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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心编传奇初集

  作者:清  天花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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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心编传奇


快心编传奇初集
卷之一
  第一回 凌羽化旅中嘱子 石珮珩深院报仇
  诗曰:
  豪杰安论富与贫,一番磨炼一番新;
  丹阳市上吹箫客,就是吴邦柱石臣。
  这四句诗,是全篇意旨。讲那英雄豪杰,随地而生,不论富贵贫贱之家,若自能振拔,定转贫为富,转贱为贵。其原处富贵的,自更光前启后,大抵都要做一个万古不磨的汉子,才为了当。然而古来豪杰能有几个是万古不磨的?总之只要持身务归于正,相交贵别贤奸,气质或有所偏,处事必参情理。是这般做人,便是豪杰。遇与不遇,又有命运存焉。莫谓能自振拔,便去着意妄求,这便大差了。所谓振拔者,不外乎持身、待人、接物,即上归于正,别贤奸,参情理三项。如此做得去,这则为兼善豪杰,穷则为独善豪杰。然而这等豪杰,自不能得庸福,定有许多苦难磨他。譬如韩信寄食漂母,宁戚佣工饭牛,不但不为人所齿,连“衣食”二字都难,是皆劳筋骨,苦心志,涉历流离颠沛,正所谓磨炼英雄也。可见得这等人不是自在得的。韩信为萧何所荐,乃至齐王;宁戚为管仲所荐,便登相国。当其困穷之日,未尝改易操守,使名闻于贤者,正是他持身待入得力处。初先混迹尘寰,世人肉眼不识;到后来显荣发达,做出事业,自然动地惊天,流名千载。可见得这等人原不可易视的。然而这等人决不独生,必有相附。如前所说韩信、宁戚,便有萧何、管仲荐他;有了关、张,自有刘昭烈收他。这都是天地不使那等人虚生在世,必定叫他有一着脚处,方展其才。故豪杰在落魄不遇时,有一具高眼识得,便相提挈,其人也非凡辈。
  如今且听说一个识豪杰的,陌路便结生死交,至后互相救援,缔姻千里,立身成名,奇踪异迹,都从那识拔中生。看它且等我从头敷演得去,自有可观之处。正是:耳闻安足信,说出便知奇。
  词曰:
  穷达不人由,家教绵绵世泽悠。接续书香传种子,无忧。贻厥儿孙有善谋。为恶岂常留,大义春秋重复仇。何况高堂恩罔极,应酬。感得神明也降庥!
  话说前朝浙江绍兴府有一个太守,姓凌,名登,字羽化。进士出身,本籍南直扬州府江都县人氏。少年娶下同乡王少卿女儿,所生一子,眉清目秀,气格不凡。生产之夜,其母梦吞一星,乳名便叫星儿。到得六岁,请先生教他读书,取名六鳌,字驾山。读书过目成诵,聪明异常。父母爱如珍宝,自不必说。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又过了几个年头,羽化选任绍兴知府,正要收拾赴任。不料王夫人染了不测之症,一病而故。羽化因凭期紧迫,不敢久停,只得选地把夫人安葬。此时王少卿去世已久,子孙俱迁移他所,自己又无嫡亲弟兄,只得把家务托与得力家人魏义,分拨停当,带着驾山,驿传到任。
  路上父子二人踽踽凉凉,甚是凄楚。幸得驾山曲意承欢,周旋左右,稍可解慰。不则一日,到了绍兴府中。公座毕,未免有那衙门规矩,见上司,会同僚,待属县的许多事体。忙忙过了数日,然后发牌放告。羽化生来性子最直,不肯偏私受贿,一味清廉,抚字心劳,悉知民隐,绍兴一府无不称扬盛德。一日,审得一起盗赃扳害。那受害的乃是一个小经纪,姓褚名愚,他出身原系末籍,都因勤俭起家,———大凡勤俭的,便多悭吝—邻舍面上情分多稀。古语说得好:“一家饱暖千家怨。”即有那等嫉妒饱暖幸灾乐祸的人,出于其间。褚愚又缺少亲族,难以倚靠,虽有一个表亲,姓姚名茂功,在兖州府做军官,却又迢迢阻隔,纵有如无。因此乡里有那无藉不良的,欺他单弱,便买盗诈他钱财,嚼他脑髓。岂料被凌知府审出真情,把众盗问罪讫,将褚愚超豁。
  审毕,众犯皆发放去,独有褚愚尚跪着不动,衙役赶逐,只是不走。凌知府看了这般光景,便问道:“本府既已把你超出冤枉,并没加罪,你今却恋恋不去,难道还有审不到处,你心下不足么?”褚愚连连磕头道:“小人得蒙青天察出冤情,超救蚁命,怎敢还有不足!但念小人不智,薄有家资,以致众人垂涎招怨。若不遇青天明断,则小人必死于箠楚之下,家私自然难保,妻子必至流离。老爷恩德,真如天高地厚,无可补报。今愿在衙中服侍,少效犬马。”凌知府大笑道:“本府自有童仆,何须用你!且官长以部民为奴,我也不忍。”褚愚道:“若老爷不准收用,则小人无处报德,岂不有负大恩!纵就供设长生,朝夕焚祝,或来生相报,终属虚事。不若亲侍左右,少尽忠心。伏乞收录,虽死不辞!”说罢,涕泪如雨。凌知府见他如此诚心恳切,亦觉感动,遂准收入衙中。褚愚不胜之喜。归家安顿妻子,自入府衙承役。
  凌知府见他识得几个字儿,略晓得些文义,便派他承管书房。因得与公子朝夕亲近,驾山与他说话,甚是投机合意,便亦另眼看他。
  不觉春去秋来,褚愚已在衙中二年有余,凌知府考满入京候选,两下分别,十分不舍。褚愚要送上京师,知府不许,道:“你有妻子在家,怎好出门远去。但你平居必须和睦邻里,免得再生他故,恐将来官府未必如我持公。”褚愚哭拜道:“此处人都刁诈,小人亦不愿久居,日后若有迁移,当到老爷府上叩见。”时合城搢绅耆老,官吏师生,于知府起程之日,俱至十里长亭设饯,皆攀辕不舍,洒泪而别。褚愚又送了一程,然后别去。后地方上思念凌知府德泽,遂建造生祠,纪功报德。
  且说凌知府一路行到苏州,忽然感病,只得泊船住下,寻寓安歇,请医调治。日复一日,渐渐沉重。知府料病不起,乃分付驾山道:“你父亲幼年力学,博得腰金,今即一病而亡,在我也尽够了。但痛你幼时丧母,今又丧父,不得照顾成人,婚姻未结。我若死后,你可扶柩归家,合葬母茔。但是世务艰险,只宜谨守,不可外务,致坠家声。若得你体贴我心,持身如玉,我虽在九泉,瞑目含笑。家业尽可过活。家人魏义,忠义可托,一应财物出入,叫他照管,决无差误。门户应酬,你俱未谙,须与魏义商酌,原情度理,便可无过。你必专志读书,挣个出头日子,接续书香才好。”驾山跪在榻前,伤感五中,凄然下眼,乃解慰道:“爹爹放心,安静调理,自然痊可。不须思及他事,惹起忧思。”知府亦含泪长叹。不料服药无功,祷神不效,知府日重一日,竟是呜呼去世。驾山一恸几绝,只得着家人备棺盛殓,扶柩归家。
  昼夜趱行,到了本土。魏义闻信远接,放声痛哭道:“相公年幼,诸事未曾结果,老爷竟去世了,叫相公倚靠何人!”驾山痛哭,顷刻不省人事。魏义慌忙叫唤,良久方苏。乃劝道:“相公且休痛哭。今老爷既已仙归,相公须料理丧葬大事,不宜哭坏身子,反为不便。”驾山乃与魏义计议,即择日在船开吊,出柩到坟,与母相合葬。忙乱数日,亏了魏义夫妇二人竭力料理,不要驾山费心。
  凌羽化是进士知府,同年社友虽多,然无出仕儿子,世态炎凉,总也不来吊唁。驾山依着父亲临终分付的话,把家中一应田租庄税,尽托与魏义掌管,自己却折节下帷,潜心读书。有时想起父母,放声恸哭。当月明夜静,万籁俱寂,悲号数四,闻者酸心。正是:
  静夜虫声彻晓听,凄凄寒焰照书屏。
  双亲未养音容渺,树欲宁时风不宁。
  驾山在东楼读书,早已过了三年服满。此年却好学道按临,魏义对驾山道:“今年又当科试,相公不可不去应考,若得入学,便可继祖世书香。”驾山点头道:“是。”到了县考进场,把两篇文字,一挥而就。只因他原是聪明之人,再加了三年苦功,真正落笔有神,奇思满纸,那两篇时文,何消着力!到了出案日子,第一名就是凌六鳌。到府考又是案首,察院中取在第二名入泮。是时来庆贺者便多,好生热闹。正是:“世态炎凉见,人情得失知。”
  凌驾山自从入学之后,就有朋友来往,初时只闭门杜客,今自己有了前程,也就出外交接。一日,坐在东楼看书,只见小厮来说道:“张相公同一位了相公来拜。”拿上帖子,见写着:“眷通家侍教弟丁严拜。”你道张相公是谁?原来名骏,字玉飞,祖上原居北直涿州,住在扬州已经数世。父亲张哲,字明武,住在涿州,开一个大绸缎铺,家中富有资财。玉飞小时与驾山曾同笔砚,性地聪明慷慨,两人甚是莫逆。玉飞是十五岁进学,进学之年,驾山尚随父在任。这时玉飞已十九岁了,同着母亲穆氏,在家里管着田庄,料理家务。父亲张哲,或一年或二年也回扬州一次。父子都是好义之人,待朋友颇有肝胆。初先驾山扶柩归葬,及入泮等事,俱来吊贺。寻常不时相会,极疏也只隔得十数天。会时不过讲些文章人品,真是同心知己,气味相投。驾山也极感他交谊。这日同了丁严来拜,不知这姓丁的却是何人。驾山平素厌见这些讲世务的成群逐队,所以只是杜门谢客。总是见得这班人守本分的少,说是非的多,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坏人心术品行,深可痛绝。今却因是张玉飞同来,不好回他,乃整衣出堂。相见毕,坐定。驾山乃对玉飞道:“连日不晤,正欲到宅奉看。”张玉飞道:“吾兄埋头书史,名达乡邦,丁兄仰慕高才,故同小弟特来奉谒。”驾山乃问:“丁兄贵表尊居?”
  你道这姓丁的是何等样人?原来是本郡丁少师的儿子,生丁严时,少师已五十余岁,晚年得子,爱恤倍常,由他心性,不甚拘束。以后长大了,习惯如自然,只管骄奢淫佚,胡作胡为。父母才管他,却管不下了。把父母反看做厌物,如眼钉肉刺,一存了厌恶心肠,日久日疏。富贵之家屋宇又多,便整月的父子不得见面。丁少师又是一个贪财慕禄之人,原少义方之训,做事原有许多不好处。这丁严轻忽父母,如同陌路,反要严声厉色的相对。父母方懊悔幼时惯了他性子,以致如今教诲不转。看着儿子便气,想想自己又气,终究老年人拗不过少年人,一双父母竟为儿子气死。这番丁严称了心意,无人聒絮,自由自在,快活逍遥。家中拥金穴之资,便门下集无赖之辈,日日聚在一处,也没有一句好话说。不是赌钱吃酒,就是宿娼嫖妓,鲜衣怒马,街市招摇。只要扬州城里有那一处迎神赛会,唱戏烧香,便聚了一班好胜之人,无有不到。更有一桩大不好处:学古人石崇做事,养一班强盗在家,驾着船只,便去江心里打劫客商,因此家财日盛一日。他年才二十有余,心肠最险,动要害人。又喜的是交游虚誉,上年岁试,买了生员,整整费去几千金。今闻得驾山入学,大有才名,思欲结为朋友,故拉同张玉飞来引进。
  凌驾山动问,张玉飞便代为称说家声:“表德孟明,上年已游庠过了。”驾山乃与丁孟明致恭道:“小弟坐井守株,不得亲近时贤,反荷先施,罪甚罪甚!”丁孟明道:“小弟性质鄙陋,久欲仰攀高士,向闻吾兄大名,如雷灌耳,今得拜识荆州,果然名下无虚。”驾山又谦叙一回。两次茶毕,又讲了些闲话,然后起身告别。明日只得去回拜他,遂拉了张玉飞同去。孟明接见,甚是欢洽。换茶过,正欲告退,孟明一把扯住不放,留入园里。果是富贵之家,景象不同,层楼叠阁,古玩奇珍,观之夺目。正是:
  庭院深深画阁重,富家分得帝王宫。
  香浮宝鸭沉烟细,光映珠帘暖日融。
  花气氤氲薰面目,莺声圆溜度房拢。
  眼前应接应无暇,疑是仙乡入梦中。
  三人散步,纵观半晌,方邀入一轩中坐下。顷刻摆上酒肴,宾主酬酢。酒至数巡,丁孟明道:“小弟滥叨黉序,实惭文墨,有失礼处,还要吾兄见谅。”张玉飞道:“如今读书的人,往往有许多俗态,不期自至,非酸即腐,非呆即迂。弟思此等人,深足愧耻。吾见有一种豪迈磊落之气,与众不同,真是男儿志趣。”丁孟明道:“若以拘执迂腐较之豁达雄豪,固是不及。吾兄此谈,在小弟固不敢当,然而大丈夫也须如此。”又对驾山道:“小弟此言何如?”驾山点头道:“斯文一脉,原不是叫人迂腐,不过不同于流俗耳。今人则故作迂腐体格,以自托于读书人,诚足深恶痛绝。吾兄所见,小弟略同。”丁孟明拍手大笑道:“英雄所见,大率如。此 .”三人说说笑笑,杯盏交错,直吃到午夜方散。
  驾山归家,已是大醉。明日直睡到红日三竿,方才起身。梳洗毕,魏义说道:“相公昨日丁家吃酒,直恁地醉?”驾山道:“去回拜他,承他美情留饮,不觉竟醉了。”魏义道:“相公有所不知,这丁相公是扬州城中一个最厉害公子。相公看他出言吐语,便知他是一个险恶的人,只要看他一双眼睛,便是个不好相,将来必遭刑险。一向闻说他家窝藏强盗,在江里打劫过往客商,因此上家私比他少师爷手里更好。相公今后凡与他交接应对,俱要留心。”驾山愕然道:“原来如此,我却不知。既然有此等事,难道官府并不知觉?”魏义道:“官府那里晓得?他与衙门里人,吏书皂快,通同隐庇,纵就知觉,也原调停过了。”驾山道:“留心处固要留心,但看他待朋友,就像情谊厚重的,料也无害于我。”正是:
  奸险之人切莫交,语中针刺笑中刀。
  莫言意气甜如蜜,稍有参差易改操。
  话分两头。却说山西太原府城西,有一陆家庄,那陆家庄上有一个务农的庄家,姓石名虹。妻房刘氏。父亲石骥,是一个秀才。祖上原是大同人氏,因有志读书,见得大同都尚弓马,没有读书的人,故此搬到省城。到石骥手里,读成了书,便得入学。石骥做人也好,有声庠序。养两个儿子,长名石虬,早年亡过;有一嗣子,顶了宗祧。次子便是石虹。石骥死后,石虹读不成书,便移到这陆家庄,种田为活,家事尽可支持。年过四十,才生下一儿,面方耳大,体壮声洪,石虹夫妻好生欢喜。恐他不能养大,有祖上遗下一件宝贝,是一个玉锁,把来就系在小儿颈项上,即取乳名锁儿。到得六七岁,便送在乡塾读书,聪明有识,看过不忘。那村馆先生即于玉锁上起见,取个单名,叫做石琼,表字珮珩。十来岁时,却长得相貌整齐,眉目秀丽,外边看他像是一个文弱书生,内里边却有天赋一身膂力,有异寻常,若与村童顽耍,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后来年纪渐长,越发奢遮。这石琼才得成童,却便有一种高人性格,具宗悫、班超之志。他常道:“为人在世,如白驹过隙,有限时光,最寿者不过百年,名随身没。若不去建功立业,做一个天地间有用处的人,使后人仰慕余芳,流传千载,此生便是虚生。我今株守蓬门,做那些村庄事业,有恁出头日子?”此时渐渐无力读书。前村有一个闲住的老武官,是一个有本事的人,便瞒了父母,私下去投见他,求他指拨弓马。那武官见石琼有些志量,人物出众,将来不是落寞之人,乃尽心教导他,与他讲解兵书战策。珮珩也都心领神会,钻心用力,把枪刀武艺,演习皆精,能一弓发两矢,箭无不中。演习既久,万不失一,心下大喜。然也只是韬藏隐晦,总不露出锋芒。过得一年,那老武官死了,临死之时,把器械弓箭赠几件与珮珩。一有闲暇工夫,便去拈弄。正是:
  少年切莫耽闲暇,百岁韶华转眼空。
  投笔班生艳千古,愿将健翮试秋风。
  闲话休提。且说石虹这老头儿,有些家私,又得好儿子,以为心满意足,快活过日子的。不料时势迁移,命途乖舛,历年水旱不均,田地抛荒,家资耗尽,将产业逐渐变卖,反赁入田种,愈加掣手缩脚,失神少智。珮珩也不得力量读书,随着父亲做田中生活。父子二人拚命做去,争奈天不留情,这“衣食”两字,万难周给,其年又遭春旱,麦俱干死。村中俱言城中郝家放米,远近俱去借贷。石虹立脚不定,明知郝家利重,争奈无亲族移挪,只得也央着中人,到郝家去告借。
  你道郝家是何等人?原来是个有钱乡宦,当家的名龙字云骖,专以盘放为事,积聚家资数十余万,贫穷受累的不计其数。恐有官府诈他,便纳了一个中书,交结了官府。长子郝韬,次子郝钤,俱买了生员,越发有势有力,不怕债户少欠他的。乡人又因别家借债不能便应急,这郝家只消写了纸,便有银子,故此乡人情愿担此重利。石虹央着中人,去借得四石小米,算计可度到秋收。不料秋来霪雨连旬,河水泛涨,淹得寸草俱无,好难支架。郝家又追逼要紧,石虹从来不曾受人气的,今见郝家奴仆来讨债,未免嘴里不干不净,一时忍耐不得,便与他相嚷。这些狼虎奴仆们,方倚势生事,怎肯干休?回家轻事重报,郝龙不胜大怒,差人把石虹捉到家中,不问根由,喝令众家人痛打。自己高坐太师椅上,大声叱喝道:“我老爷规矩,那个不知?你敢抗延,不来还纳,反将我差来家人打骂,是何道理?世上那有你这般大胆的人!”石虹此时被众狼虎按捺在地,又受打痛苦,势已至此,不得不哀求道:“委实田里无收,便无偿抵,还求老爷宽限;待我拆屋卖瓦,本利自然清还。”郝龙嗔目大喝道:“唗!好一个自在性儿,要我老爷宽限!难道不晓得我老爷有一个将身准债的法儿么?你若果然无物可偿,便把人口投靠进来,这个反造化了你,你反得倚靠我老爷的势了。疾忙出去,算计定了,速速回覆。”言罢,便转身进去。石虹见郝龙说到将身准债,便气得喉塞胸填,又不敢抵触,欲要再向哀求,见他又进去了,在地下爬将起来,只得向众家人诉说。众家人那里管他,只是乱嚷乱骂乱推的,搢出大门,只叫:“早须写身子进来,省得我们脚步。”石虹被他们搢得脚不点地走到街上,一路喊叫:“倚富杀人!”众人问知是郝家难为他,便闭口结舌,不来兜搭。还有一等轻薄的道:“你这老头儿,还不快走,却在此处絮絮叨叨,想是打得不爽利么?”正是:
  狂吠安论是与非,助他豪猾势巍巍。
  一般弱肉强之食,狐技偏能假虎威。
  石虹受这一肚子气,没处申诉,又见红日西沉,天将昏黑,便急急出城;幸喜城门还略露些,遂出城外。在路思量道:“我好受苦受累受气!一向衣食无忧,何等自在;今止为年岁荒歉,暂时挪借,打算秋收还他,不料又遇这样天时,受他这般凌辱,还道限我速速完纳,不然竟把合家写去靠他。我想我爹也曾进学,我虽年暮,也还有节气的,怎好去靠人?呸!不如死休!免得贻累妻子。”遂回身急急奔走,欲死到郝家去。走到城门边,却见门已闭了,如何得到郝家?左思右想,一时气忿不过,望着城墙奋身一撞,脑裂血涌,眼见得这条性命结果!此时城门虽闭,那城外开铺子的尚有未曾收店,见有人撞死城下,便叫喊起来。众人点起火把,齐来救护,纷纷嚷嚷,闹动街坊不表。
  且说珮珩是日割柴归家,刘氏对他说:“郝家人来捉了你父亲去,此时尚不见回,你可速进城去瞧看。”珮珩听得此言,一口气按捺不住,放下柴担道:“我去也。”飞走的赶进城来。日已沉西,心下愈急,才到城边,只见众人围在一处嚷乱,听得说道:“这是什么人?”又道:“死的了,救不活了。”又道:“不知为着恁事,寻此短见?”珮珩听了,那吃惊不小。急挤上前一看,见众人围着一人在地,有用手候他口气的,有摸他心头的。珮珩在火光影里,分明认得是父亲,便一跃上前,抱住尸骸,放声大哭道:“我的父亲!你缘何死在此处!”一口气接不来,便闷倒在地。有慈心人见了感伤,急忙叫唤扶起,半晌方苏。众人问恁原故,珮珩便把借郝家米事略述,哭道:“郝家既然捉去,为何又死在这边?莫不是郝家暗害了,丢在这里的么?”众人道:“这不相干。方才见一人东西奔走,旋听得触墙声息,想是受了累,一时气忿,故寻此短见。”珮珩此时心胆俱碎,抱着尸骸,捶胸跌足,只是痛哭。
  早立过一个老者来道:“小官人,你哭也无益。你父亲必是受了郝家凌辱,故此负气自尽。今已死了,夜又深了,你也料难回去。不如且到我家,歇了一夜,明日再行区处。”珮珩道:“承老爹厚意,但是父亲尸骸暴露,却怎么好?”老者道:“不妨,我家有旧毯,且拿来覆着。”便令人取来盖了,要留珮珩去宿。珮珩哭道:“我父亲如此惨亡,做儿子的何忍去睡?情愿在尸边守了一夜罢!”老者道:“这是你的孝心,但是露天霜气寒冷,一夜如何打熬得过?还到我家去。”便引珮珩到自家屋廊下,付出铺盖,叫珮珩睡觉。珮珩原移到尸旁,人家檐下打坐。
  哭到天明,到老者家里还了铺盖,作料下乡报母。走到庭前,见那老者已起身在外,便上前拜谢。老者扶起道:“你父亲如此惨亡,你今如何主意?”珮珩道:“下乡去报知母亲,挪借些银子上来,且买具棺木盛殓了再处。”老者道:“你家值此荒年,却向那里去挪借?”珮珩道:“就是卖身子也顾不得了。”老者道:“岂无亲族告借?何必说这等惨毒的话!”珮珩道:“虽有几个亲族,都遇了这般年岁,也只好各人自顾,那里有钱来周济?止有一个母舅,肯慷慨仗义,上年又亡过了。”老者叹口气道:“可怜是个孤幼,无处投奔。那里不是积德处!”便道:“你既无好亲族,又无处挪借,就是卖身子,一时有谁来买?我有几两积蓄,愿借与你,待你挣扎好了还我罢。”便进去取出三两银子,付与珮珩。珮珩见老者如此盛德,方问及姓名,叫做施仁甫。乃垂泪道:“固承施老爹高厚之恩,也待我做一纸借契,才好领你银子。”施仁甫道:“难道你这般一个少年,就没了我的银子?要契何用!”珮珩不胜感激,便央仁甫同去买了一具棺木,出了脚力钱,抬到城边,将尸骸入殓。珮珩号天抢地,哀感行人。及问知致死之由,都惧怕郝家威势,不敢多嘴。正是:
  穷途惨祸卒然投,饶你英雄没转筹。
  堪恨眼前浇薄子,不关休戚总悠悠。
  珮珩既殓了父尸,停棺城下,乃与施仁甫商议,要与郝家告官分说。施仁甫道:“阿呀,你好不知事!你家父亲不是他家打死,是自寻短见的,这地保怎肯担差?说到后来,纵然逼死自真,谁肯与你做个硬证,执他人命?况且他家巨富,又与官府来往,你孤掌难鸣,如何弄得他过?古语云:‘千金不死,百金不刑。’他只消用上一千五百,这事就冰释了,怎得他吃亏?只怕你反要受他的累哩!竟要听了我说,早休此念。”珮珩道:“固如施老爹所言,但是父亲受此大冤,竟不能替父洗雪,要我做儿子的何用!若与他告到官司,纵卵石不敌,丧身九泉,也等旁人得知我父亲受了冤枉,死者亦得瞑目。”施仁甫笑道:“原来你主意甚差。古来孝子为亲报仇的也不少,都能审时度势,使仇恶必报,亲冤必伸,这才是善于处事的。你今因一时忍不得,便要与他告理,固然是一种至情,自天性发出,原难隐忍。但不知其中有个委曲:你只想,当今之世,惟有‘财’‘势’两件可以行事,你既无钱,又无势,他有财,又有势,相去天渊,如何抵敌?况且这个死所,又非郝家的地方,那时不惟不能雪冤报仇,反要断送一条性命。且你有老母在家,却教何人奉养?且一经告官,官府便要相验,抛尸露体,不得入土。为仁人孝子的心下何安?我不是与郝家有甚亲故,替他吹散,实是为你算计。不如听了老夫说话,别作良图,待时而动。”珮珩细味其言,果是有理,遂辞别下乡。
  走入村中,只见母亲倚门而望,急上前叫声:“妈妈!”眼里便吊下泪来,口里也说不出了。刘氏道:“我儿呀!你昨日去了,怎么父子都不回来?叫我悬悬盼望,好生焦躁!坐了一夜,没有合眼。打听得父亲消息何如?为何这般光景,莫非有甚尴尬么?”珮珩大哭道:“父亲死了!”刘氏大惊道:“怎么说父亲死了?”珮珩道:“被郝家提去打坏,便在城墙上撞死了!”刘氏听说,大叫一声:“我的丈夫呀!”蓦然跌倒,珮珩搀扶不及,慌忙叫唤,那里苏醒?只见得牙关紧闭,心口如冰!你道刘氏如何便到这个地位?只因年纪已高,又为岁值凶荒,吃食便不同往昔,昨日见郝家如狼似虎的家人,把老官儿蜂擒蚁拥的提去,唬得魂不附体,再见儿子去了一夜总不回家,料非好光景,疑虑恓惶,心飞肉跳,已十分难过。今突然闻此凶信,一时气涌上来,头眩跌倒,跌得太重,气遂顿绝。珮珩叫唤良久,不见苏醒,跌足捶胸,啕号陶痛哭。此际真上天下地,也没个法儿生出来!
  邻里听得他家哭声,聚来观看,问得其故,个个嗟呀不已,然并没一个为他筹划。珮珩略定一定神魂,猛然思省道:“今父母一时惨亡,父亲已承那施老爹借银收殓,今母亲却无棺木。闻说前村王伯甫要买屋,何不去求他,将这房子卖与他,好弄些银子殡葬父母。”因央邻人看着母亲尸骸,随写了张屋帐,急急走到前村。你道这样年岁,怎么还有人买屋?却有个原故。自古道:“熟年田地隔邱荒,荒年田地隔邱熟。”这陆家庄上荒多熟少,前村系是高乡,今秋大熟,那王老儿在成熟之处,要分儿子出来另居,故此要买屋。珮好遇王老儿正在场上看斛穄米。便上前相见,哭诉情由。王老儿也惨然道:“尊翁与我也是相知一边,当初若要借米,何不早向我说,却去郝家借此重债。今乃遭此大变,父母俱亡,真是人生大不幸了。我岂可不救人之急!”即接了屋帐,拱到起坐处坐了,便去请一个村馆先生来,写下屋契,做个中见。议定价银十五两,先付十两,余待出屋找足。珮珩接了银子,与众人别过,就去买棺木,叫团头盛殓毕,然后入城,取父亲灵柩。
  到施仁甫家相谢,具述母亲急死之故,已经变卖房屋,得价买棺。施仁甫大惊道:“你的命运怎么这般不好?两日之内父母双亡,真个可怜极了!”珮珩放声大哭。仁甫亦洒泪不止。珮珩要称还前边所借,施仁甫止住道:“我若要你还,就要你写契了。我也是惯行济困扶危的。你若必要还我,你便看得我轻,你也是个小家子,不是丈夫气概,后来没出头的了。况且你父母双亡,虽已入殓,尚未安葬,用钱之处正多,虽有了这几两屋价,济得恁么事来?以后你还要弄间房子,才好栖身。日常供给也要用度,我正替你担忧作何算计,你怎么反要还我?倘你日后少一缺二,不妨来对我说,自当资助。”珮珩见施仁甫如此仗义疏财,便不好再说别话,唯有挥涕拜谢。施仁甫道:“还有一说,只怕郝家这宗债负,必不肯罢休,定还要与你费气。”珮珩忿然道:“我父母都被他逼死,他还敢问我要?况且我屋都变卖了,将什么与他?”施仁甫摇头道:“他不是这般说。自古道:‘父债子还。’他又是个泼赖人,那里管你!”珮珩道:“且由他怎么样再处。”
  当下别了施仁甫,取了父亲灵柩,扛抬下乡,将两棺合葬祖坟讫。终日怀念:“父母之仇,不共戴天,郝家这厮想来决不肯便罢。这几日因我父母惨亡,不便来讨,故也放松一着;只怕再过数日就来聒絮了,施仁甫所料定是不差。但我报仇作何设法?”想了数日,猛然道:“除非杀却这厮,逃避远方,乃是上着。但是他深居简出,我何处乘其不备?除非到他家左近,看个机会下落,或挖撬墙壁,或上屋跳进。我膂力自有,纵就惊动多人,也不妨事。即杀他全家,亦不为过。我今田地俱荒,屋又卖去,身上毫无牵挂,正当报仇。纵逃不出性命,被官府问了死罪,我俯仰无怍,不忝此生!”算计停当,一夜安睡。只因这一念激切,有分教:暗里鬼神来指引,人间豪杰有提携。未知珮珩如何报仇,且听下回分解。
  有一凌驾山,便有一丁孟明;有一石珮珩,便有一郝龙。可见善恶都有成对。语云:“一死一生,乃见交情。”当续之曰:“一善一恶,乃成世情。”
  刘氏不死,郝龙罪已难逭,乃恶言竟逼两命,其怨毒为何如哉!天怒神怨,即以两命偿之。天道好还,洵不诬也。

  第二回 凌驾山订誓花园 丁孟明存心书室
  诗曰:
  朋情浅薄烈于今,管鲍知交未可寻。
  利仅锱铢犹见夺,患无补救且相侵。
  但凭酒食夸豪举,那解金兰惬素心。
  古谊不辞如水淡,千秋意气自深沉。
  话说石珮珩算计已定,安心睡去。三更时分,梦见一个白须老者,同父亲来至床前,说道:“一念才起,鬼神即知。你欲报亲仇,感动上帝,郝龙恶贯满盈,正当显戮,故假手于汝。明日郝龙死期已至,我自然助汝成功。”珮珩正下床拜谢,又见父亲分付道:“你若报了冤仇,即须离此远去,一到南直扬州,自有遭际。前程远大,保重方可。”言讫,一阵冷风,倏然不见。珮珩哭醒转来,浑身犹惊颤不定。因把梦中言语牢记在心。巴到天明,起身梳洗饱餐,即到父母坟前祷告道:“父母神灵不远,梦中所说,必求神明相助。若得杀却那厮,依言远去,春秋祭扫,便至无人。待孩儿挣得好日回乡,重整旧业,修葺坟茔,以赎前罪。望在天暗佑,扶子成人。”言罢,放声大哭。
  哭毕归家,换去孝服,到王家称足屋价,交还了屋,辞别了邻里,只说往城中去住。把零星家伙及破旧衣服、平昔演习弓箭等项,一总寄顿堂兄家中。止带了随身行李,将存余银两藏好,将利刃一把也贴身藏下,又将一玉锁儿系好———这玉锁还是幼时父母恐他难得长养,与他挂在项上的;琢得精巧绝伦,镂着双鱼戏水,暖润滑泽,煞是一方宝玉,故不忍捐弃。当下装束停当,便到城中来。
  因恐天晚,便不到施仁甫家盘桓。一直进城,到郝家左近走一会,随转入小巷,到他后门首。只见高墙插天,双扉紧闭,暗想一个计较:恐有人来撞见生疑,便走过后门去。不上一箭之地,只见侧里又有一条小巷,便信步转入。将到尽处,只见道旁有一所古庙,檐下有一匾额,墨漆剥落,字迹难考。乃走进庙中,只见阴风惨惨,冷气冲冲,神像被尘埃蒙蔽,桌案俱损坏不堪,料是无人所居,以致如此。但不知是何鬼神。回头却见靠檐石碑孑立,便将神柜上灰尘拂去,放了行李,然后拂去碑上轻尘,细细观看,乃知是唐朝李勣庙。因他破突厥有功,土人思其德泽,故立庙祭祀,知此地原是并州。李世勣曾为并州都督,突厥畏威,不敢南下。因思:“李世勣十二三岁作无赖贼,二十余岁投太宗做元帅,东征西战,助太宗得有天下,如今享荣名千载,昔日被恩宠一时。我今数逢阳九,狼狈如斯,对古贤豪,于心有愧。”便伏地顿首,祷告神灵虚空佑护。乃将报仇始末默诉一番,恳祈神明赐一机会。
  拜罢,靠着庙门呆立。心下打算:“倘有人来问时,只说是因无盘费,借此庙中过夜。……”尚未打算得了,忽见有人走过去,回头看看,却不做声,珮珩心下反惊跳不定。又立半晌,只见天色渐渐昏黄,不辨物色,便将行李藏在神橱内,走出庙门。到小巷转弯处,只见一人挑着担,手里打着锣,担里点着灯,一路过去。珮珩晓得是卖枣糕熟食的,让他过去,便走到郝家后门首来。刚刚走到,只见后门开了,一个小厮跑出,喊叫:“卖糕的走来!”叫了几声,那人因自己锣声混杂,不听见,只顾走去。这小厮骂道:“死囚攮的,耳聋了?”便飞也似追去。珮珩见他去了,门里不见有人,心下大喜,暗想道:“这是天赐机缘,神明果不欺人!”便不暇审度,望门里溜将进去。黑魆魆地,东西乱摸,摸着了堆的大缸,一直套上去,不知多少;再摸缸那边,乃是墙,却喜有些罅隙,便挨进去躲着。
  身才定,只听得有人脚步响,一路喃喃的道:“小猴子只顾贪嘴,就把门开了去,待我掩上了,耍他一耍。”听他一路走到后门边,把门关上。少刻,只听得门外一片声敲着,叫道:“王伯伯,我晓得是你,开了我,我分东西你吃。”里边的人只不做声。外边的人叫了许久,便把门乱推。只听得一声响,外边的人跌将进来,里边的拍手大笑。那小厮便骂道:“老狗养的,耍我好跌!跌痛了腿,看我把你腿也敲折了才罢。”那人也骂道:“小狗才,不知世事!这时候还熬不得馋,开了门就去。我是管门的,设使有歹人乘空进来,弄出歹事,不是我的干系么!我来关门,你倒骂我,我老人家是你骂的?且同你去见老爷,看怎么样。”小厮道:“就是老爷也不难为我,难道你该耍我跌的?”那人道:“你说老爷宠用了你,便身分大了;难道你该这时候还嘴馋,门户都不管的?”两个正在暗地里厮闹,只见又有一人,提着灯从里面出来,道:“你两个为什么相嚷?有话好说。”两人都向他诉说一番。那人道:“小兄弟,你不该这时还买东西吃,不顾门户;王哥,你也不该耍他,两人都有些不是。不要嚷了,讨弟兄们得知,不好意思。”便扯着小厮去道:“王哥,不要气他,上个灯儿睡觉罢。”姓王的道:“有恁的气!他孩子家不知个世事,我做老人家的只索认他!”说罢,关了后门,也自去了。移时复携着灯来,自言自语道:“好没来由,受这小贼囚鸟气!方才见他跌掉了买的东西,不知何物,待我去看。”笑道:“原来是糖煮肉。”听他一边拾,一边吃,又笑道:“这小猴子,却不拾肉去,留与老子受用。”吃完了,才携着灯去。
  这时石珮珩躲在缸背后,先听他两人厮闹,又见有人携着灯来,担惊不小,屏气敛息,紧紧伏着;又见姓王的拿火来拾肉,怀着鬼胎,捏着冷汗,只好心里转念,暗祝神明护佑,却喜总不照看,方才放心。乃想道:“我适才到他后门首来,不过察看动静,原打算到夜深掘墙进去。怎恰恰便遇这小厮开门,凑着机会。又两番拿火来,并不照看。岂非天地神明暗中保佑,祖先父母阴力扶持!”因而打点精神,静心等候。听得樵楼二鼓将阑,又听得隔壁有人鼾呼大作,便走出缸外,望里边摸将进去。
  摸过两重门,都没有关,转了个弯,便有天光射来,见是一带小轩。走进轩中,再转过屏门,却是一条短衖,衖门紧紧闭着,便依旧走出轩外。见庭心里墙边靠着一条梯子,乃上梯四下探望。此时十月上旬,月色虽无,星光却亮,见墙那边也是一个明堂,前面有一带高楼遮住;靠东北里,像是三间正屋,侧里有几间小屋。想那高楼之下,必是他深密之地,卧房自然在内。便跨在墙上,把梯提将过去,靠好,慢慢走下。不料一脚踏去,踏着了一根竹竿,竿头打着阶沿,响一声。只听得小屋里有人打嗽道:“什么响?”又听得一人是梦醒声音道:“想是侧门没有关,外边狗来走动。”珮珩惊上一身冷汗,不敢前走。立了半晌,听得小屋里鼻息大盛,乃走到正屋檐下,掇开扇槅,走进屋中。见左手里有亮光射来,乃是一带回廊。转南向西,定睛打一看时,却是楼下的院子里,见是一带约有五七间大楼,楼侧又是几间平屋。只听得有人在那平屋里说话响,便踅过去,伏在窗外细听。
  只见说道:“老狗才忒也性急,他的妻子也死得奇,这且莫管他。但是这几石米,本利便该若干,怎么上紧去讨?”飒珩晓得就是郝龙,暗暗欢喜。又听得妇人声音道:“他有儿子屋宇,着他儿子身上追补便了;不然竟叫家人下乡去,住他的房子,种他的租田,把他的儿子叫进来使唤,有何难事。”郝龙道:“院君高见,正该如此。”珮珩听得此说,恨不得就杀进去,又恐事败,只得忍住。乃取出利刃,暗祝道:“今夜全靠着你,万望相助。”便坐在沿石上守候。耳朵里听他夫妇两个你商我量,此赞彼和,说来的话都是伤天害理,刻薄任性,好难入耳。心窝里又等得不耐烦,又被那霜露侵肌,寒风刺骨,想着父母,不胜伤感。
  半夜有余,方听得房中连打呵欠,知他疲倦将睡;再停半晌,乃有鼾呼之声。便掇开窗棂,听他鼻息,摸至床前,揭开帏幔,轻轻摸上床去。早摸着了一嘴胡须,便切齿举刀,依着下颏,狠命按下。只听得他脚扑扑的动,颈里呼呼血响,知道性命结局。抽出刀来要走,心下转念:“方才他妻子对丈夫说的话,句句刻薄,有伤天理,真是同恶相助,怎好留这泼妇贻害他人?不如一发杀却,图个干净!”因摸着妇人的头,正向项下刺去。只见妇人被丈夫身尸震动,将已惊醒,似有呼唤之声,珮珩急把刀用力一勒,听得妇人手脚十分乱动,喷血声息,涌流不止,晓得也是了帐。心惊神骇,惟恐有丫鬟侍妾们惊闻醒觉,把刀便撇在床上,走出房外。原从旧路复到墙边,上了梯,依旧提过,轻轻走下。进了小轩,摸至后门首,拔开门闩,耸身走出。却如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浑身大汗淋漓。
  才得神魂安定,然后搓摩两手,不见血腥,摸遍衣襟两袖,总无湿处。走进庙门,先对着暗处磕了四个头,谢了神明;又向神厨内摸着行李,不敢打盹,做一堆儿蹲着,远远听得城楼上咚咚鼓响,才打四更。心上转念:“我进去出来好些时候,才得四鼓。若要天明,也还睡得一觉。”疲倦的人打算要睡,顷刻便睡着了。
  朦胧之中,梦见众多军校拥着一堆,打一看时,像是一所大殿,阶下武士排列两旁。听得殿上传呼:“请石生上殿。”便有一军官模样向珮珩致恭传话。珮珩恍恍惚惚随他走上阶级,到得殿里,抬头见上面坐着一位,幞头紫袍,神光凛凛。珮珩便下拜。只见神明离坐相接,说道:“石生,你孝心真切,感动上天,故我前夜差劝善司同你父亲,梦中分付,今夜又差果报司相助。郝家还有一件公案未结,已将他家门户差鬼卒前去依旧关闭。你祖世行善,并无罪孽。三曹会勘,积累功德,萃汝一身,当显耀先人,扬名后世,前程非小。再六十年便得相会。天已明了,可速去罢。”珮珩一一听受。正要问神将是何名号,忽然殿宇人物一总不见,迟疑间,大水汪洋,汹涌而至。
  惊醒转来,只见门外天色微明。便起身整顿衣服,想梦中所见必是李公。又想神明如此待我,或者我后来能够发达也不可知。心下亦觉自喜,因复向神明拜谢。拜毕,背上行李,依旧走出小巷。到郝家后门首经过,果见门是关的。心下盘桓道:“有甚未完公案?且在此处停两日,看他家有甚事故,便知端的。”又想:“是非之际,存扎不便,且离却此地,再行斟酌。”一径走到城门边,却好城门已开,走出城外。正是:
  必须豪杰能成事,瞻顾偷安不足论。
  多少受冤身死后,不闻报复有儿孙。
  搁过一边。且说郝龙夫妇每日清晨必令丫鬟煎两盏人参汤,先在床上吃了,然后下床。这日丫鬟们煎了汤来,送到床前,道:“请老爷奶奶用汤。”说了,不见答应。这丫鬟心上道:“想是还睡着。”肚里是这等转念,鼻边只闻得阵阵血腥,臭不可当。这丫鬟想道:“却也作怪!房中日夜薰香,这个血腥臭却是哪里臭来?”再细嗅何方出臭?却是床上发出,便悄地揭开帐幔偷瞧。不看犹可,一看时,大惊不小,把汤碗撇在地板上,大叫道:“不好了!老爷与奶奶杀死了!”急忙报知大相公与二相公。
  两个儿子闻报,唬得魂不附体,星飞赶来。但见血凝满床,两尸颈骨俱断,止有脑后皮肉连牵;快刀一把放在床上。放声大哭,合家闹个沸反。大儿子郝韬道:“这事甚是奇怪!难道夜里有贼,并无一人知觉?又且门户不开。好难明白。”遂报知各官。
  知县闻此异事,一向与郝龙有交,便到郝家来相验;理刑厅也与郝龙往来,得了报呈,也打轿到郝家来看,似有关切情景,以便事后索谢。知县与郝韬兄弟接着,同进房看验过,到中堂坐下。理刑开口道:“这事看来决非外人,必是家人所害。”知县道:“老大人所见不差。方才卑职正想:门户不开,又无人知觉,若非家人,决无外贼。”理刑便分付皂快,将住在宅内的家人,不分老幼婢仆,一齐捉到。逐一录过口词,俱推不知。理刑又问:“夜来可曾有些响动?”众人皆道:“狗也不咬,并无响动。”理刑道:“今早起来门户如何?”看门的道:“前后门闼,堂中扇窗俱是关闭的。”理刑道:“既然如此,主人主母何人所害?”众人俱磕头道:“这个还求老爷详察,小的们委实不知。”理刑把案桌一拍,道:“不动刑罚,不得真情!”叫皂隶用刑。皂隶吆呵一声,齐上厅将众人拖翻在庭心里。妇女尽皆桚指,男子尽用夹棍,甚至小书僮也少不得一人一着脚,套在夹棍里。一时没得许多刑具,轮番讯问。妇女们小孩子哭声大振,满庭心里都是被桚被夹之人,损肤伤骨,叫枉号冤。
  内中有一头目家人,姓罗,名利,每每唆动主人,坑害这家算计那家,合着主人心性,甚是宠用;众家人俱侧目相视,奉他就像主人一般。因此众人俱恨他专权,久欲将他排陷。今日势已至此,俱说道:“小的们俱非亲近主人的,连主人房里也从未到,实不知情。只求把罗利严审,他是个贴身重用的;况且他素有不足主人之意。”理刑见众人一时异口同音,其中必有原故,叫:“且把众人放了,单把罗利推来。”罗利被夹得七死八活,哭辩道:“众人都是胡说,老爷休信是真。若小的欲谋害主人,尚有大相公等,也无济我事。”理刑大笑,对着知县道:“贵县,你听这一句,便见他真情了。”乃拍案大喝道:“还敢胡赖!主人帐目尽托与你,你今害了主人,便好把帐目涂抹改移,作奸造弊。岂不是你,还推何人?”喝令皂隶着实用刑。罗利被一夹不罢,两夹不休,凭你铁汉,也熬不起,真是问官成心注射,旁人又一力罗织,不怕你不招承,只得招了:“不合谋害主人,欲图财物。”理刑录了口供,便将罗利合家发监禁候,与知县俱回衙去。随即具文申详上司,又复经审讯数番,必合了原供才罢,转申达部。
  郝韬把父母殡葬了讫,重谢了理刑、知县两官。是时合邑百姓沸沸扬扬,尽皆传说郝龙夫妻为恶太甚,被罗利杀害;罗利又难逃天网,问成死罪。闻者无论受害与不受害,皆欢呼载道,共称报应无差。
  文书到部,不一日转将下来:“罗利谋杀家主、主母二命,世所希闻,立着凌迟处死,妻子发边远充军。”知县得了文书,便将罗利上了木驴,推出闹市,哄动了合城百姓,都来观看,人人称快。正是:
  钻营刻薄伤天理,积下钱财是祸基。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却说石珮珩逃出太原地方,走到武乡县界,已行了两程多路,便要往河南进发。却遇了连日西北大风,飞雪满天,下了两三日不止。大道上人影俱无,雪深数尺,低洼回风之处,竟有丈几尺,浅深不等,如何行走?又为梦中神明所说,郝家尚有一件公案未结,不知有何事故?“我报仇之事,并未丝毫泄漏,料无牵涉之虞;且此地离本乡已远,便在此住下,打听郝家有恁公案,也好放下了心。况且如此大雪,天气严寒,且待来春和暖,再行未迟。”便在一个饭店住下。
  朝餐暮宿,不觉住了十多天,才得晴朗。不上两三天,又复下雪。过路行客真个裹足不前,除非紧急公差,才肯冲寒冒雪,若可以缓得个公文,亦俱不走。这些村庄上人民,家家闭户潜踪。虽是北方风气,常有这般天时,人为惯曾经历,也俱预为防备。然贫穷孤苦的,无衣无食,尽教冻饿而死,亦难枚举。珮珩是有心世道的人,目击惨伤,爱莫能助。又念自己一家惨遭奇祸,如今伶仃一身,离乡背井,虽父魂梦中分付说,到南直扬州自有好处,但此去扬州颇远,岂能一步便到?展转忧思,暗中滴泪。正是:
  双亲继殁一身单,况复流离行路难。
  苦到尽头惟怨命,偷将血泪暗中弹。
  珮珩住在武乡,看看过了残年,已到新春时候。不特郝家的信息无从打探,却将盘缠银两将次用完,心下十分焦急。思量要寻项生意做,又无本钱。亏得在地方住久了,有人识认,便说合到一个开粉面磨坊人家去做佣工,讲定了四两一年。只得去替他挑水扫磨,不辞劳苦。主人见了,亦自欢喜。
  日往月来,已到夏天时候。一日上午,在对街空地上晒麦,只见有一个公差在隔壁饭店里吃凉浆饭,吃完了,便立过街来,在树荫底下纳凉,看着珮珩翻麦。见又有一个公差过,也下马打尖,便与那厮厮叫,相见叙话。珮珩听他声音,都是省城里人,听得后来的道:“我出门许久,县里可有什么事?”前来的道:“也没有什么事。”后来的道:“你今要往哪里去?”前来的道:“总是晦气,我的事差着便费力。去年郝家谋杀主人的事,为他赔掉了盘缠;今日又差着一件盗情事,要去泽州提人。”后来的道:“我便要问那谋杀主人的事,那凶犯奴才审实了么?”前来的道:“那奴才怎不审实,前日子已是剐掉了。”后来的道:“天理,天理!好报应!我曾借他一两银子,便盘折了我五两多银子去,受得他好累。”珮珩听了,心下腾的一跳,便立近来问道:“老爹,省下哪个郝家谋杀主人?”前来的看了一看道:“小伙儿,你也是省下住?”珮珩道:“正是。”那人道:“省下的有名财主郝龙家里,有个家人罗利,去年冬里杀了主人主母两命,谋了许多财物,当被官府捉获,审实报部,前日部文下了剐的。你要问他怎么?”珮珩道:“好天理!我家也为借了他的东西,把我一家人逼死了两个,今日都报应了。”那两人笑道:“你也是受他累的,大家都是会中人。”说罢便去。珮珩心下好生欢喜:“原来那宗公案却归结到罗利身上,真是天要灭他,假手于我,神明灵显,报应无差。”正是:
  奸凶主仆俱该杀,天道无疏巧用谋。
  不比世间冤枉事,张公帽戴李公头。
  珮珩既得知了这个消息,把向来鬼胎一总放下,便欲前往扬州,又为佣工未满,工钱未付,只得照旧佣作。这磨坊主人见这个后生有气力,不懒惰,十分得意,定要长远用他。那晓得珮珩心中有父亲托梦南直扬州遭际的话,岂肯常在此处,做这等庸贱事业?不觉光阴似箭,又经过了新春,满了一年,称了工钱,可以做得路费,坚于要别。主人家苦留不住,只得由他。珮珩惟恐盘缠不够,昼夜趱行。
  走了十多日,已到河南省商丘县地方。不料那方疫疠大作,珮珩冒热急行,染了时气,在饭店里病将起来。亏得饭店主人夫妻也还贤达,留心看觑。直至秋后,方才平愈。计算饭钱宿钱,把银两抵偿不够,便将铺陈行李一总准折,方才算清。珮珩亦念他病中看觑之德,并不抱怨,欲要再雇与人家,那方因疫疠之后,田地抛荒,生业萧条,本地人尚且无处存身,外方面生之人谁来管顾?行住皆难,只得沿途求乞。初先还自念:“我一个男儿汉,便无以谋生,到讨饭田地!”心中不忍,酸泪常流。无奈饥寒逼人,若不求乞,岂不饿死?见了村童牧竖在那边吃饭,也只得伸手向前,卑词哀告,受这些无知小子大声叱骂,何敢回言。真是衣食两般,竟是杀英雄的刽子手。
  莫将臭秽视钱财,人若无伊做不来。
  凶暴富饶犹足羡,善良贫困有谁哀?
  多金苏相亲情服,逃债周王主势灰。
  焉肯泽流苏涸鲋,且言穷达命中该。
  珮珩在路求乞,又因贫病相连,疲惫不能趱路,又过了一个年头,方到扬州地方。思量父亲梦中所说:“我若还有衣冠体面,或有人来提掇,亦未可知;我今已是乞丐下流,谁肯难中识拔?”想到此处不知吊了若干眼泪。又想梦中神明显示,件件不差,父母英灵自然不误。便在扬州城里,今日也走,明日也走。一日走到大街上,一家虎坐门楼,门内立一个美少年,是一位公子模样,一眼瞧定珮珩,珮珩见他看得诧异,便迎上阶沿,扯着破袍袖,深深一揖,道:“难中无以度日,欲求相公一饭!”少年便道:“看你模样,原不是个乞丐,何故如此?”珮珩叹口气道:“一腔苦恨,难以细述,只求一饭足矣,说他也无用处。”那少年见说话蹊跷,料非常人行径,便道:“你随我进来,与饭你吃。”
  石珮珩便跟他进去,转过大厅,到书室中,少年叫坐下。珮珩道:“我是乞丐下流,相公是名门贵介,怎敢放肆?”少年道:“这个何妨。我看你骨气轩昂,不是落魄之相,只是缘何如此?必有原故。你且坐下,慢慢细讲。”石珮珩见他这般不拘形迹,也就坐下,道:“我也有些节概,岂肯含羞忍耻,做这等乞丐生涯?只因受了奇冤,流离到此。”少年道:“你受了何等奇冤?试说我听。”珮珩道:“我看相公是个好人,料说也无妨。”便把自己家乡名姓,被害始末,及报仇逃命至此,略说一遍,言毕泪如雨下。那少年大惊道:“不料兄有如此作用,真英雄气概,世所罕有!”便走下一揖,道:“因兄能报亲仇,使我不胜敬重。”石珮珩还礼不迭,乃道:“蒙相公如此垂爱,敢问尊姓大名?”少年道:“小弟姓凌,名六鳌,字驾山;先父曾作宦浙中。某因椿萱早世,遵先父遗言,谨守旧业,上年侥幸进学。自恨孤陋寡闻,久欲觅一英豪知己。今遇仁兄,遂我平生之愿,实快事也!”遂叫书僮取自己衣服出来,与珮珩换了,逊其上坐。茶毕,遂分付安排酒饭。
  少顷,小厮捧出酒来,二人相让坐定。饮酒间,珮珩议论出人头地,意气自若,驾山不胜欢喜。饮至日黑,珮珩道:“今日得蒙相公高谊,不以我为下贱,置我高坐,赐以酒食衣服。但只是我家乡既隔,举目无亲,今日之遇实出望外,酒已多饮,就此拜辞。”遂起身言别。驾山道:“吾兄方才言家乡既隔,莫不是在寓住下,还是欲往何处!”珮珩长叹一声,道:“冷庙茅檐,这都是丐者安身之所。”驾山艴然道:“难道吾兄就欺我救不得朋友?今夜就在寒舍下榻,弟还有话说。”佩珩见他一片侠肠,便不琐琐再请,复身坐下。到酒阑更静,便送在书房安宿。
  驾山乃与魏义商议道:“此子骨气不凡,目下虽处境不佳,相貌原不同群俗;且他谈吐风生,学问亦不弱我。欲留他久住,作个伴儿读书也好。你有些识人眼力,不知可否?”魏义道:“我见他举动谈吐,近于豪侠,留之极妙。但恐是他一时矫作,还要留心看他。且住下三五天,自然知他真伪,然后去留,随相公做主。”驾山点头道“是。”
  明日飒珩早起,驾山亦往书房。吃过早膳,又把家世年庚彼此细问。闲话中间吊古攀今,两人议论无不相合。住了数日,驾山已细察性情举动,知是端人,心下大喜。一日,对飒珩说道:“小园风景大佳,欲邀兄一步。”珮珩道:“极妙。”驾山便在前引路,转弯抹角,走入园中。时二月初旬,日暖风和,杏花开放,有《蝶恋花》一词为证:
  庭院梅残风渐暖,杏蕊开时,已近清明宴。冰绡细剪枝头片,胭脂淡染疑人面。蜂蝶多情先已觇,十里长堤,一色红无间。花里翩跹双燕剪,玉楼春醉佳人倦。
  二人闲玩一回,走到花亭坐下。只见小厮捧出酒肴,便在亭内桌上摆下。驾山道:“春光易歇,莫教虚度。知兄酒量颇佳,愿倾一斗。”珮珩笑道:“相公以高阳鄙夫,徒能嗜酒耶?”驾山亦笑,便入席坐定。酒至数巡,驾山举杯道:“小弟今日欲效桃园高义,吾兄以为何如?”珮珩道:“前日邂逅相遇,蒙相公厚意,提挈孤穷,虽镂骨铭心,难尽大德。相公今日之举,我已预料于一会之初。况冥冥之中,先有定算,不敢强辞。只是效桃园故事,贱庚稍长,怎好遽作玄德?”驾山道:“冥冥之中,有何定算?”珮珩乃将报仇之夜梦白须老者,乃父亲阴魂分付的话,尽述一遍。驾山大喜,道:“人生遇合,自有天缘,一饮一啄,莫非前定!”遂令小厮摆下香案,驾山已做就祝文,珮珩佥了花押,二人对天八拜,设誓焚祝,结成刎颈之交。正是:
  一身寥落天涯外,萍水交欢意气中。
  谊结金兰非面友,英雄自古识英雄。
  二人既已结为兄弟,于是食则共桌,寝则同榻,竟如嫡亲兄弟。驾山又令奴仆们总来见过。一日,凌驾山愁眉不展,面带忧容。珮珩问道:“今日贤弟为何有不豫之色?”驾山道:“先祖在福建建宁莅任日,就把家姑嫁在那边吴探花家为媳,前先父在绍兴,与那边颇近,时常音问相通。家姑尝对家人说,若改任他处,亦须常将信来。不幸前年先父一变,又不曾有讣音远去,已后竟绝音耗。近闻得那方流贼作乱,不知他家如何?要差人去问候,苦无其人,是以不乐。”石珮珩道:“这也何难?我承贤弟提拔,救我涂炭,贤弟亲戚,与我一般,愿替走一遭。”驾山喜道:“若得长兄去,极是妥事。只是路途迢远,须得一人同行方好。”石珮珩道:“我从山西至此,严寒盛暑,崎岖险厄,尚且行过;何况此地风日晴和,山川平易,怕甚么迢远!只消一头牲口,带件器械,以备不测,要人何用。不是愚兄夸口,纵有晨昏仓卒,我一人足以当之。若有家信,即便写下,明日便去。”驾山大喜,遂写下家信一封。隔了一日,取出盘费衣囊挂刀,后槽牵出一匹好马,嘱付珮珩:“路上小心,晨昏保重。”珮珩藏了书信,系好挂刀,收拾行李,备好马匹,一路出城。驾山又备酒在郊外饯行。珮珩吃了几杯,翻然就道。驾山直望到看不见珮珩的影儿,方才入城归家。正是:
  侠骨原从天赋成,不辞跋涉为君行。
  相知岂是寻常事,磊落人多慷慨情。
  不表珮珩南去。且说驾山饯别珮珩归家,暗羡:“石兄果是英雄气概;方才见他一骑如飞,飘然长往,并无半点儿女情态,真足令人倾慕。”明日起身,不得珮珩盘桓,便觉寂寞。饭后,忽然眼跳肉颤,精神不振,心下暗道:“今日何故如此昏倦?且出门去,潇洒片刻。”便换了衣服,去看张玉飞。一径来到张家,步入中堂,问了一声,家人出来回道:“半月前便往南京探亲去了,还有多日方回。”驾山道:“我总不知他出门,怪不道多时不会。”走出张家,便想道:“此去丁孟明家不远,不如去看他罢,也不枉了出来之兴。”遂一直到了丁家门首。原是相知,管门人不消通报,一径走进他的书房。却不见有人在内,想道:“人不在这边,为何开着角门?”回头却见书案上有一封字,一半压在砚儿底下,驾山无意中取出,展开一看,但见上写着道:
  犬马赖录具禀:近日江中过客甚少,无处生发。止收得一名才士巫仙,智谋过人,停日上来拜见。先聚得银子五千两,乞相公验收。
  驾山看了大惊,想道:“原来丁孟明如此作为!魏义所说不假。”正转念未了,只见丁孟明手拿水注进来。原来丁孟明去添砚水,一时无小厮在旁,并不曾关上角门。今见驾山看了这一封私书,虽然拱一拱手,心下好难过意,反笑道:“无人在此,吾兄却是作贼。”凌驾山接口道:“小弟不是作贼,倒是吾兄为盗。”孟明涨红了脸,道:“作什么盗?”把书夹手夺去,连道:“混帐,混帐。”驾山见如此光景,颇觉没趣,也就说些别话。小厮拿茶来吃,吃了几杯茶,又讲了一会,方辞别归家。闷闷不乐,再三踌蹰。拍案道:“我凌驾山好不知事!他这一封私书岂是与外人见得的?今却被我多事取看,他必然设计暗算,我又不合说他‘吾兄倒是为盗’,在我无意间不曾斟酌,顺口说出;在他听了,道我有心,愈发要恨了,这事怎处?”一夜不得安睡。明日起身,说与魏义,魏义道:“此事大不妙。然不可向人说,便道扬他过恶。今业已如此,且隐忍不言,防他有恁算计。”因此驾山心上着实懊悔,绝不出门。
  且说丁孟明有一个书僮,姓柳,小名叫做湘烟,其父原是宣镇人,寄居京师,做个小经纪,生下湘烟时,其父母便犯时症同日身故。是时疫疠大作,容易缠惹,人俱畏避,不敢上门,听他死活。隔壁一家是一个老寡妇,并无男女,其夫也姓柳;他见这边柳家夫妇同亡,止存一个小儿。无人看顾,料也是死,只是他一家便绝后嗣了。心里虽是这等怜念,争奈怕惹瘟疫,只好嗟叹而已。那知过了两日,还是活的,犹闻小儿哭声。这寡妇便道:“奇怪,怎么两日小儿还没有死?常闻得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厚福。’我拚了这条老性命去救他。况且我又无儿女,倘得养大成人,也好算个后代。”便走过来。只闻得臭气薰天,忙把袖子掩了鼻孔,到尸边抱了孩子回家。心下想道:“方才见他夫妻尸骸暴露,躺在一堆,设使溃烂起来,那时怎么收拾?我既行好事,何不将他尸骸也盛殓了。”便取出银子,买了两口棺木,叫团头殡殓。邻舍见柳寡妇做此阴德,俱来说道:“亲娘,难得你这好心,不然,他三口儿怎得结局!但此住宅不利,不如拆了,屋料都是亲娘拿去,不然那屋也无人来住。”寡妇便依着众人说话,便把两间房子拆去,做了荒场,便把两棺葬在荒场上。心下又想道:“我正少一块地儿种些蔬菜,今有了这个空地,何不去趁早开垦。”便拿了锄子,日逐去锄。一日锄到墙边,一声响,把锄子跳将起来,暗念道:“作怪,打着了恁的东西?”便四边掘将下去,却是瓦瓶一个,口子已打缺了,露出雪白银子。当下喜不自胜,依旧将土掩了,到夜深收拾回家,约有百两多重。因想:“这银子不是别人遗下,自然是他夫妻积趱起来的;今日皇天见我将他父子各得了结,故将银子与我。可见得做好事的人,天地原不亏负他的。”正是:
  利人自利皆天理,一饭犹能报子孙。
  何况抚孤存厚道,掩埋骸骨重施恩。
  且说柳寡妇将这孩子好生抚养,乳名阿寄。到了六七岁,便送在义馆中读书,取个学名叫做柳俊,读书甚是聪明。到得十来岁上,相貌竟长得十分秀美,性情比常人大不相同。又有一身力气,读书回来便在家挑水打柴,重难生活,他竟去做;柳寡妇见他年小,唯恐做坏了,每每阻他,岂知这小子竟不在他心上。柳寡妇欢喜爱恤,自不必说。闲常时,便把他父母姓名、病亡原故、自己如何收养的始末,备说与他。这小子方得知这寡妇不是亲娘,放声大哭道:“我父母既亡,坟墓何在?”寡妇道:“菜地上便是你父母坟墓。”阿寄到墓前拜了四拜,道:“生我十年,方知父母!”又对着寡妇拜谢道:“若非亲娘抚养,怎得成人?父母又承殡殓,此德粉身难报!”以后侍奉倍加孝敬。
  不料一日寡妇病故,阿寄尽哀殡葬,也就在菜地上埋了。起初有寡妇照管,还无人来引诱;如今寡妇死了,便有一班无藉游手之徒,见他生得标致,便骗他去吃酒吃食。大凡人心,好逸恶劳,群聚终日闲谈,上店现成酒菜,岂不安逸快活?若去锄田种地,奔走生意行中,自然劳苦。这阿寄虽是性情出人头地,见识比常人不同,无奈年纪小,涉世未深,恶劳好逸心肠又是尽人同具,见众人知甘识苦,推心置腹,只道情谊厚重,一边互相爱慕,便不知不觉坠入党类,把一个小小家私,弄得精光无剩。众人见他手里没有钱了,竟私下把来卖在戏班中学戏。阿寄到此时也无可奈何,原是聪明人,一学就会,做了一脚小生。
  其年丁少师在朝,这一班戏中子弟都到少师府中承应。少师见小生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手足如绵,肌肤似雪,在戏班中搢搢出群,视他人犹如尘土。丁少师道:“此子相貌不凡,后来决有好处。倡优下贱,岂可埋没终身?”便赏班头五十两银子,将此子收在府中,更名湘烟———是取那“洛浦巫峰,云雨烟波”之意。
  丁少师有心提拔,见他原识字会写,便叫他读书。常言道:“有一分之貌,必有一分之才。”这湘烟外貌既然标致,内学果是聪明,义理了然,为文亦善。又因生得一身膂力,足举千钧,少师门下有许多亲随卫护健儿,都是弓马熟娴,武艺出众,湘烟便与他们讲解学习,便得通晓,真个射箭有百步穿杨之技,骑马有挟山超海之能。年纪渐长,志识便加,深悔已前随波逐流,从后便尽修谨自爱。
  时年已二十,长得身躯伟岸,容色耀人。更有一桩好处:生得一双好眼睛———不是单说他秀媚的好处,是说他能识人的善恶。看过主人相交的一班朋友,总是轻薄之徒,间有一二雅饬循循,不过读书种子;独见了凌驾山,便道:“这位相公,真是贤豪磊落之人,倜傥风流之士,奋迹显庸,又不在话下了。看他存心待物,谨厚温和,以我主比并,不啻天壤。”遂有心弃此投彼,争奈难于举动。每见凌驾山来时,必依依左右,分外殷勤。驾山甚爱他伶俐情深,不言神合,温存谨饬,触目心怜。
  这日驾山在他家,丁孟明夺书之时,湘烟适出来换茶,见了光景,听了说话,已知就里,心下替驾山暗惊,想道:“我家主立心险恶,虽是至亲,倘有嫌隙,必定设计暗害;凌相公却不知事,破他恶迹,后来必有害他之处。须牢记在心,若有风声,疾忙去报他便了。”筹划已定,乃留心体察不题。
  且说丁孟明见凌驾山看了他的私书,自知底里,当夜恼恨不已。到明日,展转思量,愈加忿怒,道:“我怎一时失错,忘记收藏,却被这小狗才偷看,露我形迹。倘或向人传说,将如之何?”忽然拍案大叫道:“差了,差了!昨日该应留他吃酒,灌醉了他,引他到密室中,打他一个半死,逼他写了入伙文书,有了执凭,便不怕他漏泄。怎么放了他去,自惹烦恼?”一会儿怒气冲天,又一想道:“赖录书中曾说新收巫仙甚有智谋,何不叫来计议?”便差一心腹,驾着小船,到赖录窝顿所在未叫巫仙。赖录便疾忙打发巫仙上小船,分付道:“相公今日唤你,必是因我称赞你有机谋,故此来叫你去商议恁事,可小心答应。”巫仙道:“理会得。”便上了小船,到丁家来。
  引进私室,丁孟明正朝外一坐,呆头思想,巫仙不敢擅进。心腹先去报知,然后巫仙进去,纳头便拜。丁孟明用手搀起来道:“你就是巫仙么?”巫仙道:“小人正是。”孟明又问:“你家世是什么出身?”原来巫仙是个破落户,只因小偷,被人赶逐,故此投入大伙。今见问及,假言是个讼师。孟明笑道:“若是讼师,这谋划里边极妙的了。”巫仙道:“不敢。”孟明叫他坐下,巫仙欠身道:“相公在上,小人怎敢放肆?”孟明道:“你今初来,且在内室里,无人看见,你且权坐了,我有话细讲。”巫仙道:“既相公分付,小人权且依命。”乃移一张凳儿,直到下面靠侧,略沾凳角儿坐下,道:“小人久闻相公大名,意欲奉侍左右,奈无门可入;前日幸蒙赖大叔收用,本该即日恭谒,只因未效小劳,又无进见之礼,故不曾趋见。不期今日相公有命远召,方得拜识。不知相公有何分付?”孟明道:“我有一事,不能委决,故叫你来商议。”便把凌驾山看书之事,思欲害他的话说了一遍。
  巫仙低头一想,道:“这个不难。”因四顾无人,说道:“小人曾闻赖叔说,相公有别业在瓜洲地方,这凌某见了书信,他也自然不安,相公且停了两日,等他也不提防了,然后差人去请他往瓜洲庄上游玩。先叫赖大叔的船来伺候,席散后,便下赖叔的船,一径摇入江中,逼他入伙,这就饶他;不然,只消一根草绳、一块大石,将他绑了,沉之江底,且等他家来要人,再作计较。料来他怕死,自然入伙,这是极妙上策。相公尊意如何?”孟明拍手大喜,道:“正合我意。”便叫备酒与巫仙赏功。巫仙备尽丑态,极其奉承。孟明欢喜道:“我今得你,犹如曹操遇文若,真吾之子房也。此计若成,自当重用。”
  只因这暗算,有分教:门外无人,自谓凶狼须狈附;隔墙有耳,好知良鸟择枝栖。知果害得凌驾山否,且听下回分解。
  郝龙凶恶,珮珩报仇,都属常有之事,独移到罗利身上,才是神明弄巧。
  世上识字人最喜发人私书,最易取祸;此处点出,足见作者婆心。
卷之二
  第三回 露机关湘烟送信 受刑罚魏义存忠
  词曰:
  俊眸炯炯辨贤奸,强承颜,暂相安。且自留心,暗里把君看。无故害人天也恼,教送信,露机关。远离灾祸一身单,便相攀,可披肝。置腹推心,处世实艰难。但愿报恩扶弱主,拚一死,况摧残。———右调《江城子》
  话说湘烟自从那日有救凌驾山的心,便凡主人一动一静,俱留心体察。今日见领了一个面生的人进来,便起疑心,伏在屏门后细听,将主人与巫仙说话,一句句都听在肚里,吃惊不小。随即出门走到凌家,正值凌驾山在厅廊下凭栏俯视。湘烟叫道:“凌相公。”驾山抬头一看,见是丁家湘烟,便笑脸相迎道:“今日有何事来此?”湘烟道:“有件要紧事与凌相公说知。”凌驾山听说“要紧”二字,心下突的一跳。———原来此时正把昨日孟明处看书的事心内踌蹰,虽与魏义计议,犹委决不下;今见丁家人来,又说这般蹊跷话,故此吃惊。便道:“有何要紧事来与我说?”湘烟便把巫仙商议的话悄悄细述一遍。凌驾山唬得目瞋口呆,半晌道:“这事如何摆布?”湘烟道:“我一路来,已思得一计在此:相公可假言有病,故意请医调治,临期不去,便可避此番算计。只是我家相公不能忘情,必定还有暗算,我自然知风来报,决下使相公遭害。恐家中寻我,不得久停,愿相公自裁。”言罢便去。
  驾山乃与魏义商议,魏义道:“事既到此,只索这般。”驾山便装起病来,故意声张,请医看病。歇了两日,果见丁家差人下帖,道:“请相公明日往瓜洲园上游玩,家相公备船相候。”魏义回道:“相公前日偶尔感冒风寒,正在服药,明日恐不能趋赴。多多拜上你家相公,不消再来请了。”家人得了魏义的话,回复孟明。孟明随唤巫仙计议,巫仙道:“明日去邀他,说是一路总在船中,极是安稳的,纵有尊恙,也不妨事。他若决意不来,须索罢休,不可烦了,恐他生疑。”到了明日上午,又差人去请,依言传说。魏义道:“果是相公有病,昨日已再四说过不消来了,今日又劳尊步,相公心下着实不安。烦你善辞回复,待家相公痊愈,定着人过来请罪。”那家人回去说了,孟明好生不快。
  停了两天,心上放不下,又向巫仙道:“前日机关空设,而今有何计较?”巫仙道:“这须缓图,有便再处。”正在那里沉吟,忽见赖录慌忙进来,丁孟明道:“为什么这等张皇?”赖录道:“不好了!祸事,祸事!”丁孟明与巫仙大惊道:“有甚祸事?”赖录道:“夜里有只客船摇过,兄弟们便去动手,那里晓得他船上人都是了得的,弓上弦,刀出鞘,反被他打伤,捉了两个去,小人们见机,负命把船摇脱躲过。特来报知相公,须及早去料理。”丁孟明发恨道:“怎又做出这般事来?反要赔钱使用!”巫仙道:“幸而走脱了船,且没有劫他财物,可以挽回。须及早去料理才是。小人倒有一计在此:可对兄弟们说,扳凌驾山在内,说他是个主谋,纵不能坏得他的性命,也可拖去他的家私———有此一番,他日后便不敢议论着相公长短。不知可中相公的意否?”丁孟明拍手道:“此计极妙。”便向里边去取银子。赖录道:“巫大哥,什么凌驾山要扳他在内?”巫仙遂把凌驾山看书事说了始末,道:“前日相公有一计害他,要叫大叔们来摆布,却值他生病,故此中止。”赖录道:“这也何难,只要去说一声,他们便领会了。”言罢,丁孟明取银子出来,付与巫仙,道:“你与赖录同去,如报过衙门的值日书吏,俱写了我名帖致意。凌驾山事,必须对他们说了,不可忘记,又不可走漏风声。”巫仙道:“不消相公分付,小人们理会得。”遂接了银子,同赖录去打点不题。
  且说这日湘烟见主人与巫仙又唧唧哝哝讲话,便贴紧在旁,伏着细听,却值赖录走来报信,一句句记得分明。心下道:“前日暗算,还道可以用计掩避一时,今日窝盗事情,非同小可。”遂急走到凌家来。此时凌驾山还装着病后初愈,不出中堂,湘烟便直到楼上,把上项事细说一遍,道:“凌相公休把这事看轻了,须及早定计躲避,方无后悔。”
  凌驾山听罢,不胜大怒,道:“他已算计我一次,难道还不死心,今又要扳我做强盗?罢了!且待他扳出时,我去当官说明他平昔窝藏强盗,现有书信往来,被我看破,恐我首告,故此唆使诬陷。”时魏义在旁,已听得始末,大惊不小,急道:“相公差了!他如今是强盗口中说出,不是丁孟明来招扳。今相公突然说出他来,官府定不认他的教唆,必叫相公窝盗有情,拖人下水;若说他现有书信往来,被我看见,官府便说:“既见书信,何不当时就行执书首告,直待事露然后出首?又无书信执凭,明明是个抵赖!’那时没有把柄,将何回答?纵就着实分辩:‘当初只因好朋友,不忍举发,已曾好言劝他,不期他负恩反噬。’那强盗自然说道:‘好没来由!你叫我们去做这等事,不晓得什么姓丁姓铁。’那时相公如何说得他们过?自然被官府拘禁了。申文上司,三拷六问,受他刑辱,相公可是经得这般起的?”驾山点头道:“你话不差,我只因一时气忿,故此不曾度量。为今之计如何是好?”
  魏义道:“小人思量一个算计在此:老爷存日,与京中薛主事老爷相好,况又是同年世谊,相公不如往京中去投他,纳了北监。况且今年正当大比,既可以避祸离灾,又可以在北京下场,进取功名,实是一举两得。除了这一条路,别无算计。”驾山想了一想,道:“如今我还有一个主意。自古道:‘先发制人。’我今先到各衙门去递了禀呈,说他平昔许多恶迹,欲行扳害,等他明日说出,我已言之在先,便可超身事外,不知此计何如?”魏义摇头道:“不妙。若依此计,湘烟便脱不得刑罚,相公原不得平安。他今设谋暗害,自然去各衙门上打点,相公就立刻做起呈词,今日也未必便能停当;况且他与衙门中人相熟,相公又从未到官府中走动,并没一个书吏皂快识认,怎肯便替相公方便?这呈词那得容易便进?”凌驾山道:“他哪里知我先晓得了便去各衙门拦阻?”魏义道:“方才湘烟说,他已差人往各衙门料理去了;相公若去举首,那班衙门中人已受了丁家贿赂,相公的呈词只好搁过一边,岂不是原旧落后?况且前边不遂他计,自然疑漏了消息,而今愈布得匝密了。相公若走这条路,分明惹火烧身,不如远避为妙。”驾山沉吟一回,叹口气道:“也罢,我心上正欲游学远方,便依你往京中去。只是关河迢递,须得一个能事人同行方好。”魏义道:“小人自然随着同去。”驾山道:“你去不得,家中一应事务———就是这节事也要你支持,怎好同去?石大哥又不在家,家中人又少能干的,却是怎了?”湘烟道:“倒是我随去。”魏义道:“胡说!你自有主人,怎么随我家相公去?”湘烟道:“原来魏大叔不知,若提起我主人,恨不得早早离他。他存心不良,有伤天理,人神怨怒,立见败亡。凌相公素知我心,此念存之已久。今相公避祸出门,我主人必疑我走漏消息,那时也安身不牢了。若说我年纪小,恐怕不谙世务,却也有些在行。我原是京中人,其年少师出京,我便随他一路来,程途宿店,与凡风土山川,一总记得。我父母坟墓不知若何,也要去一看。今随着相公上去,反于我有便。”凌驾山道:“话虽如此说,但丁孟明待你不同,衣服鲜华,饮食甘旨;若随我这穷措大,不惟大不如前,先受了路途跋涉,虽则暂时挨过,恐日后思量往事,便未必如初心一样了。”湘烟道:“相公怎说这话?我身虽下贱,也是有一种古怪性儿。我今不要说做相公小厮,就是做相公犬马,死时也得个干净;若做我主人亲戚,犹恐余殃波及,何况奴仆是容易凌虐的。若说到衣食好歹,这便是口腹小人了。我决不学不长进的,只贪图眼前虚华,忘了异日利害。良禽尚且择木,小人也知些人事的,岂反不能择主?相公竟休疑虑。”凌驾山听他说话,频频点头,独有魏义低头不语。湘烟笑道:“魏大叔不做声,想是疑我来做说客,设圈套了;若是我有此心,又不来报知相公两次。”魏义道:“怎么便疑你来设圈套?我也有些眼力,岂不识人好歹!但今上去,路远地生,不是暂时相共。”湘烟道:“若魏大叔疑惑我不能始终如一,我便罚个誓儿,表白我心。”乃对天跪下道:“湘烟若有负凌相公的心,服侍稍有差池怠慢,顷刻遭雷打死,受尽阴司磨折,永堕畜类,不得起生。”凌驾山搀起道:“我已久知你心,不须如此。”魏义见他这般恳切,也喜道:“不是我多心疑你,如今人心叵测,更变不常,彻始全终的少。你有这一片好心,不独我喜,我相公就有人扶持了。也不独我相公有人扶持,我家先老爷在冥中自然感谢厚恩。”魏义说到此处,便扑籁籁滴下泪来,湘烟与凌驾山亦凄然下泪。正是:
  说到伤心处,天良启发时。
  此中非木石,情景自堪思。
  却说凌驾山见湘烟肯随他上京,一路不愁无人料理,反觉有些安心。当下分付合宅婢仆不得漏了消息,一面把家事区处。正在分拨嘱付,忽见湘烟矍然道:“相公须把诸事搁过,先料理盘费马匹,乘此晚就挨出城去才是。”凌驾山听了,不知又有甚原故,反吃上一惊。魏义道:“怎么说?”湘烟道:“我来已是许久,家中自然寻我,设使他疑防我走来传说,将人四处守住,露了踪迹,那时如何是好?”魏义猛省道:“正是,我竟忘了。”便一面大家饱餐,备好马匹,打叠行囊,藏了盘费。凌驾山也不及细说诸务,略略分付几句,先叫魏义出城,寻个空僻去处等候,随叫个小厮骑着两匹马去。然后凌驾山与湘烟都乘了小轿,叫家人抬了行李,藏在轿中,不敢走前门,却从后门抬出,一径直到城外。
  约离城五六里,到一个空僻所在,魏义已先在路上等候,小厮带着马也在那厢左近。二人便出轿,打发众人先回,止有凌驾山与湘烟、魏义三人,各洒泪叮宁,凄惶留恋。魏义道:“此去原属不得已,相公前途保重,一到京中,功名不可忽略;若家中事平之后,一定到京来看相公。”又分付湘烟道:“相公从未出门,途路风霜,未尝涉历;百凡事体,要你料理,切不可欠于服侍,致相公忧闷。晨昏行止,车马河桥,千万小心。”湘烟点头道:“这不必说。”二人便上马前行,魏义还依依不舍,又送上一程。方洒泪归家。
  灞河折柳倍伤情,跋涉晨昏客思生。
  月色澹濛星几点,灯光摇落夜三更。
  一春风雨添新恨,十里莺花绕故城。
  避祸敢嫌乡国异,忧心今夕逐行旌。
  不表凌驾山避祸出门。且说巫仙取了银子,同赖录到牢里来。闻得旁人道:“那客人已报了各衙门,县里今早便将捉获二盗收监禁候。”巫仙使了银子,进监与二盗说相公分付要扳凌公子的话,强盗道:“理会得。”巫仙又再三托过节级,不要难为。然后到各衙门去料理使费,对各衙门值日吏书说知,道:“这宗盗案,自有个人来调停,只消把原人委的重究便了,其余还仗看顾。”各吏书俱依命应允。那丁孟明窝藏强盗的事,上年已曾破过了一次,也令强盗们扳了一个仇家,问了死罪处决。强盗也杀了两个,妻子都是孟明养赡,分外周济;所以这班无赖亡命,死心塌地为他,说道:“义气!好汉!”还有余从,总是丁孟明弄了手脚,俱问做未上盗、未分赃之人,定个徒罪,原去买人顶替,仍在江中打劫。各衙门的人见他是个少师公子,又有百万家私,又有许多门生故旧在朝在外为官,声势正盛,那个敢来觉察他,道他的不是?况且又有每年盛礼,落得干做人情,地方邻里一发不敢说长话短。所以丁孟明肆行无忌,把国法王章丢在脑后。今日各衙门的吏书人等见有丁家人来买嘱,又有丁孟明名帖致意,晓得前番的样子又来发觉,自然扳害他人的了。不论倒东倒西,生成是桩赚钱生意,落得一力担承,管恁是非曲直。正是:
  身入公门心便私,是非曲直有谁知?
  分明晓得收梢处,且把钱财快一时。
  丁孟明计害凌驾山,自谓得计。到夜来巫仙回来复命,只不见湘烟在左右,丁孟明便问众家人:“湘烟那里去了?怎么不来伺候?”家人都回“不知”。丁孟明道:“我今日没有难为他,怎么好些时不见,却到那里去?”展转思量,乃拍案道:“向来湘烟这厮,见了凌驾山来,便十分殷勤款曲,想是漏了风声,这杀才决然去凌家报信。”忙唤巫仙计议,巫仙道:“据小人想来,湘烟许久不见,此事便有九分实了。相公可速差人往凌家四下埋伏,观他动静,倘有发露,必是走了消息,是他送信无疑。”丁孟明道“有理。”便叫三五个家人,分付了话,家人依命去了。
  一夜无话。到了次日,起来梳洗过,吃过早饭不见回报,直待上午后,方见众家人一总回来,道:“他家昨晚一夜并无动静,方才见道里差人,锁了他家家人魏义去了。”丁孟明心下盘桓:“他家既无消息,何以不拿凌驾山却拿了魏义去?难道他已躲过不成?我今且叫巫仙去道门上打听他口供如何,再访湘烟消息。”便叫巫仙往道门上去不题。
  且说魏义送别主人去后,归家已是下午,便把主人卧楼收拾关闭,到夜来吃了夜饭,便上床睡觉。明日起来,将帐目分理个次序。到上午,只见小厮来说道:“有几个人在大厅上,要请相公说恁话,我没有回他。魏叔出去看。”魏义便放下簿籍,到厅上来。只见有三个人坐着,都是上差打扮,又有几个靠窗立的,是管家模样,心下已了了明白,是丁孟明唆盗指扳,上司来提人光景。才立得脚定,方要开口问他,只见一人先说道:“凌驾山是你什么人?”魏义道:“是我家主。”那人道:“我们是奉道爷差来,请你家相公会议一桩公事,就请他去。”魏义道:“我家相公前月已出门游学去了。今蒙道爷呼唤,又承相公们尊步,如何是好?”那公差笑道:“这话那里说起!前日有人得知你家相公害病,还请太医调治,今日却说前月出门。你这大叔好不知事,就是一个小官府请去相会,也不敢推却;况且道爷是个上宪公祖官,请去抬举了他,反要你来推辞!快些请他出来同去,道爷在宾馆中同众乡绅立等,不要迟了,累我不便。”魏义道:“果是相公不在家,有恁的推辞?”只见又一承差道:“不要与他絮叨,实对你说了罢:有一伙强盗,扳了你家主人,故差我们来缉拿的。”便向外差靴桶里取出一根朱签,那外差即便解下一根铁链,在魏义颈上一套,用锁锁了。魏义大惊,道:“这也奇怪!怎将平人冤枉?”言未毕,早被外差照嘴就是两掌,道:“你是冤枉,且到老爷面前去讲!却在此处大惊小怪。”魏义被打,不敢做声,看那朱签上写着“速拿一名窝盗犯人凌驾山,即刻当堂回话。”众人又道:“这是盗情重犯。事干法纪,他既然藏过,且进去搜搜看。”便将魏义押着往前后细细搜遍,凡摆设的玩器古董,关着手都拿去了。家中婢仆见众人势头来得凶猛,不知为着什么,又见锁着魏义,唬得东西乱窜。
  众公差搜了一会,果不见凌驾山,复到厅上坐下。承差道:“你将主人藏过,窝顿的赃物却在何处?如今怎么去回复?”魏义道:“这事真是冤屈!我家主人年纪尚幼,闭户读书,朋友都是少的,那敢做这般死罪的事?决是歹人挟仇谋害。相公们是明白的,还求照拂。若是要去回复,就带我去罢。”众人道:“好刁奴才!带你去做什么?”内中有一个老承差道:“你们不须发怒。”乃问魏义道:“我看你是个纪网之仆了,你姓谁?”魏义道:“姓魏。”老承差道:“魏叔,你偌大年纪,不知个利害。你今虽则将主人藏过,掩避一时,然而事终有一个着落,必须自己到官,方好说话。若果虚诬,也就辩明洗脱;若其实有些形迹,心虚不敢见官,少不得也要我们调停,就该出来与我们商议个良策,不是将蛮话对我讲的。自古道:‘官差吏差,来人不差。’还有一说,我且不管你主人在家不在家,常言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若事非重大,道爷怕不会着江都县要人,却叫我们下县?就我们来,亦非容易,也该送我们一个礼儿,表你见面之情。怎么就说‘便带我去?’我们道爷衙门也不是轻易进出的!”魏义跌足道:“这事无影无踪,青天白日下这霹雳。相公们若要些使费,自然重重相酬;若说拗直作曲,要将这样事陷害我家主人,上有天理,下有王法,岂能承认?况且我的主人又不在家,这一句话,便见圣上也说得出的。”老承差听了,发怒道:“我到好好与你讲,你只把这句话来搪塞。你家做不做、窝不窝,且去官府面前讲,怎只向着我们说?我也何希罕你谢,谁要你的使费?好奴才,这般不知人事!且带你去回复了老爷再处!”众人道:“正是。看这般人嘴脸,是一个老奸巨猾,把家主故意藏过,却将自身来放泼。且到受苦田地,铁也要熔化,不怕他不来料理。”便起身牵着魏义就走。
  时魏义的妻子沈氏,初先见众人汹汹,也自东西乱窜;今听他们好好说话,便伏在屏门后窃听。只见说扯他丈夫去,乃赶将出来,抱住不放,号啕大哭。被外差一把提过,摔上一个翻筋斗。魏义道:“你不须扯我,终久这般冤枉事要到官府面前辩明。我这一去,料想不得回家了,你可对赵叔讲,将小房里帐目收拾了,你也不时到牢里来瞧我,还有话对你说。”言毕,众人蜂拥而去。
  沈氏立在门口痛哭,左右邻里齐来动问。沈氏带哭说道:“我家相公前日出门,今日忽然这一班道理里公差走来,讲说有强盗扳了我家相公是窝家,叫我丈夫藏过了家主,竟捉他去回官。这不是青天里下个霹雳!不知是那个堕地狱万剐的陷害我们!少不得神明有报。”众人听了,个个嗟讶不已。有等人道:“这凌公子做人最好,那有这般事?决是别人买盗扳赃。”有等人道:“他们家里屋宇深沉,倚了公子的势,就做些儿有谁知觉?”有等的道:“你家窝了强盗,官府来起赃,还要我们四邻跪分厅。平昔做乡绅模样,不放邻舍在眼里,今日的话,少不得也要我们说一句。”
  看官,你道三样说话,难道凌公子果然不好,待邻舍无情,所以招他怨谤?还是他们妒忌富贵,幸灾乐祸?总之人心不平,以致公论不出,爱憎异向,好恶殊情。仔么说?大凡人家略略过得日子,便道他发财了;略略挣些田庄,便道他富饶了。那有钱的,只是恭恭敬敬,有酒有食,一凡骂来不开口,打来不动手,才叫做好;若有一节事不周到,便道你把银子来压制我。可知道“三千银子兵,杀不得邻里情。”贼发火起,也要邻舍的,不独此也。还有一等发达的,或是举人,或是进士,自身有了前程,便有体面上人来往,便不能与那一等混帐人相近。那班人便道他做身分,看得自己大,看别人不上眼。岂知有时见了他,又颜色沮丧,话都说不出了———这一等人是最无用,绝惹厌的人。若体面人稍有些错失,那班人便拍手称贺道:“好呀,平昔巍巍一物,充大头鬼,今日也要去受些苦辣,吃些雪水哩!”
  虽则话如此说,然而也有两样。那班有钱的浊富,悭吝鄙啬,个个皆然:与人交易田产,必要占人些戥头银水,勒戥些小便宜。惟恐忠厚了,便失了做财主的形境;惟恐爽直了,便使做财主的一班人笑我看轻了铜钱银子,看重了亲谊明情,弗老辣,弗细腻,欠伶俐,少涵蓄。所以人一有了几个钱,便自然而然有那一种推三阻四、嫌好道歉、心上狠要、口说勿要、掩耳偷铃、放僵使诈的许多恶习气,真足惹人唾骂,豪爽人见之欲呕。然而此等恶习,单在银钱上讨人怨恨,却不敢生事欺人。
  惟有贵的,便倚着势要,唬诈乡里。仔么说,齐民既无脚力,又无帮衬,见了官府,先是跪着讲话;那有前程的去见官,不是在宾馆,便是在后堂,自己不称“小的”,叫他不叫“老爷”,官府又碍着体面,怕有相逢之处,自然竭力为他说来。话无有不听,要打就打,要夹就夹,答杖徙流,赔赃罚谷,件件从命;纵乡绅十分无理,一味偏见,也少不得十句要听他三句。还有一等惫赖的,坐在衙中催审,勒要定案,所以那齐民百姓,有冤不伸,有屈谁诉,只好自家忍苦,对着神明求个报应罢了。
  那有前程的,得了一次甜头,便日逐思量,诈害殷富,润室肥家。风闻得某家是财主,某家是富翁,便千方百计去寻他头脑;倘一日寻得罅隙,凭你无事翻做有事,小事变做大事,把他一家财产,恨不得一网打尽。那富翁财主,明知他来诈害,却不敢到官府中申诉,恐反惹火烧身;只得吞声忍气,挽出他家门路里人来说事,将一千五百私下去孝敬他;还要明明地上门去,卑词伏礼,屈身赔罪;还要看他面眼,受他斥辱,自己那敢回半句说话?一味打恭称“得罪”,俯首叫“求饶”;事既平妥,便去谢说事人,请酒送礼。初先有事在身,忙忙碌碌,也便过了日子;到事平之后,或是五更觉在床上,或是黄昏独坐无聊,偶然提起前情,真堪咬牙切齿,少不得气症颠狂,都从此处生出,若是气多的,必至捐生。正所谓“财命相连,财空命绝”!岂知那人诈去的钱财,终究不能享用;但是他势头既大,威令远行,合地人民钳口结舌,不敢道他只字。他偶然游行街市,人俱辟易道左,怕他就像现任官府一般;他却缓步徐行,藐视一切,意念中以为惟吾独尊;后面陪客家人簇拥一队,真正气吞云梦,波撼岳阳,谁敢觑他一眼?见他说出一句话来,便是圣经贤传,也赛他不过;做出一节事来,便是舜功禹迹,也比他不过;就是放个屁,也都叫他是香的。所以他眼眶愈大,面孔愈别,看人愈不在眼;正不知你做了两篇腐烂时文,试官一时取了,便倚着举人进士去诈人。选得一官半职,一发诈人容易。晓得那一件是忠君?那一件是利民?只晓得那白皙皙的是银子,圆丢丢的是铜钱!不知那不会做八股的,虽则没有进身的阶梯,他的胸中学问,也还取得一二。所以那英雄豪杰,每每思量到此,未免自伤卑贱,扼腕太息,耻笑那一等倚势生事无学问的进士举人,虽名高位重,侥幸成立,终究算不得读书明理之人,岂不有靦面目?
  还有一说:这等人,若无人怂恿他,有人去规谏他,或者做一个克己务本的好人也不可知。岂料这人一发科甲,便有一等无廉耻的,不做他陪堂,就做他门客,掇臀捧屁,自以为能;每向人前夸说:“某进士公是我相知,某孝廉公是我交契。”初先替他表扬名誉然后替他包揽人情,狼狈为奸,助纣为虐;所以做乡绅的愈觉装腔做势,夜郎自大。
  但是这凌驾山,却绝无矜骄之处,又并不群集匪类,怎么邻舍还有道他不好的?只因他平昔闭户读书,不曾与邻舍亲热。知人事谅他的,便道他好了;不知人事不谅他的,便道他歹了。所以说:“人心不平,以致公论不出;爱憎异向,便至好恶殊情。”正是:
  莫道行人口似碑,口碑原是有公私。
  周公王莽当年事,未必人人有定辞。
  闲话休题。且说魏义被道差锁去,迤逦行来,早到辕门口。承差即进去缴签,众人押着魏义,暂停门外。你道这道官姓甚名谁?是何履历?原来姓希名宁,江西吉水县人民,是个两榜出身,为人甚是贪酷。初任湖广某县知县,不上一年,贪名大著,上司是他同年,不去难为他,争奈声名十分狼藉,只得在盗案里边革职;又有同年萧某为吏部,乃替他营干起复,补北直常山知县,行取户部主事,转至户部郎中,调外任便做了南直淮扬兵备道。大凡“同年”两字,最易丛奸:同年里顶头一个是状元,次之在翰林,次之在六部,再次之在科道,再次之在外任,抚按监司,三百六十同年,处处有人;以致这班奸险贪墨的人,依附声援,做了城狐社鼠,得以行其素志。若一遭黜废,同年辈里每每党援提拔,依旧为官,那一个肯为国为民,除残去暴?所以论时务的说:这“同年”大有不妙处。正是:
  幸登科第作朝官,同榜何须强结欢。
  每有刚肠能执法,一交年谊便从宽。
  希宁这兵备衙门虽则驻扎江都,却管下淮扬两府,凡民间人命盗情、邪淫不法、赌博斗殴、失火争财,以及淮海边防,无不属兵备管辖。自希宁到任后,分外严密,加意搜求。况且两府是鱼米富庶之乡,客商汇集之地,又有二十余州县,已上事情,无日不有。希宁又差着心腹到各地方探访殷实,一经有事染着,无不荡产顷家。凡衙门里的书门承舍,不管他好歹善恶,只要会替他生钱的,便另眼看待;在公堂上略别尊卑,到后衙中毫无上下。官府既然如此,吏役不言可知。扬州府中有好事的,编成一只曲儿,道他的恶处,调寄《黄莺儿》:
  兵备叫希宁,要铜钱,不论情。纵饶有理原不听。小事十名,大事千金,不然狠把桁杨讯,祸殃临。官司才了,家业已无存。
  众百姓把这只曲儿传扬开去,止望上司闻风参罚;岂知他钱神有力,只将来弥缝得无事,便恨着这些百姓说他过恶,愈要贪赃。
  昨日客人获盗,道里也曾递过报呈,他便想:“这盗案必有株连,恐下县定了口供案卷,便不好十分株求。”所以今日即行提审,把强盗夹讯,然后招出“凌驾山是窝家,他叫我们去的。”这希宁见招出凌驾山来,心下暗暗欢喜。仔么说?只因他到任时,先差着心腹将两府的乡绅富户,俱查得的确,造册置案头,时时翻阅。这凌驾山的尊号,也有在上面了。只等有事关着,便好生发取利。今日见强盗口中招扳出来,怎不欢喜!故意大喝道:“有则有,无则无,不得诬陷善良,挟仇诈害!”强盗道:“真正是凌驾山主谋,与小的们无干。凌驾山就住在老爷马足下,只消去拿他来对明就是。”希宁又故意问着旁边吏书道:“你们可知这凌某是何等人?在禁城中敢大胆窝藏强盗?”书吏答道:“这凌某是生员,他的父亲也曾做过太守。”希宁大怒道:“名教中人,却做这般勾当,真可痛恨!”便朱批差拿,即刻回话。
  这时拿到魏义,承差先进去复明始末,然后带魏义到堂,阶下跪着。希宁大喝道:“凌驾山,你既在黉门,该谨守卧碑;怎么窝藏盗贼,做那等犯法的事?今日事败,尚有何说?”魏义磕头道:“小的不是凌某,是凌某家人魏义。”希宁嘻嘻笑道:“好一个得力家人,却来替家主受罪。”便伸手向签筒里去摸签,道:“你胆大包天!敢在本道面前匿主出头。我且不问你别件,只打你平昔逢迎,今朝代死!”魏义见道官抽签要打,连慌磕头道:“老爷且息雷霆,小的有言禀上,然后领打。”希宁便住了手道:“你且讲来,待本道细审。”魏义道:“先老爷出身两榜,曾为绍兴知府,清洁自持;小主人前年入学,于前月已游学出门。今蒙老爷叫唤,道家主窝盗事发,这却并没一些影儿,必是仇人唆盗指扳,劈空诬陷。乞老爷电豁冤枉,超脱无辜,家主合门戴德,生死衔恩!”希宁便叫带过强盗对质,大喝道:“你认得这凌驾山家魏义么?”强盗道:“怎么不认得?这是凌公子的得力家人魏义。”魏义挣大了眼睛,咬牙切齿道:“我那里见你?你何处认得我?”有一个强盗姓慎名明,是丁家世仆,最是利口能干的,便接口说道:“魏叔,你不要在老爷面前抵赖。我们前日承你家相公赏赐酒食,那时你也同在那厢,又对我们说:‘凡事有我在此,你但替我做事,原与你们无干。’难道你没有讲来?今日败露,只索从实供招,料也隐瞒不过。”魏义听罢,气得目瞪口呆,大叫道:“我与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你何苦毒口害人?可知瞒得世人瞒不得天理!”便对道官磕头道:“强盗都是捏造胡言,老爷休要轻信。我主人年未二旬,克遵家教,动循礼法,岂敢胡为?今因游学,方才出外。小人素知王法,一凡主人作事,必与小的计议正理才行,一动一静,都是循规蹈矩。何况窝藏强盗是个犯死罪的事,我主人岂肯把身家性命去试国法王章?还求老爷详察!”希宁道:“你家主年既幼小,今游学到那个所在?”魏义道:“家主因在家中孤陋寡闻,想慕苏杭是个人才地方,今游学到苏杭去了。”希宁拍案道:“你方才讲说,主人一动一作,必与你计议后行,看来必是少你不得;今却怎么游学远方,便敢轻身出外?分明是一派胡言,欺瞒本道!快把这奴才夹起来。”言未毕,阶下皂隶呐喊一声,一齐抢到堂上,将魏义拖翻下去,扯去鞋袜,套上夹棍,紧紧收扎。
  可怜魏义从未受刑,怎熬得这般疼痛?大叫:“放了!待小的说!”希宁叫:“放了,快讲!”魏义被这一放,反痛入心来,闷死了去,半晌方苏,哭道:“老爷呀!仇人唆盗指扳,历来颇有。老爷深察民情,片言折狱,自然洞悉冤枉。若要小的直讲,不过是这几句说话。”希宁大喝道:“你窝盗事情,今已败露,不然因何将家主藏匿,饰词抵赖?分明是一个大奸巨恶,积棍豪奴;若不剪除,地方自然受害。左右,再把这奴才夹了!本道要你招出窝藏强盗,纵主逃脱!”魏义见又要夹他,发急大叫道:“老爷息怒,捶楚之下,何求不得?”希宁听了,愈触其怒,立起身来,将锡砚签筒雪片打下,暴跳如雷,大叫道:“好奴才!敢将本道抵触!你说‘捶楚之下,何求不得’,本道今就把你做个榜样!”手下人见官府恼了,便将魏义着实奉承。魏义熬不得第二夹棒,竟死了去。停久方醒,又敲上五十杠子。放了夹棒,又打上三十大板,打得皮开肉绽,寸步难移,道官怒犹未息。
  敢将性命尝刑具,只愿忠良报主人。
  不独义称萧氏仆,如君意气古无伦。
  希宁见魏义不招,仍令禁候。随即发两张封条,差中军官将凌家老幼尽行赶出,不许带一些物件,把前后门户封锁,仰地方看守,以便起赃。中军官得令,带了从人,竟到凌家,将老幼男妇打得哭哭啼啼,勒逼起身。可怜众人,真个不敢携带东西,尽皆孑身走出;反造化了中军官并跟随的军兵衙役,将细软掳得罄尽。然后把封条粘了前后大门,又问地方保邻取了看管甘结,方回衙覆命。
  时凌家家属有几个先知风的,都收拾些东西,先一步儿逃去;即有临时赶出的,都领了妻小,或投奔亲戚,或别作安身。独有魏义妻子沈氏,同着不个六岁孩儿,竟无人瞅睬。只为他丈夫已出了头,夹打收监,不知后来作何结局,唯恐拖带了,便有牵涉,故总不来管顾。沈氏领着孩儿,无处下落,呆立门前痛哭。
  真个事有凑巧。魏义有一个结义弟兄,姓华,名英,为人甚是仗义疏财,这日正往凌家门首经过,见门上粘着封条,一个半老妇人倚门啼哭,便去问左右邻里。邻舍有认得沈氏的,将备细向华英说了,华英吃上一惊,暗道:“凌公子与我没甚亲故,不要管他。只是这魏义乃我的结义相好弟兄,怎么遭此冤枉?他今妻子又无投奔,真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我岂可不为他料理?”便转身即欲到道前打探消息。行不数步,心下想道:“我今去瞧他无用,他的妻子现无着落,不如去安顿他一个所在,再看他丈夫未迟。”遂复走回到沈氏身边,叫声:“嫂子。”时沈氏正在痛苦之际,不曾听得,直待再叫一声,方抬头看了一看。华英道:“嫂子,我姓华,是你丈夫相好弟兄。如今你丈夫遭此奇冤,你又无处存落,不如到舍下去住。”沈氏听了,心下盘桓道:“虽承他好意思,只是一门两姓,怎么住得惯?”乃拭泪道:“我丈夫平日也曾向我讲过,说有个华家伯伯,做人最肯济困扶危。今我丈夫忽然遇这冤枉,我又被道爷赶出,无家可投;方才听伯伯说话,真是好意。只是我从没到姆姆宅上来往过,不便打搅。若是伯伯有此美情,到不如借几百钱与我,赁间房子住下倒便。”华英想了一想道:“你也说得是。我那边左近小巷里,正有一家将一间房子出赁,我去看来。”乃道:“你且站一站,我去成了屋来叫你。”便急急走到那出赁人家,不暇答理别话,说定了每月若干租钱,随即做契交租,叫沈氏来居住。又借与他应用的行灶家伙什物,又买些油盐柴米,又付了二三百文钱。乃道:“嫂子,这房子左边是空屋,右边是荒园,我因一时忙促,便成了他的。你住下不要孤恓害怕。”沈氏道:“我今只身独自,止得这个小孩儿,怕有恁人来算计?害怕些什么来?只是多承伯伯美情,将何补报?明日千万相求到牢中看我丈夫一看,有什么话讲,好叫我得知。”华英道:“这不消你讲,今日天晚,去不及了,明日我清早就去的。”又安慰了一番方别。
  明日上午时候,华英即到道前打听。闻说夹打发监,乃到江都县监门首,用了使费,方得进监。魏义一见,放声痛哭,便将丁孟明陷害始末附耳略说一遍。华英听了,不胜愤恨。魏义道:“平日托在肝胆弟兄,故将此事细说,你万万不可宣漏。丁家耳目甚多,倘若走了风声,我们性命不保。”华英道:“平日如何相交,此事我决不走漏,你须放心。”魏义道:“自我发监后,家中有甚消息?”华英便将道官赶逐家属封锁门户、租屋与沈氏居住的话,说了备细,魏义感谢不尽。华英又要领沈氏去住,魏义道:“他从来不有住惯人家,倒等他独自住下却便。我这里茶饭,老哥须领他来认得了,好日常送来。”华英又问:“强盗安放何处?”魏义道:“另自羁禁,不知安放那里。”华英便别了出监,又买些酒肉送进,然后归来。即到沈氏家里说知不表。
  且说巫仙到道门上打听了魏义消息,又到凌家看了中军官封锁门户,然后回家覆命。丁孟明道:“只可惜走了凌驾山这厮,多分是湘烟送信。明日你再去道里,嘱托了值刑的皂隶,将魏义狠加刑罚,要他招出主人逃往何方。且把湘烟在县里首了,家中一面差人四下搜拿,若获住时,碎尸万段,方息我恨!”巫仙到了明日依言干办不提。
  且说魏义在监,承华英来看觑,别去又送进酒肉来,便吃了些。略停一会,只见钱节级走来,大声叫道:“魏义,道爷唤你。”魏义发苦道:“昨日蒙道爷夹了两棍,又打了三十,今日又来唤什么?”钱节级便照脸啐了一口,道:“官府呼唤你,反会使刁!”魏义道:“大哥,你看我两腿那一步儿是走得的?”钱节级道:“你姓魏,我姓钱,又不是弟兄,叫什么大哥?”说罢,便来拖住。魏义道:“大爷,昨日夹打坏了,其实一步也走不动。”钱节级道:“死囚,你今日怕痛,为什么前日去做强盗?”魏义道:“大爷,你曾见我做来?”钱节级大怒道:“道爷差人来牢里提人,立等审事,你这死囚攮的,倒与老子斗嘴。”提起大拳头,便照脖子上一下,打得魏义挣挫不得,大叫道:“大爷,不消发怒,我去,我去。只是两腿一步难行,如何是好?求大爷唤两个人来扛了去罢,我这里送贯钱他。”钱节级道:“好像意话儿!老子替你去叫人?”魏义哭道:“我若走得动,又不搢大爷叫人了。”钱节级道:“死囚,只管哭,到是老子搀你去。”魏义道:“怎好重劳?”钱节级不做声,魏义只得挣扎起来。钱节级扯着膊子就走。魏义大叫疼痛,发苦道:“大爷,慢慢些。”钱节级便拽着手膊一搢,兜嘴一掌,道:“你这死囚!进来没有见你一个钱,如今老子反来服侍你,还只管撒娇啼哭。搀着走,又道快了;不搀你,又道腿痛难行,终不然抬顶轿儿去罢。”魏义被他一搢、一掌,翻筋斗跌倒在地,咬定牙关,忍着疼痛,忙拭泪道:“大爷,是我不是了,就是这般走罢。”又挣起来立着,低了头不敢做声。钱节级睁大了眼睛,看一回,狠骂一声道:“死囚!”又搀着膊子飞走出监门,同着道里差来的人,直到辕门,报名进去,跪倒阶下,已是痛死了,良久方苏。
  希宁叫带上堂来,拍着旗鼓道:“魏义,今日你得知利害了么?还是招也不招?”魏义道:“老爷嗄,要小的招,却是招出什么来?”希宁大怒道:“奸刁奴才!今日还是这般嘴脸。本道且再奉承你一夹棒。”便叫左右用刑。这日巫仙奉了丁孟明之命,将节级皂隶等又贿嘱了,便将一副新制绝短的夹棍,套上魏义痛腿,狠命紧收。可怜已是夹伤胀肿的,怎熬得这般刑罚?大叫:“小人情愿直招!”希宁叫放了,魏义放声大哭。希宁大怒道:“这奴才其实可恶!在本道面前如此放刁,若在外边,自然凶横。左右的,再把他夹了!”魏义听见又要夹他,连忙道:“小的就招。”希宁便叫吏书细录口供。魏义心下细想:“招了也是一死,不招也要夹死,不如招了,倒免目前受罪。”便招称:“因见主人游学出门,无人管束,所以敢于结交强盗,劫掠是实。今却又未曾行劫得财,还求老爷超豁。”希宁道:“你家主自然知情的。”魏义道:“家主已是出门,并不知情。”希宁道:“你家主的妻子在家。”魏义道:“家主年幼,尚未娶妻。”希宁又叫提出强盗对质。不移时强盗提到,希宁道:“那时魏义使令你们行劫,凌驾山可曾见来?”慎明道:“怎不见来!”魏义又与众盗质辩。希宁把旗鼓乱拍,道:“不消喧闹,本道已晓得了。那有一家人做事家主不知的理?他既然逃列苏杭,本道这里即传檄南直浙省各地方缉获,料他此去不远。”即分付书吏缮写檄文,魏义见说传檄苏杭,心上也倒放宽了,便不十分执辨。
  希宁又问魏义道:“赃物寄顿在那里?”魏义道:“初次起谋,不是积盗,没有赃物。”希宁大喝道:“既为强盗,那有无赃之理?”便分付中军官,协同江都县往凌家搜赃。魏义料这回去家私便不得存留,况且官府如此不明,又兼业已招认,纵去分辩,官府决不肯中止,一任他带到家中。两官承了希宁风旨,乱指这件是赃,那件是赃,魏义分说,总则不听,惟有痛哭而已。既取完“赃物”,那些鹰捕衙役已把凌家扫荡一空,两官即带了犯人及邻里回衙覆命,仍将封皮封了门户。
  时沈氏听说官来起赃,心上好生痛恤,便领着小孩儿,锁上了门,走到自家门首。却正见两个公人搀着魏义,跟了官轿进门,看他形状,甚是狼狈。即放声痛哭,丢了孩儿,要向前抱住。岂知人多堵塞,挨挤不开;又被衙役兵丁鞭棍乱打,不敢上前。直到出门时,乃先立路口等待。见魏义又搀着走来,便从人丛中跃出,一把扯住不放,哭声大振。魏义道:“你不要扯我了,总是个死。”言未毕,众衙役早已拖开,沈氏抱着孩儿也直跟至道前,在辕门外啼哭。移时魏义与强盗镣杻发监,沈氏也随到牢里,幸喜华英也到,便将些银子在节级处用过,方得进了监门。
  夫妻相抱痛哭。华英再三劝住,乃问道:“方才道爷如何发落?”魏义叹了一口气道:“方才道爷分付吏书,将劫掠事由传檄苏淞浙省,待捉获我家相公,方申上司,再行定夺。如今还要追究地保四邻缘何隐匿不报。又听说要传获盗客商,当堂犒赏。”沈氏哭道:“如今家业已无,众人逃散,你又不得出来,叫我看着这六岁孩儿怎生过活?”魏义道:“这宗冤业不是我惹下的,是有个人来陷害,你还不知其细。我今日对你讲了,切不可走漏风声,倘若走漏一些,你母子二人性命不保。”便将丁孟明结仇始末,细细向沈氏耳边说了一遍,道:“我如今虽然留得一口气在,已是个死坯了;你只将这孩儿好生看顾,望他长大成人,做了我的羹饭主,我也够了。”便伸手扯住孩儿,狠叫一声:“我的儿嗄!”放声痛哭,那小孩儿也哭将起来。魏义又向华英叮嘱一番,叫他看顾妻子。华英道:“这个不消你说,你也不必愁烦。如今天道甚近,这般冤枉事自然有个出落,或者以后申文上司驳了出来,或是遇赦释放,也未可知。”魏义叹口气道:“事已问实,有恁出落?若要求赦,我也不想。”正在叮宁难舍之时,只见钱节级走来赶逐,沈氏还恋恋不忍遽别。魏义道:“你出去罢,少不得日常送饭来,有话再对你说。”华英先别了出去,沈氏抱着孩儿向魏义作别,呜咽不能出声。一路洒泪归家。
  以后送饭便是沈氏奔走,华英也不时到牢里看问,又去节级处送银请酒,求他看顾。岂料这钱节级狼贪素性,巨壑难填,虽得了华英买嘱,争奈丁家势头既盛,财贿又多,钱节级只拣多得的奉承,不管你冤枉不冤枉,把华英情物不看在眼里,原时常把些小气与魏义担受。正是:
  公人钱,僧家钞,与他再不辞,伸手只管要。见面还将笑脸迎,别时便把情丢掉。欲壑难填海样深,从来不念贪残报!
  希宁为这宗盗案并不曾得凌家钱钞,止没入些赃物,约值数百金,不厌所欲,便出豁在四邻保甲身上,叫他“隐匿盗情”,只管拿来炙剥,诈有千金,方才冰释;又唤那客人来,叫他“获盗有功”,当堂赏红递酒,众客人拜辞而去。丁孟明因这节事上恐希宁还要追究强盗羽党,终究不妙,便送上白金二千两,拜了门生。希宁即得了贿赂,又见强盗未经伤人得财,没有失主作对,便止责重魏义一人,并不追求船只羽党,反做了口供,弥缝破绽。有一篇短赋,道那拜门生的可笑处,说是:
  曩者孔氏三千,皆亲炙乎大道;孟门五百,实授受乎斯文。其或西河设教,濂洛传心,乃列坐于廊庑,是无愧乎师生。何一面之未识,辄效登乎龙门?目不识丁之夫,指曰山斗;俗气薰人之辈,岂是周程?并不考其百行,奚尝课其五经?奋迹甲科,乃有座房之号;未经问难,何来师友之名?不过护恤家私,望其覆庇;所以伛偻门下,甘于自轻。想高明之未必,惟蠢陋之所行;嗟此风之弥盛,谁持挽于浸淫?
  话分两头。且说石珮珩自别了凌驾山,行过多时,早到衢州地界。时值春天,一路上花香扑鼻,草色侵衣,果然是日暖风和,山明水秀,真好行路。正是:
  柳拖金线拂长堤,簇簇芳丛野径迷;
  粉蝶常随红瓣落,黄鹂时傍绿阴啼。
  骚人未卸山中展,诗客方裁石上题;
  游子马嘶楼外路,一番春恨到深闺。
  石珮珩迤搢行来,早见一座大岭,知是仙霞岭了。移时红日西沉,便急赶上几步。因贪行路,错过宿头,一望间,夜雾迷漫,不辨物色。正在彷徨间,远见着西茂林中有一点灯光隐现,料得有人家庵院在内,便跟定灯光,走入林来,却是一个村子。乃下马走入村中,寻那灯光人家,却见门已关闭。那火光打从门槅子里射将出来,便从罅缝看时,乃是一间空屋,中梁悬挂一盏红纱灯,四下里寂无人声。心上盘桓:“既非庙宇,为何悬灯在此?”再听时,惟闻隐隐似有哭声,好生狐疑不定。但此时无店可投,且向前叩门数下。只因这借宿,有分教:绿林狗盗,黑心图弱女,可怜珠泪洒青灯;白面书生,赤胆剿强人,为救玉颜全素壁。未知珮珩投得宿店,且听下回分解。
  柳俊开口便说:“倒是我随去。”一种慷慨激烈之情,溢于言表,使世上凡属瞻顾猜疑、欲吞又吐之人,皆吃一唬,反谓柳俊直率不晓事也。
  柳俊以丁家之人,来随驾山远出,驾山、魏义亦不疑忌,可见平昔性情相孚已久。驾山与魏义,实有眼力,非孟浪轻信者比。
  道官之奸贪,承差之狡诈,节级之凶恶,魏义之受累,华英之仗义,无不极尽其致,真写生笔也。


  第四回 惧横逆抱恨许亲 遇姻缘侠肠诛盗
  诗曰:
  不辞跋涉独伶仃,何意途穷到草庭?
  儿女话酸悲白发,英雄义激壮青萍。
  虎终毙穴荒山静,花自含芳玉砌馨。
  深喜天缘遥作合,少年豪侠女娉婷。
  话说石珮珩叩门数下,只见一个白发老者同一人开出门来。一见珮珩,即拱手道:“想是潘爷来了么?”珮珩听了,不知就里,乃道:“我是过路的人,因错过了宿头,故到宝庄借宿,不是什么潘爷。”那老者方把珮珩细认一认道:“原来是借宿的。”迟疑一回,若有不肯之状。珮珩道:“老丈高年,自然是一位长者。小生只因贪路,错了宿店,穷途周济,也是为人好事,为何这般相拒?”老人道:“只是家中有些小事,不便相留。”珮珩道:“小生止得一人一骑,就是老丈有事,但借此处门口一椽栖身,却也无碍。”那老人见得珮珩词气温和,又料此时若不留他,却叫他何方投奔?便道:“既然如此,请里面坐。”
  珮珩乃牵马进门。只见那中堂灯烛荧煌,又听得里边聚哭声音十分悲惨,心下好生鹘突。且将马系在庭中树上。那老者却叫家人牵了马进去喂好;又指着侧首厢房对珮珩道:“少顷我家有客来,就请在此内少坐片刻。”珮珩应了。然后拱珮珩进厅。
  施礼坐下,老者便问居住姓名何事独行到此?珮珩一一回答。乃问:“老丈尊姓高寿?”老者道:“老朽姓裘,贱字友生,今年六十有八了。”珮珩又问道:“老丈中堂如此摆设,必是嫁娶喜事,为何哭声这般凄惨?适才小生叩门,老丈为何口称潘爷?小生狐疑不决,敢问老丈是何原故。”裘老儿见问,将欲说出,先索索的抛下泪来。
  原来此地近了仙霞大岭,地方荒野,村落稀疏。大道上不过是来往的官员商旅,都要赶路,匆忙投奔宿店,没有得到这些村落中来。村里居民,除有事入城,完粮买物之外,也只是守着村庄过日。所以这一方的人家,都可以安居乐业。不料近年却来了一个凶人,姓潘,名叫山虎,是个福建边海出身,年纪不过二十多岁,甚有一身膂力,向来聚集了一班游手无籍,出没江海,劫掠客商。众人见他有本事,推为头脑。因上年李按察平了福建山贼,又沿边添设官军,申严海禁,海中不能存扎,乃同党羽走到这个地方。见是浙、闽交界之区,四通八达,荒僻可以藏身,凭你胡为,一时官府耳目不及。各人平日都掳掠有些积蓄,乃拣一个所在,搭盖起一所房子,有一二十间草屋,存扎了手下一二十人。他却不去肆行打劫,平居无事,照像一个庄户人家。先于附近地方,里许之内,东村西巷,请这些乡人吃酒;吃酒之后,便请做会,每家要米五斗一石———也是看人家丰俭起例。这些乡人看潘山虎不知是何等样人,若说务农,却又不种田地;若说经纪,又不见他出外为商;只见他槽头有马,行动便有人跟随,却又不是个落职官府;家人都是些精强光棍,揎拳捋臂,又不是享田产的土豪———肚里都有些怯他。然说到要做会讨米,却无人便肯输心服意,也有回的,也有许的,也有许了求减的,也有应承了原不与的。潘山虎叫人催了两次,见无人肯依,便拣一家先下手,夜里打到他家,席卷去了。到明日,原来请这失事之人去到家里,说道:“你昨夜被人拿了东西去,是我一总夺了下来,你可拿去。”十分之中也只付还七八分。那人因失了东西气苦,今见潘山虎还他,那好与他说多说少?只有得极口感激,倒要出东西去谢他。潘山虎却又叫人往各村巷去张扬说:“你们不见信,若依了我潘爷做事,包管你们太平,不然就像某人家样子,不要怪我不对你们说好话。”众人原明知山虎所为,今又见他大张晓谕,不敢违拗,先有怕事的,把米送他,就是不肯的,也坐身不安了,便大家送去,竟做了一个成例。山虎又往别处拐掳了两个妇女小厮。自此,由近及远,方方有十余里开阔地面,都在他所属之内了。这裘老儿的村巷,也在十里之内,自然要一例乐输。正是:
  强人调度也奢遮,坐派资粮会作家;
  大抵乡愚无胆智,任教狐鼠自排衙。
  裘友生见问,不觉先抛下泪来,哭诉道:“老朽居此有年,祖世耕读为业,稍称康裕。拙荆邓氏,止生得一子一女。孩儿又不幸上年早亡,单留下这个女儿,乳名翠翘,年几出字,虽不比倾国倾城,在村庄人家,也算得做第一。老夫妇两口,爱若掌珠,要择一个佳婿,续我后嗣;不料姻缘阻滞,至今未曾受聘。那知平地生波,近来岭下离此有十来多里,有个强人居住,那为头的姓潘,绰号山虎,年纪约有二十五六,甚有非常本事,聚下亡命数十,自称老爷,令我们每年各家纳白米几石,就不伤害,至今做成例子。不知他何处又访知我女儿貌美,竟要娶作压寨夫人;老朽再三不肯,他也便不提起。一日,忽然请我几个乡老吃酒,以死挟我,逼写婚书,送我白金百两作聘。那潘贼还对人说:‘我再不做没把柄的事,这婚姻大事必要一个媒灼,所以请各位做个见证;不然,我怕不会做蛮事,抢了回来么?不过是存个体面儿,后来翁婿好来往。’老朽被逼不过,只得写了婚书。回家说知此事,老妻埋怨不消说,女孩儿刻刻欲寻短见,两老人费尽防闲。那贼择定今日来娶,小女誓不欲生,非死别即生离,故此合家痛哭。方才客官叩门时,见是恁般装束,一时老眼模糊,认作潘贼部下,故错问了。”说罢,不胜悲哽。
  珮珩听了,怒发冲冠,连声喊道:“太平世界,怎教强人如此放肆!”裘老儿慌忙叫珮珩低声道:“客官,莫管闲事,恐有人听得,取祸不小。你是异乡人,不知这潘贼的利害哩。”珮珩笑道:“你这老人家,就这般害怕,怪不道将女儿断送。”裘老儿又哭道:“实是出于无奈,不可解救;若不与他,除非合门自尽。”珮珩道:“何不远避他方?为何便到自尽地位?”友生道:“若要远避,田房屋宇一时也出卖不及;若是弃了,别处又无靠傍,何以谋生?他若知风禁住,却不一家尽遭茶毒?所以无法处治,只得依他。”珮珩道:“他今日既来娶亲,约定几时才到?”裘友生道:“他说一更以后便来。”珮珩道:“不妨。此时尚早,我能救你女儿不堕强人之手。”裘友生反笑道:“客官,你是个少年人,未必晓事。他勇力绝伦,你那能救得我的女儿?”石珮珩艴然道:“你道我年小敌不得他,我今且显个手段你看。”见阶下有一个大石墩,便向前轻轻捧起道:“老丈请看!”裘老儿惊得张眉咂舌道:“原来小相公有如此大力!那石墩有七八百斤,若不是数千斤气力的,一时也难摇动。小相公竟轻轻捧起,真是天生的神力,世上少有!老朽肉眼不识,请相公坐了讲,有何妙策救我女儿?”
  石珮珩放下石墩,面不改色,进厅坐下,道:“待我假作你的女儿,把绣袱盖着头面,坐在你女儿房中。待他来迎亲时,须把好酒将他从人尽行灌醉,待我上轿出门,到他家里,自能相机行事。”裘老儿道:“若如此说,必至相杀了。只是相公一人寡不敌众,如何是好?”石珮珩笑道:“饶他千军万马,我也不怕;何况几个毛贼,便难处制?包管你父子团圆便罢。只是杀了他,可有恁么别处羽党与他为伍的前来报复?这个便要再商量。”裘老儿道:“他们总不是此处人,数年以来,止是他一家人口,不见有恁别处羽党往来,这倒不要虑他。只恐他有提防,打虎不成,反遭其害;相公青年,倒为老朽家事受其茶毒,老朽于心不忍。”石珮珩道:“忒煞好笑!那潘贼拿定你等做事,提防些什么来?这个不消老丈挂心,此事乃我们当行之事。”裘老儿道:“相公须斩草除根,不得又有存留,致老朽贻优他日。”石珮珩道:“不为你便罢,若为你时,自然做得干净。倘一时除他不完,我便住在这里,等搜绝了他,然后起身何如?”裘老儿听说,无限欢喜。
  时邓氏与女儿对哭,只见家人牵马进来,说:“有个借宿的客人在外。”邓氏便住了哭,走到屏门后伏着细听,一总得知,不胜大喜。即令托茶出去吃过,自己也随后出来,到石珮珩面前万福,道:“儿家门户有缘,得遇相公下降;若能除去残暴,真是我女孩儿的重生父母,再世爹娘。”石珮珩慌忙还礼,裘老儿便令取出现成酒饭与石珮珩吃饱,然后引进女儿房中来。
  时翠翘已避在母亲房里去了。石珮珩四下一看,见房里甚是精洁,虽不锦绣夺目,却也麝兰扑鼻,又见那左边一桌上设着文房四宝。邓氏道:“相公,此是小女拈弄的。”珮珩暗暗惊讶,道:“若依他父母所言,这女子却是才貌兼全的了。”便脱去自己衣服,把他女儿衣服穿上,着上长裙,覆了两足。裘老儿夫妻又再三叮咛,然后出房,把石珮珩行李放在自己房中,把马喂在内室,捏着小心,专等潘山虎来娶亲不题。
  且说潘山虎约了是夜亲自去裘家迎娶。约有一更以后,便装束停当,带了合家人等,抬了轿子,自己带刀跨马后随,止留两个小厮并两个妇人在家。行够少时,到了裘家门首下马。裘老儿听得门外马嘶人喊,知是潘山虎来了,合家唬得心头乱窜,慌忙开门迎接。裘老儿伛偻阶下,潘山虎上前扶住道:“老丈,岂敢!”大踏步走上厅来。裘老儿留从人侧屋坐下,着家人陪了,自己陪着潘山虎中堂饮宴。邓氏慌忙进房中,对珮珩道:“相公,他那里已来了,须小心行事则个。”珮珩便戴上绣兜,把自己挂刀贴身藏下,又令裘家家人把自己脱下的衣服打成一包,叫他背了,分付道:“若到潘家,可把这衣包放在房里,待我明日好穿了回来。”各项料理毕。时裘老儿将好酒食把他从人尽行吃得醉饱;独有潘山虎贪花烛之欢,不十分吃酒,催促起身。石珮珩一步一步,慢慢的扶出房来上轿。此时喜杀了一个潘山虎,恨不得打跌。惟有裘老儿夫妻两个捏着一把汗,怀着鬼胎,放心不下。邓氏又假哭起来,送他轿子出门,然后关门静守。
  三口儿那敢睡觉?圆坐房中,对了一盏孤灯,好生凄楚。邓氏道:“不知这石家郎君了当得否?设使做不来,我们却怎么处?”裘老儿道:“不妨。这石生虽则年轻,却有偌大气力,看他举止,决不是那等轻妄的,自能了当得来。况且潘贼从人都有些醉了,纵使两下相杀,料石生也应付得他们过。”邓氏拍着女儿肩头哭道:“做娘的养了你,指望你嫁得一个好女婿,我们的终身好靠傍他;不料高来勿成,低来勿凑,却撞着了这潘贼的冤家,累你终身不得结果!虽则吉人天相,遇着这个石家少年来,还不知是祸是福。我的女儿呵,叫我做娘的如何放心得下!”说罢,哭不出声。翠翘潸然泪下道:“母亲放心,爹爹看人料是不差。今日忽遇这人来借宿,便肯慷慨仗义,想来也是天地祖宗暗中差遣,自然有些好处。裘老儿听了,打着心头,便去点起香来,对着当天跪下,祷告神明祖宗,暗中保佑,帮助石飒珩成功,以全一家良善;倘能够斩除凶党,情愿将女儿嫁与石珮珩为妻。
  祷告罢,进来坐下,乃对着邓氏指着翠翘道:“我方才拜告天地祖宗,阴力扶持石生事成,便是我女儿的重生父母,合宅福星,我便把女孩儿 ……”说到此处,硬咽不能出声,半晌道:“我便把女孩儿嫁与他了。”说罢大哭,翠翘也低头下泪。裘老儿道:“你看我家自足侄儿,叫他吃酒吃食,便如飞来了;为这件事叫他在此料理一晚,就像有甚利害事拖累了他的,竟托言躲了回去。这石生陌路之人,便肯慷慨仗义,挺身为我,可见得做人的有情义,有肝胆,竟有天渊之隔!靠着至亲,有何用处?”又道:“我看石生相貌超群,英气焕发,快不久居人下,后来自然发达的;我将女儿配他,也是女貌郎才,足称嘉偶。”又抚着翠翘背道:“倘若石生有了正配,你便未免服一分小;不是我忍把你如此,只为潘贼这个万剐,若嫁与他,设使一日事败,被官府拿去,连你都不得好开交,我们有何颜面?还要坐监坐牢,拖累不了。今即做石生的婢妾,后来他挣得一个好日子,我与你都有光辉了。两人比来,奚啻天壤!”
  正在悲叹之际,忽听得咚咚叩门声响,三人都唬得一跳。邓氏口中齿牙颤抖,没工夫去说话;裘老儿目定口呿,唬得呆了;倒是翠翘道:“爹爹休慌,我听那叩门声来得和平,不甚凶暴,还是爹爹出去看来。万一那人做事不来,孩儿终拚一死。”裘老儿见女儿反有些主意,只得悄悄地摸到门前,只见门外有灯笼火亮,又听得敲门叫道:“开着,我。”裘老儿听了声音,便把惊惶放下一半,原来是家人裘能———替石珮珩背衣包去的。裘老儿听得真切,便问道:“裘能,你怎么先回来?还是一人?还有那个?”裘能道:“只我独自。”裘老儿然后开门,裘能进来,把门关了。回至房中,邓氏见了,也把心肠放下,乃问道:“你怎么先回?”裘能道:“我到了播家,即把石相公衣包放在房里,我恐他们设使杀斗起来,不是当耍的,性命要紧,便问他讨了灯烛,先走回来了。他们要留我饮酒,被我说是家中无人,要早些回去,明日少不得来看我家姑娘,然后领情罢。”裘老儿道:“说得好。石相公可有什么动静?”裘能道:“没有什么动静,我看来石相公这事,自然成功的。”邓氏道:“那里见得?”裘能道:“一来众人都醉极了,方才潘山虎又赏了许多酒肉,他们自然又去尽吃;二来石相公有这般气力,看来能事人自会随机应变,料无破绽。”裘老儿道:“我也是这般想。”正是:
  一人逆料未为确,众意相参事可知;
  莫道乡人无见识,乡人原会破群疑。
  且说潘山虎押着轿子,不一时到了家中,把轿直抬到内室,方才放下,早有两个女子可搀扶进房。原来这两个女子是潘山虎别处掳拐来的,虽有些面眼,终属粗蠢,故此只算得婢妾模样。今见娶得一位美人来家,潘山虎的心花都喜碎了,分付备酒进房,与新人吃合卺杯,又把酒肉分赏众人。不移时,酒筵停当,潘山虎令女子送酒与新人吃。石珮珩恐防女子来送酒掀起绣兜,露出破绽,乃低低说道:“我是不会饮酒的,不消送罢。”潘山虎听得这个声音,喜得把胸膛乱擦,道:“既美人不会饮酒,你等不必送了。”便自斟自酌,一连吃了十数大杯。引得那火气勃发,忙除了头巾,走到床前,揭开帐幔,笑说道:“小生要亲近玉体了,美人请卸了首饰,上床安置罢。”便把手来搂抱。
  此时石珮珩已把刀捏好在手,见他要来抱时,勃然大怒,揭去绣兜,喝一声道:“认得我么?”把刀只一挥,但听得潘山虎口中道了“阿”的一声,早已身首两处,那一颗头,便从帐幔里抛将出来。唬得那两个女子颤倒在地,不知是何原故,但叫“饶命”。珮珩已是解去长裙,走出帐幔,把两个女子揪过头发,一刀一个,结果了性命。遂扎起袖子,开了房门,悄悄寻着了门路,来杀众喽囉。不认得路径,先走到厨下,黑暗里见一人在厨下提了一壶酒来,问道:“是那一个?”珮珩就照面一刀砍去,那人望后倒了,再加一刀,性命完局。便走进厨房,但见两个小厮在那里吃酒饭,喝一声道:“那些人都在那里?”两个小厮都吓了一跳,话都说不出,珮珩又喝一声,方嘴里乱打疙瘩的道:“在……左厢房里饮酒。”珮珩把两个小厮也揪了头发,一刀一个,剁下头来。
  便转到外边,过了一进房子,只见左手里有灯影明亮,想是此处了。走近近前,只见一人在庭中撒溺,珮珩立在暗中等着,只见那人撒溺完了,进门把门掩上道:“这时老爷好快活哩。”说罢便笑。听得也有人笑声,珮珩只上前伏在窗外隙缝里看时,但见明灯晃晃,有几席酒都阑珊了。约有一二十人,也有磕伏在台上睡的,也有睡在凳儿上的,鼾呼大作,还有几个醒的,说话都似醉梦中声口,也有几个还在那里吃的,唧唧哝哝,也都是酒话光景了;总之这班无赖亡命在裘家吃了许多酒,回来潘山虎又赏了酒肉,便尽死搢下,所以吃得恁般大醉。珮珩看了,即踢进门去,顺手就砍去几个,只见那不曾睡着的,还又挣扎起来,急切里那能动弹?但喃喃的道:“兀那小伙儿,便敢来杀人?”动也动不得的。珮珩即拣不曾睡着的先砍,须臾杀尽。然后携灯到前后来细搜一回,惟恐尚有遗脱。便寻那背衣包的裘家家人,走遍了,只是不见,心下想道:“莫不是混杀在左厢房里?”便到左厢把首级个个细认,却都不是———只因这裘能先回去了,珮珩没有晓得,故此再寻不着。
  时已半夜有余,又因杀了一二十人,有些倦意,便入房来睡。把潘山虎的头提起来灯下观看,但见虎额剑眉,阔唇大耳,指而说道:“看你形状,到是一个将材,若去投军效劳,也自然有个小小结果,因何不做好人?今却死在我手里!”说罢,掷头在地,上床睡觉。
  直到天明起来,换上自己衣服,又到厨下寻些干饼吃了,带着挂刀,跨了强盗的一匹马,出了这门要走。心下想道:“我今回去,那裘老儿又疑心不曾将他一家杀尽,怀着鬼胎,反教他放心不下。”又一想道:“我有道理。”复进门把众人的鼻子,不论男妇,尽行割下,扯一块衣襟包了,共计二十五个鼻头,包好了,揣在怀里。见那满屋尸骸狼藉,心下转念:“倘有过往的人到此,不知是强人被杀,呈报了地方官府,自然追究这方百姓,不行救护,那时展转株连,甚为不妙;我今不如放火烧了,倒是干净。”这屋中布匹银钱,颇有积蓄,珮珩道是不义之财,一些也不取。到厨房下将火种吹着,就厨下放起一把火来。霎时烟焰飞腾,火势猛烈,再加是草房芦壁,更易烧毁,一瞬间,摧枯拉朽,皆成灰烬。正是:
  欲作巫山会,翻成袄庙灾;
  玉颜须命召,贼子为人媒。
  残骨飞磷火,余腥逐草莱;
  相思心未遂,一夜已先灰。
  珮珩带马离开,立看了一回,料这些尸骸自然烧毁,然后放心上马行来。因不认得路,左右乱走,况且昨日在轿里抬来,那晓得东西南北?走了好多时,走着了一条路道,约摸是昨夜投宿经过之处,方才到得村里。望见昨日那背包的人在路口探望,见了石珮珩,如飞的迎来,叫道:“石相公,回来了!待我去报知阿爹。”回转身就走。珮珩叫住问道:“你几时回来的?”裘能道:“昨晚夜里就回来了。”说罢飞奔进去。珮珩下马,随后进来。裘老儿慌忙趋出接着,大喜道:“相公回来了!那潘贼如何发付?”裘能接过了马,邓氏也出来问询。
  三人坐定,石珮珩便把杀贼之事一一说知,喜得邓氏只是笑,道:“石相公果是天生豪杰!怎么在尸堆里睡了一夜?好不怕人。”裘老儿却低头不语。石珮珩见了,笑道:“莫不是疑心不曾杀绝贼党么?”裘老儿道:“正为此事。”珮珩道:“且请问老丈潘,播贼居此有年,老丈又年年送米,时常往来,自然知他家中人的数目,却是几十几百?”裘老儿道:“那里就道几百?我岂不知那潘贼部下大小共有二十二人,还有妇人两个,连他自己,共是二十五人。如今相公虽则如此,未知可曾杀绝?设使留了一个两个,到后来寻着老朽,那时节叫我如何防备?岂不是一家良善原要死在他手里了!”说罢,不胜愁苦。邓氏闻言也蹙额道:“这事怎了?石相公须为算计则个。”石珮珩呵呵大笑,向怀中取出一个包儿,递与裘老儿道:“果不出吾所料。你们只消看了这件东西,便知分晓。”裘老儿接了,放在台上,解开包来,打一看时,吃了一惊。正是:
  骄诛乍听惊还喜,劓鼻今看骇更疑;
  岂是徐筠梦神术,竹篮满贮血淋漓。
  裘老儿解包看时,见血淋淋都是人的鼻头,不胜惊愕道:“怎么都是鼻头?这是何意?”珮珩道:“你且数一数多少鼻头,就晓得了。”裘老儿逐一细数,不胜大喜道:“相公先知老朽有疑,故把他鼻头割下,做个证儿。果有二十五枚,斩草除根,永绝后虑。怎不教老朽拜服!相公青年,如此勇胆过人,先有成算,若非神人,怎得及此!”遂同邓氏下拜,珮珩还礼不迭。
  拜毕,裘老儿叫家人将鼻头埋了,珮珩又将烧屋之事说知,友生夫妻愈加欢喜,乃令女儿出来拜谢。翠翘再三延缓,不肯出来。裘老儿发怒道:“若非天地祖宗有灵,得石相公搭救,非惟汝身付之强暴,连老身两个不知作何下落!此德此恩,怎好不当面拜谢?”邓氏对翠翘道:“那石相公是个好汉子,我孩儿不消如此执意。”翠翘只得梳好头面,换了衣裳,邓氏搀扶出来。珮珩举目一观,但见:
  粉面若琼,云鬟如雾;眉横岫色,澹点春初;眼带波痕,朗分秋暮;腰如弱柳,谁羡小蛮?口似樱桃,孰称樊素?体轻赵燕,力怯绮罗;足小潘妃,莲生跬步;湘裙霓裳,唇朱齿瓠;南威避形,西施增妒。
  珮珩看这女子冉冉而来,相貌艳丽,举动闲雅,果然是天香国色,螓首蛾眉;自己虽是刚直男儿,然见了他也生怜恤。裘老儿便令翠翘下拜,珮珩慌忙还礼。翠翘端端正正拜了四拜,拜毕,邓氏搀了,即转身进去。
  随即摆出酒饭来吃过。珮珩道:“小生是赶路的人,烦老丈取出衣囊马匹,就此长行。”裘老儿哈哈笑道:“石相公为老朽垂恩,单身杀贼,使老朽父女三口性命得以保留,便供奉石相公一世,也还报答不来,为何恝然便去?教老朽于心何忍?今日定要扳留一宵,少伸鄙敬。”珮珩必要起身,裘老儿苦苦劝住,邓氏也再四相留,珮珩只得住下。此时裘能出去传说,合村都晓得了,稍近的村子也先闻知这个消息,无不欢声动地,渐渐传开。凡十里之内受潘山虎炙剥的,家家男妇大小,无一个不感念石珮珩,把珮珩名号极口称扬,焚香顶祝。有诗为证,正是:
  当时周处能从善,庙食千秋颂一方。
  何况客途除大害,因公仗义姓名香。
  各村坊上有几个坐得出的乡老,要来识认石珮珩,都到裘家来拜望。一见无有不极口称赞,果是好一位少年英雄,古今罕有的。珮珩也费了许多晋接周全。众乡人因每年省了几石白粟,何等欢喜,便要公备礼来酬谢,又要送酒席来款留。珮珩托裘友生出去致谢众人,叫他们不必费事,一概谢绝,算心领了罢。这些乡人,小器的多,虽则感激不浅,然叫他腰里打出钱来,原有些牵强的,看见珮珩回了,便顺水推船,竟不再说。这班人也不再想每年纳米与潘山虎,何年是个结局?今即作一年分料,谢了石珮珩,也还省了各年无数东西。总之人心落河要命,上岸要财,到吃紧处,原一样的拿了出来;若可以缓得的,又放僵了。那晓得道理上的轻重曲直?一味馊酸悭吝而已。正是:
  堪怜蠢浊守钱奴,财货深藏有若无。
  受诈自甘勤馈献,酬劳且复缓斯须。
  裘老儿当下便备起两席盛筵,请了村中两个老者,一个叫做高尔林,一个叫做童士礼。又请了几个近邻,又去叫了侄儿来———唤做裘自足,都与石珮珩相见叙问过。当下珮珩坐了首席,众人各序齿分,宾主坐定。是日裘老儿无事在心,颇觉畅快。放开怀抱,互相劝酬。半酣,裘老儿便问石珮珩道:“石相公说是南直扬州,怎么声口不十分相似?”珮珩道:“小生原籍山西,近日移住扬州。”裘老道:“却不道来。今石相公椿萱高寿几何?”珮珩道:“一总去世了。”裘老儿道:“宅上还有何人?”珮珩道:“止是小生一个,而今与舍表弟同居。”裘老儿道:“令表弟是谁?”珮珩道:“舍表弟姓凌,字驾山。”裘老儿道:“这凌令亲还是令表弟,年纪一发小了。作何生业?家世如何?”珮珩道:“舍表弟已是进过学了,他乃尊是两榜,曾任浙江绍兴府太守。”裘老儿道:“原来是一位搢绅。石相公自然也有功名的?”珮珩道:“小生已是弃书久了,也不做什么;舍表弟有些家事,小生替他料理。”裘老儿道:“石相公令岳是谁?”珮珩道:“尚未定亲。”裘老儿听了,觉有喜意。当下尽醉方散。珮珩即在厢房安歇。
  裘老儿便与邓氏计议道:“方才席上,我问起石生家事,原来他尚未定亲。我今女儿与他,倒是一鞍一马。”邓氏道:“或者是他讲谎,也未可知。”裘老儿道:“你也好笑。他难道晓得我要与女儿他,便生出这般谎话?”邓氏也笑将起来。是夜,夫妻二人说一回石珮珩人材,说一回石珮府本事,真正慷慨丈夫,肯替人干这般大事;又说一回女儿亲事,若嫁与他,决是相得的,足足讲了两个更次,方才睡着。
  明日天明起身,裘老儿即到珮珩厢房里来,却见珮珩也起身了。裘老儿道:“石相公何不再睡一觉,直恁的早起?”珮珩道:“昨日承老丈尊情,已又担搁了一天,故此今日早起身,好早些走路。倒求分付厨下,早些做饭。”裘老儿笑道:“只怕今日尚不能去哩。”珮珩吃惊道:“这是何故?”裘老儿道:“石相公且莫作登程之念,老朽却有一句不识进退的话,与石相公说知。”珮珩道:“老丈但说不妨,在小生可行则行,可正则止。不知老丈有何见教?”裘老儿道:“也不为别事,只为小女起见。因他略有姿容,以致强人劫夺。那时老朽已料作骨肉分离,一家拆散。感谢天付良缘,幸蒙石相公借宿,侠气除凶,使老朽一家骨肉团圆,欢天喜地,虽镂骨铭心,此恩难报。但念小女年当及笄,正可适配,前因拣择,几堕污泥;今珠玉在前,若不早完姻事,岂不是为父母之过?如石相公不弃寒贱,提挈小女,不独小女所适得人,而且老朽合门有靠。故此斗胆自荐,望石相公俯赐慨允。”珮珩笑道:“老丈所言差了。小生此举。为一时义气激发,并无他故。今若仰攀,便似出乎有为。”裘老儿道:“老朽所言,一些不差。石相公初心,出于一时义激;老朽本心,实欲择配君子。今石相公如此英雄少年,小女正堪侍奉巾栉,老朽决不肯错过。少停老朽还要备酒请媒,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都有了,原是依着义礼上行的,石相公休要推调。”珮珩道:“只是小生住在隔省,远离贵处,老丈又无公郎可依,只怕此事还要斟酌。”裘老儿见珮珩如此说来,知已有允亲之意,乃道:“只要小女终身有靠,老朽也还有个算计,已与拙荆再四斟酌,万无可疑。故敢仰攀乔木,石相公竟不必过虑。”乃与珮珩重新作揖,邓氏也出来把姻事说了一遍,即去请了昨日两个老者高尔林、童士礼来,做了媒人,裘自足也来叫了姐夫,珮珩便认了丈人丈母,自己称了小婿。
  裘老儿又备起一席酒来,这酒便是定亲酒了。五人同坐,比昨日分外投机。裘老儿便要择吉成亲,珮珩道:“既蒙垂爱,不敢再有他说。但是一件,舍表弟令小婿往福建探亲,必须去了回来,万望老丈俯允。”裘老儿沉吟一回道:“这也使得。只是要留一物作聘。”珮珩道:“小婿行李萧条,却将恁物为聘?”裘老儿道:“不拘恁物,皆可成礼。”珮珩想一想道:“却有一物在此,幼时父母惟恐小婿不得长成,常令佩一玉锁,因爱他润泽可观,未曾暂时捐弃,今即以此为聘罢。”遂向身边取出,递与友生,裘老儿接来一看,但见玉锁上镂着双鱼戏水,大喜道:“此物甚佳,那上边已有先兆了。”乃把与众人观看,众人都赞声“好”。当夜尽欢而散。
  明日飒珩专意要行,裘老儿又设酒饯别。取出衣囊马匹等项,把潘山虎的马卖了几十两银子,做了盘费。裘老儿夫妻再三叮嘱早回,路上千万保重。正是:
  昔为陌路行人,今作华堂娇客。
  姻缘千里相逢,定有鸳鸯注谱。
  珮珩一路上也欢喜,这段姻缘真是天付。
  只因这一去回来,有分教:感恩报恩,结婚姻于一面;仗义救义,越犴狴于三更。未知此去探得吴家消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裘友生祖世耕读。谈吐识见,还是一个有根器人,所以女儿便得有才有学。可见子孙贤否,全要祖父义方,若训诲不转的,终属仅有。
  珮珩有报仇手段,就有杀强盗手段,就有越牢救人手段,真是天生奇人。
卷之三
  第五回 结花烛感恩报恩 越重牢仗义救义
  词曰:
  天地生人,把性灵智勇,赋畀吾济。当思仰副,庶不负此怀来。锄凶拯懦平缺陷,分所应该。显露出、英雄本色,令人心目俱开。大抵都因义愤,便奋身一往,无所疑猜。为人自为,巧姻缘缔在天涯。感恩报德,羡红颜得配奇才。最可笑、无情迂拙,辄言多事何哉!———右调《汉宫春》
  话说珮珩别了裘友生,便趱过了仙霞大小峰等岭,行了三日,到了建宁。先前此地果有流贼作乱,东西劫掠,旋被建宁道李绩招抚已平伏了。珮珩到得郡中,访著吴家,先将名帖投进。原来那吴探花已亡过有年,吴探花的儿子与凌驾山的姑母俱系新丧,这时当家的乃吴探花的孙子,名庠,字景贤,即是凌驾山的表兄。今日见母舅家有人捎书信来,慌忙出接,到堂相见。坐下,问了姓名,两下叙了一番情节。石珮珩取出书信,付与吴景贤。拆开看时,却见凌驾山书内称呼,还是写与姑夫姑母的,不过是问候说话,述前年丧父、去年进学一段;再叙“有结义兄石珮珩,有侠丈夫气概,肯代侄远涉,故特附书”等语。吴景贤看罢,愀然道:“家母舅仙逝,弟不能去吊问,甚有罪了。”石珮珩道:“尊两大人辞世,驾山未知,也失吊奠。总因路途迢远,以致如此。”吴景贤道:“便是。想来亲戚不宜太远,有事一时不得相问,便至吉凶都失吊贺。可喜家表兄游庠,足见先母舅家教。”因见凌驾山书上称说与石珮珩结为兄弟,遂亦称石珮珩为表兄。当下收了书信,把珮珩的行李头口等项,亦安置料理,设酒相待。
  珮珩一宿,便要起身,吴景贤苦苦款留。住了数日,珮珩坚欲辞别,景贤料留不住,便写了回书一封,付石珮珩转致;又赠送盘费,设席饯行。珮珩致谢作别。
  在路无话。到了裘家,裘友生接见,合家更是亲热。遂择了吉日,前后村中,请了几个乡老,原媒高尔林、童自礼,及侄儿裘自足。但见灯烛辉煌,宾朋满座。于时鼓乐大作,请出新人,傧相赞礼,拜过天地,送进洞房。石珮珩虽不比那等酒色之徒,然到此时,亦人生快意事也,欢喜是不必说。有《解语花》词一首,赞这段姻缘好处:
  和风丽昼,露浥夭桃,正是婚姻候。华堂春满烧灯夜,馥馥沉烟笼袖。兰房闺秀,看解语亭亭玉瘦。歌再闰,唱彻良宵,喜道添更漏。因念萍踪邂逅,露英雄本色,拔刀相救。知恩报德,缘合处,却是天公成就。云翻雨覆,会楚襄巫山神觏。人尽称豪士红颜,匹配无差谬。
  石珮珩成亲之后,夫妻恩爱,极尽温柔之乐,足称闺阁相知。翠翘不独女红胜人,亦善文墨,所著诗词,颇多会心处,有《中秋》《春晓》《送燕》》《惜花》诸作,尤为清绝。其《中秋》诗曰:
  高楼寂静倚窗时,遥对银蟾捧玉卮。
  垆袅篆烟香未散,桂摇清影月初移。
  塞鸿云外声声度,露柳溪边漠漠垂。
  料得嫦娥爱风景,冰轮此夜不教驰。
  《春晓》诗曰:
  窗纱日射影徘徊,频有莺啼唤梦回。
  妆罢春衫初试体,惜花迢递踏青苔。
  《送燕》诗曰:
  秋社才逢又欲归,呢喃声似说依依。
  相离半载重相见,认取春林到草扉。
  《惜花》诗曰:
  春来卒卒去匆匆,满眼韶华一瞬空。
  岂羡秋冬悬异彩,剧怜风雨妒芳丛。
  飘零流水悲何限,冷落斜阳怨未穷。
  怅望东君诉衷曲,惜花御史竟无功。
  翠翘不独工诗,兼善丹青花鸟,所画牡丹,深入微妙,珮珩也取来看过称赞,自不消说。
  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早已一月。珮珩暗想:“我与驾山相别时节,许他一去即回;今为我姻事耽延,想他定然记忆,不可不去回覆了他,再作区处。”因与裘友生夫妻说知。二人不肯分别,苦苦款留。珮珩乃与翠翘商议,欲私下竟走,翠翘道:“相公受人之托,必当终人之事,理宜去问覆他。待我禀明父母,自然许相公去的,不消如此着急。”乃到邓氏房里,备言其故。父母见女儿肯放他去,不好强留,乃叮嘱珮珩道:“你既坚于要去,我也不好拦阻。但我膝前无子,此间亲族亦复寥寥,虽系世居,不难离脱,况你住在扬州,料不能移你就我;不若我来就你。你若归家,复过令表弟,即便来接取我们,一同扬州去住。此处坟茔薄业,有我侄儿承受,毫无牵挂。我向慕江南扬州地方是个繁华所在,恨不得游览一番;今幸贤婿恰好扬州,遂我宿愿。我夫妇已年老了,到得那边,活得一日,便享一日的福;我二人身后之事,总赖贤婿主持。一到家后,千万早来,不可使我悬望。”说罢,凄然流涕。石珮珩道:“岳丈放心,愚婿去约月余,便来料理迎取之事。”邓氏洒泪道:“我两个老身,并无至亲倚靠,专依石相公做主,不可嫌我寒微,复生他念。必须速来,省我二人牵挂。”珮珩道:“愚婿承岳丈岳母如此厚恩,岂敢有负?一月之后,决定来的,不必愁烦。”裘友生挥泪不止,珮珩道:“老丈何故如此?”裘友生愀然道:“老朽当此暮年,膝前无子,幸得贤婿;一月才过,又欲远去,使我心中忽忽若有所失。”珮珩见两个老人家这般凄凄惶惶,再三劝慰,然心下亦甚不快。当下备了酒席饯行,裘自足亦来作别。
  酒散,珮珩即令翠翘收拾行李。至夜进房,翠翘道:“相公这般意气,贱妾亦无他虑。但我爹妈年高,如风中烛,必须就来方好。相公,你见今日两个老人的光景么?相公当以此为念。”珮珩道:“不消娘子叮嘱,我须不是负义忘恩的,休生他虑。”当下夫妻二人互相叮嘱告诫:珮珩叫娘子“善事父母,不可使他牵挂愁烦”;翠翘叫丈夫“途路小心,风雨饮食,千万保重,速去速来,以慰我父母”。珮珩虽是侠气少年,然有了这般有色有才有德有礼的娘子,一时分别,颇觉不乐。
  一夜歇过。明日侵晨起来,人马饱食,把行李马匹整备结束停当,举家作别。裘友生挥泪相送,翠翘暗中堕泪,情不能胜,合家俱依依不舍。珮珩打熬着心肠,忍泪出门。友生与邓氏又再三叮咛“不可稽迟,使我悬望。”直送上路口分别。正是:
  家室团圆人所愿,分离一刻觉伤情。
  话终犹有难忘处,临去还添三四声。
  珮珩上马起程,昼夜趱行,不则一日到了扬州。进得城中,走到凌家门首,却见有道官的封条粘在门上,心下吃这一惊不小!却似分开顶骨倾冰水,劈破心窝沃沸汤。正在惊骇徬徨,却见一个婆子,一手搀着一个小孩儿,一手提着一个竹篮,叫道:“石相公回来了么?”珮珩定睛一看,认得是魏义妻子沈氏,连忙答应道:“正是回来了。相公却在那里?这门上封皮为何?”沈氏道:“说也话长,石相公随我来。”珮珩乃牵著马,随他转入小巷。到一个檐下,沈氏先开了锁,推门走进一间小屋中。珮珩拴好马匹,安放行李,解下挂刀,然后坐下。
  沈氏尚未开言,先哭将起来道:“先前相公与丁公子来往,虽不叫做十分相好,却也是个眼面上朋友。自从石相公去后,相公也只是在东楼读书。一月前,偶去看丁公子,却见了他家强盗书信,丁公子因此怀恨在心。”珮珩惊讶道:“什么强盗书信?”沈氏悄悄道:“那丁公子养着一班家人,惯在江里边做强盗,劫商人货物,为此他家事只管好起来。”珮珩道:“这且莫管他。相公见了这书,后来却是怎么样了?”沈氏道:“看见书信后,不上数日,强盗事破了,被官府拷问,便扳了相公做窝家。”珮珩道:“这是买盗扳赃了,相公怎么摆布?”沈氏道:“相公没有摆布,竟把我丈夫送在牢里,屈打成招,招了同伙。”珮珩大惊道:“这事怎了也!相公却在那里?”
  沈氏低声道:“相公只索走了。”珮珩道:“走那里去?”沈氏附耳道:“先前我家老爷在北京时候,曾与京中薛主事相好,又是个同年兄弟,今相公投他去了。”珮珩道:“你相公曾说从未独自出门,何人服侍同去?”沈氏道:“小厮湘烟同去。”珮珩道:“你家不见有这个小厮,那里庄上来的?”沈氏道:“不是家中的,就是丁公子家里小厮。”珮珩大惊道:“怎么到与他家小厮同去?其中有何原故?”沈氏道:“石相公有所不知,那小厮倒是一个好人,极有义气的,年纪有二十来岁了,也与石相公这等四等身材差不多儿;他时常到我家来,与我家相公讲讲说说,极来亲热热,相公待他的情意也着实从厚。这小厮原是北京人,一路的路程我丈夫盘问他,一总熟识。小小年纪,却认得人好歹,又很有奢遮本事,晓得我家相公是个好人,他家主子后来必然没结果的,久已有心要离着他,我家相公也狠信得他过,故此随著相公,竟悄悄去了。彼时丁公子欲害相公,亏他走来报信,相公才知风走的,不然竟要落他圈套哩。”飒珩道:“他家既不见了小厮,难道不追寻的么?”沈氏道:“怎不追寻?听得人说道,丁家把这小厮出首在官府里,差了捕人四下里缉访,后来寻不见也就罢了。我因相公去后也担着干系,留心察听,故此晓得。”珮珩道:“强盗既扳了相公,如今止拿了你丈夫去,你丈夫是怎么供招?那强盗如何质证?这问官将你相公作何着落呢?”
  沈氏道:“强盗事破,被人报知各官,县里大爷即将强盗送监禁候,道爷即行提审,强盗便扳了相公———这日隔晚相公即便走的;彼时道爷便差人来拿相公,搜寻不见,遂锁了丈夫去;丈夫也只是叫天喊地的不肯招承。怎奈丁家用了银子,道爷只管把丈夫夹打,要招出相公来,丈夫供称相公于一月前已往苏杭游学去了。”珮珩道:“这也说得是。后来如何?”沈氏道:“后来受刑不过,只得供称说‘因见相公不在家,便结连强盗做这勾当是有的。’道爷便出了文书,发到苏杭下路一带去,要访拿相公。听说还要申报上司,报到部里去,才定罪结案哩。我的丈夫在牢中,眼见得性命要磨杀的了,石相公有何法子,救我丈夫则个!”说罢又哭。珮珩道:“家中却是为何如此?你缘何住在此处?”
  沈氏道:“丈夫既招承了,道爷便到家中起赃,把东西一总抢掳去了,众家人也有先拿东西逃走的,也有当时被赶出的。我幸亏一个姓华的,是我丈夫好朋友,他见我被赶出来,无处投奔,领着这六岁孩儿在门首啼哭,他便赁下这一间房子叫我住。方才正往牢中送饭回来,却好遇见石相公。”珮珩顿足道:“一个好好人家,如今弄得人离财散!当初相公既见了丁家强盗的书,是为好朋友面上,不忍首告,今反被他这般陷害!”沈氏道:“正是哩,相公与丁公子相好一边,怎好执去首告?也不料得这万剐的就下得恁般毒手!到如今无了把柄,只索避出去了。”珮珩道:“只是丁家小厮同去,倘一有错失,如何是好?你家相公脱也胆大,近来可曾闻些信息么?”沈氏道:“自相公去了许多日,并不曾闻什么消耗。但我家相公识人不差,料也定无错失。”珮珩道:“只愿如此便好。”乃道:“我且问你:你相公平素的朋友虽不曾广交,也自然有几个的,为了这事,可曾有人来探望么?”沈氏道:“嗄,自古说:‘酒肉兄弟千个有,急难之中一个无。’自家族中也没有人来,唯恐带累了他,还要说恁朋友?反不如这姓华的,到肯周济我们,铜钱银子上到不计论。”珮珩叹口气道:“这般人那里算得朋友?平素相交他做恁么!却不道厮熟了猪狗,也还有一番情景,难道真正一个人都没有来?”
  沈氏接口道:“有一个来问的,我一时竟忘了。一个姓张的来问我家相公下落。”珮珩道:“你怎么回答他?这姓张的是何等样人?”沈氏道:“这姓张的与我家相公最好,常相往来,听得相公叫他什么‘玉飞兄’,也是个小秀才。他来问我家相公下落,我单把丁公子陷害始末告诉他,我家相公其实逃避出去,不知到那个地方去了。其余都没有与他说,他也便不问相公的去处。”珮珩道:“他可曾又说什么?”沈氏道:“他曾说道:‘你们放心,你相公的事有我在此,决不使你家相公名字牵涉在盗案里。’我便道:‘如今道里老爷现出文书,四路捉拿,张相公怎说不涉在内?’他便道:‘这个不妨。’他说完便自去了。以后我常在道前经过,只见这一位姓张的同了许多斯文人在道前,有好几次,不知可为着我家相公的事?我又不好叫住问他。”看官记着,张玉飞有一段事情,尚在后边第十四回内补出,此处不便插入。
  当下石珮珩道:“我腹内已饥,可收拾饭来吃了,好到牢中看你丈夫去。”沈氏便忙去收拾了饭,摆下道:“石相公,无菜却是怎处?”珮珩道:“不消。”便吃饱一餐,将行李交与沈氏,将马拴在右边荒地上,说声“去也”,即到江都牢里来。
  先到牢左右小巷中走一遭,但见都是青灰墙,约有一丈三四尺高,周回看过,然后走到监门首。立未半晌,只见一个节级出来,喝道:“是恁么人在此窥探?这是干系所在,你窥探要做什么?”珮珩笑迎道:“小可有个亲戚,为事在监,要去看他一看,要相烦大爷引进。”那节级道:“你要进去么?”珮珩道:“正是要进去。”那节级笑道:“你要进去,却就恁般容易?”飒珩猛然道:“哦,我早忘了也。”即到外厢人家铺子里,取出身边裘家所赠盘费用剩银两,称下一钱,将纸包了,复到监门首,只见那节级还在那里。珮珩躬身递过包儿道:“小可有一个亲戚叫做魏义,因盗赃牵涉的,小可要会一面,送这些须茶敬,敢烦方便。”那节级接了纸包,捏了一捏,又看看珮珩,即开了监门道:“这右边衖里进去,尽头一间,即是魏义在内。有话说过,即便出来,我在此等你,恐有官吏来查点,迟了却是不便。”珮珩答应了,即依言走进衖内。但闻得秽气冲人,走到尽头一间屋中,果见魏义一人,手足镣杻,睡在地下草铺上。
  珮珩一见惨然,近前叫一声:“魏义!”魏义惊醒转来,定一定眼,叫道:“阿哟,石相公!你直至今日方归,我好苦阿!”便哭道:“石相公自然晓得了家中事务了。”珮珩道:“我今早才归来,遇见你妻子,已尽知其故。但是你为何不使些银子,却受下这般茶毒?”魏义道:“非是我甘受茶毒,只因这歹人死口咬定,叫我就有了银子也无处使用。家里已被抄了,房屋都封锁了,众家人那有一个略存忠义的?见我送在监里,不争的半个影子儿来瞧我一瞧,反预先掳些东西四散逃躲,不是华英来扶持,我的性命早些儿没了。”珮珩道:“这华英就是你好友么,你妻子已对我说过。但是你为何独自一个禁在这里?”魏义道:“一入监时,都是一块儿下的,因我痛恨咒骂,又因丁家用了银子,便把那两个另安放在好所在,把我独禁在这里受苦,还不时来唬吓哩。”珮珩道:“恁么人来唬吓?”魏义道:“姓钱的节级。”飒珩道:“你既有华英扶持,自然送些东西与钱节级的。”魏义道:“怎不送他,争奈只是嫌少。我今想来,性命是不望生还,终久是个死别;但我死后,有一妻一子,乞石相公看顾他一分,待我来世做犬马相报。我相公避出缘由,想我妻子已向石相公说过,万望石相公即便跟寻得去,扶持他建立功名,他凌氏祖宗也感激石相公不尽的。”说到此处,不觉又哭。
  珮珩亦潸然下泪,乃附耳道:“你须放心,我有救你之策。我适才进来,已于监门外四下看过,见此衖外正通着西边围墙,墙外即是一个僻巷,我到三更自能救你。你须醒着待我,万不可熟睡有误。但不知你受刑处曾好也未?”魏义道:“这都亏了华英将药来敷,已都好了。”珮珩道:“这般更妙。”
  魏义固知石珮珩在家报仇之事,闻得有救他之策,喜不自胜,忙拭泪道:“若得如此,可知好哩。”亦附耳道:“此事休当取笑,倘有疏虞,干系不小,石相公须斟酌万妥才是。”珮珩道:“已斟酌万妥,不须虑他。”魏义又附耳说道:“这围墙甚高险,又有巡更人夫,石相公如何跳走?即万幸进来,我手脚镣杻也难走动,那时进退两难,如何是好?”珮珩附耳道:“若说巡更的,自然要避过他;他决不呆立一方,自然又巡逻别处去了,待他去过,再作进止。若说围墙高,你走动不得,我都有法。”魏义附耳道:“若有法处,极妙的了。但石相公来时,不可早来,这两日正是钱节级当牢,恐被撞见。”珮珩把头点点。魏义道:“我都理会了,石相公出去罢,恐他人见疑。”珮珩乃走出衖来。只见那节级已发恼的形境,嗔怪迟了,珮珩也不理他。出了监门,又到外边冷巷内看了一回,复身到沈氏家里。
  沈氏接着道:“石相公看见我丈夫来?”珮珩道:“见来。”沈氏道:“他见石相公有何说说?”珮珩悄悄道:“也没有话说,我今有算计救他。”沈氏听说有救他丈夫的算计,不胜大喜,道:“石相公出这好心,愿石相公封侯拜将。”珮珩道:“悄悄些,恐有人听得。”沈氏低说道:“左右却是空屋荒园,总无人到此。”珮珩道:“我回来时,从你家大门首同你一路走来,自然有几家邻居瞧见,可曾有恁么人到此间窥探么?”沈氏道:“我方才同着孩子立在门口望石相公,并没有恁么人来。”复低声道:“石相公有救我丈夫好心,怎么一个设计?”珮珩悄说道:“随机应变,那里料得定的。不知你可有布否?”沈氏道:“恰好前日华家伯伯将两匹青标布与我做衣服,近因天气暖了,便不曾做,尚未剪断。”珮珩道:“是青布极妙,可取来与我。”沈氏便取出两匹布,递与珮珩,道:“石相公做事义气,须不是哄我?”珮珩道:“这事可是哄得的?少不得等你夫妻完聚才罢。”便把一匹布一头双折过来,叫沈氏缝做一个兜儿,沈氏不解其故,问道:“石相公,这是恁么样子?”珮珩道:“你莫管。”他便取了一根索子,放在布兜里,一总摺好放下。即令沈氏去买些草料,喂了马,又牵着马走到小巷尽头去,有一个塘子在那厢,便把马噾了水,又蹓下一回,依旧拴在荒地上。
  但见红日衔山,沈氏道:“石相公,此时可好去么?”珮珩道:“你做下饭来,这时正好去也。”沈氏便做起饭来。珮珩吃饱了饭,取了布,贴身藏下挂刀,分付沈氏道:“只为房子小,拴不下马,你须听好了:三更后门上弹指声响,便是你丈夫归也。”沈氏半信半疑,在家守候不表。正是:
  壮志何时得自伸?且将侠术救冤人。
  旁人尚肯抒忠义,肝胆那能出至亲!
  且说珮珩一径走到监西小巷里,已是天色昏黄,掌灯时候,心下暗想:“我只在此小巷里走,倘有人看见,便要起疑,不如到大街上去走一回。”只见家家关门闭户,走路的也没有了,只得在人家檐下立着。好一回,又复四散走走,将到监左近,只听得东头有巡更的,一路敲梆击柝而来。珮珩想:“此处不妥。”便走向西路去。依稀见左手下有一堵矮泥墙,上边没有屋檐,料想此内必是空地,便扳着墙头,轻轻一纵,早跳将过去。也顾不得地下污秽,把衣服卷起,靠着墙儿蹲着。半响,只听得巡更的一路唱着山歌儿,道:
  结识私情夜里行,跳墙头过学张生。
  偷得姐来好手段,只愁撞着我巡更。
  巡更的唱着山歌儿,渐渐走近墙外,只听得一人道:“我与你且莫向西路去,且到监西巷里走一遭。”一人道:“说得有理,走了一遭,回去睡他的娘。”只听得梆拆之声复向东转北去了。珮珩肚里寻思,心下暗喜道:“此决是到小巷里去了,正等他走过,我方好行事。”便在黑暗地里摸着墙脚,摸着一块砌墙脚的石头,扳将出来,把布拽开,扯着布头缝的兜子,将绳索取出,放石块在兜子里,将索子扎好,把那一匹布缚在腰里。打点定当,只听得那梆柝之声从那小巷子里敲出来,一路走向西去。
  等够多时,只听得谯楼上鼓初打三更,便立起身来,看看天色,只见东方有些发亮,心下暗想:“今日是二十三日,月上却将是半夜光景,此时正好做手脚了。”便跳出土墙外,乘着月色朦胧,走进小巷内。看了下脚之处,挹布扯住一头,将那扎石块的一头轻轻望墙里一丢,那布早挂在墙上,用力扯了两把,却似生根的牢了,便扯着布,直溜上去。将近到墙,先探头望一望墙里,只见四下寂然无声。然后立在墙上,用脚踏住了布,把墙上棘刺拨在一边,把布头换过来挂着,依旧在那布上溜下。石头重,布头轻,才要放手,那布便要溜将出去,急忙一把扯住,要把布压在地上,又没有石块可压;欲要把布头缚在那里,又没有绳索可缚,却也没处生根;欲要将布头搭在墙脚下,用手摸墙脚时,又没有罅隙;若放了手由他溜出去,又见这般高墙如何跳得过?一定要在布上借力。左难右难,心头急得火燥。猛然会意,便将左手扯了布,右手向身边拔出挂刀,将刀头签布在地上。
  才得定,只听得有人咳嗽声响,急忙隐入墙坳里,侧身闪过。只见左厢中灯光明亮,移时,见一个胖大胡子,一手提着一个亮子,一手拿着一条水火棍,腰里系一把挂刀,踉踉跄跄的走来,看他像是吃醉的光景。正走不上两步,忽然扑倒在地,把一条水火棍直摔到飒珩墙坳边来,把灯都跌灭了。珮珩只暗地叫得:“苦也,倘他来寻棍时,岂不被他看见?”欲待转身,只见那人从地下才爬起来,口里只叫得一声“好酒”,又复一交倒了———原来吃醉人再不宜跌,若跌了一交时,便昏晕了。珮珩见那人又复跌倒,心下转念:“且莫动身,看他如何?”只见那人又挣扎起来,一步步颠入空屋里去。珮珩暗暗叫苦道:“我正要往那厢去,他今先去了,将如之何?”寻思一回道:“不妨,怕他怎的!他已是吃醉的人,料也不是我的对手。”便硬着胆,悄悄闪到门边。月光之下,只见那人却躺在门边一条板凳上,鼻息大作。
  珮珩便闪进屋中,欲到魏义屋里来。肚里寻思:“倘救得魏义到此,那人醒来惊觉,却不是耍;不如先将他结果了,有何不可!”遂复身走到那人身边,只见他腰里的刀靶映着月光煞亮,使要去拔他的刀,心下又一转念:“这人定是上宿的节级,我今若杀了他进去,弄脱魏义镣时,也要好一回,倘或他有同伴或是小牢子们适值进来看见,却不道做将出来?如今且莫杀他,且去放松魏义再作计较。”
  便悄悄的摸着日里走的路径,到得魏义屋中,低声叫道:“魏义,我来也。”只听得魏义也低声道:“石相公来了?”珮珩闻声寻摸去,摸着了魏义,先将手杻上索子扯断,放出手来,次杻那脚镣。虽是铁条,怎当珮珩力大,一扭便断了。把镣锁一总卸下,悄悄道:“我出去便来。”魏义道:“石相公又出去怎么?”珮珩也不答应,便复身走到空屋里。只见那人鼾呼大作,原直挺在板凳上,四下里悄然无声。珮珩便拔他的刀,只见那人如死的一般,一毫不动。珮珩拔出刀来,相真那人项下只一勒,早已了帐。原把刀插入他鞘内,放心进来。把腰里布解下,叫魏义驮在背上,把布兜扎好了,一直走将出来。走到门边,魏义见板凳上有人睡着,忙在珮珩肩上捏一把,珮珩明知其意,也不做声,一直从凳边走出。到墙边,扯着布,拔起刀,将刀与魏义拿了,从布上溜上去,借着势,用力几纵,便上墙头;依旧将布换过来,挂着溜下,便放了布,由他溜进墙里去了。向魏义手中拿过刀,恐怕有巡更的撞见,便好厮杀。飞走出了小巷,四五个转弯,幸喜没有撞着巡更的。早到了沈氏门首,轻轻弹指数下。
  沈氏在里边藏着火,恐外边门缝里有亮光射出,遮隔好了,安顿了小孩子睡着,接耳听声的守候。听得弹指声响,疾忙开门,珮珩走入,沈氏关了门,珮珩解下魏义,沈氏惊喜得浑身乱抖,一句话也说不出。夫妻二人相抱,呜呜对泣,朝着珮珩纳头便拜。魏义道:“相公担着血海般干系救出小人,叫小人粉骨碎身也难补报!”珮珩慌忙扶起。魏义道:“方才走出监里,空屋有一人睡在板凳上,幸喜不曾惊醒,倘若惊醒了,却是怎处?”珮珩道:“那人已被我杀了。”便把上项事说了一遍,魏义愕然道:“依相公这般说来,那人是个胖大胡子,便是常来唬吓我的钱节级了,这两日正是他当牢。可见天理有的,却死在相公手里。”珮珩道:“你不见门边凳子下流下一搭儿血么?”魏义道:“虽靠着相公洪福,我心子里突突的跳,一肚子鬼胎不定,又在朦胧月光下,那里看见?若见得血时,又认得出他的面庞了。方才一路来,我今兀是流汗不止。”
  正议论间,珮珩忽然眉头一蹙,忧上心来,道:“如今虽邀天幸,跳出监牢,却往何处逃避?”魏义道:“小人已有算计在此,不知可该走这一着?我有一个结义兄弟,姓华名英,他家离此处止隔得一条短巷,这华英常叫我妻子他家去住,如今便将妻子托他,然后我与石相公上京跟寻我家相公去,此算计可好么?”珮珩大喜道:“这是极妙的了。除了此着,别无算计。”心下转念:“我当日别丈人时,许他一月后即便接他到扬州来;今若进京去了,却不有负前约?”又转念:“妻家俱在太平,安居无事,可以迟缓数月;驾山一家却流离颠沛,急者先治,我且同魏义进京,会见驾山,回来再作商议。况且接了他们来,原打帐暂借驾山家住了,然后另寻房子,今却被道官封锁了,接来何处栖身?”打算停当,也总不说出这个原故,但一面催促魏义作速料理。魏义令妻子把随身衣服带了,其余什物姑且弃下。沈氏推觉了儿子,这小孩子从睡中摇醒,哭将起来,沈氏骗住了哭,收拾动身。珮珩道:“你们这般行径,恐有巡更的撞着,却不稳便。”沈氏道:“此处僻巷,从没有巡更的。”魏义道:“过这一条短巷,转弯便是他家,路道甚近。”珮珩道:“你速去就来,我在此等你。”沈氏向珮珩拜别,把门上的锁放下,对魏义说:“去时原旧锁了。”然后抱着孩儿,同魏义自去。
  果然路近,不消一碗饭时,早到华英门首。魏义连连叩门,只听得有人出来,叫道:“半夜三更,叩门是谁?”魏义听得声音,便应道:“华阿哥,是我。”华英在内道:“你是何人?”魏义低声道:“我是魏兄弟。”华英道:“阿哟,你缘何走来这里叩门?莫不是你有恁事故了,鬼来瞧我么?”沈氏道:“华伯伯,是我夫妻二人在此。”华英心下狐疑不定,且开了门。魏义同沈氏一面劳谢,一面走进里边。华英关门进来,吹起火种,点上灯儿,华英把魏义看了又看。魏义令妻子放下孩儿,一同倒身下拜,再三称谢看觑之恩。华英还礼不迭,便请两人坐下。华英道:“兄弟,你在牢中,怎地脱身到此?又同嫂子侄儿到来,有何事故?方才听了你声音,使我吃惊不小,直听得嫂子说话,方放心开门。只不知你脱身原委,快说与我知道。”魏义便将石珮珩越牢事略叙,把杀节级事不露出来,恐华英惊骇,事情重大,费他踌躇疑虑。魏义说毕,华英矍然道:“你先前曾对我说,你家相公结义得一人姓石的,有古来侠丈夫气概,莫不就是这位石相公么?”魏义道:“正是。如今犯了这般重大的事,此处定留不得,只索同石相公往京中,找寻我家相公去;又念妻子无人照管,又恐怕官府来着落要人,故此投到尊府,万望照顾弟媳妇侄儿两个,切不可走漏一些风声,我一家性命悬系。如日后事平,再得相聚。”说到此处,又拜将下去。华英扶起道:“石某不过与你家相公结义,尚且推情,出生入死救你,我难道反负你所托?原先曾讲过,接你嫂子来住,你却不曾许我,故不好接得,只是随常茶饭,有慢休怪。你今上京去极好,一则避祸,一则跟寻相公,也可使他知家中事情,省得牵肠挂肚。我有银十两相赠,聊为路费。”便向里边去取。
  此时华英妻子也从被窝中起来,出外与魏义、沈氏各各识认厮见了。华英取出银子,付与魏义道:“些须之物,你竟收下。明日五更挨出城中,我也不来相送了。只要脱离此地,便可放心前往。路上小心保重,日后事平回来,原得聚会。你妻子我自照管,不必挂念。可速去罢。”魏义接了银子,洒泪向沈氏道:“你譬如我在牢中,不得出性命来,不必思念。看顾孩儿,不可放他在门前玩耍,恐有人认得走了消息;你在此间须要小心奉侍伯伯、姆姆,勤做生活,少报厚恩。停一二年,待事冷了,自然归家完聚。”沈氏亦呜呜泪下。这小孩子虽不知人事,然见爹妈这般悲泣惨伤,一手扯住魏义,也孤孤恓恓的哭。沈氏只得去安慰他,叫小孩子放了手。魏义拜别华英夫妻,又与沈氏拜别。
  出了华英家门,急到小屋里,与石珮珩打叠起行囊,将华英所赠银子总付与珮珩收藏了,便做起饭来。此时约五更将绝,两人一面梳洗,魏义久不梳头,梳了好一回方得通利。吃过饭,恰见天色微明,拴束停当,把行李驮在马上,珮珩系了挂刀在前先走,魏义戴上笠子遮着上面,牵马后随,出了小屋,把门锁了。走到城门边,尚见城门未开,已有几个小经纪赶早往城外做买卖的,在那里等着,大家立一回,等开了城门,一哄走出,便望京中进发不表。
  且说江都牢中,是早有牢子们进监,只见钱节级杀死在板凳上,吃惊不小!又墙脚边拾得青布一匹,见一头扎着石块,知是起墙借力的东西。因即查点罪犯,走了一名盗犯魏义,当时节级们都呆了。有见识的道:“你等不须忙乱,不可外面张扬,快去悄悄禀知太爷,作何计较。”县官闻报,惊得目定口呆,慌传一个能事外郎并提牢吏商议。外郎道:“这事非同小可,若止是囚犯越狱,也还不足为奇;今又杀死节级,事情重大,上司得知,老爷前程实是不便,只好掩灭才妙。但此案盗情系淮扬道希老爷发县监候,如何做申文瞒得他过,这桩事还要老爷设处。”县官道:“什么设处可以妥得?”外郎道:“那希老爷却是一个狠要钱的官,老爷须要破费些银子,竟去与道爷说明,私下送银子与他,外面却造成文书,说魏义病故在狱,将错就错,竟求道爷结案。吏典知此案事情,希老爷因缉拿窝犯凌驾山,止发交扬州府,移檄苏郡等处,转移杭、绍四路访拿,尚未申报抚按,还是一件道行,便于申部结卷的。近日又有通学生员具呈替凌驾山辨冤,希老爷也有放手脱的情景,可以将就结案。老爷作速定夺,庶于前程无碍,不然狠有不便处。”
  县官细想一想,果是有理,乃道:“本县且到牢中去相验过,然后到道爷门上去。”外郎道:“老爷监里去不得,如今外边都没有知得此事,倘若亲去临监,未免张扬,外人耳目便难掩灭了。”县官道:“如今钱禁卒的妻子在外候去相验,如何是好?”外郎道:“老爷可委捕衙同当该吏去悄悄相验,不许带从役跟随;那钱禁卒的妻子,待吏典们去以利害说他,再把些银子买嘱了,自然无事。”县官道:“将什么利害说他?”外郎道:“吏典把纵脱狱囚的利害说他,说:‘你丈夫做个当牢禁卒,狱中走了囚犯,虽非故纵,也是个防范疏虞,自然要顶那囚犯的罪名,斩绞徙流,依犯定罪。如今走的是个强盗,一定是个斩罪无疑,若顶他罪时,不是终于一死?’他妻子必说:‘如今不是纵脱狱囚,自己都被杀了。即走了监犯,原要去差捕缉拿,且待缉拿不着,然后去顶他的罪;如今白白被人杀了,难道便不申理?’那时吏典便说:‘这死的料非同事所害,料非有恁仇家敢到狱中杀人,定是被那脱逃强盗杀的。’他妻子若说:‘既是强盗所杀,定须求官追捕。’吏典便说:‘这强盗有恁般本事逃出,又有恁般本事杀人,定非容易缉拿得的,如今你丈夫死了也到干净,还免了你们后日拖累。’他妻子若必定说:‘丈夫死得惨毒,死得不明白,岂有竟默然置之之理?’那时吏典便将切紧的话对他说。”县官道:“甚么切紧的话?”外郎道:“吏典说:‘这狱囚逃脱,不独当牢的有罪,即官府也担着老大的干系;你今若必要伸理,便干碍着老爷的前程,难道老爷是个官长,倒弄不过你一个百姓?到那时你竟与老爷作了对了。终久到后来你丈夫死者不得复生,若干碍了老爷身上,倘有一毫不便,这番归恨到你,不要说死一个,便是十个也要死;不要说一个死得不明白,便是死十个更有些不得明白哩。不如听我说:早休此念,待我去禀明老爷,将些银子赏你过活,到是两得其便,今后还要看顾你,却不是好?’吏典把这一番话对他讲,料他一定听从的便了。”县官大喜,道:“果然说得妙,本县一一依你。”便传捕衙议事。
  不移时捕衙传到,直进私衙,县官说了越狱之事,捕衙此时尚未得知,闻言大惊道:“强人越狱又敢杀人,且毫无惊动,决非小贼所能,必有党援剧盗。为今之计,大人作何区处?还是申报上台,出广捕文书四下缉拿,还是弥缝无事?”县官道:“若一出文书,我的前程有碍,连你的前程也没有了;算来只好弥缝。”便把外郎的算计对捕衙述了一遍,捕衙大喜,道:“好一个计较,卑职得蒙大人覆庇,感激不尽。”当下辞了县官出来,即同了提牢吏到牢里来相验。钱节级的妻子已被那外郎说化定了,并不说别话;捕衙便叫尸亲收领身尸;知县便发出十两烧埋钱,当时便交与钱节级的妻子。妇人家心胆小,又不知事务,兼是本官作主,何敢违拗?接了银子,买办棺木,只好怨着死的命苦,把尸身收拾去埋葬不提。
  捕衙回覆了知县,县官便打轿到道门上来,身边藏着一个禀揭,上写着“书仪银五百两”。不移时到辕门,下轿通报,传进到后堂。师生坐下,县官乞屏了左右,禀知上项情由。希宁不等说完,便把脸朝着上嘻着嘴笑道:“本道不信,那有此事?”县官便跪近膝前,捧着禀揭,只管磕头下去,求他周全。希宁低下头见县官捧着一个禀揭,便把手接来开看。县官见道官接去,料想有些活动,先按定了三分胆,便立起来侧立着。只见希宁道:“贵县要保一个前程,难道只值得五百两?也太自看得功名轻易了。”便将禀揭丢还知县。县官就地拾了禀揭,慌忙跪下道:“卑职知罪了!只求老大人高抬贵手,救全卑职,这便是老大人天高地厚之恩,卑职粉骨碎身,不能补报万一。愿老大人生生世世代代公侯。”希宁道:“本道正将此事申详抚按,以便达部;既是贵县来讲,本道且把文书暂停下了,也看贵县的来意。”县官又磕头谢了。
  即时辞出,与外郎商议,外郎道:“这明是嫌少,自然要加的了。”县官又增上五百两,叫一个门子,将银子大家缚在腰里,另写一个禀揭,再到道里来。希宁见是一千,还嫌少;县官喉极了,只得再加五百两,又不受;又加五百两,也不受;直加到三千,方才收了。县官随备一角文书,报称:“魏义于本月二十三日夜暴病身故,已经相验是实。”
  希宁既得了贿赂,自不作难,亦据由报了抚按,说盗犯已经身故;其余的因丁孟明已前买脱,俱做了牵涉之人,总问杖徙轻罪;凌驾山名字亏得张玉飞动了公呈,便总不曾涉及。抚按房里丁家亦有关节,总无批驳,申文报部,依议结案,将此事竟归社了。看官记着,张玉飞与丁孟明两处情节,后回补叙。
  再说华英为着义气上藏了魏义妻子,然心上也惊惊跳跳的,唯恐有恁株连,因去县里打听,并不见甚么消息。到牢左右走走,只见有人传说牢里死了一个节级,死得有些蹊跷,却也不见甚么别故,亦并不闻缉捕魏义。又过了两日,竟无动静,然后放下了心肠。把那小巷里房子退还原主,取回了什物家伙,沈氏领着儿子也得放心落意在华家住下不题。
  不表珮珩同魏义进京。且说凌驾山自那晚与湘烟急趱一程,方才住宿。次早侵晨起身,梳洗饱餐上马。驾山乃与湘烟计议道:“如今虽喜逃出扬州,丁孟明必使人四下追访,不如改名换姓姑掩耳目。”湘烟道:“相公虑之极当。”凌驾山乃将“山”字为姓,“鳌”字为名,要替湘烟更改,湘烟道:“我原有学名,叫做柳俊。”驾山欢喜,当下俱改定了。夜住晓行,匆匆趱行。山鳌因心中忧闷,并不曾将石珮珩结义之事与柳俊说知。走了多日,早到山东兖州府地界。山鳌道:“此处离家已远,料无他虑。一路来鞍马劳顿,觉得困苦,欲在此地寻个洁净寓所住下,将息几日,你意下如何?”柳俊道:“相公言之有理。这兖州府中却有一个好去处,极是清幽,可以消遣。”
  只因这一个去处,有分教:绣阁丽妹窥半面,天涯游子订三生。未知柳俊所说甚么好去处,且听下回分解。
  外郎算计实是舞文弄法,然知县果为良吏,卒遇此等变事,必须如此,方保得功名,则外郎又可为能人矣。可见权术不可废,用之得当则为智。
  魏义与华英为好兄弟,乃至以妻子相累之时,便不说出杀节级一段事情,恐其惊骇疑惑,是亦未见肺肝相示;在华英则已肝胆照人矣。
  石珮珩在裘家,相期一月后来接取,彼时宁知凌驾山遭此异变乎?可见未来事如漆,实难逆料。


  第六回 见丽人寺中留寓 思淑女笺上题词
  词曰:
  镇日征途,车马风尘劳倦。僧斋留寓,爱清虚一片。小小立湖山,忽睹楼头半面。洛灵湘女,丰标独擅。未识根由,那不心悬意恋。恁般娇丽,是谁家宅眷?题就新词欲寄,未逢鸿便。春宵一刻,相思千遍。———右调《传言玉女》
  话说山鳌同柳俊到山东省兖州府,要寻一个幽静寓所,将息几日。柳俊道:“这兖州府中却有一个好去处,极是洁静宏敞,可以歇马。”山鳌道:“甚么好去处?”柳俊道:“叫做大报恩寺。僧众不下千人,基址足有千亩,曲廊洞房,到处皆是;台阁亭榭,不一而足,却是惯与过往官员及应试举子作寓。上年小人同少师出京,爱他宽敞清幽,曾于此内盘桓数日。相公投此寺去,可知是好?”山鳌听说,心下大喜,便趱进城来。
  一路问到大报恩寺前,走进一条深巷,才到山门。抬头一看,只见山门上架着一个匾额,有八个大金字,乃是:“大宋敕建报恩禅院”。山鳌与柳俊俱下了马,柳俊一总牵着,进了山门。过了伽蓝堂,天王殿,方到大殿。柳俊把马拴在殿庭树上,走上殿来。早有知宾迎接到客寮,礼毕献茶。知宾道:“不敢拜问相公尊姓贵表,仙乡何处?”山鳌道:“小生姓山,字寿征,祖贯南直扬州府。”知宾又问:“家世贵于?”山鳌道:“先君曾作绍兴郡守。有几个同年故旧在朝,欲往京中探望一番,故从贵地经过。因一路鞍马劳顿,闻得宝刹清幽,意欲暂借禅房少住数日,房金自当厚谢,不识肯容俗迹否?”那知宾见说是个贵宦家公子,又是进京会同年故旧的,不敢怠慢,便连声“不敢”,道:“僻地荒庵,第恐难容大驾;倘蒙不弃,合寺增辉,理合扳留。何言及谢?”乃即入方丈,报知住持。
  那住持名唤觉性,最是一个趋炎附热之人。听说有一个进京公子欲赁房暂住,连忙出来相见,又拿茶来吃过,两下叙了一番情节。觉性满面扑堆着笑道:“只是蠢陋地方,又兼小庵窘窄,怎敢留大邦人物?”说罢,便引到东边来一所洁静的房子内。原来是一带三间,中间梁上有一掺金地石青字的小匾,名曰“印心斋”,左边一间是个地板房,右边一间空着,斋后有廊房一间,却有一所客灶,前面也有两间空房子。觉性引山鳌看了各处。再看那三间小斋面前有一个大庭心,庭中砌石为山,有一湾清水,养着金鱼,地上种些竹木花卉,真个是:
  榱楹彩饰,阶陛清除;门对假山,槛临绿水。数竿修竹扶疏,尝绕烟云;几树乔松潇洒,时闻风雨。静坐耳边钟磐,风送禅音;行来眼界庄严,香浮莲座。红尘不到,清净道场;俗累损消,空明佛地。
  山鳌看了一回,便有欣然之色。觉性道:“相公尊意若何?”山鳌道:“兰若清幽,自与俗家迥别;就是此间极妙。”柳俊早已牵马进来,拴在前面空屋内,便将行李铺放在地板房里一张榻上。觉性也打点一回,乃与柳俊道:“相公在此,恐荤素夹杂,后面廊房内有所客灶,倒请管家自便;若不习烹炮,贫僧拨一行童来此服侍。”柳俊道:“不敢费老师太清心,我自理会得。”当下觉性备了素斋,请山鳌吃罢,觉性别了自去。
  且说山鳌因一路心急行速,甚是劳苦,今日得这所在住下,心上先有八分欢喜,放开怀抱,好生安逸。柳俊自去央寺中香火道人,买米买柴,菜蔬鱼肉,酒果之类,整治饮食。山鳌这一夜不比以前旅店惊魂,十分爽快,直睡到红日三竿,方才起身。晌午时候,觉性走来闲话,说些风土异同,山鳌互相问答。到后便说到仕途上搢绅,谁清谁贪,又说到朝中官员,谁陛谁降。山鳌听了,颇觉厌烦,有心要鄙薄他道:“老师究心禅理,又熟识这许多达官显爵,真是世法佛法,各臻其妙。”觉性道:“不瞒山相公说,贫僧作事真诚,为人朴鲁,以此护法们不弃,都在小庵盘桓,与贫僧相交;就是不经过敝地,都迂道见访,故贫僧熟识者颇多。近日有个李臬司寓此,也与贫僧莫逆。”山鳌笑道:“小生久仰老师和光同尘,故此拜投莲座。”觉性谦逊一回。
  移时,只见一个小沙弥捧着一个硃红描金托子,托着一壶茶,两只磁杯,那壶与杯甚是精洁。觉性接了,连忙斟一杯递与山鳌,山鳌接了,觉性自己只斟半杯,向山鳌打一拱。山鳌呷了一口,却是岕茶粗料,觉性见山鳌不赞茶好,只得问道:“山相公此茶吃得么?”山鳌道:“不特茶味甚佳,这水亦是妙品。怎说‘吃得’两字?”觉性嘻着嘴道:“山相公果然好玩味,见多识广,自是不同。敝地最是蠢陋,从没有好茶吃,这茶还是此间一位大护法所送。他曾开府江南,因此识这好茶,年年到南直采买;这水也是他频频相送的,说是无锡惠山泉,天下水之第二,每年漕运时,便着人取这水,附漕船带回。承他割爱分惠,贫僧也不轻易煎茶。山相公平素享福,所以识得此水,果然玩味得妙。”山鳌吃完一盏,觉性又斟过来,一连吃了三盏,壶中便没有了,沙弥收去了壶盏。觉性又问道:“山相公何不上街去看看敝地风景?”山鳌道:“因一路马上劳顿,身子困苦,倦于行动,迟日也要去走去,相烦指引。”觉性道:“当得,当得。”又讲了半晌方去。
  山鳌乃步出小斋,过了庭心假山边,却有一个回廊,转出回廊,过了一重墙门一望,却是一个大园,便见有几株大红千叶桃花,开得烂慢。山鳌暗喜道:“原来有一个花园在此,可以散步。”便走入园中。此时四月初旬,但见桃红柳绿,各卉芳菲,乃想:“南北地土不同,此地桃花直至四月初方始盛发,我一路行来,总也无心看及,真所谓‘事不关心,关心者乱’。这般好光景却不错过!”乃纡回曲折走过了几处亭榭。有《满庭芳》一词为证:
  春色未阑,寒威久退,渐觉日暖风轻。重楼叠榭,帘幕静无声。开遍桃花似锦,垂杨下绿水桥平。一望处,连天碧草,游骑正纵横。赏心行乐事,提壶挈盒,金勒红缨。听新词雅曲,语燕啼莺。嗟此景、难消受,繁华境、过眼徒惊。斜阳外,朱楼掩映,何地更留情?
  山鳌正看到好处,只见前面一带粉墙隔断。循墙而行,一个转弯处,有一个角门可通,去推那门时,却是关紧的。抬头一看,只见隔墙那边一座朱楼高耸,纱窗半启,罗幕深垂。心下寻思道:“此座高楼不像个僧家房院,必是富贵人家的宅子,怎么却有那个角门通此僧园?深为不便。”寻思半晌,不关己事,也就放下。转过身来,只见一座假山砌得层次有致,山上亦有花树扶疏,乃信步走上假山来。看那朱楼较近,便沿近粉墙一望,只见那边也是一个大花园,也有曲池小桥、台阁亭榭,比着这边另有一番布置好处,心下怡然自乐。只见一对粉蝶儿厮赶着飞过墙来,因心下想:“凭他上林春色,幽壑芳丛,蝶虽微物,都能飞到;我今眼见隔墙好园,却不得过去。”只好遥望春光便随口吟一绝句道:
  沉沉庭院静无人,花气幽闲鸟语驯。
  春色欲来关不住,却教粉蝶过东邻。
  山鳌吟才绝口,只见那高楼上呀的一声开了一扇侧窗,露出一个女子,两下四目相注,看得分明。你道这女子生得如何?但见:
  香眉带媚,尚嫌春岫欠精神;美目含娇,却笑秋波空潋滟。容华丰润,洵足疗饥;态度清扬,真堪解渴。髻挽巫山之黛,光可鉴人;肤凝塞上之酥,香同囊麝。腰欺杨柳,岂惟白傅艳许于小蛮;脸学芙蓉,何独文君见称于司马?虽未睹裙底金莲窄窄,却已见袖中玉笋掺掺。
  那女儿见了山鳌,便把侧窗关上。山鳌见他关窗避去,正似惊鸿游龙,如失至宝,呆呆的立在假山边。心下想道:“世间原来有这般好女子!虽我扬州古称佳丽者多,却无这般十相具足,真是螓首蛾眉,天香国色。”便痴痴的对着楼窗不转睛的望着。直听得隔墙有人说话响,方走下假山来。
  回到斋中兀是沉吟不了:“想那女子年纪也与我相仿,这般出群姿色,定然心地聪明;我若能够娶得如此女子为妻,这便不虚生此世。但可恨我功名未遂,现今避祸飘零,未知后来风波若何,怎又生出这般妄想!”然而展转踌躇,不能割舍。又不知是谁家宅眷?却为何又隔着这个僧园?心上好生委决不下。有诗为证:
  云鬓花容浅淡妆,素罗衫子钏金黄。
  春风莫道无牵惹,今日楼头已断肠。
  又有诗曰:
  楼头一见识知音,自此相知入骨深。
  九曲回肠千万转,鸟啼花放总关心。
  你道这女子是谁?原来姓李,名丽娟,他父亲名绩,字奇勋,家住北直涿州;夫人郑氏,曾养育数胎,俱不能长成,或是五六岁、七八岁即便没了,后来得了丽娟,却喜无灾无害。这李绩为人最是谨恪知足,少年曾发两榜,初授蓝田县知县,行取陛礼部主事,又陛兵部职方司员外,再转礼部仪制司郎中,缘事停官,不几月,遂补山东济南府太守。任满归家。不幸夫人病故,那时丽娟才得五岁。李绩自料生了几个孩儿,俱不能招留长大,眼见得命中无子;况且年近五旬,何必又去继娶?倘或娶了一个不贤慧的,既不能照顾女孩儿,又要家中淘气,不如不娶为妙,因此把娶妻生子的念头竟冷了大半。止讨一个养娘领了丽娟,家中自有几个丫鬟服侍。过了两个年头,升丁福建佥事道,其时丽娟才得七岁。李绩寻思北直至福建有六千余里路程,恐女儿水土不服,欲留在家中,却又无亲人倚靠止有一个胞弟,原是一家住的,叫做李维,字再思,是一个纳粟监生;虽则列于名教,为人却与哥哥不同,专打点衙门,惯包揽公事,是一个贪财弃义之人,因此上李绩不敢托他只得带在身边同之任所。又因丽娟少一个梯己服侍的丫环,随又讨下一个小家女儿,姓安,因父母双亡,又无兄弟,有一个孤族阿哥,将他卖了,抵办他父母后事;却也生得聪明俊秀,大似丽娟两岁,李绩取名兰英,与丽娟作伴,甚是相得。一路到福建来,俱喜平安无恙。李绩见丽娟聪明有识,在家时原曾教他读书作对,今到任所,无事闲暇,便教他写字作文,笔下甚是平通,毫无障碍,又令养娘教他针黹,也都一学便会,总不费力。李绩的欢喜,自不消叙。渐渐长大,真正生得发肤妍美,艳雅娇柔,态度温舒,娉婷端丽。果有沉鱼落雁之容,实具闭月羞花之貌。李绩常对丽娟说:“我有了你,更胜如有子。意欲为你择配,却念家乡远隔,何忍把你两地相抛?欲待回家定婚,却又恨我一官匏系。”丽娟道:“孩儿幼丧母亲,萱帏失恃,今日正拟膝下承欢,此事不须提及。”李绩见女儿这般说话,反觉感伤,便有告老乞休之意。
  去年因裁汰了数千冗兵,无处着落,便聚为流贼,劫掠乡村。民间甚是惊惶,地方颇受骚扰,众官也有议抚议剿,俱不成功。李绩想此辈都为无生业可守,以致群聚为盗,必定与他们一个出路,方可平定,因而建言收服之策,众官也都狐疑不信。李绩便罄出资财,又向乡绅官宦大户人家亲身募助,凑来银子共有数万余两,即单身入贼巢穴,说以大义,便将银钱给发,令其作本经营。众贼深感恩德,一时解散,皆务生业,然后推究为首数人枭示,因此建宁福州一带方得平靖。抚按以前当流贼搢猖之时,缩手无策,今见李绩立功,一月之内尽化流贼为良民,又不失赏善罚恶之道,真是胆识兼全,实学经济,便题上一疏,朝庭发部议,即升福建提刑按察司。
  到任约过半年,不料养娘一病而亡,丽娟不胜凄楚。李绩看到此处,告老之念益坚,他想:“人生寄世,易尽光阴;脚脚向前,宜知退步。有等贱丈夫,偏要在世上着意求谋,争非道是,得陇望蜀,垄断无休,甘结下许多冤仇,空受下若干烦恼,患得患失,斫伐本性;一到命尽时,满眼繁华,翻成一场春梦,富贵利达,一件也带不去,白白与他人承受,岂不可笑!所以古人说得好:‘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我今岁周花甲,亦算古稀,位至专司,不为官小。况且膝前无子,空怀舐犊之念,日后余年,实感桑榆之叹。何苦迷恋浮名,不早急流勇退,图一干净结果。尚在仕途碌碌,有何好处?”因而上了一道告老本章。朝庭初先不许,李绩连上几次,然后准奏,批旨道:“李绩再四乞归,姑从其请;如有用处该部即当起复。”李绩得了这旨,料想部官都是要钱的,我若不去谋为,他怎肯自来起复?便收拾行囊归家。同女儿止得至亲两口,带着家人小厮、媳妇丫鬟等辈,一路行到兖州地方。有几个相识在兖州,要去会晤;又为从江南起陆,行来鞍马劳顿,也思歇息数日;又因馆驿中嘈杂不便居停,故此寻这报恩寺中做了寓处。那花园原系一所,觉性因要多得房金,便砌墙隔绝,做了两所,止有那角门可通。这楼上便是丽娟住下,楼前小花厅三间,便是李绩住下。
  其年丽娟十七岁了,兰英也生得眉目艳丽,体度超群,全不似丫鬟婢女,也并没有一毫佻搢轻獧,心地也甚聪明,作事点头会意。丽娟与他如姊妹一般看待,兰英也极其知恩感恩,镇日趾踵相随,不离左右。一遇丽娟烦恼,兰英便百般解慰。真是同心合德,免了许多闺阁凄凉。
  这日李绩出门拜客,丽娟正在楼上晚妆已罢,令兰英到外厢唤茶,却听得有人在隔墙吟诗,因此推开侧窗一看,却见一个少年,立在假山上,探头四顾。你道这少年生得如何?但见:
  面如傅粉,唇若涂朱,眉点翠螺,目分黑白。卫洗马风流可爱,看杀时人;潘河阳秀色超群,称为绝世。神情飘逸,原是那才子容华;仪止轩昂,却是这书生英概。正是内藏七步文心,外具六郎花貌。
  丽娟一见书生,即便掩窗避进。少顷,兰英同丫鬟春香取茶上楼。丽娟吃茶过,兰英道:“老爷连日出门,或是赴席,或是拜客,总无空闲。却是几时起身回去?”丽娟道:“昨日许参将家吃酒回来,说道多饮了几杯,今日睡至上午,方才梳洗。我也曾问老爷来,说再歇息了两三日,便要起身家去。”兰英道:“今日天气更好,小姐何不下楼去,园中散心一回?”丽娟道:“我也正有此意。”因同兰英等下得楼来。
  走到园中一个亭子上,倚栏凝望。只见一对粉蝶儿,在亭子前翻翻飞舞。兰英道:“小姐,扑这蝶儿来耍子。”便把纨扇赶着蝶儿乱扑,那蝶儿翩翩翻翻,直飞过墙去。丽娟兜的上心:适才那书生所吟,却与此景合拍,因暗想:“那书生翩翩年少,甚是可人,所吟之诗,一定是他口占绝句。外貌既如此整齐,内学又如此敏捷,岂不是一个风流才子!”心上盘桓,低头不语。兰英扑不着蝶儿,走回庭内,见丽娟出神着想,便道:“小姐,你看些什么?何不到石池边去看看桃花来。”丽娟正在沉思,听得兰英说话,方收回心神,随着兰英走下亭子,到桃花树下。只见桃花烂熳将谢,兰英道:“小姐,桃花虽好,却都是单瓣。”丽娟猛然会意道:“前日老爷说,这寺里和尚请去吃茶,到那边园子里,有千叶桃花盛开,明日你可开着角门,过去折取一枝来,养着好看。”兰英道:“那边倘或有人,怎么好去?”丽娟道:“不过折枝花儿,问他有人无人。你须记着,不要忘了。”当下闲玩一回。
  正要归楼,只见丫鬟来报道:“老爷回来了。”丽娟便到花厅里。李绩正卸着大衣,丽娟道:“爹爹今日那里去来?”李绩道:“今日去许参将家谢酒,又遇了一个朋友留饭。昨日因酒多了,今早起身故迟,方才又饮了几杯,这会儿身子好生困倦。”丽娟道:“既然爹爹身子困倦,今晚便须早些睡了。”李绩道:“此时便觉要睡。”便叫丫鬟们捧进汤盆,李绩洗了手脸,便脱衣上床。丽娟眼侍睡过,方到楼上来。少停一会,日已西沉,兰英取灯上楼,丽娟用过晚饭,一面卸妆梳洗,一肚里转念:“那书生风流倜傥,玉立亭亭,将来定是金马玉堂人物;爹爹尝说为我择婿,多年并无中意,只此子看来自非流俗,但不知他是何等样人家的?有何事故在此寺中?因复自恨早失萱堂,不得吐露衷曲。”正是:
  佳人忽睹书生面,玉树临风今乍见。
  银灯独对夜阑时,几回扰乱柔肠遍。
  丽娟上床,翻来覆去再睡不着,只听得寺里更声已交三鼓,丽娟正欲朦胧睡去。只听得楼门敲响,丽娟惊醒转来,兰英也正醒了,忙问:“何人敲门?”只听得是家人张惠妻子的声音,说道:“老爷发烧哩,我们起来炊汤,来报小姐得知。”丽娟慌忙起来,忙令兰英起身取火,丫鬟们送上灯来。丽娟已是穿好衣服,兰英取灯照着,一同下楼。到厅子里来看父亲时,正昏迷迷的,浑身犹如火炭。丽娟心慌,叫了几声,只见微微开眼,看着丽娟道:“我因口渴,叫他们炊汤。你来做什么?”丽娟见说话清白,略略定了些心,便同兰英等候着。移时,丫鬟捧了汤来,丽娟服侍吃了几盏,只见李绩又沉沉的睡着了。丽娟不敢去睡,就在床而前坐着。一更挨一更,听得寺里打了五鼓,兰英道:“老爷熟睡得稳,天明退了热就好了。”丽娟道:“意里不好人,只要熟睡,还是正气健旺的。”又坐了好一回,寺里打了报钟,方才天亮。又见李绩翻转身来打个呵欠,擦开眼看,见丽娟等都在床前,乃道:“我儿,你竟不曾去睡么?”丽娟道:“爹爹为何身子不快?这会儿好些么?”李绩道:“夜来两更天时,忽然发烧起来,想是因酒多了,这时略觉退些。”便取汤漱了口,又吃了几盏滚水。看看天色大明,家人王忠、张惠等进来问安,便叫王忠去请太医,丽娟上楼梳洗。
  移时,请到一个太医,诊过脉,问过症,说道:“不妨,不过是因酒后冒风,以致寒热交作。如今先要表邪,然后扶他脾胃,吃三四剂自然痊可。今日吃过药,须要表一表汗,才得清爽。”即写下一个医案,付下一剂药,作别而去。
  丽娟梳洗过,到父亲床前,李绩说了太医之言。丽娟即取药亲自煎好,吃过药,取被儿厚厚的盖了,果然出了一身大汗,丽娟见出了汗清了热,又放下些心,方去吃饭。李绩只吃几碗稀粥。
  当下忙忙的过了一日,兰英便没工夫去折花,明日清晨,又去请太医来诊一回脉,问了昨日汗后光景,付下一剂药道:“既出过汗,这一剂空心煎服,便可内清客热,顺气健脾,再服三剂便全愈了,但要避风为主。”乃将明日、后日的药一齐付下,药包上开明了次第药引。李绩道:“多蒙先生妙剂,少刻即当奉酬。”太医作别自去。丽娟听说空心煎服,连忙去煎好了,李绩吃过,到旁午时候,果然身体十分清爽,便坐起来与丽娟说些闲话。
  只见丫鬟拿着一个帖儿来,说道:“王忠傅进这帖儿,说有个扬州山相公来拜,同寺里师太在外。”李绩取看那帖,只见上写着“年侄山鳌”,便道:“那山相公作寓何处?”丫鬟又出去问了,进来道:“就寓在这寺里。”李绩道:“叫王忠把原帖拜上,说在病中不敢领帖,待痊可了,踵寓谢罪。”丫鬟领话,自付帖王忠回话去。李绩随封银一两付王忠,赍去谢那太医。丽娟见父亲病愈,不胜欢悦。正是:
  恃有椿庭抚掌珠,那堪旅邸病缠躯?
  轩歧效胜延巫觋,闺阁欢同拾瑾瑜。
  丽娟同兰英等回归楼上,欣喜谈笑,积忧顿释,兰英便记起一事,道:“前日小姐命我折桃花,未曾去得,明日我去取来。”丽娟应诺不题。
  且说山鳌见了楼上女子,心上委决不下,要晓得一个端的,去寻觉性两次,总不相值。夜来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再睡不着。柳俊道:“相公往日劳倦,正该熟睡,怎么只管翻身?”山鳌道:“我正有一事要对你说。”便把花园里见隔墙楼上有一个绝色女子,“姿容态度,迥出寻常,我目中从来未见,却不晓得是何等样人家,不知为何又有角门通着这个僧园。叫我心上盘桓,不能熟睡。”柳俊道:“要晓得他何难,只去问和尚便知端的了。”山鳌道:“我已去找寻觉性,总不得相会;别个和尚又不相熟,他们却也有事,忙碌碌的,不便问这般闲话。明日再去寻觉性,定要问他一个明白。”柳俊笑道:“相公诸事看得平淡,怎么见了这个女客,却如此沾沾不舍?”山鳌道:“你也是个多情之人,不须笑我。”当夜山鳌展转翻覆,半夜有余,方才合眼。
  明日起个早身,梳洗过,便到方丈里来。问:“师太有么?”一个小和尚回道:“绝早某乡宦请赶斋去了。”山鳌道:“几时回来?”小和尚道:“赶斋定是一日了。”山鳌闷闷走回。又到园中假山边,只见楼上寂然无声,立了一回,复到房中。到晚上,又叫柳俊去问觉性回未,说:“还没有回来。”山鳖好生不快。到晚上,吃了几杯酒,就上床困觉。只因昨晚半夜不曾安寝,这夜却熟睡醒迟,红日三竿方才睡足。急急起身梳洗,复到方丈问时,只见又有一个小和尚回道:“今早师太曾说要来看山相公,却值某老爷来与师太讲了半日话,便一同出门去了,不知恁么时候才回。”山鳌愈加不乐,只得走回。又到园里,正走上假山,只听得隔园有人说话,不好上去,复去到斋里坐地。
  柳俊却察问得些消息来,说道:“那边也是僧园,今有个下寓的官员在内,姓李,是北直人,曾做福建按察司,今告老挈家回乡,故在此寺作寓。”山鳌虽略知了梗概,然尚未知十分的实,心下暗想:“这女子定是上天神女,蓬岛仙娥,不是轻易与人测识的;所以两日寻这秃厮,要问他一个姓名都不能够。”因展开一幅花笺,写一首词儿在上,念了两遍,不胜惆怅。正在点头播脑之时,只见一人忙忙走来,叫道:“山相公,看恁么?”山鳌抬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觉性。山鳌袖了词笺,出位相接。觉性道:“贫僧连日有事。”便作下揖道:“不曾趋候,赐顾失迎,得罪得罪。”山鳌还了礼,各自坐下。山鳌道:“小生默坐无聊,欲与老师清谈片刻,不意尊冗颇多,连日不遇。”觉性胁肩谄笑道:“檀越过访,不敢不去周全,因此不得与相公攀话。两日曾往外边闲步否?”山鳌道:“没有熟识,独行颇觉无兴。”觉性道:“小园有数株千叶绛桃,尚未全谢,山相公曾见过否?”山鳌正要借景问话,便起身道:“桃花果然娇艳,昨晚已曾领略。今日不妨再观。”觉性亦欣然起行,便拱着先走。
  转出回廊,同到桃花树下。觉性甚称桃花种好,别家少有此种;山鳌无心对在花上,不过唯唯而已。迤逦走近假山,山鳌指着角门道:“此门却通何处?”觉性道:“那边也是贫僧的园。”山鳌又指着高楼道:“这是谁家房院?”觉性道:“这楼也是小庵的。”山鳌早上听得柳俊来述,已略知大概,仍假作不懂之状,迟疑欲问,觉性先说道:“当初原是一个花园,因有过往这些士大夫来小庵作寓,要谨饬闲静些,见得四散空阔,觉道不便,贫僧因此分作两处,砌下这一带围墙隔断,留此角门通路。近日有个福建按察李老爷作寓在内。”山鳌道:“原来此楼有人作寓。”恐楼上有人听得,便扯觉性走过假山边问道:“这李臬台是何处人?尊名贵表老师也都知道么?”觉性道:“贫僧总都知道。他尊名单是一个绩字,是功绩之绩,表德奇勋,是北直涿州人氏,两榜出身,因告老休致,在此经过。贫僧曾问及,说有几个同年相知在敝地,有恁要话相闻,因而留寓于此。”山鳌道:“这位李公住在宝刹几天了?”觉性道:“将已半月。”山鳌道:“何以不去?”觉性道:“想也只在早晚。”山鳌道:“既从任上回来,家眷自然同行的了。”觉性道:“贫僧曾问他管家来,说夫人已先亡过,止有一位小姐同行,其余并无至戚。”山鳌道:“止有一位令爱,难道没有公郎的么?”觉性道:“李公自己亦曾说道无子。”山鳌听说单有一位小姐,其余并无至亲,则前日所见女子,必定是他小姐无疑,未免喜形于面。觉性道:“这位李老爷莫非与山相公有恁世谊的么?”山鳌含糊答应。觉性道:“这位李老爷做人甚是端方严重,似乎难于相与,岂知又极其忠厚和平,圆融活泼。前日贫僧请来看千叶桃花,与贫僧盘桓了许久。听他说话,又极其庄重不凡,真具大臣气概。”
  有诗一首,道这凌驾山与李丽娟姻缘初逗之时,正直春满桃夭之候:
  何意间关避祸身,青衫白面扑征尘。
  星前业订三生谱,楼上应瞻百岁人。
  自雪句传歌郢曲,夭桃时值羡阳春。
  好知仙路终须泄,莫谓渔郎未识津。
  山鳌与觉性闲玩一回,又说些别话,觉性别去。山鳌回到斋内,把词笺藏了,便把适才觉性说的始末向柳俊说知。柳俊道:“既然是一位搢绅相公,何不去拜他一拜?”山鳌道:“并无一面,怎么好轻率拜他?”柳俊道:“那里论得?相公可叫和尚同去,说同在寓所,得知李老爷是一位先达,念切瞻依,故此进拜。若得他会面时,或者见了相公人物,便有婚姻之事,也不可知。”山鳌笑道:“你又来好笑!未知这李小姐曾否出字适人,况且家乡迢隔,我与他又素昧平生,怎便说此孟浪之语?但是一拜,想来亦不可少。”柳俊也笑将起来。山鳌便取一个帖子,写下“年侄山鳖”,忽然搁笔道:“且住。”便向柳俊说道:“我今写着姓山,倘相会时问起家世来,这扬州府中却没有一个姓山的乡宦,如何是好?若还写着姓凌,这和尚已晓得姓山,叫和尚也看蹊跷了。”柳俊道:“这有何难?如今原写着山某,待相会时便说凌是本姓,山是出继外家的姓,目今正待归宗,他那里来查相公的家谱?”山鳖道“有理。”便写完帖子,叫柳俊去请觉性来。幸喜觉性没有出门,随请即到。山鳌道:“方才所说李公,小生既同在宝庵作寓,理合去拜他一拜,欲搢老师同行,故来相请。”觉性喜道:“贫僧连日不曾与李公相会,正要去看他一看;若山相公去奉拜,极妙!当得奉陪。”柳俊拿了帖子,山鳌换了衣服,整顿一回,同觉性走出法堂,转入穿堂,过了钟楼,再过了转轮殿,一个小墙门里,便是李绩下处。
  到一间小坐里,王忠接见,觉性说了备细,柳俊递过帖子,王忠接了进去,少顷出来,捏着原帖说道:“家老爷说,前日因冒了些风寒,未经脱体,不能起身,不敢拜领尊帖。待病体稍愈,即当过寓荆请。”便付帖柳俊收下。觉性愣然道:“原来你家老爷有贵恙,贫僧连日有些小事,竟失候问,有罪极了。烦管家替贫僧多多致意,明早再当候安。”便对山鳌道:“且待李老爷病愈再来奉拜罢。”山鳌道:“正是。”即便怏怏走回。觉性别去。山鳌心下,却又添了一番不快。复身又踅到园中,望着隔园楼上,立了好多时,总不听得一些消息,原旧走归斋里。这晚更觉无聊,柳俊再三解慰,也只是没情没绪。一夜无话。
  到次日,起来梳洗过,把那词笺又取出来吟咏一遍,拍案叹道:“我是这般恋恋不舍,不知那楼上的李家小姐也曾一思及我否?怎得这词儿与他看见,也知我衷心爱慕之诚。”正是:
  花阴寂寂度阶除,宝鼎香残午梦余。
  默坐小窗唯怅恨,问卿此际意何如?
  山鳌心里颺不下楼上美人,藏了词笺,又走入园中来。正到假山边,只见一人从树底下冉冉而至,反吃上一惊。
  只因遇着这人,有分教:
  原是红丝一线牵,偏于胡越种姻缘。
  天公巧合机先泄,青鸟曾衔海上笺。
  未知来者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觉性势利和尚,开口举动无非势利,驾山见之欲呕。无奈要知李公消息,只得又要寻他。始知势利人亦有用处。盖举世皆势利场也,于秃乎何诛?
  丽娟两日不得折花,驾山两日不遇觉性,便逗出驾山赠词地步,非仅行文顿挫法也。驾山既知李公,始来拜,复不遇,此又好事多磨耳。

卷之四
  第七回 诉衷情兰英递简 论佛法见性崇儒
  词曰:
  世上无过情作主,色即是空成妄语。请看人死尚留名,皆实据,空何许,故灭天真徒自苦。愿把衷情轻一吐,那得知心堪作侣?相思才是用心诚,威难御,险难阻,拚得题词教寄与。———右调《天仙子》
  话说山鳌去拜李绩,不得相会,好生闷闷。又颺不下楼上美人,复走入园中来。正到假山边,只见一人在树影下冉冉而至,山鳌反吃一惊,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女子。心下一想:“此园中别无他路,一定是李小姐家里的使女。”便迎上前道:“小娘子是谁家宅眷?”只见那女子倒退一步道:“侍儿是李家的。”山鳖道:“莫不是寓在隔园按察李家么?”女子道:“正是。”山鳌听说,不胜大喜,连忙作揖。那女子也还了一礼。你道这女子生得如何?恁么装束?有《卜算子》一词为证:
  眉点远山轻,髻绾乌云軃。秋水凝眸玉作肌,腰只些儿可。翠袖曳春情,莲步趋停妥。肯令常人半面窥,怜惜偏归我。
  且道这女子是谁?就是兰英妮子。山鳌心下暗道:“有这般标致的侍儿,所以有那等绝色的小姐。”因问道:“既是李家小娘子,到此何干?”兰英道:“这边有千叶绯桃,特来折取一枝,乞相公让路。”山鳌指着桃花道:“那便是千叶绯桃,只可惜多有些凋残了。小生书斋中现有瓶中养着的,尚是含蕊,愿送与小娘子,可同小生来取去。”兰英道:“相公所好,岂有取去之理?待我胡乱折一枝罢。”山鳌道:“树上凋残的多,折下无益;桃花小事,何出此言!小娘子你随我来。”兰英道:“既承美意,就在此相候取来罢。”山鳌道:“小娘子忒杀古怪。小生书斋就在前面,举足便到,想是小娘子贵步不轻易到小生敝寓么?”兰英道:“不是这般说。侍儿与相公从不识面,又非亲故,不敢造次唐突。”山鳌道:“原来小娘子不知就里,须与小娘子说知。小生南直扬州人氏,姓山名鳌,我家先君与你家老爷是会榜同年,岂无一脉年谊?昨日有帖来拜你家老爷,却值你家老爷有贵恙不得拜会,心中甚是歉然。幸小娘子到来,正要动问你家老爷向来起居。何必见拒若此?”兰英暗想:“昨日上午春香果将一个名帖传进,老爷曾问说山相公作寓何处,莫非就是此生?既然他说与老爷有年谊,我且去他书斋,看他有何话说。”便道:“侍儿不知山相公与家老爷有旧,语言冒犯,望乞宽恕。”即走近前来。山鳌见他走来,心下好生欢喜,便在前引路,转弯抹角,到印心斋里。
  柳俊在那厢晒理被辱,山鳌也不暇顾碍,重向兰英一揖,便叫兰英坐。兰英道:“山相公在上,侍儿怎敢放肆。”再三不肯。山鳌乃立着说道:“你家老爷回家,为何久寓于此?”兰英道:“这两日原欲起程,因老爷感冒风寒,未经脱体,因此尚未择日。昨日山相公来看,便有失迎接了。”山鳌肚里寻思:“这使女说话甚是温雅妥当,想见他小姐自然知书识字。”便道:“你家老爷高寿几何?”兰英道:“将近六十岁。”山鳌道:“老夫人呢?”兰英道:“老夫人去世多年了。”山鳌道:“有几位相公?”兰英道:“我家老爷并无相公,止有一位小姐。”山鳌道:“我曾闻人说来,你家老爷有位小姐,知书识字,不知可有是说否?”兰英道:“相公住居扬州,我家住在北直,隔了数千里路,却从何处闻人传说?”山鳌道:“煞是有人传说,不是讲谎。”兰英道:“若道我家小姐时,古来书籍总都看过,诗文一道也自留心,何在‘知书识字’便道我家小姐能处?”山鳖猛然会意,便去拜匣里取出那词笺道:“原来如此。小生虽承诗书之后,却于字义未能通晓,尝检得难字一纸,欲请教高明,未得其便。你家小姐既然如此淹博,烦搢小娘子带回,求你家小姐逐字注释,再烦掷还,感激不浅。”兰英道:“侍儿素不识字,不知山相公写些什么,不便带去,恐小姐嗔怪。”山鳌道:“这是斯文一脉,有何不便?不过写几个难字,却是写什么来!”便将词笺放在桌子上,又向瓶中取出桃花,也放在桌子上,道:“敢烦小娘子带去,不必推却。”兰英拿了桃花,把词笺亦捏在手道:“既承山相公送花,只索将这幅字纸去。”山鳌见他一总拿了,不胜大喜道:“千万求你家小姐音注过,即便见还,感谢不浅。”兰英也谢了一声,便走出了书斋,从回廊过去。
  山鳌远远跟着,直送到假山边,看他掩上角门,方走回来。心上喜个不了,乃对柳俊说道:“何意今日却有这般机会。”柳俊笑道:“我看这个女子着实了得,方才相公道‘闻人传说你家小姐知书识字’,他便劈头一驳,叫我也竟难回答。亏得相公支饬对付。”山鳌也喜道:“好一个聪明灵巧女子,真正可爱。”柳俊道:“只这侍儿相貌,已着实足观;相公前日见他小姐,自然登峰造顶的了。”山鳌笑道:“我说你也是多情之人,果然今日见了这个女子,你也替他好处了。”柳俊也笑将起来,乃道:“这幅纸上不是什么难字,是相公前日做下的词儿,其中意思小人也有些晓得。倘李小姐看了,责备那妮子妄传书简,或与李老爷说知,万一发怒,把这女子难为起来,那时相公却是何以为情?”山鳌道:“你不晓得,大凡人家上流品的女子,有三等:有一等老实的,不会弄月吟风,也不会乔装身分。一味存其素性,株守罗帏;这等女子,若见有人挑逗他,也只付之不理,竟像没有这件事的,那人也索丢开着手,绝了念头。有一等心性聪明、见头知尾的,满肚里要人晓得他才貌,又偏做出假道学事来;若见有人慕他才色,他又会故意声张,或是与父母说知,或是将婢妾拷问,这等原至决撒了。有一等天生艳质,绝世聪明,性格温柔,出言和雅,持身如玉而对景未免伤情,素性怜才而非礼实难冒犯;这等女子若偶逢书岂铜臭,俗子鄙夫,自然以不见为幸;若遇了天生情种,果然的语言有味,丰采不凡,偶一关情,不胜缱绻,于春之日,冬之夜,绿槐蝉静,白露鸿哀,触绪萦怀,率多惆怅,不免写心翰墨,托意咏歌,我辈钟情,自为倾倒。不比假道学的,抹煞风流;亦不比无见识的,不知怜惜。我看李小姐定是这一等人,料无他虑。”柳俊道:“相公不过暂一过目,何以便晓得他底里?”山鳌道:“就在那一时看出。若是那等招摇的,见了我时,一定时时在楼上张探,或故意吟诗诵句,卖弄精神;这李小姐自一见之后却如石沉大海,踪影全无,定非招摇无忌之辈。若是那等老实的,不晓得怨红啼绿,那眉宇间定多沾滞;我看这李小姐眉目另有一种神情超越,夺目惊人,岂是那等漠然无识?方才那女子说‘古来书籍无不看过’,定是天生艳质,绝世聪明,见我此词,岂无酬答?决不与乃父说知,也不责备这妮子。我所以料无他虑,故敢迳行。”柳俊听说,不胜叹服。有《临江仙》一词为证:
  识鉴不须烦月旦,聪明定赋多情。文心如发料倾城。俊眸应不爽,绮语已先评。秀慧既从帘底觑,张郎自识崔莺。可怜春色囿书生。有心窥绣幌,无意对青灯。
  且说兰英取了桃花走上楼来,丽娟看了,果然夭艳可爱。兰英取瓶盛水,将花养着,方说道:“却有一桩好笑事,与小姐说知。”丽娟道:“为什么来?”兰英道:“兰英走过角门去,正到假山边,只见一个少年走来,与兰英正打个照面。”丽娟道:“那少年何人?”兰英便把少年如何自通名姓,如何说与老爷有年谊,如何来拜不遇,如何求注释难字,及送花的始末,细说了一遍。丽娟一头听说,一头肚里转念:“原来此生姓山名鳌,昨日春香丫头传进一个帖来,上写着‘年侄山鳌’,一定是前日隔墙所见的那人了。”便道:“怪不道你去了许久,原来遇着此生。但是内言不出外庭,你怎么说我遍览书籍?并不该拿他的字纸来。设使有人晓得,甚为不便。如今字纸在那里?且拿来我看。”口中是这等说,心上已了了明白:“一定是山鳌做的什么诗词,在兰英面前不便实说,故托言难字。”兰英从袖里取出,递与丽娟道:“兰英见那山相公送了花,又说与老爷有年谊,因而敢将这字带来。”丽娟展开一看,却是一幅花样锦笺,上面果写着一首词句,调寄《鹊桥仙》。词曰:
  夕阳明媚,绿窗云净,人面桃花相映。桃花曾解笑春风,试并立、输渠丰韵。卿心堪睹,我心堪印,鱼雁无由传命。嫦娥应爱少年郎,却自愧缘悭难近。
  丽娟看毕,良久道:“那书生与你时,更有何人在彼?”兰英道:“有一个少年,也与山相公形神相似,却是下人打扮,想是这山相公的小厮了。”丽娟口中不说,心上思量:“这书生才貌相当,定成佳士;只可惜天各一方,无缘作合。”因把这幅词笺只管看着,沉吟不语。兰英见纸上一行一行的写着,料非逐段注释的难字;又见小姐如此沉吟模样,岂不明白?便道:“那山相公说求小姐音注了,就要还他,小姐为何只管看了去?”丽娟道:“这难字我也有些不识,待我慢慢的查出,方好音注,不然写错了被他笑话。”兰英见说,便有事下楼去了。
  丽娟藏过词笺,到父亲处,陪吃午饭过,复身到楼上寻思:“此书生将这词来,我若也作一词相答,便是涉于非礼,岂有闺中女子与外人唱和?若就将原词还他,他便要笑我无才;若竟不理他,又道我是无情蠢物,如何是好?”左思右想,叹一口气道:“此生既是搢绅后裔,又如此内外皆优,将来料非长贫贱者。我与他见此一面,也是夙世前缘,纵有话柄,也搢为此生担。”便取一幅花笺,也写一首词调,写完念了两遍,暗道:“我是这等说,不知缘分如何?到头来可能如愿?”只见兰英送茶上楼,便将词笺折好,对兰英说道:“我已音注在此,你将去还那书生,再不可又传什么来,我便要对老爷说知,取罪未便。”兰英接了道:“小姐分付,兰英自理会得。”丽娟道:“你一去就来,不要似前番延缓。”兰英看了笺纸道:“小姐,这不是那山相公的原纸,小姐为何又换了他的?他若见换了,定向兰英絮答,我须不好送去。”丽娟见兰英光景,已是有些识破。欲要托故掩饰,恐怕一发露了马脚,反被他笑话;倒不如与他说明,料也决不负我,因道:“我向有一事在心,未经与你细说。”遂把隔墙有人吟诗,开窗看见了这个书生,彼笺上所作之词,我今答词之意,一一细说,道:“我与你虽名分上下,亲胜同胞。我此一点血心,唯你深知就里,万万不可他露,累我终身。”兰英道:“小姐不与说知,兰英已有些觉着。既蒙小姐抬举,兰英自非禽兽,怎敢负义忘恩?”便取了词笺下楼,丽娟又叮嘱道:“你一去即来,莫被他人看见。”兰英道:“不须小姐分付,兰英自理会得。”下了楼,开了角门,走过园来。
  且说山鳌既将词笺与李家侍儿拿去,唯恐侍儿不敢传递,又恐李小姐轻薄,心上狐疑不定,就像热锅上蚂蚁,走到园中,又走到书斋里,立不住,坐不定,经梭般两头乱窜。柳俊道:“相公料定决有回音,如今只管躁他怎么?不如还去假山边候着,看个动静。”山鳌依言,便去假山边石岩下坐地,不转睛看着角门。坐了好一回,猛听得角门一声开响,走出一个人来,定睛看时,不是别人,就是传词笺去的妮子。山鳌一见,喜得神魂不定,忙起身相迎。只见兰英将一折纸儿放在石台上,说道:“我家小姐已音注了,请相公细心会意。”说罢,随即走进,关上角门。山鳌不及说话,连“多谢”两字都没有说,心上还疑这妮子过于称誉,未必这李小姐才学何如。直待取笺纸在手,急急展开一看,只见也写着一首词子,调寄《诉衷情近》。其词曰:
  东风澹荡,偏觉愁添胸臆。凄凉未识王孙,寂寞满帘风月。一见丰神秀异,玉树朝霞,定是蟾宫客。情默默,何幸得传消息!韶华易迈,那更天涯隔。缘如合,消磨黄卷青灯,伫望名题金阙。全仗冰人说。
  山鳌看罢,不胜大喜,暗道:“果然有这般妙才,岂不教人想慕!方才这侍儿说叫我细心会意,一定这李小姐与他说知了,如何再得这侍儿来,搢他细传衷曲?”即走回斋里坐地,把词笺摊在面前,念了又念。却值柳俊走来,乃对柳俊道:“我料这李小姐决不是寻常女子,漠然无情之辈,必有词章酬答,果叫那侍儿送将来了”。柳俊道:“写些什么在上?”山鳌道:“我念你听。”因将词念了一遍。柳俊道:“李小姐要相公挣扎功名,央媒去说,这一种怜才爱慕之心,相公不可有负。”山鳌因肚里转念:“古来女子,有貌者未必有才,有才者未必有德。今看这李小姐,有貌如彼,有才如此,又竟肯输心倾慕,愿托终身,却以功名大义激励我,毫无一语涉及非礼,真是此人此德,世不常有。若得与他结为夫妇,岂非人生快意之事!但我两人天各一方,南北间阻,半面初窥于帘幕,此心便托于丝萝,只恐我缘分浅薄,未必天从人愿。”又一转念道:“他既情深片纸,我岂可不辗转求之?天涯海角,即一见亦是前缘。想到头来,或能成就,不然老苍何以使我两人相遇此地?”因而磨墨抒毫,于李小姐词后和韵一首,以为他日之谶。词曰:
  消愁赖酒,有酒未舒胸臆。情多自是愁多,忍负一庭花月。有日蓝桥赴约,倚玉偎香,煞是风流客。难默默,青鸟得传消息。人果相思,室远何曾隔。姻缘合,家庭琴瑟和调,胜似名题金阙。谩把衷情说。
  不表山鳌将词笺如珍如宝贴身藏过。且说兰英关上角门,上楼回覆丽娟道:“那山相公却呆坐在假山边,兰英放了词笺即走回来,他也不曾说什么。”丽娟终是女孩儿家,心上有些恍恍惚惚,出神呆想。你道他呆想些什么?只为着这个山鳌,不知可是个真正有情的人:“倘或是那班油唇花嘴的,一得此词,传为话柄,却不被人耻笑?方才虽说搢为此生担受,然终玷是玷累终身;若果是有情有义的,见我词中之意,奋志功名,博得一第,便央媒来说,料我爹爹见此生才貌可观,决无嫌弃。那时我也得终身有托,也可掩却今日酬和之羞。只不知缘分如何,可能够天从人愿?”又想:“即此生果有深情,又未知他功名迟早,倘他来已后时,我爹爹别有所择,今日之意,原属空言,一种笃挚衷怀,归于无用,岂不可惜!”正自肚里胡思乱想,只见丫鬟来请,道:“老爷请小姐说话。”丽娟慌忙下楼,到花厅里。李绩道:“前日那医生说第一要避风为主,此处四面洞达,常常有风吹入,甚是不妥,不如移床在楼上睡好。再消停几天,待我身子全愈,也好回家。”丽娟道:“这厅里四面皆窗,自然有贼风侵入,孩儿正有此意。”当下便同父亲上楼。家人即将床帐移到楼上。父女二人说些闲话,一面打点起身。
  却说山鳌到假山边探听隔园动静,只闻得楼上有多人声音,且有男人咳嗽声响,不便上假山张望。一连伺候了两日,见楼窗紧闭,并不推开,镇日无聊,闷闷不乐。柳俊乃开言道:“相公当初要进京,虽为避祸,也原为求取功名,以图光前启后。不意一寓此地,情为物染,把进取的念头竟冷落了。相公还该念功名为重,择日起程。不知相公意下如何?”山鳌道:“‘功名’二字,我岂一日忘之?但李小姐用心殊切,我所以身心牵系,不忍遽离,聊为迟滞耳。”柳俊道:“李小姐词中之意,相公岂不领会:如今在此,也无益于事,李老爷家在涿州,却也离京不远,相公若一举成名,那时央媒去求亲,李老爷见相公这般人品才学,无有不允之理;况且久居此寺,那些势利和尚见相公悠悠忽忽,不晓得相公心上有事,只道相公是一个混帐人,便要起厌倦心肠的。”山鳌道:“你话大是有理,但我心上甚是郁结,如何是好?”柳俊道:“心上郁结,只消排遣他才是。”山鳌道:“却是如何排遣?”
  言未毕,只见觉性走来,相见坐下。山鳌道:“老师连日匆忙,今日何以闲暇到此?”觉性道:“早上有一檀越相约,午复要去拜望一位当道,故此等候他,未曾出门。方才独坐无聊,特来与山相公闲话。”山鳌笑道:“原来如此。”觉性道:“昨日贫僧问李老爷的管家,他说老爷身体未经全愈,尚有些怕风,总不见客。且停两天,贫僧再陪山相公过去奉拜。”山鳌道:“这个自然。”觉性道:“山相公为何面带忧容?莫不为客边寂寞?”山鳌道:“有一事系心,是以不乐。小生久停宝刹,作践道场,甚觉不安;欲于胜地散心几日,以图北上,不知贵府何地可游?”觉性道:“山相公要登临胜地散心,却有一个去处:离城二十余里,有一座法华山,向来传说,系西狱华山传脉,后来改名甑山,山下有一座大丛林,叫做瑞光寺,山上有瑞光六景,寺里有许多楼阁堂院,这是敝地最妙的所在。”山鳌道:“这六景愿闻其详。”觉性道:“是古松,石壁,仙洞,香溪,云峰,雪岭。”山鳌道:“既然有这所在,只索去走一遭。但是路径不识,老师可能同往?”觉性道:“那寺中住持,法号见性,就是贫僧师兄。若山相公要去时,贫僧是不能奉陪,着一小徒陪去何如?”山鳌道:“极妙!明日绝早便行。”觉性道:“路道颇近,早晨去了,这般日长天气,满山游玩过,抵暮便可回来。”山鳌对柳俊说道:“你明日须早起来做饭。”柳俊答应了,觉性即别去。柳俊道:“相公明日去瑞光寺回来,择何日起程?”山鳌道:“明日是不消说去不成,后日要去拜李老爷,料他病也自然好了,相会过,晚上你便收拾行李,就准大后日起程罢。”柳俊道:“明日相公去,柳俊可要随去?”山鳌道:“有多远的路,随去做什么!你只在寓内存着罢。可先去打听李老爷会客不会客,以便后日拜他。”看看到夜,收拾夜饭,吃过睡觉。
  明日起来,柳俊真个绝早做了饭,又去知会了觉性,觉性便令小徒慧观来,与山鳌相见。山鳌道:“小生备下的是素饭,就请师父吃了回去。”原来大丛林饭食规矩,有定数,一日四餐,并不敢先后私下吃食;除非是有客来,不拘时候;住持分付或备饭或留点,那库记方敢去支付,厨头典座方敢去整理,然也只是住持或知宾监院等方可陪得,其余都不敢来搀越的。这日山鳌做得饭早,寺里早膳尚未打报食钟,慧观只得吃了山鳌的饭。吃毕,柳俊便去鞴马。山鳌道:“小生有马在此,不知师父是步行还是乘骑?”慧观道:“敝地风俗,都是骑的牲口,小庵槽上也有几个,原是备远行的。”山鳌道:“如此极妙。”慧观道:“管家可同去么?”山鳌道:“路道颇近,又有了牲口,一日就回,不消他去。”慧观道:“若是这般,小僧去禀知师太,着一行童随着去,也可照顾牲口。”山鳌道:“如此更妙。就烦师父唤来,也等他吃了饭去。”慧观答应去了,移时,同一行童来。柳俊与饭,行童吃毕,慧观便扯了马来,山鳌便将衣囊中初夏服色穿着好了,柳俊与行童各先牵马在山门下,山鳌与慧观随后走到。觉性也来相送,道:“本该贫僧执鞭,今不得奉陪,有罪有罪。”山鳌便同慧观上马,行童随着。柳俊道:“相公早些回来。”山鳌把头点点,一路出了东关,迤逦望法华山来。
  二人在路闲话山川风土,这慧观与觉性系是师徒,声口竟有些仿佛,一般会说东道西。不多时,望见了瑞光寺。慧观指着道:“山相公,你看这山也生得好,两旁山势环抱,中间藏着这一所庵院,茂林修竹,瑞气笼葱,信是福地。”山鳌笑道:“向来说‘天下名山僧占多’,这般所在,都被你僧家占去了。”慧观也笑。不片刻已到山门下。二人都下了马,行童一总牵着。慧观道:“小僧先去报知,好来迎接。”便先进去了。
  山鳌一路观看,慢慢的走进,过了金刚殿前殿,到佛殿庭心里。只见一个老僧在前,慧观在后,忙趋出来,向山鳌拱手。慧观道:“山相公,这位便是师伯见性长老。”山鳌也拱了手,上殿相见。山鳌道:“久仰长老道德清高,幸得拜识。”见性道:“不知山相公降重,有失远迎。”便拱山鳌走进。过了重楼叠阁,才到方丈里。分宾主坐下,一面唤侍者看茶。见性道:“适才慧观说,山相公寓在觉性师弟处,却有几天了?”山鳌道:“已及半月。”见性道:“尊府是维扬,为何事经过敝地?”山鳌道:“有一位故旧在朝,要进京会晤,故从贵地经过。”见性道:“尊大人老爷官居何职?”山鳌道:“先君作郡会稽。”见性道:“山相公英姿焕发,决为大朝名器,何意僻地荒庵,得临玉趾!”山整也称叙一回。只见行童摆上素点,见性同慧观陪着山鳌吃过,便引到各处随喜。果然好一座大寺院,但见:
  浮屠高耸,直矗青霄,禅舍参差,连延大地。背山面水,森森乔木荫平原;负麓环豁,蔚蔚芳丛迷野径。石泉频滴,常闻清净之音;山鸟时鸣,愈见幽深之趣。规模宏壮,布致萧搢,殿阁既多堂楼亦众。金刚殿、天王殿、大悲殿、万佛殿、弥陀殿、大雄宝殿,殿殿庄严;一指堂、万行堂、参禅堂、捷悟堂、梵天堂、无量禅堂,堂堂清旷。阁则有祖师阁、伽蓝阁、万寿阁、菩提阁、毘卢阁;楼则有白衣楼、藏经楼、夙契楼、证禅楼、四宜楼。更有那雨花台、讲经亭,奥理宣扬,可比那术动点头顽石;再有这镇神关、炼魔室,圆明持念,真个要炼成不坏金身。磐韻悠扬,与梵声而齐和;香烟缭绕,同瑞霭以氤氲。花开见佛,莲座内活现如来;返照内光,蒲团上苦修和尚。客寮宾舍处处有,行童扫地烹茶;方丈法堂在在列,侍者添香剪烛。过去似乎无路,斜屏曲槛,忽然别有洞天;行来若到尽头,短牖长廊,蓦地又开生面。空义微茫不测,果如是深沉梵宇有神通;僧家机械难知,却全类幽渺禅房多鬼蜮。
  山鳌在寺里闲玩多时,用过了饭,见性便引到山上来看那六处古迹。只见那古松似虬龙百丈,石岩如峭壁千寻,玉洞临羽化之仙,溪涧育灵芝之瑞,云峰凌汉,雪岭横空,有往来名公大老题咏颇多。山鳌观之不足,玩之有余。走下山来,日已西垂。见性又备下素点吃了。山鳌对慧观道:“日色已西,入城恐后。”慧观道:“长老意欲留山相公清话一宵,略尽地主之意;况此时入城不及,不如俯允了罢。”见性道:“敝地虽属蠢陋,老僧颇知斯文,少年亦曾忝列黉序,只因棘闱屡战不利。自恨命薄,遂投入空门;今见山相公吐纳风流,使老僧追想惜年,好生企慕。”山鳌打一恭道:“原来是前辈,小生不知,失敬失敬!”见性道:“山相公此时进城,真个不及了,便与老僧抵足一宵何如?”山鳌见老僧诚意相留,又见他一味真率,并不会虚言诳诞,也并没有那释氏的恶腔套,又想入城已晚,便只得住下。慧观自叫行童去喂理牲口,见性便叫小沙弥掐了一壶酒,着令暖来。
  山鳌道:“长老吃酒的么?”见性道:“老僧自做和尚,此酒再也少不得。”山鳌道:“佛云‘五戒’,长老若是吃酒,便是破戒了。”见性道:“不是这般说。《因果经》上云:阿难有疾,如来许其食石首鱼四两。难道这也是破戒?佛戒酒之故,只因酒能乱性。便灭真如。正不知此等戒都为庸愚而设;假如有等豪杰英俊,岂因为着酒便至乱性的?古人有云:‘山中岑寂,聊以养和。’少饮亦能长血养神。老僧年老了,筋骨崛强,不能随心运用,每藉此酒,便觉舒畅,然而也不多饮。”山鳌点头道:“是。”见性道:“山相公萍水之遇,老僧便认为知己,若不厌烦,老僧把少年事略为山相公一述何如?”山鳌道:“愿闻。”
  见性道:“老僧少年好饮负气,每从狭邪游,以气凌人未尝受屈。后想:人生世上,当进图功名,致君泽民,展我胸中才学,岂宜悠悠忽忽无补于世?因即折节下帷,读书三年。二十岁便得入学,潜心玩味,自谓一出必成,满望在仕途上大展一番经济。不料命运不齐,屡试不第,因尽焚笔砚,涉历江湖。好交游豪侠之士,凡属皓首穷经、青年闭户、拈髭吟咏、摇首咿晤等辈,皆为老僧所不取。每日挥金结客,驰马试剑,效剧孟为人;亦尝挟策上干当道,俱以不合见遗。同辈相吊,未尝不扼腕浩叹。及后翻然有感,慨古来贤愚穷达,同此一丘,盖世功名,不能长享,因而皈依释氏,养成天真。至今年已老矣,志已衰矣。富贵利欲,毫不经心,离合悲欢,总无着处。尝记得刘彦先有词一阕,却与老僧履历相同。”山鳌道:“岩壑之内,不乏英材。适闻长老所言,真是儒门淡薄,收罗不得。刘彦先是何时人,所题何词,长老一总记得么?”见性道:“这刘彦先是宋时人,少年自负俊才,老来讫不得志,尝宿武林天庆寺中。因夜雨凄其,与衲子说古今兴废事,慨然有感,作《虞美人》一词,自叙梗概,老僧一总记得。”因即念词云:
  “少年听雨青楼上,银烛昏罗帐。壮年听两客舟中,天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心,一任窗前,点滴到天明。”
  见性念罢,山鳌道:“移时事改,零落一身,飘泊江湖,往往托笔墨自遣。然悲欢离合,岂总无心?只缘涉历纷繁,不觉销磨血性耳”。见性点头道:“山相公言语,大有理致。”
  只见小沙弥烫了酒来,摆上几碟素菜,几盘果子。见性拱山鳌上坐,自己对面坐下,慧观旁坐。慧观不吃酒,见性自执壶,与山鳌一边饮酒一边问答。山鳌道:“长老自己饮酒,倘合寺僧众都要仿效,将如何禁止?”见性道:“寺内僧人,五十以外会饮酒的,许他略吃几杯,若有因酒生事的,便逐出在外,不许容留;本寺五十以内,一概不许。”山鳌笑道:“长老可谓情法两到。”
  移时天黑,掌上灯来。见性见山鳌酒量颇佳,又令沙弥暖酒伺候。山鳌道:“长老少年贯通今古,博涉群书。今在佛门自能探其奥义,悟彻菩提,究竟其理何似?”见性道:“夫子立教,至正至大,自生民以来,莫敢出其右者,如来立法教人,原未尝离却孝弟,也与圣人之道相合。”山鳌道:“夫子之教以实,释氏之教以空,彼所谓‘六根’,声香味色,皆当削除,此便有些不合了。”见性道:“遇境即过,毫不染着,我此心虚灵不昧,自无外物混淆。其中圣人教人虚心应物,即释氏教人削除妄想。妄想不除,则触事不得空;心若不虚,则物来不能应。两教固同,原无不合。”山鳖道:“我今见世上略有些小才的僧人,往往自号为‘善知识’,作禅偈语录,多求空理,这些僧人可能体贴得‘空’字么?”见性摇头道:“大不然。这‘空’字造诣最难,不是一毫不染的,也不晓得这个‘空’字。若有所为而说空,若有所见而求空,这都是磨镜待影,澄水待光,终不是真空面目。那真空的,体如槁木死灰,用似止水明镜,不加造作,自有真如。虽美色焕丽,我目中未尝见一毫美色;虽鼓乐迭奏,我耳中未尝闻一毫音乐;兰麝过鼻,未尝觉其香,珍馐入口,未尝知其味;其他富贵利达,饮食男女,无不皆然。这才是真空,一毫不染。若说如今这些小有才的僧人,那里晓得?”山鳌道:“悟得彻,然后捉得定;若悟不彻,何以知空?”
  见性道:“悟有两样:有一样真悟,有一样假悟。”山鳌道:“怎么有假悟?”见性道:“朱夫子云:‘一旦豁然贯通,是从性天上来的。’这便是真悟。若或故为俯首低眉,或故作合掌入定,或故装发狂号叫,或故将酒肉混杂,此等做作皆是蠢僧人,以为奇特,夸炫于人,于实悟一无所有。若实悟的,于日用家常之间,无非是道,何必做出这等样子?便非真参实悟矣。昔苏东坡携琴操游西湖,东坡谓琴操云:‘湖中景态万殊,何以收其大概?’琴操答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东坡喜其有似禅机,因道:‘人言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当知景中有人,人中有景。试说景中之人何似?’琴操道:‘裙拖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 段云。’东坡又问:‘人中景当复如何?’又答道:‘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东坡云:‘到后来究竟若何?’琴操答道:‘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琴操当时自言自悟,即日削发为尼。这般悟,便是从性灵上来的。如赵州等云‘干屎橛’‘火中莲’等语,皆故为奇特之说,以惑世诬民耳。在赵州等固算悟得禅机,若初来参答者闻此等语,本不知其中旨趣,葫芦提竟叫参答着了,每每自以为是,夸炫于人,便做出俯首低眉合掌入定之状,究竟于实际工夫绝无一毫着力。所以老僧说有一样假悟,盖为此也。”山鳌鼓掌道:“长老说得痛快!如香岩因砖击竹而悟,仰山因见桃花而悟,此等皆有真实学问。平昔涵养既到,一旦忽然启发,不取言诠,自归静证。至神会禅师,始上堂示众,嗣后分宗列派,甚至一语一言,莫不组章绘句。即今持拂执麈,击磐摇铃,拍板捶门,顶门棒喝,直是戏场傀儡,岂能洞悉真参?长老所言,足惩其弊。”
  见性道:“如今世上坐方丈法堂的,那一个像得僧人?一味贪财好色,沽名钓誉,何尝体贴佛理!”山鳌点头道:“做和尚的,出了家,便不宜在世上碌碌管求,当藏深山穷谷中修行本性,所以释氏说个‘出世’。若还在世上图衣食,邀名誉,使势利,一味欺世盗名,便不是如来遗教,成得恁么出家的人?况且还有等专以做家为事,借端募化,盘放生财,以餍居息口腹之欲,遗赀可庇数代孙徒。举世无知之人还赞其善于成业,这等更为可恶!如今日这些僧人,笔下略有些文理,胡诌得两句诗,写得两个字,便认真自己是个‘善知识’,以此诓骗财物,招摇富贵之家,愚夫蠢妇奉为神明,他公然直受,毫不动念。更有无知痴愚,养在家中,还美其名曰‘供养’,养父母反不能如此,我不知这班人肺腑有何意见!这等人以为斋僧佞佛,便是修行向善了。正不知夫子之道,件件从仁义发出,依乎天理,合乎人情,原未尝叫人为恶,只要把‘孝弟、忠信、礼义、廉耻’八个字,时时体贴,不要忘了,便是个善人君子。今有等妄谓修行邀福之人,把这八个字全然忘却,单去佞佛修斋,布施僧人,亲族知交,疾首号呼求其一交而不可得;更有朘削贫人有限之资,以填僧人无底之壑。我不知这般人的性情,直恁颠倒!虽说疾奸不出恶言,然见了这般人,凭你极有涵养之人,也须极其痛骂,犹未足泄人公忿。我不知天地生人,何以偏生出这等人,败坏了天理!我亦知这般人意见,耑乎为己,以为佞佛斋僧,便得来世富贵;正不知‘大节有亏,小行不录。’若能把以上八个字时时体贴,自无事不由道理;既无事不由道理,自无事不善矣。什么叫做‘为圣为贤’?即此便是为圣贤的根基;什么叫做‘成仙成佛?’即此便登仙佛境界。以圣贤仙佛自居,较之仅得区区富贵,不啻霄壤。这般无知之人,不知大义,以圣人之教为高远难臻,惑溺释氏捷径,却去佞佛斋僧,但求福利,究竟有何用处?所以朱夫子有诗二十首,其第十六首《论西方缘业》有云:‘捷径一以开,靡然世争趋。号空不践实,踬彼榛棘途。’真是这般无知之人,妄见胶固,迷而不拔;若见有人从正理做事,不信邪说,反要笑他假道学,这是天下最不明之事。即使佛果有灵,见此辈方将降罚,何暇降福?况且要求福庇,岂是谄佞得来的?譬如一个正直官长,要求他照拂,难道把他官衔名号只管念,见了他只管拜,那官长便来照拂不成?你平昔奸贪诡诈,总不要管么?要求佛福庇,而先存谄佞之心,其心先不正了;心既不正,佛岂来应你之求?”
  见性击节欢喜道:“山相公见得极透。佛所以教人修行捷径,原不过自了生灭,不是要人来奉我邀福。试看西来佛书,如《楞严》《心经》《陀罗》等,何尝有‘信奉此经者便得好报’等语?《金刚》等经间有此等话头,虽托言阿难结集,亦是后人附会之辞至《法华》等,又是后世僧人杜撰,更为俚鄙。迨后,佞佛者众,踵事增华,遂以念佛邀福之事信为实然。即释氏常规,教人念佛,亦不过见人易起欲念,开此捷径法门,有个‘佛’字梗在心头,要使人顾名思义,岂是念佛便求得福的?若是念佛可以求福,如今那一个不念声佛?即如三岁孩子也会念声‘阿弥陀佛’!假使念佛的便有福,世上都是富贵利达的人了。那些贫穷下贱的,又从何而来?即如念经亦然;佛经上原对人说,敬天地,忠君王,孝父母和兄弟,不贪,不淫,不盗,不妒,不妄杀生灵,不妄谈人过,如此便能入道也与圣门‘孝弟、忠信、礼义、廉耻’八字之义相同。佛要人念梵书,即要人体味书中之旨,做个善人,岂是单靠着口中高声朗诵,押着木鱼钟鼓,抑扬顿挫,取悦人耳的么?若单靠念经求福,则凡做僧人的谁不念经,怎么还有业报?况且如今举世这班念佛念经的人,其心犹如蛇蝎,满腹里是损人利己不公道的念头,口虽念经,心惟营利,这等何从求福?况且佛理深微,这班人何由知觉?虽常向人说:‘我修行向善,我自然获报。’却总归无益,那有一毫用处!曾有尊宿作偈云:‘堂前即是如来佛,何必灵山见世尊。’彼亦是见世人现放着父母不去孝敬,现放着兄弟不去友爱,件件在眼睛前,正经事一毫不做,反去斋僧佞佛,做这等无益之事,有何用处?此老不是自辱法门,亦因见得举世人心迷而复迷,故作是偈以省之。譬如杀人大盗,偶救微蚁,便向人说:‘我是为善的。’虽属至凭,亦所未信。”山鳌点头道:“这班蠢人且莫论他。即如有等搢绅先生,也随声附和,去拜那僧人,还在外面替僧人张扬引荐,这难道是无见识,还是不知大义?我不晓得他们平昔所读何书,却做出这般鲜耻之事。”
  见性笑道:“天下滔滔,谁肯认真正道?山相公若不厌鄙俗烦絮,老僧便说这个原故。浑如做戏,这班斯文人岂不知大义?只因他贪了小利,便屈己从人了。大凡这般世务僧人,要在寺院里坐方丈、做住持的,不是容易便去,不知求了几个大老,费了若干钱物,方好进这寺门。”山鳌道:“这怎么说?”见性道:“那班僧人要谋进一个寺院坐方丈、做住持,必定先私下到一个熟识大老家,极其谄奉諂送,求大老做个护法,求他在众人面前引荐皈依;那大老因平昔受其牢笼,贪其馈送,便肯替那僧人出力,依他干事。这班大老们的意见,以为在人前拜僧人,众人只道我信心佛教,即如出去做官,见了上司原要下跪的,我这膝子值得恁钱?就拜他一拜,有何妨碍?因此便在众大老面前,荐引某僧人有才干,堪为某寺住持;某僧人通禅理,堪坐某寺方丈。众大老也都知这个法子,不过贪利起见,一唱百和,便传单贴报,择日请某僧坐某寺方丈,做某寺住持。大凡搢绅先生作了主,谁敢不遵?便哄动了一班佞佛邀福奸险之人,成群作队,执着幢幡香盖,上门敦请。还有等会做作的僧人,假意不肯,口里说出几句假慈悲的话来。”
  山鳌听到这里,不觉鼓掌大笑道:“这假慈悲话却怎么说?”见性道:“那僧人便说:‘贫僧为厌红尘,故此栖心禅寂,愿遁迹深山,藏形僻地,何当作此魔生,与世人饶舌!’众人如何便住?自然再三请了,那僧人便道:‘既承各位檀越在此谆谆,贫僧向立誓愿普度群迷,今既遇会中人,且随众愿。’便有一班附和的小人,视为活佛,拥之入寺。入寺之后,竟是做成了。佛殿上搭台,台上列着供桌,设狮子座,绣褥锦裀,合寺僧人极其张智,袈裟乐器,炫胜增华。这僧人公然升座,念了开堂偈语,再讲些劝人为善的话,咬文嚼字,和声鍊句,铿锵合韶。这等偈语岂是自己信口胡诌?总是求斯文人夙构,以耸人观听。蠢人竟认做佛训一般了。搢绅先生下拜,这僧人公然直受。以致乡愚无识,都眼光闪烁,互相议论:‘方才拜和尚的,是某人,这般敬礼此僧,决然是成佛作祖的了,我们何不去拜他求福?’因而群然趋拜,以致僧人习不为怪,居然自认‘大和尚’、‘善知识’。初先见人来拜,还有不安之念,以后来拜的多了,认做当然之事,遂侈放肆之心。根究其源,才是在儒门中的人不学好,要贪小利,以致如此。若有卓识的人,不同流俗,那班愚迷无识之人反要笑他。总之,无识的,一味矮人观场,随声附和,所以佞佛之风日盛一日。更有等三家村里鄙夫,往往传说‘某僧有福慧,某僧有德行,若得敬礼了他,便可消除灾障。此等不根之谈,直欲绝倒。”
  山鳌道:“独可笑搢绅先生,替僧人蔫扬,殊觉无谓凡寺院请方丈住持,系释家之事,应听他僧人们去作主,与我们儒者何与?况且僧人们借重这些搢绅先生,不过称个护法,极贵至于王侯,总称之为王臣,外护加王,所谓金刚之于释迦,但能替其护持法门,于彼所谓心传微义,竟不能窥其底奥,彼何其善占地步,自待甚高?这些搢绅先生们甘居其下,细想起来,亦何乐为之!”见性道:“总因有等贪小利的,便至如此。”山鳌笑道:“长老深知这些情景,莫非长老也是过来人么?”见性道:“老僧正深恶此辈所为颇丑,岂肯自蹈其辙?老僧少年时曾与一位老先生往还,每每向老僧说世上僧人那一个人品,老僧便说:‘既晓得这些僧人不好,为何所交的都是缁流?’他道:‘外面虽则相交,心中原多鄙薄。只为僧人们有求于我,要我做禅偈语录,我不过费些心思笔墨,他自将好物相酬,我若有所需,彼等自当应命。若说吾辈中要求我何用?若说市井人家,不独我嫌其蠢俗,即他见了我先远而避之,庶几这班僧人堪与作缘?’只因这位老先生不是管闲事的人,所以与僧人往还;若是趋世务的,又当别论了。老僧至今想其所言,确是实话。”山鳌道:“这老先生与僧人作缘,在他自己说,不过是不得已而思其次,在正人君子见了,便道他不择所交,流于佞佛。”
  见性道:“山相公有所不知,佛氏立教,未尝教人谄佞,亦未尝教人违了夫子去从他,佛不过做自己的工夫。独有后来僧人每每阐扬其教,反与佛氏之肯相违。释迦生时,当中国周昭王二十四年四月八日,亦是天地间神灵之气所钟。见那方真是浊世,思欲脱离烦恼,行年十九,遂出家于檀特山中,至四十岁,修成大道。慕其教者如摩诃、迦葉、阿搢、侨如等,皆出家为佛弟子。佛慨世上人心迷于利欲,如茫茫苦海,渺无津涯,因建‘止观’二法,为群生祛迷剔障,作大光明圆觉,照见西域诸国中。诸国人皆闻风向慕,遂移风易俗,将污浊之地化为礼义之乡,故曰‘极乐世界’。迨后至拘尸那城娑罗双树下,奄然圆寂。逆知后世僧人谄谀失实,有违其立教之旨,故有佛遗教经,以诫后学。时年七十九岁,在世说法四十年,殁时乃中国周穆王五十二年二月十五。初先设教不过在西域一方,直至汉明帝时,梦金人飞行殿庭,始有番僧入中国,有白马驮经之说;番僧宣扬其教,遂甚称佛氏之尊,甚而说及天帝尚为佛前执香,皈依其教。此真齐东野人之说,不可听信。”
  山鳌大笑道:“此等妄谈,小生亦有所闻,但不知何所由来?”见性道:“见《大藏经》。番僧将经入中国,人皆不识,至晋有鸠摩罗什,颇知斯文,能通中国语,遂大阐其意,尽将以前佛书无不翻译,方有《大藏》诸经;然半属已意附会,凡极其推尊释迦之处,皆此等率意附会之辞,如言四大部洲等语,皆其胡说也。”山鳌道:“彼等何为作此妄语?”见性道:“佛法本是直截了当,平易近人,后世缁流失其宗旨,便创为幻说,以神其术。然而往往自相矛盾,更与佛法相违。比如说阴司地狱,是造孽之人在内受苦,惨毒万状;却又说全在向佛祈求,可以登时消免。如此说来,地狱原是虚名,原听人生前百般作恶,只须临死求佛,便可不入地狱,岂不说成佛是恶人护身之符?岂不显违佛教?又说佛法无边,虽猛兽亦可化为善类。何以又有恶人特令地狱受苦?地狱果真是何规制?究竟容得若干人?此其荒诞不可究诘。至于四大部洲之说,是那汉末时佛教未盛,犹颇为中国所轻,僧人耻之,乃倡言天下有四洲,各为中国,乃诡立名号为东胜身洲,西牛货洲,南赡部洲,北俱卢洲。西牛货洲人都善,故出佛;又见中国人不信其说,因复倡言南赡部洲———即中华之地———人心刁诈,不信佛法,故今诸佛名号皆冠以‘南无’两字,有佛不入此地。此诚惑世诬民之甚者,所当深恶痛绝者也。后又有言此‘南无’两字即合掌恭敬之意,有音无字,故勉以‘南无’字样代之,此又系后人自解附会之辞,其实非此意也。”
  山鳌道:“彼言天帝执香之说,更有何见?”见性道:“佛教自汉以后,至于梁武,昌炽已极,道教衰微。唐初有蠢道士杜九庭等,欲遏彼尊此,引老子西山散关化胡为佛之说,乃作《道经》,称上古有元始天尊,老子即其化身,眷属便为玉帝,即是上天之神,以为说到天帝,再无有大于天者。岂知僧人诞妄更甚,乃即道家玉帝之说而排诋之,言道家玉帝之说,其见甚浅,不知天有三十三重,玉帝乃第三十三天之最下天,其最上有大梵天王,乃统率玉帝者,大梵天王尚在佛前执香,何有于玉帝?其意实为毁谤道教而设,言尔之所至尊,乃我之所至卑。正不知佛氏‘五戒’,首戒‘打诳语’,打诳语即欺人,欺人即自欺,自欺即欺天;佛戒诳语,即圣人无自欺之意,既为佛矣,岂敢复作此等诳语获罪于天?实后世无知僧人所作无疑。圣人不语怪力乱神,弗为素隐行怪,盖一著色相,即堕下乘。儒家说天,不过说个‘上帝’即已耳,岂见有言玉帝玉皇之号?即庄子从老子之教,亦说‘苍苍者天’,原未尝说甚玉帝,只因后世蠢道士不知大义,妄立名色,反自羞辱其法门。”
  山鳌击节叹赏道:“举世皆属迷途,得长老所言,方知正义。但今三教峙立,皆言儒释道,道教居末,其意何在?”见性道:“释尚空虚,道宗清净,其实一理。成佛的本性既明,何必复来尘世?所以一切因缘都无牵挂,这便是佛之空虚。神仙能留形住世,饮食男女如常,却只保守性真,一归清净,这亦未见逊于佛氏。后世道士不知玄理,乃有符搢烧炼之事,便堕落下乘,故居三教之末。”
  山鳌道:“佛书曾说极乐国中以琉璃为瓦,碧玉为池,宝珠缨络蔽其体,锦绣美色供其目,思食得食,思衣得衣,却又云阿难入舍卫国见珍宝锦绣动其心,这是怎说?”见性道:“这都是后世僧人恐人不肯信佛,不入其教,乃作此等妄语,以耸动无识人心。言西方如此安乐,信则得之,便可以将来世果报诱其贪念。但佛以虚空为事,摩顶放踵,亦所不惜,要这等琉璃碧玉宝珠缨络何用?且《华严》文云:‘生逢中国’。则因言西方之不如中华也。凡离经背道之语,皆属诳诞,不足识论。”山鳌点头道:“彼所谓琉璃碧玉,珍宝缨络,或亦有之,盖珠玉多出外彝,缨络是其常饰,故摭此说以哄愚夫愚妇耳。但今颇有无知,多执四大部洲及天帝执香之说,如所目击,向人辨解,深可痛恨。”
  见性道:“此皆愚迷无识之人,何尝得知至理!老僧所谓三家村里鄙夫,即此类也。譬如鸱枭自爱其声,即此辈自信其说;猪狗向人号叫,人不知其号叫为何,在彼类中自解其意,即如此等鄙夫将不根之谈,转相传说。在彼一类,则瞠目倾耳以为奇特;吾辈闻之,付之一笑而已,何暇与之争有无是非哉!”山鳌道:“这般蠢人,愚迷胶固,并不晓得一毫佛理,单靠谄谀佞佛,传说不根之谈,便谓修行邀福。我尝见这般人,手上念珠,口里弥陀,结交几个会做作的僧人,时常在寺院里做些佛会,便道我奉佛修行了。正不知修行岂是这等?譬如习举业的,单只把圣贤姓氏早晚念诵不休,对着圣贤神位仆仆亟拜,其作文会课讲读经书的事,一概置之不问,便要想功名到手,勤则勤矣,其如无益何!纵勤苦至死,功名终于无分。似这等愚蠢,卑靠着念诵佛书,交结僧人,常做佛会,便道是信心修行,竟要求佛超度,恐即念得舌敝耳聋,拜得筋挛脊折,妄心一缕纠缠,夯性千重障碍,所谓修行境界,究竟迷途,焉得透露灵光,略知生死?我不晓得这班人的修行,竟是痴人说梦。”见性道:“所谓真修行的人,是要不贪不淫,不盗不妒,不打诳语,不伤生物,敬天地、敬鬼神,步步存公,件件为善,宁可自损,务于益人,宁可自劳,与人方便。根本既立,然后参究禅机,钻研佛理,再得真实有学问明师化诲,不说那等支离影响之言,方得一旦解脱,然后成得声闻,缘觉罗汉辟支。若像这般蠢人,单靠着外面招摇,不求实际,真是挂榜修行,有何好处!”
  山鳌道:“今世佛教大盛,这是何故?”见性道:“百姓愚民易惑难晓,谁肯回头?到后来僧人还要恶,佞佛的还要多,更要生出许多杜撰禅来,蛊惑群众。今佛教大盛之故,盖为有等搢绅士夫,或为公事牵涉遭贬斥的,或因战阵败北逃出性命的,或为欲除豪滑力薄计疏反遭播弄的,或因有司不明滥用刑戮遇救得免的,或为老年有累欲求解脱的,或因仇家侧目早避波及的,或因有才不售郁郁不得志的,往往投入空门,跳出生死关头,图个逍遥自在。有这一班人在内把持,其教焉得不盛!举世又道此等人高,此等人达。还有等名公巨卿,身在儒门,心存禅理,如唐时刘禹锡、萧瑀等,宋时苏东坡、洪觉范等,皆皈依佛教,阐扬禅理者也。况且又有那班贪小利的,为僧人爪牙,自然佛教日盛一日。”山鳌道:“儒门自周、程、张、朱而后,至今未有继其迹者,若有一人出为大儒,自能改易人心,不使争趋二氏。”见性道:“考亭同诸弟子入祖师堂,见诸祖师名号。谓诸弟子曰:‘此辈若在儒门,也可与吾辈相并,你们亦不必轻视。’所以说儒门淡薄,收罗不得。”山鳌不胜叹服,肚里转念:“我只道这僧也与觉性相仿,却原来大不相同。”
  此时酒已完了,将及二鼓,便觉有些倦意。见性道:“夜已深了,山相公也须安置。”便唤行童将晚饭来。山鳌道:“佛教不吃午后饭,谓之饿鬼食,长老却有何见?”见性道:“老僧方才说凡属离经背道之语,皆为胡说,不可听信。六道轮回之说,更为诞妄。彼所谓天仙,即神仙是也;彼所谓人,即世人是也;彼所谓修罗饿鬼,即鬼魅是也,彼所谓畜生,即牛羊犬马是也。神仙自为神仙,世人自为世人,鬼魅自为鬼魅,牛羊犬马自为牛羊犬马,何劳分别名色,指为六道!作善降祥,作不善降殃,赏善罚恶,自有上天主之,何劳设立地狱,强名轮回?盖人所畏者死,僧人则巧立六道轮回等名,以耸愚夫愚妇之听耳。曾有人辨轮回之说,山相公亦有所闻否?”山鳌道:“不知。”
  见性道:“其说甚妙。有一和尚所谓‘善知识’者,大集群众,讲论轮回之说,喋喋而谈,众人莫不倾听。一人突出问云:‘有知识者,皆有轮回否?’和尚云:‘一有知识,便有轮回。’又问云:‘草木亦有知识否?’和尚云:‘有。佛以平等待物,昆虫草木,总属一理,初无成意分别彼此,若草木无知识,何以逢春即生,逢秋即死?有生有死,即其知识,是以方长不折,圣贤垂戒。’其人乃云:‘然则佛令人吃素,正教人堕落轮回。’和尚笑云:‘佛戒杀生,杀生便有轮回,吃素的不生不灭,那有轮回?汝言大谬!’其人云:‘然则汝原不知轮回之理。汝言草木亦有知识,吃素人自然吃菜,菜即草木,菜自亦有知识,将菜切断,即刀剑之苦,将菜煮熟,即镬汤之苦,菜受如此之苦,自然过世菜变而为人,人变而为菜,展转轮回之中,万劫不得解脱矣。岂非佛令人吃素,正教人轮回?汝自不知,何言我谬!’和尚哑口无言,一时群众哄然而散。此言虽似滑稽,亦足少破轮回之诞。”山鳌大笑,称妙不绝。见性亦鼓掌大笑。
  行童取得晚饭来,山鳌吃过。行童道:“请山相公洗澡。”山鳌道:“夜已深了,不必洗罢。”见性道:“既已夜深,慧观可同山相公去客房内安置。”此时慧观陪坐许久,呆呆的候着,困倦已极,巴不得睡;见两人谈论到好笑时,也开口笑笑,并没有一言参赞,却也原不十分晓得,心内着实焦躁,闻说安置,欣然便行。行童点灯照着,见性送山鳌到卧所,然后别去。客房里有两张藤榻,上下铺着,山鳌便在上一张榻上睡下。行童把溺器都安放停当,慧观即与随来的行童一床睡了。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天地万物皆有情,无情则无世间一切矣。男女事皆情所为,彼异端虚无寂灭之教,乌可同日语哉!


  第八回 乐善村褚愚留旧主 报恩寺李绩识英材
  诗曰:
  雄材应不没林邱,敝褐终须换锦裘。
  神骥空群须远识,明珠出匣肯轻投。
  光浮眉宇非常物,秀挹江山岂下流!
  今日寺门欣一见,他年堂上谒公侯。
  话说山鳌在瑞光寺游玩,因天晚不及入城,便同慧观歇下。朦陇间,却见东方明亮,即起身梳洗,走进城来。到报恩寺,只见柳俊迎着,说了李小姐私自过来原故。山鳌听说,不胜大喜,便忙趋带跌,赶到斋里。果见李小姐浓妆艳裹,娇丽非常,同那折花的女子立在庭心里巧石边。山鳌一见,魄荡神摇,不能自主。忙向前一揖道:“小生凉薄庸材,何幸致小姐垂念!今蒙惠降,亲炙仙容,使我形神俱化。但尊严现居密迩,何计得脱绣帏?倘邀遣责,小生固不足言,在小姐清名,何以自慰?”只见李小姐逡巡说道:“贱妾蒲柳陋质,妄为君子所思,辱赐瑶章,感深五内,第心非木石,岂属无情?睹河阳侍中之貌,因有标梅吉士之歌,欲侍衾裯,进身无自。窃不自揣,敢效琴心。故冒多露之行,实愧投桃之报,止欲得归君子,何计其他。”山鳌大喜道:“既小姐属意小生,请进里面坐下,作速定一良计,以避追寻。”便扶了李小姐的手,走到斋里。才坐得定,忽然间外面一片声响,喊叫:“捉拿拐逃贼!”山鳌听了,吓得魂不附体,急把李小姐抱到床上,躲在帐幔里,那侍儿也闪在床后。身还未定,只见一班如狼似虎的人,抢到床前,揭开帐幔,齐叫道:“在这里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又有许多妇女,拥着李小姐出去。山鳌这时也顾不得是祸是福,便奋身向前,要赶来抢夺,却被人一推,翻跟斗跌倒在地,惊醒转来,却是南柯一梦。但见残月照窗,禅灯明灭而已。
  少焉,东方发亮,寺里鸣钟,因思梦中所遇,如在目前,积想神驰,形之梦寐,不胜惆怅。半晌间,天色大明,慧观与行童一齐起身,山鳌也随起来,行童取汤来净了面。山鳌谓慧观道:“我要绾发,寺中自无梳具。昨日竟忘了,该应叫小厮随了带来。今却如何是好?”慧观道:“有未经披剃的行童,都有梳具。”便叫行童去取。山鳌想来与梦中所说相符,不觉惊异。梳洗过,穿好衣服,只见见性走来道:“山相公一夜稳睡么?”山鳌笑道:“禅房清净,妄想俱消。有什么不稳。”见性便留到方丈里用了早膳。山鳌便欲辞别,见性道:“山相公虽然急欲入城,且吃了饭去”。便分付行童先另做饭。山鳌又同慧观在各处走了一回。吃过饭,才得傍午,即谢别见性。行童已将马鞴好,牵在山门下。见性道:“倘山相公未即进京,可再到小庵来闲话。”山鳌道:“昨承长老清诲,使小生顿开茅塞,自当再来请教。”见性送出山门作别。山鳌即同慧观上马,行童随着慢慢行来。
  未及一半路程,只见前面男女乱窜,四散奔跑。山鳌甚是错愕,顾谓慧观道:“你看人民逃窜,却是何故?”慧观亦骇然惊异,乃立马道旁,等那伙人来问个消息。但见这些男妇仓皇叫喊,急走忙趋,冲起尘埃涨天。慧观的马先惊,乱跳起来,漏缰奔逸;山鳌的马也站立不定,控御不来,心慌意扰。只见人丛中一个大汉,指着山鳌道:“兀那相公,还不快走!如今土贼围城,四下里来打粮了!”说罢,如飞奔去。随后又是一队男女,哭的哭,叫的叫,汹涌而至,势如鼎沸。马见人势挤来,一发惊骇不定。山鳌心上就象小鹿儿七上八落的乱撞。回头不见了慧观,行童也不知去向。急得心头火起,任马奔驰,向东北上一溜烟的跑了。也不顾地下高低,岗坡濠堑,看看约跑了二十余里,那些逃窜的百姓也没有了,马力也跑得乏了,乃勒住了马。心上转念:“方才同慧观一路行来,怎么霎时便不见?难道听了那汉子说话,他竟撇了我自去?还是人势涌来,烟尘抖乱,不辨东西,马惊走了么?”又一想:“还该依原路转到瑞光寺去,如今到这所在不知是什么地方?要往瑞光寺,却又不记得路径,又恐路上遇着了打粮的贼兵,却不是耍。”又一转念:“方才那汉说土贼围城,该应赶上去问他一个备细,怎就一时没主意,竟是跑了,可也知那汉说话未实。”又想:“眼见人民四散乱窜,一定是避兵形景,但不知是何处土贼,霎时窃发?”左思右想,子然一身,甚觉孤恓。又一想道:“如今日色渐下,只在此彷徨也不济事,不如到一个村落人家借宿一宵,且待明日打探实信何如,再作区处。”因勒马走上高坡,凭高一望,远远望见西北上一村人家,却也稠密,便迤逦行来。
  走入村中下了马,牵着走向一家。檐下有一个老人,在那里吃东西。山鳌意欲上前去说个借宿原故,却是从来不曾向人启齿惯,没有这副面皮。真个是:
  足欲进而趦趄,口欲言而蹑嚅。
  向日风流公子,今朝憔悴征夫。
  山鳌山鳌半进半却的正在那里踌躇,却见那老人家放了碗箸,立起身来,迎着问道:“你是做什么的,在此何干?”山鳌道:“我是南直扬州人,作寓在城里报恩寺。昨日往法华山瑞光寺去宿了一晚。今日进城,半路上遇见许多逃窜的百姓,说是有土贼围城,四下里来打粮,因此逃避。我因而也跑到这里。见天色晚了,欲借贵宅上权宿一宵,不识老丈可肯容纳否?”老人错愕道:“今日有土贼围城?小相公是因逃避至此,只是要借宿,老汉家里不便。老汉住得一间房子,地方窄狭,也没有床被,小相公又有头口,那里安顿得下?请到别家里去罢。”
  山鳌见他不肯留宿,没意思再说,转身牵着马就走。只见村坊里人看见那老人与山鳌讲了一会话,一齐围拢来向那老人询问。那老人便把山鳌的话向众人述了始末。山鳌肚里转念:“或者众人中有行方便的肯留我宿,也不可知。”便立住了脚,听那老人述完了话。只见众人但诧怪土贼围城,说到借宿,都不来招架。山鳌看了这般光景,暗暗叹口气,想道:“我怎遭着这般颠沛!在家遇丁孟明陷害,出外又受此风波!这时候柳俊自然晓得土贼围城,不知怎么样的焦躁?但他也只料我还在瑞光寺住下,那里晓得我却受这般苦况!”想到此处,便一阵阵的心酸起来。又想到:“此不济事。且老着面皮,再到前面去向人家借宿,终不然住在露天不成?”
  正欲动身,只见一人叫住道:“小相公,你讲土贼围城,却是真是假?”山鳌道:“我是从瑞光寺来,到半路,只见许多人逃窜,我见了吃惊,正要问他们的原故。内中却有一人指着我说:‘今早有土贼窃发,围了城池,四下里来打粮了,你还不快些避去!’我因此跑到这里,欲于贵地借宿一宵。方才这位老人家说不便,我且再向前面去。”只见那人笑道:“瑞光寺离此也只有得三十多里,何不还转去?却在此处借宿。”山鳌道:“因转去不认得路,故到这里来。”那人笑道:“你也是个呆子!那有走过的路不认得的?”山鳌听得说他呆子,好生气恼,也不做声,牵着马往前走。心下寻思:“方才这人甚是可恶,出言无状,我若与他较量,他们人多势盛,自然不肯让我。原来出外的这般苦难!如今天色只管晚了,若不得投宿去处,一夜如何得过?”且肚里渐有饿意,心子里只管焦躁起来。看看走到村子尽头,四面一望,都是些树木山岗,不见什么人家村落,眼见得出了这个村子却无投奔,只得又走转来,心子里一发气苦得不好过。
  走不上几步,却见一家檐下走出一个老人家来,华发童颜,满面都是寿纹,走向柳荫边立着。山鳌肚里道:“看这老人家面貌,象似一个忠厚有余的,且上前去借宿,看是如何。”便带马走近柳树边来。只见那老人先看着山鳌渐渐走近面前。山鳌正欲开言,只见那老人扑翻身拜倒在地,叫道:“相公从何到此,为恁的独自一个?”山鳌见了惊怪,一时摸不着头脑,也急忙还礼。那老人早已拜罢起身,见山鳌也拜下去,一把搀起道:“相公难道忘记了么?这个小人怎敢!”山鳌一发记不起。老人道:“相公是姓凌,小人叫做褚愚,难道相公真个忘记了?”山鳌愕然道:“你是褚愚?”还沉吟不语。褚愚道:“小人是浙江绍兴府山阴县人,前年老爷在绍兴作郡,小人为一件盗案牵涉,蒙老爷超豁,又在衙中服侍一年,难道相公果然忘了?”山鳌方省悟,大喜道:“相别多年,形容非昔。若非你说明,我真个忘了。却缘何住在此处?”褚愚道:“请相公到家里坐下,慢慢的讲。”看官记着,凌驾山此处被褚愚提破,以后便叙凌驾山了。
  当下褚愚便替驾山牵了马,驾山走进屋里,转到一个起坐下,却也精洁委曲。褚愚拴马在廊柱上,忙进起坐来,掇一副座头向外放下,扶驾山坐了,纳头便拜。驾山慌忙搀起道:“为何这般多礼?”褚愚道:“请相公坐下,待小人去安放了马匹,拿茶来吃。”便将马牵进去。移时,托一盏茶来,驾山接了茶,褚愚立在旁边说话。驾山道:“你怎么不坐了讲?”褚愚道:“相公在上,小人怎敢?”驾山道:“前年老爷在你处做官,与你们有个尊卑,今日又不做官了,况且我与你没有统属,何必过于谦逊?快请坐了。”褚愚道:“小人曾在衙中服侍过老爷、相公,今日怎敢放肆!”驾山也立起身道:“这个算得什么!那是你的意思,又不是我们叫你如此。你若不坐,难道也叫我立了不成?”褚愚见说,便掇一副座头,在侧坐下道:“蒙相公抬举,竟依相公尊命。”
  驾山吃罢茶,褚愚接过放了。驾山道:“你原居浙省,如今为何移至此地?”褚愚道:“小人向有一个亲戚,叫做姚茂功,曾做此地哨官。那年小人为盗案牵涉,蒙老爷超豁,后来老爷同相公离任往北,恨不曾远送。至今心犹歉然。到明年我在省中贩丝,却好遇见了姚茂功。原来他上年调补苏州卫,做了运粮卫官,其年是他点了浙江杭州漕舡,因而与他相会。问起他的官职,他道这运漕是有定格的,再得一年便要谋做青州府千户。他也问我向来家事,小人便把上年盗情扳害、多蒙本府凌老爷超豁的根由细说。姚茂功也着实感仰。彼时我也不愿住在绍兴,一来无亲戚倚靠,二来邻里中没有好人,意欲移居别处,便把这实情向姚茂功说。姚茂功道:‘你既然要移住别处,何不随我到兖州居住?那边人都直爽,又没有繁重差徭,况且有我在那里,自无人敢来欺侮你。’我归家想一想,果是好机会。原没有恁田地牵挂,不过是几间身下住的房子,因而贱价卖了,收拾些家伙,同着妻子到省中,就在他粮船上住下。等他兑完了粮,开船进京。过扬州日,正遇着顺风,船上不肯停泊,打帮儿走了,因此不曾到府上叩见。直到此地上崖。这一所房子原是姚茂功的,就与小人一家儿存扎。姚茂功另有一所庄院,如今叫做姚家庄,他自移去住了。小人到这里过了几个年头,见这边人作事果然直爽,不比我那边浙人多诈,邻里村坊间甚是和睦,各家门户总不来多管闲事,竟着实可以住得。”
  驾山道:“原来有这个原故,所以你住在此处。如今你家里如何?做些什么生理?”褚愚道:“初到这边也做些买卖,却不甚赚钱;又因地方辽阔,动不动一千五百里路程,走下便是十日半月,因这般歇了。如今在家里种田,却甚有利息。仰托相公福庇,家里尽可过活。”驾山道:“你年老了,那里种得田地?儿子有多大年纪了?”褚愚道:“近来有两个家里人种田,总是他们下手。有两个儿子,年纪都小。大的送在书馆里读书,这时候想也放学回来。来日早晨,小人唤妻子、孩儿们出来拜见相公。”驾山道:“不必。我与你在绍兴不过是暂相依傍,原没有家人主仆之分;今后你不必自称小人,到叫我听了不安。”褚愚道:“只是在相公面前,不敢称说别的。”驾山道:“你我极是通称,有什么不好?”褚愚道:“相公分付了,自当从命。”
  只见小厮托出酒菜来。褚愚接了,摆在桌子上道:“方才讲话忙了,竟不曾先拿些点心东西来与相公吃,只怕饥饿了。可要拿些来?”驾山道:“已前倒有些饿意,因见了你,心下喜欢,反不觉着饿。如今现有酒菜吃了,不消又拿点心。”褚愚便移一坐,在上是凌驾山坐,褚愚在侧边相陪,满斟一杯酒,递与驾山道:“这是家里做的大米子酒,依着南边的法儿做的,不知可中相公吃?”驾山道:“酒味甚好。”褚愚道:“方才承相顾问,我没有动问相公与老爷起居。如今老爷还是在家,还是高升何处?相公今日却为何独行至此?方才见相公面上似有忧郁之色,不知因恁事故?敢乞明示。”
  驾山愀然道:“老爷与你那年别后,到苏州府,感了时症,便去世了。”褚愚不胜惊叹,便籁籁的掉下泪来。驾山亦凄然伤感。乃将丁孟明暗害,亏了柳俊报信,更名改姓,欲进京投年伯薛主事纳监,因至此处,为鞍马劳顿,寓在报恩寺中,昨日往瑞光寺歇宿,今日入城遇见逃窜的百姓,说有土贼围城,四下打粮,人势汹涌,挤散同伴,因而放马跑来,遇见的始末,略述一遍。褚愚听了丁孟明设计谋害,不胜发指;听到柳俊弃暗投明,不胜赞美;后听到土贼围城,不胜惊愕,道:“土贼怎又这等猖獗!上年也曾有山贼作乱,被官军杀绝,如今又不知是那里来的,多分是活厌了自来送命,徒然扰害地方!”乃道:“我在家正念及相公与老爷,要到扬州府来,却再没有工夫,也没有巧便。今得相公到此,真个出于意外。这丁孟明的暗算与土贼窃发,倒是使我会见相公的机缘。”
  凌驾山道:“这土贼围了城池,不知几时才退?柳俊在城里,不知怎么样的焦躁。”褚愚道:“相公放宽心。这贼人不过暂时肆横,不久自灭的。只是相公在此,家常茶饭,心下不安。待贼退了进城,料柳俊也只在寺里。如今焦他无益。”驾山想来也是有理,乃道:“若是土贼未即退去,便在你家坐扰,我心子里却过意不去,你怎反说不安?”褚愚道:“啊呀,相公怎说这话!老爷当初救我一家儿性命,今日留相公不过吃得几餐饭儿,不能补报万一,我心子下真个不安。相公倒是这般反说!”
  驾山道:“方才到这村坊上,见天色晚了,欲向瑞光寺转去,却又不认得路径,指望向人家借宿,到明日再作区处。便向那西边一家人家,有一个老人在那厢吃东西,我向他说了原故,他回说不便,我也即走开。却有一班人来问我,我也述了一遍。内中有一个不知事的说道:‘你既从瑞光寺来,何不还转去?瑞光寺离此不远,怎么不认得原路?’我正心子下焦躁,听他这般闷话,好不恼人。我又不是本处人,那里认得出路的?人失了寓处,那里不去借个宿来?这人便取笑奚落我,岂不懊恼!”褚愚道:“相公休恼,这里一个村子叫做乐善村,村上人家约有五六十户,一个个都是好人。那个老人家里或者窄狭,留不下人。相公若再问别人借宿,自有人肯留的。想因相公从来不曾与人高低惯,见一次说不来,便不再启齿了。这些人也再不肯多事,自来招架。北边人是这等性子。又因北方刚劲,说话惯是直率,不会委宛,信口推出便罢,故此不知轻重。”驾山笑道:“原来如此。”
  吃了好一会酒,天色已将夜了。只见门外走进一个学生子,手里捧着一个书包。褚愚道:“相公,这便是我大儿子虎生。”驾山笑脸相迎,道:“好好一个令郎。”褚愚乃对儿子道:“放了书,来拜见相公。”那小厮便放书在桌子上,向驾山便拜,驾山慌忙出位搀住。褚愚道:“既然相公不许,待他作揖罢。”那小厮向上端端正正作了四个揖,驾山在上首还了礼。褚愚道:“虎生,你进去叫小厮们掌灯来,带一副杯筋,你也来陪着相公吃酒。”虎生答应,取了书包进去。驾山与褚愚依旧坐下。
  移时,小厮掌了灯,拿一副杯箸,虎生一同出来,褚愚便叫在自己下首坐了。驾山举目细看,但见这虎生约有十二三岁年纪,生得甚是清秀,粉白的面,朱红的嘴,轻轻两道眉,亮亮一双眼,脑后挽一个髻儿,四边垂一围短发,穿一件紫纱袄儿。驾山看了,心生欢喜,便问道:“你今年几岁了?”虎生道:“十二岁了。”驾山道:“你名字叫什么?”虎生道:“叫褚定远。”驾山道:“读什么书?”虎生道:“读古文。”驾山见他对答爽利,说话清伶,声音圆活,心上好生爱他,因笑问道:“你可认得我?”虎生道:“不认得。”便扯着褚愚袖子,悄悄的问,褚愚道:“我儿,这位便是我时常说的恩人凌相公了。”虎生亦似会意。
  驾山肚里转念:“如此看来,褚愚真是个不忘恩的好人。”乃道:“你阿郎这般相貌,后来决定成器,你该认真叫他读书才是。”褚愚道:“若得如相公说话,岂不是好。但我看他也还是有些颖悟的,一学堂中也有好几个学生,内中却要算我的儿子出类。前日往妙家庄去,有一个算命的,在他家算我的儿子,叫说有个小前程。适才相公说来,倘得如此,真是大地祖宗保佑,感报不尽的了。”凌驾山道:“你只依我说话,请一个好先生教他,决定成器的。从来说‘相貌不亏人’,自然不差。”褚愚道:“向日姚茂功也是这般说,如今却没有个好先生。”驾山道:“姚令亲而今还在青州做官?”褚愚道:“说也可怜。自那年解粮进京,在部里谋定了青州千户,归来正欲上任,不料为痨症死了。他从行伍出身,做到这田地,也算亏他,却不能任上去风光。相公,这岂不是命!”驾山道:“他有儿子么?”褚愚道:“有一个儿子,叫做姚胜期,二十余岁了,现在府中顶一名马战。却喜他弓马熟娴,官府面前也讨得个好。”驾山此时酒也够了,褚愚便叫取饭。吃过晚饭,洗了澡,褚愚便在耳房里支架两个床铺,将一副好铺盖与驾山睡,自己也来陪宿。当下驾山安歇,一夜无话。
  到次日起身,梳洗过。吃了朝饭,褚愚要令妻子出来拜见,驾山再三回阻,方才罢了。褚愚陪着驾山门外看山,只见村里纷纷传说:土贼围了城,昨日四下里打粮,抢了近便好几处村庄,做买卖的都不敢走。驾山乃问褚愚道:“土贼四下打粮,你们这村里也该远避。”褚愚道:“这个不妨。大凡贼兵打粮,只离城一二十里便转,若破了城,得了地方,然后敢到远处村庄剽掠。一来恐城里兵马冲出,一时便救应不来;二来恐乏了人马气力,不便厮杀。这村离城有三十余里,贼兵决不远来的。”驾山点头道:“原来有这个原故,所以你这村里人俱不见十分惊皇。但是万一破了城池,贼兵四下远出,那就不妙了。”褚愚道:“这村里有五六十家,不时有人往外打探;若一破了城,我们便带了细软,躲往前面山里去,再不妨事的。停刻我少不得叫家里人去往姚家庄,问姚胜期在家不在家,到那里一问,便略知这些土贼消息了。”驾山道:“有理。”当下闲步一回。
  吃过午饭,将下午时候,驾山同着褚愚正坐在起坐下闲话,只见褚家家人往姚家庄打探回来。褚愚问道:“姚大爷在家不在家?”家人道:“姚大爷在城里该操,不在家里。那里人都传说,这土贼原是海里边的强盗,不下一千多人,要在本府借粮。”褚愚向驾山道:“相公,这是我家人周贵,有一身奢遮本事,作事也甚能干。”驾山道:“好一个汉子。”褚愚叫过来磕了头。
  自后驾山在褚家住下,心里忆念着柳俊,又忆着李小姐,幸喜所答词笺带在身畔,时常悄地取出来念一遍,就象对了李小姐光景,略觉解些愁烦。又忆念着石珮珩,这时不知可曾回家?若回家,不要涉在是非之内。即如无事,不知可跟寻到京里来?即如跟寻进京,遇这土贼阻路,不知作何行止?又忆着家里,不知怎么样了?魏义不知作何算计对付这丁孟明?想来自然受刑受禁,不知性命如何?日日只管盘桓,眉头不展。褚愚问知,是为着家中事体,又忆念着结义的石珮珩与小厮柳俊,也不牢实劝慰驾山,终是不能释怀。搁过一边。
  且说柳俊在报恩寺,那日驾山往瑞光寺去,柳俊道:“相公须早些回来。”驾山把头点点。那知到晚上不见归来,便锁了角门,到山门下等候。看看天色只管黑了,还不见到,心下盘桓不定。想立在此不济事,且去收拾了晚饭,恐怕接脚回来。走过法堂,只见觉性也从外走进,便问道:“你家相公回来了?你怎么这时候独自在此?”柳俊道:“我家相公同你家小师父去的,若我家相公回来,你家小师父也回家了。”觉性笑说道:“我从外边才回,却不知道。”柳俊道:“便是这时候还不见归来,不知何故?”觉性道:“贫僧师兄极好文墨,看见你家相公这般斯文俊雅,或者扳留一宿,细讲讲儿,也不可知。有我小徒陪了,料不妨事。”柳俊道:“这时候不见来,方才师太所料,只怕多分是宿的了。”两人一头说一头走,已到转弯分路处,柳俊自开了角门进来。
  收拾了晚饭,烫暖了酒,点起灯来。只听得寺里打动黄昏钟。心下一想:“这时候,城门一定关闭了。”又守了一回。吃过晚饭,又吃了些酒,只听得寺里打更。料想:“城门关闭已久,且睡了一夜,明日上午吃了饭,一路问到瑞光寺去。”打算已定,便上床睡。
  到明朝,起身梳洗,就收拾饭吃,吃完,鞴好了马,正欲出角门。只见觉性慌慌张张的走进,见柳俊牵了马,似有远行之状,急道:“管家,你这时候要往那里去?”柳俊道:“我家相公昨日没有回来,我今日到瑞光寺看相公去,正要来与师太说知。”觉性道:“你休想出城。”柳俊惊怪道:“却为恁么?”觉性道:“你还没有知道,夜里不知何处土贼窃发,围了城池,官府差兵马四门把守,你还要到那里去!我黑早便得知这个消息,所以来对你说。”柳俊听了,不胜惊骇,道:“这怎了也!我相公不知怎么样的?他得知这个消耗,好不愁烦,这却怎了也!”觉性道:“管家你放心。你家相公知得这个消息,自然还在瑞光寺住下,况且有小徒作伴,可以散心。你不须焦躁。”柳俊心下寻思:“如今贼兵围困住了,眼见不能飞出,一时焦躁,果然无益。”乃道:“只是我相公在彼,有谁人服侍他?叫他早晚间那得顺便?但不知这贼兵可是易退的?觉性道:“这个不妨。上年亦曾有土贼围城,官兵出去一阵厮杀,立即剿灭了。因这一番后,官府都严警起来,将兵马不时操练。又添设了若干民兵,料这番土贼也是易于剿灭的。”柳俊道:“这那里一概论得?贼有众寡不同,势有强弱各异,或者而今的难退,也不可知。但是既有这般意外之处,只索守去。”觉性自别去了。柳俊依旧把马牵进,卸了鞍搢,锁上了角门,到街市上探听。
  出了寺巷,果见家家闭户,三五成群的私相议论,柳俊听了数处,都是说土贼的事。走近瓮城脚下,早见兵马纷纭,城上有个官儿坐下,不便上前,即走回寺里来。
  到大殿旁,只见一个白发老者,似乡官模样,穿着便服前走,后面随着四五个管家,内中一个却是前日去拜李按察出来回话的。心上转念:“此老必就是李按察了。”便立过一边。只见那老者把柳俊看了又看,似乎要问话的光景。柳俊见那老者看得勤,便从斜里过去。
  你道这老者是谁?原来果然是按察司李绩。是时病已全愈,然尚未曾会客,正欲打点行装,择日起身。这日绝早,忽见王忠到楼下报事,传上话来,说觉性绝早在外探闻得夜里忽有土贼窃发,围了城池,特来报知。李绩此时尚睡未起,丽媚才得起身,父女二人一闻此信,大惊不小。李绩少停一会也便起来梳洗。吃了早饭,家人等纷纷在外打听了守城严警消息,陆续来报。李绩心下商量:“此是意外之事,要我一人急躁无益,且去问问觉性,看是如何。我病中承他频来候问,也去回看了他。”因而便到方丈里来。正从大殿旁走入,却遇着了柳俊在彼。原来李绩善于风鉴,一见柳俊相貌出群,心下转念:定是一个未遇时的豪杰。又见他服色不类上人,心下猜疑,故看了又看。一头寻思,早到方丈门首。
  觉性慌忙出迎,接进里面坐下,问候过,茶罢。李绩谢了连日候安之情,乃道:“如今土贼窃发,老夫着实吃惊,不知将来作何局面?”觉性道:“敝地山野荒僻,人民强悍,不时有盗贼窃发,剽掠乡村。上年已曾有山贼围城借粮,彼时有位参戎王公,是个行伍出身,却勇而有谋,领兵出城厮杀,便得一总剿灭了。”李绩道:“原来上年已有此事。山贼敢于围城,其势必有所恃,王参戎能剿灭丑类,其功也不小了。”觉性道:“正是。王公建了这番大功,抚按各位老爷出疏具题,朝廷便将王公升擢。地方兵民攀辕不舍,在抚按处俱具呈恳留,意欲带衔久镇此地,无奈已是升授总兵,镇守两广。抚按也不便违抗朝廷,题留在此。离任之日,同城许多官员以及搢绅衿士,有好几处设席祖饯,兵民香花导从,极其荣盛。敝地因这山贼一番扰乱,后文武各官也俱严警,添设民兵,不时操练。想这番土贼也是不难剿灭的。”李绩道:“如今参戎是许景升了?”觉性道:“正是。王公升迁之后,便是许公来的。”李绩道:“前日老夫初寓宝刹,在一位敝同年家会见了这许参戎,便承他先来赐顾,又承他见招。看他言语举止间也还确实,想在地方自然是不多事的。”觉性致恭道:“这位许公最是忠厚谨信,贫僧亦曾会过,蒙他款接,极算相爱。他在地方毫不多事,兵民甚是相安。李老爷说:‘确实’两字,最切最当,老爷识鉴过人,品题并无差谬。”
  李绩笑说道:“正有一事要问和尚:宝刹留寓往来,目下却有几处?”觉性道:“近日止有老爷与南直扬州山相公两个寓处。”李绩沉吟道:“南直扬州山相公,老夫耳中却像在那里听过。”觉性道:“老爷难道忘了?前日有位小相公来寓敝寺,是南直扬州人,姓山,字寿征,令尊曾任绍兴太守。贫僧见他英气不凡,斯文俊雅,因道及李老爷在此,山相公说是与李老爷有年谊,欣然趋谒。不意适逢老爷贵体欠安,不曾面晤,山相公怏怏以不遇为歉。”李绩道:“正是老夫赋性迂疏,早便忘了。前日失于临履,致获采薪,承山兄枉顾,未及回看,今便同和尚一行何如?”觉性道:“不在寓中。”李绩愕然道:“何在?”觉性道:“昨日同小徒到法华山瑞光寺去,便没有回来;今卒然遇这土贼围城,一定在瑞光寺住下了。”
  李绩道:“原来如此。想是老夫缘薄,不得相识。方才从大殿旁走来,却见一个少年,约有二十来岁,相貌甚是不凡,服饰又同卑贱,独自一人,似有踌躇不遂之状,老夫想来一定是留寓宝刹的。今日贼兵围城,料没有闲人在此随喜,但不知此人是谁?所以问和尚宝刹有几个寓处。”觉性接口道:“老爷这般说来,此少年非别,即是那山相公的小管家了。”李绩矍然道:“原来就是山兄的家人。但是奴仆辈中怎么有这般英俊?山兄留寓宝刹,主仆共有几人?”觉性道:“只有一主一仆。”李绩道:“他主人往瑞光寺中去,这家人何以便不同行?”觉性道:“那瑞光寺方丈和尚,即系贫僧师兄,颇知文墨,山相公去有小徒奉陪,原拟一去即归,故此他管家便没有同去。”李绩因回顾家人们道:“前日那山相公来投帖的,可是适才看见那个后生?”王忠上前道:“方才老爷在大殿旁看见那个后生,正是前日随那山相公赍帖来的。”
  李绩低头沉吟一回。觉性道:“李老爷为何问及那山相公管家,莫不是有恁话要分付?”李绩点头道:“老夫有话要问他。”因叫王忠道:“你去唤他来,须好好的说,说是我家老爷有一句话要动问。”王忠答应转身。觉性道:“料他也不远去,想只在寺门前后,王叔你可先到他寓所瞧一瞧,看他在也不在。”王忠答应自去。
  李绩沉吟道:“他与老夫有年谊,是南直扬州人,他先尊又曾做浙江绍兴太守。”一会儿念了两遍。觉性道:“莫不是这山相公与李老爷没有恁年谊么?”李绩道:“《同年录》上有是有一个姓山的,老夫却忘了他籍贯官职,且待他管家来问他,便知端的。”觉性道:“李老爷看那山相公管家,在何处见得他是英俊?”李绩道:“老夫颇知相法,方才见那后生广颡丰颐,眉清目朗,精神完足,有一种英气照人。是以知他是一个未发迹的英俊,将来决不久居人下。”觉性道:“诚如李老爷所言。贫僧看来,僮仆辈中这般相貌的却不多见;老爷圣哲知人,自然不差。他的主人神光精彩,更好数倍,可惜目下却不在此。”李绩道:“总是老夫缘薄,不得相晤时髦。”
  正议论间,只见王忠来回话道:“山相公的管家正在寓处,见小人说老爷有话要询问他,即便随了来,现在门外伺候。”李绩道:“着他进来。”王忠走出招了一声,只见柳俊走进方丈。李绩不觉立起身来道:“你就是山相公的管家?我今幸得识认。”柳俊道:“李老爷坐了,柳俊磕头。”便要跪将下去。李绩叫王忠搀住,柳俊被王忠搀定,不得拜下。李绩道:“我与你同是过客,不须行此礼,便坐下了。”
  柳俊道:“李老爷呼唤柳俊来,有恁话分付?”李绩道:“前日你家相公来看我,因在病中,没有会见,多多得罪。方才正要答拜,问这里和尚,说是往瑞光寺去了未回,又听说管家在此,故唤你来相谢。”柳俊道:“多蒙李老爷垂爱,家相公缘薄,不得拜识,目下又遇了土贼围城,未知何日退去,那时才得进城面拜。”李绩道:“土贼乌合,不久自败,这且不必论他。但是你家老爷在家,你相公远出,却为何事?”柳俊道:“家老爷已亡过有年,家相公因游学京师,故从此地经过。”李绩把头点点,乃道:“你家相公是姓山,却与我有年谊么?”柳俊道:“前日名帖上李老爷自已见过了,年谊是向闻家相公说来,柳俊不知。”李绩笑对觉性道:“老夫失言,被柳管家所笑。”觉性慌忙打一恭道:“这个柳管家怎敢。”
  李绩道:“你家老爷存日,做什么官?”柳俊道:“官至浙江绍兴府太守。”李绩道:“是那年到任的?”柳俊道:“是某年。”李绩低头一想:“那年我正在福建做官,与浙省相近,见《搢绅录》上并没有姓山的做绍兴太守,这人说话好生奇怪!其中必有原故。”便问道:“我曾在福建十年,与浙省相近,从来见吏部选单以及《搢绅录》上,浙省做官的尽有姓山,若说姓山的做绍兴太守,又是在某年到任的,这却从未见来。你是这般瞒我,其中必有原故。我若不问,也便罢了;我既然问起,自要一个明白,你须对我实讲。”
  柳俊见李绩细细盘问,虽则前日写帖时已先料过,然也未免吃惊,又不敢不答还他,因道:“小人怎敢瞒李老爷?其中果有原故。”李绩道:“你就说也何妨。”柳俊逡巡不语,李绩会意,便起身别了觉性,带着柳俊,一同回到寓所来。
  只因这李绩叫了柳俊问话,有分教:良骥不教终伏枥,一逢伯乐便空群。未知柳俊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人在穷途,进退维谷,无知乡人箕踞树下,藐视不理;当在家坐华屋下,奴仆林立,颐指气使时,不复知有此等苦况。一旦遭值,莫知所为,但觉酸泪滚滚向腮边下矣。柳俊遇李绩,幸也。李绩不得作巡抚,则将何所安放柳俊耶?故天下事总属不可知者。


卷之五
  第九回 鼠窃贼一朝得志 乌合众三路兴兵
  词曰:
  问他博具起何朝?怪杀那乌曹。幻将五木分卢雉,传流处,昏旦搢呶。不顾陶公痛低,却称刘毅雄豪。自然家业渐萧条,冻馁日嗷嗷。偷生觅个萑荷泽,呼同类,窃弄戈刀。震动王师歼灭,不教小丑潜逃。———右调《风入松》
  话说李绩要晓得山鳌出身来历,便将柳俊叫到寓所,走进花厅向西坐下,便问柳俊主人始末。柳俊道:“家相公有一段不白奇冤,小人也有一节委曲情事,乞老爷屏去左右,方敢细说。”李绩真个把家人们都喝开了。柳俊乃将自己如何出身,如何依栖丁府,旧主人丁孟明与凌驾山如何相交,后来丁孟明因凌驾山看破了强盗书信,便挟仇陷害;自己如何报信,凌公子便进京避祸;自己因而弃邪归正,跟随至此;在路恐有追寻,乃改名换姓的始末,略述一遍。李绩方愕然道:“我说没有姓山的在绍兴做太守,原来你家相公是凌羽化先生的公郎———这凌先生也曾与我在都门会过。如今你相公避祸远出,可曾得知家中消息,还是怎么样了?”柳俊道:“自出门后,也无从探问消耗。”李绩道:“凌相公到京作何进止?”柳俊道:“家相公有一位年伯在京,要去投他图个北监,以便在京中肄业。”
  李绩点头道:“这也才是。但是你原是丁家人,凌相公也未必便这般信任你;且又同你进京,毫无猜忌,这却叫我也有些疑惑。”柳俊道:“小人虽是下贱,颇具些意气。向在丁家,见丁公子作事好险,久欲相离。常见凌相公来,做人情性,相去天渊,久欲弃邪归正。凌相公也久有提拔小人心念,争奈不便举动。适值丁公子生此歹意,小人去报了信,想来再住丁家,倘日后察出,那时小人性命定难保了,因此竟随凌相公北上。凌相公推诚待物,况且素知我心,所以深相信任,并无毫发猜疑。”
  李绩笑说道:“这也罢了。但是他系官宦人家,岂无一二得力家人跟随进京,怎么独叫你一个少年随着,这是何故?”柳俊道:“得力家人也有,那时因在忙迫,这些家人们恋家的多,不能一时就走;况且事起仓卒,也都有出外未归。相公恐叫动众人走了消息,又虑迟误不便。独有一个最忠义的,叫做魏义,愿跟随进京;相公又因丁公子那边举发,必要他在家中料理,所以小人独自随来。”李绩道:“你家相公多少年纪了?曾进了学没有?”柳俊道:“已进过学,今年一十八岁。”李绩道:“你家相公年纪尚小,你也大不多几岁,进京也有二千余里路程,万一路上遇了歹人,有些错失,如何是好?”柳俊道:“小人生长北方,弓马颇知一二。不要说这般清平世界,又且路近;纵就再远几千,兵马纵横的所在,我也走去不妨。那怕恁歹人,岂到错失地位!”李绩笑道:“原来你有这般本事!我听你言语,颇识斯文,想你也有些知书明理的了。”
  柳俊忽然跪下道:“方才小人将家相公事情一总吐露,万望李老爷念他受冤的人,倘遇外客,求老爷断断不可说起。恐传闻到丁家,知了消息,家相公身上便不好了。”李绩扶起道:“我向来存心厚道,若还在仕途上,见此不平,定要替他申冤拔枉。况且凌先生存日,也与我有一面,他公子受此冤诬,流离失所,我不能替他排解,已是歉然,怎好走漏他的消息?你竟放心,不须多虑。”柳俊垂泪道:“小人见李老爷是位盛德君子,故将真情说出;若在他人面前,小人也不敢明白说了。”
  李绩道:“看来你竟有些识人的眼力。早间我在大殿旁,见你气格超越常人,故此着人唤你;方才细细看来,你后来定有发迹之日,你今年多少年纪了?”柳俊道:“二十一岁了。”李绩:“道我颇知相法,若依你相看来,两额角黄气飞腾,早晚定有意外奇逢,或者随你相公进京时,有恁么好遭际,也不可知。”柳俊道:“小人是奴隶下贱,有恁用处?倘得如老爷所言,可知是好。”李绩道:“我相法断无差谬。你当自爱惜,不可自家暴弃。”柳俊连声应诺。李绩道:“如今贼未即退,你家相公便不得进城,你却焦躁无益。”柳俊道:“便为此事忧烦。家相公一人,没人看待,不知怎么样的焦躁哩。”李绩道:“你独在寓所,却也无聊,不如常到我这边来走走。”柳俊道:“晓得。”当下便辞了出去。
  李绩心下沉吟:“看这小子,果然有些经纬,说话甚有条理,俱不失为忠厚。他说弓马颇知一二,必定晓得些武艺,料非漫然说谎。听他谈吐,竟似在斯文中淘鎔过来,这般人却也难得。我若有这般小厮,必提拔他一个出身,决不使他埋没。但看他的相貌,定非久居人下的,目下气色甚佳,自然决有遭遇。”心中只管把柳俊盘桓。又念他:“方才拜我,恐走了主人消息,便掉下泪来,一种为家主的念头,真是可敬。”便真个再不向人说起,连女儿丽娟面前也不说知。正是:
  敬君忠义重,唯恐泄君言。
  若得为吾用,须知不负恩。
  一概搁过。却说这贼兵自何而来?为恁么这等猖獗?原来有一个大王在内。这大王姓苟,排行第一,原是这兖州府小户,幼时也曾读过几年书,识得几个字,先生取他一个学名,叫做苟修文;长得一身顽肉,其黑如漆,两臂膊有偌大气力,人都称为“苟黑汉”,又叫做“苟铁臂”,把“修文”两字竟不提起。这苟黑汉幼时在村塾中,你道他有心肠读句书儿?有定心写个字儿?这两件那里在他心上。一味是舞枪弄棍,抛砖击石,封拳扯腿的顽耍。父母偶然见了,也着实打骂;扯去书馆中坐不上半日,只等先生转了背,原去顽了。若不耍拳弄棍,做这般大家伙,便去敲块瓦屑儿,与众学生弹筋筋,拉鸡坑;若先生撞见,便东跳西跳,捉来打了几下,便放声大哭,哭个不了,搅得你耳根边好勿清净。先生见这般训诲不转的,也不乐教他,却得自由心性。遂其所愿。
  父母死后,便沦落在赌博场中,做那无赖勾当。原没有什么家业,看看赌完了,便做出一件奢遮的本事来。自古道:“赌与贼邻。”输极的时节,连衣服鞋袜都输去,大寒天气,飞雪满空,冻得狗叫,他也再不懊悔赌钱不是好事。只道:“我手里掷惯的是骰子,如今弄得没得掷了,却不济事,不如还到赌场中混去。”忍着饿冻,挨到赌场里来,讨两个头,抢两个孤注。人见他是个癞化子形状,也诈眼脱的让他。倘与他争论时,这苟黑汉便要放刁,抢了骰子要出首,又要去各家父母兄长面前说知;众人要与他打,又见黑汉力大,不敢交锋,所以恁凭他抢铜钱,不敢拦阻。一见他来,巴不得送两个铜钱与他,买静求安。这苟黑汉若是知事的,打转心来,一日价得了头钱孤注,也有一百二百文,可以用度过活,一人一口,尽有长余。因而积少累多,或者遂成家业,也不可知。他却一得了钱,又挨一脚去掷,掷不上一掷两掷,偏又掷出不好色面来,不是差便是七,把这几个有限的钱依旧送掉了。他便想:“似这般赌法,却不十分豪爽,虽则不怕别人不与捻头,然而终属厌事,惹人心里不快活,怎得一个法儿,常有大主钱财做赌本方妙?”终日是这般想。
  一日,想出一件奢遮本事来。你道是何算计?却是做贼。苟黑汉不想做贼也还好,一要做贼时,手脚便零碎起来,捞东摸西,伺候没人,不管什么东西物件,顺手即便剿去。初先还是白日撞三只手,后来想:“不济事,偷这些,须不够做赌本,倘或有人见了,也为这些小财物坏了名声;不如夜里去做他一帐,却不道好几天消受!”因而想到一家,是个守钱虏。日里做下了眼,停当了撬门挖壁洞的家伙,到夜来身边藏了火种,撬开了门,摸进去,将门依旧掩上了。
  踅到卧室处,用铁铲儿撬房门,才得两响,只听得房里有人说道:“妈妈,你试听么,昨儿是这般门响,今夜又是这般响了,不知是什么剥皮的畜生?”又听得妇人声音道:“是个猫儿,再有什么剥皮的?前日煮的肉挂在门头上两日,遇了斋期,没有吃,这剥皮的闻得肉香,却在此搅了两夜。”苟黑汉听说,便生出贼智来,学猫嘴里咕咕嚷嚷的叫,越发撬得声响。那人道:“这该死的!好恼人,搅得我睡不着,待我起去赶他。”那妇人道:“暗漆漆的,起去做什么?惊他走了便罢。”果听得地板上砰砰的响。苟黑汉便住了手。停一刻,又撬响起来,又听得地板上震响,又即住了。一连数次,那人焦躁得恨恨的。听得下床,黑汉便闪在一边,听那人开了门,把门闩向门外东敲西击,口里吆吆喝喝。黑汉心生一计,就地摸着一块砖片儿,向前抛去,打着瓮响。那人发怒道:“这剥皮的,还在那里作怪。”便摸出去赶打。黑汉约摸那人离了门口,便闪进他门里,摸逼床侧边,做一堆儿蹲着。只听得那人赶了一回,进来开了房门,上床睡觉。口里道:“这剥皮的若再来,明日做下一个筒儿轧住他,剁他十七八段!”妇人道:“吃斋的人,说这般作孽话!夜深了,睡着罢,明日好早起身干事。”只听得那人不多一时,便打呼声响,再听那妇人,也抽呼了。黑汉心里想:那人因起来赶猫,闹了一个更次,自然倦了。便身边吹起火种,略照一照,房中箱柜,了然在目,依旧将火种藏过。向柜边摸时,有一把锁在上,却喜未经落鐄,捵开了锁,掀开柜盖,把手四下一摸,早摸着一个包儿,约在手中,好些沉重,心上喜个不了,将来且搢在肚兜里。又摸着了两吊钱,箱笼里取了几件衣服包了,一总驮在肩背上。一路摸着原路,开了大门走了。
  明日那人家起来,见被贼偷了东西去,原是个爱财如命的,却不敢声张出首。为恁的?只因官府们不好,一味要钱,见人家失了盗贼,却把捉拿盗贼的心肠缓了,单把失主来炙诈。他想盗贼偷得起的人家,其家必是有钱的,必定用得两个起,因而官也要,书吏也要,差役也要,内而幕友家丁也要,外而地方保甲也要。那一个人家,先被盗贼偷了,自然去了好些东西,怎经得这般你要我要?把一个家计儿,自然做了“雨打浮萍”,一时星散。纵捉到盗贼,追出赃来,已是十去八九;先要衙门里承行东道,捕役盘缠,不知费了多少使用,所追之物,补得那一件?若还有等奸刁捕役,唆盗措扳,累及无辜,终累了那失事人家吃苦涉讼,耗费资财,真是失物领赃,余晦未绝。
  苟黑汉偷了那银钱衣饰,有二十余金,心上欢喜不了,巴不得到天亮,好去赌场里下马。渐渐天色大明,便将衣饰藏在铺底下,将银钱缠在腰里,锁上了门,到赌场里来。把银钱解下,在台上一甩,众人吓了一跳,齐道:“黑汉今日那里来这注好大财香?”黑汉道:“你们管我则恁?料不是偷你们的。”众人道:“莫说闲话,大家来掷。”有个道:“丁拐儿罢。”有个道:“四子儿罢。”苟黑汉道:“好晦气!我黑汉有了这主大梢,却与你们做小家子事?”众人道:“有理,还是老快好。”因而数不筹马,呼吆喝六,喊金抢红,自早至晚,苟黑汉面前存不得两贯钱、二两多银子。众人要收场,苟黑汉那里肯放?众人道:“我们昨晚赌起,也要歇息一歇息。”苟黑汉就把骰子绰在手中道:“你们还是赌是不赌?若是赌,老子情愿一总输去;若不赌,我拚着自己三十板,将你们到县里大爷那边告去!”众人晓得苟黑汉性子的,见他这般发急,只得坐下再掷。果到黄昏左侧,黑汉面前真个半文也没了。众人道:“你又完了,我们也不掷了。你若要赌,须将梢来下马。”黑汉垂头丧气,不则一声,众人一哄而散。
  黑汉走回破屋里,好没情绪。上铺去睡,扯那败絮中,摸着了一包东西,不觉拊掌大笑道:“惭愧!有这个衣饰在这里,明日往解库里也典得四五两银子,不是还有一日快活,愁他则甚!”当下安心睡去。到明日,真个去典了五两多银子,复身到赌场里来。众人道:“你昨日半文都没了,今日那里又撮来这梢?”黑汉道:“人能变财,那里料得定的。”摆下四脚,黑汉把大注子尽推出去,却不够一二十掷,不到晚,依旧一双空手了。黑汉便发起赖来,要两个头钱,有人道:“你下马的都要头钱?”有人道:“省些事罢。”没的凑出一百钱来,你二十我三十,凑足一百文,交与黑汉。黑汉接了道:“我不与你们多说,且将这钱去打角酒吃。”众人道:“有理,你去罢。”黑汉真个去打酒吃。在一个酒铺子里坐下,一头吃酒一头思量:“明日没有弄了,却向那里做那勾当去?”想一想:“又没便人家下手,不如还去讨个头儿,且过了两日再看机会。”约有醉意,还了酒钱,归家便睡。明日向赌场里拈头。众人晓得两日来赌的银钱是偷来的无疑。
  黑汉混了多日,一日晚上,走过城隍庙巷口,只见一家厮嚷,众人团团围住。黑汉挤向前一看,原来是他的表兄王豆腐与妻子相嚷。黑汉便上前劝解,那妇人便向黑汉告诉道:“表叔,前日我见张妈妈拿一匹标布来,甚是精细,便买了他,做一件衣服。你的哥子就道我破费了钱钞,与我相嚷。那有衣服不要穿的?就做下一件,也不叫做花用了,为恁么便是这般嚷骂?你替我断断看。”苟黑汉道:“一件衣服所值几何?又不为大事,嫂子要穿,就待他做下,表兄也是多嚷的。”王豆腐在气头上,听得埋怨他,按奈不住,道:“你晓得屁!我们铜钱银子烦难,都是硬着脖子挣的;不像你使惯了没头钱,吃惯了没头酒,看得容易!”黑汉闻言大怒,架头啐了一口道:“你家夫妻相嚷,我好意来劝,到把我来伤犯,好一个不识高低的死囚!你家就打死了人,关我鸟事!”说罢便去。
  一路思量:“好生恼人!好意解交,反受抢白,怎么设个法儿处他,方快吾意?”猛然一想,暗喜道:“妙哉!我如今要做那勾当,却恨没有熟脚人家,他方才不合骂我,就把他来试试。想他苦挣多年,自然有些积蓄;况且他家只得两间房子,沿街浅巷,撬进一重大门,便是卧处,方才立进他屋里,箱笼什物又都在眼里了,有何难哉?”算计停当,便身边取出数十文头钱,到一家酒铺子里买烧刀子吃。自斟自酌,掌灯时候才吃得完,微有醉意。
  复从王豆腐门首经过,只见门扇都关闭了,听得里面说道:姐夫不要气他,总是自家人,不须介意,姐姐回去住两天儿就来。”又听得王豆腐声音道:“舅子回去问声妈妈,明日我来看他。”苟黑汉心下道:“原来是王豆腐的丈母闻得女儿在家闹吵,所以叫儿子来领女儿回去。”听见他关门,便走过一家闪着。肚里寻思:“一发好个机会。这婆子去了,自然带着两个小儿女去,止存这王豆腐一个,却不道更妙。”打一看时,果见一人提着一个亮子,婆子搀着儿女,往西去了。苟黑汉心下大喜,想道:“此时尚早,且回去睡片时,再作计较。”乃回到家中,在铺上略打一睡。
  听得起了更,打到三更时候,起来拴束好,带了本行家伙,曳上了门,一径走到王豆腐门首。贴在门上一听,听得里面说话,却又不甚明白。苟黑汉心下惊疑,暗道:“奇怪!他没人在家,却与谁讲话?”再细听时,却只是王豆腐一个说的,都是梦话,所以含糊隐约,不甚明白。苟黑汉放下了心,身边取出家伙撬门。你想开豆腐的人家,有恁好门扇?不一刻撬开了门,摸到床面前。摸着箱子,掀盖起来,先把几件整衣服打做一包;摸到底下,不见什么东西,想道:“不在这箱里,定安放柜内。”复身摸着柜台,弄开盖来,四下里摸遍,也没有银包,止摸着三百多钱,先将钱揣在怀里。暗道:“奇怪!难道这王豆腐真个没有?”又一想道:“这王豆腐是小家子样做事,啬搢搢的,有些东西必放在枕根边。且待我去摸摸看。”因掩到床前,躬着身向里床两头一摸,果在枕根边抠着重重的一包。心上一喜,掉手过来,早在王豆腐鼻子上打了一下,惊得王豆腐直跳醒来,吓得苟黑汉掜着银包,望门外就跑。王豆腐晓得是贼了,连声打嗽,把胸脯乱拍,急忙披了衣服,跳下床来,乱喊:“有贼!”追将出来。不料失脚带住了一张豆腐架子,走的势猛,绊跌一交,就如半天里掉下一块大石,砰的一声,跌个够死。
  早惊动了邻舍,大家吆吆呵呵,齐起来到王豆腐门首。有人带得灯笼,只见门扇开着,推门进屋看时,只见王豆腐磕伏在地上打哼,一时挣扎不起。众人搀扶起来,只见王豆腐额上血流不止;原来磕下去,磕在豆腐箱盘角上,额角边打了一个窟宠。当下扯块腐干袱,包了头。王豆腐说:“有贼偷了东西,往外走了。”众人道:“贼去几时了?”王豆腐道:“好一会。”众人道:“若是好一会,贼好到家了,你却向那里赶去?就赶也不知东西南北。”有人道:“王哥,方才赶贼,须好好儿的走,自己家里走惯的所在,恁反磕伤了头面?”有人道:“你且挣扎看看家伙,可曾偷去恁么东西?”因而大家同王豆腐照看。但见柜台上放下一个衣包,柜盖与箱盖都是开的。王豆腐看一回道:“衣服都在柜里,有三百多钱却拿去了。”众人道:“造化!我们也替你看,锅子铜杓家伙都没有动,止去得这三百钱,也还算大大的造化。你怎地一个惊醒了,却赶走了贼?”王豆腐道:“有恁么物件在我鼻子上打一下,方惊醒的。”众人道:“若是这般,到床上照照看。”王豆腐不照犹可,一照时,免不得到里床枕根边摸那平日积攒下的银包,伸手一摸,只叫得一声:“不好了!”众人道:“不见了什么?”王豆腐也不答应,只把床上被席翻了几转,众人道:“是不见了银子么?”王豆腐发苦道:“我挣了半世,积下十五两八钱银子,今日却被贼偷了去,我好命苦呀!”说罢哭将起来。众人弄得没法,内中有见识的道:“你莫哭,如今已被偷去,难道贼见你哭,便来送还你不成?大丈夫男子汉,却做这般儿女态。铜钱银子,人身上的垢腻,硬着膊子挣,再挣些起来。自古道:‘留得青山在,那怕没柴烧。’怎么为这银子哭?如今捕役利害,失了窃,失事人家倒要赔钱使。好好儿住了罢,不要惊动了总甲巡逻的明日报官报府,累我们四邻使钱;就是你,少不得把窠坐儿却留不牢了。”众人道:“这都是好话,王哥你该听着。我们也要回去睡了,你好好的关着门儿睡罢。”便留下火种,一哄而散。
  王豆腐想一想,果真哭他无益,若惊动了地方,报知官府,便要用钱使费,那时真个窠坐都留不住,只得忍苦吞声,关上了门,藏了衣服,约莫只好四鼓,且上床睡。翻来覆去,好睡不着,平昔积攒这些银子,半分三厘,好不烦难,今日白白被贼偷去,好不懊恼,呜呜的又哭了一回。五更只得起来磨豆腐,有心没相的,做不得半作;开着大门,啬搢搢的唯恐有人风闻报官。直待过了两三日没事,方才放心。后来妻子归家,又被妻子埋怨,羞说了好几场。闲话搁过。
  且说苟黑汉偷了王豆腐的银子,被他惊走,飞奔回家。睡到天明,将钱去买一顿酒饭吃了。看那银子,约有十五六两,却不敢去人家铺子里借戥儿称,只好约摸分下一半藏了,将一半放在身边,又到赌场里来。众赌脚里也有个略晓人事的,寻思:“这黑汉却又那里做了一帐来也?终久这般事必有败露日子,那时便要扳扯众人,不如早些避之为妙。”有等破落户,却不想到这地位;就想到这地位,他原是个无赖,怕恁么官司?总之落得受用。因而闹嚷嚷赌了一日一夜,苟黑汉又光光的完了。第二日,将所存的一半下了筹码,却也赢了四五两,到夜里依旧连本输去,原是一个光身。苟黑汉绝不懊悔,只因看得铜钱银子来得容易了,他道:“我苦了半夜工夫便有了十两念两,何足为奇。”况且两次都得了甜头,认道是一下便着,便不去拣择熟脚所在。
  想到一个邻舍,那邻舍姓金,是一个大财主。苟黑汉心下说:“偷了小人家,不过有限;若偷了财主,金珠宝贝也有,铜钱银子也有,衣裳首饰也有,却不比小人家胜了万倍!”打算停当,到夜来就在家里上了屋,走到金家。跳下去,却是个堆柴房子。那知金家这夜烧烧酒,有家人在灶前烧火,只听得有人跳地响,便立起来瞧看。只见得有人隐进柴房里去,知道是贼,便提根短棍,卒地里照背后打来。那知苟黑汉眼快力大,忙掣转身迎住,左手架着棍子,右手向那人心窝里只一拳,那人撇了棍子,扑地望后倒了。那人虽则打倒,却早一眼瞥见是苟一,便大声喊骂道:“好狗弟子孩儿!把我捶这一拳,我认得你是黑汉苟一,众弟兄们,快来捉住!”苟黑汉见不济事,依旧跳上屋走了。众家人听得叫喊,一齐起来照看,那里见个贼来?那人道:“是黑汉苟一,方才打我一下,被我喊破了,他竟上屋走了。”内中有见识的道:“捉贼不如放贼,怎么道破了他姓名?教他做人不得,后来结成切骨之恨了。既然赶去,只索罢休。”
  且说苟黑汉上屋飞走,跑到自家破屋上,踏在破洞里,一双脚擦得粉碎,跌将下来,磕坏了头面,好生气恼。偷又偷不着,浑身疼痛难禁,又被金家家人喊破,倘若传说出去,一发做人不成了。金家是财主,若去出首在官,那时更觉不妙。寻思一回道:“也罢,过这般苦日子,终非了局,就是偷摸些什么,亦非长策,若被人拿住,岂不白送了性命?前日盐船上有弟兄叫我去,我还嫌他非藏身之所,今日事已至此,只索上他船去,再作计较。”等到天明,把破衣服打叠了些,弃了破屋,下海去了,便在私盐船上勾当。
  自恃膂力过人,又有些算计,混过数年,竟做了头目。同类盐船共有六十余只。其年海禁甚严,官兵日夜搜捕,海里藏身不得,一齐弃了船,在山中落草。一日,苟黑汉分咐众人道:“如今陆地不比在水中,海阔天涯,可以东流西荡,若无一个头脑统摄,终久是各条心肠,不关痛痒。不若你等推我为首,我设出许多号令来,互相帮助。无事,原去做买卖的做买卖,种田地的种田地;有急难时,我传一号令,即便齐集。既可以呼吸相通,又免了招摇耳目。”众人道:“有理。”便立苟黑汉做了大王,悉听约束。过了多时,也打劫了好几处村坊,无赖之徒闻风聚合,约有四五百人,山寨壮观,声口传扬。渐渐吹入官府耳朵里,将有剿捕之意。
  苟黑汉见势事开阔,也要算计一个自全之策。一日,聚集头目道:“我向在海中,便闻东平州凤山上有个大王,姓李名可教;邳州黄石山上也有一个大王,姓马名述远,绰号飞天夜叉,两路都聚有千余人。那个邳州地方官将利害,争奈李可教山寨接连诸山,官兵来时,便躲向深山穷谷中,无从捉拿,所以长享富乐。那马述远却有奢遮本事,部下头目个个有万夫不当之勇,官府侧目,不敢正视。我今孤立无助,倘被官兵杀来,便难招架。意欲结连两路,相为党援。你等头目有何高见?再行酌议。”众头目道:“大王算计甚妙,我等别无良策。”苟黑汉道:“东平去路颇近,只愁邳州路远,谁人可去?”言未毕,坐中两个头目齐出愿往。一个是韩玉,一个是冯耀甫,俱系破落户出身。都善弓马,膂力过人。当下二人齐肯走差,苟黑汉大喜道:“你两人不须一路去,我写下两个龟儿,听凭拈着那一路便了。”乃写下“东平”“邳州”两个龟来,韩玉拈得东平,冯耀甫拈得邳州。苟黑汉又令书记写下两封书,搬出些礼物,打下两个包裹,付与两人。苟黑汉分付道:“我书中言语,是约他两路到我寨中来相会,还有话商议。须问了来的日期,山寨中好预先摆设,以便临时迎接。”二人领命,即便起程。
  不则一日,到了两处。两处大王见了书札,俱各欢喜。受了礼物,也都写了回书,款待来使。分付道:“你先回报,我等分拨了寨中事务,即便来你大王寨中聚义。”二人前后回家。苟黑汉见了回书,分付:“合寨都要摆列整齐,明盔亮甲,不得错乱躲避,临期有误。”众人得令,自收拾衣甲去了。
  不则一日,东平州李可教带了头目,赍了礼物,扮作客商先到;明日,邳州马述远带着头目,也备了土仪,扮作走差的公人也到。苟黑汉留吃饭后,领着两路满山游玩,遍观山寨。但见:
  山岗作城,树林为栅,外如铁桶,内似金池。峰峦突兀,权做那望气军中上将台;原麓平铺,就算是较武阵门交战地。一个个明盔亮甲,摆列喽罗;看处处花簇锦团,飘飘旗帜。垒木炮石堆积山前,草料米粮贮屯寨后。正是:
  猛虎负嵎声势利,猎人无术可能擒。
  苟黑汉领两路观山已毕,李可教与马述远称赞不已,苟黑汉不胜大喜,杀牛宰马,大寨中摆下十六席酒:上边两席,马述远与李可教坐,马述远年长,坐了首席;侧边一席,苟黑汉主道相陪;下面十三席,共有二十六个头目,两个合一席,俱各坐定。三个大王乃将头目名胜。各相指示。苟黑汉作主人,先说手下十二个头目:“第一个史振,第二个韩玉,第三个张兴,第四个张芳,第五个李通,第六个王起,第七个尤勇,第八个彭文,第九个李上进,第十个雷冬生,第十一个冯耀甫,第十二个刘士魁”。苟黑汉通姓名毕。马述远拍着桌子,立起身来道:“小弟手下兄弟只得六个,连我共是七个,有名叫做‘七煞’。一个个儿都有一个表号,即如我叫做飞天夜叉”。苟黑汉道:“请坐了讲”。马述远乃坐下,指说道:“第一个名叫猫儿朱海,第二个盘山老虎吴有功,第三个一脚人熊王五伦,第四个着天黄鹞李武,第五个鬼脸钟馗田慕承,第六个蟹壳仙人周晋”。李可教便说手下八个头目:“第一个李秀,第二个金苗,第三个孙云,第四个许高,第五个黄良,第六个高天寿,第七个伍牛儿,第八个徐南”。各各说毕,喽囉斟上酒来。
  行过三巡,苟黑汉向马、李二人道:“弟向日流落江湖,蒙众弟兄推举,做了山寨之主。近日兵精粮足,声口招摇,恐一日官兵杀来,寡不敌众。意欲先发制人,又惧独木不成火,故此邀请二位到来。一则结连党援,相互犄角;二则欲商议这件大事。不识二位尊意若何?”马述远不待说完,拍着手道:“我平昔便有此心,我见如今这些做官府的,口里读过孔圣人书,心里不知做那一家事,一味想诈人,品行十分不好;只要说是进士举人,便大家钦敬。我幼时曾在道里做效勇,有人道:‘你有这般本事,却不埋没着,何不去应个武举?’有等死忘八,叫我肚里不通,做不得。我便骂这死忘八奴才。做文官的,出身由科甲,要做文章,须肚里通透。若做武官,又不要做文章,有造化,一枪一刀,博个功名;没造化,一枪一刀,了了性命,这也是做武官的烈烈轰轰处,我却那得有这一日?如今承众兄弟们推我为首,雄踞一方,落得快活煞。强如那班儿官府,口甜心里苦,掜着两头不放松,满肚里是不长进的念头,外面偏假装着一个道德君子模样儿。朝廷与他贵爵厚禄,白白的养着他,不得一些儿报效处。我们若得这地位时,不论怎的,自然图个报效。旁人又道:‘你是个卤夫草包,官府中那有你?’然我看着这般官府,三下鼓坐了堂,审来的事都是冤枉。一味执着拙性,一偏之见,任自己的喜怒,把百姓的性命皮肉,做他的消遣法儿,我们看了活话的要气死。又道:‘不读书,不知道理。’我看这班读书人,不知道理。在那里做了秀才,便要诈人,矜才傲物,眼里好生看不得;反不如我们不读书的,倒有十二分忠义气。我们当初在衙门里,仰着面看这一班做官的,他的眼梢儿也不觑你一觑,想起来这样恼人!因此上落草为王,且稍舒目下,落得大碗酒大块肉吃个醉饱,搂着几个妇人取乐。取乐有何不可?虽如此说,终非久计,欲待大弄一番,争奈独力难支。今苟大哥既有先发制人的念头,小弟们便当协助”。苟黑汉大喜道:“马大哥与我一般的了。不知李大哥尊意若何?”
  李可教欠身答道:“人无害虎心,虎无伤人意。他们不犯着我,我便也不犯着他。事成则可,若不成时,便悔之晚矣。依我主见,不动为妙。”马述远听罢,焦躁起来,大喊道:“我等原系草寇,得之则荣,不得非辱。夺得一州两府,可守则守,不守原做我的事,退居山寨,取我的乐。谁敢在我寨前走一走,却不道饶了他两只腿!”只见众头目齐声道:“马大王说得有理,我们都愿做这勾当。”苟黑汉与马述远见众人都肯,不胜之喜。苟黑汉便道:“若得众兄弟齐心,肯出死力,那怕他什么官兵,却也不在吾心上。但一件:必须定一日期,三路都动,使彼首尾不能照顾,方得成功。”马述远道:“有理。”此时李可教做主不得,只好随声附和。苟黑汉便令书记写了起义日期的约单,各人押了花名。苟黑汉道:“弟还有一句话要说。”马述远道:“有话但说不妨。”苟黑汉道:“自古说:‘蛇无头而不行,兵无将而不动。’如今虽则三路各有大王,内中还要推一个为首。不是我夸口说,似我这般调度,才勇兼全,帐下头目又多。部下兵卒又众,便该推我做个盟主。”马述远一闻此言,心下便有不悦,然在他寨中,又当聚义之初,不好从中挠阻;且马述远是直性子的人,不会牵强,便起身率领李可教众头目,罗拜阶下,推苟黑汉为盟主。苟黑汉在上首受礼,不胜大喜道:“既承二位及众兄弟推举,我有一令相示:自今以后,凡一路有难,两路齐救,不得推诿观望,失了好汉同盟之谊。”众人齐声应诺。当下重写祝文,对神罚誓。于是苟黑汉坐了第一,马述远坐第二,李可教坐第三。其余照旧坐下吃酒,直至大醉方散。明日两路辞别,各归本处。
  到了起兵日期,苟黑汉又使人赍书两路,去讫,隔晚便点齐喽囉。此时又招集了无赖亡命,共有八百余人,一总装束停当。到了明日五更时候,苟黑汉传令放起三个大炮,以壮军威,统领了头目喽囉,呐喊摇旗,杀下山来。一路乡村,无不受害。将及微明,已把四城围住,放火延烧近城居民房屋。号呼惨哭,声震四方。守城士兵在更铺里听得人声鼎沸,急出更铺看时,但见火光烛天,吃惊不小,向城外一看,只叫得一声:“不好了!”正是:
  何处刀兵窣地来,鸣笳晨发不堪哀。
  繁华便是风波地,岂独关门有堠堆。
  守城士兵慌忙飞报各官,参将许景升大惊,忙传齐在城军士,守把四门,自己上城看贼。只见密密层层,四下围住。心下道:“这山贼闻说聚党颇多,今日果有千余人马”。便倚定护心栏,唤贼人打话。只见贼阵中门旗开处,一人全盔绣甲。身穿蟒袍,扬鞭指着许参将道:“我乃铁臂大王苟修文是也。只因山寨中缺少料草,欲于贵府借些钱粮,你若依言献纳,我便退军;若有一声不肯,我便打破城池,不分玉石!”许参将指着骂道:“本参府闻得你等草寇结连,不日便要出兵剿灭,你今日自来送死!待本参府遣将出战,把你们剿杀枭悬!”苟黑汉闻言大怒,传令放箭。许参将便下城来,分拨禅将守御之事。
  连围了三日,许参将只不出战。知府等官俱道许景升惧贼,便齐集到参将衙门来催。许景升接进,分宾主坐下。知府开言道:“贼兵围了三日,百姓绝了樵采道路,沸沸扬扬,民心疑畏。许老爷既掌兵权,就该出城厮杀,怎么置之不理,不知有何高见?弟辈特来请教。”许景升道:“下官不是惧贼,不肯出城厮杀,量这些草寇有何难处。但兵家有云:‘避其锐气,击其惰归。’贼今势力方锐,又兼本城中兵不满五百,寡不敌众;再停两三天,贼见我兵不出,定生懈怠,那时然后出城厮杀,一战可破矣。”众官听了,虽似有理,然在疑信之间,乃各各别去。按下一边。
  且说李可教自那日在苟黑汉寨中聚义,回家乃与众头目商议:“若不去打城,他们两路必笑我惧怯,惹好汉们谈论,若竟去打城,争奈官将利害,惹他不得,如何是好?”众头目道:“前日在苟大王处如何立约罚誓,今若反悔,便不似我们绿林豪客所为,断断要依斯举事,大王不宜过虑。虽已前两次官兵进山,原不曾与他见过一阵两阵,俱系自家先躲避的。如今不要管他什么,倚了我弟兄们本事,且与官兵杀一两遭,看是如何。若杀得不过,依旧退入山去,原做我们事业,原不折恁便宜,有何不可?为何只管狐疑,愁他则甚。”李可教想了一想道:“也罢,就依着你们这般做去。”到了日期,点起合寨喽囉,杀奔东平州来,把城池团团围下。
  你道城中官将为何利害?原来此处是个要地,有一个分守将官,乃是省下总兵标部分司,这一员将姓张名达,山西大同府人氏,官拜游击将军,已纪功三次,带衔副将,统领一十二处营寨。才文交武,力过十人,性如烈火,御下颇严,因此军中起他一个诨名,叫做“张阎王”。这日见土贼围城,不胜大怒道:“我前两次搜山,总不见半个贼影,今日却自来送死。”便忙传齐中军牙将,点齐兵马,饱餐战饭,披挂停当,分下两路:令中军统一枝人马,从南门杀出;自己统一枝人马,从西门杀出。正遇李可教大队,更不打话,便是混战。张达大喊一声,一人一骑,舞动大刀,直入中军。李可教急挺枪抵住,金苗、伍牛儿两下帮助。怎当得张达势猛力大,三个人支架不来,李可教见势头不济,拨回马先望阵后飞跑。张达弃了二人,紧追入阵。后来贼兵分开一条大路,让他冲入。原来张达的马是良马,四蹄儿如风涌顺潮的浪头花,随落随起,不带一些儿飞尘;那李可教的马是劣马,走得势慢。张达斜刺里先跑在前边,勒转马来,与李可教打个照面。李可教心内慌张,调回不及,被张达一刀剁下马来,取了首级,回身剿杀余党。众贼见主将被杀,披靡大败。乱兵中杀死金苗、孙云、许高、高天寿、伍牛儿五人;止存李秀、黄良、徐南三人,同了百余喽囉,跑回凤山。正待收拾些辎重躲入深山里去,不料张达合了中军牙将大队人马,掩至山下,把一座凤山团团围住,水泄不通。正是:
  武官如此才成将,不比逍遥河上人。
  一战便教山寇灭,向传威勇果然真。
  张达既定东平州,有分教:兵消一面,共羡此虎将威严;寇扰他方,却笑杀腐儒觳解。未知其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谚云:“赌近贼。”苟黑汉之谓也。赌必破家,饥寒交困,势必作贼,小窃不已,去而为盗,于是死不旋踵矣。


  第十回 大修斋刀兵加颈 小完聚灯火谈心
  词日:
  异端猖獗后,叹教处其三,正邪杂糅。无知愚俗纷求福,一任奸徒哄诱。堪嗟文士,也惑溺公然助纣;自道好守寂谈空,浪说禅机参透。佛理似是实非,看无父无君,便同禽兽。根源已缪,人何必舍命、争趋膻臭?都因自疚,反认做他能解救。却不思仁义存心,自邀天佑。———右调《玉烛新》
  话说张达既斩李可教,进兵搜山,把那些党羽剿灭已尽,搁过不题。且说马述远约定那日打城,至期便整点人马,共计一千三百,同了六个头目,披挂完备,喊杀进城。天黎明时,已把邳州四城围住。
  城中刘知州与李守备,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你道这刘知州是何出身?原来是乙未科进士,名希圣,心性的迂拙处,希诧异常,真是天地间少有的。少年做秀才时,曾做先生,教人家子弟。那学生们受他拘束,原是该的,但他立法教人,出人意表,大异于常人情性,学生受他磨折,苦不可言。即如偶然走了一步快路,便大声叫将来,骂道:“狗骨头!步须端方,怎么不循规矩,却是这般乱走?”便自己走了两步,叫学生也依他样子。因而弄得满书馆学生子,都变做陈仲子的模样,一摆一摆的,惹人笑话。众人一见这般走路的,便晓得是刘秀才的学生。有等学生出走街坊,受人耻笑不过,回来向先生说道:“我依先生的走法,出去便被人耻笑谈论,必有不妙处,请先生再教一走样。”刘希圣拍腿道:“吁嗟!是所以正‘道之不行’也。”乃责骂学生道:“汝不依先生之正道,乃耻市井之笑谈。彼市井之小人也,不知圣贤之学,所以见行正道者反以为异。汝从事先生久矣,而志气未定,其欲入道可乎?”便拿着棒要打。又复缩住道:“先生扑作教刑,不过勉人之耻心已耳,彼‘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我若将此重棒责之,岂不至伤其肌肤而使彼贻忧日后耶?古人有‘蒲鞭示辱’,则可矣。”遂令书童取蒲作鞭。欲鞭背,乃思五脏附于背,不可鞭;欲鞭腿,则近于罪人受杖之刑,非所以作养斯文体面;展转思量,乃立鞭头之法:凡学生有过,遂将蒲鞭鞭头。一日远行遇雨,自忖道:“宁可湿衣,不可乱步。”用两手抠衣,一摆一踱,大雨之中,偏不向人家檐下躲避,任他淋淋漓漓,衣服巾帽一总粘紧身上,就如落汤鸡一般。众人晓得是刘痴子,群聚笑说,他低昂自若。遇这雨后,生起伤寒病来,医生道:“邪热未清,不可饮食。”刘希圣大骂道:“狗屁!夫饮食所以养生,岂可绝之以自苦耶?”偏要吃饭,家人劝阻不省。吃了饭时,果然又病起来。幸有顽福在后,得以不死,方悔悟医生说话不差,乃嗟叹道:“夫食犹水也,水可以载舟,可以覆舟;食可以养生,可以伤生,今而后知食非佳物也。”平昔食量最大,病后只吃已前一小半,令学生们也要减食;又恐其父母不从,一总令各家送饭到书馆中来,亲自监看,斟酌多寡。有等食量大的,被他监住,不得如量,都饿得七死八活。
  说话的且住,既有这等刘呆子,为何人家还将子弟从他?只因这刘呆子八股里边最精,习举业的除了八股,别无进身之术,所以人家情愿将子弟从他。这刘呆子迂拙处只此几节,已可见其大概。其余待家中妻子、弟侄、家人,以及外边邻里、乡党、朋友的奇诧异样,不近人情处,不可胜纪,此处不便烦絮。选知州后,审问事情,更有大奇、大可笑、大可痛恨事,不一而足。
  一日偶见佛书,忽然惊异道:“佛教超脱空虚,不为造化所缚,即君子能自造命之说。我今功名既成,便当皈依佛教,脱离生死。”遂于衙署后供起佛像来,朝夕焚拜。又见《法华经》内“普门品”有许多念彼观音力的好处,乃于佛像之旁塑一观音像,早晚堂略理事件,便退入衙中念佛。时常木鱼钟磐之音,朗念赞颂之声,自内彻外,百姓皆知为刘知州修行也。
  再说这李守备,你道是何等样人,可比这刘知州好些?却原来正是一对。原出身贡生,名字单叫一个李丕。曾做到杭州府通判,贪鄙异常,被进士官府做个戏具,后被巡按纠参革职;又去京中做些手脚,选了苏州府吴县县丞;又因贪,降了典史,准准做了半年,又为盗案革职。复入京中谋干,那部里营干的人见他是个小前程,又不肯十分出钱,甚是惹厌他,不来招揽。争奈这李丕日逐去求告歪缠,那部里人道:“你这般样做官不起,文官是谋不来了,武官或者去做一个。”李丕道:“不管什么,只要官做,就是武官也罢。”那人便引去兵部里谋干,援引上那一条例,便谋得了邳州守备。你道一个典史官怎便谋补到守备?原来此时承平日久,看得武官甚轻;又道他们是武弁蠢夫;又道是武官虽至一品,抵不过文官二三品,以此相轻。却不道:
  仕宦无过武与文,和衷才见不忘君。
  文诚重武韬钤业,武自推文翰墨勋。
  武官若无过失便罢,若有一些儿差池,那些文官便如群鹰搏一雀你也揭他,我也揭他,你又道他不好,我又道他不好,那做武官的真是口众我寡,无从置喙。旁观或为之不平,他自念势不相敌,只好由他文官播弄。你道武官为恁么便受这般苦?只因文官由科目出身,都有同年故旧、师生世谊许多照应。同年中第一个是状元,便入翰林,就要巴入阁的;其余也有在六部的,也有在科道的,也有在外做抚按的,也有做司道,深相固结,就似骨肉一般。那座师之类,又都是些在朝大臣,又道是我手里中拔的,便加一分看顾。若一人有事,同年老师等群起帮助,决不至黜败的日子。倘有个铁铮铮的正经官府,不管他的同年老师居显要,只论品行,不论声气,把这些不好的官儿参处,他的同年世谊中早来庇护了。所以做官府的都道:“仕途窄狭,有处相会,姑徇些情面罢。”但此等俱系趋势利的时务人,却也怪他不得。
  若说武官,虽一般也有举人、进士出身的,然而实是无权。头一个是武状元,狠气做一个河漕、三边、两广的中军,实授一个游击;进士只做个守备;举人只做个千总。在任上也略有些体面,若不做官时,文秀才便要傲慢他,动不动叫他“不是正途出身,算不得什么的”。一班没节气的武进士举人,方将做方的帮闲,凑他寡趣还愁依附不上,怎敢得罪分毫?况且同年出来,都是这些小武官,便受司道府厅管束;还有等轻薄上司官府,偏偏寻事,拿来捆打,出你的丑。极顶做到总兵,就象文官入了阁了,却又受抚按节制;况且天下有得几个总兵?能有几个做到总兵地位?那做武场的座师房师,就像害羞的,绝口不谈;若有人称贺他,他便道:“这是朝廷点定的,与我何干?”竟像武气沾了他,连他都没体面的光景。
  还有一等,自己不是文进士、文举人秀才名色,也要轻薄武科甲。若有人说话间或提起某人也是武进士、武举人,这人便道:“哦,他算得什么!”我不知这等人的心肝如何生的!若索性自己是个文进士举人,去轻薄那武的,也还有一说;今既是个白衣,偏要去文武中分个轻重,见了文武出身的,偏要分个恭踞,真正惹厌之极。这班惹厌人,若见文进士、举人交通地方官诈人,说是过付,这班人便替他遮掩道:“有了前程,自然要交游,自然要尊贵,就替人官府中说事,得几个恩钱,也不为过。”若诈人十分恶薄,事迹败露到出丑的地位,这班人替他遮掩不过,只得说道:“自己有前程的人,出去做官时,那怕没有钱赚?何苦贪着小利,做这等事,不自爱惜斯文体面!”然而这等话还是左袒他的。倘若武进士、举人略有些儿与地方官来往,或于众人中也下一脚,分些东道,这班人便道:“何物也者,也要与官府来往,也要想装幌子,也要想出头出尖去诈人!”倘若败露时,这班人就像拾着了金珠宝贝的光景,欢喜不了,拍手大笑道:“何物也者,却去诈人,今日天理昭彰,露出马脚来了!平昔惹厌不过,今日且去受受累儿。”若文进士、举人做身做分,轻欺亲戚朋友、邻里乡党,这班人便道:“他是这般贵显了,也是该的。”甚至有等刻薄放肆、奸贪凶厉,及迂腐酸呆、固执乖戾诸般不近人情之事,这班人便道:“他是读书人,是这般性子的。”倘若武进士、举人略有些儿做身分,便极口骂他道:“何物也者,也要大摇大摆,若到文的里面不知挤向那里!”弄得这班武的进又不得,退又不得,方将求众人欢心之不暇,那敢还做不近人情之事?总之文的如在九天,武的如在九渊,正不知历来治国以文武取士,为何单恨武的?若是这般可恨,请你竟上一道本章,把武的名色尽行除去,便消了你等之恨了。但是这班人俱系矮人观场,随声附和,概不足责。
  做武官的,由科目者少,只因他弓马不精;由行伍出身的多,因他是刀枪上搏来的富贵。若是由科目的,肚里也还通晓,不至受文官笑谈;若是由行伍的,连到字也不识,晓得什么文理?这班轻薄官府,便把来做件取笑的家伙,扮他鬼脸,健自己脾胃,弄得来好没趣。倘若被参处了,审问时,叫他晓得什么分辩?直性子的人,直头话儿说了两句,不晓得该说不该说,委宛不委宛。这班文官便吹毛求疵,将他的话搂他的短处,又加他的罪名;文官做惯八股,有弄笔头的手段,增减一字便有褒贬在里头,所以能花言巧语,文过饰非,拗曲作直,以非为是。这班武官苦恼,晓得恁么来?真是天地间大不平事。所以做武官的常有一句话,佩服在心,你道恁话?道是:“武宫出不得文官手。”盖为此也。
  历代皆由征诛而得天下,初定时,也还文武并重;到后来承平了,道武官没用处,空费钱粮,今日议裁,明日议削;原有节制者更加严切,未经节制者属于某官,所以弄得武官渐渐缩小,欲大不能。当时因承平日久,武官总不成体面,典史便可与都司相抗。这李丕补个守备还算平平升补,他出身是贡生,那里晓得武职里面事?又不会射箭,又不会兵器,生性最贪,今做了武官,无处有钱赚,方懊悔不该做他,却也迟了。便搜求千百总,要他节礼寿礼,千百总名下空粮,各兵名下扣除朋银,一总自己吃在肚里。放一关粮,还要分外扣克。武官没事管,甚至是清闲。李丕却有一件事做,你道是什么?原来他最佞佛,闲了便跪倒佛前,敲着木鱼,高声朗诵。自幼儿便佞佛起,直到而今。这守备衙署与知州衙署,只隔得一条搢,刘知府向轻欺武官,不礼貌他,若有公弄事,或岁正月朔相见,其余你为你,我为我,绝不交接。只因这李丕是贡生出身,又兼佞佛,投其所好,便道是“会中人”,遂至深相结纳。刘知州又于朔望日,唤几个僧人在堂上拜佛念经,邀李守备一同做佛会。前后设着两单,刘、李在前一单,僧人在后一单。刘、李二人也都会敲打磐儿钹儿,也跟着僧人手敲口诵。吏书皂快及百姓见了,个个替他羞耻。他二人恬不为怪。一逢朔望,便在堂上闹了,家中妻子劝他不消如此,他愈觉要做得勤些,一月之内要做十日。吃的叫做什么“准提斋”,逢吃斋日便做。
  这日见土贼围了城池,吓得魂不附体,二人聚在守备衙署中,下牢实商议军机重情。刘希圣道:“贼之此来,是窥我城中之兵虚也。李老爷知兵有年矣,平居讲武,当存安不忘危之虑,今戎马在郊,李老爷自有成算,当以何法御之耶?”李丕战抖抖道:“弟出身履历,刘老爷自知其详。整饬兵丁,不使暴横生事,在弟治之,则绰有余能;若与敌人对垒,斩将搴旗,则非某所敢为也。且去传千百总到来,以此任责之,或有一得之虑。”刘知州仰面摇首道:“发号布令,全在主将操权,事不旁挠;又是行军秘术,李老爷不自操纵,而欲藉千百总微弁之谋,岂有是理乎?岂有是理乎?”李丕被刘知州阻住商议,议不出计策,好生发苦。
  只见报说苗千总同薛州判来见,大家相见坐下。苗千总向李守备道:“方才卑职分付兵丁四门把守,上城看贼兵四下围住,竭力攻打,势甚凶猛,老爷作何计较?”李守备打颤道:“便是作何计较?”苗千总见这班人不知天东地西,好生气他不过,争奈是大家干系,又不得不说,便道:“如今有两般计较:一是战,一是守。若战,便该出去厮杀;若守,可令人往邻县请兵相助,好里应外合,夹攻破他。本城中兵卒,也要州库里支粮给发,好等他出力守城。但在城兵丁不满三百,守把不来,刘老爷可派拨民夫上城协守。这也是一个算计……”话犹未了,只见刘知州举起两手,如蟹举螯相似,大怒喝道:“你既怀这般算计,方才走来就该直谈,为何故意设难先问?把这样哑谜儿却与谁猜?你既为武弁,或战或守,是你等职分之所当为,便宜踊跃从事,怎么反欲令百姓守城,这是何意?放肆极矣!可恶!可恶!”苗千总气得目瞪口呆,敢怒而不敢言,欲要再分辩几句,只见刘知州立起身来“搢”“唗”连声,两手如螳螂前脚,赶来打苗千总;苗千总不敢抗拒,只得走了出去。
  薛州判系吏员出身,也是直性子,见刘知州这般呆气,说话不着腔,肚里一股气按捺不住,便道:“堂翁不消发急。苗千总方才又不曾得罪,不过是大家计议的话,为何待他这等不堪?堂翁昔只是念经拜忏,做那无益之事,把正事毫不经心。今日贼兵临城,就该召集众官商议战守之策,还要采集众议,择善而从;堂翁计不出此,反叱骂苗千总,塞进言之路。依堂翁这般主见,只是袖手旁观的局面,难道这邳州到是苗千总的干系么?他要百姓守城,也为兵少原故,也没有什么不好念头,何至打骂地位,成何官体!成何局面!”刘知州听了,气倒在椅子上,大骂道:“好放肆奴才!你不过是胥吏出身,我本州抬举你,你今日便敢挺触堂堂进士的堂官,毫不存些规矩。你那知道我不经心正事?怎么样袖手旁观?这般放肆,本州立刻参处你!左右的,把他打出去!”薛州判也大怒,立起身来骂道:“你这班无用进士,朝廷空与印官你做,真是尸位素餐,人已是入墓的了,还敢骂人!”拂袖而出,与苗千总大家好气。然地方是大家干系,只得忍着不平,去四门守把不表。
  且说刘知州当下气个不了,李守备觳觫不安,着实解劝。刘知州迁怒立在旁边的衙役,叫他们不曾救护得本官,每人重责三十板,稍得气平。乃向李守备道:“方才薛判官奴才叫我正事毫不经心,又道袖手旁观,我今有一妙算在此,却偏不要与他们说。”李守备喜道:“刘老爷有何妙算?”刘知州道:“《观音经》上云:‘念彼观音力,盗贼自消灭;念彼观音力,刀兵尽断坏’。我今堂中铺设法坛,令僧人来大家拜观音忏,志心皈命,自然贼兵不日消灭了。”李守备拊掌道:“刘老爷好妙算。”疾忙就做,连夜在堂上铺设道场,僧人们十分兴头,大家高声朗诵。刘知州主坛敲磐,李守备悦众打鱼。正是:
  呆子官员真呆杀,急来便去抱佛脚。
  古时曾有这般人,闭户修斋王钦若。
  薛州判等见这两个痴呆子又是这般做作,到因平昔见惯了,也不十分在意。
  马述远在外狠命攻打,邻县闻得盗贼四起,唯恐复有窃发,只好自家守护,不敢出兵救援。又因承平日久,民不知兵,俱生惧怯之心。马述远晓得城中兵微粮少,便令朱海攻东门,李武攻西门,吴有功攻南门,自与王五伦攻北门。又令田慕承、周晋统兵三百,扎寨圮桥之北,一则拒北援之兵,一则为犄角之势。一连攻打三日,城中惊惶无措。百姓们平日恨知州痴呆贪恶,作事不近人情,怀怨已久;兵丁们恨李守备克减军粮,巴不得他坏事,总无心守把。有一班无赖百姓,从不懂天理王法的,亦派在城看守,他们恐城破遭殃,反空出一路,让贼登城,冀图免死。岂知黑夜,早已混杀在内。苗千总亦巷战身亡,薛州判逃避去了。
  早有衙役报知刘知州与李守备。时二人正同着众僧百般高兴,在那里做夜功课。一闻此信,众僧人搬下鼓钹家伙,一哄奔散。李守备也丢了木鱼要跑,被刘知州一把扯住道:“不须跑躲,我有一计在此:贼兵一来,我与你料跑不去,若死,徒死无益,不如且诈降他,等他认真了,然后私下逃往邻县,借兵恢复。既可保全性命,又不丧失封疆。此计如何?”李守备战抖抖道:“有理,有理,就是这般罢。”
  二人正待迎出来,早见贼兵打进州衙,为头一骑盔甲鲜明,随后一骑金袍灿烂,火把照耀如同白日。为头一骑便喝道:“众孩子,把那两个官儿拿了!”众喽囉蜂拥上前,不由分说,一索绑翻。不移时,阶下堂上挤得满满的,都是贼兵。把些佛像经桌鼓架之类,一总打去。马述远坐在堂厨里,叫:“带过两个官儿来。”众喽囉押二人当面跪下,马述远喝道:“你是什么官?”二人齐应道:“知州刘希圣,守备李丕,叩见大王,情愿投降。”马述远大喝一声道:“我在山寨中便知你二人一味痴呆贪酷,略不以正事在心,专去修斋念佛,做那无益之事,致万民唾骂,百姓流离。今我统兵临城,既不出来杀一两阵,又不早早纳款,直打破城池,无处逃避,却把假话哄我投降。我大王岂是被你哄的!朝廷白白与官你们做,却做得恁么事来!我要留你这蠹国害民之贼何用?左右,速行斩首!”刽子呐声喊,牵将出去。须臾,献首阶下。马述远出令安民,将二官妻妾子女,好的自用,其余发与众人。可笑刘、李如此佞佛修斋,指望盗贼自消灭,刀兵尽断坏,却落得身首异处,妻子遭淫,不知临死亦有悔心否?正是:
  梁武舍身同泰寺,后来饿死在台城;
  几声贺贺已无救,不见慈悲佛力宏。
  话说马述远既破下邳,四方盗贼响应。乃分兵五百,令李武、朱海统领攻,邹县;又令吴有功、王五伦统兵五百,攻峄县;令田慕承、周晋守邳州;自统大军,为两路救应。李武、朱海围了邹县,尽力打破,官府或逃或死,城中闹个沸反。朱、李二人入城安民毕,马述远大军也到。便令朱海统本部人马前往峄县,助吴有功、王五伦。不数日,叉报破了峄县,马述远不胜大喜。是时下了三处,声势大振。又收贼将四员,乃是胡恩、曹明、仲大德、赵茂。马述远便令赵茂守邳州,调回田慕承、周晋,军前听用。令王五伦守邹县,李武守峄县。分拨已定,便思:“起兵以来,半月之间,三城随下,不趁此时乘势杀去,更待何日?”乃令周晋做元帅,胡恩为前锋,统领本部一千人马,前攻宿迁;自己统领朱海、吴有功、田慕承、曹明、仲大德五员大将,点兵一千五百,望济宁杀来。浩浩荡荡,不则一日,已到济宁。城中已有准备,马述远乃令朱海攻东门,田慕承攻西门,吴有功攻南门,自同曹明、仲大德攻北门。按下一边。
  且说石飒珩与魏义二人逃出扬州境界,便望京中进发。一路上晓行夜宿,急急趱程。魏义在路上问及吴探花家的消息,石珮珩便将吴探花父子俱已丧过,凌驾山姑母亦经身故的始末述了一遍。魏义听了,亦觉感伤,乃道:“如今家事如何了?”石珮珩道:“如今家事也还撑持得来,当家的是吴探花孙子,世事尽能挡砺。见了你相公书信,晓得母舅与舅母亡过,也着实悲痛;有一封回书,在鞘马子里。”魏义道:“流贼作乱,那方曾被害否?”石珮珩道:“我曾问来,大亏了地方官调护,又亏了按察司李某入贼中招抚,方得平靖了。吴家未经受害。”魏义道:“原来如此。这也是那方合地的福了。”石珮珩又把仙霞岭诛盗成亲之事叙说了一遍,魏义大喜道:“怪不道石相公去了许久,原来有此好事。但是稍嫌路远,将来来往,觉得费事些。”石珮珩道:“他家曾对我说,要去接他来扬州住,倒也凑我的便。”魏义道:“裘家既等着石相公去接他,今却又往京中,好也耽延多日,却不误了他家的事,累他悬望,如何是好?”石珮珩道:“我且往京中会见你家主人,然后转来接他未迟。”魏义口中不说,心上好生感激。
  夜住晓行,不则一日,行到济宁界上。一路来已闻得山贼窃发消息,今又听得有贼兵围了济宁,魏义道:“如今贼兵阻路,设使遇着不便,还是住下,还是从别路过去?”石珮珩道:“到那厢看光景,再作计较。”迤逦行来,离城约有三十多里,只见前面男女纷纷逃窜。石珮珩道:“魏义你看,光景不好,莫非是贼兵杀来?我且与你退下去。”魏义道:“正是,疾忙走罢。”魏义步行在前,石珮珩骑马在后,走不得百步,只见西北角上尘头人起,逃窜的人,一篷风望着东南角上跑。说时迟,那时快,早见一队军马,如风滚至。可怜逃窜的百姓,老老小小,男男女女,冲得四分五落,叫叫喊喊,哭哭啼啼。但见:
  人人忙乱,个个奔逃;金珠怀袖,细软打包。抢前岂顾幼小,挨倒谁扶二毛?父携子,兄携弟,老弱牵连,只愁脚慢;姑随嫂,妇随夫,女人沾滞,甚是心焦。中途共挤,两地两抛。急走含啼,那念你弓鞋纤小;忙趋带跌,谁管你大哭号啕。但愿那尘消烟散,鼓角迢遥;顾恁的河边港畔,水势湍滔。一隙可投,便是我祖宗保佑;三生不幸,却与他兵马相遭。事急且相随,仇怨僧尼做伴时,即如亲戚;心忙不择路,峦林川泽无军处,便是云霄。任你是高官显爵,富室豪家,到此时也难做势;任你是绮阁兰闺,红颜翠袖,这地位何处藏娇。妇人髻散堕钗钿,谁拾翠羽?男子魂飞骇风鹤,如闻夜刁。我与你,太平时,坐享安乐;想古来,乱离日,何等悲惨。所以仙家不肯留尘世,一片白云海外高。
  却说魏义二人被军兵赶来,仓皇之中,只顾了脚底,跑了一程,听得背后喊杀声远了,回头却不见了石飒珩。心中发急,举头四望,那里见个影儿?便在那逃难百姓的队中前后喊叫。看看那逃窜的男女走得尽了,只不见石珮珩的人影马影,心上好生焦躁。日又西沉,踌躇不决,欲要前去,又见盘缠都在石珮珩马上缠袋里,自己身边止有零用一百多钱,一路如何过活?欲要住在此处寻石珮珩,却不知他在何处?又恐他竟往京中去了,我便在此抓寻无益。盘桓一回,只见天色渐渐夜来,心口商量:“我今且决计望京中前进,寻觅相公。将此钱将就过了两天,若无盘费,只得沿途求乞,也说不得了。”便拽开步前行。
  到一庄家,买一顿饭吃饱。时值仲夏,夜行也不寒冷,且兼原无行李,便乘着星光,一夜急走。幸喜盘过了济宁城界,到天色黎明,身子困倦,权借一人家檐下暂歇。清早时候醒来,又买一顿饭吃了。走到兖州府界上,闻得也有贼兵围城,便于村落中半行半伏。看看走到日色西斜,肚里又渐渐饥饿,欲要再买饭吃,摸身边止得四五文钱,济不得事。想道:“我魏义生长五十余岁,不料今日在山东路上讨饭。”想到此处,一阵心酸吊泪。然到此际,也无可奈何。
  四下一望,见西北上有一个村庄,树木稠密,却也热闹。便走向前来。到一柳树下,见一个老人家在那里取凉,便向前叫声:“老爹。”那老人家回头一看,魏义即作一揖道:“小可是往京中探亲戚的,只因作昨日在济宁遇了乱军,同伴失散,身无盘费,只得向老爹求告些粥饭,望老爹济困扶危则个。”说罢,只见那老人家开言道:“你既然是遇难的,我须做些方便。你且在此等着,我拿饭来你吃。”魏义不胜大喜,真个立在柳树下不动。只见老人家进一个墙门走了。不多时,有一个小厮,拿了一大碗饭、一小碟搢菜,从墙门里出来,对着魏义道:“是你要饭吃哩?”魏义应了一声,忙向前接了,便在沿石上坐地了吃,不一刻吃完。只见那老的背叉着手,慢慢的走出来,见魏义吃得快,便向小厮道:“你进去再取碗饭,这人饿极了。”小厮接着碗去。魏义正愁一碗不能充饥,听说再取,喜个不了,起身作揖相谢道:“难得老爹恁般好心,老爹姓名,伏乞相示,待小可进京转来,定到尊府报谢。”那老的道:“你莫多礼,我褚老汉从来行些方便,岂图你的报谢。且问你是那里人?进京有何公干?”魏义道:“小可姓魏,南直扬州人氏。因进京寻一亲识,故此从贵府经过。”那老的道:“你也是扬州人?”只见小厮又拿饭来,魏义接饭吃毕,正欲谢别,那老的道:“我且问你,你虽与同伴冲散,你的行李却在何处?”魏义道:“小可一家,有两人同行的,还有一个牲口,行李都在一处。”那老的道:“原来如此。你今身无行李,又无盘费,又兼逗著我这个穷乡僻壤,转眼天又夜了,还到何方去住?不如就在我这里宿了,明日走罢。”魏义听得,不胜大喜,早籁籁的抛下两点感激泪来,乃道:“既承赐食,又来搅扰尊府,真是感恩不尽!”
  此时天色真个夜了,便随着老的进了墙门。到起坐下,魏义道:“蒙老爹施恩照拂,敢问老爹贵号!”那老的道:“我叫做褚守拙。”便叫魏义坐了,进去取出灯来。
  你道此老是谁?自古道:“无巧不成话。”原来就是褚愚。这时候凌驾山睡在厢房里,褚愚放下灯,便到厢房里叫醒凌驾山,道:“相公,有一个扬州人进京去的,在济宁分散了同伴,在此讨饭吃。我见天色夜了,留他宿歇。相公可肯同他吃顿晚饭么?”凌驾山道:“总在客边,又是我们同乡,有何不可?”褚愚道:“方才我见他是个扬州人,有意要留他来住,相公若要知家中消息,或者问这人有些晓得,也不可知。”凌驾山一想道:“不可。我出门是避祸,设使那人走了信息,丁家知我下落,万一追风捕影,如何是好?”褚愚道:“哦,我早忘了这一段原委。如今这人在起坐下,相公且去瞧一瞧看,若相会时,相公只说不是姓凌,我也自会随机应变,且看如何。”凌驾山便真个走到起坐下,隐门边来瞧。不瞧犹可,一瞧时,正是:
  家乡离别一身孤,愁绝无由有便书。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当下凌驾山在隐门边向灯下看那人,却便是家人魏义。心下惊喜交集,慌忙赶出来,叫道:“魏义!你何由到得这里?”这边魏义睁眼一看,却见是主人,不觉失声叫道:“相公!”忙跪下道:“小人几不能见相公金面!”便放声痛哭。凌驾山亦挥泪不止。褚愚知是他主仆相会,着实欢喜,自不必说。凌驾山扶起魏义,魏义带哭道:“相公怎地却在这里?湘烟怎么不见?”凌驾山道:“你且住了哭,你且对我说家中备细,我再向你说我的原委。”魏义收了哭,只见褚家小厮托出夜酒来,褚愚道:“小子进去再收拾一桌晚饭来,与魏叔吃。”凌驾山道:“不消了。我正要问话,况且在客边,便等他坐了这一次罢。”褚愚必定叫去收拾,凌驾山着实阻住。
  当下凌驾山上坐,褚愚下陪,魏义就在旁边拈个小凳角儿坐地。驾山一面吃酒,魏义便将家中始末说道:“自从相公别后,便有道里差人来,提将小人,着实严讯;那两个强盗,一口咬定是我叫他去的,道爷不审真伪,逼勒供招,小人一时熬不得,只得自己认了。因把家中什物尽行起去,算做盗赃。”凌驾山道:“你一认便决撒了,可曾波及我身上?”魏义欲说又住了口。凌驾山道:“你莫疑忌,这褚老爹你还不知他的原委,你竟直说。”魏义便将道官传檄苏杭缉拿的缘由,细说过,把家人走散的话也说了。凌驾山道:“你在监中,却如何便得脱身?”魏义便把越牢之事瞒过,只说是用了银子买脱的:“正遇石相公回来,便同他进京寻访相公。至济宁遇乱军冲散,料石相公必进京去了,故小人也连夜走的。到这所在,闻得也有兵马围城,因此上落乡行走。不认得路径,便走到这村里来。肚里饿极了,却好遇着褚老爹,承褚老爹与了饭吃,又好心收留过夜。万幸遇见相公,真是天缘凑巧。倘若错过时,到京里却向何方寻抓?若再不遇见石相公,一发难了,连到饭也没处讨吃哩。只不知相公缘何在此?湘烟为何不见一同来?相公身体平安的么?”
  凌驾山道:“原来你同石相公上来的,他倘若还在济宁地方寻你,如何是好?”魏义道:“两人一同走路,小人步行在前,石相公骑马在后,乱军过尽时,便不见了石相公。急在逃难百姓中喊叫,又到高岗上探望,那里见个影儿?心上原打算在那里寻的,又恐石相公进京去了;即如未必进京,也在那里寻我,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原是寻不着的;况且值此兵荒马乱的时候,在那里东撞西撞,大有不便,不如进京寻相公罢,因此上竟走了。”凌驾山道:“这也是没法的事。幸亏盘费都在石相公身边,庶可免途中饥饿。我同湘烟那日起身,因恐有追寻的来,便改了名姓,湘烟复了本姓,叫了柳俊,幸喜一路身体平安。到这里因鞍马劳顿,要寻一个清闲处暂住几日,柳俊便向我说,这兖州府有一座报恩寺清幽,原与来往官员士商做寓处的,因而寓下。前日往瑞光寺游玩,散心两日,也正要起身进京。不料那日因天晚了,宿在瑞光寺里。明日午后入城,闻有土贼窃发,有许多沿城的村庄百姓一总逃窜,便放马跑到这里。”魏义道:“彼时柳俊同行的么?”凌驾山道:“我叫他寺中看了行李,我同寺中和尚往瑞光去的。如今柳俊在城中,不知怎么样的忆念着我。我到这里村上指望借宿,却好遇见褚老爹,得以安心住下。今日你又遇见,全亏褚老爹好心。若不然时,不知飘泊在那里去了。”魏义正欲开言,只见褚愚道:“魏叔,你不知我的根底。”便将前情始末如何如何,细细说了一遍,魏义方才晓得,深感他周全主人之德。褚愚也赞叹魏义赤心为主。
  凌驾山又说:“一路多亏柳俊扶持,如今围在城中,叫我时刻挂念。今遇见了你,得知了家中消息,虽是万千之喜,却又忆念着石珮珩,又添一番烦恼。”褚愚道:“相公,这那里挂念许多。万幸魏叔遇见,就是天大喜事了;其余且放开怀抱,不必提起。”凌驾山道:“我与石相公义深骨肉,柳俊陌路从我,竭忠效力,而今同遭此颠沛,叫我怎不挂念?只不知石相公去吴家消息如何。”魏义道:“石相公在路我曾问来,吴家太爷与姑爷、姑娘都亡过了。那方流贼也不至十分大害,吴家家事也还好。当家的是小相公,世事也尽能挡励。有一封回书,还在石相公身边。”凌驾山愀然道:“不幸姑爹、姑母都去世了,真是六亲同运。”当下又添一番伤感。魏义又把石飒珩仙霞岭地方诛盗成亲之事,也述了一遍。凌驾山也替珮珩着实欢喜,道:“不意石大哥有此美事!然在他人,定做不出;这都是他胆识上博来的,真可敬可贺。”时讲了一个更次,酒也多了,褚愚在旁,听到入情处,也一番喜一番悲,说到丁孟明,也着实痛恨。吃完晚饭,褚愚又在厢房里另支架个床铺,等凌驾山睡了,方才别去。
  魏义乃将越牢始末说毕,道:“方才在褚愚面前不便直讲。”驾山吃惊道:“越牢已是险着,今天又杀了他一个节级,这事体一发弄大了,如何是好!你今逃来,妻子却安顿何处?”魏义道:“有一件事,我竟忘了。小人在监中,妻子常来送饭时,曾说有张玉飞相公来问相公下落,肯替相公出呈辨冤。妻子尝见这张相公同了一班秀才在道里衙门口群聚,不知可为着这件事,妻子也不便去问他。”凌驾山举手加额道:“多承玉飞好心,我意中想来,也只有得张玉飞可以患难相与。你一路来,曾将张玉飞事说与石相公么?”魏义道:“一路怀着鬼胎,唯恐有意外不测,竟不曾提起。如今事体大不大,也顾不得了。只要巴得相公到京里,中了时,凭你什么大事,便索罢休。况且道官待缉获相公时,方申报部宪,今遇了这事,地方官都是有干系的,或者反去掩灭了,也不可知。相公请放心。”凌驾山道:“事已如此,愁他无益。”
  魏义道:“小人有一个弟兄,姓华,与石相公一般有义气的,初先为事时,小人妻子被道官着令赶出,无处存身,便是这华兄弟赁屋居住。一凡动用日给,都是他付与盘缠,小人牢中使费饭食,也都是他的同墙门弟兄。何曾有一人来牢中看觑?还唯恐波及了他,一总躲得绝影。小人同石相公上来时,悄悄把妻子寄托他家,却也放心无虑。”驾山道:“越牢杀人,若不是石相公,也再没有第二个人做得来。这般仗义胆气,叫我庸人如何补报!可见他在家报仇泄忿,实实如此,并无一毫着谎。这仙霞岭不平诛盗,竟是他分内事了。全是豪杰意气;谁人学得他来!即如褚愚这人,肯以德报德,也是难得。何意我与你俱在他家完聚。若不是昔日老爷救他,今日我与你这般颠沛流离,不知飘泊何所。可见行善获福,果无差谬。”正是:
  昔年但晓拔沉冤,却有阴功到子孙。
  请看难中无救者,只缘平素不施恩。
  【凌驾山与魏义相别于患难之时,相遇在乱离之际,殊出意外,也算一小小完聚。但驾山意中尚有石飒珩、李小姐及柳俊三人,尤为关切,刻刻不忘。不独驾山不能忘,即看官因石、柳二人,从前许多恳款激烈,隽爽不凡,定知将来各有一段豪杰性情,惊天事业,照耀千古。至李小姐,绝代佳人,自与才子凌生为耦,但南北异地,萍梗相遭,不知天公如何作合,或得即遂于飞,抑或别生波折?即侍儿兰英,若无小姐在上,便当独擅美名,似此佳丽,终归谁氏?身为侍女,如何便得扬其蛾眉?若丁孟明,陷害驾山,刻酷已极,不知有无报应?以上各人或英雄发迹,极尽恢奇;或闺秀迍邅,终邀天佑;或奸徒丧败,大快人心。作者实有一种隽思曲笔,逗成异采,详具《二集》续出呈教。】
  烟波钓徒评阅至此,系以诗曰:
  儿女情怀义侠肠,写生入妙两芬芳。
  且从离合看悲喜,别有雄奇寓慨慷。
  笔阵闲来聊顿挫,文波再起自汪洋。
  此如觅得桃源洞,花里秦人又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