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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心编传奇二集

  作者:清  天花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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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心编传奇二集
  卷之一
  第一回 李按察升官当重任 柳中军杀贼显英名
  词曰:
  英雄无运便埋藏,神剑掩光芒。有人提挈,方能振拔,缘福要相当。试思鸾凤栖岩壑,垂翅又何妨?一旦飞腾,羽仪王国,方信是嘉祥。———右调《满园春》
  前集说那凌驾山在褚愚家与魏义相遇,便欲进京,却忆念着楼头女子及石、柳二人,一时不能割舍,又因褚愚苦苦攀留,只得住下。褚愚不时差人往外打探贼兵消息不题。
  且说兖州城中许参将见贼兵攻城虽急,只是按兵不动,知府各官来催了两次。一日,乃聚集牙将,点齐兵马,下令出西门厮杀。大开城门,放下吊桥,许参将统领军将,杀奔前来,正遇苟黑汉大队。两阵对圆,射住阵脚。许参将横刀立马于旗门之下,唤贼人打话。苟黑汉扬鞭出马,左右列下三四员贼将,鞭梢指着许参将说道:“某家因山寨缺少粮草,欲于兖州府库中借些钱粮。大兵已到多日,不见输纳,今反出兵抗拒,是何道理?”回顾左右道:“谁去先见一阵?”言未毕,左腋下一骑飞出,众视之,乃李通是也。许参将大怒,正欲出马,只见牙将薛千总舞刀拍马,大叫:“吾来也,贼将看刀!”两人一往一来,未经十合,李通舞动画戟,使一个青龙入洞势子,望薛千总心窝里直刺入来,薛千总回避不及,叫声“不好了”,正中个着,戳透胸膛,死于非命。贼兵剿去首级,贼众大声喝采。
  许参将不胜忿怒,舞刀向前。李通横戟敌住,左迎右挡,若不经意。许参将自忖:“此贼戟法颇精,当以小计破之。”便掩一刀,拨马刺斜便走。李通因刺死薛千总,心骄气傲,认做许参将真来,大叫:“不要走!”飞马赶来,一枝戟正在许参将后心搦战。官阵中个个吓呆了,乱叫:“老爷快些转马!”说时迟,那时快,许参将拿定筋节,按定胆的,料贼将追个较近,回身大喊一声,手起刀落,李通早已挥为两段!乃催动官军,两边混战。自午至申,各自收兵。
  许参将入城,计点军士,杀伤一百余人,心下好生纳闷;打发各牙将去讫,传下令箭,四下紧守,自己独坐中堂,默默不语。〔逼真景况。〕心里踌躇道:“前日知府等官来催我两次,我却满口道是不难,我心上也料定这些土贼,满指望一阵成功;不料今日反折了一员官将,又杀伤了百余军卒,却叫众官笑我。若明日相会各官时,如何是好?”心下只管气闷,愈不自在。
  时已一鼓有余,辗转无聊,走下堂,来到檐前泊水下,只见黑影里有一人切切私语,许参将喝道:“谁在这里讲话?”只见有人在黑地里走开,〔景状绝妙。〕许参将大怒,再喝一声,〔写得许参将一肚气闷,直现纸上,却又笔笔为李绩生姿。〕方有一个兵厮,走上月台跪下。许参将叫到案桌边,自己坐下,正要喝问情由,只见那兵厮战抖抖的伏在地上,手里擎着一个护封,禀道:“早间,正老爷出兵的时候,有寓在报恩寺的按察李老爷,差管家赍书一封在此。小的因老爷出兵,不敢投递;方才又见老爷天威震怒,与同伴商议,欲上堂禀投,不意触犯老爷,只求饶恕。”许参将接了书,叱退小兵,心上猛然会意,想起一个机会,暗喜道:“有了,有了。这李绩在福建时,流贼作乱,他能调拨将士,剿抚各得其宜;后来单身入贼营,谕以大义,贼皆平服,因此上名著一时。今虽告老归家,朝廷曾有旨意,有用处不时起复。他今现在报恩寺中,我正忧土贼强悍,何不出一角文书,到省中王按台处,备说李绩才能,等王按台出一荐用本章,令他剿贼,调兵救援,有何不可!”就在灯下拆开书来,从头一看,不过是候问的话,及问土贼的消息,没有恁么干系。许参将随即退入书房,令书记写了文书。
  到次日五更,出堂升座,众将上堂参见。许参将道:“我有一角紧急公文,要差一能干的将官,前往省中按院王老爷衙门投递。本参府看来,还是中军官曹虎山可以前往;即速披挂,本参府护送出城,你须单身前去。”曹虎山不敢推辞,答应了,领了公文,贴身藏下。许参将统兵杀出贼营,仍回城中。
  且说曹虎山飞马前行,不则一日,到了省中,将公文往巡按衙门投递。是时王巡按连日接得四路告急文书,正在忧疑无主,一见许参将文书,不胜大喜。这时山东正缺巡抚,随即写下荐举本章,差员星飞赍奏;一面拨军三百,令游击周泰同曹虎山先回。
  不则一日,到了兖州府城下,早有贼兵阻住,两下混战。许参将在城上,望见正北上烟尘抖乱,料有救兵前来,忙整军出城接应。贼兵见官军里应外合,不敢悬战,让开一条大路。许参将接着官军,早有曹虎山先来说知,一同周泰入城。周泰道:“王老爷令下官先来,同将军只宜紧守,以待旨下,再行商议。若有俞允圣旨,王老爷说,自差官将护送前来,将军不宜妄动。”许参将依允。当下设席款待,借民房暂作公署,与周泰存扎。
  歇过数日,王巡按果拨官兵,护送赍诏天师到来。贼兵四散打粮,兵微将少,不敢交战。官军到北门外叫门,许参将知是天使,慌忙开门接入,到府堂歇下。巡按差官先将公文递与知府,拆开看时,知是朝廷已准了王巡按本章,升授李绩做山东巡抚,调兵剿贼。知府忙令巡捕官飞马往报恩寺请李绩接诏。
  李绩正在楼上与丽娟闲话,只见家人等慌忙到楼上传话:“有官到来,请老爷到府堂接诏。”李绩吃了一惊,不知如何诏旨?然见有官员来请,料非凶兆。不敢怠慢,疾忙整衣上马,跑到府前。早见各官前来迎接,打恭贺喜。李绩愕然道:“老夫有何喜可贺?”许参将道:“朝廷有旨,超迁老大人荣爵,岂非大喜?”李绩听了,方才放心,下马走上堂来。香案已是排下,趋前俯伏,各官亦依次跪下,赍诏官开诏宣读,略云:
  “陈臬宣献,虽素著外台之望;除凶剿寇,宜暂膺长子之师。兹尔原任福建按察司按察司使李绩,泽流闽越,智殄妖邪。朕久注名中省,俟用迁擢。不意山东州窃,弄兵潢池。今特拜尔巡抚山东、兵部右侍郎、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唯赖贤卿大展神谋,灭此朝食。朕当侧席省膳,以候好音。呜呼!群魔乌合,固无烦于六师;阃外专征,自郑重于一将。”
  宣诏毕,望阙谢恩,然后与赍诏官相见。李绩乃谓各文武官员道:“老朽无才,谬叨此任,全赖诸君协力,庶使老朽无负朝廷。”各官俱打恭称谢。知府随即设宴款待天师,兼贺巡抚。歇过一夜,李绩即写了谢表,差员同天使一齐进京,许参将整点人马,护出城去讫。
  李绩便择后日公座,一时没有衙门,就在参将衙门权听为公署,许参将立刻移出,另居房。各官便送进衙役,权听差使。李绩便一面在报恩寺,移取家财。是时觉性的趋迎,自不消细说。
  李绩在寓内打点,偶然走到花听里,只见柳俊在彼,同王忠说话。柳俊一见,便走过来磕头道:“李老爷高升,小人特来磕头贺喜。”李绩扯起道:“我今移居去了,你却独居在此,我衙署内颇多余屋,你何不也随我移去,暂住何如?”柳俊道:“老爷部院衙门,是关防紧密之地,小人一时不知,反教我家相公焦躁,那就不便了。”李绩笑道:“这一些不难。我叫你去,却有个原故:我衙署内房屋宽敞,没有多人在内存扎,诚恐易生他变,这是一也。我家人在此无多,若在部院衙门,便有许多事件,不能料理周备;就是各官送来衙役,不过权听差遣,总不是抚院本衙门的吏书承舍,只好在外打点,直待贼兵退了,然后这班人自从省下前来,方得入城跟随办事。你前日曾说弓马颇精,后又见你知书识字,我心下好生欢喜,故此叫你去住,也好替我料理。若说部院衙门,恐有关防,不便出入,不知目下当此兵务倥偬,军机不能刻缓,早晚事情不时欲发,有甚不便?若说你相公归寓,一时你不知道,正不知贼人消息衙门内时刻晓得,一等贼退,我便差人到瑞光寺探问;那时你相公进京,原等你随着去,难道我羁留你在此么?”柳俊心下一想,果是有理,乃道:“蒙老爷提唤,敢不从命。”李绩好生欢喜。
  当下柳俊把主人行李原放寓内,—一与觉性眼同了,将角门锁好,就将部院封条粘着;自己的行李马匹及衣囊盘费,一总打点停当,就同着家人们的行李,一齐发杠,送进衙门。
  发杠既毕,然后大轿小轿接取家眷。丽娟与兰英等一齐上轿去讫。然后执事人员抬着八轿,迎接公座。李绩就在大殿上上轿。前面一对对旗帜鲜明,香花鼓乐,绚赫非常。觉性率领合寺和尚跪送,自大殿旁跪起,直到山门下,排得整整齐齐,一个个光着脑袋顶一炉好香。〔自大殿旁起,直至山门下,见得寺僧之多。〕李绩也看得觉性是这等势利的人,由他做作。到山门外,各文武官弁一总穿着吉服,齐齐打恭迎接。不一刻,到了公署,公座毕,各官参谒过,退入私衙,县官送进供应。
  李绩此时有军务在身,没心肠说及闲话,这收留柳俊之事,也总不曾在丽娟面前说知。到是丽娟曾听得家中仆妇们偶提起,说老爷收一个小厮,暂在衙内料理,不知是姓刘,原是有家主的;有个说,就是同寓山家的小厮;有个又说不是。丽娟是小姐家,不便细问这些闲话,即兰英有些晓得,进来传说,也不过是这等的意思。丽娟又为山鳌酬和之事,说到山家小厮,反不便提及了,便于兰英面前亦不推求。这正是:
  女子娇羞分所宜,外边情事不须知。
  本来闺阁千金体,也为心虚怕起疑。
  且说李绩明日分付王忠看守宅门,袁应在耳房检点文书,其余家人各有执事,就留柳俊与袁应一同料理。少顷开门,各官进见。李绩道:“今土寇如此猖獗,久围不退。前日王老爷处文书到来,说邹县与邳州俱破,济宁、宿迁势俱难保,东平一枝人马又在凤山剿灭余党,不得前来援助,如此四路告急,各处俱闻风自守,并不发兵。汝等有何高见,杀退此处贼兵,然后移剿诸路?”众官默然不语。许参将出外答应道:“今贼围本城,将有一月,想他粮草将无;不如再待数天,等他粮尽,乌合之众,粮一尽则计必穷,然后出兵,一击必破;乃以此得胜之兵,移剿各路。愚见如此,不识老大人尊意若何?”李绩大笑道:“原来只是如此高见。目今各路告急,若依你只发兵出战,倘再失去了地方,贼势愈炽,那时只怕兖州城也守不牢了。且依你说等他粮尽,不知再等他几天才可?”许参将低头不语,各官俱面面相觑。李绩拂衣而起,退入后堂。
  坐了许久,走入私衙,已是黄昏左侧。丫鬟摆上酒来。口虽吃酒,心下好生不快。丽娟道:“爹爹为何不乐,这般忧形于面?”李绩沉吟不语。丽娟道:“爹爹有事,可好与孩儿说知一二,莫不为着贼寇事情么?”李绩道:“此事非儿女子所知。”丽娟也便不再问。〔见得收留柳俊一事亦不与丽娟说知。〕李绩吃完酒,用过晚饭,步出后堂。小厮取灯来照着,李绩喝退,独自一个,扶着万寿藤拄杖,到庭心里闲步。〔情景可慨。〕
  只见一人从回廊下走来道:“老爷此时为何独自在此?”李绩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柳俊。因问道:“你为何不睡?”柳俊道:“听得老爷在此,故来伺候。”李绩寻思:“这小子颇亦晓事,他与袁应在一处,袁应不见面,他却走来伺候。”乃道:“当此月明,不忍早睡,故此闲步片时。”〔瞒得趣。〕柳俊道:“老爷当此重任,意中必有所属;岂比寻常闲暇时,可以吟风弄月?”〔料得确。〕李绩乃叹口气道:“汝言虽不差,但我心中之事,汝要问他则恁!”柳俊道:“某诚贱品,然亦或能解纷一二,老爷试说何如?”李绩见他语言有异,矍然道:“前日我一见你,固知你是一个不遇时的豪杰,今观汝意,果不寻常。但今日我意中所属者,即此土贼之事。目下盗贼四起,百姓流离,朝廷使我征剿,却少几员良将,不能立功;倘如贼势猖狂,我反束手待毙,岂不误国误民,贻羞天下!今日召集众议,别无良策,止有许参将略说几句,却都是畏刀避箭之言。因此上我心中不乐。”柳俊道:“这主见差了!这般算计,在许参将身上,不过一方干系,婴城自守,也还是个下策;老爷却是奉命督师,封疆重任,调度一省机宜,怎么出此拙算?〔好柳俊。〕为今之计,莫若挑选轻兵,更番出战,以疲贼众;夜则多置火器,出劫贼营,轻进速退,左出右入,使贼昼夜不得安息,疲于奔命;再命一将,分兵在外,扼要据险,声言夺其巢穴,既可扰其内顾之心,且成内外犄角之势;再令一人檄四方,征兵会剿。如此则群贼授首,可立而待矣。”
  李绩大喜道:“原来你有如此经济作用,可惜沉埋仆隶。但是一件:许参将曾出交锋,官军不利,心中自怀惧怯;若再着他出战,必有挫衄,如何是好?”柳俊道:“小人前曾说过,弓马亦曾娴习,若有用处,愿助一臂。”李绩道:“贼人经过战阵,因是惯家;你虽善弓马,却未经与人拒敌,终是生手;况且你尚有主人,怎可作此勾当?”柳俊道:“贼人虽是惯家,但我看来,料非九头八臂。古来豪杰,也都是崛起蓬茅,且等我去杀他一阵,若得靠老爷的洪福,杀退贼兵,我自随主人北去,有何不可?”〔说得平淡。〕李绩大喜道:“若得如此,便是你发迹之日了。署后有一射圃,尽是宽大,我于明日传齐众将,与你比试一番;若果有可观,便令你出去厮杀。倘能斩将搴旗,凯旋之日,即行题请,补授得一官半职,也不虚了你的抱负。”当下二人讲得投机,甚是得意。时已漏下三更,便各自歇息。
  到明日上午,李绩传集众将,同柳俊一齐到署后射圃中来。李绩升厅坐下,开言道:“贼兵困本城已有多日,汝等都畏刀避箭,不肯请战,难道本部院奉命剿贼,岂因汝等畏避,便不发兵?明日本部院点齐兵马,出城交战。今日先将汝等演习一番,以便临阵。”乃指着柳俊道:“此子柳俊,弓马颇知一二,明日也差他出阵一遭。”众将官齐看柳俊,但见柳俊:面方耳大,齿白唇红,两道铁眉,一双秀眼,膊阔三停,身长六尺,腰圆背厚,四称五当,众人心里都赞:“好一个少年!”李绩便令柳俊穿戴了一般盔甲,兵器架上取了一把大杆刀,就将自己的马整顿好了,飞身上马。柳俊要搢弄手段,抖擞精神,舞动刀法,左盘右旋,前挡后截,开托四门,施为三纵,浑身上下,团圞一片,明蟾遍体,纷纭飘拂,千寻素练。〔是一把刀。〕众将官齐声喝采。李绩看了,欢喜不胜。柳俊舞罢刀,复耸身下马,面不改容,略无喘息。李绩道:“柳俊刀法甚精,但不知汝等高下,可一齐披挂了,各持木棍,上马比试,庶使性命不伤,又见了你等武艺。”许参将便把嘴努着曹虎山,曹虎山为人勇直,便从众中跃出道:“我便与柳俊比武!”忙披挂完备,两人各持木棍上马,一往一来,未及八回九转,曹虎山胁下早经一棍,翻跟斗跌下马来。众将中恼了游击周泰,道:“不好!老战惯家,却被小子所算!”也不披挂,手持木棍,一跃上马,抡动棍梢,望柳俊劈头打来,柳俊忙用棍迎住。斗到四十回合,周泰棍法不乱。柳俊使一个旗鼓势,把棍梢向周泰眉心里直点将去;周泰忙用棍向上一搢,转势直磕下棍梢,便从柳俊右胁下搠来;柳俊眼快手捷,顺势夹马一迎,早把周泰的棍在胁下夹住,随便提起棍梢,向周泰肩窝里只一点,周泰招架不及,撒了棍子,从马背上倒撞下地,众将齐声喝采。柳俊下马上厅,周泰羞惭满面。独有李绩在厅座上几乎喜杀,乃道:“柳俊果好武艺,明日便出去立个头功!将来都是为朝廷出力,汝等也不必羞惭,也不必欢喜,都过来大家相识了,不可各存芥蒂。”许参将等便与柳俊重新相见了。
  当下李绩打发各官散去讫,便于后堂设宴,令柳俊坐下饮酒。柳俊吃惊道:“老爷是朝廷大臣,小人是人家贱仆,怎敢共坐?却不折杀小人!”李绩道:“从来做上官的,每每看得自家尊贵,不肯收拾贤才,往往致豪杰忿怨,上下离心,便不能收得人之效,反藉口天不生才。试想周公以制作礼乐之圣,居帝王叔父之贵,尚且一饭三吐餔,一沐三握发,如此接待天下贤士;孔子尚说‘使骄且吝,余不足观’。今人何等学问,辄敢自尊自大,拒绝豪杰?自然做一个鄙夫,成一个厌品而已。眼前这些受享尊荣,总归无益。所以我自从入仕以来,时以此情自警,故再不敢骄慢待人。〔李公才是个有学问人。岂今之从政者哉!〕今见你弓马甚好,明日若出去杀退贼兵,一可免生灵涂炭,二来使我面上增下许多光辉,三来你的功名便从此始。古云:‘立贤无方,’又云:‘将相无种’,焉知你将来不是个有官爵的人!何必拘定这些小节,你竟坐下,不须谦让。”柳俊不胜感激,道:“人非木石,谁不知恩!明日倘能杀败贼众,总是老爷天威所加,亦是小人效命之日。”当下便磕头谢了,坐在侧手饮酒。李绩遣去家人,止着一个小厮服侍。饮酒中间,互相议论,大家快意。李绩又题柳俊一个表字,以便称呼,叫做柳延秀,名字原叫柳俊。柳俊又下席谢了,夜分席散。
  明日侵晨,传令军士饱餐,李绩给发柳俊黄金凤翅盔一顶,连环锁子甲一副,战马三匹,大刀一把。就令柳俊在大堂上装束了,点兵三百,出城交战。又令许景升、曹虎山领兵二百,在后接应;又令周泰领兵一百,协助柳俊;自己打轿到城楼观战。四门都令知府等官,分督民夫守城。
  却说柳俊统领三百人马,出了东门,指挥军众,摆开阵势,唤贼帅打话。苟黑汉绰枪上马,带了头目,统领兵卒,离营杀来。相去官军一箭之地,把兵马一字摆开,一对对展过门旗,当先出马。只见对面官军队里拥出一员小将,勒马提刀,甚是齐整。苟黑汉一见,大笑道:“原来那里弄来这个孩子,也要出来厮杀!那个头目去活捉将来?我大王营中正少歌童,拿来充补。”只见四头目张芳挺枪而出,大叫道:“孩子,快下马受缚,免汝一死!”柳俊并不打话。刀枪并举,不四合,刀中张芳左腿,跌下马来,军士剿了首级,往城楼上李绩处报功。
  柳俊横刀立马阵前,大叫道:“谁敢再来授首?”言犹未毕,只见贼阵中飞出一骑,乃是一头目史振———他出身原系响马,面如锅底,须似钢针,力大无穷,使两把秋翎削铁刀,骑一匹卷电乌骓马———这史振舞动双刀,拍马大叫:“杀吾兄弟,誓不甘休!”柳俊一见,好生利害,便舞刀跃马,当先迎住。两人一往一来,战至五十余合,柳俊不见赢头,史振亦无败势,两边军士看得呆了。史振心下转念:“这少年技艺颇精,不可力斗。”便掩一刀,拨马便走。柳俊大叫道:“贼人败走,快些趁此势杀过去!”把刀尖两下一招。这正是柳俊合当发迹,〔所谓运也。〕周泰也认做贼将败了,摇旗呐喊,大叫:“快些杀向前去!”阵后许、曹二将,也催动人马,盖地杀来,其势如潮似浪,直涌过去。
  柳俊紧追史振。苟黑汉心上也认做史振杀不过官将,故此败回本阵;又见官军如风滚至,想势头不好,拨马便望阵后乱窜。贼中兵将见主子走了,一蓬风回身便跑。史振在马上见这光景,大叫道:“不宜妄动!”怎禁得人势走发,又兼鼓声震耳,那里禁得住?心上慌张,随转念:“我兵退走,我若也同一路走时,便自相践踏;不若调转这小将,分他的势。”便拨马刺斜而走。柳俊那里舍得,也拨马紧追。周泰是奉令协助柳俊的,哪敢走开?见柳俊追贼将望东南上走了,便撇了贼军大队,领了步下人马,带转马头,望柳俊一路上追来。
  史振正走间,只见前面一条大河拦住,水势滔滔,不能飞越,心上便觉慌了。循河而行,不及半里,却喜有一条大桥,原来这座大桥是跨兖州大河,有名叫做“五丰桥”。史振便急趱上桥顶,桥下柳俊与周泰紧追也到。史振在桥上勒住马,挂下刀,拈弓搭箭,觑清柳俊射来。柳俊正到桥脚下,只见史振立住马,忽听得弓弦响,柳俊急把身子藏在鞍轿里,只听得那箭风在顶门上过去,早听得后面有人倒了,〔为将者,要眼观四处,耳听八方。〕柳俊也不敢回顾,把马一夹,直飞上桥顶。史振措手不及,柳俊提刀,照头一劈,史振连肩带背,劈下马来,柳俊就地取了首级。回马看时,原来中箭的便是周泰;只见众兵救起,幸喜是肩窝里着箭,性命不伤,〔棍也打在肩窝,箭也中在肩窝,周泰肩窝大是不利。〕扶在马上,一齐转来。只见许景升等追杀贼人一阵,也收兵回转,一齐入城。
  李绩慌忙下城,迎住慰劳。柳俊献上贼将史振首级,李绩不胜大喜。率领将士到衙署内,计点兵卒,不折一人,所获辎重器械无数。李绩大喜道:“本部院识人不谬,今柳俊果然成此大功!又不曾伤折一卒,虽则周将官带伤,却也无碍。”便令周泰回署调治。当下大摆筵宴,犒赏军功,各将依次坐下,尽欢而散。
  李绩退入后堂,柳俊亦在侧坐下。李绩道:“今日一战,我已见你的材能,贼亦不敢正视此处。明日我就命你做个中军,待后来灭了贼党,自然题请授你官职。”柳俊起身拜谢道:“今日战胜,凭藉老爷洪福,得以徼幸成功;后来全仗老爷提撕,使小人稍得寸进。”李绩道:“这总是我的本怀,你不须多嘱。自今以后,凡有事禀我,不论在私衙、堂上,你自己只称‘卑职’才是。”柳俊又起身谢了。李绩道:“你前日说昼则轻兵出战,夜则火鼓劫营,不知今夜可以出劫贼营否?”柳俊道:“不可。贼当新败,防御必严,若往劫之,反遭其害。待明日再杀他一阵,当不战自走矣。”李绩点头道是。按下一边。
  且说苟黑汉败走,约二十余里,方收兵暂住。打听官军已转去了。但见败残人马,四分五落,渐渐聚拢过来,只不见一头目史振,料是被官兵杀了;计点兵卒,折去三百有余。苟黑汉大哭道:“我手下十二个头目,今日三分去一。史将军智勇双全,我靠他成事业的,今日一旦死于非命,叫我与谁人成事!”哭未毕,只见众头目一齐不平道:“难道史大哥是人,我们是鬼?古人有言:‘胜败兵家常事’,大王怎说这没志气的话。看我们明日与官军交战,管叫杀得他片甲不回。大家快些转去,仍把城池围了!”当下聚齐人马,尚有六七百人。正走到半路,只见山侧里摆开一军,为首有两员将官拦住。苟黑汉一见,大惊道:“前面官军阻路,如何是好?”二头目韩玉发恼道:“大王平日何等英武,今日就这般害怕!”便挺枪跃马向前。只见对面两将齐叫道:“来的军马可是苟大王的?”韩玉听得声口和好,便道:“正是。”只见两人滚鞍下马,拜伏道旁。韩玉道:“你是何人,却只般下礼?”却好苟黑汉也到,便问道:“我便是苟大王。你二人却是何人?为什么这般下礼?有何主见?”只见二人高声禀道:“我两人系山中响马,闻得大王威名,久欲依附,恨无进见之策。昨日却有这班四百人众,都是青州府道标名下马军,因裁革了粮,要撤回他的衣甲马匹,与地方争闹,因此罹罪,不忿气,愿落草勾当。某二人收留部下,情愿大王麾下效劳。另有白金千两,以助军资。方才正到半路,闻得大王与官军交战不利,正欲前来助一臂之力,不意此地遇见,实出万幸!”苟黑汉大喜道:“难得豪杰同心,快请起相见。”二人立起站着。苟黑汉道:“二位豪杰尊姓大名,也请教了。”一人道姓钱名奇,一人道姓贺名豹。苟黑汉看这两人,各身长八尺,虎膊狼腰,怪眼獠牙,狰狞出众,果像两员大将,暗暗心中喝采:“不减史振一流;”再看四百军兵,一个个盔甲鲜明,旗枪齐整,都坐的高头大马,心下不胜大喜:“我有这一枝人马,那怕他什么鸟官军!管教打破城池,可以横行无忌。”乃道:“我大王今日少挫军威,必思报复;既承二位仗义,可领本部先行,前往旧扎营盘所在,照旧四门围下,务期必克,以雪今日之耻。”钱奇道:“小将愿出死力,少见微长。”便一齐上马,统本部马军,当先开路,复到旧处扎下营寨,分兵四门攻打。钱奇二人献上千金,并四百人册籍。苟黑汉谓众头目道:“今日战败,城中必欺我懦弱,当有劫营之事。〔柳俊有见。〕可传令四门各营,不许卸甲。”众头目得令,自传谕去讫。
  一夜无话。到明日上午,钱奇二人入营参见,乃对苟黑汉道:“小将二人初来,愿出去见阵一遭,立个头功。”苟黑汉道:“城中有一员小将,甚是利害,二位须要小心在意。”钱奇道:“大王放心。”便令了四百马军,同贺豹二人,在城下搦战。守城军士飞报部院处得知。
  这日早晨,各将及柳俊参见过,李绩面付柳俊搢谕委牌,并宪札一张,金做巡抚中军,领旗守备,领标兵三百,柳俊当堂谢恩讫。李绩又于府库内支银二百两,赏赐柳俊,以供日用;又看一民房,借做中军衙署。柳俊归到署内,随有部下千百总及各百队什伍各参见,又有各官俱来称贺,一时真个荣耀。正是:
  半生伏枥泥沙困,今朝展足康庄迅。
  果然平地一声雷,男儿到此真豪俊。
  柳俊在署,随着三四个少年伴当并厨夫火夫数人,进署服役。柳俊验明收用。上午时候,正留各官吃饭,只见部院处来传,便一搢到部院衙门,知有贼将城下讨战。李绩传进各官,照依昨日号令,调拨出城。李绩原到堞楼上观看。
  当下柳俊披挂完备,统领本部,杀出城门;许景升、曹虎山亦领人马在后接应。两下迎住,柳俊当先出马。只见贼阵前两员贼将,甚是雄猛,背后一派都是马军。柳俊心下想:“昨日不见这些马军,今日却自何而至?”更不打话,舞刀向前,钱奇亦舞刀抵住。战不十合,贺豹持斧,双出夹攻,这边官军阵里曹虎山挺枪抵敌,两对儿在战场上转灯儿厮杀。正在酣战之际,只见一阵血飞,却是曹虎山坐下战马,被贺豹一斧劈去了半个脑袋,早把曹虎山跌下马来;许景升急拍马向前,抵死救回。贺豹便夹攻柳俊。许景升只好救回曹虎山,无心交战;独剩柳俊一个,渐渐支架不来。苟黑汉在阵前,看得光景得利,忙令韩玉、张兴、王起、彭文四个头目,一齐出马。贺豹嘴里唿哨一声,四百军马一齐冲将过来。柳俊料招架不住,忙喊:“后军早退!”便掩一刀,拨回马就走。官军阵里被四百马军冲开,四零五落,飞奔入城。贼兵直追至城下,城上炮石箭弩如雨打下,方才退去。李绩计点军士,杀伤一百余人,丧折牙将一员。李绩道:“贼兵胜败,且不管他;只是那一队马军利害,如何摆布得他方好。”柳俊道:“贼兵强众,难以交锋;昨日并不见这些马军,今日不知如何而至?明日且宜坚守不出,待卑职思一计策,除去他的马军才好。”当夜歇过。
  此时六月中旬,已有数旬不雨,天气好生炎热。柳俊只不出军,外边贼兵大声叫骂,着实攻打。柳俊日日上城巡视,只见城外贼中马兵,一队一队的纷纷向东南上去,连日如此。柳俊心下狐疑,便唤熟识地道的小兵,问城外山川地土。小兵道:“此去东南十里外,有一条大河,河上流有一渡口,水势最急,土名叫做‘囊沙渡’,其余并无险要。”柳俊道:“为何叫做‘囊沙渡?’”小兵道:“向来传说,古时有个将军,于此囊沙遏水,遇敌兵到,决水淹敌,因此叫做囊沙渡。”柳俊心下一想:“如今天气炎热,人马焦渴,必是这班贼人就彼饮马。原来名唤囊沙,古人曾行此计,我今何不依计而行?但未知贼兵的确,今夜且差一心腹能干的,到彼画一地图,兼打探贼中马军去的消耗,再行计议。”当下发放小兵去讫。
  到夜来,差一心腹牙将,分付了备细,夜缒出城:“到明日夜来,一鼓时候,必到城下伺候,入城回复。”牙将领命办事。到明夜,依旧掩过贼寨,到城下声唤;城上柳俊原令人接应的,听得声音,原把绳索扯起,便到柳俊衙内报知。柳唤至内室,牙将道:“果是贼军炎渴,放马渡口饮水。”便献上地图。柳俊看了大喜,忙到李绩处说知。李绩道:“为今之计若何?”柳俊道:“卑职有一计在此。”便向李绩耳根边,悄悄的如此如彼说了一遍。李绩大喜道:“正合吾意。事不宜迟,速行调遣。”便传集各将,分付如此如此。曹虎山与吴千总各领人马,依计收拾器械,先乘夜出城,掩过贼营去了。正是:
  眼前没没未知奇,堪叹庸人只相皮。
  纵有天才迈千古,无权何处见施为。
  且说苟黑汉见钱奇二人杀败官军,又见城中连日不出,不胜大喜;只道是官军畏惧,把军中事务一总任托钱奇。钱奇却又是一个无知响马,那里有恁深谋远虑?自恃勇力,放心怠惰,每日去囊沙渡口饮马。这日又带了合寨马军去,走到渡口,只见河水干涸,崖岸直峭。钱奇谓贺豹道:“你看河水,昨日何等大,今日却如此小了?”贺豹道:“你只看天气这般炎热,雨又不下,自然河水干了。”钱奇道:“如此峭岸,怎么下去饮水?”贺豹道:“不妨,我有道理。”令军士削平一条岸口,叫把枪杆到河心点水,只得一尺多深。贺豹道:“可把马一总赶下河去。”众军士得令,便把马一齐赶入河中饮水。兵士都在岸上树荫底下,解甲歇凉。忽见上流头水势如山盖来,那马因岸高路直,急切里纵跳不上,又兼河泥淤了马脚,如何驰骋?还有军士下河取水饮的,一时走不及,也被水漂去。岸上军士见了,吓得手足无措,登时闹个沸反。钱、贺二人也惊惶无计,忙叫快些赶马上崖,却因止削得一处平岸,扯不得几十匹马。钱、贺二人还在那里张皇,只见西北上一彪军兵杀来,大叫:“中吾计也,快下马受缚!”
  你道此军是谁?原来便是曹虎山。他昨日奉柳俊调遣,带领二百步兵,各带锹搢,乘夜出了城门,偷过贼营,到囊沙渡上流窄狭处,挑土塞了河口,伏兵两旁。至午上听得下流人喊马嘶,料是贼兵赶马饮水,忙上山岗一望,果见贼兵都在岸上阴凉处歇息,马都放在河底,便令军士一齐发掘,水势滔天,直滚下去,只见马被水冲,都顺流直泻,遂喊叫杀来。钱、贺二人不知军兵多少,先失了马势,心内也知中计,愈觉慌张,忙上马依旧路奔回。部下都做了步兵,穿着重甲,跑得气急败坏;后面追兵又紧,便把盔甲沿路尽行抛弃。
  到半路茂林边,只听得林中一声梆子响,乱箭射出,有如飞蝗。钱、贺二人马先着箭,跌下地来,登时俱被射死。众军士也一总射倒,还有跑不上的,被曹虎山追兵赶上斩了。你道此处伏兵何来?原来便是牙将吴千总昨晚奉柳俊计策,带了一百名弓箭手,多负箭矢,一同曹虎山乘夜出城,至半路上茂林中埋伏,只等贼兵转来,便一齐放箭。这时只听得林前军马奔走,忙向前看时,只见贼兵都是步行,走得困乏之状,料是曹虎山决水淹没,便传一声梆子,一百弓箭手一齐放箭,不一刻,贼兵歼灭无余。曹虎山追兵也到,便合在一处,寻了钱奇、贺豹二人首级,杀奔前来。
  且说柳俊夜里分拨曹、吴二将去后,到明日上城,观看贼兵动静。上午时候,只见贼中马军依旧向东南上去了,便令许参将领了一百大刀手,商议如此如此,〔许参将爵尊,故不曰“分付”,而曰“商议如此如此”也。〕从北门杀出;自己带了二百人马,杀出东门,到苟黑汉营前讨战。苟黑汉忙集在营头目,杀出营来。两下摆开阵势,柳俊招动二百人马,一齐向前。贼中韩玉、张兴、刘士奎三骑齐出。柳俊抖擞精神,大叫道:“众军士,大家努力,今日务要擒住贼首,不得轻放!”众士也发狠向前,无不以一当十。柳俊力敌三人,奋勇加倍:一声呐喊,刀劈刘士奎落马;张兴失惊回顾,也被柳俊一刀斩了;韩玉兀是舍死抵住。苟黑汉在阵后见了,大惊不小。正在惊忙之际,只见各门头目闻知东门交战,齐来汇集,苟黑汉便令王起、彭文出马,帮助韩玉;随唤雷冬生、冯耀甫二人,分付道;“你二人快去传钱、贺二将军,领本部马军前来策应。”雷冬生道:“我在北门围城,适才已有官将冲杀出城,小将遮拦不住,放他望北走了。”苟黑汉道:“且莫管他,你二人快去传马军来,以便厮杀。”二人得令,飞马投东南而走。正遇曹虎山、吴千总合军杀到,二人见了旗号,吓得魂不附体,拨回马便走。曹虎山一骑当先,大叫:“贼将休走!”扯满弓放一箭,正中冯耀甫背心,倒撞下马,军士向前剿了首级。雷冬生舍死奔回本阵,急向苟黑汉道:“钱、贺二将军不知下落,小将未到半路,早有官兵杀来,冯耀甫已中箭身死,大王须快定计。”苟黑汉闻报大惊,正在忧疑,曹虎山军兵早到,苟黑汉便自挺枪跃马,战住曹虎山,雷冬生抵住吴千总。
  是时贼阵分作两队,前后受敌,韩玉正与柳俊死命鏖战,只见自己阵上兵马移动,料是不好,便掩一枪,拨马便退;王起、彭文不敢抵敌,也回马望本阵乱窜。韩玉奔回阵后,见苟黑汉正与曹虎山交锋,不胜忿怒,挺枪便戳。后面柳俊催动人马又复杀来,韩玉见不是势头,大叫道:“大王,事势不济,快些回本山去,再作计较。”苟黑汉便与王起、彭文、李上进、雷冬生五人,并作一路,杀奔山中来,独留韩玉断后。正走不上五里,只见前面一军摆开,为头一将,乃是参将许景升,大叫道:“苟贼!你莫非要逃回山中去么?你的山寨早波我烧毁了,更欲何往!”你道这许景升自何而来?原来是柳俊定下计策,他料自己出东门厮杀,各门围的贼兵便少,乃令许参将领一百大刀手,杀出北门,竟奔贼人山寨里,杀了看守山寨几个喽囉,放一把火,烧了寨栅,然后回兵。柳俊原约定景升到东门接应,正遇苟黑汉败走,却打从这条路上走来,撞个劈面。苟黑汉大惊道:“城中兵马甚少,今日又不见出军,为何处处都有伏兵〔城中只得五六百兵,柳俊却放得处处皆有,可见算计再不可少。〕阻住去路?如何是好?”王起道:“大王,我有一计较:济宁离此不远,马大王现在济宁,不如竟投他去,山寨已被烧毁,别无安身之策。”苟黑汉道:“也罢,你便当先开路,快传语后军韩将军,竟望济宁走罢。”当下不敢恋敌,且战且走,竟望济宁去了。许参将放过他头目六人,及数百兵卒,其余零星败残的,一齐获住。
  只见柳俊与曹虎山合军追来,许参将说:“贼人已去多时。”柳俊道:“贼人既远,不必穷追。”便收兵入城,到李绩处献功。柳俊献上张兴、刘士奎首级,许参将献上所获百余贼兵,曹虎山献上冯耀甫首级,吴千总献上钱奇、贺豹二人首级,〔献功处都依次叙出,毫不错乱,见得有纪律处也。〕共获辎重马匹盔甲器械无算。李绩大喜道:“这都是柳俊奇计,一战成功。贼首却往何处?”许参将道:“听得贼人口里说,望济宁去了。”李绩道:“还有多少人马?”许参将道:“只有一二百人。”李绩当下纪录众将功劳,柳俊自居上等。把所获贼兵,愿投军者编入队伍,不愿者悉听归农;将盔甲器械给散众兵,辎重暂寄府库。摆下极丰筵宴,款待诸将,按下一边。
  且说马述远带了朱海、吴有功、田慕承、曹明、仲大德五员贼将,杀奔济宁来。城中已知准备,乃令朱海攻东门,吴有功攻南门,自同曹明、仲大德攻北门,田慕承攻西门,围得四城水泄不通。城中守将徐如海,是个公子荫官,年方二十余岁,前闻得邻县残破,已吓得心神恍惚;今见围了本城,越发仓皇忧惧,便去州衙与知州商议。这知州姓贾,名一鹤,是进士出身,贪而且酷,待民如仇,百姓为事破家,死丧逃亡者不记其数。平昔轻欺徐如海,道他年少无知;今日见贼兵杀来,徐如海来商议,说话间未免急遽无绪,使笑道:“自古云:‘兵来将迎,水来土掩’,有何商议?”〔死活直推。〕徐如海道:“这是固然道理,但目下城中兵微将寡,贾老爷须出角文书,往邻近借兵救援,保护此城,〔徐如海此等话也无差处。〕故此来与贾老爷商议。”贾一鹤道:“徐老爷,你做的是何官?〔偏说恶话。〕你既做武官,遇军旅之事,便当自去料理,却反来向我烦絮!”便把手乱摊道:“这也可笑之极。”〔与刘知州“岂有此理乎”一样声口,一边却是酸,一边却是恶。〕徐如海大增苦况,只得回去,与偏裨众将计议。守备唐可法道:“州官既不肯出文告急,老爷且督率兵马出城,凭着卑职们本事,杀他一阵,看是如何,再作计较。”
  明日贼兵在城外讨战,贾一鹤又使人来催。〔真正恶。〕徐如海不得已,令裨将唐可法、王如彪为左右翼,自总中军,出南门交战。遇吴有功大队,两下摆开。吴有功当先出马,唐可法更不与打话,抡刀直取,战至三十余合,吴有功力怯,便拨马而走,唐可法大叫道:“贼已败走,大军快些杀向前去!”徐如海见唐可法得胜,便同王如彪招动人马,蜂拥前来。追未五里,只听得右边鼓声大震,一枝兵马杀来;徐如海大惊,急令王如彪向前抵住。忽然间左胁下人马纷纷乱窜,却又是一枝军马杀来;徐如海吃惊不小,哪敢前行?拨回马向城飞走。正走到城边,猛地里一声炮响,一军摆开,为首一员贼将,乃马述远是也。原来徐如海出南门厮杀,马述远正在北门大营,早有哨马来报知,说官军出南门,与吴将军交战。马述远恐吴有功一人有失,便急令曹明领兵二百,从西南抄出;令仲大德领兵二百,从东南抄出;自己统领大队,从西南沿城脚一路抄来,伏兵于南门外左右,以截官军归路。正见徐如海败回,便摆开军士,大喝道:“早早下马投降,免汝一死!”徐如海吓得魂不附体,拨马落荒而走。又遇仲大德杀来,乃于马上大叫道:“四面皆贼,料无生理!”乃拨剑自刎。〔徐如海虽曰纨搢,然能够死节,贤于刘、贾远矣。〕仲大德见徐如海自刎而亡,怜他少年忠义,恐乱军践踏,乃令军士就于路旁杨树下连甲埋之,然后掩扑官兵。
  这时唐可法正追吴有功,只听得后军大乱,喧声不止。军卒忙来报道:“左右俱有贼兵杀来,主将不知何往,将军急速回兵救城。”唐可法大惊,急回兵杀转。吴有功见官军转去,知是城中有失,也从后反追将来。唐可法正走间,刺斜里一军冲出,截住去路。一员贼将,圆睁怪眼,大喊道:“吾乃大将曹明,败将却欲何往!”———原来就是王如彪抵敌的一枝军马,王如彪已被曹明杀了,故于此撞见。———唐可法舞刀便战,未及三合,后面吴有功追兵又到,不敢恋战,掩一刀,便取南路奔走。又遇仲大德拦住,不胜忿怒,举刀便砍,仲大德料难取胜,便放开一条道路,让唐可法冲将过去,止截住了后军。
  唐可法这一场狠战,人马俱疲,杀透重围,已经身受重伤,离战场二十余里,方得下马,喘息道旁。渐渐残兵聚来,才得一百余人,方知主将已自刎身亡,王如彪亦被贼将所害,不觉失声大哭,百余军士亦挥泪不止,乃包裹伤痕,挣扎上马,取路往汶上县求救兵不题。
  且说马述远既杀败官兵,复围城攻打。城中见兵马没有一人一骑入城,大家惊惶无措。贾一鹤方有些着急起来,督责百姓守城。还差了家丁,手持木棍,四城巡视;若遇百姓有怠玩的,便举棍乱打;还坐在保甲人夫家里,需索酒食。真是小人倚惯官府势,当此性命危急之时,犹然狐假虎威,不知死活。济宁百姓受这些家丁茶毒,愈发恨入骨髓,大家商议杀却这厮。便暗暗约定,到黄昏左侧,乘各家丁酒醉迷乱时,群起赶杀。这些家丁犹恃蛮格斗,城内沸腾。城外贼人听得这般声息,料有内变,架起云梯探望,见城头一无防御,便蚁附而上,乘间直入,各门同时杀进。比及贾知州闻此消耗,贼众已抢入州衙,将贾一鹤一家良贱,尽行砍杀,共计老幼男女七十余人,顷刻死于非命。———只因贾一鹤一身作事,全不顾天理人情,致百姓怨毒生心,贼众乘机杀害,累那妻妾子女亲朋仆婢,尽有忠厚无辜,一时皆遭惨死。
  众贼杀了知州全家,将贾一鹤的头搠在枪上,报知贼首。此时马述远正率众奔入城来,令将知州等尸骸烧毁,那些贼兵向无纪律,便恣行掳略。仲大德忙令心腹军校,往徐如海及唐、王二将署中,救护他三家老小。〔意见不凡,终得好处。〕
  当下济宁城内闹个沸反,直至天明,方稍平定。马述远既得济宁,以为将来必图成大事,不胜之喜,便镇日的狂歌蛮舞,纵酒欢娱。乃令吴有功领兵五百,往宿迁助周、胡二人;其余军将俱留在济宁,督造衙署,作久安长住之计。贼兵四出淫掠,百姓受累无穷,此时又渴望官军前来剿灭。
  马述远一日正在衙署中同掳来几个妇女饮酒取乐,忽见军士来报道:“兖州苟大王处,差头目在外候见。”马述远即便出堂,见是苟黑汉部下第六个头目王起。王起叩头毕,马述远先问道:“今日为何来此?”王起便将那丧兵折将、今来投奔的始末,细细说知。马述远听毕,拍手大笑道:“前日我等在你大王寨中,你们极不合自恃头目众多,妄自尊大,强为三路盟主;今日却杀得大败亏输,损兵折将,进无所得,退无所守,只见败来投我。若当日推我为盟主时,自然发遣你等行事,都有接应了,何至如此丧败!”乃对王起道:“你先去请来,我随出城接他便了。”王起诺诺而去。
  马述远故意迟延,慢慢的摆齐军马,尚未到城门边,已见苟黑汉进城。马述远在马上拱手道:“苟大哥别来无恙?”苟黑汉满面羞惭,勉强答道:“我智浅才疏,遂至丧败;今见大王,使我羞赧无地!”乃并辔入马述远署中。各相见过,苟黑汉极其推奖,深自贬抑。马述远高视阔步,旁若无人。乃问道:“苟大哥还存多少兵将?”苟黑汉欠身答道:“头目只存五员,兵卒不满二百。”马述远大笑不止,道:“你看我如今雄据三城,带甲数万,四方豪杰,率众归心,未尝损折一兵一将。目下宿迁将破,眼见图成大业,建立奇功。苟大哥学我帐下勇士,尚不能及他将来富贵哩!”〔小人得志便颠狂。〕苟黑汉听到此句,气得口都不开。马述远乃令备酒接风,自己与苟黑汉面南坐下,两旁头目分宾主东西叙坐。
  酒至半酣,马述远开言道:“前月尊寨相聚,苟大哥不自揣度,便为三路盟主;岂期今日如此狼狈,深为可耻。又闻得李兄弟处,竟大不妙了。〔映带周匝。〕若那日推我为主,便有调度出来,你等亦不至有今日!”说罢抚掌大笑。苟黑汉满面发赤,低头不语,明知马述远恃功傲侮,然此时威势俱无,只得含忍。
  忽见东边坐中一人高叫道:〔忍不得了。〕“马大王何得出言不逊?虽我大王新败,然志气未磨,英风仍在,岂不闻汉高祖七十二战,皆败于项羽,后来一阵成功,图成天下。马大王虽则今日破了几处城池,也未知后来如何结局,怎么便以言凌虐,待人不堪!”马述远视之,乃韩玉是也,〔韩玉也读两句书。〕不胜大怒,推桌而起,放声大喝道:“好一个无知狗贼!你的平昔底里,我岂不知?你平昔在地方鼠窃狗偷,人所不齿,岂是我们豪杰一类!你大王尚且不言,你是何等样人,敢于放肆!左右,为我擒下!“言未毕,西边坐内抢出朱海、曹明二人,把韩玉擒到阶下,韩玉料无生理,便放声大骂。马述远手自拔剑,赶下堂来,〔如画。〕照头一剁,登时结局;怒犹未息,令阶下武士乱刀剁成肉酱。
  这时苟黑汉看到此处,不由不恼,〔极其不堪,不得不恼。〕也推桌而起,掣出剑来,指着骂道:“虽我一时兵败来投,昔日也曾为盟主,也该让我一分;你这般出言无状,我大王只索含忍,为何把我头目如此处置?在我跟前毫无顾忌,情理何堪!不与你决一死生,誓不甘休!”便挥剑砍来,马述远亦舞剑抵住。〔真正一班强盗,成得恁么事业。〕王起、彭文、雷冬生、李上进四个头目亦挥刀相助,这边朱海、田慕承、曹明、仲大德亦拨剑向前,恰好一个对一个,在堂上斗将起来。因这自相残杀,有分教:王师已伏恢复之机,暴寇渐成丧亡之势。未知谁胜谁负,且听下回分解。
  柳俊五丰桥斩将功劳,不若囊沙渡破贼为大。可见勇在次,而谋为最。然亦不必自己出,古人遗计俱在,依样画葫芦,便亦能成事,但须因时制宜耳。
  贾一鹤一人,便累及七十余人;此七十余人亦复何辜,同其横死耶?然看古来为忠臣者,要自己一个“流芳千载”,便不顾别人性命,镇十镇百,皆遭诛戮。此镇十镇百之人,又不得一些好处,且不得留一姓名于后,究竟得何罪孽?殊属不解。能为忠臣亲戚,便宜受享好处,乃遭此分外之诛,更属不解。


  第二回 愿从征兖州托主 施妙策峡谷烧兵
  词曰:
  功名到手难捐弃,重违却,东君意。料得缁流多势利。昔时憔悴,今番殊异,自有殷勤致。出奇制胜军家秘,孙子兵书火攻备。玉石不分贤与智。贼人无忌,轻将命试,举事同儿戏。———右调《青玉案》
  话说苟黑汉见马述远杀他头目,不胜大怒,拔出剑来与马述远格斗。部下王起、彭文、李上进、雷冬生四人,亦拔刀相助。这边朱海、田慕承、曹明、仲大德四人,亦推桌而起。恰好一个对一个,各自相并。怎当得马述远是有救应的,苟黑汉光得五人,随来的二百小兵又被马述远调在外面赏赐酒食,一总不知。朱海叫道:“阶下小将,何不上堂帮助!”阶下的小头目与一班武士,巴不得杀个高兴,听得一声叫唤,呐一声喊,一齐抢上堂来。苟黑汉五人那里当抵得住?真是双拳不敌四手,霎时间一总伏剑而死。正所谓:
  与人格斗须观势,势若难时望莫奢。
  向有一言曾道破,恶龙不斗地头蛇。
  马述远已杀死苟黑汉并手下头目,便令朱海等把苟黑汉随来的部下兵卒,尽行斩首,将尸骸拖出,弃之沟渠。可笑苟黑汉半世无赖,今日累及无辜,同归于尽,按下一边。
  且说柳俊用计杀退贼兵,李绩摆宴款待诸将,当夜欢醉方休。只闻得各门兵士来报,贼兵一总逃去,并无踪影。李绩乃聚齐众将道:“今贼兵退去,济宁新破,贼心未定,便宜兴兵收复。”一面传檄各路,征兵入援;汝等速即整顿营伍,明日便起兵前去,不可有误。如违定以军法治罪。”众将唯唯而退。柳俊回署,心上思量:“我今稍立微功,将来或可博得一官半职,煞强如奴仆终身;但是相公在此,若弃之而去,便要叫我没有常心,如何是好?方才李公分付,明日便即起兵,爽利缓得数日,便好到瑞光寺去,当面商议,或行或止,也好定夺。今却为时迫促,我又不能暂离,且有部下标兵亦须整顿,如何敢去?若不随李公出剿,则前日的功劳尽弃,日后如何成立?〔还是功名心重。〕且李公道我目下有际遇,想来或在此举,也不可知。”再四思量,乃奋然道:“也罢,天下事不能两全,目今李公正欲用我,正当男儿立功之日,岂可失此机会!〔机不可失。〕如今有一计较在此,不如去报恩寺里,唤觉性到来,将主人托他便了。”乃差一牢子手,分付道:“你可往报恩寺中请住持来,有话面讲。”那牢子去不多时,觉性唤到。
  柳俊这时不比前日举动,也自家尊重了许多;觉性又是个势利和尚,今日见了柳俊,便叫“老爷”,足恭贺喜,极其趋奉,“柳老爷”三字不住口的叫。相见毕,叙坐过,问过寒暄,柳俊道:“李公明早即发兵收复济宁,我亦在军前听用。原拟往瑞光寺见我相公,无奈此处有事,不能暂离。故此请老师来面托,若我相公问时,万望老师代言。”觉性忙致恭道:“柳老爷军务倥偬,不能暂离,此意贫僧自当转致。山相公有小徒相随,料也只在瑞光寺住下。柳老爷分付,明早贫僧便去瑞光看山相公。”柳俊道:“如此极妙。方才我已写就一封情节,并房金薪水之费,都已停当。”便入内一总取出,把一包银子付与觉性,道:“这是白金十两,相谢师太房租。”又把一包银子并书一封,也付与觉性道:“这书一封,同这白银四十两,是付我家相公,万望师太早晚着一道童,暂在我相公寓处,以便炊爨。我随征去,极迟百日,便就回师,然后一同进京,四十金亦足供百日之费。我相公独自一人,未免寂寞,万祈师太宽慰,莫使我相公有旅况忧愁之苦。”觉性一一答应道:“承柳老爷不弃,将山相公托我,自当奉命,岂敢有违。若说日常供给,贫僧处不过淡饭黄搢,只恐山相公不惯。这四十金自然转付。至薪水日用,贫僧自应料理,原不消山相公在念。早晨夜晚,出入随从,贫僧自着行童跟随,小徒颇众,尽可同着盘桓,决不致寂寥落寞,柳老爷不须挂意。普天交际,总属三生有缘,承柳老爷不弃小庵,过加推爱,自愧容膝陋居,何敢言及及房金,致增罪悷?这个断不敢领。”柳俊笑道:“若是薄谢不收,我也便不敢将相公托你。”觉性道:“何出此言!就是柳老爷不分付,贫僧也自然请山相公来住,这厚赐决不敢领的。”柳俊道:“莫不是嫌我轻微,故此推却?若师太不收,叫我也放心不下。”觉性失惊道:“阿弥陀佛!承柳老爷厚赐,怎么说个‘轻微’?既蒙尊意谆谆,贫僧权且领了,待山相公来时,原旧奉上。”正在说话间,只见部院处差人来传。觉性便欲谢别,柳俊道:“我家相公行李尚在宝刹,前日已同师太点过,乞交割明白了;角门上匙钥,原在师太处。觉性答应,方才别去。柳俊自往部院处听候去了。〔细。〕
  话分两头。且说李绩分付诸将过,便入内向丽娟道:“如今贼已退去,明日是起兵吉日,便欲南行征剿。只是你无人看顾,若要带你身畔,军中又难存扎;若仍居此处,又邻近贼境,恐生不测。莫若送你还家,不知你心下如何?”〔为国忘家,故凭你爱女,也只得相离了。〕丽娟道:“爹爹奉命剿贼,自宜东荡西除,孩儿既不可居军中,此地又邻贼境,自然还家去罢。”李绩欣然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明日便欲起兵,今晚你便起身回去。”丽娟道:“但凭爹爹做主。”李绩便唤王忠、张惠分付道:“今日打发小姐起身归家,你二人老成练达,也还照顾得来,便着你夫妻一同回去。”又分付王忠催雇四乘驴轿,送小姐起行。王忠依命去后,不移时唤到。丽娟与兰英及两个丫鬟,同王,张两人妻子等,一总装束停当,箱笼什物包裹自从寺寓里移来,原一总包扎整齐,未经开散。〔好。〕且李绩为官清慎,颇无长物,故此易于收理。
  李绩乃分付丽娟道:“我剿贼回时,自入京复命,那时方得回来看你。你到家,当待叔叔如待我一般。你今年已长成,恐有人来向叔叔说及你的亲事。〔李绩料得到。〕你须说我分付,待我归家做主,不可听他;料他也不好管这事。〔岂知竟要来管。〕家中诸事,悉听叔叔主持。至于姊妹兄弟之间,务须和睦。”丽娟一一答应,乃道:“爹爹在此,晨昏起居,还该多留下数人才好。”李绩道:“我已留下袁应等四五人,尽够服侍;且在居官,那怕无人使唤,你不必挂念。我要写书与叔叔,恐羁迟行路,也不写了,你到家中可口述了罢。方才各官闻我打发家眷起身,俱差人护送,我留下四名长随回去,到家中时,打发从人转来,自向我军前回复。不必将书信捎带,一则军中不便投递家书,恐军将们猜疑恫愒;二则行兵无定,恐反有差误生端。”丽娟逐一记受。李绩又分付兰英道:“你向来服侍小姐并未有不到处,今却是离了我跟前,愈加小心谨慎周全,左右不可离。〔岂知竟久离了。〕若是怠慢了,我归家定行重处。”又唤张惠妻子分付道:“你自幼即随夫人服侍小姐,心性你都知道,凡事要你照管,你与别人不同;小姐有恁不到家处,你都要一一禀明,不可怠慢。”〔为后来随小姐往南张本。〕随唤王忠妻子及两个丫鬟,也分付了几句;又分付两个家人及小厮等,不过是路上小心、家中谨慎的话,不必多述。各人吃饱饭后,便起身上轿。丽娟拜别父亲,说一声“孩儿今日回去”几个字,忍不住两眼籁籁滚下泪来。〔至情。〕正是:
  人生乐聚恶分离,说到分离泪便垂。
  偏有英雄多感慨,再无儿女不伤悲。
  一朝剿寇麾前别,十载为官膝下随。
  归去故园萱久谢,不堪肠断损蛾眉。
  丽娟垂泪道:“全赖朝廷洪福,望爹爹早早平贼还朝。”〔有学问语。〕李绩也含泪送上轿去。兰英另坐一轿,便将小姐妆具随身要用衣服,一总放在兰英轿内;两个丫鬟及两个家人媳妇,各两人坐一乘;王忠、张惠等与护送四人,各带了弓箭刀杖,同掌鞭两人,各骑马前后保护;另有六个牲口,是驮着箱笼什物行李,一行儿便望北京进发。
  李绩既打发家眷去后,随传谕诸将,立刻齐集部下,到明日五鼓教场听点。各将俱依令整齐队伍。明日五鼓时候,先令兵马俱赴教场,各将官仍到部院衙门伺候。移时,部院放炮开门,只见军官飞奔出来说:“老爷有令,先传中军官,有话分付。”柳俊首先趋入见过,李绩叫至案前,低说道:“昨日匆匆,便尔遗忘你凌相公在此,我方才记起。你今又在我跟前,却叫他如何下落?”柳俊道:“卑职得蒙提拔,不敢自弃,愿效微长;主人事体,昨日已唤觉性来,托他照管,盘费已俱留下。”李绩大喜道:“如此极妙。你便传谕众将,不必进见,先往教场伺候,本部院随即便来。”柳俊跑出辕门,分付一声,众将一总去了。此时巡抚衙门的书门承舍及标员人役,一齐都到,〔不漏。〕———原在城外存札,贼兵一退,即入城参见。这日照常摆设威仪。柳俊带领标兵,簇拥李绩到教场演武厅坐下,军官站班,营将过堂听点。但见:
  旌旄蔽日,戈戟如霜。趋止严步伐之规,旗鼓肃听瞻之法:营分五队,按龙蛇鸟虎之名;阵列八方,布景死惊开之位。钲饶动地,鼓吹喧天。执簿传呼,看如蚁小军,接踵应声日诺;分符发遣,纵悬金上将,欠身奉令无哗。笑那小丑跳梁,怎禁这风云叱咤;畏我元戎制命,敢近他山岳声灵。正是:天子虽尊,不得军中驰骤;将军未老,居然阃外威严。
  却说李绩点齐人马,乃令曹虎山领兵五百为前锋,吴千总为副,白总中军,以柳俊、许景升为左右翼,留周泰守兖州,一路杀奔济宁州来。不则一日,已到城下。李绩传令围城,不许贼人樵采,便四面团团围住。
  且说马述远杀了苟黑汉,头目都置酒庆贺。马述远道:“我起义以来,便得三处,目今宿迁将下,江淮一带便可乘势破之,岂不是我打就江山的大势么!”众头目俱起身称贺。是夜大吹大擂,欢饮而散。
  明日,马述远坐衙,正欲商议起兵旁略郡邑,只见有城外伏路小军飞报:“官军杀来,午后已将城池围困。”马述远随即拨兵把守四门,自己上城观看。见有官兵叫喊说:“李元帅传谕。”知是李巡抚杀退苟黑汉,引兵前来。乃下城与众头目商议:“趁官军安营未定,出兵击之,可得全胜。”遂各各披挂,统兵出战。军士分开阵势,头目排列两旁。官军亦摆齐阵脚。
  李绩幞头衮袍,跃马而出,大叫:“草寇何得肆横,侵掠城池!今日天兵到来,尚不下马受缚,直待枭悬旄首,洗荡余氛,岂非逆命丧身,自遭屠戮?何不早早投降,抛戈卸甲,本部院回辕之日,请过天恩,自有封赏。汝等速速自省,毋效凶顽!”马述远大怒道:“天下苍生,都为你这些贪污官吏扰乱!我大王不忍万民涂炭,故此建义伸名,晓谕天下。兵不血刃,已下三城。知命者存,逆吾者死,饶他能征惯战的,尚且不战而降;何况你一个老头儿,有何能处?左右,为我擒来,以备祭旗之用!”〔说得豪爽轻巧恶薄。〕言未毕,朱海舞刀而出,直取李绩。李绩鞭梢一指,柳俊当先出马。二人双刀并举,各不相上下。贼阵中又一骑飞出,乃是田慕承,这边曹虎山亦拍马抵住。曹明、仲大德见赢不得官军,也齐来助战,官军队里许景升、吴千总亦齐出抵住。四对儿在战场上一往一来,正在酣战之际,只听得一声响,乃是官军阵里吴千总被曹明一刀挥下。〔吴千总也有过军功来。〕朱海见杀死官将,大逞雄力鏖战,曹明便夹攻许景升;许景升支撑不住,回马便走。贼阵中马述远见官军势败,也拍马舞刀,招动大队杀来。柳俊与曹虎山二人那抵敌得住?也拨回马退入阵中。贼人横冲直撞,十分兴头,追至十里有余,方收兵入城。
  李绩聚集败残人马,已折去二百余军士,不胜纳闷。柳俊道:“兵家情状万殊,胜负不足介意,不可因少挫军威,便增难色。还宜前往屯扎,多伐树木为栅,坚壁自守,待有援兵,再行计议。”李绩道:“我奉命讨贼,原难自懈;只是寡不敌众,如何是好?”柳俊道:“请老爷放心,不足为虑,恐军士闻之不便。昨已传檄各路,自有救兵前来,再当计议。”李绩乃下令前行,复到旧处安营,坚立寨栅,以为久守之举,是夜不敢解甲。(明日)贼兵在栅前讨战,李绩只不出军,贼兵整日叫骂,一连数日按兵不动。
  一夜二鼓时候,打哨马来报:“西南两路人喊马嘶,不知何处军马?老爷定夺。”李绩沉吟不语。柳俊道:“老爷前日出文书,各路勒兵救援,今这两路人马决是官军,料非贼寇。”李绩便差许景升往西,曹虎山往南,各带本部前往打探。不移时,两路探子来报,果系官军。李绩乃令合营鸣鼓执炬,两相接应。但见两路都到,齐入中军大营参见。西路乃是游击将军张达,因剿灭凤山贼党,前来相助;南路(以是)守备唐可法,往汶上县借得救军,同汶上县守备郭从超率领本部人马,俱星夜前来恢复。〔唐可法才不是尸位素餐之人。〕李绩不胜大喜,随令摆宴。张达道:“老爷连日交战如何?”李绩道:“本部院前日到此,寡不敌众,被贼军大败一阵,连日只是坚守不出,以待诸君到来。今日两路齐集,军容大振,料此草寇不难收服矣。”众人也不敢多言,一夜无话。
  明日柳俊入营,谓李绩道:“卑职连日留心察访,问得此间土人,已定得一计在此,只因兵少,不能展用,今既兵多将众,何不以计破之。”李绩大喜道:“汝有何计?”柳俊道:“此去正西十里外,地名峡谷口,大山一带相连,两边都是悬崖峭壁,谷口止容三骑并行,山上都是树木。可令张达、唐可法二人率领本部,伏于彼处,左右多积柴薪;卑职与曹虎山轮马交战,只是败走,贼必以我为怯,决然追赶;待入谷口,卑职等自从小路上山,令张达两支人马,将擂木炮石堵塞两头出路,中间放火延烧;贼人一惊,自无斗志,卑职与张达等在山上逢贼剿扑;贼众必不敢上山逆战,自往山下逃生,火势乘风,树木又广,定可烧死他大半人马;卑职初败时,老爷可同许景升、郭从超弃了本寨,即伏兵于西小路林中,若见有贼兵败回,令二人截住,可获全胜。不识老爷尊意若何?”〔前边用计,但附耳如此如此;今则明说,文章乃不板。〕李绩大喜道:“正合我意。”即传集张达、唐可法、许景升、郭从超、曹虎山等,各各分付,众将自依计去了。
  柳俊乃披挂完备,提刀上马,率领本部,杀出营来,到城下讨战。守城贼兵报与大王,马述远笑道:“连日要杀他,却不敢来领死;今日想是借得救兵来了,故此敢于讨战。不消我大王临阵,我只在城楼观战,你们四个头目出去杀他便了。〔也说得轻巧。〕若不剿那老头儿与那小将首级,你们不须见我!”〔是逼之使追也,妙。〕众头目得令,一齐披挂上马,杀出城来,大叫:“要送死的快前来决战,今日定要剿你等首级献功!”柳俊更不打话,举刀便砍,朱海、田慕承双出夹攻。不十合,柳俊回马便走,李绩见柳俊败了,便弃了本寨,奔入西边小路去了。贼中四个头目各要争功,争先追赶,得了官军寨栅。柳俊勒马大叫:“贼人得吾寨栅,中吾计也。”〔反说明中计以恼之,妙。〕朱海等不胜大怒,丢了官寨,统领兵卒如风赶来。
  不上五里,官军转入大路林中,一个不见。朱海等正在惊诧,只听得刺斜里一声炮响,曹虎山一骑当先飞出,〔妙。〕大叫:“大将曹虎山在此,汝等还不下马,更待何时!”朱海等在马上大笑道:〔要笑。〕“你看这老头子,用得好伏兵!”便掩杀过来。曹虎山与曹明战不一合,朱海便拈弓在手,将欲放箭,曹虎山一眼瞥见贼人暗算,拨马拖枪,负命而走。〔巴不得走。〕贼人那里肯舍,齐向前追。追至山嘴转弯处,却又不见了曹虎山。止见大路上官军乱窜,便从大路上追来。〔忽然刺斜,忽然大路,使人不可测识。〕正行间,前面一军摆开,为头一将,乃是柳俊。朱海等四人不胜其怒,奋勇一齐向前。柳俊勒马交战,不一合,又望西边大路而走。是时贼众兴发,认做两处伏兵不过如此,放心追赶。
  追下十里有余,只见官军一齐向谷口进去,仲大德道:“列位不须追了,你看他们一总走进谷口,山路险峻,恐有伏兵。”〔仲大德有见识。〕朱海道:“彼等人马不过这些,方才那两路突出,便是且战且伏的兵了,还怕有在那里?你不记大王分付,今日务要擒拿官将;况且山路我们最熟,何愁险峻?”便催动人马,一齐追进谷口,却那里见个官兵影儿?朱海正在搜寻,只见军士慌忙来报:“谷口已被山上滚下木石塞断来路。”朱海等方叫“中计”,急令大家寻路上山。
  将及一半山路,只听得山顶头连声炮响,只见遍山上忽然竖起旌旗,官军密密层层,矢石如雨打下。贼兵惊慌扰乱,不能向前。兼之仰前迎敌,势甚不顺,无力可施,只得退下山去,寻路逃生。只见军士来报:“两头火起。”言未毕,左右又报火起,朱海等大惊失色,急绕着林中,转灯而走。令军士将刀枪扑火,争奈时当盛暑,天气炎热,数旬不雨,树木干焦,火势易延,风威顿作,那里扑灭得来?但见四路火焰轰天,风块激发,团团裹至,烧下一场好火!满眼前止见得这些军士们抵脚伸拳,总变做烂额焦头之鬼。只这一场火,不减赤壁鏖兵,咸阳一炬。〔前以水,后以火,柳俊功业既济之,时也。〕
  朱海等四人并力向前,冒烟冲火,望山上官军少处,将刀拨开火路,从小路冲上山头。大火四逼,田慕承坐马被烧,搢入火中,众人只好自顾,那个前来搀扶?眼见性命自不保的了。朱海、曹明、仲大德负命死战,杀出重围。回顾后军,止存得五六十骑。朱海道:“且喜跑出火坑,作速寻路下山。”言未毕,只见北边山顶上兵马纷纭,盖地掩至,大叫:“不要放走了贼,降者免死!”原来是柳俊、曹虎山、张达、唐可法四员大将,合军一路,从山顶上风卷追来。朱海等急寻路下山,望城中加鞭飞走,背后官军也舍死追赶。
  朱海对众人道:“方才大路上有官兵埋伏,不可前往,急向小路走罢。”正到树林边,一声炮响,官兵从林中拥出,许景升、郭从超拦住去路,李绩勒马而出。许景升大叫道:“贼辈别无去路,还不下马投降!”朱海道:“兀那老头儿便是李巡抚,擒贼擒王,若拿住这老头儿,胜如杀他副将。”便同曹明、仲大德挺械向前,许、郭二将兵马接战。这班贼将虽勇,争奈因烟火中负命逃出,马力已乏,人先气馁,曹明马忽前失,将曹明搢翻在地,被郭从超赶上,一刀挥为两段。军士剿了首级,仲大德便接住厮杀,许景升战不过朱海,便走入林中,朱海追入,提刀照头劈下,却被树枝挂住袍袖,许景升已走去半箭之地,回头见树枝拖住朱海衣服,正回马举刀砍来,朱海早已拔剑割断袖子,跑出林外,不敢再战,匹马望城中逃命,官军不能拦阻。〔朱海也称得一个贼将。〕许景升也不追赶;止截住了五六十骑小军,一总下马俯伏,齐声愿降,官军蜂拥上前,绑缚押走。仲大德战住郭从超,不得脱身,又见朱海匹马走了,部下都已投降,前面官军团团围定,后面官军大队掩至,在马上高叫“愿降”,滚鞍下马,兵士向前拿住,绑到李绩面前,李绩分付发在后军,同活擒贼兵一齐监下,听候发落。少顷,柳俊、张达等大队都到,便合军一处,复到旧寨安下,分兵四门,依先围了。当下营中大摆筵宴,庆贺柳俊及诸将功劳。
  席散后,柳俊上马,带领十数个亲随勇士,巡视各营。时值中旬,月光如昼,〔七月中旬。〕但见星河灿烂,玉宇空明,又听得刁斗频催,鸣笳互动,嘶风骏马,间发一声,真好夜景也。〔光景实好。〕慷慨之士,悲歌所兴,正是:
  朗月照重营,风高战马惊。
  轻云迷阵色,鸣角动秋声。
  剑戟迎星灿,旌旗拂露清。
  凄然征戍客,对此暗伤情。
  却说柳俊巡视到后营,只见营中有人哭泣,便问守营军士,军士禀道:“今日捉得一员贼将及数十贼兵,老爷分付监锁在内,未蒙发落,故此哭泣。”柳俊便入营来,叫带这贼将来见。只见这人一表非俗,豹头燕项,虎膊狼腰,不是个没出息的形状,乃问了姓名,亲解其缚,推他上坐。仲大德垂泣道:“某系草贼,得蒙将军不杀,已出万幸,何敢上坐?”柳俊道:“不必这般说。山东仲氏,总属大贤后裔,岂不知礼义自持,乃甘心为盗?方才我一见你仪表昂藏磊落,将来定作国家栋梁。何不归附朝廷,建功立业,作一个光明正大之人;何苦从贼为乱,有恁好处?”仲大德喟然垂涕道:“某少小时亦曾读书,怎不知大义?只为一个豪恶残虐乡里,某替万民伸冤,一时负气,便将他全家杀了,〔戕人者终乎自戕。〕因此不敢出头,只得窜身草莽。若将军今日肯容某不死,愿擒贼首以献麾下,以赎前罪;虽肝脑涂地,亦所不惜。”柳俊大喜道:“如此极妙。敢问计将安出?”仲大德道:“所获军士,并非本心作贼,只因官吏贪残,衣食所迫,不得已而为此;今日被获,都有悔心。乞将军一总释放,待某统领,先到城下,赚开城门;将军统领大兵,偃旗息鼓,随后杀进,便可复城擒贼矣。”柳俊大喜,便将所获贼军一总放了,给还衣甲旗帜马匹,仲大德披挂完备,再拜先行。
  柳俊止传了曹虎山、郭从超二将,一齐披挂,统马兵三百在后。曹虎山道:“倘彼一去不返,又失了俘获军士,老爷见罪,将军何以处之?”柳俊道:“我以诚心待人,决不负恩反噬。况观此人有忠义气,非他人可比也。”曹虎山道:“将军既然料定,何不禀明老爷,方去行事?”〔曹虎山之见,亦未为不是。〕柳俊道:“兵贵神速,机不可泄;此时中营已寝,通报未免惊张,且待复了城池,然后禀明未晚。”〔柳俊岂小哉,真大英雄矣。〕曹虎山等也半信半疑,只索统兵前进。
  且说马述远正在城楼观战,只见四个头目招动大队追赶官兵,西北上去了,马述远心下大喜。下城到衙中,令堂上摆宴,以待众头目得胜回来,好庆功贺喜。自己先把酒开怀畅饮,连差小校往城外打探。正到半酣时候,只见朱海从外直抢上堂来,喘息不定,大叫:“不好了,不好了!”马述远大惊不小,忙问其故?朱海便将被烧败亡始末,述了一遍。马述远拍案大叫道:“我所恃者,只这几个头目,今日不幸丧于奸计,教我与谁成事!”便放声大哭。〔要哭。〕朱海道:“大王且宜宽慰,今日新败,还宜紧守四门,以防官军攻打;明日差人往邹、峄、邳州三处,拨兵救援,再往宿迁调回周、胡二将,二将设谋协助,便可破敌矣。”马述远道:“只索如此。”当夜便不敢歇息,分付小头目督率军士,分门把守。
  到三更时分,只见有人在城外叫门,军士飞报马述远,乃令朱海先往看视,自己带领健勇,随后行来。朱海到城上举火看时,却见是仲大德,原领步下马军在那里叫门。乃问道:“仲将军如何得归?”仲大德道:“某见事势不济,只得诈降,便着某领了本部,方才私下逃回;已惊动了官军,将次追来。朱将军快些开门,以免厮杀。”朱海急传令下城,开门放入。〔朱海那里料得到。〕仲大德冲进城来,便顺手杀死守门兵卒,大叫:“柳将军快来,某已赚开城门,快来擒贼!”柳俊等原偃旗息鼓紧尾在后,听得仲大德叫唤,呐一声喊,一齐冲杀进城。朱海料是中计,飞马下城,正遇马述远,朱海叫道:“已反了仲大德,带领官兵杀进城也!大王作速出东门逃命,某当断后!”马述远大惊,急勒马回转,也不敢入衙,竟望东门急走。开了城门,同朱海并十来个亲信技勇头目,冲突奔窜,却遇许景升营寨,许景升从营中统兵杀出,马述远等拼死向前,许景升不敢交锋,让他过去。
  不表马述远等逃命。且说柳俊入城,仲大德招呼在城贼兵一总投降,将马述远的姬妾使令人等一总监下,然后报知李绩。更漏才交四鼓,李绩闻报大喜。柳俊备说仲大德之功,李绩面加奖谕。天平明时,整军人城,将马述远掳来妇女,一总着令亲人领回;将所降军兵,愿从军者编入队伍,不愿者听其归农。一面出榜安民,一而查拿前日格斗致贼乘衅入城的百姓家丁,俱已死,无可追究。
  日午时候,诸事稍定。李绩令大排筵宴,犒赏三军;即补仲大德守备官职,军前调用。乃集众将商议恢复之策。张达道:“某在东平,便知此地贼人颇称骁悍,不比兖州苟贼乌合无能。〔张达见识老到,不愧称才兼文武。〕此贼首马述远,自作乱以来,未尝少挫,今当新败,防御必严;且邹、峄、邳州三路俱被占据,一时卒难动摇;又兼宿迁将破,江淮一带自然震骇,当计出万全,方无他虑。目今各路官将,俱畏贼如虎,闻风自守,征调不全;我兵若轻进速攻,倘贼负嵎倚险,抗拒王师,则有运粮老师之弊;不然则贼必并力南侵江淮一带,城单兵弱,恐难保守。莫若各路张挂招贤榜文,使草茅义士,亦得立功自奋;再出示晓谕贼众,启发元良,当有认义来归,以散其势者;再传檄江淮,以阨其前,我兵整进,以攻其后,如此则贼首尾受制,乌合之众,当不战自溃矣。”〔虽曰张达之谋为石珮珩出身张本,然亦行军大要,断须如此。不比圣叹评《水浒》,作文章捏凑论也。〕李绩闻言,沉吟不语。只见阶下一人叫道:“张将军所言不差,老爷可从其计。”只因这计策一行,正是那戋戋束帛,易垂得士之文;济济在庭,诗著进贤之颂。未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人于功名,谁肯不顾;况已有成就,忍复违弃耶?柳俊托主从军,莫谓非是。
  柳俊设谋,顺情度理,毫不诡诈;因渡用水,因山用火,随时制宜,深得行兵之要;拘鄙书生,焉敢望其项背!天地生才,岂有定则,若执拗之人,以柳俊为仆颖下贱,必欲抑之不伸,此人即为伤天害理之人,必有奇祸;故廉明吏其后不昌者,必曾没人之善,执理太过者也。李绩真大豪杰哉。
  荐僎同升,得谥为文,从政者可不知所则效哉。
卷之二
  第三回 舒素志笆壁言怀 应招贤华堂抵掌
  诗曰:
  五陵年少爱横戈,仇复当年锐不磨。
  扣角有时歌慷慨,闻鸡忽起舞婆娑。
  乘风破浪雄心在,勒石图形盛遇多。
  往辙未遥堪继武,终军弱冠事如何。
  话说李绩集众将收复之策,张达陈说一番,其意在招募贤豪,晓谕贼众,传檄江淮各路,然后进兵。李绩闻言,沉吟不语。只见阶下一人高叫道:“张将军所言不差,老爷可从其计。”李绩视之,乃是中军官柳俊。李绩道:“汝有何见?”柳俊道:“方才张将军所言,正合行兵之要。古人曾有此事:昔曹操兵攻黎阳,袁谭、袁尚合军拒守,曹操便欲急攻。郭奉孝但言缓战,谓我兵若欲速进成功,敌见事急,必背城一战,则胜负有所未知;若整兵以待其动静,彼一勇无谋之夫,静则事生,争端必起,自相鱼肉,我可收渔人之利,获胜必矣。此事足为今日之鉴。虽说贼非世守,我非初创,以天下之大,攻弹丸之地,不难克胜;然于行兵之机未可稍失,贼人乌合,急则连结,缓则相离。〔贼人初起,贵乎抚循有法,久则必当严诛,又不可不知也。〕今且暂缓进兵,一面传檄江淮各路,重兵严守,以扼其前;于贼境张挂榜文,明言大义,晓谕贼众,必有认义来归者;再于四路招募英豪,以分贼势。方才张将军之见,正与卑职相合。”李绩听罢,矍然起身,道:“二位将军所言,不独卓异一时,可以垂经万世。”便令书记连夜缮写檄文,移檄江淮,再写招贤榜文及谕贼告示,差人四路张挂不表。
  且说石珮珩那日与魏义撞见乱军,意回马趋避,喊叫魏义可往西北上走,听得魏义答应一声,因走了数里,到一树林边,回头却不见魏义。等兵马过尽了,方走出林外。逃窜的民人还众,便在人丛中喊叫寻觅,并无踪影。天色又渐渐夜将起来,只得跑到一个村庄里面,下马牵着,向一个人家借宿。
  那村庄上也晓得有土贼窃发,围了城池,见珮珩下马进村,在先只认做军兵,见身边别无器械,问知,乃是遇了乱军失散了同伴来借宿的,方放了心。便有一个姓王的出来招架,留珮珩住歇。〔驾山借宿便难,珮珩借宿便易,何也?盖珮珩久惯出门,熟知世务,驾山则从未与人上下惯也。〕珮珩随到他家里,放下行囊,解卸鞍搢。这人家是磨面卖的,家里有几头驴儿,有槽有料,珮珩便把料喂了马,到客房里安置。检看行李,却见盘费银两都在身边,尽可度日,但思念魏义身无钱钞,又无铺盖,叫他一路饮食宿歇从何措办?想了半夜,竟难安寝。
  明日天明,起来梳洗,记挂着魏义,便到近村打听。都传说兖州一带都有贼兵,商旅甚难行走。乃想道:“既如此兵荒马乱,不好行路,且安心住在此地,探听路上太平了,方好起行,兼可寻觅魏义。他今并无盘缠,贼兵拥塞,决难前往,料也只在此地寻我。”算计定了,竟作久居。吃早饭时,主人家走来攀说,这主人家叫做王老二,年纪只好四十来岁,最是一个贪财爱小的人。珮珩与他说了长住数天,总算与他房钱饭食,王老二喜欢不了。珮珩又问:“此地离城多远?可有贼兵到来?”王老二道:“此地离城四十余里,贼兵未必远来。”珮珩也略安些心。
  吃罢早饭,便骑马往邻近村庄打探消息,及找寻魏义,却并无踪影。及询知昨日所遇乱军,乃是济宁城中官兵,被贼人杀败,往汶上县借救兵去的。自后每日吃过饭,便出门前后左右四下找寻,或骑马或步行,各随自便。珮珩是个豪杰人品,举动落落托托,不十分与人周旋,且看着这班龌龊细人,有甚的与他招接?这村坊上人便向王老二说道:“老二,你家下的客人,那就这般大模大样的,小小年纪,却是恁地放肆。”〔处处有此等人。〕王老二道:“我也看来竟有些呆的。只是他住了数天也便去了,你们管他做甚。”
  一日,珮珩寻了一回魏义,进屋坐下。王老二来坐下闲话,问道:“小客人,你贵处那里?同伴可寻得有些消息么?”珮珩道:“我是山西人,同伴却总没有消息。”王老二见好的道:“我们山东人最直,最好相与,我们这些邻居,吃软不吃硬的,客人若看见,须与他们打个和局儿。”珮珩心下寻思:“我又不久居在此,要与他们打恁的和局?但是此人来说这话,也是好意。”乃笑着道:“多承老哥指教。”王老二这一次讨了好,便不时来讲讲说说。
  是日,珮珩晚间在他磨屋里看驴子推磨,磨完了麦,要挽磨扫面,两个后生用力挽磨,王老二也在那里相帮,还像吃力光景。珮珩道:“怎么这些小磨儿,你们却怎般张智?”一个后生向着珮珩瞅着眼道:“好自在话儿,看得恁般容易?你有本事你来拿拿看。”珮珩便道:“你们走开,待我来拿。”两个后生真个走开道:“你拿,你拿。”〔如闻其声。〕珮珩便把暑衣袖捋一捋起,走向前双手拿那磨儿,好似拿块方砖的光景,毫不着意。众人发声喊,都叫:“天神,怎么有恁般气力!真是眼中罕见!”王老二早吓出一身汗来。正是:
  秦王举鼎称神力,乌获千钧不易求。
  虽说有谋方是将,还须大勇佐良谋。珮珩等他扫完了面,依旧将磨子安好。后生们便在村庄上夸张小客人有气力,个个惊奇。王老二也惊诧不已。
  珮珩食量素大,不常要买肉吃,开了银包,付王老二买肉———原是大脱落心性,不像小家子会遮遮掩掩———王老二见了那一包银子,约有十来两,又贪财起意了,〔小人情态。〕便向飒珩借银作本。珮珩心下想,原要与他房租饭钱,便不推辞,称三两银子付他;王老二还嫌不够,还要借几两,便又称付二两。此时飒珩才住得数天,一日的房几饭钱与喂马草料,总共算来不要得一二钱银子,今却趸付了五两,王老二的喜欢不消说得,他却绝无感激之念,反生出歹意来,把那飒珩的供给及喂马的草料,只管克减。珮珩见得供待都不像着已前,虽则疑诧,却也不在心上。
  这王老二却有一个好妻子,〔好马常驮村汉走。〕便对着丈夫说道:“这小客人自到我家,你便分付说须好好供餐,昨日却又借了他五两银子,虽说将来除算饭钱,也是他的慷慨好处,若是个悭吝馊酸的人,那肯像这般预先一趸付出!〔宋时吴履斋出宿钱三文,或曰:“太少。”吴曰:“多与便是暴殄天物。”〕该应感他的情,供给加厚才是;怎么反待得他懒慢了。这是何故?”王老二道:“你们妇道家,不晓得我的算计。这个人年轻,竟有些呆的,不晓得铜钱银子的烦难,便一趸付了我五两银子。因此想个好计较,假意冷淡了他,他自然要与我争嘴头子,我便说前日的银两却被债主家逼了去,依旧乏本,日给都难。说得十分苦楚,他一定再肯借些。我看他银包里还有五六两银子,我有本事说发他的,不怕不一总归我。我少不得还有一个好算计撵他出去,不是这几两银子白归于我了!”〔王老二如此,世上龌龊细人便曰: “有思算,会生发。”若珮珩不以钱财为性命,辄骂为“呆”,此却与坐井观天曰“天小”者无异,反不足怪。〕妻子平素晓得丈夫做人不好,每每劝阻;今见他又使出这般歹意,便苦口相劝道:“鸟来投林,人来投人,他失了同伴,遇了荒乱,也算做一时有难的,不可如此待他。他若是呆子,一发该照顾他才是,怎么反去骗他?如今既骗了他银子,就该照常相待,不好再去算计他了。恩将仇报,于心何忍!”
  自古说:“家有贤妻,夫不遭横祸。”只为夫妻是最亲信之人,比不得兄弟朋友;因他朝说暮说,男子心肠虽硬,被他劝阻,也要回心。所以说个“贤妻免祸”。若不贤的妻子,却是朝说暮说都是不贤的话,男子心肠虽软,也要被他浸润肤愬,潜更暗变,便做出不好事来,招灾惹祸,不可救药。可见得耳边之言语易倾听,〔枕边言虽明理,人亦不能免。〕贤晓的便为内助,不贤晓的便为恶妇破家。正是:
  妇人识见从来陋,全在刑于好丈夫。
  若使丈夫无主意,妇言是听便糊涂。
  这王老二的妻子却是贤晓之人,亏他谏阻,王老二便也依了他说话,早晚供给石珮珩,乃能照常如旧。珮珩却也不在心上。
  一日,又在外边打探,有人传说百姓恨知州不过,杀了他家丁,贼众已乘衅入城踞住,乃不敢近城行走。只好在村庄左右跟寻,总不见魏义分毫影响。忽然谣言贼兵下乡打粮,〔破了城,故下远村打粮。〕吓得合村居民东逃西窜,珮珩也随着躲避。乱了两日,幸喜贼兵没有到这村来。明日又有消息传闻,说巡抚李绩在兖州杀退了贼兵,已星夜起兵来收复济宁了;那巡抚标下有一个小年纪的将官,才得二十来岁,有一身奢遮本事,勇猛无比,凭你老练的将军,也不是他的对手,因此把贼人杀败,前来恢复。珮珩听了,暗自叹惜:“我今年二十多岁,正是做事业的时候,虽没有什么抱负,却比那一班庸碌之辈也是不同。只恨生不逢时,不得显名当世。若官府有辟举之日,我决不穷处布衣。况目今贼人猖獗,兵戈扰乱,正英雄奋臂之秋,若得用我疆场,怕不会图功立业!”思量到此,不胜愤愤。
  归来坐在房里,愈思愈不称意,无处发泄,便将几钱银子付与王老二,叫他买酒买菜。〔酒能浇块磊。〕这山东路上那有南酒?总是些枣烧、茹茹烧、麦烧等酒,王老二买了三二斤,又买些鸡肉果菜之类,却也落了好些银子。不一时整治得来,送进客房。珮珩自斟自酌,思量所说小将:“他何以便得遭际,有人提拔;我却无人知遇,今日还做个失路之人,在穷村陋室之下吃这几杯烧刀子?却不可羞可愧!”又思:“小将虽勇,料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天神,我若与他比较起来,也未见得便能胜我;但他今日已是口碑传颂,我却蓬茅阨塞,不见不闻,天地生人,何以这般不等!”〔天地待人,狠不等。〕一连吃了几大杯酒,一时愤气直冒起来,便扼腕大呼,走出客房,取了主人家记帐笔砚,在房里纸糊芦笆壁上写上四句道:
  浪开万里驾长风,震物轰雷意气中。
  尽是眼前谋肉食,不思岩壑有英雄。
  写完,掷笔于地,叹气如雷,一时酒醉,便和衣倒床而睡。
  吓得老二慌忙对妻子道:“这呆子发起呆性来了,这般大呼小叫,他的气力又大,不要撒泼打将起来,却如何当抵?”妻子道:“我又不曾得罪于他,他为什么便好打起来?你不要胡说。我看这人不是呆的,他或者有甚心事不遂意处,故此大呼小叫;或者是吃醉了,且是由他。”王老二捏着两把汗,摇着头道:“只是不妙。”〔总为拿磨子时吓坏了。〕少停,不见做声,妻子道:“可是安静了,我同你去瞧瞧看,便知端的。”夫妻两人便悄悄走到客房门首,却见房门半掩着,听得床上鼾呼响亮,不敢进他的房,大家在窗眼里偷瞧。妻子低低说道:“这笆壁上字,向来不曾见有,想是他适才写的了,你看他写些什么在上?”王老二道:“这字我也有些不识,但有什么‘肉’字在上边,必定是嫌肉少了,〔妙。〕要争嘴头子哩。”妻子道:“这也何难,明日吃饭,就多买了四两肉与他吃,就是了。”王老二道:“你看碗里肉菜都存着,只怕酒壶里还有酒哩,待我去拿他出来,不要被鼠虫吃了去。”妻子道:“这是他自己买的,拿他做甚。他睡醒时自然还要吃的,也便好算做夜消。”王老二点头道:“有理,有理。”便也各自走开了。珮珩一觉醒来,已是将夜时候,把存的酒菜吃完,方脱衣而睡。正是:
  世间悭吝十人九,每扯眉皮盖脚跟。
  一顿晚餐堪省得,有余酒肉且姑存。
  珮珩一日吃饱早饭,走到前村打探,只见人纷纷传说:“巡抚用了那小将之计,烧死贼兵,贼主连夜逃去了。”石珮珩听了,半信半疑。再走过几个村庄,到一镇市,果然个个皆如此说,便想道:“既然贼退,我为何不到城中闲步,看兵燹之后,人民还是如何?”便一路问了路径,直走到南门大街。只见兵火之后,人家寥落不堪,乃走进城门。却见门旁城墙上挂着一张大告示,墨迹未干,心下寻思道:“这告示自然是新出张挂的,不知写何条约在上?”乃立近前一看,却不是恁么条约,乃是一幅收录贤豪的榜文。因而从头看去,其榜文略云:
  昔者鱼盐版筑,钓渭耕莘,此数人者,天生圣贤,间出以治世者也。方其穷处之时,未尝一日忘天下。然不挟策干禄求闻诸侯者,岂矫强哉?盖其持身之道也重,故于出处之际则严。设非高宗汤文,卑辞枉躬,重之以三征九聘之礼,则亦终守岩壑,老死而无闻。然则为人上者,思天下之大,不能以一人之虑而任天下之劳,必有赖于辅弼百工,布泽导化,然后天下可得而治也。故宵衣旰食,勤觅贤才,征访闾阎,旁搜草野;名世之士,亦应时而动,致君泽民,行非常之事,建非常之功。
  今也圣人垂拱于上,百僚宣教于下,设科举,兴学校,责郡县,旁搜贤士以待选用。夫其责郡县贡贤士,岂欲齐伊吕周傅之俦哉!苟如是,虽万世亦不得再睹也。盖其旁搜岩穴之意,非必求上圣之质,全备之才;亦以为人各有所长,舍短取长,成其一德而已。而有司于奉行科举之外,一切不问,兴学校则视为具文,搜岩穴则以为多事,岂所以仰体求贤之意哉?夫科举,诚取士之一术。盖居官在乎明理,明理在乎读书;科举者,取读书明理之人,以为国家之用也。然其中瑰奇之士,命世之英,文足安邦,武堪定国者,固不乏人。而雕文刻镂、徒托空言、毫无实际者,亦复不少;即武科,固常得将材,亦多有略习弓马、不娴娴韬略者,一时并进。以此辈任国家之事,无怪乎文则空疏无具,武则巽懦无能也。
  且夫朝廷所以责有司者,于孝悌则举而旌之,于节义则表而彰之,以为一世劝;独不欲其得一二行诣超卓、经济宏裕者贡之于上,以为股肱桢幹之良耶!况今多事之秋,如贼寇马述远等,虽属小丑跳梁,未免大为民害。尤急须奇材异敏、晓畅军事者,以效疆场之用;若不亟为延揽,坐使天生豪俊寸长莫展,没没终身,与草木同朽,良可悲夫!
  本部院奉命讨贼,自愧庸愚,欲思得奇杰之士,同赞机宜,灭此朝食。古人有云: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岂以河北之大,曾无一义士耶?如隐伏待时者,见此募文,不妨躬赴本部院,面陈才艺,毋有所隐。若建伟业,即当题请圣恩,分茅锡爵。尔等毋自暴弃,甘效隐沦。本部院虚席设帷,以临珠玉。
  石珮珩看罢,大喜道:“不意今日果有此举,真是三生有幸。”言未毕,只见立过两个军校来,你道此军校是谁?原来是李绩差来看榜的,曾受李绩分付:“若有人看榜,形动举止言语间有些奇异,即便引来见我。”今日却遇石珮珩,英气不凡。又见他出言自负,便向前道:“你看了这张告示,为何说‘三生有幸’?”珮珩道:“你有所不知,这不是告示,是招募豪杰的榜文。我素欲效力朝廷,因不习举业八股,无由可入,今既开贤路,便可进身,不觉自喜,因此上说个‘三生有幸’。”那军校道:“既然是巡抚老爷挂榜招贤,你喜适逢其会,便该去辕门献策。”石珮珩道:“这何消说。”军校道:“既然要去,我们两人原是抚标军官,便同你去。”石珮珩大喜道:“若蒙引领,自然相谢。”便随他过了几条街巷,方到部院公署。
  但见官员伺候,军士趋跄,甚是闹热。军官道:“你且在此站着,待我进去禀知。”不移时,那军官同一个官长出来道:“老爷分付,开门进见。”只见鼓吹一番,吆喝开门。石珮珩便把衣帽整顿整顿,随着军官过了头门、二门,遥见堂上巡抚高坐,四边站着几个衙役,阶下摆列许多武士。珮珩从旁边小路正欲上前,却被武士吆喝一声,叫“站住”。飒珩端立不动。只听得上面传说:“上堂拜见。”珮珩方趋至檐下,不疾不徐,拜毕,乃跪禀道:“山西太原府阳曲县民人石琼,在济宁经过,闻老爷收罗豪杰,琼敢以马骨先投。”
  李绩在堂上一见石珮珩走来,神采英发,气宇轩昂,已识他是一个豪杰人品;又见他举止端详,出言不俗,先有喜意,便叫:“站起来,上堂讲话。”石飒珩便走上堂来,柱旁立着。李绩道:“山西、济宁,千里之隔,你为何事来此?”珮珩道:“祖父为客江淮,也就暂籍扬州;今因入京少图事业,故从济宁经过。”李绩道:“若欲入京为谋干事业,必是抱负奇才,胸藏经济。本部院正在求贤,只不知你所长何事?”石珮珩道:“除八股诗赋之外,唯老爷所试。”李绩道:“八股系腐烂时文,诗赋乃雕虫小技,都是无用之学,并非经济,试他何用!”乃命左右备一张桌子,放在一壁,摆上纸墨笔砚,李绩自己取了一幅纸,写了一会,令军官递与石珮珩,道:“着他做来。”军官依言,付与石珮珩。珮珩走到桌子边立着,接来一看,但见上面写着道:
  马述远,一盐徒也,何以遂至拥重兵,据郡县?郡县各有武备,何以略无守御便没于贼;遂使邳州、邹、峄三处皆为贼有;宿迁被围,内无粮草,外无援兵,亦在不保?今本部院奉行天讨,或以剿,或以抚,二者必有一;得宜剿乎,抑宜抚乎?如剿之道,其计安在?幸熟筹之。”
  珮珩看毕,略停一会,即舒纸砚墨,援笔而写。不一刻写完,亲自至公案边献上策稿,便有军官前来接去,到李绩公案上展开放着。李绩见他写得敏捷,已是欢喜,今见写得济楚,更加钦羡,便从头细观道:
  “古语云:‘治则事文,乱则事武。’方今寇烽燎炽,淮北动摇,执事擐甲行间,自必谋维剿弭,虽草窃乌合,不难平灭。然运筹决胜,亦赖其人,故执事有收罗豪杰之举,愚即敢以管见上渎。
  夫贼人相聚,不过因旱涝不均,民无所赖,以致相率为盗,劫掠乡村;其初,止为求食而已,夫求食,亦何事不可为,乃不思勤力营生,竟敢于聚徒肆横?亦知群丑窃发,自然万死难逃,因欲残喘之苟延,遂敢多方以抗拒。此马述等所以窃据州县,有如螳臂之挡车也。今执事奉行天讨,料蕞尔小寇,岂能当此大兵?一鼓之下,立见俘馘。
  然体上天好生之仁,还宜兼剿兼抚。方今贼势猖狂,据有郡县,宿迁被围,内外无救,朝不保夕,诚足忧虞。第宿迁为江淮喉舌,宿迁破,则江淮震骇。宜先檄江淮,拥兵固守,以遏其锋,使不得前;执事统重兵,先攻邳州,以摇其本;再分兵攻邹、峄,以分其势,使贼首尾受敌,不能两顾,擒之必矣。然后推其魁首,枭示天下;余无辜可原者,仍令归农,使卖剑买牛,卖刀买犊。兴利除害,教以礼节,则民皆知自惜,不蹈邪回。此既事之后,可以使之改恶从善,若欲于未事之先,安其俗业,则在赈赡茕独,问视疾苦,则下皆爱戴其上,焉敢为乱一隅!
  愚不敢以肤辞渎听,若于疆场斩将搴旗,指率军士,愿血膏草野,上报君恩。冒死妄言,求执事释其罪,开其愚,采择左右,以备使令。”
  李绩看毕,拍案大叫道:“我只道草茅之内,无经济实学之士,谁知今日见你奇才!观汝所言,使我洗然心亮,何异洛阳封事!”便走下堂来,执着石珮珩手道:“你有如此经济大才,却不从科甲出身,真是豪杰之士,耻为章句之学。本部院言之不谬。”乃令左右设个小凳在檐下,叫珮珩坐下。〔如今居显要的,自己看得尊贵得了不得,那肯如此!〕自己复位坐定,便差军官传各将官到来。众将原在外厢伺候,闻命趋进。李绩乃与众官说知此事,随即退堂。一面令众官与石珮珩相见,一面分付设宴款待,将石珮珩的策稿与众人观看。张达、柳俊二人见此生谋略与己相符,亦觉欢喜。移时酒筵完备,各各序坐。散后,李绩便留石珮珩衙中宿歇,细问材艺,大加称赏。
  到了次日,便佥石珮珩做了储将,言养其将材,以待举用。另将一所民房与石珮珩做了寓处,又拨着四个士兵服侍。
  珮珩乃差人到乡间寓所取行李马匹。这寓所主人王老二见两个军人到来,说石客人被巡抚老爷收用,做了官了,吓了一跳,寻思:“这人有恁般气力,眼见得有本事的!”〔已前那不见说?如今人总则成败论英雄,何况此等细人。〕急往槽上牵出马来,取了行李,交与军人拿去。想前日还亏没有得罪怠慢他,倘有差池,今日却如何是了?这又亏了妻子劝阻,不然便要弄出事来。〔过后思君子。〕王老二虽幸无事,然为已前借他五两银子,今就除去饭银各项,尚透收他二两有余,倘他差人前来追取,只索要退出还他;但见有人进门,便心头突的一跳,镇日怀着鬼胎。〔小人心事如见。〕直待过了多时,方才放心。
  且说李绩又令石珮珩到衙后隙地,面试弓马,件件皆精,李绩不胜大喜。当下便给盔甲刀仗马匹,石珮珩要显露精神,便立刻去打造一副束发紫金冠,一枝画杆方天戟,在寓住下。也有各官到寓拜访贺喜,便只等李绩起兵日期不表。
  且说马述远与朱海并十来个头目逃出济宁,不敢停歇,连夜急走,到邹县城下叫门。守城小兵慌忙报知主将。王人杰忙传令开门,率领手下头目飞马到门边迎接。进衙相见过,问询起居,马述远将致败缘由一一细说,王人杰口中不言,肚里寻思:“当日起义之时,何等英雄锐气;今日一遭丧败,便觉气势隳败。看来反叛之人,终非好事。曹明、田慕承俱系响马出身,都有极奢遮本事,尚且一总被杀,我的本事远不及此二人,倘亦被官兵杀了,身名俱丧,有何好处?”便存了改邪归正之心。当下设宴款待过。
  明日早晨,马述远升堂坐了,各将参见,乃分付王人杰道:“周晋、胡恩攻打宿迁,未知胜负;我又差吴有功往助,亦无消息报来。我今同朱海前往宿迁。此地当紧要之处,官军一来,首先受敌,我今留下韩威、汤达两个头目,他两人都是骁勇汉子,可与你协守此城,务须谨慎巡逻,不可懈怠;倘有缓急,立即申文知会,便当发兵救援。”又分付韩威、汤达道:“官兵到来,须听王人杰调遣,不可违他号令,从中挠阻;都要计议妥当后行,方无错失。若违吾令,取罪不小。”王人杰等唯唯依命。马述远便分一百军兵,同朱海等统领,望宿迁进发。
  话分两头。且说王人杰心下大有投顺官军之意,只等马述远去后,便好斟酌行事。又见留下两个头目碍手绊脚,甚是懊恼。平素也知这两人十分勇猛,在此自然不妙。送了马述远去后,只得拣一所民房,送韩威、汤达在内住下,又拨三四个兵丁服侍,一面差人传送供应并床帐等物,一晚无话。
  明日王人杰起来,心事不宁,正在内衙纳闷,忽见有伏路小兵在城外揭了檄文进来,王人杰展开一看,原来是李巡抚招安贼兵的告示,乃从头看道:
  “巡抚部院李,为晓谕事:照得马述远以无赖盐徒,素横江海,一旦啸聚流亡,弄兵作乱。譬若居白日之下,量魑魅焉能现形;然睹我赤子遭殃,为民牧焉忍坐视!是用奋扬威武,翦灭么魔。推体好生之仁,不忍尽加诛戮;再念无知之辈,亦有迫于饥寒。为此合行出示,晓谕贼中人等知悉:倘有豪杰英俊,因一时之不悟,便效凶顽,想平旦之良心,自应未泯。或擒魁首以来降,反邪归正;或复疆场而讨贼,慕义抒忱。邀将来爵秩之宠荣,去从前寇氛之蠢恶。〔真道学。〕速宜自省,毋贻后忧。特示。”
  王人杰看毕,不胜暗喜道:“我已有心归降,只虑官将不容。今既出示招安,便好乘机投顺。但有这两个祸种在此,当思一良策除去了他,方好做事。”便将告示藏了。才收拾过,只见小兵报说:“韩、汤二头目到门拜见。”王人杰随即出堂,迎入坐下。韩威道:“马大王去了两日,官军不见到来。附近这些地方,将军可该出军攻取,倘若再得了一州一县,也好使豪杰闻风响应;我的兵威一振,官军便不敢小觑于我。方才与汤兄弟计议了,故此来与将军说知,不知可中尊意否?”王人杰不等说完,笑道:“此城单弱,兵马不及一千,大王前日又分了一百兵去,目下官兵即日便到,还敢去出兵攻打旁邑?若二位有这本事,便请领兵出去,我只好在此守城。”韩威顿觉乏趣,道:“我原不知军务,为此要来商议。”坐了一回,同汤达作别去了。
  这汤达却有些见识,回到寓中,乃谓韩威道:“老哥,你方才可看得出老王形状有些蹊跷处么?”韩威道:“我不曾看出,你何以知之?”汤达道:“方才初进去时候,看他就像有慌张之状,必是心中有甚事故,像要瞒人耳目的情景;所以见了你我去,似有急遽举动。后来听了老哥说话,把脸向着别处,眼睛斜视出神,不等说完,便冷笑不止,说话里边又有着冷破的声口,大有不耐烦之意,其中必有原故。”韩威道:“我与他说话兜搭,没有留心看他,你旁观者清,自然有见。但想来他是大王起手的人,难道便好改变心肠,敢生出别样原故?”汤达道:“人心那里论得?我与你留心体察,便知分晓。
  正在议论,只见王人杰差兵送了供应到来,汤达便叫住问道:“王将军今日可曾发落什么事件?”差兵道:“没有什么事件发落。”汤达又问道:“今日可曾接得那里文书?”差兵道:“也没有什么文书到来,只有城外探子揭了一张告示进来,是有的。”汤达道:“我便要问这告示是那里来的?”差兵道:“是官军李巡抚的告示,来晓谕我们军中,要招安的意思。”韩威道:“你何以知之?”差兵道:“小的识字,告示上字也大,故此看见晓得。”汤达道:“王将军看了,有何说话?”差兵道:“王老爷看了,没有说什么,却好二位老爷到来,便收过了。”差兵伺候二回,见无话回答,便别了去。
  汤达对韩威道:“何如?我说老王有些蹊跷,所以我善于鉴貌辨色。他今为这招安告示,便颜色有异,又不与我们说知,必怀二心,再无可疑的了;不可不报与大王知道。”韩威道:“我亦此意。事不宜迟,速差人去报知方可。”当夜二人便写了密书,封好,叫一个服侍兵丁,把好言奖慰一番,又赏了几两银子,分付把书藏好,待明早有打柴火的兵丁出城,可出城去,不必与王将军得知,竟望宿迁进发,献与大王,回来时还有重赏。兵丁依言办事。
  且说王人杰为韩、汤二人来议论一番,颇觉不快,心下寻思如何说化心腹,合心协力投顺官军,方好设计除此二贼;又虑此二贼气力雄猛,恐斗时两败俱伤;又想不如明日设宴请他,暗下毒药,不怕他不丧命。算计停当。明日,便传齐心腹,到内衙密商此事。尚未开言,只见监城门的小将来请验放兵人出城打柴,〔关节自然。〕王人杰便带了从人,到南门城楼上坐下,点拨五十个军人,都带了刀斧绳索匾挑之类,验放出城樵采,自己望着城下,再行点数。只见有一个兵丁,不带打柴家伙,空身行走,王人杰看了奇怪,叫人下城追转那空身的兵。不移时,带上城楼,当面跪下。王人杰熟视一刻,知是拨去韩、汤那边服侍之兵,便问道:“汝欲何往?”兵丁道:“韩、汤二头领差小的往宿迁大王处投书。”〔韩、汤二人分付此兵不曾十分遮掩,故兵丁亦便说出;然兵系王人杰所拨,主子问话,自无所瞒。〕王人杰吃惊道:“投什么书?书在那里?”小兵怀中取出呈上,王人杰拆开一看,但见写着道:
  “部下头目韩威、汤达奉书大王座前:李巡抚传有招安告示,来到邹县,王将军看了,绝不与闻。恐官军虚张声势,我们军中或有二心之人也不可料。乞即发能干将官,速来协助,庶免他变。为此上书奉闻。”
  王人杰看了大惊,事急计生,便执过了书,回顾左右心腹,大叫道:“不好了!这韩、汤二贼他竟要夺我将军座位,密送此书与大王处,要拨兵前来害我,连汝等都要诛灭。今既搜获泄露,万难迟缓,汝等作速随我到他寓处,出其不意,奋勇杀进,剿此二贼,不可坐受其害!”说罢,拔刀上马,飞走下城。众心腹共有五六十人,各执器械,蜂拥而来。
  到了寓所,王人杰跳下马,奋勇当先,众人一齐随进,直到内室。韩、汤二人正在那里吃早饭,听得门外喊声,还疑是官兵到来,故此城中喧闹。随听得哄进中堂,只见王人杰当先,众军随后,风轮电转,奔上阶来,韩威知非好兆,急起身拔出腰刀,要来招架,早被王人杰一刀剁着肩膊,韩威还待转身抗拒,又被一刀砍中胸膛,血像喷筒,众心腹刀枪齐上,才得倒地。汤达也正拔刀迎敌,被众勇士抢上乱剁,两人话都不曾说得一句,登时一总剁成肉饼。正是:
  为人尽命似无辜,若抗王师便可诛。
  堪笑愚人不知义,也称报效肯捐躯。
  王人杰令拖出尸骸烧化,乃向众人道:“此事不好了,止有投降官军,还有生路!”〔好。〕立即回衙,写了降书,差一能干心腹,藏了书扎,星夜趱行到济宁元帅处投降,立乞拨兵前来,恐马述远闻知未便。心腹受命,飞马而去。王人杰分付四门竖起降旗,专等官军来到。
  这心腹顾不得马力,负命奔至济宁,到巡抚行署,投了降书。李绩即遣张达统本部人马前往邹县受降;又恐贼人其中有诈,随令柳俊统军接应。
  不一日,张达到了邹县,果见城上降旗高颭,王人杰同偏裨头目卸甲徒步出郭跪接。张达令拨与骑坐,一同入城。军民人等都香花沿途迎接。王人杰请张达到自己署内升座,复行拜见。少刻,柳俊人马也到,王人杰也出城迎接,进衙参拜。张达便同柳俊出榜安民,点视库狱城池。搜寻前日杀主将献城的乱兵,拿下几个,其余也有自尽、预逃的,无从捉拿;被杀主将的家口也有死的、躲的,俱访出葬埋周给,诸被害之家俱遣人存问。料理毕,便着两个牙将,统了五百兵丁守邹县,带了王人杰一干降将,并手下军兵及因的乱军,一总到济宁来。
  李绩大摆军容,开了辕门,放炮升旗,然后令王人杰一干降军到阶下叩见。李绩叫王人杰上堂,奖劳了一番,给赏酒食,佥做带衔守备,随在军前听用,有功升补;偏裨牙将给与把哨等官,军士编入队伍,〔井井有条。〕乱军凌迟处死,被害之家俱官给口粮养赡。一面传集大小将官上堂,面谕道:“昨日江淮一带俱有报文前来,已俱练兵固守,可无南顾之忧;今王人杰又认义来降,贼人势散,便须起兵征进。明日五鼓,在教场操演分拨,后日即便起兵。汝等星夜整理军务,不得有误。”众将奉命而退,便都传齐部下,连夜整顿,以便明日教场亲阅。正是:
  阃外元戎大纛开,威如风雨疾如雷。
  适才一令传将去,顷刻千军唤得来。
  因这阅武点兵,有分教:
  未知伎俩,两雄角力争先;
  既识根由,一霎倾心输服。
  未知点兵有何事情,且听下回分解。
  为上官者,若肯实心做事,功效比在下司者更速。如李绩肯提拔人才,才有柳俊,随有珮珩,故当有为之势而不能为者,直曰“尸位”。今则坐镇雅俗,粉饰太平,又以不为者为是。
  珮珩穷途寥落,一种志趣自豪,故终得功名利达。可见为人志气,不当自隳。
  僖负羁盘餐置璧,妻之教也;王老二不慢搢珩,亦若是乎?虽其人不伦,而妻贤则一。世上不乏是辈,但厄塞无人表扬耳。


  第四回 较武艺柳俊识根由 炼黄金道人弄幻术
  词曰:
  英雄一样胸襟,两相钦。别有疑端探问,语深深。事有证,心相印,是知音。岂若奸贪相聚,只图金。———右调《相见欢》
  话说李绩分付众将起兵,明日统了合营兵丁,到校场中操演弓马。点齐了队伍,宰杀猪羊,大犒军士。自己南面坐下,各将俱依次列坐两旁,众兵卒依营逐队,把给赏的东西领去分散。堂上酒至三巡,食供五套,李绩向众官道:“今日诸君皆奉命讨贼,戮力王朝。明日起兵征进,必须定一先锋,以为前部。诸君可比较箭法弓马,高者得挂先锋将印;既可以增壮军威,又见得各人武艺。诸君以为何如?”众官齐出席道:“唯命是听。”李绩道:“既然如此,须下堂听点。”众官乃各各下堂,整束停当,立阶前听令。
  李绩令把公座移至檐下,取先锋将印一颗,置于旁边案上;于演武厅左边立一箭的,离箭的一百二十步为准;然后令众将自守备以上向前听点,〔搢珩、柳俊身分地步不同,故比较武艺其法各异。〕其余千旗哨把点不得先锋,总不必上堂。当该吏捧上众将花名册籍,乃点将云:
  “第一员,镇守山东东平一州,兼辖平、阿、汉、寿、阳谷五县副将,仍管游击事张达;
  第二员,分守山东兖州府城守营参将,管游击事许景升;
  第三员,山东巡抚部院标下领旗署守备事中军官柳俊;
  第四员,山东兖州府城守营参将中军,滋阳县守备曹虎山;
  第五员,山东济宁州北城营守备唐可法;
  第六员,山东东平州汶上县左角营守备郭从超;
  第七员,山东巡抚部院标下储将官石琼;
  第八员,投诚军前调用,加守备官仲大德;
  第九员,投诚军前听用,带衔守备官王五伦。”
  点将已毕,各将俱跨马伺候。军政官把红旗在将台上一招,台下鼓吹齐发,〔军容可想。〕摆营兵丁打三声呐喊,旗鼓手擂鼓三通。发擂罢,张达便当先出马,拈弓搭箭,加上一鞭,拽满雕弓,看清箭的,叫声:“中!”飕飕一箭,正中红心,两旁军士喝采。〔此叙平平喝采。〕张达回马,正待来案上取先锋印,只见马上一将喊道:“张将军的箭固不虚发,但是这般平射,谁人不会?且待卑职来射个回身背放,姑把这先锋印留下!”李绩视之,乃是领旗中军官柳俊。李绩便道:“武艺高者,得挂先锋,张达姑留此印,看他箭法何如。”张达见李绩分付,不敢违拗。但见柳俊把定弓,搭上箭,觑清箭垛,扯足弓弦,把马一拍,那马疾走如飞;他却扭翻臂膊,身藏鞍鞒,手过肩窝,背放一箭,喝一声:“着!”箭随声到,早已射在红心,〔此叙郑重。〕喜得两旁军士齐声喝采。〔齐声喝采,又一法。〕李绩看了,赞妙不绝。柳俊回转马来,下马正欲取印,只见队中一骑飞出,大叫道:“你且留下,先锋待我来做!你这背射一箭何足为奇?我能一发两矢,也是翻身背射!”只见他把两枝箭儿齐搭在弦,轻轻扯定,跑至场中;马疾弓圆,翻身一放,只见那两枝箭儿似双燕归巢,不前不后,齐中在红心之内,〔此叙轻捷。〕只哄得满场军士大叫:“好箭!”〔哄得满场喝采,又一法。〕齐视此人,乃山西太原府阳曲县人也,姓石名琼,字搢珩,现做巡抚麾下储将。有《二郎神》词一首,赞着搢珩箭法好处,其词曰:
  穿杨神箭,算自古由基名布。看中虎落雕,夸上将、发弓矢,万无一误。应是天生灵手眼,尽羿术,深知审固。奇绝处,破丝贯虱,书籍传来有素。堪慕。须知此技,学焉难赴。羡应运英豪,名世士,肯让与前人独步?双燕归巢真善射,料谁敢争雄嫉妒!但堂上尊官,场中健卒,人人惊顾。
  石搢珩点将时是第七员将官,还轮不到他射箭,为何争先出马?只因见柳俊是第三员的官,已经僭了许参将;且武官不比文官,宜于鼓勇向前,最忌萎靡落后;况当角技赴斗之时,不是平居习射之礼;再兼本事高强,何必埋头多逊。
  当下李绩看了搢珩一发两矢,兼之背放,齐中红心,不胜大喜,立起来拍案叫绝。石搢珩便下马上堂,禀道:“老爷曾言,箭法高者得挂先锋,卑职合该取印。”〔看他下马上堂,何等舒徐。不就取印,盖已稳到手,料无人出其右者。〕时柳俊虽未取印在手,然已料定稳稳一个先锋;今见石搢珩又高过于他,心上未免不快,因也禀道:“石储将一发两矢,固是绝技,理合挂先锋将印;但卑职尚有些未服,待卑职再与石储将比较刀法,若果能再胜,便让他做去。”石搢珩听得柳俊说这般话,便欣然移步下堂,李绩急止住道:“不可。两虎相斗,必有一伤,刀剑利器,岂宜轻视?况今正在用人,岂可自相凌并!本部院前日一见石琼,便识他是一个将材,今日果出柳俊之右,先锋之任,非此而谁!”因向柳俊道:“本部院因才授任,赏不私亲。今日效力王朝,各宜相护,不得因此负气,致生嫌隙。你二人若各统一营,恐有临事推诿;不若就佥你做副先锋,使你二人朝夕共事,宜同心协力,不可坐视观望,妒功嫉能,有失军机,取戾非小。”二人连声应诺。
  李绩便令左右取先锋将印上来,亲自捧了,递与石琼,搢珩跪下接受;李绩又将案上令旗一面付与柳俊,柳俊也跪接了,便各交与手下裨将。李绩又各亲递酒三爵,〔用将原该如此,便可感发人报国之心。〕道:“你二人今日同事讨贼,建功立名,他日同列朝廷,尊爵厚禄。在本部院,也自喜识拔得人;在你二人,也是个千里知己。”石搢珩与柳俊又跪下拜谢。
  当下已有了先锋,其余众官亦各各考过弓马,中与不中,俱不必细述。考罢,复上堂,照原位坐下饮酒,半酣方散。各营将士俱整理行装去了。
  柳俊归到公署,便令该值的备下酒筵,令该班人来请石储将。石搢珩也不疑忌,随即轻衣便服,带了两个从人,骑着一头骏马,到中军公署前来。该班人先入内报知,柳俊直走出大门迎接。搢珩下马,相携至厅中施礼,分宾主坐定。柳俊道:“吾兄武艺绝伦,小弟肉眼不识,敢于造次,出言唐突。今特具薄酌,一则奉贺,二则为同事会面之私,三则赎场中放肆之罪。”石搢珩欠身道:“蒙上台谬奖,得罪吾兄,弓箭偶尔侥幸,只怕其余武艺定自不及。理宜推让,恐道小弟邀誉,故竟直率受印。其罪正无可谢,反承相召,何以克当!”柳俊道:“吾兄又来取笑,小弟实是倾心输服,不敢面谀。”左右便摆上酒肴,时天已黑了,便点上灯烛,两人对面坐下,军士伴当们在旁斟酒服侍。
  二人先讲些兵法,大是投机,两心喜悦;后说及世事,攀今吊古。讲够多时,将及一鼓前后,酒意各有五分。柳俊忽然拍着腿道:“吾兄材技既精,又通书史,将来功名正未可量;如小弟黔驴之技,卑不足数。他日望兄麾盖所至,迎拜道侧,真是云泥之隔了。”〔要愁。得知这般愁法,才是有志气人。〕石搢珩道:“吾兄何出此言?我等正在少年,凡事努力,自可步步前进,又非日暮穷途,何必生此感慨。只怕他日兄高官贵爵,不肯提挈小弟为忧耳。”柳俊道:“吾兄尊庚几何,料也与弟相仿?”石搢珩道:“小弟今年二十有二,吾兄却是二十有几?”柳俊道:“小弟今年二十一岁。”乃道:“大凡人生相遇,必有夙缘,实非泛事。弟与吾兄萍水之遇,今日同事讨贼,又值年岁相等,大非偶然。意欲与兄结为兄弟,以藉余光,日后倘命各不齐,丰兹啬彼,庶使偃蹇者不至落寞,不识吾兄肯提挈否?”石飒珩道:“吾兄不弃,足见厚爱。”因思及凌驾山结义之事,〔过脉自然。〕他今飘零何所?我又羁绊在此,不得会面;魏义又不知作何下落?自家妻子又在浙省极边之地,不知近来两老人如何光景?见我不去,定有许多焦躁,只道我是没品行的。招惹下许多烦恼,都是与凌驾山结义中生。今日见柳俊说及结义,怎不触发着根苗?因而不觉的喟然长叹。〔光景可想。〕
  柳俊道:“吾兄有何心事,何以忽然长叹?”搢珩道:“触事伤情,感怀思旧,难于默默,故形于口吻间耳。”柳俊见说,乃叱退左右,道:“大丈夫肝胆相照,有言则言。若兄有旧事在心,何不与弟略为一述?”搢珩道:“因兄言及结义,故追曩思囊昔。今既知己之遇,若不厌烦,不妨为兄从头一述。”此时服侍人役一总斥退,连斟酒小厮并不在侧,柳俊也停酒不饮,洗耳倾听。飒珩乃把自己家乡世业始末,及后借债被逼报仇逃命的一段事情,如此如彼,细细述了一遍。柳俊听到郝龙凶恶,不胜发指;听到石搢珩父母一时惨亡,切齿痛恨;后听到黑夜报仇,了结郝龙夫妻性命,乃拍案大喜道:“世间为富不仁者颇多,焉得尽吃吾兄之剑!吾兄真英雄大侠也!小弟不胜欣慕。”石搢珩乃把父亲梦中指点,逃到扬州遇凌驾山,一见即便待为上宾,结为兄弟的始末,细述一番,道:“因吾兄言及结义,故思及此。”
  柳俊听得说及凌驾山,不胜惊愕道:〔聚合得果奇,无怪各相惊讶。〕“这凌某,莫不是扬州凌知府的公子么?”石搢珩道:“正是。”柳俊道:“若是这位凌公子,我在扬州时,也曾与他相识,那时为何不见尊驾?”石搢珩道:“弟在他家里住不上二十日,便往福建去了。”柳俊道:“往福建去却为何事?如今这凌公子近况如何?尊驾又为何事在此?”石搢珩道:“他有一个亲戚在福建,彼时有流贼作乱,未知亲戚家曾否遭难,因而托弟去的;比及回来,这凌驾山忒也晦气,却被人诬作窝盗,逃去他方,家中弄得瓦解冰消,人离财散。弟至此地,亦为跟寻而来;不意又逢土贼窃发,羁留在此,不得与凌驾山相会,又不知他下落。闻得说他却反与对头人家的小厮同行,不知是祸是福,教我一路来寻思,好生放心不下。是以衷心耿耿,不能释然。”
  柳俊听得确真,不等说完,矍然起身,向搢珩扑翻身便拜,道:“小人愚昧,敢于放肆,望乞宽恕!”搢珩大惊,慌忙也拜下去,扶起道:“这是为何?”柳俊乃将自己出身,丁家收用,凌公子与丁公子如何相交,凌公子如何觑破强盗书札,丁公子如何暗算谋害,自己如何两番报信,如何商议出避难之策,自己如何去邪投正,又如何同行的话,述了备细。搢珩方骇然道:“原来你就叫做湘烟的么?〔写两人情状、心事可想。〕但今凌相公却在何处?你又在此军中做官,这事好叫我委决不下。”柳俊乃将兖州报恩寺中留寓,凌相公见了楼上女子,眷眷不舍,后往瑞光寺游玩,以图散心北上,不意遇土贼窃发,便至隔绝;自己如何为李巡抚收用,如何杀退贼兵,又如何托报恩寺住持,留书相公,及留盘费的始末,述了一遍。
  搢珩不见凌驾山,便有疑心,今见柳俊说来,情节虽是近理,然也不便遽信为确。乃道:“我只道凌驾山已入京中,原来又有此阻,却在兖州居住。但你既杀退贼兵,何不就去见一见相公,却托和尚转寄,这是为何?”柳俊道:“那时退贼,李公便欲乘胜,克复济宁,军事倥偬,不能刻离;相公又在城外瑞光寺里,往返料理得快,也须一日盘桓,因此不曾出城;止叫得报恩寺中住持到来,将相公托他照顾。那住持名唤觉性,最是走势利的人,其实见我做了军官,在李公跟前听用,了不得趋承周到,故此将相公托他,料他决不敢怠慢。我书中曾说,待班师时,便同相公进京,自然在报恩寺中住下。”
  搢珩见柳俊说来,果然不曾亲往瑞光,未经三面托付,心下老大起疑,乃道:“你在丁家既已有年,待你也自然情厚,既丁公子要算计这凌驾山,你何不将凌驾山出首在官,报与丁公子得知,你的功劳不小!那时你要家私,要好妻子,凭你要什么东西,那怕丁公子不与你;何苦潜踪匿迹,逃窜他乡,担受此无益惊恐?你今显荣身贵,有力有势,更可以做得。前日我从福建回来时,闻得丁家捉拿你甚是紧急,捉住时要碎尸万段;你今何不趁势缚了凌驾山,我同你一齐去,献与你主人,也可带挈我得些好处。你心下如何?”柳俊一闻此言,心如刀割,睁了眼睛,籁籁地乱滚下眼泪来,向搢珩跪下道:“我只道你是凌公子的义兄弟,原来却有这般背盟不义的念头!但是如今凌公子,虽是我叫他在兖州住下,但料他决不停止,自然往京中年伯薛吏部家去了。你若要讨丁家的好,就将我捉去丁家。我是丈夫说话,决不皱眉!”〔只是正在为官灭贼之时,如何捉去?〕说罢,拜倒在地,哭不出声。
  石搢珩见了这般光景,听了这般说话,定非做作得出的,不觉感动,亦吊下泪来,忙扶起柳俊道:“你原来果有这般忠义,果是磊落丈夫,千古罕遇,我一时暗昧,却错认了你!”乃将江都越牢,杀了节级,救出魏义,魏义寄托了妻子,然后同他一路行来,又在此地遇了乱军冲散的始末,细说了,道:“但不知魏义作何下落,不知他竟往京中寻凌相公去,又不知还在此处寻我?若往京中,凌相公却还在兖州,无从寻觅;若在此处,我又无从寻他,且他身边并无盘费,如何度日?叫我心上也记挂着,好生难过!”已前忆着驾山,如今得知驾山下落了,却又忆着魏义,真是人生世上,慰心处少,忧心处多。〔至言。〕
  柳俊见石搢珩说出越牢救人,何等胆气,又何等义侠,方识石搢珩是个奇男子,所以有杀郝龙报仇的手段;晓得方才搢珩一篇说话,必是反来试我,因把一肚疑心都皆消释了。听得石搢珩说魏义在牢中受苦,受道官惨刑,并不说主人实在踪迹,深感他忠心为主。
  是时二人都立着讲话,搢珩坐下道:“虽则跟随凌相公,如今你却有了前程,将来凌相公待你,也不好同前一般相看;何况我与你并无统属,且今日共事,效立王朝,或者将来同为国家臣子,不宜露此形迹,有失观瞻。”柳俊见说,不敢对坐,把椅子略扯在下边坐了,便重叫伴当们来服侍,重新暖酒,二人洗盏更酌。
  石搢珩道:“你既与凌相公一路行来,难道并不曾提起我结义之事?”柳俊道:“起初一路趱行,心急行速,又唯恐丁家知风追赶,怀着鬼胎,并无暇说及闲话,理论别事,到后来在兖州报恩寺寓下,又有楼上女子之遇,因此也不曾说及。”石搢珩笑道:“究竟此女子是谁,相貌如何?”柳俊见有斟酒小厮在旁,不便显言,乃把箸蘸酒画字,写“即李公之女”,乃道:“天下才色两绝,也只怕无出其右了。”因将传词之事略叙梗概,道:“他所作词句一首,我还一总记得。”遂念与石搢珩听。飒珩便想到自己妻子,惊诧道:“原来这般女子却也不少!不信此老却有这般怜才之女。”柳俊道:“石爷说‘却也不少’,想是亦从那里见过这般人来?”飒珩不便说明,便把别话支吾过去。心下想:这柳俊其实聪明,出口不俗,必定晓得文理;怪不得凌驾山十分相信于他,看来果然可取。乃道:“你书中说直待班师时然后进京,但是凌驾山进京的念头,据魏义说,原为秋试功名起见,今去剿贼,未知迟速,倘过试期,便无及矣。”柳俊道:“到那时,想这些土贼也自然平灭了,李公回京覆命,待相公挽他,或者别有斡旋,亦可图取功名。”珮珩道:“他的念头,是必欲从正途出身,岂肯别走捷径?只好待下科的局面。”乃问道:“李公既然同在寺中作寓,自然识面的了?”柳俊道:“不曾识面。相公正去拜李公,因李公有恙,未经相会;后病愈欲见,相公却在瑞光,土贼围城,便致隔绝了。”搢珩道:“原来如此。”当下漏下三鼓,酒已够了。搢珩就在柳俊衙中宿歇,二人同榻而寝。
  却说柳俊与搢珩虽未八拜定交,却已肝胆相照。明日五鼓,起身梳洗,各饱食拴束停当。天黎明时,柳俊传齐各营将官,统领本部标兵,总到元帅衙门伺候。少顷,巡抚升堂,石、柳及诸将都进见参谒。李绩令许景升领兵三百,驻守济宁;将兵马分作两路,以张达为主将,郭从超、王人杰为副,统领本部人马,前往克复峄县。张达当堂领了军令,先辞起行去讫。乃以石、柳为先锋,以唐可法、仲大德为左右翼,曹虎山为合后,自总中军,便望邳州进发。
  按下一边,且叙前话。且说张玉飞往南京探亲,一月有余,方才回来。才晓得凌驾山被强盗扳做窝家,已经逃出;家人魏义被道官捉去夹打,问了主谋,监禁在狱;又听得说魏义供称家主往苏杭游学,官府又传檄苏杭缉拿。玉飞听了,不胜惊骇。念驾山平昔何等端方持重,此事从何说起?却是何人陷害?乃急到凌家看时,只见道官封条封了门户,去寻凌家家人问询,却一个都不见。寻了两日,遇见了一个姓赵的,问他始末根由,也只说得:“道官忽来提捉,相公避了出去,便把魏义捉住,解到道爷衙门,说是窝顿了强盗,又差中军官同江都县大爷,到家将人口尽行赶出,将东西什物一总起去,算做盗赃,封锁了门户,闻说还要缉访我家相公,并捉拿我等,故此一总避开,不敢出头惹事。”玉飞便问:“你相公避往何处?”姓赵的道:“相公出门,我们也不晓得去向。如今闻得道里老爷要传檄苏杭捉拿,不知是真是假。魏义的妻子住在小巷里,张相公去问他,或者晓得。”姓赵的说罢自去。
  玉飞便到小巷里来问沈氏。沈氏乃将丁公子家有强盗的书信,相公适然去看见了,故此丁公子便行陷害的事情,悄悄略叙梗概。玉飞不胜大恼:“孟明怎么如此丧心凶暴!”然也还在半信半疑,便问道:“你相公今既避出,却往何处?”沈氏道:“连我也不晓得避往那里去。听得如今道爷着处缉访,不知将来怎么样哩。”玉飞便不再问,乃道:“你们放心,你相公的事,有我在此,决不使你家相公牵涉在盗案里。”沈氏道:“只是如今现有文书在外,四路捉拿,张相公怎么说不涉在内?”玉飞道:“不妨。”便别了沈氏。回来细想:“此事又不便向丁孟明理论,且四下里察探口声。”果然“若要不知,除非莫为”,都有人议论着这桩事,俱丁孟明所使,始信为真,不胜切齿。欲要赶到丁家闹他一场,想未曾拿住他形迹,将何指证?且于驾山身上亦属无补,反要自惹祸殃。乃自恨往日为之介绍,引他相见,以致今日受其茶毒,暗里替凌驾山叹了若干闷气;算计必要替他伸冤,方不负相知友谊。
  想了多日,想出一个计较:乃拉集了最相契几个同庠朋友到家,众朋友走来,只见堂中设了供桌,上供神明纸马。众人奇诧为何缘故?玉飞出来相见,乃开言道:“今日请诸位到来,不为别事,是为同庠之谊。〔见得驾山寡交也。〕虽诸位或有识与不识,然我辈好义之心,素皆抱负,自然同具不平,理宜大家出来解纷,不可使斯文扫地。驾山凌兄,知名庠序,闭户读书,忠信谨恪。凡我同袍,素推德器。不料近日忽被奸人所害,唆盗指扳,虽则远避他所,他的家人魏义现监禁在狱,业已自认主谋,与主人无涉。无奈当事吹毛求疵,不肯放开一面,必要一网打尽。我等谊属同袍,焉忍坐视?是以请诸位到来,对神立誓,弟愿做呈头,往司道府县处具呈,替驾山辨明冤枉,诸位谅有同心,故此相请。”众人见说,亦有欣然的,亦有迟回的,玉飞道:“见义不为,非勇也。总之弟作呈头,烦诸位相帮鼓舞;凡有衙门使费,出外盘缠,即我辈茶酒饭食,总在弟一力任之。”众人见玉飞如此恳切,便都从命。〔只怕未必为恳切上起见。如今世上真有为不公平事要动公呈,众人皆打退厅鼓,谁肯勇往?若得玉飞一般人,开心见诚,一身独在,则趋合者如市矣。〕玉飞已做就祝文,取出来与众人看过,各押了花字,拜过神像,将祝文一同烧化。当下饮酒而别。
  明日,玉飞故意去拉丁孟明与名,丁孟明托病不来,玉飞便也由他。备写了情节呈词,请同众人往各衙门具控。大略申说:“生员凌某,平昔忠慎谨恪,折节下帷,宗族乡党皆知为端方之士,毫无间言;或家人愍不畏死,非分妄为,在凌生员或一时昧于体察,不能整饬。为民上者,也要推原本人平昔举动若何,不可慨为求备;何况凌生员先已游学出门,家人所为何由晓得?且今家人魏义自认主谋,情真罪重,则魏义自为盗首;盗首既不涉及主人,严讯之下亦无异词,于情于理可以释然。且凌生员系阀阅后裔,清白素传,身列黉门,埋头书史,纵家人情罪可诛,为民牧者尚存投鼠忌器之念,作养斯文;何况家人业已自认,岂可执意诛求?”玉飞将这等议论哭陈宪司,各官为之惊动。府县官可以到希宁面前说得话的,都来与希宁说,求他不必追求。张玉飞又声言出门往抚按告理。
  自古道:“秀才如狗,”若有公事,一淘来一淘去,〔妙谑,情态逼真。〕在官府面前,指手画脚,摇头播脑,之乎者也,连片的通出文来。大凡读书人,极会翻驳议论,转转折折,百般的绵搭絮歪厮缠;一若说话一落破绽,这遭入了他们套中,便高兴极了,撩衣扯腿,把身子乱摆乱踱;这个才说得完,那个又接上来说,甚至大家都来说,七张八嘴,闹得你个“发昏章第十一”,官府都禁他不得了,所以说这班秀才们再惹他不得的。
  这张玉飞日逐拉集了几个同心之人,在道里衙门上闹吵。希宁被这班人闹不过,又被各官来说,也有些良心难昧;又闻得合学朋友要往抚按那边告去,也有些怕事,便向过龙的吏书皂快们说,叫他安顿张玉飞等。张玉飞见希宁有些活动,心上寻思:“这些吏书们都是希宁第一等赚银钱的心腹,虽则他的本官如此说,这班人若在中阻挠,便至改变了;不若以利结之,等他们没得反悔。”张玉飞家事原富,便取出数百金,〔谁人肯?〕在道衙门上下使用,并各衙门可以用力之处,无不嘱托周到,要他们在官府面前帮衬,出脱驾山。
  从来涉讼事的送银钱与衙门里人,都是为体面上过意不去,不好白白烦劳,故此馈送酬谢,原无实际工夫。假如官府立定了主意,吏书们敢赞一辞?但是吏书们服事官府,深知情性,冷中一句,或好或歹,投机合拍,竟要做了中病根苗———这些涉讼人家送银钱与衙门中人,全乎为此。今日张玉飞将银买嘱这些衙门里人,虽已前得了丁孟明的东西,似该全然为他;无奈道官已有放宽凌生员之意,落得两下见情,早晚在官府面前自然都走了松路,果将凌驾 山 姓 名 不 入 口 供,申 详 上 司,都 不 曾 干 碍 一 个“凌”字。张玉飞又去叮嘱,要他撤回传檄苏杭的文书,这吏书等道:“如今到部文书,没有涉及凌驾山,他一身便已干净了,那个檄文不足为害。我这边,一等部文批准,自然行文书去撤回。请诸位竟各安心,不必挂意。”
  张玉飞见做成了这桩事,虽则凌家没入在官之物,如房屋什物等项,不能挽回,然于驾山身上一毫无碍,也不枉为朋友的一片心血,心上也觉欢喜。独恨丁孟明凶恶,忍做出这般事来。有时在朋友家遇着,丁孟明故意说道:“前日吾兄约小弟与名,替凌兄分辨,适值贱恙,不得扳附,至今中心歉然。吾兄具此义气,慨然自任,果把凌兄出脱,如此待朋友,真是千古一人,小弟辈汗颜无地。”张玉飞见他到是这般说鬼话,反气他不过,乃道:“小弟此举,实是义气激发。既为知己,若知己有难,不替他出一分力,这人便非人类,有忝面目,何以立天地间?凌兄此事,必有仇家陷害,〔此句太凶。〕小弟做了这事,纵使那仇家知之,料也无怨于我。况且凌家一家弄得星散,又害了他家人性命,也可出了那仇家之气了。”丁孟明听了,便顿口无言,脸色都变。张玉飞虽则一时恼头上说了,然心上寻思:“凌驾山前车不远,足为殷鉴,岂可暴其底里?倘亦受其暗算,大非明哲之人。”〔张玉飞有作用人。〕因而已后深自韬晦,或遇见时,绝不提起“凌”字的影儿,就在众朋友面前,亦俱不说。过了数日,闻得魏义在狱身故,结了案件。
  是年正当大比,玉飞便辞了母亲,移往红桥庄上用功读书。一则避了尘嚣,可以静养用功,以待秋试;一则离了丁孟明,可以避其暗算。他这山庄,背山面水,树木繁多。时炎热渐至,读罢书,便将书楼北窗开了,移榻相近,松竹之风,拂拂吹入。闲时,或掬泉煮茗,或汲水浇花;〔真乐境。〕耳不闻市廛之声,眼不见粗俗之气。入林听好乌赓歌,临池看锦鳞戏跃;更有那雨过山光,月明水色,霞辉落照,烟散曙天,都足以开畅心神,聪明耳目。正是助学问的风云,资笔墨的烟雨。享了无限的清福,领了无限的静趣。〔真快活。〕有诗为证:
  昼长人静爱山居,卧听沧浪午梦余。
  门外不知些个事,案头唯对五车书。
  做书的且住。张玉飞既如此出力,出脱了凌驾山,魏义自该晓得,何以魏义自出狱之后,与搢珩在路走了许多日子,又在褚愚家里遇见主人,竟总不曾说及玉飞用力之处,这是何故?〔一段补叙有力。〕原来张玉飞做事,不过吾尽吾心,岂欲邀誉?魏义在狱中,无人送信,何由得知?即沈氏曾见玉飞同了许多斯文人在道前,亦经疑心,不知可为着我家主人之事?然止腹里转念,没有当面问明。纵使华英或者得知,他又是一个谨慎的人,是非之中不便东说西说。所以魏义、沈氏,都但知有张相公曾有肯替主人出呈辨冤之语,其已后得以出脱的原委,却不晓得。
  闲话休提。且说丁孟明见玉飞拉集了几个同学替凌驾山申辨,心中虽恼,却不敢出来作对;且见凌驾山已经逃避出去,魏义又问实在监,家私又已罄尽,看书的仇恨也尽可发泄了,故也听其自然。但可恨湘烟逃去,决是他送信凌家,心下十分恨怒,差人四下缉访,竭力搜寻,并无踪影,过了些时,也便丢开。
  一日,只见巫仙来报道:“魏义于本月二十三日已经暴病身故,县官检验是实,拖出掩埋,相公可趁此料理,好发放慎明二人出狱。”孟明因取些银子,付巫仙将去。真个钱神有力,慎明二人俱得从宽发放,杖罪问徙。孟明又在配驿所在央人斡旋,雇人顶替,原在江中行劫。
  孟明初先见强盗事破,虽则几番把凌驾山弄得他家人离财散,自己却也用了好些东西,镇日也怀着鬼胎,唯恐别有枝节,兢兢业业,一日巴一日的光景。今见官司结局太平无事,放开怀抱,照旧胡行。然而所交的朋友,总有些晓得凌驾山被害原故,皆丁孟明所为,有几个具公道心肠的,都恨其为人,渐渐疏远;止剩那一班无廉无耻、油唇花嘴的朋友,终日群聚一处,谈论闺门,赌博饮酒。
  内中单表一个,姓王,名继先,其父乃是乡榜出身,曾为邑宰,肚里八股颇通,却有一桩僻性,胶固不拔,你道这僻性怎么一个样子?原来痴想成仙作祖,但凡见了一个游方道士,便去请他进来,不问他有德行没德行,有法术没法术,一例敬重,高台供祭,极其奉承,要学他内运气火及符搢烧炼之事。虽常被那般方上道士撞骗了,心上也不懊悔,但说道:“这都是神仙来试我。人若爱惜银钱,便不得入道;若为着银钱,生了退悔的念头,不肯精进向慕,便生千万年,终久不得入道。”所以他屡被游方道人千变万化的法子,骗了银钱去,还只道是该的。〔愚必迷,迷则不悟。〕因此方上之人,便都学些小法儿来耸动他,为入门之诀;甚有等医卜星相,在方上摇唇鼓舌的,也都假扮做道士,在他家门前踅来掠去,只要撞见了就是生意上门,便好骗他东西。朋友亲族见他迷而不悟,多方譬喻,劝他不须如此,争奈这王举人真是匹夫之志,牢不可夺,由你百般开导,只是不改,反道:“你们不知就里。当初杜子春有仙风道骨,不爱惜钱财,因而有云门道人来试他,三次助他家资,动逾万计,杜子春只把来费用荡尽;那道人见他有真性具存,不为物染,所以度他成仙,得以白日飞升而去。倘杜子春那时一得赀财,便去算计经营,累百求千,累千求万,如此则以外物染移,灭了真性,不能返本还元,那得成仙作祖?所以我今不吝钱物,不管他是骗是试,自然得一个真仙下降,到那时你们立在红尘中,看我白云上,岂不快哉!”〔想头也亏他有,话头也亏他说。〕众人见他这般愎谏,晓得他中病已深,心都偏了,不可救药,听其自然。
  这王举人到五十五六岁上,却来了一个烧外丹的道士,叫说会烧金丹,名为“白雪黄芽之药”。白雪,却是元铅;黄芽,乃是硫黄。配了药料,火中锻出霜来,用法制服。那晓得这都是金石之物,一块火毒,猛烈易发,一吃下肚,发作起来,烧肠灼肺,肚中必剥之声,顿时血涌而死。〔韩文公大儒,也服硫黄,求生育子息,何况他人。〕他临死之时还道:“我成仙去了,要脱胎换骨了。”这般人,真所谓“下愚不移”,虽则可怜,实不足惜。正是:
  养命只教循道理,何须妄意觅长生?
  但看忠孝有功者,凛烈长留万古名。
  王举人死后,家事渐也寥落,游方道士便也稀少。可煞作怪,这王继先的心性,却与父亲无异,真所谓父子天合一般也。他专尊信道教,每与朋友们宴会,他人或说别话,独有王继先,开心闭口,不离着存神养气、符水烧丹的话。一日独立门外,只见一个全真走上阶来,向王公子稽首道:“贫道问询了。”王继先也连忙一揖,细看那全真打扮,却也有些像样。怎见得?
  头戴藤冠,身披鹤氅,脚穿云履,腰系麻绦。肩上葫芦,就是诓财晃子;手中麈尾,便为骗物行头。接成几缕清须,却道纯阳转世;串就一篇鬼话,即曰道搢常存。背着棕团称打坐,自言仙量带椰瓢;愚人辄诧形容异,竟认神仙会摆摇。
  王公子见他状貌清奇,便请进厅上,重新作礼。宾主坐下,动问姓名。全真道:“某等留形住世,混迹尘寰,姓名久已不露,如有相问,但称我为‘回道人’即是。”王公子心下一想:“这道士叫做回道人,莫非是吕祖师么?”当下就十分欢喜,便问道:“仙师所善何术?”全真道:“某周流世间,专以存心济世、扶善锄凶为念。若讲那外道旁门,某等正欲驱除此辈。所善者,五雷正法,点石为金……”王公子听到“点石为金”,不等全真说完,便道:“弟子正在窘中,别的道法且搁过不论,只这‘点石为金’,不识仙师可真能如此?”全真道:“贫道并不打诳语,若疑虚谈,不妨如今面试。”王公子尚半信半疑。
  茶罢,全真道:“公子可要看点石为金?若要面试,可取火炉出来。”王公子正要看这法儿,见他先自说起,不胜大喜,忙叫家童取出炉来。这些小厮童儿们听说道人要作法,不知怎么样一个好看,都争先踊跃,搬炉搬炭,拿扇拿箸,纷然取到,将炭扇起火来。全真解下麻绦,贴身取出一个锦囊,扯开囊口,拈出一个铜罐———比鹅蛋儿大小不多,上节却有一盖,摘去盖头,门口可容一指,便叫小厮儿去阶缝里拾得豆大的石块儿四五粒,纳入罐中,又向腰间取出一个小袋来,这袋更是花绣,开袋拈出一个细腰葫芦,去了塞头,把长指甲伸进,搢出药末,弹入罐中,〔活画道士做作形径。〕仍把葫芦装在袋里藏好,将铜罐儿盖上,放在炽炭之内。叫小厮们砌满了一炉的炭,着实扇旺,自己在火炉旁,转灯儿的走动,口中不住喃喃,不知念些什么,大家都道他念咒语了。〔入神之笔。〕念够多时,火炉扇得大旺,全真乃对王公子道:“此金已成,可取杯水来。”小厮连忙便去取了一杯净水,递与全真,全真接了,左手捏着三山诀,驾着水盏;右手捏着剑诀,指定钢罐,叩齿三下,口中朗念道:
  大道浑然,搢化无边。阴阳默运,雌雄转丸。有则唯人,无为自天,精气内固,神光外全。金从木结,火用水燃。龙神护鼎,虎魄施权。扬离附巽,伏戍归乾。融气浮紫,成质流丹。千灵万应,出幽入元。已经变化,更莫还元。吾奉九天玄女急急如律令敕。〔此咒大通。〕
  全真念罢,含了一口水,向罐上一喷,喝声道:“疾!”右手剑诀向罐上划了几划,向上一挑,运了一口祖气,向罐上阿了一声,即放下杯子,便去取那铜铅。王公子急道:“那铜罐火热,可用铁箸来钳。”全真笑道:“贫道不妨,自有小技。”王公子愕然,以为失言。正是:
  一般法术两般人,贪货为邪济世诚。
  莫怪眼前无见识,做来奇特也堪惊。
  此时家中大小僮仆,闻得主人留一个道人在那里作法,都聚来观看。只见这道人在旺火之中取起铜罐,又慢慢地,并不见他指头上的皮肉有一毫儿焦灼,且不论他炼得金炼不得金。只这般儿,必是有法术的人能够如此,个个心中奇诧,都叫一声“奇怪!”全真右手拈起铜罐,放在左手心里,右手两指摘去盖头,〔真个慢腾腾的。〕就向一方净地上侧着罐口子一倾,众人齐拍手道:“怪哉!”只因这道人弄术,有分教:百年富贵,忽逢方外凶徒;一旦贫穷,遂入草头贼党。未知全真倾出何物,作何结局,且听下回分解。
  人只患自己无其具。如搢珩箭法之妙,何患人不敬服,功名不成哉?然此是天分带来真本事。比如学问中有登峰造顶者,殆由天授,亦非咿唔帖括所学。而柳俊只是一个服小本色,便到处起人尊重。故骄吝二种,断乎不可。
  全真行术,亦有奇处。忽之者,自负吾辈儒者,不为索隐行怪,藐视不理;惑之者,奉为神仙秘妙,受其愚弄,沉溺不悟。均无足取。

卷之三
  第五回 贪分外一炬破家 逞血气千弓殒命
  词曰:
  世上人心原不小,堆金积玉还嫌少。贪得便招神鬼恼。何所祷?无情火发家缘了。多惧多谋称智巧,彼恶当我非佳兆。热血一腔膏野草。名虽表,何如明哲身原保。———右调《渔家傲》
  话说全真将罐子一倾,只见金汁流出,凝注于地,宝光四灿,分明是一块赤紫真金,约有三二钱重,众人都叫“奇怪!”王公子看了,喜得眼都没缝,道:“仙师妙法,果然奇异,弟子何缘得遇!”全真道:“久闻公子盛名,亲信正教,故贫道特来相助。日用之费,可以挥之如土,用之不穷。”乃从地上拾起金子,递与王公子道:“愿以此奉赠。”王公子接得在手,道声“多谢”,心下暗思:“我父亲在日,所来的一班道士,不独供养他,还要将银钱馈送,甚有设法设骗,起发东西;今日这道人却来助我,岂非一向积下功德,致有今日之报!”遂欣然收下,忙令家人分付厨下备饭。道人乃谓王公子道:“贫道此来,是为公子祖世信心积诚所感,故此炼金奉赠;但外人或有贤愚不等,反说道人多事。公子可传语家中人等,总不可外面走漏风声,倘有他言,道人便不能暂居于此矣。”〔道人恐招物议,故作此恐吓语以秘之,诚有术者哉?〕王公子深以为然,便分付大小童仆,总不许露一毫消息;倘走了这位仙师,必定要尽法处治。家人们也喜道人在此,可以生财养赡,真个一毫不露。当下备饭款待,道人吃素,甚易供给。是夜便设席相留,虽则荤腥不尝,酒量甚好,直饮至夜半散了,留他书房宿下。
  明日,梳洗过,吃了早膳,全真又去作法,炼了一块金子相送,王公子喜得暗暗打跌,便极其供奉。全真常做些小法术,或剪纸成蝶,喷饭为蛾,王公子见了,如何不喜?便要留他长住。全真道:“我四海为家,要住则住,原无着意。感公子诚心相待,不妨多住数天。”因而一住三日。
  王公子乃谓全真道:“弟子闻点石为金,有能点大石,几千百斤,随手即化;今弟子家贫,欲求仙师点一块大的,好长久用去,也省得仙师神力,时常烦费。〔恐你要他指头,故全真不点大石。一笑。〕全真笑道:“点石一事,不久即复本质,遗害后人,所以纯阳老祖向钟离仙师学道,不愿此术,便抵了功行三千。贫道为公子种福,怎肯反为公子作孽?若公子要多用时,殊非‘银母炼’法方可。”王公子道:“何为‘银母炼’?”全真道:“这‘银母炼’,要密室一间,妇女鸡犬不许走到,结坛筑炉;将药物同银子或金子安放炉内,弥封炉口,子午进火,丑未退火,进火时要步罡仗剑,焚符喷水;炼至四十九日,炉内金银已成。如银母百两,便可生出千两,千两便可生出万两,这是最妙之法。后日又不还原,可以长行于世。如公子可以备得百金作母,炼过两次,即得万金矣。不然,或贵相知,或令亲戚,可以多备得银母的,不妨荐贫道去,若炼成之后,贫道于中十取其二,以送公子,不知尊意若何?”王公子道:“药物需用,其费该用几许?”全真道:“随银母分两,以定多寡。若百金作母,亦须数十金方可备办;若能备得万金,但需数百金足矣。”王公子低头一想:“我若自己结坛烧炼,不惟银母难求,即药物之资亦无从措办;真不如别人炼成了,等他于中取来送我,极是好算计。但只是我那里有个大富的亲戚相知?”因沉吟半晌,猛然思省道:“有了,有了。”乃谓全真道:“适才仙师所言,弟子感激不尽。有一敝相知丁孟明,他先尊曾掌内阁,家私约有百万,弟子荐仙师去若事成之后,望仙师言践其实。”全真道:“是贫道来助公子,不消公子多嘱。”当下王公子便整顿衣冠,到丁家来。
  且说丁孟明见魏义死了,强盗又谋为出脱,依旧在江中等生意。一日,忽见巫仙来报道:“相公,可知一件怪事?”丁孟明道:“有何怪事?”巫仙道:“那凌家的魏义走了!”〔波澜不竭。〕丁孟明笑道,“你前日来说魏义死在狱中,今日却来说走了,那有死过的人又会走的?”巫仙道:“便是这般,所以晓得是件怪事。前日小人到吴家小巷内,不见那魏义的妻子,小人心下便想:他妻子因道爷赶出,便住在此巷内,如今魏义死在狱中,妻子却又搬往何处?小人便在左近访问,却总无人晓得。昨日无意间走到县里监门首,只见一个节级家的小人,独自在那里顽耍———小人向时屡次往监里去,原是认得的———小人便与他闲话,乃问他道:‘前日闻说监中死了一个狱囚,真的么?’那小节级道:‘那里死恁狱囚?反是死了一个我门家里当牢的。’才说得完,恰把舌伸了一伸,便不说了。小人见他说来诧怪,老大疑心,又不好十分惊异,反做个无意相问的形状,小人再问,他道:‘这里不便说,恐有人来听得,不当稳便。’乃同我出了县前,到关帝庙里来,他说道:‘这个话,我对你说了,再不好向别人说的,性命都是留不牢的。前月二十三日夜,走了一个狱囚,又杀死了钱家叔叔,大爷恐上司知风不便,随即掩灭了。’小人便问他道:‘你这话何出得知?’他说道:‘我家爹回来,向妈妈说,是我听见的。’又说道:‘向别人说不得的,若被大爷得知了,性命都是不保的。’小人便问他道:‘如今钱家可有妈儿的么?’他说道:‘怎没有?有一个儿子,也与我同年的。而今这钱家老妈儿还在家里哭,苦得了不得哩。’小人问得明白,一路回来,心里转念,所走的狱囚,必是魏义无疑。便想他在狱中曾受过许多刑罚,又兼镣搢了,也难动弹,就是要逃,也没有气力与钱节级相杀,必是有人救他越狱的;官府都将错就错,假言魏义身故,必是道爷处都周全了。难道不是一件绝大怪事?故此来报知相公。”
  丁孟明听了,登时惊出一身汗来,开了口,半晌合不下。良久,问道:“这是真的么?”巫仙道:“怎不真!”丁孟明道:“官府都为此事隐瞒,我想也不好去发觉。”巫仙道:“这个怎么好去发觉?若有举动,便要弄出大事来的。况且日子也多了,自家的人又都发落结案了,怎么好去发觉?”丁孟明道:“只是慎明二人也在监中,怎么回来绝不提起?”〔补叙得一丝不漏。〕巫仙道:“相公又来,忘了慎明等自问了活罪,便提在轻监里,另自监禁了,何由得知?”丁孟明道:“你方才说话也不差。这魏义受了许多痛苦,脚镣手扭,怎么便能越狱?即如要性命,顾不得痛苦,却也没本事与人相杀。必定有个能事人来救他,以致如此。”〔这一段叙得极好,便接到学道人纵法,直接到山海关行刺。〕巫仙道:“他越牢不足为奇,小人却还有一个愁处。”丁孟明道:“有何愁处?”巫仙道:“这人来救魏义,于牢狱森严之地,又有巡逻守夜人夫,又敢杀人逃去,又并不惊天动地,决非略有本事人做得来的。定是古来所称侠客等辈,乃有这般手段。倘因救魏义之故,便思量来害相公,这却怎了?不是大大的一件愁处么!”丁孟明听了,不觉失声叫道:“不差,不差!这却怎了也?”巫仙道:“小人昨日晚上一夜肚里踌躇,已有一个计较。”丁孟明道:“你的计较自然妙的,快与我讲。”巫仙道:“今后相公须要少出门行走,就是出门,必须多带有力家人护从;夜里卧楼,四围小屋,多叫家人轮番上宿,再使家中前后火巷里令人巡更;小人再去访知高手拳师,请他来家,相公便学他的拳棒,像相公这般四公打发,万一事遇仓猝,也可洒脱身子。除非这般,可以保无他虑。”丁孟明听了,回愁作喜道:“有理,有理。”当夜真个叫家人进来值宿,自己原做房楼上,楼下四旁都是小屋,总定了规矩,叫家人分班宿歇。丫鬟辈轮值在床前守候。明日起来,便不出门会客,一连好几天都不出门。
  一日坐在后堂,忽见家人来报:“王继先相公在外。”便整衣出厅,相见坐下,道:“继先为何连日不见?”继先道:“新得异人,与他盘桓数日,因此不曾相晤。”孟明道:“怎么一个异人?”王继先便将全真的形状及做的小戏法儿先略说了一遍。丁孟明笑道:“这也有趣。你去叫他来,等他做与我看,也好消遣消遣。”王继先道:“如此何足为异!”乃将炼金子的法儿,略略铺叙。〔先倨后恭,总为银子面上。〕丁孟明大喜道:“你莫说谎么?若是如此,竟是神仙了,快请他来,等我也好叫他炼些金子。”王继先道:“不特此也,又善‘银母炼’法。”便将全真的话,又加添上两句,狠妆点铺叙一回。说得丁孟明哈哈大笑,快活非常,乃道:“世上那有这般异人,真是罕闻罕见!便同兄去宅上相请。”随即唤了五六个家人跟了,同到王继先家中来。正是:
  世上唯财人最爱,饶他大富尚贪求;
  心中晓夜千般算,那个回头肯罢休?
  却说丁孟明来请道人,走到王家,进了一重厅,到书房中,只见那道人闭目叉手,端坐于棕团之上。王继先便上前叫道:“仙师,有敝友拜谒。”那全真开目一看,便起身向丁孟明拱手,丁孟明忙趋前下揖,礼毕就坐,道过姓名。丁孟明看那道人,果然相貌清奇,言谈温雅,先已倾服,乃道:“仙师辱降下方,弟子凡庸,不得仰邀鹤驾。因敝友道及仙师神术,特欲屈过寒舍,求仙师大法炼金,万祈勿却,平生幸甚。”全真呵呵笑道:“都缘公子有缘,以致得遇贫道。若欲作猗顿陶朱之业,舍贫道其谁能乎!”便起身请行。丁孟明见他欣然便往,欢喜无限,便拉了王继先也来,令家人替道人拿了棕团等物。
  到家中进大厅,重新作揖,叙坐茶罢,便留入小厅里设斋款待。道人乃将银母之事又讲说了一遍,说得天花乱坠,丁孟明听到津津有味,不觉手舞足蹈。斋毕,便求道人做那铜罐炼金之法。全真随即就炼,倾出黄金。丁孟明乱跳的叫:“奇妙,奇妙!”全真即将金子送与丁孟明,孟明便吩咐家人等不许在外声言。以小厅里犹未深邃,恐有人来瞧看,乃邀入最静的密室中来,就要道人建坛演法。全真道:“银母之法,药物颇多,亦须采买药物齐备,方能烹炼。建坛筑炉日,宜用辛酉,辛酉纯金,使感其气,此烧炼家天官时日也,公子不可造次。”丁孟明道:“备办药物,此是易事。”便令查逐日干支,却见后日正是辛酉,乃大喜道:“准于后日建筑,凡所用药物,乞仙师开出,以便采买。”全真道:“公子银母之数,还是几何?药物分两也好定夺。”丁孟明道:“弟子先以万金作母何如?”全真道:“若是万金作母,便须数百金的药料。要分筑十炉,炉中贮银母一千两则止,待功成有子,便是万金矣。”丁孟明道:“弟子意欲再备数万金,再多筑十数个炉,也总是一番劳费,仙师可该如此?”〔贪得者无厌。〕全真笑道:“进火退火,各有时候,进火之时,要步罡演法,焚符念咒,每炉都要检点,只怕十炉尚有些急促,若再多了,贫道如何料理?”丁孟明点头道:“是。”全真乃开下应用物料,乃是铁锅、柴炭、朱砂、水银、铅汞、药石之物,俱有等算。丁孟明取帐目看过,若家中有的便点出,其余随取了银子,令巫仙同家人等去置办———时巫仙等也曾见全真铜罐炼金之术,信为神仙,也欢喜不过———接了银子,兴匆匆去采买。丁孟明要同全真盘桓,恐有朋友们来接待缠扰,乃吩咐家人并管门的:“倘有客来相会,只说相公因今秋大比,坐关读书,一 概谢绝,切不可露出烧炼之事。”家人都各答应去了。
  当日便设素席,款待全真。全真上坐,丁、王二人在侧相陪。时值六月初旬,天气炎热,丁、王二人流汗如注,独有全真冠簪鹤氅,凛凛然凉气自生。丁孟明道:“弟子手不停扇,犹苦烦热,仙师意气自如,并无暑意,岂非仙凡有异?”全真笑道:“岂可令公子们畏暑?当大家潇洒。”便将拂子向空中连兜数下,口中念念有辞,只觉习习风生,自有凉意。丁、王二人愈确信为神仙,心悦诚服的恭敬,饮至二鼓才罢。丁孟明就留王继先住下。密室中设了床帐,与全真宿歇。全真只是打坐,叉手闭目,元神入定,始有鼻息。丁孟明也把床帐铺设在密室前边厢房中,同王继先睡。巫仙及家人等俱环宿在内,一夜无话。
  明日起来,梳洗过,吃过早饭,巫仙已将药物采买齐备,便唤了家人会做瓦匠的,在家伺候。到明日绝早,便于密室中靠北结坛设幕,上供祖师仙像,旁边设矮桌一张,四面系了帐幔;内设一个棕团,是道人打坐之处;靠南边,一字摆开筑起十个炉灶,放上铁锅,都下了药物;每锅内放银母一千两。丁孟明贪心太重,将家中金子凑出五千两,共是五千金子,五千银子,上面合对着铁锅,四面口子都用铁汁淋了缝,〔使人无疑。〕却于是日午时,全真便作起法来。披发仗剑,步罡蹈斗,自午时进火,未时才退;到夜来,子时进火,丑时方退。
  时光迅速,早已过了五六日,时丁孟明见全真认真作法,心下了不得欢喜,逐日抡指打算,到四十九日功圆行满之时,便有五万两金子,五万两银子。这五万两金子,就值了银子五十万两,岂不快活煞人!若得留全真常住在此,炼他十年五年,岂但陶朱猗顿,便是敌国之富,也绰绰有余了。心下的喜欢也形容不尽,连王继先也留在家中,不放他出门。有朋友来时,家人都回说闭关读书,这些朋友们也不来了。
  这全真过数日,也偶然出门行走,丁孟明道:“仙师若出门,恐有人认识,说是在弟子家中住下的,实为不妙。”全真道:“贫道出去,也是暂时;况且贫道有出隐入无之术,不至他人看见。公子请放心,不必多虑。”丁孟明便也信服。这全真出门归来,便觉酒容满面,丁、王二人迎着,便问:“仙师何处遇饮?”全真便道:“与某真人、某上仙,会饮某处。”丁孟明亦信之不疑。那王公子也指望炼成之日,那全真许我十分之二,料不说谎,自能使神通运来送我,心下十分欢喜,专心致志,同全真守着炼金炉,朝夜巴望。
  初先到子时分,丁、王二人也起身,相伴着全真作法;到过了十余日,未免偷懒。原是个公子心性,那有常心?全真见二人勉强起身,乃道:“今后二位公子不必有劳,待贫道一人清净作法,到也两便。”二人巴不得这句说话,一闻此言,自后便安心的睡觉,竟不起身了。
  一日午饭后,全真走入庭心里,忽然仰天微笑,若有所问答之状,复身向丁、王二人道:“公子大是有缘。”丁、王二人不知其意,齐问有何原故?全真道:“适才有信香过去,却是贫道的师弟,近从东海来此。若得师弟到来,一同炼法,又省却贫道一人费力,岂非公子大有缘分?”丁孟明喜道:“仙师师弟几时便来?名何法号?”全真道:“师弟亦无名号,只叫做空道人。适才已到蓬莱仙宫,有众仙留饭,明日午时便得来矣。”丁孟明暗喜:“我果有福,能致神仙。”
  到明日日中时候,只见门外家人来报:“有一个道人,要进见仙师,兼看相公。”全真道:“吾师弟来矣。”丁孟明忙令请进,趋出前厅迎接。只见那道人虬髯虎目,靛发漆肤,也戴的冠簪,穿个粗布鹤氅,腰系一个豹皮囊,脚穿一双多耳麻鞋,形状甚是恶厉,走步甚是轻捷。向丁孟明稽首道:“师兄在尊府,特来看他。”丁孟明趋前施礼,便引进密室中来,与全真相见过。送过茶,说些话言,丁、王二人都不知他所说何事。但见两个说罢,便拊掌大笑。空道人指着炼金炉道:“师兄又费神力,弟闻知此事,特来相助。”全真道:“昨日闻你信香过去,我已对丁公子讲了,大有缘分,能遇我们两人。况且此间原是天上富星,家计自常敌国,我们宜竭力护持,不可有负上帝之意。”〔丁孟明听了,能不喜煞。〕空道人也点头数下。丁孟明问了饮馔宜忌,乃忙备素筵款待,至夜,又另设一个床帐,与空道人宿歇。
  明日起身,空道人谓丁孟明道:“夜来子时,贫道起来添火,只听得公子睡所鼻息大盛,伴宿甚多,这是何故?”丁孟明道:“在空仙师面前,弟子不敢讲谎:近日曾结下一个仇家,恐其夜间有人暗算,故此令众家人伴宿,以备不虞。不意惊动仙师,实为有罪。”空道人笑道:“贫道听得鼻息大盛,便到公子睡所一看,只见众人倒横乱睡,都沉沉不醒,那时倘有人来暗算,将何以御之?”〔道人也说得是。〕丁孟明道:“弟子愚蒙,不知自卫,唯仙师指点开导,弟子感恩不浅!”空道人道:“公子若欲保身之术,贫道却有妙法,不识公子要传与否?”丁孟明下拜道:“既蒙仙师不弃,辱临凡浊,弟子愿洗心涤虑,专心致志,传受妙术,岂有不要之理?”空道人扶起道:“既公子要传,”乃向豹皮囊中取出一丸药,如弹子大,对丁孟明道:“这丸药,乃是上清真人所制,他于海外仙国中,取得一种九芝灵云草,并炼九转金丹,又加上许多药石,方制成此丸,名为‘太上神化先天一搢丹’。若人服得一丸,便能长生不老,轻身固体;倘有人来暗算,便能动心预备,即睡梦中亦能惊觉;兼之身轻善走,可以飞越高山峻岭,如履平地,即铁骑来追,亦不能及。这上清真人发愿,炼成一千丸,欲济世上有缘的。承他送贫道十丸。如今公子且磨服一丸吃了,直待三日之后,便有效验。贫道亦曾服过一丸,果至三日之后,身轻善走。公子若服此药,可以永备不虞。”丁孟明听说得津津有味,不胜大喜,乃道:“若如此说,空仙师定能飞越的了。”空道人道:“这何消说!公子请看。”乃把身一纵,一个旋风,竟跳上了屋,三五步,便走过了五间一带廊房。丁孟明看了,不胜惊异,向王继先、大家赞叹。全真笑道:“此小技耳。公子若欲学炼此法,须服那丹药一丸,再令师弟教习飞越之术,便能如是矣。”空道人覆身纵下,丁孟明拜受那“太上神化先天一搢丹”,空道人又说了磨服之法。
  到三日后,果然身轻易举,便送空道人药金百两。空道人便教丁孟明跳走,自近至远,自卑至高,四五日间,因丁孟明用心既专,不惜余力,奋身跳纵,虽不能及空道人神捷,却便也比往常不同,当下二十四分的快活。见炼金已有一半功程,又得此术,足可防卫,便与王公子日逐纵酒畅饮,炼金之事,悉付全真二人料理。
  那知乐极悲来,福完祸至。一日黄昏左侧,忽然起一阵轻风从西北而来,刮得凉风爽气,寒意逼人。全真道:“当此暑天,乃有大西北风,亦是阴阳之变。”空道人道:“暑气太盛,亢阳发泄已极,故忽有此寒气,此所谓阴乘阳也。”丁孟明道:“天有不测风云,原不可期料的。”王继先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谶语。〕阴阳消长,理所固然。当此暑天,得这风吹一吹,亦觉爽快。”全真二人便鼓掌大笑。〔笑王继先“旦夕”之说。〕当下因天气凉爽,大家便都早睡。
  至二鼓前后,丁孟明朦陇之中,忽听得一片声喧哄,惊醒转来,便叫喊众人,却好王继先等都醒了。正在惊诧,只见家人来报:“后屋一带火起,相公快些起来!”丁孟明听得,吓得魂不附体,急急穿得一条裤子,同众人一齐赶到后边看火。奔到卧楼前,早见火势冲天,趁着西北风势,便望东南上直卷。救火的也不敢上前,反有家人趁着闹里抢搬东西,四散吆呵开去;有几个站住的,都是乱嚷乱叫,一味打诨;况且这般火势,那一个不要性命的,谁敢向前?丁孟明也没了主意,见火围着楼子,烈焰如流星掣电,浓烟若大雾迷漫,声息像瀚海波涛,〔三句是火。〕出汗似挥浆淋雨。〔一句是火逼得人汗出不止,孟明一人有汗也。〕急得失声大叫,向火乱拜。
  原来丁孟明妻子儿女与三个爱妾并许多丫鬟,都做房楼上,一时火发,女人家在睡梦中起身,已吓个够死,再见这般火势穿墙透壁,心忙意乱,那里摸得个门路?不要说烧死,就是互相磕撞也要撞杀,登时十数个女人,俱成灰烬。〔可怜。〕丁孟明见楼子团团烧着,不见半个人影走出,料是一总完局,跌足号啕,放声痛哭。霎时一声响亮,震动天地,却是楼子坍了,火块直打出来,只得退走;王继先也吓呆了,走都走不动。巫仙道:“火势大盛,无法可治,快往密室中求仙师作法救解。”众人道:“有理。”便一哄到密室中来。满四角寻遍,那里见这两个道人的影子?大家都吓了一跳,但见十个铁锅,只只都有一个窟窿,里边的金银不知下落。丁孟明先是火着,已吓个半死;再见妻妾子女烧死无存,已急得浑身都死了;今又见道人窃去金银,直头急煞到廿四分地位,把一个如狼似虎的公子,竟像死猪死狗一般,搢在一处,动弹不得。王公子方懂这道人不是好人,巫仙等道:“定是道人乘忙偷去。在此急无用,快些去救火为上。”便叫两个家人搀了丁孟明,一齐走出密室中来。
  只见火势风威大作,一路乒乒乓乓,毕毕剥剥,已烧过了后堂,一展眼间,那火头飞开有数丈阔,就如蛇游青草地,毫不费力,呼呼响,只管烧出来了。〔如所目击。〕烧过正厅、前厅,连到抬椅等物,不知拿了那一件好,也尽行烧毁。众人眼看他烧一步,退一步,直到大门前,便走出大门,立到街上。只见一带延烧东去,对街人家亦将不保,丁孟明此时变了一个死人,家人们扛他在上风对街人家檐下蹲着,巫仙等一齐向火乱拜,东西两邻及对街邻舍号呼惨哭之声,震动天地,巡逻守夜人夫登时塞满,人声鼎沸,再加了火声汹涌,纵就千军万马,也没有这般光景。但见:
  火走金蛇,烟腾黑雾;男女仓皇,手足无措。掀腾轰烈,但闻崩墙碎瓦之声;急遽奔趋,不见闺样官腔之步。〔遇火必走,故先写走状。〕止性命之可忧,弃家缘而不顾。挨挨挤挤,驮包背袋,忽为奸恶辈抢去而何追;哭哭啼啼,挈女拖儿,乃被有力者冲开而难护。〔确有之事。〕梦中吓醒,提起裤腰衣领,偏生颠倒衣裳;〔逼真。〕门外光明,可辨后巷前街,竟像走投无路。一家失火,百家忙乱,虽他方别所,见火光忽焰而神伤;一人叫声,千人附会,纵同立群行,闻声气一扬而魂怖。张呼水桶,李叫火钩,原无着力之人;赵去筛锣,钱来击柝,空有惊人之具。风威激射,号神念鬼,声发颤而悲哀;火势狂飞,栗股寒心,齿相磨而搢牾。〔此一篇赋摹写入神。〕
  这场火烧得利害!看的人多,倒弄得拥挤不开,也难下手去救。少时营县官兵都到了,;都带了火钩火棍赶来,众人才散开,让这班兵丁上前救火。真个“一物一制”,亏他们几十把火钩,百来个兵丁衙役,拚命向前,冒烟突火,把下风一家屋拖倒,对门近火的屋也拖去了一进,方才火势萎了;然后去两旁搭倒烧着的梁柱,然后阻了火势,其中是由他着了。闹至天明,然后挑水泼灭。丁孟明一家已半间无剩,〔丁孟明是朝南房子,正是西北风。〕左边邻舍烧去七八家,右边邻舍搭倒一家,对门邻舍搭去屋十五六间。
  丁孟明此时神回气转,一见这般光景,大哭号啕。尚是赤着上身,灰尘和了汗水,形状如同鬼魅。家人们要藏抗他,在那里却有俗忌:火烧之人没人收留。只得且替他揩抹了,将一件暑衣穿着。孟明忙令家人去火烧场上寻觅妻子尸骨,再去搜寻烧毁金银。约摸指认堆贮银钱的所在,拨开碎砖焦木,却总被烧烊不见,不知流淌在那块地底下去了。就有寻得些儿,也被扒火之人窃去,寻不上几百两的银饼。
  这时,丁孟明的亲戚朋友都来问信,丁孟明也没有话说,一味大哭。丈人等见女儿烧死,怎不发急?虽不是丁孟明自身上生出来的过端,然而也要说些闲话;丈母们见女儿烧死,这班女眷们最肉疼的是女儿,怎不教他伤痛?况且都是大乡绅官府家,那怕你是个死少师的公子,便都到丁家火烧场上来,哭的哭,叫的叫,丫鬟养娘仆妇们齐来,把丁孟明拖的拖,扯的扯,要打的打,骂的骂,弄得丁孟明没个钻地洞处。巫仙等只得拣一宅出赁浮店的房子里,把丁孟明藏过了,这些妇女们还闹个不休。
  少不得有当中人出来讲话。这些当中人不过是些两边亲戚,当下来讲,原没有别说,人既烧死,料难将粉团儿捏得出的;不过要殡葬极其尽礼,丧仪要极其富盛,好风光这几块烧毁的骨头。庵观寺院里边要广建斋醮,说道:“好超荐死者的阴魂。”丁孟明一时也仓皇无主,悉凭当中人主意。便叫了百十个人夫,把火场上打扫出一块洁净地面,又叫了许多工匠人等,用芦席磐篷搭盖起三四进房子,先备了百来桌酒席,酬谢救火的人。这些兵丁衙役以及地方迈弄膂力本事的少年,都曾出过力的,总来高坐吃酒。〔如画。〕尽有救火之时被屋木砖块打伤、火焰烧坏的人,负痛而至,以见得救火之功,真是焦头烂额为上客。〔确有此等人。〕更有等原不曾救火的,都是些市井无赖,也来坐着要吃。巫仙、家人等代主人作揖相谢。
  谢过了救火之人,便叫道士打一坛火醮,报答火神。〔已下一路写去,都是写孟明火烧所余皆不得留存也。〕一面买棺,盛殓妻妾等骨殖。把妻子棺木放在当中,小妈儿并儿女的棺木放在两旁边。这些骨头都是烧残的了,和在一处,那有什么记认分辨?总则存一个名儿,说道:“此棺是妻子某氏,那棺是妾某氏,这棺是儿子,那棺是女儿。”骷髅与腿骨自然有大小之分,也还有些辨别,将小的便道是儿女的了;至于大丫鬟的骨殖,与妻妾何异?也总难理论了。〔丁孟明妻妾婢女岂是丑的?今皆成灰烬,黄河枯髑髅,本是桃花面;而今不忍观,当时恨不见。总是写得丁孟明以先忒势耀,忒凶恶,便遭此惨毒现报。〕其余零星骨头,一总收拾得来,并置一棺之内,说是十来个丫鬟之柩,另放在后边蓬屋里。停了几朝,择日开丧出殡。扬州风俗,有体面的人家出丧,最是奢华,这些妻妾母家,更要分外齐整,幡幢纸扎,鼓乐笙萧,戏子扮演故事,僧道打钹吹螺,还有本家母家的执事人夫,摆了满街满巷。正是:
  毋奢宁俭语丁宁,举世昏迷再不醒。
  鄙吝忘亲同陌路,繁华奉鬼侈刍灵。
  百般点染夸愚俗,一派猖狂背《礼》经。
  巨富眼前无片瓦,尚营厚葬诵幽冥。
  丁孟明举殡葬埋已毕,又要建坛设醮。便凡扬州府内有大庵观寺院,不论僧道尼姑,都去斋醮超荐,却何曾有丝毫用处?总则僧道尼姑的造化,就有这班无识愚人去作成他。
  丁孟明这些费用,都是与人在外经营的银本,一总收抵办,却也用去四五千金。这班妻党亲戚犹以为未尽心意;再加了官府追求起火之因,都来提唤;邻舍们烧去家私房屋,岂肯默然?若丁孟明是个穷人,众人也无可奈何,只好各人怨着自己的晦气;就是官府与这些衙门人役,也止有得捉事主去,打了两个不小心的板子,便豁脱了。无如富名素著,不晓得他家私十分之中被火烧去八九,还只道他决有存余藏匿,闹个不休。丁孟明平昔做人又不到家,亲戚都利其有事,有那一个肯实心为他周全出力?都是来打散他的东西,也乐得于中取利。可见得丁孟明平日矜骄傲慢,把亲戚邻里那一个看得上眼?就是偶然接得,何曾有一点实心实意,照顾一分?只道:“我是受享无穷,生铜铸牢的财主。这些穷亲败戚,不过仰我鼻息,不怕他不奉承我。”那晓得天道无常,晴明也要阴晦;人世无常,福尽也便灾生。平日做大惯的,那肯卑辞逊语,求告面情?又不会赖死赖活出头露面的嚷闹,只好央当中人去料理。都赠得言赠不得钱,被这些官府签票如雷,又挨不过各衙门中人的脸面,又见其实带累邻舍们烧得惨毒,便都花分赔偿出去,把这三五千田地不够洒派,还加上几十处房屋,一总赔偿尽了,才得邻舍们无言,官府中安静。登时将一个扬州城里首富的人家,倏而完局。
  这时众家人也留不牢了,也卖与人去,有一半竟逃往他方,不知下落。丁孟明见妻妾死完,屋宇塌完,钱物烧完,银本用完,田地赔完,家人走完,止有巫仙原系破落户,无处去,还有一个老家人,也是孤丁独姓,三个人做一堆儿依栖。城里存身的房子,也都赔与人了,便移在城外一所小居子里,也是赁与人住的,讨回存身。
  众朋友见丁孟明遭此大变,都来吊问,方晓得丁孟明前边坐关读书乃是假说,却请着道士在家中烧炼银母,原被道士乘着火烧,偷去金银,今日同归于尽。王公子方追想:“父母尊信邪说,斋僧斋道,都属虚诞。〔懊悔迟了。〕前日见此道人肯炼金送我,只道他是好的了,又谁知是个入门之诀,不过藉我做个引进之人。可见僧道里边总没有一个好人的。世上人都为一个‘贪’字,便痴迷不悟,乃至堕其术中。”那朋友亲族,平昔受丁孟明怠慢的,落得背地里说笑;间有一两个人得丁孟明看顾的,却又是贫窘之家,那能够来赌助?只好替孟明嗟叹一声。
  张玉飞在城外读书,一得知了丁孟明被火,〔周到。〕虽恨其为人不端,然无奈已前有一番相与,那好置之不理?便急入城来看,以后丁家开丧、出殡,玉飞俱来吊送。见他事体完结,家业荡然,又觉得可怜,光景实是难过,乃拉集几个相知,各剧会分,不拘多寡,送与孟明。〔足见张玉飞是个君子。〕争奈孟明是富贵透顶的人,把这些东西补救得那一件来?玉飞又集了相知,公备酒,在王继先家替孟明解闷。孟明提着,便纷然下泪,众人都弄得不欢而散。孟明吃了几杯闷酒,平昔酒量甚大,今却容易醉了,还认不曾烧去房屋,一迳信步走到火烧场上,〔情景逼真。〕猛见许多瓦屑堆儿,方才回省,洒泪出城归家,〔何以为情〕镇日食不甘味,寝不安席。
  赖录在江中得知,回来看家主,〔周到。〕不胜嗟叹道:“相公是大受用过来的人,如何守得此苦?还思量一个长策方可。”孟明指着老家人及赖录说道:“你二人是我久用的人,自先老爷去世后,怎么样一个人家,扬州一城那一个不晓得我的?我百万家私,如何享用!不料皇天不搢,以致火灾,家计霎时完结,教我日后如何打熬得过?前日众相公备酒请我解闷,因没心肠,才吃得几杯便醉了,归来还走入火烧场,直待见了瓦屑堆儿方才回省,一路痛哭回家。如今心神不守,只怕要成失心痴病,如何是好!”说罢痛哭,巫仙也哭将起来。
  赖录道:“如今事已如此,哭他无益。相公若要富贵,我却有一个去处,只怕相公不肯去做这勾当。”孟明拭泪道:“有何去处?你试说来。”赖录道:“我在江中闻说,邳州山贼打破城池,夺了许多州县,官兵都被他杀败,后来打听说围了宿迁,不知曾否攻破。相公若肯去做这勾当,莫若投入他们夥中,我们大家再招集了些盐船上弟兄,都去入党。一般的为官做府,相公做了军师,我们做个将军,岂不是富贵再得?”丁孟明道:“是呀,我前日亦曾闻有此信。如今我遇了这般灾祸,那里顾得他是盗是贼,只要有得享用便罢了。若得分据一方,出入自由,不强如目今受苦;倘不济事,那时相机度势,掳了东西,避出是非,更名改姓,亦可做个财主,娶妻置产,照旧受用,有何不可!”〔只怕未必恁稳。〕巫仙亦竭力撺掇。当下计议已定,总不与老家人说知。
  至半夜,悄悄收拾,同巫仙、赖录三人走到江边,上了赖录的船,一路便望宿迁进发。正是:
  半生享用太奢豪,一炬烘天地不毛。
  如此降灾犹莫悟,直教肢体委蓬蒿。
  看官,你道此火是因何而起?〔请教。〕那两个道人偷去金银,怎却值火烧之夜,两个人如何拿得六百余斤的重物?原来有个原故。那火非关丁家不小心所起,亦非关天火流行,乃是道人放的。这班道人原不是善良之辈,原是一班大盗,九流三教,弄幻术撮戏法的,结成一党。他们在方上闻名得知丁孟明家是个大财主,又极其贪得无厌,有心来摆布他的东西,故以王公子做个接引;后来的凶道人亦是约会而来,即回道人所言与某仙会饮,便是与此辈相约。初先弄些小术儿惊人眼目,后来炼银母之时,又把铁锅淋得坚固,以安人心。这铜罐炼金之术,其名为“缩金法”,能将金银烧炼缩小,一两重的金银,只炼得一二钱重,要复原质时,便加上了升药,依旧大了。若当面将缩就的金银升炼,便道是母能生子;若私下先纳银罐内,便道是石块所化,正不知石块儿见了那药,俱化为灰了,人便道是“点石成金”。后边的道人所说“先天一搢丹”,乃是“大力丸”,这丸方却有数种,今世上所传的,乃是象虱为君,久服方能长力。〔无所不晓。〕另有一个方子,确有些奇异贵重之物在内,要得十数金方可合得一丸;好奇之士方得此方,服之三日,即生神力。这道人有本钱合药,放在身边,遇着人要,便好撞骗。却凑着了丁孟明之巧。其言有人暗害,即能心动,这是鬼话,捏凑得来,投其所好而已。丁孟明等认为真仙,毫无疑惑。道人见他们懈怠,便于那起风之夜,这飞檐走壁的道人跳入后屋,放起一把火来,使丁家一家的人都奔去后边救火,乘空打破铁锅,取了金银,原约定一班同夥,开了大门,搬运出去。这样骗法,有名叫做“提罐”,其放火之意,不过调虎离山之计。〔注得明画。〕不料丁孟明合该势败,那火便如此狂炽一炬才息,而家业随空。这等看来,都因丁孟明不孝父母,毒计害人之报,亦可为贪得妄求者戒。正是:
  人心天理本无二,理不存心人弃天。
  天降之灾人自召,天人相与岂徒然!
  按下一边。且说马述远令周晋为元帅,胡恩为前锋,统领一千人马,往攻宿迁。二人得令,即日点了本部军兵,声势赫奕,直抵宿迁,围了城池。城中已知准备,周晋便打战书入城。这城中守将姓萧名荣,是山西大同人氏,官为专城守备,出身本系将种,为人极其爽直,存心最有忠良;身长七尺,膊阔腰圆,善用长枪,能骑劣马;饮食兼三人之量,膂力开八石之弓;颇慕古昔英雄,平素自待不薄,尝向人慷慨发论,愿替国家出些气力,图个青史留名,人亦以此重他;文武都能和睦,就是待部下兵卒,也能尽得其欢心。〔写萧荣。〕争奈人无全美,性格躁暴,褊急,不会委宛涵容。先闻得贼兵四起,已是练兵较武,昼夜巡防,专待上司一有调动,便要出兵剿寇。今见贼兵来围了城池,便抖擞精神,意图建功立业,正是武官效命之时,便到知县衙中来商议战守。这知县赵籍,进士出身,谦和温厚,颇有良吏之风,与萧荣十分相好。〔好官打堆,不比刘知州、李守备也。〕当下拨兵四门把守,城外贼人打进战书,萧荣便批来日交战。
  到了明日,请知县守城,自己同了部下两员牙将,五百军士,饱餐拴束,开了北门,冲将过去,正遇贼军也到。两阵对圆,射住阵脚,萧荣挺枪出马,唤贼将打话。只见贼阵中门旗开处,两员贼将带马当先,旗上大书“周元帅”“胡先锋”。萧荣大喝道:“草寇无知,敢尔兴兵作乱!某正欲出军诛讨,不期你今日便能自来送死,〔来送死而赞曰“能”,新奇之极。〕好好放马过来,吃我一枪!”周晋道:“百姓流离,官吏尸位,我马大王欲扫平疆宇,建立鸿基。军声所临,望风卸甲,汝蕞尔一城,兵微将寡,尚敢出兵抗拒,徒自贻忧!岂不闻古人有云:‘顺天者昌,逆天者亡。’汝若知命来归,便当举用,复尔官职,有何不可!”萧荣大怒道:“谁耐烦与贼奴斗口。”跃马舞枪,冲出阵前。周晋挥刀迎住,一往一来,战了几十个回合,周晋渐渐力怯,手脚有些乱忙。胡恩在阵前看得分明,料周晋招架不来,挺一杆浑铁槊,拍马向前夹攻。官军阵里两员牙将,一齐出马,抵住厮杀。战不到五六次转回,胡恩奋力,大喊一声,一槊击伤一将手腕,几乎堕马,那一员牙将抵死迎敌,救回本阵。胡恩便弃了牙将不追,回马夹攻萧荣。萧荣力战二人,毫无惧色。赵籍在城楼上见贼人伤了牙将,败入城来,又见二贼夹攻,唯恐萧荣一人有失,忙令鸣金收军,两下各自罢战。萧荣入城,谓赵籍道:“下官正在酣战,要戳死那贼,老爷为何鸣金撤回?”赵籍道:“众寡不敌,人所素知。将军虽勇力过人,然二贼亦猛,不可易视。”萧荣拂然道:“这些贼人有恁本事,老爷明日看我戳死他,如剖瓜切菜之易耳。”当下拨军四城把守,自己入衙暂行歇息。
  且说周晋、胡恩归营,商议道:“那厮独战我们两人,并不见枪法破绽,又是一个劲敌,如何是好?”胡恩道:“此人力勇,不可力斗,当设计破之。”周晋道:“计将安出?”胡恩道:“我已思得一计在此,”乃附耳道:“如此如此,便可杀却那厮矣。”周晋拍手叫“妙”。当夜传令,合营不许解甲歇息,唯恐官军潜来劫寨。一夜无话。
  到明日上午,周晋复领了本部人马,饱餐一顿,至城下搦战。城上守兵飞报,萧荣随即披挂上马,绰枪杀出,愤愤欲战。正遇贼人大队,两下摆开,射住阵脚。萧荣跑出阵前,并不打话,拈枪便出,直取周晋;周晋舞刀迎住;赵籍恐萧荣恃勇失机,也骑马于阵后观战。只见贼将周晋抵敌不过,渐已败下势来,掩一刀,回马就走,萧荣那里肯舍?飞马紧追。将近贼寨,周晋便弃寨而走。赵籍在后看见,大叫道:“萧将军住马!贼弃寨不顾,其中有诈,不可追赶,就此驻军!”萧荣大笑道:“贼顾自身,故弃寨而走,有恁么诡计!”便招动大军,尽赶入寨后。自己奋勇当先,高叫道:“尔等军士,各宜自奋,今日务擒贼首,然后回军,退后者斩!”众兵士见主将如此,也大家抖擞精神,呐喊一声,风驰电掣,追转高岗。
  只见大树阴森夹道,萧荣猛省得这去处,心内暗惊。勒住了马,忙令军兵暂住,着哨军左右搜林。言未毕,忽然林中一声炮响,乱箭射出,有如飞蝗。萧荣马先着箭,跌下地来,忙拔腰刀遮隔,怎禁那箭如雨点相似,那里遮隔得来?仰天大叫道:“我萧荣竭忠为国,不期误堕贼计,命尽今日!”乃自刎而死。〔豪杰。〕顷刻间,万矢交集,身如猬毛。可怜:
  将军英勇竟无功,骏骨棱棱万矢中。
  饶得满腔忠义血,洒将原野衬苔红。
  萧荣所随部下两员牙将,并数百军士,一总被乱箭射死,不曾逃脱一人。
  原来此地是胡恩统了五百弓箭手,多负箭矢,埋伏这茂林之内,令周晋诈败,引萧荣追赶前来。今见射死官军,萧荣丧命,不胜大喜,合军掩杀。赵籍见前军覆没,萧荣与两牙将皆亡,在马上恸哭,集败残人马,奔回城里,闭门紧守。贼兵四下围定,水泄不通。贼人驾起云梯火炮,俱被赵籍设备打退;贼人又挖掘城脚,指望地道进城,赵籍在城上堆了大石,推将下去,一总打死。〔赵籍有能。〕围困多日,攻打不开。周晋与胡恩商议道:“兵贵神速,今却顿兵城下,逗留于此,倘官军援兵到来,我前后受敌,如何是好?”胡恩道:“他若出来厮杀,还有乘虚之计;今却死守不出,防御甚严,既不能登城,又不能穴地,虽有妙计,无从施设。”周晋听了,真正计无所出,在营中纳闷。只见伏路小军飞马来报:“西北上一彪人马杀来,势甚汹涌,未知是谁家兵马,乞将军定夺。”周晋闻报大惊,忙与胡恩整兵以待。只因这一路兵来,有分教:真诚义士,不能活受荣封;文弱书生,也得死留名节。未知西北兵来是官是贼,且听下回分解。
  贪财负气,皆为丧身之具。故丁严之恶,萧荣之忠,均不得其死。
  道人算计神妙不测,若人不起贪念,道人虽有算计,亦无因而前。故世间一切遭遇,皆是自召。


  第六回 丁严宿迁投贼军 柳俊营中勘赖录
  诗曰:
  用人贵专任,李君获其功。
  观人有定见,意气自不同。
  大义有侧重,弃私乃为公。
  但知贼当灭,莫谓仆不忠。
  用间一何易,奇谋应未穷。
  窃贼姑与语,堕计鸟入笼。
  智略出意外,甲兵罗胸中。
  勋名策天府,堪称良将风。
  话说周晋与胡恩闻报西北角上有一彪军兵杀来,使整顿合营,准备迎敌。不一时军兵渐近,又有伏路小军飞马报称,系自家旗号,随有来的前站小头目到营报知。周晋二人大喜,便忙令牙将上前迎接。原来就是吴有功领兵到来,奉马述远之令,因破了济宁,故令他分兵前来助战。周晋接着,吴有功说了原故。周晋等见说又得了济宁州,不胜欢喜,当下备酒,营中接风。吴有功问了攻战之事,周晋二人将上项事一一说了。吴有功道:“如此说来,城中守御甚严,便当用计破之。胡将军熟谙韬钤,必有妙计。”胡恩道:“便为计无所出,故此迟延时日。近有一计在此,只愁无一能干的人入城办事。这算计也未必便行。”吴有功道:“小弟不才,若有用处,便当奋臂。只不知胡将军妙计若何?”胡恩大喜道:“若吴兄肯出力,此城便破在旦夕矣。”周晋忙问何计,胡恩道:“我昨日密差健卒,拿得此间土人,他说城中最苦者,是柴薪一项;今围了多日,水泄不通,城中缺柴,定然忙乱。我欲撤回三门军乌,彼城中百姓自然出城樵斫。我令军士埋伏城脚边,将这樵斫百姓一总拿住,不许放走一个。将百姓一齐杀了,令精细勇士一总穿上百姓衣服,挑柴入城。城中知县赵籍,虽善于固守,却不晓得这个算计,自然不加详察。待夜静时,令这班勇士四门放火,先惊乱合城兵民,然后会集众勇士,并合一处。逢路砍杀;我们在外斩关而入,不是城池立破了!弟恨入城无一个能干人统领作主,故此不曾设施。今既吴兄肯去,便是绝妙的了。”周、吴二人大喜道:“事不宜迟,可即撤回军士。”当下正饮酒,便一面传令将东西南三门军马一总撤入北门,大寨留下伏军,于近城处以待动静。
  果然城中因无柴薪,军民人等俱砍伐树木殆尽,正在忙乱。却见贼兵撤去三门,守兵报知赵籍。赵籍是书生出身,不知贼计,见他撤去,只道有援兵到来,且城中需柴甚急,正好乘便出城樵斫。便令四五十个百姓,成群作队,乘黄昏左侧,齐出南门打柴。才走不多路,早被伏路军人拿住,不曾走了一个,便解入北门大营。周晋叫押过帐前跪下,正欲审问,只见东西两门伏军俱拿了打柴人夫,各有四五十人,俱说总无一人走脱。胡恩叫把东西两门拿获的人且押禁后营,待得了城池,然后发放。单把南门打柴的百姓根究城中消息。百姓道:“城中守兵原不满六七百,前从萧守备出军,已折去四百有余,止存得一二百兵丁,止堪分拨四门上把守,其余城堵,每夜轮点民夫上城巡逻,城中柴火正缺。今日见南门外无兵围困,故此差百姓们出城打柴。乞将军爷饶恕。”胡恩道:“我今要借你衣服一用,却也饶恕不得。”喝令军士剥下众百姓衣服,一总推出营前杀了。随令勇士穿上百姓衣服,吴有功也把来穿着,一总扮了打柴百姓,身边都各藏了火种,挑着柴担,一齐奔向南门叫门。
  已是一更前后,城上见打柴回来,报知门官开门放入。到一空阔去处,众人纳下柴担,四散走开。一来城中没柴,今见有了,如得性命一般,不顾什么,乱纷纷都来抢去,也不问打柴人出城消息;二来黑夜之中那个看得仔细?况且也不料到贼军假扮;三来贼人都是即溜汉子,听过嘱咐约束,见景生情,只要放下柴担,早走开了,即有人认为熟识,问话答理,这班贼人都会支吾遮掩,所以总不露一毫破绽。
  当下吴有功领了三五个健汉,先寻到县衙左右打探。只见众百姓持枪执刀,往来不绝。到县衙门首,遥见赵知县坐在堂上,四面灯笼火把点得雪亮,两旁摆列皂甲人夫,都带枪刀侍立,堂下簇拥着许多民兵,从左至右,唱名过去———原来在那里点兵巡守,尚未点完。吴有功看出了神,只管挨向前去,将及二门首,只见一人走出问道:“什么人在此?”吴有功吓了一跳,只得硬着胆道:“我是城外打柴回来的。”那人道:“你们是那一门出去的?”吴有功道:“是南门。”那人道:“方才南门上来报说,打柴的回来,老爷正要唤你们问城外消息,不知你们却走向那里去了,可上堂去回话。”吴有功道:“老爷这时点兵,待点完了,便上堂回话。”那人道:“说得有理。你们只在此候着,我去去便来。”说罢自去。吴有功把舌伸了一伸,向众人打一个暗号,蹑迹潜声,一哄出了县衙。
  到一个僻巷无人之处,吴有功对众人说道:“方才几乎弄出事来,不是硬着胆回他几句,险些儿性命不保!”众人道:“正是哩,亏老爷骗脱了;若是小的们定难招架。”内一人道:“如今去寻着他们,到期好一齐举事。”吴有功道:“黑夜之中,那里寻抓?倘若再遇着不尴尬的所在,实为不妙。他们都是吩咐过的,各有准备,只要此处举事,他们望见了,令去了。吴有功同着三个部下,只在县衙前后幽僻处所,四散埋伏。
  当下已交二鼓,知县点完了民兵,有些倦怠,吩咐祗候人,除紧急军情即时通报外,其余一应杂务总俟明日早堂回话,传鼓退堂。众衙役便一齐散出,点过的民兵亦各上城巡守去了。
  移时,斗转河横,已是三鼓。三鼓将阑,赵知县辛苦已极,且退入后衙少息。街坊人众亦逐渐安定,没有往来。吴有功便取出火种,在县衙后放起一把火来,左右民房也放了几把火,城隍庙中也起了火,凡寺观空僻去处,俱先后起火。一霎时烟雾迷漫,火势大盛。时值秋风荐爽,天干屋燥,顷刻间遍城皆火。城上守兵擂鼓鸣锣,吆呵呐喊;城内百姓号天抢地,东跳西奔。有等无赖,乘乱抢掳;有等好勇喜杀的,倡言贼兵入城,挥刀乱砍,自相践踏。
  赵知县正已睡着,守夜的家丁见得外边火起,急到床前叫唤。赵知县在睡梦中惊醒,急急起身披挂,仗剑上马,统了衙役家丁人等奔出县衙。叫家丁吩咐百姓不许闹乱。怎当得人如鼎沸,就像大海之中经了搢风,打起恶浪怒涛,汹汹涌涌。这二三十个家丁民壮,便喊断了咽喉,也没人听见———就听见了,这个才定,那个又闹乱起来,那里禁约得住?这些百姓们初先逐段惊慌,后来一片呐喊,再后来但闻得号哭之声震动山岳,叫妻唤子,喊母呼爷,合城都变鬼声,一霎天翻地覆。〔遭此惨变,无可解说,只得归之于数。〕
  城外周晋、胡恩见城中遍处火起,哭声震天,知是吴有功等成事,点起火把,统率兵丁,分投四门,斩关而入。周晋等从外杀进,吴有功等从内杀出,内外夹攻。可怜合城的百姓,逃生无路,在家的被火,在外的被兵,有等惧贼杀戮,竟寻自尽,女人们惧贼淫污,自刎自缢的不可胜数。十分之中,到去有六七分不止。真正是:
  有路难求活,无家可庇身。
  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
  周晋等杀入宿迁,与吴有功合军一处,闹至天明,胡恩乃令军民救灭余火。但见尸骸遍地,塞巷填街,号呼痛哭之声犹然未绝。既破宿迁,闹至上午,方下令不许杀戮,才得稍稍平定。传令将死尸一总拖出城外焚化,打扫街道,搜查合城官员大户。乃知赵籍已死于乱军之中,合家男女惧贼淫掠,皆已自尽。萧荣家眷亦自残杀。胡恩顿起仁心,令百姓们收拾两家尸骸,舁出城外,择地安葬。百姓素受知县恩惠,又念萧守备为国尽忠,乃备了若干棺木,把两家男妇尸骸尽行殡敛,葬在城西十里外,地名朱塘,立碑于上,名“万姓碑”。当时有诗诔之曰:
  志气虽坚势已倾,堪怜双义殉孤城。
  艰危御寇全家覆,壮勇捐躯一剑横。
  共愿报君输万死,那甘负国窃残生?
  睢阳忠烈今犹在,麟阁行将姓氏旌。
  周晋等既破宿迁,以为功居第一,欢喜无限。三人商议,打算出兵旁略郡邑,一面申文报知马述远。忽见下邳守将赵茂差人赍书知会,报说:“大王济宁失利,不日便至宿迁,速宜料理。”周晋等得书大惊,便不敢出兵,慌忙收拾衙署,以待大王到来。
  不一日,马述远同朱海领了部下果到。众人接着,起居过,马述远便将济宁致败原由细说。周、胡等也将破宿迁事略述。马述远道:“我虽失去济宁,今得了宿迁,可以准过。只可惜折了四员大将,不得不恨耳。”当下设酒饮宴。正在欢畅,只见赵茂又差人下书来到,马述远拆开一看,却是报说:“官军四路张贴招安告示,邹县守将王人杰杀了韩、汤二头领,投降官军。今巡抚李绩亲率大军,不日将到邳州。乞大王分兵相助。”马述远看毕,拍案痛骂王人杰:“负吾恩义!”马述远十分发恼,没有心肠吃酒,便令撤过安歇。
  明日升堂,点验兵将,独不见朱海。正在惊问,只见小兵来报称:“朱将军昨夜忽然染病,不能起身。”马述远吃惊不小。便亲自领了众将到朱海家里,进内室看视,只见朱海浑身发烧,犹如火炭,昏迷不省人事。马述远也无法奈何,止有请医调治。医生说是因劳苦惊吓所致。马述远令人好生服事,自己回衙,也无心整理军务,退入内衙纳闷。
  只见左右小军来报:“城外有三个将官,带领五百余人来投大王。周、胡二将军不敢擅专,乞大王定夺。”马述远道:“令周将军出城盘诘,果系来投的军将,便可放入;若系奸细,即时斩首。”小军得令。去不多时,复来传报:“周将军已盘诘是实,果系真心来投。一个姓丁名严,据称是南直扬州举人,因杀了仇家,官府缉拿,无处躲避,故来投的;一个姓赖名录;一个姓巫名仙;与五百余人,俱是私盐船上好汉,一同来投大王,现在辕门外候见。”马述远不胜欢喜。———原来丁孟明三人那日商议投贼,下了赖录的船,约了一班私盐强盗,都到宿迁来,假说是扬州举人,以耸人听。当下马述远出堂受降,丁严三人参见过,递上来历。马述远又盘问一番,便将五百多人编入队伍。以丁严为军中参谋,赖录、巫仙做了将官,各给马匹盔甲器械一副,以下慎明等都做了小头目,各拨与住宅亲随,当下设席款待。
  马述远集周晋、胡恩、吴有功商议邳州告急之事,并安排新来投军。胡恩道:“新来军将,未必其心诚实。目今邳州告急,不若令他即统本部,前往救助,此为上策。”正在商议,只见峄县守将李武差人赍书呈上。马述远展开一看,乃是报称官军将次到县,城中兵力不支,恐致有失,乞速发兵救助。马述远道:“既邳州、峄县两路告急,邳州又系根本之地,可拨丁严、赖录统兵一千,前往邳州;巫仙统兵五千,前往峄县;吴有功为两路救应使,统领本部五百人马,在后接应。”四人得令,先后起行。
  此时丁严三人不胜荣耀,昂昂然竟认真是官府模样,驱喝群下,指率众兵,好生快活。丁严谓二人道:“我今日富耀,都是赖录之功,若事成之后,禀过大王,当分外给赏,另加显爵。那时你我三人有官同做,有福同享。”正是:
  小人得志便嚣嚣,草窃荣华且自豪。
  好似痴人春夜梦,梦中富贵也风骚。
  丁严三人在路说说笑笑,到了分路口,巫仙自到峄县去,丁严等便望邳州进发。
  且说李绩统领大军到邳州,团团围住。赵茂见城中兵少,不敢出军。过了一日,丁严军马方到,见官军围了城池,不敢前进,远远屯扎。早有官军哨马报知李绩。李绩集众将商议。石搢珩道:“贼之来救,如抱薪赴火,亦将自焚。今彼屯兵在外,与我相拒,是贼成犄角之势,使我军有顾望之心。不若开围,放彼人城,然后以计破之,无不克矣。”李绩道:“正合吾意。”乃令撤去围兵。众将得令,纷纷退去。
  城中赵茂先望见自家救兵屯扎城外,又见官军退去,料是因我救兵到来,恐首尾受敌,故此退了。乃整点部下,杀出城外迎接。丁严亦见官军撤围,正欲人城,却见城中有兵来出迎,便合军一处。赵茂与丁严等两下各在马上欠身为礼,各道名姓,并马入城。到衙署中,重新相见。赵茂忙令摆宴接风,大家各道出身来历,互相推奖一番。赖录系贪酒之人,遇着这般款待,好生得意,尽欢方散。
  次日上午,守城兵来报:“官军复四面围下,在城下讨战。”赵茂集丁、赖二人商议道:“前日官军新来,其势甚锐,兼之我兵甚少,故此不敢交锋。今有二位将军到来,又添了一千军士,便可出城厮杀。若能搢其前锋,亦可丧敌人之胆。二位意下以为如何?”丁严系白面书生,何尝晓得军务?赖录又是一个捉凋伶打孤客的强盗,那里得知用兵规矩?今见赵茂说来,一味点头称是,也学着赵茂说话,假作商议一遍。赵茂算计既定,便披挂上马,统领了五百部下,杀出西门。
  正遇官军两员先锋,两下摆开阵脚。柳俊当先出马,赵茂亦跃出阵前,不待攀话,便动干戈。两人一来一往,战有五十回合,不分胜负。搢珩大喊一声,挺戟飞马而出,左右夹攻。赵茂那里当抵得起?力不能支,败入城去。石、柳追至城墙边,城上矢石打下,亦收兵回营。当下赵茂入城,丁、赖二人接着,问了厮杀之事。赵茂道:“不意这员小将我竟战他不下。”赖录见说是个小将,倚着自己蛮力,夸口道:“赵将军老经战阵,今日却杀不过两个小将,还说出这般话来,长他人锐气,灭自己威风。明日看我赖录出去,便剿他的首级,管教他不敢小觑于我。”赵茂道:“将军不宜轻视。”丁严道:“明日且等赖将军去,见过一阵,便知端的。”当下各散。
  到次日上午,赖录饱餐一顿,夸张大口,摩拳擦掌,满望出城要杀官将,立个头功。领了人马,开门杀出,呐喊摇旗,在营前讨战。有伏路官军报入大营,石先锋便整军而出,柳俊在阵后压阵。分开绣旗,石搢珩提戟立马旗门之下,唤贼将交战。贼阵中赖录持刀冲出,抬头见官军队里一个少年将军,结束甚是齐整,但见:
  齿白唇红,眉清目朗。容光耀采,人惊吕布英雄;神气发扬,敌骇长恭俊杰。头上金冠束发,雉尾飘搢;手中画戟防身,貂缨飞舞。锦袍鲜丽,五色侵眸;戈甲铿锵,众音震耳。秋水光涵牛斗,宝剑横腰;沙场影逐风云,神驹逸足。挽弓发矢,能穿百步之杨;奋武冲锋,善获三军之帅。
  赖录初上战场,一见这般光景,把十分兴头早吓倒了七八分,只得喊道:“来将何名?”石搢珩大喝道:“谁与汝贼通名?好好放马过来领死!”这时柳俊在阵后一见,分明认得是赖录,大惊道:“为何这海贼也投入贼夥?捉了他来,便可晓得家中消息及丁公子的事了。”乃急唤手下骁卒,吩咐去对石老爷说:“须活擒此人,有话问他。”骁卒依言,飞马禀知,石搢珩点头留意,便拍马向前,挺戟便刺,赖录也举刀乱砍。赖录是江海中的强盗,船上是他能事,何尝骑惯马来?不过恃着蛮力,横冲直撞,晓得什么控御,晓得什么刀法,脚下要用力蹬住,手中又使着家伙,那得随心调运?如何照顾得来?弄得颠横倒乱,没做理会。战不上三合,早被搢珩用戟逼住大刀,轻舒猿臂,将赖录提过鞍鞒,夹在胁下,得胜回营。贼兵都负命奔入城中去了。
  石搢珩掷赖录于地,小校向前绑缚,推至帐下。石、柳二人高坐帐上,柳俊喝道:“赖录,认得我么?”赖录道:“肉眼不识将军,万乞饶恕!”柳俊道:“我非别人,即是丁家湘烟,难道你就忘记了么?”赖录方抬头一认,乃顿首道:“相别多时,将军荣显至此!今日赖录无知冒犯,已被擒捉,乞看往昔一面,释放残生,便当供立长生牌位,朝夕焚香礼拜。”柳俊道:“我自有处。”便令小校:“且松了绑,押入后营,好生看觑。”小校依令去了。
  石搢珩不知其故,乃密问柳俊:“此是何人?”柳俊道:“此即丁公子家盗赖录是也。”搢珩方懂着道:“原来就是这个强盗。但是因何投入贼党?”柳俊道:“因为这般,所以欲将军活擒,待夜来人静,方好问他备细。我今却有一条计策:要复此城,却在此人身上;所以我方才令松了绑,做个面情。但须禀明元帅,使将军得以便宜行事,则放纵自由,无掣肘之患。不出三日,便可克复下邳矣。”石搢珩道:“计将安出?”柳俊道:“赖录投入贼军,必非单身独自,定同了合夥的强盗一齐来投,今日擒了他来,贼众必惊惶无定。我军明日只不出军,贼人疑有他变,一定差出细作侦探。我今夜且问了赖录家乡情状,看他因何投贼。我也诈说愿入贼伙,烦他指引,使彼认为真情,一定开门迎我,不费张弓只矢,可以稳取邳州。一有机宜,即便与将军关会。”石搢珩大喜道:“事不宜迟,快去李老爷处禀明。”便一齐到中营来,禀明李绩,李绩大喜道:“二位既有高见,便当裁决,军机贵密,不可他露。”乃案上取了令箭一枝,付与石搢珩道:“遣将分兵,悉听便宜行事;〔见得李绩任人之专,毫无猜忌。〕如有不从者,即以军法治罪,不必禀渎。”便令亲校布告各营知悉。石、柳二人领了令箭,辞出中营,到自己大营内商议摆布赖录之法。算计定了,已是黄昏将近,柳俊便带了几个贴身服侍的健汉,跟到后营来。
  后营牙将接着,柳俊据案而坐,令小校押过赖录当面。小校得令,忙牵赖录押至帐前跪下。柳俊令带近案边,喝退众小校,乃问赖录道:“你主人何在?你因何却在此处从贼?可备细说个明白根由。若有半句支吾,你性命休想饶恕。”赖录连忙膝行而上,直近案前,哀告道:“家主事情说来话长,求老爷慢心听禀。”柳俊道:“你细说来。”
  赖录道:“小人向在江中做些事情,老爷在家素知,不必细说。今年春间事破,被客商获住了慎明两人,具报官府,三人只得用银买脱,小人们得以无事。”柳俊道:“你们无事,可曾波及他人?“〔勘问得精细。为一回眼目。〕赖录道:“主人曾令慎明扳出同乡凌公子,是个窝家主谋。那时老爷便也出门,凌公子知风远避,亦不知何往。”柳俊道:“为何便要扳害凌公子?凌公子因何知风逃去?逃去后事情却是怎么?”赖录道:“因凌公子见了小人们与主人的书札,主人恐他走漏风声,故此扳害他的。后凌公子不知何处晓得消息,先行逃避。便将他家人魏义捉拿到淮扬道衙门,三拷六问,问成死罪,监禁在狱,将凌家家私抄没。后来魏义在狱身故。”柳俊忽听到这一句,说魏义病死狱中,心内暗惊:“想魏义系石搢珩救出,缘何说是死了?”乃问道:“魏义既死了,凌公子也将不免。”赖录道:“主人必欲追缉凌公子,却有合学生员张玉飞为首替凌公子出呈,在淮扬道那边分理。淮扬道因而将凌公子名字不曾达部,止将罪名坐在魏义身上;又因魏义死了,便也申文结案。”柳俊闻说与凌驾山无涉,心下暗喜,乃道:“虽则众生员不平,主人岂肯便是这般撒手?”赖录道:“主人因见众人出来讲话,原是瞒着众人的,便不好出头揽事;又见官府既已用情,也不好于中挠阻,所以撒手由他了。事过不得几时,忽然巫仙那里听得说魏义越牢逃走,复杀死了节级。”柳俊听到此处,方知石搢珩救魏义是真了,乃道:“既然如此,当时官府岂不缉拿?怎肯说魏义死了,便得申文结案?”赖录道:“这事巫仙也打听得来,说是县官恐事体张扬,上司知风参罚,干碍前程,因而将错就错,故此葫芦提报死结局的。”柳俊道:“原来如此。可知这魏义逃往何处?”赖录道:“这魏义越牢之事,官府吩咐隐瞒,没有那个敢说,小人等亦属风闻,那里得知他逃往何处。”
  柳俊道:“这也不要管他。只你主人近来何如?”赖录道:“这也作怪,一月以前,不知何处来了两个道人,说是会烧炼金子,已先弄些小法术,却也奇异。后又说会炼银母,有一两银母,可以炼得十两,主人信为实然,因取出一万两金银,做了银母。烧炼有二十来日,一夜忽然火起,主人等俱赶到里边救火,这两个道士却乘了忙乱,打破铁锅,将金银一齐偷去,不知下落。一场火烧得利害,家中房屋什物烧得只斤不留。最惨毒处,主母三人,四五个小主人、主女,一总烧死,又烧去了许多邻舍。官府来稽查,邻舍来告理,主人便将田地房屋尽情赔偿出去,才得无说。主母母家又来吵闹,埋葬骨殖,广做斋醮,把在外伙计的银本一总收来,用得罄尽。主人因是享用过来,禁不得这般寂寞,闻说邳州山贼打破城池,又得了宿迁地方,因此叫了小人们到宿迁投降贼人,图一个下半世快活。这都是主人之意,〔一总推他身上去。〕并不干小人的事,小人原不愿来的。望将军饶恕。”说罢磕头不已。柳俊惊愕道:“原来主人受这般奇祸!”心下暗想:“丁孟明为人奸险刻薄,即如害凌公子一事,弄得他家冰消瓦解;今自己却受回禄之灾,又将妻子烧死,田产皆完,真是天道好还,不容漏网。但是才害得凌公子不几时,便受祸更惨,不意招报如此之速,可见天眼甚近,世人作恶何益!”乃道:“你主人如今是在宿迁住下?”
  赖录道:“不在宿迁,一同小人拨到邳州救应,而今现在城中。”柳俊道:“你与主人既然投在马大王处,这慎明一班何往?”赖录道:“巫仙、慎明等一班,都也同来,其余还有五百余人,都是私盐船上弟兄,一总在宿迁投贼的。”柳俊道:“主人在马大王处作何官职?巫仙等何在?”赖录道:“主人做军中参谋,便同小人到此;巫仙做了将军,已领兵另往峄县救应去了;慎明现今也在城内。”柳俊喜道:“可喜主人做了参谋,自然受享下半世富贵。”即便下坐,亲自将赖录解放,扶起作礼。
  赖录不知是何缘故,不胜局促道:“赖录被擒,自分必死,将军何故放我?”柳俊推赖录上坐,道:“你有所不知。我自奸人所骗,遂私自逃出,致得罪主人。刻欲归家一见,又因在此军中,为虚名羁绊,不得脱身。今日天赐机缘,得遇吾兄到此;又喜主人也在此间,便会面有日。愿吾兄指引,带挈一二,感佩不浅。方才这般相待,是要掩人耳目,不得不然,吾兄不必介意!”赖录听罢,半疑半信,乃道:“我投至被擒,自料必死,今蒙你释放,感谢不尽,还有什么介意!但你在此为官,安富尊荣,有恁不好,为何反要弃了这边去就那里?”柳俊叹口气道:“难说,难说。”乃回顾军汉,都会意走开。赖录见此光景,料到有些事情,乃低说道:“既蒙美情放我,况我与你平素是一家人,若有心事,试说何妨。”柳俊道:“你只道我在此为官,谁知我日日担着性命干系。”赖录惊问道:“为何?”柳俊道:“方才擒你的人,他甚与我不合,屡屡在李元帅处作难,因我小心谨慎,没有错失,若一堕他计中,性命便立刻休矣。凡为人在世,须图一分自在,若终日畏前怕后,有何好处!”赖录道:“原来有这一段缘故。”柳俊道:“因为有这般性命之忧,遂不愿留此,久欲弃官而归。今却得吾兄到来,因此欲同入城中。一则免离灾祸,一则又遇合主人。有何不可?”
  赖录方信为真实,不觉大喜道:“吾兄若得如此,有我作主,包管你做个将军,况且马大王甚是纳贤,有兄这般本事,愁恁么不富贵!我向在海中做些勾当,手下几个出尖的,就是慎明等,如今到这边,都做了头目,何况于你。若有恁算计,就在今夜举动便了。”柳俊摇头道:“不可。机不密,祸先发。你且安心等候,看有机会,我自有处。亦须得一人入城,约会接应方妙。”赖录道:“就是你部下差一人去,不然我自入城知会,如何?”柳俊道:“我部下虽有心腹,却要朝夕听候;李元帅军法甚严,若失了卯期,连主将都有责罚,定去不得。若吾兄自去,最是好事。只是使他人道我卖放,更是不便。〔老实说得妙。〕赖录道:“若是这般,如何是好?”柳俊道:“再容计议。”当下讲话既久,柳俊已吩咐备酒款待。移时酒席摆来,柳俊略陪两杯,便令心腹健汉陪着饮酒,谓赖录道:“恐他人疑我,我去料理一回即来。”赖录道:“我自饮酒,你请自便。”
  柳俊便到大营来,将上项话,一五一十,细细说与石搢珩得知。搢珩也欢喜道:“原来我越牢救魏义杀节级,〔许多关节尽有照应。〕可喜官府反行瞒起;更可喜凌驾山名字不曾达部,便无挂累。如张玉飞为人,才是个朋友。我越牢时,魏义妻子曾向我说,相公相交的人,都是酒肉朋友,只有一个姓张的来问些始末,安慰了一番说话,想就是这个张玉飞了。但是张玉飞如此举动,衙门上一总晓得,缘何魏义并不提起?”柳俊道:“我知道这张玉飞,为人真诚朴实,不伐善不邀功的;况且魏义在狱,亦无从晓得。”石搢珩道:“单可笑丁孟明设计害人,凌驾山好端端的一家,弄得他人离财散,顷刻销亡。彼时以为得计,焉知今日丁孟明自己受祸更惨,百万家缘,亦顷刻化为乌有,真是天道好还!目今既在城中,必须一总除灭才妙。”柳俊道:“方才赖录被我假骗,彼已信为实然,正与我计议入城,欲得一人往来知会。我今去叫他亲自写书一封,今夜射入城中,使城中贼人相信,明日夜间必差出细作来营打探。将计就计,便可破城矣。”石搢珩不胜大喜。
  柳俊便复到后营来,见酒尚未完,健汉即走开去了。柳俊坐下,赖录道:“适承相待,与贵部下讲讲,已知人人皆是我兄心腹,不怕走漏消息。〔赖录也有些鬼话。〕但是与兄讲话时候,倘适有他人听得,甚为不妙。方才心上盘桓,至今委央不下。”柳俊道:“但请放心。我所到地方,部下心腹都四面打探,那有他人敢来窃听。”赖录道:“如此却好。”柳俊道:“我方才算计,约会城中接应,你既不可入城,我此处又无人差出,必得你写书一封,令我心腹射入城去,使彼方好差一的当人来,以便两下传递消息。只不知城中有何人能干?”赖录拍掌道:“这个算计甚妙。若说要能干人,我手下慎明,极是了得,他随机应变,点头会意的。前日我们事破,被捉送官,后主人授意要扳害凌驾山,都亏这慎兄弟一口咬定,得以拿魏义下狱,因此我们另眼看他。今日现在城中做个头目,我书上写明,叫他到来,定能成事。”柳俊大喜道:“我们一边说话,顷刻又忘了,有这样一个能干的人,反忘记了他。这慎明甚是来得,必得他出城往来知会,方无走漏。”心下暗念:据赖贼说,慎明矢口咬定,是凌家一个对头,正好赚他出来,一总斩除,才为畅快。便叫手下人取了纸笔,付与赖录。赖录原粗知文理,即便写就,与柳俊看过封好,缚在一枝箭上,令健汉射入城中,就来回话。健汉得令去了。
  柳俊又与赖录饮酒,赖录有些醉意,笑说道:“前凌驾山逃走时,有人疑吾兄送了消息,以致避去,不知可是真的么?”〔赖录以为能。此意补出,更见周匝。〕柳俊道:“我与凌公子非亲非故,为何送信与他?想因我出门之日,适当他逃避之时,便有人疑心是我了。”赖录亦点头道:“是。”当下疑已多化,起身席散。赖录又道:“我蒙你厚情款留,倘那一位将军见你不把我发落,岂不有说?”柳俊道:“擒获将士都是我的执管,他人不来盘查,你竟放心,不须多虑。”赖录方放心欢喜。移时,健汉来回话,已将书射入城中。柳俊便叫赖录营内歇息,吩咐部下小心巡守。自己回归大营,与搢珩说知。
  时将二鼓,忽有伏路哨马来报:“有一彪贼军,已在东南上离城十里屯扎,打着吴将军旗号,乞将军定夺。”石搢珩道:“这贼兵自何而来?”柳俊道:“必是贼人调来救应的,待我去再问赖录,或者他知备细。”因复往后营来。时赖录已是酒醉熟睡,梦中惊醒,不知为着何事,早吓得心头乱跳。及见柳俊,乃是来问消息,方按定了胆,说道:“我奉马大王命,同主人领了一千兵,来救邳州;巫仙领兵五百救峄县;又恐我两路有失,随差吴有功领了本部五百人马接应,今夜一定是他领兵到了。”柳俊大喜道:“若又有吴将军来应,一发更妙。”赖录亦自欢喜。〔瞒得他苦。〕
  柳俊到大营,将赖录的话说与搢珩,因商议应付这枝人马之计。石搢珩道:“贼兵新来,决料我军一时不知。况且乘夜屯营,远来劳倦,人马必困,防备必疏。趁今夜我前往破之。况贼人只得五百,我只消马军百人,定杀绝他,亦免了明日一番劳动。”柳俊大喜道:“事不宜迟,必须将军自去才妥。”石搢珩传一令出,一霎时合营马军齐集。石搢珩挑选一百精勇的,跟随前往。时才半夜光景,微有月色,可以相辨,已俱结束停当。搢珩令军士衣甲上各插号箭一枝,以便相认。人衔枚、马摘铃,望东南上杀来。
  移时已到,遥见贼营中火光明灭,更鼓都错乱不齐。原来吴有功远来,乘夜安营,料定官军未必便知,即知,亦未必便来厮杀;再人马远行疲困,急于安歇,放心怠惰,一齐解甲卸鞍,止令几个巡军守夜,又都因困倦了,有心无意的,所以更鼓都错乱不整。当下石搢珩当先一骑,亲至贼营前后走了一遭,便驱五十骑从寨后杀进,自己同五十骑从寨前杀入。一时战鼓齐鸣,喊声齐发,斩开鹿角,冲进营门。营中五百贼兵都在睡梦之中,惊醒转来,人不及甲,马不及鞍。吴有功亦在睡梦中,听见鼓声震耳,喊杀连天,不知何处官军,亦不知有多少人马,先弄得惊惶无措,岂能弹压众兵?小兵见主将惊慌,愈觉仓皇闹乱。忽又报后营亦有兵马杀来,这些贼兵往前前杀,往后后杀,合营沸反,自相践踏。这边石搢珩一百零一骑,无不以一当十,左冲右突,无人敢迎。
  石搢珩杀入中营,只见一将跃马乱窜,心知是贼将吴有功了,高叫道:“贼将却要往那里去!”这贼将果是吴有功,见有官将拦住,不敢交锋,拨转马头,往寨后逃命。石搢珩拍马跟定,紧紧追赶。吴有功见后寨也有官军杀来,慌忙刺斜而走,斩开侧营,跳出鹿角,负命奔跑。石搢珩那里肯舍?也跃马跳出鹿角,飞奔追来。前走的似羽箭离弦,后走的似金丸脱弹。〔急忙促中偏有此游戏之笔。〕追有一里多路,石搢珩飞马紧追,吴有功料走不脱,只得回马舞刀抵住,高叫道:“你是何处军马?敢来半夜劫营!”石搢珩道:“我是先锋石将军,特来要你首级!”两人便在月光之下杀将起来。这吴有功怎敌得石搢珩过?不三合,早被一戟刺入心窝,死于马下。石搢珩下马剿了首级,复飞身上马,杀回贼营。却见一百马军齐列贼人寨栅外面,已将五百贼众歼灭无存。正是:
  出奇制胜全凭胆,夜半乘人敌莫支。
  奸诈阿瞒犹失算,况为盗贼有何知。
  石搢珩得胜回营,才得四鼓将绝。柳俊接着,问知剿贼备细,不胜大喜。叫军士暖酒对酌。饮至天明,石搢珩便往李绩处报功不提。
  且说城中赵茂、丁孟明二人见赖录夸张大口,出城交战,定要剿了小将首级,挫动官军锐气。赵茂心上原未必稳稳许他,独有丁孟明认真赖录是个有力之人,满望一阵成功,脸上增光不少。不料出城未有多时,早见败残人马进城,报称赖将军被官军阵里一个少年将官活擒去了。二人大惊失色,吩咐头目小军四门紧守,闷闷不乐。次日绝早,有守城军士在城脚边拾得号箭一枝,箭杆上缚书一封,军士不敢隐瞒,报与赵茂,赵茂接得箭书,解下拆开一看,但见上写着道:
  小将赖录,奉书赵、丁二将军麾下:今早出战不利,遂被擒获。幸有柳将军念往昔一面,押放后营,不行杀害,到夜来柳将军进营,细询识认,方知柳将军即向日在丁将军家相与旧人,当凌驾山出门时,柳将军亦出门他往,丁将军想来自知也。柳将军以同事之人不相合,久欲离此,及闻丁将军在城,欢喜无限,已与赖录订誓归附。乞唤头目慎明出城知会,有许多要紧言语,必得慎明在来传信。可与黄昏时便来,万万不可有误。
  赵茂看毕,不知柳将军是谁,见有“丁将军想来自知”之语,乃差人到丁孟明寓所,请来计议。
  不一时请到,赵茂相接过,即将书递与丁孟明,说了城外射入的缘由。孟明接来一看,认得确是赖录手笔。看罢书,想了一会,早懂得了这柳将军必是湘烟无疑。初先丁孟明见湘烟逃走,十分恨怒,至火烧之后,恨湘烟的心也倒没有了。今见现在李巡抚处做了军官,肯来归附入夥,倒变了十分欢喜。见赖录这般写法,料是要替湘烟遮瞒家奴之处,便也不好直说是我家人,乃道:“这柳将军原名湘烟,曾与我们相与,年纪只有得二十多岁,却有一身膂力,弓马超群,今在官军营里,肯来归附,乃马大王之福也。”赵茂亦大欢喜道:“既有柳湘烟做了内应,我今夜乘势统兵出城,里合外攻,杀他一阵。倘能够剿了李巡抚的首级,柳将军功劳不小,马大王自然重用,赖将军也好将功折罪,我辈大家都有军功。”丁孟明点头道:“今夜出城劫营,里应外合,自然成事。赵将军言之有理。”便叫传慎明来吩咐。
  不移时传到,赵、丁二人将始末说毕,慎明应声道:“小将作事,鉴貌辨色,点头会意,不消将军吩咐,一总都理会得。”赵茂不胜大喜。丁孟明道:“赵将军既决行里应外合之计,何不也写书一封,付慎头目带去。”赵茂沉吟一回,道:“不可。此去未知若何,若有书札,万一泄露,便有形迹,岂不坏了柳、赖二人性命?既慎明精细了得,只须传话罢了。”
  正在吩咐话头,只见有东南城角上守军来报:“夜来三鼓时分,东南上喊杀之声,今早望见东南方约离十里之外,隐隐有营寨之状,〔周到。〕因树木茂密,不见仔细,不知是何处军兵,乞将军定夺。”赵茂道:“如今官军四面围定,何从打探得知他是谁家军马?若是我们救军,自然前来与官军厮杀,如今且置之勿问。”
  当日直守至黄昏将近,慎明装束停当,赵茂又吩咐了劫寨话头,令柳、赖整兵接应,不可有误。慎明一一牢记,便悄悄开了城门,慎明独自一个,奔到官军营里来打探。只因这慎明来,有分教:小人作孽自投死,斧钺难逃;大将成功便报仇,疆场恢复。未知慎明此来事情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刀兵一起,百姓流离,杀戮之惨,实可痛伤。凡遇节义之人,吾辈有势位者及操觚家,必宜据实纪录,以待采风问俗之举,使彼留芳后世。亦是为善享名之报,更足激励风俗,是第一件要务。
  柳俊堪问赖录,备悉事故,便得移文翻案。岂特一回眼目,乃全部关键处也。
卷之四
  第七回 石将军峄县成功 李巡抚宿迁中箭
  词曰:
  天降英雄,赋灵根、不教磨灭。定有人、先作之缘,朝奋迹。抱负胸中非未学,施为阃外多奇术。向疆场、杀贼建功勋,凌烟列。乘声势,还整密;虽小寇,当大敌。叹自古贤良,岂无嗟跌。曩时称百战,夷吾昔日尝三北。第功成、明哲保其身,方为烈。———右调《满江红》
  话说赵茂与丁孟明得了赖录箭上书信,乃于黄昏左侧,差头目慎明出城,到官军营里来打探。这时柳俊已与石搢珩计议,料城中必差细作前来。柳俊乃领了数十个心腹哨军,在各营巡视,石搢珩于营中查点兵册。
  正值黄昏时分,不辨物色,柳俊方巡到左营,只见哨军拿得细作到来。柳俊带到当面,分明认得是慎明;慎明却因惊吓坏了,急切里也认不得柳俊,还硬着嘴,左支右吾。柳俊喝道:“胡说!我着你往后营去,你却在此乱闯些什么!”慎明心里也有些会意,立起来便去。众哨军心知有故,俱各不言。那知这慎明不认得后营,走错了路,闯入石搢珩大营里来。遥见营中一个少年将军,朝外而坐,四下站立几个大汉,案上点一对高烛,手里翻看簿书。〔想见威见凛凛。〕慎明心下暗道:“方才那位将军,不知何故,叫我往后营去,已是白拾了一条性命;此处光景不妙,又不见赖录,倘教拿住,也是送命的。”便悄悄仍复走出。劈面一骑军将走来,喝道:“何人在此?”〔要吓煞。〕随后火把军士向前拿住。原来是柳俊巡营回来,复见慎明在此,方吩咐手下道:“此人不认得后营,着一人送他去。”一个军士执着火把,照着慎明,到后营来。只见营外军士纷纭,走进营门里边,那火把军士自转去了。
  慎明因两处受了惊吓,不敢直进,悄悄的一步一步向前。只见上面也点的灯烛明亮,一个将官坐在交椅上,伏几睡着,四下里悄然无人。看他身段,浑是赖录,愈看愈像,心下不觉大喜。因又走上一步,果然是他,便直至身边将手去推。赖录猛然醒来,擦开眼一看,见是慎明来到,不胜欢喜,道:“丁、赵二位有何说话?”慎明悄悄附耳道:“丁、赵二将军见了你的书札,说是叫我出城传个消息,故此叫我来的。他二人说,既此处柳将军有归附之心,何不趁今夜作个内应,待城中出军,里外夹攻,杀他一阵,也见得柳将军立个进见之功。”赖录道:“如此甚妙。但须柳将军来商议。”慎明道:“丁将军说,这里柳将军即家中湘烟,未知真否?”赖录道:“正是他。你方才来,曾带有书信否?”慎明道:“赵将军说,有了书信,恐露形迹,故不曾有书捎来。”赖录道:“你来时,可曾有巡逻的撞见?”慎明伸舌道:“险些而性命不保。我正走到外边,却遇着巡军拿住,解到一个少年将军面前,我已吓得魂不附体,反亏那少年将军说:‘我着你往后营去,为何在此乱闯?’那巡军也即放了我。我得脱手,便走却。又走入一营中,却见营里也有一个少年将军,在上面看恁么册籍。我想不济事,复身走出。却又遇见初先的小将走来,道:‘这人不认得后营,着一人送去。”因此差一个拿火把的军士送来至此。只不知这少年将军与我有何缘分,却恁般为我?”赖录笑道:“你好懵懂,这个少年将军,便是柳将军湘烟了。方才来说,今日是他巡营,你是不认得他,他是还认得你的,故此这般为你,倘然遇着了别人时,不要说你的性命不保,连我与柳将军的性命亦早‘尚饷’了。”慎明惊诧道:“原来就是他。我方才也没有看得他仔细,但是相貌大不同了。”赖录道:“他今富贵了,自然有一番改变。”〔情状如见。〕
  二人正在说话,只见营外火光明亮,吆喝而来。慎明慌忙躲过刀架后。赖录起身看时,原来是柳俊。赖录道:“柳将军巡逻回来了。”柳俊道:“正是。方才慎明已来,为何不见?”赖录笑道:“在此。”便唤慎明出见时,慎明已听得赖录口叫“柳将军”,便放胆走出。赖录道:“过来磕头。”慎明到此时没法,只得过来跪下磕头。柳俊扶起道:“我与你是故人,不必下礼。”乃叫看坐。坐了,赖录便将慎明传丁、赵的说话述了一遍。柳俊大喜道:“此计极妙。但一件,必须丁、赵二将军的符验到来,方可取信。”慎明道:“这个不妨。将军若是今夜举事,我今立即进城,与了他两位回音,随取了他的号令来回覆柳将军。可该如此?”柳俊大喜道:“极妙。即于今夜三鼓,丁、赵二将军可统兵到来,我于营后放火为号,丁、赵二将军即便杀入,我与赖将军及你三人,同我本部下心腹将士,在内接应,管教一战成功。你于二更时先来知会,以凭取信。”慎明一一听了,便欲起身。柳俊道:“你既来,不可不壮行色。”便令左右取得酒来,亲自递与慎明,慎明接了,一边吃酒,乃道:“柳将军今日富贵,尊容愈觉轩昂标致,身躯也壮大了许多。方才蒙将军指引,我却不认得了,问赖将军始知。”柳俊笑道:“昨夜赖将军有书射入城中,料你今夜必定出城。我恐他人巡逻遇见时,露了风声,甚是不便,故谋了此差,却好相遇。〔补出此意。〕仍恐有人听得,故但言着你后营去。”慎明道:“我那里认得,因走错了。〔两军相交,巡防严密,岂容一他人进营毫无觉察耶?明是放松一着,慎明却自真即溜。〕到那营门外,却见也是一位少年将军,在营中看书,那相貌也与将军相仿佛。”柳俊故意失惊道:“你曾见他么?”慎明道:“我想光景不妙,即便走出,没有觑破。却遇将军转来,蒙差人相送,得以到此。”柳俊举手加额道:“谢主人洪福!此人即与我不合,倘若觑见你时,我们性命休矣。”慎明听了,亦觉胆寒。吃了四五大杯酒,即便起身。柳俊与赖录又再三叮咛而别。
  柳俊既打发慎明去后,复至大营,与石搢珩调拨将士。搢珩便传各将听令。不移时,唐可法、仲大德及牙将千总李彪、王祺一齐都到,曹虎山系督责各牙将在各门围城,仓卒不能便来。石搢珩令唐可法领兵三百,伏于城外,一等贼军出城,即便斩关而入,绝其归路。又令仲大德同牙将李彪各领大刀手三百,伏于大营左右,一听炮响,即出军奋勇硬杀贼兵。贼兵一退,李彪领部下把守营前。仲大德领本部从西南抄出前路,恐贼人入城,以便拦杀。又令牙将王祺领马兵五十,飞往各门营中知会,一听北门大营中炮响,即驾云梯登城杀贼,如不进城者斩。〔石搢珩调拨处,便见一斑。〕随令王祺即会督军曹虎山,离大营前数里埋伏,一见火起炮响,贼必败回,即便放炮拦杀,截其去路。乃令柳俊监住赖录,待慎明来时,一同拿下;即往营后埋伏,待贼兵来时,即于营后举火为号,随统本部从东南抄出,遇贼败军,即行扑剿。各各打发去讫。自己乃往中营李绩处,一一禀知。乃令寨中守兵移至高阜处看守辎重,又令守兵于高阜处埋下号炮,见火起即便举放。自己全装贯甲,率领三百铁骑亲随军士,保护李绩。
  却说慎明到城下叫门,已是一鼓将尽。城上守兵听得声音,开门放入,便到赵茂署内,把柳俊说话备细回覆。时丁孟明亦在赵茂处,二人听说,不胜大喜。丁孟明道:“柳、赖既已谋定,事不宜迟,当再令慎头目出城,将我与将军的令箭付彼,以为符信。”赵茂道:“正该如此。”便各取出令箭一枝,付与慎明先往。一面点起合城军士,共一千八百有余,留三百余兵守城,带了一千五百人马,饱餐披挂,将打三鼓,便一齐杀出城来。
  且说慎明先取了令箭出城,到官军营外,早有柳俊在那里伺候。慎明递上令箭道:“丁、赵二将军多多致意。准在三鼓便来,乞柳将军早些准备。”柳俊见了,不胜大喜,同到后营。赖录问知事情,欢喜无限,乃谓柳俊道:“将军速宜点兵接应,莫使误了大事。”柳俊道:“我已准备多时,不劳过虑。”乃传军士上营听令。言未毕,早走上四五十条大汉,柳俊掣剑在手,喝道:“还不拿下!”众军蜂拥向前,将赖录、慎明一索捆翻。二人吓得魂不附体,料非吉兆,乃叫道:“柳将军何故负我!城中军马杀来,拿我无益。”柳俊令军士上了两人勒口,使他不得声张,着令四五个健汉,先押往元帅处;自往营后埋伏去了。李绩与石搢珩见拿了赖录、慎明,令押在守兵处监禁。
  三鼓时候,赵茂与丁严统领了一千五百人马,直至官军营外。果见寨后火起,赵茂大喊一声,一齐杀入。但见都是空营。丁严系书生,尚错愕不定,赵茂大叫道:“不好了!中了计也,快叫后军退走。”言未毕,突然便是三个号炮,轰天响亮。赵茂见事急,飞马出营,早四下里金鼓震天,一派都是大刀,盖地杀来,也不知多少人马。为首一将大叫:“我仲大德在此!赵将军速宜投降,庶免一死。”赵茂不敢交锋,拨马向右而走。又有千总李彪一枝人马,也是一派大刀,曜着火光如雪。赵茂回马又走。丁严大叫道:“赵将军救我!”赵茂道:“前面不见火光,大家负命向前杀去。”行不数里,忽然连珠号炮又起,火把齐明,为首官将乃是曹虎山与牙将王祺,拦住去路。赵茂惊慌,回马望后便走。此时丁孟明弓枪皆弃,依附赵茂逃生。回顾部下,止存一半。赵茂道:“归路已绝,料难入城;进营官兵大刀利害;东北上火光稀少,可并力杀向东北逃命。”不及数里,前面一派火光,大队蜂拥而至,乃是柳俊从寨后向东边抄来,正撞个着。赵茂回顾后骑道:“四面皆兵,当大家奋勇冲出此处。”呐喊向前。柳俊军马接着混战。丁严见不济事,解去衣甲,披头散发,弃了马匹,混入步军逃走。赵茂被柳俊战住,不得脱身,四下里官军都到。赵茂愈加心慌,刀法大乱,被柳俊一刀砍下,剿了首级。部下贼兵一二百人,喊叫“愿降”,俱被官军绑了。少顷,天色明亮,只见尸横遍野,流血成沟。这一场大战,杀得利害。
  当下李绩已归大营,各将四面汇集,各门攻城兵将已破了城,前来报知。李绩下令拔寨入城,到衙署中坐下。柳俊献上赵茂首级,众将都捉得贼兵及贼将家口,齐来献功。李绩一面出榜安抚百姓。所获贼军,愿从军者从军,不愿者都行释放;所获子女,俱令亲人领回。发落讫,独不见捉到丁严,李绩令押过赖录二人审问。赖录道:“主人曾学得飞越法术,虽铁骑不能追及。今见事急,决逃生去了。”李绩便令书记缮写广捕文书,画了面貌,通行各省捉拿。〔丁严捉凌驾山,通行各郡捉拿;如今自己也被画了面貌,通行各省捉拿,更加利害。天道报施之巧,何其妙也。〕
  柳俊遂将丁严害凌驾山之事说知,道:“今既拿住真盗赖录,便可申雪凌公子冤枉。老爷何不将此二贼发往南直扬州,移咨南直各部院使淮扬道官,翻明前案,此二贼亦得本处正法。不知老爷尊意若何?”李绩道:“诬谄既明,目然移文南直。若将此贼发去,殊觉多事;况罪归重案,原该此处凌迟。〔始终做过官来,得知成例。〕发首级号令扬州,亦足雪凌生之冤,翻原官前案。”便将赖录、慎明重审录一番,上了木驴,推在闹市剐讫。将首级用石灰腌在桶内,做下文书,差人赍往南直巡抚衙门投递。文书之中,一件是缉拿叛贼丁严,及拿叛贼丁严的家属;一件是赖录供称诬谄凌驾山实迹,着落原问官翻明罪案,并发回叛贼赖录、慎明首级,原地方号令。
  这南直巡抚接得羽檄文书,便提淮扬道审结过一宗魏义盗案。这淮扬道希宁,原系虚心病的,闻这桩事发觉,吓得目瞪口呆,无可挽回。只得将这一项卷宗解到抚院;那边一面着落扬州府,要丁严家属。幸而丁严止得一身,没有嫡亲叔侄兄弟姊妹,妻子已经烧死,无从起解,虽有族中,俱系疏远枝分,引律例上不在同罪之条。扬州府据实详呈。希宁转报抚院,抚院立即具题朝廷,发部议。部里议得希宁审理不明,其中显有赃私情弊,合该重处;然无人质证,止革职为民,永不叙用。其受诬凌驾山,合行闻释,家产给还;已故魏义,母庸议。这部文一下,希宁好没体面,收拾回乡,合属士民无不称快。张玉飞得知这个消息,欢喜不了。按下一边。
  且说李绩既复下邳,正在庆赏军功,忽见张达差人赍书来到,备说“峄县贼将李武,勇猛过人,与某不相上下,自兵到日,即便交战,互有胜负。前日乃有贼将巫仙,领兵救援。某令郭从超、王人杰阻住城中贼兵,〔便在张达申文内叙出,归结巫仙各关节,妙。〕某自敌巫仙,即斩其首,尽歼其部下。李武出战郭从超,手腕被枪,几为所害,折军百余。乞即拨兵助援。”李绩看罢,大怒道:“何物鼠贼,乃敢如此!”立遣石搢珩领本部五百健军,往峄县助张达攻城。石搢珩得令,即点齐了人马,往峄县来。
  不则一日,哨马来报,已到峄县。张达整军,出寨迎接。石搢珩进营相见,问交战之事。张达将上项事说了一遍。石搢珩道:“近日如何?”张达道:“说也恼人,贼将连日搦战,下官性最躁急,那肯忍他?出去杀了两遭,又不能胜。今得遇将军到来,贼是授首矣。”石搢珩道:“明日待某见一阵,便知如何。”当下张达备酒接风。
  宿歇过,明日上午,石搢珩造饭吃过,正出寨门,哨马来报,贼将已出城搦战。石搢珩便同王人杰等及数员裨将各披挂完备,率领本部离寨,摆开阵脚,张达统兵在后。两阵对圆,李武展开门旗,大喊一声,冲出阵前,提枪立马,把官军阵里打一看,绣旗开处,四员战将摆列两旁,中间一骑飞出,却是一位少年官将,〔不见张达出马也。〕旗上大书“石将军”三字。〔此一回叙搢珩有功,先将“石将军”三字写得生动。〕但见:
  将军年少甚风流,乍见疑他态若柔。
  貌似六郎神可畏,弓开八石腹多谋。
  飞来搢搢花成笑,舞动龙泉电闪稠。
  试问英华谁可比?汉家名将吕温侯。
  李武看了,不觉失笑,暗想:“张达有名宿将,今日遇见某家,也弄得手忙脚乱,这个少年干得恁般事来?只是一个可惜!”乃大喊道:“你叫做石甚么?快说过来!死了也好叫众人闻你的大名!”〔妙语。〕搢珩把李武一看,却也生得作怪。但见:
  怪眼圆睁势甚威,须髯如戟两分飞。
  力轻骋马追流电,怒发挥戈止落晖。
  奋臂一呼人尽墨,冲围百战甲皆绯。
  若教此辈勤王事,不世功名定有归。
  搢珩看了,暗自喝采,乃叫道:“兀那贼将便是李武么?我便是先锋石琼!”〔遇着这般好汉,便值得通名。〕李武大怒道:“张达素称勇将,却被我杀得弃甲丢盔。你这一个小小猴儿,敢来比甚武艺?我杀你不足为荣,留你不足为患,〔亦是英雄语。〕快去叫那张老头儿来,定一高下。你这一条狗命放赦去罢。”石搢珩听了,气得火发,跃马舞戟,直取李武。李武接战。一往一来,五十回合,不分胜负。李武初先颇不经意,直至愈杀愈劲,心下便暗暗称奇:不想这个少年到有恁般本事!便也放出十分本事来迎敌。两人杀到高兴田地,你不肯让,我不肯休,自辰牌时分直杀到将及日中,犹不歇手。张达料得两边军士都饿了,令鸣金收军。
  石搢珩回寨,对张达说道:“我自上战场,不曾遇见这个对手,若与他只管厮杀,定难克复,须用计破之,才可成功。”张达拱手道:“下官连日与贼鏖战,心中气忿,万不能设谋定计。将军思出万端,必有高见。”搢珩道:“容某思之。”当下歇过。
  明日上午,又报贼将讨战。石搢珩向张达道:“昨夜已思得一计在此,不知尊意如何?”乃向张达密议“如此如此”。张达拍手叫“妙”,随各自打点去讫。石搢珩披挂完备,提戟出马,领了本部,营前摆阵。两边战将齐出旗门。李武喊道:“昨日初遇,留汝一命,今日必定杀汝!若有一些畏惧,不如速回。”石搢珩道:“不必赌嘴,快放马过来。”李武舞动长枪,劈面便刺。搢珩举起画戟,照脸戳来。两人一来一往,足斗了六七十合,石搢珩渐渐败下势来。李武看得石搢珩戟法走了,巴不得就要成功,抖擞精神,倍加奋战。石搢珩提马荡出围场,把戟一招,后面军士发声喊,登时便退。李武心上欢喜,拍马追来。搢珩支架不定,掩一戟便走,李武随后紧追。那前走的如弩箭离弦,后走的如流星移位,看看赶至官军营寨,官军便弃寨而走。寨中便放出许多马匹车辆,贼兵见了,争先抢营,掳掠辎重。李武遥见张达同小将齐走,心下寻思:“张达与石琼俱是猛将,今日俱败,其中有诈。”便勒住马,立于高岗之上,四下观望,但见四面空阔,毫无可以设伏之处。石搢珩见李武不追,也住马叫道:“狗贼,只顾追我,你城已失了!若顾城池,便不须追赶;若弃城不顾,不妨于此平野与你见一高下。”李武闻言大怒,骂道:“小猴子,你敢虚言诳众,指望逃生。张老狗与你同行,谁敢夺我城池?我今日必要杀你!你好好的看我来也!〔是李武。〕即便放马追来。石搢珩战不十合,又回马便走。
  初前,李武恐有伏兵,故此勒马停住;今见张达齐逃,四下又难藏半骑,又见搢珩败走,激起火性,放心前赶。又追上七八里,只见搢珩与张达纵马加鞭,低着头没命的跑。李武看了,又好气又好笑,乃住马叫道:“我不追你了,饶你二人狗命,权活一天,明日擒住时,万无生理!”便回军走转。只听得背后喊声大举,军兵来报:“那小将反转来追赶。”李武笑道:“不要理他,他决不敢近我。杀了半日,且去城中歇息,明日再作理会。”果然官军只在后边呐喊,并不上前。
  李武回至城边,见城上寂无一人,又见那城门紧闭着。正在惊讶,忽听得城上一声炮响,密密竖起旌旗,却是官军旗号。敌楼之上,张达正中立着,左右乃郭从超、王人杰。张达按剑指着李武骂道:“狗贼!张爷已复了城池,还敢叫门!左右的,与我放箭。”官军得令,一霎时,箭如飞蝗,贼兵望后便退。李武在马上大叫一声:“气死我也!”跌倒在地。〔性急人生成气大。〕众兵急上前搀扶,顾不得醒与不醒,拖他上马。此时贼兵大乱,四路逃生。石搢珩从后围裹将来,城中又出军接应,贼兵自相践踏,死者过半,活擒三百余人,李武亦被官军绑了。〔正在气坏一刻。〕
  石搢珩入城,坐在县衙里,令军校押过李武,并擒获贼兵过来。李武押过当面,立而不跪。〔李武倒是一个汉子。〕张达大声喝道:“狗贼!今日被擒,尚有何说?”李武也搢目骂道:“枪戳不死的老贼!你放我去,有本事再与我斗三合,看是那个输赢!”张达大喊道:“被擒贼人,尚敢乃尔!”石搢珩道:“张将军且请息怒。”乃下坐对李武道:“以君材技,不在某等之下。若效力王朝,那怕不封侯拜将。何苦从贼,自堕污泥及今改悔前非,投诚顺命,某愿以一官保君终身。”李武大叫道:“误被鬼算,以致如此!我的性命,悉听你们鼠辈罢了。”石搢珩笑道:“李将军,你何不识大义?可惜一条好汉,痴迷如此。”李武大骂道:“小猴子,你休斗嘴,有本事再与我斗三合。”便跳跃向前。石搢珩大怒,回身坐下道:“如此下愚不移,留之何益。”速令斩首。众武士推出李武,须臾献首阶下。
  张达便令押过众军,大喝道:“你们平素是惯作贼的,还是良民?”众贼兵都不发一言,一味垂泪。张达看了大怒,拍案道:“为什么便哭起来?”言未毕,众贼军便放声大哭,声震内外。张达不胜大怒,对石搢珩道:“这李武平素待部下如兄弟,解衣推食,极得众心,今日见杀了他主子,故此等感恩痛哭。在彼虽说有义,我若留了他,必为后患;纵之必复作乱。不如杀了,方无后悔。”石搢珩点点头。张达便令押出,一齐斩首。众军士得令,一齐抢上堂,将众贼兵鹰拿鹞捉,蜂拥出县衙外。到一空块去处,捺伏在地,一声响,血刀飞过,三百余贼人,不消一刻工夫,一总身首异处。
  无谋独勇休轻战,一着机关即丧身。
  部卒感恩虽足异,笑他却是盗中人。
  看官,你道张达如何便得入城?原来是石搢珩之计。他与李武交战,已先令张达同郭、王二将从间道埋伏在城边,只等城中贼兵一出,便得乘虚杀入。石搢珩又诈败佯输,故使一小兵像张达形状的,假扮张达,一同败走,使贼望之不疑。又于寨中散出牛马辎重,使贼争先抢掳,竟忘自顾,追去路远。张达便得并力斩关而入。一来守城贼兵少,二来张达向日积怒发泄,故此一攻便破。
  当下诛贼安民,即差人往邳州报捷。李绩闻报大喜,随令唐可法守峄县,张达、石搢珩等俱撤回军前。张达等得令,便统兵到邳州,参见李绩,备述石将军之功。李绩都上了功绩。一面起兵杀奔宿迁来。
  且说马述远自打发丁严等救兵去后,一面招军买马,为旁略郡邑之举。不数日,又聚得亡命四五百人,又差人四下打粮,聚入城中,为久安长住之计。打粮数日后,有沿途哨马将吴有功丧没的消息报来,又有赵茂、赖录等被诛失地的消息报来,随又来报巫仙全军覆没,数日又报峄县李武失机丧身,官军大队不日将到。马述远一连接得这几个凶信,早吓得魂散魄飞,忧惊不已。众贼兵都惊惶无定。
  周晋、胡恩二人相聚商议,胡恩道:“军之胜败,大忌军心摇惑。今众路虽失,尚有此地可守,还宜整饬士卒,鼓舞壮心,庶可支撑一二;若悠悠忽忽,任其仓皇,则我等性命皆在不保矣。且待军心定了,再议如何方法才是。”周晋道:“无奈大王先是忧惊,如何是好?”胡恩道:“我与你同去劝他。”便齐到马述远衙内。马述远心中忧惧,不出前堂,在内室里召二人进见。胡恩道:“为今之计若何?”马述远蹙额道:“便要问你若何,怎么反来问我?”胡恩道:“为今之计,止有守。我等事成,则雄据一方;事败,则复为本业。况今官军未至,大王先已惊慌,使士卒见了,何以鼓其壮气?大王还宜抖擞精神,震起威武,练兵守城;再使细作往各路布散流言,使我等辈中便于响应,以分官军之势。且城中亡命不下数千,粮食足供数岁,城郭坚固,虽数年被围,不足为害;倘四方响应,群雄来助,亦可支撑。昔少康以一旅之微,复有大夏;田单以一城之小,克定三齐。大王何必愁烦丧了胆气!”马述远听了,心下细想,大有理致,不觉放下颜色,乃道:“事成我当与你共享富贵。自今以后,一应军情,俱任你们调度,不须求禀我便了。”
  胡恩既做了主,便整顿兵马,日夜操演。不一日,官兵到了,团团围定。连日讨战,贼中只不发兵。李绩乃自跨马周视城垣,相度形势。这时周晋与胡恩正在城上,遥见黄麾之下一个白须老子,带着金幞头,穿了龙蟒袍,煎面一对对绣旗,左右一员员猛将,背后大马健儿,蜂围拥护。周晋道:“胡哥,这黄麾之下,不是个李巡抚么?”胡恩道:“自古说:‘射人射马,擒贼擒王。’如何设法摆布得这老头子,弄得他不死不生,以图四方响应便妙。”周晋道:“弄得这老头子死了,是极妙的事,为何反要他不死不生?”胡恩道:“你有所不知。若卒然弄死了他,这些手下官将为主报仇,并力攻我,教我以何法御之?不是自速其祸?若弄得他不死不生,这些手下官将都以主帅有病为忧,老头子自己也只照顾自己的性命,那得来指拨这些官将攻城?官军若一怠缓了,我辈中倘或有英雄响应,便可乘机设法,岂非妙事!”周晋笑道:“有理,有理。快算计个妙法儿出来。”胡恩道:“容我思之。”乃与周晋下城,置酒相酌,细思其计。胡恩忽然大叫道:“有了,有了。”周晋道:思得何计?”胡恩道:“朱海箭法如神,百发百中。他今病已将愈,明日说不得强他起身,令大王上城,指名要李巡抚打话,使朱海暗带药箭,伏在大王背后;一待李巡抚出马,即射他一箭。你先披挂,率领骑兵伏月城内,李巡抚若中箭时,官军必然惊乱,出兵击杀,虽不能十分取胜,亦可少挫其锋。”周晋大喜道:“果然好算计。预先去与朱将军说明。”当下二人便至朱海家。
  时朱海病已将愈,然尚避风寒,不敢出门;也闻知官军连路破来,料宿迁岂能保守?在家忧闷。今见周、胡二人来到,便请入内室相会。胡恩将上项事说了,道:“将军箭法称神,必能射中。若伤了李巡抚时,便去了官军五分锐气,宿迁亦可长守,这一项功劳,非同小可。”朱海道:“总之为公家出力,若得挫动官军,我们大家之福。明日我自扶病上城,只不知病后气力如何。”〔如画。好。〕便叫左右:“取我的弓来。”左右取上弓,朱海闭气忍力,把弓扯开,却与平时无异。胡恩等贺道:“将军精神已复旧了,可喜可贺!”朱海也自欢喜,便令小兵取大箭一枝,将药物煮淬箭镞,专待明日行事。胡恩、周晋辞别,便与马述远商议定了。
  到明日上午,周晋饱餐披挂,率领五百骁骑,伏在月城内。朱海扶病上城。马述远在敌楼上,倚定护心拦,高叫:“要请李元帅攀话,有情节面讲。”胡恩保护左右,朱海持弓拈箭,伏在马述远背后,紧紧觑着城下。城下官军见贼首要见元帅,报知李绩。李绩便要出营。柳俊道:“贼人穷困如此,尚负固不服,恐其中有诈;且老爷以元帅之尊,亦不宜轻见狂贼。”李绩点头道:“是。”乃令张达整束出营,与贼人打话。张达至城下,扬鞭指着城上道:“草贼,有何话要见元帅?不妨向某转达。”马述远不能答应。胡恩急向前道:“某等不识大义,遂行此大逆之事。今欲反邪归正,又恐为麾下不容,必欲向元帅面恳,某等方得释然。乞烦将军转陈。”张达乃复入营,见李绩代述前话。
  李绩道:“我已知贼人势穷,将有投诚之意,又恐遭不测之诛,故欲要我为誓,以保性命耳。我就见他,亦有何害。”乃令诸将俱全装贯甲,齐出大营。至城下,军士摆开,一对对门旗展处,诸将簇拥李绩而出,众军士高叫:“元帅老爷在此,狗贼有何话禀?”时朱海在马述远背后,觑得分明,扯起弓来一箭,石搢珩早听得弓弦响,便叫:“贼人暗算……”忙欲押退,言犹未毕,李绩左肩上早中一箭,翻身落马。只因这一箭,有分教:声灵顿丧,祸加阃外元戎;消息浪传,吓杀闺中弱质。未知李绩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小说家做到杀战,便不乐观,因其无意味也。也独有一种筋骨,毫不懈怠,更觉得整密有趣。各人有各人性情声口。往见小说都是一样面孔,观之欲呕。此独写得平奇浓淡,各开生面,如李武等,活画一个行乐图。
  凌驾山事,到此作一小束,便使当时之人及以后观书之人,胸中都觉得稍有快心处。


  第八回 报恩寺柳子遗书 乐善村凌生害病
  诗曰:
  世事不染着,天地皆虚空。
  靡不慕清净,鲜能脱牢笼。
  富贵人所欲,情谊无了终。
  悲欢在离合,触绪心忡忡。
  话说李绩中了一箭,翻身落马。众将急扶上马,拔去箭杆,血流不止,急用衣角包裹,退入中军。胡恩见射中李绩,不胜大喜,齐令军士鼓噪放箭;周晋便领了五百人马,开门杀出。官军见元帅被箭,俱各大惊,一见贼军蜂拥前来,便抵敌不住。石搢珩见事势不济,令柳俊保护李绩先退,自己领本部抵挡。周晋那里是石搢珩对手,杀了一二回合,亦即收军入城。马述远见射伤李绩,挫动官军,便与众头目置酒庆功不表。
  且说石搢珩收集人马回入本寨,看李绩时,不醒人事,口吐涎沫,忙叫行军太医看视。太医道:“箭头有毒,幸未入深,性命无碍。”乃用药调敷疮口,再服煎药。良久方苏,大叫“疼痛”!太医道:“箭毒虽未入腹,然切忌动气,恐疮口迸裂,便难取效。今后一应军务且止传通,金鼓之声不宜入耳,须安心调养,一月之后方保无事。”石搢珩便传令各门将官,止宜围定,不必攻城。
  胡恩与周晋见官军不攻,且图安息,相与置酒畅饮。一日,在马述远衙内饮酒,忽见小校来报:“朱海病故。”马述远大惊,问其致死之由,小校道:“已前朱将军病势稍退,太医原说正气未旺,不宜起身,切忌风寒,兼戒劳动。前日因上城射箭,冒风动气,两件都伤;回来又吃多了酒肉,因此复病致死。”马述远懊悔无及,令尽礼殡殓。看官记者:李绩受箭不深,只因朱海病后正气未旺,用力不猛,所以不至重伤,亦因天数有在也。搁过一边,再提前话。
  话说凌驾山与魏义,住在兖州府西城外乐善村褚守拙家里,日日打听城中消息。数日后,闻说官军与贼厮杀不胜;又数日,听说朝廷升了某官巡抚剿贼,手下用一小将,杀伤贼人一阵;又数日后,打听说小将大败贼人,余贼已连夜逃去了。这般消息,村中沸沸扬扬,皆已传遍。凌驾山与魏义听得大喜,便欲进城。褚愚道:“昨晚我已着周贵上城打探,等他回来,便知真实。”至旁午时候,只见周贵回来道:“昨晚一路到城,路上三三两两,俱说是有一个外路官长,姓李,住在报恩寺里,有人荐他一本,道他能干,朝廷便升做山东抚院,手下有一小将,甚有智勇,杀退贼兵。因而走近城去,果见半骑俱无,遂到城里,到姚大爷寓处,那主人家说,昨日巡抚老爷起兵,收复济宁,姚大爷也随着出征去了。”凌驾山道:“既到城中,就该问李巡抚与那小将的实信。”周贵道:“曾问来,那李巡抚名绩,原是福建按察司,是北直人,作寓在报恩寺里,是省下王巡按荐的。那小将也是别处人,不知是姓柳,不知是姓刘,也同在寓处,李巡抚提拔他的。小人心下想来:凌相公有一位大叔在报恩寺中,不要就是他么?”凌驾山听说到李绩做巡抚,也心下替他欢喜,今又出征济宁去了,只不知李小姐作何着落?又想柳俊向来自道娴熟弓马,或者就是他也不可知。乃道:“这且莫管他。我今到报恩寺中,即知其细。”当下便欲进城。褚愚道:“明日去不为迟。”凌驾山因住了多时,心内焦躁,一刻也留不得。褚愚见凌驾山速于要去,忙备饭来吃了,叫周贵扯了两骑牲口,同凌驾山的马一齐牵出,搢好鞍辔。凌驾山同褚愚、魏义三人跨上了马,加一鞭,望城中来。
  褚愚认得路径,作顶马先走。一路上人的说话,也有议论着李巡抚与小将的事,听来与周贵所传不差。凌驾山恨不立刻就到,把马只管加鞭,正是:“心急觉行迟。”
  走了好一会,方才入城,只见街市原旧热闹,趱进报恩寺,至山门下一齐下马。才进殿门。只见慧观从内走出,两下看见,各相惊喜。慧观道:“一遇乱民,便至分散,相公却往何处?”即邀入客寮施礼,亦与褚愚相见,坐下。慧观道:“前与相公遇见人民逃窜,贫僧的马先已惊跳,控制不定,听他奔跑,那时便不见了相公。贫僧四下搢望,并无踪影。因而复回瑞光寺,知是土贼围城。日日忆念着相公。因不知相公下落,又不敢出门寻觅,究竟相公在何处存下?贫僧昨日闻贼退了,急急入城,向家师说相公分别之事,正差人四处寻访。却喜相公今日到了,使贫僧着实欣慰。更有一桩奇事,向相公贺喜,想已曾风闻了么?”〔前说慧观“一般会说东话西”。〕
  凌驾山道:“有何奇事可贺?”慧观道:“昨日贫僧回来,家师说尊使已做了巡抚老爷中军。”凌驾山不觉喜动颜色,道:“这却也是他的造化。”慧观道:“那巡抚也非别人,就是寓敝寺的李老爷。这里参府许老爷出军,与贼交战不利,便出文书,于按台王老爷处荐他;王老爷便题一本。敝地正缺巡抚,朝廷即将李老爷升补了,领兵剿贼。相公尊使因而重用。”凌驾山喜道:“如何便得收用,师父可知其细?”慧观道:“也是家师说来,贫僧已知其细。贼兵围城之日,李老爷时已病愈,便来家师处问贼兵消息。尊使因相公隔绝在外,把家师下牢实埋怨,责备不合说了瑞光寺,〔凑趣话。〕以致相公往寺中去,便至分离。那时李老爷在此,却好尊使走来,原来李老爷善于风鉴,一见尊使相貌,便道:‘目下必有奇遇,后来官爵必显。’乃向尊使说:‘你相公阻隔在外,不知信息,贼兵未知何日方退;你独自一人,旅中寂寞,何不移来与我同住,等你相公回来,原自去罢。’尊使合该发迹,便依了说话。贫僧想李老爷之意,不过要盘问尊使才干何如;不料造化逼人,〔又下一断语,妙。〕李老爷升做了巡抚,集诸将商议战守之策,都不称心,独有尊使所谋为是,李老爷不胜欢喜。又令与诸将比试武艺,皆非对手,因而便差出阵。头一阵便杀了贼中骑将,斩获无数;第二阵用计淹没贼人,贼人计穷力竭,便逃去了。李老爷因此十分信用。有这般奇事,是应称贺。”凌驾山不胜大喜,便忙问道:“如今李公前往剿贼,李公的家眷想还在此?”慧观道:“贼人逃去,附合济宁贼众,李老爷乘胜杀往济宁,随便将家眷打发回家去了。尊使亦随往济宁剿贼。”凌驾山道:“原来李公已将家眷打发回家,小仆既去,行李何在?尊师因何不见?”慧观道:“说话匆忙,正是不曾提及。尊使将行时,把行李原旧封顿寓内,又有一封书留与相公。家师只道相公在瑞光寺里,即便到寺奉看;正值贫僧入城,得知遇乱民冲散始末,吃惊不小。今日绝早便出门寻访,不期相公先至,约摸晚上自然回来。书信系家师藏下,待回来奉上。”行童早已摆上点心茶食。魏义另行款待。
  慧观道:“相公别后,何处住下?”凌驾山乃将遇见舍亲褚某,及相遇家人魏义事,略述一遍。慧观喜道:“这贼兵却与相公有利。”凌驾山笑道:“为何?”慧观道:“相公遇见令亲,又遇见尊使,尊使又得做官,岂不是利!”〔活贼。〕因向褚愚问答一回,因见与凌驾山是亲,便也奉承几句。茶罢,随又摆上素斋。吃过,慧观进去取出钥匙,一同凌驾山到旧寓处。慧观开了锁,只见门上粘着抚院封条,凌驾山看了不差。
  点验毕,正走出房,只见一人走到,叫道:“相公却到哪里去来?把贫僧几乎急煞!”凌驾山看时,不是别人,即是觉性慌忙向前施礼,凌驾山还礼不迭。觉性道:“相公那日与小徒入城,途遇逃难百姓,便至失伴,却在何处住这多时?”驾山道:“与令徒分散之后,却遇见这位舍亲,因而住这许久。”觉性因与褚愚施礼,并魏义各相问询了。乃对驾山道:“相公有此两件美事,尊使显荣,令亲遇合,岂非吉人天相!”凌驾山道:“小价之事,令徒才已述过,这也是他的造化,有些意外际遇。”觉性道:“尊使有书一封与相公,待贫僧取来。”说罢进去。不移时取出,递与驾山。驾山看了封押,即便袖了。当下天色已晚,觉性又摆出素点。驾山再三辞却,觉性必要请用,便只得坐了。
  觉性又叙及柳俊之事,道:“尊使对贫僧说,那日贼退,即欲禀明抚台,到瑞光寺跟寻相公;不料抚台那日即打发家眷进京,明日便引兵南下。尊使在抚台跟前,刻不可离,〔竭力代言。〕因留书一封,托贫僧转达。尊使说,随征去至迟百日,便得灭贼凯旋,李公自回京复命,那时然后同相公进京。薪水之费,贫僧自当供养,不烦相公他虑。”凌驾山道:“在此已久,心甚不安,不便再来搅扰。目下试期已迫,万难再留。且请问老师:这李抚台家眷怎不留此任所,何故打发回家?〔旁人道:与你有何关切,这般吃紧问他?〕一路上有好几日路程,还有何人送去,李公便得放心?”觉性道:“贫僧闻得说〔“闻得说”三字,是觉性信口说出,若再一迟延,便说“李公亲向我说”也。〕军中不宜存扎家眷;留此,又相近贼境,恐有不测,故此打发回家。有两位管家,都是心腹能干的;各官又俱差人护送,故此李公放心。”驾山道:“原来如此。”
  吃罢,闲讲一回,早已红日沉西。此时是七月初旬,新月满院,凌驾山与褚愚等在月下庭心里散步,觉性又收拾晚饭,到印心斋里来。吃毕,觉性别去。送出铺盖一副。魏义与褚愚便在右边房里同榻,凌驾山原在左边地板房里。魏义来铺设停当,方去歇息。驾山乃取柳俊书,拆开于灯下观之。但见上写着:
  劣奴柳俊叩首上言:自相公往瑞光寺,卒遇贼发,便致阻隔,不得服事左右。虽深怀念,终无可从。同寓按察李公,见俊颇能奔走,奉命乃令同居。俊因相公有好逑之心,而俊得以先窥其意。至则见其家法甚严,内外悬绝,〔使与丽娟“不知小将的确情”事针锋紧对。〕往日折花侍儿,杳不可见。问其家人辈,言李公正在择婿,苦难其人。俊亦乘间言及相公,李公深以不得见为恨;欲待贼退,与相公款接。不料贼势猖狂,官军不胜。参戎许公,素闻李公抚御闽贼之才,遂用引荐,而李公乃总六军,不弃俊之无识下流,竟用于疆场之上,邀国福庇,侥幸成功。因是强为修整,欲显微长,不致有辜相公平昔教诲之恩,李公提拔之意。故荷戈擐甲,效力锋刃间,图一小结果耳。
  今随军南下,未卜凯旋何时,祈相公在寺安住。饮食薪水之费,有银四十两,托觉性付相公;书箧内尚有用存银若干,足供日用。已令彼着一行童,暂来以给使令外,又付银十两,以作房租。行李各项,俱在寓内。觉性系势利徒,决不敢怠慢,自取罪戾。第思相公秋试已近,尚有入监周折,若待俊回,抑恐不及。弃公为私,背主之罪,万死难赎。唯相公以高厚之度,不加诛责,则俊所余之年,皆荷再造矣。
  凌驾山看罢,暗喜道:“何意柳俊乃能如是。他书中说有四十金付我,十金付觉性,何以觉性并不提起?明日问他,看他作何回答。”便将书藏过,上床歇息。
  展转久之,不能成寐。乃思:“李小姐之事,不知姻缘若何?柳俊书上说,李公以不见我为恨,若得见面时,或有好处。今却又不相值,教我如何为计?”又思:“我在褚愚家,忆念着三个人:今止有柳俊已得着落,却又远离。石搢珩不知近作何状?他若进京去,却无个安顿所在;若仍在济宁,今官军到彼,兵马乱离,亦非久居之地,教他进退维艰,如何是好?”心下只管思量,肚里愈加焦躁,愈不得睡着了。〔摹写入神。〕听得寺里起更,一更更尽、到三更,半夜有余,方得合眼。才睡着去,又惊觉转来,便是一身冷汗,直至五更始有倦怠,昏昏睡去。
  醒来时,已是红日三竿。急急起身梳洗,便觉身子困苦,精神不振。〔这般睡不着的景况,人人都曾涉历过,所以致病之由也。〕觉性便来闲话。吃过早膳,凌驾山道:“小生向在宝刹作践道场,感谢无既,今日便欲作别。”觉性道:“荒庵固不足久驻台旌,然尊使去时,如何分付贫僧来!今相公若恝然而去,尊使回时,教贫僧如何回答?”凌驾山道:“这个不难。可说我与魏义在乐善村褚家,已进京去了,便叫小价到京中相聚罢。”觉性谆谆款留,驾山再四不肯。觉性道:“既相公不肯再留,何不留一尊翰,待尊使回时,贫僧亦可开罪。”凌驾山道:“这也不必,只叫他到褚家问信便是。”觉性答应了,便叫备饭。凌驾山道:“动问老师:小价去时,止留得这书一封,可还有恁别话?”觉性应声道:“嗳,还有两封银子,竟忘记了。”便忙转身进去,移时,复来道:“贫僧因连日有事缠绕,诸务茫然。”因向袖中取出两封银子道:“若不是相公提起,贫僧真个忘了。”将银子放在桌上道:“这一封大的,尊使说白金四十两,托贫僧付相公,为日用之费;这小的一封,白金十两”———乃嘻着嘴道:“承尊使见赐,贫僧岂敢擅领?今相公进京,愿奉为赆礼。”凌驾山笑道:“小价所送,倒是我来拿去?岂有这个道理。”因将一大封付与魏义收了,将小封递与觉性道:“请脱套些,不必多辞。”觉性还故不领,褚愚在旁相劝,然后逡巡收下,道:“相公在此,未伸地主之敬,今反蒙厚赐,贫僧太觉颜厚了。”魏义便收拾行李书囊。
  移时,行童将饭摆出,驾山便觉吃不下饭。觉性看了道:“相公吃不惯斋,该应去备荤菜来才是。”凌驾山道:“这也不论。贱体有些欠安。”觉性道:“既然如此,相公还该在敝庵消停两天方去。”凌驾山道:“也不妨事。”吃罢饭,魏义已将牲口牵出山门,搢好鞍辔,行李书囊俱各整顿。觉性又欲再留,驾山主意要别。觉性道:“既相公立意要行,贫僧不敢勉强,愿送一程,以表鄙意。”
  当下魏义已将行囊装在马上,竟牵出城外伺侯,觉性陪着驾山、褚愚步出城来,魏义接着。觉性道:“贫僧意欲再送一步,恐羁迟行路,不敢相送了。相公得意荣归,必过敝寺,再沐恩光。”又各叙一回,然后别去。
  凌驾山三人上马走了一程,驾山觉得身子不好,只得打熬着。走够多时,方到村里,进褚家下马,凌驾山竟打熬不定了,便道:“要睡,”褚愚、魏义二人惊问道:“相公何故要睡?”凌驾山道:“昨晚便一夜睡不着,身子好生疲倦,今日吃饭时便吃不下。”褚愚道:“原来如此。早上寺里吃饭时相公道身体欠安,我也不十分在意。”凌驾山道:“便是我也不在意,不知为何,如今身子只管疲困。”魏义道:“方才马上又劳顿了,相公倒请睡一睡儿。”褚愚道:“这时肚里真饿了么?可要吃些什么?”凌驾山道:“总不要吃,倒是开水拿一杯来。”褚愚连忙取到开水,驾山吃了两杯,便脱衣上床睡下。魏义与褚愚守定床前,时刻不离。只见凌驾山神思昏迷,沉沉睡去。褚愚摸额角上,沸滚也似的热。褚愚道:“相公为何发烧起来?只怕是病的光景了。”魏义见家主这般形状,心下好生着急。
  原来凌驾山住在褚家时,镇日忆念着李小姐、石搢珩、柳俊三人,不得放开怀抱。虽喜魏义遇见,得知消息,但思屋宇什物尽没入官,将来竟弄得无家可归!然而这样事,在他人守钱虏蠢辈身上,便十分着急,在凌驾山身上,也还看在第二着。独有这三个人不能撇下,更在李小姐身上十分着想,石搢珩在其次,柳俊又在其次。为何呢?柳俊好歹不过在兖州城中,贼退自然相聚,所以记挂得轻。石搢珩以陌路之人,意气相投,慷慨磊落,是一个豪杰丈夫;既已结义,便胜同胞,千里探亲,毅然前往,又能任侠救出魏义;虽其性情如此,然于临事之际谨慎周密,好谋而成,非比孟浪轻率之徒,反为所累;今因我进京,即跟寻至此,弃妻子不顾,待朋友如手足,谁能如此?怎不拳拳于他?所以记挂得重。至于李小姐,又情之所钟,于由仁秉义的话,又当超出一等议论,所以在他身上十分着想;今日幸贼退进城,原指望再去见一见李绩,或者有机缘,即有婚姻之分,也不可知;谁想李绩出征去了,李小姐又已归家,柳俊若在身旁,亦可问他的备细,却又不得见面,四下无个着处,心子里愈加不自在。此时七月初,暑气未退,进城时一气奔来,未免感冒了暑气,兼之满胸郁结,谁料进城时一无所遇,回来又在马上劳顿了,正是重重的病根一时凑聚。况且凌公子是个锦衣玉食无愁无恼的人,一向快活惯了,何曾出门历练风露,耽受饥寒?自遭丁孟明之害,忿气沉郁,惊心破胆,一路鞍马之劳,饥饱不节;再遇李小姐诗词酬和,惹下相思;又因石搢珩牵挂在心,种种牵缠,那能摆脱?真是内而喜、怒、忧、思、悲、恐、惊的七情,〔医家所谓七情与中□上有异。〕外而风、寒、暑、湿、燥、火的六气,内外夹攻,一朝发泄,所以便至生起病来。
  当下凌驾山浑身发热,昏昏睡去,直至明日上午方醒,犹未退热。褚愚与魏义问道:“相公身子里怎么样儿?浑身就像火炭一般,可有恁的不好过处?”驾山沉沉的道:“不知因何,却恁般发烧起来,口渴舌燥,四肢都怕动弹,心胸间气闷不好过。”时褚愚已令周贵入城请医看视。
  下午时分,请了一个医生来,姓殷叫做殷济和,是一个明自医理的人。褚愚迎接了,叙过茶罢,便到凌驾山床边看脉。看过两手,殷济和道:“方今初秋,脉不宜沉细,兼之弦数,由心家不畅,结气未消,又有暑邪侵入腠理。为今之计,当散结消暑,清其邪热,扶其脾胃才是。”凌驾山听他说得合症,把头点上两点,那医生撮了两剂药,随令煎吃。褚愚便留医生吃饭。到夜,又留医生宿。明日又看了脉,又煎一剂药,吃了不见减可,褚愚便心焦起来。殷济和笑道:“病因积累而成,种根既深,卒难取效,只要减得一分,便是一分的事,循序渐进,才可脱体。岂能一时便拈掉了罢?老丈放心,不是我夸口说,这般病症,我看得真,包你医好。若与他人,便要认错了。”又向凌驾山道:“凌先生,你心子里一团儿都是郁结,兼之外感而成;请你把诸事丢开,不要在心上盘桓,二十天便可脱然全愈。”凌驾山虽在昏热中,听他说着病根,又把头点点。褚愚与魏义不时求签买卦,都说病势不妨;问吃殷济和的药何如?说来都是好的。〔情景逼真,无微不入。〕乃安听他医治。殷济和不时往返,直过了七日后,凌驾山方退清热,逐渐调理起来。真个过了二十天,早已脱然全愈,大家不胜欢喜。魏义将五两银子相谢医生。
  凌驾山乃对褚愚说道:“前日自城中回来,即指望便进京中,谁料生起病来,耽延了许多日子。今日已是二十六日了,进京去还有十来日路程,诚恐赶场期不及,如何是好?”褚愚道:“明日二十七日,俗忌‘七不出’,不宜出行,准到二十八日起程罢。诸事我都打点,我也一同相公到京。”凌驾山道:“你进京去也有事干么?”褚愚道:“我没事干。”凌驾山道:“既没事干,去做什么?”褚愚道:“便是送相公去。”凌驾山笑道:“老丈暮年,岂可奔波道路?我去京中,自有薛年伯在彼,何必拖累你同行。”褚愚道:“便为这薛老爷起见,我今送相公去者,不是空身便走,还有相公纳监之费,我都已停当了。”凌驾山错愕道:“这是为何?我到京中,纳监费用自与薛年伯商议,怎好费你财物?你方才说到在他身上起见,却是何意?”褚愚道:“呀,相公,你好不料事。自古说:‘做到是实,指拟是虚。’这薛老爷若在京中,便不消说;万一不在京中,或是调往外省,或是有事他出,相公若还有别路可投才好,倘如没有投奔处,那时进退两难,如何是好?〔褚愚这些主意,是在驾山病中算计得停当了。〕这个意思,并非说慌,实出本心,聊以报先老爷大德。相公不必推辞。”凌驾山见他如此用心,与魏义唯有感激不尽,总无他言。
  褚愚把行李马匹打点停当。到了二十八日,绝早吃饱饭,取出五百两银子,令周贵与魏义两人身边藏了,各项周到,毫不要费驾山一些儿心。褚愚分付了妻子们,又叫儿子出来相送。凌驾山即便起身。
  走了一里多路,凌驾山道:“令郎年幼,要在馆读书,不必送了。”褚愚便叫儿子转去,褚定远便与驾山、父亲作别。众人然后上马,乃是凌驾山、褚愚、魏义、周贵一行儿,共是四个人,五骑牲口。此时初秋天气,正好行路。但见金飙蔫爽,玉露生凉:
  古道斜阳里,惊秋欲叹吁。
  渐衰堤上柳,忽堕井边梧。
  塞雁欣南涉,征夫怅北图。〔征夫,戍卒也。〕
  斯文亦复苦,日暮策骀驽。
  不表凌驾山进京。且说李丽娟自那日别了父亲,同兰英及家人婢仆等并护送人夫在路,好生热闹。丽娟虽则有些劳顿,幸喜一路平安。昼行夜住,渴饮饥餐,不觉已到了本乡。张惠到轿前禀道:“小姐,将次到家了。”丽娟道:“既到了,可先家去报知二爷,我们随后便来。”张惠答应一声,飞马先去,众人随后行进城中。未到里门,早有家里一班儿家人、小厮、丫鬟、媳妇们前来迎接。这都是张惠回去,李维得知了,差来迎接的。〔此后一路举动情景,问答说话,煞是那远别初回神理,一丝不乱。〕
  到了门首,一路中门大开,掌鞭的赶着四乘驴轿,直进墙门,丽娟在轿内移身向前,推开轿闼看时,只见墙门口一个三十来岁妇人,携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向前叫道:“大小姐回来了!”丽娟应了一声,心内寻思:“这人好像叔叔房丫头阿厚,却又不是下人模样了。”猛省道:“前在福建时,闻家人们说二奶奶死后,二爷收了一个丫鬟作妾,想来定是此人了。”又见一个少年迎来,叫道:“大妹回家了!”丽娟分明认得是二房哥子,忙厮叫一声,便令住轿。张惠、王忠便向前带住牲口,已是到了大厅前泊水下。掌鞭人等向前把轿儿一齐抬放平地,把牲口带出,同一班护送人夫都在外厢伺候,随掩上中门。兰英及丫鬟媳妇们先已出轿,都到丽娟轿前,扶持小姐出来,簇拥上堂。却见叔叔李维已立在堂上,丽娟向前道:“侄女久离叔父,有违教训,请叔叔上坐,受侄女拜见。”兰英便将红单铺下,李维忙教撤过,道:“自家叔侄,不必如此。相别多年,贤侄女却已长成,叫我不胜欢喜。”丽娟见叔子再三不用设单,便从命朝上福了四福,李维还了四揖。
  丽娟道:“前年在福建,惊闻婶母归天,不胜哀痛。”李维蹙额道:“真是中年不幸”———以下便不说了,乃叫儿子们过来相见。大儿子字彦直,是再思元配所生,即来相见过;那小孩子乳名福儿,是再思收婢作妾所生之子,便是丽娟在墙门口所见的了,年幼不会作揖,又怕生人,再四叫他见礼,丽娟笑道:“这不消了。”搀手细看,见他眉目秀朗,称赞几句。〔笔笔入神。〕再思颇有喜色,便道:“二娘你也过来见了小姐。”原来再思果因元配亡后,女儿还小,无人看顾,家务又无人掌管,若去续弦,又恐费事,这阿厚乃是元配随奁使女,有几分姿色,性格也好,颇亦能事,再思原是偷摸上的,便收来作妾,照管家计,合家上下都称为二娘。那二娘便在丽娟下首四福,丽娟忙还了礼。再思又叫家中婢仆大小人等都来见大小姐,众人便来磕头,丽娟横立受了。张惠、王忠妇女等也向二爷及大相公磕了头。
  当下各已见过。二娘道:“请大小姐且到我楼上去坐。因没有人先来说知,故没有收拾小姐妆楼。”丽娟早忆着道:“还没有请妹妹相见。”原来李维有个女儿,名唤素玉,小丽娟一岁,故称为二小姐。丽娟在家时,作伴顽耍,幼时相貌也好。不料到十三岁上出起痘来,把一个面孔变坏了,麻点斑驳,嘴眼都似另换了一副,顾影自羞,不敢见人;且身子生来怯弱。不时啾唧,往常只躲在楼上;年虽长成,尚未有人家聘定。这时丽娟问及,再思道:“你妹子近来常有些病,今早又有些不自在,故没有出来接你,你便上楼去罢。”二娘道:“小姐离家许久,门户也有更改,待我引路。”丽娟道:“极好。”当下二娘搀着福儿先走,丽娟在后,兰英等随着,转弯抹角,依稀也还有些认得。
  向来李绩与李维原是一宅,因有了房户,便各有了私坐私厅,中间砌墙隔断,开一门通路,大厅墙门照旧公着,其余田庄财物日用供应都是一块儿的。丽娟到得二娘楼上,丫鬟小丹先听得了,说与素玉〔小丹先听得,妙。一见小丫头即溜,一见素玉习惯娇慵。〕素玉便令小丹扶着,从西楼廊走出迎住厮叫。
  丽娟把妹子一看,但见用绢裹着头,眼面大不似昔时模样,然却不见有恁病容。相见过,各坐下。丽娟道:“妹妹,与你别有十年,时时忆念。前岁闻知婶娘病殁,惊心哀痛,更是忆念着你。〔写出至情来。〕因只为路远,只打发得两三次人回家探问,后因草寇阻隔,遂至音信难通。你为何近来有些不自在?一向好么?”素玉正欲回言,二娘接说道:“二小姐因奶奶殁了,竟苦坏了身子。到十三岁上,出起痘来,甚是利害,把身子一发弄得弱了。因此常常有些不快。也是时好时发的。”丽娟道:“原来如此。只是婶娘向来清健,却因何病竟至不起?真是可伤!妹妹你也与我一般苦命了。”〔宛转哀切,如闻香口。〕说到此处,两下凄然。二娘又接说道:“二奶奶因患时症,吃错了药,便至去世的,真是苦了二小姐!”丽娟道:“如今却亏了二娘〔紧接入,妙,具见慧心。〕诸事照管,叔叔便省了许多琐碎心机,妹妹亦可以安心调养。”二娘低着头道:“小姐说那里话来,当初二奶奶如何待我,我终身亦不能补报。今蒙二爷抬举,岂敢忘了大恩。”素玉道:“姐姐一路来,逢着暑天,身子没有劳顿?”丽娟道:“也还不甚辛苦。”正在讲说,只见丫鬟托着饭上楼,二娘道:“小姐,这是小桃,二爷讨在我房里服侍的。方才小丹因服侍二小姐,小桃在里边料理,都没有差来迎接。如今你两个过来,见了大小姐。”小桃便将托的鱼肉饭食放在桌上,同小丹向丽娟拜了两拜。
  只见再思也上楼来,丽娟立起身道:“叔叔,请用饭。”再思道:“我刚吃得。”便叫女儿道:“小姐,你陪着姐姐吃饭。”素玉道:“我此刻还吃不下,二娘陪着姐姐罢。”丽娟道:“便少你也吃口儿。”素玉道:“我这几日实在懒得吃饭,失陪姐姐。”于是二娘陪丽娟吃毕,小丹送茶吃过,同小桃把碗碟收拾下楼。二娘便叫兰英等下去吃饭:“小桃,你再送了茶去。”丽娟道:“兰英,你吃过饭便去楼上收拾。”兰英道:“正是。方才张惠已将箱笼什物都搬运上楼,候小姐查看,我吃了饭便去铺设。”说罢自去。
  李维道:“可喜你爹爹晚年荣显,虽有塘报抄来,尚未知细,你可为我略述。”丽娟便将寓兖州报恩寺中,忽有贼人围城,官军出战不胜,许参将出文书将爹爹申荐,王巡按题疏,奉旨超升,故擢此职。李维听了始末,大喜道:“你爹爹去福建后,相别十数年来,今已做到巡抚,你爹爹而今形容也还不灭么?贼人强弱如何?你为何便得先归?是几时起身的?在路耽延几月?一路也都平安?”丽娟道:“爹爹形容也还不甚衰老。因杀退兖州山贼,即乘胜克复济宁,恐侄女住在兖州无人照顾,军中又难挈带,故叫侄女同家人辈先归,各官又差人护送;爹爹原欲写书与叔叔,因一时仓卒,没工夫写,特叫侄女口致。正月十六日自福建起身,一路有官员交接,又买些东西,便觉耽搁,直到三月尽到兖州府。爹爹欲歇息鞍马,故寓报恩寺。前月二十四日贼退了,侄女即便起身回来。算来在路上,镇有五个多月,一路也还平安。不然也早回来了,在兖州时,因爹爹身子不健,睡了几日,便遇土贼窃发,乃有奉命剿贼之事。”李维喜道:“这是做官的缘法,若早回来了,那得有此美任?将来灭了贼,自然还要升转。”丽娟道:“爹爹本不愿再出做官;今既有此意外遭际,自不能自作主张。若灭贼还朝,或者还要在仕途中耽搁几时。”再思道:“你爹爹年纪还不甚大,正可报效朝廷。况外任做到巡抚,已为极贵,既到这地位,只索做去。”丽娟道:“爹爹却常说来,虽在仕途,终不若在家骨肉团聚,更有天伦之乐。”
  再思道:“这个自然。我前年本欲到福建,与你爹爹聚聚。只为你婶子死了,一家人家几乎散了,虽亏了二娘照管,我终是离家不得,所以中止的。”丽娟道:“叔叔向来起居都好?哥哥自然认真读书。”再思道:“我身子也只如常,你哥子已纳了监,也还肯用功,要图上进,究竟有恁相干。”丽娟道:“有志自然如愿的。已定亲不曾?”再思道:“岳家是有了,明后年也要替他完姻。”二娘道:“那年小姐福建去,我还记得奶奶搀着小姐的手,送上轿,小姐还回头看着二小姐,似不舍得。二小姐有许多时寻不着小姐顽耍,哭了好几十遍,那知今日都长成了。奶奶已是不在,小姐却长得月里嫦娥相似,可惜奶奶不得一见。”丽娟不觉凄然道:“正是。可恨我早丧母亲,今回家又不得见婶娘一面。”〔每因说及婶母,便想到自己母亲,可见至性。〕再思道:“这是没法的事。且喜侄女具此德性才貌,真不愧儒门闺秀;便是兰英妮子,是你梯己服侍的人,今也长得齐整。〔此时已赞了。〕你养娘怎么不见?”丽娟道:“爹爹身畔止留得袁应等四人,养娘是去年没有了。”二娘惊道:“吴老姥没有了?可惜!是个好人。”〔逼真情事。〕
  只见兰英上楼来道:“箱笼什物都收拾,请小姐去看。方才王忠来说那班护送的要去,小姐须赏他们一个赏封,该是多少才是?”丽娟道:“这些人都吃了饭了?”兰英道:“都吃过好一回了。”丽娟道:“可对王忠说,护送的赏他四两一个,掌鞭的二两一个罢。再对那护送人说,叫他必到老爷跟前回覆。”兰英答应了去。李维道:“我要将封书去问候,就着来人带去。共是几个人来的?”丽娟道:“护送四人,两个掌鞭的,共是六个人。爹爹说军中不便投书,况且行军无定,分付我不必将书带来。”李维道:“不妨。我知道军中得了家信,恐生牵挂;我今不过是平安家书,带去料不妨事。”便取纸笔,就在桌子上写。自古说“至亲无文”,况且李维原是粗货,不会咬文嚼字,丽娟看他写下,乃是叙述久别,门户平安,田园也好,父母坟墓无故,春秋不失祭扫,及喜兄长升官,侄女几时回家,一路太平的话。写完封好,乃道:“我去付与护送的,少不得也要与他们一个赏封。”丽娟道:“王忠身边有银子,叫他一总称了罢。”李维道:“不消,我这里有。”乃下楼把银子称四宗,都是二钱四分重的,封袋上各写四钱,〔便见小器。〕是赏护送的人;二封各重一钱,写二钱,〔小器。〕是赏掌鞭的。出厅唤进众人。
  众人进来,见了李维,都叫声“二爷”,跪下磕头。李维令人扶住道:“生受。你们送小姐回来。方才有个赏封,你们都收了么?”众人齐道:“小的们蒙差遣护送小姐,一路都小心平安。方才承王叔发出赏赐,只是小的们无功受禄,不敢领赏。”李维道:“我还有一个茶东儿送你们。有一封家报,烦你们带去。”便叫家人将书与赏封每人付与。内中一个能干的,上前道:“二爷,这书小的们回去即便呈上大老爷,只恐效力不周,怎敢领赏。”李维道:“你们不必推辞,原算不得什么,只好路上买杯茶吃。书信不可遗忘。”众人道:“这个不敢劳二爷分付。”李维自进去了。众人见两处有赏,着实感谢,向王忠、张惠作别道:“替我们多多拜上小姐,厚赏本不该领,无奈是上人所赐,不敢不领了。”乃各自收拾轿马,一行见自回兖州去不题。
  且说兰英收拾妆楼停当,来请小姐,丽娟便起身过来。二娘道:“不知楼上收拾得何如?可中小姐的意?待我也去看看。”素玉道:“我也送姐姐去。”丽娟道:“妹妹,你身子不健,不必动劳。”素玉道:“不妨。”三个人便一同过来。过了一重角门,转过私座,再过了内书房,到庭心里,便是楼后。这楼是朝东一带三间,名曰“迎曦楼”;楼后靠北又两间朝南楼子,名为西楼,要从西楼上,才转到迎曦楼。丽娟等上得楼来,但见这迎曦楼靠南一间,朝外铺下一张拔步暖床,床横里是一张棕屉小床。当中一间,靠壁摆一张天然几,几上烧下一炉香,香筒、香盒摆得次叙;铜瓶内插着孔雀毛、珊瑚树等物;〔果然摆设得好。〕当中摆一张官桌,两边摆下四把描金嵌花金漆藤椅;靠窗摆一张绣桌,两横有两张独木雕花水磨小凳儿。靠北一间,靠窗摆下一张妆台,台上列下妆具;箱笼什物都在内。丽娟看了道:“也就是这般罢。”二娘道:“果是自家用惯的人,摆设来正合小姐的意。”当下王忠开了路上用帐,并存余银钱,一总令妻子缴上楼来。〔细。〕兰英接来收了。丽娟便令王忠、张惠原在楼北小屋内住下,两个丫鬟春香、秋忝,便令在西楼东一间内作卧处。令兰英开箱取出铺盖,铺在拔步床上。小床上兰英便铺了自己的铺陈。收拾才毕,天光已夜。丫鬟们掌上灯,送上一席酒饭。二娘、素玉一同陪吃过,然后别去。
  丽娟卸妆梳洗,打点睡觉。兰英关上了门,道:“小姐连日路上辛苦,今日得以安寝了。”丽娟道:“辛苦也不在意。方才暗想,若夫人在时,进门便不寂寞,若留得婶娘在,也还好,不料又去世了。真是无母之女,是天地间最苦之人!”〔不思量父母,便不是孝顺儿女。〕说罢,好生凄楚。兰英道:“小姐今日初回,不必这般烦恼。明日同小姐楼外园中去看看景致,十数年来,不知何如了。”丽娟又忆起报恩寺书生,虽两下各知姓氏居止,我今已初转故乡,他不知作何下落,心下颇觉伤感。兰英见小姐形容忧惨,明知心事不宁,劝慰一番,方才就枕,一夜反觉有些难过。正是:
  冰肌玉骨簟生凉,不寐翻疑夜漏长。
  何处襄王梦神女,巫山迢递隔他乡。
  次早起来,梳洗过,吃过早膳,李维父子与二娘等都来闲话一回,别去。兰英道:“小姐,今日园里顽去,我先开侧窗望望。”原来楼东是一个花园,楼左侧是往园中的径路。路外隔着一条小巷,小巷离楼不远对面也有一个大花园,凡值春深时候,推北窗向东一望,两园之内绿草成荫,百花似锦,却也好看。这时正当夏尽秋初,兰英推开北边侧窗,丽娟凭栏向东一望,但见自家园里花木萧条,亭台倾坠,这都因李维一味奔走公门,以致无心收拾。丽娟不胜嗟叹道:“你看园亭如此荒芜,满目都成萧索,纵去游玩,也无情趣。”兰英道:“小姐,你看小巷里小草尚青,对面园中树木犹茂,看着自己园中,果然寂寞。”二人正在指点闲话,只见对面园门砉然而开,见一个少年走出,抬头注目楼上。丽娟即便走进,兰英关上侧窗。只因这少年一见,有分教:
  好月含情,甘守凄凉夜院;
  狂风有意,偏摧上苑娇花。
  正是:
  和钩吞却线,引出是非来。
  未知这少年是谁家子弟,有恁是非引出,且听下回分解。
  褚愚替驾山料理纳监之费,才见得他报德实处;柳俊留书留银与主人,才见得他本心好处。故观人于大关节处有斟酌,方是贤豪举动。
  世上有一种人,步步讨好见情,色色周到,世人皆赞日:“能。”我则独见其苦。觉性之类是也。
  丽娟归家一段,细细描写,情景无不逼真。二娘言动举止,便是一个伶俐贤晓妇女;李再思如此为人,而家得以不败坏,后得以昌者,二娘之力也。内助盖可忽乎哉!

卷之五
  第九回 奉势利公子役帮闲 探因由花婆谈艳质
  词曰:少年人心性,大都爱念婵娟。值宵永铜壶,春归金屋,更惹牵缠。偶一多情邂逅,乱神魂色胆可包天。多少私期密约,书传不胜传。好姻缘端的有前缘,相悦岂徒然?第貌非冠玉,才非织锦,休想神仙!堪叹妆,为何物?想倾城兀自意悬悬。做下相思担子,空生他日忧煎。———右调《木兰花慢》
  话说丽娟开着侧窗闲望,只见一个少年在对面园门口探头注视。你道这少年是谁?原来有些来历:姓刘名美,字世誉。父亲刘邈,字思远,现在朝中官为少宰。这刘世誉是思远次子,已曾入过学,年才十八,生得相貌亦有可观,心地亦算聪慧,也不出外滥交。却有一桩不好:十分好色,专做风情。若见了有些颜色的女子,便一眼不移的瞧看。若是女人家正经的,见他如此看相,不好意思,避了进去;若是有一种贪花爱色的,见了这般少年公子,故意搢弄精神,佯为不睬,这刘世誉怎不失魂?便将全副精神都放在那女子身上。上年思远举家进京,独有世誉不肯去,只愿在家读书。你道他真个读书?只为近着父母,便不能自由心性。父母见京中离家不远,况且平昔见儿子又不十分在外招摇,也便放心留下。
  世誉离了父母,没人拘管,专去搭搭撒撒。家中僮婢自不消说,又招了一个老帮闲,姓白,名子相。这白子相是个老奸巨猾,善于凑趣。世誉终日议论妇女,说好说歹,白子相极其怂恿,撺掇赞襄。世誉把自己竟认做潘安貌,子建才,终日要想个绝色佳人作对。已前人家都来说亲,思远也拣择了好几家,世誉却私下去访,都道相貌平常,他便从中挠阻。父母原是爱他的,养成心性,所以至今未曾出聘。一日对白子相道:“我所交妇女,自家中婢妾,及娼妓私情,可谓多矣,然并没一个十全的。如何为我访一个绝色,不论门第,便结婚姻。不然时,便寻得一个做了外妻,使我与他长久相寻,有何不可。”白子相道:“这个容易。”因而搜寻妓馆,细访私门,若有看得过的,必报知世誉。世誉一见,不过寻常。走过多处,俱只如此,心下甚是不快。白子相想道:“这些女子俱藏在深闺绣阁中,叫我们何从窥见?必须设一个好计策,两全方可。”谁知一时再想不出。有帮闲诗一首道得好:
  脱空为业话无成,走到人前巧媚生。
  但愿舍旁为犬吠,何妨关下效鸡鸣。
  迎机拍手呵呵笑,顺意颠头啧啧声。
  巨室不容轻易进,每从奴隶拜同盟。
  却说刘世誉因闯了多处,俱不中意,心内厌烦,回绝了这些帮闲,独自在家纳闷。这日偶步入园中,开着园门,小巷中散步。不意中抬头却见对面楼上一个绝色女子,凭栏眺望,不要说他丰韵超群,只就眉目间气宇,丹青亦不能描画。指望饱看一回,却见关上楼窗。正是:洛浦烟消,巫峰云散。便痴痴的只对楼立着,不转睛的盼望,足足立了一个时辰,方才打一转念道:“这楼不是别家,乃是李再思的,李再思有个女儿,闻说貌甚不扬,今日这好东西,却是谁氏之子?不免与白子相商议。”便走出园中,到内书房坐下,令小厮去请白子相。
  不移时来到,世誉便将所见对园楼上美人,如何标致,如何丰韵,只不知是谁家的,如何晓得他的详细便好:“我若娶得此女,也不枉我一生。”白子相道:“相公,对园便是李监生家。我向闻得李再思有个女儿。”世誉接口道:“再思与我对园住下,岂不知他有个女儿十分奇丑!今日见的,真便是观音出现,仙子临凡。”白子相道:“相公要知他根底不难,我有个相熟卖花婆赵妈妈,他是个走千家踏万户的,只消寻了他来,做个细作,便知其女是谁。”世誉大喜道:“好,你疾忙去寻他来。”
  白子相便出了刘家门,走到大街上,转过三叉巷,走到石子街司门里,到赵家。只见赵妈妈拿了花匣正要出门,看见了,忙叫声:“白老爹,家里请坐。”扯一张凳来,靠侧坐下道:“白老爹,如今发财兴头,便许多时不到贱地。”白子相笑道:“有甚兴头?不过终日穷忙。你今生意好么?”赵妈妈道:“靠白老爹洪福,近日生意略混得过。”白子相道:“这般经纪,人也够了。如今亲娘卖花,还在那几家走动?”〔入得自然。〕赵妈妈道:“城里有名人家,老身都去的呢。如沈太师、张吏部、王翰林、金少卿、以至瞿、黄、陈、石这几家,谁不走到!”白子相笑道:“你还有两家不到。”赵妈妈道:“还有那两家不到?待老身思量。”沉吟了一回道:“算来城里城外有名人家,老身都走到了。这两家,其实一时叫我记不出。”白子相道:“我对你说了罢:吏部刘侍郎家,巡抚李御史家。”赵妈妈道:“呸!我怎么没有去?刘吏部家,我前两年也曾走过,如今他夫人上京去了,无人买花,便没有去。李巡抚家,是他弟子李二爷了。这巡抚是新近报升的,我也常去。这李二爷的小妈妈,是房里丫鬟收的。〔酷是这般婆子声口。〕我有半年来没有去,都因略疏阔了,便至忘记。”白子相笑道:“果是去的,说来不差。今日我特来寻你,不为别的:只因有一敝相知,就是刘吏部二公子,他今日早上偶开园门闲望,只见对园楼上有一个女子……”赵妈妈笑道:“是了,这刘家园对面,便是李家园,他园中我都曾到过。他们前门正屋,离了两条街;后面的园,到是相近的。”白子相道:“正是这般。所以我来问亲娘,这女子是谁?”赵妈妈道:“哦,这就是李二爷的小姐了。”白子相道:“若说是李再思女儿,刘公子住在对园,哪有不知?李再思的女儿,相貌叫说不济;今日见的,刘公子说,真叫做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西子重生,昭君再世。亲娘各家走来,必然晓得那女子是谁,故叫我来动问。”赵妈妈道:“呀,恁般标致,女娘,却是何人?他家从来没有。老身半年没有去,明日只说去卖花,自然晓得他是谁。”白子相笑道:“亲娘说得有理。刘二公子还有恁话,要觌面与你说,可同我去会他。”赵妈妈笑道:“这个容易。”随同着白子相行来。
  不移时,到了刘家门首。赵妈妈捉定了步儿进去,直引到后书房。却见刘公子独自靠窗立着,一见白子相领着赵妈妈来,便笑脸相迎。白子相道:“赵亲娘,这是二相公。”赵妈妈便急向前道:“相公万福。”世誉在侧首浅浅还了半揖。赵妈妈道:“老婢子前两年在尊府卖花,那时二相公还小,如今长大,相貌越发齐整标致,竟是梓潼帝君了。”世誉笑了一笑,便叫赵妈妈坐。赵妈妈道:“相公在上老婢子怎敢放肆。”世誉道:“不必虚文,你坐着,我还有话问你。”白子相道:“既然相公分付,亲娘且请坐了。”赵妈妈乃靠侧坐下。世誉在上边坐,白子相亦坐。世誉开口道:“赵妈妈,你曾在我家来,我怎不认得你?”赵妈妈道:“夫人上京去后,老婢子便没有来。前年在尊府走动时,相公还小,故不相认,老婢子也还记得。彼时承夫人们不时赏赐,至今不敢忘恩,只好背地里念佛报谢。”〔声口极像。〕世誉道:“若是如此,我与你原是个旧相识了。今日叫你来原故,白子相可曾向你说过么?”赵妈妈道:“方才白老爹已是讲过,老婢子都理会得。半年来没有到李家去,不知这女子是谁。待明日只说去卖花,定晓得这女子姓张姓李,然后来报知相公。”世誉大喜道:“你是个会事人,你晓得我性子的。但是一件,我所见这女子,不比寻常,真是天香国色,我今也摹拟他好处不尽,你须替我访问确了。你们眼睛低,不要将中常的,竟认做我目中所见。〔厌品人多有这般说话。〕若得访个的确,后来还要劳你作媒,定然重谢。”赵妈妈道:“相公差遣,谁敢不遵?何必说及‘谢’字。李家女眷,我都知道,决不敢草率访问,来欺相公。老婢子明日便去。”白子相道:“亲娘,你明日必定去,相公决不差事的。若得访个的确定,先有个意思相谢。”赵妈妈道:“啊哟,白老爹,连你也不知,老身是极肯替人干事,况且相公分付,自然极力效劳。”世誉大喜。
  赵妈妈谢别出门。回到家中,天将晚了。走急了路,酒气上冲,十分大醉,便上床睡觉。一夜无话。
  到明日,绝早起来梳洗,着上一件新纱袄儿,把汗巾包了花匣,捡几朵时新的绢花藏在匣内,一径到李家来。有个看门的小厮,是曾认得赵妈妈的,便道:“亲娘,许久不来,我家二娘正要买花哩。”赵妈妈嘻着嘴道:“正是许久不来,恐你家小姐二娘们要花戴,故今日特地早来。”两人一头说一头走,进墙门,过茶厅,从侧搢转到大厅背后,穿过小轩,再进一层后堂,走出穿堂,过角门到楼下,小厮先叫道:“二娘,赵亲娘来了。”李二娘早听得,便拜在楼栏上道:“赵亲娘,许久不会,请上来坐。”赵妈妈也厮叫了,便上楼来。二娘便来接过花匣道:〔像。真是小阿妈形景〕。“亲娘为何多时不来走走?今日甚风吹到的,一向生意好么?”赵妈妈笑道:“一向靠二娘洪福,近来嘴口略活动些。”便朝上福了两福。二娘还礼不迭。乃移两张杌子,靠楼窗坐下。小桃拿茶来吃过。
  二娘道:“我便要买些花戴,望杀你再不来。如今有恁么时新的,借来看看。”赵妈妈道:“有。”便去解开汗巾,揭开盖,取出十数枝花,递与二娘。二娘接了,便对小桃道:“方才二小姐往大小姐那边去了,你去请他两位同来,恐怕也要买花。”小桃应了一声下楼。赵妈妈道:“二爷只有一位小姐,今日怎有两位?”二娘道:“一位是我家二爷的,一位是大爷的。”赵妈妈道:“嗄,原来大爷有一位小姐,我也不知。今日大爷升做某处巡抚了,小姐怎又归家?”二娘道:“大爷今做了山东抚院,为兖州剿贼,军中带不得家小,衙署里又无人看顾,所以先打发回家。”赵妈妈道:“七八年前,方到府上走动起,所以往事俱不晓得。就是说过,也忘记了。〔会周全。〕如今夫人想已一同归来。”二娘道:“大爷未到福建时,夫人已亡过二年,大小姐彼时才得五岁,七岁上便随往福建去,今已及十年有余了,直到前日方归。我家二小姐小他一岁,故此排在他肩下的。”赵妈妈道:“原来如此。我向来只道你家二小姐是排在大相公名下,岂知却有恁般原故。如此算来,这大小姐有十七八岁了。姑家是谁?”二娘道:“还没有受茶。待大爷回来哩。”赵妈妈便顿了一顿,乃道:“大爷有几位相公?”二娘道:“没有。止生得这位小姐。”言未毕,只见小桃上楼道:“大小姐二小姐来了。”
  赵妈妈便先起身等候。〔老怪。〕只听得珊珊搢响,闻得馥馥兰香,自远而至。〔此之谓先声足以夺人。〕移时两位小姐上楼,赵妈妈一见丽娟,先已惊喜,忙向前迎住厮叫,各道万福。素玉是认得的,不消提起。止将丽娟上下细观,果是凌波仙子临凡,月殿嫦娥降世。但见:
  绿云玲珑,鬟鬓香浓。〔头〕
  杏脸桃腮,辉光满容。〔面〕
  顾后瞻前,流搢增妍。〔眼〕
  修眉若蛾,隋宫绛仙。〔眉〕
  悬准丰直,琼雕玉刻。〔鼻〕
  轮廓修圆,偃颐附颊。〔耳〕
  艳同樊素,樱桃红破。〔唇〕
  密比瓠犀,玉粳白露。〔齿〕
  临风轻举,两袖如舞。〔上身〕
  顿月迟回,柳腰搢娜。〔下身〕
  出言启唇,恍若新莺。〔声音〕
  宜喜宜嗔,春风弄情。〔笑貌〕
  春纤白璧,柔荑肤泽。〔手〕
  新月琼钩,香溪莲迹。〔足〕
  清扬婉搢,楚楚娟娟。〔外〕
  芳心自怜,窈窕之年。〔内〕
  赵妈妈看毕,心里转念:“我眼里不知看过了多少闺女,也竟有如花似朵,绰约轻盈的了,却并没有像这般绝色,真是观音出现。刘公子所见,必是这位小姐无疑,怎不叫他爱慕!”当下各自坐了。
  赵妈妈叙了一番情节,二娘便将花朵递与丽娟道:“小姐,这几朵花何如?”赵妈妈道:“小姐,这花制自名手,不比寻常,直与活花无异。小姐俊眼,自然识鉴不同。”丽娟笑道:“从来卖东西的,哪见说自己物件丑恶?这花依我看来,也只算做中等。但是亲娘拿来,怎好不买你几枝。”赵妈妈笑道:“小姐真是绝顶能事聪明人,说来话来恁般宛转。”丽娟与素玉各捡了几枝,二娘买下几朵,便叫小桃取钱,还了花婆。丽娟道:“怎叫二娘破钞?”二娘道:“值得恁么,也要说起!不是我当着亲娘面说,恐不中小姐戴。”赵妈妈收拾花匣铜钱,欲要作别,〔赵花婆原未必便要去。〕二娘道:“亲娘,你许久不来,我已叫小桃烫酒在厨下,再吃了饭去。”赵妈妈道:“阿呀,罪过人!怎好一来就吃?”丽娟道:“也看二娘的情,且坐坐去。”赵妈妈嘻着嘴道:“小姐分付,只索从命。”〔会奉承。〕即便放下花匣。
  移时,小桃托着酒菜上楼,二娘留着丽娟,也同坐下。二娘与赵妈妈都会吃酒的,互相劝酬。素玉略坐一坐,推身子不自在,先起身回房去了。丽娟却不会吃酒,吃得浅浅一小杯,早已莲脸晕红,波眸澄碧。赵妈妈看了,暗自忖量:“我是女人,见了这般足十分标致面孔,也着实爱他不过;若叫男儿汉见了,岂不魂飞魄荡!刘二公子不过略一关眼,便已摄了魂灵,若叫他如我一般与这小姐盘桓半日,细看出许多好处,不知更作如何?若再见了这略带酒意的面庞,更觉娇红嫩白,我只怕他竟要销魂死了!倘刘公子来求亲,成了时,也还狠便宜了刘公子。”心里只管转念,只管怜借起来,真有舍不得相离的光景。〔赵妈妈倒是一个真爱色人。〕有一篇议论道得好,说那真好色真爱色的,一种至情,原非淫佚,又念美色实非恶物,〔真话。若以美色比之珍宝,试想珍宝岂是恶物。〕只要在我处之得当:
  今夫天地间女子,生而奇秀明媚,乃山川灵气所钟,决非漠然而生。有等遇君王选择,或为名公才宗所娶,则显著当时,脍炙人口,后世皆知其美,为千秋佳话。〔此便是遇,后皆是不遇。〕有等陋巷幽姿,无明珠玉镜之聘,致所适不偶,淹蹇于市侩小儿、菜搢牧竖之手,不见不知,使其兰姿蕙质,埋没荒烟衰草间;即有知之者,爱莫能助,徒增痛惜。如此者,比比而是。又有始也屈为妾媵,受制妒妇,惨毒万状;继也或为妒妇所逐,或因夫丧再嫁,以为脱却火坑,配一丈夫,意中满望得以永毕终身也。〔曹大家曰:“得意一人是谓永毕,失意一人是谓永讫。”〕岂料所逢非我愿,不为翁姑所鄙,即被妯娌之羞,终日垂首丧气,顾影自怜,生则无颜,死又自惜,〔伤欲忍心。〕辱以待时,则积愤而莫告。又有结缡未久,变起中途,花柳情深,枕衾自荐;于法则不可,于情则有原。斯时也,得一人解焉,〔所以解之之人种德不浅。〕百年之后,魂魄犹知感也;不幸而无其人,则亦已矣。复有转转他人,终身作妾,轻薄子弟,蠢然无知,玉质花容,视同草菅,〔可恨。〕又宁知天地重灵之物,为之深惜护持哉?乃有闺阁千金,情事已谙,欲伸款曲,未接王孙;春鸟言怀,秋蝉妒影;凉生菡萏,霜冷芙蓉;肠断风光,魂销景色;狡童之遇,一旦失贞。父母兄弟知之,皆欲其死,虽具倾城,亦不暇借,悔欲自新,佥日不许,九泉之下,能无憾乎?如此者,又比比而是。〔此种甚多甚多。凡人为恶自新,则掩其不善;独女子于此,则不许,不知何意也?恐古来未必若今时深刻。〕
  第所谓显著一时,后世知美者,在当日之春风雨露,玉楼金阙中,遭逢之幸可谓极矣。然三夫人、九嫔御、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才人美人,充斥后宫,又只为天子职任各事。〔原如不遇。〕次之入名公巨卿之家,则又多入于妾媵之流,以作老年消遣之计。〔原如不遇。〕如遇才子所慕,得遂夙缘,幸而相守白头,不幸而中途早逝。〔原如,不遇。〕即夫倡妇随,伉俪终身,又不过助其才华,作闺房芳范。如此之辈,皆非情种。
  所谓情种者,真爱色人也。〔爱色,正面不多数语,譬“花发”一段,即言语形容。是亲笔作正面法也。〕其未得美人也,爱藏于中,未当渔色;其既得也,为之深惜护持,有难以言语形之。夫美人之生,譬花之发,人之爱花,先爱其本,燥则湿之,倾则扶之,使风雨霜雪不得侵焉。迨至春日融和,一朝吐萼,则覆以锦幕,酬以金樽,始欢然喜花之得遂其生也。人之爱花,如此其至也。于美人何独不然?乃有以尤物移人,忽焉终阻,迹嫌多露,竟尔轻离。此诚薄幸为心,偏僻无情者也,何足道哉。〔此种人最当杀。是汝诱之,又是汝弃之,反谓人日“我弃之为改过。”汝则改过矣,其如彼人何?不杀何为?〕
  至于凶悖浮于狮吼,妒杀娈童;残忍甚于豹狼,惨施劝酒,恶非世出,罪必天诛。甚而挝鼓揭天,兵弋匝地,武夫流毒,弱质为殃;使玉碎香消,夜魂泣血,花残月缺,冥路迷尘。虽云彼生逢不辰,实由人心残忍,以致如是。若太真有马鬼之缢,丽华遭青溪之戮,梅妃受折肋之残,虢国被刺喉之惨。千古伤心,莫过于此,而或乃曰“美人亡国之物”也。士庶人好色,亦鲜不受其祸?
  传不云乎:“贤贤易色,”又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人之于色,不可好也,语固如是。但云“以此易彼”者,是圣贤之于色固未当好,实未尝不知其美也。惟处之得当,而不至于溺,使无内作色荒之事,则外自无妇言是听之讥,而使彼美人者,得以尽其天年。〔世人于钱财势利,斗狠口腹,及最无耻可愧之事,竟可以出诸口中;独至于好色,遂往往自讳。噫,愚矣。更有作颟顸之语者,谓古今美人再无有终其天年者,辄一笔抹煞曰“红颜薄命,遂致凶恶之奴,竟不少加怜惜,是诚可痛恨者!〕不横加以亡国之名,则当日者,极天下之声色,而后世无贬辞,是真所谓爱色也。如举烽召诸侯以博其笑,斩朝涉剖孕妇以明其智,是皆由于惑溺不明,使彼美人万古之下,恶名不洗,岂曰爱之?其实害之。谚云:“酒不醉人,色不迷人,由人自为迷醉耳,”斯言诚是也。于色何咎焉?
  文王有好逑之颂,而螽斯、搢木,后宫实多嫔御:桀纣肆虐于民,天下离德,故至国亡家破,不保其身。使桀纣存仁恕之德,则天下归之。虽有妹喜、妲己在侧,亦何至于亡哉?汉室中叶,有昭阳之宠,人唾为祸水,必灭炎汉,然犹继世百年,未有变故。至献帝受制操贼,声色之奉,不敢少加于前,兢兢自守,乃至覆国。其覆国也,亦由色乎?夫差之失,归咎西施,于施何罪焉?使宰搢不幸,鸱夷不浮,越虽进百西施,亦何害焉?吴亡不旋踵而越亦亡,故曰:“吴亡越亦亡,”夫差却便宜一个西子。出是观之,有国家者,得贤则昌,失贤则亡。国之存亡,系贤者之得失耳,于色何罪焉?
  是以天地所生钟情之人,而遇豪杰福慧之士,绸缪缱绻,一种至情,焕发今古。当日之爱惜护持,无所不尽。使不幸而逢变故,至花残玉碎,彼残忍虽曰性成,宁非天地不加诛乎?故曰美色当爱也。美色而不爱,非人情也;爱而不深惜护持,非情种也;爱而溺者,人自溺也,于美色何罪焉!
  且说李二娘留赵妈妈吃酒,赵妈妈看了丽娟容貌,只管心下盘桓,加上许多怜惜,思量说句话来打动他,乃道:“二娘,大小姐这般人品,真是天上有世间无的,一定读书识字的了。”二娘道:“赵妈妈,你好小觑我家大小姐!先前在家时,大爷曾说:‘可惜是位小姐,若是位相公,后来一定高发。’我二爷也道:‘小姐是个绝顶聪明人。’彼时年纪小,尚且如此,而今又十年来,自然越发好了,怎单说个‘读书识字?’只怕眼前的秀才,也学不得我家小姐哩。”〔终是女人家见识。〕说罢,起身往侧楼解手。赵妈妈摇头啧嘴道:“原来小姐有恁般才学,老身不知,说话冲撞。”丽娟笑道:“赵亲娘,休听二娘讲谎。”赵妈妈道:“小姐府上有个花园,小姐回来,曾去游玩么?比着已先光景何如?”丽娟道:“如今也没有,花了,也没有园中去。”赵妈妈道:“便是不知怎么原故,一遇春天,桃红柳绿,各色的花都开了;一到春尽夏来,这些花草树木光光儿都剩下绿叶,已先那些娇红嫩白竟不再发。我想起来,这花草也与人一样的:人在少年,肌肤是细的,眉目是鲜明的,脸嘴是标致的,纵是粗俗的人,到十八九念二三,少不得要发露一遭,面庞上光彩也有了,眉目间精神也足了;过了中年,男子脸上有了髭须,女人脸上生了摺皱,皮肤都粗起来,逐渐儿弄得白头瘪嘴、弯腰驼背,惹人厌恶。就像花在初开,以至盛放,都是少年人的光景,到花谢叶落,与人到老来无异。小姐可是这般的么?”〔不要看轻了赵妈妈,倒有这般识见在肚里。〕丽娟道:“一些不差,亲娘比方切当。”赵妈妈道:“花草一年到头,只得一个春;人一世到头,只得一遭少年。花虽一年遇一个春,若过了年,又有春来了;人若过了少年,却不能够再少。这般比来,人到不如花了。若想到这地位,不论何人,都该少年时行乐,不然虚度了,少年光阴,纵活百岁,甚觉无益。如今小姐正在少年,又生得这般标致,极不该虚度了光阴。”丽娟是个幽恨的人,听了赵妈妈这一番说话,怎不把报恩寺少年提起?不觉低垂蝉鬓,微叹一声。赵妈妈道是打动春心,暗自得计。
  少顷,二娘走来,又叫小桃烫酒。赵妈妈道:“酒已多了,正要告别。”二娘扯住道:“方才失陪,你且再吃杯酒,好吃饭。”只见小桃拿了酒,同兰英上楼。丽娟道:“许久在那里?”兰英道:“上楼上整理小姐妆台。”丽娟道:“春香、秋黍呢?怎么一个不来?”兰英道:“春香在楼上扫地;秋黍要来,我叫他在那里搢茶,恐小姐要吃。”二娘便将花递与兰英,兰英知是问这个花婆买的,便来接了道:“小姐,该几文钱?”丽娟道:“二娘替我出了。你将去藏了来。”兰英答应便去。赵妈妈见兰英相貌尽有十分标致,就是举动间尽有条理,说话处不疾不徐,也不做那低声哑气的声音,自然有一种圆活玲珑的嗓子。〔人家女儿,响喉咙,定然不可。必要和平低小为妙。若必做作低声哑气,一定掇牙僚齿,反足取憎。〕不觉满口称赞,乃道:“方才那一位姐姐,是小姐身边的么?”丽娟道:“正是。”赵妈妈道:“不要说小姐是天上神仙,只方才这位姐姐,也不是凡胎俗骨。不知叫什么名字?”二娘道:“叫做兰英。”赵妈妈道:“这个名字儿叫得清雅,自然是小姐题的了。”此时也有些半酣,恐酒后多话失错,便不吃了。
  小桃将饭来,大家吃过。赵妈妈起身告别,再三向丽娟、二娘作谢。又对小桃说:“多谢二小姐,我不去惊动他了。”〔到家。〕便收拾花匣,复身向丽娟道:“小姐妆楼未曾认得,可容老身去看看?”丽娟笑道:“只是不成个所在,不堪你看。”赵妈妈耸着肩缩着嘴道:“啊呀,阿弥陀佛!小姐这般说话,却不折杀老身!”一头说,一头走,小桃跟着走下楼来。到角门边,却值兰英也来了,便一齐到西楼上。
  赵妈妈看了各处,极口称赞齐整精洁,乃向二娘道:“这楼是朝东的,楼北侧首是什么去处?”二娘道:“往园里去的小搢,搢外便是小巷。”赵妈妈道:“这侧窗开得的么?”〔狡哉花婆。〕兰英道:“开得。”便把侧窗开了,赵妈妈便靠着窗槛,二娘也立近前,指东划西,丽娟也立在后面。赵妈妈回头见丽娟在后,便指着对巷园中问道:“小姐,那对面花园是谁家的?”丽娟道:“我初回来,也忘却了。”二娘道:“这园是刘家的了。”赵妈妈道:“呸,我早忘了,那园是刘吏部的园!如今他的二公子住在里边看书,生得好一个公子,真正风流俊雅,世上少有的。”二娘道:“你也曾见来?”赵妈妈道:“怎不见来?”便向丽娟道:“小姐,老身从来没有见这样第二个公子。他才学是不消说,相貌也不消说,〔赵妈妈向丽娟赞刘公子,向世誉赞李小姐,都有几个“不消说”,声口绝肖。〕只一件更胜人处:他有这般标致相貌,在别人身上,一定轻薄,他却持正得紧,竟像一位女娘。小姐,岂不是更胜人处?”丽娟道:“这也难得。”二娘道:“这刘公子多少年纪了?有了亲事不曾?”〔女人家偏有这般问头,却惹着了花婆心上话。〕赵妈妈道:“说也好笑,他的僻性更奇。他道:‘有了我这般人物才学,也必要像我这般人物才学的妻子,方娶他。’我想,像他人物的,却不难;若要像他才学的,这却那里有?他自己做文章做诗,提起笔来就写了,将来一定中举人中进士中状元。〔世誉做人狠搢佻,花婆却说他极持正,可见人言不足信。〕人家小姐们,纵就读书做诗文,决不能够及他的,岂不是僻性得可笑?所以如今十八岁了,来说亲的尽多,却总不中他意,至今尚未出聘。”二娘笑道:“这真个僻性,却也好笑。”丽娟见他们说闲话,便走过一边。秋黍斟上茶来〔秋黍扇茶,秋黍斟茶,极小处总不漏。〕各人都吃了几杯茶,赵妈妈然后别去。
  一路上思量:“李小姐这般标致,方才被我将话打动他,又称赞刘公子,看他模样,也有些兴动。〔何尝兴动?可见这等人嘴口极恶。〕刘二公子来求亲,有我言在先,却像无意间逗着,这头亲事到有五分合拍。若成了亲事时,我准要他一百两银子作谢媒钱,这注生意可知好哩。”自言自语,回到家中,才得下午。思量:“昨日许刘公子今日这时回覆他,我今且不去,等他急一个燥皮。〔奸狡。〕后来好拿扳他的谢意。”便分付小孙子道:“若有人来寻我,你说出去做买卖了,尚未回家。”小厮应了玩去,自己和衣上床睡了。
  不移时,果有人在外叫道:“赵亲娘可在家?”小厮问道:“是那个?”白子相道:“我是白子相,要寻你家亲娘说话。”小厮道:“出门做买卖去了,没有回来哩。”白子相道:“我去去再来瞧他。”原来刘公子为赵妈妈约了今日回头,等得厌烦,便走到园中,开着园门,望着李家的楼子,指望看得动静。那知事不凑巧。赵妈妈在李家楼上开侧窗时,世誉却不走到。此时已是寂然关闭,无从打听动静。立了一回,复到书房坐地,便叫白子相来寻,所以适才走来讨信。赵妈妈知是刘公子等得心焦,乃叫小厮分付:“若是方才那姓白的再来问时,你可回他说:“像是说到李家去的。”约摸一个时辰,果然白子相又来叫道:“赵亲娘可曾回来么?”小厮道:“还没有回来哩。”〔彼此声口酷肖。〕白子相道:“早晨出门做买卖,这时候还不回来,难道他出门,不曾对你说一个所在?”小厮道:“像是说到什么李家去的。”白子相道:“我前次来,你怎说不晓得?”小厮道:“前次忘记了,方才记起的。”〔小厮亦狡。〕白子相道:“若一回家,即便搢他到刘家相会。”小厮道:“那里刘家?”白子相道:“你只要对他讲,他自晓得。”说罢便去。赵妈妈想,白子相走了两遭,刘公子自然急得不好过了,此时天色已晚,料他也不再来,便脱衣上床而睡。
  次早起身,梳洗才毕,只见白子相走来。赵妈妈出去道:“白老爹为何恁早?”〔偏说他早,妙。〕白子相把手一摊道:“你好一个自在性儿!你前日说定,昨日午后付回音。哄刘公子眼都望穿了,我又到你家走了两次,把一个刘二相公几乎躁死。”赵妈妈道:“便是昨日得罪了老爹。往李家去,承他家二娘小姐们好意留我吃酒,回来已是夜了,故此没有回覆刘二相公。”白子相道:“今早清晨,便来请我,我又为舍亲一节官司事,兜搭了一回,〔逗得妙。〕方到你这里,你还道我来得早?快些就去罢!”赵妈妈道:“我却好梳洗才罢,就去就去。”便一同到刘家来。
  直进书房,刘世誉从里边出来,坐下道:“你怎么昨日便失了信?可恶可恶!”赵妈妈厮叫了道:“昨日有罪极了,又累及白老爹走了两遭,叫老婢置身无地!”世誉道:“不消说了,你坐着讲。”赵妈妈便坐下道:“老婢子回家时,得知白老爹两次来催,即要来相公处回覆,争奈天又夜了,料想相公一定安置,不敢来惊动相公,故此便没有来。”世誉道:“这是昨日话,不要讲他。”〔刘世誉急要晓得好女子是谁,花婆故意延缓,两人口吻绝妙。〕赵妈妈道:“今日梳洗过,即便要来,却好白老爹来了,故此同来的。”白子相道:“亲娘,你只管说闲话,〔白子相不说。便叫呆了。〕二相公只要问你李家事情,谁耐烦叙你委曲?”赵妈妈立起身来道:“阿哟,白老爹,你直恁地性急!我若不从头说去,只道我是没头脑人,二相公也要恼我。怎不要叙个委曲!”世誉反笑将起来道:“我知道你是个到家人,你快把李家事讲罢。”〔明要说刘世誉,却把白子相开钻眼,又带奉承世誉一句,所以世誉也欢喜了。狡哉花婆。〕白子相也笑道:“是我说差了。”
  赵妈妈复坐下道:“这李家,老婢子有半年多不曾去,昨日去时,便捡了十数枝时新的花,放在匣里,一径到李家。”世誉嘻着嘴道:“你一径便到李家?”赵妈妈接口道:“怎不一径到李家?昨日王家、张家,都约我绝早穿珠花儿,兼歇凉耍子,因相公分付了,便都失信了他们,一径便到李家去。”〔刘世誉趁口说一句,是喜其不他去而赞之之词,却又惹着花婆铺摊。见功。〕世誉道:“这是承你美意。你到李家如何?”赵妈妈道:“正到他家门首,遇着他家小厮,是认得我的,便说我家二娘正要买花,你一向再不见来。老婢子便同那小厮进去。到他家南楼下,只见他家二娘在楼上厮叫,便上楼与二娘相见。”世誉道:“那二娘是何人?”〔不得不问的,又惹花婆说一回。〕赵妈妈道:“就是他房里丫头。因大妈妈没了,李二爷因收着他做了小妈儿。他们一家,若大若小,都叫做二娘。”世誉道:“知道了。你再说来。”
  赵妈妈道:“那二娘做人最好,见我半年没有去,竟像接着了亲人一般,十分款接。〔见得待我好的人家不少。〕便问我买花,我递花与他,二娘便分付丫鬟去请大小姐、二小姐来。”白子相笑道:“这两个小姐,莫不有一个二相公所见的在内?”〔白子相这一句,着实有窍。〕赵妈妈道:“我也是这般想,便问道:‘二爷只有一位小姐,怎有大小姐二小姐分别?’二娘便说:‘亲娘,〔叫一声亲娘,亲热之极。〕你七八年前方到我家走动,所以不晓得前事。我家有一位大爷,新近升在山东做都爷,他也生一位小姐,大我家小姐一岁,故叫大小姐。〔此处才出,正文犹未也。〕这大小姐才得七岁,便随大爷往福建做官,如今十来年了,所以十年前事你都不知道。’”
  世誉矍然道:“原来李奇勋有个女儿。只是他的老子在外为官,怎么女儿先回?却是几时回来的?”赵妈妈道:“二娘说军中带不得家小,四处又有贼兵,衙署里又无人看顾,所以打发回家。回来才得四天。”〔第一日回来,第二日开侧窗世誉便看见,第三日花婆到李家,今日正是第四天。〕世誉道:“你曾见这位小姐,相貌何如?”赵妈妈道:“二相公,你定着心,听我说这位小姐,真是天上有世间无,连老婢子也吃惊不小。我走了无数人家,不知见过了若干的夫人小姐,也有整整的算得十二分绝色的,一见了这李家小姐,竟要把已前叫他十二分绝色的人,都要打到第三等。只怕我说来,相公前日所见的,还没有这般标致哩。”〔倒说他所见未必这般标致,妙绝。〕白子相道:“看他这般称赞时,光景是好的了。”赵妈妈道:“我这般问明白了,只见那请的丫鬟来说:‘大小姐、二小姐来了。’远远里听得叮叮搢搢不快不慢的声音,一路响来,原来是他裙拖上的金铃儿;又闻得阵阵香风,比梅花更香得清幽,北桂花更香得爽利,直待近了他身,才晓得他竟是兰花化生。他一步步走上楼来,〔要写正文,先写衬笔。如看官府尊严,先看他衙役卤簿,则官府尊严自见。〕我忙向前迎接。我向来到人家去,〔又问一句。〕见了夫人小姐们,他们是贵人,我不过一个卖花婆子,自然要逢着便是四福,然心子里还有一种不心全处,以为贵贱的势轧定了,出于不法。自昨日见了这李家小姐,我恨不得拜他四拜,算见面的礼,就只逐拜拜他,也是该的,那里还有不心全的念头?”〔真有此种情景,人不肯说,花婆便肯说。〕世誉听说到这话,闭着眼只管笑,〔入魔了。〕乃道:“如此看来,你到是一个绝爱美色的人了。”赵妈妈道:“不是这般说。我把这小姐仔细看时,只见他长不十分长,短不十分短,苗苗条条,却又不瘦;丰丰满满,却又不肥。走来步儿,若说整整齐齐,又有一种流动处;若说袅袅娜娜,又有一种端庄处。肌肤像雪,却又不比雪的死白。一双脚,真正只有二寸五分长,比三寸的还差五分。梳来的头,就像膏水粘的,照得见人的光亮。那头发,就像一根一根到嘴里吮过的,一些尘埃不染。挽一窝老大的髻儿,绝光绝润,一根杂丝发儿也没有,看来那一股好头发,有六七尺长哩。那两道眉毛,不粗不细,不弯不直,青青的分在眼上。那一双眼睛,竟是藏着一眶子水,黑的像漆,眼白略带些水绿色儿。眼梢头略起一起,直到鬓旁,那一种秀处,分外出落得好。转睛回顾,不比小家子的一味娇痴,那一种娇媚处,难以描画。〔至矣,尽矣,无以加矣。〕我最欢喜他一笑时,嘴角头两个笑靥儿,眼睛微微含露,粉白绝嫩的脸颊上,添上些淡胭脂色。那一种光景,若叫二相公见了,竟要化做一团水哩。”世誉此时已瘫在椅子上,手脚都动弹不得,嘻着嘴,喜欢不了,只管把头颠着。
  赵妈妈道:“这李小姐更有绝妙好处。他的耳鼻端方齐整,颧骨两腮,没有一桩儿不好处,这也不消说起;樱桃口,胭脂唇,一嘴牙齿,绝密绝细,莹块的白,也不必说;说出话来,和平宛转,轻清响滑的声音,并没有尖细急促的毛病。这样地位,真是万分足色的了。”白子相大笑道:“亲娘又来乱话,忒煞发虚。你又不曾与他住下十日半月,连他的性格都得知恁般详细了?”赵妈妈道:“嗳,不是我老身敢于得罪白老爹,〔叫一声白老爹,却似惜之之意,实是鄙簿之极。〕你有一把年纪的人,这些人事也还不知道?大凡要晓得那人性格,先看他眉眼,再看他气势,再看他举动;先听他声音,再听他说话,〔观人妙法。〕那人的性情,早已一总了然。岂有不知道的理?这李小姐———”〔花婆正要说也。入神之笔。〕世誉接口道:“这不要说了,后来如何?”赵妈妈道:“当时二娘与小姐们都买了花,便留着吃酒。这李小姐不会吃酒,才吃得一小杯,早已脸色红将起来。这般样略带酒意的光景,比前更加艳丽,叫我如今却也摹拟不出。”世誉听到此处,只管把胸膛乱擦,倒像吃了酒,迷痴的形状。
  赵妈妈看刘公子已是昏了,心下算计:“一发叫他再难过些。”〔花婆恶极。〕乃道:“吃罢酒,又到这小姐妆楼上。他的卧房布置得清雅精洁,竟如天仙的住处。我便有心要将二相公铺排出来,乃故意问道:‘小姐,这楼外可是个花园么?’那小姐有一个梯已服侍的丫鬟,也生得有十二分的标致,便来开着侧窗,叫我看园。”世誉直跳起来道:“你昨日开着他家侧窗的么?〔摹神。〕我昨日等你心焦,也出园门望望,只见他家侧窗紧闭,怎就不凑巧,不得那时相值!”赵妈妈道:“这一位标致小姐的卧处,〔“小姐”上特加“标致”,是大书特书之意。〕就在这楼上着南一间。我今后到李家去,先来与二相公约会了,待我赚他到侧窗边,与相公饱看何如?”世誉跳起身来向赵妈妈作揖称谢,吓得妈妈竟慌忙跪酬。〔光景绝倒。〕白子相从旁大笑,向前扶起,依旧坐下。赵妈妈乃将昨日李家楼上称赞刘公子的话,再加添两句,述了一遍。〔若再铺叙,文气再缓,且觉烦冗。此省笔法也。〕世誉拍手大喜,恨不得打跌,乃道:“这李小姐可曾说我什么?”〔入神之笔。如今少年都有这一句话在肚里。〕
  赵妈妈道:“这小姐见我说相公持正得紧,一毫轻薄都没有,便道:‘这般样人,却也难得。’一会见说了两遍。”〔恶极。〕世誉大喜,举手加额道:“何幸我的贱名,得李小姐的香口称赞!”赵妈妈道:“那二娘便问刘二相公有了亲事不曾?”〔过接无痕。〕白子相道:“正是呢,不知这李小姐曾受了聘否?”赵妈妈道:“我也曾问来,二娘说:‘还不曾受聘,一等老爷平贼回来,也就要看人家定亲事的。’”白子相拍手大喜道:“妙极,相公尚没有丈人家,这个正是一对儿。也是天缘凑巧!”世誉笑道:“这李二娘问我亲事时,这李小姐可曾又说我些什么?”赵妈妈道:“相公又来好笑!他是小姐家,怎好说这事的话?彼时他便走开了。”〔妙极。〕世誉道:“如今李奇勋在山东剿贼,怎得一时平灭,那得便回?”
  白子相道:“不难,不难。李再思是这小姐的嫡亲叔子,定也做得一分主。那要等他!”赵妈妈道:“这般小姐,那有不等老子做主的理?”白子相道:“这李小姐有恁般标致相貌,岂是掩得定的?一定传扬开去。凡在官宦人家的子弟,若有亲事的,不消说了;若尚没有亲事的,谁不想要娶他?〔白子相只料得常情。〕二相公若要等李奇勋回来求亲,只怕李再思早已受了人家的聘了。如今只消向李再思说定,他自有家报知会乃兄。这李奇勋岂不晓得刘老爷在京为吏部,岂有不奉承的理?只怕他还巴不到哩。况且二相公这般人才,难道不是一个风流人物?纵是皇帝招驸马,也不过如此才貌罢了。”赵妈妈道:“相公才貌有什么说!〔如此一吹一唱,叫那人如何不自负?曰:“我是有才有貌的公子。”〕只是亲事,不如等李老爷回来去求,李二爷虽是嫡亲叔子,未必便好做主。况且二相公老爷夫人处,也要通知,方好出帖。”世誉摇手道:“若说别事,也要商量。若说我家老爷夫人处,竟不必虑及。原许我访定了人家,老爷与夫人无有不从的。”
  白子相道:“亲娘,你有所不知。这李再思也曾与我相与过,我晓得他性子,最贪财的。见了银钱,凭你什么都不顾了。相公只要破些钞,李再思一定顺从。行过聘礼,一面择吉,不管李奇勋归不归,一二月间,这亲事就到手了。”〔嘴里说极容易。〕世誉大喜道:“白子相深知我心。若等他老子回来求亲,说成了过聘,他家再推妆奁未备,这样做作起来,迟下一年二年都料不定,叫我那里等得!我恨不得今夜就抱了李小姐来,才称我心意哩。银钱都不在我心上,你二人只要帮衬我成事,事成后,每人送一百两相谢。”二人齐声道:“怎说这话!当得效劳。”世誉叫分付厨下备两席酒留二人,算做请媒。先拿些点心,与两人吃过。〔梳洗过便来,又说了半日话,点心断断少不得。〕真个富贵之家办事容易,不移时,两席盛肴早办来了。赵妈妈道:“白家老婢子,也不敢当二相公恁般抬举。”世誉道:“这节亲事,全在你二人身上。外边自有白子相作媒;内里却要你去行事,少不得将来陪伴新人,就要劳你。今日的酒,只算相求,你竟独坐一席,我与白子相一席,单叫一个小书童斟酒。”当下三人浅斟低酌,不过议论着李家亲事,说说笑笑,直到夜方别。世誉又取一锭银子,约有四五两,先送与赵妈妈,赵妈妈略推一推,即便收了正是:
  狡黠虔婆贪重贿,豪华公子慕佳人。
  未来之事皆如梦,唯有痴情竟认真。
  却说世誉满心欢喜,以为李家亲事一说必成,明日便催白子相去李家说亲。白子相便到李家,管门人说:“二爷已往州衙前去了。”原来李再思果然事忙,侵晨出去,抵暮才归。因他是巡抚公弟,包揽出名,以此人都来寻他。白子相便寻到州衙前来。寻了一回,只见李再思同一个人走到。那个人不住呶呶,〔活画。〕李再思只管答应,像是告诉事件始末根由的。白子相便整衣向前一揖,叫声:“二爷,晚生拜揖!”李再思见有人向他作揖,慌忙答礼。立起来,认得是白子相,晓得老白是大家帮闲,不好怠慢,便问道:“白亲翁,有何见教?”白子相正打帐叙话,却被一人将李再思拉去,〔真正兴头。〕白子相又不好上去扯住他,倒是李再思拱一拱手道:“请在此略待一待,〔真个会管事人,会周全世故。〕我去说句话就来。”白子相答应一声,真个呆立一家铺子下。足足等了一个时辰,立得腿酸肚饥,毫无影响。心上转念:“他这时候,不知在那个茶坊酒店里说公了事,那得工夫来会我?呆等他,却也是痴。”便回转到刘家来。
  世誉道:“可曾相会李再思?”白子相便将上话说了。世誉道:“幸亏没有与他叙话。”白子相道:“怎么说?”世誉道:“我因一时性急,便催你去。方才思量起,若相会了,将恁么话入港?”白子相笑道:“这般事,不消二相公费心,我早已打点去的。有个舍亲,为件官司,今已讲明了,恐当堂回销不便,商意要去寻个分上,暗里批豁。我想,不如去搢李再思,倒是一个入门诀,所以去寻他。把这官事入了头,便有文章做了。难道我真个孟浪,便突然说起么?”世誉大喜道:“妙。只是不得相会,如何是好?”白子相道:“我有个道理。他是绝早出门,到夜方回的。我明日清早便去看他。自然相会。”到晚无话。
  明日,白子相果起个早身,到李家来。管门的传进。却好李再思正梳洗过,出来相见,宾主坐下。李再思道:“白亲翁许久不会,容颜如故。〔待下一等的,寒暄如此。〕昨日被一敝友搭住了,致有得罪。”白子相也谦叙一番,乃道:“没有别事干渎,只为舍亲有件官事,在州里大爷处,今两造各已剖明,欲搢二爷鼎力,批个回息,所以敢来惊动。”李再思道:“不知令亲的官司,为着恁么起见?”白子相乃将官事缘由述了一遍。李再思道:“州父母处,小弟与他淡交,〔谩人语。〕承他在小弟身上着实用情,曾许我寻节事件。今这件官司,事情颇重,不知州父母意下何如。只是亲翁来,又不好拂了尊意,弟须要去面求方妥。”〔世务。〕便接了呈子,看一遍,藏在袖里。白子相打一恭道:“若批过了,舍亲要奉屈台旌,恐不成规矩,反有得罪;总在谢仪上边,晚生定当效力。”李再思也说些好看话。白子相作别而去,即往刘家说知,随去亲眷处凑出回呈,东道极力撺掇,果然分外肥浓。
  迟了一日,下晚间,便去李家打探。却好进门遇见,进厅坐下。李再思道:“弟连日有事,却好今早去,等堂事毕了,方投帖请会,便将亲翁这事说。州父母以此系窃盗重情,竟有不允之意。弟只得竭力恳求,才得勉强批了。”白子相深深打恭道:“晚生也知此事非二爷不可,故敢奉求,有费大力,晚生再当图报。”李再思道:“因与亲翁相知,就是令亲事,即与亲翁无异,所以弟直任不辞。”便将回呈递与,白子相也送过谢物。接呈一看,见批着“准息免供”,不胜欢喜。李再思捏那谢仪,颇觉沉重,乃道:“亲翁请略坐一坐,还有话说。”遂到里边,拆开封,把戥儿一称,果然比额例多了几许,〔情景逼真。〕大喜道:“老白真正在行。我今也与些甜头,等他好再作成我。”便分付厨下备酒,出厅相陪。白子相便要作别,李再思扯住道:“我日日匆忙,今晚喜有闲暇,又难得亲翁到此,少叙间阔,何如?”白子相有刘公子事在心,巴不得如此,即坐下道:“借重二爷,没有奉候,反来打搅,何以克当!”
  移时,小厮掌出灯来,摆出酒肴,二人浅斟低酌,促膝而谈。只因这一席话,有分教:
  不仁叔子,强联系足之绳;
  痴念郎君,空作高唐之梦。
  未知白子相如何说话,且听下回分解。
  帮闲凑趣,花婆狡猾,极尽其致。第花婆议论花与人一般,及铺张李小姐处,恐世上花婆未必具此识见。
  丽娟写照,前后共有五处,俱极尽其美。总不雷同,不觉重复。想丽娟确是绝顶出色人,真足令人摹拟不尽也。翠翘、婉玉,非不艳绝,想较之丽娟,稍逊一筹。


  第十回 巧笼络念动一函 恶商量心输三利
  诗曰:
  嗟嗟势利人,方寸残且狡,
  至亲不相顾,仁义一笔扫。
  所贪是何物?酒食与金宝;
  偏有同流人,相见辄倾倒。
  请托图骨肉,奸谋世所少。
  夫妇乃大伦,婚姻事非小;
  有父不使知,鬼蜮竟纷扰。
  可怜绿窗人,忧愤满怀抱。
  椿庭远莫诉,伤心背萱草。
  话说李再思留白子相吃酒,初先说州里官员好歹,次说衙门人善恶,李再思搢弄一回自己的本事,逐渐便说到李绩身上来。白子相乃道:“如今大爷在山东剿贼,可有消息报来?”李再思道:“这塘报是日日有的。前日舍侄女也从山东回来了。”白子相道:“令侄爱小姐归家,自说知备细?”李再思便把乃兄升授破贼缘由,铺张了一回,白子相道:“令兄大爷文武全才,这些草贼不难剿除,将来入阁拜相,当朝一品,指日可望。”〔奉承得妙。〕李再思道:“家兄宦情,也是看得极淡的。”白子相道:“这是天赐富贵,要辞也辞不去。而今宝眷既已回家,令侄相公也回来了?”李再思道:“家兄生了舍侄女一人,家嫂先已亡逝,已后便不曾再娶。”白子相错愕道:“这怎么说!大爷今年高寿几何?”李再思道:“五十有九。”白子相道:“这也是伯道无儿,皇天没眼。如今令侄爱小姐自已出字?”李再思道:“尚未。”白子相道:“大爷既然无子,自宜急于择婿。为何至今尚未受聘?”李再思道:“只因游宦远方,所以未曾受聘。今若灭贼回来,进京覆命过,那时然后理这姻事。只是一件,舍侄女已是长大了,若是拣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又要子弟们发达聪俊的,只怕目前一时拣不出。”白子相道:“为什么?”李再思道:“乡绅子弟,到得十来岁,便都有了亲事,那得十七八岁还有未出聘的么?不是一时也拣不出。”
  白子相拍手赞道:“二爷高明的人,深知情理。只是大爷与二爷手足至谊,总是一般的了,何妨便替大爷寻访一头亲事。况且如今大爷奉王命讨贼,不知几时才回,岂不将婚姻错过?这般大正经事,怎么二爷竟不提起?”〔责备得妙。〕李再思道:“怎不当心?白亲翁,你不晓得,我家兄却是一个固执的人,所以不好管他的事。”白子相道:“依令兄大爷心上,要怎么样的女婿才好?”李再思道:“我与家兄相别十年,不知他近来作何主意。若依情理看来,不过要女婿家里呢,是个阀阅世裔,名门旧族;人品呢,是个相貌出群,丰姿俊雅;才学呢,是个博古通今,渊源有识;祖父呢,是个积德累功,存心忠厚。不过这几般儿,想也中我家兄的意念。”
  白子相哈哈大笑道:“小子道大爷要怎么样的女婿,若依二爷讲来这几般儿,如今目前却正有一个。”李再思笑道:“亲翁,不要说得容易。”白子相道:“确乎有,不是说得容易。”李再思道:“试说是谁。”白子相道:“说来甚近,就是二爷贵邻吏部刘公思远的二公子。”李再思顿了一顿道:“想起他家,也是个阀阅世裔,祖宗忠厚的了。只是刘思远已挈家入京,他的次子也从未识面,不知才学人品何如。这时在京中,也自然结了姻亲了。”白子相笑道:“原来二爷不晓得,他的二公子现在家中。”李再思道:“他的园虽对我后边,我只因事忙,不牢实着家;且他也不见出外与人交接,我亦并未相会,所以总不知道。”
  白子相道:“这刘二公子是一个折节下帷的人,潜心书史,所以绝不与外人交接。无过读书之暇,就是晚辈闲讲闲讲,故此无人晓得他在家。即如今年正科乡试,他却告了游学,不愿下场。”〔连篇鬼话。〕李再思道:“这是为何?白子相道:“他说一出即成才有趣,若但去观场,反不如不去为妙。且待胸有成竹,然后去取功名如拾芥,方见得男儿饱学处。所以他一味沉潜熟玩,以待下科为必成之计。”李再思笑道:“这也是他的好处。但不知他人物何如?为何这时没有婚娶?”
  白子相道:“这位公子,今年已十八岁了,却生得性子古怪。若说他才学时,方才说他这般折节下帷,也可见其大概;若说他相貌时,也不必代他称述。”〔故作顿折。〕李再思笑道:“为什么不好称述?想是有些毛病的。”白子相道:“有甚毛病?这刘二公子的为人,虽不可称貌似六郎,才如八斗,也可合适才二爷所说,‘博古通今,丰姿俊雅’的了。”李再思笑道:“原来有这样人在此,我实实也不知道。他的性子怎么古怪呢?”白子相道:“说来也可大发一笑。他道夫妇为人伦之始,我这般一个人,怎好把婚姻算做等闲事体?必要得一个才堪咏雪,貌可羞花的,方可与他作对。已前人家都道这位公子好,都要与他联姻,他却私下访得真实,或是有才无貌,或是有貌无才,竟一总回绝了,所以至今尚未曾出聘。二爷,这不是个痴念,可大发一笑的么!”李再思此时已有酒意,便笑道:“他既是这般性子,只怕才貌兼全的女子也还有。”白子相笑道:“二爷也不要看容易了。〔还话得妙。〕‘才貌兼全’的,不是稍称才貌,必要两样十全,方才称得才貌。”李再思道:“若不十全,也算得什么!别家我也不知道,只就我舍侄女讲,他自幼聪明,家兄把他就像男儿一般,教他读书作文,六七岁时便会做诗做破承题,笔下了然明白。这几多年我虽没有见他的学问,想道自然愈加进益了。若说相貌时,只怕涿州一州也没有第二个。”白子相听了,故意荡一句道:“二爷,天下事真个有不可必的,〔故作顿挫。〕所以说‘姻缘姻缘,事非偶然’。”李再思已知白子相有执柯之意,便也含糊答应。此时夜已深,酒已醉,白子相便起身谢别。
  明日绝早,便去亲眷家还了回呈,即到刘世誉家,把昨日酒席上的话,一五一十,细细述了一遍。乃道:“李再思说相公是个阀阅世裔,祖父忠良的了,只不知才学相貌何如。如此看来,相公必与他见一面方可。”世誉大喜道:“虽则有些线索,只是我与他怎地相会?”白子相道:“我已思量一个计策在此。也不要相公上门去看他,也不要他上门来看相公。我昨日已扰了他,停日我便覆席,酒便摆在相公园亭上,只说借园看看秋景,再借一个小厮来服侍。李再思来时,我便吩咐说:请刘二相公,然后相公出来。李再思是个粗人,相公只消谈吐间丰雅些,举动间潇洒些,见得相公聪明博雅,他岂有不服输的理?况且相公这般人品,难道他不称羡么!”世誉跌足大喜道:“极妙。”当下留白子相酌酒而别。
  明日,便与白子相商议请酒日期,吩咐园丁打扫园亭。次日绝早,白子相自袖请帖,到李家面请,翌晨候教。到了明日,世誉一面着人备办酒席,整肴添案,大席小席,各色俱齐。白子相笑道:“相公打出己资,我反做个情面,可有这般道理呢?”〔情景逼肖。〕世誉也笑道:“你为何今日却说起这般假体面话来?”大家笑了一回。
  到晚间,白子相又到李家来请。李再思因许了是日赴酌,不好失信,到晚即归。白子相去时,便出来相会。坐下,白子相道:“舍下蜗陋,难容大驾,就借在刘思远先生园里,只是不成规矩。晚生先告禀了,全仗二爷海涵。”李再思道:“白亲翁说那里话来,我与你都是相知,何必如此作套!”当下李再思叫小厮们随了,即同白子相出门,一径来到刘家园里。
  到园厅上,白子相重新作揖,叙坐茶罢,便到各处散步一回,然后到摆酒所在坐下。李再思称赞一回好园,小厮又托茶来吃过。白子相便吩咐小厮道:“去请刘二相公出来。”
  小厮即进去,对世誉说道:“李二爷来了,白老爹叫请相公出去哩。”世誉便换了一顶簇新摺的儒巾,穿一套花样时服,把镜子照了一照,心下暗喜:“我这般人物,难道不像那戏里张生!”〔极其形容,亦是诛心之论。〕打扮毕,遂到园里亭子上来。白子相慌忙迎接,李再思也起身离坐,举目一看,但见这刘公子:
  身材端正,面部整齐。眉目不具十分俊秀,专做那送意留情态度。未备一段风流,偏要去偷香窃玉。胸中实少文章,外面却娴礼数。盖为居养潜移,气体断然有别。市廛远迹,格局自是不同。正是:
  福轻怎得为公子,买举须当中举人。
  刘世誉与李再思作礼坐下,白子相替两下道了姓名。世誉先开口道:“寒舍与尊府比连,小侄未曾候教,疏慵之罪,其责何辞。”李再思道:“小弟碌碌风尘,未曾踵府奉谒。今因白亲翁见招,轻造尊府,兼接丰仪,实慰渴想。”两下谦叙数回。两番茶罢,小厮便摆上酒来。三人分宾主坐定,两下又叙了尊翁令兄的宦途,然后叙一回园里花卉,便讲到文墨上来。世誉便将平昔记得些典故,一总搬出,倾囊倒箧,满口雌黄。李再思是个鄙夫,见他说来,只道是好,频频点头。白子相又从旁点缀。那时刘世誉暗暗喜个不了,便放出雄豪态度来,尽量痛饮,杯盏交错,直吃得酩酊方散。明日,世誉便与白子相商议求亲。白子相道:“后日是个好日,我便到后日去。”此时刘世誉已满望一说即成,好不欢喜。到了后日,白子相也起个早身,到李家来。却好李再思尚未出门。相见坐下,李再思先谢了前日酒,说两句散话。白子相便将刘世誉求亲之事,婉转说了一番,李再思道:“前日席上相遇,看来自然是个大器,也无别说。但家兄那边,小弟也要差人去说知。就是世誉乃尊处,也待他定夺了,方好议论姻事。”白子相嘻着嘴道:“刘先生进京时,曾与他二公子讲过,已前人家来求亲,都被你访得才貌不全,以致总回却了。今后不如你自去,访得的确,我自然依你。这二相公因他乃尊吩咐过了,所以敢令晚生致恳。若令兄大爷处,二爷要差人去说,这是一定的道理。父母之命,有什么说!但是刘二相公之意,他以为因前拣择颇难,今既有淑女在此,岂可不遂遂好逑?若再迟缓,便非寤寐反侧之心。其意竟欲刻成才妙。———这是他的私念,也不可为准。〔下一断语,妙。〕若说令兄大爷处,而今大爷军务住偬,且大爷是一个盛德君,为国忘家,哪里还有暇管这事子?况二爷是至亲手足,就做一分主,亦不为过。———这个,二爷目有定见,也不消晚生多说。”〔下一转语,妙。〕李再思听了白子相说话,想来甚是有理,乃道:“这事再容斟酌。”白子相便起身道:“迟日晚生来求令侄爱小姐庚帖,必求二爷停当了。”李再思把头点点,白子相便别了去。李再思也随往州衙前来,一路心上盘桓,先已存了争礼钱、靠仗天官声势的念头。〔小人之心,大率类此。〕正是:
  贪夫不论是和非,只解谋财在逞威;
  借得豪家喧赫势,便知狼狈两相依。
  且说白子相转到刘家,将上项话述过。刘世誉道:“好是好的,只是还不恳切。〔这般人再不肯说人是处。〕白子相笑道:“二相公又来性急了!我与李再思虽则相与,算不得十分莫逆,况且求亲一事须要委婉,他若有牵强,还要去笼络他转来。今日这话,还觉有些激切了。我方才一路上又想一个笼络他的法子,只怕该做。”世誉道:“怎么一个法子笼络他?”白子相道:“明日相公可开一个礼单,写这样:重礼十二色,代金二十四两;再写一个请帖,请他后日吃酒。吃酒时,把亲事一句休提。这叫做画个花押在他嘴上,便有些难回我了。”世誉道:“这礼送他作个甚么意儿?”白子相道:“以为相认了,把此为贽见之礼。”世誉道:“送礼也是突如其来,家人也不会道达;万一礼不受,酒一辞,如何是好?”白子相道:“明早我同去,自有话说,包管你礼竟受、酒来吃便了。”世誉依言办事。
  明日黑早,白子相来了。世誉起身,令小厮捧出拜匣,内藏了名帖请帖,礼单礼金。白子相道:“相公,你还要去拜他一拜。”世誉道:“怎么自己去?”白子相道:“依着我,不差事。相公先去拜过,我同了这小厮就来。约莫你出他家门,我便进去送礼。相公你想,既已送礼请酒,且又从来不曾相与的人,那有不先去拜看的礼?〔白子相真个有算计。〕昨日回去,方才想到,所以今日早来说知。”世誉点头道:“是。”随即备了名帖,换了衣服,乘了轿,先到李家,随后白子相同着小厮来。
  且说世誉到李家,李再思出堂相见。叙过礼,讲了一番套话,两次茶罢,世誉即起身作别。李再思送别进去。随传说白子相在外,便又出厅相见。坐了,先说道:“方才承刘兄赐顾,今日小弟有事,明早去答看他。亲翁会时,先替弟道致。”白子相道:“晚生也知道刘二相公来奉拜。他还有一个薄礼在此。”乃叫小厮走上来,小厮是吩咐定的,即将拜匣放在天然几上,取出名帖礼单,递与白子相;然后将礼金封筒捧出,安放天然几当中。白子相递礼单与李再思。李再思接了看过,连连的道:“这是为何?”白子相道:“这是刘二相公之意。因得拜识二爷,见二爷这般云天高谊,不胜仰止,既欲登龙,敢无见贤之礼?故此特具代仪,聊表诚敬。〔善于辞令。〕求二爷笑留,便是二爷容他侍教的了。”李再思放下礼帖,呵呵大笑道:“小弟又不为人师傅,亲翁怎讲那登龙见贤的话!乞亲翁致意刘兄,小弟断不敢领。”白子相道:“刘二相公因株守的人,世务未谙,二爷有综理大才,所以人都来请教。刘二相公故此亦欲拜投门下,仰瞻风范,言动举止,都是程式。岂单是相从举业,便为师傅?二爷若不收他的,叫晚生赧颜,回去如何报命?”李再思道:“刘兄是目不窥园的人,小弟在世务上亦是愦愦,总是无功受禄,断不敢领。”〔李再思虽贪财,谅其初心未必便做弄至亲。无奈白子相老奸巨猾,偏来与你缠个不了,遂致堕其术中,人品都变坏了。可见小人切不可与他作缘。〕
  白子相道:“刘二相公唯恐管家们来,不善达意,故此特托晚生面致。若二爷不收,晚生也是一个无用的人了。”〔白子相真个会缠。〕李再思是一个最贪利的人,见了一文半分都是要的,那有见了二十四两银子反有许多做作呢?只为刘世誉是个体面上人,不好公然就收,又为真个无功受禄,所以再三推却。今见白子相谆谆代恳,心子里已明白,为着侄女亲事起见,只得故作勉强之状,令小厮收了。吃过茶,李再思要进去打发力金,白子相已取了请帖递过,李再思笑道:“怎又有请帖?”白子相道:“总是一义。既容晋谒台阶,自然要时常会晤,必要候去讲讲。”李再思因收了礼,不好反辞酒,也便受下。进内藏了银子,打发力金。出来向白子相道:“烦亲翁多多致意,明日面晤拜谢。舍侄女庚帖尚未写就,容日奉上。”白子相嘻着嘴道:“这个不妨,再迟一天罢。”随作别,到刘家回话。
  世誉见李再思一总收了,不胜大喜。白子相道:“方才李再思倒提起庚帖事,说另日去取,明日席上千万不可再提,便叫我们不谙事了。”世誉点头道:“是。”一面吩咐家人整备酒筵,隔晚先行打点,须要极丰极洁。家人依命夫备办不题。
  且说李再思见刘世誉这般送礼的念头,明知为着求亲之事,然不好在白子相面前道破。前边白子相来说亲,也还不甚在意;今日受了刘家的礼,便将此事着紧了。心上盘桓:“这刘世誉相貌,也看得过;才学虽不知他的深浅,但见他谈吐,尽是来得;兼之家世簪缨,乃父现居吏部,是这几般看起来,却也算得十全。我如今若竟许了他,就是我哥哥回来,见了女婿,料无别说。”再一转念:“这白子相说,刘世誉性格古怪,以致来说亲的都不成。他今日说了我侄女,何以这般着紧?我侄女才貌果系十全,他难道又在我家访得的确了?况且我侄女初回,又不曾有恁人在我家走动,却也无由察访。莫不是因我醉后,在白子相面前称扬了,他晓得我是不讲谎的,所以信为真实么?”又一转念:“这刘世誉忒煞性急。他又不是目不识丁的,又不是面目可憎的,若论外才,竟看得过,若论门第,人人都要攀。他既知我侄女有才貌,料我兄长在外行军,万无军中有暇择婿,何不且待回来?想情度理,论时论势,料也许他亲事。何故今日这等着急,先将这般盛礼送我,这是何故?”又一转念:〔李再思若扳定了不收礼,竟辞酒,世誉虽恶,却也无可如何。无奈已收了他的,凭你怎么样盘桓转念,终究转不出好念头来。故一着差,着着差。〕“刘世誉着紧处,也不过是少年人心性,一时就要妻子的光景,这且莫管他。但他来求亲,我也有允他之意,我兄弟是至亲手足,我也做得一分主。且待行聘时,礼金加厚,谢我时丰盛罢了,为何先输一帖?”又一转念道:“呸,我盘桓他做什么!他只管送我,我只管受他的,管他则甚!我且去侄女那边,问他生时月日,好出庚帖。”当下便迟出门,吃过早饭,到侄女楼上来。
  丽娟看见,忙起身厮叫。再思坐下,说了些闲话,便问道:“你那时随爹爹福建去,才得七岁,屈指算来,今年是十七岁了。”丽娟道:“正是。”再思道:“你是三月里生的,却是三月几日,什么时辰?”丽娟见再思忽然问起生时,他是一个灵慧的人,岂不晓得?乃道:“叔叔问他何用?”再思一时不曾打点回话,便顿住了嘴,半晌道:“此事料难瞒你,实对你说罢。自古道:‘男大须婚,女大须嫁’,宜家宜室,四书五经上都备载的,〔以为有理。〕你也自然明白。如今你年已长成,你爹爹又为着王事在外,归期未卜。方才适值有个朋友来说,对园刘吏部第二个公子,要求亲事。所以我来问你个生时,以便出个庚帖。”丽娟见叔叔问起日时,已知来意;及至说到刘吏部儿子,始懂着前日赵花婆来,盛称刘二公子多少好处,“我只道他说话无心,原来是他于中作线,必是他往刘家说起这事。”此时也顾不得羞涩,便道:“前日侄女回来,爹爹也曾吩咐,须待爹爹回家作主。叔叔不可造次。”再思笑道:“这事原该待你爹爹回来。但想你年已十七岁了,若要拣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才学风流的夫婿,却也少有。难得这位刘公子,恁般凑巧,前日我曾会过,果然相貌俊秀,才学充足,又是一个现任吏部的爱子,真是天缘凑合。恐待你爹爹回来,刘家别有所聘,岂不错过?我是你的叔父,〔再思心上原只有得这一件。〕我的眼力断乎不丑,故此来与你说。”
  看官,大凡父母为女儿定亲受盒,也都避忌着女儿,恐在他面前说长说短,致他有一种羞赧不安的光景。那有这个李再思的痴子,在侄女面前只管论黄数黑,把个丽娟羞涩的好难立坐。况且他是个小姐家,可有与人当面议及自己姻亲的道理?虽则前与凌驾山酬和诗词,然是情之所钟,又当别论。况词中毫无一字涉及淫邪,倒有激励功名之语,也原不曾当面酬和。今日李再思却当面向他说亲,叫他如何回答?难道便好说许了刘家不成?且回家之日,父亲如何吩咐过来,这般叔子又非端士,怎么听得?心下暗恨母亲早早去世,爹爹又远在边疆,举目无亲,叔子又是这般不谅人情的鄙夫,公然将这事来说,不觉一阵心酸,吊下泪来。〔那不心酸!〕单说道:“爹爹料也就回,叔叔万万不可造次。”再思见得光景没趣,便也别了去。〔一走。〕
  丽娼想:“叔子不是好人,万一贪了刘家厚谢,竟将我许了刘家,如何是好?”便叫春香去请二娘说话。不移时,二娘来到。丽娟便将上项话告诉二娘。二娘听了也气忿忿,甚是不平。乃道:“二爷那就这般可笑,这婚姻大事,须待大爷回来作主,怎么竟要自出庚帖?倘若拣择差了,岂不将小姐肮脏。小姐,你不必气恼,待我去埋怨他,阻了他就是。”丽娟道:“二娘,你是记得我月日的,若叔叔问你时,万万不可对叔叔说。”二娘道:“这个不消小姐吩咐。若问我时,也只说忘记了。”当下安慰一番方去。
  将夜时候,再思回来,脱过衣服,果向二娘问丽娟的生时。二娘道:“二爷,你还要问这一句话。方才大小姐向我说,早丧了奶奶,无人看顾他,今日却把这般事去与他讲,叫他女孩子家好老大没趣。没趣事小,万一对头不中意,叫他终身的恨如何是了?”再思道:“好屁话!你想我与他是什么人?”二娘见说他屁话,不觉恼了,乃道:“什么人?不过是叔侄罢了。是什么人!”再思道:“你既晓得我是他的叔子,难道我好将侄女肮脏?真个你们女流不知个世事!”二娘一发气了半晌,道:“不是我阻你,你只念大小姐是个无娘女儿;况且大爷还在,有亲事没亲事自有他老子做主;你若做了主,大爷回来自有话说的。这刘家来说亲,我知道了,一定他许了你的重谢,所以你要许他。我只想,大小姐也是有主意的人,料刘家轿子来,大小姐也未必竟上了轿去。”再思向来欢喜二娘,见他人物也好,作事也有分寸;料理家计,酌量出入,都来的妥当;待下人一团和气,若再思要打要驾,他只是从中解劝,从来不侵人冷水;所以若大若小上下人等都喜欢他。所以他遇着家主做事不妥贴处,便敢侃侃直说。〔女人如此,便难得。〕再思今日被二娘说了几句,又道他得了刘家重谢,心下暗道:“刘家送来的礼,幸而没有对他说,若与他得知了,定叫我将侄女乱许人家。”当下假意恼将起来,变了脸嘴。二娘也不管他,自己吃过晚饭,卸了首饰竟睡。
  再思只觉得没趣,反和平着声气问道:“今日可曾有人来寻我么?”二娘道:“没有。”二娘见再思平着气,又说道:“二爷,刘家再不要许他。若许了时,便要费出口舌来的。”再思反嘻着道:“厌物,只管说他怎的!”〔真情入书。〕当下睡在床上盘桓这事:“二娘说话,却也不差。只是明日刘家请酒,还是吃他的,还是不吃他的?但既受了他的礼,又已许了白子相,若不去,只道我坐不出。———且去扰了他,亲事成不成再处。”
  明早起来,便不出门,绝早便往世誉家答拜了。少顷,刘家下了速帖,到午后,白子相来约,随到刘家来。大厅上相会,宾主坐定,李再思致谢一番,即便上席。此是第二番相晤,比前初会不同。主宾欢洽,觥筹交错,饮到日黑,点上灯烛,洗盏更酌。李再思心上唯恐刘世誉说及亲事,岂知刘世誉并不提起,止谈风月情怀,偶或说及两家宦兴,白子相便将别话混过。这晚李再思却得畅饮一回,酒酣席散,归家并不提起是刘家吃酒,叫小厮们都也遮瞒。
  迟了两日,只见白子相来,李再思不好出去,乃着小厮吩咐道:“你说是二爷出门去了。若有话,明日会罢。”小厮将言回覆。白子相道:“怎出门恁地早?二爷晚上回来时,千万说声姓白的有要话相商。我明日绝早便来,必待一待方妙。”小厮答应了,白子相自去。
  李再思心上想:“今日虽则回了去,明日定要见面,将恁话回他?若说个不成,我受了他礼,吃了他酒,如何消释?况且他家是个现任吏部,有势有力,我不过一个监生,却也敌他不过。万一这刘世誉恼了性子,对他乃父说了,寻事算计我时,深为可虑。若私下胡乱写一庚帖与他,刘世誉是不管真假,执此为凭,倘即要择吉过门,那时侄女推说不知,又不好捉他上轿,设或要死要活,岂不做尽话靶?话靶事小,刘家那肯干休?依旧归罪到我身上,原结下了仇恨。若如今再去向侄女说,前日光景如此,料也无益。”心上一阵焦躁,便恨道:“前日定不该受他的礼,吃他的酒。〔这一句是。〕今日到讨恁般烦恼!”又一转念道:“做媒的原不是自在的,且老着面皮再去侄女处,看个下落。若决不相干时,我拼着这银子不要,依旧还了刘家,料也不好怨我。”主意定了,便又到丽娟楼上来。
  才坐定,便板着脸〔形状可想。〕说道:“小姐,我做叔子的也曾读过书,岂不知事之当行当止。〔如今一班人皆曰:“我读过书来,岂不知道理!”噫,可胜叹哉。〕前日刘家的亲事,你要待爹爹回来定夺,固是大义。但事有权有变,不好执一而论。你才貌两全,这刘公子也风流俊雅,这是一也;我与你这般官宦人家,子弟到十来岁定有亲事,也有在襁褓中便已联姻,那得有至十七八岁未定亲的?难得这刘公子凑巧,这是二也;你爹爹在仕途上,性格不合时宜,旁人侧目者众,若得与刘家结姻,他是现任冢宰天官,还有何人敢生嫌隙?这是三也。有此三件利处,所以我转念了几日,不忍坐视不理。事允之后,我原写信去知会你爹爹,有何不便?你是个通经达变的人,不比无见识的小家儿女,所以我只得再向你说。”
  丽娟听罢道:“叔叔所言,侄女不暇详辩。但此大事,必待爹爹回来。若那家如乡蛮行事,便仓卒行聘过礼,叔叔要收,侄女也难来拦阻。若爹爹回来,叔叔何词以对?倘一时不得便回,那家更生毒计,我惟有一死,从母亲于地下!”说罢便哭。再思又见得光景没趣,往楼下飞走去了。〔两走。〕
  兰英与众丫鬟都来解劝。丽娟收泪道:“叔叔何苦,只将这等不入耳的话来向我说!”兰英道:“二爷来说,小姐不以为意便罢了,理他则甚!”时春香又去与二娘说了,二娘随过来解劝安慰。丽娟将上项话说知,二娘也好生烦恼。到夜来再思归家,二娘又将他埋怨。再思一言不发。
  明早,白子相果然绝早便来。李再思出厅相会道:“舍侄女姻事不妥。他的生时月日,弟因相别多年,都也忘记。就是小妾们也总不记得。两次在舍侄女处,将道理开说他听,他却执定主意,必要待家兄回来做主;甚至说及自尽,叫弟亦无神力可回。烦亲翁致意刘兄,多有得罪。少刻着小价将原礼奉璧,再容另日荆请。”白子相初意兴匆匆来取庚帖,今见李再思侃侃直谈,料非托故,好大扫兴。乃道:“二爷,你且从容。既是这般说话,待晚生即去刘处说知。二爷略待片时,看刘二相公有何别策,即来奉复,那时凭二爷进止。”李再思道:“有理。小弟恭候。”白子相便别了。
  到刘家,世誉一见白子相,笑脸相迎道:“今日一定取得庚帖来了!我这里先已停当了待媒酒席。”白子相摇手道:“庚帖一事,竟休提起。”乃将李再思的话,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刘世誉还狐疑道:“你莫不是来哄我么?”白子相道:“我怎敢来哄相公?其实如此。”刘世誉登时紫胀了面孔,失心风一般大叫道:“罢了,罢了,我若不得李小姐做夫妻,我要这性命何用!”白子相道:“相公且休性急,有话从长计较。今且耐了性子,直待李大爷回来,再行酌议罢了。”世誉道:“你闲人只说得闲话。据李再思方才说话,他家小姐已知有我求亲;若他父亲回来,小姐向他说了,依旧不允,如之奈何?”说罢,不觉一阵心酸,吊下眼泪,乃道:“我就死,要死在李小姐身边,方遂我愿!”〔竟为后日之搢。〕
  白子相见刘世誉这般光景,也到有些感动,乃道:“方才李再思原候我等相公的回音,如今我叉想得一个计较在此。”〔真正白子相会歪厮缠。〕世誉听到又有计较,连忙转悲作喜道:“有恁么计较,可以济得此事?”白子相道:“莫信直中直,或者李再思说话过于装点,也不可知。如今我将利害去说他,只说出于相公之口,说是成了此亲事时,竟去京中与尊大人老爷说了,皆赖再思之力,立即选他一官,好地方、美缺悉凭拣取;若不成此亲事,刘二相公说,竟要与你作对,连令兄的前程也在未定。我想李再思是个势利人,将这话去提省,他定也心中着急。”世誉大喜道:“这般主意,我前日也有在心上的,因看做必成之事,倒也忘了。若成了亲事时,不是骗他,其实与他一官,以作相谢。吏部大堂要提拔一个监生,有如拾芥之易。你即将方才的计较即忙去与他说了,来与回音。”白子相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知可说得行哩。”即又走到李家来。
  李再思出来会了,坐下,问道:“刘兄主意若何?”白子相道:“没有主意。刘二相公说,既无福不能扳附丝萝,即当打叠心肠,别图良偶。”李再思道:“既如此,请亲翁别过,郎着小价将原礼送还刘兄。”白子相嘻着嘴道:“这也不在话下。却有一件事,替二爷可惜。”李再思初先意欲起身,竟要催人作别的光景,及听见这一句说话,依旧坐牢了,乃问道:“白亲翁有恁事为小弟可惜?”白子相道:“也不必说了。二爷既已如此决绝,说他也无用处。”〔白子相真会说。方将“打叠心肠”出之世誉之意,随说“二爷如此决绝”;方说“有件事替二爷可惜”,随说“说他无用”。收一句,放一句,弄得再思从不得,违不得,真要被他缠杀。〕李再思道:“非我要决绝,其实无隙可乘。亲翁试说何事可惜?若刘兄处有甚高见,小弟可以用力处,无不领教。”白子相道:“这事全仗二爷作主。刘二相公又无昆仑、押衙之术,有甚高见?但刘二相公在这亲事上,真是念兹在兹,寝食俱废。方才临别,却有一句至要紧说话,叫晚生述与二爷。他说是若得二爷肯俯从这节姻事,刘二相公即着人向他乃尊老爷处讲,定授二爷一个州同州判之职,地方好歹,悉凭二爷拣取。晚生方才要先说,又恐二爷道晚生妄言。既见二爷这般决绝光景,所以道个‘说也无用’。”
  李再思听到州同州判,如醉方醒,心下好生快活。便想道:“他家现为吏部,天下官员在其掌握。与我做个州佐等官,有如反掌之易,值得恁么!若结了亲时,不要说是肯先与;就不肯,我讨也讨得一官。我一向不曾在意,若不是他说起,我也懵懂过了。”又复沉吟一回,乃向白子相道:“这是刘兄美情,我非木石,岂不知此?但是恐小弟福薄,不能叨其荫庇。亲翁必有妙策,如何为小弟设处?”白子相见李再思说到这话,也晓得心中兴动了,不如趁势以害吓他,乃笑道:“二爷是至亲,尚无计较;晚生是外人,就有算计,终是隔靴挠痒。还有一句话,好叫二爷得知。”李再思道:“更有甚话?”白子相道:“刘二相公又说,若二爷执意不从,不肯结此亲事———”乃嘻着嘴道:“这也不敢在二爷面前唐突,料二爷明见的人,也要料到这地步。”李再思急问道:“小弟不懂这话,求亲翁说明!”白子相板着脸,皱着眉道:“方才刘二相公一闻二爷回他亲事,甚是气忿,说出话来未免过激;晚生承二爷一番青目,叨在爱下,又不敢不将这话述向二爷。他说:是若亲事不成时,便有一番播弄二爷的方法;即令兄老爷处,他令尊在京中略一翻手,深为不便。”〔见得这非福即祸。还是见好一边,故来述的;若不见好,竟由他做出,不来述了。恶极,恶极。〕
  李再思听了,分明立在水缸里,直冷到心口头,暗道:“这事不差。我昨日已曾想到,一定生出许多枝节。”乃道:“有何播弄?亲翁与刘兄至交,必知其详。”白子相道:“刘二相公之意,他说二爷与州里各官来往,也有处伸人冤,尽有处枉人罪。只消各处访实了事件,先将他乃尊名帖致意州里各官,阻了二爷,不得进见,已绝了二爷日进之财。再将部文申饬了包揽公事出入衙门之人,然后便举发二爷平昔所管之事,弄到宪案钦案才罢。所来与二爷作对的,安家出外,他都贴助盘缠。就是这般播弄了。”李再思听罢,面如土色。正是:
  趋炎慢道邀馀福,拂意先愁祸及身。
  争似正人能立命,转移福祸不由人。
  李再思为何听了做官的话,不见十分喜;听了后截说的,却有十分怕。这为甚的?只因他做官念头没有想到,也还在有荣无辱一条;只这怕刘家摆布的念头,先已横在心上,有如芒刺,唯恐肌肤点着。今见白子相说来,先绝了官府往来,再弄人来作对,这却是剥肤之灾,至切至近,致命真伤,全在于此。心上怎不着急?外面却又装个不足为意的光景。〔诛心。〕但道:“弟原知道亲事不成,在大家体面上,颇觉不妙。”白子相早已瞧料,也笑道:“成了时,只有好处,那有不妙?”〔更恶。〕李再思道:“亲翁周全之意,极蒙关切,这事再容计议。”白子相料得李再思心下已着实不安,乃起身辞别道:“二爷计议定了,晚生再来奉叩。”当下别过。
  复到刘家,将上项的话,如此如彼,言外情形,说向刘世誉。世誉拍手大喜道:“这一番算计其实妙,你方才循序渐进,也说得有文理。李再思而今一夜的思量,倒有些难过哩!”白子相道:“我方才说话,其实有层次的。先把做官的话喜他一喜,动了念头;随即将摆布他的说话,又说得入情入理,吓他一吓。他如今的转念,定不把喜的记挂在心,一定将吓他的事左思右想。其实有把柄被人踏住,可以起得他的衅端,怕到极底时,定有一番极着做出来。明后日我也不去会他。”世誉道:“你怎么不去会他?”白子相道:“我为这事向他门上若干遭数,也等他叫人到我门上来一遭。”世誉道:“他竟不来,你有恁地本事遣他?”白子相道:“他若不来,方才又不着急了。他如今的病症,就像生了结痰症一般,一块寒痰塞在喉间,吐又吐不出,咽又咽不下,将这事只管盘桓,不能委决。我明日不去,后日再不去,他定道相公恼了,不要做将出来,一定着人寻我。我有本事同他到相公这边来,相公可预备了酒席,待他一来,便拉他吃酒。初会时,做个不理他的面孔,吃酒后,竟把直话向他讲,其实成此亲事,便有好处到你,富贵不难;若不成时,我决不能忘情。这般话也不要太直截了,也要和平说出。他见相公这般恳切,或嘴里欲吞不吐,定有一个算计,只不便出口。那时相公须好言骗他,或做些苦肉计光景,我便好随机应变,探他口声,自有走我们路上的步。今晚我回去对家中说了,明后日我只在相公这边盘桓,看李再思可来寻我。”世誉喜道:“你见识出人头地,我只依着你便了。”便留白子相吃酒。只见小厮来说道:“赵妈妈在门外要见相公。”世誉道:“叫他进来。”
  小厮出去,不移时,赵妈妈走到,叫声“二相公。”又道:“白老爹也在这里。”世誉与白子相都起身。世誉道:“赵妈妈连日不见?”赵妈妈道:“连日在人家穿珠翠,没有来看相公。”世誉叫坐了,赵妈妈道:“二相公、白老爹请坐。”乃各坐下。赵妈妈道:“白老爹在这边,一定说着李家亲事了,已曾说成了么?”白子相道:“也自然要成。”〔声口逼肖。〕赵妈妈道:“老婢子明日要去李家,二相公可有甚吩咐,可要领那李小姐在侧窗口看看么?”世誉摇头道:“不消,且过了这两日看。你到李家,还是有事要去,还是可以不必去的?”赵妈妈道:“也没甚必要去。恐怕二相公要差遣,故此来问。”世誉道:“若是这般,你竟不必去。且待用得你着时,定来叫你。”赵妈妈连连答应,便欲起身。世誉道:“我已吩咐,另取酒来你吃,不必一来就走。”赵妈妈嘻着嘴道:“多谢二相公,一来便有赏赐。”少时,小厮托了四碟菜,一大壶酒,放在前面轩子里。赵妈妈自斟自酌,吃罢先去了。白子相又坐一回方别。
  明早,白子相便来。一连两日,不见动静。到第三日早,世誉对白子相道:“今日若李再思不来寻你,你却要去寻他。”白子相道:“这个自然。”约摸午后,只见门上小厮进来道:“白老爹,你家小官儿在外叫你,说有李家的人要找你说话。”白子相向世誉拍手大喜道:“何如?我的神机妙算,料事如见!”世誉笑道:“且莫搢弄,快去打探来说。”白子相道:“我去定同他来,二相公可备酒停当。”便出门到家里,只见李再思家里人迎着道:“我家二爷在家,立候说话,请你就去。”白子相随同着到李家来。
  果是李再思两日见白子相不去,心肠放不下,故此着人来请。白子相既到,李再思出来,相见坐下。白子相道:“适蒙呼唤,不知二爷有何吩咐?刘二相公所求之事,作何计议了么?”李再思道:“便为此事,要与亲翁商议。这件事,若在小弟身上,可做得主的,便不难即允;如今主不由我,所以不好轻率。前日亲翁所述刘兄之言,其意是反疑着小弟了。弟也是世路上人,岂不知好歹?故此请亲翁来,欲搢大力,在刘兄处婉言,以明小弟心迹。”白子相道:“晚生自前日会过刘世誉,这两日有俗事缠绕,未曾去相晤,不知他前日那等念头可曾略解释些?〔恶极。〕二爷,你今日定空闲了,何不同晚生到刘家觌面一会,强如晚生传述。且恐未必周到,或者一人没有两人智,大家商议出一个良策,成此亲事,也不可定。”李再思沉吟道:“我不便去。〔不去极是。偏又去,堕他术中。〕若刘兄没有那一番说话,便去也不妨;今既有这般言语,我不便去。”白子相笑道:“二爷主意差了。天下事最妙在当头对面。如今刘二相公疑着二爷,二爷疑他有疑心,这叫做‘你疑我,我疑你,大家起疑’,便大家存了芥蒂。〔似是而非。〕若二爷一去,吐肝露胆,直截痛快,便将你我疑心,一总消释了。成与不成,一言可毕。怎么反说不好去?”李再思想了半晌,果是有理,乃道:“我今日也没有事,便同亲翁去会一会。”随起身同到刘家。
  到大厅上,刘世誉出来相见,坐下。李再思频频致谢,局促不安。〔难过。〕世誉似有悻悻之状。李再思看了,一发难过。茶罢,说些套话,世誉绝不提起亲事。李再思也不便先说。白子相乃开口道:“二相公,前日你有一番说话,我去述与李二爷,李二爷也极道二相公厚情,巴不得联此姻亲,争奈事出两难,欲成则又不能专主,欲不成又恐拂了二相公尊意,所以方才同我计议一回。我说不如会一会二相公,或者大家商议出一个良策,两下周全,实是美事。故此同来奉看。”李再思把腰一恭,〔绝肖。〕头一侧,也要说出话来。世誉接口道:“此处不便细谈,请到书房里去。”便起身邀进。
  白子相在前引路,转弯抹角,到书房里。李再思举目一看,但见中间设一席,席上罗列围碟,摆下许多珍错佳味,鱼肉等类。东西两座,下面一座,世誉便邀入席。李再思不安道:“怎么又好奉扰?”世誉道:“只是便酌,不嫌轻亵,足叨雅爱。”于是三人坐了。酒过三巡,食供五套,白子相又提起亲事,李再思道:“弟在刘世兄面前也不敢隐瞒,就是白亲翁也是相契,不妨直说。小弟虽是愚蠢,然也曾涉历世故,岂不知事?但世兄这节亲事,小弟是巴不得玉成,所以尊赐华筵,俱不敢却。事虽如此,然而家兄在外,即舍侄女,岂可不使他得知?却又不便直说,于有意无意之间问起生时月日,岂知舍侄女即知我有执柯之意,不惟生时不肯说出,反道我多事。亦曾多方开导,只是不理,甚至以死自期,唯有痛哭。即今轻率允了,到期原属未定,不是更开罪刘世兄了?所以托白亲翁奉覆。不料刘世兄见怪,致小弟措身无地。今日特同白亲翁踵谢,面述情节,实非小弟之过。”世誉道:“我等人家欲结姻亲,也不要看做难事。第我辈情有别致,必得才色兼全,方遂志愿。闻令侄爱是称淑女,深欲扳附丝萝,所以特求金诺。虽寒家凉薄,不足与府上抗衡,然亦不至有污阀阅。”李再思连连打恭道:“言重,言重。”世誉道:“前者已蒙俯允,何意忽欲不成?小侄岂肯默然,台驾便实有不利。倘邀乔木,不弃卑微,使葭莩有托,非惟岳丈永保富贵,即叔丈功名唾手可得。”李再思接口道:“方才弟已讲过,念切叨光,无奈事难专主。”〔本怀尽露。〕白子相道:“李二爷,刘二相公之意,尽在言表。二爷高明的人,自然择其善者。即愚见看来,亦是成了的好,却有无穷利益。”李再思道:“这有什么说。”白子相又向刘世誉道:“二相公,李二爷也是直截痛快的人,必有妙算,二相公不须性急。”世誉乃令小厮斟一大杯酒,送到李再思面前,李再思吃罢,回敬刘世誉,白子相早已送一杯来了,李再思只得也吃了,才回送去。世誉又是一杯。一上口,被两人送了五六杯,登时便有醉意。又小杯吃一回。天光已夜,李再思要别。世誉扯住不放,换了席,点上灯,李家随来家人也留在外厢吃酒,三人复坐。
  李再思心上,怕刘世誉作对的念头,因酒醉,不知不觉只管露出来,频向刘世誉致罪。〔势所必至。〕白子相看了,乃道:“只求二爷成此亲事,二相公自然冰释。”李再思酒态道:“其实我作不得主,若白亲翁有恁妙算,小弟唯命是听。”白子相笑道:“如何却令我设计?我如今试设一计何如?”世誉道:“何计?”白子相道:“待李老爷回来,二相公然后搢二爷去求亲便是了。”世誉把头乱摇道:“这个那里等得?胡话,胡话!”李再思也笑将起来,复低头不语。白子相道:“妙计是有,〔心上有计,口中说不出也。〕只是令侄爱小姐深居闺阁,难于施展。”李再思侧着头,闭着眼道:“若舍侄女出门时,却便有甚妙计?”白子相笑道:“若令侄爱小姐有出门时,二相公必欲成此亲事,李二爷又肯于中玉成,〔原是那种意思,却分三句,郑重而出。〕未免就有一番举动了。”李再思嘻着嘴道:“怎么举动?”白子相道:“这一举动,却有三利:第一利,郎才女貌,门户相当,使君子遂好逑之心,淑女有室家之乐;第二利,李老爷得此贤婿,终身有靠;第三利更好,李二爷无专主之名,李老爷归来,又难责备到二爷身上,后来二爷得一官一职,显荣一世,岂不是这第三利更好?〔掀动处,便是安顿他,便可直截说出。〕若得令侄爱小姐出门,李二爷先通一消息,刘二相公备下聘礼,差管家们路上伺候。等令侄爱小姐轿子来时,竟抬了回来,一面将礼物送到尊府。这般举动,叫做‘抢亲’。凡古来世族大家,也都有这等事的。虽则粗莽了些,然在体面上也没有什么不好。”
  世誉听了,不觉拍手跌脚的喜道;“此计甚妙。只求慨允,定以功名补报。”便出位向李再思深深两揖,〔苦肉计。〕李再思慌忙还礼。白子相道:“二相公,你且慢着性子,未知李二爷心下何如?更不知李小姐可有出门的机会?”
  李再思此时想:“白子相三利之说,以上两利且不管他,只这第三利,既可免兄归埋怨,又可得刘家扶持。我如今计出两难,不过是一恐刘世誉作对;二又虑侄女不从。若半路抢亲,在刘世誉,既遂了心愿,便不与我作对;在侄女,一被抢去,其势不得不从;在我,又得高官美禄,我何不应承他的?”心下转觉欢喜,连酒都喜散了,乃道:“方才白亲翁算计,在我们大家,体面上觉道恶薄,况舍侄女是我至亲,怎么便这般举动?只为婚烟不可稽迟,急欲替他完聚,又难得遇世誉这般佳婿。”乃把桌子一拍,〔入神。〕奋然道:“也罢,两家才貌相当,也是天缘凑合,我岂可不成人之美!便依着白亲翁的计罢。只是家兄日后回来,定有一番不快,聘礼便当加厚,也好解释一分。就是我的事,必须令尊照拂。”
  世誉见再思允了,不胜大喜,连忙出位,向李再思端端正正,深深作了四揖。李再思也出位还了礼。世誉又向白子相一揖,吓得白子相连叫“不敢,不敢。”揖过,俱各坐下。
  刘世誉向李再思道:“叔丈功名,全在愚侄婿身上;只要一毕姻后,即便有佳音报喜。承吩咐礼金从厚,这个愚侄婿原有此意,决不敢有违尊谕。”白子相道:“只一件,还要斟酌。既承李二爷肯玉成其事,但令侄爱小姐无出门机会,如何是好?”李再思道:“我方才已是打算了,〔不是胸中原有算计么?〕舍侄女是无母之女,那得轻自出门?至十月初一日,我打发内眷祭扫祖茔,那时便来知会。”白子相屈指一算道:“到十月初一,还有三十多天,那时倘令兄老爷回来,这事不便举发,却是怎了?”李再思道:“如今贼尚未平,即料今夜剿灭,还要在地方经理一番,回京覆命。覆过命,还要候旨。或有升迁之事,家兄或辞或受,尚有斟酌。在朝官员,岂无一番交际?只怕极速也得岁底归家。”世誉点头喜道:“叔丈所料不差。若得那时岳父覆命在京,愚侄婿报亲在家父处,等他两位在京会过,知此意表之喜,更觉快畅。”〔却有这般作料。〕白子相道:“这事只有如此。但一件,二相公,这都是令叔丈二爷一片热肠,日后必须报谢。”世誉笑道:“你也来说没气力话,我与你相与有年,难道还不知我的情性?怎今夜却像不相知的?若我做侄婿的忘了叔丈美情,立刻七窍流血!”李再思也笑道:“我也深知你心,〔才得相与,便说深知你心,可笑。〕不必恁般罚誓。”当下三人讲得合意,开怀畅饮,直至三鼓时分,方才席散。李再思依旧吩咐家人一总瞒了。正是:
  古云虎毒不食子,人反欺心弄至亲。
  深夜月明灯焰落,互夸秘计妙如神。
  李再思既许了刘世誉抢亲,以为神鬼不知,十拿九稳,不怕事体不成,不怕世誉不将官爵补报。越思越觉得意,日日巴望不表。
  且说丽娼见叔子把刘家亲事来说了两遭,十分不快,便与兰英商议。兰英道:“二爷必定得了刘家贿赂,所以谆谆来说。今小姐已是十分拒绝,料二爷也不好再来支吾。”丽娟道:“你可懂着,前日赵妈妈在此,与二娘说刘公子的话,都是有意。这老乞婆,必系刘家所使,今后他来,可盼咐丫鬟们不许上楼。”〔是极。〕兰英道:“正是呀,前月小姐初回,开这侧窗,见对园一个人,想是这刘公子了。今后把侧窗关住,不要开他。”〔是极。〕丽娟叹口气道:“自家叔侄尚且如此,何况他人!只可恨我夫人早丧,爹爹年老,今复远离他所,又无嫡亲兄弟,剩我单身只影,遂致匪人非礼相干。不知老爷何时回来,这刘家与叔叔定还有一番播弄。”兰英道:“且待临事斟酌,小姐不须过虑。”丽娟道:“我伶仃一身,倘若无你做伴,教我遇此不平,却向谁行告诉?”说罢,不胜伤感。
  绿窗红粉幽怀结,一腔愁绪凭谁说?新月上帘钩,支颐泪暗流。鹦哥催早起,妆罢拈针黹。挑动可怜情,春宵梦未成。———右调《菩萨蛮》
  丽娟与兰英两个闲谈,真是小窗喁喁,情景凄切,虽说吉人天相,天既以如此德性才貌全付丽娟,自于冥冥中力为保护。但不看到下文,只就目前而论,不独丽娟深怀忧惧,即普天下锦绣才子,珍惜丽娟者,孰不为之寒心?只是作文要诀,自宜少作停顿。况凌、石、柳、张风流豪侠,虽已略见一斑,终未到扬眉吐气美满前程之候。至搢珩,虽已有室,然自搢珩别后,裘氏尚有许多磨折,苦尽甘来。柳俊虽未订婚,却已有一人,深受冤抑,后得安全,于归柳氏。以上头绪纷繁,俱于《三集》中一一叙出。看官慢慢看去。烟波钓徒有诗曰:
  一缕文思万丈强,天空海阔任飘扬。
  乍将健笔传豪俊,又有柔情说女郎。
  褒美欲教魂起舞,诛奸直令影难藏。
  兴酣忽作纡回句,留与知音细忖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