐木兰有失,也飞马赶来。唐兵一齐拥至,道人不战先败,退入关中。见唐兵不退,在城上作法,飞砂走石,打退唐兵。木兰回营缴令,李靖见了大惊道:“朱将军黑气侵入命主,有无妄之灾。须过百日,方保无事。”这令谨守营中,不可出战,要知后事,下文分解。
第二十四回  真孝女遭厄刎颈 铁道人遗书诛妖
  却说独手大仙败进关中, 康元帅问曰: “军师何以未战先败?”独手答曰:“木兰那匹坐骑,乃是蟒妖附体。木兰仗着妖物,冲杀而来。贫道失于提防,所以先败。贫道有两个徒弟,闻吾在此,明日必来,不愁木兰不来降元帅也。”康元帅但微笑称谢而已。次日,果然有两个年幼道人求见。独手对元帅道:“此吾徒弟来也,命他进来。”两个道人皆是黄衣,向上稽首。独手道:“汝二人来得凑巧,正欲用尔二人,可速驾风云,往湖广西陵县双龙镇,将千户朱天禄夫妇用黑风卷来,元帅重重有赏。”二个道人领了师命,即驾风云腾空而去。康和阿见了,心中想道:我为上将,不能破敌,藉此妖人之力岂不可愧?忽军士报曰:“唐将讨战。”独手又欲出阵,康和阿只得上城防守。独手出得关来,唐将伍登看见一个矮道人。步行出阵,也大笑起来,挺枪直刺,道人仗剑相迎。约战十几合,道人暗使妖法,飞砂走石,望唐阵上打来,伍登大败而回。
  再说两个小狐精,领独手之命,回至木兰山,另找两个老狐,化作朱天禄夫妇模样,驾起风云,来至玉门关。进帐见元帅道:“弟子奉命往提朱天禄夫妇,现在辕门,求元帅发落。”独手曰:“元帅可以赏酒食,令其饱餐,再叫他修书招木兰来降。却将天禄夫妇,剥了衣服,吊在城楼之上。木兰是个纯孝之人,见了父母受刑,必学徐庶回曹故事。破了唐兵之后,再将木兰断其手足,以报木萁三人之仇。”独手说罢,即袖出一稿,命朱天禄誉写毕,差人送至木兰营中。
  却说木兰受军师之命,在营中静养百日,以避灾祸。忽军士报道:“番营差人下书。”木兰曰:“二国相争,我为偏将,番营下书于我,必有缘故。”即令朱明:“将下书人押至中军。等元帅先拆书看过,我再看罢。”朱明即带番使来见元帅,将书呈上,尉迟恭看了封筒,大惊曰:如何天禄家书先到番邦?”忙拆书观看。内云:
  自尔北征,今十一年矣。予旦夕焚香,呼天祷地,望尔早回。不料国家多难,以迄于今。今又神风刮予夫妇,俱卷至北番。军士认为细诈,欲行诛戮,幸康元帅讯得其实,暂且免死。特修寸楮,尔速来降,救予二人残喘。
  元帅看罢,问番使道:“朱天禄是如何来的?”番使将独手大仙并二位小道人之事,一一说明。元帅顿足道:“果如此,木兰危矣。”忙请军师商议。李靖道:“吾已知木兰有一场祸事。料吉人必有天相。且令他进帐,看书中笔迹真假如何。”木兰进帐,参见礼毕,李靖将书与他观看。木兰将书看完,大哭不止,问番使曰:“我父母今在何处?”番使曰:“现在城楼之上。”木兰向元帅讨令,即往城下来看。李靖令伍登、宝林同去,以防不测。木兰同朱明先至关下,见父母双双赤体,吊在城楼之上,放声大哭。朱明也掩面流涕,伍登、宝林亦伤感不已。朱天禄在城上叫曰:“木兰,木兰,尔为国北征,是为尽忠。今十一年,又抢关夺镇,出力报效,亦云足矣。若唐将人人如此,北番克服多年矣。今吾二老,被神风卷至此间,汝素孝道,岂忍坐视不救?即不然,学徐庶救母,终身不设一谋可也。予言止此,汝自思维!”杨氏亦叫曰:“木兰,木兰,汝代父出征,是云救父,何父母今日生死在尔掌握中,尔尚犹豫不决耶?”木兰听了父母之言,哑口无语,心血上涌,倒下驼来,气死在地。
  却说翼孝明驼,见主人倒地,抬头四顾,见城上有五只狐狸,抓扬舞爪,向城上乱扑,朱明牵之不住。忽城上飞砂走石,打将下来,伍登、宝林救木兰回营,仍然吐血不止。元帅同军师不时来看望,木兰曰:“不想今日遭此大逆,天乎,天乎!吾生何为?”伸手取帐上宝剑,向喉中一刎。朱明来抢时,其剑已入喉内。朱明将剑夺了,以手探之,幸气管未断,还有可救。急敷上金疮丹药,用白绫包好,扶入帐中。到三更时候,木兰悠悠醒来,谓朱明曰:“此事如何是了?吾以一死了吾身,尔救我何为?”朱明曰:“将军不记铁冠道人之言乎?言将军出征,若遇急难不可解之事,急将锦囊打开,自然可解。”木兰如梦初觉,急取锦囊看之,只见黄纸尺余,上书灵符一道,末批云:“尔去北方,必有狐妖为仇,直对妖焚吾灵符,即时可保无难。”木兰省悟道:“今关上独手大仙,莫非即吾向日削了前腿之狐也?”到了天明之时,对元帅说明,同朱明来至城下。李靖仍命宝林、伍登同木兰去。看父母仍然吊在城上,又大哭起来。朱明忙请独手军师答话,独手师徒三人齐来城上,劝木兰早降。独手曰:“朱将军,你好不通权达变。就降我番邦,受职不受禄,居客卿之位,终身不设一谋,居此心以报唐主,不可谓不忠;居此心以救父母,不可谓不孝。何必自苦如此?子试思之。寿亭侯从曹,徐元直救母,皆从权之道,其势不得不然。吴起为西河守,父死不奔丧,至今尚为人所唾骂;况父母被执不救,吾恐千世之后,将军为人所不齿也。”木兰听了独手一片言语,渐渐耳软,有从权救亲之意。朱明曰:“将军不可听他佞言,且焚灵符,看是如何?”即将灵符烧化,忽然电光闪烁,空中霹雳一声,如天崩地裂,吓得番兵伏地不起。伍登、宝林心胆震动,木兰举目看时,只见城上吊着的不是父亲、母亲,是两只老狐精,被天雷打死。城下打死三孤,内有一只,却无左肘。木兰记起丧吾之言,并机房之事,心下明白,遂同三将回营,去报元帅知道。元帅乘着雷威,率诸将一齐抢关。不料康和阿早已在城上俟候,见唐兵浪涌而来,令番兵箭射马上将,砖打马下兵,焦文、焦武、伍登、宝林俱带伤而回。要知后事,下文分解。
第二十五回  突厥称臣降中国 木兰举酒论奇门
  却说尉迟元帅兵败回营,心中思想:康和阿如此利害,此关何日得破?番邦何日可降?我等何日回见天子?思得一夜无眠。次日天明,即来军机帐,与军师商议。李靖道:“靖昨夜仰观天象,见正北一星,其大如斗,摇摇而坠,声响如雷,此兆必应在康和阿身上。又见北方客星退位,我等当有旋凯之期。正西太白星收了光芒,必主干戈宁静也。”遂教元帅如此如此而行。元帅大喜,即同军师出营,相了玉门关地势,传令军士抵关下寨,外作取关之势。即令军士于营中,暗开地道。又命军士用大木造鳖甲车五百余乘,车上束草为人,头顶铁盔,内盛松油、樟脑等物,草人手执枪棍,可摇可动,车下可藏二十多人。
  却说康和阿在城中,抵关下寨,料李靖必有奇谋。乃上表道:
  唐兵逼关,势不两立。况彼得我国内之地三分有二,而番民乐附,其不可与争,一也,番将上强者死,次强者囚,弱者放回,以备尸位。其不可与争,二也。迩者狐妖媚主,擢为军师,天为之怒,玉门险陷,其不可与争,三也。以一隅之地,敌王国之师,十年之间,臣须发尽白,目茫齿落,心力竭尽,未获一胜。盖臣之智逊于李靖,番将之勇亚于朱、伍,其不可与争,四也。主上速与唐和,犹不失番邦之主。倘臣智虑未周,玉门有失,主上悔无及矣!臣膺重任,惟有一死,以谢主上。
  突厥看罢,谓众臣曰:“康和阿何怯也!玉门有失,都中所积,尚可敷十年之用。唐兵若到,孤与卿等背城一战,亦未知鹿死谁手。即不幸而败,退犹可守,再求救于诸虏,唐兵能保必胜耶?”苏庆桂奏曰:“康帅所言,忠而且尽,万全之计也,祈主上纳之。”突厥不答。众臣亦皆伏地奏曰:“愿主上纳二相之言,为子孙久远之计。”突厥见群臣皆欲降唐,拂袖而入,忧形于色。雅丹娘娘问曰:“吾主何不豫之甚也?”突厥即以康和阿之表付之。娘娘看罢,谓突厥曰:“康和阿之言,顺天应人,尽忠干国之语,主上宜速行之。”突厥道:“孤此时方寸已乱,明日再议罢。”如是十日不出。苏庆桂率群臣入内强奏曰:“社稷安危,在此一举,主上奈何迟疑不决耶?”连请三日不出。雅丹娘娘出对众官曰:“主上素日不服唐朝,今见诸臣共逼,方寸愈乱,明日卿等进宫,孤与群臣面议。即出国宝遣使请降,料主上亦不能阻拦矣。”次日,众臣入宫伏奏,言:“玉门关甚急,臣等共议降表,祈主上用国宝佥押。”娘娘即将国宝付苏庆桂曰:“国宝在此,烦卿赍表亲到唐营,代主上一行。”庆桂叩头谢恩,率百官而出。突厥亦无可如何。
  再说康和阿见唐兵连日攻城,不甚努力,料李靖必有阴谋,心甚不安。即于城中北靠山之处,立云梯十余文,以窥唐营虚实。见正南中营兵卒纷纷进出,不解其故。晚间令康利巡城,沐浴焚香,步罡礼斗,求示吉凶。是日正值甲申,康和阿礼斗毕,见主星不明,恩星无光,仇星结彩。忽然一阵风来,将主灯扑息,康和阿大惊道:“吾命休矣!”遂隐几而卧。见主灯灭而复明,光大如轮,中有一神,儒冠道服,笑容可掬,谓康和阿曰:“元帅谨防甲申旬。”和阿惊觉,似梦非梦,似醒非醒,心中思道:今日即甲申,神示甲申旬日,须要谨防,莫非旬日之内,吾命当绝也?忽又思道:甲申旬中空午未,唐营中军正在午未之地,莫非唐兵暗掘地道,来攻我城耶?不等天明,即上云梯审视。见唐营外面,新土累累,忙令军士于城内午未之方,横掘深坑,引北池之水以灌之。心中喜道:“前日主灯忽灭者,正为此也。今此计既破,吾复何优?神佑我也。”又谓众将曰:“吾心慈善,不肯妄杀一人。今为主上江山,不得不然。吾有毒药箭十万余支,着人皮肤,不论深浅,登时即死。此箭吾不肯擅用。今主上执固不降,唐兵又抵关下寨,倘地道掘开,吾军民玉石俱灰矣。彼既狠毒如此,吾又何必迂守古道哉!”遂分药箭军士等,传令道:“如唐兵攻城,放箭射之。”众军士听说药箭如此利害,巴不得唐兵攻城,以试其效。次日,果然唐兵又来攻城,城上不做理会。及唐兵进城,城上箭如雨下,果然唐兵死者无数。因此,唐兵都知药箭利害,连日不敢近关。
  却说李靖令军士暗掘地道,不料开入城中,正遇水坑,被水冲来,淹死一千多人。坑中水阔,康和阿又命军士取柴草填之,发火烧燃,其烟直透唐营而出。李靖大怒道:“康和阿识我玄机,令人可恶!”遂演《遁甲天书》,得龙遁之格。忙召众将传令曰:“吾少日受龙宫之戒,抚恤生灵,等闲一体。今康和阿死守此城,阻逆天兵,圣天子临莅中国,有抚夷不及之忧;尔士庶久戍北番,有式微不回之恨。特敕尔多士,次日五鼓攻城,期在必克。前进者赏,后退者诛。”众将得令,各各回营,准备攻城。李靖又令焦文、焦武写战书数十道,射入城中。云:
  明日吾兵攻城,不克不休。特谕城中百姓,各宜自爱,闭户勿出。我兵进城,断不伤害尔等。倘助兵斗战,玉石难分。特谕。
  却说李靖于三更时分,披发仗剑,对北稽首,默想真武祖师模样,以神交神,渐渐神合其体。然后礼罡步斗,呼召六甲尊神、六丁玉女,密布彤云野雾。到五更时分,令军士推鳖甲车到城下,擂鼓大喊,城上军士各执药箭,只望火光人喊之处而射,不料火光愈射愈发。康和阿见火光不灭,又是大雾弥天,只叫军士放箭。比及天色微明,火光息尽,番兵于大雾之中,认草人为真,益发放箭不休。到了辰巳之候,雾犹不散,番兵箭已放完。李靖令军士各各取了车上之箭,然后将鳖甲车堆起如山,却将药箭向城上射去,番兵中箭而死者,不计其数。李靖令军士登车上城,此时人人争功,个个向前。唐兵如蜂似蚁,番兵无路可逃,降者无数。康和阿父子欲出北关而逃。伍登与宝林追至。大叫曰:“吾奉军师将令,请元帅回衙相商,不必逃走。”康和阿自思道:主上又不肯和,吾岂可独降哉?康利曰:“父亲速开关而走,吾去挡住敌人。”拍马来战。康和阿自料难脱虎口,遂在马上自刎而亡。康利被伍登活捉而来,去报元帅知道。李靖闻报,同尉迟恭走马观之,抚尸而哭曰:“突厥不道,公何自苦如此!”令降卒同康利收尸,葬于北城山上,以旌其忠烈。军师、元帅率众将皆去行礼,番民无不举哀。
  元帅然后入帅府坐定,众将参见毕,忽军士报道:“番主与苏庆桂赍国宝并降表、册籍,现在北关外,请元帅将令,开关放入。”元帅听了,叹息道:“突厥之降何迟,康元帅之死何早也。惜乎,惜乎!”李靖曰:“大数有定,人莫能逃。”不一时,苏庆桂上帐参见礼毕,将国宝并降表、版籍献上,致突厥之辞:“愿年年进贡,岁岁来朝,永修臣职。遣陪臣苏庆桂先求元帅赏令。”尉迟恭曰:“尔主负国不服,亦已多年,罪在不赦。今既省悟,宜补盖前愆。闻尔主有三子,顺遣一子入京侍帝,庶尽臣道。”庆桂曰:“臣主既降,尺土之滨,莫非王巨。世子入京侍帝,理之当然,敢不从命?”元帅大喜,却令军士扶起庆桂,赐酒接风。庆桂辞曰:“闻康和阿已死,吾主尚未知,陪臣往吊之,然后复命。”元帅令木兰同往。康利见庆桂至,相持大哭。庆桂诔曰:
  康和康和,谏君不悟。
  被甲枕戈,身殉社稷。
  匪若网罗,猗欤休哉。
  万古不磨,所获良多。
  庆桂诔罢, 木兰挽之回营。 军士早已安排酒肴,木兰与庆桂同饮。庆桂曰:“久闻将军威名,获诸葛心法,善布奇门。陪臣少日,亦学此法,未能深悉其奥,恨势隔情睽,山间川阻,天各一方,徒深企慕。今见将军,果然名如其人,人如其德。”木兰曰:“庶长休得过誉,末将赳赳武夫,何须挂口。”庆桂曰:“愿将军不吝,言奇门之略。”木兰曰:“奇门由一而二,由二而三。一者太乙,仁德也。象春气之始蒙,由智而生也。二者象,阳生则阴死,阴生而阳灭,乃秋气之纵横也。三奇者乙丙丁,日月星之象,照临万物,体物而不可遗。万物无礼则乖,其势亦犹是也。门者,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是也。三奇游于休、生、开、景则吉,游于惊、死、伤、杜则凶。故八门阴阳相间以象人,三奇气清而象天。紫、白、赤、黄、碧、绿、黑,九气转旋以象地也。三奇游于吉门,又遇紫、白吉气,为上吉;三奇得门而不得吉气。为中吉;得门得气不得三奇,为下吉。此外皆为凶局。”庆桂曰:“三奇之气,光明多吉。紫白、明暗相参,吉凶易见。至若八门之生死,何所表见?”木兰曰:“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德曰仁,四时之大德曰春,奇门之大德曰甲。奇与门,皆辅甲而行。然甲所畏者,庚杀也。故庚游于东,与甲相战,则曰伤门。庚游于南,则甲旺而庚衰,故曰景门。庆游于西,则庚旺而甲凶,故曰惊门,曰死门。庚临于北,则庚气泄而甲得其养,故曰休门,曰生门,曰开门。 ” 庆桂又问曰:“九气之说,亦犹是乎?”木兰曰:“然。”庆桂曰:“九气之外,又有九星,何也?”木兰曰:“星者,气之聚也。气者,星之散也。甲临于乾、坎、艮三卦,有乾以制之,坎以养之,艮以培之。名曰师保傅,其气三白,故曰心,曰蓬,曰任。临于震曰冲。冲者,和而壮也。甲临于巽,则比木成林,故曰辅。临于离,则吐焰生光,曰英。临于坤、兑,则甲囚谢,曰芮,曰柱。临于中宫,曰禽。禽者,飞走之物,勤劳也。”庆桂曰:“陪臣向日见康和阿拜帅,占丁奇在巽,又得生门,以为有吉。康和阿今败而死,何故?”木兰曰:“丁,星奇也。巽与己同宫。六阳用事,星月无光。虽有吉门,终归于凶也。”庆桂下席而拜曰:“陪臣,小人也。今闻将军之言,始知星月之光,不及微微曙色;河水之大,不如漠漠海潮。愿与吾主永修边服。”
  再说突厥在都中,闻哨马报来:“玉门关已失,元帅战死,康利被捉。”始自悟曰:“吾不听良臣之言,以至如此。”遂设康和阿灵座,致奠曰:
  元帅虽死,言犹在耳。
  寡人不悟,以致如此。
  今从子志,尔躬渺没。
  元帅有灵,来格来食。
  突厥祭罢,大哭一场,文武无不流涕。忽然一阵清风,将香烛灭息,众皆曰:“元帅,人臣也,不敢受主之祭。”突厥即带三子并众臣,来玉门关,执边臣之礼,以见元帅、军师。后到康和阿坟前,哭之甚哀,群臣亦相向而哭。尉迟恭留焦文领兵十万,镇守玉门关,放额保、保龄、颉和来会突厥。突厥三子:长曰茂林,次曰云表,三曰英泰。尉迟恭命云表入朝侍帝,突厥不敢不从。尉迟恭择日祭二国阵亡将士,哭之情切,悲哀痛惜,突厥亦悲鸣不已。突厥送响银十万,以犒唐军。又设酒饯行。不表。
  再表五狼镇百姓,闻木兰欲回,牵牛送酒,来营中罗拜。花子麻送妹子阿珍来营,木兰一一抚恤。过了数日,中军炮响,三军起行,番民哭声震地。木兰令镇民各回,另赠子麻多物。子麻与阿珍相泣而别,突厥送元帅至金牛关而回。自此北番土地虽属突厥,兵权却归唐将,每岁钱粮平分,故太宗之盛,胡越一家,古今未有。要知后事如何。下文分解。
第二十六回  靖松封书谢故人 太宗赐爵酬将士
  却说朱木兰同元帅、军师、突厥并二国将士,祭奠二国阵亡官军。众将见元帅流涕,大家伤感。木兰来营中,对阿珍说道:“今见沙场之士,得回故里,实为万幸。须知浮生无定,荣辱何干?父生母鞠,全受全归,始为孝子。待回家见了父母,即便修真炼性,做个清静闲人,何必居名利场,醉生梦死,终无了局。”过了数日,中军炮响,三军凯歌,向南而行。朱明受了界牌关总兵之职,不得南回,与木兰挥泪而别。大军行了多日,过了雁门关,兵向五台山而来。
  木兰对元帅、军师道:“末将向蒙山上靖松道人,赠我明驼出征,颇赖其力。今欲往山拜之,更索回书与丧吾和尚。”元帅准令,木兰单骑上山来,参谒靖松。那明驼见了靖松道人, 也摇头摆尾, 叫跳起来,如见故人之状。道人谓木兰曰:“之子不见, 今已十余年。 将军此时,沙场壮志,阵上雄心尚在否?”木兰曰:“境过成空,无复人我。弟子之心已灰矣?”靖松曰:“善哉!善哉!贫道已修书一封,烦将军寄于丧吾,叫他依书而行,切不可效从前种种故态,与魔魁为伍。”遂将书交与木兰,木兰收好。靖松道:“吾师姓吴,名大杲,素慕将军之德,求将军踵门一娱。”木兰大喜,即同靖松下山。行不上五里,见修竹茂林,围绕一庄。庄前泉水袅袅成音。靖松指曰:“此庄名听泉庄,即吾家师所居也。”正说之间,一白发老人扶杖而出。靖松上前施礼曰:“此即弟子往日所称之朱将军也。”木兰慌忙上前拱拜,老人双手扶住道:“靖松皈依老氏,却又喜与老生讲儒理,不期将军过听,屈驾到此。”挽木兰至草堂而坐。木兰问曰:“弟子生性愚昧,不谙儒行,祈太夫子略示儒行之约。”吴大杲曰:“所谓儒者,学以立命,尽性为先。道以修身,敦伦为要。爱敬开仁义之源,孝弟居人道之首。于难制之时而制其行,于难存之地而存其心。故云:一念而善恶攸分,寸心而天人是判。”木兰问曰:“儒者矜言性善尚矣,弟子愿闻性道之始终。”大杲曰:“由太虚而有理,由理而有性,由性而有仁,由仁而有四端,由四端而生万物。万善,理为之本,性为之用。使万善有成功者,性为之本,情为之用。情之始生曰意,意兴而为念,念兴而为思,思见于眉目之间为想,想转而为虑,虑则畏心生焉。畏心生则懈心随之,怠心断之,惰心败之矣。夫情之所赖者曰才,才之所赖者曰气。才不足者谓之自暴,气不足者谓之自弃。才大者谓之刚,天时不得而夺之,人事不得而沮之。气足者谓之健,人欲不得而胜之,恶心不得而挠之。惟儒者知为善之最乐,敬以直其内,望至善以为归,恕以行乎外,所以道心为主。人心退听,故能返真性,全天命。虽愚必明,虽柔必强,讵虚语哉!”木兰再拜曰:“太夫子之言心性,可谓至矣!但道一而已矣。性道、人道何所分判?”吴大杲曰:“惟喜静而厌动,若水之善聚则易清。水利万物而不争,若仁之好生而恶杀。故曰性如海,仁如水。海纳百川,仁兼万善。海非水无以充其量,水非海无以会其归。海与水既不可分为二,又不可视为一也。如此,则仁与性可知也。性感而情动,若水之流;情动而生好恶,若水之波澜。善则摇星荡月,恶则溃堤覆舟。故曰 :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儒者养性以智,存心以仁,遏欲以礼,制情以义,浑忘而化,谓之得道。道也者,因天之理,达之于物,而各得其宜也。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故者,以利为本。”
  木兰又问曰:“太夫子之言仁与性,可谓至矣。而《大学》教人则曰:致知格物,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八者相循,互为体用,究竟以何者为先?吴大杲曰:“物有本末,当先正其心,知止而后能得也。事有终始,当先修其身,明德而后能新民也。譬之易理,顺则相主,逆则返本,正心诚意,致知格物。四者圣人穷理尽性之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四者圣人至命之事也。尽性者,尽吾之性,成己也;至命者,至天之命,成物也。《易》曰:范围天地而下过,曲成万物而不遗,不外乎是天命之谓性。人但知为天赋之理,而不知天之所以授吾以命者,又在性字之初,近二氏之学。谓孤守清寂为见性,存精养气为固命,而不知性不尽,则不能见。真性不见,终不能达天命。所以沦于气质之性,血气之命,何能造圣贤之域,入孔氏之室哉!”木兰问曰:“太夫子言尽性是尽吾之性,至命是至天之命,弟子愿闻其目。”吴大杲曰:“尽性始于尽情,忠君、孝亲、敬兄、信友、和室家,皆是尽情。情尽则无愧于心,而性亦尽矣。达性道之本,用情无有不当。从心所欲不逾矩,方谓之见性。推而极之,参天地,赞化育,为至天之命。圣人之能事毕矣。”
  木兰又问曰:“夫子温、良、恭、俭、让,是尽情乎,是见性乎?”吴大杲曰:“非也。此是门人形容夫子与天地合其德,与四时合其序也。温而和厚,其象如春;良而易直,其象如夏;俭而节制,其象如秋;让而谦逊,其象如冬。恭则庄而严,敬而信,其象如天地。非孔子之德不足以当此,非子贡之才不足以言此。然恭字以处己言为体,温、良、俭、让以应物言为用。恭而安,成己也。笃恭而天下平,成物也。恭之为用大矣哉!”木兰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曾子独不言恭字,何也?”大杲曰:“恭者,公也。恭则不欺,公则无私。恭近于诚,公近于仁。忠恕之道,即恭字所发挥。恭字理微,忠恕字明而显。”木兰曰:“夫子一贯之道,究竟所指何为?”吴大杲曰:“汝善思善问,易与我往问吾兄?”木兰曰:“太夫子令兄在何处?”大杲曰:“吾学兄也,姓陈名含蒉,号介葊,庄后一里之地便是。”
  于是,三人同望庄后而来。见松柏交荫,云封烟锁,蔼然仙居。及至庄前,见朱门丹户,壮丽非常。户外牛羊成群,车马罗列;户内花木繁植,清香传外。有三四个庄客,见了客来,拱手而迎。大杲问曰:“老员外可在家中否?”庄客答曰:“在池边观鱼。 ” 三人步进院中,大杲叫曰:“兄知游鱼之乐乎?”陈介葊曰:“汝知予观游鱼之乐乎?”吴大杲曰:“鱼游而乐,子观鱼游亦乐也。吾观汝观鱼游亦乐。所乐者不同,而所以乐其乐者,则无不同也。”四人大笑,齐至中堂相见。礼毕,俱通名姓。介葊曰:“远客至此,有失迎迓,祈将军恕罪。”木兰曰:“晚生恐尊翁见叱,故借光而来。少聆清诲,以慰生平。祈尊翁不以武夫见弃,即为万幸。”吴大杲曰:“适与朱将军谈及《论语》一贯之旨,愚弟对答不出。老兄素明儒术,祈不吝斯道,发一言以示未悟。”陈介葊曰:“吾与尔皆妄人也。吾非夫子,汝三人非子舆,何得言一贯之道?岂不愧死!”吴大杲曰:“圣学备于《六经》,有德者必有言, 人能潜心体会, 亦可深知其奥。但有言者,未必有德。老兄精通《六经》,试言之,何害于义?”
  陈介葊曰:“一贯之道,予不能知,但其理可测。尧、舜授受以中,孔门授受以一,曾子又教人止于至善。子思承列圣之旨,又教人以中庸。孟子则又道性善,其立言不同,所指则一。一者,理也,贯者,通也。一者,诚也,贯者,明也。一者,明也,贯者,照也。一者,太极也,贯者,四象八封也。所谓一者,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明。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人得一以灵,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故正心诚意,格物致知,中人以上之学问。修身正心,中人以下之学问。治国平天下,为至命之事业。一贯之理,大约不越乎是。”木兰又问曰:“正心诚意,切要之处在何处?”介葊曰:“畏人知而不为,谓人不知而为之,二者皆羞恶之心也。由此而推极之,自然慎独谨微。位天地,赞化育,皆从慎独谨微做出来。然则羞恶之心非他,天地来复之心也。君子敬以存之,小人肆以失之。故曰羞恶开仁义之源,敬肆为人禽之判。切要之处,可不言而喻矣。”陈介葊恐木兰不悟性命同出于一源,视齐家、治国为二轨,取笔画一图于纸,以示木兰:介葊指而教之曰:“此图虽小,可以悟大。圈中一点,庶士指为身中之心,中士指为心中之性,上士指为性中之命。《易》曰:仁者谓之仁,智者谓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木兰听罢,侧身下拜。介葊命家人排出酒席,四人共坐畅饮。
  靖松歌曰:
  月映波心万派清,水天一色共圆明。
  静虚识得本来体,自觉蟾光到处生。
  吴大杲曰:
  心作权衡万事平,中多杂乱失真明。
  镜空只为无私照,养得心源似水清。
  陈介葊吟云:
  念从熟处性从偏,一段灵明被物牵。
  唤醒主翁频照察,防闲克治最为先。
  朱木兰题曰:
  人禽相判应须知,站立关头莫自疑。
  全受全归为肖子,休教真种入污泥。
  四人题罢,彼此相赏,歇了一夜。次日天明,用了早膳,相揖而别。
  木兰骑上翼孝明驼,赶着元帅大军,缴令而行。行了三十多里,天使捧圣旨迎路升官,元帅率文武官将俯伏听诏。云:
  奉天承运大皇帝诏曰:咨尔赵国公李靖、鄂国公尉迟恭,统率将士,远征北番,辛勤十余年。虽突厥悔悟自新,实卿等以德服力。据卿奏请,按籍加封。
  敕封:
  赵国公李 太傅兼吏部尚书事 加锡
  鄂国公尉迟 太保兼兵部尚书事 加锡
  鄂国侯宝林 领湖广全省节度使
  护国侯秦怀玉 领陕西全省节度使
  鲁国侯程铁牛 领山东全省节度使
  武昭侯朱木兰 领禁卫兼兵部左侍郎
  镇北侯伍登 领雁门关将军
  文德侯焦 领玉门关将军
  武德侯焦 领金牛关将军
  英德伯朱明 领界牌关将军
  左将军李怀书
  右将军李英玉
  诏书宣罢,众将谢恩。再行月余,到了长安。太宗率文武出都而迎。君臣相见,虎啸龙吟,自不必说。下文分解。
第二十七回  天禄焚香祝神明 丧吾悬书试门人
  却说朱天禄自木兰出征之后,心中忧闷,病热转加。幸妻子杨氏善言劝解,尽心调理,过了一年有余。正值三春之候,梦至北番地界,与木兰巡探番营。见营中旗幡招展,刀枪乱动,抢出一将,十分凶恶,飞马赶来。大叫道:“贼将休走!”天禄恐伤了木兰,挺身上前,大战三十余合。营中又抢出三将,拍马追来。天禄见势不好,勒马而逃。转过山坡,被伏路小军上前围住,后面番将追至,捉下马来,绑见突厥。突厥道:“且不要杀他,放在太阳之下,晒他一晒,渴死此贼。”谁知烈日如火,又渴又饿,浑身汗出如水。又见突厥出来骂道:“大胆的贼将,窥我营盘,自来送死!”手执马鞭向头上打来。猛然惊醒,是南柯一梦。果然周身汗出,湿透被褥。急唤醒杨氏,以梦告之。杨氏道:“此相公心梦也。然太阳照身,当作吉解。”天禄自此气血周流,筋骨活动,不上一月,精神如旧。
  天禄即差人请丧吾和尚、醉月长老、香元禅师、慧参尼僧、铁冠道人、杨延臣、谌于飞、陈荣衮、叶同观九位贤人,如期而至,皆与天禄作贺。天禄道:“晚生染病二年,不药而愈。欲往木兰山谢神,更求诸位贤辈联名具疏,为晚生求嗣。”众皆大喜,斋戒三日,备了香烛,同到木兰山而来。排开祭礼,天禄同九贤罗拜。焚疏化帛毕,十人盘膝而坐,众人四下巡酒。丧吾道:“贤侄此回,必定熊罴入梦,麟趾呈祥。”遂举觞称贺,众人亦皆向天禄庆祝。天禄又酬醉一回,齐缓缓而回。次年果生一子,名曰金兰。时天禄年已五十五岁矣,杨氏年四十六岁。
  光阴易过,日月如梭,金兰年已九岁。一日,杨氏对天禄道:“昨夜梦杜鹃并翼而啼,恐非吉兆。”天禄曰:“杜鹃所啼者,布谷也。布者,施也,谷者,善也。言我夫妇所施皆善,必有余庆。”金兰曰:“父亲所言极是,以儿思之,吾姐今日必回。”天禄愕然曰:“子何以言之?”金兰曰:“杜鹃亦名子规,规者,回也。儿是以知之。”
  再说朱木兰见了天子,即上表省亲。太宗见他童年出征,准其所奏。木兰命众将保花阿珍登车后行,分付小心伺候,自己骑上翼孝明驼。此驼一日行三千里,不上数日,到了家乡。天禄手挽金兰,正在门首观看,父子相见,悲喜交集。木兰叩头起来,抱着兄弟,步入内室,见了母亲,慢慢的诉说出征始未,于今天子赐爵封侯,官拜兵部左侍郎之职。天禄大喜,命众人忙排香案,叩谢天地,又设酒相贺。朱明妻子尹氏,见丈夫未回,啼哭起来。木兰慰之曰:“嫂嫂何太拙也。兄长现任界牌关总兵,况有家书为证,不日就有京报下来,并皇上诰命,难道也是假的?我纵说谎你,难道也谎我父母?即或兄长阵亡,我亦无独回之理。”尹氏听了,勉强入席而坐,终流泪不止。只待朱明差人接夫人到任,方才不疑。木兰亲送五十余里,挥泪而别。此是后话不表。
  再说木兰回家数日,问及父母,方知叶同观、杨廷臣、陈荣衮、慧参尼僧、醉月长老皆羽化升仙,即告知父母,来大悟山参见丧吾和尚。不料丧吾前知,接至半山而来。木兰就道旁叩头,丧吾指明驼言曰:“将军今不出征,留此驼无用,送老僧罢。 ” 木兰曰:“祖公既要此物,晚生敢不相送。”丧吾双手捧驼头大喝道:“记性尚在否?”那明驼将头点了三下。丧吾吟云:
  见机不早有谁怜,空抱明珠向暗投。
  解脱从前人我相,身归净土乐优游。
  驼儿听了丧吾之言,又将头点了三点,丧吾命徒弟牵入后院去了。丧吾同木兰步入方丈,木兰将靖松之书呈上。丧吾将书子拆开封筒,伸指向封筒内一探,竟无片纸只字在内。丧吾将书挂在方丈门外,晓谕众僧道:
  五台山白云庵靖松道人,千里寄书,问候老僧。老僧启书看之,内中渺无一字。尔等僧众,有能会其意者,老僧即让方丈,将本寺衣钵付你执掌。众僧自不敢争论。
  方丈丧吾示。
  这告示一出,寺中僧众一百多人,都猜疑不定。有两个入方文禀曰:“道家戒荤不戒酒,莫非这道人年纪老大,醉后修书,将书信未曾放在封内?我若猜着了,这个方丈让我做几年。”丧吾道:“胡说!”那两个和尚光着两眼,看着丧吾,见丧吾不理,不敢做声,退出方丈去了。又一个和尚进来禀曰:“五台山离镇市甚远,朱将军又急欲回,买纸不及,只在封筒上写个拜上拜上。内中虽然无信,外面之字也就可以拆得。”丧吾曰:“一发胡说!”又有一个进来说道:“必是朱将军在路上拆书盗看遗失了,也是有之。”丧吾将头摇了一摇,对木兰说道:“佛家尽是伶俐子,道家那有糊涂仙?我寺中僧徒虽多,今日看来,谁是佛家种子?将军素明禅机,可达靖松之意否?”木兰曰:“弟子素蒙祖公诣教,靖松之意虽不能尽知,亦可识其大意。”即提笔书云:
  道有何物,惟集于虚。
  外实内空,不与物具。
  往来开阖,信在中处。
  视之若有,探之则无。
  妄中有真,心言意语。
  理妙难书,空空如如。
  木兰写罢,双手送于丧吾。丧吾看罢曰:“靖松叫我如是如是。”即将木兰之言,遍示诸生。有两个愚和尚见了,私说道:“朱将军在路上偷看了来,却又在我师傅面前卖乖。可恶!可恶!”要知后事,下文分解。
第二十八回  木兰险遭花棍厄 太宗敕赐功臣宴
  却说木兰自大悟而回,想起:铁冠道人临行赠书,救我性命。命从人备马来木兰山,拜谢铁冠道人。原来木兰山上有三峰,东一峰名奇云峰(今修真武殿),西一峰名齐云峰(今修玉皇殿)。齐云峰下有一石峰,名曰奇盘峰。铁冠道人因三峰险峻,有许多狐仙在此修行,却移庵于南山,即朱天禄祈嗣之处。木兰不知,却望三峰而来。见一道人皓发童颜,头戴九良巾,身穿黄色道袍,手执拂尘,飘然若仙。木兰上前稽首问道:“这山中有一位铁冠道人,姓张名良贞,他的茅庵在于何处?”道人答曰:“对面山上便是。足下何人,问他则甚?”木兰答曰:“他是我的故友,特来看望他的。”道人又问曰:“足下尊姓大名,乡贯何地?”木兰曰:“弟子姓朱名木兰, 即山下双龙镇人氏, 请问大仙尊姓法号,缘何仙居于此?”道人曰:“贫道姓胡名秉池,世居此地,久闻将军之名,今日有功回朝,得了高官显爵。到底天理昭彰,杀人偿命,今日自投罗网,来还我徒弟报应。”木兰见道人出口不逊,命从人带马向南山而行。
  那道人发一道金光,将木兰罩定。木兰在金光之中,左撞右突,不辨东西南北。那道人大叫一声,十数个小狐,将木兰主仆一齐绑下。道人分付:将木兰放在齐云峰下。再发金光梵气一道,将木兰裹住。木兰被金光障了,二目不见天日,初见红光闪闪,黄白二光,恍恍惚惚。仔细看时,青绿二光,成一圆圈,红光周围如线,黄白二光分开,献出一团金光,光明如镜。镜中也有天地、日月、大地、山河。忽然念动,想起父母,就见父母在光中,惨容可惧。又忆起在北番征战之时,便见两下旗枪簇簇,喊杀连天。又想起阵亡之士,便见木萁、素云、祥布都来索命。那独手同五狐,也来追呼。转念五台山上,即见靖松道人并吴大杲、陈介葊,相居论道。此时或想朝廷,即见朝廷;或想天上,或想地下,金光梵气,从心所欲,即成境界。愈逐愈幻,不上三个时辰,将木兰心中一点性灵,俱已提出在外。这叫做以奴役主之法。道人见木兰如醉如痴,哈哈大笑:“好道行。我怕你心如铁石,原来也只如此!”再分付小妖:“每日用五色花棍打他三次,叫他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打了七七四十九日,送与饿虎为食,方才报我徒弟独手大仙之恨。”小妖领命,将木兰吊起,将从人囚在洞中。有六七个狠心小狐,手执五花棍,拷打木兰, 打得木兰连声叫苦。 打了七日,有一个伶俐小狐,名唤秋涛,对秉池曰:“木兰与张良贞世好,倘良贞看见,岂肯与我等干休?况木兰奇节过人,天仙之品,独手不知进退,助番为逆,被天雷打死,亦与木兰无干。祈祖师将他放了,以免后祸。”秉池大怒道:“木兰丧我五个徒弟,难道我就罢了?就是张良贞来,我岂怕他?况以命偿命,天理所存,尔毋过虑。”秋涛见祖师不依,退出洞外,走往山下竹林之中,避祸去了。有八九个小狐,听了秋涛之言,也相尾而去。
  不一时,小妖进洞报曰:“对山铁冠道人,强将木兰放下,到也罢了,反说祖师是无知野畜。朱木兰仗铁冠道人之势,也将我们狠打。”胡秉池听了大怒,赶出洞外,使一个飞石之法,望铁冠道人头上打来。道人用手一指,喝声道:“集!”那石落在地下,重有千斤,打入土中尺余。道人又发一个掌心雷,将奇盘峰分为两片,名曰开山破石之法,将胡秉池夹入缝中,用灵符锁住。取小石一块,上书乾、元、亨、利、贞,压在上面。口中咒曰:
  一石分为二,二石难合一。
  此山香火断,石崩妖出世。
  自此木兰山四方朝谒不绝,香火大盛。这奇盘石,为西陵第一奇观。木兰谢了铁冠道人,请至家中,差人去请丧吾和尚,香元长老、谌于飞,齐来聚会。丧吾曰:“杨延臣、醉月等,皆已羽化登仙,惟吾数人尚在尘世。今日之会,亦是莫大缘法。然木兰代父出征,可谓孝矣;致身报效,可谓忠矣;临阵不惧,可谓勇矣。忠、孝、勇三字,如日、月、星三光,虽曰昭明,然最忌云雾弥天,晦日无光。木兰,木兰,须要晓得女子之所重者在节。节之一字,又分为烈操。处常曰操,处变曰烈。总是要全一个节字。如此,男为贞男,女为贞女。为圣为贤,为仙为佛,也只完得一个节字。士君子事业伊周,文学游夏,若立身一败,万事瓦解。”木兰叩头受教。自此木兰仍复女妆打扮,杜门不出。
  过了月余,营中衙将护送花阿珍回府。天禄出衙视之,车中上遍插龙凤旌旗,金字牌上上书“少保武昭侯兵部左侍郎”。又见花阿珍入内室,与木兰面面相窥。木兰将出征始末,诉与阿珍,阿珍大喜,与木兰姊妹相称。拜天禄为父,拜杨氏为母。木兰教五蕴,净六根,回眼光,观灵台。正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信有之也。
  再说李靖、尉迟恭上殿朝见天子,奏曰:“北人战守兼善,臣等不能骤胜,致主上心忧。今陛下不以为罪,反以为功,出郭郊迎,臣粉身碎骨,不足以报陛下。”太宗曰:“卿等形容憔悴,须发枯白,盖身履异域,目视烽烟,朔气寒光,永朝永夕,十余年来,心力竭尽。明日朕当亲至凌烟阁,与二卿酬劳。”太宗又命魏征领饷银二十万,犒赏征北将士。李靖、尉迟恭谢恩而出。是日,太宗回宫,将元帅所呈功劳簿细看,见朱木兰功居第一,兵抢五狼镇,箭射孛臣二次,智擒颉和二次,三败番兵,夜取界牌关,活捉保龄,反间康和阿,逼死木萁十二功劳。太宗思道:朕昨见他身体柔弱,年纪尚幼,就能立此大功。十四岁代父出征,昨日见了寡人,即上表回养父母,此人终当大用。朕一时见他孺慕情殷,准其所奏,明日功臣宴却无他在内。又看到伍登功上,心中想道:三国时有一锦马超,膊阔腰细,眉弯目秀,俊而非常,伍登可以当之。怪不得人称伍娘子。又看尉迟宝林并焦文、焦武、朱明、程铁牛、李英玉、李怀书、秦怀玉,太宗按籍依功行赏。不表。要知后事,下文分解。
第二十九回  伍登省亲走湖广 太宗慕贤赐诏书
  却说太宗在凌烟阁宴赏功臣,随召伍登、宝林曰:“二卿身膺重职,各宜就任,勿久居京都。惟雁门关更属要地,伍卿即日登程可也。”伍登伏地奉曰:“臣幼日被难,子敬父离,向日不知父亲生死,惟隐恨而已。今闻臣父在湖广为僧,欲先去省亲,然后上任。”太宗准奏,催尉迟宝林速到武昌,仍守汛地,又命伍登同行。二人辞了圣驾,望湖广而来。一路之上,各处官员迎接护送,好不威严。出了河南信阳地界,武昌文武在界牌岗俟候。进了公馆,大小官员都来参见。从人将手本接了,分付众官道:“侯爷在路辛苦,命尔等今日各回本署,二位侯爷要到大悟山参见丧吾和尚。”宝林在公馆内坐了片时,吃了点心,即检手本观看。忽见黄州营西陵县双龙镇千户朱天禄手本,旁边又写寅愚侄朱木兰名字,即令从人请天禄入馆会话。天禄入馆,伍登、宝林降阶而迎。相见礼毕,天禄曰:“小儿木兰,年少从军,多蒙二位叔父大人荫庇,愚弟感恩不尽。”宝林曰:“木兰才堪将相,智兼文武,功超我等之上,为皇上隆重之人。只是他宜作速进京,免主上提召。”伍登致敬曰:“吾父在大悟山为僧,承兄台栽培多年,愚弟心感久矣。”伍登道罢,即向天禄叩头,天禄连忙扶起。宝林曰:“木兰近日在家中做些什么?”天禄曰:“木兰近日以来,与阿珍茹斋食素,杜门不出。昨日闻二位叔父驾至,亦不肯来迎接,祈二位叔父海涵宽恕。”宝林道:“愚弟从双龙镇经过,单去叩见他,看他仍杜门不出否?”三人说了一夜。
  次日天时,只带三四人上大悟山来,分付从人在双龙镇等候。到了大悟山,丧吾同焦周在山门迎接。宝林见丧吾明眸皓齿,如活佛降世,忙上前施礼,伍登叩头不止。丧吾扶起伍登,天禄也上前作揖,一同入方丈而坐。丧吾见伍登官星明亮,爵位尊显,山根黑气纵横;又上宽下削,膊阔腰细,非久福之相,难免杀身之祸,心下不乐。又见宝林询问禅宗,丧吾尽心曲谈僧家乐趣,有留伍登栖隐之意。奈伍登贪图仕进,置若罔闻。宝林在大悟游赏数日,同天禄辞去。伍登也要来问候木兰,一同而行。
  不上半日,到了双龙镇,在观音寺歇马,即来天禄行中。叙礼已毕,不见木兰出来。宝林、伍登心下不悦,也不问他。天禄明知其意,排酒接风,宝林推杯不饮。天禄曰:“兄台不悦者,莫非因木兰未出乎?”宝林答曰:“令郎乃殿下大臣,小弟是边镇守将,势位悬殊,令肯出相见耶?”天禄不得已,将木兰行止,一一诉出。宝林、伍登听了,大惊曰:“木兰如此,古今奇人也。”入内室固请,木兰素服淡妆而出。相见礼毕,宝林曰:“将军在营中何等威风,今居闺内又如此闲静。真乃变化如龙,令人莫测。”木兰答曰:“侄儿女扮男妆,皆不得已而为之。今日思之,殊非闺阁应分之事。所以不敢见客。”宝林曰:“贤侄受天子重任,何以谢之?”木兰曰:“侄儿蒙昧天子并元帅、军师十多年,罪不可道,尚敢言官职哉?”宝林与伍登辞出,又与天禄说了些闲话,欲伍登到武昌游赏,伍登辞却,宝林向武昌而去,伍登向大悟而回。丧吾命徒弟去请谌于飞来,与伍登相见。丧吾私向于飞日:“吾有一事,托贤弟为之,须受愚兄一拜。”于飞忙答礼曰:“兄长有何事委弟,弟无不从,何须如此。”丧吾曰:“怜我伍氏祖宗尚存一脉,现今伍登不日当有杀身之祸,贤弟可如此如此而行,庶能救伍氏之后。”于飞顿首受命。过了月余,丧吾谓伍登曰:“雁门关重地也,于飞叔父同尔上任,衙中内外之事,尽可嘱托,尔当以父礼事之。”伍登曰:“叔父若肯同侄上任,莫大之幸也。”又住了月余,于飞随伍登向北而行,丧吾送至半山而回。
  再说太宗在朝,思念木兰功劳,降诏提他进京就职。使者去了未回,伍登上殿朝见,辞驾上任。太宗曰:“卿家省亲回朝,辞阙赴任,朱木兰如何不回来就职?”伍登不敢隐匿,径将木兰行止,一一奏明。太宗见奏,龙颜大喜,候天使回京,观其表奏,命伍登走马上行,不表。
  却说谌于飞谒见尉迟恭,尉迟恭迎入帅府,礼毕而坐。尉迟恭曰:“向日弟欲保兄为官,兄执意不从,今日奈何又肯居伍登幕馆?”于飞曰:“弟闻五台山多贤,欲藉此一往,别无他意。”尉迟恭问丧吾等,于飞备述杨廷臣、醉月数人俱皆去世,惟丧吾、铁冠、香元尚在。尉迟恭亦加伤感,遂留于飞在府,不肯放他与伍登同行。次日朝见天子,保于飞为长安太守,于飞无法,勉强做了二年,颇有政声。太宗加升刑部御史之职,又做了二年。才人武曌,声名传外。
  于飞恐负丧吾之托,告病归田,潜往五台山,会见靖松道人,与吴大杲,陈介葊曲谈性命之理。一日,论及阿弥陀佛四字,陈介葊曰:“君臣初际会为阿,臣谏君非为弥,君从巨谏为陀,民歌帝德为佛。”介葊又曰:“孩儿戏舞归家,急唤母亲曰阿。唤之不应,唤之愈急,甚至号泣追寻,曰弥。见了母面,投入怀中,此时母即是子,子即是母。曰陀。孩儿吃乳已饱,跳下地来,对母舞歌跃笑,曰佛。愚人夫唱妇随曰阿,夫妇交感曰弥,怀胎十月曰陀,生子能哭能笑曰佛。学道之人,收其放心曰阿。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曰弥。明心见性曰陀,元神出舍曰佛。”于飞曰:“弟子知之矣。冬藏勿暴曰阿,春生勿杀曰弥,夏茂而华曰陀,秋结而实曰佛。譬之油草皆备,取火燃灯曰阿,置燃于不动不摇之处曰弥,油与草得火而明曰陀,火得油与草光照一室曰佛。”介葊大喜曰:“子真道学人也,何善悟至此!”于是于飞与三贤论道半年,始至雁门关。伍登迎入,以父礼事之。于飞道:“闻公子年已十五岁,学问未成,老夫情愿教他诗书,保他日后名标金榜,不知侯爷意下如何?”伍登喜道:“叔父若肯如此用心,侄儿敢不从命!”即令公子伍烈择日入学,于飞尽心教训。不知后事,下文分解。
第三十回  木兰初上陈情表 丧吾吟偈回西天
  却说木兰在衙中,将向日机房改为静室,供一尊西王母圣像,命花阿珍专司香火。忽家人报曰:“天使至。”木兰举香接旨。云:
  肤念卿童年出征,树奇功于北国,耀武德于边疆,宏宣教命,实获朕心。哗于众口,曰忠,曰孝;裕于一心,曰智,曰勇。特爵卿为武昭侯,领兵部侍郎事。卿何久回不朝,致朕悬望。诏书到日,火速来京。钦哉,用命!
  木兰接诏毕,望阙谢恩。即修陈情表文,付天使赍回长安。表见天子。太宗开表看云:
  臣妾木兰,髫年气怯,性僻多病。祖父若虚,教读孔孟之书,因明忠孝之理。臣每对镜睹形,忧然浩叹,思功垂竹帛,名载丹书,幽闺弱质,何能望焉?祖死父立,伯仲依依,家运就衰,灾害互见。臣妾日事女红,织机度日。蒙鄂国公广宣圣意,擢拔善人,荐臣伯父天锡为长沙太守,授臣父天禄为西陵千户。臣妾冲年,心性靡定,乃窃学弓马。及军书甫至,父病不起,举家惊惶。妾思圣命严急,伯父远间,兄弟鲜有,遂效身如男,代父北征。幸天颜咫尺,番国君臣,拱手受命。臣妾具从戎之数,何功力之与有。皇上恩荣并重,锡臣侯爵,委任兵部。臣以幼女,远膺重命,未见戮于狄人,不遗羞于上国,亦云幸矣!岂可重上阙廷,不闺规自励,必为贞妇烈女所不齿,内阁大臣所贱恶。况臣矢志忠孝,目今亲老母病,第愿皈依佛教,以素终身,以为父母寿。圣天子裕已以孝,驭民亦以孝。臣妾拳拳孤忠,谅逢恩宥。
  太宗看表,即诏封木兰为武昭公主,赐姓曰李。封天禄为善养侯,封杨氏为芳孟夫人,封木兰之弟为楚郡伯,赐黄金万两,彩缎千匹,四海风闻,传为盛事。
  再说丧吾在大悟山上,梦见杨延臣、醉月、慧参、陈荣衮、叶同观等,约游天宫。次日,命人请天禄、张良贞、木兰、花阿珍、香元齐来大悟山。丧吾曰:“明日是我西归之日,今日与诸善人合尽一日之欢。可惜于飞贤弟,为我之事,北去未回。他日回来,尔等可代我致意。”即将寺中衣钵等项,尽付焦周执掌。众人见丧吾言语如旧,饮食如常,半信半疑。次日午时,丧吾参拜各殿佛像,入方丈与众位作别。焦周率众罗拜,丧吾盘膝坐于法座上,口中吟曰:
  风清月白竹窗虚,白发僧人诵古诗。
  夜半不知银露冷,水天一色正当时。
  丧吾吟罢,合掌当胸,悠然而逝。铁冠道人命葬于大悟山顶,修造石龛,永垂不朽。至今三十年一扫,丧吾在内,仍然面貌如生,正身端坐。此是后话不表。木兰与花阿珍见丧吾超脱之妙,倍加精进,笃志修行。不知后事,下文分解。
第三十一回  木兰二上陈情表 太宗屈杀伍娘子
  却说木兰一日问于铁冠曰:“弟子闻仙道长生,必如何而生可长焉?”铁冠曰:“木兰,吾谓尔人杰也,何中质之不若耶?夫天道运行,春生秋杀,夏茂冬藏。人生而壮,衰而死,何异焉?长生者不亦逆天而行,怪于人欤?所谓仙者,则天之道,体之于身,得之于心,死而不愧,奚能长生?子不见古之不死者,终归于死,今之长生者,终丧其生。斯岂仙道耶?故曰:气不可以长保,精不可以长固,神不可以长守。 所可长固、 长守、长保者,性也,天赋之命也。事天者为仙道。圣人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不亦深而远乎?”木兰又问曰:“古之修仙,必云炼丹。而丹则有玉液、金液、木液之别,其理可得闻乎?”铁冠曰:“丹者,心也。炼心即是炼丹。玉液、金液、木液,则吾不知也。至若九转七返之说,愈属虚空,不过推求卦数之理。盖七乃火之成数,九乃金之成数。取火炼金,曰转,曰返,学道者致虚极,守静笃,听其自然,岂肯劳心为是耶?”木兰唯唯而退。
  又一日,铁冠谓木兰曰:“性命二字,各有天人之别。欲修天性,先化人性,欲立天命,先立人命。所谓人性者,气质之性也。气质性化,而天性可全。人命者,血气之命也。血气坚固,而天命可保。故曰四大假合。气以成形,五常不紊。理以成性,盖父母生形即兆,天性已赋,性依命立之谓也。诚则明,明则着,能变能化,命从性生之谓也。比如因天地水火气而生树,因树而生花,因花而生果,即是命中有性;因果而又生树,开花结果,是性中又有命也。”木兰曰:“性命原于天,花果原于树。性有天气性、气质之分,命有天命、血气之别,花果亦岂有二乎?”铁冠曰:“有是树有是花,非树先而花后,待时而发耳。有是花必有是果,非花先而果后,气充而成耳。万物各有一太极。若树之有心,果之有仁。知此则知命中有性也;知此则知草木春生秋杀,天命也;春华秋实,天性也。至若灌溉太过,栽培不及,当生而不生,当华而不华,犹天性为人性所戕,天命为人欲所害,归之于气数,岂不哀哉!若夫果者逢春蒙泉,核开仁出,枝叶蔓生,知此则性中有命,可不言而喻也。花果则黄白者多香,紫赤者多臭,又气质之性,使之然也。物之气质不可变,人之气质则无不可变,此人之所以灵于物也。人之终不能变者,是尚未远于物也。”
  木兰曰:“草木无土不生,性命双修,大道非戊已不成。《易》曰:君子黄中通理。其说可得闻欤”?铁冠曰:“圣经第一义,便曰:在止于至善。非指心地,而言修性之初,下手切处也。知止而后能定、能静、能安、能虑、能得,是言心已明,而性已见矣。明明德于天下,必先治其国,齐其家,修其身,正其心,诚其意,致其知,此圣人尽性之事也。格物知至,意诚心正,身修家齐,国治平天下,此圣人至命之事也。圣人成已成物之功,如斯毕矣。今子言万物非土不生,大道非戊己不成,要晓得大学之道,总重在意诚二字。意者,土也,非戊己而何?《中庸》云:君子必慎其独也。慎字与诚字,虽有表里之分,至若慎独,则与意诚无异。意定则精神日强,而智慧日生;意不定则精神日竭,而智虑日衰。古人于心明性见之余,却注意于规中,温养元神,阴阳自然妙合,不假一毫人力,由意定之效验也。故上古真仙,谓意为黄婆,阴阳为男女,无神出现为产婴儿,岂有他哉!性命双修,大道止矣尽矣!”木兰曰:“弟子今受师命,如瞽目复明。但真意之妙,素所未知,祈师再委曲详言,弟子永远供奉。”铁冠曰:“尔要知真意耶?须看鸡之抱卵,猫之捕鼠,专心致志。念兹在兹。真意一现,恍惚杳冥,如云中之月,水中之鱼,乍见乍不见,必也。如慕名未会面的一个朋友,千里寻之,不得一见,恰在路上相逢,就要认亲面目,原来是这个模样。紧紧拉着,不肯放手。久之自然熟习,故曰铅汞相投,自然凝合。古人谓之玄关一窍,熟知即真,意之大定也。”铁冠乃歌曰:
  心地了了,性天明明。
  阴阳妙合,复命归根。
  玄关意土,黄婆别名。
  中央正位,自产胎婴。
  铁冠歌罢,忽然香风阵阵,天花乱坠。俄两天雷大震一声,师弟二人俱向北而拜。自此,铁冠以后绝口再不谈道。
  却说朱天禄偶沾寒疾,召木兰曰:“吾朱氏世代善良,崇儒重道,乐善好施。今汝又笃志修行,吾愿尔始终如一。汝弟年未及冠,汝当善教,使之有成。”更无多嘱,语毕而逝。木兰尽礼守制,衣衾棺椁尽如古式,卜葬于木兰山阴。未过一年,杨氏亦故,合葬于天禄坟右。木兰率弟金兰,居庐守墓。甫及半年,太宗并娘娘诏旨至,木兰就墓前举香跪接。
  皇诏云:
  朕念公主文武兼优,逸才堪羡。今年北番来朝,尚念公主之德,脸灸人口。朕思卿甚切,公主作速来京,以慰朕望。
  娘娘懿旨云:
  寡君思公主忠孝勇节,堪为宫中女师傅。皇上视公主如子,公主未尝视皇上如父。公主宜速补前愆,来京省过,以慰皇上及寡君之心。钦哉,毋违!
  木兰读毕,顿首谢恩。连夜修起陈情表章,付天使回京。太宗见木兰未至,心中不悦。只得开表看云:
  臣儿木兰,罪孽深重。不自天绝,祸延考妣。于月日变出仓猝。臣儿窃自思维,向因亲老多病,改面北征,纪年而回,意承欢于膝下,以乐父母之余年。无如父之形愈老,母之病转笃。今也罔极之悲既兴,风木之恨更切。思殉亲于九地,用情恐伤太过,聊守制以三年。读礼自愧未深,特室筑于场,尽寸心而抚幼弟。依灵致奠,忆笑语而想音容。君父之召虽殷,臣儿之情难释。俟成祥之日,诣阙谢恩。皇上宏仁若天,皇后博载若地,量情赦宥。
  太宗看罢,称羡不已。
  再说饮天监李淳风,夜占乾象,见妖星居于紫薇垣中。次日上殿奏曰:“臣昨夜见妖星现紫薇垣中,请万岁尽除官中新进之妃。”太宗准奏,曰:“将宫中新进女子三百余人,尽行放出,只留才人武曌在内。”太宗又命李淳风当殿卜筮,太宗亲自行礼,得天泽履第三爻。其辞曰:
  眇能视,跛能履,履虎尾,咥人凶,武人为于大君。
  李淳风奏曰:“乾,君德也,兑,少女也。少女邻于君右。夫曰眇不可以共视,曰跛不可以共履,宜远而不宜近之人也。若狎而玩之,是不可履而履焉。譬如虎尾,必有咥人之凶。武人为于大君,将来弄权误国,乱唐室天下,必武氏之女也。斯人现居宫中,大约面貌柔善,令人狎亵;心必阴恶,所谓庸违象恭者也。”太宗听奏,默然回宫。次日,迁武才人出宫为尼,令他皈依佛教,参学性理,自然慈悲应物,方便处事,明善恶报应之说,俾作良善女子。不料武曌身虽为尼,却与学士张昌宗、许敬宗苟合,并未持戒茹素。
  过了一年,太宗又召李淳风,问以妖星之事。淳风奏曰:“妖星虽离禁中,但其形未化。万岁宜修德以禳之,切不可乱诛好人。”张昌宗恐又累及武曌,密奏曰:“武与伍字异而音同。镇北侯伍登,手握重权,素有伍娘子之称。近闻此人以交通突厥,有谋逆之意。万岁何不杀此人以杜后祸?况且上天垂象以示万岁,宜乘其未动而先灭之,免生后祸。”太宗即下诏伍登来京,诬以谋逆之罪,斩之于市。下诏曰:“如有保留伍登者,同逆拟罪。”是日,日色惨淡,大风乱吹,大臣疾首不敢言,国人共伤之。张昌宗奏曰:“谋逆之人,妻子同诛。”太宗点首,即差卫兵往雁门关,杀其全家。是夜,太宗入宫,怏悒不乐。次日,命收伍登尸首,以礼葬之,封其墓曰:“镇北侯伍登。”
  再说谌于飞送了伍登起程,伍登以家事托之曰:“侄奉天子召进京,修藩臣之节,大约三四月可回。衙中一应事务,求叔父料理。”于飞唯唯而应。过了半月,于飞入内衙,对夫人曰:“公子伍烈,今年流年不利,我欲同他往五台山进香,以免灾祸,大约数日可回。”夫人命军士数十人,护从于飞而行。到了五台山,重与靖松、大杲、介葊谈论,忽有雁门关中将军,差人报曰:“主将被诛,夫人与全家被杀。求师爷保公子远走勿回。”于飞即命从人散去,同公子伍烈民服而行。走回湖广,藏于大悟山中。后来于飞以女妻之,生三子,曰玉,曰琼,曰玖,皆显贵。此是后话不表。
  再表木兰闻伍登死于武氏之祸,伤感不已。闻于飞回,往见焉。问曰:“吾子受丧吾之托,北游数年,可谓信矣。既见五台山诸君,学必有进焉,弟子愿受教。”于飞曰:“子何好学之甚也。吾闻心易于陈氏之子矣。《易》曰:近取诸身,乾为首,坤为腹,震为足,民为手是也。若内取诸心,圣人能行之而不言,陈氏之子能言之而不能行,子庶几勉之。夫圣人刚师不屈,其德配乾;利万物而不息,其德配坎;静而莫之能感,其德配艮;动而万物各遂其生,其德配震;气安而舒,天下顺之,其德配巽;虚而明不私照,其德配离;博厚配坤;滋万物而不姑息,其德配兑。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此圣人之易也。夫物芸芸,各归复其根,象帝之先,此老氏之易也。寂然不动,无为无化,扰而不惊者,此释氏之易也。有诸内者形诸外,孝则必忠,故不欺,得乾之道也。慈则必让,故不争,得坎之道也。知耻者必廉,故不贪,得艮之道也。仁者必公,故不私,震之道也。弟者必和,故不怨,巽之道也。礼者必明,故不疑,离之道也。信者必宽,故不忧,坤之道也。义者必断,故不惧,兑之道也。”
  木兰曰:“君子不患不及,而患太过。敢问太过之极若何?”于飞曰:“至孝近于儒,至忠近于愚,慈近于卑,让近于侮,谦近于贫,耻近于退,仁近于过,恭近于劳,弟近于桑,和近于流,礼近于乱,明近于暗,信近于执,宽近干扰,义近于杀,断近于猛,此太过之极也。若极而又极,则其品愈下,奸恶不可胜道矣。不偏不倚,惟圣者能之。”
  木兰曰:“惧其太过而抑之,当如之何?”于飞曰:“孝宜敬,忠宜净,慈宜教,让宜严,廉宜守,耻宜强,仁宜勇,恭宜辨,弟宜执,和宜介,礼宜节,明宜浑,信宜权,宽宜理,义宜武,断宜文。”木兰曰:“圣人之道,一而已矣。若是乎,目之多钦?”于飞曰:“自理而言之,则曰一。一散而为万殊。自性而言之则曰虚,虚归于夫有。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夫圣人之心,静若太虚,何意、固、必、我之有?以吾言之,即绝字、毋字亦着不上。”木兰曰:“弟子闻之:至忠不容于国,至孝不容于家,清士不容于野,达人不容于世。吾是以忧之,吾子将何以教吾焉?”于飞曰:“惟忠也而后不容于国,孝也而后不容于家,清也而后不容于野,达也而后不容于世。吾是以乐吾之乐焉,吾将何以教子焉?”木兰再拜而退,再听下文分解。
第三十二回  木兰三上陈情表 太宗建庙旌贤良
  却说太宗自杀伍登之后,颇生退悔,遂疏斥张昌宗,不许在军机所行走。忽一夜梦一大鹦鹉,自天而下,日月对照。鹦鹉集于李树上,将李树花叶尽行披落。太宗召许敬宗,以梦告之。敬宗曰:“鹦鹉自天而下,又日月对照,披落李树花枝,将来乱唐室天下,定是武昭公主木兰也。李淳风言此女居于王宫,隐隐指出木兰是陛下受重之人,天机不可泄露。且卦辞云:眇能视,跛能覆,覆虎尾。曰眇,曰跛,是其外体不全,而能视能履,非真眇真跛可比。今若履虎尾而不惧,必有咥人之凶,将来为祸于子孙,窥窍神器,武人为于大君也。木兰女扮男妆,出征十二年,立十二功劳,非武人而谁哉?岂不知小不忍则乱大谋,陛下奈何学妇人之仁,而不究当前之祸?今元勋俱已老迈,后进之士志气清明,上下归心,有如木兰者乎!”太宗曰:“无有也。”“料敌制胜,协和众心,战则必克,有如木兰者乎?”太宗曰:“无有也。”“涉猎三教经书、历代政治,默识心通,有如木兰者乎?”太宗曰:“无有也。”敬宗不复语,太宗曰:“朕非不忌武昭公主,但爱之亲若骨肉,恶之视若仇(隹七隹),恐非仁者所为。前日误杀伍登,文武大臣疾首寒心,朕非不知,岂可无罪而又杀木兰?”敬宗曰:“天有妖象,民有语言,武昭公主乱唐室天下,臣为万岁后代计耳。万岁恐臣民讥议,谀以美言,召至中途,毒杀之可也。令使臣诈称中风而死,夫谁得而知之?如木兰再不奉诏,加以抗旨之罪,命节度使尉迟宝林囚之来京。中途绝其饮食,说他惧罪而死,众口塞矣。”太宗大喜,命张昌宗召木兰。昌宗受了密旨,竟往湖广西陵而来不表。
  再说李靖屡屡告老致仕,太宗留之不住,回山修道而去。尉迟恭辞回田庄,寿享八十五岁,无疾而终。皆因太宗庇护才人武曌,屈杀伍登之故。
  再说张昌宗奉旨来至西陵,木兰排香接诏跪。旨云:
  朕与后春秋鼎盛,后每念卿有公主之名,未见公主之面,即皇宫幼女等,皆倾心慕悦。公主守制,料已三年,诏书到日,易服成祥,随使臣来京,慎勿抗命。
  木兰读罢,张昌宗施礼而言曰:“万岁视公主如亲骨肉,公主宜早作速进京,以慰圣意。”木兰曰:“前日尔逢君之恶,屈杀镇北侯,天下人人共怨,今欲诳我进京,在中途绝我性命。若不念尔受天子之命,斩尔佞臣,以泄伍登之愤。”吓得张昌宗不敢做声。 木兰说罢, 即入内室,连夜修起陈情表文,次日出来,喝曰:“张昌宗何在?”张昌宗连忙跪下:“启公主,奴才在这里。”木兰曰:“我这陈情表文,你赍之回朝,代我朝见圣上,道臣儿不肯进京,恐明彰君过。”木兰即望阙而拜曰:“父兮母兮,生我鞠我。乳哺劬劳,曷其有极。为今之故,尽了性命,身死心安,毋遗君患。窃窃孤忠,天人共鉴。”木兰道罢,解衣露胸,手执宝剑,将胸骨破开,用手扯出心来,叫声:“张昌宗,看我赤心如日,岂肯行叛义之事?”吓得张昌宗叩头不止。 须臾鲜血进尽, 木兰气绝。金兰欲杀昌宗,铁冠止住曰:“若杀朝廷使臣,有伤木兰之忠。”执剑将木兰心割下来,盛入盒内,令张昌宗怀之进京。昌宗众人鼠窜而逃。花阿珍见木兰既死,附尸恸哭欲绝,回入房中,自缢而亡。铁冠道人同谌于飞葬木兰、阿珍于木兰山麓,二人就木兰山左白云洞中,炼性不出,不知所为。
  一日,谌于飞割鸡卵款客。见青包黄外,黄外青中,黄中另有一光明小窍,奋然流涕。谓铁冠道人曰:“惜乎!木兰一死,吾道其穷矣乎?人但知鸡卵之形,可以象天地,而不知卵形如太极,其象在天地之先,混沌未开之时,中有金光,如卵之黄也。黄中小窍光明,如太极之根。渐而青气充足,其壳始坚。由卵而生鸡心、肝、脾、肺、肾、与人相同,始为后天卦象。”于是二人相与作《道心说》。其文既成,思杨琰(廷臣之子)出仕武岗,为人重厚简默,堪为载道之器,遣人以文遗之。杨琰得书,焚香跪诵。其略云: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危微之辨,精一执中。谓遏欲可以革人心,善矣,而犹有未善也;谓诚意可以见道心,至矣,而犹有未至也。盖人心动于外,凭乎血肉之心;道心静于内,生乎自然之心。以在内自然之心,制在外血肉之心,则人心不待克而自克,道心不期明而自明矣。昔者颜子欲学圣人,始于人心上用功,则曰:仰之弥高,钻之弥时,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及夫子诱之,归于道心,则曰:“如有所立卓尔,而向之弥高弥坚,在前在后者,恍然自失矣。老氏曰:以心观心,心外无道,琢磨人心之语也;以道观道,道外无心,安养道心之语也。不然,佛者曰:“外想不入,内想不出,非人心、道心之切要欤?盖心体本一也,而其用则有二焉。一之于内,而不二乎其外,道心得矣。二乎其外,忘乎其内,人心作矣。所以圣人画卦,离南坎北,震东兑西,而八卦之中,不着一笔。盖道心与太虚同体,无可着笔之处。故云:未画时先有易,须知无象是先天,岂浅鲜哉!庄子喻道心为何有之乡,故其言曰:嗜欲深者天机浅,尔其游心于淡,含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毋容自私焉。庄子可谓知道之用也。惜乎以清虚为道源,以仁义为附赘,而不知仁即道心之体,虚即道心之用,未有仁而心犹有不虚者也,未有虚而心犹有不仁者也。惜乎庄子有圣人之智,而无圣人之才也。
  杨琰看罢,再拜而起,日诵不休。晚有所得,于是镌之于石,置之南岳山中,以昭后世,永垂不朽。
  再说张昌宗行至六七里到了驿旅河,将盒儿打开,取心向水中漂洗。心中之血,滴出如丝,顺水流百余丈不断(今木兰山有洗血河,山右有木兰潭)。张昌宗每日早晚,对盒焚香再拜,方上马而行。到了长安,捧表献盒于天子。将木兰之事,细细奏明。太宗闻奏,发立汗下。启表细观,内云:
  臣儿木兰,闻至孝之子,不忍忤亲之心,宁敢犯其色乎?至忠之臣,不忍视君之过,宁敢长其恶乎?然至孝而见疑,申生受骊姬之谤;至忠而获罪,周公歌鸱鸮之诗。说者谓天实为之,以成二子之忠孝,臣窃以为不然。盖申生之罪,可以死可以不死,周公之谤,可以辨可以不辨。迩者镇北侯伍登叛义仪诛,使伍登而果有是心也,肆其尸于市可也,奈何陛下旋杀之而封之?岂恶其生而爱其死欤?使伍登而无是心也,陛下虽荣其墓宅,未足以慰伍登之魂焉。臣则曰天实为之,以报伍登之隐微。盖伍登有可杀之理,而无可杀之罪;陛下有杀伍登之权,而无杀伍登之实案也。孟子曰:善战者服上刑。是善杀人者,人终杀之。然则伍登之死也,理有当然,事有必至者也。臣儿不幸亦善战,故臣之死,亦必如伍登之死也。嗟乎,伍登见疑于君上,在己已为非忠,复彰君之过失,于理尤为非顺。臣拊心自忆:向也服干戈而履异域,女道既已有乖;今也诣阙廷而受极刑,闺范殊为不雅。不若向赤日而矢赤心,傍亲茔而守亲训。方寸之物,对君上可以无惭;七尺之躯,依父母犹能无愧。昔日之爵禄可辞,今朝之白刃可蹈。陛下念臣立心忠孝,不能成忠孝之令名;尽性天道,不能获天道之荫庇;持身事父,不能全父母之遗形。天实为之。莫之致而至,命也,臣死复何恨!
  太宗看武昭公主所奏,言言天理,字字良心,真性相感,自然泪下,哀痛不已。再将盒儿揭开,金光射目,一颗舍利子,赤若丹砂,光似明珠。即命杜如晦、王珪持原盒赍回西陵合葬,谥武昭公主为贞德公主,题其坊曰:“忠孝勇烈”。又命崇其墓,须高百尺,周五百步。又诏地方官春秋隆以祭曲,封其弟金兰袭受侯爵。后来武则天在位,录封太宗所杀伍氏之后,差人掘李淳风之墓,不见其尸。荣封木兰朱氏之后,又赐号昭烈后,又赐金书。对联云:
  人夸烈女心如石,我爱将军勇过男。
  后来公主在木兰山,屡屡显圣,不可具述,至今香火不绝。后人有诗叹曰:
  至孝由天性,知微勇即生。
  当时传盛事,后代仰忠贞。
  望月形初见,三秋气共清。
  山与人俱永,亘古挹芳名。
  又有诗赞曰:
  木兰耸翠两峰青,降落真灵作女型。
  竭力致身期尽性,闺中明德有余馨。
  却说界牌关总兵朱明,闻木兰身死,解印回家,披孝守墓,三年不倦。一夕,梦花阿珍叫曰: “公主至矣。 ”朱明跪拜曰:“将军近日无恙否?”公主答曰:“吾已奏明上帝,保尔为值殿功曹,当与我同游上界。”次日,朱明告知妻子尹氏,无疾而终。
  再说杨琰闻木兰已死,丧吾诸人亦皆去世,惟谌于飞、铁冠道人尚在。恐大道无传,即致仕回家,到白云洞中,谒见二公。于飞迎而谓曰:“子何来迟?”琰曰:“侄儿贪取仕进,尘心不净,读二位叔父所忖道心之文,思往事如梦境,特回家听讲,祈二位叔父不吝斯道,以省侄儿之愚昧。”于飞曰:“子有疑则问,以共相启发耳。”琰问曰:“据叔父所云,一心分为二用,但不知人心、道心必如何,才分清界限?”于飞曰:“子静坐思之,觉一派妄念,千头万绪,总在心面上滚来滚去,这就名为欲界。尔于此时,任他纷纷乱乱,一心守住主人,久而久之,觉妄念灭尽,心内如如在在,又觉此心非心,竟是一个光明境界。于光明界内,又觉有一个主宰,不动不摇。古人云:外无私欲,内合天理,允执厥中者,此也。又云:恍兮惚兮,其中有真。象帝之先,亦指此也。但此时虽云自见道心,切不可自谓有得,着一毫意念在内。若有意念,即为着了实相。古人云:外着实相,内心即乱;内着实相,真性不空。不空则真性不灵,真切实语也。”琰曰:“儒者之用心以诚,道家之用心以虚。诚则有主,虚则不窒,敢问二教同异之间,相去若何?”于飞曰:“圣人恐人用诚字太过,则近于固执,故继以明字;太上恐人用虚字太过,则无实际工夫,故继之以一字,其间并无同异之处。”琰又问曰:“道家云降龙伏虎,有是事乎?”于飞曰:“心灵如龙,念猛如虎,心静则龙降,念止则虎伏。”琰曰:“如何分先天、后天?”于飞曰:“心静念止是先天,心动念驰是后天。”琰曰:“佛家言性全是谈空,不知其中亦有实际工夫否?”铁冠道人曰:“大悟山焦周和尚得丧吾心法,贤侄何不去问于彼?”
  杨琰即回家备礼,向大悟而来。焦周闻之,迎入方丈相见。礼毕,琰见焦周座间置《论语》一部,琰笑曰:“和尚念儒书何用?”周曰:“悟禅。”琰曰:“在何句上悟?”周曰:“在毋意、毋固、毋必、毋我上悟。”琰曰:“忍无而不无,若何?”周曰:“有若无。”琰曰:“若不有而有?”周曰:“空空如也。”琰拜曰:“吾师真不愧为丧吾徒弟。”是夜二人同榻而卧,次日五鼓,众和尚来撞钟擂鼓,焚香课诵。焦周起来,亦向经堂礼佛称扬。杨琰心中想道:不知焦周亦诵何经?急忙起来,轻步至焦周背后一看,却念的是《中庸》。琰问曰:“子念《中庸》何为?”周曰:“悟禅。”琰曰:“从何句起?”周曰:“天命之谓性起。”琰曰:“从何句终?”周曰:“无声无臭至矣。”琰曰:“《中庸》实际在何句?”周曰:“所以行之者,一也。”杨琰深为拜服曰:“吾欲延师于家,接谌于飞、张良贞同至合下,盘桓论道若何?”周曰:“吾亦欲会二公久矣。”遂欣然下山,四人相见,依长晚序坐,谈心数日。有时念及木兰、丧吾诸人,未免有一番伤感。
  一日, 琰问曰: “学道人以何字为先?”铁冠曰:“以我字为先。”琰曰:“我字左右皆戈,人心怀我字,则满腔皆是私念。又轻人自恃,正人君子不来亲附。若操戈而立,戕人自戕,不足有为。人能克除我字,则心公而直,公则不私,直则不屈,仁道近焉。叔父云以我字为先,是此意也。”铁冠曰:“此性学之论我字也。凡有命学,在性中立命,也要在我字推求出来,方是大学问。”杨琰静居七日,参悟不出, 出见铁冠、 于飞、焦周三人,同观太极图。杨琰大悟,向三人叩拜曰:“弟子闻命矣。我字中间一横象太极,二纵象两仪,四八象四象。仔细玩之,五行八卦皆备,斯其为我乎?”铁冠喜跃曰:“如是如是。”谌于飞乃击桌而歌曰:
  天地三才互相依,一身万法皆为备。
  身中有个太极圈,圈中一点是性命。
  总于心内自修持,千言万语说不尽。
  涵养不睹不闻时,动静关中心常定。
  铁冠道人乃歌曰:
  不无不有正当中,潜修真性似潜龙。
  养就明珠飞腾日,风云雷雨赞化工。
  赞化工能显神通,接引众生出牢笼。
  但教心地常清静,三乘妙法此为宗。
  焦周和尚乃歌曰:
  文佛心印偈三千,妙法无为亦无言。
  性空何用持戒定,戒定只缘要心坚。
  能于诸相不留心,更向何处问真诠。
  真诠一句为君说,念头止尽是先天。
  杨琰乃歌曰:
  性天心地两无分,一体同参见月明。
  月明只为光能照,静里乾坤别有春。
  对镜不迷为炼性,炼性常如活死人。
  此法空中有实相,黍珠一点是元神。
  四人歌罢,彼此相赏,以后诗词,难于尽录。后来于飞八十四岁乃终,铁冠道人九十六岁而终,焦周一百二十岁而终,杨琰八十二岁而亡。人称“西陵四老”。本朝康熙年间,大悟山又出一僧,名冲元和尚。明心见性,说法度人。先示归期,端坐而化,葬于素山寺后。木兰山出一计道人,能知过去未来,白日飞升。二公皆与四川巡抚姚公为密友。往来诗词,不必细载。

  淙生平敬慕协天圣帝,若天地、父母之无日不在心目间。凡遇灵迹,片语单词,珍若拱璧。兹得新降马祖所演《木兰奇女传》,并蒙赐诗寄示,因得与于是书校刊之役。世但传木兰代父从征一节,未能晰其颠末。历今千余年,非马祖文奎之笔,其孰能知之,而孰能传之?传则曷为例?以传奇俗说,不嫌于亵其体乎?曰:此马祖救世之苦心也。世人迷真逐妄,与谈经训典籍,辄欠伸视,日早暮不能耐,或更无从得书,与不能通其词句,则教泽有遗憾焉。兹导以传奇俗说,而实以忠孝勇烈。如木兰将军之奇人奇事,相与街谈巷说,皆令惊心动魄,而激发其志气。有感喟欷欷,而相继以泣者。其为书探原天人性命之理,剖示鬼神幽冥之故,贯通三教玄微之旨,旁及术数修炼家言、外道妖邪之术,总显出一忠孝勇烈之奇事,以引人于道。盖其用意至深远矣!
  伏惟圣帝忠义参天,为千古第一奇人。陈承祚《三国志》,只传其略,后得王实甫《三国演义》,补葺封金秉烛等,读者勃勃有生气。顽廉懦立之效,捷于风草。世儒漫以不见正史为毁,史家剪裁以示体要,势难备载,见闻亦不无阙略。若但据正史,挥斥一切,书之得存焉者寡矣!人之不幸而泯没者多矣,岂可训乎?予久欲着论驳正而未果,心怦怦不能释。若乃如木兰将军之奇人奇事以成奇节,今得星官之灵,着为奇书。又得忠义参天之第一奇人,以为之序,龙与稗官野史不同。则是书诚足以信今传后。而木兰将军忠孝勇烈之气,千载如生。非独为闺阁之英奇,实足以愧须眉而作其振奋也已。是为跋。
   大清道光七年小阳月上浣之吉淦川周汇淙敬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