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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艳丛书_1

  作者:清  张廷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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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艳丛书》清 张廷华

目录
  香艳丛书一集
  卷一
  《鸳鸯牒》
  《美人谱》
  《花底拾遗》
  《补花底拾遗》
  《十眉谣》
  《闲情十二怃》
  《黛史》
  《小星志》
  《胭脂纪事》
  《十美词纪》
  卷二
  《悦容编》
  《香天谈薮》
  《妇人集》
  卷三
  《妇人集补》
  《艳体连珠》
  《侍儿小名录拾遗
  《补侍儿小名录》
  《续补侍儿小名录》
  《妒律》
  卷四
  《三妇评《牡丹亭》杂记》
  《龟台琬琰》
  《潮嘉风月记》

  香艳丛书二集
  卷一
  《三风十愆记》
  《艳囮二则》
  《笔梦叙》
    附《顾仲恭讨钱岱檄》
  卷二
  《绛云楼俊遇》
  《金姬小传》
  《金姬传别记》
  《滇黔土司婚礼记》
  《衍琵琶行》
  《西湖小史》
  卷三
  《十国宫词》
  《十国宫词》
  卷四
  《启祯宫词》
  《海鸥小谱》
  《邵飞飞传》
  《妇学》
  《妇人鞋袜考》
  《缠足谈》
  《百花弹词》
  《今列女传》
  《李师师外传》
  《红楼百美诗》〖并入香艳丛书十四集卷二,此篇章为评注版《红楼梦》十二附录之一〗
  《百花扇序》
  《闲余笔话》

  香艳丛书三集
  卷一
  《敝帚斋余谈(节录)》
  《影梅庵忆语》
  《王氏复仇记》
  《红楼叶戏谱》
  《钗小志》
  《妆台记》
  《髻鬟品》
  卷二
  《汉杂事秘辛》
  《大业拾遗记》
  《元氏掖庭记》
  《焚椒录》
  《美人判》
  《清闲供》
  卷三
  《看花述异记》
  《新妇谱》
  《新妇谱补》
  《新妇谱补》
  《古艳乐府》
  卷四
  《比红儿诗注》
  《某中丞夫人》
  《妖妇齐王氏传》
  《老狐谈历代丽人记》
  《宫词》
  《天启宫词》
  《启祯宫词》

  香艳丛书四集
  卷一
  《赵后遗事》
  《金缕裙记》
  《冥音录》
  《三梦记》
  《名香谱》
  《清尊录》
  《蜀锦谱》
  《春梦录》
  《牡丹荣辱志》
  《芍药谱》
  《花经》
  《花九锡》
  卷二
  《瑶台片玉》甲种上编
  《瑶台片玉》甲种中编
  卷三
  《瑶台片玉》甲种下编
  《闺律》
  《续艳体连珠》
  《胜朝彤史拾遗记》上
  卷四
  《胜朝彤史拾遗记》下

  香艳丛书五集
  卷一
  《玉台书史》
  卷二
  《北里志》
  《教坊记》
  《青楼集》
  《丽情集》
  《荻楼杂抄》
  《琵琶录》
  《魏王花木志》
  《桂海花木志》
  《楚辞芳草谱》
  卷三
  《瑶台片玉乙种》
  《王翠翘传》
  《拟合德谏飞燕书》
  《金小品传》
  《徐郎小传》
  《顿子真小传》
  《妓虎传》
  《香本纪》
  《杨娥传》
  《黔苗竹枝词》
  《黑美人别传》
  《某中丞》
  《女盗侠传》
  《女侠翠云娘传》
  《记某生为人唆讼事》
  《记栗主杀贼事》
  《女侠荆儿记》失名
  卷四
  《余墨偶谈(节录)》

  香艳丛书六集
  卷一
  《黑心符》

《汉宫春色》
  《竹夫人传》
  《汤媪传》
  《周栎园奇缘记》
  《彩云曲(有序)》
  《苗妓诗》
  《十国宫词》
  卷二
  《梵门绮语录》(一)
  《琴谱序》
  《代少年谢狎妓书》
  《小脚文》
  《冷庐杂识(节录)》
  《韵兰序(并引)》
  卷三
  《迷楼记》
  《刘无双传》
  《步非烟传》
  《谭节妇祠堂记》
  《月夜弹琴记》
  《醋说》
  《戏拟青年上政 府请驰禁早》
  《自由女请禁婚嫁陋俗禀稿》
  《妇女赞成禁止娶妾律之大》
  《拟王之臣与其友绝交书》
  《代某校书谢某狎客馈送局》
  《忏船娘张润金疏》
  《冶游自忏文》
  《游戏策问一则》
  《冶游赋》
  《闺中十二曲》
  卷四
  《盘珠词》
  《鬘华室诗选》

  香艳丛书七集
  卷一
  《梵门绮语录》(二)
  《恨冢铭》
  《七夕夜游记》
  《俞三姑传》
  卷二
  《过墟志感》
  《文海披沙摘录》
  《述怀小序》
  《河东君传》
  《惧内供状》
  《灵应传》
  《神山引曲》
  《宋词媛朱淑真事略》
  《张灵崔莹合传》
  《菊谱》一
  《菊谱》二
  卷四
  《小螺庵病榻忆语》
   附《越畹女史小传》
  《梦游录》
  《歌者叶记》

  香艳丛书八集
  卷一
  《香莲品藻》
  《金园杂纂》
  《贯月查》
  《采莲船》
  《响屟谱》
  卷二
  《冯燕传》
  《女官传》
  《书叶氏女事》
  《贞妇屠印姑传》
  《虎丘吊真娘墓文》
  《玉钩斜哀隋宫人文》
  《玉梅后词》
  《双头牡丹灯记》
  《玫瑰花女魅》
  《织女》
  《苏四郎传》
  《庐山二女》
  《洞箫记》
  《五石瓠(节录)》
  《洛阳牡丹记》
  卷三
  《王娇传》
  《记某生为人雪冤事》
  《菽园赘谈(节录)》
  卷四
  《香咳集选存》(一)

  香艳丛书九集
  卷一
  《五代花月》
  《乔复生王再来二姬合传》
  《忄蠡母传》
  《十八娘传》
  《真真曲》
  《至正妓人行》
  《圆圆传》
  《温柔乡记》
  《金漳兰谱》
  《王氏兰谱》
  卷 二
  《断袖篇》
  《郁轮袍传》
  《杜秋传》
  《妙女传》
  《烈女李三行》
  《苏小小考》
  《甲癸议》
  《悼亡词》
  《夏闺晚景琐说》
  卷 三
  《伏苓仙传奇》
  卷四
  《香咳集选存》(二)

  香艳丛书十集
  卷 一
  《玉台画史》
  卷二
  《古镜记》
  《太恨生传》
  《春人赋》
  《广东火劫记》
  《姗姗传》
  《虞美人传》
  《黄竹子传》
  《春娘传》
  《金华神记》
  《贞烈婢黄翠花传》
  《花仙传》
  《薄命曲》
  《猗觉寮杂记》
  《徐娘自述诗记》
  卷三
  《物妖志》
  卷四
  《梅谱》
  《梅品》
  《洛阳牡丹记》郢江?周氏
  《陈州牡丹记》
  《天彭牡丹谱》
  《海棠谱》

  香艳丛书十一集
  卷一
  《梵门绮语录》(三)
  《灵物志》
  《花鸟春秋》
  《一岁芳华》
  《太曼生传》
  《黄九烟和楚女诗》
  《千春一恨集唐诗六十首》
  卷二
  《武宗外记》
  《明制女官考》
  《闺墨萃珍》
  《婚启》
  卷三
  《辽阳海神传》
  《巫娥志》
  《志许生奇遇》
  《志舒生遇异》
  《集美人名诗》
  《姽婳封》
  卷四
  《玄妙洞天记》
  《西湖游幸记》
  《西湖六桥桃评》
  《续髻鬟品》
  《琼花集》

  香艳丛书十二集
  卷一
  《淞滨琐话》(卷一、二)
  卷二
  《湘烟小录》
  卷三
  《竹西花事小录》
  《燕台花事录》
  《喟庵丛录》
  卷四
  《课婢约》
  《妇德四箴》
  《桂枝香》
  《梦粱香》
  《金钏记》
  《侠女希光传》
  《百花园梦记》

  香艳丛书十三集
  卷一
  《淞滨琐话》(卷三、四 )
  卷二
  《冬青馆古宫词》
  卷三
  《板桥杂记》
  《珠江名花小传》
  《金粟闺词百首》
  卷四
  《梅喜缘》
  《沈警遇神女记》
  《娟娟传》

  香艳丛书十四集
  卷一
  《淞滨琐话》(卷五、六)
  卷二
  《石头记评赞》〖原书此处只录序、题词,总评、分评在十九集卷三〗
  《石头记评花》〖原书十九集卷四重复〗
  《读红楼梦杂记》
  《红楼梦竹枝词》
  《红楼梦题词》
  《红楼梦赋》〖原书附录:《红楼梦问答》《红楼梦存疑》《大观园图说》《石头记论赞》,总评、分评分为二录,加上《红楼百美诗》为评注版《红楼梦》十二附录〗
  卷三
  《秦淮画舫录》
  卷四
  《秦淮画舫录》

  香艳丛书十五集
  卷 一
  《淞滨琐话》(卷七、八)
  卷二
  《帝城花样》
  《花烛闲谈》
  《南涧行》
  卷三
  《十洲春语》
  卷四
  《十二月花神议》
  《林下诗谈》
  《清溪惆怅集》

  香艳丛书十六集
  卷 一
  《淞滨琐话》(卷九、一○)
  卷二
  《闽川闺秀诗话》
  卷三
  《对山余墨》
  《银瓶征》
  《吴绛雪年谱》
  卷四
  《明宫词》
  《十美诗》
  《节录元周达观真腊风土记》
  《菊谱》

  香艳丛书十七集
  卷一
  《淞滨琐话》(卷十一、十二)
  卷二
  《绿珠传》
  《陈张贵妃传》
  《碧线传》
  《秋迁会记》
  《张老传》
  《瑶台片玉甲种补录》
  卷三
  《吴门画舫录》
  《吴门画舫续录》
  卷四
  《粉墨丛谈》

  香艳丛书十八集
  卷一
  《续板桥杂记》
  《画舫余谈》
  卷二
  《白门新柳记》
  《白门新柳补记》
  《白门衰柳附记》
  《怀芳记》
  卷三
  《青冢志》
  卷四
  《青冢志》

  香艳丛书十九集
  卷一
  《花国剧谈》
  卷二
  《雪鸿小记》
  《珠江梅柳记》
  《泛湖偶记》
  《珠江奇遇记》
  《沈秀英传》
  《南宋宫闺杂咏》
  卷三
  《石头记评赞》〖并人十四集卷二〗
  卷四
  《石头记评花》〖并人十四集卷二〗

  香艳丛书二十集
  卷一
  《笠翁偶集(摘录)》
  《寄园寄所寄(摘录)》
  卷二
  《海陬冶游录》
  《海陬冶游附录》
  卷三
  《海陬冶游附录》
  卷四
  《海陬冶游余录》
  《纪唐六如轶事》
  《西泠闺咏后序》
  《六忆词》
  《春闺杂咏》
  《秀华续咏》



  原序
  呜呼,词传砚北,歌绛树之双声;梦到江南,赏休文之四曲。靡不落珠玑于纸上,坠金粉于行间。盖情之所钟,正在吾辈。而纤不伤雅,易索解人。集中载孝绰之名姝,叙李波之小妹。群雌粥粥,非夺婿于瑶光;往事沉沉,孰留痕于鲗墨?或玉钩斜畔,吊胜国之遗踪;或鞶鉴图中,谱盛朝之佳话。或刻潜英于纸帐,或唤踏摇于屏风。或片语解围,絮散谢家之雪;或神针绣夜,锦飞织女之云。事有可征,言非无据。握来银管,写靖节之闲情;倾尽金壶,记东山之韵事。阿难往矣,谁将戒体摩挲;此豸娟然,剩有遗徽仿佛。嗟乎,十五王昌之句,忍俊不禁;三章河女之辞,哀情若诉。漫说风华流荡,颜子或竟坐忘;须知比兴温柔,宣尼未经删削。妄言妄听,编者只借古以鉴今;见智见仁,读者毋玩华而丧实。
  宣统元年十二月八日虫天子序于国学扶轮社
  
  凡例
  一、本集搜辑随时,不拘朝代先后,今人亦间登一二,多系可惊可喜未经刊刻之作。
  二、本集所选以香艳为主,无论诗、词、乐府,足以醉心荡魄者一例采入。
  三、本集所刊均系海内藏书家秘本、名人校订本,间有可疑处,不敢臆改,以存其真。大雅谅之。

  鸳鸯牒 清 新安程羽文荩臣 着

  谭友夏曰:“古今多少才子佳人,被愚拗父母板住,不能成对,赍情而死。乃悟文君奔相如,是上上妙策。不知世人阴阳之契,有缱绻司总统,其长官号“氤氲大使”。冥数当合者,须鸳鸯牒下乃成。如此,即咎有所归,正不必致怨高堂也。春风在手,抹杀月下老人。随举彰彰缺隐者,各下一牒,为千古九原吐气。
  武曌,英华鲜颢,诏可催花。宜借配魏武帝,锁之铜雀台上。无使播秽牝晨,即以淫秽论。宜正配金海陵,两雄旗鼓,颇足相当耳。
  王昭君,凄情惋调,青冢难埋。宜配苏子卿。旄落毡残之余,咻琵琶一曲,并可了塞外生子之案。
  谢道韫,柳絮逸思,潘安仁花封冶意。一则风高林下,一则美擅车中。移花就柳,端不恨天壤王耶。
  班氏昭,渊深典赡,宜正配郑康成。六经为庖厨,百家为异馔。
  薛涛,巧偷鹦鹉,色借凤凰,空作风尘染滥。宜远配张绪杨柳。魏收蝴蝶,举止轻儇,恣其佻运。
  蔡文姬,灵心慧齿,辱迹穹庐,宜续配祢正平。以胡笳十八拍,佐渔阳三挝鼓,宫商迭奏,悲壮互陈。
  王韫秀,挺劲孤卓,惜其稍有炎心。宜故配寒郊瘦岛,以消之。不然,亦直配李长源,十六年宰相妻,克善厥终。
  鲍令晖,清斫另巧,宜硬配庾信徐陵。庶可珊瑚斗咽,琉璃斗舌。
  甄后,玉固有香,花亦解语。无奈雨妒风狂,塘上一行,字字沉痛。宜夺配陈思王,慰此洛神痴赋,蒲生怨诗。
  杭妓周韶,澹远潇迥,有迈俗之思。宜操茶具,暂配陶学士,邮亭煮雪,而后念观音般若经;终配蔡君谟斗茗。
  侯夫人,尖酸宛恻,毕命梁下。宜鬼配薛道衡,燕泥飞祸,异事同伤。
  江采苹,俊朗高洁,抱恨楼东。宜遥配孟浩然,林君复。肆癖湖山,共对梅花索句。
  崔莺莺,娇憨淫冶。宜身配韩致光、李义山。以香区西昆诸艳笔,貌其柔柔款款,百世而下;又神配董解元、王实甫、关汉卿,谢其写照摹情,令当时薄幸微之羞死。
  苏若兰,回文一锦,瞑截天孙,正索解入不可得。宜择配杨德祖,共参曹娥碑阴鸡肋话谜。
  朱淑真,圆音曲转,困此驽庸。宜任配苏子瞻、秦少游、晁无咎、陈季常、黄山谷、王晋卿、晏同叔、苏子美、柳耆卿辈。绮舌交酬,锦肠不断。
  班婕妤、左九嫔,高厚浑朴,永巷索居。宜留配简文帝网元帝绎。可以丽句陶情,规言赞理。
  步非烟,慧语谁聆,娇花不赏;飘香坠粉,亦复可疑。宜遣配宋子京,助修唐书,倦则命酒酣歌,令天不晓。
  花蕊夫人,短拈小摘,轻纤为妖。宜近配徐铉舒雅、李昊韦庄、韩熙载等。风流一代,不夭斧斤。
  辽萧后,骚雅缠绵,焚椒最惨。宜聊配蜀主昶、唐主煜,颇谙情缘,且以宸葩媲美。
  鱼玄机,疏瘦亭亭。宜冷配张志和,嘲烟美水。不然,亦干配贯休齐已,以伴遂初。
  黄崇嘏,奇迹突出,千古难雄。宜合配乡人司马长卿、扬子云、王子渊、李太白,同筮仕于大周如意建元,为牝朝雌相。
  李清照,旷爽超越,播迁以还,贻羞牙侩。宜续配王十朋、谢希孟、米元章、陆务观等。以金石剩录,乐此桑榆。
  曹比玉,风操遒上,守贞三十载,未免情枯。宜劝配杨廉夫,卧起小蓬莱,榜门不下,一笛一琴,唱予和汝。
  杨容华,莺吭亮溜,鸹鸧非群。宜即配王子安、骆宾王、卢升之。蜚声振藻,不忝四家。
  婉王仪冲华,赋骨骚肠,颠危抑郁。宜赐配文,文山共唱满江红一曲,气吐为虹。
  张惠连,霞姿月韵,春梦楼高。宜听配高则诚、马东篱、郑德辉、白仁甫、詹天游等,节红牙以度曲。
  秦女子罗敷,陌上歌长,筝中声远,半夸半谑,傲睨侯王。宜配宁戚冯谖,与扣角弹铗嗣响。
  汉津吏女娟,慷慨悠扬,胆与识并。宜配尹伯奇、介子推,以砺忠孝之助。
  严幼芳,娇啼嫩语,偏觉铁中铮铮。宜配马光祖、文及翁,以笔舌作中流之砥。
  关盼盼,燕羽差池,空楼不暖。宜配白乐天,蹴绿衔红,呢喃于桃夭柳亸之间。
  李秀兰、徐月英,谈谐歌笑,机捷辘轳。或配张藉、王建捧砚;或配卢仝、陆羽煎茶;或配刘伯伦、马宾王作酒佐,致逸趣别,事事咸宜。
  郑月流,英资秀拔,屈身佣贩,琵琶亭一作,情见乎词。宜分配白传泪、郑潜诗、东篱曲,不使有老大商妇之叹。
  李弄玉,鸾影早孤,哀愤成响,藏名隐语,不减驿字鸡碑。宜巧配谢灵运、沈初明,以离合诸作,慧解恭微破其岑寂。
  光、威、裒姊弟三人,联辉竞彩,几使棣萼无花。宜急配王勃、王勔、王剧三株树,锦披绣错,合映一庭。
  郭绍兰,别泪成吟,传情燕翼。宜送配王谢,共乘飞云轩,偕老鸟衣国里。
  刘采春,虽罗唝曲高,足敌元才子;然鲈鱼不恋,半分韦蕙丛裴柔之之爱。宜夺配贺知章,一觞一咏,受赐镜湖。
  其余名字未新者,不必另配;有佳偶者,不可另配;有节烈者,不敢另配。一仍旧牒而已。


  美人谱 清 秀水徐震秋涛 着

  盖闻芙蓉别殿,曾居窈窕之妹;杨柳深闺,不乏轻盈之媛。然而偏长易获,全美难臻,必欲性与韵致兼优,色与情文并丽,固已历古罕闻,旷世一见。故歌舞进吴,则宠冠苏台,而鸟喙获行成之请;琵琶出塞,则魂销汉帝,而画工撄上罪之诛。此“不惜倾城国,佳人难再得”之歌,虽为忘国解嘲,而亦见美人色之不易觏也。余夙负情痴,颇酣红梦。虽凄凉罗袂,缘铿贾午之香;而品列金钗,花吐文通之颖。用搜绝世名姝,撰为柔乡韵谱,使世之风流韵士,慕艳才人,得以按迹生欢,探奇销恨。又何必羡襄王之巫雨,想阮肇之仙踪也哉。
  美人艳处,自十三四岁以至二十三,只有十年颜色。譬如花之初放,芳菲妖媚,全在此际。过此则如花之盛开,非不烂漫,而零谢随之矣。然世亦有羡慕半老佳人者,以其解领情趣,固有可爱,而香销红褪,终如花色衰谢之后,只有一种可怜之态耳。
  古来美人,有足思慕者,共得二十六人:
  西 子 毛 墙 夷 光 李夫人 卓文君 班婕妤 王昭君 赵飞燕
  合 德 蔡 淡 二 乔 绿 珠 碧 玉 张丽华 侯夫人 杨太真
  崔莺莺 关盼盼 苏 蕙 非 烟 柳 姬 霍小玉 贞 娘 朱淑真
  花蕊夫人
  古来名妓,有足当美人之目者,共得六人: 
  红 拂 李 娃 薛 涛 紫 云 苏小小 琴 操
  古来婢妾,有足当美人之次者,共得四人:
  翾 风(石崇婢) 樊 素 小 蛮(俱白乐天妾) 朝 云(东坡妾)
  美人遗迹,有足令人销魂者:
  浣纱石 响屧廊 琴 台 青 冢 蒲 东 燕子楼 苏小小墓 真娘墓
  一之容:
  螓首、杏唇、犀齿、酥乳、远山眉、秋波、芙蓉脸、云鬓、玉笋、荑指、杨柳腰、步步莲、不肥不瘦长短适宜。
  二之韵
  帘内影、苍苔履迹、倚栏待月、斜抱云和、歌余舞倦时、嫣然巧笑、临去秋波一转。
  三之技
  弹琴、吟诗、围棋、写画、蹴鞠、临池摹帖、刺绣、织锦、吹箫、抹牌、秋千、深谙音律、双陆。
  四之事
  护兰、煎茶、金盆弄月、焚香、咏絮、春晓看花、扑蝶、裁剪、调和五味、染红指甲、斗草、教鸲鹆念诗。
  五之居
  金屋、玉楼、珠帘、云母屏、象牙床、芙蓉帐、翠帏。
  六之侯
  金谷花开、画船明月、雪映珠帘、玳筵银烛、夕阳芳草、雨打芭蕉。
  七之饰
  珠衫、绡帔、八幅绣裙、凤头鞋、犀簪、辟寒钗、玉佩、鸳鸯带、明珰、翠翘、金凤凰、锦裆。
  八之助
  象梳、菱花、玉镜台、兔颖、锦笺、端砚、绿绮琴、玉箫、纨扇、毛诗、《玉台》、《香奁》诸集、韵书、俊婢、金炉、古瓶、玉合、异香、名花。
  九之馔
  各色时果、鲜荔枝、鱼鲊、羊羔、美酝、山珍海味、松萝径山阳羡佳茗、各色巧制小菜。
  十之趣
  醉倚郎肩、兰汤昼沐、枕边娇笑、眼色偷传、拈弹打莺、微含醋意。


  花底拾遗 清 番禺黎遂球美周 撰

  小引
  花者,美人之小影。美人者,花之真身。若无美人,则花徒虚设耳。然花则常有,而美人不常有,使既有花而复有美人。吾知美人之于花,必且休戚相关,好恶相合,殆所谓我与我周旋耳。其可与相往还者,在人则有三,在物则有五。曰郎、曰小婢、曰邻姬,皆人之属也。曰蝶、曰蜂、曰莺、曰鸳鸯、曰鹦鹉,皆物之属也。此外,一切尘俗,安可使阑入耶?第思开辟之初,造物者欲生百花,以泄其华英之秘,不知费几许经营,而始各臻其妙。于色,则有浅深浓淡之不同;于香,则有清浊重轻之各别;于形状,则有圆单复之各极其致,而且妖娆其态,艳冶其容,即下至须之多寡短长,叶之大小奇正,莫不皆有可观。而且不病于雷同,不伤于怪诞。造物一番苦心,使非有美人焉为之领略,而鉴赏之,不几虚费之无用之地哉!吾辈须眉丈夫,亦未尝不与名花为友,然终是以人爱花,固不若以花爱花之更为亲切而有味也。则花之受爱于人,又何如受爱于美人之为浃洽而无间耶?心斋张潮撰。

  花事如罗虬、张翊,简举无遗矣!然而生香解语,顾影相怜;深院曲房,别饶佳致。道人读书之暇,聊为谱之,不必溺其文情,聊堪裁作诗骨。
  春朝姊妹为嫩蕊乞晴。下珠帘写种树书。选芳名字小婢。戏拈榴瓣贴臂,作守宫砂。湖山背浴起落红粘玉。金笼悬鹦鹉作花监。带花香睡,惹浪蝶阑入红绡。白衣称檐卜。避人入深丛,低枝罥鬓。摭拾花事作佳谜。
  摘发系茉莉与郎。调鹦鹉舌,教诵百花诗。闻席上有词人自摘新红饾饤。红袂护风。深夜疏灯刺蠹。着轻縠睡蕉阴石几纳凉。搂人摇落绯桃成阵。薛涛笺榜移种事宜。郊游遗失夜合,忧为俗汉取得。临萱草帖。
  餐菊。妆楼上误掷荼蘼,赚酸措大作情诗。花朝慵病强起。花时深闭小阁怕触香烟。砌香篆作情字,恨春风吹散。暗祝桂花前。梨香下内集。
  碧纱窗下,摹疏影作刺绣谱。寒食后写落花诗寄人。浴怪石待水仙开。拣古今名姬与花名合者,编作列传。制香藕。梳头碎红围地。烧手炮纸片杂飞花迸落。佩忘忧草,羞人唤作宜男。近枝头呵积雪。闲以绿丝碎桃自况。借郎书拾残红点记。妆台畔杂置小盘松竹。诵郎诗偷识竹下。灯下剪石菖蒲。叹素馨不得作牡丹比邻。唱小词余声绕值花飞。捣凤仙染甲弹筝。自撰根苗分种。晏起知有夜雨忙出芳阶。采相思豆。
  令小婢传情字,折葳蕤作邮筒。芙蓉水醮笔,自谱春容。踏青拜花田古冢。占花小婢报喜。姊妹夜集各出名花共赌。卸妆后杏黄衫子衬玉簪花。罨绣榭闭兰。嗤郎麝气。春病倩女巫禳解戒林下红妆。啮指血摘荷叶写书。拆荷花网藕丝缠臂。写秋叶。凭阑细数落花乱风时一声娇怨。玉簪破葳蕤藏稚蝶。采百药勘方疗春病。简方采合欢药。折花荆枝刺臂玉晕微红。新构朱兰勒名笔颜题。小满觅邻妪嫁杏。堕马急挽垂杨。闻丛边铃索声,低唤谁人。低声诵取红花咒。闭丁香庵双跏习内观。扫槛外待邻姬践约。七夕悬素馨灯乞巧。夜度芳径罥带。胭脂径上纵横小屐迹。仿烛。花制春酿。雨中架琉璃覆并头花。系采缕束披枝。雾里捉迷藏错揽垂枝失足。俏步向园林寻媚蝶。敕侍儿理枕畔残香。斗谭花媒事脸赪。绿阴深处。作鸟语赚人。摘花连双蝶送邻姬,开盒时忽惊飞出。绿荷池自放鸳鸯。梦回失芍药,知是郎至。伫立柳絮风前。
  坐阶前砌红白春茵嗔人行。就流红送老蛮蛾,称是薄幸事。扮寿阳妆。
  考订花名。怨枝上啼莺却惜花不敢惊起。水阁对荷池绣佛浣洒庄严。斗草湿罗裙。玉兰片学写春词。串结瑞香球贻赠小郎。还妆阁唤小婢摘去刺衣芜絮。嚼香蕊。剪花须。挝小鼓催花作酒政,为意中人缓急。百蝶谱收藏桃花片。剪花目台婢发娇嗔。纵郎衣缀吉祥草护行。滴叶上天泉煮茗。脱绣鞋挂花间代幄。简历日觅种花佳期。插寒梅檀口轻呵。买古窑盘卤作花金屋。胭脂花染唇,含毫写相思字。杂佩赠人。避人转入深丛惊怯。晓睛滴上池水传粉。纤手捧红莲供佛。观落红有悟皈命空王。扶留叶杂木犀蕊结鸳鸯槟榔包。觅桐花凤。元日结彩胜缀腊呆赠郎称是宫花。纫兰。作斋供采制春葩。艺兰月令。裁芭蕉簟。花关待人浓葩隐面。洗败叶装作春灯。春夜出荼蘼露酒。饮次浇与海棠扈酒。簪花簇发倩郎分理。书带草作同心结。明月疏阴长叹。
  曲迳避残丝。回腰逐飞絮。玉指拨山茶教开。闲二三月废罢女红。结丁香庵,供事神女。执磁瓶自灌合欢。消渴吸香露。歌扇斥游蜂。金丸弹破簇萼。侍儿分部司栽灌。拈花瓣盛相思泪。潮花结子太早;惜过墙枝入他人手。放莲瓣唤作小船。修竹里别建文房。携银烛探窃脂巢处。纱内悬胆瓶。对镜比花发妒。上秋千飞红如雨。行酒触繁英有罚。唾香脂染损红心。摹兰竹影学画。青丝一缕系狂蜂。除夜朱砂染柏叶。结束上采莲船。串金刚子念珠。花祥瑞祷郎中甲。藏冰水制王色菊。

  跋
  黎忠愍公明季来广陵,时值吾邑郑超宗先生作黄牡丹会于影园,忠愍制七律十首,夺得状头。□□□先生评,抑何荣也。兹《花底拾遗》百五十余条,约束芬芳,平章佳丽,诚可谓入名花队以藏身,现美人身而说法者矣。心斋居士题


  补花底拾遗 清 歙县张潮山来 撰

  岭南黎美周先生,着《花底拾遗》百五十余则,约束芬芳,平章佳丽;现美人身而说法,入名花队以藏身,真令人艳动心魂,香生齿颊。窃效颦于西子,同避世之东方,补其缺略。空惭狗欲续貂,仿厥体裁,或者蝇能附骥云尔。
  百花生日,约邻姬共祝。藏花瓣装绣枕,纫茝。制小幡倩郎书字,戏以松针柳线为郎制荷衣。闻雨声,命侍儿为花张盖,选佳花彩蝶入绣谱。夏月,以蕉叶代簟卧,席草坐。晨起吸花梢露,选古人咏花诗,自绣梅花帐。收柳絮作茵褥,数花须,剜莲房作茗碗。出巧思作花下朱栏。共郎考订花谱。戏学鸟语,采百花可入药者,莲瓣书佛偈,纤指剥莲房送郎口内。制花菹,握莲子教郎射覆。制小词镌竹上,散花供佛,调丹青诸彩色染菊蕊。薛涛笺自写艺兰月令,梧叶落取制炉灰。捣花汁染诗笺,桐叶学书。嗔鸟啄含桃,剪桐叶作弓鞋样。约邻姬斗草,花露和粉傅面。中秋夜艳装种莺粟。制花谜,倩郎簪花。荷叶贮水盥纤指,屑香瓣实锦囊,为郎制踏青鞋。撷花酿酒,折垂柳作同心结。洗桐,纫五色纱囊贮花种。制菊苗柳芽作茗,坐桐阴待月。嘱郎命奚奴采红叶,课婢灌花。花下晚妆,教鹦鹉百花诗。拜花神,嘱郎攀桂花露与儿洗面。浣花,捣凤仙花汁和粉傅面。喷水润莓苔,郑花蕊赚金鱼。灯下位置花影,缚花球。


  十眉谣 清 钱塘徐士俊野君 撰

  小引
  古之美人,以眉著者得四人焉。曰庄姜、曰卓文君、曰张敞妇、曰吴绛仙。庄姜螓首蛾眉;文君眉如远山;张敞为妇画眉;绛仙特赐螺黛。由今思之,犹足令人心醉而魂消也。然庄与卓质擅天生,而张与吴兼资人力,二者不知为同为异。春秋之世,管城子尚未生,庄姜之眉自非画者。第不知文君当日亦复画眉否。汉梁冀妻孙寿作愁眉,啼妆龋齿,笑折腰步,京都人咸争效之。其后,卒以兆乱眉之所系如此。大丈夫苟不能干云直上,吐气扬眉,便须坐绿窗前,与诸美人共相眉语,当晓妆时日为染螺子黛,亦殊不恶。而乃俱不可得唯日坐愁城中,双眉如结,颦蹙不解,亦何惫也。西湖徐野君先生,风流倜傥,为文士中白眉所著。《十眉》《十髻》两谣摹写尽致。点染生姿,捧读一过,今人喜动眉宇,手不忍释,乃知名士悦倾城,良非虚言也。先生著作颇富,其《雁楼集》久已传播艺林。予生晚不获。登其堂,而浮太白,以介眉寿。仅从遗集中睹其妙制耳,前辈风流可复见耶。 心斋张潮撰
  十眉谣
  一、鸳鸯
  鸳鸯飞,荡涟漪;鸳鸯集,戢左翼。年几二八尚无良,愁杀阿侬眉际两鸳鸯。
  二、小山
  春山虽小,能起云头;双眉如许,能载闲愁。山若欲雨,眉亦应语。
  三、五岳
  群峰参差,五岳君之;秋水之纹波,不为高山之峨峨。岳之图可取负,彼眉之长莫频皱。
  四、三峰
  海上望三山,缥缈生烟采。移作对面观,光华照银海。银海竭,三峰灭。
  五、垂珠
  六斛珠,买瑶姬。更加一斛余,买此双蛾眉。借问蛾眉谁与并,犹能照君前后十二乘。
  六、月棱
  不看眉,只看月。月宫斧痕修后缺,才向美人眉上列。
  七、分梢
  画山须画双髻峰,画树须画双丫丛,画眉须画双剪峰。双剪峰,何可拟。前梅梢,后燕尾。
  八、烟涵
  眉,吾语汝,汝作烟涵,侬作烟视。回身见郎旋下帘,郎欲抱,侬若烟然。
  九、拂云
  梦游高唐观,云气正当眉,晓风吹不断。
  十、倒晕
  黄者檀,绿者蛾,晓霞一片当心窝。对镜绾约覆纤罗,问郎晕澹宜倒么。

  附十髻谣
  凤髻(周文王时一名步摇髻)
  有发卷然,倒挂么凤。侬欲吹箫,凌风飞动。
  近香髻(秦始皇时)
  香之馥馥,云之鸟鸟。目然天生,膏沐何须。
  飞仙髻(王母降武帝时)
  飞仙飞仙,降于帝前。回首髻光,为雾为烟。
  同心髻(汉元帝时)
  桃叶连根,发亦如是。苏小西陵,歌声相似。
  堕马髻(梁冀妻)
  盘盘狄髻,堕马风流。不及珠娘,轻身坠楼。
  灵蛇髻(魏甄后)
  春蛇学书,灵蛇学髻。洛浦凌波,如龙飞去。
  芙蓉髻(晋惠帝时)
  春山削出,明镜看来。一道行光,花房乍开。
  坐愁髻(隋炀帝时)
  江北花荣,江南花歇。发薄难梳,愁多易结。
  反绾乐游髻(唐高祖时)
  乐游原上,草软如绵。婀娜鬟多,春风醉眠。
  闹扫妆髻(唐贞元时)
  随意妆成,是名闹扫。枕畔钗横,任君颠倒。

  跋
  美人妆饰古今异。尚古人涂额以黄,画眉以黛。额之黄,殊不雅观,今人废之。良是第不如黛之色。浅深浓淡何若?大抵当如佛头青。然古又有纷白、黛绿之云,则是黛为绿色数寸之面,五色陆离,由今思之,亦殊近怪,岂古人司空见惯,遂觉其佳而不复以为异耶?噫!古之眉不可得而见矣,所可见者,今之眉耳。余意画眉之墨宜陈不宜新,陈则胶气解也。画眉之笔宜短不宜长,短则与纤指相称,且不致触于镜也。鄙见如此,安能起野君于九泉而质之。 心斋居士题


  闲情十二怃 清 莆田苏士琨圣孚 撰

  怃仙
  夫世外奇缘,非绝奇人不能遇也。奇人犹或不遇矣。惟奇人不能遇,其奇乃为真奇缘,绝世堪倾倒耳。桂树幽幽,毛衣自缘。花源半笑,映带桃腮。月满仙坛,彩鸾乘而飘举。风清蓝水,元霜尽而不归。此绝奇缘,尘土何以堪此?问之苏郎,当在碧落飞行处乎。
  怃达
  夫裈中之事业,庸人领之。窘如囚拘,达士辗然。以为青眉之内,远山之前,皆神奇所变化也。非通身是宝,不足与于斯。奇之绝者,其东方生乎?长剑割肉,一何勇也?朵细君颐,又何甘也?吐故纳新,妙如弄丸,又何快也?若老彭之形赘,奉倩之神伤,皆未达趣,安知其旨?故曰:至情无情者,其东方生乎?
  怃奇
  夫怒松生寒于半天,惊峰拔舞于辽迥,男儿之奇若是矣,得不见曲栏疏竹,玉韵潇空,半水龙泉,虹光飘斗乎?此又奇之奇矣!古来女流奇侠如政姊韩娥,奇识如阮新李姊,奇趣如红拂柳姬,奇骨如红线辈,皆是奔天震地,斗月惊雷。世界未落,双眼长青,目以女流不可,就目以勇流亦不可,直是床头捉刀,奇流无二。呜呼!尽令此间逐尘汉吐舌死矣!
  怃俊
  人言俊不伤道,夫黄埃易老。白日睡眠,秋色伊人,久在水中,但患不俊耳。何伤道之有?琴心三弄,引度凌云,红拂一枝,临风舞怪;自尔神俊,翻飞难禁;目空千古,此时纵大圣人大菩萨大阿罗汉,止有眉宇作声,微微快笑,何敢一吐舌其傍乎?是为真俊,可喜也。
  怃才
  文章之事,寸心千古。倘慧业不具,且亦徒然,岂意得于修蛾长腕间哉?娇霞解语,掩映秋水之神;落笔生波,澹荡春山之黛。既已含毫发付,自笑东风矣!千载而下,犹令人顾慕徘徊不能已已。况夫把臂露初之会,同啸星晚之前者,其情景当何如哉?倘尔不信,疏晖斜倚,悠影怜人,半笑风前,独无聊赖。试想流水一叶,胡笳数拍,谢家雪清,锦字月明,怎容尔不一叫一眉清矣!
  怃色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神物奇丑,何必为容。然出尘远体,总系仙才。好德如好色,非慧男子不至是。长卿之病渴,陶令之闲情,岂欺我哉!洛妃乘雾,江浦佩明,遇犹不可得,况可得而不好也!
  怃饮韵
  宇宙之间,凡物皆有韵,况闺房之秀乎?虽然,韵固难也,饮韵自难。张京兆之饮,饮于眉者也。杨毫晖之饮,饮于声者也。虬髯客之饮,饮于发者也。张君瑞之饮,饮于琴者也。留仙台之饮,饮于裙者也。司马长卿之饮,饮于诗文、脸际者也。饮如数子,始为知趣,为当行家矣!傍肉为欢,憨憨无味,此俗观也。
  怃怜赏
  夫同调相怜,沧洲不远,况夫明月共分,不劳千里者,而无可怜哉?玉净花明,妍无停趣,怜赏者何一而足焉?欢则千花耸笑,其神袅也。闷则峨眉积雪,其神秋也。舞则明霞水拂,其神俊也。流连歌咏,则环佩天风,其神远也。阳台片雨,尽足洗酲,湘水一泓,总传佳思;小中见大,自是至理,非戏论也。古来如竹皇之怜舞,楚伯之怜悲,元机之怜夜,李郎之怜骏,谢公之怜絮,中郎之怜弦,皆真可怜而真善怜也。快绝千古矣!
  怃快境
  夫明月流杵,名花醉露。神有悦畅,何得莽然。岂可以解语花月,不烦标位哉?故德曜宣姜,宜置之泉石,助其幽也。虞英源女,应置之洞天,飘其爽也。大家逸调,顿之牙厨;谢韫高谈,迟之锦帐;舞净腕于风前,弄玉卮于霞上。位置既佳,神韵自绝。何得寻常闺阁间哉?
  怃惜别
  快心相晤,千古一夕,何堪言别。然别固不免也。惟有别而佳情吐矣!俊胆倾矣!红泪落而碧空悲矣!离恨摇而情霞变矣!白云在天,山陵悠而自出。王孙青草,漳河弦而晓飞。辛清婉切,怨满上流;素臆回文,玉关反骏。虽是绝兴,翻为千古,快兴何可少哉!
  怃风流
  古谓人谕之至者,不风流不至也。潇湘竹泪,风流之魁矣!辗转琴瑟,风流之最矣。犊鼻共涤,风流之圣也。飞星排闼,风流之神也。马饱姬来,风流之快也。何时何处,不足风流者,特恨无真风流耳。榻畔喜天女之禅,碧纱熟江南之梦。银瓶汲水,解渴文园。清露作花,畅怀元度。风流岂异价乎?虽然,必具真风流识风流骨风流才者,乃足当之。非是者,宁枯坐学太常勿憎俗趣可也。
  怃佐侍
  夫世外嫣姿,类有竞爽,巫湘标映,蔚而成奇。安可令芙蓉一枝秋江自冷哉?细题随侍亦各有宜,品清者宜倩婢,晚霞之拥新月也。品幽者宜松婢,轻风之吹奇韵也。品丽者宜淡婢,海棠之玉簪也。品远者宜逸婢,莲花之荷叶也。品严者宜快婢,松柏之春风也。品浓者宜疏婢,艳夏之芗泽也。品俏者宜通秀婢,秋霜之菊韵也。荀香何粉,迭笑兰堂;墓雨朝阳,映人淡适。亦一也快。

  跋
  是亦《悦容编》之类,而风期散朗,自见雅人深致。《闲情》一赋,寄托遥深,正不得辄以白璧微瑕訾陶靖节也。乙丑仲春震泽杨复吉识


  黛史 清 句曲张芳菊人 撰

  临川章子大力,于坐睡食酒香五者,有疏焉。谓之曰:史犹雅言或佐之史也。坐睡食酒,皆有香以生其清微。而常于坐为昵,坐独事也。除神之庭,神将自明。余三非能以独为事也。自他有耀,居一于对,居一于旁,居一于偶值也。对言室也,旁言媵也,偶值言伎也,迩有患焉?多有患焉?迩则媟,多则落。媟败吾守,落去吾事也。是故有取于黛,黛以远为其义者也。予故戏续一疏曰《黛史》,其目有六:曰厚别、曰养丽、曰静娱、曰一仪、曰炼色、曰禅通。
  男女之遇,有宾道焉。礼文缱绻,重之固之卺合烛出,取于昏夜,事如寐矣。黛则以明相见也。珠玉以心之,琴瑟以好之,朝日夕月以洁齐之。致恭于匜馈之间,而屏昵于裳带之末,室事之所办也。家事之所成也。不相辨也而相辨也,是曰厚别。
  倩以为巧,盼以为美。诗咏硕人,曲而尽矣!倩之巧尽,或传诸声。盼之美尽,或寓诸容。声有逞焉,容有佚焉,巧美之得全者或寡矣!圣人恶其尽也。罕譬诸绘事,绘事犹人为也。黛则几于天事矣!倩盼之上,不示其巧,不见其美。而美巧之质,恒藉之以相全,其惟眉乎?眉之居首,居质于空有之间,而着文于发囟之际,所谓无用之地也。闲靓而明惠者,善藏于无用,非倩与盼之所可尽。是故雅步以安目也,善睐以安眉也。眉目之间,而首之所以致清也,四末之所以致端也。喻其端清,不言而得矣。是曰养丽。
  人生无欢,欢如家室,其顷焉耳。童稚之昵,不知其庄;农戍之暌,不知其厚;富贵之靡,不知其淡;贫老之瘁,不知共幽。今夫面首,身之上也。手与足,身之四末也。缓其结束,四末散弛,无有上也,但横陈耳。一弃离之,其鄙滋甚。由是髢填以为观,搓齿丹唇形其艳,褂裳以为粲秀腰修领见其都,若是者犹常均之质也。今夫黛之为娱也。春烟可怀则敛裳修禊,夏草未歇则约带倚风;闲轩秋爽则角茗雠书,曲室冬清则然灯弄翰。妆台不借于铅调,丈室无妨于花散也。故京兆之瞴,可以由房,可以节色,不谓之昵;文君之远,可以当垆,可以乘驷,不谓之靡。是曰静娱。
  喜颦语默,黛之四仪。心止于所,可以有仪矣。故喜之守黛也审,颦之守黛也审,语默之守黛也审。喧景含荑,黛之喜也。微云拂汉,黛之颦也。朱弦拂袖,黛之语也。清月翳林,黛之默也。喜颦语默,无作也。而感诸黛,黛无作也。而感诸近侍,感诸同类,感诸君子矣。故息妫不言,强宰销其蛊术;李妹善对,狞妪戢其嚣风。是曰一仪。
  夫圭窬之息,非有却扇之姿也。缝裳之嫔,非有出镜之艳也。蹇修难托,自成其广永矣!象服未施,自见其清扬矣!虽然,此犹以黛为黛也。房敖之由,其质弥端,其文弥婉。徐淑之裁翰,苏蕙之陈图,以手为黛也。越人歌其山木,谢女咏其白团,以口为黛也。虽然,此犹近于黛者之黛也。夫晦朔相望以为明者也,泽山无心以为咸者也。无所怠于其终,礼以为之前矣!无所怨于其末,恩以为之里矣。恩礼不匮,无易悴之龄。是曰炼色。
  鹫岭之言,有色诸天;兼乎粗妙,形坠即欲;情超即禅,分界有三,本一境耳。如登山然。晓则堆蓝,曛则柴紫,当其渐远;苍苍横翠,已而遥辨;一抹双螺,邈若云霄,不知同在地上也。心无正音,宛成流滥;彼以故意,此以新姿,怼已生矣,薄已成矣!是故黛之为质,仅有而已。有亦无也,何从执哉?知有之无,是曰禅通。
  往予有食色观刻之楚中,海内见者,第以为楚夹精言耳。意者观与食色,犹二也。今复拈《黛史》,夫彼已不啻有双眸观我矣。若之何如驰而不知止也。子瞻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以视解人定不河汉。



  小星志 清 秣陵丁雄飞菡生 着 江宁胡其毅致果 删订

  易:“六五。贯鱼,以宫人宠,无不利。 ”
  《诗》: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实命不同。嘒彼小星,维参与昂;肃肃宵征,抱衾与绸,实命不犹。(众妾进御于君,不敢当夕见星而往,见星而还,因所见以起兴言其所以如此者,由于所赋之分不同于贵者。是以深以得御于君,为夫人之惠,而不敢致怨于往来之勤也。)
  《礼》:“行役以妇人”。(疏曰:妇人能养人,故许自随。)
  《魏表?魏淮阳王孝友表》曰:“古诸侯娶九女,士有一妻二妾。”晋令:“王侯官品一至九,置妾各有数。”所以阴教聿修,继嗣有广。而圣朝忽弃此数,将相多尚公主,王侯亦娶后族。故无妾媵,习以为常。妇人多幸,生逢今世。举朝略是无妾,天下殆皆一妻。设令人强志广娶,则家道离索,身事迍邅,内外亲知,共相嗤怪。凡今之人,通无准节。父母嫁女,则教之以妒,姑姊逢迎必相劝以忌,持制夫为妇德,以能妒为女工。自云受人欺,畏彼笑我。王公犹自一心,以下何敢二意。夫妒忌之心生,则妻妾之礼废;妻妾之礼废,则奸淫之兆兴,臣之所以毒恨者也。请以王公第一品,娶八通妻,以备九女称事。二品备七,三品四品备五,五品六品则一妻二妾,限以一周,悉令充数。不充数,及待妾非礼,使妻妒加捶挞。免所居官,其妻无子,不娶妾。斯则自绝,无以血食祖父,请科不孝之罪,离遣其妻。(按《律》七出条内一曰无子,一曰妒。)
  卿大夫不可无侍妾,此皆天理人情之至,不可以亵行目之也。圣贤之同于凡夫在此,儒行之别于二氏亦在此。然而渔色,实士人之大戒也。与其渔于色也,孰与无二色,势必不能无二。而念亦难于顿绝,则有品节限制之权焉。按《礼》:古者五等诸侯,皆有八妾。降及于士,则一妻一妾。国朝之制因之,藩国亲王额设支俸之妾八人,郡王不得过四人,镇奉国将军不得过三人,则官僚当从郡王将军之例无疑也。士即大贵,妾不得逾三四人,侍婢不嫌倍之。庶人虽拥素封之业,置二妾犹不大违于礼。《内则》曰:“子有二妾,父母爱一人焉,子爱一人焉。”是也,否则逾分矣。媵婢则可量宽其额,而过多亦导淫之囮也。
  至于弱冠治经之士,褐未及释。而一妻能治内事,则置妾乃荒业之端。待壮年艰嗣而议纳妾,未晚也。媵婢则通房之所必须,而亦以少为贵矣。然愚犹以为传家之道,子孙果能远色贵德,尚矣,设有好佚游好晏乐之气质,则宁听其渔于妾婢,而务禁其渔于外色,为其上千国宪,而下比群奸。此丧身忘家之本也。
  《仪礼》名夫为“君”,名正室为“女君”。妾犹称曰“侧室”,婢之有子者曰“婢妾”。即侧室亦不得称矣。故夫之临妾也,以君道为夫道。但有侍立而无侍坐,妻之临妾也。以母道恭姊道,与夫同席不命坐,与夫别席亦命坐,妾与子妇相参承,夫恒贵子妇而贱妾,以子妇有承祧之责而妾则不社会于庙者也。妻则上妾而下子妇,以妾任事夫之役,而子妇则事我者也。故妾侍夫侧,尝为子妇作引导。侍妻侧,则女若妇俱当以肩随之体让妾。亦有不必让者,宗子妇之长于父妾者是也。婢妾又下妾一等,而不得与嫡子之妇同班矣。盖婢有子而附名于妾仍婢也,夫亦以婢临之而已。妻则为夫为子,当稍优其待,而进之群婢之上。然亦班于妾后,而不得如妾之命坐也。饮食寝处,则当使之越群婢班焉。即无子而久御于夫者,亦与之相上下可也。大概妻之待婢妾,与夫待妾之体同。婢妾之待妾,与妾待妻之体亦同。而先后进之间,复有辨。媵婢先妾而进,又或先妾得子,虽压于女君,不得如妾之同坐席隅。而聚于侧室中,亦可以肩随之体分左右,但当让妾一肩。若后妾而进,则虽有子而难与妾比肩矣。妾有多体,而所生之子无贰体,子事所生之母,则不得与嫡母同体。妾与婢妾之临其子也,亦不得与嫡母同。盖参食母之体于其间,以避尊也。
  古人寝榻之处,非妾不与。故虽多子亦不废妾,意固以“妾者,接也”,我可亵视之耳。
  《礼?昏义》:“天子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郑康成云:“后当一夕,三夫人当一夕,九嫔当一夕,二十七世妇当三夕,八十一御妻当九夕。十有五日而周。”梁国子博士清河崔恩,撰《三礼义宗》,有后夫人进御之说。凡后夫人进御,自下而上,十五日遍,象月初渐进至甚,法阴道也。妇人阴道,晦明是其所忌。故古之君人者,不以月晦及望御于内。晦者阴盛,望者争明,故人君尤慎之。《春秋传》曰:“晦淫惑疾,明淫心疾,以辟六气,故不从月之始,但放月之生耳。妾御八十一人为九夕,世妇二十七人为三夕,九嫔为一夕,三夫人为一夕,凡十四夕,后当一夕,为十五夕。明十六夕,则后复御而下,亦放月以下渐就于微也。”
  诸侯之御,则五日一遍。亦从下始,渐至于盛。其御则从侄娣而迭为之御。凡侄娣六人当三夕,二媵当一夕,凡四夕,夫人专一夕,为五。故五日而遍。至六日,则还从夫人,如后之法。卿大夫有妾者,二妾共一夕,内子专一夕。士有妾者,但不得专夕而已。妻则专夕。凡七嫔以下,女御以上,未满五十者,悉皆进御,五十则止。后及夫人,不入此例,五十犹御。故《内则》云:“妾年未满五十者,必与五日之御,则知五十之妾,不得御矣。卿大夫士妻进御之法,亦如此也。”
  金生云:“御妻妾有术,此语似非实是。盖惟诚动物,妻妾间岂用术之地。然妇人女子,见偏性执,非假术以御之不可。有术,然后驾御安妥,归于和洽,究竟亦是诚而已。一人处内不和唐一庵劝之居外。有老仆问:“何故居外便得和?”一庵曰:“其病根在此。情狎则易迁,凡人之情,令其可继,一时用得多,后便不续。久则变,变则通。所以自防者,须吝情。吝情者,须疏迹。”
  夫之于妾,何以不言服。盖惟情有轻重,难以预定,在人以义起之耳。甘泉先生为蒯氏服九月,以其代妻事母久而慈子有成也,后之服妾者拟之。《礼记》云:“士妾有子而为之缌,无子则已。 ”

  胭脂纪事 清 香山伍端隆国开 撰

  伍子病酒五羊,二客闯门,拉赴珠江之游。舟中红妆数人,每坐辄簇伍子,中一姬口脂最鲜,伍子问曰:“脂有法乎?”曰:“法则有之,而不可传也”。酒半酣,拾舟就岸,射骰子长林之下。伍子连负四五觥,罢去。散步乱叶中,见纸一角,拾而展之,则古本书也。
  其书叶心名《红晖阁逸考》,即言胭脂事也。其文曰:
  秦子都初名碧玉,汾阴人。晋禽吏秦植之女也。年十三,以冶色着,人呼为子都。子都曾遇道人至其家,拊之曰:“此女不类人间”。授以渥丹之法;使子都自汲汾水,注古鼎烹之。水既沸,道人袖出物少许,点沸汤中。忽袅袅凝紫烟,子都拂之,烟愈重,满鼎作紫金色。子都因取绵絮覆烟上,烟尽入絮,遂藏以为膏唇之饰。道人既去,子都乃时时集烟。所居不论远近,咸就子都求紫烟绵。子都性懒散,年二十不嫁人,以鬻胭脂供父母。又不耐水烹煎,凡求者止以齿嚼绵汁少许,各持归,随绵多寡悉是紫烟之色。于是千里内外女子俱来就子都,呼“胭脂师”。后子都既老,面犹桃花色。一夕,水冲其庐,子都化去,不知所之。后人弗得其法,但向汾流汲水渍绵,渍不成则炽炭候其水尽,又不成。有黠女子曰:“胭脂男女之艳色也”,则择日与男子交而后制之,终不成。乃相与立庙于汾水上,加子都号为“紫府胭脂之神”。每岁三月、八月,诸女郎着紫衣或紫裙,紫带紫冠,簪紫,氎帨用皆紫,设祭于庙。歌《紫府之歌》以娱神。神来则有紫气出于牲上,寻飞飏满空,须臾牲醴花果尽变紫色,祭者以是为验。又各铸小神像事于私室,欲制胭脂,则先斫取桃枝煎水,遍洒屋两楹,又斫桃枝寸许数千条,围插墙阴,禁鸡犬勿使鸣吠,贡一杯紫琉璃于神前,礼拜之。又以桃叶自然汁刮其唇,少出血,乃将汾水置鼎内。远者则用井华水随便点以紫色花,别沸汤温之,长跪以待,稍瞑目则化为胭脂矣。然后入绵什袭藏之,其色如天半朝霞。后世胭脂之法,始于此也。
  伍子读罢,眉舞色飞。自念《红晖阁》一书,素不经见,其事又素所不闻。是时同舟有以博雅闻者,俱茫然不知。独先时鲜唇一姬曰:“侬固自有法也。欲制胭脂,先祭胭脂神”。伍子曰:“胭脂神为谁?” 曰:“胭脂神相传出西川,即紫姑也。祭之日每岁正月十五至三月春尽日以前。连日祭之,先采新花及杨柳叶,仍煮桃叶汤涤器,悬一镜以伺神来。来必于夜,灯光中视镜有过影,即礼拜之。旋取胭脂绵百二十章,逼以沸汤,令尽出其汁。又用赤金箔如胭脂数,真珠末四分,大红珊瑚末四分,血珀末三分,梅花冰片一分,和金箔捣为泥,将所逼胭脂汁,入精细磁碗,分作二十分。又将金箔等分作二十分,入胭脂汁内,搅匀置烈日下,候其稠,乃取胭脂绵缩取其汁,晒之极干,用净竹器盛之。下设冷泉水,水中点以时花之极芬者一二朵于胭脂,移就朗月以吸月华。月初七至十四五,望后之月虽佳勿取。满八九日,又置烈日晒极于,然后以绢素封固次第取用。”伍子曰:“望后月即不用者何?”姬曰:“望前乃生月,露下多成珠,物沾之润,其气暖能发颜色。望后乃死月,露下少成珠,物沾之始润终枯,其气涩不发颜色。
  伍子于是爽然起曰:“合古今之说胭脂事,其尽于此乎。《红晖阁》不见于书林,吾幸睹其残缺,又得今制以畅其旨,一物虽微,其亦有天幸也。此法传,于闺阁丽事不为无功。独惜我辈方在尘劳中,白驹赤电,冉冉误人。况乎道德文章,未有涯涘,昼则竭胆力以赴精华,暮则尽形容以供蕉萃。虽有秦碧玉在前,紫衣紫冠纷纭侍侧,其奈潘郎之鬓何哉!舟兴未终,搦管纪事,不醉死不休矣。
  陈子明曰:胭脂即燕支,又作焉支,又作阏氏。地名,花名,亦人名。古诗“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娶无颜色。”唐宋朝有口脂面药之赐。其法实出秦弄玉粉丹偕箫史飞升。秦子都想是弄玉后身,故名碧玉。非国开好事不能尽此狡狯。卫懒仙曰:唐天宝宫中下红雨,太真命宫奴各以碗勺承之用染,自有天然色艳,千百年后惜未有得以靧面者。今倩国开韵笔,传出紫烟法于人间,嫏嬛惜逸此则,余搜奇补之。
  附记:女星,旁有小星,名始影。妇女夏至夜,候祭之,得好颜色。子都为胭脂神,绿窗私室亦当塑像配享。

  胭脂记事跋
  髻鬟有品,妆台有记,洎乎《黛史》、《眉谣》,抽秘骋妍,更无微不入。帷是膏唇丹饰尚少志述,金闺缺典应为之首屈一指。得此记事,香艳弥绝。仆本恨人,亦不禁眉飞色舞。丙申初秋震泽杨复吉识。



  十美词纪 清 吴江邹枢贯衡 撰

  叙
  偶于拾字僧筐中检得一帙,虽纸页破碎而字迹尚未模糊,且甚妩媚。中载小序一、小传十,传后各缀以词,题其首曰“酒城渔叟着”,复有邹枢字贯衡及松陵邹氏家藏印章,则邹生者固吾邑人也。中有陈圆圆一传,则与圆圆同时,大约生于胜国天启年间。序末自着云“辛酉初夏书”,则此书成于康熙二十年也。观其兴致清狂,文词雅丽,其为风流才子无疑。独异既少负隽才,一时名盛,即事业未着,而诗文可传。何近在同邑,且未有知其姓字也?时朝廷特开鸿博之科,一时名士,俱与其列。以彼其才何独见遗?岂淡泊相遭放浪自得,久矣置功名于度外乎?且玩其词意,即多感慨之情,并无穷愁之语。狎妓征歌,寻花问柳,则家之素封可知。生平著作要非无力付梓者,何湮没不彰一至于此?因思天下之大,人才何限,显扬什一,沦落什九;彰着什一,湮没什九。有唐赐方干等数百人孤魂及第,吾恐尚有抱孙山之泣者耳。安得上天雨酒,大地作杯,浇尽古今才子之坟,则邹生者亦得沾其余沥焉。更有不可解者。名士必悦倾城,而佳人难逢才子。而若人生平奇遇不一而足;巧蝴蝶,天然其妻也;如意,天然其妾也。年相若,才相等,使屋贮二娇,游多名妓,嘲风弄月,惜玉怜香,岂非千古福人,千古快事?乃一则贪利而卖,一则母怒而遣,遂以千载奇逢化为千载恨事,虽迂腐头巾必不出此,岂从来薄幸多出风流才子乎?彼邹生者,幸而不解相思,尚得于诗酒场、歌舞队纵横徜徉,终其余生。而所谓巧蝴蝶、如意者,流落天涯,旋遭兵火,竟不知所终矣,可不惜哉!因将原本手迹收藏,别录一通为副。其末一页为《琵琶妇朱增传》、词曰:“潇湘夜雨已汗漫……”破坏不可复读,姑阙之,不以己意增补云。已未仲冬同邑杨凌霄漫序。

  自序
  咏王献之桃叶之歌,吟苏子瞻柳绵之句。玉局词人,犹迷水盼;金莲学士,尚明兰情。七贤亭琴酒宵陈,百美图蝉娟晓起。霞妆星靥;搅菱镜之春云;金凤银鹅,试舞衣之秋襞。翡翠楼前,竞解红鸾之佩;鸳鸯渚畔,时抽绛树之簪。至若遇花奴于小曲,誉重怜怜;逢蕊女于幽坊,名高盼盼。和香笺而咏柳,酬粉笔以题梅。谢秋娘之雅调,不肯送客淇间;霍小玉之风情,岂愿数钱河上?欲脱烟花之藉,思依龙凤之宾。无何而梁园榛莽,金谷灰尘。乌衣燕子,飞入远近人家;凝碧优伶,散往寻常巷陌。宜春院风流云散,犹存李白酒楼;走马台烬灭烟消,谁识卢仝茶馆?文箫翠笛,俱归山水清音;艳曲浓歌,都付渔樵新话。拣残编而书农谱,执秃管而写牛经。瞻星望气,谁为识宝之英贤;掷果分绡,翻忆怜才之窈窕。展三冬而抒采,续藻云乎哉;列十美以填词,感慨系之矣。辛酉初夏酒城渔叟自序。

  巧蝴蝶
  余在襁褓,即外祖母抚育。十二岁,外祖母怜余深夜读书无有伴者,乃命媒婆庄妪,以三十金买得徐氏一女。年十二,眉目秀丽如画,以七夕来,呼为阿巧。数日后,巧垂泣告余母曰:“我非徐氏女,乃某族之某房女也。”余母大骇,即命庄妪召其母至曰:“我与汝家系至戚,岂可为此事?若论中表,我与汝兄弟也。令爱与我之子女辈亦兄弟。”遂备酒同拜,皆以兄弟相叙。
  巧敏慧,诗词寓目,三遍即熟。好画蝴蝶,若有滴水在案,即随水画蝴蝶形。闲则研朱砂滤青花粉,买白笺描画蝴蝶。到后园扑取活者置室中,掩窗户以扇逐之,观其飞舞之态,于是画愈工。余母常以素绢制新样裙,命之画。服之,风吹裙带,蝶若翻舞,见者叹绝,呼为“巧蝴蝶”。
  一日与侍女海棠同宿。余作歌嘲之曰:“巧蝴蝶,作尽风流业。若到花丛伴海棠,花神定有勾魂帖。”巧因自嘲曰:“巧蝴蝶,欲画心终怯。高飞难近宝钗旁,低飞且隐湘裙折”。嗣后更不复画。
  会东城伍学宪,有公子字存敬者,中年少嗣,欲娶偏室。先于横塘采云庄上,构造鸳鸯楼,雕甍画栋,为潇湘绿绮窗,琪花玉树,交映前后,以见金屋贮娇之意。然后渴余父求巧,以二百金为聘。余母厚备妆奁,如亲生者。去后慰问不绝。曾以柿蒂续一方,作小楷,备叙姊弟相依之义,风雨联吟之情。后附意《难忘词》三首。外有水晶图书二枚,金陵色笺一匣,西洋白苾,布一匹,水沉香三两,遗余。余遍示兄弟,皆为惨然。余以南京花绉一端,犀簪一枝,取桃花浅色绢,作小楷述旧意,和其词韵答之。甲申乙酉岁余兄弟避乱于乡,明年归城而音问疏矣。
  借梁园金谷培养琼肌。珠作唾,玉为啼,道黉堂女婢,聪明侍郑;槐扉根叶,窈窕名崔。蝶谱时窥,凤毫轻点,巧夺滕王孰与齐?粉字吟梅和雪写,碧笺咏柳带烟题。曾共湘帘吹絮,倚箫选梦,多少事说着眉低。青嶂隔,绀园迷,釭花夜笑,往恨重题。鹊渚遗簪,泪辞春阁,凤楼鏁佩,影伴香溪。鸿音凭纸待寻踪,南浦横塘待渡,踏遍云堤。(春风袅娜)

  如意
  余年十五,外祖母以二十五金买一女,名如意。年十四,色态俱绝。外祖母于寝室旁辟一小轩,俾余夜诵。女洗砚拥书拂几扫榻莹洁一尘不到,余甚喜之。如是者一年,余偶于书中得《西厢》,有红朱评点。余笥中有《花间集》,亦以朱笔批阅。余疑此处更无人到,出自谁手?乃呼女问之。女笑不答。余曰:“此必汝所为,吾观汝,非寻常女也。曾读书否?”女曰:“我南城织户陆氏女,七岁鬻于顾氏家,主怜我聪颖,命我入馆伴读。主母延女师训诸姑,师姓沈,嘉兴秀水人,工诗词,尽心教我,以故诗词颇晓。”余曰:“何又来此?”女曰:“主母以我长成,恐家主见留,乘家主赴杭,立命陈妪转鬻于此。但家主恩深,不得一辞为恨耳。”乃呜咽泪下。余因检其奁中,得词,调《生查子》词云:“妆罢倦临帷,燕语莺声。寂谁与伴香奁,一卷《花间集》。琐细制芙蓉,旖旎熏安息。枉自足风流,没个人怜惜。”余笑之,含羞索去。
  及余十六岁,秋夜将半,酒微酣,呼女曰:“我欲为《西江月》词,汝为我联去。”因指灯曰:“金粟初垂一穗”,女即曰:“铜壶已报三更。”余曰:“梅花绣帐影摇灯。”女曰:“可是芳魂未定。”联未毕,外祖母以夜深催寝。女去,余亦睡。从此吟咏,或诗或词,几于盈箧。余长兄一日潜至余寝所,启箧,一见袖去。泄之于母,母大怒。呼余责曰:“我望汝读书,汝但为诗词,狎昵奴婢!”乃立命庄妪遣女去,适有杭宦娶妾,许之。女临别更无一言,惟以绣花汗巾挽结数十,掷我而去,余凄惋至今,不能去怀。
  纱窗梦未醒,箫声.断,遥忆玉婵娟。记美发未齐,嫩鸦初握,步莲堪印,小凤新弯。销魂处流波传细语,低翠掠烟鬟。薛氏校书,芙蓉养纸;崔家录事,芝髓封编。  草蕙兰佳句相鸣,和巧样卵色鱼笺。谁是多才情种,我见犹怜。叹轻鸿甫就,银屏生暖,彩莺旋去,绣榻重寒。多少愁霜悲火,头上心前。(内家娇)

  陈圆
  陈圆者,女优也。少聪慧,色娟秀,好梳倭堕髻,纤柔婉转,就之如啼。演《西厢》,扮贴旦红娘脚色,体态倾靡,说白便巧,曲尽萧寺当年情绪。常在予家演剧,留连不去。后为田皇亲以二千金酬其母,挈去京师。闻又属之某王,宠冠后宫,入滇南终焉。
  浓点啼眉,低梳坠髻,声骤平康。苔翠氍毹,花红锦毯,趁拍舞霓裳。双文遗谱,风流谁解?卿能巧递温凉。香犀挽生绡淡束,几疑不是当场。  星回斗转,芳筵已散,倦馀娇凭牙床。玉版填词,琼箫和曲,粉脂尚殢纱窗。钿车催去,燕台程远,鼓颦进噪渔阳。风尘老,蛮烟远隔,信音渺茫。(永遇乐)

  卞赛
  卞赛,金陵乐部伎也。工诗,好画兰,寓虎邱山塘白公堤侧。幕而邀之者,香车画舫,不绝于道。常以金陵十竹斋小花笺、阊门白面圆箑画兰,邀余题诗,余信笔题就,颇惬其意。每以十竹斋朱砂印色及水沉香等赠余。不好华饰,不轻与人狎,似良家妇。后为杭宦取去,生一子,闻已为显宦矣。
  清剪冰华,香团雪彩,淡绝秋娘风度。青粉墙头,门对白堤云树。开晓幕茉莉来时,临凉槛木瓜馨处。展鹅笺轻扫丛兰,白瓷斟茗篆烟午。  堪怜江梦未杳,曾草湘蕤丽句。欣附芳谱,拟结同心,又值赋骊情苦。空撇下万卷霞绡,觅西楼一塘春雨。问何年重见风流,小窗深夜语。(绮罗香)

  沙才
  沙才者,金陵歌院伎。家桃叶渡,风致淡雅,工诗。余赴南闱,曾至其室。见其小轩中位置花石,几上有自评唐诗及《花间集》,丹黄杂采,不忍释手。后徙至苏寓虎邱山塘,常以阊门云母笺裁斗方吟小令,作蝇头楷赠余索和。余取宣德纸,以碎朱研粉砑光赋诗《一半儿》十首答之,喜甚,藏之金陵紫檀钿盒中。每见,出以示余,吟咏不置。余家每有小饮必招之,彼必辞他客而来。后金陵院乐中,有侵其旧居者,姥载女妇故曲,遂不复至苏矣。
  相台录事,韦曲司书,仙藻凭纤手。冷金笺剖,■⑴毫嫩,常伴翰林千首。碧衫唾皱,早看尽阊门杨柳。赋小词题偏鲛绡,满路飏香蔻。  何意怜才赠玖,写回文短幅春情先逗。微波暗溜,相怜处为我客前辞酒。傍奁未久,又鼓棹石城渡口。想到时懒唱桃根,人似黄花瘦。(解语花)

  梁昭
  梁昭,吴门妓也。姿色绝丽,酒微酣,两颊红晕,望之如桃花士女。时吴门有徐六度曲,俞爱之拨阮,汪君品玉箫,管伍吹管子,为歌坛绝顶。昭师事徐六,学度曲。不逾年,精妙反过于徐。。诸乐中惟管子合曲最和协,而管伍之管,其细如缕,昭动口箫管稍低于肉,听之若只知有肉,而不知有箫管也者。而箫管精蕴,暗行于肉之中,偷声换字,令听者魂消意尽。虎邱中秋夜,胜会毕集,若昭等不来,皆以此夕为虚度。后适一钱姓者,钱以事系狱将死,昭殉身以报,投缳于尼巷。时人皆称其烈焉。
  豆蔻衣香,芙蓉笑谱,小立春风门巷。蜻蜓碧浅,鱼子红深,可体縠纹三两。户外乱拥雕轮,陪宴兰皋,系舟湖上,把琼箫漫品锦筝微拨,遏云声响。  还自结顾曲周郎。哀丝豪竹,心力尽消歌唱。谁知燕燕,不信莺莺,烈骨竟藏鸳帐。思守藳砧,又因金谷摧残,坠楼悲壮。女丈夫榇在吴门,堪与要离同葬。(惜馀春慢)

  李莲
  李莲,吴门妓也。姿色纤丽,少有渴病。年十九,以患热不出见客,常以小札招吕湘烟及余至其家。莲靓妆艳服,迎坐小轩,设肴馔精美,行酒政递花催板,竟夜无倦容。拨弦索,唱《西厢》、《草桥惊梦》,歌彻首尾,宛转浏亮。妈怜惜,不使之毕,而莲不顾也。是岁秋,复招我二人。见其面庞消减,香腮印红,仍具酒垂泪而言曰:“我病已久,向之与君尽欢者,勉力以报知心,故不觉其惫也,今则不能矣。请君一诀,幸毋悲切。”于是取弦索,歌《新水令》阙,气短而止。持袂呜咽不胜,逾数日逝矣。予作《招商曲》以挽之,湘烟膊之甚厚,至今言及犹怅怅云。
  鸳树凝愁,珠楼堕影,惨惨啼红幽梦。扇冷桃花,把香车谁控?掩坊曲常自琼梳懒掠,粉碗梅钿胶冻。单鹄离鸾语,此生休弄。  忆芳筵曾受怜怜重,扶衰体笑解春风鞚。勉强拨施搊筝,苦霜飙吹送,葬西阮近在真娘冢。箫声断,零落歌纨凤。问谁念小玉情真,赋招魂是宋。(拜星月慢)

  朱素
  朱素者,北濠名妓也。色调称绝,好酒,然不遇知心不饮也。余常结侠友数人,为连夜饮。时有张孟恭、刘默生、吕湘烟、陆森玉等,而素亦与焉。素爱惠山雪酒,每饮必瓷坛屡易。坐客或有倦睡受罚者,而素卓然无惰容。后随妈至杭,有李生往天竺遇素于湖心亭。素款李生至家,备询余等数人。李生归述,盖不胜欷嘘云。
  鲛宫一缕冰丝影,亭亭幻成娇倩。梨梦方荣,梅妆初洗,迎人宜春歌院。相逢未晚,正茂苑新莺,白堤清管,揭鼓催樽,竹林颓玉笑嵇阮。  双红豪思谁比?酒坛临未久,离袂旋判。南内云痕,西湖雨迹,暗把昊绡偷染。零筝断扇,念影伴无多,璧沉珠掩。欲赋闲愁,未吟先意懒。(齐天乐)

  罗节
  罗节,金阊女优也。为旦,色柔婉绝伦。妈以其年渐长,思得一富家儿为破瓜计。节曰:“我为名优,嗣后以所得者,酬母正多。我终身事,母幸勿预。”一日,节在余家演剧,卸杏色外衫于衣桁,余见其衣带上系小紫香囊,内有唬泊坠素绡半幅,上书细字,辞义俱不可解,忙向余索去。自是年馀,节忽不见。妈遍求不得,思想成病。半载后,妈忽不见。方知其绡上所书,密约也,珀坠贽物也。节之去,践盟也。妈亦去,迎养也。节亦青楼中之异人矣。
  纵流温傍玉,评不到此真真。看凤曲莺喉、鸠惊燕舞、态尽花茵,步幄珊珊暗出,似巫峰坠下一丝云。料想蜂狂蝶骤,自应无处藏春。  谁知敛恨与收欣,却早乞闲身。看仙抒梭霞,芳屏画草,愿事情人。兰棹五湖归去,迓慈帏犹念旧时恩。鏁住花心柳性,莫教飘荡风尘。(木兰花慢)

  题词 樊舟附客
  挑灯拂拭读残编,想见风流美少年。
  伴读女中称学士,缔交院里号书仙。
  焚香煮茗联新句,妙舞清歌醉绮筵。
  莫道才人鲜遇合,如君何必怨苍天?

  云散风流未几时,可怜姓氏已无知。
  美人题赠胭脂冷,才子文章锦绣迷。
  当日争笼书壁句,而今谁唱定情诗?
  笔精墨妙长流落,拾得残编费梦思。

  又 琴川侄均
  清词丽句仅遗编,湮没荒江历百年。
  当日不知有柳七,今朝始识是坡仙。
  梨花同梦归深院,桃叶行歌醉绮筵。
  回首昔时豪兴处,埋名何必问苍天。

  才华应自冠当时,遇合风流人共知。
  芍药盈篇纸上袅,葡萄满幅望中迷。
  联吟绣阁填新曲,伴读书斋制小诗。
  韵事却归何处也,那堪千古系人思。

  十美词纪跋
  缺憾世界,可憾实繁。每读非烟、春梦诸传记,趣于邑者累日。茫茫千古,何处无泪痕哉?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常圆。十美词成,吾知离恨天中,又增一重公案矣。甲午夏日同邑杨复吉识。

  〖注:■⑴,夋+免〗

  悦容编 清 长洲卫泳懒仙 订

  情之一字,可以生而死,可以死而生。故凡忠臣孝子,义士节妇,莫非大有情人。顾丈夫不遇知己,满腔真情。欲付之名节事功而无所用,不得不钟情于尤物,以寄其牢骚愤懑之怀。至妇人女子,一段不可磨灭之真,亦惟寄之以色事人一道。昔云“士为知己死,女为悦己容。”,每感斯言。大抵女子好丑无定容,惟人取悦,悦之至而容亦至,众人亦收国士之享。虽然,悦容者,寄也。编悦容者,寄所寄也。使索我以真,则余且为扁舟五湖人矣,岂独向空山续禅火哉!夫不身履其境而摹其事,调停爱护,款则欲周,词旨欲畅,设非曲解其情,了不可得,正如高唐一梦,想象自真。然犹不敢自匿,用以公之好事,为闺中清玩之秘书,以见人生乐事,不必讳言帷房,庶女子有情,不致埋没云尔。

  随缘
  天地清淑之气,金茎玉露,萃为闺房。遇之者若前世,若梦中,瑟鸣铁跃,剑合龙飞,一切河岁月,都不能间隔。然非奇缘不遇,必欲得此丽容,而后加意,是犹谓秦汉以后无文,唐以外无诗也。要以随其所遇,近而取之,则有其乐而无其累。如:面皆芙蓉,何必文君?眉皆远山,何必合德?口皆樱桃,何必樊素?腰皆杨柳,何必小蛮?足皆金莲,何必潘妃?歌即念奴,笑即褒姒,颦即西子,点额即寿阳,肥者不失其为阿环,瘦者不失为飞燕,奇丑不失为无盐。当其怨,出塞之明妃也;当其恨,长门之阿娇也;当其云雨,巫山之神女也。他如稍识数字,堪充柳絮高才;略减妒心,巳有小星遗意。无才便为德,大贞出于淫。皆当弃短取长,安知不买骨致马,而天龙降于好画者哉?
  闺阁之事,古来不废。则知婚姻非假,第缘自为之合,非可强为,则虽人而实天也。随之一字,大有理解。

  葺居
  美人所居,如种花之槛,插枝之瓶。沉香亭北,百宝栏中,自是天葩故居。儒生寒士,纵无金屋以贮,亦须为美人营一靓妆地。或高楼,或曲房,或别馆村庄,清楚一室,屏去一切俗物,中置精雅器具及与闺房相宜书画。室外须有曲栏纤径,名花掩映。如无隙地,盆盎景玩,断不可少。盖美人是花真身,花是美人小影。解语索笑,情致两饶,不惟供月,且以助妆。
  修洁便是胜场,繁华当属后乘。

  缘饰
  饰不可过,亦不可缺,淡妆与浓抹,惟取相宜耳。首饰不过一珠一翠一金一玉,疏疏散散,便有画意。如一色金银簪钗行列,倒插满头,何异卖花草标?服色亦有时宜,春服宜倩,夏服宜爽,秋服宜雅,冬服宜艳。见客宜庄服,远行宜淡服,花下宜素服,对雪宜丽服。吴绫蜀锦,生绡白苎,皆须褒衣阔带,大袖广襟,使有儒者气象。然此谓词人韵士妇式耳,若贫家女典尽时衣岂堪求备哉?钗荆裙布,自须雅致。
  花钿委地无人收,方是真缘饰。

  选侍
  美人不可无婢,犹花不可无叶。秃枝孤蕊,虽姚黄、魏紫,吾何以观之哉?佳婢数人,务须修洁,时令烹茶、浇花、焚香、披图、展卷、捧砚、磨墨等项。兼其命名,亦犹斋头品具,可无佳称乎?聊摘古青衣美名以备择用,如墨娥、绿翘、白苎、红绡、紫玉、丽华、轻红、云容、晓妆、佛娥、轻娥、红香等俱佳。一切花名近属滥套,所谓号俗子不出山泉溪桥,敬爱仰慕也,必洗去。
  待月抱衾,选侍最工。

  雅供
  闲房长日,必需款具,衣厨食櫑,岂可涵人清供?因列器具名目:天然几,藤床,小榻,醉翁床,禅椅,小墩,香几,笔砚彩笺,酒器,茶具,花樽,镜台,妆盒,绣具,琴箫棋抨。至于锦衾、纻褥、画帐、绣帏,俱令精雅。陈设有序,映带房拢。或力不能办,则芦花被、絮茵、布帘、纸帐。亦自成景。
  又须以兰花为供,甘露为饮,橄榄为肴,蛤蜊为羹,百合为齑,鹦鹉为婢,白鹤为奴,桐柏为薪,薏苡为米,方得相称。

  博古
  女人识字,便有一种儒风。故阅书画,是闺中学识。如大士像是女中佛,何仙姑像是女中仙,木兰、红拂女中之侠,以至举案、提瓮、截发、丸熊诸美女遣照,皆女中之模范,闺阁宜悬。且使女郎持戒珠,执尘尾,作礼其下,或相与参禅、唱褐、说仙谈侠,真可改观畅意,涤除尘俗。如宫闺传、列女传、诸家外传、《西厢》、玉茗堂《还魂》二梦、《雕虫馆弹词六种》,以备谈述歌咏。间有不能识字,暇中聊为陈说,共话古今奇胜红粉,自有知音。
  白首相看不下堂者,必不识一丁,博古者未必占便宜。然女校书最堪供役。

  寻真
  美人有态、有神、有趣、有情、有心。唇檀烘日,媚体迎风,喜之态;星眼微瞋,柳眉重晕,怒之态;梨花带雨,蝉露秋枝,泣之态;鬓云乱沥,胸雪横舒,睡之态。金针倒拈,绣屏斜倚,懒之态;长颦减翠,瘦靥消红,病之态。惜花踏月为芳情,倚兰踏径为闲情,小窗凝坐为幽情,含娇细语为柔情。无明无夜,乍笑乍啼,为痴情。镜里容,月下影,隔帘形,空趣也;灯前目,被底足,帐中音,逸趣也;酒微醺,妆半卸,睡初回,别趣也;风流汗,相思泪,云雨梦,奇趣也。神丽如花艳,神爽如秋月,神清如玉壶水,神困顿如软玉,神飘荡轻扬如茶香,如烟缕,乍散乍收。数者皆美人真境。然得神为上,得趣次之,得情得态又次之,至于得心,难言也。姑苏台半生贴肉,不及若耶溪头之一面。紫台宫十年虚度,那堪塞外琵琶之一声?故有终身不得而反得之一语,历年不得而反得之邂逅。厮守追欢浑闲事,而一朝隔别,万里系心。千般爱护,万种殷勤,了不动念,而一番怨恨,相思千古。或苦恋不得,无心得之。或现前不得,死后得之。故曰九死易,寸心难。
  态之中吾最爱睡与懒,情之中吾最爱幽与柔。趣则其别者乎,神则其顿困者乎,心则却以不得为大幸矣。客曰“痴心妇人,负心男子,其来也非一日矣。负心吾不忍为之,痴心又不能禁也。此缘情深重,展转爱恋,交互缠绵,流浪生死海中,何时出头?不若暂时笼鸟瓶花点缀光景,到头来各奔前程,大家不致耽误。何如何如?”说至此,亦自知杀风景极矣,然不能不杀风景也。昔日袁中郎在天竺大士前祝曰:“但愿今生得寿夭,不生子,侍妾数十人足矣。”极得此意,固知中郎自是慧人,然不可与俗人共赏鉴也。

  及时
  美人自少至老,穷年竟日,无非行乐之场。少时盈盈十五,娟娟二八,为含金柳,为芳兰蕊,为雨前茶,体有真香,面有真色。及其壮也,如日中天,如月满轮,如春半桃花,如午时盛开牡丹,无不逞之容,无不工之致,亦无不胜之任。至于半老,则时及暮而姿或丰,色渐淡而意更远,约略梳妆,偏多雅韵,调适珍重,自觉稳心,如久窨酒,如霜后橘,如老将提兵,调度自别,此终身快意时也。春日艳阳,薄罗适体,名花助妆,相携踏青,芳菲极目。入夏好风南来,香肌半裸,轻挥纨扇,浴罢,湘簟共眠,幽韵撩人。秋来凉生枕席,渐觉款洽,高楼爽月窥窗,恍拥蝉娟而坐,或共泛秋水,芙蓉映带。隆冬六花满空,独对红妆拥炉接膝,别有春生。此一岁快意时也。晓起临妆,笑问夜来花事阑珊。午梦揭帏,偷觑娇姿。黄昏着倒眠鞋,解至罗濡。夜深枕畔细语,满床曙色,强要同眠。此又一日快意事也。时乎时乎不再来,惟此时为然。
  了此则日日受用,时时受用,以至一生受用,无半日虚度,都是不枉做了一世人。但一日也要有嗔怪时方有趣,一年也要有病苦时亦有韵,一生也要有别离时方有致。红颜易衰,处子自十五以至二十五,能有几年容色?如花自蓓蕾以至烂漫,一转瞬耳,过此便摧残剥落,不可睨视矣,故当及时。

  晤对
  焚香啜茗清谈心赏者为上,谐谑角技携手闲玩为次,酌酒餔肴沉酣潦倒为下。
  晤对何如遥对,同堂未若各院,毕竟隔水闲花、碍云阻竹,方为真正对面。一至牵衣连坐,便俗杀不可当矣。

  钟情
  王子猷呼竹为君,米元章拜石为丈,古人爱物,尚有深情。倘得美人而情不挚,此淑真所以赋断肠也。故喜悦则畅导之,忿怒则舒解之,愁怨则宽慰之,疾病则怜惜之。他如寒暑起居,殷勤调护,别离会晤,侦訉款谈,种种尤当加意。盖生平忘形骸,共甘苦,彻始终者,自女子之外未可多得。
  尾生抱桥柱,而女子终不至者,此最是有情人,若遂至同溺,便钟情不深矣。

  借资
  美人有文韵,有诗意,有禅机,非独捧砚拂笺,足以助致,即一颦一笑皆可以开畅玄想。彼临去秋波那一转,正今时举业之宗门。能参透者,文无头巾气,诗无学究气,禅亦无香火气。

  招隐
  谢安之屐也,嵇康之琴也,陶潜之菊也,皆有托而成其癖者也。古未闻以色隐者,然宜隐孰有如色哉?一遇冶容,令人名利心俱淡,视世之奔蜗角蝇头者,殆胸中无癖,怅怅靡托者也。真英雄豪杰,能把臂入林,借一个红粉佳人作知己,将白日消磨。有一种解语言的花竹,清宵魂梦,饶几多枕席上烟霞!须知色有桃源,绝胜寻真绝欲,以视买山而隐者何如?
  曰隐、曰借,正所谓有托而逃,寄情适兴。岂至沉溺如世之痴汉,颠倒枕席,牵缠油粉者耶?如此则不为桃源而为柳巷矣。不曰买山而隐,却要买山而埋矣。

  达观
  诚意如好好色,好色不诚,是为自欺者开一便门矣。且好色何伤乎?尧舜之子,未有妹喜、妲己,其失天下也,先于桀、纣。吴亡越亦亡,夫差却便宜一个西子。文园令家徒四壁,琴挑卓女而才名不减。郭汾阳穷奢极欲,姬妾满前,而朝廷倚重,安问好色哉?若谓色能伤生者尤不然。彭篯未闻鳏居,而鹤龄不老。殇子何尝有室,而短折莫延。世之妖者、病者、战者、焚溺者、札厉者相牵而死,岂尽色故哉?人只为虚怯死生,所以祸福得丧,种种惑乱。毋怪乎名节道义之当前,知而不为,为而不力也。倘思修短有数,趋避空劳,勘破关头,古今同尽,缘色以为好,可以保身,可以乐天,可以忘忧,可以尽年。
  色空空色皆虚话,斩尽藤萝我独存。此悟得真身而观有独至也。痴女恋男,正无达观。昔一妓被逼,苦吟曰:“自叹身为妓,遭淫不敢言。”此其观身,最为高洁。充此一念,可证仙果。

  悦容编跋
  《悦容编》之载于《快书》者,易名《鸳鸯谱》,又有《枕函小史评林》本,首标长水天放生拜,俱不载撰人性氏。《因树屋书影》,指为梁溪叶文通所作,然亦拟议之辞,初无灼见。间考《绿窗女史》,则署名吴下卫泳,其次序详略,互有异同,究未知孰是也。今春购得《懒仙枕中秘》二册,内有是编,因据以录入丛书。懒仙字永叔,吴中韵士。顺治甲午岁,尝选刊《古文冰雪携》,皆幽奇苍古,味在咸酸外者。甲辰仲春震泽杨复吉识。

  香天谈薮 清 震泽吴雷发夜钟 撰

  洛阳人梨花开时,携酒其下,曰为梨花洗妆。惜洗妆诗未有出群之才足以称此。余尝于花落时聚而瘗之,袭以破砚,作葬花诗曰:
  蝶拍莺簧当挽歌,蜂房酿酒醉高坡。
  蓬窠埋后无人赏,负却春光奈尔何?
  幽香绝艳本难知,无限荒榛又蔽之。
  开亦枉然何况落,谁吟楚些吊湘累。
  连袂成行觅斧斤,描空射影聚飞蚊。
  劳君百计笺佳丽,难损青山与白云。
  黄山谷曰:“兰似君子,蕙似士大夫。”其一干一花而香有余者,兰也。一干五七花而香不足者,蕙也。愚观前人,皆谓兰优蕙绌,然苏郡鬻兰甚贱,而蕙价有加。若所谓建兰者,乃漳之蕙也,其值较兰何啻数十倍?然则向所云果不足凭耶?抑古今或有不同耶?实则漳之蕙,其香无以加也。
  余少喜植花。兰最易培,而劳莫甚于菊,然犹易得其性,惟蕙为至难。
  人于兰蕙总称曰兰,其香微有不同,而实则二而一也。山谷比兰于君子,而以蕙为士大夫。余谓二花先不当分,且士大夫独不可为君子乎?大抵兰蕙皆可比于君子,或在茅舍,或在玉堂,出处虽殊,而其品之高不改也。
  香不在烟也,然烟自不可无,若憎烟而欲去之,香亦何从生乎?世有植兰蕙者,剪除其叶而独留花,岂得谓之爱花者?大抵诸花皆以叶为助,惟梅开时无叶,正是无可如何耳。
  暑易伤人。李笠翁谓:“中元既过,当举家相庆复生。”余谓寒之中人,亦可畏也,过花朝亦当如是。
  王荆公《读孟尝君传》一篇,余尝论之,曰:“责人易,责己难。荆公以南面制秦责孟尝君,不知尔时诸侯,不能同心,其势愈弱,将何以制强秦?若鸡鸣狗盗,能救人主于危,方见平时待客之厚,一朝食报也。鸡鸣狗盗,乃能报主,而人君委任之专,几于坏有宋天下,且以全宋不能制一元昊,尚欲责人无已乎?
  或曰:“以一笑欲杀赵之美人,此躄者亦非庸庸者矣。愚谓:观人者,必于其树立如何。假使躄者果感平原君之意而有以报之,犹有说也。乃不闻其于邯郸之围,合纵之议,或致其身,或建一策,是其人不过知平原之惟恐失一士,而有挟以来言耳。纵肆狡绘,以成其残忍之心,其罪不可胜诛,而毫无功之可赎,乃犹赞美之乎?美人之笑,断无死罪,而平原君轻以所爱之头,谢一庸恶之人,亦惟恐士心之不得而已。躄者之妄,生于相胁;平原之残,成于相畏。此皆可为之痛恨者,而何足取之有!
  画间之境纷纭变化,不能预料,不堪追忆,至梦尤甚。岂天之颠倒生人,抑人之自为颠倒乎?然余谓梦乃不可无者。所思之人,千里可以咫尺,客游于外,有术可以遄归,皆梦之功也。唐李昌符有“中宵多梦画多眠”之句,余有句云“避愁寻梦梦偏稀”,又云“昨宵梦断今堪续”,又云“梦为蝴蝶也寻花”。此虽昼闲所得,然安知非梦也?
  梦每昏于醒时,此其常也。甚而昼间必不为之事,梦中为之矣。然梦有清于醒时者。昼或多欺,梦中则自觉其心而不欺也。人之一生,睡醒各半,是半生在梦中过也。若余之多病者,又岂止半生乎?半生之事,必有神司之。梦中亦有丰啬悲欢。一切所值之地、所接之人,各有不同,不可谓非半生之命也。若徒曰想、曰因,竟有毫无所想绝无所因者,梦之所包,亦大矣哉。
  梦饮花下,有舞者索诗,口吟应之,举座叫绝。一碧衫少年令舞者捧巨觥以进曰:“此乃红玉杯也,聊润诗肠。”饮毕复斟,辞以不能。旁有美人衣绣绿者曰:“吾当代饮,尔即歌此词以侑觞。”舞者扬袂而歌,少年执板,美人缓饮,举座欢然。少年攀一花大如斗,簪余帽上,两美人大笑。余遂醒,忆此诗犹未尝忘也。追想梦境,花傍一亭,额曰“思旧居。”或曰此即吾子所书,亦纪其岁月乎?余倘恍不能答。
  辽懿德萧皇后,抱千古之沉冤。令览古者,人人悲愤,终不能解其故。虽乙辛、孝杰,后皆诛戮,然何补于香消玉碎乎?世有以轮回劫运解之者,吾仍欲搔首问天也。得后人凭吊,庶几稍白万一,姑以慰其幽魂,特恐弹人瑶琴,适令隳泪者,欲添江涨耳。余尝有《题回心院词后》曰:
  象床翠被爇熏炉,频剔银缸影尚孤。
  不用黄金遥买赋,清弦弹出付宫奴。
又《题十香词后》曰:
  群小焚芝更刈兰,倩谁芳艳吐毫端。
  丧心偏属文人事,千载还应按剑看。
  同一鱼也,人釜鬵者无数,而金鱼则畜之。同一鸟也,调酸碱者无数,而鹤则置之园中。画眉之属,则藏之笼内而日饲之。然则文采声音其可忽乎?
  靖节之宰彭泽,左司之守苏州,未闻明记其善政,而共信其惠泽及民者,信之于其诗也。大抵钟情山水,寄怀翰墨,其人处,则必非俗人;出,则必非俗吏。《乩仙诗》曰:
  寥岸荡兰挠,花探人未遇。
  鸳鸯正熟眠,回舟更寻路。
此情仙也。
  常熟冯定远班《灯花》句云:“闺中有喜深深拜,旅邸无眠浅浅挑。”顾粟园述。昆山吴修龄殳《泥美人》句云:“公如反国甘为块,郎若封关定作泥。”顾柳村述。二顾皆昆山人,能诗。
  余尝有闺情小诗云:
  雨滴梧桐小院凉,移炉留住一帘香。
  夜深远候月光到,添得罗衣立画廊。
志葵弟在楚,尝书此诗于一童纨扇上。后此童来志葵处,屡索作者诗。复书闺情于小笺云:
  懒看灯花吐复蔫,鹦哥不语绣帘前。
  夜深枕上频惊起,小婢无端梦语颠。
童子持去,报以绣囊曰:“金闺以赠作者。”志葵叩以姓氏,再三,不答。曰:“属不许言也。”
  香奁艳体至王次回《疑雨集》而极,实度越温、李。耳食者每讳言之,且故讥其纤巧,有伤大雅,直登徒子耳。余酷爱其不由熟径,仍人人心坎中,悉评跋之,丹铅不啻再四。嗜痴之癖恐莫余同矣。
  携李夏宁枚煜着《海外游草》有《绿茉莉说》云:岭南多茉莉,色白,独琼地色绿,绰约鲜妍,土人呼为“多情花。”有中州人携牡丹求售至琼者,花叶即凋落,故土人歌有“不求富贵爱多情”之句。又云:绿珠,博白人,花所以变色为绿,琼种亦自博移来者。语非无征,附记于此以侯解人。
  汪研村沃有《桃叶渡》书所见云:
  杨花万点因风起,画船摇荡春风里。
  波回吹动绮罗香,有女如花隔窗纸。
  自研螺黛砚痕新,含睇拈毫笑忽擎。
  润玉岂传王逸少?簪花拟学卫夫人。
  却笑舟人归去速,回头帘幕藏深绿。
  锦缆日系柳阴中,沉吟自制秦淮曲。
王渔洋评:“余小时有句云:不知何事牵侬意,欲叠红笺赋洛神,”聊可印证。
  康熙庚寅秋,客游西湖,月夜,至断桥,不禁恸哭而返。余生平畏言断桥,谓境遇情绪无非此耳。因赋一绝:
  六桥杨柳飘零候,更有消魂是断桥。
  行到此桥原不断,断肠人看泪如潮。
抱病昭庆寺,有友人携青楼以诗招饮,次韵谢之曰:
  游半西湖兴未饶,一灯秋雨卧僧寮。
  云遮宝塔贪看影,梦绕钱塘怯听潮。
  半臂借君凉亦暖,六桥招我近偏遥。
  秦筝赵瑟心难动,况复河阳恨未消?
  同邑姚鲁望岱长贫工诗,以客授老,而弱女栖霞幼娴吟咏,十七而夭,着有《剪愁吟》。临终数日前,寒夜不寐,口占云:
  半庭残雪峭寒生,榻近梅花病亦清。
  冷梦未成灯自灭,疏钟画角一声声。
  夜永纱窗月下迟,无眠起坐强支持。
  意中多少难言事,尽在低声唤母时。
读之殊堪肠断。
  《在园杂志》云:余守括州时,十二月下旬,杂花作蕊,梅花盛开。《立春》诗有“插瓶花影一蜂过”之句,同人以为太早,岂知四方风气不同,无足为异。至温州十月小春,桃花杜鹃山凹如火,则早而又早矣。
  《文心雕龙》:竹有生日,即五月十三日。《四民月令》:是日谓之竹醉,栽竹多盛。山谷诗:“夏栽醉竹馀千个,”注:是日竹醉宜栽竹。(《古今类传》)又《月令》:潮日种竹易活。潮日八月十八日也。(同上)案:两日自应栽竹,而雨过即移。记向南枝二语,尤贵知之。
  竹种甚多,有见于书者,有未传者。后各以其意名之,或略沿古,或从时,或随地,不可胜计矣。愚谓可玩而兼可用可食,植物之美无逾于竹。欲寻其伦,其莲与菊乎?
  《珍珠船》云:世称三友竹有节而啬华,梅有花而啬叶,松有叶而啬香,惟兰独并有之。
  爱才有上施者,如任华之于供奉、拾遗,繁知一之于忠州刺史是也。有下施者,如茂孝之于子迁,逋翁之于香山是也。总之皆是具眼,皆是婆心。
  范昭逵《从西纪略》曰:五月十九日蚤行,至舍勒乌孙少歇,前次黑河沿地,即青冢也。冢高二十丈余,阔数十亩,冢前石虎二,石狮一,享殿遗址,尚有琉璃碧瓦狼藉道左。顶有室,碎石砌其外,磁瓮实其中,云是喇嘛所为也。冢旁有古柳,横卧道中,老干上伸,葱郁舒秀。噫,青天碧海,塞外斜阳,白草黄沙,魂归何处?征人短歌,用当长叹:
  炎汉宁无出使臣,却教红粉去蒙尘。
  琵琶不尽当年恨,万里长城倚妇人。
余为和曰:
  运筹决胜足才臣,谁遣蛾眉靖塞尘?
  咫尺昭阳犹未识,那能遥选苎萝人。
  才女不年,古今最痛。余所见《湘碧遗草》乃长洲袁雁亭刻其亡妇所著。妇郭氏,名文蛾,字琼媚。其遗草淡中带艳,粉翠欲飞。康熙庚辰鹤栖老人为作传及序,而老易轩主人亦序其事,附以雁亭悼亡并诸家诔挽之作。余观红颜薄命,或遇人不淑,及得所藕而复啬其寿,其可悲悼,与才士之不遇将毋同。每欲搜其类而汇之,以传于后,聊补域中缺陷。而抚躬磋叹,残红碎锦,丛榛掩之,青衫如故,惟有泪洒蓉裳耳。
  丁已春杪游灵芝庵,庵后士邱,呼日“小娘坟。”俗传沈万三葬其女,穿冢甚多,欲后世莫辨真葬处,此乃其一冢耳。古树斜阳,令人不胜凭吊之感。因赋二绝:
  点点栖鸦树影寒,钟声聊醒断魂酸。
  玉鱼珠凤藏何巧,疑冢累累似阿瞒。

  金谷无人吊季伦,兰堂绣户久飘尘。
  荒坟有女招提畔,谁解寻芳独怆神?
  明崇祯中,扬州名妓沈隐,字素琼,偕母游西湖,卜居于楼外楼。楼本宋人所建,歌舞旧地也。尝语人曰:“但得一真才士,不复为楼中人矣。”一日寻苏墓,见西冷桥上一才子独坐纵饮,狂歌自得。訉之,为新安夏子龙也,负才使气,傲岸不羁,琼竟归之。夏故挥霍,家赤贫,琼甘焉。未几,夏以痛饮伤肺卒。琼视敛尽哀,遂盛妆饰,自序平生诗稿,题曰《幽愤言》。复成《绝命词》三首,以红丝自经于柩旁。余友钮沧亭赋《念奴娇》词吊之曰:
  凭高长啸,唤起耐雪梅魂,酹他红友。槛外奇峰留古色,一任痴云浪走。青眼杯边,白头字里,月濯章台柳。秋风太惨,花销并蒂香藕。  不堪破镜寻鸾,缟衣拭泪,仍是描蛾手。三尺红丝知我意,绾住黄垆佳藕。野冢双鸳,遥天孤鹤,环佩西湖口。问今歌舞,还学得素琼否?
余读之有感,爰题二绝于其端曰:
  烟月萧萧明柳枝,钱塘还记旧游时。
  怨红愁绿情谁寄?却见西湖挽玉词。

  怀古无端有泪飘,青蛾化土不堪招。
  南屏钟响风篁和,欲醒芳魂在六桥。
  《南雅》一书,苕溪董江屏来所辑诸诗僧诗也。后附江屏之兄裘夏樵及江屏诗,其序而跋之者,江屏父漏霜禅人南潜也。漏霜未出家时,着《丰草庵诗集》。而《宝云诗集》则皆为僧以后诗。其中叩寂寞而求音,乃世俗所未能搜索者。
  明万历中有官于浙者(忘其名),贪虐自纵,托其子捆载而归,选勇士数人,督役夫而行。至苕中见一翁策赛至,相与谈甚洽。抵暮,过长林,翁忽曰:“公子装归之物,皆非理所得,易不假我以为娱老之具?”公子怒,诸勇士厉声呼之。翁加鞭而前,行约半里许,飞一弹,中一勇士之指。诸勇士皆持兵欲与角,又数弹遍中其指,复跃至谓役夫曰:“随我行则生若!”诸勇士悉投兵而拜,公子乃挥役夫去,怅然自失。反走诉于其父,乃令人广捕。逾月,公子访求技勇,偕游西湖,见此翁行堤上,两少年从之。公子命从者突出擒之,翁大笑,一少年略举手,而仆者三人,馀人遂不敢动。翁谓公子曰:“姑至我舟中小酌可乎?”则画舫泊于九溪,揖公子及群从登焉。洒肴之陈,非人世所易有,所言者,皆述生平赈贫恤困,锄抑强暴之事。公子欲启口,辄献巨觥。酒酣,翁掀髯曰:“为我达尊公,无相觅也。”呼童设笔砚,疾扫数行,携公子手登岸,共览十八涧之胜,坐石上听瀑声,笑谓公子:“宜勉为贤人,干父之蛊,我欲将此水涤尔尘襟也。”出一缄与别,谓“一二日间消息可到,勿以微物琐琐长者为。”公子归语其父,开缄视之,则历数其罪状也。翼日,父子晨起,各云所卧之枕截而为两,旁有白绢大书曰:“官改前非,子改父恶,以枕代尔,尚其戒之。”自此召还捕者,竦然自戢,父子俱得令名。
  叶虞部仲韶有自撰《年谱》,吾党叶庭方携来见示。此书始于明神宗之已丑,终于怀宗之癸未,乃未刻之书也,可以见虞部生平大略,为儒者,为侠士,为词客,为情种,历历在目,栩栩欲生,而总之当以二字概之,日“愁人”而已。
  其叙四十八岁之春云:苕华尽白,灵腑恒摧。春花秋月,昼卷宵灯。靡非惝恍之端,只是凄憀之绪。如韦苏州云“暄凉同寡趣,朗晦俱无理”矣。有二婢,一素韦,时年十九。一红于,时年十八。虽周旋屏韩之间,有分感伤,无心消遣,并令及时适人,复听其父自嫁。余不惟不取其值,凡平日炉匜奁具,余贫士故非华美者,亦悉与之携去,各嫁士人为妾云。
  九月,《午梦堂集》成,《鹂吹))二卷,《愁言》一卷,《返生香》一卷,《窈闻》二卷,《伊人思》一卷,《秦斋怨》一卷,《屺雁哀》一卷,《彤奁续些》一卷,《百吴》一卷共九种,其《鸳鸯梦》一卷,后易之以《灵护集》为十种云。
  《窈闻》载于《买愁集》,余童时即见之,惟《琼花镜》之板已敝,近始得见。古今灵异,殆少其伦。其略云:“朱生名懋,字熙哲,淮阴人。善李少君之术,能招魂,如生人,绘以金粟影华法,当其磅礴丹青时,人皆得以目寓也”。其法:装白纸于壁,以镜对纸,凝神屏气,先视镜中,恍惚若睹,即现纸上。又云:“琼章,从镜中仿佛露形,即纸上俨然在焉。”随二青衣女侍亦为冶丽,但写琼章方已,即如游丝随风飞散,不及运管矣。
  《琼花镜》又云:“琼章今在缑山仙府,前身为月府侍书,名寒簧。最初则轩辕时王屋山小有清虚洞天侍女,名成璈,淮阴人。朱生则藉灵于图篆,摭实于表象,举其在世内迁流者言之,或亦一道,不妨互参尔。”
  镜内朱书有云:“叶琼章前身曹大家,天帝嘉其才藻,重其贞淑,召为广寒执节侍史。偶以节坠,误碎玉笙,遂于唐时滴凡间。”竹双氏曰:“在人间为曹大家,在天上仅为执节侍史,何异苏子卿为典属国也?此已为理之不可解者”。
  《续窈闻》中有“乞泐庵大师写琼章影神、而师甚难之”之语,余览至此,深痛惜之。及观《琼花镜》所载,则方士朱生招入镜中而写其貌,庶稍慰耳。然具坛建醮,焚章书符,至四五次乃得之,其亦难矣。
  琼章姊妹芳藻聚于一家。昭齐所著《愁言》,及蕙绸所作《鸳鸯梦》,皆擅才韵,世只盛传琼章,实鸾凤也。然小纨之名,逊于纨纨小鸾者,则以昭齐、琼章之夭,而后世尤惜之耳。不幸之幸,是亦可以慰千古之悲者矣。
  《百旻遗草》。虞部仲子世偁字声期者,年十八而没,所存诗文甚少。偁聘昆山顾咸建室女,闻讣守志,有奇节之褒。其附刻挽词,兄世佺、弟世傛、世侗、世儋、姊蕙绸也。
  《灵护集》。虞部第三子世傛字威期者,以金陵乡试不得志,郁而成疾,未半载卒,年二十二。著述之存,较《百旻草》为多。所列挽什,妇沈宪英字兰枝,姊小纨字蕙绸,妹小繁字千璎,时年十五。兄世偁字云期,弟世侗字开期,世儋字遐期,世结字星期,时年十四。世倕字工期,时年十二。玉香珠睡,萃集一门,要皆足以堕千秋之泪者。

  香天谈薮跋
  夜钟先生著述甚富,身没无后,日就散佚。兹编暨《说诗管蒯》,皆其高足弟陆文研草于易蒉前授予者。吉光片羽,岿然仅存,良足宝贵已。甲午夏日同邑杨复吉识。

  妇人集 清 宜兴陈维崧其年 撰
  如皋冒褒无誉 注  新城王士禄西樵 评

  长平公主,孙承泽《春明梦馀录》曰:“公主名徽娖,明思宗女,周皇后产也。甲申之变,御剑亲裁,伤颊及腕。越五宵旦,复苏。顺治二年,上书今皇帝,甚有音旨。书曰:“几死臣妾,踳局高天,髡缁空王,庶申罔极。”先是主议降大仆公子都尉周君名世显,至是诏求故剑,仍馆我周君焉。寻薨。张晨《长平公主诔》曰:“当扶桑上仙之日,距秾李下嫁之年。星燧初周,芳华未歇。”又日:“公主葬彰义门之赐庄,礼也。”
  明思宗田贵妃,维扬人。性明惠沉默,寡言笑,最得帝宠。(吴伟业《永和宫词》曰:“贵妃明惠独承恩”)甲申李贼入燕,妃先一年薨。
  长安女尼妙音,旧先帝时宫人也。国破后出居民间,祝发于北城之文殊庵,与海昌相国居址相近。常出人相国家,谈宫中旧事。及甲申三月事,甚悉,言:十九日夜漏欲尽,先帝遍召内人,命其出宫避贼。是时黄雾四塞,对面不相见。帝泣下沾襟,六宫皆大哭。又言宫中侍姬,都以青纱护发,外施钗训。自遭丧乱,香奁宝钿,悉为人夺,惟存青纱数幅,犹昭阳旧物也。吴江吴兆骞《白头宫女行》云:
  长安女冠头似雪,曳地黄絁悬百结。
  手执金经泪暗流,云是前朝旧宫妾。
又云:
  一托香台已十秋,每谈遗事自生愁。
  室中漫礼金仙席,梦里还随玉辇游。
  惆怅生年遘阳九,戒珠持遍甘衰朽。
  天家龙种尚飘零,贱妾蛾眉亦何有?
  晚树沉沉禁苑斜,山川满目思悲笳。
  伤心欲到扶风市,零落金箱忆汉家。
  郑妗,故襄王宫人。遭乱,为沔阳渔人所得,常椎髻跣足,钓于黄金湖头,独着惨红衵服,云是襄妃物也。(见董以宁《楚游闻见录》。张献忠假杨嗣昌兵符破襄阳,事出仓卒,宫中无得免者。妗奉命往凌仪宾家送生日银彩,因匿藻井上获免。又闻贼尽斫城中妇女纤趾囊之,酒间赌胜。妗之跣足,意或悼此。见原注。)
  姑苏女子圆圆(字畹芬),戾家女子也,色艺擅一时。如皋冒先生尝言:“妇人以姿致为主,色次之。碌碌双鬟,难其选也。蕙心纨质,澹秀天然,生平所观,则独有圆圆耳。”崇祯末年,戚畹武安侯劫置别室中。侯,武人也。圆圆若有不自得者。李自成之乱,为贼帅刘宗敏所掠,我兵入燕京,圆圆归某王宫中为次妃。(吴县叶襄《赠姜垓百韵诗》有云:“酒垆寻卞赛,花底出圆圆。”按:卞赛亦金陵名妓。家伯兄有《赠畹芬》绝句:
  潇湘一幅小庭收,菡萏香余暮色幽。
  细细白云生枕簟,梦圆今夜不知秋。

  秋水波回春月姿,淡然远岫学双眉。
  清微妙气轻嘘吸,谷里幽兰许独知。)
  临淮老妓某,戚畹府中净持也,后为东平侯女教师。甲申京都失守,侯欲侦两宫音息,而贼骑充斥,麾下将无一人肯行。伎奋然曰:“身给事戚畹邸中久,宜往。”遂易鞳靺,持匕首,间关数千里,穿贼垒而还。(戚畹盖田贵妃长兄。东平侯,刘泽清也。)
  金屋,恭顺侯(侯名吴维华)姬人,父笔工也。幼颖悟,读书善强记,侯宠之专房。一日,偶有他事失侯意,锢别室中。姬乃以小赫蹄作书叙其辛楚,中有《长生殿》卷中人语。侯见之,不解所出。典签某曰:“此用玉环、崔徽二事实也。”侯大喜,即日迎归邸第,宠爱如初。(兰陵邹推官有《金屋歌》,歌长不载。)
  寇白门,南院教坊中女也。朱保国公娶姬时,令甲士五十,俱执缝纱灯,照耀如同白昼。国初籍没诸勋卫,朱尽室人燕都,次第卖歌姬自给。姬度亦在所遣中,一日谓朱曰:“公若卖妾,计所得不过数百金,徒令妾落沙咤利之手。且妾固未暇即死,尚能持我公阴事,不若使妾南归,一月之间,当得万金以报”。公度无可奈何,纵之归,越月果得万金。按姬出后,复流落乐籍中。吴祭酒作诗赠之,有江州白傅之叹。
  顾夫人识局朗拔,尤擅画兰蕙,萧散落托,畦径都绝,固当是神情所寄。(顾字横波,合肥龚大中丞夫人。中丞名鼎孳,其《尊拙斋集》中“孤负香衾事早朝”及“不知何福得消君”诸绝,俱为夫人咏也。)
  人目河东君风流放诞,是永丰坊底物。(河东君姓柳,名是,字如是。钱谦益尚书姬人。尚书筑“我闻室”以居之,尝于鸳湖舟中作百韵诗以赠柳。中有云:“河东论氏族,天上问星躔。汉殿三眠贵,吴宫万缕连。瑶光朝孕碧,玉气夜生元。”又云:“纤腰宜蹴踘,弱骨称秋千。天为投壶笑,人从争博癫。”又云:“凝明嗔亦好,溶漾坐生怜。薄病如中酒,轻寒未拆绵。清愁长约略,微笑与迁延。”君之风情与才艺,概可见矣。)
  徐湘苹(名灿),才锋遒丽,生平着小词绝佳,盖南宋以来,闺房之秀,一人而已。其词娣视淑真,姒畜清照。至“道是愁心春带来,春又归何处?”又“衰杨霜遍灞陵桥,何处是前朝”等语,缠绵辛苦,兼撮屯田、淮海诸胜,直可凭衿。(湘苹,海宁陈相国之遴贤配,着《拙政园诗余初集》。再录其《感旧》二首;《西江月》:
  剪烛间思往事,看花尚纪春游。侯门东去小红楼,曾共翠蛾杯酒。  闻说倾城尚在,可如旧日风流。匆匆弹指十三秋,怎不教人白首?
《水龙吟》:
  合欢花下流连,当时曾向君家道。悲欢转眠,花还如梦,那能长好?真个而今,台空花尽,乱烟荒草。算一番风月,一番花柳,各自门,春风巧。  休叹花神去杳,有题花锦笺香稿。红英舒卷,绿阴浓淡,对人犹笑。把酒微吟,譬如旧侣,梦中重到。请从今,秉烛看花,切莫待花枝老。)
  或于旧台城内见二绝句云:
  南朝天子一愁无,石子冈连玄武湖。
  草绿离宫人不到,日长惟勅阮佃夫。

  临春阁外渺无涯,烽火连天动妾怀。
  十万长围今夜合,君王犹自在秦淮。
中有字画为苔藓剥蚀,或以意补之,词意凄婉,类弘光时宫人语。(弘光时,怀宁阮大铖方贵幸用事,诗中所云“佃夫”,意或指此。)
  海昌彭幼玉(名炎),进士孙遹从姑也。《遗集》一卷最新警。王十一曾以小密花笺,书其《银河吹笙》一诗。诗云:
  银河吹彻玉笙迟,清漏迢迢睡觉时。
  巫峡云归俱是梦,鲛人泪滴尽成丝。
  霜衾抱月羞孤影,露叶惊风别故枝。
王偶遗记末二句。幽思怨绪,政自使人不能终曲也。(《王推官集》中有《舟中怀彭十骏孙时读其从姑幼玉遗集》一诗。诗曰:
  凤胫灯寒共帝城,银河小院语平明。
  蜀川消渴人如昨,洛水微波赋竞成。
  寂寂武原春嶂远,迢迢江浦暮潮生。
  谢娘柳絮班姬扇,欲向仙源上玉清。)
  秼陵纪映淮有《秋柳》句云:“栖鸦流水点秋光”,世多诵之。(映淮字阿男,诗人纪映钟妹也。渔洋山人《秦淮杂诗》云:
  十里清淮水蔚蓝,板桥斜日柳毵毵。
  凄鸦流水空萧瑟,不见题诗纪阿男。)
  计孝廉(名果)妇吴夫人善排调。孝廉故贫士,尝置一妾,夫人揶揄之曰:“古闻糟糠之妻,不闻糟糠之妾,如何?”(见汪琬《钝庵说铃》)
  吴江叶进士(名绍袁)三女:长昭齐,次蕙绸,三琼章,俱有才调。而琼章尤英彻,如玉山之映人,诗辞绝有思致,载《午梦堂集》中。(琼章有侍儿名红于。天台泐大师序曰:“汾河诸叶,叶叶交辉,中秀双株,尤为殊丽。”)
  桐城姚夫人(名维仪),无大师(方简讨以智,法号无可)姑母也。酷精禅藻,其白描大士尤工,所著《清芬阁集》,文章宏赡,亚于曹大家矣。
  宗梅岑(名元鼎)母陈夫人,郡丞九室公(名辅尧)女,有妇德,兼工文咏。然唱随外不以示人,每有所作,梅岑欲受而录之,辄不许,恐言之出于壶也。临终,取生平所作尽焚之,故不传一字。梅岑每言及,痛手泽之不存,犹叹慕者久之。王吏部为予言如此。
  昭阳李夫人(字季娴)游心玄虚,托情道味,赋诗不多,殊复令人咨赏,可谓德音。(夫人一字玄衣女子,所撰诗集五卷、文集一卷)
  石城卞元文(名梦珏)女,曰吴岩子(名山),夙擅诗歌西曲,诸女郎能音旨者靡不宗卞。后适广陵刘孝廉(孝廉名师峻)。吴梅村《西冷闺咏序》曰:“岩子着同声之赋,元文赋娇女之篇,辞旨幽间,才情明惠。”又曰:“赵明诚金石之录,卷轴无存;蔡中郎齑臼之辞,纸笔犹在。”诗凡四首,今录其二:
  五铢衣怯凤凰雏,珠玉为心冰雪肤。
  绿屩侍儿春祓禊,红牙小妹夜樗蒲。
  琼窗日暖樱桃赋,粉箑风轻蛱蝶图。
  频敛翠蛾人不识,自将书札问麻姑。

  石城杨柳碧城鸾,谢女诗篇张女弹。
  鹦鹉歌调银管细,琅玗字刻玉钗寒。
  双声宛转连珠格,八体秾■⑴倒薤看。
  间整笔床摊卷素,棠梨花发倚阑干。)
  黄比部(名永)与夫人浦氏(名映渌,字湘青)伉俪最笃。一日,邹大(名祗谟)戏比部曰:“君得毋昔人所谓爱玩贤妻有终焉之志乎?”比部曰:“下官正复赏其名理。”夫人有“题周络隐坐月洗花图”《满江红》一阕,词云:
  彼美人兮,宛相对,姗姗欲下。恰此夕、月华如洗,花枝低亚。盼到圆时仍未满,看当开半还愁谢。与花神月姊细商量,归来罢。  怜嫩蕊,银瓶泻,回清影,晶帘挂。奈晚妆犹怯,镜台初架。二十余年芳草恨,两三更后长吁夜。几时将络秀旧心情,呼儿话。
附录艾庵往事《贺新郎》词一首:
  往事卿思否?十年来、几嗔几喜,相偎相守。漫道悲欢如水去,提起心头都有。卿自置、一觞一缶。笑拔金钗闲指点,点椿椿,欲说还摇手,恐化作,蟠然叟。  何妨愦愦居人后?更夸甚、笔摇千字,胸盘二酉。对酒当歌卿试舞,长袖离披红溜。为卿尽、先生五斗。醉看诸儿尽绕膝,待长成、五岳容吾走,卿好做,寻山偶。
(浦氏有诗名,比部弟京,妇巢氏淑只,亦能诗。)
  玉蜂顾文康小女(名諟),乱后归兰陵董侍御。一日与弟侄辈宴集,小有唱和。顾因笑谓阿宁(名以宁,侍御从娃也) 曰:“着红罽衫,弄虎邱浮图砖,为《捉搦歌》,新妇不如贤从;风日清佳作曲室中语,尔时濯濯,贤从应亦不如新妇也。”侍御循环音理,大加抚掌。(董以宁曰:“家婶以国破家亡,流离不偶,每吟旧事,不胜惋叹。尝有诗曰:‘旧婢仆来询老母,嫁衣裳尽典空箱’。每吟二句,辄为泣下,未几云逝。家侍御刻其遗集百余篇,颜曰“翰墨有遗迹。”)
  金沙王朗,学博次回(名彦泓)女也。学博以香奁艳体盛传吴下,朗亦生而夙悟,诗歌书画,靡不精工,尤长小词,为古今绝调,生平着撰甚多。兵火以来,便成遗失。尝于扇头见其《浪淘沙?闺情》三首云:
  几日病淹煎,昨夜迟眠。强移心绪镜台前。双鬓淡烟低髻滑,自也生怜。  不贴翠花钿,懒易衣鲜。碧油衫子褪红边。为怯游人如蚁拥,故拣阴天。
  疏雨滴青钿,花压重檐。绣帏人倦思恹恹。昨夜春寒眠不足,莫卷湘帘。  罗袖护掺掺,怕拂妆奁。兽炉香倩侍儿添。为甚双蛾长翠锁?自也憎嫌。
  斜倚镜台前,长叹无言。菱花蚀彩个人蔫。分付侍儿收拾去,莫拭红绵。  满砌小榆钱,难买春还。若为留住艳阳天?人去更兼春去也,烦恼无边。
才致如许,真所谓却扇一顾,倾城无色矣。又王吏部为余言:“夫人有“春愁”《浣溪沙》词前段云:“抱月怀风绕夜堂。看花写影上纱窗。薄寒春懒被池香。”爱咏之。“抱月、怀风”四字,非温尉、韦相不能为也。“绿肥、红瘦”何足言警?又有词云:“昨夜睡浓兼好梦,一身春懒起还迟”亦是好句。(按:朗适梁溪秦氏,父彦泓任楚中学博,朗集唐以饯其行,中有“君向潇湘我向秦”之句,可谓雅当。又有“学绣青衣间刺凤,自把金针代补翎毛空”一词,才思雕妍,殊为巧妙矣。)
  余尝与诸贤品题闺秀,或谓铅黛之余,偏饶韵致;笔墨之外,别有寄托。当今那得如许宁馨?余沉思久之,忽曰:“噫,自有人,”众或嗤余为騃。(吴语谓人不甚了了者为騃。夫铜鸣山应,理由冥契;阳回签动,感岂人为?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皆是物也。愚不可及,愿从宁武情至之谈,岂诸贤所能寻味乎?)
  向于董二书舍见矮笺数幅写会真词曲,字法秀逸,如花临风。后有题云:“桃花便嫁东流水,不比杨花更化萍”,全诗殊耐寻想。其印识为“采药女郎”云。得于童子手中,以炊饼易之者。
  虞山吴永汝(字小法),母故某尚书姬也。七岁善琴筝,十岁工染翰,乐府诗歌一见即能诠识,人有霍王小女之目。其母携之毗陵,十二而字余友邹大。后为雀角所阻,见其《诀别词》有云:“质如蒲柳,敢偶姬姜?年岂桑榆,忍甘驵侩。念一生其已矣,将九死以何之?”其《如梦令》一阕曰:
  帘外一枝花影,月到花梢阴冷。夜坐穗灯消,寂寂小窗寒寝。梦醒,梦醒,重把离愁细整。又《蝶恋花》半阙云:“伤心只怕天公远。好运何时?薄命应须转。西邻姊妹间相劝,抽笺步人桐阴院。”余俱楚楚可诵。邹大有《惜分飞》四十四阙,并制序以悼之。(《惜分飞序》中有云:“霍王小女,母号净持;卫氏少儿,父名郑季。清风细雨,无不讶其针神;绮月流云,咸共钦其墨妙,”真为抒写无遗。至云“邯郸才人,终归厮养;左徒弟子,空赋娇姿。金犊东西,不见台边之柳;画船南北,徒闻渡口之桃,”则千古伤心,不独我友为然矣。)
  会稽商夫人(祁抚军彪佳夫人),以名德重一时。论者拟于王氏之有茂宏,谢家之有安石。(慈溪魏耕曰:“抚军居恒有谢太傅风,其夫人能行其教。故玉树金闺,无不能咏,当世题目贤媛,以夫人为冠。)
  山阴王端淑(字玉映),意气落落,尤长史学。父季翁(名思任),常抚而怜爱之。曰:“身有八男,不易一女。”(按:山阴王家郎俱有凤毛,季翁情钟贤女,遂损誉儿之癖。)萧山毛奇龄诗云:
  江南女士一代稀,王家玉映声先知。
  着书不数汉时史,织锦岂怜机上诗?
  清晖阁中父书在,落笔争开写眉黛。
  吟成细雨滴口脂,行即青藤绕裙带。
  风流遗世姿独殊,猗嗟四壁贫无如。
  牵萝补屋愁不耐,天寒袖薄侵肌肤。
  只今兵革满涂路,欲走西陵过江去。
  崎岖宛转进退难,只恐行来更多误。
  昨宵行李隘巷宿,绣帙香奁解书轴。
  今朝寂历风雨来,令我停弦抚心曲。
  梧宫木落无复愁,清溪桃叶今难留。
  君行渺欲向何所,长江浩浩还东流。
  秦淮董姬(字小宛),才色擅一时,后归如皋冒推官(名襄)。明秀温惠,与推官雅相称。居艳月楼,集古今闺帏轶事荟为一书,名曰《奁艳》。王吏部撰《朱鸟逸史》往往津逮之。(姬后夭,葬影梅庵旁。张明弼揭阳为《传》。吴绮兵曹为《诔》,详载《影梅庵忆语》中。)
  黄(名运泰)、毛(名奇龄)撰《越郡诗选》一书,其《凡例》曰:“闺秀则梅市一门甲于海内。忠敏擅太傅之声,夫人孕京陵之德,闺中顾妇,博学高才;庭下谢家,寻章摘句。楚壤、赵璧,援妇诫以着书;卞客、湘君,乐诸兄之同砚。其它巨室名姝,香奁绣帙,董、陶、徐、郑,咏览颇多。玉映、静因,流传最久。编题姓氏,约十二家。闺阁风流,莫此为盛。”识者以为实录云。(张楚纕名德蕙,适祁奕庆。朱赵璧名德蓉,适祁奕喜。祁卞客名德琼,祁湘君名德茞。尝见山阴徐缄诗云:
  箕子国中许小妹,锦官城内王夫人。
  风流旷代不相接,笔陈一门惊有神。
今观诸祁才藻,以方王许,似犹过之。楚纕《斗牌》诗:
  难遣离怀白昼昏,红牙牌里强争论。
  不因娇嫩无情绪,输却金钗未敢言。
赵璧《和湘君》诗:
  海棠枝上落轻红,花片随香散碧空。
  但得与卿同转侧,不愁此夜逐春风。
湘君《夜坐》诗:
  夏雨初晴后,长空万里天。
  花间吹玉笛,月下数金钱。
  宿燕惊犹热,檐榴堕欲燃。
  齐纨裁自好,弃置是何年?
奕喜《赠女弟湘君》诗:
  深闺小妹动盈盈,盘内题诗早得名。
  初见落梅能弄笛,还宜新月照弹筝。
又云:
  春光点点逐春江,春水悠悠渡夕阳。
  空留匣琴千种恨,空留锦字三载香。
  匣琴锦字无消息,故将天壤怨王郎。)
  云间章玉筐(名有湘),龙眠孙进士(名中麟)妇也。工才调,作诗寄姊云:
  忆昔同在翠微阁,飞文联句夸奇作。
  那知江海各天涯,青鸟无情双寂寞。
  苏合房中愁索居,尺素遥传锦鲤鱼。
  为问江淹五色笔,拟成团扇近何如?
此诗亦何减唐人韩君平也。玉筐著作有《澄心堂集》、《望云集》。姊瑞麟,妹玉璜,并擅诗名。妹回澜,妹掌珠,俱以文章显。(荆隐君序日:“夫人之诗,其旖旎则月中杨柳,露下芙蓉;其沉郁则寒峰际霄,白云不动。琉璃锦匣,联翩刘氏之风流;翡翠笔床,掩映徐家之名胜。荆隐君,夏瑗公先生女也。)
  虞山许太守夫人吴片霞有诗才,其梨花双蝶一诗,世尤诵之。诗曰:
  如玉双双透琐帏,镜中斜见粉依稀。
  西施舞罢春衫冷,道韫诗成柳絮飞。
  影过杏梁朝日澹,梦醒巫峡片云归。
  梨花深院无人到,不是开笼放雪衣。(太守名瑶,字文玉。夫人名绡。)
  武进徐太守,名可先。夫人谢玉英(名瑛),诗名藉甚。性简远萧胜,不婴世务。太守之官后,夫人尽斥其橐中数千金,买青山庄居之,时于桥上凭栏小立,吟哦竟日,其风味如此。着有《博依小草》。近留心禅理,并诗亦不多作云。
  武林顾若璞,黄少参(名汝亨)子妇也。早年称未亡人,有绮才。所著《涌月(王西樵曰似卧月)轩稿》行世,中有舅姑墓志铭及外行状,文章详赡,学者韪之。孙女埈儿,法名智生。生而端丽,能诗歌小令。记其《宫词》一首曰:
  长信宫中侍宴来,玉颜偏映夜光杯。
  银筝弹罢霓裳曲,又报西宫侍女催。
又《咏雪》一首云:
  霏霏玉屑点窗纱,碎碎琼柯响翠华。
  乍可庭前吟柳絮,不知何处认梅花?
清警殊甚。顾性喜学佛,岁癸已病甚,父母痛之,女曰:“金鎗马麦,定业难逃,大人独不闻之乎?且女特身痛耳,心无所苦。”年十九夭。
  又夫人子灿、妇丁玉如,字连璧,慷慨好大略,常于酒间与灿论天下大事,以屯田法坏为恨。其言曰:“边屯则患戎马,官屯则患空言鲜实事。妾与子戮力经营,倘得金钱十二万,便当北阙上书,请淮南北闲田垦万亩,好义者出而助之,则粟贱而饷足,兵宿饱矣,然后仍举盐策,召商田塞下,则天下可平也。”其大言如此。西樵尝言:夫人《卧月》一集,中多经济理学大文,率经生所不能为者。其子妇丁、继母张氏,名姒音,才学与夫人相亚,尝作讨逆闯李自成檄,词义激烈,读者如听易水歌声,惜未之见也。
  刘夫人,江西吉州刘忠烈公(忠烈讳铎,扬州知府。天启时为魏阉所杀)女,王抚军子次谐妇也,名淑。幼颖甚,能小诗。甲申鼎湖之变,夫人叹日:“先忠烈与抚军两姓皆世禄,吾恨非男子,不能东见沧海君借椎报韩。然愿与一旅,从诸侯击楚之弑义帝者,”遂建义旗。适滇帅蛮兵精悍冠诸军,闻夫人名,请谒。夫人开壁门见之。旦日报谒,滇师具牛酒于军中,高宴极欢。然帅,武人也,阴持两端,又醉后争长,语不逊。夫人怒,即于筵前按剑欲斩其首。帅环柱走,一军皆擐甲。夫人掷剑笑曰:“杀一女子何怯也。”索纸笔从容赋诗一首,辞旨壮激。帅悔且惧,夫人曰:“妾不幸为国难以至于此。然妾妇人也,愿将军好为之。”遂跨马驰去。(见巢震林史缺文补)
  长山刘节之(名孔和),青岳相国(名鸿训)之次子。读书怀大略,慕陆渭南之为人,所著有《日损堂诗》数百首,亦学放翁。明末弃诸生从戎,隶刘东平麾下。其妇邹平王氏女,亦善骑射。南渡时,节之与妇各将一军,妇号令之严,过于节之。每相见,有孙权妹刀环风,节之亦敬惮之。后节之为东平所戕,王间关北归为尼。王吏部为予笔述其事如此。
  海盐陈若兰(名麟端),着《闺词》一百首。中有云:
  垂柳依依绿影生,芰荷亭上设棋抨。
  局中弹出纵横势,笑问檀郎若个赢?
又云:
  春闺三月养吴蚕,南陌攀桑满竹篮。
  为避行人回步急,不知髻上堕牙簪。
又云:
  女伴相邀织绮罗,纤纤素手弄金梭。
  晚来寻取红牙尺,较得工夫若个多。
又云:
  闺中喜作道家妆,云锦裁成绿羽裳。
  学戴星冠簪日月,侍儿齐绾髻双双。
又云:
  一自檀郎赴玉京,残灯挑尽泪盈盈。
  黄昏又值芭蕉雨,不管人愁滴到明。
如此吟咏,去花蕊夫人何远?(若兰诗集有《绿窗闲咏》一帙)
  康邺(字湘云),直隶邢台人,黄更生内子也。所著有《临风阁集》。其《菩萨蛮》词有云:“徙倚听疏钟,临眠愁杀侬。”又《玉楼春》词云:“妾颜自愧石边花,君心莫化花边石。”其警句多如此,载《燃脂集》中。西樵有赠更生诗云:“殿前笔札凌云赋,楼上莺花织锦妻”,盖纪康之能文也。康又有《小重山》,起句云:“春雨萧萧杜宇愁,绮窗惊晓梦,蹙眉头”,亦致语也。
  王吏部夫人张邹平,总宪文定公孙,亦擅词赋。西樵官莱子时,尝作《寄内诗》:
  莱子淹留我共君,滞人春月复秋云。
  巡檐几夜频搔首?海国钟声已厌闻。
夫人属和,末二句日:“海边休恨还留滞,犹喜离鸿得共闻。”后王官国博,官贫不能携家,每咏此,未尝不叹其有思也。
  陶令则(名琬仪),云间陆进士(名鸣珂)夫人也。有《九日登高忆芳儿》一诗云:
  有意登高去,遥看江水环。
  长江连合浦,何日夜珠还?(见雄县马之骦诗,《防初集》)
  吴中闺秀赠海陵宫婉兰一诗曰:
  云髻偏宜试晚妆,石床苔润恰新凉。
  采兰爱向花前立,赢得罗衣满袖香。
婉兰,宫进士(名伟镠)女,归余友冒无誉(名褒)。曲室唱酬,才情朗畅,伉俪之笃,亚于埙篪矣。婉兰尤工画墨梅,雪叶风枝,筱然有堰蹇瑶台之思。
  仁和俞琼英(名桂),诗文才一十六篇,才思颇清绮,遇合抑塞,年二十而夭。其拟义山《无题》云:
  才唱骊歌日渐曛,牵裳官道泪纷纷。
  红英陌上花无主,锦翼云中雁断群。
  玉镜几时还照影?金炉从此罢烧熏。
  闻知天上无离别,愿得相携驻白云。
《江南古意》云:
  江南三月花柳香,青春欲徂白日长。
  杏梁阴阴燕新乳,颉颃差池弄轻羽。
  美人午起自结束,曳鬓垂鬟手如玉。
  春草满园蝴蝶飞,金鞍少年他日归。
《中秋》云:
  玉镜澄清汉,金波荡碧流。
  桂枝应欲谢,空倚最高楼。
(钱塘毛先舒有《阅俞琼英集》诗云:
  宋玉真愁客,江淹本恨人。
  何当诵遗稿,霜鬓又添新。)
  钱塘女子陆么凤,十四而善吟。嫁后,夫游学于外,陆颇愁思。《秋闺晚思》三首云:
  晚来疏雨过人头,风静罗衣扬不休。
  漫拾乱红题小字,暗惊新句又悲秋。

  湖烟漠漠晚归鸦,自扫枫香坐煮茶。
  一带芙蓉寒映水,那知秋思属儿家。

  翠黛宜颦不耐颦,病逢秋气转伤神。
  空堂莫挂疏帘起,黄菊丹花恼杀人。(毛先舒《诗辨坁》)
  嘉兴黄皆令(名媛介),诗名噪甚。恒以轻航载笔格诣吴越间。余尝见其僦居西冷段桥头,凭一小阁,卖诗画自活,稍给,便不肯作。(吴伟业《题鸳湖闺咏》四律,中有“夫婿长杨须执戟”之句,想黄所适,定杨氏也。)
  阚玉,钱塘人。甲申之岁,生十三年矣。容貌端丽,又有倍年之觉,父母从小绝珍怜之。己父亡,独与母暨兄嫂同居。弘光时征选采女,误为卖菜佣所给,竟嫁其子。日令玉职爨炊煨豕,稍暇令锄泥莳灌。足去缣约,头如蓬葆,面目黄黑,衣服泥污。玉悲甚,仰天恸哭而作歌,闻者莫不悲焉。未几死。歌曰:
  父生我兮中道以逝,母茕茕兮门衰瘁。
  兄嫂难与居兮,抉我如目中之尘沙。
  伊又遘此佻巧兮,胡罪我之实多?
  彼六礼之或已愆兮,曾贞女子口从。
  矧要予以桑中兮,夫岂其为予之匹双?
  我独有母兮痛思泣血,我父而有知兮怒冲发。
  我兄摩挲兄之金兮骨肉相蔑,嫂旁睨之兮笑言咥咥。
  我忽愤气兮如云,指漆室女以为正兮,又告夫司命与湘君。
  曰:予不爱一死兮,弗忍速阿母之下世。
  愿死而有依凭兮,为凶之厉。
  呜呼哀哉!
  我终死兮魂独归去,明告母兮幽诉我父。
  匪我夙夜兮,胡然遭此行露也!
  纵谓行多露兮,宁我之污也?
  乱曰:嘉名为玉,父之命兮。
  幽辱粪壤,终保贞兮。
  忧思悄悄,泪淫淫兮。
  蒙此忍诟,日当心兮。(王西樵曰:“相其语势,殆是女中之左徒。徐淑、蔡琰,无其矫矫。)
  辛卯冬,宜兴史孝廉(名鉴宗),北上道经淇水,夜宿宜沟客舍,见壁间有数行云:
  马足飞尘到鬓边,伤心羞整旧花钿。
  回头难忆宫中事,衰柳空垂起暮烟。
后又云:“妾,广陵人也。从事西宫,曾不二载。马上琵琶,逐尘长去,怆怀赋此。和泪濡毫,促装心乱,语不成章。时庚寅七夕后四日,广陵叶子眉识。”呼主者问之,知为弘光西宫也。
  王考功《笔述》云:“孙沚亭相公《南征纪略》载女子赵雪华《题李家庄壁》三诗,并有感寄,不记其词。”邹平西、青羊店逆旅中,有女子题壁者,自署“万里女郎”。诗云:“独抱寒衾忆梦眠”,第二句不记,“马蹄得得行何己,归雁提提又近年。”盖和唐人韵也,亦宛转可诵。又有题济南东王舍庄壁者,不记姓名。诗云:
  梦寄车尘马足中,依稀绮疏夜灯红。
  无端野鹳鸣寒柳,惊起愁心对晓风。
后小字旁注“随外北征作”。阳邱道上卢氏店中,曾有女子于七夕题绝句壁上,前一小序,末署云“天孙渡河之夕梦儿书”,梦儿盖其名也。诗后二句云:“惆怅佳期不复还,有似银屏坠眢井。”余不复记忆矣。数条予并载人《朱鸟逸史》中,以俱题壁诗,故识于此。
  江都倪氏有《鹂怨集》,其本序云:“内子为闽中巨族,依其舅氏于白门。孟夏归余,一病不起。客有善李少君术者,为余招内子魂,叩生前事,历历如响,复作诗十数章。”本序后附《忏词》云:“生于闽海,长于西江。”又云:“衣不曳地,七襄锦织鸳鸯;案可齐眉,六礼书连鸿雁。乃以兵戈萍散,魂惊拍裹悲笳;兼之骨肉花残,影落天涯画角。爰求媒妁,缔此姻缘。才咏关雎,忽嗟瘏马。前端阳之一日,钿翠埋幽,曾合卺之几时?炉香化烬。”又云:“廿五年之粉黛,辛苦同休;十九日之床帷,沉病不起。”(氏诗有云:“已作靡芜离恨草,莫看菡萏并头莲。”)
  柴贞仪(字如光),杭州人也,能诗。其《咏罗巾》绝句云:“拭去盈盈泪,携来冉冉香。殷勤缠素手,缕缕似愁肠”,亦极有思致。
  通州陈■⑵(字无垢),幼博学,诗文绝工,着有《绣佛斋集》。尝作《闺怨》五言诗,有“梦去不关愁,晓来心自恶”之句。从叔文起(名宏裔)见之,屡形吟赏。(自注:姊有寄予内子数绝句,一云:
  斑管吟成字字珠,才高皇甫重三都。
  寄言小妹惭非古,文采江南让大苏。
又云:
  既擅分金又惜诗,千秋鲍叔即名师。
  枯肠索句惭非锦,聊当梅花寄远思。
盖姊有《茹蕙集》,即余作序。)
  松陵周羽步(名琼,一字飞卿),诗才清俊,作人萧散,不以世务经怀,傀俄有名士态。生平尤长七言绝句,居如皋冒先生深翠山房八阅月,吟咏颇多。如《赠范洛仙》云:
  黯淡消魂独倚楼,登山临水又逢秋。
  檐前垂柳丝千尺,只系柔肠不系舟。
《赠苏贞仙》云:
  一架蔷薇满袖香,同行谁不羡红妆?
  生平最爱清幽事,肯惜凌波绕曲廊。
又《寄怀洛仙》云:
  萧骚越客独淹留,汗漫西风柳岸秋。
  安得东风解我意,好吹此恨到扬州。
此等语,俱极似唐人绝句也。
(又羽步赠吴湘逸诗云:
  “絮语花阴夜未央,细聆音韵转悠扬。
  君今幸作吹萧侣,侬愿期为双凤凰。”意盖有为也。)
  茂苑吴蕊仙(名琪),才情新婉。当其得意,居然刘令娴矣。与飞卿着有《比玉新声集》。蕊仙尤好大略,精缯染。飞卿赠诗云:“岭上白云朝入画,樽前红烛夜谈兵”,盖实录也。(黄皆令《比玉新声集序》曰:“不意唐山《房中》而后,复闻正始。惜未能借江醴陵五色笔,展薛洪度十样笺,倩卫茂漪手书之,藏之白间靓闼间耳。”)
  吴湘逸,仪真人,亦冒推官侍儿也,一名扣扣,盖摘繁钦《定情诗》中语。资性颖异,好读书,《文选》、杜诗,一二遍即能覆诵。年十九夭,闻者惜之。(按:湖海楼本集有《吴扣扣小传》,即谓姬也。家伯氏有《同湘逸水绘庵看桃花》二绝云:
  林垧深杳恣聊浪,小霁偎红露宠光。
  痴态若云谁得见?画堤飞起两鸳鸯。
  小阁湘中云水乡,有人如玉共文房。
  三吾昔日应无此,赢得幽情恼漫郎。)
  王绣君(名璐卿),通州人,马孝廉(名振飞)之妻也。闺房唱和,时以小幅行世。风调绵整,人甚称之。尝见其一绝句云:
  青草湖头花正妍,绿莎汀畔水连天。
  轻舟载得春多少?无数飞红到浆边。
盖咏舟前落花者,笔情波媚,与题颇称云。又尝见绣君一绝云:
  春寒日日雨如丝,草满离亭水满陂。
  寄语东君须着意,惜花人去未多时。
亦自成调。(自注:绣君妹亦工诗。余内子尝以白纨乞二王簪花格,便觉琼枝璧月,争映行间也。)
  《西轩集》(西轩,淮南邱象随所居轩名)载:娄江女子灯夕寄答一绝,清怨迢迢,耐人寻味。诗日:
  荒楼何处忍吹萧?寂寞灯前涕泪遥。
  忽看病中书信至,却伤今夜是元宵。
闺阁中有如许思理!惜已轶其姓名。原唱系襄阳年少所作,有“一行清泪了元宵”之句,辛楚欲绝,亦不知谁家年少,殊可惜也。(王阮亭《感事三章》附录“宵”后:
  少小愁多不自持,针床初绣合欢枝。
  春风筵上迥中后,夜雨灯前拥髻时。
  双黛痕消鸳翠减,单袅香细鹅鸽知。
  定情三五遥相忆,诅独繁钦解赋诗?

  曼睩横波湿镜潮,红兰当户柳垂条。
  为歌白石逢郎艳,曾约黄金贮阿娇。
  酒病正浓过上巳,春愁难妥近花朝。
  那知更逐香云去,楚水巫山万里遥。

  金鹊鸦鬓乌柏门,琴川春水记啼痕。
  机中锦字劳相忆,肘后香囊是旧恩。
  密约难忘松柏树,新居闻傍芋萝村。
  春江花月千余里,怅望流光欲断魂。
又附录邱象随摘语为起句一首:
  夜雨灯前拥髻时,上红初引第三丝。
  玉钩稳压重帘静,海燕深楼暖梦迟。
  十七云矍年最少,一双星鹊誓先知。
  风流意极销魂处,半近妆台有所窥。)
  吴门家太仆(名济生)示余以《望远图》,乃十四岁女子所作,雾鬓云鬟,薄施水墨,真遗世独立矣。(钱塘陆忻《望远曲》十四首,今录其三:
  采罗靡芜望故夫,藐姑仙子不曾殊。
  屏间历历窥青琐,道上明明种白榆。
  举体乍飘连理带,定情羞解合欢襦。
  可怜漂泊刀头约,坐看天街夜月孤。

  双啼玉箸湿罗巾,为结相于访故人。
  自是口中生石阙,何堪腹内转车轮?
  侬闻梧子心难变,郎比莲花貌绝伦。
  何事小姑偏独处,清溪萧鼓夜迎神。

  皓腕轻罗验守宫,纤纤手爪似春葱。
  常将小妇夸中妇,不拟贤雄是故雄。
  九酝满浮金凿落,两环真作玉玲珑。
  何妨深锁青苔湿,说与昭阳绝不同。)
  夔州李翰林(名长祥,崇祯癸未进士,官庶吉士),乱后侨居金陵,娶姚夫人,善丹青,得北宋人笔意。曾为云间董大(名黄)母夫人画一粉箑,烟墨离离,深秀不可言,为香奁画手中逸品第一。(或日:夫人又工画仕女图。)
  江西康孝廉(名范生)夫人,亦金陵女也,工画竹,最似管夫人手法,孝廉颇矜重之。尝以一扇贻余,绿筱明玗,便觉白日欲翳。(王考功曰:“朱远山夫人《文江集》有《和康夫人寄外词》,似又不仅擅绘事也。)
  江阴女子周淑禧,处士周荣起女也。工画花鸟,在徐熙、黄荃间。好事者争以饼金购之。(同时又有宜兴卢丹,善画美人,每作一图,皆妇为之点睛云。)
   海昌女子李因,字今是,号是庵,作水墨花鸟,幽淡欲绝。王吏部尝题其芙蓉鹭鹚画云:
  寒人金塘花叶孤,非烟非雨态模糊。
  姚家女子丹青绝,写作芙蓉匹鸟图。
《姚月华小传》尝作“芙蓉匹鸟”也。李是葛光禄无奇夫人,着有《竹笑轩集》,又以节着。
  秦淮宋蕙湘,教坊女也,被北兵掠去,题诗邮壁,凄然有去国离家之痛焉。(诗凡四首,犹记其一云:
  风动江声揭鼓催,降旗飘扬凤城开。
  君王下殿将军死,绝代红颜马上来。
王西樵曰:“绝代”一作“薄命”。)
  袜陵崔秀玉,父吴门老教授。家贫,居嗽鸡鸣棣下,常口授秀玉书史,无不明晓。着有《耽佳阁诗集》一卷。如《咏杜鹃花》句云:“恰喜花名似鸟名”,慧绝可想。(丹阳贺宿述)
  赓明弟(名玉璂)自北归,以邮亭女子一诗示予,予为怃然。诗曰:
  凌波卸却换宫靴,女作男妆实可嗟。
  扶上高楼愁不稳,泪痕多似马蹄沙。
盖流人羁子过之系念矣。(诗更有自序云:“乙酉六月一日,遇难宝林庄,傍徨无地,洒泪而书,以为异日话寻之具。广陵十七岁女子张氏泪笔书于方顺桥店中。”)
  耕坞老人为余言:予壬寅过郑州,见骚亭有姑苏女史芳芸诗。犹记其末句云:“银钉烧尽心还热,画鼓金针月已西”,最为清丽。其全首录藏敝箧,曾举示映然子,即采入《名媛诗纬》。王考功所载,亦余言之也。予闺人亦有和韵。
  乙酉澄江之变,士子黄姓者妻秦氏,被掳不屈,过金山题诗壁上。末二句曰:“蒲团夜坐三更月,忏悔今生未了缘。”明日投崖殒,兵去复苏。适遇乳母夫过,携归复合。
  刘阿李者李氏,字小凤,长干里人也。其父母故贫,幼鬻于耿进士(章光)家。耿罹平陵之难,自妻姚朱以外,随死者凡四人。小凤法当人官,兰陵刘生捐金赎之。左右其事者,则马大将军之力为多。(将军名允昌,吴娄东人,蒙古故将之裔,明末为黔南大将军。天兵南下,因束身来归。天子嘉之,赐田宅金帛有差,视诸仪同秩。)闻者义焉。与小凤同时入官者,一曰双萼,后代小凤选入掖庭。一曰服益,则年最少,后不知所终云。邹祇谟有《传》。新城王士祯诗曰:
  天涯芳草碧氤氲,拥髻灯前感少君。
  共道朱家轻一诺,非因萧寺识双文。
  定情欲赋明珰解,心字初浓斗帐熏。
  梦到葭萌关上去,还如萧总识香云。

  花枝似玉咏红颜,晓镜明窗几寸山。
  小阁春浓香蔽膝,后堂蝶拂玉交关。
  乍宜角枕袁生咏,自卖青溪卢女还。
  罨画楼台烟月夜,刘郎应不忆人间。)
  李姬(名香),秣陵教坊女也。母曰贞丽,有侠气,尝一夜博输,千金立尽。姬亦侠而慧,略知书,能辨别士大夫贤否。张学士(溥)、夏吏部(允彝)尤亟称之。十三岁从吴人周如松受歌,尽得其音节,然不轻发也。尝一日者,故开府田仰以金二百镒邀姬一见。开府向儿事魏阉者,又姬尝以他事获罪阮怀宁,至是喟然叹曰:“田公宁异于阮公乎?”峻却之,卒不往。(姬与归德侯方域善,曾以身许方域,设誓最苦。誓辞今尚存湖海楼箧衍中。又方域与陈处士小札曰:“昨域归来,有人倚阑私语,谓足下与域至契。既知此举,必在河亭凝望,冀月落星隐,少申夙诺,不意足下诱李君虞作薄幸十郎也。然则一夜仿徨,失却十年相知。罗袖拂衣,又谁信此盛遇乎?域即冒受法太过之嫌,然有意外之逢,此即至诚之报也。足下表章,自是不藏善之美。其实天王明圣,不介而孚,遭际如此,臣愿毕矣。今日雅集,亟欲过谈,而香姬盛怒足下,谓昨日乘其作主,而私宴十郎,坚不可解。则域虽欲过从,恐与人臣无私交之义未有当也。”玩此书词,姬生平风调尔尔。)
  松陵吴氏(名银姊),与邻邑王生以才艺相昵,后事露,庭鞫。氏板所供状洒洒数千言,颇露致语,一时争传诵焉。(辞多不载。中有云:“昔淡眉卓女,服缟素而奔相如,汉皇弗禁;红拂张姬,着紫衣而归李靖,杨相不追。古有是事,今亦宜然。”盖表放诞于闺房,寄清狂于螓黛矣。)
  陆姬孟珠,或曰疁城大家女也,曾为侯门宠妓。侯裁于法,姬邑邑不得志,流落江海间,凄然拥髻,有东京梦华想。制诗一卷,自名“红袖道人”。(□□□赠姬诗二首:
  辞汉金人泪满腮,西园东阁已成灰。
  莫嫌鸟爪麻姑少,曾见沧桑几度来。

  剩水残山花信稀,琐窗鹦鹉旧笼非。
  侬家十二珠帘外,可有寻常燕子飞?)
  颖水刘公■⑶比部(名体仁),寄王推官家集数种,中有《贤媛诗》三卷,一名《云锦楼诗》,系进士刘搢妻李氏着。李氏,中丞某女孙。一名《纫兰轩诗》,进士刘佐临女着。一名《宝田堂诗》,秀才刘振女着,俱可诵。汝颖风流,卯金为最。孝威诸妹,有天人之誉矣。(此条系西樵笔述并注。《云锦楼》《偶成》一绝曰:
  花前闲步数蜂须,霁色初晴小院隅。
  巧试金钗移日影,阑干划处损红朱。
《纫兰轩》《新月》一首曰:
  宿雨夕方歇,云闲天气清。
  星河仍欲净,凉月复来迎。
  帘卷花初好,萤飞火自明。
  虚檐移凳久,新茗听新声。
又《樱桃》起句曰:“竹实方成笋,朱樱巳及时”。《宝田堂》《雪夜》起句曰:“雪飞忽满径,入夜合瑶天。”)
  临邑邢慈净,子愿(名侗官、太仆)先生之妹,善画观音大士,庄严妙丽,用笔如玉台腻发,春日游丝。(慈净适武定马方伯。马夫人雅工诗文,诗有《非非草》、(《兰雪斋集》二种。钱宗伯选人《列朝诗集》者非其佳制也。从马宦黔中,马卒于官,夫人扶柩还,涂中作《黔涂略》一书,文笔高古,有班惠姬之风。予在莱海时,于刘幼孙先生家见夫人答刘一书,词极雅健。又于张渤海家,见其《砚铭》二首,亦皆有致。又工书,酷类太仆。刻《有之室集贴》。妇人笔墨见于金石者,房璘妻高而外,殆不多有。然高文词不多见,则夫人兼长为尤难矣。)
  余尝游宿迁北司峿山,有石刻女郎汤文玉游山诗,云:
  山雨初晴洗佛螺,春风几处揭青莎。
  采香不倦溪边路,多少飞红趁袜罗。
词极新茜。然与他游诗杂书一石,盖他人为刻之,非其自书也。
  女子琅玕,济南德州人也。曾有句云:“自怜身似杨花,愿向天涯情死。”字数不多,读之居然怅惘。(琅玕《题德州旅壁》,一序二诗。序云:
  妾家齐右,欢是吴侬。玉树其人,红叶赠我。既见君子,信绿绮之可媒;我思古人,愿红拂以为友。佳人久嗟薄命,好缘肯俟来生。苦海斯离,多露勿畏。宝马踏来刚半夜,老昆仑焉所用之?彩鸾飞去向天边,莽咤利从兹逝矣。聊题短句,用示情痴。
诗一云:
  何须押衙妙手,五更暗度香鞍。
  谁续奇女子传,小名唤作琅玕。
二云:“昨宵红拂深闺,今日高唐去矣。”后二句,则所载也。此女子不特笔艳,人亦复奇。)
  王菊枝工小诗,隽令殊甚。广东程内史(名可则)为余说,洵可谓珠娘之绝调矣。(粤中生女号珠娘,菊枝有绝句一首。纪其末句云:“与孤窗雨一般听”,语甚隽。今选家或改作“孤窗夜雨一般听”,庸甚矣。)
  无锡顾文婉,自号避秦人,诗词极多,恒与王仲英相倡和。词见《倚声右集》。(文婉《浣溪沙》云:
  风雨妨春苦不宽,开帘怕见嫩红残,锦屏深护早春寒。 新懒一身扶不起,愁痕万点镜墉看,空拈班管写长叹。
又云:
  独坐无聊对简编,闲题恨字满花笺,夕阳西去转凄然。 掩泪低徊妆阁畔,掀帘私语瘦梅前,此时试问阿谁怜?
又云:
  晓日凝妆上翠楼,恼人春色遍枝头,湘帘风细荡银钩。 燕子未归寒侧侧,梅花初落恨幽幽,重门深锁一天愁。)
  长沙女子王素音为乱兵所得,题诗古驿有云:“可怜魂魄无归处,应向枝头化杜鹃”,见者莫不怜之。(王阮亭有《减字木兰花》云:
  离愁满眼,日落长沙秋色远。湘竹湘花,肠断南云是妾家。  掩啼空驿,魂化杜鹃无气力。乡思难裁,楚女楼空楚雁来。
盖为素音作也。)乙未岁,阿贻偕同邑傅侍御(名依)北上,至白沟河,顿此邸中。见壁间有和素音诗者,觅原题不得。以问居停,指墙边积木,堆五六尺许,云:“在此中堵壁上”。时方隆冬,阿贻与侍御急欲读素音诗,乃同从奴共连木。及半而诗尽出,侍御执炬,阿贻呵冻蘸笔,录诗竟,共读。书巳,复各为和章,书之壁。书竟乃命酒剧饮,始觉手腕欲僵,各大笑。相顾,谓痴绝也。此事亦极可传。余后此至邸,亦和韵,末有“也学低头拜杜鹃”之句。素音原诗共三绝,前有小序,是俪语,凡二百许字。其精丽可与琅玕女子相敌,载余《燃脂集》中。
  自刘比部以后共七条,俱系西樵先生笔述并注。以下俱系湖海楼自撰并注。
  江西李侍郎(名元鼎),与夫人朱中媚(字远山),有《文江唱酬》一集,盛行于世。(常熟钱□□《文江集序》有云:“珊瑚笔格,绿沉之管交辉;玳瑁书签,云母之笺双擘。花深纲户,每刻烛以分题;燕乳绮疏,或拥书而征事。”又云:“雕轩文驷,骖玉马以北朝;翟茀鞠衣,伴角巾而东下。水精帘蟆,镇日焚香。云母莲花,午年辟蠧。岂若敬通见抵,但对孺人;子美漂流,长随妻子?”)
  汤畹生(名淑英),长洲人,适休宁吴翻,工诗善奕,年三十六夭。(其“暮春”《南乡子》云:
  天气最无凭,乍雨还晴又做阴。时侯困人,三月也清明。暗买韶光柳醵金,杯酒恣闲吟。寂寞春庭门草心。院落黄昏,帘幕静深深。独坐谯门又起更。
王西樵为予言:“畹生词佳者最多。”予录二十余篇入《燃脂集》中。)
  范满珠,休宁人,范眉生(名良)妹,诗才与兄相称。《述母》一诗曰:
  独眠不禁冷风呼,摧落梨花满地铺。
  可奈婿亡留女在,那堪儿死更孙无。
  枕前有梦谁人伴?灯下无言已泪枯。
  不是彼苍昏昧久,如何伯道暮年孤?
诗语绝痛。又《旅夜》绝句云:
  残灯明灭乱虫啼,展转乡心月渐低。
  梦对家人才欲语,鸡声依旧到窗西。
凄凄楚楚,可念也。诗名《绣蚀草》,红豆老人为之序。
  周明瑛(名庚),莆田人,诸生陈承纩妻也。生平制撰所见不多,曾览其尺犊一卷,清遥秀映,尤为玉台之名构矣。《与仲嫂书》云:“感念化者,欲为陈立传。以之才之美,无子无年。搦管垂毫,惟闻猿哭。是以更端而未就,当续成之。敢不诚于陈耶?”又云:“《三国志》经嫂所点定,庚应穷其赞辞。但不解于古人何所厚薄,只觉此心为刘。”与外一书曰:“《离骚》之所以妙者,在乱辞无绪。绪益乱,则忧益深,所寄益远。古人亦不能自明,读者当危坐诚正以求,然后知其粹然一出于正,即不得以奥郁高深奇之也。”又云:“林媛《松石图》,已见岁寒之志,钦其至性,以一绝风之画首矣。亦不敢展玩,恐风雨悲鸣也。”仲嫂能定《三国志》,林媛能作《松石图》,新妇俱于此不凡,惜俱逸其姓氏。(见《尺犊新抄》。王西樵曰:“周诗名《羹绣集》,凡百余首,是宗竟陵者。亦有一二可录。小札名《十七帖》,语语清隽,备录《燃脂集》中。)
  甲申之难,贼入后宫。有宫人费氏者,为贼所获,将污之。氏给贼曰:“身是长公主也,鼠辈讵敢尔?”贼舍之。居无何,俟贼沉酒后,挟匕首立断数贼首,遂自杀。(南昌陈宏绪诗云:
  冲天剧盗乘金舆,含元殿化绿林区。
  赭袍日角不知处,鸱鸮飞向陛前呼。
  团营去尽戚畹走,黯黯风沙掩阳乌。
  玉貌蝉娟散如雨,红鸦靴嘴泥中逋。
  费家娇女明光姝,巧手丹青不能图。
  芙蓉堕井井水涸,银床不覆绣罗襦。
  众惊窥视争救出,共惜花间颜色殊。
  姝生妙计赚蛾贼,称是崇祯公主躯。
  鼠辈何敢犯龙种,汝主遥闻磔汝徒。
  渠魁后验知非是,掷向帐旁于思胡。
  身藏匕首口佯许,铁衣醉倒紫氍毹。
  挟刃立刺咽喉断,血缕乱溅残香祛。
  我仇既报我安徂?七尺应须傍鼎湖。
  谈笑自蹈霜锋凛,发鬒不受黄埃污。
  盈廷岂少如戟须,几个男儿耀简书?
  寒灯哭拜披香影,三十六宫春草枯。)
  钱塘女子吴柏(字柏舟),未嫁而夫卒。柏衰麻往哭,遂不归母家,苦节十余年,遘疾夭殁。所著有《柏舟集》数卷。诗极锻炼,词尤富,而长调更绝工,不减徐夫人湘苹也。古文尺犊在明瑛之上,真奇女子矣。
  洞庭女子遭乱,自投汉阳江,流至寿昌。土人悯而瘗之,获寸帛于衵衣,油楮密固。展视为绝句十首,闻者争传诵焉。诗有云:
  征帆又说过双姑,掩泪声声怯夜乌。
  葬人江鱼沉底后,不留青冢在单于。
结响悲楚,运格端好,讵在班婕好下?令千古以下王嫱、蔡琰、花蕊夫人流辈读之,能无愧赧欲死?(载录其诗四首:
  生小伶仃画阁时,诗书曾托母兄师。
  涛声夜夜悲何急,犹记挑灯读《楚辞》。

  当年闺阁惜如珍,何事牵裙绕水滨。
  报与双亲休眷恋,入江原是女儿身。
  
  生平犹未遇簪笄,死后狂澜叹不齐。
  河伯有情怜薄命,东流为绕洞庭西。

  照影江干不胜悲,永辞鸾镜奁双眉。
  朱门空许成秦晋,死后相逢总未知。
耕坞老人云:“女姓蔺,名玉真。或曰湘潭人,或曰即吾邑人。以入水无月余尚能逆流之理。然玩其句有“双姑”语文,似从下江而上者,俱存以备考为是。)
  王十一为余述林四娘事,幽窈而屑瑟,盖《搜神》、《酉阳》之亚也。四娘自言故衡邸宫人。(王太史有《林四娘歌》,歌首系一小序,《序》云:
  晋江陈君宝钥,分臬青州,入署之夜,堂上忽闻乐作,空中隐隐呵殿声,如贵人驺从至。至则耀燎辉煌,杯馔罗列,宾客杂沓于堂上,徘优厮养奔走于堂下。胥役大骇,走白陈君。陈君固已心异之矣,因率卫卒呵禁之。不止,挟弓矢操而射之不止。持轰天雷诸大炮击之,复不止。越数日,陈方爇烛坐小斋,而风雨声有自远至者。斋中窸窣如人行声。少须,双鬟褰帘人,唱曰:“林四娘侍儿青儿启事:娘子愿渴使君”。陈倘怳未答,而美人翩然来矣。妖质雪莹,绣纹花映,修蛾自敛,斜红半舒。揄袂以前,向陈而拜,拜毕就坐,徐徐启曰:“某金陵林四娘也。幼给事衡王,中道仙去,今暂还旧宫,窃见殿阁毁于有司,花竹沦于禾黍。某故有宫中俦侣,话旧情深,停车无所,敢假片席于使君之堂。某固无能有德于使君,然亦非有害于使君。今与使君为方外交可乎?某有小酒食,愿同醉饱,并及从者。微有薄犒,幸无深讶焉”。陈虽疑且畏,然度无可如何,遂偕饮。及下箸,则珍肴也,引杯则良酝也。从者视其犒,则朱提青蚨也,意始稍稍定。后则夜分必来,更阑即去。数人内与陈夫人姬媵缔交,若娣姒然。陈之客过临淄者,或请接见,无不欢好。即席酬和,落纸如飞。词中凭吊故苑、离鸿别鹤之音为多。噫嘻,此何为者耶?又谓:四娘貌本上流,妆从吴俗。秀鬋鬒发,峨如远烟。覆以雾縠,缀以珠璧,身萦半臂,足蹑翠靴,锦绦双环,环悬利剑,冷然如聂隐娘、红线一流。婢东儿、青儿,皆殊丽。恒侍左右,人亦无敢调者。居三月,一夕,别陈君欲去,且以青儿为托。把酒赋诗,临歧怅别,耸身碧霄,踪影顿绝。青儿后一二来,久亦不至矣,异哉!曾记其一诗云:
  玉阶小立羞蛾蹙,黄昏月映苍姻绿。
  金床玉几不归来,空唱人间可哀曲。
  阎素华,字云衣。以长板桥头人,事宛陵唐内史(名允甲)。或称其罗罗赢秀,孤情绝照,绰有林下风。(宣城俞绶为立传。《传》略曰:“唐先生官中秘,亡几何,为壬人所屏逐。令人至,举牛衣时相慰藉,如畴昔。自是不复居国门,归而税驾雁翅故居耳。又时时有迹之者,游徼织于道。厉染相属,无弗辟匿者。唐先生叱令人曰:“嚄唶,盍去诸?”令人对曰:“曩者,妾不以公贫故不谨事公,安则昵之,危则违之,失事人者礼。且笄帼者流,除闺阔安所措足?死即死耳。已事卒定。为唐先生友者,罔不以令人能执义云。)
  周照字宝灯,江夏女子也,湘楚中人。传其丰神纤媚,皎好如佚女,性敏给知书。归汉阳李生。生名以笃,字云田。生固慕照,即得照,则益大喜过望也。然家先有大妇在,照眉黛间恒有楚色。李生爱客游,常携照残笺数幅以示友人,人无不色飞者。生箧中有藏照自写《坐月院花图》,双鬟如雾,烘染欲绝。图尾有小篆二,一曰“络隐”,或曰:照又字络隐云。(董以宁《周照传》云:“江夏周某女也,某官山东按察使佥事,遇闯难,殉节死。照哀之,作悼怀之赋。略曰:‘侑江流之浩浩兮,吊祢衡与屈平。彼填江而不溢兮,何以抒其愤盈?草参差而并生兮,孰辨其为杜蘅?鸟之嘤吚,亦各有所谓兮,而人孰知其情?’赋长馀不录。读之如听三闾大夫姊媭吟也。”龚百药《传》云:“宝灯年十九,所至虽谨自蔽匿,人得窥见宝灯,盖天人也。宝灯有《次林文贞韵寄王玉映诗》云:
  夫子南归后,永夜述名媛。
  生小贮金屋,弱龄弄玉研。
  海桑失庐亩,竹素易钗钿。
  感尔瑶华赠,时时动纨扇。
  芰荷缀鸳翠,天真写素绚。
  咏絮谢女匹,织锦苏娘彦。
  侬是小家女,畏令仙人见。
  注目倚镜阁,因风寄方便。
  所恃一片心,的的托澄练。
又有《闻外君耨香子将归》一律云:
  茶花梅蕊自纷飞,小圃身如坐翠微。
  不定阴晴天欲倦,何方燕雀晚知归。
  王孙岁岁怀芳草,侍女朝朝倚绣帷。
  见说画眉人且近,湘山如黛未应稀。”)

  永和宫词吴伟业
  扬州明月杜陵花,夹道香尘迎丽华。
  旧宅江都飞燕井,新侯关内武安家。
  雅步纤腰初召入,钿合金钗定情日。
  丰容盛鬋固无双,蹴鞠谈棋复第一。
  上林花鸟写生绡,禁本钟王点素毫。
  杨柳风微春试马,梧桐露冷暮吹箫。
  君王宵旰无欢思,宫门夜半传封事。
  玉几金床少晏眠,陈娥卫艳谁频侍?
  贵妃明慧独承恩,宜笑宜愁慰至尊。
  皓齿不呈微索问,蛾眉欲蹙又温存。
  本朝家法修清燕,房帷久绝珍奇荐。
  敕使惟追阳羡茶,内人数减昭阳膳。
  维扬服制擅江南,小阁炉烟沉水含。
  私买琼花新样锦,自修水递进黄柑。
  中宫谓得君王意,银环不妒温成贵。
  早日艰难护大家,比来欢笑同两娣。
  奉使龙楼贾佩兰,往还偶失两宫欢。
  虽云樊嫕能辞令,欲得昭仪喜怒难。
  绿绨小字书成印,琼函自署充华进。
  请罪长教圣主怜,含辞欲得君王愠。
  君王内顾惜倾城,故剑还存敌体恩。
  手诏玉人蒙诘问,自来阶下拭啼痕。
  外家官拜金吾尉,平生游侠多轻利。
  缚客因催博进钱,当筵便杀弹筝伎。
  班姬才调左姬贤,霍氏骄奢窦氏专。
  涕泣微闻椒殿诏,笑谭豪夺灞陵田。
  有司奏削将军俸,贵人冷落宫车梦。
  永巷传闻去玩花,景和门里谁陪从?
  天颜不怿侍人愁,后促黄门召共游。
  初劝官家佯不应,玉车早到殿西头。
  两王最小牵衣戏,长者读书少者弟。
  闻道群臣誉定陶,独将多病怜如意。
  岂有神君语帐中,漫云王母降离宫。
  巫阳莫救仓舒恨,金锁凋残玉筯红。
  从此君王惨不乐,丛台置酒风萧索。
  已报河南失数州,况经少子伤零落。
  贵妃瘦损坐匡床,慵髻啼眉掩洞房。
  豆蔻汤温冰簟冷,荔枝浆热玉鱼凉。
  病不禁秋泪沾臆,裴回自绝君王膝。
  苔没长门有梦归,花飞寒食应相忆。
  玉匣珠襦启便房,薤歌无异葬同昌。
  君王欲制哀蝉赋,诔笔词臣有谢庄。
  头白宫娥暗颦蹙,庸知朝露非为福。
  宫草明年战血腥,当时莫向西陵哭。
  穷泉相见痛仓皇,还向官家问永王。
  幸免玉环逢丧乱,不须铜雀怨兴亡。
  自古豪华如转毂,武安若在忧家族。
  爱子虽添北渚愁,外家已葬骊山足。
  夜雨椒房阴火青,杜鹃啼血濯龙门。
  汉家伏后知同恨,止少当年一贵人。
  碧殿凄凉新木拱,行人尚识昭仪冢。
  麦饭冬青问茂陵,斜阳蔓草埋残垅。
  昭丘松槚北风哀,南内春深拥夜来。
  莫奏霓裳天宝曲,景阳宫井落秋槐。

  〖注:■⑴,禾+韱,xiān,音纤,禾草不实,稴■之貌。秾■,即秾纤,艳丽纤巧。■⑵,上丰+刀,下女,jié,淸也,与洁通。■⑶,勇+戈,yǒngy,与勇同。〗

  妇人集补 清 如皋冒丹书青若 撰

  秣陵丁雄飞(字菡生)妇卜氏,(名昙,字四香)婉嫟柔惠。归丁以后,每每有忧生之嗟,常读霍小玉及小青传,泪簌簌如雨。性颖悟,雄飞在燕都得四香手书,书中“念”字俱少一画。始悟“念”字从人、从二,心中去一画,殊见用意也。年三十夭。雄飞悼之,作家人绪语。(经云:不乱取手香,不淫色体香。不妄语口香,不淫害心香。命字四香以此。)
  清河丁氏,潘尊贲妻也。幼有“刘三娘”之目,能诗歌。其《舟泊芜城》云:
  流离一孤舟,魂黯无城路。
  不见折琼花,惟闻悲玉树。
  二十字中,乃使人居然凄惘。(见《淮南诗城》。又山阳萧氏亦能诗,尝有绝句云:
  花溪红乱燕双飞,锦水香泥春独归。
  为忆金钗楼上夜,琵琶度月下帘帏。)
  庞纫芳(名蕙娘),吴江吴闻玮(名锵)妇,有《紫藤花下分赋》一诗。诗曰:
  年来愁病强支离,也向花前醉酒卮。
  绣阁开尊同北海,金钗雅集胜南皮。
  锦云夜月千层浪,紫玉春风万缕丝。
  何事今宵称绝胜,筵前道韫总能诗。
(见《鼓吹新编》阳羡陈先生曰:“纫芳曾于衍波笺上书《春词》一首,诗云:
  春深诗句满经函,小字红笺手自缄。
  睡起有情疑好梦,愁来无力换罗衫。
  繁花满树空教谢,芳草盈庭未忍芟。
  荡子天涯归未得,双栖嗔杀燕呢喃。
  诗绝佳,字画亦极明秀。)
  女冠龙隐,俗姓夏氏,华亭人也。常因六姊孙俪箫没于丁亥家难,为赋一诗云:
  忆昔于归纨绮丛,郎家声誉擅江东。
  肃雍自叶房中乐,散朗仍归林下风。
  日暖画楼彤管丽,春深珠箔麝兰通。
  彩云散后空凭吊,野哭荒郊恨几重。
又《闺思》一律云:
  碧天明月影迟迟,翠袖轻寒香露滋。
  海内风尘劳客梦,江东罗绮擅文辞。
  频惊桂棹回前渚,时整花钿立小墀。
  子夜明灯犹未寝,鱼笺珍玩感婚诗。
诗句清绮,岂独君家《大哀》一赋独擅才子耶?(又有王氏道元者,亦女冠也,陈留人。其《禅坐书怀》一律最流丽。诗云:
  碧云静锁梵王宫,犹似明霞拱禁中。
  玉树旧枝归净业,内家新调擅宗风。
  三千里外肠堪折,十二年前泪暗红。
  欲悟无生何处是,禅灯移照镜台空。
清句如此,可谓女中惠休矣。王考功曰:“孔植在京师纳一小姬,姓宋,貌绝婉丽。一日于几上写‘明月’二字,孔植问书此云何?姬笑不答。孔植为予言之,余为赋一绝云:
  双蛾学画指初揩,偷搦红毫小字佳。
  应识参军新句好,愿随明月入君怀。
孔植持示姬,姬复为一笑。末七字明远句也。”又东昌蒋夫人能为小词,其《如梦令》一阕,颇为人所传诵,全录入《燃脂集》中,不记其词矣。又云:东昌有尼,名泉玉,亦有词句。刘司李孔植名楷,为余道之。)
  张氏,湖广黄冈乌林镇人,工诗词。先是已字某,父忽以他故悔,将改字富商。女闻之泣曰:“两髡何在,遂至此乎?”引刀自刭死。衣带中有诗云:
  摇落林居风日清,黄花白露客心惊。
  颇闻洵美非吾士,却忆当年敢再生。
  隐几芳魂飞海屿,卷帘秋色满山城。
  年华转换俱陈迹,底事犹牵世上名?
(《启正野乘》曰:“张氏类得道者,纵不以节着,亦当以才显矣。虽然,与其为班姬、蔡媛,曷若为共姜、叔姬之尤愈乎。”)
  吴瑟瑟(字数青),姑苏人。钱进士(名位坤)姬也。兄年十七,亦美丰姿,美音律,能为大小李将军画。倩妹设色,鲜妍远过其兄。兄尝师朱文甫,朱画冠当时,每称若妹殊胜阿大也。瑟瑟画最著者,李夫人《箫史图》,孙夫人《放鸽图》。(钱位坤《瑟瑟小传》曰:“壬午八月既望,瑟瑟于归,时清露晨流,疏星夜落。”若远若近,楚楚可念也。)
  王宾娘,湖广黄冈人,七岁能诵唐诗绝句千首,十岁能属文,十五博通经史。家人以女博士呼之。后因所天不偶,心恒侘傺,诗文诸藁,都不以示人也。宾娘,王贞定(名追骏,丁丑进士)女。
  女道士曹素侯,姑苏人,曾有一诗云:
  梧桐一叶早惊秋,鹤梦留人尘梦收。
  情逐绮云飘玉宇,心随碧露荡银钩。
  浪游清院难消日,偷上层楼未敢愁。
  空忆旧时衣带缓,不胜遥夜泪重流。
据此才思,或亦鱼玄机一流。
  张一娘,娄东张太史(名溥)长女。太史无子,遗书数万卷,尽归一娘,自十三经及廿一史,无不淹贯。文拟《左》《国》,诗法汉魏,尤喜临十三行。人以为献之复生,适同邑吴棉祖。(陈黄门子龙《挽太史诗》曰:“若从此日论天道,应有传经郑小同。”后太史遗腹又生一女,言之三叹。)
  王兆淑(字仙琬),通州人,亦和《秋柳》诗曰:
  春来眉展试罗衣,过眼繁华今又非。
  吴苑笙歌愁月尽,隋堤花草怨人稀。
  风吹荒岸流萤堕,叶落村墟黄蝶飞。
  片影凉光秋欲滴,赏心如梦肯相违?

  夕阳疏影使人怜,残恨西风冷碧烟。
  彭泽举杯初漉帽,秦川罢织欲缝绵。
  营中画角思归日,马上章台忆昔年。
  最是悲凉成《九辩》,鹍鸡啁哳寂寥边。
二诗殊濯濯有致。
  予谒来荆南道中,尝访求先民著述。客冬从松陵杨列欧进士,得陈定生先生《山阳录》。今年春,又从沈吕黄孝廉得其《年检》,讨《妇人集》二书,并夙所心慕者也。间尝观之,《山阳录》感怀今昔,渺若山河。所谓“人之云亡,邦国殄瘁”者非耶?洎《妇人集》,则风流■荡,有典午名士之习。然而故家遗俗流风,不与玉树后庭同其消灭者,亦仿佛于是乎见。予故合二编而抄之,俾览古之君子,知有明所以结三百年之局者,区区南部之烟花,不烈于东京之党锢也。辛亥齐丰宿山日吴骞题。
  迦陵先生《妇人集》,向颇疑其名不雅驯,后阅焦氏《经籍志?总集类》,载《妇人诗集》二卷,宋颜竣辑,乃知前辈用字之不苟如此也。杨复吉附记。

  跋
  迦陵先生《妇人集》,《续本事诗》曾采取一二。余购之二十八年,迄不可得。意谓天壤间无是书矣。辛亥九月,海宁吴文槎客归舟携示,因得睹其全豹,并如皋冒氏叔若侄纂注补遗,网重宝于深渊,合双龙于剑水,快何如之!十月既望、震泽杨复吉识

  〖■,艹+昜,音荡,无行检也。〗

  艳体连珠 清 吴江闺秀叶小鸾琼章 着

  发
  盖闻光可鉴人,谅非兰膏所泽。髻余绕匝,岂由脂沐而然?故艳陆离些,曼鬋称矣;不屑髢也,如云美焉。是以琼树之轻蝉,终擅魏主之宠;蜀女之委地,能回桓妇之怜。
  眉
  盖闻吴国佳人,簇黛由来自美;梁家妖艳,愁妆未是天然。故独写春山,入锦江而望远;双描斜月,对宝镜而增妍。是以楚女称其翠羽,陈王赋其联娟。
  目
  盖闻含娇起艳,乍微略而遗光;流视扬清,若将澜而讵滴。故李称绝世,一顾倾城;杨着回波,六宫无色。是以咏曼睩于楚臣,赋美眄于卫国。
  唇
  盖闻菡萏生华,无烦的绛;樱桃比艳,岂待加殷。故袅袅余歌,动清声而红绽;盈盈欲语,露皓齿而丹分。是以兰气难同,妙传神女之赋;凝朱不异,独着捣素之文。
  手
  盖闻似春笋之初萌,映齐纨而无别;如秋兰之始茁,傍荆璧而生疑。故陌上采桑,金环时露;机中识素,罗袖恒持。是以秀若裁冰,抚瑶琴而上下;纤如削月,按玉管而参差。
  腰
  盖闻玉佩翩珊,恍若随风欲折;舞裙旖旎,乍疑飘雪余香。故江女来游,逞罗衣之宜窄;明妃去国,嗟绣带之偏长。是以楚殿争纤,最怜巫峡;汉宫竞细,独让昭阳。
  足
  盖闻步步生莲,曳长裙而难见;纤纤玉趾,印芳尘而乍留。故素谷蹁跹,恒如新月;轻罗婉约,半蹙琼钩。是以遗袜马嵬,明皇增悼;凌波洛浦,子建生愁。
  全身
  盖闻影落池中,波惊容之如画;步来帘下,春讶花之不芳。故秀色堪餐,非铅华之可饰;愁容益倩,岂粉泽之能妆?是以容晕双颐,笑生媚靥;梅飘五出,艳发含章。
  七夕
  盖闻神女行云,皆由于诞;嫦娥奔月,亦岂为真?故世咸谓曾得支机之石,私窃以为未至饮牛之津。是以乞巧空传,误捉蜘蛛之织网;填河何据,漫言灵鹊之渡人。
  附 :刘孝绰有《艳体连珠》,季女琼章仿之,作以呈予。予为喜甚,亦一拈管。然女实有仙才,予拙不及也。沈宜修宛君作。
  发
  盖闻魏妃双翼,艳陆离而可鉴;汉后四起,曜鲦鲦以齐光。故盛鬋不同,岂资膏泽?如云飞髢,自有芬芳。是以鬟晓秦宫,竞萦妆之缭绕;怜生晋主,垂委地之修长。
  眉
  盖闻修蛾曼睩,写含愁之黛叶;新月连娟,效寄情之翠羽。故远山堪入望于邛垆,晓妆无倩画于张妩。是以承恩借问,枉自争长;淡扫朝天,方难比嫭。
  目
  盖闻朱颜既醉,最怜炯炯横秋;翠黛堪描,讵写盈盈善睐?故华清宴罢,偏教酒半微阑;长信愁多,不损泣残清采。是以娱光眇视,楚赋曾波;美盼流精,卫称颀态。
  唇
  盖闻匀檀传麝,其如洛水之辞;写绛调朱,岂若巫山之韵?故歌怜白纻,贝微露而香闻;笛羡绿珠,莟半启而红运。是以芬泽非御于桃颗,茜膏无加于樱晕。
  手
  盖闻流水题红,无非柔荑写恨;盈襜采绿,亦因纤素书情。故春日回文,逞掺掺于机锦;秋风捣练,响皎皎于砧声。是以魏殿神针,更夸巧制;玉奴弦索,不负时名。
  腰
  盖闻袅袅纤衣,非关结束而细;翩翩约素,天生柔弱无丰。故飘若春云,常愁化彩;轻如秋雁,还恐随风。是以色冠昭阳,裙有留仙之襞;巧推绛树,舞传回雪之容。
  足
  盖闻浅印苍苔,祗为沉吟独立;遥闻环佩,却因微动双缠。故窄窄生莲,东昏于斯娱矣;纤纤移袜,陈思赋其可怜。是以看上苑之春,落红宜衬;步广储之月,芳绿生妍。


  侍儿小名录拾遗 清 晋阳张邦畿 着

  少蓬洪公,作《侍儿小名录》,好事者多传焉。王性之补录一卷,意语尽矣。余友温彦几复得一卷,以授余曰:“他日观书有可采者,续录之。”乃作拾遗。
  刘商夜游湘中,秋月方皎。忽见水中一画舫,有七八女子容正儇丽,若为呼卢戏。其具俱布什世之宝,前有红腊枝擎以金盘。商骇讶未绝,闻舟中语曰:“紫阳真人,昨给刘商黄精二斤,乃玉帝所饵之余,食之者为地仙。”一女子曰:“此人不远,可邀致也。”忽闻人呼商,遂即舟边拜。一女子命侍儿杨孟珠斟一杯云母浆,商取饮。一女子笑曰:“此人不固者,无丹元气耳。”因曰:“慎自精修,去尔贪忍,灵饵渐近,天爵宜修。”复送之岸。商觇之。直至舜妃庙前,落帆入庙。黎明,庙中得巴笺,诗句。后果得至人遗精。服饵后,不知所在。(《树萱录》)
  寇莱公有妾曰茜桃。公因会,赠歌姬以束绫。茜桃作二诗呈公曰:
  一曲清歌一束绫,美人犹自意嫌轻。
  不知织女萤窗下,几度抛梭织得成?

  风劲衣单手屡呵,幽窗轧轧度寒梭。
  腊天日短不盈尺,何似妖姬一曲歌。
公和曰:
  将相功名终若何,不堪急景似奔梭。
  人间万事何须问,且向樽前听艳歌。(《翰府名谈》)
  东坡寄刘子玉云:“问道床头惟竹几,夫人应不解卿卿。”又送竹几与谢秀才云:“留我同行木上座。赠君无语竹夫人”,盖俗谓生几为夫人也。山谷云:“竹夫人乃凉寝竹器,憩臂休膝,非夫人之职。而冬夏青青,竹之所长,故名曰‘青奴’”。尝作诗曰:
  秾李四弦风扫席,昭华三弄月侵床。
  我无红袖堪娱夜,正要青奴一味凉。
秾李、昭华,贵人家两女奴也。张文潜后作《竹夫人传》。(《王直方诗话》)
  周昭王二十四年,东欧献二女,一曰延娟,一曰延婵。此二人辨口丽辞,巧善歌笑,步尘无迹,行日中无影。及昭王游于汉水。二女与王同舟乘,拥夹王身,同溺于水。故江汉之人,到今思之,立祠于江湄。数十年间,人于江汉之上,犹见王与二女乘舟戏于水际。
  燕昭王二年,广延国善舞者二人,一名旋娟,一名提漠,并玉质凝肤,体轻气馥,绰约而窈窕,绝古无伦。其舞一名萦尘,次曰集羽,末曰旋怀。昭王知其神异,处于崇霞之台。王好神仙之术,玄天之女,托形于此。昭王之末,莫知所在。
  孙亮作琉璃屏风,甚薄而莹彻。每于月下清夜舒之,尝与爱姬四人,皆振古绝色。一名朝姝,二名丽居,三名洛珍,四名洁华。使四人坐屏风内而外望之,了如无隔,惟香气不通于外,为四人合四气香,百浣不歇,名曰“百濯”。或以人名香,每游皆与同舆席,以前后为次。所居室,名为“思香媚寝”。(以上王子年《拾遗记》)
  爱爱,姓杨氏,本钱塘倡家女。年十五,尚垂鬟,性善歌舞。幼学胡琴数曲,遂能缘其声以通其调。泛舟西湖,采荷花,为金陵少年张遑所调,遂相携潜遁于京师。遑家雄于财,雅亦晓音律。岁时嬉游,以犊车同载。故銮略之幸,琳馆之辟,虽远必先,虽暄必前。京都伟丽之观,无不及也。逾二年,遑为父捕去,不及与爱别,留于巷中,舍与余家相邻。一日人传遑死,或往慰问。其所爱怆然泣下曰:“是必虚语。若果然,亦不愿他从。故乡道远,出非以礼,必不能自还,当死此舍。”自尔素服蔬膳,日呱呱而泣,不复亲近乐器。里之他妇欲往见之,即反关不纳。好事有力者百计图之,终不可及。爱姿体纤素艳发,不类人间人。后三年,念遑之勤,感疾而死。小婢子锦儿,今尚在。其绣手籍香囊缬履数物,香皆郁然而新。(苏子美《爱爱集》)
  晁无咎之贬玉山也,过彭门,而陈履常废居里中。无咎出小鬟招奴,舞《梁州》以佐酒,履常作小阕《木兰花》云:
  娉娉袅袅,芍药梢头红样小。舞袖低回,心到郎边客已知。  金樽玉酒,劝我花前千万寿。莫莫休休,白发簪花我自羞。
无咎云:“人疑宋开府铁石心肠。及为《梅花赋》,清便艳发,殆不类其为人。”履常清通,虽铁石心肠,不至于开府而清便艳发,过于《梅花赋》矣。(《无咎纪?李良四事》)
  东坡《朝云墓志铭》云:“东坡先生侍妾曰朝云,字子霞,姓王氏,钱塘人。敏而好文,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生。子遁,未期而夭。”有《戏赠朝云诗》云:
  不学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
  伯仁络秀不因老,天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裙歌扇旧因缘。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本集)
  汉武帝所幸宫人丽娟,年十四,玉肤柔软,吹气如兰。娟身轻弱不欲衣,缨拂之,恐伤为痕。每歌,李延年和之。于芝生殿旁,唱回风之曲,庭中树为之翻落,常致娟于琉璃帐,恐垢污体也。常以衣带系娟袂,闭于重幕中,恐随风起。娟以琥珀佩置衣中,不使人知,乃言娟骨节自鸣,相与为神怪也。(《洞冥记》)
  隋炀帝宫妃吴绛仙,善画长蛾眉,帝甚怜之。由是嫔御皆仿此,宫吏日供螺子黛五斛,名“娥绿”而进之。帝每倚帘顾之,移时不去。乃云:“古人言美色若可食。如绛仙者,可以疗饥矣。”遂赐以合欢水果,绛仙以谢。帝立为贵妃,后与妃同游汴河,彩舟为龙,张帆以锦,饰木剪花,日纵淫乐,遂废国祚。(《大业拾遗》)
  吕不韦,阳翟人也。家累千金,商于邯郸。娶刘氏女,名曰诸姬,善舞。时秦昭王太子之孙子楚质于赵,见诸姬,心悦之,从不韦索之。不韦与之,时已怀妊两月,及子楚立为哀王,生始皇。始皇即不韦之遗体也。(《史记》)
  周瑜初从孙策攻拔之时,获乔公二女,皆国色也。策自纳大乔,瑜纳小乔。《江表传》:策从容戏瑜曰:“乔公二女虽流离,得我二人作婿,亦足为欢。”(《吴志》)
  秦穆公女名弄玉,善吹箫。与箫史共登楼吹箫,作凤凰音,感凤凰从天而降。后升天矣。(《帝王世纪》)
  越王勾残阴谋吴,乃得国中苎萝山鬻薪之女,曰西施,饰以罗縠,教以容步。三年使范蠡进于吴,夫差大悦。(《吴越春秋》)
  国初朝廷遣陶谷使江南,以假书为名,实使觇之。丞国李献以书抵韩熙载曰:“五柳公骄甚,其善待之。”谷至,则果如李所言。熙载谓所亲曰:“陶秀实非端介者,其守可隳,当使诸君一笑。”因令宿俟誊六朝书,半年乃毕。熙载使歌姬秦蒻兰衣敝衣为驿卒女,谷见之而喜,遂犯慎独之戒,作长短句赠之。明日,中主燕客,谷凛然不可犯。中主持觥,立使蒻兰出歌《续断弦》之曲侑觞,谷大惭而罢。词名《风光好》:
  好因缘,恶因缘,只得邮亭一夜眠,别神仙。琵琶拨尽相思调,知音少。再把鸾胶续断弦,是何年?(《冷斋夜话》)
  秦少游在蔡州,与营妓娄婉字东玉者,甚密。赠之词云:“小楼连苑横空。”又云:“玉佩丁东别后”者是也。又赠云:“天外一钩横月带三星”,谓心字也。(《高斋诗话》)
  杨贵妃,小字玉环。(《明皇杂录》)
  白公《杭州春》诗云:“柳色初藏苏小家”。本朝贤良马槱。尝梦一美人,谓之曰:“妾幼以姿色名冠天下,而身无所依,辄有小词浼渎。”其词有“妾本钱塘江上住”之句。及后得钱唐幕官。而苏小墓乃见公宇之后。(《云斋广录》)
  真娘,吴中乐妓,墓在虎邱山傍。(白乐天《李商诗》)
  唐元载末年,纳薛瑶英,处以金丝帐,却尘褥,衣以龙纯衣一袭,无一两,载以瑶英体轻,不胜重衣,于异国求此服也。(《诗话》)
  唐杜秋娘,金陵女子也。年十五,为浙西观察使李锜妾,尝为锜辞云: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莫惜少年时。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长庆中,裴航游襄汉,与樊夫人同舟。樊赠诗云:
  一饮琼浆百感生,玄霜捣尽见云英。
  蓝桥便是神仙宅,何必区区上玉京。
航后经蓝桥驿,遇仙女云英,遂娶之。后俱得仙。(《并传奇》)
  五代时,有一僧号至听禅师,祝融峰修行十年,以为戒行具足,无所诱掖也。夫何,一日下山,于道傍,见一人号红莲,一瞬而动,遂与合欢。至明,僧起沐浴,与妇人俱化。有颂曰:
  有道山僧号至聪,十年不下祝融峰。
  腰间所积菩提水,泻向红莲一叶中。(《古今诗话》)
  王魁遇桂英于莱州北市深巷,桂英酌酒求诗于魁。魁时下第,桂英曰:“君但为学,四时所须,吾为办之。”由是魁朝去暮来。逾年,有诏求贤,桂为办西游之用。将行,往州北海神庙盟曰:“吾与桂英誓不相负。若生离异,神当击之。”魁后唱第为天下第一。魁父约崔氏为亲,授徐州佥判。桂英不之知,乃喜曰:“徐去此不远,当使人迎我矣。”遣仆持书。魁方坐厅决事,大怒,叱书不受。桂英曰:“魁负我如此,当以死报之。”挥刀自刎。魁在南部试院,有人自烛下出,乃桂英也。魁曰:“汝果无恙乎?”桂英曰:“君轻恩薄义,负誓渝盟,使我至此。”魁曰:“我之罪也。为汝饭僧诵佛书,多焚币钱,舍我可乎?”桂英曰:“得君之命即止,不知其它。”后魁竟死。(《摭遗》)

  补侍儿小名录 宋 汝阴王铚 撰

  建康小史曹着,见庐山夫人。夫人命女婉出与着相见,女欣然。命婢琼枝,令取琴出,婉抚琴而歌曰:“登庐山兮郁嵯峨,唏阳风兮排紫霞。欣良运兮畅云柯,口云龙兮乐太和。”琴歌既毕,婉便回去。(《祖台志怪》)
  袁真在豫州,遣女妓纪陵,送郭、薛、马三妓,与桓宣武。马遂生桓南郡。(《续搜神记》)
  齐惠公妾萧同叔子生子,弃之。有狸乳而鹯覆之,取而养之,字曰“无野”,是为顷公,代有齐国。(《搜神记》)
  宋何恢为广州刺史,有妓曰张耀华,美而有宠。将之任,要权贵阮佃夫饮,设乐。佃夫见耀华悦之,频求于恢。恢曰:“恢可得,此人不可得也。”佃夫怒,拂衣出户曰:“惜指失掌。”遂讽有司,以公事弹恢坐免。(《南史》)
  霍去病父仲孺,河东人,以县吏给事平阳侯家,与侍女卫小儿私通,生去病。仲孺史毕归家,娶妇生光,因绝不相闻。久之,去病为骠骑大将军,击匈叔,道出河东。河东太守郊迎至平阳传舍,遗吏迎,仲孺趋入拜谒。将军迎拜,因跪曰:“去病不早知为大人遗体也。”仲孺叩头曰:“老臣得托命将军,此天力也。”去病为仲孺大买田宅奴婢而去。(《戚苑》)
  晋贾后召愍怀太子入朝,置于别室,遣婢陈舜赐太子酒三升。太子辞而不能饮。舜逼之曰不孝也。天赐汝酒而不饮,中有恶物耶?太子不得已强饮,遂大醉。又令小婢承福以纸笔授太子使书之曰:“陛下不自了,吾当入了之。”字半不成,后补成之,呈帝废太子。
  孙绰《韩非灵语》责李中书曰:“建元元年六月,余家婢辟邪夜眠,如梦呓语半时,云:‘忽有一老公着黄练裙巾,身短衣长,甚自矜厉。瞑目切齿云:吾是刑名先生韩非弟子,李光日心吾业,综心吾书云云。’”(《孙绰集》)
  晋泰始二年,使使持节、兼五官中郎将、宗正丞司马恢。拜崇阳园妾李琰为修华,王宣为修容,徐琰为修仪,吴淑为婕妤,赵珽为充华。十年,使太常洛阳令司马启拜采女胡方为贵嫔,又使御史中丞、太子舍人司马诞拜采女刘琼为淑妃,臧耀为淑媛,赵祭为修容,陈秀为修容。咸宁三年,拜美人左嫔为修仪邢兰为婕妤,朱姜为容华。(《晋起居注》)
  宋元凶劭姊东阳公主,应阁婢王鹦鹉。(《南史》)
  魏文帝宫中侍女,所绝宠者,有莫琼树、薛夜来、陈尚衣、段巧笑四人。(崔豹《古今注》)
  唐进士段何,太和八年赁居卧病。有四人负金碧从二青衣,一云髻,一半髻,皆绝色。说谕再三,何终不应。乃以红笺题诗一篇,置何楼上而去。其诗云:“乐广清赢经几年,妊娘相托不论钱。轻盈妙质归何处,惆怅碧楼红玉钿。”书迹柔媚,亦无姓名,纸末惟书一“我”字。何自此疾日退。(《河东记》)
  南阳张不疑,开成四年应宏词,寓京师,以钱六万置青衣鸦鬟垂耳曰“春条”,善书。音旨清婉,有所指使,无不惬适。又潜为小诗曰:
  幽室鏁妖艳,无人兰蕙芳。
  春风三十载,不尽罗衣香。
不疑素礼门徒,尊师者谓不疑曰:“郎君有邪气”,不疑令作法。春条扑然作声,视之一朽冥器耳。背上题曰:“春条”。其衣服若蝉壳然。(《博异志》)
  武德中,曹惠为江州参军。官舍佛堂中有二木偶人,长尺余,工饰甚巧。因持归与侍儿戏,稚儿食。木偶引手请之,惠间曰:“尔何时物?颇能作怪。”曰:“轻素与轻红,是宣城谢太守家备偶。”且曰:“庐山神要索轻素等为舞姬久矣。请命画工,赐以粉黛。”惠令工人为饰之,轻素笑曰:“此度非论舞妓,亦当为彼夫人矣。”(《幽怪录》)
  崔紫云,兵部李尚书乐妓,词华清峭,眉目端丽。李公罢镇北都为尹东洛时,方家妓盛列,诸府有宴,台官不赴。杜紫微时为分司御史,过公有宴,故留南行一位待之,为访诸妓并归北行三重而坐。宴将醉,杜公轻骑而来,连引三觥,顾北行。回顾主人曰:“尝闻有能咏《紫云篇》者,今日方知名不虚得。傥垂一惠,无以加焉。”诸妓皆回头掩笑。杜作诗曰:
  华堂今日绮筵开,谁召分司御史来?
  忽发狂言惊满座,三重粉面一时回。
诗罢,升车亸鞚而归。李公寻以紫云送赠之,紫云临行献诗曰:
  从来学得斐然词,不料霜台御史知。
  愁见便教随命去,恋恩肠断出门时。
  窦梁宾,夷门人,词华容态皆可观。进士卢东表念其才藻,缘而缘之。尝为《喜东表及第》诗云:
  晓妆初罢眼初瞤,小玉惊人踏破裙。
  手把红笺书一纸,上头名字有郎君。
又有《雨中看牡丹》诗:
  东风未放晓泥干,红药花开不耐寒。
  待得天晴花已老,不如携手雨中看。
  程洛宾,长水人,为京北参军李华所录。自安史乱,常分飞南北。华后为江州牧,登庾楼,见中流棹,有鼓胡琴者,李丧色而言曰:“振弦者宛如故旧。”令问之,乃岳阳郡民王氏之舟,询其操弦者,是所录侍人也。王氏寻令把四弦而至,李转加凄楚,问其姓,对云:“是陇西李氏,父曾为京掾。自禄山之乱,父仓皇剑外,母程氏乃流落襄阳。父母俱有才学,所著篇章,常记心口。”因讲数篇,乃李公往年亲制,泫然流涕。且问洛宾所在,投弦再拜,呜咽而对曰:“已为他室矣。”李叹曰:“是知父子之性,虽间而亲。骨肉之情,不期而会。”便令归宅,揖王君别求淑姬。赍弊诣洛宾使回,洛宾寄诗曰:
  鱼雁回时写报音,难凭坐蘖数年心。
  虽然情断沙咤后,争奈平生怨恨深。(已上《女舞图》)
  唐右司郎中冯翊乔知之,有美妾曰振玉,知之为之不婚。武承嗣借以教诸姬,遂留不还。知之作《绿珠怨》诗以寄之,碧玉赴井死。承嗣得诗于裙带大怒,讽酷吏,罗告族诛之。
  贞元中进士贾全虚者,黜于春官。春深,临御沟而坐,忽见一花流至全虚之前,以手接之,香馥颇异,旁连数叶。上有诗一首,笔迹纤丽,言词幽怨。诗曰:
  一入深宫里,无由得见春。
  题诗花叶上,寄与接流人。
全虚得之,悲想其人,涕泗交坠,不能离沟上。街史颇疑其事,白金吾奏其实,德宗亦为感动,令中人细询之,乃于翠筠宫奉恩院王才人养女凤儿者。诘其由。云:“初从母学《文选》、《初学记》,及慕陈后主孔贵嫔为诗。几日前,临水折花,偶为宫思。今败露,死无所逃。”德宗为之恻然,召全虚授金吾卫兵曹,以凤儿赐之,车载其院资,皆赐全虚焉。
  经行寺僧行蕴洒扫堂殿,见所画女人姿颜冶,戏曰:“世间女人得如此者,我必作妻。”其夕有款扉者,莲花娘子来。从一侍婢,妖姿丽质,妙绝人伦。莲花顾侍婢曰:“露仙,可准备帏帐。”
  天水赵旭家于广陵,梦一青衣,挑笑窗牖间。及觉,忽有清香满室,有一女子年可十四五,容范旷代,笑曰:“吾天上青童,久居清禁,时有世念,帝罚下人间,感配于君子。”时叩柱清歌曰:“白云飘飘星汉斜,独行窈窕浮云车。”(《通幽记》)
  唐韦讽家于汝颍间,遣小童理草锄地,忽有人发,锄渐深渐多,而不乱。讽异之,即掘深尺许,乃一妇人,肌肤容色,俨然如生。再拜言曰:“某是郎君之祖女奴,名曰丽质,娘子嫉妒,生埋此园中。”
  开元中,有士人从洛阳道,见一女子,容服鲜丽,泣谓曰:“已非人,昆明池神之女,嫁剑阁神之子。夫妇不和,无由得白父母,入欲送书一封耳。”士人问其处,女曰:“池西有斜柳树,君可叩之。若呼‘阿青’,当有人从水中出。”士人入京,便送书池上,果有此树,叩之,频唤“阿青”。俄见幼婢从水中出,得书甚喜。曰:“久不得小娘子消息。”延士人入,谓曰:“君后日可暂至此。”如期,果有女子从水中出,手持珍珠一笥,笑以授士人云。(已上《会昌解颐集》)
  赵王镕命马或使于燕,刘守光命韩定辞馆之。时燕之酒妓转转者,一代名姝无比,韩之所眷也。每当酒席,马频目之。韩曰:“昔文公分季隗干赵衰,伯符辍小乔于公瑾,盖惟名色,可奉名人。所虑倡妇,不胜贤者顾瞩,愿垂一咏,故得奉之。”或即命笔授毫,文不停缀,作转转之赋,其首曰:“玳筵既启,雅乐斯陈;雾卷罗幕,花攒锦茵。有西园之上客,命南国之佳人。貌逞婵娟,纵玉韵而倾国;步随缥纱,蹴罗袜以生尘。”或载以归。(刘崇远《耳目记》)
  穆员称其丽云善歌,听之使人醉者醒,醒者醉,悲者乐,乐者悲,声音能移人为工。(《穆员集》)
  柳条,女奴也。成都米市桥,伪蜀时有柳条家酒肆,盖当时皆以当垆者为名。柳条偶得患,沉绵经岁,俟死而已。有一道士常来贯酒,柳条每加勤奉,乃留丹数粒,柳条初服一粒,疾起能食。再服能行,终食充盛如初。(《成都古今记》)
  元公镇南海日,疽发于鬓,气息惴然,忽有一少年道士,直来床前,谓元曰:“本师知公病,遣某将少膏药来,可传之。”元公宠姬,号静君,收药贴之,至暮而愈。失道士所在。(《刘公嘉话录》)
  韦洵美先辈,开平岁及第,受邺都从事辟焉,乃挈所宠素娥行。罗绍威闻其姝丽,才达临河,令女使赍二百疋及生饩而露意焉。洵美无所容足,遂令妆束更衣修缄献之。素娥姓崔氏,亦大梁良家子,善谐谑笔札和泪作诗曰:
  妾闭闲房君路歧,妾心君恨两依依。
  魂神倘遇巫娥伴,犹逐朝云暮雨归。
洵美乃不受辟。夜渡河,宿一寺,长吁而寝。曰:“何处人能报不平?”寺有行者排闼而揖曰:“先辈蓄何不平事?”洵美具语之,欻然出门而去。至三更,忽掷一皮囊,入门,乃贮素娥而至。侵晓,问寺僧,言在寺打钟勤苦三十余年,已不知所之。洵美即遁迹他所。(《灯下闲笑》)
  小东,长沙之妓人。以能诗得幸于马氏。后国入为郡,穷于京师时而人绝不知。余悯其老,询长沙宫中事,则必南望涕泣而后言,因为作《小东诗》焉。
  薛九,江南富家子,得侍宫中,善歌《稽康》。《稽康》江南曲名也。学舞于钟离氏。建业破,零落于江北。予遇于洛阳福善坊赵春舍。饮酣,于是歌《稽康》。其词即后主所制焉,尝感激座人皆泣。春举酒请舞,谢曰:“老矣。腰腕衰硬,无复旧态。”乃强起小舞,终曲而罢。座有王生者,请予为《稽康小舞词》曰:
  薛九三十侍中郎,兰香花态生春堂。
  龙盘王气变秋雾,淮声哭月浮秋霜。
  宜城酒烟温羁腹,与君强舞当时曲。
  玉树遗辞莫重听,黄尘染鬓无前缘。
  我闻襄阳白铜鞮,荒情古艳传幽悲。
  凄凉不抵亡国恨,座中苦泪飞柔丝。
  洛阳公子擎银觞,跪奴和曲生玄光。
  茂陵旅梦无春早,彤管含羞裁短章。(以上《钱易集》)
  王霞卿者,蓝田人。才华清赡,节行尤高。进士郑殷彝旅于会稽,寓唐安寺楼,见粉壁间有题云:“琊琅王氏霞卿,光启三年阳春二月登于是阁,临轩轸恨,睹物增悲。虽观焕烂之花,但比凄凉之色。时有轻绡捧砚,小玉看题。”其诗曰:
  春来引步强寻游,恨睹烟霄簇寺楼。
  举目尽为停待景,双眉不觉自如钩。
郑子依韵继之曰:
  题诗仙子此会游,应是寻春别凤楼。
  赖得从来未相识,免交锦帐对银钩。
霞卿乃故邑宰韩嵩自京师挈之任所,嵩缘遇暴寇而卒。郑子怡然而往谒之,霞卿竟辞以疾不见,只令总角婢子轻绡持诗以赠之。诗曰:
  君是烟霄折桂身,圣朝方切诏良臣。
  正堪西上投知己,何必留程见妇人?
郑得诗抱惭而去。(《女仙图》)
  王琨父怿,不辨粟麦,时以为殷道矜之流,人无肯与婚。家以獠婢恭心侍之,遂生琨,初名昆仑。怿后娶乐玄,无子,故以琨为名,立以为嗣。(《南史》)
  王藻尚宋文帝第六女临川长公主,讳英瑗。公主性妒,而藻别爱左右人吴崇祖,主谗之于废帝,藻下狱死。主与王氏离婚。(《南史》)
  宠姐,宁王爱姬。王宴客,妓妾皆在,独宠姐无得见者。李太白恃酒强之,乃设七宝帘,使宠姬隔帘而歌。(《唐史》)

  续补侍儿小名录 宋 晋阳温豫 撰

  二书所载,共一百七十六条,犹未备也,乃复续补焉。
  初,莽妻以莽杀其子,涕泣失明,令太子临居中养焉。莽妻旁侍者原碧,莽幸之,后临亦通焉。恐事泄,谋共杀莽。临妻愔,国师公女,能为星语。宫中偶有白衣会,临喜,以为所谋且成。后贬为义阳王,出在外第,愈忧恐。会莽妻病困,临手书曰:“上于子孙至严,前长孙、中孙,年俱有三十而死。今臣临复适三十,诚恐一旦不保中宫,则不知托命所在。”莽候妻疾,见其书大怒,疑临有恶意,不令得会丧。既葬,收原碧等考问,具服奸谋杀状。初莽为侯就国时,幸侍者增秩、怀能、开明。怀能生男兴,增秩生男匡女,开明生女捷,皆留新国,以其不明故也。(《王莽传》)
  皇太子《咏武陵王左右五皓传杯》诗曰:
  顶分如两髻,簪长验上头。
  捉杯如欲醉,疑残已复留。(《玉台新咏》)
  楚春申君有爱妾曰余,春申君正妻之子曰甲。余欲君之弃其妻也,因自伤其身以示君而泣曰:“得为君妾甚幸。虽然,适夫人非所以事君也,适君非所以事夫人也。身故不肖,力不足以适二主,其势不俱适。与其死夫人所者,不若赐死君前。妾以赐死,若复幸于左右,愿君必察之,无为人笑。”君因信妾余之诈,为弃正妻。余又欲杀甲,而以其子为后,因自裂其亲身衣之里以示君而泣曰:“余之得幸君之日久矣,甲非不知也。今乃欲强戏余,余与争之,至裂余衣,此予不孝,莫大于此焉。”君怒而杀甲。(《韩非子》)
  刘旷,豫章海昏人。义熙二年,病困顿二十余日,手足皆冷,正腹微暖。二日二夜,蹶然起坐,云:“有人着平帻唤旷,西北向有楼,其上有彩女团坐作乐,见旷住乐,相指而笑。游历未遍,不知所从而出。倏忽至此,病于此都。”愈后月余,党辈于平泽射猎,留旷守舍。因昼眠,闻语“何女郎通使”,便觉飒然已至。自说“东海何氏,八岁而夭,于今十岁。应为君妻,故来修好。”何女郎曰:“昔日楼上之击节,我也。众以君见弃,是以相笑。智琼、杜兰香,咸吾曹也。”婢名采薇,奴名边罗常,以九石合拌奠果,问家中吉凶及晴雨之占,必验。旷母妻嫌之,被妒日滋。女曰:“应为君妻妒嫌,已至三年,而无子,何以见忌?”后留信宿,旷家以汤浇之,惨然而言曰:“苟不我容,便与君辞。既去之后,慎勿相忆为君累也。”(《幽明录》)
  炀帝自到广陵,沉湎失度。每睡,须摇动,或歌吹声齐,方就一梦。侍儿韩俊娥尤得意,每寝必令振举支节乃得睡不厌,赐名为“来梦儿”。萧妃密令讯之:“帝不舒,汝能安之,岂有他媚?”俊娥进言:“妾从帝自都城来,在何妥车,车行高下不等。妾态自摇,帝就摇洽悦。妾后得以侍寝,私效车中之态成寝,非他媚也。”他日,萧妃谮去之,帝暇日登迷楼忆之,题柱二篇云:
  黯黯悲侵骨,绵绵病欲成。
  须知潘岳鬓,强半为多情。
又:
  不信长思忆,丝从鬓里生。
  闲来倚柱立,相望几多情。(《大业拾遗》)
  唐思元大夫崔义起妻萧氏,萧铿女也。为人妒忌多瞋,好打奴婢,不信业报。麟德元年,从驾洛阳,至二年九月身亡。萧所爱婢名闰玉,信乐佛法。家为夫人设三七斋,僧正食时,夫人自来看斋,枷项锁腰,狱卒卫从,唯闰玉见夫人灵。着此婢使传语家内大小云:“吾适崔氏,为性多瞋横。不信因果,今至地狱受罪极重,愿汝眷属,将吾平生受用资具速舍,至七七日为设斋云云。(《法苑珠林》)
  余媚娘者,才妇也。夫亡以介洁自守。陆希声时为正郎,闻其容美而善书,巧智无比,俾行人中善言者游说之。媚娘乃约媒曰:“陆郎中若必得儿侍巾栉,须立誓不置侧室及女奴,则可为陆家新妇。”希声诺之,既归二年,夫妻敦睦。无何,希声又获名姬柳舜英者,姿殊丽,逾于媚娘。媚娘知而深怨之,密衔不发,异日令迎入宅,与之同处。比间,候希声他出,即召舜英闭私室中,手刃杀之。(《余媚娘叙录》)
  蜀青石镇陈洪裕妻丁氏,因妒忌打杀婢金扈,潜于本家埋瘗,仍榜通衢云:“金扈逃走”。经年,迁居夹江,因夏潦漂坏旧居渠岸,见死婢容质不变,镇将报州追勘拟伏,其婢尸一夕壤烂,遂丁氏于法。(《儆戒录》)
  前南郑尉李云,于长安求纳一姬,其母未许,云曰:“予誓不婚。”乃许之。号姬曰“楚宾”。数年后,姬卒。卒后经岁,遂婚前南郑沈氏。及婚日,云浴于净室,见楚宾执一贴药末,径前谓云曰:“誓予不婚,今又与沈家作婿,无物相奉。赠君香一贴,以资沐浴。”泻药末入斛中,以钗搅水讫而去。云甚觉不安,羸困不能出浴具,遂死。支体如绵,筋骨并散。(《闻奇录》)
  潞之女伶曰孟思贤,巧黠人也。尝为君侯王制之宠贮焉。制之所私伊宙,亦衙门将,多与制游思贤舍,故仆射帧之子也。风流善杯酒,思贤心悦之,遂私焉。关锁益牢,遂即逾墙而奔于宙。制知不可奈何,遂逐思贤出门,宙且纳焉。宙有女奴曰解儿,有爱于宙,思贤心忌之。一日杖解儿胫间出血见骨,解儿疮甚死。明年、长庆二年军乱,伊宙遇飞矢而死,思贤无所庇,复投制。制得之喜曰:“有甘吾心者矣。”遂命以短兵关思贤二胫踣,且极捶之,制临观,语思贤曰:“其能逾墙而奔于伊宙耶?”迨夜闭于幽室,思贤终夜呼曰:“解儿,解儿,不能惠我速死耶?”竟不胜其楚毒,再宿而死。遂与宙同瘗于邢之东门外。(《昭义军记室别录》)
  吴太伯祠在东阊门之西,每春秋季市肆相率合牢醴,祈福于三让王,多图善马彩舆子女以献之。时乙丑春,有金银行首纠合其徒,以轻绡画美人侍婢,棒胡琴以从。其貌出于旧绘者,名美人为“胜儿”,盖户牖墙壁间,前后所献者无以匹也。女巫方舞,有进士刘景复送客之金陵,置酒于庙之东通波馆。忽久伸思寝,乃就榻,梦见紫衣冠者言曰:“让王奉屈。”刘生随至庙,周旋揖让而坐,王语刘生曰:“适纳一胡琴妓,艺甚精,而色殊丽,知吾子善歌,故奉邀作胡琴一章,以宠其艺。”初,生颇不甘,命酌人间杯酒一杯与饮。逡巡酒至,并佐酒物,视之,乃向馆中祖筵者。生饮数杯而醉,作歌曰:
  繁弦已停杂吹歇,胜儿调弄逻逤拨。
  四弦拢捻三四声,唤起边风驻明月。
  大声嘈嘈奔淈淈,浪蹙波翻倒溟渤。
  小弦切切怨飔飔,鬼哭神悲任窸窣。
  倒腕斜挑掣流电,春雷直戛腾秋鹘。
  汉妃徒得端正名,秦女虚夸有仙骨。
  我闻天宝十年前,凉州未作西戎窟。
  麻衣右衽皆汉氏,不省胡尘暂逢勃。
  太平之末狂胡乱,犬豕奔腾恣唐突。
  玄宗未到万里桥,东洛西京一时没。
  一朝汉民没为虏,饮恨吞声空嗢咽。
  时看汉月望汉民,怨气冲声成彗孛。
  国门之西八九镇,高城深叠闭闲卒。
  河湟咫尺不能改,挽粟推车徒兀兀。
  今朝闻奏《凉州曲》,使我心魂暗超忽。
  胜儿若向边塞弹,征人血泪应阑干。
歌成,刘生乘醉落魄,草札而献,王寻译数四,召胜儿以授之。王之侍儿,见有不乐者,妒色形于座中,恃酒以金如意击胜儿,面破血淋襟袖,生乃惊起。明日视素缯,果有损痕,歌至今传于吴中。(《纂异记》)
  石季龙矫捷便弓马,勇冠当时。勒深嘉之,拜征虏将军。为聘将军郭荣妹为妻,季龙宠惑优僮郑樱桃而杀郭氏,更纳清河崔氏女,樱桃又谮而杀之。(《晋书载记》)
  成风闻成季之繇,乃事之而属僖公焉。(杜预注:成风,庄公之妾,僖公之母也“。)(《左传?闵二年》)
  元载宠姬瑶英之母赵姬,本岐王爱妾也。后出为薛氏妻,生瑶英。(《杜阳编》)(前书只载瑶事,故续补此)
  隋炀帝幸月观,中夜凭萧妃肩,说东宫时事。适有小黄门映蔷薇丛,调宫婢,衣带为薇刺骨结,笑声吃吃不止,帝望见腰肢纤弱,意为宝儿而有私,帝披单衣,长衫不带,急行擒之,乃宫婢雅娘也。(《大业拾遗》)
  霍小玉命侍儿樱桃,褰帏执烛,授李生笔砚。又取珠络缝绣囊中,出越姬乌丝襕素段以授生。生素多才思,援笔成章。(薛防《霍小玉传》)(前己载《浣沙》,桂子独遗此事)
  长安中有媒氏鲍十一娘,故薛苍驸马家青衣也,折券从良十余年矣。性便僻,巧言语。豪家戚里,无不经过。追风挟策,推为渠帅。尝受李生诚托厚赂,意颇德之。经数月,忽闻扣门甚急,摄衣迎问曰:”鲍卿今日何故惠然而来?“云云。(《霍小玉传》)
  崔氏莺莺婢曰红娘,尝为崔持彩笺以授张生。(元微之《莺莺传》)
  平陆尉薛昭,元和中坐谪,有田山叟者,赠药一粒,教令遁去,因入兰昌宫,见云髻仙衣女子三人,询其姓氏。长曰”云容“,姓张氏;次曰”凤台“,姓萧氏;次曰”兰翘“,姓刘氏。饮酣,兰翘命骰子白二女曰:“今夜佳宾相逢,须有匹偶。请掷骰子。遇采强者,得以荐枕席。”云容数胜,兰翘遂命薛郎近云容姊坐。昭发问曰:“夫人何许人也?何以届此?”容曰:“某乃开元中杨贵妃之侍儿也。妃尝命我独舞霓裳于绣岭宫,妃悦,赠我诗曰:
  罗袖动香香不己,红蕖袅袅青烟里,
  轻云岭上乍摇风,嫩柳池边初发水。
诗成,皇帝吟讽久之,亦有继和。但我不忆耳。此时多遇皇帝与申天师谈道,亦数侍天师茶药,因闭处叩头乞药。师云:‘吾不惜,但汝无今日之分。不久处世如何?’我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师乃与‘降雪丹’一粒,曰:‘汝但服之,虽死不坏。但能大其垅,广其穴,含以真玉,疏而有风,使魂不荡空,魄不沉寂,而有物拘制,陶出阴阳数百年。若遇生人得交精之气,或再生,便为地仙耳。’”昭因诘天师之状,乃田山叟之魁梧也。乃大骇曰:“山叟即申天师明矣。不然,何以委曲使予符曩日之事哉。”(《裴铏薛昭传》)
  康监察御史清河张佶,侍儿仙鹅,能歌舞,能书翰,常出使以仙鹅充使典。有客知者将发之,佶钩距多数,竟得不发。(《御史台记》)
  沈询在昭义,尝宴府中宾友,歌着词令曰:
  莫打南来雁,从他向北飞。
  打时双打取,休使两分离。
及归而夫妻皆为嬖妾归秦所杀。(《北梦琐言》)
  申胡子,朔容李氏之苍头也。李氏本亦世家子,得祀江夏王庙,吾与对舍于长安崇义里,遂将衣质酒,命余合饮。气熟杯阑,因谓吾曰:“李长吉,尔徒能长调,不能作五言歌诗。直强回笔端,与陶谢诗势,相远几里。”吾请撰《申胡子觱栗歌》以五字断句。歌成,朔容大喜。擎觞起立,命花娘出幕徘徊拜客,称善三弄,于是以弊辞配声,与予为寿。(《李贺集》)
  谢秀才有妾缟练,改从于人,秀才引留之不得,后生感忆,座人制诗嘲谢。贺复继四首。(《李贺集》)
  梁元帝《为妾弘夜姝谢东宫赍合心花钗启》曰:“夜姝昔往阳台,虽逢四照,曾游澧浦,惯识九衢,未有仍我爵叙。还胜翠羽,饰以南金,装兹丽玉,修靡夫人,本分章华之里。中山孺子,独荷春宫之恩。有志当熊,无期投阁。”(《艺文类聚木门》)
  梁元帝《为妾夏王丰谢东宫赍锦启》略曰:“舒将并石,堪来暮雨。萦持结缆,剩可荡舟。”(《艺文类聚锦门》)
  长沙定王发母唐姬,故程姬侍者。景帝召程姬,程姬有所避不愿进,而饰侍者唐儿使夜进,上醉不知,以为程姬而幸之。(《前汉》)
  广川王去有所幸姬王昭平,王地余,许以为后,去尝疾,姬阳成昭信待视甚谨,更爱之。去与地余戏,得袖中刀,笞问状服,欲与昭平共杀昭信。笞问平不服,以铁针针之,强服。乃会诸姬,去以剑自击地余,令昭信击昭平,皆死。立昭信为后。幸姬陶望卿为修靡夫人,主缯帛。崔修成为明真夫人,主永巷。昭信复谮望卿云云。后,去数召姬荣爱与饮,昭信复谮之云云。(《前汉》)
  禽滑厘问于子墨子曰:“鲁氏有叔侄同处者,叔曰无恒,侄曰数奇。无恒有妾曰善佞,蓄私夫以生子曰不类。数奇爱不类如其子,无恒久乃告数奇曰:‘不类非吾子,他人之子也,汝勿以为弟。’”(《李文公集》)
  王丞相有幸妾姓雷,颇预政事,纳贿,蔡公谓之“雷尚书”。(《世说》)

  妒律 清 海宁陈元龙广陵 撰

  小序
  昔汉高入关中,约法三章,而秦民以定。后此益加严密,以齐一天下之民,凛遵法守,不敢犯此,非独明有以治民也。推之天堂地狱之说,丝毫不逾。广大如来,而戒律允为精严,是律之所用綦密矣。乃余窃谓独不可施于妇人女子之间。任夫人死且不避,而况笞杖徒流乎?人谓美女宜妒,而丑者不宜;巧者宜妒,而拙者不宜。不知毒出胎根,孽缘性结,奚暇自顾乎?每见千古奇妒,有不止于刻眉、灼眼、髠头、椎墓者。彼帝王将相,不难驾驭群雄,詟服海内。恒不能得之闺阃床第之间,非徒有所惑也,实有以夺之者矣。吾友某,风流道学中人,性柔而骨侠者也。伤须眉之陷溺,悼脂粉之痴迷,戏着《妒律》,缕晰条分,比例严密,而又不及大辟,以从宽典,盖以慈悲心,转大法轮,使慧心者读之,竞竞自好。即顽悍者亦或赧赧自惭。虽未必革面洗心,正如禹铸九鼎,魑魅魍魉,情状毕现,其为祟亦少杀矣。抑闻之,梁武因郗后悍妒成疹,左右进曰:“闻鸧鹒羹能疗妒”,郗茹之稍减,帝善之。左右复进曰:“愿陛下广修诸剂,以遍赐群臣,使不才者毋妒于有才;挟私者毋妒于奉公,浊者不妒其清,贪者不妒其廉,亦助化之一端也。”余曰:“否否”。若然,将尽取天下之鸧鹒为羹以饲妒妇,则斯律措而不用,是万不能。因思南宋刘休妻妒,帝敕令开小店卖皂扫帚以辱之。元制:“妇人妒者,令乘骣牛车,徇部下。”昔人谓其惜不着之令甲。是“妒律”一书,盖发前人之所未发者矣。安得不急铸之,以广布之门内者。

  名例
  一、凡妇梳头临镜,驾言从镜中见夫与婢目挑,遂生嗔毒骂,并及丈夫者,拟坐以断罪,不以律例:杖七十,徒一年半。
  判曰:迷网沉沦,闻蚁声而惊梦;疑团莫解,饮弓影而成疴。是以披画图而含哀,询洛神而赴水。群狐满腹,载鬼一车。以莫须有之情,比将毋同之律,罪由自召,人亦何尤?
  一、凡妇允夫宿妾,日间反复议明,及至更深,犹复令妾针纫。若或忘之者,拟坐以公事应行稽程律:笞二十,迟至三更者,加一等。
  判曰:春秋盟会,成事定于一言;战国纵横,趋向决于片语。乃尔拘牵薄务,似存退悔之心;演习虚文,无非出纳之吝。虽健忘者当不至此,援引律法,犹觉从宽。
  一、夫与婢有染,妻乃褪婢内衣,以秦椒等辛辣之物,纳入婢女私处。比照以秽污入人口律,加等,引新例:发与黑龙江,新披甲为奴。
  判曰:豆蔻犹含,尚苦盐梅之味;牡丹初放,何堪姜桂之投?即蛇蝎以为心,无此毒也。本豺狠而成性,岂其然乎?按律无可引援,请从新例究拟。

  吏部
  一、凡妇见夫外入,故拈针线,兀坐不语。及再三询之,一推而起。拟坐以无故不朝参公座律:杖八十,徒二年。
  判曰:慵拈倦绣,只念远人;默坐低头,为怀游子。未有室家静好,琴瑟和谐。见良人而转嗔,闻温言而添恨者也。妇德无极,女怨无终。律以朝参,正斯壶范。
  一、凡妇有病在床,仍令腹婢稽查丈夫与妾偶语等情。拟坐以纳交近侍官员律:杖一百,流三千里。
  判曰:珠沉玉碎,肯使鸾镜尘埋;柳折花残,不许莺簧舌啭。即曰关心者乱,奚须壁后置人。若云在家必闻,夫岂沙中偶语?今乃展转反侧,殊多密探之烦。而迷梦沉吟,只廑他山之虑。官箴有玷,自当屏绝于遐荒;壶范斯惩,庶不患深于跋扈。
  一、凡妇每见人之内眷,必苦劝不可令夫纳妾,娓娓不倦。拟坐以同僚代判文案律:杖八十,徒二年。
  判曰:画楼秘阁,共谈阃内之私;密室柔情,细诉胸中之垒。联床握手,附耳订谋。岂诚永漏话长,只为深闺计远。老珰衣钵,官家勿使空闲;少妇传灯,阿郎决难二室。比目何堪瘤赘,并头胡可骈枝?笰彼妇各具肺肠,岂容人而参帷幄?家有制度,此属越庖。自谋已非,代人难恕。

  户部
  一、凡妇每同婢妾触牌点韵,嘻笑一堂。忽闻主人声息,悉皆屏去。拟坐以脱漏户口律:家长杖六十,徒一年。
  判曰:紫罽平铺,象牌齐翻玉笋;霞笺试展,班管漫掞瑶词。乃老子兴复不浅,而群芳吹散因何?是岂楚卒闻歌,竞解中宵之甲;抑亦苏生挟策,惟深兼并之防?罪坐发纵,奔逸免究。
  一、凡妇值偶宿姬妾室,便偃卧不起,只推有病及再三安慰,不觉盈盈泪下。拟坐以户役不均律:杖八十,徒二年。
  判曰:自是桃贪结子,故寻树底残红;原非浪逐痴儿,疑作花间恋蝶。不知樛木下逮,方可螽斯诵兴。尔乃鸟啼残梦,怜春色之将阑;花扰独愁,恨秋梧之早落。犹然心怀固宠,念旧爱而情伤;志切专房,分新恩而肠断。苑枯顿异,情罪偏归。
  一、凡妇容夫纳妾,限夫往妾所止,以一更为率,迟归则怨望詈骂。拟坐以丁夫差遣不平律:杖六十。
  判曰:命将出师,最忌从中掣肘;济人利物,应须忘分推心。如其箝制刻期,恐致工多限促。必欲束缚计晷,定然此怨彼嗟。苟发纵之不公,当援律而杖惩。
  一、凡妇无子有年,畏人清议,阳为娶妾,私禁冷室,不令丈夫见面。拟坐以田地荒芜律:杖七十,徒一年半。
  判曰:历岁深耕,既无薄获,乃憎多口,爰挟阴谋。纵不学司马公夫人,饰之入院;何致如白太傅内子,不使进帏?鸦过长门,梦断朝阳日影;鱼封永巷,魂消巫峡云踪。女有罪而幽囚,郎何辜而乏后?荒我田畴,律难轻贷!
  一、凡妇见夫妾生子,故将家业施舍僧尼,搬运母家,并与出嫁女狼藉无度。拟坐以盗卖田宅律:杖八十,徒二年。
  判曰:珠非蚌出,奚惜金穴铜山?箧自我操,即欲沙挥泥洒。绮丸蔽野,翠玉成尘。神诞佛生,穷朝昏于水陆;老妪少妇,溢裘马之轻肥。甘心若敖之鬼,宁惜叔孙之儿?恶其纵恣,律以攘窃。
  一、凡妇闻亲戚朋友娶妾,即行毒骂,并自咒以及丈夫。拟坐以把持行市律:杖八十,徒二年。
  判曰:城门失火,未尝殃及池鱼;滕国防危,预尔忧先筑薛。含沙射影,足征鬼蜮之衷;打草惊蛇,预作绸缪之计。罪状似难比拟,情形不易姑容。律以把持,实为允协。
  一、凡妇无子,恐夫卖妾;非立己侄,即抱螟蛉。拟坐以斩人宗祀律:杖一百,刺配宁古塔。绝产没官,父母兄弟不行解劝,俱发旗下为奴。
  判曰:妒蚌难胎,久虑蛾眉之入室;牝狐幻术,阴营蜾负之良图。乃欲代马以牛,更恐以武继李。科其罪状,投豺虎而谁怜?揆厥私衷,饱溪壑而自利。拟减等于大辟,且属原情;藉绝产而入官,讵资异孽?在昔设谋决策,计虽出自妖姬,而今遂过模棱,事自成于丑类。祸因滋蔓,连坐非苛。
  一、凡妇归宁父母,或诣庙烧香,必将丈夫爱妾,挈之同往。拟坐以拐带人口律:杖七十,徒一年半。
  判曰:情怀水火,原非兰茝之和;意介干戈,素乏埙篪之雅。携手同归,是何心也?与子偕往,保无他乎!察其略取之心,治彼杖徒之罪。
  一、凡妇与夫议明,或三六九,或二八日,分润于妾。乃至期龃龉,不令夫往。拟坐以收支留难律:笞五十。再犯者加一等。如是三次者,杖六十,徒一年。
  判曰:三分有二,宜加服事之诚;取二用三,古有贪残之戒。尔乃渝盟割地,辄怀犹豫之衷;役志侵渔,渐现饕餮之态。当与不与,律固有条。初犯从轻,再犯加等。
  一、凡妇故令陋婢强夫衽席,以塞娶妾之念。拟坐以良贱为婚律:主婚者杖七十,徒一年半。
  判曰:锦衾璀璨,自宜软玉温香;绣帐氤氲,可无秾桃翠柳?虽实命不同,允共葑菲薄采;而承恩非貌,奚堪魑魅偕欢?因浊酒粗布之谣,解丑妻恶妾之嘲。进以匪匹,实为乱群。责有攸归,谁职其咎!
  一、凡妇使婢年已长大,不令蓄发,恐丈夫有成人之思。拟坐以嫁娶失时律:杖七十,徒一年半。
  判曰:芳草无情,随春来而渐茂;绿杨何意,因时至而垂丝。恶竹笋之冲檐,删其凤羽;嗔蔷薇之逾架,剪彼蓬心。自崔夫人不许丽服,而袁绍妻遂使髠头。乃虞掷果而禁投桃,未咏摽梅而歌冰泮。不疑他意,只问失时。

  礼部
  一、凡妇年已衰迈,犹然脂粉翠钿,以固宠幸。拟坐以服饰违式律:笞五十,逐出免供。
  判曰:翠鬓香云,艳质曾邀帝宠;柳眉桃靥,娇姿准拟人看。不知出塞明妃,颜华已非旧日;抱疴婕妤,形容顿异当时。乞怜未必希恩,掩袖殊堪憎恶。态固难堪,情犹可悯。
  一、凡妇蓄妾,原非得已,乃自夸贤德,冀人赞美。拟坐以现任官辄自立碑律:杖一百,徒三年。
  判曰:膏雨和风,令望应流于万里;深仁厚德,芳誉自播于千年。故口碑载道,逢人惟说岘山;而尸祝由心,至今永思棠芾。何尔事因情近,名与实殊;辄向人言,攘为已德。苟传闻不察,几欲勒之贞珉;久假不归,竟尔厕于贤哲。盗名有禁,功令宜遵。
  一、凡妇暗令腹婢借名骂奴仆,因夫及妾,并有子之妾。拟坐以公差人员役欺凌长官律:杖六十,徒一年。主妇辩非主使,记过一次。
  判曰:浪蝶狂蜂,奚顾新蓓嫩蕊?暴风骤雨,那管细果花胎?犹如狐假虎威,岂惜鼠投器忌?虽护身有符,苟犯法无赦;主妇记过,姑免深求。
  一、凡妇买妾入门,必使魇镇;或挂己裤于门首,或置捧槌于门限内,种种不一。拟坐以禁止师巫邪说律:杖一百,流三千里。
  判曰:玉颜未入,轮回九转之肠;象管初吹,声断百年之梦。不用千金买赋,阴求片铁铸符。一纸朱书,宜投蛛网。数行秘箓,忽坠迷途。性情制以鹦哥。精爽摄为虎伥。是盖幻而无迹,即或杀之泯踪者也。淫觋邪巫,痛惩远屏。
  一、凡妇因夫买妾,便设经堂修斋礼忏,惟同尼僧往来。拟坐以左道惑众律:杖一百,流三千里。
  判曰:杨柳新栽,昨夜几番风雨;荼蘼初架,晓来无数葛藤。蛾眉入而粉黛衰,鸦鬓添而鸾镜掩。妆阁因而绣佛,琴堂用以翻经。寄怨毒于瞿昙,发幽愤于般若。淫艳姏尼,藉禅和而入室;贪痴释子,披缁戒而踵门。内则从此逾闲,性情由之难制。是用履霜杜渐,故为首禁严惩。
  一、凡妇嫉夫有妾,从旁嫁祸,期以绝之。拟坐以术士妄言祸福律:杖一百,流三千里。
  判曰:婉容顺色,须眉不计其猜;深阱隐机,脂粉亦忘其忮。是以不言掩鼻,郑袖以巧爱而毙楚姬;覆被杀儿,武曌以忍心而殒唐后。临风扇毒,向影吹沙。不第谗言离间,盖实溺陷死生者也。所当满杖远配遐陬。

  兵部
  一、凡妇夜卧,必将床前暗置桌椅等物,周匝布密,以防夫有他适。拟坐以假宿卫人仪仗律:杖一百,徒三年。
  判曰:秦王宫里,不失狐白之裘;汉后禁中,谁通赭马之迹?不虞窃符之魏姬,第虑偷香之韩寿。乃无防意如城之谋,聊效入苙招豚之计。坐以假借,罚其愚騃。
  一、凡妇因夫夜起溲溺,不与闻知,疑其私婢,即生嗔毒骂。拟坐以夜禁不严律:笞五十。
  判曰:床内青铜,原虑怀奸之计;枕边玉盒,用为护身之符。乃崇垣何处飞奴,帘外忽惊人影。醒来梦话,郎已梦到高唐;醉后魂销,身遂魂游楚馆。彼固失告,此则疏防。
  一、凡妇使用婢女,不许面粉鬓油,止令破衣敝履,充作夜不收,打听丈夫外事。拟坐以私渡关津律:杖八十,徒二年。
  判曰:金钗十二,岂必尽充下陈?粉黛三千,亦惟供我侍从。何必修罗夜叉,分途句摄;山精水怪,匿影潜窥。出入自有关防,内外岂容飞越?爰书有禁,城旦何辞?
  一、凡妇见夫入室同妾悄语,即假借公事,突入冲散。拟坐以擅闯辕门律,如止以诨扰不作嗔状,引例末减,笞五十,免供。
  判曰:翡翠床前,方调鹦鹉之舌;水晶帘外,忽来俊鹘之冲。不徒花上晒衣,未免腹中藏剑。有心心术不端,无心学术不到。
  一、凡妇度妾与夫正值绸缪之际,忽唤妾起,属以他事。拟坐以擅调官军律:杖一百,发边远充军。
  判曰:酣战方深,浪子军威正盛;金牌忽召,夫人桴鼓停声。既彻白登之围,讵有黄龙之望?隳功西徼,先轸之唾固宜;掣肘东窗,长舌之罪难贳。宥以生令,犹为宽典。

  督捕
  一、凡夫人妾室,虑主母之嗔,因而逃入妻所,妻遂闭之不令出户。拟坐以窝隐逃人律:杖一百,流徙尚阳堡。
  判曰:桃源有路,本期接引渔郎;梅子多酸,未便相延洞口。效红拂之宵征,非得已也;反文君之私奔,意何为乎?尔乃冥心已会,故托于李上蔡逐客之书;妙谛全窥,竟不学鲁男子闭户之美。汝既有意于窝逃,吾将按例而问拟。

  刑部
  一、凡妇见夫与妾就寝,故不稳卧,隔房频问琐事务。拟坐以听讼回避不回避律:笞四十。
  判曰:鸳梦初谐,正虑窥帘鹦鹉;蝶栖未稳,何堪聒耳游蜂?既干迥避之条,难辞挠法之谴。量从薄儆,以蔽厥辜。
  一、凡妇设榻床后,应妾同寝,令抱衾襕以就,即使合欢,不令畅遂,并不得谑语一字。拟坐以不应禁而禁律:杖六十。
  判曰:卧榻之侧,原非鼾睡之方;忌者之前,又岂诙谐之地?桃花三汲,犹虞浪动潜鳞;莺啭一声,更虑惊翻宿蝶。是宜通禁,允此严惩。
  一、凡妇因夫偶饮妓家,遂令端跪床前,自仍假寐,更余不允发放。拟坐以告状不受理律:杖一百,徒三年。
  判曰:蝴蝶偶入花丛,原非贪宿;蜻蜓薄游水际,未免沾濡。况风过带香,何关薄幸?而衣沾剩粉,聊以娱情。尔乃顿发娇嗔,冈顾黄金之膝。居然假寐,任凭玉漏之催。真变羊之巫可诳,而逆鳞之怒难批矣。悬案过情,杖遣不枉。
  一、凡夫调婢,婢极力洒脱,以致颊红肉颤。妻乃不察,仍挦婢女毒打。拟坐以官司故出入人罪律:杖六十,以增减轻重论。
  判曰:狭路相逢,几饵身于豺虎;投梭峻拒,得幸脱于鹰鹯。颤断香肌,盖为云横烟锁;红堆粉面,原非雨后霞生。不申法于强梁,反宣威于弱质。故出故入,按律何辞?
  一、凡夫夜来私妾,及旦入妻房,乃托故启郁,需索首饰衣服。拟坐以因公科敛律:计赃从重论。赃未入手者,杖六十。
  判曰:终年交颈,曾无感于寸衷;一旦分甘,遂矜怀于大赍。翠环金缕,非可要挟而求;宝钿绣衣,务在随宜而锡。尔需索既出于机心,将拟罪应同于科敛。
  一、凡妇因夫娶妾,反目假病,卧床不吃茶饭,其夫委曲劝解,终属忿言诟骂。及腹婢私进饮食,则啖之,人至辄复匿去。拟坐以夤缘作弊律:杖一百,流三千里。
  判曰:银牙正辟,何心翠釜紫驼?绣户无人,辄啖金齑玉粒。若彼阴险之情,为鬼为蜮,业已觇其一斑;矧其秘藏之迹,如虺如蛇,宁能防之久后?纵兹不治,长此安穷。
  一、凡婢薄有姿色,见其稍稍修容,辄以诱汉痛诋。拟坐以故勘平人律:杖八十。
  判曰:桃花沐雨,原非有意呈娇;梅子含酸,遂谓揉脂献媚。拟以重杖,警彼多心。
  一、凡妇阅戏,见有演及妾妓者,妇必哓哓并骂拣戏之人,以及自己丈夫。拟坐以决罚不当律:笞五十。
  判曰:雅剧新声,用佐娱宾之胜;芳姿艳质,藉供绮席之欢。事争选靡丽之情,词必田佳人之口。尔乃睹花容而色沮,闻莺啭而神飞。抚景伤心,当歌疑盘。谁家薄幸,故开作俑之端?郎实情乖,冀效跳梁之习。衾襕鼎沸,姻友波腾。鼓焰无端,笞惩有律。
  一、凡妇因公击婢,辄侵下体便处。拟坐以决罚不如法、于人虚怯处非法殴打律:成伤者,笞四十。
  判曰:前代腐刑,爰书久削。编民阉割,宪典严惩。即男子而已然,况女子乎何有?尔乃借公泄忿,声罪讨于包茅;乘兴宣威,肆戈矛于夹谷。如验有伤,按律究拟。
  一、凡妇值夫外出,即将夫妾及有妊之妾,阴卖,并不择人论价。迨妾知觉不从,竟以烧香等计诳骗出门。拟坐以监守自盗律:杖一百,发尚阳堡。同谋杖一百,流三千里。
  判曰:小往大来,本蓄分甘之怨;母以子贵,愈深固宠之忧。不虞君子之征行,巧属红颜之薄命。机乘挂帆鼓棹之时,早定调虎离山之计。牢笼巧计,奚容不抱琵琶?亟拔眼钉,那计珍珠十斛?辱当垆而不惜,虽换马亦欣然。伤情极矣,惨何如之。勘狠毒之元凶,固应远徙;即同谋之协从,勿令网遗。
  一、凡妇端坐,令夫跪受刑杖,如不依从,号哭无已。拟坐以威势制缚人律:杖一百,徒三年。
  判曰:毒龙飞怒,白日晦而海水扬;脂虎横行,谷风生而狐兔伏。吼声正厉,鼻息敢舒?不惮协以威行,何惜律其势制。
  一、凡妇喜多蓄婢,每同夫对饮,不令婢立己后,恐美目之盼,向夫传情。拟坐以诱人犯法律:杖一百,流三千里。
  判曰:锦绣成行,勿使肉屏障后;鸳鸯罗列,莫教花陈当前。盖防对面芙蓉,密订上官之约;灯前秋水,暗邀月下之期。不知慢藏之招,实为冶容之诲。既饮人以狂药,复忌已而闭邪?尔故陷之,罪还责尔。
  一、凡妇毒打婢女,其夫微言劝解,便谓私婢,愈加鞭笞不已。拟坐以冤屈平民为盗律:杖六十,徒一年。
  判曰:毒手老拳,情难坐视;缨冠披发,势涉嫌疑。乃词以情迁,卦因变动。贪非盗璧,浪为窃金。屈法枉赃,故出故入。
  一、凡妇不能容妾,反饰嗔作喜,以昭贤德,愿称姊妹。无分大小,及入门非禁即卖。拟坐以欺诈官私取财律:杖八十,徒二年。
  判曰:梦中之兰玉未占,被底之鸳鸯难共。琵琶隔院,声己远而莫疑;鹦鹉异笼,语屡调而难觉。顾耳属于垣,趾不旋踵。王丞相之驱车,为凌诸婢;戚少保之肉袒,奚获二雏?尔乃蜜里藏刀,必欲花间逐蝶。情亦甚矣,城旦犹轻。
  一、凡妇与夫小有间言,便呼兄唤弟,加之强横,以宣威夫妾。拟坐以假冒官兵律:杖七十,徒一年半。
  判曰:日丽云闲,风忽变而成飓;波恬浪静,石偶激而生澜。巧令如虎如狼,哄然吠声吠影。遂闻猛鸷搏鹰,不啻群鸦噪凤。蠢兹丑类,勿令网遗。孰为主谋,讯明并逮。
  一、凡妇见夫有恙,便归罪婢妾故,丑言遍告于人众。拟坐以假公营私律;杖六十,徒一年。
  判曰:纸帐呻吟,遽称此风之始;竹床偃仰,遂生为厉之阶。不知闺阃之事,甚于画眉;乃以中冓之言,指为墙茨。意欲如将军体敝,因人言而驱姬;恐难同太傅暮年,以老病而放妾。假借衅端,诳诬加等。
  一、凡妇举动难堪,因夫稍违,便从妯娌兄弟哭诉,加以听信婢妾之言,漫不省察。拟会以越诉律:如污人名节,杖一百,发附近充军。
  判曰:冀握权衡在手,先以论议向人。盖因蛊惑于心,奚计含沙于口?不知盗嫂之事,犹可解也;至若通妹之诬,岂能堪乎?天谴难逃,王章莫贷。
  一、凡妇见婢垂髫,颇谙人事,竟不谋之夫主,擅配家奴。拟坐以屏去人服食律:杖八十。
  判曰:桃花含蕊,何须便嫁东风?蚌孕犹胎,岂遂扬辉北渚?预作纳履之猜,何其遽也。阴为掩袭之计,不亦泰乎?拟以重杖,抑彼机心。
  一、凡妇打骂婢妾,吼声震外,并骂及亲友者。拟坐以辱骂尊长律:无服笞二十,有服笞五十。期亲同胞,杖一百;伯叔师友,各加一等。
  判曰:虎牙横噬,岂避贤豪?烈火蔓延,宁分玉石?西楚大呼,铁骑重围辟易;河东一吼,拄杖落手茫然。鱼无耳而深藏,鸟高飞而色举。此盖司晨之牝,非特门内之妖己也。因族党之尊卑,就科条之轻重。量从分别,予以自新。
  一、凡侍婢垂髫者,妇恐其夫沾染,悉皆鬻卖,另觅小者供用。拟坐以略卖人口律:杖八十,徒二年。若略卖至三口以上,枷号一个月,发边卫充军,牙保人各减,并追价入官。
  判曰:丝柳初垂,遂惊心于黄鸟;夭桃未放,早留意于游蜂。以防微杜渐之心,作革故鼎新之计。刈菉竹以植黄杨,驱修翎而蓄蚱蜢。律以略卖,允蔽厥辜。
  一、凡妇知妾有妊,故使劳力,以致堕胎,并令产中饮食失时。拟坐以窝弓杀伤人律:杖一百,徒三年。
  判曰:海棠新放,幸有色而无香;豆蔻初含,将渐开而结实。满园春色,谁是宜男?共祝天孙,若为乞巧?甫征兰梦,旋起鸩谋。致使瓜未熟而蒂已离,木向荣而心先蠹。覆巢不令完卵,杀母必更伤儿。岂止暗地害人,是盖明欲绝后。置于徽纆,诚为允宜。
  一、凡妇因事与夫反目,遂即驾言宠妾,身投尼室,经宿不回。拟坐以背夫逃走律:杖一百,流三千里。
  判曰:久蓄疑猜,苦无半隙。稔怀怨恨,巧驾一言。禅关蓝室,允为解脱之门;妖庙淫祠,故是藏奸之薮。即非红拂之奔,难洗缁流之辱。投之有北,永绝南还。
  一、凡妇抓碎丈夫面皮,并啮伤肌肤者,拟坐以妻妾殴夫律:杖一百,徒三年。愿离者听。
  判曰:情绪偶乖,笑裂千端锦缯;幽思乍触,怒敲七尺珊瑚。狂飙发而松柏摧,惊涛轰而兰蕙损。金闺虎坐,玉润羊眠。既昧三从,须严七出。
  一、凡妇特令腹婢私行窥探,互相论谭,以致妇之面色,忽白忽青,微微冷笑。拟坐以窃盗不得财律:笞五十,免刺。
  判曰:纱窗隙底,聆潜蚁斗之声;罗帐房中,化作鸱张之态。百萤惑眼,千祟蛊心。蜀碎芙蓉,吹上桃花之面;南香含笑,如啼汉女之妆。薄笞少惩,姑不深究。
  一、凡妇闻妓女送夫扇巾等物,辄搜寻裂碎。拟坐以毁弃器物律,准窃盗已行而不得财律:笞四十。
  判曰:采兰赠芍,虽属淫靡;煮鹤焚琴,殊亏大雅。况报桃引趣,原非越水之纱;贻管呈憨,岂是江皋之佩。存之增韵,毁之获愆。

  工部
  一、凡妇置妾衾襕床第,命作窄小止堪一人独卧者,拟坐以造作不如法律:笞四十。
  判曰:棣棠谊重,曾传大被之风;燕雀情深,旧有联床之雅。即眉公之新式,未闻隘彼规模。非楚宫之细腰,何故减其绳尺?既稽古而无征,当按律以示儆。
  一、凡妇因夫欲往妾所,乃身先诱敌,及酣战良久,已挫其锋,始令鼓勇出汛。拟坐以虚费工力,采取不堪用律:坐赃论罪,杖一百,徒三年。
  判曰:戈矛高揭,原期用力边陲;而根本动摇,遂至奋身内寇。率罢乏之兵,将何充敌?值萧墙之变,实所伤神。罪不止于阻挠,律应坐以虚费。粤稽赃迹,虽城旦而犹轻;究厥奸谋,迅决杖以发遣。

  三妇评《牡丹亭》杂记 清 钱塘吴人吴山 撰

  吴人初聘黄山陈氏女同,将昏而没,感于梦寐,凡三夕,得《倡和诗》十八篇。人作《灵妃赋》,颇泄其事,梦遂绝。有邵媪者,同之乳母也,来述同没时,泣谓媪必诣姑所,言:“同薄命,不逮事姑。”尝为姑手制履一双,令献之。人私叩同状貌服饰,符所梦,媪又言:“同病中犹好观览书藉,终夜不寝。母忧其■也,悉索箧书烧之,仅遗枕函一册,媪匿去,今尚存也。”人许一金相购,媪忻然携至。是同所评点《牡丹亭还魂记》。上卷密行细字,涂改略多,纸光冏冏,若有泪迹。评语亦痴亦黠,亦元亦禅,即其神解,可自为书,不必作者之意果然也。惜下卷不存,对之便生于邑。
  己娶清谈氏女则,雅耽文墨,镜奁之侧,必安书簏。见同所评,爱玩不能释。人试令背诵,都不差一字。暇日。仿同意补评下卷,其杪芒微会,若出一手,弗辨谁同谁则。
  尝记人十二岁时,偕众名士集毛文稚黄斋,客偶举临川“恨不得肉儿般团成一片”语为创获。人笑应曰:“此特衍诗义耳。诗不云乎,‘聊与子如一兮’”,遂解众颐。诸子虎男载之《橘苑杂纪》,今视二女评,人语直糟粕矣。则既评竟,抄写成帙,不欲以闺阁名闻于外间,以示其姊之女沈归陈者,谬言是人所评。沈方延老生徐丈野君谭经,徐丈见之,谓果人评也。作序诒人。于时远近闻者,转相传访,皆云《吴吴山评牡丹亭》也。
  则又没十余年,人继娶古荡钱氏女宜。初仅识《毛诗》字,不甚晓文义,人令从昆山李氏妹学。妹教以《文选》、《古乐苑》、《汉魏六朝诗乘》、《唐诗品汇》、《草堂诗余》诸书。三年而卒业,启龠得同则评本,怡然解会,如则见同本时,夜分灯炧,尝欹枕把读。一日忽忽不怿,请于人曰:“宜昔闻小青者,有《牡丹亭评跋》,后人不得见,见‘冷雨幽窗’诗,凄其欲绝。今陈姊评已逸其半,谈姊续之,以夫子故,掩其名久矣。苟不表而传之,夜台有知,得无秋水燕泥之感,宜愿典金钗为梨枣资,意甚切也。”人不能拂,因序其事。吴人舒凫书。
  坊刻《牡丹亭还魂记》,多标“玉茗堂元本”者,予初见四册,皆有讹字,及曲白互异之句,而评语率多俚陋可笑。又见删本三册,惟山阴王本有序颇隽永,而无评语。又吕臧沈冯改本四册,则临川所讥割蕉加梅。冬则冬矣,非王摩诘冬景也。后从嫂氏赵家得一本,无评点,而字句增损,与俗刻迥殊,斯殆玉茗定本矣。爽然对玩,不能离手。偶有意会,辄濡毫疏注数言。冬釭夏簟,聊遣余闲,非必求合古人也。
  《还魂记》宾白,间有集唐诗,其落场诗,则无不集唐者。元本不注诗人姓氏,予记忆所及,辄为注之。至于诗句中,多有更易字者,如“莫遣儿童触琼粉”,作“红粉”;“武陵何处访仙乡”,作“仙郎”。虽于本诗意刺谬,既义取断章,兹亦不复批摘也。
  右二段陈姊细书临川序后,空格七行,内自述评注之意,共二百四十字,碎金断玉,对之黯然,谈则书。
  向见《牡丹亭》诸刻本,“诘病”一折,无落场诗,独陈姊评本有之。而他折字句,亦多异同。靡不工者,洵属善本。每以下卷阙佚,无从购求为怏怏。适夫子游苕,霅间,携归一本,与陈姊评本出一板所摹。予素不能饮酒,是日喜极,连倾八九瓷杯,不觉大醉。自晡时卧至次日,日射幔钩犹未醒。斗花赌茗,夫子尝举此为笑噱。于时南楼多暇,仿姊意评注一二,悉缀贴小签,勿敢自信。积之累月,纸墨遂多,夫子过泥予,迋许可与姊评等埒,因合抄入苕溪所得本内,重加装潢,循环展览。笑与抃会,率尔题此。谈则又书。
  同语二段,则手钞之,复自题二段于后。后以评本示女甥,去此二页,折叠他书中,予弗知也。没后,点检不得,思之辄增怅惘。今七夕晒书,忽从《庾子山集》第三本翻出。楮墨犹新,吷然独笑。又念同孤冢埋香,奄冉十三寒晷,而则戢身女手之卷,亦己三度秋期矣。怅望星河,临风重读,不禁泪潸潸下也。吴人记。
  此夫子丁己七月所题,计余是时才七龄耳,今相距十五稔。二姊墓树成围,不审泉路相思,光阴何似?若夫青草春悲,白杨秋恨,人间离别,无古无今。兹辰风雨凄然,墙角绿萼梅一株。昨日始花,不禁怜惜。因向花前酹酒,呼陈姊、谈姊魂魄,亦能识梅边钱某,同是断肠人否也?细雨积花蕊上,点滴如泪,既落复生,盈盈照眼,感而书此。壬申晦日,钱宜记。
  夫子尝以《牡丹亭》引证风雅,人多传诵。《谈姊钞本》采入,不复标明。今加“吴曰”别之,予偶有质疑,间注数语,亦称“钱曰”,不欲以萧艾云云。乱二姊之蕙心兰语也。若序目所注,则无庸识别焉。宜又书。
  或问吴山曰:“礼,女未庙见而死,妇葬于女氏之党,示未成妇也。子于陈未娶也,而《评牡丹亭》概称‘三妇’何居?”曰:“庙见而成妇,谓子妇也,非夫妇之谓也。女之称妇,自纳采时己定之,而纳征则竟成其名。故《纳采辞》曰:‘吾子自惠贶室某’,室者,妇人之称。纳征则曰:‘征者,成也’。至是而夫妇可以成也。礼:‘娶女有吉日,而女死,婿齐衰而吊,既葬而除之,夫死亦如之。’女之可夫,犹婿之可妇矣。夫何伤于礼欤?”
  或曰:“曲有格,字之多寡,声之阴阳去上限之,或文义弗畅,衍为衬字,限字大书,衬字细书,俾观者了然,而歌者有所循。坊刻《牡丹亭记》往往如此,今于衬字,何概用大书也?”曰:“元人北曲多衬字,概用大书,南曲何独不然。衬字细书,自吴江沈伯英辈,始斤斤焉,古人不尔也。予尝闻歌《牡丹亭》者,‘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格本七字,而歌者以‘吹来’二字作衬。仅唱六字,具足情致。神明之道,存乎其人,况玉茗元本。本皆大书,无细书衬字也。”
  或谓:“《牡丹亭》多落调出韵,才人何乃许耶?”曰:“古曲如西厢,‘人值残春蒲郡东’,‘才高难入俗人机’,‘值’字、‘俗’字作平则拗。琵琶,支、虞、歌、麻、且诸韵互押,若仅仅韵调而乏斐然之致,与歌工之乙尺四合无异,曷足贵乎?”曰:“子尝论评曲家,以西河大可氏《西厢》为最。今观毛评,亟称词例,《牡丹亭》韵调之失,何不明注之也?”吴山曰:“然,不尝论说时者乎?意义讹舛,大家宜辨。若一方名、一字画,偶有互异,必旁搜群藉,证析无己,此博物者事,非闺阁务矣。声律之学,韵谱具在,故陈未尝注,谈亦仿之,予将取所用音调故实,方语诗词曲并语有费说者,学西河论释例,别为书云。”
  或问曰:“有明一代之曲,有工于《牡丹亭》者乎?”曰:“明之工南曲,犹元之工北曲也。元曲传者无不工,而独推《西厢记》为第一。明曲有工有不工,《牡丹亭》自在无双之目矣。”
  或曰:“子论《牡丹亭》之工,可得闻乎?”吴山曰:“为曲者有四类:深入情思,文质互见,上也;审音协律,雅尚本色,次也;吞剥坊言谰语,专事雕章逸辞,案头场上,交相为讥,下此无足观矣。《牡丹亭》之工,不可以是四者名之。其妙在神情之际,试观《记》中佳句,非唐诗即宋词,非宋词即元曲。然皆若若士之自造,不得指之为唐为宋为元也。宋人作词,以运化唐诗为难。元人作曲亦然。商女后庭,出自牧之;晓风残月,本于柳七。故凡为文者,有佳句可指,皆非工于文者也。”
  或曰:“宾白何如?”曰:“嬉笑怒骂,皆有雅致。宛转关生,在一二字间。明戏本中故无此白,其冗处亦似元人,佳处虽元人勿逮也。”
  或问“坊刻《牡丹亭》本,‘婚走’折,舟子又有‘秋菊春花’一歌;‘准警’‘御淮’二折,有‘箭坊’、‘锁城’二浑,何此本独无也?”曰:“舟子歌乃用唐李昌符《婢仆诗》,其一章云:
  春娘爱上酒家楼,不怕归迟总不忧。
  推道那家娘子卧,且留教住要梳头。
言外有春日载花停船相待之意。二章云:
  不论秋菊与春花,个个能噇空腹茶。
  无事莫教频入库,一名闲物要些些。
则与舟子全无关合,当是临川初连用之后,于定本削去。至以‘贱房’为‘箭坊’,及‘外面锁住李全,里面锁住下官’诸语,皆了无意致,宜其并从芟柞也。”
  临川曲白,多用唐宋人诗词,不能悉为引注。览古者当自得之。即“寻梦”二字,亦出唐诗,乃评者往往惊为异想,辽豕白头,抑何可怪耶?
  或问“《记》中杂用‘哎哟’、‘哎也’、‘哎呀’、‘咳呀’、‘咳也’、‘咳咽’诸字,同乎异乎?”曰:“字异而义略同,字同而呼之有轻重疾徐则义各异。凡重呼之为厌辞,为恶辞,为不然之辞;轻呼之为幸辞,为娇羞之辞;疾呼之为惜辞,为惊讶辞;徐呼之为怯辞,为悲痛辞,为不能自支之辞。以此类推,神理毕现矣。”
  或曰:“《牡丹亭》集唐诗,往往点窜一二字,以就己意,非其至也。”曰:“何伤也。孔孟之引诗,有更易字者矣。至《左传》所引,皆非诗人之旨,引诗者之旨也。”曰:“落场诗皆集唐,何但注而不标也?”曰:“既己无不集唐,故玉茗元本,不复标集唐字也。落场诗不注爨色,亦从元本。”
  或问:“若士集诗,腹笥乎?獭祭乎?”曰:“不知也。虽然,难矣!”
  陈于上卷未注三句,谈补之。谈于下卷亦未注一句,钱疏之。予涉猎于文,既厌翻检,而钱益睹记寡陋。唐人诗集,以及《类苑》、《纪事》、《万首绝句》诸本,篇章重出,名字互异,不一而足。钱偶有所注,注漏实多,它如“来鹄”或云“来鹏”,“崔鲁”一作“崔橹”。“谁能谭笑解重围”,皇甫冉句也。讹刻刘长卿。“微香冉冉泪涓涓”,李商隐诗也。谬为孙逖,不胜枚举,皆不复置辨,览者无深摭掎焉。
  或问:“若士复罗念庵云:‘师言性,弟子言情’,而《还魂记》用顾况‘世间只有情难说’之句,其说可得闻乎?”曰:“人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性也。性发为情,而或过焉,则为欲。书曰:‘生民有欲’,是也。流连放荡,人所易溺。宛邱之诗,以歌舞为有情,情也而欲矣。故《传》曰:‘男女饮食,人之大欲存焉。’至浮屠氏以知识爱恋为有情,晋人所云‘未免有情’,类乎斯旨。而后之言情者,大率以男女爱恋当之矣。夫孔圣尝以好色比德,诗道性情,国风好色,儿女情长之说,未可非也。若士言情,以为情见于人伦,伦始于夫妇。丽娘一梦所感,而矢以为夫,之死靡忒,则亦情之正也。若其所谓因缘死生之故,则从乎浮屠者也。王季重论玉茗四梦:‘《紫钗》,侠也。《邯郸》,仙也,《南柯》,佛也,《牡丹亭》,情也。’其知若士言情之旨矣。”
  宜按:洵有情兮,是千古言情之祖。陶元亮效张、蔡为《闲情赋》,专写男女,虽属托谕,亦一征也。
  或者曰:“死者果可复生乎?”曰:“可。死生一理也。圣贤之形,百年而萎,同乎凡民,而神常生于天地。其与民同生死者,不欲为怪以惑世也。佛老之徒,则有不死其形者矣。夫强死者尚能厉,况自我死之,自我生之,复生亦奚足异乎?予最爱陈女评《牡丹亭?题辞》云:‘死可以生,易;生可与死,难。’引而不发,其义无极。夫恒人之情,鲜不谓疾疹所感,沟渎自经,死则甚易;明冥永隔,夜台莫旦,生则甚难。不知圣贤之行法俟命,全而生之,全而归之,舍生取义,杀身成仁一也。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又曰:‘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死不闻道,则与百物同澌绝耳。古来殉道之人,皆能庙享百世。匹夫匹妇,凛乎如在。死耶?生耶?实自主之。陈女兹评,黯与道合,不徒佛语涅盘,老言谷神也。”
  或又曰:“临川言‘理之所必无,情之所必有’,理与情二乎?”曰:“非也,若士言之而不欲尽也。情本乎性,性即理也。理贯天壤,弥六合者也。言理者莫如六经,理不可通者六经实多。无论元鸟降生,牛羊腓字,其迹甚怪;即以梦言,如商赍良弼,周与九龄,孔子奠两楹,皆非情感。《周礼》掌梦、献梦,理解传会;左氏所纪,益荒忽不伦已。然则世有通人,虽谓情所必无,理所必有,其可哉。”
  或问“若士言‘梦中之情,何必非真’,何谓也?”曰:“梦即真也。人所谓真者,非真也,形骸也。虽然,梦与形骸未尝贰也。不观梦媾而精遗,梦击跃而手足动摇乎?形骇者真与梦同,而所受则异。不声而言,不动而为,不衣而衣,不食而食,不境而无所不之焉,梦之中又有梦,故曰:‘天下岂少梦中之人也。’”
  尝与夫子论梦境,夫子曰:“吾其问诸焦冥乎?眼睫一交,已别是一世界。古德教人参睡着无梦时,便似鸿蒙混沌也。”予谓:“按囟则惊,拊心则魇,此处大可观梦”,夫子颔之。又一日论梦,夫子曰:“昼与夜,死生之道也。醒与梦,人鬼之道也。”予曰:“其寐也,绵绵延延,如微云之出岫,若不遽然。其寝也,千里一息,捷如下峡之船。何也?”夫子曰:“阳见而阴伏,故出难而归速。”
  或称评论传奇者,类作鄙俚之语,以谐俗目。今《牡丹亭》评本,文辞雅隽,恐观者不皆雅人,如卧听古乐也。曰:“是何轻量天下也?天下不皆雅人,亦不绝雅人,正使万俗人讥不足恨,恨万俗人赏,一雅人讥耳。”
  或曰:“子所谓抄入《苕溪本》者,尝见之矣。陈评上卷,可得见乎?”吴山悄然而悲,喟然而应之曰:“癸丑之秋,予馆黄氏,怜火不戒,尽燔其书。陈之所评,久为灰尘,且所谓苕溪本者,今亦亡矣。”曰:“何为其亡也?”曰:“癸酉冬日,钱女将谋剞劂,录副本成。日暮微霰,烧烛燖酒,促予检校。漏下四十刻,寒气蒲肤,微闻折竹声,钱谓‘此时必大雪矣’。因共出,推窗见庭树枝条,积玉堆粉。予手把副本,临风狂叫,竟忘室中烛花爆落纸上,烟达帘外,回视烻烻然不可向迩,急挈酒瓮倾泼之,始熄。复簇炉火然灯,酒纵横流地上,漆儿焦烂,烛台融锡,与残纸煨烬,团结不能解。因叹陈本既灾,而谈本复罹此厄。岂二女手泽,不欲留于人世,精灵自为之耶?抑有鬼物妒之耶?残釭欲炧,雪光易晓,相对凄然。久之,命奴子坎墙阴梅树旁,以生绢包烬团瘗之。至今留焦儿,志予过焉。”
  李玉山曰:“瘗烬团,留焦儿,皆雅事可传。”
  或曰:“女三为粲,美故难兼。徐淑、苏蕙,不闻继美,韦丛、裴柔,亦止双绝。子聘三室而秘思妍辞,后先相映,乐乎?何遇之奇也?抑世皆传子评《牡丹亭》矣。一旦谓出三妇手,将无疑子为捉刀人乎?”吴山曰:“疑者自疑,信者自信。予序已费辞,无为复也。且诗云:‘人知其一,莫知其它。’其斯之谓与?予初聘陈,曾未结缡,夭阏不遂。谈也,三岁为妇,炊臼遽征。钱复清瘦善病,时时卧床,殆不起。予又好游,一年三百六十日,无几日在家相对,子以为乐乎否也。”
    右或问十七条,夫子每与座客谈论所及,记以示余。因次诸卷末,是日晚饭时,予偶言
  言情之书,都不及经济。夫子曰:“不然。观《牡丹亭记》中‘骚扰淮扬地方’一语,即是
  深论天下形势。盖守江者必先守淮,自淮而东,以楚泗广陵为之表,则京口、秣陵,得以遮
  蔽。自淮而西,以寿、卢、历阳为之表,则建康、姑熟,得襟带长江,以限南北,而长淮又
  所以蔽长江。自古天下裂为南北,其得失皆在于此。故金人南牧,必先骚扰其间。宋家策应
  ,亦以淮扬为重镇,授杜公安抚也。非经济而何?”因顾谓儿子向荣曰:“凡读书一字一句
  ,当深绎其意,类如此。”甲戌秋分日钱宜述。
  甲戌冬暮,刻《牡丹亭还魂记》成,儿子校雠讹字,献岁毕业。元夜月上,置净儿于庭,装褫一册,供之上方。设杜小姐位,折红梅一枝,贮胆瓶中。然灯陈酒果,为奠。夫子忻然笑曰:“无乃太痴?观若士自题,则丽娘其假托之名也,且无其人,奚以奠为?”予曰:“虽然,大块之气,寄于灵者。一石也,物或凭之;一木也,神或依之。屈歌湘君,宋赋巫女,其初未必非假托也,后成丛祠。丽娘之有无,吾与子又安能定乎?”夫子曰:“汝言是也。吾过矣。”夜分就寝。未几,夫子闻予叹息声,披衣起肘予曰:“醒醒。适梦与尔同至一园,仿佛如所谓红梅观者,亭前牡丹盛开,五色间错,无非异种。俄而一美人从亭后出,艳色眩人,花光尽为之夺。意中私揣,是得非杜丽娘乎?汝叩其名氏、居处,皆不应。回身摘青梅一丸,捻之。尔又问‘若果杜丽娘乎?’亦不应,衔笑而己。须臾大风起,吹牡丹花满空飞搅,余无所见。汝浩叹不己,予遂惊寤。”所述梦盖与予梦同,因共诧为奇异。夫子曰:“昔阮瞻论无鬼,而鬼见。然则丽娘之果有其人也,应汝言矣。”听丽谯紞如打五鼓,向壁停灯未灭。予亦起呼小婢,簇火沦茗。梳扫讫,急索楮笔纪其事。时灯影微红,朝暾已射东牖。夫子曰:“与汝同梦,是非无因。丽娘故见此貌,得母欲流传人世耶?汝从李小姑学尤求白描法,盍想象图之?”予谓:“恐不神似,奈何?”夫子乃强促握管写成,并次记中韵系以诗。诗云:
  蹔遇天姿岂偶然?濡毫摹写当留仙。
  从今解识春风面,肠断罗浮晓梦边。
以示夫子,夫子曰:“似矣。”遂和诗云:
  白描真色亦天然,欲问飞来何处仙?
  闲弄青梅无一语,恼人残梦落花边。
将属同志者咸和焉。钱宜识。
  李玉山曰:“予应兄嫂教,有和句云:
  因梦为图事邈然,牡丹亭畔一逢仙。
  可知当日怀春意,犹在青青梅子边。
如鸲鹆学人言,不惟不工,亦不似也。”
  或谓水墨人物,昉自李伯时,非也。晋卫协为《列女图》,吴道子尝摹之以勒石,则己是白描法矣。龙眠墨笔仕女,仿也,非昉也。予与吴氏三夫人为表妯娌,尝见其藏有《韩冬郎偶见图》四幅,不设丹青,而自然逸丽,比世所传宋画院陈居中摹《崔丽人图》,殆于过之,惜其不署姓名。或云是吴中尤求所临。今观钱夫人为杜丽娘写照,其姿神得之梦遇,而侧身敛态,运笔同居中法。手搓梅子,则取之《偶见图》第一幅也。昔人论管仲姬墨、竹、梅、兰,无一笔无所本,盖如此。乙亥春日冯娴跋。
  吴山四兄,聘陈嫂,娶谈嫂,皆早夭。予每读其所评《还魂记》,未尝不泫然流涕,以为斯人既没,文采足传。而谈嫂故隐之,私心欲为表章,以垂诸后。四兄故好游,谈嫂没十三年,朱弦未续。有劝之者,辄吟微之“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之句。母氏迫之,始复娶钱嫂。尝与予共事笔砚,酬花啸月之余,取二嫂评木参注之。又请于四兄,典金钗雕板行世。予偶忆吴都张元长氏《梅花草堂二谈》载:“俞娘行三,丽人也。年十七夭。当其病也,好观文史。一日见《还魂传》,黯然曰:‘书以达意,古来作者多不尽意而出。若生不可死,死不可生,皆非情之至,真达意之作矣。’研丹砂旁注,往往自写所见,出人意表。如‘感梦’折注云:‘吾每喜睡,睡必有梦,梦则耳目未经涉,皆能及之。杜女故先吾着鞭耶。’”如斯俊语,络绎连篇。其手迹遒媚可喜。某尝受册其母,请秘为草堂珍玩,母不许。急录一副本,将上续之,续矣而秘之筐笥。
  吴与予家为通门,吴山四叔又父之执也。予故少小以叔事之,未尝避匿。忆六龄时,侨寄京华,四叔假舍焉。一日论《牡丹亭》剧,以陈、谈两夫人评语,引证禅理,举似大人。大人叹异不已。予时蒙稚,无所解,惟以生晚不获见两夫人为恨。大人与四叔持论,每不能相下。予又闻论《牡丹亭》时,大人云:“肯綮在死生之际,《记》中‘惊梦’、‘寻梦’、‘诊祟’、‘写真’、‘悼疡’五折,自生而之死;‘魂游’、‘幽构’、‘欢挠’、‘冥誓’、‘回生’五折,自死而之生。其中搜抉灵根,掀翻情窟,能使赫蹄为大块,喻糜为造化,不律为真宰,撰精魂而通变之”。语未毕,四叔大叫欢绝。忽忽二十年,予已作未亡人。今大人归里,将于孤屿筑稗畦草堂为吟啸之地。四叔故好西方《止观经》,亦将归昊山草堂,同钱夫人作庞老行逸。他时予或过夫人习静,重闻绪论,即许拈此剧,参悟前因否也?因读三夫人合评,感而书其后。同里女侄洪之则谨识。
  汤先生。谢耳伯愿为邮,不果。上虞山钱受之近取《西厢》公案参倒洞闻、汉月诸老宿,请俞娘本戏作《传灯录》甚急,某无以应也。由此观之,俞娘之注《牡丹亭》也,当时多知之者,其本竟湮没不传。夫自有临川此记,闺人评跋,不知凡几。大都如风花波月,飘泊无存。今三嫂之合评,独流布不朽,斯殆有幸有不幸耶!然《二谈》所举俞娘俊语,以视三嫂评注,不翅瞠乎?则不存又何非幸耶?合评中诠疏文义,解脱名理,足使幽客启疑,枯禅生悟。恨古人不及见之,洵古人之不幸耳。钱嫂梦睹丽娘,纪事、写像、咏诗,又增一则公案。予亦乐为论而和之,并识其后,自幸青云之附云。玉山小姑李淑谨跋。
  《牡丹亭》一书,经诸家改窜,以就声律,遂致元文剥落,一不幸也。又经陋人批点,全失作者情致,二不幸也。百余年来,诵此书者,如俞娘、小青,闺阁中多有解人。又有赋害杀娄东俞二娘者,惜其评论,皆不传于世。今得吴氏三夫人合评,使书中文情毕出,无纤毫遗憾,引而伸之,转在行墨之外,岂非是书之大幸耶?文章有神,其足以传后者,自有后人与之神会。设或陈夫人评本残缺,无谈夫人续之,续矣,而秘之箧笥,无钱夫人参评,又废首饰以梓行之,则世之人能诵而不能解,虽再阅百余年,此书犹在尘务中也。今观刻成,而丽娘见形于梦,我故疑是作者化身矣。同里女弟顾姒题。
    甲戌长夏,晒书检得旧竹纸半幅,乃陈姊弥留时所作断句,口授妹书者。夫子云:“陈
  没九年后得诸其妹婿。”妹亦亡二年矣。竹币斜裂,仅存后半,因锲夫子《还魂记》。或问
  上方空白,感其昔时闲论《牡丹亭》之句,附录于此,俾零膏剩馥,采香奁者犹得采摭焉。
  第二行“北风吹梦”四字,二行“恰如残醉欲醒时”七字,是末句也。以后皆一行二十一字
  ,一行七字相间,凡九首。三行下缺二字,其文云:
    也曾枯坐阅金经,不断无明为有形。
    及到悬崖须□□,如何烦恼转婴宁?
  按:阙文疑是“撤手”二字。次云:
    屐子裁罗二寸余,带儿折半裹犹疏。
    情知难向黄泉走,好借天风得步虚。
  次云:
    家近西湖性爱山,欲游娘却骂痴顽。
    湖光山色常如此,人到幽扃更不还。
  次云:
    簇蝶临花绣作衣,年年不着待于归。
    那知着向泉台去,花不生香蝶不飞。
  次云:
    尽检箱奁付妹收,独看明镜意迟留。
    算来此物须为殉,恐向人间复照愁。
  次云:
    爷娘莫为女伤情,姊嫁仍悲墓草生。
    何似女身犹未嫁,一棺寒雨傍先莹。
  次云:
    看侬形欲与神离,小婢情多亦泪垂。
    金珥一双留作念,五年无日不相随。
  次云:
    口角涡斜痰满咽,涓涓清泪洒红绵。
    伤心赵嫂牵衾语,多半啼痕是来年。
  次云:
    昔时闲论牡丹亭,残梦今知未易醒。
    自在一灵花月下,不须留影费丹青。
  按:谈姊《南楼集》,载补陈姊缺文。一首云:
    北风吹梦欲何之,帘幕重重只自垂。
    一缕病魂消未得,却如残醉欲醒时。
  予亦有补句云:
    北风吹梦断重吹,一枕余寒心自疑。
    添得五更消渴甚,却如残醉欲醒时。
  自顾形秽,难免续貂之诮矣。

  跋
  临川《牡丹亭》数得闺阁知音,同时内江女子,因慕才而至沉渊。兹吴吴山三妇,复先后为之评点校刊。岂第玉箫象管,出佳人口已哉!近见吾乡某氏闺秀,又有手评本,玉缀珠编,不一而足。身后佳话,洵堪骄视千古矣。丙申长夏震泽杨复吉识 。

  龟台琬琰 清 新安张正茂松如 撰

  西王母
  母居龙月城,城中产黄中李,花开则三影,结实则九影。母惜之过于蟠桃。
  嫦娥
  羿妻,逃月为虚上夫人。
  上元夫人
  夫人名阿环,降汉宫,年可二十余,头作三角髻。
  玉女
  葭萌县有石穴,名玉女房。房前修竹数竿,下覆青石坛,每因风自扫此坛。女每遇明月夜,即于坛上闲步徘徊,复入此房。
  太真王夫人
  夫人有子,为三天太上府都官。时乘白龙,周游四海。
  殷王女
  女食蓬累根得道。
  朱翼
  太阳女,二百八十岁,色如桃花,眉鬓如画。
  马郎妇
  妇于金沙滩,施一切人淫。凡与交者,永绝淫念。死葬后,一梵僧来云:“求我侣。”掘开乃锁子骨,僧以杖挑起,升云而去。
  玉卮娘子
  玉卮西王母第三女,崔书生遇之,遗以白玉合。
  颛和(大玄女)
  一名西灵子都,入水不濡,入火不然。盛寒,着单衣行水上,可至积日。能徙宫殿城市于他所,指之则失所在。
  麻姑
  姑降蔡经家 云:“接待以来,东海三为桑田,蓬莱水久清浅矣。”共有三麻姑,此即王方平妹降蔡经家者。又石勒时,麻秋女于望仙桥飞升,名麻姑。又政和中,建昌人,姑余山得道者,亦名麻姑。(《耕余雅录》云:“麻姑姓黎,字琼仙,唐放出宫人也。”则是有四麻姑矣。)
  女几
  朱仲尝于会稽卖珠,以素书贳酒于几家。几盗写之,学其术仙去。
  紫云娘
  鲁敢遇仙女曰:“尝见紫云娘,诵君佳句。”
  毛女
  女字玉姜,陶太白陟芙蓉峰,遇之。毛发翠润,身轻如飞,以万岁松脂、千岁柏子遗陶。
  梅姑
  梅姑生时,能着履行水上。
  弄玉
  玉吹箫作凤鸣,有凤止其屋。后乘凤去。
  英妃
  妃腋下忽生碧毛,谢同列曰:“我碧毫小仙也。久为世溷,今当去。汝等努力,会当见我于玄圃耳。”
  张丽英
  英面有奇光,不照镜,但对白纨扇,如鉴焉。
  南阳公主
  王莽秉政,公主避乱奔华山,得道仙去,岭上遗一双珠履。
  白水素女
  晋安郡书生谢端,性介洁,不染声色,尝于海岸观涛,得一螺,大如一石米斛。割之,中有美女曰:“予天汉中素女,天帝矜卿纯正,令为君妇。”
  晓晕
  晕酿游仙酒,饮之而卧,梦历蓬莱赤水。
  鹿娘
  村人韩文秀,见鹿产一女,遂收养之。及长为女冠,梁武帝为立观。后死,入棺,帝开视之,但异香絪缊,不见骸骨。
  皇太姆
  姆居武夷,游行乘白云一片。
  水仙子
  仙子为南溟夫人侍者,手恒弄一圆石子,如鸟卵,色类玉。后以赠青霞君为经镇。一日忽大风雨,石裂,有一虫走出,状若绿螈,就研池饮少水,乘风雨掣去,盖一龙也。
  萼绿华
  降羊权家,可二十许,上下皆青衣。赠权诗,及金玉条脱各一枚。
  配瑛
  瑛与凤共处,凤尝以羽翼扇女面。
  拳夫人
  夫人居处,尝有青紫气属天,两手俱拳。汉武帝令开其手,数十人擘莫能开。帝自披手即伸。后死云阳宫,香闻十里,尸解柩空,但存丝履。
  鲁妙典
  麓林道士,授妙典《大洞黄庭经》,入九疑十年。
  智琼
  琼下嫁济北从事弦义起,赠诗云:
  飘浮教述敖,曹云石滋芝。
  一英不须润,至德与时期。
  神仙岂常降,应会来相之。
  纳我荣五族,逆我致祸灾。
  程伟妻
  伟按枕中鸿宝作金不成,妻即因伟炉中汞,出囊中药少许,投之即成金。
  黄虚微
  虚微年逾八十,貌如婴孺,号花姑。
  缑仙姑
  姑居南岳魏夫人仙坛,忽一青鸟飞来,自言:“为南岳夫人使,以姑修道精苦,命我为伴。”姑徙湖南,隐九疑,鸟并随之。(《清话》云:“青鸟形如鸠鸽,红顶长尾,缑仙姑曾见之。”)
  云英
  云英,双手如玉,光彩照人。
  杜兰香
  兰香驾青牛钿车下嫁张硕,婢子二,大者萱支,小者松支。《墉城集仙录》云:“湘江渔父,于洞庭闻啼儿声,视之三岁女子,举之。十年余,忽有青童自硕所来,携女去,临升谓父曰:‘我杜兰香也,有过,谪人间耳。’”
  秀英
  英,丁义女。今瑞州崇元观,有英炼丹所。
  少室仙姝
  封陟居少室山,林薮深秀,泉石清寒。仙姝降其居,陟不顾,留诗:
  萧郎不顾凤头人,云涩回车泪脸新。
  愁想蓬瀛归去路,难窥旧苑碧桃春。
  樊夫人
  一名云翘,夫人为玉皇女史。刘纲吐盘成鱼;夫人吐盘成獭。食之。
  杨敬真
  敬真适同村王清,奉箕帚惟谨,目为“勤力新妇”。
  卖蕨母
  姆卖蕨市上,黄衣破结,有饥色。王鲸遇而悯之,乃以千钱买蕨。姆谢而去。及归蒸于鸟头甑,尽成金钗。
  郊道光女
  女尝于高邮军南楼东井,汲水炼丹,飞仙去。今号“玉女井”。
  湛姆
  许旌阳心期每岁谒姆,姆即觉之曰:“子勿来。吾即还帝乡矣!”
  云林夫人
  夫人与许穆书云:“玉醴金浆,交梨火枣,当与山中许道士,不与人间许长史。”
  何仙姑
  姑生而顶有六毫,含云母粉,往来山岭,行步如飞。天宝九载,见于麻姑五色云中。
  吴彩鸾
  彩鸾日写《唐韵》一部,运笔如飞。
  崔生妻
  崔生得隐形符,潜唐玄宗宫禁中,为术士所知,追捕甚急,生逃还山,追者在后,隔涧见妻,告之,妻掷其领巾,成五色虹桥,生过即灭。
  许明恕婢
  明恕以杖击婢,随杖身起,不知所在。
  杨父女
  女绝色,有谢生者求娶,父曰:“有诗一联,能续则许。”诗曰:“朱奁半窗月,修竹一帘风。”生曰:“何事今宵景,无人解与同。”女曰:“天生吾婿。”偶之。七年而逝。后生见之江中,曰:“吾水仙也,躄谪人间耳。”
  骊山老姥
  姆袖中出一瓢,令李筌谷中取水。既满,忽重百余斤,力不能制。
  潘统制妻
  妻一岁连举三子,常于净室趺坐诵经,出必以虎子自随。
  东陵圣母
  或以圣母奸妖,官收付狱。顷之,已从狱窗中飞去,众望见之,转高入云中,遗所着履一緉。
  孙仙姑
  姑临化,书颂云:“三千功德超三界,跳出阴阳包裹外。隐显纵横得自由,醉魂不复归宁海。”
  裴玄静
  玄静乘白凤冲举。
  瞿夫人
  隋末,黄元仙为辰州刺史。隋亡,兴夫人隐州西之罗山,贫甚,为人佣织养姑,如此者十年。忽谓元仙曰:“昨有帝命,当与君别。”俄化青气数丈,腾空而去。
  威逍遥
  逍遥独处静室。忽一日屋裂如云,但见室内所御衣履,逍遥与众仙在云中。
  陈元娇
  元娇掌蓬莱紫虚洞。
  唐广真
  广真跨大虾蟆度海,因游名山。
  钱妙真
  妙真与妹,依陶隐居。道成,忽披白衣,入茅山燕洞。妹后至,洞已扃矣。至今有碧桃花,紫菖蒲在焉。
  曹仙媪
  媪常携幼女,引一犬,息马斗关柳下。一日渡河,舟师拒之,媪携女与犬,凌波御风,须臾登岸。
  武元照
  元照在女孩,母茹荤,辄终日不乳。比长,神人告照绝粒,母强食,神乃剖腹涤之。
  麻衣仙姑
  仙姑隐少室山,人见跳入石壁中,声隐隐如雷。
  马大仙
  大仙家贫,事姑甚谨。尝往来佣织,去家百里。有美食即以笠浮,顷刻还家荐姑。
  刘安女
  母送女适何氏,忽有白鹅自空而堕,女乘之去。陈轩诗曰:
  白鹅乘去人何在,青鸟飞来信不遥。
  若使何郎有仙骨,也应同引凤凰箫。
  焦静贞
  静贞谓薛季昌曰:“司马承祯得道,高于陶都水,当为东华上清真人。”
  酒家女
  女眉生而连,耳细而长,众以为异。邺人犊子,牵一黄犊过,女悦之,遂随去。冬日常献桃李市中。
  太真
  杨通幽道士,至蓬莱最高处,多楼阁。有户东向,署曰“玉妃太真院”。
  江妃二女
  女游江湄,逢郑交甫,解所佩明珠赠之。行数十步,女不见,珠亦随失。
  谢自然
  自然登天台玉霄峰,见沧海蓬莱,亦应非远。乃浮一席,航海访蓬莱。
  王氏祖母
  母二百余岁,两眼白皆碧,夜多不睡。每月余,忽不见,数日复来。床头秘一柳箱,可尺余,封锁甚密。一日母不在,因窃开之,中止一小铁篦,自是不归。
  洛神女
  萧旷遇神女问曰:“陈思王精灵安在?”曰:“为遮须王”。
  明节刘后
  林灵素云:“后是九华玉真安妃。”后有青城翁,见后于巫山。
  禅黎王女
  女生而不言,其国枯旱,地下生火,王怖。女为仰啸,天降洪水至十丈。
  卖酒姥
  姥善采百花酿酒,王方平尝以千钱过蔡经家,与姥沽酒。后有人经洞庭湖,见卖百花酒者,姥也。

 潮嘉风月记 清 山阴俞蛟清源 撰

  青楼珠箔,能勾荡子之魂,赤仄云缯,难实妖姬之壑。被无穷之遗害,溯作俑于何年?金缕歌残,艳名花而早折;玉箫声咽,伤幽会以难期。洞号迷香,入寻何众?泥惟沾絮,洗脱者谁?仆也,不解温柔,贻讥风雅。遇紫云于席上,敢发狂言;赓缘水于墙边,顿忘绮梦。墨堆雪岭,美丑无烦加黑白之评;风飐荷珠,姻缘何必有短长之喻?乃梅州带水,毗接封圻;而潮郡连疆,地邻瀛海,彻夜之笙歌叠奏,拨鹍弦而惊起潜鳞;侵晨之纷黛皆香,笼蝉鬓而艳留碧浪。采风问俗,纪载宜详;品翠题红,篇章争丽。逞掷心而卖眼,每气尽于绮袴围中;竭献笑以呈欢,徒魂断于蓬窗深处。迨夫色荒情倦,继以裘敝金残。对此日之萧条,伤怀殊甚;忆当年之佳丽,回首难堪。是用箴规,爰资搜辑。

  丽景
  潮州居羊城东北,山海交错,物产珍奇,岭表诸郡,莫与之京。以故郭门内外,商族辐辏,人烟稠密,俨然自成都会。昔韩文公贬潮州刺史,驱鳄鱼之害,开文教之端。后人追慕其德,名其江曰“韩江”。越今七百余年,烟波浩渺,无沧桑之更。而绣帏画舫,鳞接水次;月夕花朝,鬓影流香;歌声戛玉,繁华气象,百倍秦淮。此外如梅州之八角亭前,齐昌之西河塘外,虽规模不及,而雨丝风片,滞人魂魄,如出一辙也。若非在上者惠养有方,则荒徼之区,安能富庶华美至此极哉。
  潮嘉曲部中,半皆蜒户女郎。而蜒户,惟麦、濮、苏、吴、何、顾、曾七姓,以舟为家,互相配偶,人皆贱之。间尝考诸纪载:蜒,谓之水栏。辨水色,即知有龙。又曰“龙户”。秦始皇使屠睢统五军监禄杀酉瓯王,越人皆入丛薄中与禽兽处,莫肯为秦。意者,今之蜒户,即西瓯之遗民欤?生男专事篷篙,只在清溪、潮阳五百里内,往来载运物货,以受值。生女则视其姿貌之妍媸,或留抚畜,或卖邻舟。父母兄弟,仍时相顾问。稍长,辄勾眉敷粉,擪管调丝,盖其相沿之习。有不能不为娼者,非如燕赵之区;随处可游,资生多术,乃不顾廉耻,以身为货,可同日而语。故遇交好者,择纯谨可倚,即托以终身,不侯老大始嫁作商人妇也。广东蜒户,与浙江堕民,曾蒙谕旨,准其为良,与居民一体安居习业。土豪地棍,横加逼辱,依律治罪,载在令典,此真胞与为怀,欲涤斯民旧习之污。无如结习莫除,甘于下贱,亦可哀也己。
  六筵船形势,昂首巨腹而缩尾。首长约身之半,前后五舱。首舱,居则设门,并几席之属,行则并篷去之,以施篙楫。中舱为款客之所,两旁垂以湘帘,虽宽不能旋马,而明敞若轩庭,前后分为燕寝,几榻、衾枕、奁具、熏笼、红闺雅器,无不精备。卷幔初入,竟锦绣夺目,芬芳袭人,不类尘寰,然此犹丽景之常耳。顷年更有解事者,屏除罗绮,卧处横施竹榻、布帷,角枕,极其朴素。榻左右各立高几,悬名人书画。几上位置胆瓶、彝鼎。闲倚蓬窗,焚香插花,居然有名士风味。对榻设局,脚床二,非诗人雅志不延坐。韩江抵清溪,往回千余里,处处修篁夹岸。每乘此船,与粉白黛绿者凭栏偶坐,听深林各种野鸟声,顿忘作客。是何异古之迷香洞,非胸有卓识,安得不为之惑?谚云:“少不入广?,职此故欤?”
  潮嘉风俗朴鲁,良家妇女,布衣椎髻,颇形恶劣。舟中则云鬓分梳,薄如蝉翅,蛾眉约秀,淡若春山。彩袖曳风,唾花凝碧。绣鞋步月,瘦玉生香。至于环佩声低,芳踪渐远,钗钿制巧,新样频翻,更有不能枚举者。而伧荒之徒,囿于习俗,每嫌莲船不束,无论妍媸,见而齿冷,是皆措大之见,鸟足与品题佳丽哉?从来歌咏美人,未尝语及其足。史称杨妃罗袜,宋书称妇人圆履。韩冬郎诗云:“六寸圆肤光致致”,皆不缠足之明验。且昔人论东坡诗,如名家女大脚步便出。是女之美恶,不在足之大小。今有人焉,浓眉阔目,硕腹粗腰,虽裙底双钩,不盈三寸,亦谓之佳丽乎?如余所见,潮州之竹姑,兴宁之贞娘、月凤、郭十娘、麦莲凤,梅州之吴小金,麦凤妹皆眉黛楚楚,一笑嫣然,缓行独立,倍觉娉婷。余虽不解个中三昧,而知当日西子、太真,足以倾人城者,断不在凤头窄小也。
  琵琶,古乐器也。自康昆仑而后,能弹五十四丝者,己久无其人矣。然当时太常卿王瑀尝云:“琵声多,琶声少,亦未可弹大弦,”岂俗手所能擅其技哉?今舟中女校书度曲,动辄乱拨石槽,以倚和其韵,虽有巧者,时变新声,究不足兴言乐也。但空江秋夜,月印澄潭。雁横碧落,箕踞蓬窗,静听邻船,轻弹低唱。亦复不恶。友人金柳南赠林香竹姬人大美云:“香枫一曲欲销魂,红烛青尊忽夜分。无限幽怀写不尽,满江凉月白纷纷。”
  鸦片烟出外洋诸国,色黑而润。凡游粤者,无不领其旨趣。余初不知为何物,后按《本草纲目》云:“鸦片,一名阿片,又名阿芙蓉。天方国种红罂粟花,不令水淹头。七八月花谢后,刺青皮取之。”此说甚确。余尝见人煮烟熬膏,其中尚有花瓣如莲者,不过形体略小,其为罂粟所制无疑。友人姚春圃尝为余道鸦片之美,谓:“其气芬芳,有味清甜。值闷雨沉沉,或愁怀渺渺,矮榻短檠,对卧递吸,始则精神焕发,头目清利,继之胸膈顿开,兴致倍佳,久之骨节欲酥,双眸倦豁。维时拂枕高卧,万念俱无,但觉梦境迷离,神魂骀荡,真极乐世界也。”余笑曰:“其然,岂其然乎?”然近日四民中,惟农夫不尝其味。即仕途中,多有耽此者,至于娼家,无不设此以媚客。然嗜好过分,受害亦甚酷。
  工夫茶烹治之法,本诸陆羽《茶经》。而器具更为精致,炉形如截筒,高约一尺二三寸,以细白泥为之。壶出宜兴窑者最佳,圆体扁腹,努嘴曲柄,大者可受半升许。杯盘则花瓷居多,内外写山水人物极工致,类非近代物,然无款识,制自何年,不能考也。炉及壶盘各一。唯杯之数,则视客之多寡,杯小而盘如满月。此外尚有瓦铛、棕垫、纸扇、竹夹,制皆朴雅。壶盘与杯,旧而佳者,贵如拱璧。寻常舟中,不易得也。先将泉水贮铛,用细炭煎至初沸,投闽茶于壶内,冲之。盖定复遍浇其上,然后斟而细呷之。气味芳烈,较嚼梅花更为清绝,非拇战轰饮者得领其风味。余见万花主人于程江月儿舟中题吃茶诗云:
  宴罢归来月满阑,褪衣独坐兴阑珊。
  左家娇女风流甚,为我除烦煮凤团。
  小鼎繁声逗响泉,蓬瀛夜静话联蝉。
  一杯细啜清于雪,不羡蒙山活火煎。
蜀茶久不至矣,今舟中所尚者,惟武彝,极佳者,每斤需白镪二枚。六篷船中食用之奢,可想见焉。
  潮州土俗,以蛇之青色者为青龙,奉之如神。每岁二月,望前结彩为舆,管弦钲鼓,舁之以行,名曰“迎青龙”。女郎之未经梳拢者,皆浓妆艳服,扮剧中故事,随神游行。望之粲然,发锦始濯,如花始发,艳心悦目,莫可名言。纨绔子弟,裙屐少年,争备金鏳,择佳丽者,以次给之,受者名曰“得标”。得标多者声名噪甚,即有大腹腹贾,不惜千金为制衣饰,与之梳拢。昔邱海阳铁香有《观妓诗》云:
  凤城二月好春光,社鼓逢逢报赛忙。
  百戏具张全不顾,争围台阁看新妆。
又云:
  一枝花斗一枝新,公子王孙逐后尘。
  夺得锦标载月返,不知春思属何人。
盖实录也。
  曲中称谓,多不可解。如余澹心《秦淮杂志》,所载妓家,仆婢称之曰“娘”,外人呼之曰“小娘”,假母称之曰“娘儿”,客至称客曰“姐夫”。客称假母曰“外婆”之类,皆不离乎本来面目。惟潮嘉妓呼客曰“老燕”,客呼妓曰“老襄”,外人呼之曰“阿嫂”。或曰:潮人“阮”读如“燕”,“襄”读如“相”,即刘阮、楚襄之意,是真痴人说梦。楚襄非女子,何以客反呼妓为襄耶?‘燕、襄“之称,必有命意者在,惜乎无从考据耳。舟中妓女亲生者少,皆买自贫家,或得诸他舟。教习弦歌,传授衣钵,颇费劬劳。迨梳栊后,一切家计,取给于女,谓之当”家“。当家日久,遇意中人,任其缱绻,不甚管束。唯私本船篙工,则与良妇犯奸无异。阿母忿相责詈,不少宽容。姊妹中亦鄙薄之,此娼家家法也。

  丽品
  濮小姑,韩江人。态度丰艳,柔情绰约。虽不娴文翰,而吐属温和。遇少年服饰炫丽,举止浮荡者,厌薄之。名士骚客,联句飞觞,则樱唇微绽,粉靥生涡,侍坐终日不倦。否则邀之亦不至,即至,酒数行,先姊妹歌《满江红》一曲,便向座客敛衽辞去。虽有力者,咬以金帛,挟以威势,亦不顾也。故当时才流,凡有雅集,必登小姑舟,如奉为吟坛主。临安吴殿撰颉云:校试潮嘉,适乘其舟,严谕从人禁妓不得入谒。小姑窃窥而心慕之,然以学使尊严,何敢遽为毛遂?辘轳于中。莫可排解者,累日矣。一日傍晚,舟次齐昌江口,密雨如注,小姑曰:“此天赞我也。”因舆其母定计设筵,醉仆从于他舟,潜令篙师约当吴寝所穴篷数处。顷之,衾枕淋漓,吴急起狂呼,莫有应者。小姑伪自梦中惊觉,挑灯出视,谓吴曰:“湫隘何可憩息,后有小榻尚洁,敢请贵人移寝。何如?”吴睨之,嫣然一笑,媚致横流,不觉心动。遂与燕婉。及试罢,返省,题便面以赠小姑曰:
  轻衫薄鬓雅相宜,檀板低敲唱《竹枝》。
  好似曲江春宴后,月明初见郑都知。

  折柳河干共黯然,分襟恰值暮秋天。
  碧山一自送人去,十日蓬窗便百年。
小姑捧诗而拜,欲脱籍随行。吴不可,殷勤慰谕而止。于是潮人咸呼小姑为“殿撰夫人”云,小姑益自矜贵,即名士骚人,亦难轻觌其面。假母逼之,小姑曰:“儿尝侍寝玉堂,何可复理故业。”遂出私囊千金于湘子桥边,筑精舍数间,焚香礼佛。后闻吴君逝世,设位哭奠,数日不食而卒。至今潮人艳称之。噫,歌妓中如濮小姑者,亦佣中佼佼者乎!余闻吴公胪唱后,告假完姻。其夫人双目失明,自惭非偶,告之父母,遣人谢绝。吴曰:“夫妇之义,一与之盟,终身不易。汉宣帝即位,尚求微时故剑。余何人斯,敢背此盟。”卒为夫妇,其高义有足多者,因纪其遇小姑,而并及之。
  艳妹,不知其姓氏,或曰:即濮小姑之妹。姿态丰艳,举止蕴藉,颇有小姑风。浙人沈子静常,赠以诗曰:
  兰汤试罢倚新妆,回忆巫云几断肠。
  宝树自归珊网后,一枝红艳独凝香。
生平不谙歌弦,酷喜弹棋,客至其舟,有善奕者,即煮茗对局,终日不倦。静常每劝其脱藉,而妹不悟,因题诗棋枰以寄之:
  残棋一局费思量,小劫频经未散场。
  困到垓心才回首,满枰花影已斜阳。
妹得诗泣下曰:“静常真爱我也。敬当什袭藏,无负明训。”然同心难得,至今尚在曲中。
  才娘眉目如画,能学内人装束。樵风居士赠诗云:
  百结云鬟七宝钗,晓妆才试镜奁开。
  不知宋玉伤秋甚,镇日墙东盼楚才。
其邻舟有福来青姑,色艺与才娘颉颃,而谈吐流利,应酬圆转,则过之。有无名子赠福来云:
  石槽一曲奏新声,弹向江天月正明。
  泪湿青衫缘底事,儿家前岁学初成。
又赠青姑云:
  素馨百杂缀钗梁,蝉鬓轻盈灿雪光。
  匀罢晚妆人倚槛,好风吹去隔江香。
  曾春姑,澄海人。自幼父母俱丧,依于婶母蓉娘。丰姿秾粹,如碧桃初放,满座生春。顾性情孤峻,每日晨起梳洗毕,辄闭户焚香,或临窗刺绣,不喜见人。尝有贩米客备百金,愿亲芗泽。春姑鄙其人,毁妆称疾。客去。蓉娘让之,春姑曰:“抚育之恩,儿岂忘怀。容俟得当以报,无相迫也。”蓉娘无如之何,然春姑之名从此噪甚。欲缔交者,鹢首履满,俱不当意。吴江金大司马听涛为诸生时,作客韩江,闻其名访之。值午睡,因朗吟梁简文《美人春睡图》“低鬟压落花”之句,惊回幽梦,倦眼斜注,觉金公神彩,不似庸流,整巾徐起,叙谈良久,情意顿洽,遂成燕婉。未几,金公乡试旋里,春姑祖饯江边,揽衣挥涕。金公取小端砚勒其事于背,赠之曰:“我苟富贵,携此而来,当不相负。”春姑珍如赵璧。后十余年,金公以内阁学士校试潮嘉,向例:当道往来,蜒船应役。时春姑犹在舟中,未脱藉,随蓉娘至清溪,闻学使姓名里居甚确,伏蓬底窥之,态度宛然。密谓蓉娘曰:“是诚前度刘郎也。”夜分设筵舟中,延其幕客沈静常者,邀金公过饮,春姑作别时装束,俟酒酣,用盘承砚献之。金公就烛取视,惊询曰:“尔岂昔年韩江曾氏春姑耶?”春姑呜咽不成一语。金公携砚返舟作诗二首,赠白金五百两,慰遣之。春姑遂留金于蓉娘,曰:“儿不能复事贱役,聊借金公之惠,以报阿母恩。”因择士人委身而去。诗曰:
  含颦忆昔侍尊前,丽服明妆似水仙。
  今日相逢卿老矣,不堪回首问当年。

  不抱琵琶过别船,芳心与石一般坚。
  相思有证分明在,泪渍模糊满砚田。
潮嘉河畔,至今传诵焉。
  蓉娘字秋卿,不善饮酒,每酹半杯,即红晕满颊,如落日芙蓉,情致缠绵缱绻,凡与交者均不能忘怀。黄冈张司马赠诗云:
  被池香暖睡昏昏,日过高舂尚掩门。
  怪煞雪衣频唤起,梨花满地见春痕。

  江头小宴捧霞觞,风送芙蕖隔岸香。
  侑酒却防呼唱曲,潜邀姊妹理霓裳。
其侄女曾春姑落藉后,蓉娘老大,随土人而去。
  郭十娘,居齐昌西门外。早着艳名,一时名流争妍取媚,寻盟责诺,无虚日。十娘蔑如也,独与余友金柳南倾盖输心,如董小宛之遇辟疆,柳如是之怀蒙叟。其私心窃计,谓意中目中,微斯人莫可委身者。柳南名作机,与余同里,家计山。卓荦不群,意豪气迈,工吟咏,屡应童子试不售,即弃去。游于滇楚,临流揽胜,慷慨悲歌。久之赋归,益无聊。因挟申、韩业游岭南公卿间,理文案。详慎明敏,虽久居要津者,不能及,人多忌之,以是恒赋闲。然虽贫,犹典衣聚书至数千卷,啸歌不废,而所为诗益工。宜其纵情风月,欲销块垒郁勃之气于温柔乡也。先是,柳南游幕齐昌,公余登河滨之嫏嬛楼,屡招十娘不至,因以蝉翼纱二端、并蒂兰一枝,遣僮申款曲。十娘收兰返纱,谓僮曰:“归语汝主,好珍重此花,拜惠多矣。”越日,柳南张筵邀姬,少选,十娘珊珊来。雅服靓妆,容华妍秀。席间奏《湘妃怨》一曲,宛然幽篁浥泪,音韵凄楚。定情未几,而十娘遽婴疾,柳南为之焚香默祷。由是十娘情意逾密,欲脱籍相从。而柳南旅囊羞涩,因裂如意一钩,各执半要盟,以待异日。适某邑某公,夙闻柳南名,端伻厚币以聘,势不可却。刻日戒涂,十娘设宴以饯,相对汍澜。酒半,柳南伪醉,离席驰马去。从此关河间隔,欢会难期矣。柳南以世无黄衫客,恒郁郁,因赋《如意诗》寄十娘曰:
  如意不如意,其如如意何?
  望穿春信杳,别久泪痕多。
  孤月照裙屐,重云锁黛螺。
  回头似一梦,壮志尽销磨。
后十年,柳南重过嫏嬛,十娘已卧病床第,玉容憔悴。握手失声,柳南赋诗二十首,歌以当哭。节录其半:
  十载重来事已非,梨花零落燕分飞。
  徐娘未老风姿减,泪湿当年旧舞衣。

  幽兰一剪证前因,蝉翅纱轻稳称身。
  对镜嫣然浑一笑,分明我是意中人。

  挹翠偎红正暮春,名花齐折斗芳辰。
  一枝冷艳谁堪似,妙手玲珑写洛神。

  桦烛高烧照绮筵,清歌两部醉君仙。
  漏声欲断人初散,偷近熏笼倚玉肩。

  小阁蒙蒙细雨中,残灯隐约背窗红。
  伤春倦卧无人问,独爇心香祷碧空。

  沈疴乍起倍清癯,闭户兼旬似隐居。
  兴至偶然乘彩鹢,闲凭水榭数游鱼。

  不曾竖指学红绡,铁练何须锁绮寮。
  怪底连宵玩明月,出门动即遣垂髫。(原注:“十年前假母虑十娘效红拂故事跬步命小婢随行。”)

  半钩如意缔三生,密誓双双对短檠。
  小语有时红两颊,欲呼夫婿又低声。

  悲莫悲兮生别离,临歧挥泪共牵衣。
  明朝南济桥头水,不见鸳鸯相并飞。

  卖赋惭非司马才,空教红粉委荒莱。
  不知海国苍茫外,何处黄金可筑台?
未几十娘奄逝,埋香黄土。柳南携尊哭奠,其生前爱桃花,为购数十株,环种墓门。吾知异时花发成林,香凝红露,犹似当年人面也。
  郭十娘有妹曰纽儿,肤发光腻,眉目韶秀。惜两腋下有气,触鼻甚秽,俗名为“狐骚臭”。遇宴集酒酣,辄熏蒸满座,往往有掩鼻而去者。友人周海庐与之昵,赠以诗,不啻连篇累牍,并遍征诸同人之善咏者,装锦轴赠之。余戏拈《黄金缕》一曲云:
  芳思撩人当永昼。无限柔情,河畔心期久。金屋劝君须早构。六篷船可藏娇否?  底事寻春偏独后?绮梦初回,小字频呼纽。百和香浓熏莫透,知君爱嗅狐骚臭。
海庐大惭,遂与纽儿相绝。后遇土人以百金为之落籍,当与海庐有同好也。
  大美字美娘,廉静寡欲,衣饰朴素。每逢宴集,酒酣拇战,群嚣纷起,独美娘默如。善歌《马头调》,其声娇而细,宛而长,如春莺出谷。然深自珍秘,初见不轻度也。与梅州陈生交,逾年举子,即潜至其家,母访得之。挟归,不从。因延道士作法,俗名“狗头符”,美娘心动,遽返。近有闽人林香竹,教之诵唐诗,至刘希夷“今年花开颜色改,明年花落知谁在?”为之怃然,亦有心人也。
  莲凤,玉肤芳貌,云鬟雾鬓,真曲中尤物。为人敏妙,广筵长席。闲使主觞政,纤悉无讹,且能为酒客解纷。故凡有宴会,凤不与,则举座不乐,名重程江。惜其母贪鄙,客缠头轻者,辄形辞色。以是游踪渐稀,唯余同僚北平松君,以贵家子弟,挥金如土,恒至其舟,莲凤亦善事之。
  桂姐,姿首略堪寓目,故自矜庄,不苟言笑,伧夫妄称其有闺阁态,互相推奉,桂姐益自信不疑。甚至客至其舟,白眼相对,无一言酬答。有恶少恨之,伪为贵公子,乘其舟至清溪道上,俟夜深人静,令乞儿数辈褫其衣而迭就之,创甚。自此稍敛戢。昔日伎俩,不敢复试矣。
  酉姐,品格端好,能诵《毛诗》及四子书。舟中以“女学士”呼之。吾乡刘生,曾至其舟,见酉姐凭儿作札致人云:“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惠而好我,命彼夙驾。我有旨酒,以燕嘉宾。其乐何如,如鼓瑟琴。”刘生不胜心折,因力劝其从良。不久,即随杭州徐某脱藉去。粤中歌妓,能读书通文翰者,酉姐而外,指不再屈。
  月儿,姿首清丽,白昼相接,如对名花,映烛而坐,愈觉其妍,故人呼为“夜娇娇”。桂山邱学士赠诗云:
  春衫窄袖小云鬟,烛影浮杯照远山。
  怪煞纤纤江上月,夜来光彩满人间。
由是月儿名噪甚,远近文学之士,得识一面以为快。
  大善,一名“西洋画”,姿色秾粹,堪与桃李争妍。为殿撰刘大戎赏识,赠诗云:
  叱咤顷刻变风云,横槊江皋酒正醺。
  百炼此身得一善,温存不让李将军。
其妹善姑,亦娟秀。有诗云:
  云翘继起赛云英,踏月归来调素筝。
  独善何如兼善美,休言先已证三生。
自是两姝实录。
  小金,舟居程江之东,容光韵秀,体态娉婷,颇有大家风范。与萧山朱某交好,曾于秋夜乘艇,闲歌《浣花溪》一曲,音韵凄惋。两岸旅人,为之挥涕。朱某临别赠七绝二首(诗不录),小金藏之枕箧,独坐无聊,时一诵之。
  琳娘,不好妆饰,粗服乱头,天然风韵,有洁癖,拂拭几榻,尘麈终日不去手。凡贾人与达官门吏等,虽挟重赀求见,概不纳,独与湘湖老人程介夫善。故介夫赠诗,有“作客头将白,逢卿眼倍青”之句。后介夫得疾旋里,逾年无信。其同乡友人王百川过琳娘,见泪痕满面,伏枕不起,询其故。曰:“昨夜梦介夫死矣。”百川多方慰喻,终不释。己而凶问果至,琳娘为位,哭之累日。噫,风尘中如琳娘者,盖亦鲜矣。
  簪姑,人物秀丽,服御繁华,有豪贵家气象。韩江士人郑之鼎,尝与交好。赠诗云:
  碧纱如雾护春妆,兰麝熏多骨亦香。
  何处相逢曾识面,刺桐花底月昏黄。
矜贵气象,于此可见。郑生贵介子弟,与簪姑往来,未及半年,所赠不下数千金。唐人《北里志》称:“每席四镮,烛尽加倍。”较之郑生,不亦陋哉。
  玉娘,肤理皙白,态度轻婉。每夕阳含波,晚风微扬,辄金锁绛衫,独倚水榭,望之如仙。座客王百川赠诗曰:
  满江风月净尘氛,独立亭亭迥不群。
  漫说玉娘颜似玉,软香更胜玉三分。
真实录也。其母贪鄙,稍不如愿,即令玉娘谢客。澄海豪客李芥园,邀集韩江人士,张宴湘子桥下。玉娘每度一曲,掷锦十匹。其母闻之匍匐船头,口呼佛号,以谢。芥园叱去,满座哄然。玉娘不胜忿,旋舟数日,不食,其母悔悟,恶习为之稍减。
  石姑,又名十姑。白如玉肪,眉目楚楚,饶有风致。曾随伧父,四年而寡。无所倚,遂返程江理故业。曲中姊妹咸非笑之,独小娜与之款洽,相对忘怀。小娜洁白可匹石姑,而冶容柔态,则过之。毗陵陈云羁旅梅州,每月夜即招两人煮工夫茶。细啜清谈,至晓不及乱。人怪之,答曰:“譬彼名花,缀于树枝,迎风浥露,神致飞越。若折而嗅之,生气寂然,有何意趣?”后解维返省,石姑小娜南望涕零,甚于所欢。噫,如陈生者,堪称好色矣。非若登徒子徒有淫行也。
  宝娘,不知其里居姓氏,大抵韩江土著。或曰金性,故又呼“金宝”云。颀而秀,玉立亭亭,发长委地,善歌工调笑。凡往来韩江及宦游者,靡不与之相接。余友宗君芥颿,摄南澳司马篆,宴集其舟。宝娘平日遇富商贵介,结束济楚,媚态百出者,都无所属意,独倾心于宗君。时宗君耄矣,视茫茫而发苍苍,且于温柔乡中,即其少壮时初无所系恋,故于金宝亦淡漠置之,仅以《定情诗》八首,作缠头之赠。受代者至,旋归会城。逾年,揭阳有事,随观察张公朝缙复至韩。事毕,张公置酒宴群僚,席间谓宗君曰:“吾闻此间有名妓金宝者,欲委身于君,非一日矣。君固名士也,以名妓事名士,如吾乡当日董小宛之嫁冒襄,至今传为美谈。吾当为君作蹇修以成其美。”即令海阳令谕金宝之假母。是夕,以彩舆箫鼓迎之而归。宗君出其当日定情诗,以示同僚,一时传颂。羡金宝之得所归,而张观察实当代风流教主也。诗曰:
  去年良会共浮槎,疏雨如珠透臂纱。
  似此风流真绝代,妙香开到白莲花。

  庄严喜听腐儒谈,打破机关绝爱贪。
  别有风光消不得,杏花春雨似江南。

  琼花一见一回新,更向名花证慧因。
  画舫帘波灯影下,红妆偏对白头人。

  细拨檀槽板未停,低鬟翠凤动琤玲。
  多情为我歌金缕,倦倚蓬窗半醉听。

  蒙蒙香篆障轻绡,鬓亸钗横奈此宵。
  触迕校书狂杜牧,填词红烛又高烧。

  前身雪北与香南,拈取红芳一指参。
  结习风怀除得否,载花船是散花龛。

  流转浓华又一旬,几番风信逐芳尘。
  兰因絮果何时了,我是罗浮梦醒人。

  赢得清风两袖轻,浓香浅梦记分明。
  愧无十幅缠头锦,便面题诗赠宝卿。
余读其诗,婉丽缠绵,钟情实挚。因拈《如此江山》一阕,以赠:
  蓝桥本是神仙窟,为问阿谁能遇?碎捣玄霜,细斟玉液。梦绕韩江古渡,相逢竞妒。觑鬓影脂香,轻盈媚妩,画舫横波,错疑解佩汉滨女。  赤绳经早系就,笑掷心卖眼、多少纨绔。往日情痴,而今愿足。知费幽怀几许?韶华暗度,试品色题香,未云迟暮。月下花前,从今诗思苦。
  小琳者,金宝之女。恣态不甚艳,而妆束雅淡,别具一种韵致。自金宝归宗司马,舟中冷落,不啻蓬门。小琳屈意款接,凡至其舟者,煮茗陪坐,终日无倦容。于是物望顿归,家声复振。江南士人张仲玉,与交最密。赠以诗曰;
  客邸愁无奈,乘船一访卿。
  叩门惊好梦,倚笛奏新声。
  小鼎茶初熟,疏帘月倍明。
  拨灰添百和,絮语忽更深。
同时擅美者,有小足、小荪,皆色艺俱佳。沈静常赠小足诗云:
  十六芳龄正破瓜,妙于酬应足当家。
  生成一种销魂处,眼似秋波脸似霞。
赠小荪云:
  胭脂河畔女儿家,冶色当春醉曙霞。
  未许群芳夸解语,风流还让合欢花。

  练江何似浣花村,秀茁兰芽有小荪。
  庄蝶翻飞不知处(原注:小荪自庄渔庄潮阳携来),空教杜宇渍啼痕。
后小荪因恶少招饮,坚拒不去,被辱,遂决意脱籍从良。
  俊添,色艺不甚佳,而性情豪放。每逢月夜,质衣沾酒,遨韩江士女,作团圞会。清歌酣畅,恒数夕不休。后得消渴病。濒危,嘱其妹小凤曰:“我本瑶池侍女,误爱色香世界,谪坠人间。今限满当去。”既而遍体娇汗,如烧沈水,香闻隔浦。视之,玉筋下垂,双眸合矣。兰溪章鸣皋有《游仙诗》二首挽之:
  玉洞春回万树花,个中茅屋即侬家。
  闲邀姊妹临流水,笑指蓬山隔彩霞。

  一春好事醉中过,偏爱黄莺对酒歌。
  石径兼旬无客到,不关风雨落花多。
小凤亦翩翩有致,今尚在韩江。有无名子赠诗云:
  桃根桃叶莫争妍,月旦湘桥忆往年。
  有妹嗣音夸小凤,玉楼凤韵更嫣然。
味其诗,疑与俊添有旧者。

  轶事
  岐巅抵韩江六七百里而遥,其间溪流曲折,随山而下。月夜,女郎独坐船头,轻弹低唱,时一遇之,风味亦足宜人。碣石卫先辈晞骏有诗云:
  晓风残月满江秋,独倒芳樽浇客愁。
  十载宦游归未得,不堪更听古梁州。
公以名进士,除兴宁令,抚字心劳,催科政拙,聚书至数百卷。公余吟诗自娱,有事梅溪,必登女郎舟倚翠偎红,在所不免。玩其诗可以知其风格焉。
  有满姑者,本韩江妓,恒往来清溪岐岭间,郡人故未之识。与余姚翁宝山,情好颇笃。后其母卒,姑挈千金欲从宝山。宝山避之省城,屡招不往。姑不得已,委身土人。或诘宝山以坚拒之故,宝山喟然曰:“吾清白吏子孙也,岂可以不义之财玷辱家声哉!”
  昔陶朱公有致富奇书,以养鱼、种竹为先务。齐昌境内,遍处皆池沼,既可灌田,复可养鱼。而舍旁及邱陇皆艺竹,宛有淇澳之风。而竹惟南济桥一带为尤盛,两岸绿影参差,迤逦十里。夏午蒸暑,盘旋室中,无坐卧处,辄与魏湘岩、杨嘉干、路玉峰、金柳南诸君,携尊挈榼,放舟其间,登岸至池边竹林深处,解衣席地而坐。骄阳敛影,通体清凉。柳南折荷花为杯,注酒其中,以箸刺之而吸,相顾乐甚。一日,兴阑思返,林外忽有双鬟冉冉而至,曰:“闻公等效李靖安故事,乌可无酒紏?我辈故不速而至。”视之,则柳南所赏之大小两凤也。遂命歌《相府莲》一曲,同人纷起,洗花更酌。久之,夕阳欲下,飞鸟归林,柳南载两姬返棹,谓余曰:“昔在传家孔公幕中,尝与同人纳凉此地,有时郭姬亦不召而至。今诸人散若秋烟,而我傫然重至,能无如右军’兰亭修禊,俯仰今昔‘之感耶?”大凤即磨墨伸纸,请赋诗以纪。柳南成七律一章:
  修篁两岸绿参天,依旧风光似昔年。
  独倒芳尊悲逝水,空劳湘管吊非烟。
  朱门俯仰成春梦,白袷飘零老砚田。
  何日扁舟返鉴曲,匡床夜雨话联蝉。
大凤貌不逮小凤而情胜之,与柳南无一夕欢,握手缠绵,较啮臂者更笃。故柳南每有宴集,双凤必翩翻齐下,犹卖珠者得锦匣而光益显也。
  程江蜑船中有雏女,年才十一岁,髦发鬖髿垂肩际若松麋。一夕,窥见其母与所欢,横陈榻上,不觉欲心顿炽。比晓,告母,欲人梳栊。母笑其稚年无识,谕止之。女曰:“不如我愿,即服毒死。母无悔也。”越日,窃取鸦片和酒欲吞,母夺弃之。不得己,为之倩人梳拢。见者咸捧腹胡卢而去。或有讦之者曰:“汝知奸幼女之律乎?是欲诱我以蹈法纲也!”女则昼夜号泣欲死,母因招无赖子与以金若佣值者。至今女长犹不满三尺,而为雨为云,己不止高唐一梦矣。五代南汉刘龚,每令男女白昼裸淫后苑,相视为乐,名为“大体双”。后苑中鸟兽以及鸡犬,皆见惯,亦镇日交合。今雏女见母之交欢,而遽思梳拢,是何异《南汉苑》中之禽兽哉。
  又有老娼,年垂六十,齿摇摇而发星星,状极衰惫。然夜无男子,则寝不安枕。一日停桡江渚,见一少年,于水浅处褰裳以涉。体貌丰伟,娼爱之,邀至舟中屈意承欢。欲与合,少年不可。曰:“汝发其种种矣。我方年壮。毋乃不伦,请别选相当者以求欢。予不敢闻命。”娼因饵以重金,少年遂勉强就之。至今倡随如夫妇焉。昔夏征舒之母皱皮三少,尝借阳精为驻景之丸,故人或以娼拟夏姬。夫夏姬年耄而貌艾,自陈灵公之后,楚庄欲纳之而不果。后巫臣、子反、黑要之徒,争欲委禽者,指不胜屈。其艳冶之态,即少艾者,犹瞠乎其后也。《记》曰:“拟人必于其伦”,若老娼者,徒有淫行,而无驻景之术,直母彘耳,乌足与夏姬同日语哉!
  江左杨少愔者,年弱冠,丰姿妍秀,如好女子。见人面辄发赧,强与接数语,即避去。随舅氏某公,任潮州分司,舅尝谓人曰:“此余家贤宅相,有北齐杨遵彦之风,真足消受竹林别室,铜盘重肉者也。”与一姬交最密。姬品貌年齿,与生亦相埒。尝细雨初晴,两人乘舟,闲泛岸上。观者环堵,惊为一双玉树,临风摇曳也。寻某公卒,凡亲友随任者,皆旋里,生独恋姬不去。逾年,囊橐将罄,姬劝其归,辄泪沾衿袂。姬因太息曰:“我岂不欲脱籍相从?顾私蓄止百余金,不足以饱阿母欲。然谋事在人,君携去,试向赎身,济否?听命可也。”生浼交好者说之,鸨不从,计无所出,唯闭户掩泣或散步芳郊。旬日间,一日徘徊树下,望姬船呜咽不已。忽有人自后抚其肩曰:“异哉!子何悲之甚也?”生惊,则一少年衣冠楚楚,爰诡词以对。客摇手曰:“观子神气,已知底蕴。”自指其胸,曰:“此中有热血斗许,愿为世间佳士一洒之。”君固未可与语者,咨嗟欲去。生知非常人,挽与共坐,备述颠末。客初无一语,但询生姓名寓居而去。久之,揭阳奸民朱阿姜谋不轨,制军提兵往剿。文武员弁,往来韩江上下者如梭织。一夕,姬与他客酌酒蓬窗,拨石槽度曲,忽有皂衣者数人坌至,疾呼曰:“督辕巡官至。”举舟惶遽,客仓皇鼠窜。而巡官已高坐舱中,传呼鸨母,责其买良为娼,令左右褫衣欲挞之。鸨哀乞始释。顾谓姬曰:“汝当照例发卖,姑念事不由己,许汝择人而嫁。”姬跪谢,以愿从杨生对。巡官即传生至舟。视之,曰;“真汝偶也。”饬缴身价给鸨,促两人买棹遄行。生与姬喜出望外,而终不知巡官为何人也。次日薄暮舟抵三河,有客携尊迳入,揖生称贺,盖即当日树下相逢之少年也。笑问姬曰:“昨夜惊乎?日者别后,谋为若两人撮合,而无术。非制军临郡,焉能作此狡狯,以遂足下愿乎?”生与姬顿颡若奔角,敬叩姓氏。客不答,但酹数觥,致声珍重,腾跃登岸,长啸而去。嗟乎!谁谓世无黄衫客哉。
  昔有浙东陈生,游幕海阳。学问既优,人亦老成持重。服食更俭朴无华美。每谓同人曰:“吾侪弹铗侯门,所得修脯,如佣工之值。赡父母妻子而无余,岂可冶游以丧志。”少年儇薄者恒非笑之为迂,曰:“彼孽缘未到耳。饶舌何为?”凡同人设席河干,强之,必峻拒。越十年,幕囊所蓄几累万,而生亦年垂耳顺矣。因束装思归,戒涂有日,骄其同人曰:“诸君见我之归,徒啧啧称羡,盍亦学我之守,不作狭邪游乎?”同人衔之,思设井以相倾而无术,谋之某姬,云:“此亦易与。”先是姬小忤幕寮,虞有祸;转恳陈生,为之缓颊而免。每欲置酒申谢,生拒之。至是招其仆敛容致词曰:“我蒙陈君覆帱久矣!今闻遄归有日,图报无期,特备薄饯以伸困曲,烦谨达之。倘得一顾,当酬以洋蚨大衍之数,非所吝也。”仆利其金,以告生,且怂恿之。生念仆相随久,藉此一行,足偿其劳,况刻即解维,何至丧其所守,因许之。姬遂盛筵延生至舟,翠袖金尊,殷勤侍奉,无半语涉谑,亦不作狎昵态。生私心窃许,谓:“章台柳竟不作临风荡漾耶?”日暮辞去,姬并不挽留。送至鹢首,而预属篙师,伺其登岸,挤之落水,姬即奋跃随下,抱持狂叫。舟人坌集,掖之而起。衣冠沾濡,回坐舟中,呼仆旋寓取衣,良久不至。询之则已入醉乡,置主人湿衣沾体而不顾矣。生躁闷欲死,已有双鬟,捧华服至。换毕犹兀坐以待。夜分身倦,假寐于榻,姬为之遍体按摩,觉骨节尽酥,沉沉睡去。比醒,闻枕畔小语曰:“渴乎?”视之,姬也。语如莺转,气胜于兰,不禁神魂骀宕,不能定情。从此朝朝暮暮,至兼旬不返。仆促之归,曰:“舟中乐甚,吾将娱老于此矣。”迷恋敷年,半生心备所积,尽归乌有,而面日亦憔悴尪羸若病夫。有当日被其讪笑者,顾曰:“陈某素不冶游,其铁石心肠之张乖崖乎?座中有妓,心中无妓,其有道之程夫子乎?今何以色荒若此?则直是河间妇矣!”生闻之默然无以对。未几卒于舟,妓殓而埋之。噫,女色为钓魂之钩,妓馆实陷人之阱,观于此可以猛省矣。
  昔黄司马之署梅州也,有家人张和者,囊无长物,与一妓交最密,至积逋累累。故往来虽频,而缠头甚薄。假母患之,令妓拒绝,而妓不听。一日,张饮妓所。夜半,母唤去,借他事挞之无数,始令返。张见棒痕,为之挥涕抚摩,妓益感其意,谓曰:“情好如我两人,岂忍相离。然汝既不能脱我于风尘,而母日摧折,终不免于难,不如仰药同死,结夫妇于九原,不犹愈于生乎?”张落魄,计不得妓,无生人之趣,慨然许诺。妓拔钗付张,质钱沽酒,投鸦片于中,两人对酌,各醺醉抱持而卧。迨母惊觉,多方灌救,妓苏而张则无及矣。母携妓向州署自投,司马云:“彼孽由自作,与汝等何尤?”越日,妓竟别抱琵琶,为他客侑酒,不复念张之死,并张之何以死也。而张魂不昧,每夕至舟首,呼妓名而骂,鸡鸣始去。妓延道士作法禳之,厉益甚。甚至掠瓶抛瓦,解衣床外,衣自竖立,种种怪异,不可殚述。而游客之寻花问柳者,亦裹足不敢登其舟。久之,鸨亦不堪其扰,卖妓与乡人为妾。妓梦张谓曰;“汝诱我同死,而今独活。行将与汝就质阴曹,以泄此愤耳。”逾年,妓为其嫡所辱,愤激服毒死。人尽云负张之报,其所以不死于疾,而卒死于毒欤!余谓张咎实自取,其迁怒于妓,是张死而犹顽钝无知也。妓之死,亦命数会逢其适,非张之果能为厉而死之也。纪之以警世之恋妓者。

  【附录】
  赵翼《檐曝杂记》
  广州珠江,蜒船不下七八千,皆以脂粉为生计,猝难禁也。蜒户本海边捕鱼为业,能入海挺枪杀巨鱼,其人例不陆处,脂粉为生者,亦以船为家,故冒其名,非真蜒户也。珠江甚阔,蜒船所聚长七八里,列十数层,皆植木以驾船。虽大风浪不动。中空木街,小船数百往来其间,客之上蜒船者,皆由小船渡。蜒女率老妓买为己女,年十三四,即令侍客,实罕有佳者。晨起,面多黄色。傅粉后,饮卯酒,作微红。七八千船,每日皆有客。小船之绕行水街者,卖果实香品,竟夜不绝也。余守广州时,制府尝命余禁之。余谓:此风由来已久。每船十余人,恃以衣食。一旦绝其生计,令此七八万人,何处待食?且缠头皆出富人,亦裒多益寡之道也。事遂已。闻潮州之“缘蓬船”,较有佳者,女郎未笄,多扮作僮奴,侍侧。官吏亦无不为所染也。有“状元夫人”者尤绝出。某修撰视学粤东,试潮毕,以夏日回广州,所坐船不知其为“缘蓬”也。夜就寝,忽蓬顶有雨,渗及枕边,急呼群奴,奴已各就妓船去,莫有应者。忽船后一丽人,裸而执烛至。红绡抹胸,肤洁如玉,褰帷就视漏处。修撰不觉心动,遂昵焉。船日行二三十里,十余日,至惠州,又随至广州。将别矣,而丽人誓欲相从,谓:“久坠风尘中,今得侍贵人,正如蜕骨得仙。若复沦下贱,有死而已。请随入署,为夫人作婢以没世。”泪如雨不止,百计遣之,不去。赠以五百金始归,而不知正其巧于索资也。及归,而声价益高,非厚币不得见,人皆称之谓“状元夫人”云。
  袁枚《随园诗话》
  久闻广东珠娘之丽,余至广州,诸戚友招饮花船,所见绝无佳者。故有“青唇吹火拖鞋出,难近都如鬼手馨”之句。相传潮州绿蓬船人物殊胜,犹未信也。后见毗陵太守李宁圃《程江竹枝词》曰:
  程江几曲接韩江,水腻风微荡小艭。
  为恐晨曦惊晓梦,四围黄篾悄无窗。

  江上潇潇暮雨时,家家蓬底理哀丝。
  怪他楚调兼潮调,半唱消魂妙绝词。
  檀萃《楚庭卑珠录 》
  吴殿撰于潮眷一妓,妓持币乞诗,即书一绝云:
  涛笺亲捧剪轻霞,小立当筵蹙锦靴。
  休讶老坡难忍俊,多因无奈海棠花。”此妓声价顿增,人因呼为“状元嫂”。盖粤妓称为“阿嫂”,因殿撰之眷而独异之,故称“状元嫂”也。后知交间有见之者,而人颀然而目冲焉,不似当年李琪风韵。使殿撰而在,再得见之,则影摇千尺,声撼半天,能无再借重于端明乎?
  吴树珠《擘红余话》
  珠江襟带羊城,上承湟、浈、牂牁诸水,合流入海。粤秀屏其北,虎门障其东,群峰拱翠,一水拖蓝。中央海珠石随波上下,势欲浮去。夹岸阛阓千家,风栏雪槛,宛如海上蜃楼,真者疑幻。其间杋樯如林。青雀、黄龙之舫,集于洲渚,别有花艇藏娇,靓妆炫服,照临波镜,乃水上平康里也。每当夜静月明,皓腕当窗,绛树之清歌竞奏,绿珠之玉笛横飞,虽竹西歌吹,无以加兹。然绮罗弦管,大抵长须奴、大腹贾征逐其中,若杜樊川书记风流,百无一焉。此则烟花减色,而亦珠江之辱矣。

  跋
  《潮嘉风月记》,盖仿余澹心《板桥杂记》而作也。覼陈蜑户琐事,非不娓娓可听。顾才出墨池,便登雪岭,文人月旦,每多失实,所见不逮所闻,作者恐亦未能免俗耳。乙亥孟夏震泽杨复吉识 。


  三风十愆记 清 瀛若氏 撰

  记色荒
  明灭元,凡蒙古部落子孙流寓中国者,令所在编入户籍。其在京省,谓之“乐户”,在州邑,谓之“丐户”。丐户多在边海之邑,其隶于常熟者,男谓之“贫子”,妇谓之“贫婆”。其聚族而居之处,谓之“贫巷”。初无姓,任取一姓以为姓,而各以种类自相婚配。其男以索绹为业,常不足以自给,妇则习浆■⑴缝纫,受役于殷实高贵之家,所获常百倍于男。司晨之势,积重于牝鸡,由来久矣。
  厥后家计日足,男子不复理前业,衣裳楚楚,安坐而食。妇则为伴媵,为卖珠娘,为小儿医,常以一人而营数业,以一人而应数家。都市之中窈窕少女,往来如织,摩肩蹑踵,混杂人群,恬不为怪。然不事艳妆色服,簪止骨角,衣止玄绢,裙止白练,不卷袖,不束帨,不着红履,淡埽蛾眉以相矜尚而已。当有事而出,则令其夫或携当囊,或负小筐,相随于后。道遇所熟识,妇则趋迎而前,殷勤欢语移时;夫则俯立道旁,不敢与其人举手。然亦实不知其何许人也。至大户家,妇则直入闺闼,与内主人宴语饮啖,日旰未及出;夫则局蹐伺候于门外,不敢他往,亦不也迫促,必俟妇出乃偕归。岁时糕粽,喜庆酒肉,给赏频来,醉之饱之,皆拜妇之赐。
  初,丐户中有吴家娘者,色美而性颇贞,豪胥徐孚中之子欲私之,不得。乃乘其妇归宁,令仆急叩吴之门,诡言郎君病惊,急求诊视。吴急往,入门则止徐在家,将逼以非礼,吴乃唾骂而出,邑人咸高而敬之,于是丐户中颇知自好,相戒勿令少妇出应,止令老年妪奔走其业。 不四五年,人各家索,衣食无资,而有事相召者,亦寥寥于门。盖颜色不足投时好,故去而他顾也。于是衣食之谋迫,而俊巧之妇,艳冶其容,仍出而曳裾于富贵之家矣。自是而后,其风益恶,其业益行,则有若张氏之妻,以卖珠宝而见悦于琴堂大令;宿氏之妇,以诱奸而致污夫名阅家声。然事犹隐蔽不甚着闻,惟所谓草头娘者,夏姬再世,大类人妖,列之淫风以实十愆中之一事。虽语涉秽亵,亦聊以供委巷中谈资耳。
  草头娘者,初嫁叶某。叶死嫁徐四。徐又死,已而择当意者招之为假夫。假夫者仅以给应门之役,听指使,供买办,名为夫,实则不之夫也。稍失其意,辄逐之,复招他人。故自壮至老,屈指多人。人因其初嫁夫姓,称为叶家娘。厥后著名于邑,轻薄子又因叶字有草头,遂指曰“草头娘”。盖隐号也。
  草头娘居县署后小巷,体微丰,姿容秀媚,喜吹箫鼓琴,工博戏,能诵诗,更熟二十一史;精弹词,工于调五味,不减易牙。少时尝从其母出入大家,贵介子弟之不检行止者,辄与有染。故未嫁时,已多外幸。既嫁,专业伴媵,不屑更事他业。 邑中承平几三十载,竞尚敏华好胜之举,日新月异。凡嫁女之家,非得草头娘不足耀婚礼之盛。或召他妇,旁观窃非笑曰:“枉费财,伴娘乃寻常物色耳。”以至亲戚邻友之来贺者,倘草头娘不在,则举席为之不欢。故嫁女之家,恐其它往,必先期订之以金,至则人人色喜。遇嘉宴,虽贵客亦与同席。为酒正,律若商君,其令新巧,出人意表。坐客醉,辄与之挨枕挡■⑵,无所不至。席间遇所,辄与订私会期,毫无顾忌。乐安氏以过昵而患消渴,天水氏以结想而病癫痫。更可笑者,爵尊乡老,亦慕其名,令侍寝一夕,捐以廿金。未几遂成痿痹之疾。其蛊人毒人如此,而名反益噪甚。
  中年遂弃伴媵业,不复事事,辟一轩,洒扫精洁,幽行数竿,盆花数种;几榻器皿,布置清雅;亲治酒肴,招所欢宴乐其中。凡寻常肴品,一经其手,调和辄可人口,如尝异味。人益争慕之。于是邑中豪富势宦,日命肩舆邀草头娘至家治庖,呼朋群饮,迭为宾主,命曰“车盘会”,计肴一簋,值须一金。治庖毕,即置之座,草头娘挽■⑶髻为时样妆,素馨、茉莉等花,罗插满头,摇曳而出。入座衣香袭人,吐音娇细。客未饮,先为之骨醉矣。席间好与客辩逸事,多慧解。 客有言:“近日西山土人掘地,得瓦缶数千,如养蟋蟀器,启视各置一骷髅。”众茫然未识何故,草头娘曰:“此定是海倭杀邑人首级欲献功,故聚于此。后倭退,邑人怜而葬之,而棺不尽具,故作此窖器以埋之耳。”客未之信,后检之倭日记,适与其言符。又客有讹以瓦砾之“砾”作外“铄”为谈者,草头娘曰:“翻砾作铄,亦将翻瓦作砖耳。”又自言:“先世在元时系贵戚元老籍,在中国宦户之上,谓之‘正户’。明太祖于‘正’字底画带笔略挑,遂成‘丐’字,我岂真乞丐子孙耶?”由是风雅之士,闻其谈吐,亦心慕焉。一时堕其阱中者,亦指不胜屈。
  年五十后,益自放诞,群恶少来与狎,杂杳纷呶,甚且争斗于庭,有伤目及指者。草头娘惧,乃闭门谢客,佯示矜贵,实以避祸也。而贪其色者,如蝇慕膻,卒依恋不舍。潜窥窃视,踵趾相接于户外。至有以父子而迭相来觑其门,聚尘为乐者,群恶少鼓噪逐之,乃去。草头娘闻之,益自深匿,盖独居岑寂者三四月矣。
  有马妪者,与草头为邻,亲爱若同胞姊妹,凡妪有所劝阻,一言立听。当闭门谢客时,富家宦户必欲招之出,肩舆数邀,草头固辞不往。百计欲致之,知马妪为所亲信,许之金,嘱令耸恿。妪乃言于草头曰:“与彼素厚欢好,奈何遽为之绝?”草头始诺,乃令所谓假夫者,守视门庭,淡妆幽雅,绰约登舆,小婢一二随后。至彼家,或侍饮,或博戏,流连忘反。于是有力者恐其复沮,群议聚欢则一日酬五两,留宿则倍,竟以娼妓家用缠头钱例。邑中为之语曰:“要认县背后,只跟马脚走,要见娘家好,老马先喂饱。”于是恶少辈乃大喜曰:“是有径可通也。”乃就马妪讲款说合一次,例予金若干。入门后,愿费金一如富家势宦数。妪则得金即诺。少年至,辄为先容,伺草头娘暇日,必以示诸少年。妪藉是得以温饱,而草头娘所积以千计。无子,乃出其所蓄斋僧饭尼,邑中放生乐施等会。 诸乡老率以草头娘为善缘领袖,挥霍多金,一无吝色。尝私语马妪曰:“吾所以不惜耻者,欲舍生作善事,为来生福耳。”邑人传之为笑谈。
  初邑中豪宦赵某好冶游,尝邀草头娘侍其宅眷抵郡尝桂。已则与郡子弟别坐一舟随之,既至两舟并维一处。时郡中有废绅时某者,与赵某为宿好,新丧其如君,亦坐画舫来解闷怀。一见赵节邀之过舫,云:“无以为乐,有乐女徐鸿鸿者,颇有名郡中,适招之来,可令侑酒也。”须臾一小舟载徐至,入席不善饮,京不能为酒令,殊失主人意。赵乃云:“敝内眷舟中有一侍妇叶家娘者,可命之来,极欢而罢,何如?”某大喜,亟令人邀草头。草头已与赵眷微酣,乘舆而至。赵行令,令以古兰中字为饮数。因举杯曰:“铜雀春深锁二乔,则客饮二次。”至草头娘亦举杯曰:“五云深处是三台”,各饮八。合座乃大暄笑。主人欢喜,询知无夫,欲得之。赵为通意于草头,草头以时有盛名,欣然愿侍巾栉。而诸宦中素与草头狎者,从中挠之,佯为爱时,札述草头平时情状,时惧而止。草头闻,殊怏怏也。于是誓不与此宦往来。
  晚年丑声如故,择少年之美貌者,往来不绝。为竟日欢,为长夜饮,意兴更不减少壮日。计每月费诸少年金,几及中人十家之产。一士人家本素封,因狎草头娘五六年而家产荡然。其友遇诸涂,悯其饥,挈至家饮食之,酒后戏诘之曰:“人狎少妇,亦情之常。彼年已六十余,子有何乐而狎之?乃自令若是。”士人曰:“子非我,安知我之乐也。彼年虽老,然发黑如漆,容色淡若,又通体肉胜于骨,肌肤柔滑如凝脂。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安得不尔?”其友大笑,复戏问曰:“外此得无悦子媚子者乎?”士人不觉色飞拍案起曰:“有之,但此际非亲昵之不能知,即知之亦难以明言。”友复大笑。由是以观,欧阳子所谓“妖娆女态,老有余妍者”,犹不足以尽之。岂非夏姬再世,大类人妖者耶。虽然,妖由人兴,人心所好,成为风尚。风尚所积,生是尤物,谁职其咎欤?《商书》曰:“殉于货色,是谓淫风。”今乃见之,可慨已!

  记饮馔
  宋洪巽撰《旸谷漫录》,中有厨娘事。言京都中下之户,不重生男,每生女,则爱护之如捧璧擎珠。甫长成,则随其资质,教以艺业,用备士大夫采拾娱侍,名目不一。有所谓“身边人”、“本事人”、“针线人”、“堂前人”、“杂剧人”、“拆洗人”、“琴童”、“厨子”等等级,截然不紊。就中厨娘,最为下乘,然非极富贵家,力稍不足,不能用也。
  有某宦者,奋身寒素,遨縻郡守,然日用淡泊,不改儒风。偶奉祠居里,便嬖不足使令于前,饮食且大率。郡守因念昔日在都,于某官处晚膳,出厨娘所调羹极可口,适有便介往京,谩作书友人,嘱以物色,皆不屑来就。未几,友人复书曰:“得之矣。其人年可二十余,近回自某大老第,有容艺,能算能书,当疾遣以诣。”不下旬月,果至。初憩五里亭,特遣夫先申禀启,乃其亲笔也,字画端正,历叙庆贺新禧,以即日伏事左右为欣幸。末乃乞其暖轿接取,庶成体面。其词委婉,殆非庸碌女子所及。郡守一见,为之破颜。及入门,容止循雅,红衫翠裙。参侍左右,乃退,郡守大过所望。于是亲友皆让举杯为贺,厨娘亦遽请试枝。郡守曰:“大筵有待,且具常食,五簋五分。”厨娘请菜品食品质次。郡守书以与之。食品第一羊头佥,菜品第一葱齑,余皆易办者。厨娘谨奉令,举笔砚开列物料内。羊头佥五分,合用羊头十个,葱齑五碟,合用葱五斤,他物称是。郡守心嫌太费,然未欲遽示俭啬,姑从之。 翌日,厨役告物料齐,厨娘发行奁,取锅铫盂勺汤盘之属,令小婢先捧以行,璀灿耀日,皆是白金所制,约每器须值廿金。至如刀砧杂器,亦一一精致,旁观为之啧啧称赏不已。厨娘更团袄、围裙、银索攀膊,掉臂入厨房,据胡床坐,徐起切抹批脔,快熟条理,直有运斤成风之势。其治羊头也,漉置几上,剔留脸肉,余悉掷之地。众问其故,厨娘曰:“此皆非贵人所食也。”众为拾起,顿置他所。厨娘笑曰:“若辈欲食狗子食耶?”其治葱齑也,取葱辄微过沸汤,悉去须叶,视碟之大小分寸而截断之,又除其外数重,取条心之似韭黄者,淡酒盐浸渍,余悉弃,了无所惜。凡所调和,馨香脆美,济楚细腻,食之举箸无余,亲朋相顾称好。既彻席,厨娘整襟再拜曰:“此日试厨,幸中台意,乞照例支犒。”郡守方迟难。厨娘曰:“得母等检成例耶?”乃探囊取数幅纸以呈曰:“是向在某官所得支赐判单也。”郡守视之,其例:每大筵,则支犒钱十千缗、绢廿疋、常食半之。数皆足、无虚者。郡守不得已,为破悭,强给之。私叹曰:“吾辈力薄,此种筵晏,岂宜常奉?此等厨娘,岂宜常用?”不旬日,托以他事,善遣之去。
  此北宋时风俗也。 群尚饮食,虽素俭之郡守,不免俗情,况今日之华靡成性者乎?前所纪畜女优,谱时曲,酣歌恒舞,所谓巫风已说矣!然尚鬼之俗,必牲牷告备,而尸祝乃缓节以安歌;好乐之场,必肴馔精致,而朋侪乃式歌而且舞。则求精于肴品者,乃酣歌恒舞之媒也。用是附之巫风云。
  邑中食物之求丰求美,始于典商方时茂家。每宴客,率以侈泰,碗以宋式为小,易以养文鱼之大者。碟以三寸为小,易以盛香圆之大者。煮猪蹄,甜酱、黄糖,全体而升诸俎,谓之“金漆蹄撞”。烧羊肘,白糖、白酒,全体而升诸俎,谓之“水晶羊肘”。烧鸡及鸭,每俎必双,亦全体不支解。他品率称是。一时富家争效之。而明时庶人宴饮定制,器用浅小,簋止六,或缺其一,间用木,刻鳞像鱼形,盛诸豆以备其数。至此,其风大变矣。
  于是钱副使者,富而官,宦而益富。里居时,好宾客,其夫人克勤中馈职,善造酒馔,所取以新、清、精三字为上品。其着闻于邑者数种,今列于左:
  羊腰:从刲羊者买归生腰子,连膜煮酥取出,剥去外膜,切片,用胡桃,去皮捣烂,拌腰炒炙,俟胡桃油渗入,用香料、原陈酒、原酱油烹之。味之美,熊掌不足拟也。或无羊腰,即用猪腰,如前法制之,并佳。
  鳖裙:鳖自江北贩来者,不用,惟用产于河里者,宰之,略煮取出,剔取其裙,镊去黑翳,极净纯白,略用猪油爆煿,和姜桂末,乃出供客,入口即化,异味馨香,咸莫知其为鳖也,因别其名曰“荤粉皮”。
  蒸野鸭:家鸭肥浓,不足贵也;必野鸭之网得者,去毛极净,乃空其腹,用五香和甜酱、酱油、陈酒实腹中,而缝其隙,外用新出锅腐衣包之,乃蒸;蒸烂去皮,自颈至腿,节节开解之;抽其骨,止存头脚,仍用全体。再用五香、甜酱、酱油、陈酒等料,入原汁中,微火■⑷之,视汁将干,乃取出供客。余若山中花鸡、刺蟊鹰等物之有脂者,皆用腐衣包裹而蒸,故脂不漏而腴。
  鸭舌:从厨师家,或酒馆中,广取得之,熟而去其舌中嫩骨,竖切为两,同笋芽、香菌等,入麻油同炒,泼以甜白酒浆,客食之,疑为素品中麻姑之类,而味不同,此为杂品中第一。
  雄鸡冠:亦厨司家酒馆中收得者,绢裹置藏糟中,经宿亦用麻油甜白酒浆,同笋芽、香菌等炒之,客嗜其味,莫知为何物,此为杂品中第二。
  鸡鸭肾:亦收之厨司家酒馆中,沃以酒浆,取泉水煮为羹,和以鲜笋芽或鲜嫩松花菌,味美异常,此为杂品中第三。
  鸽蛋,先期付钱于养鸽者,逐日收积。白汤煮熟,去壳,廿颗圆匀,光白可爱,作汤点,又香莲米,磨粉为米团,松子仁入洁白洋糖捣烂为馅,与鸽蛋并陈作汤点,客或携归二三枚,香气满袖,此为汤点中胜品。
  鲫鱼舌,亦广收之厨司家酒馆中者,白酒浆沃之,泉水煮为汤,略掺细葱心一撮,作酒后汤品,极为清贵。
  青鱼尾:选青鱼之大而鲜者,断其尾,淡水煮之,取出劈作细丝,抽去尾骨,和笋、菌、紫菜为羹,或研胡椒末,调白莲藕粉作腻,而滴以米醋少许,酒后啜之,神思爽然,味回于口,此又羹汤中别具一种风味也。
  以上数种,过于求美。然浓肥之味,十不列一,尚有卫生颐养遗意,抑或非厥性所好也。而好胜者必踵而增华,而副使者,新、清、精三字为食上品之风,又为之一变。
  于是太原赵氏以蒸鳗擅誉,颖川氏胜之以无骨刀鱼,徐厨夫以炖鲥鱼鸣技于春时,邵声施家则胜之以四时皆有。事辄翻新,实古昔先民口所未尝也。蒸鳗择肥大粉腹者,去肠及首尾,寸切为段,拌以飞盐,排于碹中,沃以甜白酒酿,隔汤炖之。数沸后,加以原酱油,复煮数沸,视其脊骨透出于肉,就碹内箝去其骨,然后用葱椒拌洁白肥猪油,厚铺其面,入锅再炖。数沸,视猪油融入碹底,乃出供客,此味最浓厚。贪于饮食者,一言及口中津每涔涔下也。
  而颖川氏曰:“是未足奇也。”春初刀鱼,先于总会行家下钱,凡刀鱼之极大而鲜者,必归陈府。令治庖者从鱼背破开,全其头而联其腹,先铺白酒酿于碹中,摊鱼糟上,隔汤炖熟,乃抽去脊骨,复细镊其瓦骨至尽,乃合两片为一,头尾全具,用葱椒盐拌猪油,厚盖其面,再蒸之。迨极熟不更置他器,举碹出供,味鲜而无骨,细润如酥。至未及请举箸,而客先欲染指而尝矣。
  鲥鱼本美味,为南方水族中贵品。向用蒸,或用煮。自厨夫徐姓者,约略如王氏蒸鳗,陈氏蒸刀鲚制。但加洁白洋糖,不切段,不去鳞,味更腴而鲜洁。视他种煮法,尤觉风味不同,人皆争嗜之。然春尽则有,夏尽则无,未能常继也。 乃邵氏宴宾,虽在秋冬,皆具。客问何来,邵曰:“其来不易。春将暮,命仆之善腊鱼者,携银钱及洋糖、椒末、飞盐上好藏糟等料,舟载至海头,坐居停主人家,俟渔人一得鱼,即去肠留鳞,用洋糖实其腹中,搽之鳞上,随用藏糟厚铺瓮底,加椒末、飞盐若干,放入鱼;又用糟厚盖其上,又加椒末、飞盐若干,积满瓮口,手拳筑实,细泥封固。至家,必掘地窖贮之,恐炎天溃败也。”客述主人言如此,然此犹未若食河豚者事更烦且重也。
  虞邑边海,春日多河豚。人皆知其有毒,食之者少。自李子宁起家牙行,讲于饮食,来年取上黄豆数斗,拣纯黑及酱色者去之。复拣其微有黑点及紫晕者去之,纯黄矣,必经他手再拣,逐粒细验,乃煮烂。用淮麦面拌作酱黄,六月中入洁白盐合酱稀少,作罩,晒之烈日中。酱熟入瓮,覆之瓮盆,用灰封固。名曰“河豚酱”。据云:豆之黑色、酱色及微有黑紫斑者作酱烧河豚,必杀人。而晒酱时,或入烟尘,浇河豚,亦有害,故必精细详慎如此。其治河豚也,先令人至澄江,舟载江水数缸,凡漂洗及作汁等水,皆用江水为之。河豚数双,割去眼,抉出腹中子,刳其脊,血洗净,用银簪脚细剔肪上血丝尽净,刲其肉,取皮全具,置沸汤煮熟。取出纳之木板上,用镊细箝其芒刺,无遗留。然后切皮作方块,同肉及昉和骨,猪油炒之,随用去年所合酱入锅烹之,启镬时,必张盖其上,蔽烟尘也。用纸丁蘸汁燃之则熟,否则未熟。每烹必多,每食必尽,而卒无害,以是著名于时。年年二三月间,朋党辄醵钱聚会于其家,上下匆忙,竟似以河豚为一年大事。饕餮淋漓,恣啖为快,春初及夏初,殆无虚日。
  至于邑人尤有可笑者,蟹出覃塘为最肥,大爪黄者谓之“金爪黄蟹”。向用煮,不知何人,以煮则黄易走漏,味不全,忽起巧思,用线缚入蒸笼蒸之,味更全美。斯足饫矣。乃有周四麻子者,自都中归,又翻一新法,为爆蟹。遂开酒馆于西城,秋时来顾者,昼夜无虚席。其法将蟹蒸熟,置之铁节炭火炙之,蘸以甜酒麻油,须臾壳浮起欲脱。二螯八足,骨尽爆碎,脐肋骨皆开解,用指爪微拨之,应手而脱,仅存黄与肉,每人一分,盛一碟中,姜醋洗之,随口快啖,绝无刺吻抵牙之苦。其术秘不肯授人,人虽效其法炙之,蟹焦而骨壳如故。或云:彼于春夏时,赂丐者捕蛇千头,剥皮煮烂,蛇肉浮起成油,贮之于器,隐取用之炙时。所云“麻油”者,实则蛇油也。人信为然,不三四年,人无爆蟹者。于是邑中仍兴食蒸蟹会,始自漕臣及运弁为之,每人各有食蟹具,小锤一、小刀一、小钳一。锤则击之,刀则划之,钳则搜之。以此便易,恣其贪饕,而士大夫亦染其风焉。 是时海禁严,凡海错之自闽广者,贵于白金。人仅恣口于本境易致之物。未几,海禁弛,珍错毕至,于是士大夫以为宴客无海味,不足为观美。席中首品,必用大菜。大菜者,燕窝也。彼处须五六金一斤,至苏必倍之。其它若鲨翅密刺等物,间以供客,人又忽尝异味不思鱼肉矣。
  食味已尽,讲及器皿,某品宜用哥窑;又某品虽恒有,宜用宣窖。味取诸远来,器取诸上古。前此浓味饕餮之风,忽又一变。于是孙封公着《同嗜录》。陆比部有《食经注》,虽一时游戏之笔,亦见攸好之同。后君子循览斯篇,其谓之何?
  偶忆旧闻,故明时有沈三胖者,居北乡,富于财,每食辄杀数牲,犹世苦无下箸处。其妻好淡泊,屡劝其惜福无太侈,不听。年五十后,财尽乏食,依栖一室,妻以菜羹进,稍入口即呕,宁忍饥不食。一亲戚馈以熟肉一盘,一飱即尽。缘肠胃饿损,过饱而死。其妻与一老婢纺织存活。值岁饥,市无米者已浃旬,自分与老婢必皆作饿鬼。忽思园中有衍蔓于高树者,或是山药,掘之可食,当延残喘一二日。乃令老婢掘其根,得一物如东瓜形,盖何首乌也。乃取而食之,每晨各食一片,至夜不饥,而神气日旺。半年乃尽,而岁已丰,米多价廉,仍得存活。一日因爨下无薪,破屋中所铺木板已朽,令老婢拆为薪。婢入忽随板而陷,盖板下乃窖也。别无他物,惟泥封酒瓮五十具,启之皆似水,结冰半寸许。有邻翁闻之来视,诧曰:“此上首房主人所藏醴也。鼎革时,兵乱,主人移居于乡,遂遗忘耳,迄今已三十余年。此酒真琼浆矣,其面上凝结为冰者,乃酒之精华无疑。”乃皆取而尝之,略无酒味,而三人不觉酩酊大醉。邑中好事者争欲购得之,每瓮予价廿金。沈妻以是衣食颇足,终其天年。

  〖注:■⑴,食+强,强上声,硬食。■⑵,扌+必,bì,捩也,推击,攻击。■⑶,髟上隋下。■⑷,火+蒦,音擭。〗
  艳囮二则 清 严思庵先生闲笔

明万历之末,上倦于勤,不坐朝,不阅章奏,辇下诸公亦泄泄杳杳然。间有陶情花柳者,一时教坊妇女,竞尚容色,投时好以博赀财。后且联布羽党,设局诓谝,妙选姿色出众者一人为囮,名曰“打乖儿”。其共事者,男曰“帮闹”,女曰“连手”,必择见影生情、撮空立办者,与之共事,事成计力分财。而为囮者独得其半。于是构成机巧,变幻百出,不可究诘。
  时郑贵妃专宠,兄国泰倚皇亲势,暄赫都中。诸乐户女子率以承应至其家。往来日久,因熟悉其内眷及子弟辈,思欲一试其术,而慑于皇亲未敢也。
  有徐少司空者,南直扬州人,自部曹历职卿贰,久宦京都,晚年于都中娶一妾,生少子,甚爱之。司空家富,以本籍田产,拨付长君,而以燕京市廛租及古玩宝器并宦囊,予之少子,复以其所荫职予之为出身地。司空殁,少子以母同居都中。其书屋有小楼,窗外为邻家内院。适有沈妪者,移居于此。一日,妪诣徐宅,徐母子与之款洽。妪自言一子为国学生,善鉴古玩,客于郑皇亲门下。皇亲信任吾子,待之异于他客。吾亦往来其家。其家正夫人为某氏,副夫人为某氏。女曰赛姑,年十八,尚未字。其正夫人云,必择名宦子貌美才美,且有官职者,方与为婚。因笑指徐生曰:“郎君必中选。吾为媒,可乎?”徐母曰:“齐大非吾偶也。盖业已谢之矣。”
  他日其子沈瑀来拜。人物俊伟,谈吐娴雅。徐生一见欢甚。知其善识古器也,出其珍藏罗列示之。瑀咋舌曰:“君家宝玩若是,除是荣阳府中,天下莫如君家者。然如双玉狮衔环一事,世所罕有,即郑府中无可匹敌。”徐生曰:“郑氏最珍者何物?”瑀曰:“前日贵妃所赐赛姑数种,其中有不世奇珍,有玉如鹅卵曰‘暖手’,寒时两手握之,掌中温气欲汗;有炉曰‘自然香’,木质而中空,卧时以体相偎,香气滃然,流绕被中;一是臂钏,白玉为质,而以金刻花鸟嵌,其细巧不可名状;又一为碧蓝宝石簪,黑夜中有碧光射人目。其余珠珥服饰,尚有价可评,未足奇也。”徐生因问:“赛姑何人?”曰:“郑君之嫡女也,与老母极亲厚。老母尝言赛姑妙丽,神仙中有之,尘世所无也。郑夫人爱之甚,前后求婚者百数,皆不见允。盖良缘未遇耳。”徐生信其言,独耿耿于所谓赛姑者,恨未一寓目也。
  至中秋夕,徐生母子登楼赏月,忽闻楼外娇声纷纷,俯瞰沈家庭中,妇女济济,皆艳妆,共围一美姝于阶前小立。玉容姣好,与月色相映;珠光翠影,闪耀于乌鬟绿鬓间。沈妪仓皇晋接,惊喜若狂,携座语美姝曰:“盍少坐,且玩此皎月。”因仰观天上,笑指嫦娥曰:“不意今夕降寒家也。”俄而茶至,美姝略举杯沾唇,旋立起辞去。妪执手挽留,姝微吐一二语,音细不辩。两保姆相扶,率众妇遂出。徐母子从楼上细窥,且莫知其为何等贵家女也。
  次日沈妪来,欲借朱红盒子,自云:“昨宵忽蒙一贵人过舍,仓猝不及款待,欲盛果品数种,聊申意耳。”徐母曰:“得非昨夜坐汝庭中者耶?”妪佯惊曰:“太君何以知之?”因作回想状,忽拍手笑曰:“吾知之矣。在楼上窥见之耶。”徐母曰:“然也。”妪曰:“太君前,吾不能私。实郑皇亲赛姑,昨宵往大兴隆寺烧香,归途经此,一至寒舍,外间不知。”徐母曰:“曾字人否?”妪曰:“未也。吾向固言之,可为郎君地嘉偶。奈太君意过谦何。”徐母曰:“姑试言之,但多费,恐力不支。”妪曰:“何哉?以太君家财,万金可吐手而办,寻常婚礼,以数百金为至。今结婚皇亲,诚不容过啬,然统计问名若干,纳采若干,吉期若干,不过二三千金足矣。且陆续付去,不必一朝尽输所有。异日新人至,白镪黄金,堆箱盈箧,小往大来。何目前吝此区区者哉?东海家世,不亚荣阳,郎君以妙年指日授职。若借泰山力,倚为奥援,将躐五马,登八座,金章紫诰,荣及所生,此岂世间常有之福?吾以比邻美情,欲成此佳事。非有厚望,但冀郎君得意后,念老妇微劳,一垂盼于吾子可耳。”时徐生在旁,不觉饫听。其母亦心动,遂托求婚。
  越日将晚,妪忽至,面色酡然,行动皆有醉容戏拉徐生手,顿诸地大呼曰:“速揖谢吾!速揖谢吾!”母迎而问之。妪曰:“事谐矣。但郑夫人欲一见郎君貌。约来月初一日,与吾往神木厂女贞庵游玩,须郎君来一面。以郎君貌,定入彀。”徐母子大悦。
待至是日,徐生盛服乘马,仆从衣服皆焕然。至庵门苍头数十人坐于门首,见生至,颇倨,不为起。生欲入,一苍头呵止之,言:“家太太在,何书在乃擅入耶?”徐生为道来意,苍头曰:“果尔,亦须入报。”乃令小童入。须臾,沈妪出,咎生曰:“相待久,何迟迟耶?”亟携生入。至客堂,令坐。少顷,小鬟出,令妪引生入内。生至后堂立阶下,望帘内一丽人,珠襦绣帔,庄严若神,徐生鞠躬拜手,帘内仿佛为答。妪复引至客座,款茶良久。有秀丽小鬟两人,自内各捧一金丝盒出向妪曰:“太夫人赠公子者。”徐生向盒拜谢,令仆从擎之趋出。则诸苍头肃立叩送,非复向时倨坐呵叱态矣。徐生扬扬马上,如从天上来。至家,亟欲启视所赠物,则金扇及佩囊等,皆宫中式,意其为贵妃所赐,转赠爱婿者,喜极。
  于是择日发柬,邀沈母子款以盛筵,令往郑府议聘礼。妪述荣阳夫人意,议定聘金二千两,彩币四百端,泰山泰水,各以宝玩古器数事为寿。两舅兄亦如之。徐生母独留古玩中变玉狮衔环不列礼。沈瑀有难色,语徐生曰:“此物差足博皇亲欢,余虽足珍,彼目中视若寻常物。倘无以得其欢心,恐多龃龉。”生曰:“此百世宝,环有血皱,两玉狮色微青,共衔环于口中,婉转盘旋,疑是天工琢成,吾家世代珍藏,外人无知者。惟吾兄一亲见之,家母决欲存留,奈何?”妪从旁笑曰:“太君计左矣。郑府中古玩一非赛姑掌者。异日止须吾一言,尽数纳诸奁中,仍是君家物,何损毫发乎?”徐母不得已,竟从之。
  乃行聘礼,金多五十两一锭,每盘双锭,两人舁之。古玩皆盛以锦匣,袭以绣黻,每盘二事,亦两人舁之。彩币每盘二十端,每端镇以簪环小件,亦两人舁之。使从百余人,鼓乐间其中,炫煌道路。临行,媒者谓众曰:“昨皇亲谕意,已在上东门别第,受礼行事,不必诣府第也。”已而至别第,高门画栋,苍头跄济,凡陈设器皿等,悉是公侯家气象。回礼答式,事事得体,款帖书“忝眷荣阳”字样,其大如拳。使从多于徐,人尽簪花披红,衣掌鲜耀。一时喧填街巷,都中人咸知徐郑结秦晋好也。
  沈妪索媒金,徐予之四镒,不受。加绫绢四端,犹不受。更赠以宝簪一对,乃受。翌日,其子来谢,不言所事而去。数日后,妪来盛言:“皇亲为赛姑治装,已遣人往各省采办。绒则往陕,翠则往广,珠则往辽东,绫缎则往苏杭。今吾子已持千金往苏杭矣。”抚掌而谈,历历可听。
阅月余,妪足音杳然。徐生母乃从楼上窥之,庭中亦阒然。怪之,乃使人至皇亲第访之,并无沈监生者在门下,亦无老妪沈姓者往来。又至上东门,则其房屋封扃,问诸旁邻,皆云:“此王阁老空宅,他家或宴客,或结姻,则赁以壮观耳。”归告徐生,母子不胜愤恨,遂相对而泣。乃兄之手札,忽自南来,云:“沈君来南,知弟将补官,欲移吾五百金,恐吾见却,将先人所遗玉狮衔环为信,同胞兄弟,乃作如是计校耶?某日勉集五百金,并双玉狮交与沈君回北,想已检收,但此物不可轻以托人也。”徐生得兄书,恚愧更甚。其母叹曰:“吾偶昏迷,受此大创,致乃兄亦堕其术。不意一老丑妇,乃诡诈如此,真神奸也。”遂出千金为徐生谋荫职。未几得某州通判,隐忍前事而去。后诸乐户中,有汇其事者,知此役也。主谋者乐户妇骆四娘,其假赛姑,则京师名妓罗小凤。假郑夫人者,则小凤之嫂罗二娘也。沈妪、沈瑀及苍头婢妇等,则所谓帮闹人、连手人也。纷纷不可胜纪。
  至崇祯中,御史风闻其状,奏请裁汰在京乐户,于是散入各省,而流寓扬州者独多。
  有陈锡元者,本徽人,依扬州富商赵昌祺司质库中奔走事。陈与赵为表亲,而陈素愿悫,赵信任之,乃令往盐厂课灶户,司盐务出入,岁得干金独厚。中年未娶,无室家。积金五百余两,以百金买屋,为弛担时居停地。时,海滨出盐,倍多于常岁。诸灶户委积如山,锡元与同事各出银若干,贱价而买,囤储规利。适海泛盐尽没,价忽贵,所获利子多于母。陈橐中顿长千金。自以为一生吃着不尽,洋洋如濠上鱼矣。
  锡元之同事吴子宁者,居某处。锡元早起往候之,见其西邻有浣衣门首者,鬟发如云,皓腕侔雪,罗裙轻扬,纤履微露。时,妇方曲身洗涤,陈从后窥之,未见颜色。既至吴居,主人他往,不遇而出。见妇方立起,仰面看日光照处,眉目秀媚,颊辅丰盈,如初日芙蓉,凝露鲜艳。陈为之心动。归至家,适子宁来,坐谈良久,忽问曰:“兄居向无西邻,今居者是何家?”子宁曰:“吾亦不知何自。前日从厂中归,内子语余曰:‘有新邻冯二娘者,挈其子小哥来拜,自云北京人,夫主物故,孤贫无依,来维扬。欲依一至戚,遍访无踪。不得已与干父及此子僦居于此。闻吴君善经纪,欲令此子追随担盐,练习货殖,为衣食计。否则同业者或欲求螟蛉,仰恃高义,望为先容。’”因戏语锡元曰:“兄未有子,盍抚之。”锡元曰:“遽抚螟蛉,诸多不便。计惟有中馈主,乃为处置得所。”子宁解其意,乃起戏捶其背曰:“无耻老人,乃作假途取虢想耶。然彼未尝出口,吾不便与言引。”遂拂衣去。
  他日,冯又至吴家申前言,乞为小哥地。子宁内子为言:“某处颇有机缘”,聊慰其来意。冯遽归,具酒肴,令其干父李老率小哥猝至锡元家。锡元意必子宁为之作合,非无因而至。又见所馈诸品,烹调精腆,滋味声香。糕饵诸式,玲珑新巧,皆非市肆可得。不欲拂其情,遂坐受百拜父子礼,竟似夙有成议者。
  小哥年十五,炊汲洒扫,朝夕恪勤,依依膝下,听使令。锡元爱之,携往盐厂。吴子宁见之,以为此举锡元自为之,亦不问其所以也。已而锡元挈小哥返扬,小哥归而省母。未几,忽偕李老至,锡元延之坐。李似欲有言而止,既而曰:“势必尔。无嫌直告也。”因语锡元曰:“为极无理事,欲渎君听,此事必如予老人意,则可两全。否则两失。姑妄言之,予家北京,侄为司礼监太监,颇得意。老人在京,差具饘粥。前因吾女支身远出,必欲老人作伴,不得已来扬。月内家司礼,已两次飞书,促吾北归。但念吾女一子已为君嗣,支影单形,万不能自活。若令此子归宗养母,则负君德,且伤君心,皆为非计。老子之意,莫如令吾女继君室,为君操井臼。君就居吾女家。为吾女主持门户,则小哥离母而仍依母,稍尽鸟私。君无妻而适得妻,亦成嘉耦。衣绽则缝,服污则洗,饥则饭至,渴则茶来。试问老鳏夫,曾有此乐事否?所谓必如予意则两全,否则必至两失者。老人之意如此,明哲如君,请三思之。”锡元大喜曰:“事固善,但谁为主婚者?”李老拍胸起曰:“我便是。有家司礼在,谁敢何我者。”乃急索柬及笔砚,亲书生庚,双手送陈。陈奉持之如获珍璧。
  已而就冯居成婚,则李老已北上。锡元心惑其美意,伥伥如有失。比入内,则儿席器皿,事事精致。绣帷锦被,璀灿耀目。炉内香气,芬郁缭绕裾袂。虽刘、阮之入天台,不过过也。自是燕尔之情,坚如胶漆。主人以盐厂事屡促之,殊有此闲乐不思蜀意。
  二娘尽态极妍,曲媚之中,间以谑浪。一日锡元过其前,忽以足钩之,拥而置之膝,挪揄之曰:“霜后葫芦,中干外枯。”又一日,忽语锡元曰:“闻夫养妇,不闻妇养夫。汝囊中羞涩,何以处我?”锡元曰:“无恐。我有八百金,贮主人典中,汝日坐啖,亦不过羡余微利耳。”二娘眉忽绉,故作沉思状,忽作咄咄声,伸指指锡元曰:“真懵懂汉!多金贮彼无片纸支字,付汝为据。主人年迈,一旦不测,伊郎岂善良者,欲强索难矣。前无室家,故作此浅计。今守舍有人,急宜索归。伺物有贱征,君居奇,可获大利。何寄人篱下,仰人鼻息?”锡元心以为然,乃向昌祺索取所贮金。
  昌祺年老而智深者,语锡元曰:“银便如数取去,但此物当念辛苦中来,贮诸典,利虽薄,得之意中。若贮之他所,利虽多,宜防失之意外。勿以吾言为非。”锡元不省,持归。二娘置之柜,付其匙于陈。
  陈欲持银往盐厂为经运计,与二娘商之。二娘曰:“固善。但须一观大局。有大利,然后归取未晚。万一无利可弋,势必持归,舟车浅露,道途往返,八百金岂不足动人耳目哉?”锡元又以为然。已而主人促之急,诸同事又来劝驾,乃定行期。二娘为锡元计曰:“向典移二百金以足千数,异日获利以偿之。经纪家固多多益善也。”锡元从之。移二百金,并付冯嘱曰:“谨守之。”二娘笑曰:“前何太疏,今何太密。汝物即吾物,尚烦过虑哉。”又语锡元曰:“汝旧居房屋值百金,空置无益。盍售之,归价于我。我居此屋,亦以百金僦者,愿以归汝。我年未四十,尚有孕道,倘得子,则此为我二人偕老之处。授之汝子,小哥则别处之他所。宜早为计,亦欲附橐中求微息也。”锡元又从之,且喜其有远虑精心计也。临行,二娘问归期,锡元曰:“吾久未往,诸务丛积。今往多则三月,少亦一二月。”二娘曰:“期何远也。天气将署,汝父子需凉衣,越日须遣小哥归,取服之垢者归濯之。彼处食物,或不堪入口,此间常制就,令小哥挈至。”锡元颔之,又心感其情之深也。既至厂,逾数日,果遣小哥归。嘱以五六日,必至厂。逾期不至,延至二旬。仍不至,锡元乃暗自诧为怪事。遂弃厂务,兼程而归。
  至则屈戍守门,排入则室中荡然,不留一物。往问屋主人,则曰:“渠计月出赁钱,居三月出钱若干,欲去则听其去,又安知其所之?”锡元乃知所居,亦非百金僦者,不觉魂胆俱丧。谋之吴子宁,子宁曰:“堕彼术中矣。”偕晤赵昌祺,欲其拨遣多人踪迹之,昌祺摇首曰:“何益?彼有如此手段,而岂为人踪迹耶?所惜者,八百金耳。”锡元大惭,已而主人知盐课中亏二百金,为陈所浪费,亦不复追索,但好言遣之。锡元无所归,穷困,每为人言反诓状,辄捶胸顿足,悔恨欲泣;或有知之者,曰:“此北京黠妓罗二娘也,诡信凭耳。”
  一日锡元闲步雷塘,适画舫有贵公子拥数丽妓欢饮,二娘在焉,始知其行踪不远,又抱琵琶渡别船也。因在岸侧,为二娘所见,乘间以手招之,私语曰:“陈郎耶,向日无情,实为李老所误。彼构成此局,许我百金倩为媒,非我本怀也。明日可伺吾于集庆巷王姥家。其继女小凤我姑也,为白我意,留彼处片刻,我来,当有以报汝。”乃出袖中碎金五六两予之,即麾之去。翌日,锡元至集庆巷,则王门已为邑令封局,所言王姥及小凤者,被逐出竟久矣。乃知复被所欺,愤极归徽为僧云。
  是时流贼破陕西及河南,势逼南畿,淮扬诸郡无乐土。兼值岁饥,比户流亡者半。至宏光立四镇,扬州繁华都会,几为战场。于是隋堤楚馆,蛛网尘封。吴地妖姬,风流云散矣。
  扬城西郭有种蔬人蒋老者,所居茅屋一椽,四壁倾坏。值世荒乱,种蔬常不自给。饥则掘江干野荠充腹,往往数日不能举火。然勤于操作,年五十余,精力健强,挥锄町畦间,虽寒暑无所苦。
  岁乙酉清兵南下,将至淮杨,蒋之邻里,皆率妻子逃避一空。蒋老无妻不逃避,仍依茅屋。自念无食,逃亦死,不逃亦死,死是意中事也。既而大兵围扬州,其驻西城者,为满洲都统某,其队长曰“披甲”。一披甲掠村落,获蒋老至都统营,都统见以败蓑蔽下体,问曰:“是乡农乎?”蒋老不能对。都统令剪其发,当各营担水之役。蒋老力作不敢片刻闲暇,担水毕,即为析薪炊爨,沐马扫溲,事事周至。诸披甲悦之,相与语曰:“闻说南方人耽情逸乐,日日啖烂肉,饮苦茗,睡至日高三丈未起,何此人勤悫如是?”因担水至都统大营,其掌马卒令蒋老刈取马刍。都统阅马见马刍,问何人所办,掌马卒举蒋以对。都统喜曰:“彼乃办事精细。”夏月茭根有蛭,截其根,令马不病。满人生长北方,不知南方茭草,夏月不宜连根饲马也。遂纳蒋老步兵牌,隶正蓝旗下。
  未几,扬城破,阖城受屠,妇女老丑皆被杀。独留少美者给有功披甲。已而大兵渡江,军中不许携带妇女,限三日卖诸民间。诸披甲以买主拣择,致价不均,各以巨囊盛诸妇女,固结囊口,负至通衢,插标于囊上,求售甚急。大率皆为留扬镇守北方人买去,本城人则靡有孑遗矣。一披甲欲卖去囊中人,三日不售,怒而欲投之江。同伍力阻之,披甲曰:“然则将付之何人?”或曰:“蒋蛮子劳苦无妻,盍以赏之。”皆曰善。呼蒋至,披甲指囊示之曰:“尔无夜伴,任尔取去。”蒋茫然不识所谓夜伴何物。诸满兵语之曰:“赏汝老婆耳。”蒋恐甚,顿首于地,哀恳曰:“一身不能自活,不敢从命。”披甲怒曰:“南方人刁诈信然,白手得百金货,乃假意故却,天下岂有不要老婆之男子?而于吾前作诳话耶?”将拔刀斩之。一满兵从后抱持,诸同伍举囊置蒋老背,叱令速退。蒋老不得已,负归茅屋,惝祝久之,莫知所措。
既而念此中人受困已极,背负时绝无声息,似垂毙者,不胜心恻,乃启囊视之。则一美也。奄奄一息,果垂毙矣。急抱起,卧之于败板,罄其瓶得米合许,拾芦枝煮粥,就其口灌之。已而妇仍昏昏睡去。蒋老复至大营供役,满兵戏语曰:“新郎宜有喜色,何不豫为?”蒋老曰:“吾自分将作沟中殍,何忍更累一妇。俟彼稍苏,询其亲戚,行将送之归耳。”诸满兵怜其诚,赠以蚊帐被褥,又与干粮黑豆各斗许。蒋老拜谢携归。视妇转动,颇为心慰。复煮粥抱起进之,觅一便器置寝所。次日复煮粥食之。
  时大营已行,蒋老无所事事,仍携锄种菜,及归。妇已起,两手搘败版而坐,见蒋老,忽问曰:“此何处?”曰:“西城外小村落也。”曰:“我何以至此?”曰:“满洲兵令我负归。”曰:“去钱几何?”曰:“贫人无钱。”妇沉吟曰:“无钱安能得我?”曰:“当日以不能相活力辞,乃彼拔刀欲杀我,幸同伍中力救,劝我负归。”语未毕,妇又昏倦倒身下睡。
  阅两日,妇神气渐爽,蒋老炊饭,佐以园蔬与食。蒋曰:“此地离城,不及半里。”妇潸然泪下。蒋曰:“尔有夫乎?”妇曰:“吾扬州太守妻也。”蒋骇甚。曰:“是官太太耶?”因顿足曰:“太守已殉难。奈何?”妇曰:“非也。乃前任太守某也。”蒋曰:“然则太守固在,可相闻也。”妇悲泣曰:“陕西残破,太守亲戚久无。”蒋曰:“太守无亲戚,汝或有父母兄弟,尚可相依。吾当为汝遍访。”妇又泣:“吾止一义母,城破时为兵所杀。”因号恸不止。蒋老亦为流涕慰之曰:“且无悲,终当有所归依。缶中尚有半月粮,迟迟以待可也。”妇曰:“感尔厚恩。但尔贫困至此,食不能继。奈何?”蒋老曰:“世乱已平,谋生亦易。”妇颔之。
  后见此老诚悫,遂有倚托终身之意。呼至前问曰:“汝得进城否?”蒋老曰:“日来为访官太亲戚入城。”奚止数十次,遍走空城,寂无人踪,惟尸骸满道耳。”曰:“满兵守门,免盘诘否?”曰:“守门兵吾熟识也。且吾有正蓝旗步兵腰牌,原无所阻。”妇喜曰:“果尔,吾有事相委。西城内有董公祠,祠之左侧,第三家门首,一大阴沟中,有木匣二具,可为吾取至。蒋老遽诺即行。妇呼还语曰:“匣不可露人目。守兵见之奈何?”蒋老曰:“置匣于土簏底,而以乱薪覆其上,可也。”须臾归问妇曰:“何物镇肩沉沉者?”妇曰:“银也。”破锁视之,约千金。妇又曰:“更有一处,乃集庆巷中第四家,屋颇卑,小门有双环。入此门,过第二进,至东侧厢,厨下积灰中藏银两大包,今已四年有余,未知为何人所得也?”蒋老曰:“吾姑一往。”及至其处,则门首陈设弓刀,为满洲兵舍馆矣。蒋老方徘徊门外,一满洲兵出,见之遽趋而前,拍其肩曰:“老蛮何事至此?”蒋视之,乃素相识者。答曰:“拾粪酿田。”其人曰:“甚善,此间厨下有多年积灰。为吾除之。”乃引蒋老至灰所,指曰:“幸除净。”言已即去。蒋老抉灰,得大包二,各用布厚裹,而以细绳缚扎,比前更重。乃置之簏底,灰覆其上,担归。妇大喜。
  次日妇复语蒋老曰:“汝胆颇壮,玉带桥北有一大第,汝识之乎?”蒋老曰:“识之。吾前为官太访亲属,屡至其地,向为一满洲大帅所据。今大帅移营南去,此宅空洞无人居矣。”妇曰:“此宅中板房一所,下有银窖。其左边版末有铁环隐记,拽环启板,即可得。”蒋老曰:“倘已为满帅所得,奈何?”妇曰:“吾决汝此往,亦必如意。”蒋老于是荷土簏入城,至其处,果有板房一所,半为满兵拆毁,独有铁环处一半,安然未动。如其言,启视,则累累皆白银砌满窖中。运之于簏,仍覆土于上,担重而出,荷虚而入。如是者数四,守门者曰:“老蛮种菜,获几许利,而作苦如此邪?”答曰:“穷人不劳不活耳。”于是尽运以归,即于妇寝所之侧。累土为窖,为妇藏金其中。喜谓妇曰:“顷见扬人纷纷返里,铺家亦有开张者,大势已静。人间夫妻子女骨肉,相聚有期。吾为官太访亲属,倘有天幸,可挈此多金归去。搬运之劳,吾力犹能为役。”妇曰:“吾何归?归汝耳。”蒋老大惊,辞曰:“茅舍饿夫,不敢作此想。”妇告以情,曰:“吾北京乐户罗小凤也。出自青楼,惭非白璧,发方覆额,猥以姿容邀诸贵人欣赏。奈慈母即世,见妒悍嫂,继为此地洪生所怜,挈吾南来,别居吾于董公祠左侧。又遭洪妻率悍妇捉我痛殴,扃吾于小楼中。吾愤极,自缢不死,继归吾集庆巷王姥家为妓。幸义母加恤,恩同己出。安处数年,忽为诸恶少图诈未遂,首之公庭,备诸榜笞,逼令归籍,乃与义母行至山东。适太守朝觐南回,娶吾为继室,侍寝三年。适太守解任,留扬玉带桥边。又一载。不料江中之讣旋闻,城外杀声踵至。白头老母,魂逐江流。翠黛娇儿,身羁毳幕。忽又束缚囊中,委弃道左,暴露三昼夜,饥渴莫我救。此时早知有死,安望生存?谁实脱我以死?谁实食我而生?私心窃幸,谓自此已得所天。君乃令我终失所归耶!”言已悲咽不自胜。蒋老亦为之怜恻。后遂与之同枕席。盖此老混沌初开时也。
  时南北虽通,商贾往来绝少,两地所出货物,各苦积滞。蒋老与谋,先营草房百间。于是持千金往北各贱贩其土货而归。草房百间储俱满。一时南北贾人乐其便近,悉来贸易。不数年取利几十余万。乃造大第,画栋雕梁,以居妇于其中。罗列珍错以养之。凡妇所指挥,无不如其意。至是仍呼妇为官太。家人亦不知此何自来也。
  一日蒋老语妇曰:“藉官太力得起家,或意欲施舍作善事,当以万金相还。”妇曰:“是吾还汝物,何待汝还我也。”因言:少时在北京,母将死,私举遗赀五百金授吾。是夜梦金甲神指吾百金谕吾曰:“留以偿债。”已而携至扬城,得洪生厚赠,又梦金甲神来曰:“速藏偿债金,祸且至。”惊寤如神言,匿之门首沟中。已而遭洪生妻苦辱,以练自绞其颈,魂离形矣,忽见金甲神叱曰:“债未偿,乃欲逃乎?”挥手作刀剑声,楼下一妪,惊寤来救吾。已而入妓馆,积金二千余,静夜与义母共包裹。又梦神如前语曰:“速藏偿债金。祸且至。”寤而泣,告义母,母不信。黎明吏役持牍来拘母,迫匿之厨下灰中。房屋即为县令封闭,不得入取。己而入太守署专宠,宦囊若干,皆委我藏弆。又梦神曰:“偿债金已足,汝可自缴。”今各处所藏金,汝往辄获,神亦不复梦,岂非原是汝物,兆由前定乎?蒋老亦心异焉。妇乃立誓焚修,广行善事。遂为蒋老置妾生一子,抚之如己出,年逾六十,先蒋老而卒。小凤之晚节若此,而罗二娘则不知所终。
  连宵积雪,饮南酒数杯,纸窗淅沥声不止。一灯相对,不觉旅怀坌集。适主人出,纵谈维扬坊曲闲逸事。主人,扬人也。声口间,颇足为乙邦奇优孟,曲畅情节,巧摹入神。一时噱嗢,差慰寂寥。早起呵冻笔书之败纸,庚寅仲冬燕邸思庵闲笔。

  笔梦叙(附:顾仲恭《讨钱岱檄》) 清 佚名 撰

  古今皆梦也,自富贵逸乐以至贫贱困厄,境不同而梦则同。何也?当其富贵逸乐,则见为富贵逸乐矣。当其贫贱困厄,则见为贫贱困厄矣。一旦神与形离,冥然归于无何有之乡。彼又乌知夫富贵逸乐之为富贵逸乐,贫贱困厄之为贫贱困厄耶?是则古来境不同而同归于梦也。若钱侍御秀峰公,其可谓极富贵逸乐之境者乎。第宅之广且巨也。如此,人人见为富贵逸乐也。而不知富贵逸乐之人,亡归于无何有之乡,则所谓富贵逸乐者,乌可得而据乎?不可得而据,尚安有所谓富贵耶?逸乐耶?侍御之生也,因梦而生。后之富贵逸乐,特梦缘耳。为述其生平,作《笔梦小叙》。
  侍御之生也,父龙桥公梦一老僧,丰颐大耳,径造其家。云:“自泰山来,欲借此了缘。”觉而夫人生男。因取名岱,字汝瞻。后汝瞻为直指,奉使泰安州,诣一寺,见僧堂有一小照,宛如己貌也。问之,有僧对云:“此先师为某乡宦所辱,一笑而逝。”其年月日,则侍御所生之月日也。已侦知乡宦实肆横乡里为不法,欲题参。不五日,而家书至。盖乡宦闻而恐,急赴常求救于龙桥,愿重建此寺,为封翁祝厘。龙桥性仁厚,好奉佛,作书宽解之。后此寺鼎新巍焕,重振宗风,如老僧时云。
  龙桥世业颇丰,实无意其子读书,侍御入小学,其师亦仅能记名生而已。不二年,而经书皆成诵,并晓大义。师惊告龙桥,乃择师学举子业。甫搦管而文理斐然可观,真夙彗也。是时,吾邑承瞿文懿盛名后,邑中士大夫家立文坛,月旦子弟,侍御与近里萧氏子,徒步来城与课。至湖桥,两人遥玩山景。钱喟然曰:“我得志,第宅必营于西半城。”萧曰:“然则我必东半城。”后皆验。萧名应宫,字观复,登进士,兵备辽东,捆载而归,广营第宅,今方塔前小东门一带萧家廊下是也。自兵备去世,而其子孙已凌替矣。侍御中隆庆辛未进士,出江陵相公门。江陵爱其才,深相得也。擢御史、三持斧钺代巡,四典乡会试,而门生故旧,自此盛也。神庙登极覃恩,龙桥膺封诰,然尚勤穑事。时郡丞杨借防江名,驿骚乡里,道经彭城宅,欲暂避雨。吏役见一老翁仓卒在场收麦,以苍头呼之。俄而肃冠带出迎,则前收麦者。语郡丞曰:“明府此来何为?”曰盐盗出入,特亲稽察耳。”翁厉声曰:“盗于何有?此地实宁静,何为数来,使数十里小民不胜扰?”郡丞惭焉,即为返旆,并勖汛卒戒勿生事。龙桥有兄早世,为抚遗孙,翼之成立,分金使富。弟念甫营宅,占乃兄地,旁观为之不平。翁曰:“渠从力穑起家,肯堂肯构,亦先人之光也。”置勿较。后侍御给假养亲,寿至七十有八而终。江陵秉政,势颇煊赫,长安士大夫欲一见颜色而不可得,惟侍御至接见,似有夙缘。壬午春,江陵招饮,席间偶言楚省文风颇盛,但敝邑则殊少科甲。侍御对曰:“今科必是世兄。”然无心也。至秋闱而湖广主试首点钱岱矣。江陵子中式,撤闱。张来谒,即呈帖邀饮。次日主考赴相府宴,自贡院至相府,约二里许。所经街道,皆上结彩绘,下铺氍毹,旁列鼓吹。主司与从吏皆履不沾泥,如入赤霞城,郡人聚观,传为胜事。
  附记赆仪:
  程仪二千两、彩缎百端、素缎百疋、色绢八十疋、银壶二、金斗一 、玉匣砚二、碧玉蟾蜍二、猫儿眼二、湘妃洒金扇十、东珠扇球一 、雄黄假山一、金镶玉带一、古铜炉一、古铜香盒一、水晶插屏四、宋元板书四种 。
  侍御复命后,谒江陵,握手慰劳,意气益投。然侍御为人,煦煦和厚而后虑深远。以江陵明察,凡事并不干请。遇公政,亦能委曲开导于江陵前。故江陵虽刚愎自用,未常不改容以听。而仕途热中之士,皆思得当于彭城公,不待谋面而馈遗络绎于门庭矣。
  一日江陵酒后,谛视侍御戏之曰:“兄真福相,老夫此位不久将属,盖非有心也。”而侍御不无他疑,遂作引避想。时皇太后万寿庆贺毕,疏请终养,江陵挽留甚力,不从。江陵作诗以送,且属云:“地方利弊。幸密札相闻,以佐老夫不逮。”时长安歌诗馈赆者填塞旅邸,遂告假归。时也四十有四。出京后,如长芦鹾司、山东按抚、布政及诸都司皆故交,俱遣使赍厚赆。至府县以下,杂沓送礼。过宿迁,扬州盐运司赵汝瑚、知府方进皆侍御门人。离郡二十里出郭迎接,请暂留身泊埂子。坐轩轿,仪导至公馆,结彩张灯,陈设绮丽。二公及江都尹陪宴。明日出游琼花观,晚至盐司署设宴观剧。凡扬郡名班皆集。有扬州监税徐老公者,亦在座,自云:“有家妓数名,颇娴音乐,明早乞枉驾一顾,稍申款曲。”至次日,复往监税署观女乐,徐公屡诩其教习之善,选择之审。侍御姑口誉之,以其为弋阳腔,心勿悦也。徐监选女乐四名来送,固辞之。徐监乃唤满江红载四女,遣管家二人,女侍二人,候镇江口,随侍御至家。
  附记女妓:
  张五儿(年十二,扬州人后,名五舍。)
  韩壬姐(年十二,北京人,后名壬壬。)
  冯观儿(年十二,扬州人,后名观舍。)
  月华儿(幼养徐公家,不知姓。年十一,后名月姐。)
  时江南旱,镇江闸止辰、酉二时开放,虽上司紧急公文,逾时亦不能行。独侍御舟至,不待即开。而抚标兵卒及按院差官,已赍帖迎候三日矣。侍御锦归,会族庆宴,龙桥冠带上坐,命四女子侑酒,曲皆弋阳调,举座大笑。后侍御命掌家韩寿妻老四者,抚五舍、月姐为女。命王成妻老庆者抚壬壬、观舍为女。两妇梳妆极好洁,缠弓足,理发鬓,不逾年,皆成秀美小鬟。
  附:记扬州众商揭送礼单
  赆仪六千两、银杯盘十二副、金杯盘四副、金镶牙箸十双、金镶檀箸十双、银喜壶两把、银蜡台二副、嵌铜蜡台六副、银镶插屏十二、晶灯十十盏、宣德瓷器八十件、莲花晶灯二十盏、斗色晶灯二十盏、古铜唾盂一 、花梨桌四、椅十六、书桌二、脚踏四、文柜二、雕漆凉床一 、古铜面盆一、锦被二床、锦褥两床、哆啰呢帐一、银帐钩二、绣披十六、绣围四、古铜花瓶大小各二、一品补服十。
  是年冬,龙桥公考终,讣音未至京师,而江陵慰唁手札已至。盖公从驿递报知也。治丧分三处,皆设公神位。凡各省同僚近好,则郡中承天寺。县中绅衿,则彗日寺。乡间,则三党姻戚。间有籍在各省,仍来吊于郡县,亲至鹿苑者(公所住镇名),皆门下士也。郡中治丧,则在郡乡先达主之。(王娄东亦兴焉)在县,则瞿、孙、陆三宦主之。乡则三日而毕,县则五日,郡中则几及半月。盖远方道里不齐故也。数日辐辏骈集,司丧者几应接不暇。 江陵祭文、墓志及赙赠等,郡侯吴县尹亲赍至承天寺,随后复躬送至鹿苑墓中。其祭幛三百轴,皆白绫裱写。赙仪亦几二万有奇。祭品充栋,狼籍庭阶。每日都为舆隶厮役负载而去。其猪羊等牲,积若邱山,娄东每日分送陪吊诸宾。有庠士夸诩人曰:“钱老先生家执绋回,知荆妻豚子,日日得尝少牢味。”闻者哂之。侍御守制三年,江陵四次手书不答,终丧始上书答谢。江陵即答回书。又云:“倏忽三载,光仪契阔,梦想为劳。适接华翰,知读礼后,余哀未忘,真仁人孝子之用心也。赈济事不意奉行不善至此,当再渎圣明,救此一方民命耳。伏祈云云。”(江陵札侍御皆秘此札偶书房见之)
  未几,江陵复致书来,殊有推毂意。然侍御已相度西城营菟裘,为终老计。捧檄之喜,久淡如也。西城第宅,其最著者,曰集顺堂、怡顺堂、百顺堂、其顺堂。(其顺为长子仍峰建,栋择名材,尤极坚致,在虹桥下塘。)宅第皆前后相望,翚飞斗角,盘亘山塘。西泾邑中第宅,此为首推。集顺堂右为山满楼,侍御门人为浙盐司遣干仆建此楼为老师寿。其纪纲之仆,身极短,粥粥若无能,而指挥工匠三月而成。其高数仞,深广称是。后盐司来谒侍御,设宴此楼。适优人装兀术战败时跳跌状,撼摊席上高果,盐司赧甚,恐老师之不足于中也,立命更造。用直长木厚至二寸余,崇敞巩固,为通邑名楼之冠。(今为侍郎蒋戟门所得,分授三房,俗称环秀。)山满楼之右,为四照轩。轩有池,池上有湖石,名“舞袖”、名“翔鹤”,皆玲珑耸秀。门下士远方辇致,选择最致者。假山之上有亭曰“挹翠”,西城山景,踊跃亭前。亭下有五石壁,划削如天成,刻营造年月于其上。侍御自记亦镌焉。轩前皆美山石,有大松二,挺秀天表。轩之左右,亦皆湖石为山。山径幽折,峰峦隐秀。侍御一生此处为最乐,故以秀峰自号焉。辟园曰“小辋川”,在西城九万圩西偏。城河自南门依城趾直西至此,而缭绕回环,中多曲港。方为之洼,圆为之沼,俱与城河通。围以高垣,甃以水门。水门时启闭,容游船出入。内则石梁木槎,或造台观以架其上。水边植柳、桃、李、梅、芙蓉等,每春,乡人载妇女荡桨入水门,浓阴垂庇,落英缤纷,皆欢呼终日以为胜游。尘之中有亭,无基址,以大木作桩,凌空结撰,所谓空心亭也。其铺板不用实心,俱彤镂花胜如窗棂,以透水面凉风,为夏日避暑所在。门客赵静之构思营成者,集顺、怡顺、其顺,每大门前开一荷池,石栏周围,夏月则荷香数里。惟百顺堂在山塘泾西岸,荷池在听事之旁,亦极广大。园内为侍御晚年结构,虽不及四照轩之胜,然名石颇少,而四时花卉则盛。近地街道俱设闬闳,故侍御门前无敢夜行者。夏月则令居民各泼井水于第前街道,侍御夜归,如行早凉时也。侍御寝处在集顺堂之日多。怡顺堂为令嗣读书处,西席设焉。其顺乃晚年所建,长公仍峰居之。百顺则女乐聚焉,连房洞闼,几四百间。
  长公极聪明,曾记其幼时试笔作破题。是日侍御设盛筵,演戏款师,题目是“学而时习之”一句。待完后,邀师赴席,而搦管良久,只写一句“如鸟数飞”。师意大窘,谓其抄注凡儿也。外边邀请已屡,视其稿,只是“如鸟数飞”四字。及侍御自来邀师,长公大恐,速书,学之象也。呈师,师乃讶其灵异不凡。长公,名时俊,万历庚子举人。甲辰进士,仕至湖广副使。(长公子裔肃亦孝廉。)
  侍御居乡,加惠于寒微。而待绅衿则殊倨傲,生平未常作威福,亦未尝与当道关谈一事。虽声气甚广,束修之问,接踵门庭,皆及门显位者。为报师恩,实未尝遣介致书以求分润也。故江陵身后,大滋物议。而侍御脱然无累,优游林下数十年,声色自娱,无纤芥祸云。
  女教师:
  沈娘娘,苏州人。少时为申相国家女优,善度曲。年六十余,探喉而出,音节嘹亮,衣冠登场,不减优孟。
  薛太太,苏州人,旧家淑媛,善丝竹,兼工刺绣。年五十余,宅中皆称为太太 。
  女优十三名:
  老生张寅舍,家人女。两眉疏秀,颜色洁白,颊有微靥,体态端雅,弓足。得幸于侍御,改名素玉,为侍妾三十年。侍御卒后,入尼庵,奉佛终身。
  正旦韩壬壬,北京人。紫膛色,颐额方称,丰姿绰约。足略弓,后适张仆子五郎。
  外冯观舍,扬州人。姿容秀丽,长大姣好。足弓,名翠霞,侍御于侍妾中命为首领。侍御卒后,旋卒第中。
  老旦张二姐,小东门竹匠女。姿色红白停匀,身材五短。弓足。侍御卒,年已四十余。适人。
  小生徐二姐,苏州人。脸如鹅子,丰满洁白,小口花牙,态度娴雅,弓足。为侍御妾,貌独冠群妾上,名佩瑶。后终其家。
  小旦吴三三,苏州人。眼微似斗鸡,而丰姿俏丽,色态双绝,弓足而纤小。后适顾氏子为妾。
  小旦周桂郎,苏州人,姿容妍丽,体态娉婷,弓足纤小。其平正轻利为众妾莫及,有凌波微步之致。为侍御妾,改名连璧。
  大净吴小三,家人女。面白面圆,身材征胖,足未弓。后适家人长寿。
  二净张五舍,扬州人。姿色红晕,身材短俏,足略弓。终于侍御家。
  小净徐二姐,韦县人。面洁白唇,有一黑痣,颇妩媚,独足未弓。后适苏州一富人。
  贴旦月姐,眉梢长曲,面颊微靥,姿色颇艳,弓足。后配家人子谭四。
  以上十三人,皆女师沈、薛二人教之。咸能娴习成戏,然皆不能全材,每能一二出而已。又各有工有未工,如张素玉与韩壬壬,则姜诗芦林相会、伯喈小别,其擅场也。徐佩瑶之张生,吴三三之莺莺,周连璧之红娘,张素玉之汲水诉夫,冯翠霞之开眼、上路训女等曲,尤为独擅。扮净者别无他长,第傅粉面作杂衬脚色。或吹弹合曲,打杂走场。而女师沈娘娘,则职司鼓板而已。吴小三名扮大净,实未独出登场,声音细不能唱高调。而张五舍、徐二姐每扮杂色登场,则缩胸不能为科诨。惟舞技则人人精熟,每于酒筵散后,摆列舞桌,或四张,或八张,女教师配齐身材长短,着一色舞衣,音乐竞奏,捉对登场,歌曲一阕,乃立舞桌起舞。其偏反偃仰,跪起鞠曲,疾徐高下,节奏齐合,长袖旖旎,彩裾闪烁,宛如洛神巫女,从空而降。舞毕再歌一阕而退。然张乐时,僮仆非承应,不得混入戏房中。只是女人伴当,钱老四、王老庆各管箱笼、衣服、首饰、装匣、及靴帽等具,不关男人也。曾记数年前,侍御宴一显达出,女优为侑,其僮姚保者,窃从百顺堂罘罳隙窥之,有言于侍御,即杖而逐之。而教师沈、薛又有拘束严肃。其家人女,平时则母家照管,余皆两教师收管。衣服四季增添,首饰及脂粉等费,则岁底颁发。时或三两一名,或五两一名,设宴时赏赐在外。所赏或簪,或环,或指钏,惟扮生旦者,蒙赐尤多。 其曾侍寝者,歌舞且工,却不在宴时赏赐。
  罗兰姐者,其父为罗鸣九,系瑞霞班老生。瑞霞为郡中名班第一,而罗又为子弟中第一。罗之姊为广东按院王公副室。王系侍御分房所取士也。复命过苏,来谒侍御,知侍御怡情音乐,乃因副室,介鸣九,出千金,买此女为寿。后因习舞登桌蹉跌,血不华色,侍御遣还母家,不知所终。
  冯翠霞者,小名观舍。性极慧,自维扬来,不阅月,已能说此间乡语。初装副末,仅能锦衣缓步,唱开场词。唱毕即载红毡帽,出场吹笛弹弦,或扮家人之类,别无他长也。后因装外之王仙仙身材微短,教师令两人交换,乃大见所长,侍御观而悦之。至晚年,犹朝夕不离左右,诸妾咸听指挥焉。
  宅中每月演戏,亦不过二三次。若檀板清歌,管弦齐响,无日不洋洋盈耳。诸女中歌声最婉转悠扬、字字溜亮者,惟张素玉,次则冯,次则韩,又次则张与二徐。余皆出声太细太娇,似非小旦以外所宜,盖女人不能高调也。侍御止蓄女乐,不蓄梨园子弟。邑中向有钱府班者,特记钱府牌额,非钱府教成也。然侍御宴外宾多用男班,而女乐但用之家宴及花朝月夕而已,曾不轻出侑宾。

  附记演习院本:
  《跃鲤记》、《琵琶记》、《钗钏记》、《西厢记》、《双珠记》、《牡丹亭》、《红梨记》、《浣纱记》、《荆钗记》、《玉簪记》。
  以上十本,就中止摘一二出,或三四出。演时,王仙仙将戏目呈上,侍御亲点讫。登场演唱,侍御和颜谛听。或曲中有微误,则即致两女师为校正之。
  春时小辋川花丛似锦,侍御日偃息其间。诸女或打十番,或歌清曲,张素玉中坐司鼓,余女团团四围,笙歌相闻,几于满城。墙外游人,竟日立听,皆作李謩想。夏时则避暑小辋川之空心亭,诸女轮番随从。每日四人坐一船,荡舟轻漾而渡至亭。湘帘四挂,兰蕙百盆,缥缃碗几。四女则趿小红鞋,遍体水纨,肌肤雪映,挥扇榻旁。侍御手一编,饮凉茗。倦则偃卧鼾睡以消永昼。时或卷帘凭槛,惟觉荷香风送,清气袭人。至暮方回。侍御于夏月酷暑不作音乐,不会客,虽贵客至,亦只令长子仍峰晋接而已。 秋时或小辋川,或四照轩。遇枫叶落,则登挹翠亭,列酒肴,命侍妾每清歌一曲,进酒一觞。至夜张灯亭上,弦管迭奏。都人士每从城西上望之,以为不减谢安。 冬月则于百顺堂期我轩地板上,再铺重茵,窗棂皆以毳幕掩蔽。卧榻之前后,以细姑绒作幔,挂于帐前。帐用细绢为表,复以细绢夹之。故安寝绝无寒气。宴饮用女乐,惟冬天为多。
  七十以前,每多长夜狂饮,管弦歌舞,甚至达旦。七十以后,自日入至夜分而已。晚年畏寒尤甚,常至小辋川赏雪。首戴风巾,紫貂暖耳。身衣狐白裘三重,犹虑足冷。令两侍妾对坐一长圆桶中,复以纩被,伸两足于中间以资暖气。盖用非人不暖之意也。故冬夜临卧,则侍妾先脱衣卧被中令温,然后就寝,不用火炉,恐火气燥烈也。年八十,郡县敦请应乡饮大宾,戚里杂杳庆贺,乃出女乐演戏相款,列筵百顺堂。彻席后,复作管弦之会。已而令女乐十人齐舞,且歌且舞,夜半方散。人尽叹为观止,有门客举少陵诗曰:“盖簪腾枥马,列炬散林雅。”谓此宴如是。泰昌元年十二月考终于集顺堂,享年八十有二。
  观侍御一生,掇巍科,登显要。获燕衎之福,极声色之娱,享期颐之寿。子五,登科甲者二,举孝廉者二,孙、曾孙十有四,举孝廉者二,入士籍者六。侍御故后,有族人某者,生忮心,谓集顺不足为丧次,宜治丧于百顺。乃于山塘泾上下两岸搭席厂作过街棚,移尸就殡焉。一县哗然以为非礼。周连璧者,依于其孙裕公家,女刺绣朝夕伴处。外闲群不逞之徒,遂谤议沸腾,欲倾裕公。牧斋为之排解,事乃昭雪。周后嫁诸生王宇新为妾。宇新有兄宇春者亦诸生,竟欲攘而夺之,致周蓬首跣足走避,尤为当日异闻云。
  旧交据梧子哭曰:“天乎!何为乎倏而盛,倏而衰乎!一转瞬而变幻如是乎!其愚弄斯人乎!”既而瞿然觉曰:“侍御之生,非生乎?其梦因乎?侍御之富贵逸乐,非富贵逸乐乎?其梦境乎?则第宅之广且巨,其南柯之郡乎?姬妾之多且美,其蕉叶之鹿乎?衣服供养之华且丽,其邯郸旅舍之黄梁乎?且安知侍御之沉酣于富贵逸乐之境者,不栩栩然为胡蝶乎?虽然侍御之梦,其往梦也,而梦侍御之梦者,重复声势赫奕于电光泡影中而尚未觉也。天乎!其谁觉之乎?”
  按《蒙叟续谱》:岱字汝瞻,隆庆辛未进士。除广州府推官,以卓异拜湖广道监察御史。壬戌五月卒,年八十二。汝瞻易直弘亮,明允沉塞。遇事斧劈觿解,目无盘错。状貌魁伟,声如巨钟,抵掌谈谐,耸勋一座;骤而与之游,无不倾倒,知为通人快士也。汝瞻为江陵举士,江陵方急才,每得其章奏,辄称善。故事元辅不谒客,而江陵尤贵倨,顾独枉驾过汝瞻,呼守邸人属曰:“传语主人,吾不以此礼加他御史也。”巡按山东、湖广,再主乡试,程文简洁圆润,文体一变。山东多豪猾大驵,通关京辇,持监司郡邑长短,德府强亲近贼杀不辜,急则亡匿王所。一切用闲,掩扑按治论死。豪强慑服,言者请穿河渠,通灌注,下齐豫按臣议。汝瞻讨核原委,条上利害,谓:当坏官亭庐舍千万,所费水衡钱万万,两省骚动而无补国计,事乃寝。其能引大体,决大事,为西台眉目如此。壬午楚闱事甫竣,而江陵殁。诸与江陵厚善者,皆目为“张党”。汝瞻遂不复振。垂三十年,国成溃弛,寇氛日炽。追思综核初政,咸叹息于江陵,思其所录用之人,皆精强干办,可资缓急,不若近世懦臣鄙夫愦眊蠹国家者。而汝瞻则已老矣。中年归田,气力壮盛,出其精神才术,从事于田园声妓以耗壮心。每日管弦铿锵,奕棋饮酒,如是者四十余年。汝瞻内行淳备,以尊祖、敬宗、收族为事。建五王祠,修族谱。宗人贫老破衣芒履蒙袂登堂,与金章朱履杂坐,称孙称侄,不敢少自假易。盖其祖父家风如此。晚与余谈江陵时事,举其决疑断国者数十条,以相策发。新城王司尊象干,同年生也。天启中,以款虏开镇前辽,汝瞻笑曰:“王霁宇遂作擎天一柱,朝家可谓乏人矣。”先君常言:“汝瞻不坐废,当任边督,为名本兵。晋溪、虞坡,其在季孟之闲乎?”汝瞻举酒属先君而笑,以为知言也。子时俊,字用章,万历甲辰进士。历官湖广道按察使司副使,居官醇谨,管武林南关以清惠闻。归田后,园池使女之奉,不减汝瞻。其才情挥霍不如。

  附:顾仲恭《讨钱岱檄》
  仲恭名大韶,顾大章之挛生弟,雅擅古今文词,恃才任气。老于国子生,时岱将饮大宾,仲恭作文讨之,传播通邑,岱为气沮焉。
  原任削籍御史钱岱者,山川钟戾,宇宙穷凶,筮仕节推,而佯败奕棋。作吴太守之门客,躐等侍御;而号呼狗窦,附张相国之义男,敬大臣命题,士林讪笑;八丑记成曲,里巷喧传。既失江陵之鹰犬,而垂首以归;旋为虞邑之豺狼,而张吻以噬。丞簿佐贰,悉供颐指气使之人;门皂吏胥,尽结爪牙腹心之党。瞿起吾以刀笔入幕,素着阁老之称;王寿舍以筹算登堂,兼擅国舅之宠。署曹完为发丘校尉,赵玉坟之白骨夜零;授叶凤为横海将军,扬子江之赤波昼沸。用文则高良、朱文臣之徒逞其诈,用武则陆胜、侯文学之属耀其威。立分管四十九区,处处生波造衅;准手本数千百纸,日日传板投文。极势力之可吞,大不厌乎万贯;苟搏攫之所及,细不遗平百文。其可以柔取者,则饵之以酒食,钓之以女优,不惜捐廉丧耻;其可以强取者,则逼之以私牢,却之以官法,奚惮极惨穷刑?金玉满堂,尽是御人之货;田园半邑,孰非悖入之财?家僮无算,不治饔餮,而惯习酒肆为醉饱之地;伎乐成群,不给衣饰,而专倚市门为粉黛之资。缔构则但画图样,而重阁层楼,听督工者之巧觅;宴享则止开品件,而山珍海错,任买办者之旁搜。毁文学书院为中堂,而荷亭之卧榻难稳;截蕉尾琴川为西沼,而辋川之疆界日恢。局哄族叔君平,立罟钱三山百年之产;奸诱妾姊郑氏,潜移顾豫川半万之资。杀夫大逆也,贪其色而掩其好,则有若萧文煌之嫂;强盗重辟也,赖其赃而收其党,则有若王玉川之儿。父子相争,则助子以杀父,骨肉之焚尸暴矣;主仆成讼,则佐仆以殴主,李翁之托孤痛哉!陈尚书敕谕犹新,松楸之斩伐殆尽;赵少宰骨肉未冷,田庐之攘夺靡遗。翁都谏二姓姻盟,爱女几葬于幽阱;陆职方两榜年谊,亲弟垂毙于老拳。捏假命以诈乡绅,则先太常忍耻唾面;纵群优以辱甲榜,则王进士饮恨垂涕。龚孝廉发忿以成名,半因挞之朝市;浦举人抚膺而立死,正缘辱及妻孥。认奴子为孙行,裔昌之登谱牒,不可解也;压宗女为奴配,钱梗之投书揭,岂能已乎?总之,作恶似惟日不足,行凶真罄竹难书。计罢官以来,历三纪于兹,日管一事,则所破不下百万余家;月杀一人,则所毙何止三百余命。若斯人者,鲸鳄不足喻其贪,虺蝎不足比其毒,蛆蝇不足喻其秽,鬼奸不足比其蜮。上自衣冠缙绅,下至行乞负贩,方百里之内,五万户之民,闻者无不痛心,言之莫不切齿。以故龙桥羞为之父,焚封诰以绝恩;陈氏恨为之妻,借托钵以表怨。张大尹丑诋于公案,秦直指榜示于通衢。乃至甘、邓二案台,耿、杨两父母,屡欲伸威国法,迄今漏网天诛。岂意众弃之罪人,突踞上元之宾席?老生利其微贿,攘臂公然具呈;学师畏其积威,给解先行谢事。将使千年庠序,转为盗贼饮博之区;五百须眉,尽成儿女唾骂之物。高皇之大诰何在?列圣之申饬荡如。匪直一邑之羞,实重三吴之耻!且岱八旬安富,三世豪奢。再输重宝于天合家,业已腰缠金带;预拜房师于相国寺,亦遂名荐贤书。兼之贻厥孙谋,直足绳其祖父。杀婢仆如草芥,缚良善如鸡豚。而国家既逭瘅恶之刑,造化尚稽祸淫之报。止存一线之清议,聊当百姓之口诛。若遂抹杀公评,倒持学政,堂堂僎主,强颜为之酬酢;赫赫宪纲,盛典登其姓氏。则凶邪必加肆横,世界行且陆沉。迄今子游之遗迹尚存,仁宰之新政伊始。岂容殉一二无耻之请,禁亿兆不平之鸣?韶虽伏枕卧床,不觉裂眦怒发。通学云翔而不救,则国学亦可谗言;壮夫林立而不前,则病夫亦可仗义。虽岱势堪摇岳,钱可通神,触之必焦,犯之必碎。姚志禹微讦之而身殒于毒饼,孙弘道隐讽之而祸悬于伏机。然韶废弃散材,留残微息,视一生如蝶梦,等七尺于鸿毛。欲败其名,则弹章波及之人,已忌情于寸进;欲杀其命,则奇病荐臻之际,又何恋夫余生?是用危言于浊乱之乡,奋笔于痿痹之手。敢持大义,责尔诸儒。若不能抗步以扬声,举觥而发郅恽,亦便当卷堂而削迹,蹈海以追仲连。肾肠既敷,聋聩斯警,檄文所至,士类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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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绛云楼俊遇 清 佚名 撰

  钱谦益,字受之,号牧斋,晚而自号蒙叟,亦自称东涧老人。万历丙午举于乡,庚戌成进士,殿试第一甲第三人,入翰林,授编修。寻丁父忧,天启辛酉补原官,主试浙江。以失察钱千秋关节事,坐罚俸告病归。甲子起为谕德,进少詹事。时魏忠贤罗织东林诸人,谦益以东林党削籍旋里。崇祯改元,召为正詹事,转礼部侍郎。适会推阁员,廷臣列谦益名,而温体仁、周延儒不得与,遂为两人所忌。温借浙关节事讦讼于上前,周从旁助之,复坐杖论赎,削籍竟废不用。家居九年,又为同邑奸民张汉儒讦奏,逮至京,事白得释。弘光僭号,晋阶宫保,兼礼部尚书。大兵定江南,谦益投诚,命以礼部侍郎,管内院学士事,寻以老病乞归。顺治四年,又以江阴黄毓旗事牵连,被逮下金陵狱。事白,释还。谦益诗古文词冠绝近代。入仕途,自词诗台阁文章,无出其右者。大拜乃意中事,而屡起屡踣,常怏怏于中年,遂不惜名节,晚年益放情于声色。柳姬如是,故娼也,性慧善诗,晨夕酬唱,倚以娱老。尝修《明史》,属稿未就,悉尽于火,乃归心佛乘以自遣云。所著有《初学集》、《列朝诗集》、《开国群雄事略》、《楞严金刚心经蒙钞》。至康熙三年甲辰卒,年八十有三。
  牧斋殿试后,小珰宫报谓:“状头已定钱公”,司礼诸监俱飞帖致贺。传胪前夕,所知投刺者,络绎户外。牧斋亦过信喜极。比晓榜发,则状头乃吴兴韩敬,盖敬通巨珰,藉其潜易也。钱恨甚,后韩以京察见黜,疑钱挤之,亦恨甚。牧斋与浙人水火,自夺状头始。
  《吾炙集》、《投笔集》皆牧斋晚年所撰。触忌讳,藏此书者多秘。《投笔集》为族子曾王(按:应为族孙遵王)注。《吾炙集》表曾王诗为首。曾王博学好古,注《初学》、《有学》两集,牧斋深器之,谓能绍其绪云。
  牧斋极经史淹贯之能,其读书法,每种各有副本。凡遇字句新奇者,即从副本抉取,粘于正本上格,以便寻览,供采撷。盖正本或宋元精刻,则不欲轻用丹黄也。
  一门生具腆仪,走干仆,自远省奉缄于牧斋。内列古书中僻事数十条,恳师剖晰。牧翁逐条裁答,复出已见,详加论定。中有“惜惜盐”三字,尚待凝思。柳姬如是从旁笑曰:“太史公腹中书乃告窘耶?是出古乐府,‘惜惜盐’乃歌行体之一耳。‘盐’宜读‘行’,想俗音沿讹也。”牧翁亦笑曰:“吾老健忘,若子之年,何藉起予?”
  初,吴江盛泽镇有名妓曰徐佛,善画兰,能琴。四方名流,连镳过访。其养女曰杨爱,色美于徐,而绮淡雅净,亦复过之。崇祯丙子春,娄东有张庶常溥告假归。溥固复社主盟,名噪海内者。过吴江,舣舟垂虹亭,访佛于盛泽之归家院。值佛他适,爱出迎溥,一见倾意,携至垂虹亭,缱绻而别。爱自是窃自负,誓择博学好古为旷代逸才者从之。闻虞山有钱学士谦益者,实为当今李杜,欲一见其丰裁。乃驾扁舟来虞,为士人妆,坐肩舆,造钱投谒,易杨以柳,易爱以是。刺入,钱辞以他往,盖目之为俗士也。柳于诗内微露色相,牧翁得其诗大惊,诘阍者曰:“昨投者士人乎?”阍者曰:“士人也。”牧翁愈疑,急登舆,访柳于舟中,则嫣然一美姝也。因出其七言近体就正,钱心赏焉。视其书法,得虞、褚两家遗意,又心赏焉。相与絮语者终日。临别,钱语柳曰:“此后即柳姓是名相往复,吾且字子以如,为今日证盟。”柳诺。此钱、柳作合之始也。
  柳尝之松江,以刺投陈卧子。陈性严厉,且视其名帖自称女弟,意滋不悦。遂不之答。柳恚,登门詈陈曰:“风尘中不辨物色,何足为天下名士?”洎遇牧翁归,乃昌言曰:“天下惟虞山钱学士,始可言才。我非才如学士者不嫁。”钱闻之大喜曰:“天下有怜才如此女子者乎?我亦非如柳者不娶。”时牧翁适丧偶,因仿元积会真诗体,作《有美生南国百韵》以贻之。藻词丽句,穷极工巧。遂作金屋住阿娇想矣。庚辰冬月,柳归于钱。牧翁筑一室居之,颜其室曰“我闻”,取《金经》如是我闻之义,以合柳字也。除夜促席围炉,想与饯岁。柳有《春日“我闻”室》之作,诗曰:
  裁红晕碧泪漫漫,南国春来已薄寒。
  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
  画堂消息何人晓,翠幕容颜独自看。
  珍重君家兰桂室,东风取次一凭栏。
盖就新去故,喜极而悲。验裙之恨方殷,解佩之情愈切。
  辛巳初夏,牧翁以柳才色无双,小星不足以相辱,乃行结补缡礼于芙蓉舫中。箫鼓遏云,兰麝袭岸。齐牢合卺,九十其仪。于是琴川绅士,沸焉胜议,至有轻薄子掷砖彩鹢,投砾香车者。牧翁吮毫濡墨,笑对镜台,赋《催妆诗》自若,称之曰“河东君”。家人称之曰“柳夫人”。
  当丁丑之狱,牧翁侘傺失志,遂绝意时事。既得章台,欣然有终老温柔乡之愿。然年巳六十矣,黝颜鲐背,发己皤然。柳则盛鬋堆鸦,凝脂意体。燕尔之夕,钱戏柳曰:“吾甚爱卿发黑肤白也。”柳亦戏钱曰:“吾甚爱君发如妾之肤,肤如妾之发也。”因作诗有“风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之句。牧翁于虞山北麓构楼五楹,匾曰“绛云”,取《真诰》“绛云仙老下降。仙好楼居”以况柳,以媚柳也。牙签万轴,充牣其中。置绣帷琼榻,与柳日夕晤对。钱集中所云“争光石鼎联名句,薄幕银灯算劫梅”盖纪实也。牧翁披吟之好,晚而益笃。国史校雠,唯河东君是职。临文或有待探讨,柳辄上楼番阅,虽缥缃盈栋,而某书某卷,随手抽拈,有百不失一者。或用事微有舛讹,旋为辨正。牧翁悦其慧解,益加怜重。
  国朝录用前朝耆旧,牧翁赴召,旋罣吏议,放还。由此益专意吟咏。河东君侍左右,好读书以资放诞。客有挟著述愿登龙门者,杂沓而至,几无虚日。钱或倦见客,柳即与酬应。时或貂冠锦靴,时或羽衣霞帔。清辨泉流,雄谈蜂起,座客为之倾倒。客当答拜者,则肓筠舆、随女奴,代主人过访于逆旅,即事拈题,共相唱和,竟日盘桓。牧翁殊不芥蒂,尝曰:“此我高弟,亦良记室也。”戏称为“柳儒士”。
  庚寅绛云灾,钱移柳居于红豆山庄。其村有红豆树一株,故名。良辰胜节,钱偕柳移舟湖山佳处,其《中秋日携内出游》诗曰:
  绿浪红阑不带愁,参差高柳蔽城楼。
  莺花无恙三春侣,暇菜居然万里舟。
  照水蜻蜓依鬓影,窥廉蛱蝶上钗头。
  相看可似嫦蛾好,白月分明浸碧流。
柳依韵和曰:
  秋水春山淡暮愁,船窗笑语近红楼。
  多情落日依兰棹,无藉浮云傍彩舟。
  月幌歌阑寻尘尾,风床书乱觅搔头。
  五湖烟水常如此,愿逐鸱夷泛急流。
其馀篇什,多附见牧翁《有学集》,不尽载也。
  大江以南,藏书之富,无过于钱。自绛云灾,其宋元精刻,皆成劫灰。世传牧斋《绛云棂书目》仍牧斋暇日,想念其书,追录纪之,尚遗十之二三。惟故第在东城,其中书籍无恙,北宋板《前、后汉书》幸存焉。初,牧翁得此书出三百馀金。以《后汉》缺二本,售之者故减价,仅获金三百馀。牧翁宝之,如拱璧。遍嘱书贾,欲补其缺。一书贾停舟于乌镇,买面为晚食,见铺主人于败簏中取旧书一页,作包裹具。谛视,则宋板后汉书也。贾惊窃喜,因出数金买之。而首页已缺,贾问主人求之。主人曰:“顷为对邻包面去,索之可也”。乃并首页获全,星夜来常。钱喜欲狂,款以盛筵,予以廿金。是书遂为完璧。其纸质黑色,炯然夺目,真藏收家不世宝也。入本朝,为居要津者取去。
  牧翁一日赴亲朋家晏,肓舆归过迎恩桥,舆夫蹉跌,致主人亦受倒仆之惊,忽得奇疾,立则目欲上视,头欲翻拄于地,卧则否,屡延医诊视不效。时邑有良医俞嘉言适往地郡治疾,亟遣仆往邀。越数日,俞始至。问致疾之由,遽曰:“疾易治无恐。”因问掌家曰:“府中舆夫强有力善走者,命数人来。”于是呼数人至。俞命饮以酒饭,谓数人曰:“汝辈须尽量饱食,且可嬉戏为乐也。”乃令分列于庭四角,先用两人夹持其主,并力疾趋,自东至西,自南至北,互相更换,无一息之停。主人殊苦颠播,俞不顾,益促之骤。少顷令息,则病已霍然矣。他医在旁,未晓其故。俞曰:“是疾乃下桥倒仆,左旁第几叶肝搐折而然。今扶掖之疾走,抖擞经络,则肝叶可舒。既复其位,则木气舒畅,而头目安适矣。此非药饵之所能为也。”牧翁益神其术,称为圣医。

  附俞嘉言
  嘉言本姓朱,江西人,明之宗室也。鼎革后,讳其姓,加朱以捺为余。后又易朱以则为俞。向往来于牧斋之门,结草庐北城之山麓。嘉言,少遇异人,授以秘方。兼善黄白之术,弟子有祈得其术者,辄语曰:“吾誓以济世,不以私。故先师强以授我,然尚不免大谴二:一天殛、一无后。汝愿天殛乎?无后乎?二者必于设誓时,愿受其一,乃可。”弟子闻而惧,不复请。人或疑其托辞以拒,然嘉言无后。
  嘉言治疾,尤加意贫人。药笼中预贮白金,或三星,或四五星。育贫人来就医者,则量其病之轻重为多寡杂白金于药中,予之。临去则语之曰:“归须自检点,乃可煮也。”其人如言得金,喜若天赐。药未进而病已去其半。其金其黄白之术成之也。闻其炼时,掌火者皆隔,于穴中运扇,不令一人见。然亦不常炼也。炼亦不过十金,多则廿金而己。
  嘉言往乡舟,过一村落,见一少女于沙际捣衣,注视良久。忽呼停棹,命一壮仆曰:“汝登岸潜近此女身,亟从后抱之,非我命无释手。”仆如其言。女怒且骂,仆抱之益力。女益怒骂,大呼其父母。其父母出,欲殴之。嘉言徐谕曰:“我俞某,适见此女将撄危症,故相救,非恶意也。”女父母素闻其名,乃止。俞问曰:“此女未豆乎?”曰:“然”。俞曰:“数日将发闷豆,万无可救。吾所以令仆激其怒者,乘其未发,先泄其肝火,使势稍衰,后日药力可施也。至期可于北城外某处来取药,无迟。”越数日,忽有夜叩俞庐者,则向所遇村中小女之父也。细言女得热疾,烦燥不宁状,俞问:“肤间有豆影否?”曰:“不但现影,且现形。”俞慰之曰:“汝女得生矣。”乃畀以托裹之剂,此女渐致发透其痘,获无恙。
  北城多败屋,居民多停柩其中。嘉言偶见一棺似新厝者,而底缝中流血若滴,惊问傍邻。则曰:“顷间某邻妇死,厝柩于此。”嘉言急见其人,为语之曰:“汝妇未死。凡人死者血黦,生者血鲜。吾见汝妇棺底血流出甚鲜,可启棺速救也。”盖其妇实以临产,昏迷一日夜,夫以为死,故殡焉。闻俞言,遂启棺诊妇脉示绝,于心胸间针之。未起而下己呱呱作声。儿产,妇亦苏矣。夫乃负妇抱儿而归。
  邑有大老某致仕家居,其夫人年已五十,忽呕吐不欲饮食。诸医群集,投剂俱不效。邀嘉言视脉,侧首沈思,迟久而出。乃拍大老之肩曰:“高年人犹有童心耶。是忍受非病,吾所以沈思者,欲一辨其男女耳。以脉决之,其象为阴裹阳,定是男也。”已而果验。嘉言以医名世,奇效甚多,不尽载。
  己酉豫王兵渡江南,在京诸臣,相率迎降,致礼币有至万金者。牧斋独致礼甚薄,盖表己之廉洁也。柬端细书“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臣钱谦益百拜叩首,谨启上贡”,计开:“鎏金银壶一具,法琅银壶一具,蟠龙玉杯一进,宋制玉杯一进,天鹿犀杯一进,夔龙犀杯一进,葵花犀杯一进,芙蓉犀杯一进,法琅鼎杯一进,文玉鼎杯一进,法琅鹤杯一对,银镶鹤杯一对,宣德宫扇十柄,真金川扇十柄,弋阳金扇十柄,戈奇金扇十柄,白子宫扇十柄,真金杭扇十柄,真金苏扇四十柄,银镶象箸十双,右启上贡。”又署“顺治二年五月二十主日太子太保兼礼部尚书翰林院学士臣钱谦益。”时郡人张滉与豫王记室诸暨曾王佐善,因得见牧翁送礼帖子而纪之以归。又语滉云:“是日钱捧帖入府,叩首墀下,致词王前,王为色动,接礼甚欢”云。
  乙酉五月之变,柳夫人劝牧翁曰:“是宜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牧翁有难色。柳夺身欲沉池水中,持之不得入。其时长洲沈明伦馆于牧斋家,其亲见归说如此。后牧斋偕柳游拂水山庄,见石涧流泉,洁清可爱。牧翁欲濯足其中而不胜前却。柳笑而戏语曰:“此沟渠水,岂秦淮河耶?”牧翁有恧容。
  拂水山庄,在西郭锦峰之麓。牧翁先茔在焉,依丙舍为别业,曰耦耕堂、曰秋水阁、曰小苏堤、曰梅圃溪堂、曰酒楼。时絜河东君游息其中,每于早春时,梅花将绽,则坐鹢首轻飏而来,令僮系鼓舟中,音节清越,谓之催花信。
  芙蓉庄即红豆村,在吾邑小东门外,去城三十里,白苑顾氏之别业也。牧斋为顾氏之甥,故其地后归于钱。红豆树大合抱,数十年一花。其色白,结实如皂荚,子赤如樱桃。顺治十八年辛丑,牧翁八十寿诞,而是花适开,盖距前此时已二十年矣。遂与诸名士赋诗以志其瑞。(见《有学集》。)至康熙三十二年,癸酉再结实数斗,村人竞取之。时庄己久毁,惟树存野田中耳。今树亦半枯,每岁发一枝,枝无定向,土人云:“其枝所向之处,稻辄歉收”,亦可怪也。
  弘光僭立,牧翁应召,柳夫人从之。道出丹阳,同车携手,或令柳策蹇驴而已随之。私语柳曰:“此一幅昭君出塞图也。”邑中遂传钱令柳扮昭君妆炫煌道路。吁!众口固可畏也。
  牧翁仕本朝,亦不得志。以礼部侍郎内弘文院学士还乡里。丁亥岁,忽为蜚语所伤,被急征。河东君实为职橐饘,长君孙爱性暗懦,一筹莫展。牧翁于金陵狱中,和东坡《御史台寄弟》诗,有“恸哭临江无孝子,徒行赴难有贤妻”之句。盖纪实也。孙爱见此诗,恐为人口实,托翁所知百计请改“孝子”二字。今集中刻“壮子”,是求改后更定者。牧翁游虎邱,衣一小领大袖之服,士前揖问:“此何式?”牧翁对曰:“小领者,遵时王之制;大袖乃不忘先朝耳。”士谬为改容曰:“公真可为两朝领袖矣。”又有题诗寺壁者,曰:“入洛纷纭意太浓,莼驴此日又相逢。黑头早己羞江总,青史何曾惜蔡邕?(弘光时牧翁奏请在家修史不许)昔去尚宽沈白马,今来应悔卖卢龙。可怜北尽章台柳,日暮东风急阿侬。”或云是云间陈卧子所作。
  牧斋欲延师教令嗣孙爱而难其人,商之程孟阳。孟阳曰:“吾有故人子嘉定黄蕴生,名淳耀,足当此席。但其耿介,未可轻致。惟渠同里侯某素为亲信,嘱之转恳,乃可。”牧翁如其言,以嘱侯。侯致钱旨力为劝驾,黄意不悦,不得己于侯而应钱聘焉。牧翁相得恨晚。一日程出海棠小笺示黄,黄曰:“唱者为谁?”程曰:“牧老如君柳夫人作也。子帖括之暇,试黠笔可乎?”黄变色曰:“添居师席,可与小君酬和乎?先生耆年硕德,主人为老友,固可无嫌,若淳耀则断不可。”后孟阳语牧翁,牧翁益加惊。
  一乡人入城,闻异香浓郁,随风而来,俄见妇女数十人,皆靓妆,簇拥彩舆,至一大第。居邻各呼伴入第往观,乡人杂于众中,亦立于阶下观之。彩舆停置中堂,若有所俟,而旁女肃伫久之,俄而中门启,白须老人乌巾红履,翔步而出。女从揭舆廉,扶一丽姝登猩绒褥。环佩璆然,珠襦绣帔,催灿夺目。俯首下拜,老人抗颜受之。拜己,携丽姝手,欢然笑语而入。乡人怪之,问于众人之同观者,始知某官女从师学诗。白须老人,则学士牧翁也。
  牧斋长君名孙爱,性暗懦,亦颇迂阔。其居在东城,与海防公署邻。比防署火,延及内衙,防尊仓猝而出,暂借钱厅事一憩。孙爱出迎,始亦无失礼。及坐定,便问:“老父台何科举人。第几甲进士?”防尊系是满州,非由科甲,嗫嚅未有以应。一吏从旁微语:“系某旗下、某堡人。”孙爱默然,未及待茶,便拂衣进内弗出。防尊大窘而去。
  田雄执宏光至南京,豫王幽之司礼监韩替周第,令诸旧臣一一上谒。王铎独直立戟手数其罪恶,且曰:“余非尔臣,安所得拜?”遂攘臂呼叱而去。曾王佐目击其事。是日独钱宗伯见故主伏地恸哭,不能起。王佐为扶出之。
  柳夫人生一女,嫁无锡赵编修玉森之子。柳以爱女故招婿至虞,同居于红豆村后。柳没,其婿携柳小照至锡,赵之姻戚,咸得式瞻焉。其容瘦小而意态幽娴,丰神秀媚,帧幅间几呼之欲活矣。坐一榻,一手倚几,一手执编,牙签缥轴。浮积几榻,自跋数语于幅端。知写照时,适牧翁选《列朝诗》,其中《闺秀》一集,柳为勘定,故即景为图也。
  康熙初,长君孙爱己与乡荐,迎牧翁同居。柳与女及婿仍居红豆村。逾二年,牧翁病,柳自乡奔候。未几牧翁卒。柳留城守丧,不及归也。初,牧翁与其族素不相睦,乃托言牧翁旧有所负,聚百人交讼于堂。柳泣而前曰:“家有长嫡,义不受凌削。未亡人奁有薄资,留固无用,当捐此以赂凶而抒难。”立出千金授之。诘朝,群凶喧集如故。宗人闻风来求,沾惠者益多。柳遣人问曰:“今将奚为?”族人曰:“昨所颁者,夫人之长物耳,未足以赡族。长君华馆连云,腴田错绣,独不可分其半以给贫族耶?”斯时孙爱闻而惧甚,匿不敢出。柳念若厌其求,则如宋之割地,地不尽,兵不止,非计也。乃密召牧斋懿亲及门人之素厚者,复绊家仆数辈。部署己定,立与之誓曰:“苟念旧德,无逾此言。”咸应曰:“诺”。柳乃出语族人曰:“妾资巳尽,不足为赠。府君之业故在,期以明日。杯酒合欢,所须惟命。”众始解散。是夕,柳果执豕煮羊,肆筵以待。申旦而群宗麕至,柳与列坐丧次,潜令仆锔前扉,乃入室登荣木楼,似将持物以出者。久之不出,家人心讶,人视,则己投缳矣。大书于壁曰:“并力缚凶党,然后报之官。”孙爱哭之恸,家人急出。尽缚族人,门闭无一脱者。而维系之具,柳于前一日预备一室,故数十人顷刻就缚。柳之女鸣之官,邑令某穷治得实,系群凶于狱,以其事上闻,悉置之法。牧翁之不致身死而家毁者,柳之力也。于是邑中之能诗者,作殉节诗以挽之,而长洲顾荃作《河东君传》。
  予友震泽徐奎伯孝廉,有《咏河东君》诗云:“一死何关青史事,九原羞杀老尚书。”缳蒙叟有知难乎?其为夫婿矣。庚戌正月上浣一日皞皞子附识。
  
  金姬小传 明 杨仪 撰

  金姬传序(原阙)
  吴之士喜谈张氏,有吴时事,其书所载有异闻。若《金姬传》者,盖海虞前宁副五川杨先生着也。予尝数过姬墓,一丘穹然于水溪,闻其为借国之遗,不知其事始若是方。张氏自淮南渡江以窥吴,豨突鲸吞,其弟实将有徒常熟,于是首受兵,疆守弛备,遂至不支。而杨氏能以其家力与寇鏖战,虽不克济,岂非一时之雄乎?张氏既宅吴,假王称兵,宾贤才,谋缨组,尚礼乐,诵说太平,以文其治。士如饶介之、苏昌龄、陈敬初、陈汝言辈,言议信合。
  
  小传
  金姬,姓李氏,名金儿,济南章邱人李素女也。五世祖嘉谟,伪齐刘豫时,以四郡强壮应募,为云从亲卫子弟。豫爱其年少精敏,又自言与李俦侍郎通谱,时俦亦受伪齐官,因纳为婿,将加爵都尉,嘉谟坚辞不拜。然能谦恭下士,排难解纷,以全善类,人多德之。豫败,故得免祸。归田里为富翁。宋亡,其孙以乡役部发岁运至元都,尝夜对月悲歌,闻邻妇有倚楼而泣者。明日访之,则宋旧宫人金德淑也,因过语。德淑本杭人,心怀故土,欲以身托南行。遂与通,生一子,名都生,竟留都下。父死,都生从母为金姓,不复与章邱之族相闻。及长,娶大都女子,复生一女。都生亦早亡,家贫甚。偶章邱有李生至,欲求为妾,谋之媒氏,即以都生女应之。李见生以百金酬聘,眷恋不复思归。居数年,亦生一女,名金儿,即姬也。明敏妙丽,世罕其匹。日诵古今经史及仙佛百家之书。父得张明远之传,精于医卜,悉以其术授之,遂玄妙。言人祸福皆响应,父自谓不能及也。元室政乱民穷,李生将携家还山东,兵阻从间出,羁离旅寓盱贻县。
  夏暑,金氏尝裸体纳凉,李生见其肘下有黑痣,大如五铢。生曰:“吾肘亦有一黑痣,形甚似,岂天以形类作合乎?抑亦同苗裔耶?”因各言家世,妾曰:“吾先父章邱士人之子,本亦姓李,父早丧,从母姓为金,闻先大父有遗文可验也。”出书示之。备载族属姓李,生名亦在焉。生即素,都生即李生祖孙妇子,(孙妇谓金德淑)妾固生从女弟也。相顾惭恨,不能自存。金儿闻之,剪发自誓,愿为尼以赎骨肉之耻。自是以兄妹别处,求归愈切。
  时至正十四年甲午,张士诚伪称周诚王。六月已酉,兵陷泗州,李生一家悉被游兵所掠。金儿时年未及笄,分配太妃曹氏帐中为侍儿。曹氏颇贤智,偶问及其乡里。金儿具陈始未。又言:“自幼祝发为尼,颇知经典医卜杂艺。‘是岁十月朔,士诚因避苗军之锋,自扬州退保高邮。 元右丞相脱脱统兵十万围其城,用部将董抟霄之言,分兵复其侵地天长、六合等城。高邮危急,曹氏命金儿卜之,得”无妄之小过“,执策进曰:“天下雷行,刚自外来。而为主于内,其占利正而获大亨。说者谓:‘首颠颠,趾延延,刚以正之,畏以齐之,乃可得顺而合道。变体以柔得中。下怫上悸,趾起爪坠,故必畏以省同政,夺威以惩小人,乃可对时育物以当天命也。’然其繇曰:‘伊尹智士,去桀耕野,执顺以终,天佑无咎。主公今方改元,天佑显着。’卜词事同图识,取威定霸,决于此矣。”既而脱脱兵日集,势号百万,遂坠其城。士诚危蹙,计将背城死战。曹氏复命卜之,得“需之坎”。金儿曰:“虽需于泥,其利用恒,能敬慎则不败也。”又以立准之曰:“耎之初一,赤卉方锐,利进以退,”其测曰“赤卉方锐,退以动也。 盖阳能刚能柔,能作能休,见难而缩。家性为耎,虽勿肆,终无怫。慎毋妄动也。”更二夕,时当冬,忽闻雷发城中,金儿夜起贺曰:“明日可出师战矣。”遂拿楼仰观良久,天将曙,趋告曹氏曰:“龙文虎氛,悉儿我营上,时不可失,请急击之。”曹氏即以告士诚。俄而谍者缘城至,言元主有诏削夺脱脱官爵。四更时,亲卫铁甲军闻报,皆丧气散去矣。士诚乘隙开门纵击之,大败元兵,军势复振。由是帐中悉以金儿言验,称为“姑姑”。曹氏益宠爱,父母皆留幕下。盖自被录以后,虽不复髡缁而修持如故。
  明年乙未,江阴大盗朱英、江宗三自相雠杀。英不能胜,过江求援于士诚。疑为元兵说客,按剑临之,辞拒不许。自夏徂秋,往复数四,英乃盛陈江南饶富,玉帛子女冠于海内,且曰:“妻子皆在军门,愿以为质。”士诚夜入帐中,言于其妻刘氏,遂闻于其姑,同召金儿问之。对曰:“伯王之相,自与凡流不类。昨从太夫人帐后,窥见主公颜色,似得之天成。妾见太阴累犯垒壁轩辕,又见太白,自五月至九月,累经天昼见,入犯太微,光扫天梁,其应在吴。江南之祸,必不能免。”曹氏强之卜,乃请扶乩。占之曰:“天遣魔兵杀不平,世人能有几人平?待看日月双平照,杀尽不平方太平。”明日,事闻于士诚,时士诚改历明时,大喜,以为日月双照之符,遂定计过江。先遣其弟士德,选高邮兵三千人,以英为向导,击横栅以渡,至福山时,已逼岁除。英曰:“兵贵神速,常熟守臣,虽已知我渡江,今当除夕,官民且耽庆节醉饱,未必有备。乘间即趋之,可即破也。”夜半兵至九浙港,士德尚疑之,乃遣李伯升将高邮兵千人,统率朱英兵,直趋城中。而自将大军,以英子清为向导,从虞山南入。约明日合兵县治,其实欲以英尝敌也。
  先是蜀人杨椿字子寿来吴,自言裔出关西,为宋少师杨栋之嗣,与杨文靖公五世祖汝江为近族。因隐居虞山,买田结庐于湖村,又立家庙,与文靖子孙之居邑中者相为伦次,遂土著。椿为人尚气节,好文章,镇帅脱寅知其贤,召为馆客,既又署为参谋,留居郡中。至是闻士诚声言南渡,脱寅恐常熟失守,先遣椿将兵二千至县相机调兵,至则与县鲁达花赤议论不合。椿叹曰:“我本邑人,为元帅守御。而守臣谋不合,事何由济?”顷之闻士诚巳渡江,乃移兵伏虞山北麓兴福寺中,计士德必从福山塘直入,将伺其兵半渡要击之。及士德分兵南行,椿夜闻报,率将士越维摩岭,迳趋湖桥,伏于其家园圃及林木中以伺。
  十六年正月朔,士德将至墅桥。朱清曰:“此去湖桥数里耳。过此则湖山相逼,林木繁茂,不可不为之备。”士德乃遣其将韩谦、钱辅将兵前行。至湖桥,椿从其家庙中鼓噪而出,伏兵尽集。谦、辅兵出不意,不战而走。椿追至小山头,士德闻变疾趋之,溃卒望见士德旗帜,反兵夺击,一以当十。椿见势不敌,且战且却,循山而南,复湖桥,整旗肃队,坚壁以待。士德仰战不能胜,三被流矢所中,方自危惧。时伯升兵已入城,官民弃城走,不血刃而下。遂遣朱英将其步卒,从虞山顶来迎。英望见两军相持,疾驰下攻之,椿遂败。然犹杀伤及蹂躏死者,各千馀人,血流遍野,椿仅以身免。遁入郡中。
  士德既据常熟,复用维扬人苏昌龄计。二月壬子朔,士德兵抵齐门,附城而入。脱寅告急于椿,椿曰:“士德兵已入城,吾闻巷战将勇者胜,请以身当大敌。”乃自率枭锐,直赴士德搏斗。自辰至晡,士德身被数创。辅、谦持短兵接战,亦皆重伤。忽屋瓦飞堕马,士德持枪突前刺椿,洞其胸,椿死骂不绝口。脱寅方与伯升战于娄门,闻椿死,亦败走。匿丛条中,乱兵杀之,苏州遂下。士德据承寺为王室,立省院,六部百司之职,皆以部将及所亲爱者布列。改平江路为隆平府,以锻工周仁为太守。悉以郡中院寺及豪府第宅分给居之。捷至高邮,士德以苏昌龄为弘文馆学士,遣斋书来迎士诚。以是月二十五日,发高邮至通州,期以三月三日渡江,仍由福山入,服御器用,皆假乘舆。
  三月朔,奉其母登狼山,观长江之险。心惮之,设斋祈福。曹氏谓士诚曰:“舟中有金姑姑,智算神妙,非尘世间物也。试与议之如何?”士诚曰:“我每用其占,皆奇验。军旅事多,未暇见耳。”趣使召之。金儿青衣跣足,垂涕而出,众皆骇愕,曹氏大诟。侍从令易衣,金儿收泪徐对曰:“妾本俘获子女,罪当万死。初见主公,安敢妆饰取便?一时悉眉怨语,体儿不端。”士诚疑立忘言,注目谛视,唯唯再三,遣去。
  顷之,易常服出拜。士诚曰:“汝事太夫人己久。刘夫人每言汝缝策定数,灼龟观兆,变化无穷。然占有数宗,汝得其几。”金儿曰:“占有定,天人宗太乙,宗五行。堪舆宗建除,宗丛辰,宗历宗。妾皆究之,惟象纬蓍龟之占,乃出圣贤正论。故古之卜者,扫除设座,正其衣冠起居,自誓以当乡人,颜色严正以对懈妇。法天地,象四时,顺于仁义。分策定卦,按式正棋,然后言天地之利害,人事之成败。此天下之重事,不敢不以敬也。后世之卜,齐楚异语,瓦玉异用,而其人又多夸浮虚矫,居卑行污,何足与论卜哉?夫卜而不审,不见夺糈。为人主计而不审,身无所处。故古之圣王,建国受命,未尝不宝卜筮以助善。越王勾践仿文王八卦占体辞象,用范蠡、文种为谋臣,而推远西子,故能破敌国而霸天下。桀纣之时,与天争功,壅遏鬼神,使不得通。又用赵梁,左疆为谋臣,宠妲已、妹喜以为内嬖,卒使蔽其耳目以亡其国。此皆经史所著也。”士诚曰:“苏州虽已新服,地万百里,四面皆非吾有。元末革命,人心反侧,将奈之何?”金儿对曰:“军国大事,非儿女子之所知。今蒙主公再生之恩,老夫人解衣推食之爱,不敢不言。妾闻创业开基,与守成之主不同。非仁与义,无以收四海之望。非才与知,无以服英雄之心。天下,神器也,可以智取,而不可以力争;可以群策谋,而不可与群才断。是故君德莫善于运干刚之断,莫不善于任匹夫之勇。守成且然,而况创业之君乎?今以天时人衷占之,江南政乖民困,征赋烦剧,威力迫协,万姓离心,久矣。主公以江淮先声,士卒效命,乘破竹之势,南定嘉湖,北抚淮泗,鼎足千里,角立群雄,不过一投鞭之劳耳。然闻江南捷至,而子女玉帛,尽入私门府署。官爵已皆滥给,损举义伐暴之名,失厉世赏功之柄。政教号令,非出一门,入吴之后,方将为国家深虑耳。”
  时金儿初见士诚,察其意有所属。每答问,辄高其论以动之。盛陈纲纪,约束其邪思。士诚果端然改容,致席召前谓曰:“吾闻古之圣人,不居朝廷,必居卜筮之中。诚如太夫人言,汝真天人也。安得沉埋在此?且勿他言。但今江波浩渺,天险为限,又闻江中沙洲盘绕,舟师皆新集乡民,未能尽悉。汝为我卜之。”得“蛊之剥”。词曰:“羊肠九萦,相推稍前。止须王孙,乃得上天。对山江中,风浪虽险,当自有降人相助。姑伺之。”俄顷而福山富人曹氏闻士诚将渡,先已协于士德之威,恐祸及家门,遂发江舡百艘,杀牛酾酒,犒士诚之师。
  士诚初以癸已岁起兵后,用是有十二日癸已入吴,欲知国祚修短,自起焚香再拜祝蓍卜之。得“中孚之晋”。金儿进曰:“中孚,阴阳变动,六位周币,反及游魂之卦,互体见民止于信义。辛未土以壬午水火用事,与干为飞伏。晋,阴阳反复,进退不居,精粹气钝,是为游魂。已酉金用丙戌火土用事,与民为飞伏。词曰:日月运行,一寒一暑。荣光赫赫,创业大数。俟天运一周,乃决国祚灵长,当与日月并明矣。”士诚喜,谓金儿曰:“帷幄运筹,多汝之功。伺戒事稍暇,当行册赏。今即渡江矣,闻汝能诗,有诗以作士气乎?”命将校收庭中列帜置金儿前,立缀诗其上曰:
  万队旌旗临北斗,运江笳鼓动雄风。
  君王自欲观朝日,驱石行看到海东。
舟遂发,蔽江而南。
  金儿父母舟中乘间私问曰:“主公以国祚卜,终当何如?”金儿曰:“中孚之卦准立之中,其体最尊,其象则混沦旁薄。正天作主,而必待思贞当位,乃受其福。至于阴阳神战,覆常是虞,巅灵之反,或难免也。故先贤拿繇,既赞其荣光赫赫矣。”又言“不得保巅踬陨坠,更为士伍,其意可见。”父曰:“然则汝告主公日月运行,一寒一暑,荣光赫赫,似谓国祚灵长者何居?”金儿曰:“一寒一暑,大运周也。历以十二辰为一纪,自今起丙申后十二年为丁未,别有真人当其荣光者矣。但我时命已促,他日当自验之。”其父惊曰:“吾本穷途羁旅,俘获余生。赖汝天赋敏质,乘时遭际。今江南已下,鼎足势成,定策帷幄之勋,当首及汝。同享富贵,无异邱子明之遇武帝,何自出不祥之言若此?”金儿对曰:“《传》有之矣。美好佳丽,为众人患。故骐骥不能与骡驴为驷,凤凰不能与燕雀为群。而贤者亦不与不肖同列。且强得者必暴亡,强取者必无功。吾不愿臣妾末流也。”
  士诚既至福山,曹氏迎致其家,献金帛米谷,各以鉅万计,珠玉锦绣数千器,及暮,将士纵掠,积货一夕而空,仅免屠戮而已。时以巨舟重载,恐塘水浅涩,复发人浚治,乘潮平壅绝江口,又收曹氏所蓄竹木,每数里为一闸,舟至发之。命其将徐志坚督守巡察。故所驾龙舟战舰,大或万斛,小或数百石,江河略无阻滞。至九浙港,苏昌龄曰:“入郡必由县治,河狭不能容舟,莫若仍回道以行?”士诚从之。是为三月十日,时和景明,自福山以达郡城。士马腾跃,甲仗鲜华,壅塞两岸,将二百里,旌旗鼙鼓,振撼天地。士诚黄屋左毒,搴帷顾盼,意满志骄,追忆金儿之占验,使人如见。
  初,金儿见士诚于狼山,属军旅急遽,危疑未安,又为金儿危言所恐,敬畏之未敢他有所冀。及金儿入舟,发容明丽,进止端庄,帷幄侍御,人人自失,不觉心动。绐之曰:“我有所求,汝试卜之。”意欲金儿自为卜吉也。卦成,得“大畜之观”,进曰:“卜词不协,不敢以告。”士诚曰:“试举其词。”金儿不肯答。士诚强之,乃以繇进曰:“三蛆逐蝇,陷坠釜中。灌沸瀹殪,与女长诀。”士诚曰:“吾闻神龟知吉凶而首直空楛,卜可尽信哉?”自起取桃花赞其鬓,笑曰:“此为聘。”金儿曰:“吾卜处吉凶,别然否,多中于人。昔献公贪骊姬之色,卜而兆有口象,其祸竟流五世。主公方受命为王,岂忍以妾为骊姬乎?”士诚不从,尽出所得曹氏珠翠锦绣赐之,而命参军王敬去撰册金姬词,且俟他日加妃号,位次刘氏。金儿苦辞不得,忽轻翠已覆体矣,知不能免。乃曰:“妾受老夫人厚恩,不可不先往谢之。”士诚曰:“此固当然。”即命谨厚女士数人从之。至曹氏舟,屏去盛妆,复其常服,进拜具陈。曹氏曰:“汝天赋敏妙,分所当得,不必辞也。”又拜刘,刘语亦如之。又召其父母所亲,各叙讫,忽就舟中启其故箧,出香焚之,向天列拜长跪私祝。环视者皆无所闻,莫测其意。须臾闭目,奄然无语。父母惊赴,急趋呼之,已绝息矣。士诚仓皇至,执其手,哀恸不已,求良材为棺不可。 或曰:“曹闸木皆梗楠油杉,可用也。”即出诸水中,架空熬沸油灌其顶,水下出如注。俄棺成,悉以所赐珠玉从葬,筑坟道旁。土既实,乃行。舟次湖桥,昌龄指陈士德战地,士诚停驻观之,见阵亡将士,尸骨横籍,积如邱垄,心恨椿。又见椿旧宅祠宇尚存,即命守将尽撤之,徙建金姬墓道。其园圃中嘉树珍草,悉令乘时移种,又发曹氏园亭益之。由是数日间,花木品列,台榭参差;老柏乔松,交蔽内外。繁华盛观,虽出一时,而栋宇花石,皆成旧林,俨然一古寺古宅也。又藉杨椿产业以给姬亲党,从行者使留守姬墓。将俟成大业后,别为陵寝徙之。未几拜其父素为隆平府丞(时有阴阳术人李行素为丞相,或即其人)姬母封夫人,与素别县而处,避兄妹之嫌也。其亲党皆得出入十诚府中。
  二十六年,士诚谋取江阴,久未得逞,因感金姬之言,加对护国定仙妃。饶介之撰文,周伯奇书篆,刻石神道,(国初张羽所撰之七姬权厝志并铭)祠而卜之。其夜刘氏梦姬对刘泣曰:“国家举事大错,天意已不在主公。若不早修德以塞天谴,来岁此时,难为计矣。”他日,又梦姬抚士诚二子曰:“妾受夫人恩,有不测,当相庇。”刘氏私心扰惧,秘不敢言。预召姬母厚抚之,赏赉日多,人莫知其故。明年天兵下苏州,士诚失败,城将陷,刘氏以二子付姬母及二乳母各给银三斤,且曰:“非不能多也,但汝不可过取,多则反为吾儿累矣。”城破,姬母匿儿民家舍。月余,严稍解,乘间驰至湖村,视姬墓,则已成邱墟矣。其同时亲党尚多窜伏山中,渐相聚,言:陆将军从江阴来,乱兵发姬墓,尸已脱去,棺中惟衣衾在焉。葬姬时,事起仓卒。士诚先以珠宝金银尽埋上中,其母独识其处,乃就废穴旁,又发土数尺,悉存无失者。母尽取之,复自福山渡江还章邱。二子长,遂冒李姓,亦不复知有张也。
  洪武之末,其季领山东乡荐,将赴都下,母戒之曰:“京师平字街南官房口,有一盲母,年八十馀矣,汝可密访之。勿令人知。寄言我犹无恙,急归报我知也。”儿奉母教以行。至京,拜户部主事,访得之。夜入其家,姆盲不能视,隔屏问曰:“客从何来?乃夜入此。”儿答曰:“我章邱李氏子。吾母金夫人寄声问起居耳。”姆遽起扪其面,连披二掌曰:“何物小子,声之似我弟也。国亡幸留此孽,敢不畏死来此耶?可速还家。”竟即推出,闭其户。盖姆即士诚姊,得赦不死,当时预闻托孤者也。明日儿称疾还乡里,其子孙至今编籍章邱云。

  附记
  《题盱贻客舍》(金儿初渡淮作):
  马足燕山雪,船头泗水云。
  客身和雁影,飘泊过孤村。
  《常熟县志》曰:“金鸡墩,在县治西北二十五里。世传张士诚渡江,妃死,权厝于此,讹‘姬’为‘鸡’,因有妄言下有金宝,其气化为鸡,夜鸣其上。”


  金姬传别记 明 杨仪 撰

  李嘉谟不拜伪齐官
  李嘉谟世为章邱农家。刘豫初僭位,外节俭而内淫佚,人多献妻女姊妹以求官。习以成风,又禁偶语,喜棓克士。豫妾至百七十人,子麟妾百二十人。嘉谟父惧祸,见其子年少精敏,玉肌莹白,遂命以四郡强壮应募云从亲卫。时麟驻军魏博,投谒灵岩山谷间,冒雨出云树中,军从皆竦立而观。及拜麟马前,辞旨清辨,了无惧色,拭雨而退,色愈明洁,精彩射人,一时军门呼为“云中仙子”。麟遂留幕下,称“帐中小李”。月余,豫见问之,自言“与李畴侍郎通谱”,俦亦受伪齐官。豫妾钱氏,有女玉英,豫所钟爱。因纳为婿,常与麟并马出入,宠幸无比。豫欲加爵都尉,嘉谟坚辞不拜。钱氏强之,嘉谟泣曰:“我本章邱小民,一旦际风云,身极富贵,文不知笔砚,武不识于戈;宠冠三军,富当万户,何德以堪之?”玉英曰:“父母为帝后,女为宫主,都尉之职,古今通典。君才貌回出流辈,虽欲辞之,恐不能免。”嘉谟引妻至屏后语曰:“吾非不知都尉之荣。然视汝父母兄弟,皆无远谋,昨闻遣刘从善为河南浪沙官,意在发掘宋室陵寝。吾苦谏不从,且虐害小民,斩戮忠义,败亡可待也。吾与汝身尚不知何托,况敢思高位以自速夷灭乎?”妻曰:“今将奈何?”曰:“吾意,待汝生子后受爵,汝当从中劝止之,再俟别图,或可免祸也。”由是竟不拜官,然能谦恭下士,排难解纷以全善类。每独出,则儒衣缓带,从仆不过三四人,恂恂如书生,路人不知其为贵婿也。及豫败,与其妻逃入荆湘,泛舟为商,竟得免祸。初,玉英恃父母之爱,所得金宝鉅万,悉遣亲仆以渐运送章邱,藏之地中。后金以李俦改汴京同知副留守,嘉谟始归,遂成富家翁。
  杨椿死节灵异
  杨椿既死,士德弃其尸水中。椿妇王,携其子往求不得,躄踊号泣于战地。明日巡掠将士遇之,遮道扣马哭且骂。将士欲兵之,知为椿妻子,执送士德,不屈。苏昌龄为椿友善,谓士德曰:“公方开国定基,与江北时不同,不可不以节义风厉其下。椿既死义,其妻复犯严不逊,是妻不失烈妇,子不失孝子,宜以义宥之。”士德怒解,昌龄使人扶归其家。王氏病甚,席地假寐,梦椿谓曰:“我尸在张香桥,急收之。”妻扶创往,则尸当流倚桥而立,得以礼剑葬虎丘。复神附王曰:“虏乘我坠马杀我,已得请上帝,不一年,当复吾冤。然吾不愿妻子陷虏,后五日来取同往矣。”时子颖年十五,女满年九岁,皆无疾与王氏如期一日并死。明年三月,士德兵援常熟,果亦坠马为虎所擒死。

  滇黔土司婚礼记 清 江阴陈鼎定九 撰

  滇黔龙土司,本鸗氏也,于周为汉上诸姬,左氏传所载罗人鸗人是也。楚灭宋、蔡、罗、鸗四国,俘其宗室,放之南徼,遂成苗彝。今滇黔之间,有宋家、蔡家、罗家、鸗家之苗,即其裔也。四家之冠裳服饰,冠婚丧祭,一秉周礼。以十一月建子为岁首,婚姻重媒妁,备六礼,然后成。鸗氏于三国时,伯仲从诸葛武侯平南蛮有功。兄王于滇东为龙氏,弟王于滇南为凤氏。一去鸟为龙,一增几为凤,世为诸苗之长,盖与黔西安氏火济同受爵于蜀汉者也,故至今第宅仍王家规模焉。四家世为姻好,嫁嫡长女为嫡长妇,必一媵八人,古诸侯一娶九女之遗意也。然所媵或养同姓,或选良家,或庶产,嫡女则不能矣。中国士大夫嫡长子娶四家长官嫡长女亦然。王臣加于诸侯也,常人则否。长官女亦靳与常人,其宗族则勿论矣。
  余幼以文字见知宣慰父子,以嫡长女许字,问名、拜允、纳采、下聘,以及亲迎奠雁,一遵周礼。余飘流异域,一贫如洗,安能备礼?皆内父母资之而后行也。内父母以余为士也,不可以筚门圭窦而成大礼,乃为治第于宣慰府西之里许,即蜀汉阜东柘察第故址也。柘察者,苗语也。峒主呼婿为“柘察”,呼女为“以纳”,即汉语“郡马”、“郡主”之称也。龙氏既封王,其婿阜东母拜司隶副尉,曾列第于此。时以材武从武侯入蜀,官侍中,举家迁焉,第遂废,故即其址而堂构也。
  四旁瓦草房数千楹,皆其族属及僮仆所居。俱刀耕火种为业,其俗淳庞,大有三代遗风焉。第轻杀重奸罪,犯者男女皆斩,即亲子弟毋赦。其所属部落,有作奸犯科、魇蛊、劫杀汉人者,长官即率众掩而斩之,俘其子女以归。若申请上司,动辄累岁月,彼奸苗即拥众叛,不可制矣。盖不可治以鞭朴之刑,而威以斩杀之罪辟,庶乎得以久安长治也。
  所治第凡三十层,中十层,层各五楹,有头门、仪门、大堂、二堂、三堂,皆平屋。其后即书楼、妆楼、藏楼、绣楼、护楼。层各有厢,厢各二楹。三堂之后,左右各五层皆楼,楼各三楹,厢各二楹。左右各分贮四媵,媵各侍女四人,老媪一人。处左后一层为内厕,右后一层为内庖。三堂之前,左右亦各五层,层三楹,厢二楹,皆平屋。左则二层为外庖,庖前两层居僮仆。一层豢骡马,右则二层为外书房,以待宾客。前两层居僮仆,一层奉香火,盖室西南隅奥是也。三堂之外,即宅门,常扃钥匙交宣慰府。欲启,发牌付司阍者驰取之。旁辟一窦,深咫有半,置辘轳,所以进饮食者也。左右有巷,中绝别内外。内置铜缸,可容十石,以刳竹穿墙,引山涧水注之,分流各院,以应用。护楼后有隙地,可五六亩,半种箐,凿池畜水以供浣濯;半为晒曝地,周以大石,墙高数仞。墙外丈余,即巉岩峭壁,矗汉高山矣。其材木皆采于海南,大都铁梨檀柘之属。地墁铅砖,夏不发潮,冬不作冷。屋成,费不赀矣。盖土司于前朝盛时,多产五金珍宝,最称丰富,所谓时逢至治,天不吝瑞,地不爱宝也。及其季年,诸货绝产,而民困矣。余值其已衰,犹得叨其余光,况全盛乎?
  去其居三十里,过峻岭,即有水道可达南海,通交趾西南诸国。故所用器皿多紫檀、花梨,焚皆沉速、安息之类。女子尚短衣,衣齐腰长裙,裙百折,或二百折。富者穿五重,贫者亦两三重,男子亦然。其衷衣及裈冬夏皆纻。处女夜卧,不脱不沐,临嫁方沐。既嫁日一沐,沐毕,涂以苏合油,贫者涂以羊膏,故肤如凝脂也。其衷衣与裈相接,皆联金扣,以百数。裈口与罗袜相接,亦密以扣,扣皆圆而扁者,贫家以铅锡为之,合卺之夕,始解。既定情,复起穿如故,生子然后去。惟仲家、牯羊苗、黄毛仡佬、白猓猓、黑猓猓五种苗,以跳月为婚者,皆不裈。
  跳月为婚者,元夕立标于野,大会男女。男吹芦笙于前,女振金铎于后,盘旋跳舞,各有行列。讴歌互答,有洽于心,即奔之。越日送归母家,然后遣媒妁,请聘价焉。既成,则男就于女,必生子然后归夫家。《周礼》:幕春之月,大会男女,过时者奔之勿禁,不及时者勿许。今此五苗,无论过时与不及时者皆奔,殆其流弊欤?
  长官家女有缚足者,民闻多不缚,便于工作也。其缚也甚易,山中有草曰“威灵仙”者,取其根汁煎濯之,不数日而步步金莲矣。苗种类甚多,而习俗各异,婚礼亦不同,惟宋、蔡、罗、龙、凤五姓得其正。其条节甚繁,不用乐,三月庙见,方作乐,大会亲戚。新郎君见长者,用斑竹箸、雉羽扇为贽,长者赠以原砂石青牛马犬豕。新妇见尊者用枣栗榛松为贽,尊者赠以峒巾、苗锦、金宝、簪珥。此四姓五家古例也。
  余娶时,杂行汉礼,用乐器,兼苗中铜鼓。亲迎绛纱灯百对,筏炬百燎,火爆以千计。彩舆蓝盖,用先人仪仗为前导。头一、牛一、豕一、犬一,皆涂以彩。酒二瓮,钱百缗,犒司阍,其执事人皆役所属诸苗。抵府,奏乐者七,发炮者七。开门,外舅公服趋立阼阶(《尔雅》:妻之父为外舅),揖婿及傧相入。傧相皆痒中知名士,闲于礼者也,具巾衫顶带以从事。婿与相者从右入,再拜堂下。相者引婿升堂,布席南向,请外舅坐,外舅辞焉。婿入拜,外舅受四答四,婿下堂,奉雁币陈上奠之。再拜毕,婿与相者东向坐,外舅北向坐,进桂子汤者三,鞠躬者六。相者引婿入后堂,发炮者三,奏乐垂帘,相者凡三诵词请外姑(妻之母为外姑)。少顷,外姑率媵出坐帘内,婿入拜于帘外,亦受四答四,即命坐帘外,进梅花汤者三。饮毕,帘内一绯衣老媪出,以软红罗丈许,束婿腰,牵入帘内,相者不得入。外姑引入三堂,再拜讫,又遍拜诸媵母,母皆跪答。引婿南向坐,外姑西向坐,诸媵母皆退外姑一等坐。进玫瑰汤者三,毕,又进枣栗莲子汤者三。每进汤,必再鞠躬,毕起再拜谢。外姑出赠金玉杯各一对,金象箸廿双,金银镇纸,彷圈各一对,金二条,银二绽,命绯衣媪送出大堂,坐席演剧。饮三爵,彻席更衣,上攒盘,又饮三爵起,复衣公服。相者引至堂下,再拜谢,外舅乃出缎纱绫罗各十二束,黄金十二锭,玉碗二只,古炉二座为赠,婿再拜谢。引婿从后堂,历三堂,由书楼至妆楼。凡门,相者必唱礼再拜,谓之“拜门”。将见其女,故重其门而劳婿也。吁!有苗氏可谓愚矣!夫拜门,岂见门而拜之谓耶?门何知而拜之乎?
  相者出,外舅引婿见外姑,又两揖两拜,诸媵母亦两揖两拜。乃引婿中堂北向立,奏苗女乐。数十小婢衣绯,击诸葛铜鼓震天,盘旋环绕于庭中,讴苗歌,抑扬宛转,如莺啼芳树焉。俄而衣绯媪以朱丝一缕,系婿左臂,引丝入室,系女左臂,牵出。女以锦蒙首,与婿并立,拜其祖宗神位。凡八拜毕,夫妇交拜,次拜外舅姑,凡八拜,命坐。外舅姑北向,诸媵母皆侍立,婿与女东向并坐,绯衣媪揭女绣盖以面示婿,诸媵母俱作苗语,啧啧颂女。若曰:“吾女不辰婿也。”送粉团汤同牢,婿与女皆侍女引匙进食毕。外舅引婿出,女送婿出妆楼至书楼中堂止。绯衣媪解婿左臂丝,引女还。绯衣媪者,女傧相也。己而呼相者入,苗更锦衣舞蹈,击铜鼓,讴苗词,请新人登车。引车入,举家涕泣以送。媵母拥女登车,诸媵女皆涕泣,就车内击铜鼓吹芦笙送之。乐奏天鹅声,外发炮,开中门,外舅送婿至堂下,鞠躬者三,上马奏乐驰归第。少顷,鸾车至,诸女亲于大门外,设香案,焚楮帛,送家神毕,迎入书楼。相者诵词三,请新妇。绯衣媪持钥启门,引新妇左臂朱丝付新郎君,牵新妇下车。侍女扶诸媵出,共簇新妇归卧房。相者立中堂唱礼,夫妇交拜。诸媵皆随新妇后行礼,不坐床,席地而坐。饮交杯,诸媵皆雁行列坐,新郎君新妇各一饮,推递诸媵。饮毕,相者击铜鼓歌喜词,撒红豆,为祝多男。奏乐毕,相者请新郎君安诸媵室,乃与诸媵皆出。绯衣媪即合房门为新妇更衣履,进香汤,凡三沐焉。相者引新郎君先从右奏乐安室,其俗尚右,故先右。侍女扶媵者参新郎君,新郎君坐受二拜,答二拜。老媪进媵者酒,手奉新郎君,饮半,媵者接,跽饮毕,起,鞠躬者四,侍女扶入帏中。相者复引新郎君安第二室,亦如之。西四毕,至东四,俱如右。相者引新郎君还正室,更衣毕,相者出,新妇出迎,鞠躬者四,新郎君答以四揖,相携入绣帏。诸媵者新沐毕,更衣俱来帏中,亦鞠躬者四,新郎君新妇答礼毕,告辞,各归房讫。鸡初鸣,诸媵俱栉沐至新房,递茶道喜。候新妇妆毕,偕新郎君于姑寝门外递茶,姑受茶不接见,令婢辞焉。新郎君新妇率诸媵于寝门外,再拜而退。新郎君即公服策马诣外舅府谢,先于大堂拜外舅毕,入后堂拜外姑留饮,陪者皆其娣姒姑姊之属,以百数,俱各再拜,饮毕归。日幕,新郎君新妇率诸媵递酒核,姑亦辞焉,如前行礼而反。如是者五日,第六日,张乐设席于后堂,新郎君新妇,先拜天地,次祠家神,次祀灶,次拜姑,次女亲,次小姑,诸媵者俱随新妇后行礼。南向一席坐新妇,东向八席坐媵者,西向四席坐诸女亲,西北向一席,则姑小姑主焉。姑递杯箸,新妇跪辞。小姑代行礼毕,新妇跪递姑杯箸。次女亲,次小姑,饮三爵彻席。更衣再饮三爵,新妇率媵下堂拜谢讫,随姑入堂,为姑进帏帐、衾枕、衣服、首饰奉沃盥,候姑寝,乃率诸媵退。自是每鸡初鸣,必起栉沐,率诸媵至姑寝门。如未醒,即默候。既醒,即呼内侍女启门入,为姑着衣履栉沐,进早膳讫,乃退。中午亦率媵奉饭,每日以一媵侍其役。日幕,为姑涤溺器,整衾枕,候寝,然后退。日日如是。如疾病必令媪请假,俾诸媵奉事如前。三月,请设三代祖宗神主,夫妇率媵谒焉。盛设酒筵,大堂会男,后堂会女,夫妇执贽,遍拜长者,各受贻赠而成妇焉。
  余幼时胆最怯,常闻舅氏钱伯可先生曰:“苗俗淫乱,惟蔡、宋、罗、龙、凤五家,风气最正,即亲子弟奸僮仆妇女,必杀不宥。”余悚然。于是每遇苗女艳者,皆不敢仰视。及侥幸后,入见座师大主考阎公,问曰:“尊庚几何矣?”余对曰:“十六岁。”副主考沈公问曰:“曾有姻事否?”余即颈面发赤,不能答一辞。同年友项汪蕙代答曰:“想犹未尔。”沈公曰:“尚赧颜耶?”阎公曰:“如未聘,到京联捷,吾为子即柯。”余益羞赧不能对。
  及合卺时,一由傧相主持,唱揖即揖,唱拜执拜,安诸媵室,以为皆送亲来之女,我有主道,故相者令我安之也。至于媵者奉酒,直以为内家之人,敬我新郎君耳。自后日见其同妇侍姑,稍稍悟其为侍妾。又见其与妇同起居,若非卑贱之流,见余辄侍立,并不敢抗坐。夫妇又言语不通,妇固识汉语而不能讲,虽解余言而余不解其言也,故无可问处,竟不识其何等人。总由处于万山之中,孤陋寡闻,别无交游知心同辈,为我谈其风俗。又在家日少,总不解其语言,止有一慈母之舅,又老成持重,亦难以亵语与甥言。家慈平日极严,又不敢问,亦难于启齿,且家慈亦不解苗语,故无从以教予也。一表妹即慈母舅所出,年虽幼,最聪颖,然以异姓故,见余辄匿影,踽踽凉凉,甚可悲也。且心又畏舅氏“亲子弟必杀”之言,故平日见诸媵者,皆以宾客待之,不敢或狎也。
  初,外姑月一至, 三月之后,月两三至,或四五至。至辄熟视女眉目及婿眉目,时与室老作密语,我又不解其所语何事,揣其意若婿与女未尝定情者。又时时密问女,女辄融然面赤,俯首不答,固问固不答,彼辄顿足而去。我见之,烦闷欲绝。家慈亦讶之,诘予故,予以不解对。家慈烦懑抑郁,惟吁嗟而已。他日又来密问女,见女不对,辄垂涕。女不得已,乃附其母耳语数语,彼辄翻然喜悦,抚予肩背者再而去。曩外姑数与室老密语,妹侍家慈常陪从,尽闻之。时妹在苗中两载余,尽解苗语,知其所语。故及家慈见外姑屡形不豫之色,心甚忧之,妹告母曰:“毋忧也,无他事耳,我知之矣。”又不告母所以然,盖难于言也。而母忧疑益深,余益不安。及半载后,夫妇言语相通矣,我能解苗语。内子及诸媵妾皆学于家慈,略通汉书,能汉语矣。因问内子:“曩者尊慈密语!顿足垂涕者何耶?”内子告以故,果不出予所揣也。室老者,老年寡居有德之妇,亦龙氏宗人也。聘来掌一室之事,举室听其指挥,善报文,室中皆登僰薄以僰内父母者也。为人极端严,内子及诸媵并侍女,稍不合,辄骂詈,轻则挥掌,重则提以杖,见之无不胆落。忽一夕,外姑携酒筵来,大张花烛,于下房盛设帏幔衾枕,令媵者兰彷,严妆出拜家慈,再拜余夫妇,及室老诸人;然后拜外姑,各奉酒三爵毕,归下房。日幕,外姑去,家慈亦入,内子携双烛引余寝下房,余曰:“何为者?”内子曰:“寒门家教,凡女子适人,半载不孕,即令媵妾入值,冀早生子。今妾空侍巾栉六阅月矣。兰姊长,当首入侍,故家慈送花烛来耳。且男子结缡,敝乡风俗,期一年举子,不举则嗣续艰矣。故家慈前者之皇皇,为妾之不娠也。”予方悟,乃就下房寝。鸡初鸣,室媪促媵者归,内子亦起栉沐。顷臾诸媵集,即率往家慈处,递茶万福,奉姑栉沐早膳而退。促予诣谢外姑,行再拜礼焉。自是间两日,兰必入值,至鸡初鸣,即去。《诗》所谓“戴星而往还者”是也。两月,兰不孕,内母如前携花烛酒筵来,送甄姑入值。
  月余,内子有孕,兰与甄俱孕。孕者,室老即不令入值,且有厉禁。盖苗中婴儿,最忌种痘,痘必死,百无一二生者。其气又易沾染,即壮夫染之,无不痘。痘无不死。常见一儿痘,而祸延一乡,竟绝噍类者。求其不痘,无如一受孕,即不与男子同处,则他日所产儿,决不痘矣。故大家有室老之设,专护其事。小户,其姑即严护之,其孕也易识。今夕受胎,明晨妇眉间即有一缕红丝,隐隐而现。大家妇人,每早必参见室老。室老一见即知曰:“若有孕矣,毋与男子同处”,立为移置别室,夜必扃钥。室老日夜堤防,至七阅月,胎成方解严。盖关系非一人一家故也。外姑闻三妇皆有孕,大悦。以次备花烛酒筵,送媵者郑重、琬香、蕙雪、安节、蕊珠、琼钿六女入值乃已。
  从嫁八媵,半属宗人,半选良家,大都其家臣之女也。其齿以内子居中,上而递长至四龄止,下而递幼至四龄止,盖亦周制也。服饰皆同,惟内子多一金项环,而钏则起花金样也,他皆素金为之。
  琬香者,良家女也,长内子一岁。同月日时生,声音笑貌皆同,惟发差短耳。余皆酷肖之。至余结缡半载后,夫妇言语虽通,然仓卒间常不能辨之,往往见琬香来,辄起欲拉与语。彼曰:“吾非小姐也,郎君幸尊重。”如是者再矣,室人皆目笑之。即家慈亦尝错认为媳而呼焉,盖无一不相同,不能辨也。他日内子与余作戏,以项环戴琬香,令入寝室。余方踞坐于榻,以为内子来也,即欲拉与语。彼辄翩若惊鸿,踉跄趋出。余深讶内子之急递,异于寻常也。少顷内子入,颈无环矣,余以为琬香也。问之曰:“小姐何在?”内子曰:“谁为小姐者?”辄与余并坐于榻,余又深讶琬之唐突,盖媵者,向不与主人抗也。须臾琬入,探环戴内子项,顾余曰:“还郎君小姐。”举室皆哄然一笑。古语云:“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谓面皆不同也,然天下竟有相同者,岂特仲尼、阳货而已哉!大都苗女状同者最多,余往往见有双双而来,似无分于彼此者,不特亲姊娣然也。乃至妯娌姑嫂亦有然者,甚而相隔数十百里,亦有相同者,不一而足也。盖苗中之山,峰峦多有相同者,故产人面目,亦多相同者。
  内子尝谓余曰:“妾年十七必死,继妾席者,必琬香也。夫子善视之,善琬香即善妾矣。”余怪而诘之故。对曰:“妾尝梦游一山,有环楼玉宇焉。一女冠引妾入谒玉真仙姬云。仙姬锦衣霞冠南向坐,妾拜于堂下,旁一女官以笏指妾,谓姬曰:‘是女慧,且有道缘,可留为侍。’仙姬曰:‘尚幼,姑令读汉书,须十七龄耳。’遂挥妾出。妾还至卧室,见一女踞妾榻,妾叱之,因惊寤。后家君选媵得琬香,妾一见,即梦中踞榻之人也。妾之榻,谁得而踞之?而踞者乃琬香,故继妾席者必琬香也。且曩不识所谓《汉书》者,今从姑读《论语》、《孝经》,非《汉书》而何耶?故知妾十七必死也。”余闻其言而悲之。然梦也,乌足以为据?后内子果十七而死,未半载而琬香亦故,余即续钱氏,继席之说殊谬。盖内子与琬香状相类,梦魂自外来,见踞其榻者即已躯也,非琬香也。不自识其为已躯而叱之。适琬香状与相类,故疑继其席者为琬香,而琬香卒不应也。
  各媵女独处,室老皆有法,不许偃仰纵横。既覆以衾,外加绣袄,四角镇以铜兽,重或至二三斤,若不令其转侧者,寝后即禁复起溲溺。帏外张灯彻夜,榻前每夕轮一婢伺值。室老时行潜察,一闻发鼾呼声,辄排闼入,捉其发而扑之,即侍女亦不得有鼾声也。每二鼓即寝,至鸡初鸣,室老辄击铜版者七,各房室媪,亦击铜版以应之,俱促诸妇起栉沐。栉沐毕,皆集正室为主妇治妆,妆毕则偕往候姑。凡有身者,立稍不端,坐不正,卧或偃仰纵横,及酣酒茹荤者,室老辄诫之。诸媵与主妇,常同坐起,或嬉戏投博皆勿论。见主人则不敢坐,常侍立终日,不敢生怠傲色。总因室老之严,举室从无喧哗声。侍女森立左右,屏气似不息者,肃然如三军之禀大将军令也。主人欲与诸媵坐,必其卧榻。若于椅,室老闻之必加挞。媵者或逢怒主人,室老必勒媵者去其下衣,当庭而痛扑之,无赦也。
  凡为姑涤溺器,浣衣服,治裳履,愁衾枕,进饮食,生子者连三日,女者二日,未生者一日,次第以行,无敢或紊,皆室老主之,即内子亦不敢假手侍女。如有身及疾病,必请假始免。次者行,产后病痊复入。噫!此真三代之礼也。不意中原绝响,乃存边徼。
  古语云:“礼失而求诸野”,今野不可求,乃在苗蛮之中,亦可慨矣。家慈一切动用,内子总之,八媵各有分掌。一事不备,一事不工,职者耻之。嗟乎!苗蛮之有礼,不如诸夏之亡也。嗟乎!龙氏富贵,自汉迄今矣,其世守勿失者,非有坚甲利兵之足恃也。所恃者,世有其德耳。今其所产女,能尽妇道如此,则其家教之善可知矣。夫女能尽妇道,子能尽子职,则德立矣,又何有富贵之不久且远哉?今中国之士大夫,妄希富贵久远,不于孝友是求,而反从事于无伦之浮屠氏,以诵经、布施、饭僧、塑像以行善,悲夫!

  衍琵琶行 清 新建曹秀先冰持 撰

  余过浔阳,访所谓琵琶亭者,有亭岿然,不闻琵琶之声。忆白司马歌咏,当时情景,宛然在目。引其词而长之,命曰“衍琵琶行。
  
  浔阳江头夜送客,吴楚中间开水驿。
  儿童报道司马来,名曰居易姓曰白。
  枫叶荻花秋瑟瑟,一派秋声吹觱篥。
  江上凄清总可哀,况是相逢骊唱日。
  主人下马客在船,纷纷别绪若为牵。
  冀得石尤风一起,明朝系缆此江边。
  举酒欲饮无管弦,寂然对酌当离筵。
  多少渔灯散江面,照成李郭两神仙。
  醉不成欢惨将别,天涯分袂情难说。
  浔阳作郡送迎难,只愁柳条尽攀折。
  别时茫茫江浸月,异地风烟寄舟筏。
  故人心事诉分明,彼此书空还咄咄。
  忽闻江上琵琶声,此声端不似无情。
  可能弹出明妃曲,教人怨恨一时生。
  主人忘归客不发,岂是离悰未休歇。
  但觅知音古亦稀,谁操绝调蛟龙窟。
  寻声暗问弹者谁,商陵牧子不同时。
  又疑滞迹江湖外,关山月向笛中吹。
  琵琶声停欲语时,知他何喜更何悲。
  底事四弦声紧慢,恼人情绪一丝丝。
  移船相近邀相见,渺渺予怀生眷恋。
  自晒文人癖未除,溷迹通荣与优贱。
  添酒回灯重开宴,江头主客不知倦。
  醉吟居士久牢骚,藉浇块磊咸称善。
  千呼万唤始出来,故故姗姗步却回。
  不是多情钟我辈,那能觌面弗相猜。
  犹抱琵琶半遮面,主客凝神银海眩。
  纤纤谅不似从前,遮莫秋来旧纨扇。
  转轴拨弦两三声,调音操缦手将迎。
  欲待琵琶不振响,莫慰主客意纵横。
  未成曲调先有情,有情二字误平生。
  而今试把鹃弦弄,泾水赢于渭水清。
  弦弦掩抑声声思,性自沉吟百工媚。
  悠然想见汉宫人,按曲征歌成金翠。
  似诉平生不得意,弦中句语声中字。
  何必须眉好丈夫,哭途泣路心如醉。
  低眉信手续续弹,历历落落兴禾阑。
  远客一尊消不得,幽犹苦调摧心肝。
  说尽心中无限事,心中暗洒弦中泪。
  巾帼羁愁江上舟,命之穷也时不利。
  轻拢慢捻抹复挑,徐徐尽态费招邀。
  淡泊形容声细细,管渠雨骤与风飘。
  初为霓裳后六么,隶事翻新谱亦调。
  转疑不是文君操,司马奚缘解渴消。
  大弦嘈嘈如急雨,曾无点滴到尘土。
  怕与江上风水遭,雪浪直撼江边树。
  小弦切切如私语,儿女妮妮相尔汝。
  不知琵琶是何声,忘却曲弹到几许。
  嘈嘈切切错杂弹,闲暇神情活指端。
  除是精能成妙妓,得心应手岂非难。
  大珠小珠落玉盘,但问清声横阑干。
  声将透及珠微碎,听来还未觉摧残。
  间关莺语花底滑,好音弦上时相轧。
  历历偷转红袖中,一路清声鸣远嗄。
  幽咽泉流水下滩,清音互答向回湍。
  竟是冰桐齐一例,钟期聆得惬馀欢。
  水泉冷涩弦凝绝,冻风吹成涧边雪。
  弦上莫问■⑴■⑴声,感到人间岁寒节。
  凝绝不通声暂歇,依旧风情生倏忽。
  当筵怅望耳无闻,举首青天问明月。
  别有幽愁暗恨生,妇人心事果难明。
  谁无愁恨还输汝,转恐舟中载不轻。
  此时无声胜有声,萧萧惨惨各峥嵘。
  万事刺怀眉上现,未须拨弄客心惊。
  银瓶乍破水浆迸,纷洒并干心不竞。
  讵道铁琵经手弹,隐隐清商带风劲。
  铁骑突出刀枪鸭,铠甲光寒大将行。
  潜师间道制奇胜,妇人幻作琵琶声。
  曲终收拨当心画,转捩权奇中间隔。
  那闻五音竞响臻,比视千金轻一掷。
  四弦一声如裂帛,清商暗动齿牙擘。
  弹者熟练局初完,多少豪人尽回席。
  东舟西舫悄无言,一洗耳畔祛劳喧。
  似解琵琶曲真妙,迁客离人何处村。
  唯见江心秋月白,委波一片净圆璧。
  依稀直上广寒宫,霓裳己衣仙子夕。
  沉吟放拨插弦中,黯淡风姿若个同。
  玉人老去娇如旧,江上秋风任转蓬。
  整顿衣裳起敛容,一枝霜月蘸芙蓉。
  多年未睹车旗色,此夜尊前抵折冲。
  自言本是京城女,长安甲第连禁籞。
  区区弱质此间生,誓不牵丝到吴越。
  家在虾蟆陵下住,下马陵成踵讹误。
  我家住此几何年,尚有田园有坟墓。
  十三学得琵琶成,才把琵琶玉手轻。
  自是因缘关爱好,娇姿宛转可怜生。
  名属教坊第一部,居然女子持门户。
  岂真他可厌簪绅,能向人前歌且舞。
  曲罢曾教善才伏,歌喉跌荡还回复。
  品题今古善歌人,不丝如竹竹如肉。
  妆成每被秋娘妒,不分眉蛾兼齿瓠。
  世途两美倾轧多,同业同时不同路。
  五陵年少争缠头,裘马翩翩指翠楼。
  却慕虚名谒门下,外间谩自诩风流。
  一曲红绡不知数,物力艰难那省顾。
  惨欤泣泪尽鲛人,欢尽朝朝还暮暮。
  钿头云篦击节碎,少年不禁颠狂态。
  桃李春风烂漫花,蜂蝶纷纷舞成队。
  血色罗裙翻酒污,石榴花泻金盘露。
  狭邪恶少结同心,回望西陵松柏树。
  今年欢笑复明年,缩得光阴买笑钱。
  爱色人多爱才少,春蚕丝尽懒成眠。
  秋月春风等闲度,别家管领情回互。
  描却远山频蹙眉,学走金莲尚翘步。
  弟走从军阿姨死,单形只影苦莲子。
  亦复门庭气象衰,日日催人迅弹指。
  暮去朝来颜色故,驹隙奔驰曾弗驻。
  儿时忆得靧桃花,肌容羞却织缣素。
  门产冷落车马稀,待欲题门燕子飞。
  燕子自遗来往影,肯随旧雨款柴扉。
  老大嫁作商人妇,也赋鸾凤亲井臼。
  昔年掌上弄明珠,青青化作章台柳。
  商人重利轻离别,自渠本色不相欺。
  我曾绮席承官长,代唱阳关却为谁。
  前日浮梁卖茶去,计较锱铢向羁旅。
  候火应烹苦味浓,未识梦回何处所。
  去来江口守空船,今日船中侬可怜。
  水鸟双双掠舟过,野鸭无因飞上天。
  绕船月明江水寒,江中穆穆跳金丸。
  薄命自惭无月样,一年圆得几回团。
  夜深忽忆少年事,九枝灯下海棠睡。
  一刻千金不领春,凝人要坠伤心泪。
  梦啼妆泪红阑干,博得抛家髻一看,
  浔阳郭外人初醒,那识江城有达官。
  我闻琵琶已叹息,风土操音来自北。
  往时王粲赋登楼,直是欲归归不得。
  又问此语重唧唧,譬如贵人初谢职。
  莫夸曩昔住京城,点缀风华来泽国。
  同是天涯沦落人,谩言物色尚风尘。
  汝嫁茶商元寂寞,我官司马剩清贫。
  相逢何必曾相识,萍水孤踪亦暂即。
  如此灯前一识君,锦字回文认谁织。
  我从去年辞帝京,萧条仆马指南征。
  算是玉皇香案吏,讵真物外住蓬瀛。
  谪居卧病浔阳城,游宦无聊心曳旌。
  五架三间草堂在,谩劳五老笑相迎。
  浔阳地僻无音乐,人诵诗书守淳朴。
  但知山水有清音,水宫亭背山庐岳。
  终岁不闻丝竹声,东山冷处负平生。
  只学兰亭修楔会,一觞一咏畅幽情。
  住近湓江地低湿,九派风涛铺潗■⑵。
  均传此地是长沙,若遇贾生哀欲泣。
  黄芦苦竹绕宅生,枭枭娟娟竞野荣。
  信此官曹荒凉甚,不堪风雨下深更。
  其闻旦暮问何物,深树菁苍远山屹。
  因风讶得怪声来,讵能久居不郁郁。
  杜鹃啼血猿哀鸣,物类何当心不平。
  三更月上催归急,十二时中浴泪盈。
  春江花朝秋月夜,贵游行乐居亭榭。
  谪宦心情怯景光,萧索独愁无税驾。
  往往取酒还独倾,俨觉渊明风骨清。
  束带无心萦五斗,漉巾乞食有谁争。
  岂无山歌与村笛,粗有声音破虚寂。
  或骑牛背棹渔舟,儗若梨园非劲敌。
  呕呕啁唽难为听,敢从海上叩秦青。
  吏散官闲空索句,杯中物尽板扉扃。
  今夜闻君琵琶语,惆怅何因理愁绪。
  西蜀琵琶即有峰,陇山鹦鹉弗如汝。
  如听仙乐耳暂明,钧天仿佛奏瑶京。
  浔阳城外少此调,迩日江山韵亦清。
  莫辞更坐弹一曲,妙曲泥人心不足。
  竟教北海再开樽,无碍楚庭方灭烛。
  为君翻作琵琶行,胡笳十八拍还成。
  浔阳后有游人过,商妇能歌或著名。
  感我此言良久立,由来知已下车揖。
  粉黛看看末路难,不独伤心背乡邑。
  却坐促弦弦更急,一弹再鼓难收拾。
  未是弦催手腕疲,新知旧好怀忧悒。
  凄凄不似向前声,木落风寒水一泓。
  惹恨难回肠九折,歌喉顺处逆人情。
  满座重闻皆掩泣,欣慨胡然遽交集。
  怜渠不早立身名,中流壶击判呼吸。
  座中泣下谁最多,乐极悲来泣当歌。
  怀土思乡全不耐,镜中发白影婆娑。
  江州司马青衫湿,半世豪雄付歌什。
  酒阑归散客亦行,商妇回向客船泣。

  跋
  浔阳江头,商妇琵琶,自有白傅一诗,遂成双绝。今更得地山夫子引而伸之,千秋韵事,鼎足而三矣。癸卯仲夏震泽门人杨复吉识。


  〖注:■⑴,氵+寽+虎,guó,激水也,水声。■⑵,氵+孴,nǐ,潗■⑵,水沸腾声。〗

  西湖小史 明 山阴李鼎和仲 着

  一时
  袁石公曰:西湖,宋画也,最足赏鉴。惟遇雪,则水空山没,云低树断,俨似元人手笔。余论湖景,当以雪为第一,次新柳,馀寒初浅,半染轻黄,绝样风流,致堪肠断。其次月,皎蟾当空,波光生艳,众山静绕,如百千美人,临镜梳鬟,四季皆妙,不独秋也。又其次红叶,南山一带,秋老愈妍,错如锦绣,岂减二月花哉?今游湖者,春时最盛,然半属看忙,领幽味,赏清韵者有几?吴人嘲杭人为怕月,信非虚也。如西溪之梅,满陇之桂,翁山之李,六桥之桃,尽人知之,何烦予笔?

  二地
  向时所传十景,已沧桑不复可识。湖滨丽瞩,莫逾南屏。试登慧日,芳翠盈袖,若紫阳饶石而嫌于市,天竺有泉而嫌于嚣。杖履所及,每为惋惜。予所赏者,于胜果寺则取其僻,于莲花峰则取其隽,于放生池则取其空,于西冷桥则取其澹。千木岩危逾鸟道,演福庵巧夺鬼工,灵鹫惟韬光差寂,金莲池可枕漱。较冷泉为深。龙井惟片云足尝,风篁岭堪袍笏,比烟霞为杳。两高峰峻矣,恨无康乐之屐。十八涧曲矣,惜少苏州之啸。永兴则绿萼最着,云居则枫林独佳。古荡不减桃原,云楼居然净土。御教场奇石插天,月轮塔怒涛卷雪。游踪到此,别是一观。乃至六一之泉,叔明之屋,穷儿惫经之台,抱朴沉丹之并,遗迹虽存,荆榛莫辨。安得好事者,一为表出,为湖山吐气哉?  
  三墅
  凡为园者,先水石,次古木,次结构。西湖秀冶,自具剪裁,无须垒山凿石。林木无不森蔚,到处会心,所难独结构耳。雅则易寒,华则易俗。山林廊庙,故难兼胜。姑就迩年所筑,稍为次第。涌金惟寄园颇敝,而取径不迂。南山惟寓林最秀,而结屋不称。孤山称快雪堂,而更置少韵。裹湖推呜鸥墅,而廓落无致。包园在灵峰者,人巧天工俱错,而斧痕太露。冯园在西溪者,老梅修竹俱古,而山骨不灵。予友江邦玉筑室横山,林岫深迥,足称最胜。远则土桥金园,白荡懒园,水木幽茂,亦堪游憩。柴园独称丽甚,惜秘不为人见。他园尚伙,不能悉载。无论宋时诸园,不能仿佛,即如太仓弇园、惠山邹园、永嘉王园、云间顾园,皆脍灸一时。数墅一邱一壑,恐不能敌。差足豪者,西湖一大园耳。

  四舫
  湖中之舟,鳞鳞如鲫,曷啻数百?其稍洁者,辄为有力人所据,半杂以市儿官役,又否则高髻广额涂脂抹粉之嫫母,见之欲呕。予尝论湖中舟居,大胜园居,既远尘嚣,亦鲜剥啄。当月则濯魄冰壶,当暑则披襟荷畔,当雨则泼墨欲狂,当晓则轻霞未散。沉湎濡首,领略方尽。然舟有二,其一红妆成队,士女堵立,玉箫象管,一饮百钟,此豪士之快举也。其一则雅姬焚香,俊童捧钓,笔床茶灶,临流赋诗,此韵士之风流也。所好各异,用舫亦别。如随喜庵、水上园等,则宜雅士,水一方、临春楼等,则宜豪士。舍此二者,反不如扁舟一叶,晨夕夷犹于烟波间耳。何可同俗子日午登舟、未暮即返哉!   

  五产
  湖上耳目奉,无不极天下之娱。独于樽俎间,概所愦愦。一经庖人手,更无鲜口者,如读中原紫气等诗,入目可厌。又如读老生帖括语,出口已臭。董思白先生尝曰:“湖中厨子,功胜大黄。”的非戏语。然有所产,足以夺四方之嗜而易所好。品有嗜味者,西来之栗也,龙泓之茶也。有仙馔者,花下之藕也,湖中之莼也。杨梅则玉泉最胜,樱桃则亭皋最佳,芡实则横里最富,密桥则栖上独异。至于春初之笋,秋半之茭,葛园之青李,三桥之红菱,皆属杭产,不得独遗。其余土■、水凫、红暇、青鲫,非不称珍,以非甭韵,故不载。独虎跑泉名喧宇内,与慧山可伯仲,即以甲湖产何愧哉!

  六献
  阅旧志,风雅辈出,足以领袖天下,嗣响寥寥,每徒申嘅,聊述一二,私仰止焉。冯开之醉心宗乘,兼负东山之癖。虞德园搜目奇僻,不让子云之玄。徐茂英博雅共推,黄贞父澹宕自喜。论书,则汤尧文不失正锋,许灵长别具逸腕。论画,则张白云颇无作气,沈青门别饶隽才。王云莱寿逾百岁,疑有方术。邵虎庵石陷半生,无惭栖逸。数先生虽逝,遗徽剩墨,尚足照映湖山。嗟乎!孤山非君复不着,冷泉非乐天不名。谁谓地不以人重哉?近四贤祠,增入王元美,此公为一代文章冠,俎豆无忝。独进东粤周公,不知何意?余谓周有周祀,似不以此重也。孙太初畜鹤南屏,诗最清劲,可并和靖。入以太初,诸贤定当抱臂。(周即府城隍是)   

  七僧
  友之有僧,如花中之竹,羽中之鹤,气韵别是一种。箨冠椶履,最宜净侣同行。西湖梵宫甲天下,僧称好事,但趋鹜势利,有自命骚雅,而居积不异俗人;有高唱禅宗,而乞墦直同市井,急宜远去,弗复与交。不若种茶艺竹之野衲,尚觉椎朴可喜。若昭庆,一贾肆也,天竺,一屠门也,法相,一钱埒也。净慈差冷,灵隐独贫,种种名刹,不可胜纪。静室林布,岂乏名缁?第求如清顺、可久辈,亦无其人。独莲持大师,单持念佛,远传永明之衣,近拍中峰之板。西湖佳丽薮,游者如狂,一入云坞,恍入莲邦,即鸟鸣松唱,皆有禅意,不必礼大师之塔,而心已冷然矣。  

  八艳
  湖中不可无美人,犹须无关于神明,而失之不佳。苏小同心,至今芬颊。琴操参悟,犹属铮铮。佳人难再,孰踵其芳徽者?据余目所见,杜天素画擅一时,风鬟雾鬓而多高韵。王修微诗惊四座,读书谈道而多胜情。惜哉!林既还闽,王亦他适。近有王云友精于六法,足参管姬之座,风流不坠,赖有此君。昔人有云:无此不成京师,予亦曰:无美人不成西湖。要岂论于俗妓辈哉?未暇语貌,一种有气恶甚,反不如独对西子,雨颦晴笑,自堪倾国,弗以此辈唐突之耳。

  跋
  西湖佳丽甲天下,名人题识,每不能名言其妙,兹不过得其一壑一邱,而览之者,已不禁悠然神往。正犹吴仲圭画山水缩本,虽绢素无多,而烟云糺缦,神味全别矣。惜作者命笔时,适当胜国末年,否则后日湖山全盛之际,应大有勾留清梦者,足供记载耳。丙申夏日震泽杨复吉识 。



  〖注:■,鱼+欠,黑盍切,魶■,鱼名。〗

  十国宫词 清 秀水孟彬赋鱼 撰

  唐室鼎迁,正五季代兴之日;中原云扰,亦群雄竞奋之秋。地拥江淮,杨花共李花并茂;天开巴蜀,兔子与球子同谣。彭城则岭海称雄,典午复湖湘坐大。又况跨吴越而朝称尚父,据瓯闽而人号三郎。江陵当四战之冲,太原守一隅之固。居然衮冕,同封异姓之王;到处楼台,争列后庭之宠。三千粉黛,绣幕珠帘,二八妖娆,舞裾歌扇。漫袭承平之旧,浑忘缔造之艰。然而兴废靡常,繁华易逝。宫阒寂,■有荒烟。辇道苍凉,鞠为茂草。恣一时之游宴,供千载之流连。爰搜十国遗闻,用赋百篇宫体,匪敢补史之佚,窃附识小之私云尔。
  十围燃烛击球工,兵谏何来跋扈雄。绕柱白龙曾入梦,袖中一纸出西宫。
  〖按:杨行密唐天复二年,赐爵吴王,建国扬州。传渥、隆演、溥三主,后徐浩称帝,奉吴主为让皇。《通鉴》:杨渥燃十围之烛以击球,一烛费钱数万。又:渥晨视事,张颢、徐温帅牙兵二百,露刃直入庭中,谓之兵谏。《五国故事注》:徐温梦入宫中,见白龙绕其殿柱,明日入,果见渥弟渭,衣白衣抱殿柱而立,乃嗣位。《通鉴》:张颢遣纪祥弑渥,图自立。严可求急书一纸,乃西宫太夫人史氏教也,大要言嗣王不幸早世,隆演次当立告,诸将无负杨氏。〗
  小楼欢饮酒初醺,傅粉君臣礼不分。一笑鹑衣苍鹘健,三郎反自作参军。
  〖《五代史》:徐氏专政,隆演幼懦,而知训尤凌侮之,无君臣礼。尝饮酒楼上,命优人高贵卿侍酒。知训为参军,隆演鹑衣髯髻为苍鹘。《十国春秋》:宋齐邱密言于知诰曰:“三郎骄纵,败在朝夕。”〗
  楼上焚香诵佛频,丹阳宫里羽衣新。杨花飘落浑如雪,怎奈团枝玉树春。
  〖《五国故事》:让皇帝方诵佛书于楼上,使者趋前,帝以香罅掷之,俄而见弑。《十国春秋》:升元二年,徙让皇居丹阳宫。《通鉴》:让皇帝服羽衣,习辟谷术。《十国春秋》:武义元年,有谣云:“江北杨花作雪飞,江南李树玉团枝。李花结子可怜在,不似杨花无了期。”按:徐知诰本性李后,遂应此谣。〗
  江南江北已无家,台榭荒芜冷钿车。三十年来同一梦,枯杨何事复生花?
  〖《江表志》:让皇帝赋诗:
  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
  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榭亦荒凉。
又:让皇既还,数年未卒,每有枯杨生枝叶。〗
  玉叶金枝绝世姿,双双白雁系红丝。妆台鸾镜春何在,鸣咽人呼公主时。
  〖《玉壶清话》:琏,让皇长子也。初,先主第四女,琏纳之为妃,容范绝世。及禅代,封永康公主,闻人呼公主,则鸣咽流涕,辞不愿称,宫中为之惨戚。〗
  缟素长斋毕此生,延和人静月空明。佛香一炷还私誓,愿作无情莫有情。
  〖《玉壶清话》:琏卒,永康公主终身缟素,不茹荤血,朝夕焚香,对佛自誓曰:“愿儿生生世世,莫为有情之物。”居延和宫,年二十四,无疾而亡。〗
  让皇百日海陵迁,扃却朱门不计年。楚岫吴江空怅望,永宁宫里草如烟。
  〖《五代史》:升元六年,李升迁杨氏子孙于海陵,号永宁宫,严兵守之,绝不通人。《五国故事》:让皇帝溥既渡江,赋诗略曰:
  烟凝楚岫愁千点,雨滴吴江泪万行。
  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端坐细思量。〗
  一夕秋霜上鬓须,清光渐渐入天衢。金奴乌舅黄门唤,照夜何须大宝珠。
  〖按:吴徐诰,唐天福二年,僭称帝,复姓李氏,更名升,是为南唐传,璟、煜二主为宋所灭。《南唐近事》:烈祖辅吴之初,以为非老成无以弹厌,遂服药变其髭鬓。一夕成霜。《江南野史》:初,先主有受禅意,忽夜半寺僧撞钟,逮旦召问,云:“夜来偶得月诗”。先主令白,乃曰:“徐徐出东海,渐渐入天衢。此夕一轮满,清光何处无。”先主私喜,而释之。《清异录》:江南烈祖素俭,寝殿烛不用脂蜡,灌以鸟桕子油,但呼“鸟舅”。案上捧烛铁人高尺五。一日黄昏,急须烛,唤小黄门:“掇过我金怒来”。左右窃相谓曰:“乌舅、金奴正好作对。”《默记》:小说载江南大将获李后主宠姬者,见灯辄闭目,云烟气,易以蜡烛,亦闭目,云烟气愈甚。曰:“然则宫中未尝点烛耶?”云:“宫中本阁每至夜,则悬大宝珠,光照一室,如日中也。”〗
  琼英片片洒金铺,清暇君臣乐事俱。旋进和章陪曲宴,更传名手写新图。
  〖《清异录》:保大五年元日,大雪,李主展宴赋诗,命李建勋继和。建勋即时和进,乃召同宴,仍集名手图画,真容高冲古主之,侍臣、法部丝竹周文矩主之,楼阁宫殿朱澄主之,雪竹寒林董源主之,池沼禽鱼徐崇嗣主之。图成,皆绝笔也。〗
  茱房菊蕊绣花糕,佳节重阳散郁陶。望断鸰原数行泪,宫中愁赋却登高。
  〖《南唐书》:从善,后主同母弟也。遣朝京师,因留质不归。后主悲思,每凭高北望泣下沾衿。由是岁时游宴皆罢,尝制《却登高文》,有“原有鸰兮相从飞,嗟予季兮不来归。无一欢之可作,有万绪以缠悲”之句。〗
  茶油花饼镂金黄,雅淡新翻北苑妆。宫样更夸天水碧,薄绡争染露珠凉。
  〖《南唐拾遗》记:南唐时建阳进茶油花子,大小形制各别,宫嫔镂金于面,皆淡妆,以此花饼施额上,时号“北苑妆”。《宋史》:李煜会妾常染碧,经夕未收,会露下,色愈鲜明,煜爱之。自是宫中竞收露水,染碧以衣之,谓之“天水碧”。〗
  锦洞天开近御床,金铺玉户丽花房。移风才报蓬莱紫,又赏崇兰燕饮香。
  〖《清异录》:后主每春盛时,梁栋、总壁、柱模、阶砌并作隔筒,密插杂花,榜曰“锦洞天”。又:庐山僧舍有麝囊花一聚,色正紫,号“紫风流”。后主诏取数十根,植于移风殿,赐名“蓬莱紫”。《十国春秋》:保大二年八月,幸饮香亭观兰。〗
  雅度何须粉黛施,珊珊玉骨擅仙姿。吼声如虎金环震,不改从容进膳时。
  〖《十国春秋》:种氏,名时光,态度闲雅,宛若神仙。烈祖常大怒,声如乳虎,殿陛金环为震动,左右皆丧胆褫魄。种氏左手持食,右手进匕,从容如平时。〗
  纤裳高髻淡蛾眉,暖殿开筵夜雪时。制得新声催按拍,破传醉舞曲来迟。
  〖《南唐书》:周后创为高髻织裳及首翘鬓朵之妆,尝雪夜酣宴,举杯请后主起舞。后主曰:“汝能创为新声,则可矣”。后即命笺缀谱,喉无滞音,笔无停思,俄顷谱成,所谓“邀醉舞破”也。又有“恨来迟破”,亦后所制。《十国春秋注》:后主诔周后词,有“曲演来迟,破传醉舞”等句。〗
  霓裳法曲谱开元,利拨檀槽雅制存。一自玉环留别后,空将金屑殉芳魂。
  〖《南唐书》:故唐盛时,《霓裳》、《羽衣》最为大曲,后不复传。周后得残谱,以琵琶奏之,于是开元天宝之遗音复传于世。《十国春秋注》:后主诔周后词,有“利拨迅手,重新雅制”等句。《南唐书》:后卧疾已革,犹不乱。亲取元宗所赐檀槽琵琶,及平时约臂玉环,为后主别。卒于瑶光殿,后主哀甚,以后所爱檀槽琵琶同葬。〗
  衩袜还提金缕鞋,画堂南畔早情谐。待年此日重亲迎,彩雁衔书过御街。
  〖《词综》:后主《子夜词》:“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十国春秋》:继国后周氏,周后女弟也。周后没,后未胜礼服,待年宫中。开宝元年,始议立后为继室。将纳采,后主命以鹅代白雁,被以文绣,使衔书,特举亲迎之礼。〗
  柔仪殿内碧窗纱,侍女添香金凤斜。更筑红罗亭子小,花深深处醉流霞。
  〖《清异录》:李煜长秋周氏居柔仪殿,有主香宫女,其焚香之器有玉太古容华鼎、金凤口罂诸种。《南唐书》:后主于群花中作亭,幂以红罗雕镂,华丽而极迫小,仅容二人。每与后酣饮其中。〗
  巧笑明眸态绝殊,保仪新选有谁如。月明不复羊车过,闲掌深宫万卷书。
  〖马令《南唐书》:保仪黄氏,容态华丽,冠绝当世。后主虽属意,会小周后专房,由是进御稀,而品秩不加,第以掌墨宝而已。初,元宗、后主皆妙于笔札,博收古书。宫中图籍万卷,皆保仪所掌。〗
  椒寝香埋又几春,琵琶声咽旧宫嫔。钿蝉金雁都零落,犹按当年一曲新。
  〖《南唐书》:宫人流珠者,性聪慧,工琵琶。昭惠后所作“邀醉舞”、“恨来迟”二破,久而忘之。后主追念昭惠,问左右,无知者。流珠独能追忆,无所忘失,后主大喜。〗
  凌波素袜独翩翩,掌上轻盈宛若仙。学得织织新月样,春趺裹就舞金莲。
  〖《道山新闻》:李后主宫嫔窅娘,纤丽善舞。后主作金莲,高六尺,饰以宝物,令窅娘以帛缠足,纤小屈上如新月状,着素袜,舞金莲上,体势回旋,有凌波之态。〗
  御苑依依柳几株,风情烟态映春芜。临池爱仿元和脚,手写黄罗付庆奴。
  〖《墨庄漫录》;江南李后主,尝于黄罗扇上书以赐宫人庆奴云:
  风情渐老见春羞,到处销魂感旧游。
  多谢长条似相识,强随烟态拂人头。
想见其风流也。《南唐书》:无宗、后主俱善书法。元宗学羊欣,后主学柳公权。柳宗元诗:“柳家新样元和脚,且尽姜牙敛手徒。”〗
  异卉奇葩绕院开,侍儿春晓折花回。风流输与双飞蝶,恣傍玉人云鬓来。
  〖《十国春秋》:宫人秋水喜簪异花,芳香拂鬓,常有蝶绕其上,扑之不去。〗
  绣佛深宫户自扃,承恩淡埽黛眉青。伤心弥勒花空献,剩有金书一卷经。
  〖《默记》:李后主手书金字《心经》一卷,赐其宫人乔氏。乔氏后入太宗禁中,闻后主薨,自内廷出其经,舍在相国寺西塔,以资荐,且自书于后曰:“故李氏国主宫人乔氏,伏遇国主百日,谨舍昔时赐妾所书《般若心经》一卷,在相国寺西塔院。伏愿弥勒尊前,持一花而见佛”云云。〗
  薄命如云粉黛羞,梧桐叶落故宫秋。劝君休唱芳仪曲,塞北江南一样愁。
  〖《默记》:辽圣宗芳仪李氏,江南李景女。初嫁供奉官孙某,为武疆都监,妻女皆为圣宗所获。芳仪生公主一人,晁补之为作《芳仪曲》,有:“秦淮潮水锺山树,塞北江南易怀土。国亡家破一身存,薄命如云信流转。芳仪加我名字新,教歌遣舞不由人”等之句。〗
  霞帔长披玉貌温,雅通仙术独承恩。麦珠圆处盈银釜,雪铤镕成带爪痕。
  〖《江淮异人录》:耿先生者,江表将校耿谦之女也。少而明慧,颇明于道术。保大中召之入宫,处之别院,号曰“先生”。先生常被碧霞帔,手如鸟爪。《十国春秋》:元宗常购真珠数升,欲得圆珠。耿曰:“易致也。”就取小麦,以银釜焰之,皆成圆珠,光彩夺目。《江淮异人录》:尝大雪,上戏之曰:“先生能以雪为银乎?”先生曰:“亦可。”乃取雪实之,握为银铤,投于炽炭中,过食顷,曰:“可矣。”乃持以出,赫然洞赤。及冷,烂然为银铤,而指痕具在。〗
  云冠羽氅道家妆,慷慨身投烈焰亡。无限江山容易别,白衣纱帽愧君王。
  〖《十国春秋》:净德院尼乃八十馀人,皆宫人入道者。都城将陷,亦积薪于庭院,后主与约曰:“如有不虞,宫中举火为应,吾与汝辈俱焚死。”及保仪黄氏,燔积书于宫,净德院望见烟焰,遂爇积薪赴火死,无一人肯脱者。《十国春秋注》:后主作长短句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故臣闻之有泣下者。《宋史》:曹彬俘李煜还汴,帝御明德门,以煜常奉正朔,命勿宣露布,止令煜君臣白衣纱帽至楼下待罪,诏并释之。〗
  手为佛印颡成疣,精舍香林处处修。开善夫妻方普度,王师已报下池州。
  〖《十国春秋》:开宝二年,普度诸郡僧,祟修佛寺,改宝公院为开善道场。国主与后诵佛经,拜跪顿颡,至为瘤赘,手常屈指作佛印。《南唐书》:有北僧立石塔于采石矶,施予皆拒不取。及王师下池州,系浮桥于石塔,然后知其为闲也。〗
  谶成兔子上金床,山色青城绕苑墙。阿姊昭阳新擅宠,旋看花蕊又专房。
  〖按:王建唐天复三年,为蜀王,僭称帝,是为前蜀,传子宗衍,为后唐所灭。《十国春秋》:帝以卯年生,至是,丁卯即位,左右献兔子上金床之谶,帝命饰金为坐。又:徐耕有二女,皆国色。相工曰:“青城山王气撤天,不十年,有真人承运,此女当作后妃。”长女即太后,事高祖为贤妃,与妹淑妃皆以色进,专房用事,淑妃,宫中称为花蕊夫人。〗
  金甲珠冠耀素秋,升仙桥畔饯宸游。汉嘉一路宫人队,水调声声下阆州。
  〖《十国春秋》:干德二年,下诏北巡,秋八月,帝发成都,被金甲,冠珠帽,执戈矢而行。后妃饯于升仙桥,遂以宫女二十人从行,至汉州,浮江而下。壬申至,阆州舟子皆衣锦绣,帝自制水调银汉之曲命乐歌之。〗
  土木繁兴姿宴娱,飞鸾瑞兽俨蓬壶。宣华十里楼台敞,枉献南朝三阁图。
  〖《十国春秋》:帝命宣华苑内延袤十里,构重光、太清、延昌、会真之殿,清和、迎仙之宫,降真、蓬莱、丹霞、怡神之亭,飞鸾之阁,瑞兽之门,土木之功最极奢巧。嘉州司马刘赞献《陈后主三阁图》,并作歌以讽。〗
  霓裳唱罢后庭酬,履舄交欢醉未休。怪道江边珠翠绕,浣花溪上看龙州。
  〖《十国春秋》:帝以上已节,宴怡神亭,自执板,唱《霓裳羽衣》。内臣严凝月等,竞歌《后庭花》,妇女杂坐,履舄交错,酣歌达旦。夏四月,幸浣花溪。龙舟彩舫,十里绵亘,自百花潭至万里桥,游人士女珠翠夹岸。〗
  球场步障锦烂斑,白打春风入市阛。重向御厨当面列,经旬犹未下缯山。
  〖《十国春秋》:帝雅好蹴鞠,引锦步障以翼之,往往系球其中,渐至街市而不知。又:帝结缯为山,立二彩亭于前,列诸金银绮釜之属,取御厨食料,烹燀其间。帝乃凭栏观之,号曰:“当面厨”,或乐饮缯山,经旬不下。〗
  数钱女子手掺掺,小市红栏柳影纤。绝胜齐宫沽酒肆,风帘飏处着青衫。
  〖《十国春秋》:帝命大内造村坊市肆,令宫嫔着青衫,悬帘鬻食,男女杂沓交易而退。帝与妃嫔辄为笑乐。〗
  碧落溶溶夜宴时,玉箫一曲侑金卮。月华如水君须醉,却笑嘉王好酒悲。
  〖《十国春秋》:后主宴近臣于宣华苑,令宫人李玉箫歌己所撰《月华如水》宫词,侑嘉王宗寿酒。词曰:
  辉辉赤赤浮五云,宣华池上月华新。
  月华如水浸宫殿,有酒不醉是痴人。
《五代史》:衍尝以九日宴宣华院,嘉王宗寿以社稷为言,言发流涕。韩昭等曰:“嘉王酒悲耳。”诸狎客共以慢言争谑嘲之。〗
  脸夹燕支冠带莲,醉妆相对坐生怜。风流只爱寻花柳,不走者边便那边。
  〖《北梦琐言》:蜀王衍,常裹小巾,其光如锥,宫女多衣道服,带莲花冠,施胭脂夹脸,号“醉妆”。《词综》:蜀主王衍《醉妆词》:
  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者边走,莫厌金杯酒。〗
  风尘沦落不堪闻,连袂悲歌响入云。唱彻甘州新谱曲,柳眉桃脸画罗裙。
  〖《五国故事》:衍率母后同幸青城,至上清宫,宫人皆衣画云霞道服,衍制《甘州曲》亲唱之,曰:“画罗裙,能结束。称腰身,柳眉桃脸不胜春,薄媚足精神,可惜许,沦落在风尘。”宫人皆应声和之。〗
  丹景元都次第登,云浮翠辇陟崚嶒。赋诗到处寻名胜,夜上星坛看圣灯。
  〖《十国春秋》:帝与太后、太妃,历丈人观、元带观、丹景山,各制辞勒石,遂至汉州三学山,观圣灯,赋诗而还。〗
  珠鞍宝马动香尘,竞拥流星二十轮。七里亭边回鹘队,一时相对尽沾巾。
  〖《清异录》:蜀衍造平底大车,凡二十轮,牵以骏马,骑去如飞,谓之“流星辇”。《五代史》:衍自绵谷还,至成都,百官及后宫迎谒七里亭。衍杂宫人作回鹘队以入。御文明殿,与群臣相对涕泣,无一言以救国患。〗
  喧呼闻斗夹城鸡,煽处深宫有艳妻。忍向秦川重回首,春花夜月总凄迷。
  〖《通鉴》:蜀主尝自夹城过,闻太子与诸生斗鸡,击球,喧呼之声欢。曰:“吾百战以立基业,此辈其能守乎?”有废立意,而徐贤妃为之内立,竟不能也。又:唐庄宗遣中使向延嗣,尽杀衍宗族于秦川驿。《十国春秋注》:时有蜀僧远公《伤废国诗》,有“丹禁夜凉空锁月,后庭春老漫开化”之句。〗
  故苑筵开此代兴,一灯谁识醋头僧。丹霞楼上穿针夕,又与宫人乞巧凭。
  〖按:孟知祥唐长兴四年,为蜀王,僭称帝,是为后蜀。传子昶,为宋所灭。《十国春秋》:王宴府僚于王氏宣华院,谓左右曰:“使衍不荒于政,有贤臣辅之,继岌小子岂能遽及此耶?”赵季良曰:“亦天时也,不有所废,君何以兴?”又:先是,有僧自号“醋头”,手携一灯檠,所至处卓之,呼曰:“不得灯,灯便倒。”及帝登极,数月即宴驾,人以为验。又:帝以七夕宴丹霞楼,观宫人乞巧。前蜀后主亦以七夕与宫人乞巧于丹霞楼。〗
  罗帐绫帷寝殿张,宫中小辇只铜装。如何元夜观灯火,十万金钱赐舞倡。
  〖《五国故事》:昶颇务慈俭,寝处惟紫罗帐、碧绫帷,褥无锦绣,诸饰居常在内,惟铜装朱漆小辇而已。《十国春秋》:广政三年春正月上元节,帝观灯露台,命舞倡李艳娘入宫,赐其家钱十万。〗
  竞渡龙舟水一隈,绣旗队队彩云开。凌波殿外熏风入,慈母年高奉辇来。
  〖《十国春秋》夏五月重午节,帝奉皇太后游凌波殿,观竞渡。〗
  紫府移根托上阑,春秋佳日尽追欢。芳林催赏红栀子,御苑宣看黑牡丹。
  〖《十国春秋》:冬十月,赏红栀子花于芳林院,大宴百官。其花烂红六出,清香如梅,当时最重之。又:三月,帝宴牡丹苑,牡丹花有檀心如墨者,香闻至五十步,从官皆赋诗以赏之。〗
  锦缆徐牵泛画艭,重楼窈窕间文窗。分明海上神仙府,金殿何须数曲江。
  〖《尧山堂外纪》:蜀王昶游浣花,御龙舟观水嬉,人望之若神仙。昶曰:“曲江金殿锁千门,未及此也。”兵部尚书王廷圭赋曰:“十字水中分岛屿,数重花外见楼台。”昶称善久之。〗
  栽遍芙蓉覆绮帷,层闉高下万千枝。锦城一望真如锦,空赋邠风七月诗。
  〖《尧山堂外纪》:蜀主昶令罗城上皆种芙蓉,覆以帷幕。每至秋时盛开,四十里皆铺锦绣,高下相照。昶谓左右曰:“自古以蜀为锦城,今日观之,真锦城也。”张立作诗讽曰:“四十里城花发时,锦囊高下照坤维。虽装蜀国三秋色,难入邠风《七月》诗。”〗
  宫寝桃符换来年,长春馀庆制新联。内臣竞献金花树,最爱忘忧独立仙。
  〖《尧山堂外纪》:蜀未亡前,岁除日,昶自题桃板于寝门,云:“新年纳馀庆,嘉节贺长春”,乃宋祖诞圣节名也。《清异录》:孟昶时,每腊月,内官各献罗体圈金花树,梁守珍献忘忧花,缕金于花上,曰“独立仙”。〗
  品分十四列深宫,官职新除望幸同。多少惊婚喧里巷,桃夭处处咏春风。
  〖《十国春秋》:广政六年,大选良家子以备后宫。州县骚然,民多立嫁其女,谓之“惊婚”。于是后宫位号列十四品,有昭仪、昭容、昭华、保芳、保春、保衣、安宸、安跸、安情、修容、修媛、修娟等,秩比公卿、大夫、士焉。〗
  宠擅椒房眉黛妍,青城同辇几流连。白杨不复当时路,犹忆深宫点翠钿。
  〖《十国春秋》:后主妃张氏,擅殊色,眉目如画。尝同辇游青城山,久而不返。忽雷雨大作,被震而殒,乃以红锦、龙褥裹,瘗观前白杨树下。后数年,炼师李若冲忽见女子吟诗,若有所怨。诗曰:“一别銮舆今几年,白杨风起不成眠。常思往日椒房宠,泪滴衣衿损翠钿。”〗   
  雪香宫扇暑风清,水殿凉生夜几更。一任钗横云鬓乱,摩诃池上月华明。
  〖《清异录》:孟昶夏月水调龙脑末涂白扇上。一夕,与花蕊夫人登楼望月,误堕其扇,为人所得。外有效者,名:“雪香扇”。《诃综》:蜀主孟昶,夜起避暑摩诃池上,作“水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一点月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词。〗
  离恨绵绵出剑门,杜鹃声里暗销魂。最怜白首宫词后,一幅张仙恋旧恩。
  〖《词谱》:花蕊夫人有《采桑子》半阕云:“才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后山诗话》:青城人费氏女,五代时以才色入蜀宫。后主嬖之,号花蕊夫人,效王建作《宫词》百首。《见闻搜玉》:世传张仙像者,乃蜀主孟昶挟弹图也。初,花蕊夫人入宋宫,念其故主,乃携此图悬于壁,且祀之谨。一日,太祖幸而见之,致诘焉。夫人诡答曰:“此吾蜀中张仙像也,祀之能令人有子。”〗
  芙蓉帐子淡笼烟,暖向鸳鸯被底眠。谁唱后庭新乐府,一声万里去朝天。
  〖《十国春秋》:后主以芙蓉花染缯为帐幔,名曰“芙蓉帐”。《辍耕录》:孟蜀主一锦被,一梭织成,被头作二穴,如云版样,此之谓“鸳衾”。《五国故事》;蜀之末,作新曲云《万里朝天》。未几,后主朝宋,崎岖川陆,斯其验矣。〗
  珠殿才兴又玉堂,风流天子王蛮方。芙蓉甘菊呼鸾道,无复龙川歌舞罔。
  〖按:刘隐梁干化二年为南海王。隐弟严僭称帝,是为南汉。传玢、晟、淈三主,为宋所灭。《十国春秋》:干亨元年,建玉堂珠殿。又:帝顾左右曰:“纵不及尧舜禹汤,亦不失作风流天子。”又言:“家本咸秦,耻王蛮土。”《广州志》:歌舞罔,南越王佗,三月三日,修契之处,刘癸垒石为道,名曰“呼鸾”,夹栽甘菊、芙蓉,与群臣游宴。〗
  南熏宫殿迥凌虚,暗炙龙涎散玉除。藏用仙人二十匹,车烧沈水笑鹿疏。
  〖《清异录》:广府刘龑僭大号,晚年作南熏殿,柱皆通透刻镂,础石各置炉燃香,故有气无形。上谓左右曰:“隋帝论车烧沈水,却成粗疏。争似我二十四个藏用仙人。”〗
  金柱银衣俨玉壶,采珠更置媚川都。寺人竞进才人宠,只合萧闲作大夫。
  〖《五国故事》:鋹立万政殿,饰一柱,凡用白金三千锭,又以银为地衣。《十国春秋》:置媚川都于合浦县,定其课令入海五百尺采珠。又:帝委政于宦者龚澄枢、陈延寿,及才人卢琼仙等,台省官,仅充员而已。《清异录》:刘鋹僭立,奢丽自恣,在宫中自称“萧闲大夫”。〗
  流花桥外水沄沄,丹荔含浆映薄曛。也博一时妃子笑,遗钗堕珥醉红云。
  〖《广东新语》:城北有芳春园,桃花夹水,二三里,一名“甘泉苑”。其桥曰“流花”,鋹与宫人为红云宴于此,雨后往往拾得遗钗、珠贝,知为亡国之遗物也。《十国春秋》:帝命荔支熟时,设红云宴,以乐后宫,岁以为常。〗
  晓色朦胧赴上林,花枝角胜采春深。阿谁喧笑全输却,买燕频催献耍金。
  〖《清异录》:刘鋹在国,春深令宫人斗花,凌晨开后苑,各任采择,少顷敕还宫,锁后苑。膳讫,普集角胜负于殿中,负者献耍金、耍银买宴。〗
  亭馆清幽地更偏,一尊浅酌共流连。绿天深处亲题字,亲锡佳名扇子仙。
  〖《十国春秋》:南海有苏氏园者,雅称幽胜,后主携李蟾妃微行至此,憩酌绿蕉林中,大书蕉叶曰:“扇子仙”,后人构亭于上以志异,名为扇子亭云。〗
  玉朵银丝簇鬓青,蕊珠宫里态娉婷。香残粉冷归何处,只有花田剩素馨。
  〖《广东新语》:素馨斜,在广州城西十里,南汉葬美人之所。有美人喜簪素馨,死后遂多种素馨于冢上,故曰“素馨斜”。以弥望悉是此花,又名曰“花田”。《十国春秋》:宫人素馨惟喜插白花,遂名其花曰“素馨花”。〗
  琼仙端不让琼芝,秩进才人管百司。腕白身轻来月下,幽吟还似在宫时。
  〖《十国春秋》:卢琼仙与黄琼芝,并为女侍中,朝服冠带,参决政事。后主进位,升琼仙秩为才人。《广东新语》:卢琼仙,刘鋹之才人也。崇祯间,有请乩仙者,琼仙至,题云“身轻不许风中立,腕白愁教月下看。”〗
  新署宫衔作候窗,只应独夜守明釭。妖淫羞煞波斯女,裸逐相看大体双。
  〖《清异录》:南汉刘晟,殿侧置宫人,望明窗以候晓。宫人谓之候窗监。又:刘鋹得波斯女,黑腯而慧艳,善淫。鋹嬖之,赐号“媚猪”。又选恶少年,配以雏宫人,使褫衣露偶。鋹扶媚猪延行玩览,号曰“大体双”。〗
  远游冠服紫霞裾,内殿尊严奉女巫。宝帐高悬呼太子,玉皇昨降上清都。
  〖《十国春秋》:女巫樊胡子,自言玉皇降胡子身。帝于内殿设帐幄,陈宝贝。胡子冠远游冠,衣紫霞裾坐帐中,宣祸福,呼帝为“太子皇帝”,国事多叩于胡子。〗
  昌华苑里月如霜,野蕈丛生辇路荒。执梃降王嗤作长,花名谁唤小南强。
  〖叶廷圭《海录》图经:荔子州在番禹县,刘氏子其上创昌华苑。《五国故事》:大宝末年,野蕈生于宫殿。《通鉴》:太宗将讨北汉,鋹进言曰:“臣率先来朝,顾得执梃为诸国降王长。”《清异录》:南汉,每见北人盛夸岭海之强,世宗遣使入岭馆,接者遗茉莉,文其名曰“小南强”。〗
  轧轧机声万户同,八床山茗摘幽丛。好开明月春风圃,老作湖南一令公。
  〖按:马殷,梁开平元年为楚王,传希声、希范、希广、希萼、希崇五主,为南唐所灭。《十国春秋》:湖南不事桑蚕,高郁劝王令输税者以帛代钱,由是机杼大盛。又:高郁请听民售茶,由是属内民皆得摘山收茗,茗号曰“八床主人”。《尧山堂外纪》:马殷建明月圃于潭州,命徐仲雅赋诗“凿开青帝春风圃,移下嫦娥夜月楼”。《册府元龟》:曹琛往湖南,马殷册命,或欲称臣,呼殷为殿下,琛谓之曰:“岂有湖湖南一令公,称藩唐室,复欲天使称臣哉?”既见殷,但呼公而已。〗
  娉婷秀质毓兰房,爱主盈盈驾七香。唇齿远联秦晋好,才归珠海又钱塘。
  〖《十国春秋》:南平王刘岩求婚,许之,王遣弟永顺节度使存送女于广南。吴越王钱镠为其子傅璛来求婚,许之,命掌书记李岘、马匡送女于吴越。〗
  丹砂涂壁烂生光,十六楼成又五堂。合殿更看云气绕,九龙争吐篆烟香。
  〖《十国春秋》:文昭王希范作天策、光政等十六楼,天策、勤政等五堂,涂殿率用丹砂。《通鉴》:希范作九龙殿,刻沉香为八龙,长十馀丈,抱柱相向。希范居其中自为一龙。《三楚新录》:凌晨将坐,先使人焚香于龙腹中,烟气郁然而出,若口吐焉。〗
  麝香风暖日迟迟,嘉宴堂开泛玉卮。妒杀风流徐学士,会春园里赋新诗。
  〖《十国春秋》:王建有会春园、嘉宴堂、金华殿。闲携子弟僚属于会春园游宴。学士徐仲雅等赋诗、上觞,昼夜无节。《湖湘故事》:马氏作会春园开宴,徐东野作诗,有“山色远堆螺黛雨,草梢春嘎麝香风”,为当时所称。〗
  漏尽铜壶醉未休,可堪花谢汉宫秋。马家妇是彭家女,长夜何曾纵夜游。
  〖《通鉴》:天复三年,楚顺贤夫人彭氏卒。彭夫人貌陋,而治家有法,希范惮之。既卒,希范始纵声色,为长夜之饮。《十国春秋》:秦国夫人薨,石文德献挽词,有“月沉湘浦冷,花谢汉宫秋”句。王品为挽诗第一。又:秦国夫人尝上香报恩禅院,僧问曰:“夫人何家妇女?”夫人以其辞之忽,也遽索檐子,疾归,且以其言告文昭王,王笑曰:“此释氏禅机耳,何不答以‘彭家女、马家妇’,则禅机立解矣。”夫人惭服曰:“是妾无见性之过也。”〗
  众驹争栈亦堪悲,苦谏深闺泪暗垂。一片梧桐眢井月,仓黄不似景阳时。
  〖《十国春秋》:许德勋语吴人曰:楚国虽小,旧臣宿将故在也。愿吴朝勿以为念,他日众驹争阜栈后可图耳。《通鉴》:马希萼调朗州丁壮为乡兵,将攻潭州。其妻苑氏谏曰:“兄弟相攻,胜负皆为人笑。”不听,已而败归。苑氏泣曰:“祸将至矣。余不忍见也。”赴井而死。〗
  家山高会唱吴讴,玉爵金尊迭劝酬。喜见白头邻媪在,宁馨犹复说婆留。
  〖按:钱镠,梁开平元年为吴越王,传元瓘、宏佐、宏宗、宏俶四主,后纳土于宋。《十国春秋》:王置酒,高会父老,男妇八十以上者,金尊。百岁者玉尊。王执爵上寿,高扬吴音为歌,举座赓之,叫笑振席。《武肃世家》:王衣锦亲巡,有邻媪九十馀,携壶浆迎王曰:“钱婆留宁馨富贵”,王下车拜之。《吴越备史》:王始诞之夕,红光满室,皇考颇怪之,将弃于井。祖妣知非常人,固不许。因小字曰“婆留”,而井亦以名焉。〗
  春露秋霜泪暗挥,萱闱长日色依依。层楼亲负同欢笑,衣锦分明是彩衣。
  〖《吴越备史》:王纯孝禀于天性,每春秋祭享,必鸣咽流涕。尝曰:“今日贵盛,皆由积善所致,但恨祖母不能见耳。”尝游后庭层楼,皇妣春秋高,不能上。王亲负而登焉。〗
  深宵机杼月黄昏,寸帛时关民隐存。暇日偶寻游赏地,百缣争肯施空门。
  〖《吴越备史》:正德夫人吴氏将游奉国寺,王乃命帛百缣以备散施,夫人曰:“妾备尝机杼之劳,遽以游赏费之,非恤民之道。”遂不受而罢。〗
  陌上花开莺乱飞,香车过处色芳菲。君王不道多情甚,赢得歌声缓缓归。
  〖东坡《陌上花序》:吴越王妃归临安,王以书遗妃曰:“陌上花开好,缓缓归矣。”吴人用其语为歌,含思宛转,听之凄然。〗
  元女联姻沁水开,吹箫未下凤皇台。鸾锵重见如云盛,百两还从帝里来。
  〖《十国春秋》:天佑三年,唐哀帝选武肃王第三子傅瑛,尚寿昌公主。未及降而卒。天佑四年,哀帝又选武肃王第十五子傅璟为驸马。〗
  侍女中宵各主更,缀铃枕上夜频惊。后庭乐部浑抛却,只鼓胡琴一再行。
  〖《吴越备史》:王每夕必列侍女,各主一更,戒之曰:“外有报事,当振铃声以为警省。”又以圆木小枕缀铃,睡熟则欹,由是而寤,名曰“警枕”。又:尝夕宴诸王子及诸孙,命鼓胡琴,未数曲遽止之,曰:“外间当谓我不恤政事,为长夜之饮也。”宴遂罢。〗
  香含宝鸭篆烟融,铸得铜容奉蕊宫。道服曾宗黄老学,松风一曲奏丝桐。
  〖《吴越备史》:王命铸王妣恭懿太夫人铜容二,致于奉国、金地二尼寺。恭懿夫人幼而婉淑,善鼓琴,颇尚黄老学居,常被道士服,余皆布练而已。〗
  锦棚绣褓饰珠钿,银鹿成群戏帐前。谁是释迦亲抱送,宫中特铸洗儿钱。
  〖《吴赵备史》:庄穆夫人马氏,常置银鹿于帐前,坐诸公子于上。夫人阅其聚戏,喜动颜色。《十国春秋》:穆王第十四子俨初生之夕,母崔夫人合瞑时,见一僧坐帐前,既寤,彷佛如见,乃生俨。文穆王,喜命铸金银大钱,为洗儿之具。〗
  曾驾云軿觐帝畿,金银汤药锡宫围。骈蕃天宠加尤渥,特典还对异姓妃。
  〖《十国春秋》:开宝九年,王与妃及世子入觐,加封吴越国王、妃。宰相言:“异姓无封妃故事”。太祖曰:“行自我朝,表特恩也。”妃辞谢,中宫赐金银、衣着、汤药、法酒等。〗
  浮图插汉影亭亭,镌偏华严几度经。更乞君王亲作记,夕阳金碧照南屏。
  〖《十国春秋》:黄妃尝于南屏山雷峰显严院建塔。奉藏佛螺髻发,名黄妃塔,塔高四十馀丈,兀立层霄,金碧璀璨。建塔时,以石刻《华严经》鳞甃其下。忠懿王有《建塔记》。〗
  西湖湖水碧溶溶,十里楼台罨画中。复道衣香人影乱,一时同在水晶宫。
  〖按:王审知,梁开平三年,为闽王,子延翰、延钧嗣,称帝,传昶,羲二主。羲为朱文进所弑。《涌幢小品》:伪闽王延翰跨城西西湖筑室十馀里,号曰“水晶宫”。每携后庭游宴,从子成复道以出。〗
  羽葆霓旌扈属车,溪田处处丽如霞。不知宫锦裁多少,铺遍泉州母后家。
  〖《十国春秋》:惠宗幸泉州,如皇太后母家,谒黄氏家庙,田铺缇锦、木被彩缯,因名里曰“锦里驿”,曰“锦田居”,曰“锦第溪”,曰“锦溪墓院”,曰“锦溪院”。〗
  新筑长春夜宴开,万枝龙烛映蓬莱。靓妆侍女分行立,玉腕金尊次第来。
  〖《十国春秋》:永和元年,立淑妃陈氏为皇后。后本昭武帝侍婢,名金凤,惠宗嬖之,筑长春宫以居,数为长夜之饮。每宴,燃金龙烛数百枝,敕宫婢数十擎杯柈,多金玉、玛瑙、琥珀、玻璃之属,以次递进,不设几筵。〗
  堂开甘露两株茶,珠琲金茎早着花。相约倾筐联雅会,清人树底试新芽。
  〖《清异录》:伪闽甘露堂前两株茶,郁茂婆娑,宫人呼为“清人树”。每春初,嫔嫱戏摘新芽,堂中设倾筐会。〗
  锦衣簇簇映红妆,弦管声喧兰麝香。上已风光修契好,桑溪溪畔共流觞。
  〖《金凤外传》:三月,上己延钧修禊桑溪,金凤偕后宫杂衣,文锦,列坐水次,流觞娱畅,沈麝之气,环佩之音,达于远近。途中丝竹管弦,更番迭奏。〗
  紫蓼青蒲浪影浮,短衣飞棹竞中流。乐游新曲同声唱,长奉君王斗彩舟。
  〖《金凤外传》:端阳日,造彩舫于西湖,每舫载宫女二十馀人,衣短衣,鼓楫争先,延钧御大龙舟以观。金凤作《乐游曲》,使宫女同声歌之。曲曰:“西湖南湖斗彩舟,青蒲紫蓼满中洲。波渺渺,火悠悠,长奉君王万岁游。”〗
  大床长枕暖生春,殢雨尤云杂笑颦。更向水晶屏下望,分明玉体看横陈。
  〖《金凤外传》:延钧张长枕大床,拥金凤与诸宫人裸卧,造水晶屏风,与金凤狎淫于内,令宫女隔屏觇之。〗
  镂金错彩烂牙床,飞燕宫中赤凤翔。谁信长春明月夜,九龙帐底贮归郎。
  〖《十国春秋》:惠宗晚年得风疾,后遂与幸臣归守明私。惠宗尝命锦工造缕金五彩九龙帐于长春宫。既成,进之,守明日宿于内,国人歌曰:“谁谓九龙帐,惟贮一归郎。”〗
  曼殊陀利斗秾华,红雨飞空整复斜。好设六宫三昧宴,依稀天女散天花。
  〖《清异录》:闽昶春馀宴后苑,飞红满空。昶曰:“《弥陀经》云:’雨天曼陀罗华‘,此景近似。今日观化工之雨天三昧,宜召六宫,设三昧宴。”〗
  金础珠帘奉丽华,坐还同席出同车。情根不断人间种,犹作鸳鸯一树花。
  〖《金凤外传》:延钧为春燕造东华宫,以真珠为帘幙,范金为柱础。《十国春秋》:康宗后李氏,本惠宗宫人,名春燕,有色。康宗烝焉,遂立为皇后。行则同舆,坐则同席。后康宗与后葬莲花山侧,冢上有树生异花,似鸳鸯交颈。时人名曰“鸳鸯树”。〗
  剩粉残香锁画楼,莲花山畔黯松楸。却怜一样倾城色,化作胭脂土一邱。
  〖《十国春秋》:康宗同李后葬莲花山侧,先是陈后与惠宗亦葬是山,后乱兵发诸陵,剔取宝玉,后及陈后容色如生,鲜血流溃,山为之赤。世遂呼其山曰“胭脂山”。〗
  银叶杯深醉不醒,醉中生杀任倾城。九龙殿内簪花出,怪是桃林又鼓声。
  〖《五国故事》延羲在位,炼银叶为酒杯,名曰“醉如泥”。《十国春秋》:妃尚氏,有殊色,景宗最怜宠焉。醉中,妃所欲杀,则杀之;所欲宥,则宥之。《五国故事》:延羲将与伪妃上官氏出幸上官之私第,首簪花,自九龙殿搴帘而出。三为帘所拂,花坠于地,既而不逾数步,遇害。《稽神录》:桃林一小村中,有声如鸣数百面鼓。其年,审知克晋安,尽有瓯闽之地,至子延羲,桃林地中复有鼓声。其年,延羲为左右所杀,王氏遂灭。〗
  吴姬唱罢又韩娥,听遍春风几曲歌。锦段鲜明红破束,歌声何似哭声多。
  〖按:高季兴,唐同光元年为南平王,传从诲、保融、保勖、继冲四主,为宋所灭。《尧山堂外纪》:贯休避地渚宫,荆帅高氏优待之,会有言时政不治,乃作《酷吏词》以刺之。有:“吴姬唱一曲,等闲破红束。韩娥唱一曲,锦段鲜照屋。宁知一曲两曲歌,曾使千人万人哭。”〗
  渚宫亭上宴仙曹,簇簇红妆束锦绦。四十朱弦声竞奏,当筵齐抱紫檀槽。
  〖《十国春秋》:天福八年,王凿江陵城西南隅为池,立亭于上,曰“渚宫”。《尧山堂外纪》:王仁裕尝使江渚高从诲出女妓数十,并善弹胡琴。仁裕有诗美之云:“红妆齐抱紫檀槽,一抹朱弦四十条。”〗
  看花台畔绕春风,几醉金堤十里中。作得琅玕新槛子,一枝深护海珠丛。
  〖《江陵志馀》:高氏常修筑金堤,厥后江势改徙,而看花台一带十五里,犹存古迹,士人呼为“高王古堤”焉。《十国春秋》:侍中保勖,好营造台榭。有估客自岭外来,得龙眼一枝,献于保勖。保勖命作琅玕槛子置之,曰“海珠丛”。〗
  杞梓堂开后苑连,清泉一镜子城边。辘轳声断肩舆日,孤柏萧萧泣杜鹃。
  〖《十国春秋》:开运二年,建杞梓堂。《江陵志馀》:高氏井在子城内,高王后苑之井也。宋兵入城,继冲以肩舆幕井上,给内人入舆,多堕井死。后人哀之,植柏建祠于上。〗
  净业同修入化城,云鬟剪却戒衣成。最怜年少金闺女,帘外钟传五寺声。
  〖《十国春秋》:武信王五女失其名。相传五女俱幼年好道,雉发为女僧,各止一处。一曰佛华寺,一曰菩提寺,一曰庄严寺,一曰石佛寺,一曰法轮寺。〗
  幼读黄庭内外经,梦中仿佛遇湘灵。琵琶翻尽人间调,疑向麻姑指上听。
  〖《十国春秋》:荆南仙女适文献王子保节,五岁通《黄庭内外经》及长,善琵琶。一夕,梦见金银宫阙中,有仙人披羽服,自称曰“麻姑”,传以乐曲,每夕辄梦遇之。岁馀,得百馀调,都非人间所曾有。〗
  昆玉金友汉家孙,母后深宫鞠育恩。不分麻衣还似雪,碧天凉月照冤魂。
  〖按:刘崇更名明,称帝于晋阳,是为北汉。传钧、继恩、继元三主,为宋所灭。《十国春秋》:睿宗后郭氏,天会时常养英武帝兄弟为子。《宋史》:北汉主继元妻段氏,尝以小过为孝和后郭氏所责,既而病卒。继元疑后杀之,后方缞服哭孝和帝于柩前。继元遣其嬖臣范超执而私缢杀之。〗
  僧女翩翩入禁阑,承恩椒寝独乘鸾。册妃底事贻邻笑,问罪遗书自契丹。
  〖《宋史》:北汉主宠姬郭氏,医僧之女也,有殊色。北汉主嬖之,将立为妃。枢密使段常以所出非偶,恐贻笑邻国。北汉主乃止。《十国春秋》:辽主贻书来责,其词曰:“段常,尔父故吏,本无大恶,一旦诬害,妇言是听,非尔而谁?”帝惶恐谢罪。〗
  手挥如意讲华严,施积如山国用添。知是后宫多内宠,更将首饰助香奁。
  〖《十国春秋》:五台山僧继容,故燕王刘守光子也。睿宗嗣位,用宗姓,例拜鸿胪卿。继容能讲《华严经》,手执香如意,四方争为供施,多积蓄,以佐国用。《宋史》:北汉多内宠,继容献首饰数百副。〗
  霏霏大雪碎琼妆,一夜春风入苑墙。官妓如花齐拜赐,晋阳宫里作端阳。
  〖《清异录》:周季年,东汉国大雪,盛唱曰:“生怕赤真人,都来一夜春。”后大宋受命。《十国春秋》:广运六年,帝奉表请降,献官妓百馀人于宋,以赐将校。先是,宋太宗将至晋阳,语侍者:“我以端午日,当置酒高会于太原城中。”及帝降,果五月五日也。〗

  跋
  《五代史》之阙佚,不可枚举。即如周世宗有两皇后,俱系符氏。薛、欧所载,只有宣懿皇后符氏而已。《文献通考》则云:“世宗后符后,宋初号周太后。太平兴国中入道,号玉清仙师。”大事且不能纪,而况琐事乎?孟赋鱼先生搜罗十国典故,作为《宫词百首》,而以其事分注于下,非特情词悱恻,能动阅者之心,即其所征引,亦足以广见闻而昭鉴戒。故亟登之。壬寅初夏,吴江沈懋真识


  〖注:■,剩,月改贝shèng,同“剩”。〗

  十国宫词 清 南汇吴省兰泉之 撰

  吴
  〖太祖杨行密传,子烈祖渥,被弑。弟高祖隆演立,薨,弟睿帝溥立。让位于南唐,历四主,凡四十六年。〗
  黑云都外阵云收,卅六英雄扈豫游。滁上甜梅新赐号,蜂糖早又讳扬州。
  〖孔传《六帖》:杨行密有锐士五千,衣以黑缯、黑甲,号“黑云都”。欧阳修《五代史?吴世家》:行密所与起事刘威、陶雅之徒,号三十六英雄。刘斧《翰府名谈》:杨行密据江淮,滁人谓“荇溪”,为“菱溪”,“杏”为“甜梅”,扬州民呼“密”为“蜂糖”。〗
  郎君玉貌款和来,忽地箫声起凤台。邂逅早联两姓好,杨头钱眼各无猜。
  〖陶岳《五代史补》:杨行密尝命宣州刺史田郡围钱塘,钱镠危急,遣其子元璙修好于行密。元璙风神俊迈,行密见之甚喜,因以女妻之,遂命郡罢兵。又:先是,行密与镠势力相敌,行密尝命以大索为钱贯,号曰“穿钱眼”。镠闻之,每岁命以大斧科柳,谓之“斫杨头”。至以元璙通婚,二境渐睦,穿眼斫头之论始止。〗
  东院亲军署职优,射场无事更勾留。十围地室光明烛,夜夜麻衣试击球。
  〖吴任臣《十国春秋?吴烈祖世家》:初,内营有亲军数千,屯于牙城之内,王悉迁出于外,以其地为射场。已而选壮土号“东院马军”,广署亲信,以为将吏。陈彭年《江南别录》:景王居父丧,掘地为室,作音乐,夜燃烛击球。烛大者十围,一烛之费数万钱。〗
  拥柱盘桓见白衣,真龙托梦是耶非。参军惯作逢场戏,又试金丸顶上飞。
  〖《十国春秋?吴高祖世家》:徐温尝夜梦入宫,见白龙绕殿柱。诘旦见隆演衣白衣拥柱而立,心异之。至是得嗣立。又:徐氏专权,王幼懦,不能自持,而知训尤凌侮之。尝与王为优,自为参军,使王为苍鹘以从。又汛舟浊河,王先起,知训以弹弹之。〗
  俚谣传唱渺无端,雪似杨花李玉团。江上楼船亲试览,书生挟策话迎銮。
  〗《十国春秋?吴高祖世家》:武义元年,有音谣云:“东海鲤鱼飞上天”。又有谣云:“江北杨花作雪飞,江南李树玉团枝,李花结子可怜在,不似杨花无了期”。又《吴睿帝本纪》:顺义四年冬十月,王如白沙观楼船。太学博士王谷上书,请改白沙为迎銮。略曰:“日月所经,星辰尽为黄道。銮舆所止,井邑皆为赤县。”王命更其名曰“迎銮镇”。〗
  辟谷长辞庙算劳,嵯峨殿牓列仙曹。丹阳何处寻渔父,残笛声声忆渐高。
  〖《十国春秋?吴睿帝本纪》:天祚三年冬十月已丑,齐主表请改江都宫殿名,皆于《仙经》内取之。帝常服羽衣,习辟谷术。陆游《南唐书?烈祖本纪》:升元二年夏五月,让皇屡请徙居。戊午,改润州治为丹阳宫,以平章事李建勋充迎奉让皇使。甲寅,徙让皇居丹阳宫。《十国春秋?糁潭渔者传》:太祖初起庐州,称八营都知兵马使。巡警至糁潭,有渔父鼓舟至前,馈鱼数头。曰:“此犹公子孙鳞次而霸也。”又《申渐高传》:渐高事睿帝为乐工,常吹三孔笛。〗

  南唐
  〖烈祖李升,传子元宗璟,璟传后主煜,降于宋。历三主,凡三十九年。〗
  木再呈奇月再延,维新鼎命百灵骈。内家从识驼蹄餤,夜捧金奴侍御筵。
  〖龙兖《江南野录》:李升受徐温之禅也。其日,江西杨化为李,洪州李生连理。诏还李姓,国还号唐。又:南唐圜丘之际,太史奏月延三刻。陆书《杂艺传》某御厨,烈祖受禅,御膳晏设赖之,其食味有鹭鸶饼、天喜饼、驼蹄餤、春分餤、密云饼、铛糟炙、珑璁餤、红头签、五色馄饨、子母馒头,旧法具存。陶谷《清异录》:江南烈祖素俭,寝殿烛不用脂蜡,灌以鸟桕子,但呼为“乌舅”。案上捧烛铁人,高尺五。云是杨氏时马厩中物。一日黄氏急须烛,唤小黄门“掇过我金奴来。”〗
  图画天然摹雪夜,交辉棣萼小楼西。朝元才了芳菲早,又纵宜春绿耳梯。
  〖郑文宝《江表志》:元宗友爱之分,备极天伦。太弟景遂,江王景逖,齐王景达,出处游晏,未尝相舍。保大五年元日大雪,召太弟以下登楼展晏,咸命赋诗,夜分方散。侍臣皆有诗咏,徐铉为前后序,太弟合为一图,召名公图绘,曲尽一时之妙。御容高冲古主之,太弟以下侍臣,法部丝竹,周文矩主之。楼阁宫殿,朱澄主之。雪竹寒林,董元主之。池沼禽鱼,徐崇嗣主之。图成,无非绝笔。《清异录》:宜春王从谦尝春日与妃侍游宫中后圃,妃睹桃花盛开,意欲折而条高,小黄门取彩梯献。从廉乘骏马击球,乃引鞚至花底,痛采芳菲,顾谓嫔妾曰:“我之绿耳梯何如?”〗
  裘衫杳渺去青城,无复金门羽客迎。别试承浆熔雪手,内廷重款耿先生。
  〖《十国春秋?南唐谭峭传》:峭字景升,师嵩山道士,得辟谷养气之术。夏则服鸟裘,冬则绿衣衫,或卧风雪中,后入青城山仙去。陈舜俞《庐山记》:保大中道士谭紫霄,赐号金门羽客,亦曰玄流真侣。按:景升号紫霄真人。吴淑《江淮异人录》:保大中,南海贡龙脑桨,能补益。元宗尝以浆调酒服之。耿先生曰:“未为佳也。”乃以缣囊贮龙脑悬于琉璃饼中,食顷,曰:“己浆矣。”元宗闻滴沥声,少顷,视之一勺水矣。明日,发之半瓶,香气馥然。《江表志》:耿先生大雪时,取雪投炽炭中,灰埃甚起,徐以灰周覆之,过食顷取出,赫然者铜,置之于地,及冷,烂然为铤银,视其下,如垂酥滴乳之状。《陆书?方士传》:耿先生者,父云军大校,少为女道士,玉貌鸟爪,尝着碧霞帔,自称比邱先生,始因宋齐邱进。〗
  敲枰围坐画屏隈,陪试春场鞠一回。宿诺深衔真不爽,银靴新着谢恩来。
  〖陆友仁《砚北杂志》:周文矩画重屏图,江南中兄弟四人,围棋纸上着色,人皆如生前。郑文宝《南唐近事》:元宗尝谓冯权曰:“我富贵日,为尔置银靴。”及保大初,因击鞠,赐银三十斤,权命工锻靴穿之。〗
  鞴扇轻飏碧箭抽,苍苔红叶总非俦。饮香亭外秋如水,侍辇同参馨列候。
  〖《清异录》:俗以开花风为风鞴扇。陈烂文《天中记》:南唐元宗庐山百花亭,刻石云:“苍苔迷古道,红叶乱朝霞。”《清异录》:保大二年,国主幸饮香亭赏新兰,诏苑令取沪溪美土,为馨列侯壅培之具。案:列,一本作烈。〗
  北苑新妆的乳茶,六宫清燕内香夸。帐中别有留眷法,爇取鹅梨一穗斜。
  〖毛先舒《南唐拾遗记》:建阳进茶油花子,大小形制各别。宫嫔缕金于面,皆淡妆,以此花饼施额上,号“北苑妆”。宋庠《杨亿谈苑》:江左李氏别令取茶之乳作片,或号“京铤的乳”及“骨子”等名。《清异录》:保大七年,召大臣宗室赴内香燕,凡中国外夷所出,以至和合煎饮、佩带粉囊,共九十二种,江南所无。冯贽《南部烟花录》:江南李主主帐中香法,以鹅梨蒸沉香用之。〗
  砚官尊并墨官尊,小殿龟头细与论。秃尽翘轩诸葛帚,千秋祖帖勒升元。
  〖罗愿《新安志》:龙尾山在婺源东南,南唐元宗时,歙守献砚,荐工李少微擢砚官。陈师道《后山丛话》:南唐于饶州置墨务官,岁贡有数。李氏本姓奚,赐国姓,世为墨官云。《十国春秋?南唐元宗本纪》:帝在位尝构一小殿,谓之“龟头”,常居处以视事。左右侦其所在,必问曰:“大家何在龟头裹?”《清异录》:宣城诸葛笔,劲妙甲当时,号“翘轩宝帚”。《十国春秋?南唐元宗本纪》:保大七年,命仓曹参军王文炳摹勒古今法帖上石。原案:马传庆言,后主命徐铉以所藏法贴入石,名曰“升元”,即此贴也。〗
  停觞久为听歌声,花外垂除空复情。一笑当筵除拜普,仙僚同话李家明。
  〖马令《南唐书?谈谐传》:王感化善讴歌。元宗嗣位,晏乐击球不辍。尝乘醉命感化奏《水调词》,感化惟歌“南朝天子爱风流”一句,如是者数四。元宗辄悟,覆怀叹曰:“使孙、陈二主得此一句,不当有衔璧之辱也。”又:李家明,谈谐敏给,工为讽辞。元宗好游,家明常从元宗赏花后苑,率近臣临池垂钓,臣下皆登鱼,元宗独无获。家明进诗曰:
  玉甃垂钩兴正浓,碧池春暖水溶溶。
  凡鳞不敢吞香饵,知是君王合钓龙。
元宗大悦。又:景遂、景逖、景达皆以皇弟加爵,而恩未及臣下,因置酒殿中,家明俳戏为翁媪列坐,诸妇进饮食,拜礼颇烦,翁媪怒曰:“自家官,自家家,何用多拜也?”元宗笑曰:“吾为国主,恩不外覃。”于是百官进秩有差。原注:江浙谓舅为官,谓姑为家。〗
  烧槽拜赐出东房,新破番番迭和长。要倩重瞳频醉舞,麝囊花底按霓裳。
  〖《马书?女宪传》:后主昭惠后周氏,通书史,善音律,尤工琵琶。元宗赏其艺,取所御琵琶时谓“烧槽”者赐焉。又:后主尝演《念家山》旧曲,后复作《邀醉舞》、《恨来迟》新破,皆行于时。《陆书?后妃传》:昭惠国后尝雪夜酣燕,举杯请后主起舞。后主曰:“汝能创为新声,则可矣。”后即命笺缀谱,喉无滞音,笔无停思,俄顷谱成。所谓《邀醉舞破》也。又《后主本纪》:后主一目重瞳子。《清异录》:庐山僧有麝囊花一丛,色正紫,类丁香,号“紫风流”,江南后主诏取植于移风殿,赐名“蓬莱紫”。《江南野录》:《霓裳羽衣曲》自兵兴之后,绝无传者,江南周后按谱寻之,尽得其声。〗
  匝匼春阴锦洞天,纤裳高髻斗婵娟。花香拂拂随人影,凤子纷黏绿鬊边。
  〖《清异录》:李后主每春盛时,梁栋、窗壁、柱栱、阶砌并作隔筒,密插杂花,榜曰“锦洞天”。《陆书?后妃传》:昭惠后创为高髻纤裳及首翘鬓朵之妆,人皆效之。《十国春秋?南唐列传》:宫人秋水,喜簪异花,芳香拂水,尝有蝶绕其上,扑之不去。〗
  亲迎银鹅绣被陈,金钱四撒帐生春。明珠依旧深宵展,恰照香阶衩袜人。
  〖《马书?女宪传》:继室周后将纳采,后主先令校鹅代白雁,被以文绣,使衔书。及亲迎,民庶观者,或登屋极,至有坠瓦而毙者。董逌《钱谱》:李唐撒帐钱,其文曰:“长命富贵、金玉满堂”。又有“忠孝传家、五男二女、天下太平、封侯拜相”之类。王铚《默记》:江南大将获李后主宠姬,见灯辄闭目,云“烟气”,易以蜡烛,亦闭目,云“烟气愈甚”。曰:“然则宫中未尝点烛耶?”云:“宫中本阁至夜,则悬大宝珠,光照一室,如日中也。”《马书?女宪传》:后自昭惠殂,常在禁中,后主乐府词有“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之类,多传于外,至纳后,乃成礼而已。〗
  主香长日奉柔仪,铺殿花光望欲飞。等得新凉秋露满,忙收天水染罗衣。
  〖《清异录》:李煜伪长秋周氏,居柔仪殿,有主香宫女,其焚香之器曰:把子莲、三云凤、折腰狮子、小三神、卍字金凤口玉太古容华鼎,凡数十种。郭若虚《图画见闻志》:江南徐熙辈,有于双缣幅素,上画丛艳叠石,傍出药苗,杂以禽鸟蜂蝉之妙。乃是供李主宫中挂设之具,谓之“铺殿花”。《宋史?南唐李氏世家》:煜妓妾尝染碧,经夕未收,会露下,其色愈鲜明。煜爱之,自是宫中,竞收露水染碧,以衣之,谓之“天水碧”。案:天水赵之望也,天水碧时谓逼迫之征。〗
  小亭窄窄幂红罗,叶格香敛贮不多。密意难传只劝酒,万花丛映醉颜酡。
  〖《十国春秋?南唐继国后周氏传》后主常于群花中作亭,幂以红罗,押以玳牙,雕镂华丽,而极迫小,仅容二人。每与后酣饮其间。焦竣国《史经籍志》:李后主妃周氏《击蒙小叶子格》一卷。香签,注见前。〗
  红罗叠间白罗层,檐角河光一曲澄。碧落今宵谁得巧,凌波妙舞月新升。
  〖《五国故事》:南唐后主每七夕延巧,必命红白罗百匹,以竖为月宫天河之状。《丹青志》:后主尝坐碧落宫中,张八尺琉璃屏,画《夷光独立图》。《道山新闻》:李后主宫嫔窅娘,纤丽善舞。后主作金莲,高六尺,莲中作品色瑞莲,令窅娘以帛缠足,纤小屈上,如新月状,着素袜,舞金莲中。回旋有凌波之态,唐镐诗:“莲中花更好,云裹月常新”,为窅娘作也。〗
  牙签万轴手亲储,玉貌何曾下玉除。妒杀黄罗团扇女,怀中偷展错刀书。
  〖《马书?女宪传》:保仪黄氏,容态华丽,冠绝当时。顾盼颦笑,无不妍姣。其书学伎能,出于天性。后主虽属意,会小周专房,进御稀而品秩不加,第以掌墨宝而已。顾起元《客座赘语》:南唐宫人庆奴,后主尝以黄罗扇书词赐之,云:
  风情渐老见春羞,到处魂销感旧游。
  多谢长条似相识,强垂烟态拂人头。
夏文彦《图绘宝鉴》:后主能文,善书画,书作颤笔樛曲之状,遒劲如寒松霜竹,谓之“金错刀”。〗
  鸳鸯寺主感销零,谱在流珠指上听。还证多生花佛谛,细摹金字施心经。
  〖《清异录》:李煜在国,微行娼家,遇一僧张席。煜遂为不速之客,乘醉大书右壁曰:“浅斟低唱,偎红倚翠,大师鸳鸯寺主,传持风流教法。”僧妓不知为谁也。《十国春秋?南唐列传》:流珠,后主嫔御也,性通慧,工琵琶。后主尝制《念家山破》,昭惠后制《邀醉舞》、《恨来迟》二破,流传既久,乐籍多忘之。后主追念昭惠后,理其旧曲,顾左右无知者,流珠独能追忆无失。《墨记》:李后主手书金字《心经》一卷赐宫人乔氏,后入太宗禁中,闻后主薨,出舍相国寺西塔,以资荐。且自书于后云:“故李氏国主宫人乔氏,伏遇国主百日,谨舍昔时赐妾所书《般若心经》一卷,在相国寺西塔院。伏愿弥勒尊前,持一花而见佛。”云云。〗

  前蜀
  〖高祖王建,传子后主,衍灭于后唐,二世凡三十五年。〗
  神妆半面告祥符,稳坐金床大业扶。恰喜寿春嘉节里,仙宗呈进混元图。
  〖《十国春秋?前蜀高祖本纪》:初,帝见裸体妇人于盐井,告曰:“若当为吾国土地主。”及即位,遣官祭盐井玉女之神,神出半面享之。又:帝以卯年生,至丁卯即位,左右献免子上金床之谶,帝命饰金为坐,诏以金德王。又:帝以降生日为寿春节,诸僧进辟支佛牙,道士献武成混元图。案:武成,建年号也。〗
  秋袄宫妆结束牢,残红飘堕罢登高。多情龟化桥头水,缓送燕脂咽暮涛。
  〖张唐英《蜀梼杌》:永平四年重阳,建出游宾历寺,妃后皆从。其日宫女四人逃匿,搜寻不获。明日得之,乃寺僧诱藏民家,与僧二十二人同斩龟化桥。〗
  新裁丽句写红丝,总是烟花绝妙词。教得歌伶承制好,低翻一段圣琉璃。
  〖《十国春秋?前蜀后主本纪》:童年即能属文,甚有才思,尤酷好靡丽之词,常集艳体诗二百篇,号《烟花集》。凡有所著蜀人传诵焉。《清异录》:王衍伶宫家乐,侍宴小池,水澄天见,家乐应制云“一段圣琉璃”。〗
  圣灯高下照岩梯,凤藻联赓凤字题。但是碧烟红雾里,宫衔随处勒金泥。
  〖《一统志》:圣灯,蓬山者为最初出,三四点渐至数十点,高下相应,离合不常,未知何物。《十国春秋?前蜀后主本纪》:帝奉太后、太妃祷青城山,又历丈人观、元都观、丹景山金华宫,至德寺,朝上清宫,谒高祖塑像,帝与太后、太妃齐制辞勒石,遂至彭州阳平化、汉州三学山、薄莫观圣灯,赋诗而还。及天苴驿,又赋诗。案:“碧烟红雾扑人衣”,太后题丹景山金华宫句也。〗
  凭楼展眺圣情娱,四面缯山当面厨。倚遍新妆残醉里,小娥扶上麝香騟。
  〖孔平仲《续世说》:衍结缯为山及宫室楼,观于其上。又别立二彩海亭于前,列诸金银锜釜之属,取御厨食料,烹单于其间,帝乃凭楼视之,号曰“当面厨”。为风雨所败,则易新者,或乐饮缯山,涉旬不下。孔《六贴》:王衍好裹尖巾,其状如锥,宫伎施胭脂夹脸,名曰“醉妆”,自制《醉妆词》。《清异录》:王衍苑马数百,皆逸足也,有名曰“麝香騟”。〗
  仙苑张筵侍夜游,交横簪舄杂觥筹。玉箫低唱深杯劝,深醉嘉王泪未收。
  〖《蜀梼杌》:命于宣华苑中构重光、太清、延昌、会真之殿,清和、迎仙之宫,降真、蓬莱、丹霞、怡神之亭,飞鸾之阁,瑞兽之门,帝时与诸狎客妇女游戏其中,为长夜之饮。《十国春秋?前蜀王宗寿传》:尝于九日,侍酒宣华苑,乘间极言社稷将危,流涕不己。潘在迎、韩昭等曰:“嘉王从来酒悲”,乃与诸狎客共以谩言谑嘲之,坐上喧然。后主不能省,复命宫人李氏歌己所撰新词,侑宗寿酒,宗寿一饮而尽,盖惧祸也。又《李玉箫传》:后主尝晏近臣于宣华苑,命玉箫歌己所撰《月华如水》宫词,侑嘉王宗寿酒,声音委婉,抑扬合度,一座无不倾倒。宗寿惧祸,亦为之尽觞。词曰:
  辉辉赤赤浮五云,宣华池上月华新。
  月华如水浸宫殿,有酒不醉真痴人。〗
  别酒仙桥送几巡,珠冠金甲赛袄神。承恩恰侍流星辇,二十轮排二十人。
  〖《蜀梼杌》:衍北巡,旌旗戈甲百里不绝。衍戎装金甲,冠珠帽,锦袖,执弓挟矢,百姓望之,谓如灌口袄神。后妃饯于升仙桥,以宫人二十人从。《清异录》:蜀衍荒于游幸,乃造平底大车,下设四卧轴,安五轮,凡二十轮,牵以骏马,骑去如飞,谓之“流星辇”。〗
  村店旗亭禁苑通,青衫交市笑春风。闯然一见成狼虎,猜鬼疑神沸六宫。
  〖《十国春秋?前蜀后主本纪》:命大内造村坊市肆,令宫嫔着青衫,悬帘鬻食,男女杂沓,交易而退,帝与妃嫔辄为笑乐。何光远《鉴戒录》:帝或昼作鬼神,夜为狼虎,潜入诸宫,惊动嫔妃,老少奔走,往往致卒。〗
  龙舟画舫返云汀,簇仗相迎七里亭。官里敕排回鹘队,莲花冠子暂抛停。
  〖《十国春秋?前蜀后主本纪》:帝浮江南下,龙舟画舸照耀江水,舟子皆衣锦绣,帝自制水调《银汉》之曲,命乐工歌之。司马光《资治通鉴》:蜀主至成都,百官后宫迎于七里亭,妃嫔作回鹘队入宫。《十国春秋?前蜀后主本纪》:妃嫔皆载金莲花冠,衣道士服。〗
  步障层围白打来,潜移早度锦城隈。御香飘处人能识,为是中参皂荚灰。
  〖夏树芳《词林海错》:韦庄诗“内官初赐清明火,上相闲分白打钱”。白打,即今之蹴鞠戏也。《十国春秋?前蜀后主本纪》:雅好蹴鞠,引锦步障以翼之,往往击球其中,渐至街市而不知。《续世说》:王衍爇诸香,昼夜不绝,久而厌之,更爇皂荚,以乱其气。〗
  不语停杯睿虑勤,霓裳罢按夕阳曛。当筵回得天心喜,传诵温江十在文。
  〖《蜀梼杌》:咸康元年四月会群臣,举觞不饮,容色不悦。特进顾在珣曰:“臣闻主忧臣辱,今升下临轩不乐,臣愿请罪。”衍曰:“北有后唐,南有蛮诏,不能吊伐,所以忧也。”在珣曰:“朝廷有十臣在,陛下何忧?”即今洗马林罕着《十在文》以进,曰:
    兴土木于禁中,选骁雄于麾下,受持斧钺,出镇藩篱。饰宫殿于遐方,命銮舆而远幸,
  为寡之端,为祸之原,有王承休在。摧挫英雄,吹扬佞媚,全无才智,缪处腹心。断性命于
  戏玩之间,戮仇雠于枢机之下。有功劳而皆弃,无贿赂而不行,有宋光嗣在。受先王之付属
  ,为大国之栋梁。既不输忠,又不知退。恣一门之奢侈,任数力之骄矜,徒为贪饕之人,实
  非社稷之器,有王宗弼在。缪陟烟霄,殊非蹇谔。兴乱本则逞章程之妙,恣奸谋则事颊舌之
  能。心品倾危,尚居左右,有韩昭在。性怀惨毒,心恣贪残。焚爇军营,恢拓私第。不顾喧
  腾于众口,惟思自任于忿怀,有欧阳渴在。酷毒害民,市井聚货。叨为郡守,实负天恩。疮
  痍已偏于阳安,蒙蔽由凭于密勿,有田鲁俦在。为君王之元舅,受保傅之尊官。但务奢华,
  不思辅弼。第宅竟同于上苑,金珠求满于贪心,有徐延琼在。出为留守,入掌枢机,无谔谔
  以佐君,但唯唯而循旨,有景润澄在。搜求女色,取悦宸襟,常叨不次之恩,每冒无厌之宠
  。敷对惟夸乎便捷,佐时不识乎经纶。素非忠勤,实为忝窃,有严凝月在。唱亡国之音,炫
  趋时之侈。每为巫觋,以玩圣明。致君为桀纣之昏,使上乏唐虞之化,有臣在。陛下任臣如
  此,何忧社稷不安?
衍览之大笑,赐彩五百段,加开府。在珣以彩之半遗罕。罕,温江人,除主簿,迁太士洗马。蒋一葵《尧山堂外纪》:蜀主衍尝自执板唱《霓裳》、《羽衣》、《后庭花》、《思越人》曲。〗
  玉貌清才妙擅双,新词传唱钓鱼矼。夜阑更写婆娑竹,影透南轩月临窗。
  〖《十国春秋?前蜀昭仪李氏传》:王衍昭仪李氏,名舜弦,酷有词藻,所著《蜀宫应制诗》、《随驾诗》、《钓鱼不得诗》,多为文士所赏。《图绘宾鉴》:西蜀李夫人,月夕独坐南轩,竹影婆娑可喜,即起挥毫濡墨,模写纸窗。明日视之,生意自足。〗

  后蜀
  〖高祖孟知祥,传子后主昶,降于宋。二世,凡四十一年。〗
  绡帐轻红玉枕青,仙能入梦醉能醒。琼华一去幈宫冷,独旦迢迢七十屏。
  〖《清异录》:皇明帐不知所自,色浅红,恐是鲛绡之类,于绉纹中有十州三岛像,施之大小床皆称,夜则粲错如金箔状。又:左宫枕,青玉为之,体方平长,可寝二人。冬温夏凉,醉者破酲,梦者游仙,云是左宫王夫人所制。左宫以授杜光庭。光庭进之蜀主,与皇明帐为屏宫二宝。又:幈宫,孟蜀高祖晚年作,以画屏七十张,关百钮而斗之,用为寝所。《十国春秋?后蜀高祖皇后李氏传》:后唐太祖弟克让女也。庄宗即位,封琼华长公主,已而改封福庆长公主。长兴三年,薨。唐遣使归赙册,赠晋国雍顺长公主。高祖登极,追册为皇后。〗
  逢场球马暂开襟,鸣杼敦耕系圣心。凤纸只看裁诏罢,又摛宸翰饬官箴。
  〖《五代史?后蜀世家》:昶好打球走马。《十国春秋?后蜀后主本纪》:明德元年,颁《劝农桑诏》曰:“刺守县令,其务出入阡陌,劳来三农。望杏敦耕,瞻蒲劝穑。春鹒始啭,便具笼筐。蟋蟀载吟,即鸟机杼。”《蜀梼杌》:广政四年,昶着《官箴》颁郡县,曰:“朕念赤子,旰食宵衣。托之令长,抚养安绥。政在三异,道在七丝。驱鸡为理,留犊为规。宽猛得所,风俗可移。无令侵削,无使疮痍。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赋舆是切,军政是资。朕之爵赏,固不逾时。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为人父母,罔不仁慈。勉尔为戒,体朕深思。”〗
  佳日正逢明庆节,法云寺里特行香。近臣跪进黄筌笔,桃核宣来赐寿觞。
  〖《十国春秋?后蜀后主本纪》:广政元年十一月,以诞生日为明庆节,帝幸佛寺散香。花蕊夫人《宫词》:法云寺裹中元节,又是官家诞降辰。龚鼎臣《东原录》:馆中有蜀人黄签,画白兔甚佳,盖孟昶卯生,每诞辰即献画也。张唐英《后蜀纪事》:孟昶时中书舍人刘光祚献蟠桃核酒杯,云:“得于华山陈抟”,赐帛五十疋。《四川通志》:蜀后主有桃核二扇,每扇盛水五升,良久成酒,能醉人。更互贮水,以供其晏。〗
  白白红红万朵攒,洛阳花谱几曾看。参承新自宣华苑,始识仙裁瑞牡丹。
  〖胡元质《牡丹谱》:蜀中自李唐后,未有此花。凡图绘者,惟名洛阳花。至伪蜀孟氏,于宣华苑中,广加栽植,名之曰“牡丹苑”。广政五年,牡丹双开者十,黄者,白者各三,黄白相间者四,后主宴苑中赏之,有深红、浅红、深紫、浅紫、淡黄、鉅黄、洁白、正晕、侧晕、金含棱、银含棱、榜枝副搏俣欢重台,至五十叶,面径七八寸,复有檀心如墨者,香闻五十步。《蜀楼杌》:广政五年三月,复晏苑赏瑞牡丹,从官皆赋诗。〗
  旧本新翻漶漫馀,摹镌不异太和初。君王最薄纤浮体,特敕官司勘韵书。
  〖曹学全《名胜志?成都记》:孟昶有国,其相毋昭裔刻《孝经》、《论语》、《尔雅》、《周易》、《尚书》、《周礼》、《毛诗》、《礼记》、《仪礼》、《左传》凡十经于石。尽依太和旧本。历八年乃成。洪迈《容斋续笔》:广政十四年,成都石本诸经《毛诗》、《仪礼》、《礼记》,皆秘书郎张绍文书。《周礼》,校书郎孙朋古书。《周易》,博士孙逢吉书。《尚书》,校书郎周德政书。《尔雅》,平泉令张德昭书。字皆精谨。《四川通志?诗话》:孟蜀后主崇尚六经,恐石经本流传不广,乃易为木板,宋世称刻本书始于蜀也。昶尝曰:“我不效王衍作轻薄小词。”乃敕史馆集《古今韵会》五百卷,惜不传。今所传,邵武黄公绍者,乃辑略耳。《十国春秋?后蜀后主本纪》:广政十六年,宰相毋昭裔出私财百万,营学馆,且请镂板印九经,以颁郡县,从之。〗
  听朔先期敕大官,绯羊首向食单刊。玉霄自其清虚府,只奉斋筵月一盘。
  〖《清异录》:孟蜀尚食,掌《食典》一百卷。有“赐绯羊”,其法以红麦煮肉,紧卷石镇,深入酒骨淹透,切如纸薄,乃进。注云:酒骨,糟也。《十国春秋?后蜀后主本纪》:广政十三年,帝加尊号“睿文英武仁圣明孝皇帝”,道号“玉霄子”。《清异录》:孟昶月旦必素餐,性喜薯药,左右因呼薯药为“月一盘”。〗
  冰肌玉骨耐烦炎,拜奉新词妮夜蟾。池上风来纨扇隙,雪香浓傍御衣沾。
  〖苏轼《洞仙歌序》:仆七岁,见眉州老尼,姓朱,自言:“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一日主与花蕊夫人避暑摩诃池上,作一词,朱具能记。今朱已死,人无知此词者,独记其首两句云:‘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乃为足之。《清异录》:孟昶月夜水调龙脑末涂白扇上,以挥风。一夜,与花蕊夫人登楼望月,误坠其扇,为人所得。外有效者,名“雪香扇”。〗
  红栀花种自仙岳,点缀钗梁绿鬊衔。香似宫梅兼有色,画宜团扇绣宜衫。
  〖耿焕《野人闲话》:蜀主升平日尝理园苑,申天师进花子两粒,曰“红栀子”。种之,不觉成树,其花斑红六出,其香袭人。蜀主甚爱重之,令图写于团扇,或绣入于衣服,或以绢素鹅毛做作首饰,谓之“红栀子花”。《蜀梼杌》:十月,孟昶宴芳林园,红栀子花六出而红,清香如梅,时最重之。〗
  浣花溪水滑于油,面面芙蓉映好秋。下上龙舟箫鼓引,神仙宛在锦城游。
  〖《蜀梼杌》:广政十二年八月,昶游浣花溪,蜀中百姓富庶,夹江皆创亭榭游赏之处。都人士女,倾城游玩,珠翠绮罗,名花异香,馥郁森列。昶御龙舟观水嬉,上下十里。人望之,如神仙之境。昶曰:“曲江金殿锁千门,殆不及此”。兵部尚书王廷圭诗:“十字水中分岛屿,数重花外见楼台。”昶称善久之。《尧山堂外纪》:蜀主昶令罗城上尽种芙蓉,每至秋时盛开,四十里皆铺锦绣,高下相照。昶谓左右曰:“自古以蜀为锦城,今日观之,真锦城也。”张立作诗讽曰:
  四十里城花发时,锦囊高下照坤维。
  虽装蜀国三秋景,难入幽风《七月》诗。〗
  露台灯耀舞衣妍,一搦纤腰十万钱。进御乞颁新位号,梳将高髻学朝天。
  〖《蜀梼杌》:广政三年上元,观灯露台。舞倡李艳娘有姿色,召入宫,赐其家钱十万。又:后宫位号十有四品,昭仪、昭容、照华,保芳、保香、保衣,安宸、安跸、安情,修容、修媛、修涓等,秩比公卿大夫士。宇文氏《妆台记》:孟昶时,妇女治发为高髻,号“朝天髻”。〗
  红锦泥窗破腊天,金花树树四廊骈。官家隐爱忘忧字,口敕宣抬独立仙。
  〖陆游《老学庵笔记》:蜀人谓“糊窗”为“泥窗”。花蕊《宫词》云:“红锦泥窗达四廊”。《清异录》:孟昶时,每腊日,内官各献罗体圈、金花树子,梁守珍献忘忧花,缕金于花上,曰“独立仙”。〗
  鸳锦成时只一梭,铺装早屏旧绫罗。清宵梦杳芙蓉帐,黄土留时不忍哦。
  〖陶宗仪《辍耕录》:孟蜀主一锦被,其阔犹今之三幅帛,而一梭织成。被头作二穴,若云板漾,盖以扣于项下,如盘领状。两侧馀锦则拥覆于肩,此之谓“鸳衾”也。《十国春秋?后蜀后主本纪》:后主初袭位,颇勤政事,寝处惟紫罗帐、碧绫帷褥,无锦绣诸饰。又:后主以芙蓉花遍染绘为帐幔,名曰“芙蓉帐”。又《后主妃张氏传》:妃名太华,少擅殊色,事后主有专房之宠。广政初,同辇游青城山,宿九天丈人观,月馀不反。居数日,雷雨大作,太华被震而殒,以红锦龙褥裹瘗观前白杨树下。明日急趋回銮,悲悼无已。后数年,炼师李若冲于薄莫步白杨树侧,忽见女子吟诗,若有所怨。诗曰:
  一别銮舆今几年,白杨风起不成眠。
  常思往日椒房宠,泪滴衣襟损翠钿。
问曰:“人耶?鬼耶?”女子殓衽言:“妾蜀妃张太华也。因陪驾游此被震。乞赐超拔。”若冲乃于中元节修长生金简以答之。未几,梦太华谢曰:“妾己受生人世矣。”壁间以黄土留诗而去。诗曰:
  符吏忽忽叩夜扃,便随金简出幽冥。
  蒙师荐拔恩非浅,领得生神九卷经。
后主闻之,厚赉若冲。〗

  南汉
  〖列祖刘隐,传子高祖龑。殂,子殇帝玢立。遇弑,弟中宗晟立。殂,子后主鋹立。降于宋,历五主,凡六十七年。〗
  万里梯航一笑休,玉堂珠殿造蛮陬。加尊新尚安丰顶,刺史传呼到洛州。
  〖袁枢《通鉴幻事本未》:贞明元年,刘岩以吴越王镠为国王,而己独为南平王,求封南越王,帝不许。岩谓僚属曰:“今中国纷纷,孰为天子,安能梯航万里,远事伪庭乎?”由是贡使遂绝,即皇帝位于番禺,改元干亨。曾巩《隆平集》:龑为玉堂珠殿,饰以金碧翠羽,见北人,必自言:“世居咸秦,耻为南蛮王,”呼中朝止曰“洛州刺史”。《清异录》:南汉僭并小国,乃作平顶帽,自冠之。由是风俗一变,皆以安丰顶为尚。〗
  风流天子垂衣坐,越国夫人迎辇回。础柱四围香气涌,错疑手握楚云来。
  〖《清异录》:刘龑僭大号,作南熏殿,柱皆通透刻镂,础石各置炉燃香,故有气无形。上谓左右:“隋炀帝论车烧沉水,争似我二十四个藏用仙人,纵不及尧舜禹汤,不失作风流天子。”《通鉴记事本末》:贞明元年,刘岩逆妇于楚,楚王马殷遣永顺节度使马存送之。五年正月,汉主岩立越国夫人马氏为皇后,殷之女也。〗
  朱鬃白马致深诚,远嫁长和贵主行,布燮高才谁得偶,中朝赋手仗王翃。
  〖《五代史?南汉世家》:云南骠信郑明,遣使致朱鬃白马,以求婚。使者自称皇亲母弟,清容布燮兼理,赐金锦袍虎绫纹攀金装刀,封归仁庆侯。食邑千户持节郑昭仁。昭仁好学,有文辞。龑与游燕赋诗,龑及群臣皆不能逮,遂以隐女增城县主妻明。案:骠信,即南诏长和国主也。郑明,《滇志》作郑仁明。布燮,夷官名。与坦绰久赞并谓之清平官,犹中国之宰相。孙逢吉《职官分纪》:南诏献朱鬣马,中书舍人王翃献赋。〗
  军门旧额乍贻嗤,旋拜南宫献七奇。狡狯更传王学士,白虹见赋白龙时。
  (《十国春秋?南汉王定保传》:高祖欲称帝,惮定保不从,先遣出使荆南。及即位,而定保回,知其心未善也。预使倪曙迎劳,且告以建国事。定保曰:“建国当有制度。吾入南门,‘清海军’额犹在,岂不见笑四方?”高祖常作南宫,极土本之盛。定保献《南宫七奇赋》以美之,一时称为绝伦。又《五宏传》:官翰林学士承旨,会白虹化为白龙,见三清殿,宏为赋上之,文采鉅丽,高祖悦。改元“白龙”,深加欣赏。案:《五国故事》:干亨九年八月,白虹入三清殿中,颇怀忧畏,会宏欲悦岩,乃以白虹为白龙见,上赋贺之,岩大悦,乃改元“白龙”。)
  受得神丹保睿躬,云华扃秘石堂穹。甘泉无事劳亲决,只付双双女侍中。
  〖《十国春秋?南汉中宗本纪》:干和七年,帝如英州,受神丹于野人,随御云华石室以藏焉。王士点《禁扁》:刘晟有昌华、天明、甘泉、玩华、秀华、玉清、太微七宫。《资治通鉴》:南汉主以宫人卢琼仙、黄琼芝为女侍中,朝服冠带,参决政事。〗
  霞裾云幄于坐娥媌,鹄立金铺听不淆。遥见至尊呼太子,祲祥说是玉皇教。
  〖《五代史?南汉世家》:宦者陈延寿引女巫樊胡子,自言:“玉皇降胡子身”,鋹于内殿设帐幄、陈宝贝,胡子冠远游冠,衣紫霞裾,坐帐中,宣祸福,呼鋹为“太子皇帝”,国事皆决于胡子。〗
  内三公并内三师,紫闼黄枢判百司。闻说状头勤自阉,人间无复重须麋。
  〖《十国春秋?南汉陈延寿传》:后主信任宦者,凡群臣有才能及进士状头,或僧道可与谈者,皆先下蚕室,然后得进。亦有自宫以求用者,由是奄人十倍于干和时,诸使名不啻二百,有三师、三公等官,稍加“内”字以别之,因谓士入为“门外人”。〗
  一双玉李进军容,艳雨奢云宝帐重。谁更偷陪题扇子,绿天秋净晓阴浓。
  〖《十国春秋?南汉李托传》:托纳二养女于后主,长为贵妃,次为美人。政事皆决于托而后行,加特进开府仪伺三司、甘泉宫使,兼六军观军容使,行内中尉。《清异录》:广主常与幸姬李蟾妃微行至苏氏园,甜酌绿蕉林,广主命笔大书蕉叶,曰“扇子仙”。苏氏于其所起扇亭。〗
  私署宫司惯候窗,银壶静报漏琤瑽。何来绝慧波斯女,别恋春场大体双。
  〖《清异录》:南汉刘晟,殿侧置宫人,望明窗以候晓。宫人谓之“候窗监”。又:刘鋹得波斯女,黑腯而慧绝,善淫,鋹赐号“媚猪”。延方士求健阳法,选恶少配以雏宫人,使褫衣露偶,鋹与媚猪延行览玩,号曰“大体双”。〗
  名花美女正相当,一例呼来共色香。彩缕细盘云鬓亸,还应尘倒小南强。
  〖《广群芳谱》:素馨,夤考《龟山志》:昔刘王有侍女名素馨,冢上生此花,因经得名。《十国春秋?南汉美人李氏传》:同时有宫人素馨,以殊色进,性喜插白花,遂名其花曰“素馨花”。《清异录》:南汉地狭力贫,不自揣度,有欺四方傲中国之志。每见北人,盛夸岭南之强。世宗遣使入岭馆,接者遗以茉莉,文其名曰“小南强”。后鋹面缚到洛阳,见牡丹,大骇,有缙绅谓之曰:“此名‘大北胜’。”〗
  芳林花事斗纷纭,买燕挥金胜负分。又看荔枝三百熟,敕开内苑赏红云。
  〖《十国春秋?南汉后主本纪》:春三月,命宫人斗花内苑,帝向晨时,先启后苑,集众采择,俄敕扃户还宫,膳讫,角胜于殿中,令宦者抱关置楼罗历以验出入,号曰“花禁”。负者献耍金、耍银买燕。《禁扁》:南汉有芳林园。《清异录》:岭南荔枝,固不逮闽蜀,刘鋹每年设红云晏,正荔子熟时。〗
  鱼英托子镂椰壶,恰称萧闲署大夫。戏结珠龙情不浅,探波仍课媚川都。
  〖《清异录》:刘鋹伪宫中有鱼英托镂,椰子立壶四只,各受三升。鱼英,盖鱼脑骨,鋹治之可以成器。又:刘鋹僭立,奢丽自恣,在宫中自称“萧闲大夫”。吴垧《五总志》:刘鋹性绝机巧,尝结真珠勒为戏龙之状。王象之《舆地纪胜》:东莞县有媚川都,南汉置,凡隶三千人,入海采珠,有及五百馀尺而后得珠者。〗

  楚
  〖武穆王马殷,传子衡阳王希声。文昭王希范,废王希广。恭孝王希萼入于后唐,历五王,凡五十七年。〗
  宫门环带碧湘波,幕府红莲得气多。底事联吟明月圃,瑞卿频唱九州岛歌。
  〖《湖南通志》:碧湘门即今长沙府城南门。《马氏建明统志》:长沙城南门之侧,有碧湘宫,五代时,马氏置。蔡条《西清诗话》:马殷据潭州时,建明月圃,命幕客赋诗。徐仲雅诗云:“凿开青帝春风圃,移下姮娥夜月楼。”《五代史补》:欧阳彬工词赋,马氏时,将希其用,携所著诣府。掌客吏弗与通,有歌人瑞卿者,慕其才,延于家。瑞卿能歌,每岁武穆王生辰,必歌于筵上。时湖南旧管七郡外,又加武陵、岳阳,是九州岛。彬作《九州岛歌》授瑞卿,至时使歌之。〗
  连蜷八柱巧安排,身介溉飞用九谐。沉水迷离春殿晓,嵯峨头角上云阶。
  〖《续世说》:马希范建天策府,构九龙殿以沉香。八龙各长八尺,环柱相向,作趋捧势,而己坐其间,自谓一龙也。袱头脚长丈馀,以象龙角。凌晨将坐,先使人焚香于龙腹中,烟气郁然而出,若口吐焉。〗
  春园雅会胜宜探,黛雨香风作意酣。明日羽觞应再举,流杯池上月重三。
  〖《五代史?书世家》:马希范作会春园、嘉宴堂,其费鉅万。陶岳《荆湘近事》:马氏作会春园,开宴,徐东野作诗,有数联为当时所称。云:“珠玑影冷偏粘草,兰麝香浓即损花。山色远堆螺黛雨,草梢春嘎麝香风。衰兰寂寞含愁绿,小杏妖娆弄色红。”《湖南通南》:流杯池在长沙县北五里。《一统志》:五代马希范凿,为上己曮褉宴集之所。〗
  学士新成十六楼,逍遥真个似瀛洲。深宵角簟吟谈剧,暖送丹砂不识秋。
  〖路振《九国志》:希范开天策府,以拓拔恒、李宏皓、廖匡图、徐仲雅、李铎、潘起、曹棁、李庄、徐牧、彭继英、裴顽、何仲举、孟元晖、刘昭禹、邓禹文、李宏节、萧洙、彭继勋等十八人为学士。案:《五代史补》曹悦作卫曮,李宏节作李松年,萧洙作萧铢。《十国春秋?楚文昭王世家》:建天策府于长沙城西北,作天策、光政等十六楼,天策、勤政等五堂,极栋宇之盛,栏槛皆饰金玉,涂壁用丹朱数十万斤,地衣,春夏用角簟,秋冬用木绵,与子弟僚属游晏其间也。〗
  汉宫花谢镜生埃,记触禅机薄怒回。今夜半开云路月,初筵迎得四仪来。
  〖《十国春秋?楚石文德传》:秦国夫人薨,天策学士各撰挽词以进。文德亦撰十馀章,其一云:“月沉湘浦冷,花谢汉宫秋”。王得诗大惊,品为挽歌第一。《五代史补》:文昭王夫人彭氏,尝往城北报恩寺烧香,长老问:“夫人谁家妇女?”彭氏大怒,索檐子疾驱而归。文昭惊曰:“何归之速也?”夫人曰:“今日好没兴,被个老秃问妾是谁家妇女。大凡妇女是不善之词,安得对妾而发。”文昭笑曰:“此所谓禅机,夫人可答:‘弟子是彭家女,马家妇’,则禅机立解矣。”夫人曰:“如此则妾所谓无见性也。”惭赧数日。曹衍《湖湘马氏故事》:徐雅休,长沙人,因马希范夜宴,迎四仪夫人,赋云:“云路半开千里月,洞门斜掩一天春。”〗
  宿卫银枪尽选锋,锁香屈戌护重重。西堂春永清宵短,恼听催人七宝钟。
  〖《九国志》:希范奢欲无厌,募富民年少肥泽者为“银枪都尉”,长枪大塑,鋈以白金,用备宿卫。刘恕《十国纪年》:马希范少爱倡伎徐降真,及嗣立,号“西堂夫人”。《天中记》:七宝钟,七宝所铸,高六尺,广二尺,孟昶以之为马希范寿。后希范以赐山寺。〗
  楚腻湘醽薄病尝,行厨日料费评量。清凉一勺昆仑蔗,更觅袁家缠齿羊。
  〖《十国春秋?楚鸡狗坊长卒传》:当马氏时,善种子母蔗,灌莳有法,繁殖蔓衍,遂为湖南圃人冠。蔗凡三种,曰“蜡蔗”,曰“荻蔗”,曰“赤昆仑蔗”,一时称绝盛焉。《清异录》:袁居道不求闻达,马希范延入府。希范病酒,厌膏腻,居道曰:“大王今日使得贫家缠齿羊。”询其故,则蔬茹也。〗
  情多不独小东曾,雨过高唐梦倍增。龙脚一双轻举稳,帝乡遥望白云层。
  〖王铚《补侍儿小名录》:小东,长沙之伎人,以能诗得幸于马氏,后国入为郡,穷于京师里而人绝不知。言及长沙宫中旧事,则必南望泣涕而后言。《天中记》:马希范二脚,左右长尺馀,谓之“龙脚”。人或误触,则终日头痛。《十国春秋?楚文昭王世家》:王好学善诗,颇优礼文士,然奢靡喜淫。先王媵妾多加无礼,又令尼僧潜搜士庶家,女有容色者,强委禽焉。前后数百人,犹有不足之色,曰:“吾闻轩辕御五百女以升天,吾其庶几乎。”〗

  吴越
  〖武肃王钱镠,传子文穆王元瓘。薨,子忠献王宏佐立。薨,弟忠逊王宏倧立。胡进思为变,弟忠懿王俶立。纳土归宋,历五王,凡九十八年。〗
  婆留井上夜芒冲,绝域争传不睡龙。白发宫娥知底事,绿螈偏话黑甜浓。
  〖《十国春秋?吴越武肃王世家》:始诞之夕,父宽方他适,有邻人奔告曰:“君家后舍闻甲马声甚众。”宽驰归,而镠已生,有红光满室,怪之。将弃于水邱氏之井,镠大母知非常人,固不许,因小字“婆留”,而井亦以名。《九国志》:晋天福中,契丹使至,朝廷以近侍李泳为监伴使。有判官幽蓟人,谓泳曰:“吴越尝不睡乎?”诘其故,答曰:“尝闻五台山王子大师云‘浙中不睡龙今巳归矣’。”《西湖游鉴志》:武肃居宫中,轮差诸院敏利老姥监直。一夕,有大蜥蜴沿银釭吸油,既竭,而倏然不见。监更妪异之,不敢语人也。明日王曰:“吾昨夜攀饮麻膏而饱。”监更妪以所见对,王微哂而已。〗
  汲引高居握发频,相看客面泽于银。写生校尉描鸾手,不貌寻常行路人。
  〖《顺存录》:武肃王于宫中建握发殿,取周公吐哺握发意,讹作恶发殿。《方镇编年》:钱镠镇吴越,有名画二三十人,号“鸾手校尉”,伺北方士子流移来者,咸写貌以闻,择清修有福相者用之。胡岳渡江,工以貌进,镠曰:“面有银光,奇士也。”即召见。〗
  警枕欹听警夜丸,长年布帐不知寒。椒盘画烛逢今夕,唤取胡琴一再弹。
  〖钱俨《吴越备史》:钱镠在军,未尝安寝,用圆木作枕,睡熟则欹。由是得寤,曰“警枕”。又:每夕弹金丸于墙楼之外,使直宿者毕应。又:武肃王夫人尝以王寝帐毁裂,造清练帐,将易之。王曰:“作法于俭,犹恐为奢。”卒不用。《九国志》:吴越王钱镠,尝于除夜命诸子及诸孙鼓胡琴,一再行,遽止之,曰:“人将以我为长夜之饮也。”〗
  香茅脯枣佐清醅,水府函诗逞霸材。夜半六丁趋海上,君王亲自射潮回。
  〖《吴越备史》:武肃王以梁开平四年八月,筑捍海塘。怒潮急湍,版筑不就,表告于天,祷胥山祠,函诗一章,置海门,云:“传语龙王并水府,钱塘借与筑钱城”。因采山阳之竹,造箭三千只,羽以鸿鹭之羽,饰以丹珠,炼刚火之铁为镞。既成,用苇敷地,分箭六处。币用东方青九十丈,南方赤三十丈,西方白七十丈,北方黑八十丈,中央黄二十丈。鹿脯、煎饼、时果、清酒、枣脯、茅香、净水各六分。香罅布置,以丙夜三更子时,属丁日,上酒三行。祷云:“六丁神君,玉女阴神,从官兵六千万人,镠以此丹羽之矢,射蛟灭怪,渴海枯渊,千精百鬼,勿使妄干,唯愿神君佐我助我,令我功行早就。”祷讫,明日募强弩五百人,以射涛头。人用六矢。每潮一至,射以一矢。射至五矢,潮乃退。〗
  扶鸠翁妪识真王,昭耀临安十锦张。玉斝金樽齐醉舞,吴喉高揭唱还乡。
  〖僧文莹《湘山野录》:开平元年,梁封钱武肃镠为吴越王,改其乡临安县为临安衣锦军。是年,省茔垄,延故老,旌镠鼓吹,照耀山谷,自昔钓游之所,尽蒙以锦绣,或树石,至有封官爵者。旧卖盐肩担,亦裁锦韬之。一邻妪九十馀,携壶浆角忝迎于道,镠下车亟拜,妪抚其背,犹以小字呼之,曰:“钱婆留,喜汝长成。”盖初生时,光怪满室,父惧,将沉于了溪,此妪酷留之,遂字焉。为牛酒大陈乡饮,张蜀锦为广幄,以饮乡妇。凡男女八十已上金樽,百岁己上玉樽。时黄发饮玉者,尚十饮人。镠起执爵于席,自唱《还乡歌》以娱宾,曰:
  三节还乡兮挂锦衣,吴越一王驷马归。
  临安道上列旌旗,碧天明明兮爱日辉。
  父老远近来相随,家山乡眷兮会时稀。
  斗牛光起兮天无欺。
时父老虽闻歌进酒,都不之晓。武肃觉其欢意不甚浃洽,再酌酒高揭吴喉,唱山歌,以见意。词曰:“你辈见侬底欢喜,别有一般滋味子,永在我侬心子里”。吴人谓“侬”为“我”,呼“味”为“寐”,歌阕,合声赓赞,叫笑振席,欢感闾里。《嘉靖临安悬志》:钱武肃王,衣锦还乡,盛晏父老。山皆覆以锦,故名临安为“十锦”。衣锦营、衣锦山、衣锦南乡、衣锦北乡、锦溪、锦桥、昼锦堂、昼锦坊、保锦坊、衣锦将军树。〗
  寒食东风上锦衣,轻有掩冉曲尘飞。繁花最是多情种,常送香车缓缓归。
  〖苏轼《陌上花词序》:吴越王妃每岁必归临安,王以书遗妃曰:“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吴人用其语为歌,含思宛转,听之凄然。而其语鄙野,为易之曰:
  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
  遣民几度垂垂老,游女还歌缓缓归。

  陌上山花无数开,路人争看翠軿来。
  若为留得堂堂去,且更重教缓缓回。

  生前富贵草头露,身后风流陌上花。
  已作迟迟君去鲁,犹歌缓缓妾归家。〗
  玉带名驹嗜好奇,英雄顾盼自生姿。嗤他北使夸张甚,输睹金瓶箭一枝。
  〖刘中达《鸿书》:吴越武肃王遣使于梁太祖,问王所好何物,使者曰:“好玉带骏马。”太祖曰:“真英雄也。”选玉带一,名马四,赐之。《吴越备史》:天成中,有番使假道来聘,仍以弧矢大夸于吴人。武肃宴之龙山,酒酣,因以金瓶置射堋之上,命番使射之。一发中瓶窦。武肃王使崔询兼嘴窦以胜,遂授以亲箭二。一发中瓶之窦,再发中瓶之嘴,番使惭服。〗
  樛木恩闱推壶化,行玉羊卅载梦罴。成宫镇日喧何事,银鹿粉粉看戏婴。
  〖《十国春秋?吴越文穆王恭穆夫人马氏传》:武肃王常禁中外畜声伎,而文秽王年逾三十无子,夫人为之请。武肃王喜曰:“我家宗祀幸汝得主之矣。”乃听文穆王纳诸姬,鄜氏生宏尊、宏倧,许氏生宏佐,吴氏生宏俶。众妾生宏甚、宏亿、宏偓、宏仰、宏信,既长,夫人皆均养之。常置银鹿于帐前,坐群儿于上而弄之。《吴越备史》:文穆王元瓘,唐光启三年丁未冬十一月十二日,生于杭州之东院,先是有胡僧持一玉羊献武肃王,曰:“此当生贵子。”王果以丁未生焉。〗
  清门处士伴沉寥,影写琅玕点素绡。连日小侯瓜战罢,寒浆盛进越州窑。
  〖《清异录》:海舶来有一沉香翁,剜镂若鬼工,高尺馀。舶酋以上吴越王。王目为“清门处士”,发源于心清闻妙香也。《十国春秋?吴越武肃王世家》:亦间能书,写画墨竹,然不以废正务。《清异录》:吴越进霅上瓜,钱氏子弟逃暑,取一瓜,各言子之的数。言定,剖观,负者张宴,谓之瓜战。朱炎《陶说》:吴越秘色窑,钱氏有国时,越州烧进,曾糙《高斋漫录》:越州烧进为供奉之物,臣庶不得用,故云“秘色”。〗
  鲜鲊玲珑出盎初,天然色样牡丹妤。买来新向渔人纲,不是西湖使宅鱼。
  〖《清异录》:吴越有一种“玲珑牡丹鲊”,以鱼叶斗成牡丹状,既熟出盎中,微红如初开牡丹。《闲谈录》:钱氏时,西湖渔者日纳鱼数斤,谓之“使宅鱼”,其捕不及额者,必市以供,颇为民害。一日,罗隐侍坐,壁间有《蟠溪垂钓图》。武肃索诗,隐应声曰:
  吕望当年展庙谟,直钩钓国更谁如。
  若教生得西湖上,也是须供使宅鱼。
武肃大笑,遂蠲其役。〗
  一枝龙蕊施禅关,法苑珍逾旖旎山。更与真妃留塔记,细书经尾礼华鬘。
  〖《清异录》:吴越孙妃,尝以一物施龙兴寺,形如朽木助,僧不以为珍。偶出示舶上,胡人曰:“此日本国龙蕊簪也。”增价至万二千缗易去。又:高丽舶主王大世选沉水近千金,叠为旖旎山,象衡岳七十二峰,钱俶许黄金五百两,竟不售。《十国春秋?吴越忠懿王妃孙氏传》:又有黄妃者,常于南屏山雷峰显严院建塔,奉藏佛螺髻发,名黄妃塔。后以地产黄皮木,遂讹为黄皮塔,俗称雷峰塔焉。吴越国王钱俶建黄妃塔,碑记略云:“诸宫监尊礼佛螺髻发,犹佛生存。不敢私秘宫禁中,恭率瑶具,创率堵波,于西湖之浒,以奉安之。宫监私愿之私,以千尺十三层为率。受以事力未充,姑从七级。梯昊初志,未满为歉。”塔成之日,又镌《华严》诸经围绕八面,真成不思议劫数,大精进幢。于是合十指爪以赞欢之。塔曰“黄妃”云。吴越国王钱俶拜手,谨书于经之尾。〗
  好梦分明践彩绳,礼贤新宅宠光腾。中元己赐鳌山会,又买元宵两夜灯。
  〖《十国春秋?吴越忠懿王世家》:忠懿王将内附,决于天竺大士梦。大士以彩绳围绕其宅,归宋之意始定。后子孙遂金紫不绝。又:开宝九年二月,王至京师,赐宴于迎春苑,寻诏王居礼贤宅。又:太平兴国三年五月,上表,愿以十三州、一军、八十六县、户五十五万六百八十、兵十一万五千六十六,献于下执事。宋帝随赐王誓书,仍赐礼贤宅为永业。七月中元节,汴京张灯,宋帝令有司于王宅前设灯山,陈声乐,以宠之。《西湖游览志》:正月十五为上元节,前后张灯五夜,相传宋时只三夜,钱王纳土,买添两夜。〗

  闽
  〖司空王潮传太祖审知。薨,子嗣王延翰立。被弑,弟惠宗鳞立。被弑,子康宗继鹏立。遇弑,太祖子景宗曦立。遇弑,弟天德延政立。灭于南唐,历七主,凡五十有三年。〗
  白马驱驰动七闽,缁流指点说金轮。西天一现莲花相,急铸金铜丈六身。
  〖《五代史?闽世家》:王审知状貌雄伟,隆准方口,常乘白马,军中号“白马三郎”。黄滔《丈六金身碑略》:我公粤天佑三年秋七月乙丑,铸金铜像,丈有六尺高。后二十有三日丁亥,铸菩萨二,丈有三尺高,铜为内肌,金为外肤,取法西天,铸成东越。初,我公登坛之三年已未秋夕,梦天之西际,彩云罅裂,大佛中座而启言曰:“断予一臂卫之一方。”既觉而思,现乎形,昭像也,断一臂,誓诚也,卫一方,保众也。始嘉其异,姑默其事。后创其意,命自宾席逮众庶,有植信根、映慧烛者,许以一金,投吾俸中,将椟于肆,俟以铜易,而后鸠工鸿炉,卜境择日,铸斯佛于九仙山定光多宝塔之右,古仙徐登上升之地。斯佛出也,一写而成。翼日,我公礼阅之,乃与梦中一类,其一臂工以之别铸而会,我公神之而露其梦。于是迎入府之别亭。冬十二月丙申,会僧千人,引归于开元寺寿山之塔院。翼二菩萨于左右,三十二相足,八十种好具。其明年正月十八日,设二十万人斋,号“无遮会”以落之。〗
  桧影池光见性灵,饭僧留得去来形。中朝昨赐金身额,写遍棱伽四藏经。
  〖《十国春秋?闽太祖世家》:王梦梵僧数百辈,奕奕有光,所至处有双桧并池而秀。一僧前跽曰:“王能饭吾于此乎?”及旦,访其地而筑室焉,命池曰“浴圣”,桧曰“息圣”。又:王于城西南张炉冶十三所,铸释迦、弥勒诸佛像。唐主赐额曰:“金身报恩之寺”。王又镕金银万馀两,作金银字《四藏经》各五千四十八卷。〗
  神霄秘殿五云连,双鹤飞来太乙烟。位业宝皇亲说与,他生还主大罗仙。
  〖《十国春秋?闽陈守元传》:以左道见信于惠宗,作宝皇宫居之。守元谬为大言,称“宝皇命王少避其位,后当为六十年天子。”惠宗欣然避位,令长子主府事。道名元锡,既而复位。遣守元问:“宝皇六十年后将安归?”守元复谬传宝皇语曰:“六十年后,当为大罗仙主。”《闽海丛谈》:闽王鏻曰:“祈太乙神册”。逾年,双鹤徘徊而下,遂谋僭号。〗
  长春宴罢月初移,秘戏中宫敕许窥。意逐行云情逐雨,水晶屏外立多时。
  〖徐熥《陈金凤外传》:龙启元年,封金凤为皇后,筑长春宫以居之。延钧数于其中为长夜之晏。每晏,辄敕宫中燃金龙烛数百枝环左右,光明如昼。复敕宫女数百,人擎一杯盘,皆琼瑶、玛瑙、琥珀、玻璃之属,以队递进,不设几筵。酒酣,张长枕大床,拥金凤及诸宫女裸卧,随意幸之。又遣使于日南造水晶屏风,周围四丈二尺。延钧与金凤淫狎于内,令宫女隔屏窥之,嬉笑为乐。〗
  羽觞宛转水云边,一曲桑溪沸管弦。烛影衣香回仗早,当头新月未成弦。
  〖《金凤外传》:三月上巳,延钧修契桑溪,金凤偕后宫,杂衣文锦,列坐水次流觞娱畅,穷日而返。沈麝之气,环佩之响,燎炬之光,达于远近。途中丝竹弦管,缤纷奏和,清音入云,观者塞道。〗
  南湖风景接西湖,紫蓼青蒲入画图。彩舫如流歌互答,绮罗香里斗水肤。
  〖《金凤外传》:端阳日,造彩舫数百于西湖。每舫载宫女二三十人,衣短衣,鼓楫争先。延钧御大龙舟以观,金凤作《乐游曲》,使宫女同声歌之。曲曰:“龙舟摇曳东复东,采莲湖上红更红。波淡淡,水溶溶,奴隔荷花路不通。”“西湖南湖斗彩舟,青蒲紫蓼满中洲。波渺渺,水悠悠,长奉君王万岁游。”游人士女,绮绣夹岸,杂沓如市。夜收宫女入宫,多不知所之者,延钧亦不问。〗
  长春寂寞似长门,酺宴香销烛就昏。回得九龙绡帐暖,清词一首抵文园。
  〖《金凤外传》:有小吏归守明,弱冠皙美,延钧嬖之,日侍禁中,夤缘与金凤通。百工院使李可殷因归郎以通于金凤,可殷慧敏,造缕金五彩九龙帐于长春宫,织八龙于外,而以延钧为一龙。既成,延钧欢甚,益昵守明。国人歌曰:“谁谓九龙帐,惟贮一归郎。”初,金凤因李仿得进,及为后,令可殷谮之。仿怨金凤负己,盛饰其妹春燕进于上。春燕媚婉绝代,初入宫,年才十五,顾盼举止,动移上意,册为贤妃。擅爱专席,延钧自是不复御九龙帐矣。明年元夕,御大酺殿,召前翰林承旨韩偓等观灯畅宴,命各赋《大酺乐》。偓感长春宫失宠事,赋诗曰:
  泪滴珠难尽,容残玉易消。
  倘随明月去,莫道梦魂遥。
延钧动念,因返驾长春宫。〗
  求丹都在三清殿,嫔御同焚山水香。月地云阶仙仗閟,御槽闲煞渥洼郎。
  〖《通鉴纪事本未》:闽主用陈守元言,作三清殿于禁中,以黄金数千斤铸宝皇大帝、天尊老君像,昼夜作乐,焚香祷祀,求神丹。《清异录》:道士谈紫霄有异术,闽王昶奉之为师,月给山水香焚之。香用精沉上火,半炽则沃以苏合油。《金凤外传》:建三清殿,紫霄导春燕诸后宫斋宿其下,昼夜聚祷,谓为继鹏祈年永祚,而蝶亵无忌。国人丑之。《清异录》:王昶倾金钱市名马五匹,各有位号,曰“金鞍使者”、“千里将军”、“致远侯”、“渥洼郎”、“骥国公”。〗
  清人树影郁堪攀,佳会倾筐紫翠闲。才摘新芽甘露暖,乳瓯试斗鹧鸪斑。
  〖《清异录》:伪闽甘露堂前,两株茶郁茂婆娑,宫人呼为“清人树”。每春初,嫔嫱戏摘新芽,堂中设“倾筐会”。陶谷《清异录》:闽中造茶盏,花纹鹧鸪班点,试茶家珍之,按《方舆胜览》云:免毫琖出瓯宁。下注云:黄鲁直诗“建安瓷碗鹧鸪斑”,是鹧鸪斑即免毫琖。试斗之法,以水痕先退者为负,耐久者为胜。故较胜负曰“一水、两水”。茶色白,入黑琖,水痕易验。免毫琖之所以贵也。〗
  紫薇照耀列宫峨,春比东华贮更多。看到雨天三昧足,香红乱坠曼陀罗。
  〖《十国春秋?闽康宗后李氏传》:本惠宗宫人,名春燕,有色。惠宗病,康宗因陈后以求春燕,惠宗怏怏与之。康宗嗣位,立为贤妃。及通文改元,复立为皇后,别造紫薇宫,为皇后游幸之所。土木之盛逾于东华。《金凤外传》:延钧为春燕造东华宫,以珊瑚为棁榆,琉璃为棂瓦,檀楠为梁栋,真珠为帘幕,范金为柱础。《清异录》:闽昶春馀宴后苑,飞红满空,昶曰:“《弥陀经》云‘雨天曼陀罗花’,此景近似。今日观化工之雨天三昧,宜召六宫设‘三昧宴’。”〗
  建州新进耐重儿,不入欢筵荷御题。却爱别肠周学士,宣来常捧醉如泥。
  〖《清异录》:有得建州茶膏,取作耐重儿八枚,胶以金缕,献于闽王曦。遇通文之祸,为内侍所盗,转遗贵臣。《十国春秋?闽景宗本纪》: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李光准许常侍夜宴,以醉忤旨,命执送都市斩之。吏不敢辄杀,系之狱中。明旦召复其位。是夕,又宴侍臣,收翰林学士周维岳下狱。吏拂榻待之曰:“相公昨夜宿此,尚书勿忧。”己而醉解,释之,他日,又曲宴群臣。皆醉去,独维岳在坐。帝曰:“维岳身甚小,何饮酒之多?”左右曰:“酒有别肠,不必长大。”帝欣然命捽维岳下殿,剖视酒肠。旁有解之者曰:“杀维岳,无人侍陛下剧饮。”乃舍之。《五国故事》:闽王曦为长夜之饮,以银叶作杯,桑弱为冬瓜片,名曰“醉如泥”,酒盈不可复置他所,惟饮尽始得脱手。〗
  醉乡日月共椒涂,买宴何嫌铑■粗。开阁平章承敕问,永隆万贯进曾无。
  〖《十国春秋?闽景宗后李氏传》:司空李真女也。永隆四年,册立为皇后,嗜酒,刚愎,景宗宠而惮之。洪遵《泉志》、陶岳《泉货录》:王审知铸大铁钱,阔寸馀,甚粗重,亦以“开元通宝”为文,以五百文为贯,俗谓之“铑■钱”。与铜钱并行。《通鉴纪事本末》:曦以同平章事李廷英为泉州刺史,廷英掠人子女,诈称受诏采择,事觉,按之。廷英自归退献买宴钱万缗。曦悦。明日召见,曰:“宴已买矣。皇后贡物安在?”廷英复献钱于李后,乃遣归泉州,复召为相,又:曦铸“永隆通宝”大铁钱,一当铅百。〗

  荆南
  〖武信王高季兴传子文献王从诲。薨,子贞懿王保融立。薨,弟侍中保勖立。卒,贞懿王长子侍中继冲立。降于宋,四世五帅,凡五十七年。〗
  五院精蓝一旦开,宫花四散落香台。诸天欲证声闻果,弥勒随缘示像来。
  〖《十国春秋?荆南武信王五女传》:五女,失其名,相传俱幼年好道,为女僧,各止一处,曰佛华寺,曰菩提寺,曰庄严寺,曰石佛寺,曰法轮寺。《江陵志馀》:弥勒瑞像现于高氏清泰间,随吴商叶旺船至荆登岸,乃知为像。高氏迎之,从香烟所指,置城西北隅万寿寺,右手缺中指,屡铸不成。后渔人得之高沙湖,以补缺处,如生成。〗
  五花宾馆望沙楼,时驻轩车述胜游。随例筵铺高足碗,紫槽一抹送清讴。
  〖钱易《南部新书》:荆南旧有五花馆,待宾之上地也。故蒋肱上成汭诗云:“不是上台知姓氏,五花宾馆敢从容?”《十国春秋?荆南文献王世家》:天福五年,晋翰林学士陶谷来聘,王宴谷望沙楼。又:开运元年,晋学士王仁裕来聘,王出十伎弹琴,以乐之。《韵府群玉》:载从诲有句云:“红妆齐抱紫檀槽,一抹朱弦十四条。”周羽冲《三楚新录》:高从诲时,荆南尚使瓷器,皆高其足,而公私竞置用之,谓之“高足碗”。〗
  桃源洞口似仙家,亭记迎春丽景斜。忽地渚宫秋渐老,清风开遍白莲花。
  〖《禁扁》:望沙楼下有桃源洞。《十国春秋?荆南文献王世家》:王凿江陵城西南隅为池,立亭于上,曰“渚宫”。先是城东南,旧有渚宫,王特仿其名而称之。又置亭于侧,曰“迎春”。孔自来《江陵志馀》:清风池在城东北隅,方数百步,“深清镜洁,潭而不流,”高氏之所凿也。《天中记》:荆文献王未薨前数年,凡沟港城隍悉开白莲花。〗
  金鞲翠袖醉春风,窈窕轩甍录曲通。盼得岭南龙眼到,琅玕重护海珠丛。
  〖《十国春秋?荆南侍中保勖世家》:保勖日召倡妓集府署,择士卒壮者,令恣调谑,乃与姬妾垂帘共观,以为娱乐。又好造台榭,穷极土木之工。《清异录》:贾人自岭外还,得一枝龙眼,己盐干,凡四十团,共千枚,至荆南献高保勉,因作小琅玕槛子立置之,名曰“海珠丛”。〗
  全休万事见时堪,汤社频分一勺甘。镇日坐参华定水,茶烟轻飏紫云庵。
  〖《隆平集》:从诲于诸子中最爱保勖。在保抱虽甚怒,见之则释然而笑。荆南人目之为“万事休”。《清异录》:吴僧文了善烹茶。游荆南,高保勉白于季兴,延置紫云庵,日试其艺,保勉父子呼为“汤神”,奏授华定水大师,上人目曰“乳妖”。〗
  麻姑弟子汜清商,芳禁流传韵绕梁。一曲弹来凭一指,四条弦外作秋凉。
  〖《十国春秋?荆南仙女传》:平江节度王保义女,五岁通《黄庭内外经》。及长,善琵琶。一夕,梦涉水登山颠,见金银宫阙中有仙人披羽服,自称“麻姑”,传以乐曲。自是,每夕辄梦遇之,即指授音律。岁馀得百馀调,都非人间所曾有,其尤者名“独指商”,以一指弹一曲,更为擅奇。适文献王子保节,复梦麻姑至,曰:“即当相邀。”明日庭中闻云鹤音乐,仙女奄然而逝。〗

  北汉
  〖世祖刘明,传子睿宗钧。殂,养子少主继恩立。遇弑,弟英武帝继元立。降于宋,历四主,凡二十九年。〗
  褐衫笠帽气凌云,画阁凝香视政勤。一笑黄骝装乍卸,殿前宣敕署将军。
  〖《十国春秋?北汉世祖本纪》:帝自高平,披褐戴笠,乘契丹所赠黄骝,率百馀骑,由雕窠岭间道驰去。归,为黄骝治厩,饰以金银,食以三品料,号“自在将军”。《禁扁》:北汉刘明有勤政阁。〗
  飞鸾阁上翠华春,定有方留妙法轮。却怪天公传玉戏,拦街齐唱赤真人。
  〖《禁扁》:北汉有飞鸾阁。《十国春秋?北汉睿宗郭姬传》:姬故医僧女,僧与嫠妇通而生姬,有殊色。睿宗纳之宫中,嬖之。将册立为后,枢密使段常以姬所出非偶,恐贻笑邻国,遂中止。《清异录》:周季年,东汉国大雪,盛唱曰:“生怕赤真人,都来一夜春。”后大宋受命。〗
  异果殊方致得难,分颁鹄立伺千官。竹青枣子纷摹拟,端出金棱略绰盘。
  〖《清异录》:唐末,群方负固,东汉有商归自闽越,以橄榄献于霸君。明日分赐大臣,禁帅郝惟庆曰:“此公状类我乡竹青枣,加之一时,久方得薄味。官家何用赐臣?所喜者金棱略绰盘耳。”〗
  神旗鼓吹助朝威,丹仗频移颂佛晖。相对定王禅味永,握君挥洒映三衣。
  〖李辉《天龙寺千佛楼碑铭略》:帝宅之西,五里而遥,北处干坎,南距申酉。往者,北齐启国,后魏兴邦,各营避暑之宫,用憩鸣鸾之驾。于是乎,金人塔庙,老氏宫观,星布于严石矣。懿哉!坤维之上,一舍之区,上有平址,东西仅五十步。北倚石壁,有弥勒阁,内设石像,侍立对恃。昔睿宗皇帝,再加添饰,功用宛然。次东有池水甚洁,国人俨其堂宇,偶立神位。每角亢方中,雷雨未施,即雩祷咸萃矣。由岭西下约三百步,有高寺,榜曰“天龙”。今英武皇帝,应千龄之运,居九重之尊,天会中,睿宗皇帝以道□□出阁,授检校司徒归义府都督。时年尚幼冲,躬亲官次,吏不敢欺,府无留事。尝以公退休暇,与叔季诸王礼谒精蓝。一岁之中,□□东序□□观音像一堂,每具斋祷,因心爱敬,不忘斯须。□□甚嘉群伦归美,攸是罢解公府,特恩加检校太保,授右金吾卫大将军,充大内都点检。及帝践阼,加太师,行太原尹。未几,值仓卒之变,上独执雄断,入平内难,时戊辰秋九月。嗣升宸极,立定倾危,恒切皈依。每届良辰,必亲行幸。至壬申岁十二月,诏有司于大殿后正面,造重楼五间,铸贤劫自拘留孙如来以降铁佛千尊。上御宇之八年乙亥岁,天替皇帝,累飞诏示,必以备物典册,将加徽号鸿名,果降贵近。英武皇帝兼颁龙衣、御带、驷马、雕鞍,别赐神旗鼓吹。英武皇帝严整仪卫,亲率公卿,届初禅之境。臣幸陪天仗,亲奉德音,欢心有待,谨作铭云。《十国春秋?北汉英武帝本纪》:英武帝美风仪,善谈论,颇通禅学。居潜邸时,常假僧继容紫檀如意,每接僧,则顶帽具三衣,秉此挥洒,名为”握君“。又《定王继容传》:能讲《华严经》,手执香如意,紫檀镂成,芬馨满室。〗

  跋
  昔欧阳永叔重修《五代史》,于吴、楚诸世家多所漏。此本朝何氏所以有《十国春秋》之作也。夫十国之君,惟吴越王钱镠为翘楚。而”陌上花开缓缓归“,犹不免南朝天子爱风流之习,其它可知矣。钱箨石先生撮侈靡之事,怀规讽之思,所著《十国词笺略》,抽秘骋妍久已,脍灸人口,是编仿而为之,虽笔意少逊,而足以备炯戒则一也。壬寅初夏日,吴江沈懋真识。



  〖注:■,反+力。有字无音。〗

  启祯宫词 清 贵池刘城伯宗 撰

  天启宫词
  阊阖新回晕月风,龙旗斧钺下高空。
  依稀偶语听难了,南海子里老王公。
  莲漏投签已几回,金铺屈戌锁难开。
  火城忽簇仙韶动,奉圣夫人休沐来。
  经筵故事不容差,一例先生赐吃茶。
  早已叩头宣谢去,排当大内好喧哗。
  乐撤更深御寝安,喧争惊起玉阑干。
  圣恩问取人情愿,判许和鸣结采鸾。
  汉帝椒风绝等侪,六宫粉黛枉金钗。
  高家小姐蛾眉好,那用凌波窄锦鞋。
  旌旗钲鼓彻云霄,讲武彤庭搜与苗。
  堪笑诸臣劳谏草,豹房戎服自先朝。
  上谷云中有奏题,似云烽火接城西。
  圣人正案龟兹舞,未可张皇说鼓鼙。
  圣人自是人伦至,规矩方圆百世师。
  小阁运斤多秘制,唐虞何用命工垂。
  水殿蒲觞太液游,柘袍亲自转船头。
  不因蔡女舟能荡,谁见黄龙负舻浮。
  玉管瑶笙别殿喧,朝看金屋暮长门。
  汉皇不好相如赋,莫把黄金买泪痕。
  青鸟时称王母宣,黄河如泻水衡钱。
  老蟾驾月天宫里,福泽人间谁许先。
  玉面真欺桃李红,年年春到急东风。
  自从王圣承恩宠,对食相怜满汉宫。
  封章连日奏重瞳,镌德衔恩祀上公。
  早见文书房奉进,温纶己票速批红。
  部题阁票旧章同,墨敕何妨自圣衷。
  昨日言官解经好,舜汤执用总皆中。

  崇祯宫词
  天亶吾皇达四聪,早从兴庆受分桐。
  令孜王圣芟夷后,桂殿兰房日正中。
  蛾眉巧笑溢三千,选艺征歌尽可怜。
  不是恩轻及命薄,清心寡欲揭宫前。
  水晶帘照月微明,鸳被迥身梦始惊。
  门外稍听牌子过,鸾舆警跸已闻声。
  昨朝暖阁询边计,今日平台议用人。
  内宴排当迟不御,相传弘治事重新。
  御炉缥渺袅香烟,圣体虔恭再拜天。
  欲卜金瓯如往事,愿求良弼似商贤。
  讲章进到圣情欣,玉儿旋摊披览勤。
  昨日经筵无逸毕,回宫犹阅尚书文。
  升天大祀旷多年,圣主精禋格上玄。
  始自致斋成礼返,祥云直到掖庭缠。
  贞静坤宁紫极俱,两宫贵姊亦规模。
  圣王风化从宫阃,不觅平阳卫子夫。
  缝蜡宵分跋几除,至尊永夜览文书。
  每逢水旱兵戎事,共睹龙颜惨不舒。
  宸极森严兼听全,刺奸密奏戒传宣。
  打来事件朝朝进,短纸牢封奏御前。
  文书识字缺常员,掌监循规也补迁。
  睿圣命题亲试取,抡才不使费金钱。
  大官玉食每从裁,茶饭难循往例开。
  近为恒旸忧侧席,青袍步祷外郊来。
  未容戚里斗繁华,请乞常裁望圣奢。
  御帕黄封恩泽重,时时宣赐到田家。
  尚衣三浣敢言劳,修省连朝又布袍。
  怪得苏杭频减织,水纨阿锡念民膏。
  宵衣每动鼓鼙思,重遣中军往视师。
  敕约频闻救水火,辔衔原不假恩私。
  御案琅函人览多,孝经小学日编摩。
  代言票拟仍涂改,那有闲情看舞罗。
  吾皇仍不语禨祥,忽诏因缘事阐扬。
  因感掌珠天籁语,依稀得见老娘娘。
  拜舞天颜喜气融,东朝册立出中宫。
  齐传列祖希闻事,千载元良迥不同。
    

  海鸥小谱 清 益都赵执信秋谷 撰

  自题二首
  落絮沾泥会有时,鬓丝禅榻最堪思。
  阿难一笑花偏着,合向楞严觅道师。

  晓漏趋朝梦已乖,日高和酒泥香怀。
  不教名辈轻挥扇,纵恋鲈鱼亦复佳。
  余放斥既久,不自检饬,浪游南北,多预花酒之筵。颇能谐笑,或杂缀诗词,或间为时人传诵。而实无所接遇。知交辈咸以介静之目归之。甲申岁,客津门。自春徂秋,狎游既数,矫激非情,如海客之于鸥鸟,不自觉其相亲近也。长日无事,戏为纪录,以志吾过,且诒好事者。
  蕊枝者,西郭人也。当戊寅、已卯间,名噪甚,寻常不可得一见。余以辛己之秋,始游于此,友人百计为致之。寒夕浓阴,红灯深屋,翩然而来,明艳夺目。蒲州老友吴天章先生,当代诗人也。方在座,一转盼间,顿失常度。乃相与为诗品题,杂以嘲谑。属和者,至成帙。时妓适有所避,于余有知己之感,情殊厚。会余遂东归,颇不能忘。今年再至,则已为有力者所主,不可复见矣。居久之,有为余传言者,乃相期于他所,叙旧伤离,数语而别。犹持余前时所书便面,容色憔悴,非复曩态。先是,有问于余者曰:“蕊姬何如?”余曰:“新荷出水,飞鸟依人。”闻者莫不惝怳自失。及是余又自失矣,为二绝句示客。
  鸟鹊秋前报好音,人间不信月终沉。
  如何两渡临沧海,不见轻泥蘸客襟。

  照水闲花偏有艳,先霜病叶已难支。
  三年好在游春梦,悔作重寻杜牧之。

  附便面留别词
  蝶恋花
  秋老家山红万叠,何意淹留,断送重阳节!醉裹情怀空自结,鸾环低尽湘帘月。  总为相逢教惜别,明月风帆,乱落霜林叶。暮雨迷离天外歇,寒花付与纷纷蝶。
  天津之西,有村名杨柳青者。临漕河,人家皆曲折随水,比屋如绣,树色郁然,风景可恋。中多狭邪,而金钱、真珠者为其尤。北地诸姬以金、玉、珠名者,十七八,盖其俗也。真珠貌及中人,齿亦不插。然恬雅无嚣陵习,故人多称之。余始至即得妓,意不甚属。而妓乘余于醉,故余赠词有“醉浓不省欢娱”之句。后不再至,其妹玉珠则劣矣。
  柳梢青
  无计枝梧,病身陡顿春梦模糊。乱惹间愁,惊开倦眼,斗帐红珠。  醉浓不省欢娱,晓镜里临窥画图。闻道门前烟波澹沲,杨柳萧疏。
  有玉素者,行四,人第称其行第,晋人也。小身常貌,色颇鲜好。至于手足柔纤,肤肌莹腻,时盖罕其辈矣。性尤慧利,工于应对。余始于初夏烛下见之,赠以《南柯子》词。又有句云:“何物比将娇与巧?燕子莺儿”,盖纪实也。然自待过高,意所不惬。虽竭赀力,百计媚之,不能得其欢。其当意者,即无所隐也。用是为雅流所赏,而市儿或嫉之如仇。金钱者反是,流俗艳称之,盖其性颇荡,举动佻急,不能自持。语亦敏给,而皆近俚。惟足趾与素相若。肤色风态,薄似吴娘,可暂见而不可久狎者也。
  南柯子
  引烛催行雨,排愁泥酒卮。春光不信去天涯,看取樽前楚楚海棠枝。  瞥眼浑相识,瞢腾不自持。他年何处最相思,应是红酥着体欲融时。
  浪淘沙
  微雨过庭墀,新绿离披。玉人和笑近郎时,何物此将娇与巧?燕子莺儿。  杯趁晚风移,漏鼓参差,云间细闪月如眉。灭烛解襟香泽散,一石何辞!
  玉秀者,素之嫂也。春间为何人携往都门,余未之见。客有能道之者,放逸略似金钱,而姿首珠胜。顷闻在酒筵触忤醉客,以拳挥之,应手而殒,久乃复苏,犹病累月,士人传以为笔。余戏为长句,以调素妓。曰:
  君不见曲中宜润双芳妍,苦死愿得书生怜。
  蛾眉鸡肋不自惜,伤心不作移栽莲。
  又不见旧院声名马老三,琵琶一曲喧江南。
  一朝摧残值强暴,秋波变血云■鬖。
  情锺我辈古有语,磊落寒酸空自许。
  不及长安侠少年。傲睨当筵力如虎。
  绮罗红粉轻于尘,膝行匍伏擎金尊。
  醉中片语不称意,毒手半落消香魂。
  令我忽忆半臂忍寒宋使君,又忆五花杀马王学士。
  不辞白发映红妆,请卿试看风流子。
  余以康熙甲子有事太原,遂车下太行。中间宴会,多见妙丽。予时年二十有三,眼色所接,交相飞动。徒以简书可畏,强自检束。其后友人有知之者,赞讪相半,余亦时时自笑也。今适已二十年,余垂垂老矣。此间诸妓,往往迁自山右。问其年,大都二十年中之所生长者也。而余乃荒迷潦倒其间,有似补当时之所不足。信乎,有夙分哉。妓以玉名者,素、秀而外,有玉莲、玉葵。以金名者,有金仙、金香。仙妓最与余荏苒久,莲体貌似真珠,而肌肤腻洁。余曾于月下携其手,因醉后见其胸,殆素之流也。葵白晰多肌,齿甚少,而颇染市气。仙语余曰:“使是儿从我三月,当入雅流。”此言可以知仙之格调矣。
  仙姿貌中上,而修眉稚齿,风韵体态,近是上流。若其酬答敏慧,虽文士靡以加也。亦能为吴语,数往来余寓斋。余赋“不忘”十绝句,仿微之杂忆体。
  其一
  迢迢银汉事难期,冉冉朝云路易迷。
  不忘半窗闻小语,花阴袅袅独来时。(盖其时亦有所主竟能宛转自至也。)
  其二
  药炉烟袅鬓鬟愁,却月长频翠欲流。
  不忘娇多缘咽苦,各人强笑背灯羞。(盖妓有牙病,余强之服药,含燕甚艰,明日良愈。)
  其三
  朝光晃朗久侵奁,云影低迷作挂檐。
  不忘妆成心自赏,双持明镜映疏帘。
  其四
  微风吹月入窗棂,隐约兰汤沃雪声。
  不忘黄昏新浴起,隔帘低唤太凉生。
  其五
  玉盘的砾贮清冰,湿照云鬟亸枕棱。
  不忘搴帷窥午睡,雪肤欲向簟纹凝。
  其六
  晚凉新点曲尘沙,半月微明绛缕霞。
  不忘当筵索疆饮,春来初放小桃花。
  其七
  玻璃波影木兰桡,十里香风飐翠翘。
  不忘新妆间弄水,莲花妒面柳舒腰。
  其八
  绿云撩绕惹春衣,钗燕参差拂镜飞。
  不忘间庭梳结晚,月明风细发香微。
  其九
  高楼云尽月团圆,远水无声夜露干。
  不忘溪风袅衫袖,罗轻如雪厌阑干。
  其十
  新蝉嘒嘒送斜阳,小蝶翩翩过短墙。
  不忘临行还却坐,满头花映读书床。(皆即事叙述,无容溢语耳)

  附初赠三词
  谒金门
  肠欲断。昨暮酒阑人散。明月似知人恋恋,夜深教梦见。  闻道高堂开宴,怅望行云一片。谁送暗香来枕畔?顿成新缱绻。
  女冠子
  薄酣枕上,月澹聪明,相各可怜生。风里纤纤柳,花前恰恰莺。  新欢偏郑重,幽态更轻盈。酒醒寒近晓不胜情。
  清平乐
  晓窗晴曙,黯淡巫山雨。宝镜晶莹香一缕,故傍新妆耳语。  轻衣乍褪夭红,微波暗逗春浓。坐久双蛾颦久,芳心更属谁侬?
  金香者,仙之姊也。与仙名相埒,而仙每称之曰:“是我以上人。”方卧病谢客,惜不得一见之。素琴者,貌不扬,而能歌。好饮,得酒即不自制。或醉则呕吐狼藉,酒徒多与之善。又有素可者,年长矣,而色不衰,素妓亟称之。
  玉如者,秦人也,侨居真定。壬午之春,津有好事者,闻其名而致之。至则不合意,外间人亦无有顾之者。居久之,狼狈而返。明年,别有人携以再来,则声价大起。向之不顾者,皆争邀致。每宴会,以其来否为荣辱。居一年,衣裘鲜华,金帛充牣,而人又稍稍厌之矣。今春复返,客有从真定来者,言其困苦无生理,欲随客更来,而客辞之。昔时相识又无人肯为之地。余闻之友人云:“如妓眼色撩人,歌小词殊佳,余无可取。善饮酒,而必择人与地。性娇憨,不肯俛仰人,故人浸恶之。”嗟乎!一人之身,三载之内,非有美丑悬殊也。前之所弃,即为后之所争矣。且前之所争,而又为所弃矣。人生遇合,亦犹是耳。安得如妓立至,余为引巨觥而慰之。
  若青者,与蕊妓并时齐名。津中皆呼之为“小八儿”,似燕台妓品中题目也。辛巳秋,友人欲并致之,而适有据之者,卒不可得。壬午夏,妓避地之江南,逮今二载,匪惟余,其旧识者亦绝望矣。中秋日,有邀余饮月者,酒甫行而妓出,四座动色,迥非常观。细询之,附舟北来,才数日耳。余已倦客,戒行有期,仙、素杳然不可复踪迹,岂意晚得高流,且酬夙愿。赠以《夜合花》长调云云。余谓:青妓眉目姣好,放诞风流,似卓文君。至于轻纤柔媚,兼有众长,自非蕊妓,无能为辈,而蕊已若彼矣。美名难居,盛时易失,昔人所为感慨系之者也。

  夜合花
  天与温柔,人传娇小,几年思煞倾域。江波浩渺,断潮何处相迎?秋有信,月还盈,鹊桥边巧送新盟。刘郎前度,徐让未老,消得风情。 连宵雨暗窗棂,趁向云轻汉浅,掩映三星。龙须凤枕,黛眉几许低横?金不暖,玉无声,算瑶池独有飞琼。东阿才费,文园渴剧,端为卿卿。
  天津密迩上都,水陆交会,俗颇奢靡,故声色最焉。缠头丰侈,攘臂纷纭,南北所经,无与同者。向者率多土著,近来秦晋间,遂闻风而麇至矣。然佳者盖寡,其稍稍出色者,即不能留也。蕊与青,要为秀色独立者,异地多才,难争胜耳。又闻其里中有童姓者,始得名。客言其姿态绰约,背立风前,殆夺画图。而双弯之妙,在青、素之上,盖目所未睹者。若风流言词,无以过人也,咸欲为余力致之,余谢曰:“美不可尽,欲不可极。扬州一梦,可以觉矣。”乃附识于卷末。此谱成于中秋后,余行有期矣。余故人自都中至,与主人巧相援止,既度重阳,而余侵寻抱疾。入仲冬始愈,冬至前乃成行。青妓自八月晦来斋中,依依不去,及是乃分手。不知者几谓有镜湖春色之恋也。盖妓性慧绝,既习余,却视外间人无足与者。由是大致怨怒,不恤也。或征其指,答以微词,大似萧夫子之仆矣。主人曰:“盍委身乎?”妓不应。强之,则哀泣而已。其不可奈何,惟余知之耳。方余病中汤药洗沐,抑搔扶掖,无不曲体而周至者,余甚荷之。故人复招致有莲衣(束鹿人)、月英、素云(皆荏平人)数辈,皆少好在仙、素之间,妓多方推引,余壹不顾也。濒行前数日,妓凄楚不自胜,屡废饮食,余再三慰之。妓自言“生平未尝如此矣”。余行之明日,夕宿青县,题《少年游》以寄思。盖不忍没妓之意,因再识。
  少年游
  离情触处总相关,小字县名传。听去偏惊,避将无计,谁使驻征鞍?  梦中从此寻犹近,寒夜奈无眠。转眼春风,预愁江上,万点见青山。
  此书闻于武林汪师,李征君求之积年不得。平原董曲江太史,许假而爽约。今春遇德水赵易叔明经于广陵,愿为抄寄,七月之杪始至。披卷缠绵,如入柔乡。惜不得与凤楼共观之也。丁丑暮春沃田居士跋于红桥客馆。
  丁丑腊二十三日,陈竹町从蟫书楼借得,转示。在陬老人录于维扬无事此静坐斋,并缀二绝句于后:
  徐郎恬澹偏多事,手写《饴山集》外编。
  红紫妖邪纷着眼,亭亭可有出泥莲?

  不缘落魄滞江湖,肯与师师立传无?
  却笑平安杜书记,只将恸哭换欢娱。
  癸未长至后一日,研石山农录于娄县官斋。丁酉暮春在陬老人重录于张氏频香斋,距丁丑忽忽二十一年矣。
  秋谷先生于康熙已未科馆选,时年一十有八。甲子衡文山右,所谓有事太原东下太行者,指此时也。至作谱,岁在甲申。则先生已于戊辰年因演洪稗畦《长生殿》事去官。自后遂浪游燕赵吴越间,老而丧明,不废吟咏。迨乾隆已未,犹及与后辈称前后同年云。杨复吉附记

  跋
  《海鸥小谱》,秋谷先生于康熙甲申岁寓津门所作。风流放旷,尽态极妍。所系诗词,旖旎缠绵。出入《香奁》、《疑雨》二集,洵艺林艳品也。先生杂着,如《谈龙录》、《声调谱》,德州肤氏皆已梓行,独此帙尚少流传。壬寅孟冬,武林鲍丈以文过访,谈次及之,则云箧中久藏写本。丙戌春间,莱阳赵荷村太守,借刻于杭,束板寄睦。荷村捐馆,此书亦不可问闻矣,为惋惜者久之。余因忆吴兴同年闵太史裕仲,曾云家有其书,许为持赠,岂书索之。促冬上浣,太史专函寄示。余得之狂喜,急倩友人钞人丛书续编,而录其副以诒以文。廿年剑化,一旦珠还,遥稔知不足斋主人,应不禁掀髯一笑也。此帙为笠泽书院山长闵敦甫先生手校本,后附题辞二绝句,今并录后。壬寅小除夕,震泽杨复吉识



  〖注:■,上髟下监,lán 音蓝,发多,发长也。〗

  邵飞飞传 清 江阴陈鼎定九 撰

  邵飞飞者,字扶摇,三山西河女子也。幼孤,其季父授村童句读,飞飞隔墙闻读书声,过耳辄成诵。七岁,遍记《学》、《庸》、《论》、《孟》、《毛诗》,常阐诵于室。季父奇之,教之识字,一目了然。稍讲,即通大义。垂髫以才貌闻里中,求之者阿母皆不许,盖欲售显者以图富贵也。闽寇伏诛,姚口庵总督关南。幕员有罗密者,道经其居,见飞飞干衣河畔,艳羡不已。复廉知能文,遂殚力图之。乃托辞继室,以千金馈母,又厚贿其季父,即归之。居五载,秩满还京师。其妇悍妒且虐不能容,遂以飞飞配阍人。乃作《薄命词》二十绝句,《燕台词》十绝句,以寄其母而死。
  其《薄命词》曰:
  谁怜青鬓乱飘蓬,马上琵琶曲又终。
  嫁得伧夫双足健,漫云佳婿喜乘龙。

  隔断江山几万重,粉脂零落为谁容。
  如何嫡嫡亲生母,只爱金钱不爱侬。

  停针无语对银釭,心自酸辛泪自双。
  高叠愁城坚似铁,酒兵十万总难降。

  荻帘日影上迟迟,乱绾鸟云不画眉。
  羡杀隔街谁氏女,金钱闲掷买胭脂。
  
  鹣鹣比翼两相依,文彩褊褼世所稀。
  谁料风涛生洛浦,铩翎又逐野鸡飞。
  
  白云缥缈望中迷,独倚蓬窗掩面啼。
  万里北堂知也否,碧梧不是凤凰栖。

  想后思前恨屡加,误人都是浣溪纱。
  既然负却当年意,何必寻春访若耶。

  十里西湖忆旧游,而今无复泛轻舟。
  自怜磊落看花眼,日对烟窗两泪流。

  积雨污泥尽没阶,行行湿透小弓鞋。
  偶思多少侯门女,指点青鬟对对排。

  不须重赋白头吟,入骨忧煎死易寻。
  赢得芳魂归去好,一杯黄土百年心。

  自排薄命更谁如,兰不当门竟被锄。
  回首五年成底事,珠围翠绕梦华胥。

  土砌茅檐扑面尘,可怜触目也伤神。
  看他赫赫司晨牝,也是怒侬一样人。

  狮子容他吼独尊,却将侬去配司阍。
  儿郎薄幸真堪恨,不记天香枕畔温。

  忆昔双双倚画阑,名花相对并头看。
  何期弃置同秋叶,忍使琵琶别调弹。

  淡淡春衫枭枭腰,菱花自对亦魂消。
  如何刚狠河东性,相见虽怜总不饶。

  五载红妆窄袖轻,人人都道妾倾城。
  郎情底事秋云薄,莫讶青楼日送迎。

  挑灯含泪叠去笺,万里缄封报可怜。
  为报生身亲血母,卖儿还剩几多钱。

  无端昔日慕金夫,也是贪痴女子愚。
  寄语故园诸姊妹,荆钗裙布自堪娱。

  自悔当初博望高,今成明月水中捞。
  风筝本是随风信,莫怪丝丝线不牢。

  无奈呜鸠居鹊巢,啄将红蕊出林梢。
  堪怜薄命愁如织,却与诗人作解嘲。

  其《燕台词》曰:
  跨褪郎当短短衫,高箍头髻更巉岩。
  教奴依样常妆束,满汉平分道不凡。

  摩娑双眼蹙双蛾,掩面呼天怎奈何。
  俗子不知人意懒,挨肩的的唱秧歌。

  柳色青青咏汉南,树犹如此人何堪。
  输他邻妇无思虑,碗大葵花满髻簪。

  怪声咀哙夸多般,反道奴奴鴃舌蛮。
  怅望夕阳芳树外,娇莺嘹亮语家山。

  炎天斗室秽难闻,烧酒生葱尽日熏。
  记得故园风景好,白罗衫衬石榴裙。

  豕圈鸡栖暑气重,嗡嗡满屋斗青蝇。
  有人水阁珠帘里,犹说今朝热不胜。

  蜀魄啼残不忍听,断肠最是雨淋铃。
  劈兰老米锅焦饭,南国佳人几惯经。

  秋宵偏厌酒人狂,雨怨云愁总断肠。
  一枕正成乡曲梦,门前犹唤卖甜浆。

  骡车阵阵响如雷,门外风吹百尺灰。
  可惜青葱纤似玉,日生炉火簇烟煤。

  北地风高朔雪寒,满天飞絮压重檐。
  炕头不是寻常火,马粪如香细细添。
  共三十绝句,所亲得其诗于母氏,遍以示人,读者莫不怜之。
  外史氏曰:红颜薄命,自古而然,况有才乎?才者,造物之所忌也。丈夫擅之,且犹不可,况女子哉?况女子而犹使之不得其所哉?宜其怨之深而言之忿,必至于死而后已也。余读飞飞诗三十章,感慨系之矣。

  《芦中集》附诗曰:
  韦鞴仍是紫台宫,马上琵琶曲未终。
  嫁得伧夫双足健,报人佳婿好乘龙。

  姻树关山几万重,残妆零落为谁容?
  如何的的亲生女,只爱金钱不爱侬?

  疏风冷雨对银缸,心自酸辛泪自双。
  高垒愁城坚似铁,酒兵十万总难降。

  荻帘日影上迟迟,乱绾乌云不画眉。
  羡杀隔邻谁氏女,金钱闲掷买胭脂。

  鹣鹣比翼两相依,文彩蹁跹世所稀。
  不料风涛生洛浦,铩翎又逐野鸡飞。

  自伤薄命更谁如?兰蕙当年竟被锄。
  回首五年成底事?风流好似梦华胥。

  无端遴壻慕金珠,堪恸双亲一样愚。
  寄语故园诸姊妹,荆钗裙布好欢娱。

  白云飘缈望中迷,独倚南窗掩面啼。
  万里飘零亲念否?碧梧不是凤凰栖。

  积雨丐泥已没阶,行行湿透小弓鞋。
  遥思多少侯门女,指点青鬟对对排。

  骡车阵阵响如雷,门外风吹百尺灰。
  可惜春葱纤似玉,自生炉火簇烟煤。

  土屋茅檐扑面尘,可怜触目也伤神。
  看他赫赫司晨牝,端坐华轩常带嗔。

  炎天斗室秽难闻,蒜蒜葱葱尽日熏。
  记得故园风景好,白罗纱衬石榴裙。

  狮子容他吼独尊,却将奴去嫁司阍。
  儿郎薄幸真堪恨,不记添香枕畔温。

  忆昔双双倚画栏,名花曾对并头看。
  何期弃置如秋叶,忍把琵琶别调弹。

  哮言狺语侉多般,翻道奴侬鴂舌蛮。
  怅望夕阳芳树外,娇声嘹呖语家山。

  挑灯含泪叠云笺,万里函封报可怜!
  为问生身亲父母,卖儿还剩几多钱?

  淡淡春山楚楚腰,菱花自对亦魂消。
  如何愿食鸧鹒妇,相视谁怜竟不饶?

  奈尔鸤鸠居鹊巢,啄将红蕊出枝梢。
  堪嗟薄冷愁如织,却与诗人作解嘲。
 
  自悔当初望太高,今成明月水中捞。
  风筝本是无情物,莫怪丝丝线不牢。

  鲛鮹染血感双蛾,搔手呼天怎奈何?
  俗子不知人意懒,灯前只管唱燕歌。

  想后思前恨转加,误人多是浣溪纱。
  既然负却当年意,何必寻春到若耶?

  良宵无奈酒人狂,雨怨云愁总断肠。
  一枕难成乡国梦,凄其残月照空梁。

  丰韵全消病已生,人人犹道妾倾城。
  郎心何似春江水,一任桃花逐浪萍?

  蜀魄啼残不忍听,断肠最是雨淋铃。
  红颜千古同凄恻,我又如斯恸小青。

  豕圈鸡栖暑气蒸,嗡嗡满屋闹苍蝇。
  有人水阁珠帘里,犹说今朝热不胜。

  十里湖西忆旧游,而今无复泛兰舟。
  孤山曾吊真娘墓,此日相思泣素秋。

  不须重赋白头吟,入骨忧煎死易寻。
  赢得芳魂归去好,一丘黄土百年心。

  柳色依依逐汉南,树状如此我何堪?
  输他邻妇无思虑,碗大葵花满鬓簪。

  北地玄溟风大严,满天飞絮压茅檐。
  炕头不是金炉火,马粪如香细细添。

  裤褪郎裆短短衫,金箍头髻更巉岩。
  教奴依样更妆束,满汉平分道不凡。(寄园寄所寄)
 

  妇学 清 会稽章学诚实斋 撰

  周官有女祝、女史,汉制有内起居注。妇人之文字,千古盖有所用之矣。妇学之名,见于《天官?内职》。德、言、容、功,所该者广,非如后世只以文艺为学者也。然易训正位乎内,礼职妇功丝枲。《春秋传》称赋事献功,《小雅》篇言酒食是议,则妇人职业,亦约略可知矣。〖男子弧矢,女子鞶帨,自有分别,至于典礼文辞,男妇皆所服习。盖后妃、夫人、内子、命妇,于宾享丧祭,皆有礼文,非学不可。〗
  妇学之目,德、容、言、功。郑注:言为辞令,自非娴于经礼,习于文章,不足为学。乃知诵诗习礼,古之妇学,略亚丈夫。后世妇女之文,虽稍偏于华采,要其渊源所自,宜知有所受也。
  妇学掌于九嫔,教法行于宫壶。内而臣采,外及侯对。六典未详,自可例测。葛覃师氏,着于风诗〖侯封妇学〗。婉娩姆教,垂于《内则》〖卿士大夫〗。历览《春秋》内外诸传、诸侯夫人、大夫内子,并称文能道,故斐然有章,若乃盈满之祥,邓曼详推于天道。利贞之义,穆姜精解于干元。鲁穆伯之令妻,典言垂训。齐司徒之内主,有礼加封。以至泉水毖流,委怀赋怀归之什。燕飞上下,凄凉送归媵之诗。凡斯经典礼法,文采风流,与名卿大夫,有何殊别。然皆因事牵联,偶儿载籍,非特着也。若出后代史,必专篇类征。列女则如曹昭、蔡炎故事,其为矞皇彪炳,当十倍于刘范之书矣。是知妇学亦自后世失传。三代之隆,并与男子仪文率由故事,初不为务异也。〖不学之人以《溱洧》诸诗为淫者自述,因谓古之孺妇,矢口成章,胜于后之文人。不知万无是理,详辨其说于后,此处未暇论也。但妇学则古实有之,惟行于卿士大夫,而非齐民妇女皆知学耳。〗
  春秋以降,官师分识。学不守于职司,文字流为著述〖古无私门著述,说详《校雠通义》〗。丈夫之秀异者,咸以性情所近,撰述名家〖此指战国先秦诸子家言,以及西京以还经史专门之学〗。至于降为词章,亦以才美所优,标着文采〖此指西汉元成而后及东京而下诸人诗文集〗。而妇女之奇慧殊能,锺于间气,亦遂得文辞偏着而为今古之所称,则亦时势使然而巳。然汉廷儒术之盛,班固以为利禄之涂使然。盖功令所崇,贤才争夺,士之学业,等干农夫治田,固其宜也。妇人文字非职业,间有擅者,出于天性之优,非有争于风气,骛于声名者也。〖好名之习,起于中晚文人。古人虽有好名之病,不区区于文艺间也。丈夫而好文名,已为识者所鄙,妇女而鹜声名,则非阴类矣。〗
  唐山《房中》之歌,班姬《长信》之赋,风雅正变〖雅指房中,风指长信〗,起于宫闱。事关国故,史策载之。其馀篇什寥寥,传者盖寡。艺文所录,约略可以观矣。若夫乐府流传,声诗则佼。木兰征戌、孔雀乖离、以及陌上采桑之篇,山下蘼芜之什、四时白伫、子夜芳香,其声啴以缓,其节柔以靡,则自两汉古辞〖皆无名氏〗,讫于六朝杂议,并是骚客拟辞,诗人寄兴。情虽托于儿女,义实本于风人。故其辞多骀宕,不以男女酬答为嫌也〖如《陌上桑》、《羽林郎》之类,虽以贞洁自许,然幽闲女子岂喋喋与狂且争口舌哉?出于拟作佳矣〗。至于闺房篇什,间有所传。其人无论贞淫,而措语俱有边幅。文君,淫奔人也,而白头止讽相如。蔡炎,失节妇也,而钞书恳辞十吏。其它安常处顺,及以贞切著者,凡有篇章,莫不静如止水,穆若清风。虽文藻出于天娴,而范思不逾阃外。此则妇学虽异于古,亦不悖于教化者也。
  国风男女之辞,皆出诗人所拟,以汉魏六朝篇什证之,更无可疑〖古今一理。不应古人儿女矢口成章,后世学士力追而终不遂也〗。譬之男优饰静女以登场,终不似闺房之雅素也。昧者不知斯理,妄谓古人虽儿女子亦能矢口成章,因为妇女宜于风雅。是犹见优伶登场,演古人事,妄疑古人动止,必先歌曲也〖优伶演古人故事,其歌曲之文正如史传中夹论赞体,盖有意中之言,决非出于口者。亦有旁观之见,断不出本人者,曲文皆所不避。故君子有时涉于自赞,宵小有时或至自嘲。俾观者如读史传,而兼得咏叹之意。体应如是,不为嫌也。如使真出君子小人之口,无是理矣。《国风》男女之辞,与古人拟男女辞,正当作如是观。如谓真出男女之口,无论淫者万无如此自暴,即贞者亦万无如此自亵也〗。
  昔者班氏《汉书》未成而卒,诏其女弟曹昭躬就东观踵而成之。于是公卿大臣执贽请业〖大儒马融从受《汉书》句读〗,可谓旷千古之所无矣。然专门绝学,有渊源,书不尽言,非其人即无所受尔。又符秦初建学校,广置博士经师,五经精备,而《周官》失传。博士上奏太常韦逞之母宋氏,家传《周官音义》,诏即其家讲授,置生员百二十人,隔绛帏而受业。赐宋氏爵,号为宣文君。此亦扩千古之所无矣。然彼时文献,盛于江左。符氏割据山东,遗经绝业幸存。世学家女,非名公卿所能强与闻也。此二女者,并是以妇女身行丈夫事。盖传经述史,天人道法所关。恐其淹没失传,世主不得不破格而崇礼,非谓才华炫耀惊流俗也。即如靖边之有谯洗夫人,佐命之有平阳柴主,亦千古所罕矣。一则特开幕府辟署官属,一则羽葆鼓吹,虎贲班剑,以为隋唐之主。措置非宜,固属不可。必欲天下妇人以是为法,非特不可,亦无是理也。
  晋人崇尚玄风,任情作达。丈夫则糟粕六艺,妇女亦雅尚清言。步障解围之谈,新妇参军之戏,虽大节未失,而名教荡然。论者以十六国分裂,生灵涂炭,归咎清谈之灭礼教,诚探本之论也。
  王谢大家,虽愆礼法,然其清言名理,会心甚遥。既习儒风,亦畅玄旨,方于士学,如中行之失,流为狂简者耳〖近于异端非近于娼优也〗。非仅能调五言七字,自诩过于四德三从者也。若其旖旎风光,寒温酬答,描摩纤曲,刻画形似,脂粉增其润色,标榜饰其虚声。晋人虽曰虚诞,如其见此,挈妻子而逃矣〖王谢大家虽愆礼法,然实读书知学,故意思深远,非如才子佳人,一味浅俗好名者比也〗。
  唐宋以还,妇才之可见者,不过春闺秋怨,花草荣凋,短什小篇,传其高秀。间有别出著作,如宋尚宫之《女论语》,侯郑氏之《女孝经》,虽才识不免迂陋〖欲作女训不知学曹太家《女诫》之体,而妄拟圣经,等于七林说问,子虚鸟有〗,而趋向尚近雅正。艺林称述,恕其志足嘉尔〖此皆古人妇学失传,故有志者,所成不过如此〗。李易安之金石编摩,管道升之书画精妙,后世亦鲜有其俪矣。然琳琅款识,惟资对勘于湖州。笔墨精能,亦藉观摩于承旨。未闻宰相子妇,得偕三舍论文〖李易安与赵明诚集《金石录》明诚方在大学故云尔〗,翰林夫人,可共九卿挥尘。盖文章虽曰公器,而男女实千古大防。凛然名义纲常,何可诬耶?盖自唐宋以讫前明,国制不废女乐。公卿入直,则有翠袖熏炉。官司供张,每见红裙侑酒。梧桐金并,驿亭有秋感之缘。兰麝天香,曲江有春明之誓。见于纪载,盖亦详矣。又前朝虐政,凡搢绅籍没,波及妻孥,以致诗礼大家,多沦北里。其有妙兼色艺,慧传声诗,都人士从而酬唱,大抵情绵春草,思远秋枫,投赠类于交游,殷勤通于燕婉。诗情阔达,不复嫌疑闺阁之篇。鼓钟闻外,其道固当然耳。且如声诗盛于三唐,而女子传篇亦寡。今就一代计之,篇会最富,莫如李冶、薛涛、鱼玄机三人,其它莫能并焉。是知女冠方妓,多文因酬接之繁;礼法名门,篇简自非仪之诫。此亦其明证矣。
  夫倾城名妓,屡接名流,酬答诗章,其命意也。兼具夫妻朋友,可谓善藉辞矣。而古人思君怀友,多托男女殷情。若诗人风刺邪淫,又代狡狂自述。区分三种,蹊径略同。品骘韵言,不可不知所辨也。夫忠臣友谊,隐跃存恳挚之诚。讽恶嫉邪言外见忧伤之意。自序说放废,而诗之得失悬殊。本旨不明,而辞之工拙回异〖《离骚》求女为真情,则语无伦次,国风《溱洧》为自述,亦径直无味。作为拟托,文情自深〗,故无名男女之诗,殆如太极阴阳之理,存诸天壤,而智者见智,仁者自见仁也。名妓工诗,亦通古义。转以男女慕悦之实,托诸诗人温厚之辞,故其遗言雅而有则,真而不秽,流传千载,得耀简编,不能以人废也。第立言有体,妇异于男。比如《薤露》虽工,惟施于挽郎为称;《棹歌》纵妙,亦用于舟妇为宜。彼之赠李和张,所处应尔。良家闺阁,内言且不可闻,门外唱酬,此言何闻为而至耶〖自官妓革而闺阁不当有门外唱酬,丈夫拟为男女之辞,不可藉以为例,古之列女皆然〗。
  夫教坊曲里,虽非先王法制,实前代故事相沿。自非濂洛诸公,何妨小德出入。故有功名匡济之佐,忠义气节之流,文章道德之儒,高尚隐逸之士,往往闲情有寄,箸于简编。禁纲所驰,亦不为盛德累也。第文章可以学古,而制度则必从时。我朝礼法精严,嫌疑慎别。三代以还,未有如是之肃者也。自宫禁革除女乐,官司不设教坊,则天下男女之际,无有可以假藉者矣。其有流娼顿妓,渔色售奸,并干三尺严条,决杖不能援赎〖职官生监并是行止有亏,永不叙用〗。虽吞舟有漏,未必尽挂爰书,而君子怀刑,岂可自拘司败。每见名流板镌诗稿,未窥全集,先阅标题,或纪红粉丽情,或着青楼唱和,自命风流倜傥,以为古人同然。不知生今之世,为今之人,苟于禁令未娴,更何论乎文墨。周公制礼,同姓不昏。假令生周之后,以为上古男女无别,而渎乱人伦,行同禽兽,以为古人有然,可乎〖名士诗集先自具枷杖供招,虽谓未识字可矣〗。
  夫才须学也,学贵识也。才而不学,是为小慧。小慧无识,是为不才。不才小慧之人,无所不至,以纤佻轻薄为风雅〖雅者,正也。与恶俗相反。习染风气谓之俗,纤佻鄙俚,皆俗也。鄙俚之俗,犹无伤于世道人心;纤佻之俗,则风雅之罪人也〗,以造饰标榜为声名〖好名之人未有不俗者也〗。炫耀后生,娼披士女,人心风俗,流弊不可胜言矣。夫佻达出于子衿,古人所有。标榜流于巾帼,前代所无。盖实不足而争骛于名,已非夫而藉人为重。男子有志,皆耻为之。乃至谊绝丝萝,礼珠授受,辄以缘情绮靡之作,托于斯文气类之通,因而听甲乙于胪传,求品题于月旦,此则钗楼勾曲,前代往往有之。静女闺姝,自有天地以来,未闻有礼也。
  古之妇学,如女史、女祝、女巫,各以职业为学,略如男子之专艺而守官矣。至于通方之学,要于德、言、容、功。德隐虽名〖必如任姒之圣方称德之全体〗,功粗易举〖蚕织之类,通乎士庶〗。至其学之近于文者,言容之事,为最重也。盖自家庭内则,以至天子诸侯卿大夫士,莫不习于礼容。至于朝聘丧祭,后妃、夫人、内子、命妇,皆有职事。平日讲求不预,临事何以成文。汉之经师,多以章句言礼,尚赖徐生善为容者,盖以威仪进止,非徒诵说所能尽也。是妇容之必习于礼。后世大儒,且有不得闻也〖但观传载敬姜之言,森然礼法,岂后世经世大儒所能及〗。至于妇言主于辞命,古者内言不出于阃,所谓辞命亦必礼文之所须也。孔子云:“不学诗,无以言。”善辞命者,未有不深于诗〖但观春秋妇人辞命婉而多风〗,乃知古之妇学,必由礼而通诗〖非礼不知容,非诗不知言〗,六艺或其兼擅者耳〖穆姜论《易》之类〗。后世妇学失传,其秀颖而知文者,方自谓女兼士业,德色见于面矣。不知妇人本自有学,学必以礼为本。舍其本业而妄托于诗,而诗又非古人之所谓习辞命而善妇言也。是则即以学言,亦如农夫之舍其田而士失出疆之贽矣!何足征妇学乎?嗟乎!古之妇学,必由礼以通诗;今之妇学,转因诗而败礼,礼防决而人心风俗不可复言矣。夫固由无行之文人,倡邪说以陷之。彼真知妇学者,其礼无行文人,若粪土然〖无行文人,学本浅陋,真知学者,不难窥破〗,何至为所惑哉〖古之贤女,贵有才也。前人有云:“女子无才便是德”者,非恶才也。正谓小有才而不知学,乃为矜饰骛名,转不如村姬田妪,不致贻笑于大方也〗?
  饰时髦之中驷,为闺阁之绝尘。彼假藉以品题〖或誉过其实,或改饰其文〗,不过怜其色也。无行文人,其心不可问也。呜呼!己方以为才而炫之,人且以为色而怜之。不知其故而趋之,愚矣!微知其故而亦且趋之,愚之愚矣!女之佳称,谓之“静女”,静则近于学矣。今之号才女者,何其动耶?何扰扰之甚耶?噫!

  跋
  章实齐进士《妇学》,余于《艺海珠尘》中得见全帙。其言婉而多风,洵金闺药石也。因录登丛书,之盖较陆丽京、陈干初、查石丈《新妇谱》、徐野君《妇德四箴》,更进一筹矣。丁卯上已日震泽杨复吉识


  妇人鞋袜考 清 莆田余怀澹心 撰

  古妇人之足,与男子无异。《周礼》有屦人,掌王及后之服屦,为赤舄、黑舄、赤繶、黄繶、青勾、素履、葛屦。辨外内命夫命妇之功屦、命屦、散屦。可见男女之履,同一形制,非如后世女子之弓弯细纤,以小为贵也。
  考之缠足,起于南唐李后主。后主有宫嫔窅娘,纤丽善舞,乃命作金莲,高六尺,饰以珍宝,絅带缨络,中作品色瑞莲,令窅娘以制缠足,屈上作新月状,着素袜,行舞莲中,迥旋有凌云之态。由是人多效之,此缠足所自始也。
  唐以前未开此风,故词客诗人,歌咏美人好女,容态之珠丽,颜色之夭姣,以至面妆、首饰、衣■、裙裾之华靡,鬓发、眉眼、唇齿、腰肢、手腕之婀娜秀洁,无不津津乎其言之,而无一语及足之纤小者。即如古乐府之《双行缠》云:“新罗绣白径,足趺如春妍”,曹子建云:“践远游之文履”,李太白诗云:“一双金齿屐,两足白如霜”,韩致光诗云:“六寸肤圆光致致”,杜牧之诗云:“钿尺裁量减四分”,《汉杂事秘辛》云:“足长八寸,径跗丰妍”。夫六寸八寸,素白丰妍,可知唐以前妇人之足,无屈上作新月状者也。即东氏潘妃,作金莲花贴地,令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金莲花”,非谓足为金蓬也。崔豹《古今注》:“东晋有凤头重台之履”,不专言妇人也。
  宋元丰以前,缠足者尚少。自元至今,将四百年,矫揉造作,亦泰甚矣。
  古妇人皆着袜,杨太真死之日,马嵬媪得锦袎袄一只,过客一玩百钱。李太白诗云:“溪上足如霜,不着鸦头袜。”袜一名“膝裤”。宋高宗闻秦桧死,喜曰:“今后免膝裤中插匕首矣。”则袜也,膝裤也。乃男女之通称,原无分别。但古有底,今无底耳。古有底之袜,不必着鞋,皆可行地。今无底之袜,非着鞋,则寸步不能行矣。张平子云“罗袜凌蹑足容与”,曹子建云“凌虚微步,罗袜生尘”,李后主词云“刬袜下香阶,手提金缕鞋”。古人鞋袜之制,其不同如此。至于高底之制,前古未闻,于今独绝。吴下妇人,有以异香为底,围以精绫者;有凿花玲珑,囊以香麝,行步霏霏,印香在地者,此则服妖。宋元以来,诗人所未及,故表而出之,以告世之赋《香奁》,咏《玉台》者。

  余澹心先生此考甚精博,然窃疑之,即以所引杜牧诗云:“钿尺裁量减四分”,下句乃云:“纤纤玉笋裹轻云”,已极善形容。《秘辛》云:“足长八寸”,下云:“底平指敛,约缣迫袜收束微禁如禁中”,亦觉摹写酷肖,非影响之谈。盖汉尺最小,其长如今六寸耳,是八寸仅四寸馀也。《秘辛》又云:“自颠至底,长七尺一寸”,盖四尺三寸也。《汉制考》云:“中妇人手长八寸”。《仪礼注》云:“中人之迹,长尺二寸”。较量即可知矣。且他处言缠足甚多,姑引数条。
  白乐天《上阳宫人白发诗》云:“小头鞋履窄衣裳”;《诚齐杂志》云:“天宝间,桃源女子吴寸趾,以足小得名”;姚鷟《尺牍》云:“马嵬老妪,得太真锦袜以致富,其女名玉飞,得雀头履一只,真珠饰口,薄檀为苴,长仅三寸”;《南部烟花记》有:“陈宫卧履”,卧时犹履,缠足可知。《古乐府》云:“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辍耕录》云:“晋永嘉元年,靸鞋用黄草,宫内妃御皆着,始有伏鸠头履子。”伏鸠头,状其纤小也。《南史》:“羊侃有弹筝人陆大喜,着鹿角爪,长七寸,时人谓能掌中舞。”此皆在窅娘之前。不止此也,又按《史记?货殖传》云:“今赵女郑姬设形容揳呜琴,揄长袖,蹑利屐”,谓之利,亦尖锐之意。张衡《西京赋》云:“振朱履于盘撙”,史游《急就章》:“靸鞮卬角”,下注云:“靸谓韦履,头深而兑,底平而薄者也。今俗谓之跣子。”按:兑与锐同,鞮,薄革小履也。按此即张衡《同声歌》:“鞮芬以狄香”者也。卬角,当卬其角,举足乃行,疑即今之扳尖鞋。此三者,皆谓妇之履也。《修竹阁女训》云:“本寿问于母曰:‘女子必缠足,何也?’其母曰:‘圣人重女,使不轻举,是以裹其足。范睢裹足不入秦,用女喻也。’”此又在《秘辛》之前矣。其它言妇人鞋履者甚众,尚在疑似,未暇多载也。费锡璜滋衡氏跋
  

  〖注:■,衤+肖,shāo音稍,衣衽,衣之襟袖。〗

  缠足谈 清 钱塘袁枚子才 撰

  妇人缠足,《墨庄漫录》以为起于李后主窈娘。杨升庵《丹铅录》引古乐府之《新罗绣行》“缠足趺如春妍”,杜牧诗之“钿尺裁量减四分”驳之,以为唐时巳有矣。《辍耕录》亦云始于五代。
  余按:汉隶释汉武梁祠,画老莱之母,曾子之妻,履头皆锐,是证据之最古者,然沈约《宋书?礼志》“男子履圆,女子履兑”,是又非锐之说也。大抵古女子行不露足,慎夫人衣不曳地,王莽妻亦然,以为美谈。可见古妇人衣皆曳地不露足也。若缠足之事,转在男子。《毛诗》“赤芾金舄”,《卜子夏小传》曰:“幅,偪也,所以自偪束也。”笺云:“如今行滕也。行而缄足,故曰行滕。邪而缠之,故曰邪幅。卫褚师声子袜而登席,也公怒其无礼。”岂古人必赤足登席,乃谓之有礼乎?盖虽脱履解袜,而足上自有邪幅裹之故也。想妇人亦当如男子矣。大抵妇人之步,贵乎舒迟。《毛诗》:“月出皎兮,佼人了兮,舒窈纠兮。”毛传:“舒,迟也;窈纠,舒之姿也。”张平子《南都赋》:“罗袜蹑蹀而容与”;《焦仲卿诗》:“足下蹑丝履,纤纤作细步”,既以缓行为贵,则缠束使小,在古容或有之。故《急就章》:“靸鞮却角褐袜巾”,师古注:“靸,韦履也。头深而锐,平底,俗名跣子。鞮,薄革小履也。巾者,裹足巾,若今裹足布。”《汉书?地理志》:“赵女弹弦跖躧”;师古注:“躧与屣同,小履之无跟者也。跖谓轻蹑之也。”是数者,皆渐渐有以小为贵之义。然唐白香诗曰:“小头鞋履窄衣裳,天宝末年时世妆”,韩致光诗曰“六寸肤圆光致致”,皆极言其小,而终不言其弓,可见潘妃之步金莲花,亦非弓也。《北史》:“任城王楷刺并州,断妇人以新靴换故靴”,知男子妇人同一靴也。郭若虚《图画见闻记》:“唐代宗令宫人穿红锦靿靴。杨妃死于马嵬,人藏其锦袜,观者人一钱。”太白《赵女词》:“屐上足如霜,不着鸦头袜”。皆妇人穿靴袜之明证,其非弓也明矣。《宋史》:“治平元年,韩维为颖王记室,侍王坐,有以弓鞋进者。维曰:‘王安用舞靴?’”可见当时妇人,舞才着弓鞋,平时不着也。惟北宋徐积咏蔡家妇云:“但知勒四支,不知裹两足。”陆放翁《老学庵笔记》:“宣和末,女子鞋底尖,以二色合成,名错到底。”伊世珍《嫏嬛记》言:“徐玉英卧履,以薄玉花为饰,内加龙脑,谓之玉香”,此则弓鞋之明证,盛行于宋时。若《玉壶清话》载唐明皇《咏锦袜》云:“琼钩窄窄,手中弄明月”,以为弓鞋之证,恐是小说家之附会。


  百花弹词 清 钱塘钱涛怒白 撰

  自古名花号美人,娇红嫩白斗芳春。
  每夸金谷千秋丽,更道隋宫五色新。
  把酒常须花在眼,现花莫便酒离唇。
  明朝试向花前看,满地残红最怆神。
  花落花间最有情,间将笔墨谱花名。
  千红万紫都评遍,分付花神仔细听。
  问谁人开辟就花花世界,更那个创造下草草乾坤?
  百年中无非是香花阳焰,一日里不可少檀板金尊。
  慨世间有无数名花异卉,普天下知多少花朵花名。
  君不见锦堤边千般烂熳,君不见红娇畔万种精神,
  君不见上阳宫蜂喧蝶攘,君不见宜春苑燕送莺迎。
  一种种,一般般,看他妖艳。
  红者红,白者白,听我评论。
  有客能将雁柱排,花前高唱独徘徊。
  春风春雨虽相妒,看取名花指下开。
  第一种,牡丹花,天生富贵,号花王,称国色,花里为尊。
  姚家黄、魏家紫,而今罕见。得君王,带笑看,倾国倾城。
  醉杨妃,倚阑干,沉香亭北。李青莲,题妙句,三调清平。
  芍药花,比牡丹,虽然少逊。一般的,斗春华,越样鲜新。
  金带围,广陵城,预知宰相。不知道,洧水畔,赠与何人。
  露桃花,倚东风,深红浅白。武陵溪,元都观,到处藏春。
  蓬莱山,三千载,开花结果。天台路,盼着了,阮肇刘晨。
  最可惜,暮春时,一番红雨。真堪叹,今日里,人去题门。
  桃花谢,杏花开,艳妆春色。叠乱霞,飘微散,根倚深云。
  碎锦坊,裴晋公,午桥遗爱。庐山上,董神仙,五树成林。
  探花宴,上林中,赋诗争快。状元去,马如飞,踏碎香尘。
  桃花红,杏花红,李花偏白。白如霜,白如雪,无月自明。
  怎知道,王家郎,一朝钻核。倒不如,李家儿,万古盘根。
  世间花,还又数,梨花洁白。似何郎。曾傅粉,一样消魂。
  莺来窥,蝶来认,新妆淡淡。泪阑千,愁寂寞,春雨盈盈。
  蔷薇花,在墙东,春红零乱。想经年,未架却,心绪纵横。
  无人处,折一枝,常防刺手。夜深时,才经过,■住罗裙。
  玉兰花,分明是,苕华刻就。玉堂前,争春色,香气氤氲。
  绣球花,在风前,谁能踢弄。玉簪花,满地上,若个遗簪?
  金雀花,一般儿,飞飞欲动。蝴蝶花,可也是,栩栩身轻。
  丁香花,豆豌花,念愁不破。夜合花,合欢花,最苦多情。
  有一种,水中莲,又名菡萏。照秋波,窥明镜,冉冉亭亭。
  细端详,绿云中,宛如仙子。虽然是,在污泥,不染埃尘。
  太华峰,藕如船,曾开十丈。太液池,花能语,红白芳芬。
  似六郎,好庞儿,亲承儿女。怪潘妃,一步步,喜杀东昏。
  只有那,老嫦娥,一枝丹桂。有谁人,攀得着,两袖香生。
  红状元,白探花,黄为榜眼。宝龙涎,欺凤饼,老翠连云。
  皋涂山,种将成,八株齐挺。廉寒宫,斫不去,家载重生。
  晚霜天,东篱畔,菊花开放。想从来,称知己,只有渊明。
  问尊前,子细看,花如我瘦。吟泽畔,灵均氏,问夕餐英。
  秋江上,芙蓉花,凌波弄影。一枝枝,翻江浪,别有风情。
  紫薇花,端只许,仙郎相对。紫荆花,再不教,兄弟轻分。
  木笔花,描不出,千般春色。金钱花,买不得,万种春情。
  玉阶前,鸡冠花,那能报晓,三更里,杜鹃花,啼得伤心。
  并不见,金灯花,夜深照影,只有那,鼓子花,雨打无声。
  我爱他,十姊妹,要他窈窕。我爱他,千日红,不肯凋零。
  我爱他,剪春罗,剪开罗带。我爱他,紫罗兰,裁作罗巾。
  谁得似,凌霄花,干云直上。谁得似,蜀葵花,向日倾城。
  谁知道,萱草花,儿儿女女。谁知道,棠棣花,弟弟兄兄。
  茉莉花,偏只是,秋香不散。荼縻花,全不能,春梦难醒。
  山丹花,山茶花,十分春色。瑞香花,木香花,满座香熏。
  凤仙花,细看时,恍如凤彩。牵牛花,试听花,不见牛鸣。
  蜡梅花,是谁把,黄酥细染。石梅花,问谁将,红粉调匀。
  真堪叹,木槿花,朝荣暮瘁。怎能似,菖蒲花,不老长生。
  有一个,着芦花,花中孝子。有一个,啖松花,花里仙人。
  真难得,款冬花,三冬独茂。真难得,长春花,四季长新。
  红蓼花,一点点,离人泪血。杨柳花,一丝丝,荡子春魂。
  朱藤花,尽道是,轻盈不俗。水仙花,又自会,潇洒离尘。
  棣棠花,虽不是,黄金炼就。玫瑰花,却真个,紫玉雕成。
  枣子花,橘子花,终须结实。碧桃花,海棠花,可惜飘零。
  栀子花,带妙香,三分嫩白。樱桃花,垂紫蒂,一树买笑。
  几万贯,榆荚钱,不会通神。万种花,总不如,寒梅独异。
  又清香,又高古,无与为群。点就了,寿阳妆,一时丰韵。
  做醒了,罗浮梦,千古消魂。尚记得,在他乡,寄归驿使。
  不知道,是何年,嫁与林君。
  闻道花开不易看,一时说出许多般。
  不知尚有名花在,听我从头仔细弹。
  还有那,幽兰花,行于空谷。纵无人,香自在,不受尘埃。
  还有那,蕃厘观,琼花一本。是天花,岂肯在,人世沉论。
  还有那,优昙花,奇香妙品。在西方,亿万劫,与物为邻。
  还有那,虞美人,花开古墓。立风前,情脉脉,欲笑还颦。
  还有那,雁来红,老年忽少。还有那,吉祥草,到处为祯。
  还有那,美人苴,偎红倚绿。还有那,映山红,遍谷弥陵。
  罂粟花,媚药中,实名鸦片,珠兰花,七碗内,堪伴茶星。
  一丈红,五尺拦,刚递半段。木兰花,船上望,原是花身。
  汉宫秋,那知道,长门秋怨。秋海棠,最堪怜,肠断秋砧。
  梧桐花,放下着,六根六识。木棉花,识就了,千纬千经。
  月季花,月月红,四时不断。含笑花,朝朝乐,一笑生春。
  一般的,菜花开,游蜂队队。直等的,槐花黄,举子纷纷。
  石竹花,篆竹花,迥于异样。朱兰花,若兰花,各自相分。
  苜蓿花,靛青花,近于野草。王瓜花,白豆花,琐碎难论。
  笔尖头,写不尽,许多数目。四季花,那能彀,悉记其名。
  倒不如,隋炀帝,宫中剪彩。代天工,补就了,一段阳春。
  又不如,唐天子,服轩击鼓,好春光,判断了,不费天心。
  洛阳城,到春来,名花开遍。河阳县,号花封,仙吏传名。
  黄四娘,有的是,千枝万朵。苏公堤,镇一片,紫雾红云。
  说不尽,自古来,繁华境界。收拾些,从今后,花柳心情。
  君不见,霎时间,催花风雨。粉墙边,苍苔上,都是残英。
  金谷园,剩得些,荒苔野鲜。百花洲,只是些,蔓茸青磷。
  彩云中,望不见,散花天女。春宫内,难觅个,花蕊夫人。
  觑得破,假机关,花开花落。悟得着,真消息,非色非声。
  坐谈间,描写尽,花情花态。东风里,不知道,花喜花嗔。
  满词场,又添了,一番佳话。惭愧杀,江郎笔,五色花生。
  百岁光阴易白头,花开花落几时休。
  且将膝上琶琵语,弹尽胸中一段愁。
  最好春光二月天,惊红哭紫各纷然。
  那能化作花间蝶,日向花房自在眠。
  
  〖注:■,扌+兜,音兜,批也,执持。〗


  今列女传 清 佚名 辑

  母仪
  孝圣宪皇后,纯皇帝之母也。始在母家,居承德城中,家贫无奴婢。六七岁时,父母遣诣市卖浆酒粟面,所至店肆辄大雠,市人敬异焉。十三岁时,入京师,值中外姊妹当选入宫,随往观之。门者初以为在籍中,既而引见十人为列,始觉之。主者惧谴,令入末班。孝圣容体端颀中选,分皇子邸,得在雍府,即世宗宪皇帝王宫也。
  宪皇帝肃俭仅学,靡有声色侍御之好。福晋别居,进见有时。会夏被时疾,御者多不乐往。孝圣奉妃命,旦夕服事唯谨,连五六旬,疾大愈,遂得留侍,生高宗焉。
  及为太后,约皇帝以礼,率六宫以慈,福寿仁贤,形于四海。准回之平也,有女藉于宫中,生有美色,专得上宠,号曰“回妃”。然准女怀其家国,恨于亡破,阴怀逆志,因侍寝而惊宫御者数矣。诘问具对,以必死报父母之雠。上益悲壮其志,思以恩养之,太后知焉。每召回女,上辄左右之。会郊祭斋宿,子夜驾出,太后乘平辇,直至上宫,入便闭门。宦侍奔告,上遽命驾还,叩门不得入。以额触扉,臣御号泣,闻于内外。太后当门坐,促召回女,绞而杀之。待其气绝,抚之巳冷,乃启门。上入号泣,俄而大寤,顿首太后前。太后亦持上流涕,左右莫不感动泣下,海内闻者皆欢息。相谓“天子有圣母也”,静而有化而疆于教诲。诗曰:“君子万年,景命有仆”,此之谓也。

  节义
  织笠女者,河南人也。其县妇女采台草织笠以为事。女自十二三时,每织,择精好细洁之草,别藏之。既多,复择其尤。当嫁之岁,自制一笠。既成婚,用献其夫而语其勤焉。夫载以出,市人见者无不夸也。久之旁县亦闻之。
  它日夫出,有自后呼之者,公子也。问之,曰:“物以难得而珍,货以有用为贵。今子之笠,妇所织也,冠之不可以却暑,无贪不可以为炊。子诚卖之,愿论其价。可乎?”其夫心惜之,而以客为讆言,姑应之曰:“吾笠不卖。客幸欲之,若得钱八万,当以与客。不然,无相问也。”公子大喜,遽下钱八万,取笠而去。于是其夫辇钱而归,喜告其妇曰:“笠已卖矣,乃得八万。若先蕲之,十万可致也。”女问其故,默然内悲而无言。其夫出,遂阖月自经而死。
  君子以织笠女为识微。夫古之妇也,义可求去。今也不然,一入其门,荣辱随之。至于见卖逼淫而求死兴狱者,有司日有闻也。女之死,可谓达时矣。使龙比知之,则其君无杀谏之名;屈平知之,则其行无左徒之宠。君子兴其待败而俱伤也,不若自洁以全其交。诗曰“:反是不思,亦巳焉哉”,此之谓也。

  辩通
  直辞女童,满洲人,其父为京营四品官,则未知其为参领与,佐领与?咸丰九年冬,选良家女入宫,引见内殿,上亲临视。女童以父官品,例在籍中。晨入,天寒,上久不出。诸女立阶下,冰冻缩蹙,莫能自主。女童家贫衣薄,不堪其寒,屡欲先出。主者大慎怪,固留止之。稍相争论,女童大言曰:“吾闻朝廷立事,各有其时。今四方兵寇,京饷不给,城中人衣食日困,恃粥而活,吾等家无见粮,父子不相保。未闻选用将相,召见贤士,今日选妃,明日挑女。吾闻古有无道昏主,今其是邪。”
  于是上在屏后微闻之,出则诏问“谁言者?”诸女恐怖失色,莫能对。女童前跪,称“奴适有言”。上问曰:“汝何所云?”女童前对:“奴等当引见,驾久不出,诚不胜寒。欲出不得,而总管以朝廷禁令相责。奴诚死罪,忘其躯命,具言朝廷立事,各有其时。今四方兵寇,京饷不给,城中人衣食日困,恃粥而活,奴等家无见粮,父子不相保。未闻选用将相,召见贤士。今日选妃,明日挑女。窃闻古有无道昏主,窃以论皇上,愿伏其罪。”于是,上默然良久。曰:“汝不愿选者,今可出矣。”女童叩头退位,上遂罢选。
  当女童前后言时,与在旁者,莫不惶急,流汗咋舌,不敢卒听。及得温旨遣出,或犹战悚不能正步。以此女童名闻京师,君子以为能直辞。诗曰“匪饥匪渴,德音来括”,此之谓也。女童既出,上它曰:“以事降其父一阶”,欲令后选时,女可不豫也。君子以为,女童以一言而悟主,成文宗之宽明,显名于后世。诗曰“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女童可以炜彤管矣。


  今列女传附录
  《国风报?春冰室野乘》载此三事,据云得之达县吴季清先生所著笔记,吴又闻诸王壬秋先生云云。兹读《湘绮楼?今列女传》,笔意谨严,叙述得体,事实与吴稍异,惟吴文斐亹,亦有可观,因附录之。皞皞子识
  回部王刀某氏者,国色也。生而体有异香,不假熏沐,国人号之曰“香妃”。或有绳其美于中土者,高宗纯皇帝微闻之。西师之役,将军兆惠陛辞,上从容语及香妃,命兆惠一穷其异。回疆既平,兆惠果生得香妃,致之京师,先密疏奏闻。上大喜,命沿途地方官吏,护视起居维谨。虑风霜跋涉,致损颜色,兼以防其自殊也。既至,处之西内。
  妃在宫中,意色泰然,若不知有亡国之恨者。唯上至,则凛如霜雪。与之语,百问不一答。无已,令宫人善言词者谕以指。妃慨然出白刃袖中,示之曰:“国破家亡,死志久决。然决不肯效儿女子,汶汶徒死,必得一当以报故主。上如强逼,我,则吾志遂矣。”闻者大惊,呼其侣,欲共削而夺之。妃笑曰:“无以为也。吾衵衣中尚有如此刃者数十计,安能悉取而夺之乎?且汝辈如强犯我者,吾先饮刃,汝辈其奈何?”宫人不得要领,具以语白上,上亦无如何。但时时幸其宫中,坐少选即复出,犹冀其久而复仇之意渐怠也,则命诸侍者日夜逻守之。妃既不得遂所志,乃思自戕。而监者昕夕不离侧,卒无隙可乘而止。妃至中土久,每岁时令节,思故乡风物,辄潜然泣下。上闻之,则于西苑中妃所居楼外,建市肆、室庐、礼拜堂,具如西域式,以悦其意。今其地尚无恙也。
  时孝圣宪皇后春秋高,微闻其事,数戒上毋往西内。且曰:“彼既终不肯自屈,曷弗杀之以成其志?无已,则权归其乡里乎?”上虽知其不可屈,而卒不忍舍也。如是者数年,会长至圜丘大祀,上先期赴斋宫。太后瞷上已出,急令人召妃诣慈宁宫。妃既至,则命鐍宫门,虽上至不得纳。乃召妃至前,问之曰:“汝不肯屈志,终当何为耶?”对曰:“死耳。”曰:“然则今日赐汝死可乎?”妃乃大喜,再拜顿首,曰:“太后天地恩,竟肯遂臣妾志耶。妾间关万里,所以忍辱而至此者,唯不欲徒死,计得一当以复仇雪耻耳。今既不得遂所志,此身真赘旒,无宁一瞑不视,从故主地下之为愈矣。太后天地恩,竟肯遂臣妾志。臣妾地下感且不朽。”语罢,泣数行下。太后亦为恻然,乃令人引入房室中缢之。是时,上在斋宫,已得报,仓皇命驾归。至则宫门已下键,不得入,乃痛哭门外。俄而门启,传太后命,引上入,则妃已绝矣。肤色如生,面色犹含笑也。乃厚其棺签,以妃礼葬之。
  旗人某氏女者,父为骁骑校。夫妇老而无子,且家赤贫,恃女针黹以养,缝浣湢厨之事,悉一身兼之。女略识文字,有暇,则聚邻童,教以识字,藉博升合资。时咸丰初年也,一日禁中选秀女期届,女名在籍中,闻报,抱父母恸哭。念己入宫,父母老无依,且展转死沟壑,欲奉亲以遁者数矣。故事,无问官民家女,既当选,则以官监守之,虑其遁也。女既不克脱,不得已,届期随众往,排班候驾于坤宁宫门外,时天甫黎明也。
  是时金陵甫失守,羽书络绎至,上忧劳旰食,每枢臣入见,议战守事,辄至日昃,乃退。民家女初入宫禁,已战栗不自胜。又俟驾久,罢倚不能耐,重以饥渴交迫,相向饮泣。监者叱之曰:“圣驾行且至,何敢若此!不畏鞭笞耶?”众闻言,愈战惧欲绝。
  女勃然起,万声语监者曰:“去室家,辞父母,以入宫禁,果当选,即终身幽闭,不复见其亲。生离死别,争此晷刻,人孰无情,安得不涕泣?吾死且不畏,况鞭笞乎?且赭寇起粤峤间,不数载,悉长江而有之。今遂陷金陵,天下已失其半,天子不能求将帅之臣,汲汲谋战守,以遏贼锋,保祖宗大业,而犹留情女色,强擭民家女,幽之宫禁中,俾终身不获见天日,以纵己一日之欲,而弃宗社于不顾。行见寇氛迫宫阙,九庙不血食也。吾死且不畏,况鞭笞乎?”
  监者大惊,急掩其口。而上适退朝,御辇已至前矣。因共缚其手,牵诣上前,抑之跪。女犹倔强,不肯屈膝。初女所言,上已微闻之。至是复笑,问其故。女仍侃侃然奏如前语。上欣然喜曰:“此真奇女子也。”职责命释其缚,令引入宫中,朝见皇后。时某邸方丧偶,谋续娶,因以女指婚焉,而罢所选秀女,使皆宁其家。
  某氏者,河南民家女也。生而奇慧,乡里以针神誉之,少失怙恃,鞠于兄嫂,兄嫂皆锺爱之,为择配甚苛。故及笄犹无人委禽也。女一日以麦草织雨笠,穷工极巧,钩心斗角,竭数十日力,仅成一具。持付兄,俾诣市售之。曰:“第索介百金无增减。有购者,即询其里居姓字而谨识之。”兄讶曰:“一笠耳,恶能直百金。持以过布,人不将疑我狂耶?”女曰:“第如我言行之,必有购者。如其竟无人,不怨兄也。”嫂在侧,墨喻其意,知女意在择偶也。因促其夫如妹言。
  兄不得己,持以出。阅三日,无人问价者,意女特讆言耳。日暮,倦欲归,忽一少年翩然来,迎与语,衣履修洁,神宇间雅。兄故所相识,邻村某高材生也。见所持笠,异之,把玩不释手。问“持此何为?”以求售对。询其价,以百金对。生沉思久之,恍然悟,即邀兄诣其家,出百金授之,而留其笠。兄微以言叩之,则生犹未娶也。归告妻,使以语妹,女果首肯。亟以媒氏往,婚遂成。卜日亲迎以归,伉俪果綦笃。婿家故我舅姑,惟夫妇二人,倡随之乐,诚万户侯不与易也。生宝爱草笠甚,令女为制锦,韬藏其中。出必冠之,无间晴雨,归必手自拂拭,韬而悬之帷中,以为常。数年后,女举一子,已呀呀学语矣。
  生有所善某富室子者,尝求婚于女,女以其无行,却之。至是益妒生之得美妇也,谋所以闲之者。乃阳纳交焉。恒招生为诗酒会,因道之为狭邪游,生惑焉。出辄数日不归,女忧之,乃婉语曰:“昨某君来吾家,吾于屏后窥其人,目动而言肆,是殆有异图,不可近也。”生未以为然,笑置之。一日醉归,忽易笠而帽,女讶问之,则已为某乘醉攫去矣。女默然亦无一言。生倦而酣寝,晓始醒,则独卧于床。讶女胡蚤作,呼之不应,亟起视,巳缢于窗棂间矣。生骇极木立,大痛,茫不知其故。俯视碎锦狼藉地上,拾审之,即所以韬笠者。始司女所以死,乃大痛悔,号泣数日,亦感疾死。


  李师师外传 佚名 撰

  李师师者,汴京东二厢永庆坊染局匠王寅之女也。寅妻既产女而卒,寅以菽浆代乳乳之,得不死,在襁褓未尝啼。汴俗:凡男女生,父母爱之,必为舍身佛寺。寅怜其女,乃为舍身宝光寺。女时方知孩笑。一老僧目之曰:“此何地,尔亦来耶?”女至是忽啼,僧为摩其顶,啼乃止。寅窃喜曰:“是女真佛弟子。”为佛弟子者,俗呼为“师”,故名之曰“师师”。
  师师方四岁,寅犯罪击狱死。师师无所归,有娼籍李姥者收养之。比长,色艺绝伦,遂名冠诸坊曲。
  徽宗既即位,好事奢华,而蔡京、章惇、王黼之徒,遂假绍述为名,劝帝复行青苗诸法。长安中粉饰为饶乐气象,市肆酒税,日计万缗;金玉缯帛,充溢府库。于是童贯、朱勔辈,复导以声色狗马、宫室园囿之乐。凡海内奇花异石,搜采殆偏。筑离宫于汴城之北,名曰“艮岳”,帝般乐其中,久而厌之,更思微行,为狭邪游。
  内押班张迪者,帝所亲幸之寺人也,未宫时为长安狎客,往来诸坊曲,故与李姥善。为帝言陇西氏色艺双绝,帝艳心焉。翌日,命迪出内府紫葺二匹,霞氎二端,瑟瑟珠二颗,白金廿镒,诡云“大贾赵乙愿过庐一顾。”姥利金币,培诺。暮夜,帝易服,杂内侍四十馀人中,出东华门二里许,至镇安坊。
  镇安坊者,李姥所居之里也。帝麾止余人,独与迪翔步而入。堂户卑庳,姥出迎,分庭抗礼,慰问周至。进以时果数种,中有香雪藕、水晶苹婆,而鲜枣大如卵,皆大官所未供者,帝为各尝一枚。姥复款洽良久,独未见师师出拜。帝延伫以待。时迪已辞退,姥乃引帝至一小轩,茶几临窗,缥缃数帙。窗外新篁,参差弄影。帝悠然兀坐,意兴间适,独未见师师出侍。少顷,姥引帝到后堂,陈列鹿炙、鸡酢、鱼鲙、羊签等肴,饭以香子稻米,帝为进一餐。姥侍旁款语移时,而师师终未出见。帝方疑异,而姥忽复请浴,帝辞之。姥至帝前耳语曰:“儿性好洁,勿忤。”帝不得已,随姥至一小楼下湢室中。浴竟,姥复引帝坐后堂,肴核水陆,杯盏新洁,劝帝欢饮,而师师终未一见。
  良久,姥才执烛引帝至房,帝搴帷而入。一灯荧然,亦绝无师师在,帝益异之。为徒倚几榻间。又良久,见姥拥一姬,姗姗而来,不施脂粉,衣绢素,无艳服,新浴方罢,娇艳如出水芙蓉。见帝,意似不屑,貌殊倨不为礼。姥与帝耳语曰:“儿性颇愎,勿怪。”帝于灯下凝睇物色之,幽姿逸韵,闪烁惊眸。问其年不答,复强之,乃迁至于他所。姥复附帝耳曰:“儿性好静坐,唐突勿罪。”遂为下帷而出。师师乃起解玄绢褐袄,衣轻绨,卷右袂,援壁间琴,隐几端坐,而鼓《平沙落雁》之曲。轻拢漫然,流韵淡远,帝不觉为之倾耳,遂忘倦。比曲三终,鸡唱矣。帝急披帷出,姥闻亦起,为进杏酥饮、枣糕、■饦诸点品。帝饮杏酥杯许,旋起去。内侍从行者皆潜候于外,即拥卫还宫。时大观三年八月十七日事也。
  姥语师师曰:“赵人礼意不薄,汝何落落乃尔。”师师怒曰:“彼贾奴耳,我何为者。”姥笑曰:“儿强项,可令御史里行。”已而长安人言藉藉,皆知驾幸陇西氏。姥闻大恐,日夕惟啼泣。泣谓师师曰:“洵是夷吾族矣。”师师曰:“无恐。上肯顾我,岂忍杀我。且畴昔之夜,幸不见逼。上意必怜我,惟是我所窃自悼者,实命不犹,流落下贱,使不洁之名,上累至尊,此则死有馀辜耳。若夫天威震怒,横被诛戮,事起佚游,上所深讳,必不至此,可无虑也。”
  次年正月,帝遣迪赐师师蛇蚹琴。蛇蚹琴者,琴古而漆黦,则有纹如蛇之蚹,盖大内珍藏宝器也。又赐白金五十两。三月,帝复微行如陇西氏。师师仍淡妆素服,俯伏门阶迎驾。帝喜,为执其手令起。帝见其堂户勿华厂,前所御处,皆以蟠龙锦绣覆其上。又小轩改造杰阁、画栋、朱栏,都无幽趣。而李姥见帝至,亦匿避。宣至,则体颤不能起,无复向时调寒送暖情态,帝意不悦,为霁颜,以“老娘”呼之,谕以“一家子,无拘畏”。姥拜谢,乃引帝至大楼。楼初成,师师伏地叩帝赐额。时楼前杏花盛放,帝为书“醉杏楼”三字赐之。
  少顷置酒,师师侍侧,姥匍匐传樽为帝寿。帝赐师师隅坐,命鼓所赐蛇蚹琴,为弄《梅花三弄》。帝衔杯饮听,称善者再。然帝见所供肴馔,皆龙凤形,或镂或绘,悉如宫中式。因问之,知出自尚食房厨夫手,姥出金钱倩制者。帝亦不怿,谕姥今后悉如前,无矜张显着。遂不终席,驾返。
  帝尝御画院,出诗句赐诸画工,中式者岁间得一二。是年九月,以“金勤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名画一幅,赐陇西氏,又赐藕丝灯、暖雪灯、芳以灯、大凤衔珠灯各十盏;鸬鹚杯、琥珀杯、琉璃杯、金偏提各十事;月团、凤团、蒙顶等茶百斤;馎饦、寒具、银餤饼数盒;又赐黄白金各千两。时宫中已盛传其事。郑后闻而谏曰:“妓流下贱,不宜上接圣躬。且暮夜微行,亦恐事生叵测,愿陛下自爱。”帝颔之。阅岁者,再不复出。然通问赏赐,未尝绝也。
  宣和二年,帝复幸陇西氏,见悬所赐画于醉杏楼,观玩久之,忽回顾见师师,戏语曰:“画中人乃呼之欲出耶?”即日,赐师师辟寒金钿、映月珠环、舞郁青镜、金虬香鼎。次日,以赐师师端溪凤咮砚、李廷圭墨、玉管宣毫笔、剡溪绫纹纸,又赐李姥钱百千缗。
  迪私言于上曰:“帝幸陇西,必易服夜行,故不能常继。今艮岳离宫东偏,有官地,袤延二三里,直接镇安坊。若于此处为潜道,帝驾往还殊便。”帝曰:“汝图之。”于是迪等疏言:“离宫宿卫人,向多露处,臣等愿出赀若干,于官地,营室数百楹,广筑围墙,以便宿卫。”帝可其奏。于是羽林巡军等,布列至镇安坊止,而行人为之屏迹矣。
  四年三月,帝始从潜道幸陇西,赐藏阄、双陆等具,又赐片玉棋盘、碧白二色玉棋子,画院宫扇,九折五花之簟,鳞文葫叶之席,湘竹绮帘,五采珊瑚钩。是日帝与师师双陆不胜,围棋又不胜,赐白金二千两。嗣后,师师生辰,又赐珠钿金条脱各二事,玑琲一箧,毳锦数端,鹭毛缯、翠羽缎百匹,白金千两。后又以灭辽庆贺,大赍州郡,加恩宫府,乃赐师师紫绡绢幕、五彩流苏、冰蚕神锦被、却尘锦褥、麸金千两。良酝则有桂露、流霞、香蜜等名。又赐李姥大府钱万缗。计前后赐金银钱缯帛器用食物等不下十万。
  帝尝于宫中集宫眷等宴坐,韦妃私问曰:“何物李家儿,陛下悦之如此?”帝曰:“无他,但令尔等百人改艳妆,服玄素,令此娃杂处其中,迥然自别,其一种幽姿逸韵,要在色容之外耳。”
  无何,帝禅位,自号为“道君教主”,退处太乙宫,佚游之兴,于是衰矣。师师语姥曰:“吾母子嘻嘻,不知祸之将及。”姥曰:“然则奈何?”师师曰:“汝第勿与知,唯我所欲。”是时金人方启衅,河北告急,师师乃集前后所赐金钱,呈牒开封尹,愿入官助河北饷。复赂迪等代请于上皇,愿弃家为女冠。上皇许之,赐北郭慈云观居之。未几金人破汴,主帅达懒索师师。云“金主知其名,必欲生得之。”乃索累日不得,张邦昌为踪迹之,以献金营。师师骂曰:“吾以贱妓,蒙皇帝眷,宁一死无他志。若辈高爵厚禄,朝廷何负于汝,乃事事为斩灭宗社计?今又北面事丑虏,冀得一当为呈身之地,吾岂作若辈羔雁贽耶?”乃脱金簪自刺其喉,不死,折而吞之,乃死。道君帝在五国城,知师师死状,犹不自禁其涕泣之汍澜也。
  论曰:李师师以娼妓下流,猥蒙异数,所谓处非其据矣。然观其晚节,烈烈有侠士风,不可谓非庸中佼佼者也。道君奢侈无度,座召北辕之祸,宜哉。

  附录
  道君北狩,在五国城,或在韩州。凡有小小吉凶丧祭节序,北人必有赐赉。一赐必要一谢表,北人集成一帙,刊在榷场,传写四五十年。士大夫皆有之,余曾见一本,更有《李师师小传》,同行于时。
  道君幸李师师家,偶周邦彦先在焉,知道君至,遂匿于床下。道君自携新橙一颗,云“江南初进来”,遂与师师谑语。邦彦悉闻之,隐括成《少年游》云:“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后云“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年行。”李师师因歌此词,道君问“谁作”,李师师奏云:“周邦彦词”。道君大怒,坐朝宣谕蔡京云:“开封府有监税周邦彦者,闻课额不登,如何尹京不案发来?”蔡京罔知所以,奏云:“容臣退京尹叩问,续得复奏。”京尹至,蔡以御前圣旨谕之,京尹云:“惟周邦彦课额增羡。”蔡云:“上意如此,只得迁就将上。”得旨周邦彦职事废驰,可日下押出国门。隔一二日,道君复幸李师师家,不见李师师,问其家,知送周监税。道君方以邦彦出国门为喜,既至不遇,坐久至更初,李始归,愁眉泪睫,憔翠可掬。道君大怒,云:“尔往那里去?”李奏:“臣妾万死,知周邦彦得罪,押出国门,略致一杯相别,不知官家来。”道君问:“曾有词否?”李奏云:“有《兰陵王词》,今‘柳阴直’者是也。”道君云:“唱一遍看。”李奏云:“容臣妾奉一杯,歌此词为官家寿。”曲终,道君大喜,复召为大晟乐正,后官至晟乐乐府待制。邦彦以词行,当时皆称“美成词”,殊不知美成文笔,大有可观。作《汴都赋》,如笺奏杂着,皆是杰作。可惜以词掩其它文也。当时李师师家,有二邦彦,一周美成,一李士美,皆为道君狎客。士美因而为审相。吁,君臣遇合于倡优下贱之家,国之安危治乱,可想而知矣。〖《贵耳集》〗
  《读书敏求记》:吴郡钱功甫秘册,藏有《李师师小传》。牧翁曾言,悬百金购之而不获见。偶闻邑中萧氏有此书,急假录一册。文殊雅洁,不类小说家言。师师不第色艺冠当时,观其后慷慨捐生一节,饶有烈丈夫概。亦不幸陷身娼贱,不得与坠崖断臂之俦,争辉彤史也。张端义《贵耳集》,载有师师佚事二则,传文例举其大,故不载,今并附录于后。又《宣和遗事》,载有师师事,亦与此传不尽合,可并参观之。

  〖注:■,飠+不,bó,与馎同,馎饦,古代的一种面食。〗

  百花扇序 清 赵杏楼 撰

  自古美人多薄命(虞美人),正如风播杨花(杨花)。苟非之子遇同心(栀子),几见扇迎桃叶(桃花)。所以青楼色减(冬青),玉女名湮(玉兰)。纵或萍水相逢(萍花),不少赠芍秉苘之什(芍药)。无如茑萝莫托(茑萝松),徒深凤漂鸾泊之悲(凤仙)。故迷香之洞无春(木香),比红之诗难继也(红花)。兹有兰芗女史(兰花),桂籍仙娥(桂花水仙),颜如槿华(木槿),年方瓜及(木瓜)。惺忪杏眼,剪秋水之双清(剪秋罗),的砾樱唇(樱桃),探春痕之一点(探春)。只以家无儋石(石竹),居少槐堂(槐花),遂依姊妹丛中(十姊妹),侨寓胭脂巷口(胭脂花)。委玫瑰于粪壤(玫瑰),素质何堪(素馨)?尝荼蓼之苦辛(荼蓼蘼花),甘心未必(甘棠)。踟蹰兮玉簪搔首(玉簪),懊恼则金盏浇胸(金盏),纵迎春色以争妍(迎春),犹抱冬心而独耐(耐冬)。则有采香才子(栋子花)。红豆诗人(豆花),翠袖情深(翠雀),锦囊才富(青囊)。韩冬郎无其艳句(款冬),杜紫薇是彼前身(紫薇)。咳唾珠玑(珠兰),襟怀风月(二月蓝),只以未登蕊榜(玉蕊),恒摇木笔以书空(木笔)。因之逐队香街(瑞香),爰掷金钱而买笑(金钱)。偶过枇杷花底(枇杷花),试叩荆扉(紫荆)。竟从茉莉帏中(茉莉),潜窥蓉面(芙蓉)。高烧蜡烛(腊梅),海棠之春睡初醒(海棠)。对照菱花(菱花),篱菊之秋容比瘦(菊花)。茶馀共话(山茶),漏滴忘归(滴滴金)。绣球抛向郎怀(绣球),锦带击于女手(锦带)。从此家人含笑(含笑),公子忘忧(忘忧)。订夜合之双情(夜合),绾丁香之百结(丁香)。石榴裙底(石榴花),饱看并蒂莲花(莲花)。金橘怀中(橘花),几索双丸豆寇(豆寇花)。虽乏桑中之喜(扶桑),已无李下之嫌(李花)。情思缠绵(木绵),诗肠鼓吹(鼓子花),爱对一枝香草,吟成惜玉新词(晚香玉)。更拈百种名花,绘向合欢团扇(百合花)。木桃有赠(夹竹桃),琼玖思酬(琼花)。因描依样葫芦(芦花),寿登枣梓(枣花)。更仿浣花藤纸(藤花),色染夭桃(碧桃花)。张蕉雪为谱传奇(红蕉),鲁棣花遍征题咏(唐棣)。共愿春长月季(月季),杜鹃无复催归(杜鹃花)。倘然香肯夜来(夜来香),桐凤不妨相似(桐花)。仆,燕山羁旅(山樊),牛渚词人(牵牛)。性嗜丹铅(山丹),心惭铁石(铁树花)。记得牡丹开日(牡丹),曾遇梨园(梨花)。不图梅萼舒时(梅花),又亲兰泽(木兰)。爰挹蔷薇香露(蔷薇),试洗手以披函(洗手花)。更剪银烛繁花(阑天烛),读断肠之佳句(断肠花)。愧我心同葵芡(芡花),弥殷向日之忱(向日葵)。感君下采苹蘩(苹花),殊乏凌霄之笔(凌霄花)。

  附题词

  吴麓泉
  公子翩翩喜浪游,诗名传播在青楼。
  嗟余醉出歌姬院,散尽黄金只卖愁。

  周子方
  红情绿意惜娉婷,写照分明在画屏。
  看到一枝赏一咏,胜他十万护花铃。

  为花忙煞笔头春,阿宝怜才意备真。
  纨扇锦笺留韵事,青衫红粉两传人。

  张次瑄
  小青真个解怜才,权把新诗当镜台。
  一曲韦娘春意满,百花齐向笔尖开。

  欲将永好报投瓜,十色裁笺学浣花。
  他日吟坛传韵事,门前也合种枇杷。

  张子修
  逢人共说项斯名,展读词章心更倾。
  纨扇彩笺真妙绝,风流千古两多情。

  才华锦绣满胸中,百咏名花字字工。
  红袖而今长拂拭,何须羡彼碧妙笼。

  周慎之
  好风吹放合欢枝,彩笔题成绝妙词。
  我亦痴情旧狂客,怕从愁里读君诗。

  抛残红豆旧风流,回首不堪京洛游。
  剩得模糊诗画在,寻常团扇亦千秋。

  漫拈红豆说相思,儿女情工一例痴。
  粉黛飘零名士感,凄凉谱入断肠词。

  新诗一卷当缠头,小杜青楼惯买愁。
  赢得薛涛千载后,天涯芳草继风流。

  名葩憔悴委芳时,空费罗虬百首诗。
  不及金铃三万个,一春长护好花枝。

  红颜命薄恨难填,落拓青衫复可怜。
  扇自团圆人自缺,声声徒唤奈何天。

  陈铁珊
  一枝仙卉谪天台,吹落风尘信可哀。
  名士自来饶艳福,美人从古重诗才。

  多情草本王孙种,薄命花难阆苑栽。
  细雨小窗无限景,幽兰都为女儿开。

  寄语东风好护持,莫教风雨损花枝。
  赠投有意心原慧,飘泊无归命可知。

  不信倾城偏堕劫,幸逢才子自工诗。
  百花贱纸殷勤制,如此痴情报亦宜。

  周慎之
  名花恰似女儿娇,春意三分韵更饶。
  才子从来情是累,美人真个福难消。

  吟成团扇怜桃叶,染就华笺胜薛涛。
  一样风流佳话在,朝宗而后又诗樵。

  宝竹坡
  花丛闻说有知音,百首新诗费苦吟。
  夜雨滴干才子泪,春风吹暖美人心。

  锦笺染出关情切,纨扇题成寄意深。
  转盼鸳鸯各飞去,绮楼何日再追寻。

  闲馀笔话 明 长洲汤传楹卿谋 撰

  小引
  闲与馀有不同乎?曰:“不同。焚香,煮茗,种竹,栽花,雅歌,投台,鼓琴,对奕,皆闲也。其事已过,则为闲之馀矣。”笔与话有不同乎?曰:“不同。一堂晤对,酬酢纷如,面固能闻,久不复记,皆话也。欲其不朽,则有赖于笔矣。”故惟闲馀,始能以笔为话。此汤君卿谋《闲馀笔话》之所由以名也。虽然,话可易笔哉,能胜读十年书者,则笔之。能悦亲戚之情者,则笔之。能大家团圞共说无生者,则笔之。非是话也,不可以笔。今卿谋之笔,固已不啻如此。吾尝取而读之,其措恩在有意无意之间,其吐语在亦佛亦仙之际;其旁通如帆随湘转,望衡九面;其静致如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不唯非闲馀不能着,且非闲馀亦不能读矣。吾独怪乎世之着书者,应酬世务,权衡子母,凡其笔之于书者,皆出于忙冗之馀,亦安得有佳话乎哉?虞卿有言:“非穷愁不能着书。”余谓:穷而愁者,必且米盐不继,室人交谪。当尔时,安能着书?能着书者,大都皆贫而乐者耳。余虽不识卿谋,然未尝不可想见其乐也。心斋张潮撰。

  闲馀笔话
  予,闲人也。性好静,闭门兀坐,杳若深山,悠如永年,类禅家之寂。已而世事及我,一切遣往不问。我不累物,物亦忘我,遂流而为懒。既乃颓澹幽默,心忽倦去。投足一榻,作土木形骸,竟日不闻履声,且积而成病。寂也,懒也,病也,皆闲境也。而又佐以听雨之朝,看云之昼,临风之晚,待月之宵,浇书摊饭之馀,篝火篆烟之暇,皆闲境也。造物者秘为清福,而人不能享,以本无闲情教训。予独以闲情领受之,则天清地旷,浩乎茫茫,皆吾闲也,皆是助我闲话也。虽然,话亦何择之有?白云往还,星月自出,以为太空之话可也。风叶鸣廊,江波自涌,以为大块之话可也。夕秀始吹,草虫杂作,以为万象之话可也。惟其闲闲尔也,而吾置身此间,不已馀乎?吾尤以其闲而为话,不尤馀之馀乎?吾爱吾馀,辄付此卷。或庄或谑,或雅或俗,或喜或悲,或笑或骂,或醒或醉,或独或偶,或出或处,或见或闻,无乎不闲,无乎不馀,则皆可话也。吾话吾闲,亦闲也。人知吾话之为闲,而不知吾话之闲,为闲之馀也。昔苏学士强闲人说鬼,不免犯妄语戒。予喜闻闲苦而话不得闲人,因邀中书君话之。中书君即予之闲人也。中书君闲矣,而予益复闲。闲情一箧,宛在十指间,何必妄言妄听,借鬼话作舌本,母乃耳根未净乎?予舌本既强,耳根复清,因以其闻,闻及中书君。而中书君相过从时,辄为闲时闲境一助。自今以往,庶无馀闲逸此卷外。此中闲话,日夕自佳,惜不令苏学士掀髯听之也。
  聪明能误人,不如懵懂。文章能乱世,不如朴诚。意气能陨命,不如优容。衣冠能厚颜,不如草野。
  〖原评:名言可铭座右。〗
  胸中泾渭,清浊之流自如。皮里春秋,雌黄之口何在?彼日以标榜为事者,吾祝其世世生生为暗哑之人,庶足忏悔冤业,解脱杀机耳。
  神仙是英雄退步,然此事本多寄托,须知张子房暮年,用不着黄石公,不得不借赤松子为好结果。当日辟谷,毕竟是英雄欺人。若果神仙石作英雄收场,则秦皇汉武,何不白日飞去?
  吾辈不可不存时时可死之心,不可不行步步求生之事。存心事事可死,则身轻而道念自生。行事步步求生,则性善而孽缘不堕。此儒宗、禅悦不二法门也。若心境本不清旷,饰放诞为风流;事迹本不光明,假慈悲为因果,地狱之设,正为此人。
  人生不可不储三副痛泪:一副哭天下大事不可为,一副哭文章不遇识者,一副哭从来沦落不偶佳人。此三副,方属英雄身泪。真事业,真性情,俱在此中。非复儿女情长,执手涕泣比也。
  〖原评:如卿谋言,岂有泪干时耶?〗
  天下不堪回首之境有五:哀逝过旧游处,悯乱说太平事,垂老忆新婚时,花发向陌头长别,觉来觅梦中奇遇。未免有情,感均顽艳矣。然以情之最恶者言之,不若遗老吊故国山河,商妇话当年车马,尤为悲悯可怜。
  〖原评:古诗云:“可惜欢娱地,都非年少时”。又云:“风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园”。每一讽咏,殊不胜情,如卿谋言,有同感矣。〗
  风月娟然,天下第一有情物。而于韵士美人,尤为亲近。意中尝设一佳景于此,愿与天下有情者居之。一庭一院,一花一石,一帘一几,一尘一屏,一茗一香,一卷一轴,然后,一妆一婢,一丝一竹,一愁一喜,一谑一嘲。乘兴则一楼一台,一觞一咏。倦游则一枕一簟,一蝶一槐。梦觉徐徐,两美在侧。一寐一寤,一偎一抱。当此之时,只愁明月尽矣。
  〖原评:但云理之所必无,安知非情之所必有耶!〗
  极意作诗,不必得诗。穷形作画,不必入画。深于诗画者,正于不着笔处遇之。予尝登楼远眺,见树顶藏鸦,山岚滴翠,便如身在画图中。又尝扃户静思,见竹影摇窗,茶烟袅日,辄觉诗情落纸上。乃悟:坐即有诗,行即有画。简文所云:“会心处不在远”,东坡所云:“时于此间得少佳处也”。但不堪向莽汉饶舌,恐减吾辈清福耳。
  吾辈一身得秋气多,便是雅人深致。若得春气,则近于思妇。得夏气,则近于热官。得冬气,则近于隐士。固当以萧瑟清旷,荡我襟情,兼持万斛秋光,为世间疗俗耳。
  一日之间,人各有有。有各有时,时各有宜。养德宜操琴,练智宜弹棋。遣情宜赋诗,辅气宜酌酒。解事宜读史,得意宜临书。静坐宜焚香,醒睡宜嚼茗。体物宜展画,适境宜按歌。阅候宜灌花,保形宜课药。隐心宜调鹤,孤况宜闻蛩。涉趣宜观鱼,忘极宜饲雀。幽寻宜藉草,澹味宜掬泉。独立宜望山,闲吟宜倚树。清谈宜剪烛,狂笑宜登台。逸兴宜投壶,结想宜欹枕。息缘宜闭户,探景宜携囊。爽致宜临风,愁怀宜伫月。倦游宜听雨,玄悟宜对雪。辟寒宜映日,空累宜看云。寄欢宜拾钗,挥愤宜击剑。遭乱宜学道,卧病宜参禅。疗俗宜避人,破梦宜说鬼。识此意者,一游一赏,悠然自得,何忧不合时宜耶?若予心慵手懒,身外俱空,无乎宜也。无乎宜,是以无乎不宜也。
  文君当垆,卓王孙耻之,却为千古佳话。昔人诗云:“卓女盈盈亦酒家,数钱未惯半羞花”。远山风流,宛然可念。但此时沽酒者必极多,万一有阮嗣宗来,醉卧其侧,不知文君何以处之?未免代长卿躭忧耳。思之大笑。
  袁粲为丹阳尹,郡南一家有竹石。粲徒步往,不通主人,直造竹所,吟咏自得。主人出,笑语欢然。俄而车骑至门,方知是袁尹。予谓车骑不至为高,既已徒步而来,何必乘轩而返?将以此鸣高耶?抑市重耶?即此未能免俗,便是一重公案。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予曰:“既巳无可奈何,何必又唤奈何?”展成笑曰:“使子野闻此言,必又唤奈何矣。”
  展成自号“三中子”,人不解其说,予曰:“心中事,扬州梦也。眼中泪,穷途哭也。意中人,返生香也。我比猜诗谜的杜家何如?”展成笑而不答。
  展成作《夏子夜歌》云:“招郎采莲去,宛在水中沚。郎自采莲花,侬自采莲子。”因自注云:“不采莲花,焉得莲子?”予曰:“注脚妙矣。请下一转语,曰:‘你只顾采莲花,又那得莲子。’”相与绝倒。
  金陵归,展成从水路,而余登陆。展成寄语云:“君欲消受晓风残月耶?”予答云:“诚不如君唱大江东去。”
  予与展成会饮一家,客方聚讼,适进蛤蜊。展成笑曰:“那知此事,只食蛤蜊。”或问此何人语?予亦笑曰:“那知此事,且食蛤蜊。”
  展成尝云:“月犯少微,带逵求死,乃应在谢敷。可见苍苍者,自有真品题,不为处士虚声所误。今人才能握管,便自号文士。脱一旦文星有厄,吾知人人有一篇自祭文矣。”予应之曰:“此曹徒乱天下,人鬼俱憎。吾今屈辱文星,权令大家应兆也。得名场干净一番,但恐冥司自有公案,不欲令竖子成名耳。虽然,今日谢敷,非卿而谁?设不幸月犯少微,卿剧可危。尔时即不作自祭文,亦须以谀墓累及我也。”相与狂笑不已。
  〖原评:孰意今日谢敷,卿谋当之耶!谀墓之谑,颠倒及余,能无车过腹痛之感!〗
  夜坐阅《牡丹亭》,因忆比来所传:世上演《牡丹亭》一本,若士在地下受苦一日。未知人语鬼语,意甚不平。窃谓:才如临川,自当修文地府。纵不能遇花神保护,亦何至摧残慧业文人,令受无量怖苦。岂冥途亦妒奇才耶?内子从旁语曰:“当由临川不幸,遇着杜太守、陈教授一班人作冥判耳。”予笑颔之。徐曰:“若令我作判官,定须觅一位杜小姐,判送氤氲司矣。”
  展成尝语予支“昔谢康乐谓:天下才共一石,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享一斗。予亦谓:天地茫茫,只有万斛愁,予独得九千斛,世人合得千斛耳。”予曰:“不然。万斛愁,君独得九千斛,世人又派去千]觯,然则置我何地?还是万斛愁,尔我各分其半,大家得五千斛,彼世人者,无与焉。此言颇得平否?”展成首肯。

  跋
  向读尤悔庵先生《西堂杂俎》,其倾倒于汤君者实甚。屡欲购《湘中草》读之而不可得。及《西堂全集》出,始见其书,诚有如尤先生所云者。汤君虽早赋玉楼,然观其间而有馀,苟以东坡“无事此静坐,一日似两日”之说准之,则二十五年之寿,便可作五十观矣。心齐居士题。


  敝帚斋馀谈(节录) 明 秀水沈德符景倩 撰

  妇人弓足
  妇人缠足,不知始自何时。或云:始于齐东昏,则以“步步生莲”一语也。然余向年观《唐文皇长孙后绣履图》,则与男子无异。友人陈眉公、姚叔祥俱有说为证明。又见则天后画像,其芳趺亦不下长孙,可见唐初大抵皆然。惟大历中夏侯审《咏被中睡鞋》云:“云里蟾钩落凤窝,玉郎沉醉也摩挲”,盖弓足始见此。至杜牧诗云:“钿尺才量减四分,纤纤玉笋裹轻云”,又韩屋诗云:“六寸肤圆光致致”,唐尺只抵今制七寸,则六寸当为今四寸,亦弓足之寻常者矣。因思此法当始于唐之中叶。今又传南唐后主为宫姬窅娘作新月样,以为始于此时,似亦未必然也。向闻禁掖中,凡被选之女,一登籍入内,即解去足纨,别作宫样。盖取便御前奔趋无频蹶之患,全与民间初制不侔。予向寓京师,隆冬遇扫雪军士从内出,拾得宫婢敝履相视,始信其说不诬。
  近日刻《杂事秘辛》,纪后汉选阅梁冀妹事,因中有“约束如禁中”一语,遂以为始于东汉。不知此书本杨用修伪撰,托名王忠文得之土酋家者。杨不过一时游戏,后人信书太真,遂为所惑云。

  春画
  春画之起,当始于汉广川王画男女交接状于屋,召诸父姊妹饮,令仰视画。及齐后为帝于潘妃诸阁壁,图男女私亵之状。至隋炀帝乌铜屏,白昼与宫人戏,影俱入其中。唐高宗镜殿成,刘仁轨惊下殿,谓一时乃有数天子,至武后时遂用以宣淫。杨铁崖诗云:
  镜殿青春秘戏多,玉肌相照影相摩。
  六郎酣战明空笑,队队鸳鸯浴锦波。
而秘戏之能事尽矣。后之画者,大抵不出汉广川、齐东昏之模范。惟古墓砖石中画此等状,间有及男色者,差可异耳。余见内庭有欢喜佛,云自外国进者,又有云故元所遗者。两佛各璎珞严妆,互相抱持,两根凑合。有根可动,凡见数处。大珰云:“帝王大婚时,必先导入此殿,礼拜毕,令抚摩隐处,默会交接之法,然后行合卺。”盖虑睿禀之纯朴也。今外间市骨董人,亦间有之制作精巧,非中土所办,价亦不赀,但比内庭殊小耳。京师敕建诸寺,亦有自内赐出此佛者,僧不肯轻示人。此外有琢玉者,多旧制。有绒织者,新旧俱有之。闽人以象牙雕成,红润如生,几遍天下,总不如画之奇淫变幻也。工此技者,前有唐伯虎,后有仇实甫,今伪作纷纷,然雅俗甚易辨。倭画更精,又与唐、仇不同,画扇尤佳。余曾得一扇面,上写两人野合,有奋白刃驰住,又一挽臂阻之者,情状如生。旋失去矣。

  人疴
  人生具两形者,古好有之。《大般若经》载五种黄门,其四曰“博又半”。释迦谓半月能男半月不能男,然不曰亦能女也。《素问》有男脉应,女脉应之说,遂具两形矣。晋惠帝世,京洛有人兼男女体,亦能两用,而性尤淫。解者以国宠太兴之征,然亦不闻一月中阴阳中各居其半也。余幼年在京师,闻教坊有妓陈二者,姿貌既非殊丽,门前车马亦稀,但为勋贵家所昵,动辄弥月不出,甚或攘夺诟病。问之,则如晋惠京洛人,分上下半月作男女,以故闺阁中嬖溺不肯拾去。又吴中常熟县一缙绅夫人,亦大家女也,亦半月作男。当其不能女时,藁砧避去,以诸女奴当夕,皆厌苦不能堪。闻所出势伟劲倍丈夫,且通宵不讫事云。按二十八宿中,心、房二星皆具两形,则天上已有之,何论人世。
  旧传狸有两体,其年久者能变幻惑人。遇男则牝,遇女则牡。京师多有此妖,或一家中内外皆为所蛊,各自喜为佳遇,然实同此兽也。狐与狸又各一种,而世多混称之。

  不男
  男子生而隐宫者,《内典》以为人中恶趣。有五种不男,曰:生、坚、妒、变、半。且有五种不女,曰:螺、筋、鼓、角、线,俱终身无嗣育。如古帝王贵人亦有之。晋废帝海西公有隐疾,汉武阳侯樊市人不能为人,元魏仇洛齐生非男,北齐临漳令李庶之天阉,隋大将军杨约之为囗所伤,皆是也。本朝藩王,则楚王英■⑴亦传闻不男,大臣则杨文襄一清、倪文毅岳,及士人闵工部梦得,俱云隐宫无嗣息。其有无罪而自宫者,国初太常卿邱元清以辞赐宫女,金吾指挥同知传广以求入内廷,隆庆间戚畹李文进以随侍今慈圣皇太后,入宫仕至御马监太监,赐蟒玉,即今武清侯李文全同产弟也。今莆田王继祖,以少年读书,苦思欲,自去睾丸。又闻嘉靖末年,闽人户部主事柯维麒,以修《宋史新编》求绝房室专功,亦如太史公下蚕室故事。此闻之冯开之祭酒,及于中甫比部者。王与柯俱孙茂竹同年进士,其言或有据。
  宋宦官梁师成,自诡苏轼出子。及用事后,复应进士举。登上第仍供内役,此古今所无。若本朝翰林庶吉士敬成,坐晋王济熺事腐刑。为郕府典宝,以潜邸恩,升太监,尊宠一时。其宦迹竟与司马迁无异,却与梁师成相反。又元顺帝至正间,有赵伯颜不花者,年三十馀,有妻子矣,为顺帝所阉,后官至枢密院使,大贵用事。

  惧内
  士大夫自中古以后,多惧内者。盖名宦巳成,虑中冓有违言,损其誉望也。乃若君相亦有之,则唐孝和帝之赐宴,见嘲于优人,至下比于裴谈。其后王铎之为都统,见嘲于门生,谓“不如降黄巢”,固为千古笑端。唐季朱温、李克用,皆一时剧盗酋豪,一畏其妻张,每闻召即中道而返。一敬其妻刘,与计军国大事。此其才智,或自有足摄二主者。本朝名臣,亦大有此风。往事不及知,如吾浙王文成之立功仗节,九死不回,而独严事夫人,唯诺恐后。近年,吴中申、王二相公,亦与夫人白首相庄,不敢有二色。至如万历初,蓟帅文登之戚少保继光,今宁夏帅萧都督如熏,皆矫矫虎臣,着庸边阃,俱为其妻所制又何也。又若近日新安汪司马长君无疆,为妇陆氏所妒,至刑厥夫为阉人。蒲州杨太史元祥,与妇罗氏争言,遂以刀自裁,尤惨毒之甚者,抑更非前将相诸公比矣。
  先是永乐、宣德间,有吴中者,山东武城人也。由监生起,以永乐二年为左都御史,寻改刑工尚书,至兼掌吏部,兼宫詹事,加官至少保,正统七年卒。赠荏平伯,谥荣襄,凡为二品正卿者四十年,一品亦十六年。其人好色多妾媵,而妻严酷不敢近。一日领诰命归,妻令左右读其词,因问中曰:“此果圣语耶?”中曰:“不敢,词臣代言耳。”妻曰:“此翰林真无忝清华。即吴中一诰,何尝以一廉字许之。”中渐笑而已,盖中素以墨着也。其后禁中优人承应,遂作《吴中畏内》一剧,上辄为一引满。此亦惧内之最享福泽者,附纪为诸公解嘲。
  今有一词林,华亭人,甲辰庶常也,以怕妇著名。一日其同年陈无非,往候之,欢然留饭。坐久过午而脱粟未具,且词林亦被呼入内良久。陈馁甚驰归,他日询其故,则云:“是日问‘客为何人’,曰:‘陈工部’,又问‘得母同里同年耶’,曰:‘然。’遂大怒,曰:‘是人穷秀才,糟糠有年,甫登第,即买一妾。此等狞汉,便饿死,不可与糠秕。’故并藁砧禁不许出。”此亦何异隋之独孤后,以高颖爱妾生子,遂憎之至杀之也。

  妇人髭
  妇人有髭者,唐则李光弼之母宋氏,酒媪朱氏。元则顺帝至正十一年正月,京师齐化门东,一妇人生髭尺馀。本朝则宏治十六年,湖广随州应山民张本华妻崔氏,生髭三寸馀,见之邸报。鄱阳邸妇人美髭,人呼为三须娘,见之纪载。若宦官,则惟宣和间广阳郡王童贯,颔下鬓数十茎,他不多见。本朝太监刘马儿为帅西征,临戎必载假髯以令其众,盖取威重如兰陵王假面入阵耳。

  蔡见庵
  隆庆间边庭效顺,各镇议马市讲款。虏酋俺答贡马至宣府,其妻三娘子者,专虏中事。时蔡见庵(可贤)宪使备兵阳和,正同督府宴犒于城上。蔡少年登第,丰姿白晰,如神仙。三娘子心慕之,在城下请于督府曰:“愿得兵道蔡太史至吾营中,一申盟誓,以结永好。”蔡出城,至其营,正奉湩酪为寿,忽以精骑数十,拥蔡北去。塞上大骇欲追,然诸砦按堵,未敢遽议剿。数日后仍送蔡入城。三娘子巳荐寝于毳帐数昔矣。自此边尘不惊,西陲寝烽者数岁,蔡坐此被议罢归。三娘子每至边,辄以蔡为问,一时推毂者亦众,因再起再废。至壬辰宁夏刘哱之乱,言者复以边才荐,又用为宁镇河西道。既奏功,进大叅,又以言归。甲午再起辽东,未久,仍被议去。、,而蔡亦暮年矣。阏氏自献,边臣不能守慎独之戒,于廉隅或稍妨,而威重亦未失,遽遭吏议,屡蹶不振,惜哉。

  守土吏狎妓
  今上辛已生午间,聊城传金沙(光宅)令吴县,以文采风流为政,守亦洁廉。与吴士王百谷厚善,时过其斋中小饮,王因匿名娼于曲室,酒酣,出以荐枕,后遂以为恒。王因是居间请托,橐为之充牣。癸未、甲申间,临邑邢子愿(侗)以御史按江南,苏州有富民潘璧成之狱,所娶金陵角妓刘八者,亦在谳中。刘素有艳称,对簿日,呼之上,谛视之,果光丽照人,因屏左右密与订,待报满离任,与晤于某所。遂轻其罪,发回教坊。未几邢去,令人从南中潜窜入舟,至家许久,方别。二公俱东省人才,名噪海内,居官俱有惠爱,而不矜曲谨如此。是时江陵埔殁,当事者,一切以宽大为政,故吏议不见及云。

  妓鞋行酒
  元杨铁崖好以妓鞋纤小者行酒,此亦用宋人例。而倪元镇以为秽,每见之辄大怒避席去。隆庆间,何元朗觅得南院王赛玉红鞋,每出以觞客,座中多因之酩酊,王弇州至作长歌以纪之。元镇洁癖,固宜有此。晚年受张士诚粪渍之酷,可似引满香尖时否。

  徐安生
  徐安生,吴人徐季恒女也。季恒能鉴古,善谈,为余父客。暮年始举此女,慧美多艺,而性颇荡。曾嫁武林邵氏,以失行见逐,遂恣为非礼。其写生出入宋元名家,尝仿梅道人《风雨竹》一幅遗予,且题二绝句于上云:
  夏月浑忘暑酷,堪爱酒杯棋局。
  何当风雨齐来,打乱风丛新绿。
其二云:
  满拟岁寒持久,风伯雨师凌诱。
  虽云心绪纵横,乱处君能整否。
次诗盖用唐李季兰语,其寄意不浅。予怪其无因,置不复答。后此女沦落许久,嫁里中黄生,亦名家子也。为乃父不容,复下山,作鱼元机行径。今年已渐长,不知踪迹何所,闻为一武弁诱入京师矣。其才情实可念也,余向已记徐姓女三人矣。

  契兄弟
  闽人酷重男色,无论贵贱妍媸,各以其类相结,长者为契兄,少者为契弟。其兄入弟家,弟之父母抚爱之如婿。弟后日生计及娶妻诸费,俱取办于契兄。其相爱者,年过而立,尚寝处如伉俪。至有他淫而告讦者,名曰■⑵奸。■⑵字不见韵书,盖闽人所自撰。其昵厚不得遂意者。或至相抱系溺波中,亦时时有之,此不过年貌相若者耳。近有称契儿者,则壮夫好淫,辄以多赀聚丰姿韵秀者,与讲衾绸之好,以父自居,列诸少年于子舍,最为逆乱之尤。闻其事肇于海寇云,大海中禁妇人在师中,有之,辄遭覆溺,故以男宠代之,而酋豪则遂称契父。因思孙恩在晋以诸妓妾随军,岂海神好尚,亦随今古变改耶?但契父亦有所本,嘉靖间,广西上湅州土知州赵元恩者,幼而失父,其母尚盛年,与太平陆监生者私通,久之遂留不去。元恩因呼陆为契父,事之如严君,其尊称与闽寇同。第其称谓之故,大不侔耳。
  南宋王僧达族子确,年少美姿容,僧达与之私款后,欲逼留之。避不往,乃于屋后作大坑,欲诱确来,杀之。男色之嗜,至不避族属尊卑,且行凶忍,如此,亦闽俗之祖欤。

  同川浴
  古云粤中多蜮,因男女同川而浴,乃淫气所生。同川事,予未之信。一日与沈继山司马谈及,沈云:“予令番禺时,初不知有此风,盖令居廨署,不及见耳。及谪戌神电卫间居,每饭后君奴皆出,必暮而返,日日皆然。则痛笞之,曰:‘尔辈亦效权奸,欲弃掷吾耶?’然不悛如故。一日午饭罢,微伺之,则仆辈相率出城,因尾之。同行至郭外,近河滨,见老少男妇,俱解衣入水内,拍浮甚乐,弥望不绝,观者如堵,略不羞涩。始知此曹宁受笞,而秘不肯守舍也。”予因问曰:“自此后,公将何法以处之?”沈曰:“从此以往,岂但不施棰楚而巳,每遇饭饱,吾先群奴而出门矣。”因抵掌大笑,此风不知今尚然否。

  牡猿化牝
  隆庆二年,山西男子李良雨化女一事,见之奏牍,天下所信。近日有传其伪者。后见郎氏《七修类稿》云:雄黑猿多有化为雌者。予怪笑。谓郎老儒为人所绐。及见嘉靖间,吴兴王济着《晶询堂手录》,则云广西横州山中猿皆黑,老则转为黄,其势与囊俱溃去,化为牝,与黑而牡者交,辄孕。此王官彼中所亲见者,盖其地凡为猿者皆然矣。猿既变黄又数百年,别化而为白。既白之后,为牡为牝,遂不可得而知矣。然则白猿公剑术,亦属老牝耶。宇宙中非目睹者,断不可臆决。
  向传兔生俱牝,望月而孕。近偶畜兔,则雌雄各具,其孳尾如恒兽。古语盖难尽信。

  周解元淳朴
  周用齐汝砺,吴之昆山人。文名藉甚,举南畿解元,久未第,馆于湖州南浔董宗伯家。赋性朴茂,幼无二色。在塾稍久,辄告归。主人知其不堪寂寞,又不敢强留,微及龙阳子都之说,即恚怒变色,谓此禽兽盗丐所为,盖生平未解男色也。主人素稔其憨,乃令童子善淫者,乘醉纳其茎。梦中不觉欢洽,惊醒。其童愈嬲之不休,益畅适称快。密问童子,知出主人意。乃大呼曰:“龙山真圣人。”数日声不绝,明日其事传布,远近怪笑。龙山为主人别号,自是遂溺于男宠,不问妍媸老少,必求通体。其后举丁丑进士,竟以暮年好外,羸惫而没。

  男色之靡
  宇内男色,有出于不得已者数家。按院之身辞闺阁,阇黎之律禁奸通,塾师之客羁馆舍,皆系托物比兴,见景生情,理势所不免。又如罪囚久击狴犴,稍给朝夕者,必求一人作偶。亦有同类为之讲好,送人监房,与偕卧起。其有他淫者,必相欧讦告,提牢官亦为分剖曲直。尝见西署郎吏,谈之甚详,但不知外方狱中,亦有此风否。至西北戍卒,贫无夜合之资,每于队伍中自相配合。其老而无匹者,往往以两足凹代之,孤苦无聊,计遂出此。正与佛经中所云“五处行淫”者相符,虽可笔,亦可悯矣。至干习尚成俗,如京师小唱、闽中契弟之外,则得志士人,致娈童为斯役;锺情年少,狎丽竖若友昆。盛于江南,而渐染于中原。乃若金陵坊曲有时名者,竞以此道博游婿爱宠,女伴中相夸相谑以为佳事,独北妓尚有不深嗜者。(佛经中名男色为“旃罗含”)
  (以上选录《敝帚斋馀谈》十五则)



〖注:■⑴,火+佥,音杴xiān,火貌。■⑵,上田下女,音饥。律有■奸罪条,将男作女。〗

  影梅庵忆语 清 如皋冒襄辟疆 撰

  爱生于昵,昵则无所不饰。缘饰着爱,天下鲜有真可爱者矣。矧内屋深屏,贮光閴彩,止凭雕心镂质之文人。描摹想象,麻姑幻谱,神女浪传,近好事家,复假篆声诗,侈谈奇合.遂使西施、夷光、文君、洪度,人人阁中有之。此亦闺秀之奇冤,而啖名之恶习已。
  亡妾董氏,原名白,字小苑,复字青莲,籍秦淮,徙吴门,在风尘虽有艳名,非其本色。倾盖矢从余,入吾门,智慧才识,种种始露,凡九年。上下内外大小,无忤无间。其佐余着书肥遁,佐余妇精女红,亲操井臼,以及蒙难遘疾,莫不履险如夷。茹苦若饴,合为一人,今忽死,余不知姬死而余死也。但见余妇茕茕粥粥,视左右手罔措也。上下内外大小之人,咸悲酸痛楚,以为不可复得也。传其慧心隐行,闻者叹者,莫不谓文人义士难与争俦也。余业为哀辞数千言哭之,格于声韵不尽悉,复约略纪其概。每冥痛沉思姬之一生,与偕姬九年光景,一齐涌心塞眼。虽有吞鸟梦花之心手,莫能追述。区区泪笔,枯涩黯削,不能自传其爱,何有于饰?矧姬之事,余始终本末,不缘狎昵。余年己四十,须眉如戟。十五年前,眉公先生谓余视锦半臂碧纱笼,一笑瞠若,岂至今复效轻薄子漫谱情艳,以欺地下?傥信余之深者,因余以知姬之果异,赐之鸿文丽藻,余得藉手报姬,姬死无恨,余生无恨。
  已卯初夏,应试白门。晤密之云:“秦淮佳丽,近有双成,年甚绮,才色为一时之冠。”余访之,则以厌薄纷华,挈家去金阊矣。嗣下第浪游吴门,屡访之半塘,时逗遛洞庭不返。名与姬颉顽者,有沙九畹、杨漪沼。予日游两生间,独咫尺不见姬。将归棹,重往冀一见。姬母,秀且贤,劳余曰:“君数来矣。予女幸在舍,薄醉未醒。”然稍停复他出,从兔径扶姬于曲栏,与余晤。面晕浅春,缬眼流视,香姿玉色,神韵天然,懒慢不交一语。余惊爱之,惜其倦,遂别归。此良晤之始也,时姬年十六。
  庚辰夏,留滞影园,欲过访姬。客从吴门来,知姬去西子湖,兼往游黄山白岳,遂不果行。
  辛已早春,余省觐去衡岳,繇浙路往,过半塘讯姬,则仍滞黄山。许忠节公赴粤任,与余联舟行。偶一日,赴饮归,谓余曰:“此中有陈姬某,擅梨园之胜,不可不见。”余佐忠节治舟数往返始得之。其人淡而韵,盈盈冉冉,衣椒茧时背顾湘裙,真如孤鸾之在烟雾。是日燕弋腔《红梅》,以燕俗之剧,吚呀啁哳之调,乃出之陈姬身口,如云出岫,如珠在盘,令人欲仙欲死。漏下四鼓,风雨忽作,必欲驾小舟去,余牵衣订再晤。答云:“光福梅花如冷云万顷,子能越旦偕我游否,则有半月淹也。”余迫省觐,告以不敢迟留。故复云:“南岳归棹,当迟子于虎疁丛桂间。”盖计其期,八月返也。余别去,恰以观涛日奉母回。至西湖,因家君调已破之襄阳,心绪如焚,便泛陈姬,则已为窦霍豪家掠去,闻之惨然。及抵阊门,水涩舟胶,去浒关十五里,皆充斥不可行。偶晤一友,语次有“佳人难再得”之叹。友云:“子误矣,前以势劫去者,膺某也。某之匿处,去此甚迩,与子偕往。”至果得见,又如芳兰之在幽谷也。相视而笑曰:“子至矣,子非雨夜舟中订芒约者耶?曩感子殷勤,以凌遽不获订再晤,今几入虎口得脱。重悟子,真天幸也。我居甚僻,复长斋,茗碗炉香,留子倾倒于明月桂影之下,且有所商。”余以老母在舟,缘江楚多梗,率健儿百馀护行,皆住河干,矍矍欲返。甫黄昏而炮械震耳,击炮声如在余舟旁,亟星驰回,则中贵争持河道,与我兵斗,解之始去,自此余不复登岸。越旦,则姬淡妆至,求谒吾母太恭人,见后仍坚订过其家。乃是晚,舟仍中梗,乘月一往相见,卒然曰:“余此身脱樊笼,欲择人事之。终身可托者,无出君右。适见太恭人,如覆春云,如饮甘露,真得所天,子母辞。”余笑曰:“天下无此易易事,且严亲在兵火。我归,当弃妻子以殉,两过子皆路梗中,无聊间步耳。子言突至,余甚讶。即果尔,亦塞耳坚谢,无徒误子。”复宛转云:“君倘不终弃,誓待君堂上昼锦旋。”余答云:“若尔,当与子约。”惊喜申嘱,语絮絮不悉记。即席作八绝句付之归。历秋冬,奔驰万状,至壬午仲春,都门政府言路诸公,恤劳人之劳,怜独子之苦,驰量移之耗,先报。余时正在毗陵,闻音如石去心,因便过吴门,慰陈姬。盖残冬屡趣余,皆未及答。至则十日前,复为窦霍门下客,以势逼去。先吴门有嫟之者,集千人哗劫之。势家复为大言挟诈,又不惜数千金为贿。地方恐贻伊戚,劫出复纳入。余至怅惘无极,然以急严亲患难,负一女子无憾也。
  是晚壹郁,因与友觅舟去虎疁夜游。明日,遣人之襄阳,便解维归里。舟过一桥,见小楼立水边,偶询游人,此何处何人之居。友以双成馆对。余三年积念,不禁狂喜,即停舟相访。友阻云:“彼前亦为势家所惊,危病十有八日。母死。谲户不见客。”余强之上,叩门至再三,始启户。灯火阒如,宛转登楼,则药饵满几榻。姬沉吟询“何来?”余告以“昔年曲栏醉晤人”。姬忆,泪下曰:“曩君屡过余,虽仅一见,余母恒背称君奇秀,为余惜不共君盘桓,今三年矣。余母新死,见君忆母,方犹在耳,今从何处来?”便犟起揭帷帐审视余,且移灯留坐榻上。谭有顷,余怜姬病,愿辞去。牵留之,曰:“我十有八日,寝食俱废,沉沉若梦,惊魂不安。今一见君,便觉神怡气王。”旋命其家具酒食,饮榻前。姬辄进酒,屡则屡留,不使去。余告之曰:“明朝遣人去襄阳告家君量移喜耗。若宿卿处,诘旦不能报平安,俟发使行。宁少停半刻也。”姬曰:“子诚殊异,不敢留。”遂别。越旦,楚使行,余亟欲还。友人及仆从咸云:“姬昨仅一面,盖拳切不可负。”仍往言别,至则姬已妆成,凭楼凝睇,见余舟登岸,便疾趋登舟。余具述即欲行。姬曰:“我装已戒,随路相送。”余却不得却,阻不忍阻,由浒关至梁溪、毗陵、阳羡、澄江,抵北固。越二十七日,凡二十七辞,姬惟坚以身从。登金山,誓江流曰:“妾此身如江水东下,断不复返吴门。”余变色拒绝,告以“期逼科试,年来以大人滞危疆,家事委弃,老母定省俱违。今始归经理一切,且姬吴门责逋甚众,金陵落藉,亦费商量。仍归吴门,俟季夏应试,相约同赴金陵。秋试毕,第与否,始暇及此。此时缠绵两妨无益。”姬仍踌躇不肯行。时五木在几,一友戏云:“卿果终如愿,当一掷得巧。”姬肃拜于船窗祝毕,一掷得全六。时同舟称异,余谓果属天成。仓卒不臧,反偾乃事,不如暂去,徐图之。不得已,始掩面痛哭失声而别。余虽怜姬,然得轻身归,如释重负。才抵海陵,旋就试,至六月抵家。荆人对余云:“姬令其父先已过江来,云:‘姬返吴门,茹素不出,惟翘首听金陵偕行之约。’”闻言心异,以十金遣其父去,曰:“我已怜其意而许之,但令静俟毕场,事后无不可耳。”余感荆人相成相许之雅,遂不践走使迎姬之约,竟赴金陵,俟场后报姬。金桂月三五之辰,余方出闱,姬猝到桃叶寓馆。盖望余耗不至,孤身挈一妪,买舟自吴门。江行遇盗,舟匿芦苇中,柁损不可行,炊烟遂断三日。初八抵三山门,又恐扰余首场文思,复迟二日始入。姬见余虽甚喜,细述别后百日,茹素杜门,与江行风波、盗贼惊魂状,则声色俱凄,求归逾固。时魏塘云间闽豫诸同社,无不高姬之识,悯姬之诚,咸为赋诗作画以坚之。场事既竣,余妄意必第,自谓“此后当料理姬事以报其志。”讵十七日忽传家君舟抵江干,盖不赴宝庆之调,自楚休致矣。时已二载违养,冒兵火生还,喜出望外,遂不及为姬商去留,竟从龙潭尾家君舟抵銮江。家君阅余文,谓余必第,复留之銮江,候榜。姬从桃叶寓馆仍发舟追余,燕子矶阻风,几复罹不测,重盘桓銮江舟中。七日乃榜发,余中副车。穷日夜力归里门,而姬痛哭相随,不肯返,且细悉姬吴门诸事,非一手足力所能了责逋者。见其远来,益多奢望,众口狺狺。且严亲甫归,余复下第意阻,万难即诣。舟抵郭外朴巢,遂冷面铁心,与姬决别,仍令姬归吴门,以厌责逋之意,而后事可为也。阳月过润州,谒房师郑公。时闽中刘大行,自都门来,与陈大将军及同盟刘刺史饮舟中。适奴子自姬处来,云:姬归不脱去时衣,此时尚方空在体,谓余不速往图之,彼甘冻死。刘大行指余曰:“辟疆夙称风义,固如是负一妇子耶?”余云:“黄衫押衙,非君平仙客所能自为。”刺史举杯夺袂曰:“以千金恣我出入,即于今日往。”陈大将军立贷数百金,大行以参数斛佐之。讵谓刺史至吴门,不善调停,众哗决袭逸去吴江,余复还里不及讯。姬孤身维谷,难以收拾。虞山宗伯闻之,亲至半塘纳姬舟中。上至荐绅,下及市井,纤悉大小,三日为之区画立尽。索券盈尺。楼船张宴,与姬饯于虎疁,旋买舟送至吾皋。至月之望,薄暮,侍家君饮于拙存堂,忽传姬抵河干。接宗伯书,娓娓洒洒,始悉其状。且即驰书贵门生张祠部,立为落籍吴门,后有细琐,则周仪部终之。而南中则李总宪旧为礼垣者与力焉。越十月,愿始毕。然往返葛藤,则万斛心血所灌注而成也。
  〖杜茶村曰:是篇娓娓至数千言,浩浩荡荡,西起昆仑,东注溟渤,冲融窈窕,异派分支,千态万状,姿媚横生,顿使《会真》、《长恨》等篇,黯然失色,非辟疆莫能为此文,非姬莫能当此作,真千秋大观矣。情语云乎哉!〗
  壬午清和晦日,姬送余至北固山下,坚欲从渡江归里。余辞之力,益哀切,不肯行。舟泊江边,时西先生毕今梁,寄余夏西洋布一端,薄如蝉妙,洁比雪艳,以退红为裹,为姬制轻衫,不减张丽华桂宫霓裳也。偕登金山,时四五龙舟,冲波激荡百上。山中游人数千,尾余两人,指为神仙。绕山而行,凡我两人所止,则龙舟争赴,迥环数匝不去。呼询之,则驾舟者皆余去秋淛回官舫长年也。劳以鹅酒,竟日返舟。舟中宣磁大白孟,盛樱珠数升共啖之,不辨其为樱为唇也。江山人物之盛,照映一时,至今谭者侈美。
  秦淮中秋日,四方同社诸友,感姬为余不辞盗贼风波之险,间关相从,因置酒桃叶水阁。时在座为眉楼顾夫人,寒秀齐李夫人,皆与姬为至戚。美其属余,咸来相庆。是日新演《燕子笺》,曲尽情艳,至霍、华离合处,姬泣下,顾、李亦泣下。一时才子佳人,楼台烟水,新声明月,俱足千古。至今思之,不异游仙枕上梦幻也。銮江汪汝为园亭极盛,而江上小园,尤收拾江山胜概。壬午鞠月之朔,汝为曾延予及姬于江口梅花亭子上,长江白浪拥象,奔赴杯底。姬轰饮巨叵罗,觞政明肃,一时在座诸妓,皆颓唐溃逸。姬最温谨,是日豪情逸致,则余仅见。
  乙酉,余奉母及家眷,流寓盐官。春过半塘,则姬之旧寓,固宛然在也。姬有妹晓生,同沙九畹登舟过访,见姬为余如意珠,而荆人贤淑,相视复如水乳,群美之,群妒之。同上虎邱,与予指点旧游,重理前事,吴门知姬者,威称其俊识,得所归云。
  鸳鸯湖上,烟雨楼高。逶迤而东,则竹亭园半在湖内。然环城四面,名园胜寺,夹浅渚层溪而潋滟者皆湖也。游人一登烟雨楼,遂谓已尽其胜,不知浩瀚幽渺之致,正不在此。与姬曾为竟日游,又共追忆钱塘江下桐君、严濑、碧浪、苍岩之胜,姬更云新安山水之逸,在人枕灶间,尤足乐也。
  〖杜茶村曰:金山一点,屹当匹练之中。胭粉六朝,香染金陵之地。楼名烟雨,湖字鸳鸯,而二妙采真,披云撷秀,读之令人步步欲仙,宁但两越天都岚翠沾洒衣裾已也。〗
  虞山宗伯送姬抵吾皋时,余待家君饮于家园,仓卒不敢告严君。又侍饮至四鼓,不得散,荆人不待余归,先为洁治别室,帏帐、灯火、器具、饮食,无一不顷刻具。酒阑见姬,姬云:“始至止不知何故不见君,但见婢妇簇我登岸,心窃怀疑,且深恫骇。抵斯室见无所不备,旁询之,始感欢主母之贤,而益快经岁之矢相从不误也。”自此姬扃别室,却管弦,洗铅华,精学女红,恒月馀不启户,躯寂享恬,谓骤出万顷火云。得憇清凉界,回视五载风尘,如梦如狱。居数月,于女红无所不妍巧。锦绣工鲜,刺巾裾如虮无痕,日可六幅。剪采织字,缕金回文,各厌其技,针神针绝,前无古人巳。
  姬在别室四月,荆人携之归。入门,吾母太恭人与荆人见而爱异之,加以殊眷。幼姑长姊,尤珍重相亲,谓其德性举止,均非常人。而姬之侍左右,服劳承旨,较婢妇有加无巳。烹茗剥果,必手进。开眉解意,爬背喻痒。当大寒暑,折胶铄金时,必拱立座隅。强之坐饮食,旋坐旋饮食旋起,执役拱立如初。余每课两儿文,不称意。加夏楚,姬必督之改削成章,庄书以进,至夜不懈。越九年,与荆人无一言枘凿。至于视众御下,慈让不遑,咸感其惠。余出入应酬之费,与荆人日用金错帛布,皆出姬手。姬不私铢两,不爱积蓄,不制一宝粟钗钿。死能弥留,元旦次日,必欲求见老母,始瞑目。而一身之外,金珠红紫尽却之,不以殉,洵称异人。
  〖杜茶村曰:断断是再来人,一毫不苟,一丝不挂。诚然而来,诚然而往。吾以比之董永织女,薛嵩红线。〗
  余数年来,欲裒集四唐诗,购全集,类逸事,集众评,列人与年为次第。每集细加评选,广搜遗失,成一代大观。初、盛稍有次第,中、晚有名无集,有集不全,并名集俱未见者,甚伙。《品汇》六百家大略耳,即《纪事本末》千馀家,名姓稍存而诗不具。《全唐诗话》更觉寥寥,荥隅先生序十二唐人,称豫章大家藏中晚未刻集七百馀种。孟津王师向余言,买灵宝许氏《全唐诗》数车满载,即曩流寓盐官胡孝辕职方批阅唐人诗。剞劂工费,需数千金。僻地无书可借,近复裹足牖下,不能出游购之,以此经营搜索,殊费工力。然每得一帙,必细加丹黄,他书中有涉此集者,皆录首简,付姬收贮。至编年论人,准之《唐书》。姬终日佐余稽查抄写,细心商订,永日终夜,相对忘言。阅诗无所不解,而又出慧解以解之。尤好熟读《楚辞》、少陵、义山,王建、花蕊夫人、王圭三家宫词,等身之书,周回座右。午夜衾枕间,犹拥数十家唐诗而卧。今秘阁尘封,余不忍启。将来此志,谁克与终?付之一叹而已。犹忆前岁,余读《东汉》,至陈仲举、范、郭诸传,为之抚几。姬一一求解其始末,发不平之色,而妙出持平之议,堪作一则史论。
  乙酉客盐官,尝向诸友借书读之。凡有奇僻,命姬手抄。姬于事涉闺阁者,则另录一帙。归来与姬遍搜诸书,续成之,名曰《奁艳》。其书之瑰异精秘,凡古人女子自顶至踵,以及服食器具、亭台歌舞、针神才藻,下及禽鱼鸟兽,即草木之无情者,稍涉有情,皆归香丽。今细字红笺,类分条析,俱在奁中。客春顾夫人远向姬借阅此书,与龚奉常极赞其妙,促绣梓之。余即当忍痛为之校雠鸠工,以终姬志。
  姬初入吾家,见董文敏为余书《月赋》,仿锺繇笔意者,酷爱临摹,嗣遍觅锺太传诸贴学之。阅《戎辂表》,称关帝君为“贼将”,遂废锺。学《曹娥碑》,日写数千字,不讹不落。余凡有选摘,立抄成帙,或史或诗,或遣事妙句,皆以姬为绀珠。又尝代余书小楷扇存戚友处,而荆人米盐琐细,以及内外出入,无不各登手记,毫发无遗。其细心专力,即吾辈好学人鲜及也。
  〖杜茶村曰:闺秀较书鉴赏,唐有薛涛,宋有李易安。涛风尘老丑,易安失身匪人,终为风雅之玷。宛君才藻精敏,益见芳贞。而真嗜殊好,本之天性,方之大家女史何愧。〗
  姬于吴门曾学画未成,能作小丛寒树,笔墨楚楚。时于几砚上辄自图写,故于古今绘事,别有珠好。偶得长卷小轴,与笥中旧珍,时时展玩不置。流离时宁委奁具,而以书画捆载自随。末后尽裁装璜,独存纸绢,犹不得免焉。则书画之厄,而姬之嗜好,真且至矣。
  姬能饮,自入吾门,见余量不胜蕉叶,遂罢饮,每晚侍荆人数杯而已。而嗜茶与余同性,又同嗜岕片。每岁半塘顾子兼择最精者缄寄,具有片甲蝉翼之异。文火细烟,小鼎长泉,必手自吹涤。余每诵左思《娇女诗》“吹嘘对鼎鬲”之句,姬为解颐,至沸乳看蟹目鱼鳞,传瓷选月魂云魄,尤为精绝。每花前月下,静试对尝。碧沈香泛,真如木兰沾露,瑶草临波,备极卢、陆之致。东坡云:“分无玉碗捧蛾眉”,余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矣。
  姬每与余静坐香阁,细品名香,宫香诸品淫,沉水香俗。俗人以沉香着火上,烟扑油腻,顷刻而灭。无论香之性情未出,即着怀袖,皆带焦腥。沉香有坚致而纹横者,谓之“横隔沈”,即回种沉香内革沉横纹者是也。其香特妙。又有沉水结而未成,如小笠大菌,名“蓬莱香”,余多蓄之。每慢火隔纱,使不见烟,则阁中皆如风过伽楠,露沃墙薇,热磨琥珀,酒倾犀斝之味。久蒸衾枕间,和以肌香,甜艳非常,梦魂俱适。外此则有真西洋香方,得之内府,迥非肆料。丙戌客海陵,曾与姬手制百丸,诚闺中异品。然爇时亦以不见烟为佳,非姬细心秀致,不能领略到此。
  黄熟出诸番,而真腊为上,皮坚者为黄熟桶气佳而通;黑者为夹■⑴黄熟。近南粤东莞茶园村,土人种黄熟,如江南之艺茶。树矮枝繁,其香在根。自吴门解人剔根切白,百香之松朽尽削,油尖铁面尽出。余与姬客半塘时,知金平叔最精于此,重价数购之,块者净润,长曲者如枝如虬,皆就其根之有结处,随纹缕出。黄云紫绣,半杂鹧鸪,可拭可玩。寒夜小室,玉帏四垂,■⑵■⑶重叠,烧二尺许缝蜡二三枝,陈设参差,堂几错列。大小数宣炉,宿火常热。色如液金粟玉,细拨活灰一寸,灰上隔砂选香蒸之。历半夜,一香凝然,不焦不竭,郁勃氤氲,纯是糖结。热香间有梅英半舒,荷鹅黎蜜脾之气,静参鼻观,忆年来共恋此味此境,恒打晓钟,尚未着枕。与姬细想闺怨,有斜倚熏篮,拨尽寒炉之苦,我两人如在蕊珠众香深处。今人与香气俱散矣。安得返魂一粒,起于幽房扃室中也。
  一种生黄香,亦从枯瘇朽疤中,取其脂凝脉结,嫩而未成者。余尝过三吴白下,遍收筐箱中,盖面大块,与粤客自携者,甚有大根株尘封如土,皆留意觅得,携归。与姬为晨夕清课,督婢子手自剥落,或斤许,仅得数钱。盈掌者仅削一片,嵌空镂剔纤悉不遗。无论焚蒸,即嗅之味如芳兰。盛之小盘,层撞中色殊香别,可弄可餐。曩曾以一二示粤友黎美周,讶为何物,何从得如此精妙。即《蔚宗传》中恐未见耳。
  又东莞以女儿香为绝品,盖土人拣香,皆用少女。女子先藏最佳大块,暗易油粉。好事者复从油粉担中易出。余曾得数块于汪友处,姬最珍之。
  余家及园亭,凡有隙地皆植梅。春来早夜出入,皆烂漫香雪中。姬于含芷时,先相枝之横斜与几上军持相受,或隔岁便芟剪得宜,至花放恰采入供。即四时草花竹叶,无不经营绝慧,领略殊清。使冷韵幽香,恒霏微于曲房斗室。至秾艳肥红,则非其所赏也。
  秋来犹耽晚菊,即去秋病中客贻我剪桃红,花繁而厚,叶碧如染,浓条婀娜,枝枝具云罨风斜之态。姬扶病三月犹半梳洗,见之甚爱,遂留榻右。每晚高烧翠蜡,以白团回六曲围三面,设小座于花间,位置菊影,极其参横妙丽。始以身入,人在菊中,菊与人俱在影中。顺视屏上顾余曰:“菊之意态尽矣。其如人瘦何?”至今思之,澹秀如画。
  闺中蓄春兰九节,及建兰。自春徂秋,皆有三湘七泽之韵。沐浴姬手,尤增芳香。《艺兰十二月歌》皆以碧笺手录粘壁。去冬姬病,枯萎过半,楼下黄楼一株,每腊万花,可供三月插载。去冬姬移居香俪园,静摄数百枝,不生一蕊。惟听五鬣涛声,增其凄响而已。
  姬最爱月,每以身随升沉为去住。夏纳凉小苑,与幼儿育唐人《咏月》及《流萤纨扇》诗。半榻小几,恒屡移以领月之四面。午夜归阁,仍推窗延月于枕簟间,月去复卷幔倚窗而望,语余曰:“吾书谢希逸《月赋》,古人厌晨欢,乐宵宴,盖夜之时逸,月之气静。碧海青天,霜缟水净,较赤日红尘,迥隔仙凡。人生攘攘,至夜不休,或有月未出,已齁睡者。桂华露影,无福消受。与子长历四序,娟秀浣洁,领略幽香,仙路禅关,于此静得矣。”
  李长吉诗云:“月漉漉,波烟玉。”姬每诵此三字,则反复回环,日月之精神气韵光景,尽于斯矣。人以身入波烟玉世界之下,眼如横波,气如湘烟,体如白玉,人如月矣。月复似人。是一是二,觉贾长江“倚影为三”之语尚赘,至淫耽无厌化蟾之句,则得玩月三昧矣。
  〖杜茶村曰:绝哉名香,重霄皓魄,奇花异茗,倚态争芬。自非真仙琼媛,莫可得而领略。兼之天才丽质,把玩晨昏,玉臂云鬟,馥郁于琉璃世界中矣。〗
  姬性澹泊,于肥甘一无嗜好。每饭以岕茶一小壶温淘,佐以水菜香鼓数茎粒,便足一餐。余饮食最少,而嗜香甜,及海错风熏之昧,又不甚自食,每喜与宾客共赏之。姬知余意,竭其美洁,出佐盘盂,种种不可悉记。随手数则,可睹一斑也。酿饴为露,和以盐梅,凡有色香花蕊,皆于初放时采渍之,经年香味颜色不变。红鲜如摘,而花汁融液露中人口喷鼻,奇香异艳,非复恒有。最娇者,为秋海棠露,海棠无香,此独露凝香发。又俗名断肠草,以为不食,而味美独冠诸花。次则梅英、野蔷薇、玫瑰、丹桂、甘菊之属。至橙黄、橘红、佛手香橼,去白缕丝,色味更胜。酒后出灵敏十种,五色浮动白瓷中,解酲消渴,金茎仙掌,难与争衡也。
  取五月桃汁、西瓜汁,一穰一丝漉尽,以文火煎至七八分,始搅糖细炼。桃膏如大红琥珀,瓜膏可比金丝内糖。每酷暑,姬必手取其泽示洁,坐炉边静看火候成膏,不使焦枯。分浓淡为数种,此尤异色异味也。
  制豉取色取气,先于取味。豆黄九晒九洗为度,颗瓣皆剥去衣膜,种种细料,瓜杏姜桂,以及酿豉之汁,极精洁以和。豉熟擎出,粒粒可数,而香气酣色殊味迥与常别。
  红乳腐,烘蒸各五六次,内肉既酥。然后削其肤,益之以味,数日而成者,绝胜建宁三年之蓄。他如冬春水盐诸菜,能使黄者如蜡,碧者如苔,蒲、藕、笋、蕨、鲜花、野菜、枸蒿、蓉、菊之类,无不采入食品,芳旨盈席。
  火肉久者无油,有松柏之味。风鱼久者如火,肉有麂鹿之味。醉蛤如桃花,醉鲟骨如白玉,油蛆如鲟鱼,虾松如龙须,烘兔酥雉如饼饵,可以笼而食之。菌脯如鸡块,腐汤如牛乳,细致之食谱。四方郇厨中一种偶异,即加访求,而又以慧巧变化为之,莫不异妙。
  〖杜茶村曰:一七一脔,异香绝味,使人作五鲭八珍之想。〗
  甲申三月十九之变,余邑清和望后,始闻的耗。邑之司命者甚懦,豺虎狰狞踞城内,声言焚劫郡中。又有兴平兵四溃之警,同里绅衿大户,一时鸟兽骇散,咸去江南。余家集贤里,世恂让。家君以不出门自固,阅数日,上下三十馀家,仅我灶有炊烟耳。老母荆人惧,暂避郭外,留姬侍余。姬扃内室,经纪衣物书画文券,各分精粗,散付诸仆婢,皆手书对识。群横日劫,杀人如草。而邻右人影落落如晨星,势虽独立,只得觅小舟,奉两亲挈家累,欲冲险从南江渡澄江北。一黑夜六十里,抵湖洲朱泛宅,江上己盗贼蜂起。先从间道微服送家君从靖江行。夜半,家君向余曰:“途行需碎金无从办。”余向姬索之。姬出一布囊,自分许至钱许,每十两,可数百小块,皆小书轻重于其上,以便仓卒随手取用。家君见之讶且叹,谓姬“何暇精细及此。”维时诸费较平日溢十倍,尚不肯行。又迟一日以百金雇十舟,以百馀家募二百人护舟。甫行数里,潮落舟胶不得上。遥望江口大盗数百人,踞六舟为犄角,守隘以俟,幸潮落不能下逼我舟。朱宅遣有力人负浪踏水驰报曰:“后岸盗截归路不可返。”护舟二百人中,且多盗党。时十舟哄动,仆从呼号垂弟。余笑指江上众人曰:“余三世百口咸在舟,自先祖及余祖孙父子,六七十年来,居官居里,从无负心负人之事。若今日尽死盗手,葬鱼腹,是上无苍苍,下无茫茫矣。潮忽早落,彼此舟停不相值,便是天相,尔辈无恐。即舟中敌国,不能为我害也。”先夜拾行李登舟时,思大江连海,老母幼子,从未履此奇险。万一阻石尤,欲随路登岸,何从觅舆辆。三鼓时,以二十金付姓沈人,求雇二舆一车,夫六人。沈与众咸诧异笑之,谓:“明早一帆未午便登彼岸,何故黑夜多此难寻无益之费。倩榜人募舆夫?”观者绝倒。余必欲此二者。登舟始行,至斯时虽神气自若,然进退维谷,无从飞脱。因询出江未远,果有别口登岸,通泛湖洲直。舟子曰:“横去半里,有小路六七里,竟通彼。”余急命鼓楫至岸,所募舆车三事,恰受俯仰七人。馀行李婢妇,尽弃舟中,顷刻抵朱宅。众始叹余之夜半必欲水陆兼备之为奇中也。大盗知予中遁,又朱宅联络数百人,为余护发行李人口,盗虽散去,而未厌之志,恃江上法纲不到,且值无法之时,明集数百人,遣人谕余以千金相致,否则竟围朱宅,四面举火。余复笑答曰:“盗愚甚,尔不能截我于中流,乃欲从平陆数百家火攻之,安可得哉?”然泛湖洲人,名虽相卫,亦多不轨。余倾囊召阖庄人付之,令其夜设牲酒,齐心于庄,外备不虞。数百人饮酒分金,咸去他所。余即于是夜,一手扶老母,一手曳荆人。两儿又小,季甫生旬日,同其母付一信仆偕行,从庄后竹园深箐中蹒跚出。维时更无能手援姬。余回顾姬曰:“汝速蹴步则尾余后,迟不及矣。”姬一人颠连趋蹶仆行里许,始仍得昨所雇舆辆,星驰至五鼓,达城下。盗与朱宅之不轨者,未知余全家已去其地也。然身脱而行囊大半散矣。姬之珍爱尽失焉。姬返舍,谓余:“当大难时,首急老母,次急荆人儿子幼弟为是。彼即颠连不及,死深箐中无憾也。”午节返吾庐,衽金革城与内枭獍为伍者十旬。至中秋始渡江入南都,别姬五阅月。残腊乃回,挈家随家君之督漕任去江南,嗣寄居盐官。因叹姬明大义,达权变如此,读破万卷者有是哉?
  乙酉流寓盐官,五月复值奔陷。余骨肉不过八口。去夏江上之累,缘仆妇杂沓奔赴,动至百口,又以笨重行李,四寒舟车,故不能轻身去,且来窥瞷。此番决计置生死于度外,扃户不他之。乃盐官城中,自相残杀,甚哄。尔亲又不能安,复移郭外大白居。余独令姬率婢妇守寓,不发一人一物出城,以贻身累。即侍两亲挈妻子流离,亦以孑身往。乃事不如意,家人行李纷沓违命而出,大兵迫檇李,薙发之令初下,人心益皇皇。家君复先去惹山,内外莫知所措。余因与姬决:“此番溃散,不似家园,尚有左右之者。而孤身累重,与其临难舍子,不若先为之地。我有年友,信义多才。以子托之,此后如复相见,当结平生欢。否则听子自裁,毋以我为念。”姬曰:“君言善,举室皆倚君为命。复命不自君出,君堂上膝下,有百倍重于我者,乃以我牵君之臆,非徒无益而又害之。我随君友去,苟可自全,誓当匍匐以待君回。脱有不测,与君纵观大海,狂澜万顷,是吾葬身处也。”方命之行,而两亲以余独割姬为憾,复携之去。自此百日,皆展转深林僻路,茅屋渔艇,或月一徙,或日一徙,或一日数徙,饥寒风雨,苦不具述。卒于马鞍山遇大兵杀掠奇惨,天幸得一小舟,八口飞渡,骨肉得全。而季之惊悸瘁瘏,至矣尽矣。
  秦溪蒙难之后,仅以俯仰八口免。维时仆婢杀掠者几二十口,生平所蓄玩物及衣具,靡孑遗矣。乱稍定,匍匐入城,告急于诸友,即幞被不办,夜假荫于方坦庵年伯,方亦窜迹初回,仅得一毡,与三兄共裹卧耳房。时当残秋,窗风四射。翌日,各乞斗米束薪于诸家,始暂迎二亲及家累返旧寓。余则感寒痢疟沓作矣。横白板扉为榻,去地尺许,积数破絮为卫。炉煨霜节,药缺攻补。且乱阻吴门,又传闻家难剧起,自重九后,溃乱沉迷,迄冬至前僵死。一夜复苏,始得间关破舟,从骨林肉莽中,冒险渡江。犹不敢竟归家园,暂栖海陵。阅冬春百五十日,病方稍痊。此百五十日,姬仅卷一破席,横陈榻旁。寒则拥抱,热则披拂,痛则抚摩。或枕其身,或卫其足,或欠伸起伏,为之左右翼。凡痛骨之所适,皆以身就之。鹿鹿永夜,无形无声,皆存视听。汤药手口交进,下至粪秽,皆接以目鼻,细察色味,以为忧喜。日食粗粝一餐,与吁天稽首外,惟跪立我前,温慰曲说,以求我之破颜。余病失常性,时发暴怒,诟谇三至,色不少忤。越五月如一日,每见姬星靥如蜡,弱骨如柴,吾母太恭人,及荆妻怜之感之,愿代假一息。姬曰:“竭我心力,以殉夫子。夫子生而余死犹生也。脱夫子不测,余留此身于兵燹间,将安寄托?”更忆病剧时,长夜不寐,莽风飘瓦。盐官城中,日杀数十百人,夜半鬼声啾啸,来我破窗前,如蛩如箭。举室饥寒之人,皆辛若齁睡,余背贴姬心而坐,姬以手固握余手,倾耳静听。凄激荒惨,欷嘘流涕。姬谓余曰:“我入君门整四岁,蚤夜见君所为,慷慨多风义。豪发几微,不邻薄恶。凡君受过之处,惟余知之亮之,敬君之心,实逾于爱君之身,鬼神赞欢畏避之身也。冥漠有知,定加默佑。但人生身当此境,奇惨异险,动静备历,苟非金石,鲜不销亡。异日幸生还,当与君敝屣万有,逍遥物外。慎毋忘此际此语。”噫,吁嘻!余何以报姬于此生哉?姬断断非人世凡女子也。
  〖杜茶村曰:才子佳人,多生乱世。如王嫱、文姬、绿珠,莫可缕数。姬生斯时宜矣。奔驰患难,终保玉颜无恙。首邱绣闼,复得夫君五色彩毫,以垂不朽。孰谓其不幸欤?〗
  丁亥谗口铄金,太行千盘,横起人面。余胸坟五岳,长夏郁蟠,惟蚤夜焚二纸告关帝君。信抱奇疾,血下数斗,肠胃中积如石之块,以千计。骤寒骤热,片时数千语,皆首尾无端。或数昼夜不知醒,医者忘投以补,病益笃。勺水不入口者,二十馀日,此番莫不谓其必死。余心则炯炯然,盖余之病不从境入也。姬当大火铄金时,不挥汗,不驱蚊。昼夜坐药炉傍,密伺余于枕边足畔,六十昼夜。凡我意之所及,与意之所未及,咸先后之。己丑秋,疽发于背,复如是百日。余五年危疾者三,而所逢者皆死疾,惟余以不死待之,微姬力,恐未必能坚以不死也。今姬先我死,而永诀时惟虑以伊死增余病,又虑余病无伊以相待也。姬之生死,为余缠绵如此,痛哉痛哉。
  〖杜茶村曰:此种精诚,格天彻地,呕血剖心,能与龙、比并忠,曾、闵齐孝,万祀千秋,传之不朽。〗
  余每岁元旦,必以一岁事卜一签于关帝君前。壬午名心甚,剧祷看签首第一字,有得“忆”字,盖“忆昔兰房分半钗,如今忽把音信乖,痴心指望成连理,到底谁知事不谐。”余时占玩不解,即占全词,亦非功名语。比遇姬清和晦日,金山别去,姬茹素归,虔卜于虎疁关帝君前,愿以终身事余,正得此签。秋过秦淮,述以相告,恐有不谐之叹。余闻而讶之,谓与元旦签合。时友人在坐,曰:“我当为尔二人,合卜于西华门”,则仍此签也。姬愈疑惧,且虑余见此签中懈,忧形于面,乃后卒满其愿。兰房半钗,痴心连理,皆天然闺阁中语,到底不谐,则今日验矣。嗟乎!余有生之年,皆长相忆之年也。“忆”字之奇,呈验若此。
  姬之衣饰,尽失于患难。归来澹足,不置一物。戊子七夕,看天上流霞,忽欲以黄跳脱摹之,命余书“乞巧”二字,无以属对,姬云:“曩于黄山巨室,见覆祥云真宣炉款式佳绝,请以‘覆祥’对‘乞巧’,镌摹颇妙。”越一岁,钏忽中断,复为之,恰七月也,余易书“比翼连理”,姬临终时,自顶至踵,不用一金珠纨绮,独留跳脱不去手,以余勒书故。长生私语,乃太真死后,凭洪都客述寄明皇者,当日何以率书,竟令长恨再谱也。
  姬书法秀媚,学锺太傅,稍瘦。后又学曹娥。余每有丹黄,必对泓颖。或静夜焚香,细细手录闺中诗史成帙,皆遗迹也。小有吟咏,多不自存。客岁新春二月,即为余抄选全唐五七言绝句,上下二卷。是日偶读七岁女子“所嗟人异雁,不作一行归”之句,为之凄然下泪。至夜和成八绝,哀声怨响,不堪卒读。余挑灯一见,大为不怿,即夺之焚去,遂失其稿。伤哉异哉!今岁恰以是日长逝也。
  客春三月,欲长去盐官,访患难相恤诸友至邗上,为同社所淹。时余正四十,诸名流咸为赋诗。龚奉常独谱姬始末成数千言。《帝京篇》、《连昌宫》,不足比拟。奉常云:“子不自注,则余苦心不见。如‘桃花瘦尽春醒面’七字,绾合己卯醉晤,壬午病晤两番光景,谁则知者?”余时应之,未即下笔。他如园次之“自昔文人称孝子,果然名士悦倾城”,于皇之“大妇同行小妇尾”,孝威之“人在树间殊有意,妇来花下却能文”,心甫之“珊瑚架笔香印屟,着富名山多金尊”,仙期之“锦瑟蛾眉随分老,芙蓉园上万花红”,仲谋之“君今四十能高举,羡尔鸿妻倚舂杵”,吾邑徂徕先生“韬藏经济一巢朴,游戏莺花两阁和”,元旦之“蛾眉问难佐书帏”,皆为余庆得姬,讵谓我侑卮之辞,乃姬誓墓之状耶。读余此杂述,当知诸公之诗之妙,而去春不注奉常诗,盖至迟之今日,当以血泪和麋喻也。
  三月之杪,余复移寓友沂友云轩,久客卧雨,怀家正剧。晚霁,龚奉常偕于皇、园次过慰留饮,听小奚管炫度曲时,余归思更切。因限韵各作诗四首,不知何故,诗中咸有商音。三鼓别去,余甫着枕,便梦还家,举室皆见,独不见姬,急询荆人。不答,复遍觅之,但见荆人背余下泪,余梦中大呼曰:“岂死耶?”一恸而醒。姬每春必抱病,余深疑虑。旋归,则姬固无恙。因闲述此相告,姬曰:“甚异,前亦于是夜梦数人强余去,匿之幸脱,其人狺狺不休也。”讵知梦真而诗谶,咸来先告哉。
  〖杜茶村曰:名士名姬,精爽俱至,动与人孚。故其卜兆挥毫,宛然对语。顾造物何不少延其算耶?惜哉!〗

  跋
  巢民先生,生多奇遇。而中年后,屡悲死别,殆禅家所谓“修福修慧,而未了愁缘者。”顾色能伐性,忧能伤人,而先生独享大年,其以色寿者欤?抑以忧延龄者欤?癸巳秋日,震泽杨复吉识 。


  
  〖注:■⑴,木+笺,音笺,香木名。■⑵毡字占改上曰下羽。■⑶,毡字占改登。〗

  王氏复仇记 清 佚名 撰

  祝孝廉者,姓顾,名化雍,字仲求。为诸生时,能闭户自守,古之狷介士也。其先常隶属于陈司空必谦,以故人轻之。天启辛酉,化雍登贤书,乡老中或与相见者,第称之曰“祝举人”而已。邑有公事,当集诸绅会议,值严寒,有孝廉沈某者,见化雍至,故作嘲语曰:“今日真寒甚,鼻中涕乃突然而出。”吴下以奴仆为鼻,沈故借景椰揄之,同座皆匿笑,其为人侮慢如此。
  祝之居在南城,与赵宦邻。赵宦者,名士锦,字前之,明时进士,为横于乡里,邑人号为四大王者也。与陈必谦为儿女姻。陈赵势焰赫奕,而士锦尤贪悍肆凶虐,觑祝居与己联比,启鸠据心。遂挟陈与祝瓜葛,谓祝居系陈故业,令备奁于赵,嘱媳呼祝妻王氏至面白。祝不往,则令妇隔墙詈而寻之。化雍含忍者有年,而赵终不能释。祝终不与校,盖受其凌虐久矣。化雍秉铎丹阳,会试旋里,士锦即令其党持银数,佯欲价买,逼之立券。祝不应,士锦怒,令健仆肆口辱骂,拆毁墙壁。顷刻间,两家厅事,洞达为一。化雍夫人王氏奔赵哀恳,赵妻及媳受士锦旨,捽其发而欧之,褫衣裂裾,苦辱万状。化雍忿恨,情极自缢死。遗笔嘱其子曰:“行年未五十,被恶邻赵士锦逼占祖基,朝夕詈骂,辱及尔母,凌虐万状,含冤自经,虽类匹夫小谅,实出万不得已。横死之后,为伍尚者,为伍员者,听儿辈为之。我躬不阅,遑恤我后。崇祯十六年十一月初一日,父含泪遗嘱。”
  事闻阖邑,人心不平实甚,然畏赵势焰,无敢过而问者。王夫人于是出揭遍贴通衢。其揭曰:
  “丹阳县儒学教谕举人祝化雍妻王氏,仝男从、泰、虔,泣血具揭,为诬陷逼产,立杀夫命事。痛夫化雍祖居,与豪宦赵士锦邻,并百计谋吞,夫宦丹阳未遂。今初一日,觇夫下第归家,统凶立拆墙垣搜捉,逼立文契。氏急奔告,伊妻及士锦喝家众,一面将氏裂衣殴辱,一面擒夫锁考。夫逃避无门,立刻殒。士锦犹谓夫诈死,令奴遍行搜验,持枪搠夫妾赵氏,破颈流血,拗折氏指,万目共睹。今署县公出,暴尸七日,地方不敢举报,诉捕不敢准呈,邻里不敢作证。地惨天昏,神号鬼哭,士锦广收亡命,蓄意叵测,抄万家,杀万命,今则杀及命官,目无国纪,罪恶贯盈,人天共愤。激切哀告。崇祯十六年十一月 日具。”
  于是王夫人复刊揭百五余张,遣急足走丹阳,粘于街衢。复遍送合学诸生,且寓书曰:“愿诸君敦侯芭之谊,举鲍宣之幡,助我未亡人,执兵随后,共报斯仇,则大义允堪千古。”未几,诸生各担幞被、裹糇粮,云集响应,而麇至于虞,人人攘臂裂眦,欲甘心于天水氏以报师仇。时瞿稼轩先生家居,于陈、赵两家皆夙好,故不避嫌怨,特为厕身谨解约。次日,集合邑绅士会议于天水氏之堂(时化雍柩已殡于堂上)。丹阳诸生群入相揖,向众绅士昌言曰:“逼死命官,至变也!至惨也!贵邑礼义之乡,固宜声罪致讨,共伸公忿。何乃首鼠两端,人各模棱坐视?晚辈虽懦儒,颇知在三之节,惟有急走京师,击登闻鼓,泣诉九阍,为贵邑科名中人一雪耻辱耳。”诸绅噤不发一语。
  当是时,邑中诸先达齿爵最尊者,唯钱牧斋谦益未至。诸绅故列坐以待,少顷报钱至,稼轩起谒迎入,皆坐。瞿乃白钱曰:“祝赵构难,纷扰匝旬,迄无成议,惟丐老师片言以为折衷。”钱曰:“陈氏之意若何?”瞿曰:“陈氏意主于和。”钱艴然作色曰:“在陈既可以无君,祝亦可以无主。”遂拂衣登舆去。于是丹阳诸生奋臂一呼,邑中士民响应数千百人,飞甍掷栋,尘烟蔽天,声震山谷。瞬息间,赵居顿为平地。诸生遂捐土葬化雍于天水氏之堂基,各抚掌称快而去。祝氏亦毁其宅,不留片瓦。盖恐士锦驾题抢劫为反噬计也。当众人之毁赵室也,诸乡老如从壁上观,绝不敢出一义忿言以当鸣鼓之攻者,惟延贮舍旁,久乃潜散云。
  野史氏曰:“祝虽出自卑微,然亦膺一命于朝矣。赵欲攘其居,又致之死。设长吏中有义纵、王温舒命断斯狱,岂不大快人心哉!奈当日国事已非,群情瞀乱,乡先生箝口结舌,惟知避怨自全。赖蒙叟一言,稍扶诸生义气,为差强人意耳。卒之,死者徒死,生者竟生。营兔窟而安身别业,势焰依然。覆马鬣而赍恨重泉,沉冤谁诉。尚论往事者,不禁击唾壶而长叹也。
[楼主] [50楼] 作者:沪上花甲叟 发表时间: 2009/10/19 11:36 [加为好友][发送消息][个人空间]回复 修改 来源 删除
  红楼叶戏谱 清 德清鬘华室女史 戏拟

  凡作此戏者,四人入座,一人坐醒,三人免醒,两人亦可对看。庄家十二张,散家十一张,每副三张,各从其类。如情胎归情胎、情淑归情淑、名字不得重复。遇重者打去,或另配一副。宝玉、茫茫、渺渺,作百子用,如情胎只有两张,用宝玉或茫茫或渺渺一张,便可配成一副。惟金钗、情淑中,茫渺不得配入。宝玉处处可配,而三领袖亦不得配。配成四副,即算和成。和成之家,照牌内注明副数核算。用百子配成者减半。不和之家,如有成副者,亦许算抵。惟各花色如四字三同等和家方算。九情淑一情锺如己全者,手内虽有余牌,亦算和成。至于十二金钗,十二侍女,更无须配副数也。
  牌式(每样两张,共计八十四张)
  茫茫大士
  渺渺真人
  情锺(神 宝玉 穿花蛱蝶)
  情淑(贵 元春 金钗 淑媛领袖 三十二副)
  情淑(柔 迎春 金钗 巫云梦冷 三十二副)
  情淑(英 探春 金钗 妇德宜家 三十二副)
  情淑(仙 黛玉 金钗 金钗领袖 三十二副)
  情淑(富 宝钗 金钗 妇德宜家 三十二副)
  情淑(艳 宝琴 红楼绝艳 三十二副)
  情淑(豪 湘云 金钗 红楼绝艳 三十二副))
  情淑( 李纹 冷韵幽芳 三十二副)
  情淑( 李绮 芳丛蓓雷 三十二副)
  情贞(节 李纨 金钗 妇德宜家 三十二副)
  情贞(侠 尤三姐 金钗 红楼绝艳 三十二副)
  情贞(烈 鸳鸯 侍女 青衣领袖 三十二副)
  情义(忠 紫鹃 侍女 卷帘三艳 三十二副)
  情义(孝 宝珠 侍女 升阶芍药 三十二副)
  情义(媚 平儿 侍女 升阶芍药 三十二副)
  情怜( 巧姐 金钗 芳丛蓓蕾 三十二副)
  情怜(风 香菱 侍女 升阶芍药 三十二副)
  情怜(闲 妙玉 冷韵幽芳 三十二副)
  情幽(雅 惜春 金钗 芳丛蓓蕾 三十二副)
  情幽(幽 岫烟 冷韵幽芳 三十二副)
  情幽(  秋纹 巫云梦冷 三十二副)
  情胎(贤 王夫人 樛木分阴 三十二副)
  情胎(  薛姨妈 樛木分阴 三十二副)
  情胎(  史太君 冠帔承恩 三十二副)
  情庸(  尤氏 冠帔承恩 十六副)
  情庸(  邢夫人 冠帔承恩 十六副)
  情庸(  周姨娘 樛木分阴 十六副)
  情慧(甜 莺儿 侍女 卷帘三艳 十六副)
  情慧(  芳官 侍女 鼓舌如簧 十六副)
  情慧(  小红 侍女 暗水浮香 十六副)
  情傲(  金钏 侍女 暗水浮香 十六副)
  情傲(娇 晴雯 侍女 卷帘三艳 十六副)
  情傲(艳 司棋 侍女 暗水浮艳 十六副)
  情妒(  金桂 鼓舌如簧 八副)
  情妒(骚 王熙凤 金钗 游丝别引 八副)
  情妒(  赵姨娘 鼓舌如簧 八副)
  情移(冶 尤二姐 游丝别引 八副)
  情移(  袭人 侍女 游丝别引 八副)
  情移(丽 可卿 金钗 巫云梦冷 八副)
  四字(每副加二百五十六副)
  富贵神仙 忠孝节烈 幽闲艳雅
  英贤豪侠 娇柔甜媚 冶丽风骚
  三同(每副加六十四副)
  樛木分阴 冠帔承恩 红楼绝艳
  妇德宜家 芳丛蓓蕾 冷韵幽芳
  升阶芍药 卷帘三艳 暗水浮香
  巫云梦冷 游丝别引 鼓舌如簧
  三领袖(凡四字三同,只将手中成副者合看,有无此种花色,不必另配。如下三李、三尤等类,则须以牌配成也。)
  各种花色
  三李(李纨 李纹 李绮)
  三尤(尤氏 尤二姐 尤三姐)
  三春(元春 迎春 探春)
  三星(宝玉 渺渺 茫茫 )
  三仙(宝玉 黛玉 宝钗 以上每副合作一百二十八副 )
  四春(元春 迎春 探春 惜春 作二百五十六副补一张 )
  四喜(宝玉 茫茫 渺渺 宝钗 如无宝钗,黛玉亦可 同上 )
  五花(宝玉 茫茫 渺渺 黛玉 宝钗 作五百十二副 补两张)
  六合(两宝玉 两茫茫 两渺渺 作七百六十八副 补三张 )
  六德(两宝玉 两宝钗 两黛玉 同上)
  七巧(四春 三仙 作副同上 补四张)
  八聚(两宝玉 两茫茫 两渺渺 两宝钗 如无宝钗,两黛玉亦可 作一千零二十四副 补五张)
  九联(三春 三尤 三李 作七百五十六副 不补)
  十全(两宝玉 两茫茫 两渺渺 两宝钗 两黛玉 作一千零二十四副 补七张)
  十二金钗(每名一张不得重复 同上 )
  十二侍女(同上 同上 )
  九情淑一情锺(同上 作二千零二十四副 补同上 )
  此为我乡徐曼仙女史所创闺中游戏,生面别开。近日麻雀盛行,以此较之,一俗一雅,判若天渊。女史工诗词,有《鬘华室稿》行世,即此小道,亦足见其慧心之独运矣。庚戌三月,皞皞子识。

  钗小志 唐 朱揆 撰

  如夫人
  齐侯多内宠,嬖如夫人者六人。
  教美人战
  孙武以兵法见吴王阖闾,于是出宫中美人百人,分为二队,以王之宠姬二人为队长。
  妾与政
  王导有幸妾姓雷,颇豫政事,蔡公谓之“雷尚书”。
  携妓东山
  谢安栖迟东山,放情丘壑,好音乐,每游赏,必以妓从。
  开阁放妾
  王处仲尝荒恣于色,左右谏之,处仲曰:“吾乃不觉尔,如此甚易耳。”乃开后阁驱诸婢妾数十人,任其所之。
  妾为夫人
  杜佑,议者谓:佑治行无缺,惟晚年以妾为夫人,有所蔽云。
  妓围
  唐申王每冬月苦寒,令宫女密围而坐,谓之“妓围”。
  帘衣
  梁夏候亶性俭率,有妓妾十数,并无被服。每有客,常隔帘奏乐,时谓帘为“夏侯妓衣”。
  白头吟
  张跂欲娶妾,其妻曰:“子诵《白头吟》,妾当听之。”跂惭而止。
  霓裳羽衣曲
  上皇令宫妓佩七宝璎珞,舞《霓裳羽衣曲》,曲终,珠翠可扫。
  雪儿歌
  雪儿者,李密爱姬。每宾朋文章有奇丽者,付雪儿协律歌之。
  绛纱帐
  马融施绛纱帐,前授生徒,后列女乐。
  肉台盘
  南唐孙晟,官至司空,每食不设儿案,使众妓各执一器,环立而侍,号“肉台盘”。
  以倡进
  汉武帝李夫人,本以倡进。
  妇女连百
  秦皇妇女连百,倡优累千。
  赐妓乐
  夏侯惇从太祖征孙权还,赐妓乐名倡。
  殴杀笛妓
  王恺尝置酒,女妓吹笛,少有舛韵,恺便令黄门殴杀之,一座改容。
  夺伤指
  张均妓多丽,弹琵琶曲顶上有高丽丝结,赵诗争夺,致伤二指。
  绫罗裤褶
  武帝尝降王武子家,武子供馔,并用琉璃器,婢子百余人皆绫罗裤褶,以手擎饮食。
  自为小君裁剪
  李绅为相,时俗尚轻绡,染蘸碧为妇人衣,绅自为小君裁剪。
  琥珀钏
  东昏侯为潘妃作一只琥珀钏,直七十万。
  乐天姬侍
  乐天诗曰:“菱角执笙簧,谷儿抹琵琶。红绡信手舞,紫绡随意歌。”自注云:“皆臧获名。”
  燕子楼
  张建封节制武宁,纳妓盼盼于燕子楼,公薨,不它适。
  不许妾妆
  崔枢夫人治家整肃,容仪端丽,不许群妾作时世妆。
  呼琵琶
  蔡持正谪新州,侍儿名琵琶,尝养一鹦鹉,持正每呼琵琶,即扣响板,鹦鹉传言呼之。
  尽记歌词
  欧阳永叔闲汝阴时,一妓能尽记公所为歌词。
  唱金缕
  杜秋娘,金陵女也。年十五,为李绮妾,尝为绮唱《金缕词》。
  柳枝
  退之二侍姬,名柳枝、绛桃。
  二妾歌舞
  乐天有二妾:樊素善歌,小蛮善舞。
  记曲娘子
  张红善歌,每听新声一遍,即能记其节奏。后入宫,号“记曲娘子”。
  百濯香
  吴孙亮宠姬有异香,历年弥盛,浣百遍不歇,名曰“百濯香”。
  善吹篪
  河间王侍儿朝云,善吹篪。诸羌叛,王令朝云假为老妪吹篪,羌皆流涕,复降。语曰:“快马健儿,不如老妪吹篪”。
  别锦儿
  《韩渥集》中有《别锦儿时》。
  房老
  石崇爱婢翔风,年三十,遂退之,使为房老。
  烧指吞炭
  高聪有妓十余人,及病,欲不适他人,并令烧指吞炭,出家为尼。
  教诵赋
  蜀刘琰侍婢教诵《鲁灵光殿赋》。
  手语
  崔生谒一品问疾,其妾与之手语。
  善琴筝
  李汧公妾,名七七,善琴与筝。
  香儿
  元载妓薛琼英,幼以香屑亲饮啖之,长而肌香,故名香儿。
  烛围
  韦涉家宴,使每婢执一烛,四面行立,人呼为“烛围”。
  宴客典斟
  陈无咎宴一客,用一婢典斟,必十二而后使满,以尽诚敬之道。
  金牌盈坐
  河间王夜饮,妓女讴歌一曲,下一金牌,席终,金牌盈座。
  笑春红
  阆中参军黄涉,婢曰笑春红。死,涉念之,泪洒犀帘,至皆损坏。
  二花
  阮文姬插鬓用杏花,陶溥公呼曰“二花”。
  妾无副服
  诸葛亮答李严书云:“吾受赐八千斛,今畜财无余,妾无副服。”
  爱妾换马
  后魏曹彰性倜傥,偶逢骏马,爱之,其主所惜也。彰曰:“彰有美妾可换,惟君所择”。马主因指一妓,彰遂换之。马名“白鹊”,故后人作《爱妾换马诗》,奏之弦歌焉。
  婢皆读书
  郑玄家奴婢皆读书,一婢不称旨,使人拽着泥中,须臾一婢来问曰:“胡为乎泥中?”答曰:“薄言往塑,逢彼之怒。”
  以婢马赌
  尔朱文略,豪纵不逊。平秦王有七百里马,文略敌以好婢赌取之。明日,平秦王致请,文略杀马列婢,以二银器盛婢头,马肉遗之。
  以妓易带
  严续相公歌姬,唐高给事通犀带,皆一代尤物,因呼卢之会,出姬解带角之,唐彩大胜。乃酌酒,令美人歌一曲而别。
  我见亦怜
  南郡主见桓温妾,抱之曰:“阿子,我见汝亦怜,何况老奴!”
  侍女合弹
  韩退之晚年,二侍女合弹琵琶、筝。
  妾不衣帛
  季文子相宣成,无衣帛之妾,无食粟之马。
  妓堂
  司马郎君时贵好作妓堂,然香烟熏之,屋为之黑。
  女倡着罗縠
  曹洪令女倡着罗縠之衣。
  望江南
  李太尉镇关西日,为亡姬谢秋姬作《望江南曲》。
  弓腰
  梁羊侃妾孙荆玉,能反腰贴地,衔席上之珍,谓之“弓腰”。
  镜儿善筝
  郭暖宴客,有婢镜儿善弹筝,姿色绝代。李端在坐,时窍寓目,属意甚深。暧觉之,曰:“李生能以弹筝为题,赋诗娱客,吾当不惜此女。”李即席口号曰:“鸣筝金粟柱,素手玉房前。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暖大称善,彻席上金玉酒器,并以镜儿赠李。
  袖裹春
  元宗为太子时,爱妾号鸾儿。多从中贵熏逍遥微行,以轻罗造梨花散蕊,裛以月麟香,号“袖裹春”,所至暗遗之。
  金凤凰
  周光禄诸妓掠鬓用郁金油,傅面用龙消粉,染衣以沈香水。月终,人赏金风凰一只。
  郑姬香
  郑注赴河中,姬妾百余,尽熏麝,香气数里,逆于人鼻。是岁,自京兆至河中,所过瓜尽一蒂不获。
  梅妆阁
  郭元振落梅妆阁,有婢数十人,客至则拖鸳鸯襭裙衫,一曲终,则赏以糖鸡卵,明其声也,宴罢散九和握香。
  窈窕汤
  嘉平二十五日,叔良宿醒未解,窈窕烹“百和解醒汤”进之,随饮而醒,后遂依法作汤,名“窈窕汤”。
  染花奁
  郭代公爱姬薛氏,贮食物以散风奁,收妆具以染花奁。
  谢郎衣
  苏紫藭爱谢耽,咫尺万里,靡由得亲。遣侍儿假耽恒着小衫,昼则私服于内,夜则拥之而寝。耽知之,寄以诗曰:“苏娘一别梦魂稀,来借青衫慰渴饥。若使闲情重作赋,也应愿作谢郎衣”。谢亦取女衵服衷之,后为夫妇。
  不用落尘
  丽居,孙亮爱姬也。鬒发香净,一生不用洛成,疑其有辟尘犀钗子也。注曰:“洛成,即今篦梳,似落尘子误,未考。”
  萱草浣衣
  郑玄令婢萱草浣衣,萱草辄云:“郎君尘土太多,令人手皮俱脱。”
  白团扇
  王珉与嫂婢通,嫂知挞之。珉好持白团扇,婢制《白团扇歌》赠珉云:“团扇复团扇,许持自障面。憔悴无复理,羞与郎相见。”
  枕畔着衣
  韩熙载北人仕江南,致位通显,不防闲婢妾,侍儿往往私客。客赋诗有“最是五更留不住,向人枕畔着衣裳”之句。
  凤窠群女
  姑臧太守张宪,使娼妓戴拂壶中锦仙裳,密粉淡妆,便侍阁下。奏书者号“传芳妓”,酌酒者号“龙津女”,传食者号“仙盘使”,代书札者号“墨娥”,按香者号“麝姬”。
  玳瑁床
  楚娘,名伎也。江都王宠之,寝玳瑁之床,悬翡翠之帐。
  诨衣
  穆宗以玄绡白书,素纱墨书为衣服,赐承幸宫人,皆淫鄙之词,时号“诨衣”。
  春草
  白乐天有姬善舞,名春草。
  碧绢蚊帱
  宋武帝节俭,张妃房惟碧绢蚊帱。
  作芙蕖香
  欧公知颍州,有官妓卢媚儿,姿貌端秀,口中常作芙蕖花香,有蜀僧云:“此人前身为尼,诵《法华经》二十年。”
  停隼旟
  刘禹锡《泰娘诗》:“风流太守韦尚书,路旁忽见停隼旟。”
  半妆
  谚曰:“白头花钿满面,不若徐妃半妆。”
  帏婢作乐
  谢安夫人刘氏,帏诸婢使在前作伎,太傅暂见便下帏,太傅索更开,夫人云:“恐伤盛德。”
  青绡紫袖
  竟陵王青绡持拂,紫袖吹箫。
  鸧鹒止妒
  梁武平齐,尽有其内,获侍儿十余辈,忌于郄后。左右进言曰:“以鸧鹒为膳,可以止妒。”
  宠荡坠床
  颜延之有爱姬,姬凭宠荡延之,坠床至损。
  脂肉滑
  元稹诗:“越婢脂肉滑。”
  老不遣妾
  齐张环妓妾盈房,或讥其衰暮畜妓,环曰:“我少好音律,老而方解,平生嗜欲无一复存,唯未能遣此耳。”
  卜姓
  《礼》:“买妾不知其姓,则卜之。”
  专房
  《霍后传》:“宠之专房。”
  画衣粉面
  梁陈士人春游,画衣粉面,弦歌相逐。
  纤手烹
  白傅诗:“茶教纤手侍儿烹。”
  兰叶载
  柳恽书:“请以一小兰叶,载桃叶小姬以往。”
  燕燕相见
  赵飞燕姐妹并幸,童谣曰:“燕燕尾涎涎,张公子,时相见。”
  响玉鸣
  杨士弘曰:“江南贵家,每宴,响玉一鸣,青衣红绡十许曹,笼灯迎立。”
  巾箱之宠
  《记》曰:“岂惟炊爨之劳,抑亦巾箱之宠。”
  顾语婢子
  韩愈序:“今人持被直三省,丁宁顾婢子语,刺刺不能休。”
  莫敢当夕
  《礼》:“妻不在,妾御莫敢当夕。”
  声清性恶
  魏武有一妓,声音清高而情性酷恶,欲杀则爱才,欲置则不堪,于是选一人声及之,便杀性恶者。
  推婢墓中
  于宝父有宠婢,母妒甚,及父亡,母乃生推婢于墓中。后十余年,开墓,婢伏棺而苏,言:“其父常取饮食与之,恩情如生。”
  榴花染
  《诗》:“郁金香汗袌歌巾,山石榴花染舞裙”。
  诮失婢榜
  唐人有《诮失婢榜》诗,诗曰:
  抚养在香闺,娇痴教不依。
  总然桃叶宠,打得柳花飞。
  晓露空调粉,春罗枉赐衣。
  内家方妒杀,好处任从归。

  妆台记 唐 宇文氏 撰

  舜加女人首饰,钗杂以牙玳瑁为之。
  周文王于髻上加珠翠翘花,傅之铅粉,其髻高,名曰“凤髻”,又有“云髻”,步步而摇,故曰“步摇”。
  始皇宫中悉好神仙之术,乃梳神仙髻,皆红妆翠眉,汉宫尚之。后有迎春髻、垂云髻,时亦相尚。
  汉武就李夫人取玉簪搔头,自此宫人多用玉。时王母下降,从者皆飞仙髻、九环髻,遂贯以凤头钗,孔雀搔头,云头篦以玳瑁为之。
  汉明帝令宫人梳百合分髾髻、同心髻。
  魏武帝令宫人梳反绾髻,插云头篦,又梳百花髻。
  晋惠令宫人梳芙蓉髻,插通草五色花。
  陈宫中梳随云髻,即晕妆。
  隋文宫中梳九真髻,红妆谓之桃花面,插翠翘桃华搔头,帖五色花子。
  炀帝令宫人梳迎唐八鬟髻。插翡翠钗子作日妆,又令梳翻荷鬓,作啼妆,坐愁髻,作红妆。
  唐武德中,宫中梳半翻髻,又梳反绾髻、乐游髻,即水精殿名也。
  开元中,梳双鬟、望仙髻及回鹘髻。
  贵妃作愁来髻。
  贞元中,梳归顺髻,帖五色花子,又有闹扫妆髻。
  《古今注》云:“长安作盘桓髻、惊鹄髻、复作俀鬌髻。一云梁冀妻堕马髻之遗装也。”
  晋永嘉间妇人束发,其缓弥甚,紒之坚不能自立,发被于额,自出而巳。吴妇盛妆者,急束其发而劘角过于耳。
  惠帝元康中妇人之饰,有五兵佩,又以金银玳瑁之属,为斧钺戈戟以当笄。
  太元中,王公妇女必缓鬓倾髻以为盛饰,用发既多,不可恒戴,乃先于木及笼上装之,名曰“假髻”,或名“假头”。
  宋文帝元天嘉六年,民间妇人结发者三分,发抽其鬟直向上,谓之“飞天紒”。始自东府,流被民庶。
  天宝初,贵族及士民好为异服,妇人则簪步摇钗,衫袖窄小。
  杨贵妃常以假鬓为首饰,而好服黄裙。
  蜀孟昶末年,妇女治发为高髻,号“朝天髻”。
  理宗朝宫妃梳高髻于顶,曰“不走落”。
  梁简文诗:“同安鬟里拨,异作额间黄。”拨者,捩开也。妇女理鬟用拨,以木为之,形如枣核,两头尖,尖可二寸长,以漆光泽,用以松鬓,名曰“鬓枣”。竞作万妥鬓,如古之蝉翼鬓也。
  后周静帝令宫人画眉墨妆。
  汉武帝令宫人作八字眉。
  汉日给宫人螺黛作翠眉。
  魏武帝令宫人画青黛眉、连头眉。一画连心甚长,人谓之“仙蛾妆”。齐梁间多效之。
  唐贞元中,又令宫人青黛画蛾眉。
  《古今注》云:“梁冀妻改翠眉为愁眉。”
  魏宫人画长眉。
  《西京杂记》云:“司马相如妻文君,眉色如望远山,时人效画‘远山眉’。”
  五代宫中画眉,一曰开元御爱眉,二曰小山眉,三曰五岳眉,四曰三峰眉,五曰垂珠眉,六曰月棱眉,又名却月眉,七曰分稍眉,八曰涵烟眉,九曰拂云眉,又名横烟眉,十曰倒晕眉。东坡诗:“成都画手开十眉,横烟却月争新奇。”
  唐末点唇,有胭脂晕品:石榴娇、大红春、小红春、嫩吴香、半边娇、万金红、圣檀心、露珠儿、内家圆、天宫巧、恪儿殷、淡红心、猩猩晕、小朱龙、格双唐、眉花奴。
  妇人画眉,有倒晕妆,古乐府有“晕拢鬓”之句。
  今妇人面饰用花子,起自唐上官昭容所制,以掩黥迹也。
  隋文宫中贴五色花子,则前此已有其制矣,乃彷于宋寿阳公主梅花落面事也。宋淳化间,京师妇女竞翦黑光纸围团靥,又装缕鱼腮骨,号“鱼媚子”,以饰面,皆花子之类耳。
  美人妆面,既傅粉,复以胭脂调匀掌中施之。


  髻鬟品 唐 叚柯古 撰

  髻始自燧人氏,以发相缠而无系缚。
  周文王加珠翠翘花,名曰"凤髻",又名"步摇髻"。
  秦始皇有望仙髻、参鸾髻、凌云髻。
  汉有迎春髻、垂云髻。
  王母降武帝宫,从者有飞仙髻、九环髻。
  汉元帝宫中有百合分髾髻、同心髻。
  太元中,公主妇女必缓鬓欣髻,又有假髻。
  合德有欣愁髻。
  贵妃有义髻。
  魏明帝宫有涵烟髻。
  魏武帝宫有反绾髻,又梳百花髻。
  晋惠帝宫有芙蓉髻。
  梁宫有罗光髻。
  陈宫有随云髻。
  隋文宫有九贞髻。
  炀帝宫有迎唐八寰髻,又梳翻荷髻、坐愁髻。
  高祖宫有半翻髻、反绾乐游髻。
  明皇帝宫中双镮望仙髻、回鹘髻。
  贵妃作愁来髻。
  贞元中有归顺髻,又有闹扫妆髻。
  汉梁冀妻作堕马髻。
  长安城中有盘桓髻、惊鹄髻,又抛家髻及倭圞髻。
  王宪亦作解散髻,斜插簪。
  周弘文少时着锦绞髻。

  汉杂事秘辛 汉 无名氏

  建和元年四月丁亥,保林吴姁以丙戌诏书下中常侍超曰:“朕闻河洲窈窕,明辟思服,择贤作俪,隆代所先。故大将军乘氏忠侯商所遗少女,有贞静之德,流闻禁掖。其与姁并诣商第,周视动止,审悉幽隐,其毋讳匿,朕将采焉。”
  姁即与超以诏书趋诣商第,第内讙噪。食时,商女女莹从中阁细步到寝。姁与超如诏书周视动止,俱合法相。超留外舍,姁以诏书如莹燕处,屏斥接侍,闭中合子。时日晷薄辰,穿照蜃窗;光送着莹面上,如朝霞和雪,艳射不能正视。目波澄鲜,眉妩连卷,朱口皓齿,修耳悬鼻,辅靥颐颔,位置均适。姁寻脱莹步摇,伸髻度发,如黝髹可鉴;围手八盘,坠地加半握。已,乞缓私小结束,莹面发頳抵拦。姁告莹曰:“官家重礼,借见朽落,缓此结束,当加鞠翟耳!”莹泣数行下,闭目转而内向。姁为手缓,捧着日光,芳气喷袭,肌理腻洁,拊不留手。规前方后,筑脂刻玉。胸乳菽发,脐容半寸许珠,私处坟起。为展两股,阴沟渥丹,火齐欲吐。此守礼谨严处女也!约略莹体,血足荣肤,肤足饰肉,肉足冒骨,长短合度。自颠至底,长七尺一寸;肩广一尺六寸,臀视肩广减三寸;自肩至指,长各二尺七寸,指去掌四寸,肖十竹萌削也。髀骨至足长三尺二寸,足长八寸;胫跗丰妍,底平指敛,约缣迫袜,收束微如禁中,久之不得音响。姁令推谢“皇帝万年”,莹乃徐拜称“皇帝万年”,若微风振箫,幽鸣可听。不痔不疡,无黑子创陷及口鼻腋私足诸过。
  臣妾姁,女贱愚憨,言不宣心,书不符见,谨秘缄昧死以闻。时夜漏三下,太后犹御寿安殿,发缄欢喜,顾语帝曰:“吾入宫后,知有幼妹;然中外隔阔,目所未见。不谓争达如尔!”明日诏下,有司议礼。有司奏曰:“谨按:春秋迎王后于纪,在途则称后。故大将军乘氏忠侯商女,今大将军参录尚书事乘氏侯冀女弟,膺绍圣善,旧协潜邸;结婚之际,有命既集,宜备礼章,时进征币,请下三公太常案礼仪。”奏可,一准孝惠皇帝纳后故事。
  于六月癸未,皇帝制诏大将军参录尚书事乘氏侯冀:“干施坤受,实始人经,不有配俪,曷奉天地宗庙?爰谋公卿,咸谓宜率前典。今使使持节太常弘宗正千秋以礼纳采。”主人曰:“皇帝嘉命,访婚陋族,备数采择。臣父故大将军乘氏忠侯商之遗女,未闲训诫,衣履若而人,钦承前典,肃奉仪制。大将军参录尚书事乘氏冀上,臣冀顿首再拜承制。”
  乙酉,皇帝制诏大将军参录尚书事乘氏侯冀:“两仪配俪,承天统物。正位于内,必竢令族,重申旧典。今使使持节太常弘宗正千秋以礼问名。”主人曰:“皇帝嘉命,使者弘到,重宣中诏,问臣名族。臣女弟女莹,父母所生,先臣故九江之守定陵乡侯统之遗玄孙,先臣故褒亲愍侯竦之曾孙,先臣故少府特进乘氏侯雍之孙,先臣故大将军乘氏忠侯商之遗女;外出自先臣故侍中鲖阳侯万全之外曾孙,先臣故大鸿胪鲖阳侯桂之外孙。年十六,钦承前典,肃奉仪制。”
  戊子,皇帝制诏大将军参录尚书事乘氏侯冀:“人谋龟从,佥,曰:‘贞吉’,敬从典礼。今使使持节太常弘宗正千秋以礼纳吉。”主人曰:“皇帝嘉命,使者弘重宣中诏,太卜元吉。臣陋族卑鄙,忧惧不胜!钦承前典,肃奉仪制。”
  辛卯,皇帝制诏:“大将军参录尚书事乘氏侯冀之女弟,有母仪之德,窈窕之姿;如山如河,宜奉宗庙,永承天祚。以黄金二万斤,马十二匹,玄瑴纁璧,以章典礼。今使使持节司徒戒太常弘以礼纳征。”主人曰:“皇帝嘉命,降婚卑陋,崇以上公,宠以典礼,备物典策。钦承前典,肃奉仪制!”
  甲午,皇帝制诏大将军参录尚书事乘氏侯冀:“谋于公卿,大筮元龟,罔有不臧,率遵典礼。今使使持节司徒戒太常弘宗正千秋以礼请期。”主人曰:“皇帝嘉命,使弘重宣中诏,吉日惟今月庚子可迎。臣钦承前典,肃奉仪制。”
  庚子,皇帝制诏大将军参录尚书事乘氏侯冀:“岁吉月令,吉日惟庚子,率礼以迎。今使使持节大尉乔司徒戒以迎。”主人曰:“皇帝嘉命,使使者乔重宣中诏,令月吉辰,备礼以迎。上公宗卿,兼至副介,近臣百两。臣蝝蚁之族,猥承大礼,忧悚惶悸。臣钦承前典,肃奉仪制。”
  后服绀上玄下,假髻步摇;八雀九华,十二鐏,加以翡翠朱舄袜;乘法驾,重翟羽盖,金根车驾青交路;青帷裳,■画辀,黄金涂五末,盖蚤施金华;驾驷马,龙旗九斿。大将军妻参乘,太仆妻御。车符令设卤簿,属车四十六乘,前鸾旗,车皮轩,凤皇闟戟,九斿云罕,金钲黄钺。洛阳令奉引,公卿、五官校尉、司隶校尉、河南尹妻,皆乘其官车,带夫本官绶以从。置虎贲羽林骑戎头,黄门鼓吹五时,副车女骑夹毂,执法御史在前。五将导骑,千乘万骑,引至阙下。自皇汉迎后,未有若斯之盛也。
  至八月乙未,诏曰:“维建和元年八月乙未,制诏故大将军乘氏忠侯商女女莹:朕闻任姒佐周,绵运八百,良以德重黄床,足奉宗庙也。朕以寡昧,承嗣历服,爰求英淑,共临海内。惟尔夙间内戒,德冠后庭,有夭桃之宜,协和鸣之祥,宜升尊位,母仪天下。今使太尉乔使持节奉玺绶,宗正千秋为副,立尔为皇后。其敬慎中馈,以践乃位,无替朕命,永奠坤维!”后即位于章德殿,太尉使持节奉玺绶。天子临轩,陛设虎贲旄头五牛旗,百官陪位,皇后北面,太尉往盖下东向,宗正大长秋西向。宗正读策文毕,皇后称:“臣妾皇帝万年”毕,住位,太尉乔授玺绶。中常侍超长跪受玺绶,奏于殿前,女史婕妤,婕妤长跪受以授昭仪,昭仪长跪受以带皇后,皇后伏起拜称“臣妾皇帝万年”讫。黄门鼓吹三通,鸣鼓毕,群臣以次出,后即位,大赦天下。

  汉《杂事》一卷,得于安宁州土知州董氏,前有义鸟王子充印,盖子充使云南时箧中书也。然《御览》诸书,亦有《汉杂事》而略不见收,此特载汉桓帝懿献梁皇后被选及立礼册立事。而吴姁入后燕处审视一段,最为奇艳,但太秽亵耳。不谓冀威赫震人,犹得渎选如此。卷首有“秘辛”二字,不可解,要是卷帙甲乙名目。余当搜考“弓足”原始,不得。及见“约缣迫袜,收束微如禁中”语,则缠足后汉已自有之。言脱于口,追驷不及。聊志于此,用塞疏懒之诮。成都杨慎识。



  〖注:■,木+虚。同虡,音巨,《后汉?舆服志》:“■文画辀。”〗

  大业拾遗记 唐 颜师古

  大业十二年,炀帝将幸江都,命越王侑留守东都。宫女半不随驾,争泣留帝,言:“辽东小国,不足以烦大驾,愿择将征之。”攀车留借,指血染鞅,帝意不回。因戏飞白题二十字,赐守宫女云:“我梦江都好,征辽亦偶然。但存颜色在,离别只今年。”
  车驾既行,师徒百万前驱。大桥未就,则命云屯将军麻叔谋,浚黄河入汴堤,使胜巨舰。叔谋御命甚酷,以铁脚木鹅,试彼浅深。鹅止,谓浚河之夫不忠,队伍死冰下。至今儿啼闻人言“麻胡来”,即止。其讹言畏人皆若是。帝离都旬日,幸宋何妥所进车。车前只轮高广,疏钉为刃。后只轮庳下,以柔榆为之,使滑劲不滞,使牛御马(车名)。自都抵汴郡。日进御女车。车■⑴垂鲛绡纲,杂缀片玉鸣铃,行摇玲珑,以混车中笑语,冀左右不闻也。长安贡御车女袁宝儿,年十五,腰肢纤堕,騃憨多态,帝宠爱之,特厚。时洛阳进合蒂迎辇花,云“得之嵩山坞中,人不知名,采者异而贡之”。会帝驾适至,因以“迎辇”名之。花外殷紫,内素腻菲芬,粉蕊心深红,跗争两花,枝干烘翠,类通草,无刺,叶圆长薄。其香气秾芬馥,或惹襟袖,移日不散,嗅之令人不多睡。帝令宝儿持之,号曰“司花女”。时诏虞世南草《征辽指挥德音敕》于帝侧,宝儿注视久之,帝谓世南曰:“昔传飞燕可掌上舞,朕常谓儒生饰于文字,岂人能若是乎?及今得宝儿,方昭前事。然多憨态,今注目于卿,卿才人,可便嘲之。”世南应诏为绝句曰:“学画鸦黄半未成,垂肩亸袖太憨生。缘憨却得君王惜,长把花枝傍辇行。”上大悦。
  至汴,帝御龙舟,萧妃乘凤舸,锦帆彩缆,穷极侈靡。舟前为舞台,台上垂蔽日帘,帘即蒲泽国所进,以负山蛟睫、幼莲根丝,贯小珠间睫编成,虽晓日激射,而光不能透。每舟,择妙丽长白女子千人,执雕板缕金楫,号为“殿脚女”。一日帝将登凤舸,凭殿脚女吴绛仙肩,喜其柔丽,不与群辈齿,爱之甚,久不移步。绛仙善画长蛾眉,帝色不自禁,回辇召绛仙,将拜婕妤。适值绛仙下嫁为玉工万群妻,故不克谐。帝寝兴罢,擢为龙舟首楫,号曰“崆峒夫人”。由是殿脚女争效为长蛾眉。司宫吏日给螺子黛五斛,号为“蛾绿”。螺子黛出波斯国,每颗值十金。后征赋不足,杂以铜黛给之,独绛仙得赐螺黛不绝。帝每倚帘视绛仙,移时不去,顾内谒者云:“古人言秀色若可餐,如绛仙,真可疗饥矣!”因吟《持楫篇》赐之,曰:
  旧曲歌桃叶,新妆艳落梅。
  将身旁轻楫,知是渡江来。
诏殿脚女千辈唱之。时越溪进耀光绫,绫纹突起有光彩。越人乘樵风舟,泛于石帆山下,收野茧缲之。缲丝女夜梦神人告之:“禹穴三千年一开,汝所得野茧,即江淹《文集》中壁鱼所化也。丝织为裳,必有奇文。”织成,果符所梦,故进之。帝独赐司花女洎绛仙,它姬莫预。萧妃恚妒不怿,由是二姬稍稍不得亲幸。
  帝尝醉游诸宫,偶戏宫婢罗罗者,罗罗畏萧妃,不敢迎帝,且辞以有程姬之疾,不可荐寝。帝乃嘲之曰:“个人无赖是横波,黛染隆颅簇小蛾。幸得留侬伴成梦,不留侬住意如何?”帝自达广陵,宫中多效吴言,因有侬语也。
  帝昏湎滋深,往往为妖崇所惑。尝游吴公宅鸡台,恍惚间与陈后主相遇,尚唤帝为“殿下”。后主戴车纱皂帻,青绰裒长裾,绿锦纯缘紫纹方平履,舞女数十许,罗侍左右,中一女迥美。帝屡目之,后主云:“殿下不识此人耶?即丽华也。每亿桃叶山前,乘战舰与此子北渡。尔时,丽华最恨,方倚临春阁,试东郭■⑵紫毫笔,书'小砑红绡,作答江令‘璧月’句,未终,见韩擒虎跃青骢车拥万甲直来冲入,殊煞风影,以至今日。”俄以绿文测海蠡,酌红梁新酿劝帝,帝饮之甚欢。因请丽华舞《玉树后庭花》。丽华白后主:“辞以抛掷岁久,自井中出来,腰肢依巨,无复往时姿态。”帝再三索之,乃徐起终一曲。后主问帝:“肃妃何如此人?”帝曰:“春兰秋菊,各一时之秀也。”后主复诵诗十数篇,帝不记之,独爱《小窗诗》及《寄侍儿碧玉诗》。《小窗》云:
  午醉醒来晚,无人梦自惊。
  夕阳如有意,偏傍小窗明。
《寄碧玉》云:
  离别肠应断,相思骨合销。
  愁魂若飞散,凭仗一相招。
丽华拜求帝一章,辞以不能。丽华笑曰:“尝闻‘此处不留侬,会有留侬处,’安可言不能。”帝强为之《操觚》曰:
  见面无多事,闻名尔许时。
  坐来生百媚,实个好相知。”丽华捧诗,赪然不怿。后主问帝:“龙舟之游乐乎?始谓殿下致治在尧舜之上,今日复此逸游,大抵人生,各图快乐,曩时何见罪之深邪?三十六封书,至今使人怏怏不悦。”帝忽悟,叱之云:“何今日尚目我为殿下?复以往事讥我邪?”随叱声,恍然不见。
帝幸月观,烟景清朗,中夜独与萧妃起临前轩。帘栊不开,左右方寝,帝凭妃肩说东宫时事。适有小黄门映蔷薇丛调宫婢,衣带为蔷薇罥结,笑声吃吃不止。帝望见腰肢纤弱,意为宝儿有私。帝披单衣,亟行擒之。乃宫婢雅娘也。回入寝殿,萧妃诮笑不知止。帝因曰:“往年私幸妥娘时,情态正如此。此时虽有性命,不复惜矣!后得月宝,被伊作意态不彻,是时侬心,不减今复对萧娘情态。曾效刘孝绰为《杂忆诗》,常念与妃,妃记之否?”萧妃承问,即念云:
  忆睡时,待来刚不来。
  卸妆仍索伴,解佩更相催。
  博山思结梦,沉水未成灰。
又云:
  忆起时,投签初报晓。
  被惹香黛残,枕隐金钗袅。
  笑动上林中,除却司晨鸟。
听之咨嗟云:“日月遄逝,今来已是几年事矣!”妃因言:“闻说方外群盗不少,幸帝图之。”帝曰:“侬家事一切己托杨素了。人生能几何?纵有他变,侬终不失作长城公,汝无言外事也。”
  帝尝幸昭明文选楼,车驾未至,先命宫娥数千人升楼迎侍。微风东来,宫娥衣被风绰直泊肩项。帝睹之,色荒愈炽,因此乃建迷楼,择下俚稚女居之,使衣轻罗单裳,倚槛望之,势若飞举。又爇名香于四隅。烟气霏霏,常若朝雾未散。谓为神仙境不我多也。楼上张四宝帐,帐各异名:一名散春愁,二名醉忘归,三名夜酣香,四名延秋月。妆奁寝衣,帐各异制。
  帝自达广陵,沈湎失度,每睡须摇顿四体,或歌吹齐鼓,方就一梦。侍儿韩俊娥尤得帝意,每寝必召,令振耸支节然后成寝。别赐名为“来梦儿”。萧妃常密讯俊娥曰:“帝体不舒,汝能安之,岂有他媚。”俊娥畏威,进言:“妾从帝自都城来,见帝尝在何妥车。车行高下不等,女态自摇,帝就摇怡悦。妾今幸承皇后恩德,侍寝帐下,私效车中之态以安帝耳,非他媚也。”他日萧后诬罪去之,帝不能止。暇日登迷楼忆之,题东南柱二篇云:
  黯黯愁侵骨,绵绵病欲成。
  须知潘岳鬓,强半为多情。
又云:
  不信长相忆,丝从鬓里生。
  闲来倚楼立,相望几含情。
  殿脚女自至广陵,悉命备月观行宫,由是绛仙等亦不得亲侍寝殿。有郎将自瓜州宣事回,进合欢水果一器。帝命小黄门以一双驰骑赐绛仙。遇马急摇解,绛仙拜赐不然,因附红笺小简上,进曰:
  驿骑传双果,君王宠念深。
  宁知辞帝里,无复合欢心。
帝省章不悦,顾黄门曰:“绛仙如何来辞怨之深也?”黄门惧拜而言曰:“适走马摇动,及月观,果巳离解,不复连理。”帝意不解,因言曰:“绛仙不独貌可观,诗意深切,乃女相也。亦何谢左贵嫔乎?”
  帝于宫中尝小会为拆字令,取左右离合之意。时杳娘侍侧,帝曰:“我取杳字为十八日。”杳娘复解“罗”字为“四维”。帝顾萧妃曰:“尔能拆朕字乎?不能,当醉一杯。”妃徐曰:“移左画居右,岂非渊字乎?”时人望多归唐公,帝闻之不怿。乃言:“吾不知此事,岂为非圣人邪?”
  于是奸蠹起于内,盗贼攻于外。直阁裴虔通,虎贲郎将司马德勤等,引左右屯卫将军宇文化及,将谋乱。因请放官奴分直上下,帝可奏,即宣诏云:“门下,寒暑迭用,所以成岁功也。日月代明,所以均劳逸也。故士子有游息之谈,农夫有休劳之节。咨尔髦众,服役甚勤,执劳无怠。埃壒溢于爪发,虮虱于兜鍪,朕甚悯之。俾尔休番,从便亿戏,无烦方朔滑稽之请,而从卫士递上之文,朕于侍从之间,可谓恩矣。可依前件事。”是有“焚草之变。”

  右《大业拾遗记》者,上元县,南朝故都。梁建瓦棺寺阁,阁南隅有双合,闭之忘记岁月。会昌中诏拆浮图,因开之,得笋笔千余头,中藏书一帙,虽皆随手靡书,而文字可纪者,乃《隋书》遗稿也。中有生白藤纸数幅,题《南部烟花录》,僧志彻得之。及焚释氏群经,僧人惜其香轴,争取纸尾,拆去视轴,皆有鲁郡文忠颜公名,题云:“手写是录”,即前之笋笔,可不举而知也。志彻得录前事,及取《隋书》校之,多隐文,特有符会而事颇简脱。岂不以国初将相争,以王道辅政,颜公不欲华靡前迹,因而削乎?今尧风已还,得车斯驾。独惜斯文湮没,不得为词人才子谈柄,故编云《大业拾遗记》。本文缺落凡十七八,悉而补之矣。

  〖注:■⑴,车+宪。■⑵,夋+兔。〗

  元氏掖庭记 元 天台陶宗仪 撰

  元祖肇建内殿,制度精巧。题头刻螭形,以檀香为之。螭头向外,口中衔珠,下垂珠,皆五色用彩金丝贯。串负柱融滚,霞沙为猊,怒目张牙,有欲动之状。瓦滑琉璃,与天一色。朱砂涂壁,红重胭脂。彤橑华棁,金桷雕櫋,务穷一时之丽。殿上设水精帘,阶琢龟文,绕以曲槛,槛与阶皆白玉石为之。太阳东升,殿中灿烂,阶更飞辉。古谓天子有金殿玉墀,名不虚也。又有紫檀殿,以紫檀香木为之,光天、玉德、七宝、摇光、通云、凝翠、厉寒等殿。其余不可一一数也。
  元妃静懿皇后旦日(一作诞日)受贺,六宫嫔妃以次献庆礼。时南朝宫人,亦有选入后庭者,亦以所珍进献。一人献寒光水玉鱼,一人献青芝双虬如意,一人献柳金简翠腕阑(似今之手镯类,但彼扁而用臂者耳)。鱼是太真润肺物,如意是六朝宫人所遗,阑又建业景阳宫胭脂井物(疑是丽华所坠),后不悦。
  宫中以玉板笋及白兔胎作羹,极佳,名“换舌羹”(玉板笋吉州土产),备载尤良《名馔录》及高迪《诗叙》。
  大内有德寿宫、兴圣宫、翠华宫、择胜宫、连天楼、红鸾殿、人霄殿、五花殿(亦名五华),殿东设吐霓瓶,曰“玉华”,西设七星云板,曰“金华”,南设火齐屏风,曰“珠华”,北设百蕊龙脉,曰“木华”,并中央木莲花紫香琪座千钧案九朵云,盖为“五华”。
  大内又有迎凉之所,曰“清林阁”,四面植乔松修竹,南风徐来,林叶自鸣,远胜丝竹。旁立二亭,东名“松声”,西名“竹风”。又有温室曰“春熙堂”,以椒涂壁,被之文绣,香桂为柱。设乌骨屏风,鸿羽帐。规地以罽宾氍毹。
  九引堂台,七夕乞巧之所。至夕,宫女登台,以五采丝穿九尾针,先完者为得巧,迟完者谓之为输巧,各出资以赠得巧者焉。
  至大中,洪妃宠于后宫。七夕诸嫔妃不得登台,台上结彩为楼,妃独与宫官数人升焉。剪彩散台下,令宫嫔拾之,以色艳淡为胜负。次日设宴大会,谓之“斗巧宴”,负巧者罚一席。
  刺绣亭,冬至则候日于此。亭边有一线竿,竿下为缉衮堂。至日命宫人把刺以验一线之功。
  九龙墀,龙形九曲,金髯玉鳞。绕罗亭,植红梅百株。延香亭,春时宫人各折花传杯于此。拱璧亭,亭六角,六璧旋拱,中置夜光珠一颗,晦夜灿若白昼,光烛数十步外,又名夜光亭。探芳径旁为逍遥市、集贤堂(台),径除御道外植垂梅、海棠、指甲花。径中十步起一亭,皆松柏竹树为之。苑中每一花开,携置亭下,以备观玩。市上铺陈九州岛四方珍异,揭锦为招。又立庖人烹鲜饪香。以供倦游之饮。集宝台,凡远夷贡献、上古所遗器物,一皆贮之。又有眺远阁、留连馆、万年宫,并在禁苑。又有龙泉井,码瑙石为井床,雨花台石为井湫,香檀为盖,离朱锦为索,云母石为汲瓶。
  宫中饮宴不常,名色亦异,碧桃盛开,举杯相赏,名曰“爱娇之宴”。红梅初发,携尊对酌,名曰“浇红之宴”。海棠谓之“暖妆”,瑞香谓之“拨寒”,牡丹谓之“惜香”。至于落花之饮,名为“恋春”。催花之设,名为“夺秀”。其或缯楼幔阁,清暑回阳,佩兰采莲,则随其所事而名之也。
  酒有翠涛饮、露囊饮、琼华汁、玉团春、石凉春、葡萄春、凤子脑、蔷薇露、绿膏浆。酪有杏花酸、脆枣酸、润肠酸、苦苏浆。盐有水晶盐、荟霜盐、五色盐。酱有蚁子酱、鹤顶酱、提苏酱。油有苏合油、片脑油、腽肭脐油、猛火油(得水愈炽)。
  后妃侍从,各有定制。后二百八十人,冠步光泥金帽,衣翻鸿兽刨袍。妃二百人,冠悬梁七曜巾,衣云肩绛缯袍。嫔八十人,冠文縠巾,衣青丝楼金袍,并谓之“控鸾昭仪”。
  熊嫔性耐寒,尝于月夜游梨花亭,露祖坐紫斑石。元帝见其身与梨花一色,因名其亭曰“联缟亭”。
  宫中制五云车,车有五箱,以火树为槛式,鸟棱为轮辕。顶悬明珠,左张翠羽,盖曳金铃,结青锦为重(一作层)云覆顶。旁建青龙旗,列磨锷雕银戟五。右张白鸠缉毳,盖曳玉铃(左宜玉,右为金),结素锦为层云覆顶。旁建白虎旗,列豹绒连珠枪五。前张红猴毛毡,盖曳木铃,结赤锦为重云覆顶。前建朱雀旗,列线锋火金戈五。后张黑兔团毫,盖曳竹铃,结墨锦为层云覆顶。后建玄武旗,列画千五。中张雕羽曲柄,盖曳石铃,结黄锦为层云覆顶,建勾陈旗。中箱为帝座,外四箱为妃嫔坐。每晦夜游幸苑中,御此以行,不用灯烛。
  〖附:陈刚中《云车夜游诗》云:
  金根云盖辂移玉,露花不坠瑶草绿。
  明珠照乘秋月悬,天风吹下箫韶曲。
  万年枝上清光满,八鸾导引双龙管。
  夜深如昼翠华来,三十六宫碧云暖。〗
  巳酉仲秋之夜,武宗与诸嫔妃泛月于禁苑太液池中。月色射波,池光映天。绿荷含香,芳藻吐秀。游鱼浮鸟,竞戏群集。于是画鹢中流,莲舟夹持。舟上各设女军,居左者,冠赤羽冠,服斑文甲,建凤尾旗,执泥金画戟,号曰“凤队”。居右者。冠漆朱帽,衣雪氅裘,建鹤翼旗,执沥粉雕戈,号曰“鹤团”。又彩帛结成采菱采莲之舟,轻快便捷,往来如飞。当其月丽中天,彩云四合,帝乃开宴张乐,荐蜻翅之脯,进秋风之鲙,酌玄霜之酒,啖华月之糕。令宫女披罗曳縠,前为八展舞,歌《贺新凉》一曲。帝喜谓妃嫔曰:“昔西王母宴穆天子于瑶池,人以为古今莫有此乐也。朕今与卿等际此月圆,共此佳会,液池之乐,不减瑶池也。惜无上元夫人在坐,不得闻步玄之声耳。”有骆妃者,素号能歌,趋出为帝舞《月照临》而歌曰:“五华兮如织,照临兮一色。丽正兮中域,同乐兮万国。”歌毕,帝悦其以月喻已,赐八宝盘玳瑁盏,诸妃各起贺。酒半酣,菱舟进鲜紫角玉心之奇,山耸而至。莲艇奉实绛房金的之异,陵叠而来。由是下令,两军水击为戏。风旋云转,戟刺戈横。战既毕,军中乐作,唱《龙归洞》之歌而还。
  癸己秋,顺帝乘龙船泛月池上。池起浮桥三处,每处分三洞,洞上结彩为飞楼,楼上置女乐。桥以木为质,饰以锦绣,九洞不相直达。
  〖附:陈刚中《太液秋风》诗云:
  一镜拭开秋万顷,碧天倒浸琉璃影。
  寒飚夜卷雪波去,贝阙珠宫黛光冷。
  三千歌棹摇绿烟,湿鬟吹堕黄金蝉。
  琪树飕飕红鲤跃,衮龙正宴瑶池仙。〗
  顺帝宫嫔进御无纪,佩夫人贵妃印者,不下百数。如淑妃龙瑞桥、程一宁、戈小娥,丽嫔张阿玄、支祁氏,才人英英、凝香儿,尤见宠爱。所好成之,所恶除之,位在皇后之下,而权则重于禁围,宫中称为“七贵”云。
  每遇上巳日,令诸嫔妃祓于内园迎祥亭、漾碧池。池用纹石为质,以宝石镂成。奇花繁叶,杂砌其间。上张紫云九龙华盖,四面幛帏,帏皆蜀锦为之,跨池三匝。桥上结锦为亭,中匾“进鸾”,左匾“凝霞”,右匾“承霄”,三匾雁行相望。又设一横桥接乎三亭之上,以通往来。祓毕,则宴饮于中,谓之“爽心宴”。池之旁一潭,曰“香泉潭”。至此日,则积香水以注于池。池中又置温玉狻猊、白晶鹿、红石马等物。嫔妃浴澡之余,则骑以为戏。或执兰蕙,或击球筑,谓之水上迎祥之乐。唯小娥体白而红,着水如桃花含露,愈争妍美。帝曰:“此夭桃女也。”因呼为“赛桃夫人”,宠爱有加焉。
  丽嫔张阿玄,性号机敏,帝或视朝而退,即与诸嫔嬉游后宫,常曰:“百岁光阴,等于驰电,能几何哉?日夜为乐,犹不满十万,况其间疾病相侵,年寿难必,如白云有期,富贵皆非我有矣。何为自苦,以虚度一生乎!”于是长歌大舞,自暮达旦,号曰“遣光”。诸嫔贵妃百媚其前,以求容悦。阿玄乃私制一昆仑巾,上起三层,中有枢转,玉质金枝,纫彩为花,团缀于四面。又制为蜂蝶杂处其中,行则三层磨运,百花自摇,蜂蝶欲飞,皆作钻蕊之状。又置为飞琼流翠之袍,趋步之际,飘渺若月宫仙子。帝见之指谓众嫔曰:“张嫔气宇清越,服帝子云霓之服。”玄为帝制绣丝绞布之裘、雪叠三山之履,以进御。帝服其裘、穿其履、冠春阳一线巾,巾乃方士所进,云“是东海长生公所服”。帝珍重之,作宝光楼以藏焉,至是始出服之。顾谓宫人曰:“使朕服此,不食不饥,遨游台岛间,得与金仙羽客为侣,视弃天下如土块耳。”内竖梁行进曰:“陛下冠服不异神仙,海池琼岛,亦壶岛之匹也。即今逍遥百岁,犹足为乐,何必远有所慕哉?”帝于是自称“玉宸馆,佩琼花弟一洞烟霞小仙”,以玄为“太素仙妃”,一宁为“太真仙妃”,就于万岁山筑垣状如天台赤城,亦号“紫霓城”。建玉宸馆,叠石为琼花洞以居焉。
  淑妃龙瑞娇,贪而且妒,宫人少有不如意,笞挞至死。有不欲置之死地者,则百计千方,致其苦楚。以醋沃鼻,谓之“酸刑”。以秽塞口,谓之“臭刑”。夏则火围,谓之“蒸骨”。冬则卧冰,谓之“炼肋”。不能酒者,强令之饮,多至十碗,是名“醉鬼”。削木埋地,相去二尺,高三尺,令女立上,又以一木拄其腰,两手各持重物,不得失坠,名曰“悬心之刑”。凡此类者甚多。帝尝赏赐金帛,比他妃有加。麒麟、鸾凤、白兔、灵芝、双角五爪龙、万寿福寿字、赦黄等段,以巨万数。娇乃开市于左掖门内,发卖诸色锦段。如有买者,仍给一帖,令不相禁,宦官牛大辅掌之。由是京师官族富民及四方商贾争相来买,其价增倍,岁得银数万,时呼为“绣市”,又号“丽色多春之市”。
  凝香儿,本部下官妓也,以才艺选入宫,遂充才人。善鼓瑟,晓音律,能为翻冠飞履之舞。舞间冠履皆翻覆飞空。寻如故,少顷复飞。一舞中,屡飞屡复,虽百试不差。帝尝中秋夜泛舟禁池,香儿着琐里绿蒙之衫。琐里,夷名产撒哈刺,蒙茸如毡毷,但轻薄耳,宜于秋时着之。有红绿二色,至元间进贡。帝又命工以金笼之,妆出鸾凤之形,制为十大衫。香儿得一焉。至此服之,又服玉河花蕊之裳,于阗国鸟王河生花蕊草,采其蕊织之为锦。香儿以小艇荡漾于波中,舞婆娑之队,歌弄月之曲。其词云:“蒙衫兮蕊裳,瑶环兮琼珰。泛予舟兮芳渚,击予楫兮徜徉。明皎皎兮水如镜,弄蟾光兮捉娥影。露团团兮气清,风飕飕兮力劲。月一轮兮高且圆,华彩发兮鲜复妍。原万古兮每如此,予同乐兮终年。”帝复置洒于天香亭,为赏月饮。香儿复易服趋亭前,衣降缯方袖之衣,带云肩迎风之组,执干昂鸾缩鹤而舞。乃歌曰:“天风吹兮桂子香,来阊阖兮下广寒。尘不扬兮玉宇净,万籁泯兮金阶凉。玄浆兮进酒,兔霜兮为侑。舞乱兮歌狂,君饮兮一斗。鸡鸣沈兮夜未央,乐有余兮过霓裳。吾君吾王兮寿万岁,得与秋香月色兮酬酹平樽觞。”歌毕,帝笑曰:“昔唐明皇游月宫,见女娥数十,着素衣歌舞于树下,朕今酌醁灵酒,对才人歌《香桂长秋曲》,可谓绛缯娥唱小摇金调者矣。”邀香风于屏围,呼华月以入座,众哗俱寂,绿竹交奏。人间之乐,当不减天上。京城北三十里有玉泉山,山半为吕公岩。帝于夏月尝避暑于北山之下曰西湖者,其中多荷蒲菱芡。帝以文梓为舟,伽南为楫,刻飞鸾翔鹢旆于船首,随风轻漾。又作采菱小船,缚彩为棚,木兰为浆,命宫娥乘之以采菱为水戏。时香儿亦在焉,帝命制《采菱曲》,使篙人歌之。遂歌《水面剪青》之调曰:
  伽南楫兮文梓舟,泛波光兮远夷犹。
  波摇摇兮舟不定,扬予袂兮金风竞。
  棹歌起兮纤手挥,青角脱兮水潆洄。
  归去来兮乐更谁。
篙人歌之,声满湖上。天色微曛,山衔落日,帝乃周游荷间,取荷之叶。或以为衣,或以为盖,四顾自得,毕竟忘归。又命作《采莲》之曲。于是调折新荷而歌曰:
  放渔舟兮湖之滨,剪荷柄兮折荷英。
  鸳鸯飞兮翡翠惊,张莲叶以为盖兮,缉藕丝以为衿。
  云光淡,微烟生。对芳华兮乐难极,返予棹兮山月明。
  程一宁未得幸时,尝于春夜登翠鸾楼,倚阑弄玉龙之笛,吹一词云:
  兰径香销玉辇踪,梨花不忍负春风。
  绿窗深锁无人见,自碾朱砂养守宫。
  帝忽于日下闻之,问宫人曰:“此何人吹也?”有知者对曰:“程才人所吹。”帝虽知之,未召也。及后夜,帝复游此,又闻歌一词曰:
  牙床锦被绣芙蓉,金鸭香销宝帐重。
  竹叶羊车来别院,何人空听景阳钟。
又继一词曰:
  淡月轻寒透碧纱,窗屏睡梦听啼鸦。
  春风不管愁深浅,日日开门扫落花。
又吹《惜春》词一曲曰:
  春光欲去疾如梭,冷落长门苔藓多。
  懒上妆台脂台蠹,承恩难比雪儿歌。
歌中音语咽塞、情极悲怆。帝因谓宫人曰:“闻之使人能不凄怆!深宫中有人愁恨如此,谁得而知,盖不遇者亦众矣。”遂乘金根车至其所,宁见龙炬簇拥,遂趋出叩头俯伏。帝亲以手扶之,曰:“卿非玉笛中自道其意,朕安得至此?忧怀中遣况无地,是以来接其思耳。”携手至柏香堂,命宝光天禄厨设开颜宴,进兔丝之膳,翠涛之酒。云仙乐部坊奏《鸿韶》乐,列朱戚之舞,鸣睢之曲。笑谓宁曰:“今夕之夕,情圆气聚,然玉笛,卿之三青也。可封为圆聚侯。”自是,宠爱日隆。改楼为奉御楼,堂为天怡堂。
  帝为英英起采芳馆于琼华岛内,设唐人满花之席,重楼金线之衾,浮香细鳞之帐,六角雕羽之屏。唐人,高丽岛名,产满花草,性柔,折屈不损,光泽可佳,士人编之为席。重楼,金线花名也,出长白山,花心抽丝如金,长至四五尺,每尺寸缚结如楼形,山中人取以织之成幅。大德间,尾洒夷于清源洞得一物,如龙皮,薄可相照,鳞鳞赞簇,玉色可爱,又间成花卉之形,或红或绿,暑月对之,凉意自生。遣人进贡,时无识者,有一胡僧言曰:“此斑花玉虬壳也。”
  帝在位久,怠于政事,荒于游宴,以宫女一十六人按舞,名为“天魔舞”。首垂发数辫,戴象牙冠。身披缨络大红销金长裙袄,各执加巴刺般之器。又宫女十一人,练槌髻勒帕,常服或用唐巾窄衫。所奏乐用龙笛、头管、小鼓、筝、琴、琵琶、笙、胡琴、响板。每宫中赞佛,则按舞奏乐。帝又于内院造龙船,首尾长一百二十尺,广二十尺,上有五殿。龙身并殿宇俱五采金装,日于后宫海子内游戏。船行则龙首尾眼爪皆动。又自制宫漏,约高六七尺,为木柜,藏壶其中,运水上下。柜上设四方三圣殿,柜腰设玉女捧时刻筹。时至,辄浮水而上。左右列二金甲神人,一悬钟,一悬钲,夜则神人自能按更而击。
 

  焚椒录 辽 王鼎 撰

  《焚椒录》序
  鼎于咸太之际,方侍禁近。会有懿德皇后之变,一时南北面官悉以异说赴权,互为证足。遂使懿德蒙被淫丑,不可湔浣。嗟嗟!大黑蔽天,白日不照,其能户说以相白乎?鼎妇乳妪之女蒙哥,为律耶乙辛宠婢,知其奸构最详,而萧司徒复为鼎道其始末,更有加于妪者。因相与执手,叹其冤诬,至为涕淫淫下也。观变已来,忽复数载,顷以待罪可敦城。去乡数千里,视日如岁,触景与怀,旧感来集。乃直书其事,用俟后之良史。若夫少海翻波,变为险陆,则有司徒公之实录在。大安五年春三月,前观书殿学士臣王鼎谨序。

  懿德皇后萧氏,为北面官南院枢密使惠之少女。母耶律氏梦月坠怀,巳复东升,光辉照烂,不可仰视。渐升中天,忽为天狗所贪,惊寤而后生,时重熙九年五月己未也。母以语惠,惠曰:“此女必大贵而不得令终,且五日生女,古人所忌,命已定矣,将复奈何!”后幼能诵诗,旁及经子。及长,姿容端丽,为萧氏称首,皆以观音目之,因小字“观音”。二十二年,今上在青宫,进封燕赵国王。慕后贤淑,聘纳为妃。后婉顺善承上意,复能歌诗。而弹筝琵琶尤为当时第一,由是爱幸,遂倾后宫。及上即位,以清宁元年十二月戊子,册为皇后。
  后方出阁升坐,扇开帘卷,忽有白练一段,自空吹至后褥位前,上有“三十六”三字。后问:“此何也?”左右曰:“此天书命可敦领三十六宫也。”后大喜。宫中为语曰:“孤稳压帕女古靴,菩萨唤作耨斡么。”盖言以玉饰首,以金饰足,以观音作皇后也。二年八月,上猎秋山,后率妃嫔从行在所至伏虎林。上命后赋诗,后应声曰:
  威风万里压南邦,东去能翻鸭绿江。
  灵怪大千都破胆,那教猛虎不投降。
上大喜,出示群臣曰:“皇后可谓女中才子。”次日上亲御弓矢射猎,有虎突林而出,上曰:“朕射得此虎,可谓不愧后诗。”一发而殪,群臣皆呼万岁。是岁十一月,群臣上皇帝尊号,曰“天佑皇帝”,后曰“懿德皇后”。
  三年秋,上作《君臣同志华夏同风》诗,后应制属和曰:
  虞廷开盛轨,王会合奇琛。
  到处承天意,皆同捧日心。
  文章通鹿蠡,声教薄鸡林。
  大宇看交泰,应知无古今。
  明年,后生皇子睿,皇太叔重元妃入贺,每顾影自矜,流目送媚。后语之曰:“贵家妇宜以庄临下,何必如此?”妃衔之,归骂重元曰:“汝是圣宗儿,岂虎斯不若。使教坊奴得以可敦加吾。汝若有功,当除此帐,笞挞此婢。”于是重元父子合定叛谋。于九年七月驾幸滦水,聚兵作逆。须臾军溃,父子伏诛,而讨平此乱,则知北枢密院事赵王耶津乙辛与有功焉。寻进南院枢密使,威权震灼,倾动一时。惟后家不肯相下,乙辛每为怏怏。及咸雍初,皇子睿册为皇太子,益复蓄奸为图后计矣。
  后常慕唐徐贤妃行事,每于当御之夕,进谏得失。国俗君臣尚猎,故有四时捺钵。上既擅圣藻,而尤长弓马,往往以国服先驱,所乘马号“飞电”,瞬息百里,常驰入深林邃谷,扈从求之不得,后患之。乃上疏谏曰:“妾闻穆王远驾,周德用衰。太康伏豫,夏社几危。此游佃之往戒,帝王之龟鉴也。顷见驾幸秋山,不闲六御,特以单骑从禽,深入不测,此虽威神所届,万灵自为拥护,倘有绝群之兽,果如东方所言,则沟中之豕,必败简子之驾矣。妾虽愚暗,窃为社稷忧之。惟陛下尊老氏驰骋之戒,用汉文吉行之旨,不以其言为牝鸡之晨而纳之。”上虽嘉纳,心颇厌远。故咸雍之末,遂稀幸御。
  后因作词曰《回心院》,被之管弦,以寓望幸之意也:
  埽深殿,闭久金铺暗。
  游丝络网尘作堆,积岁青苔厚阶面。
  埽深殿,待君宴。拂象床,凭梦借高唐。
  敲坏半边知妾卧,恰当天处少辉光。
  拂象床,待君王。换香枕,一半无云锦。
  为是秋来转展多,更有双双泪痕渗。
  换香枕,待君寝,铺翠被,羞杀鸳鸯对。
  犹忆当时叫合欢,而今独覆相思块。
  铺翠被,待君睡。装绣帐,金钩未敢上。
  解却四角夜光珠,不教照见愁模样。
  装绣帐,待君贶。叠锦茵,重重空自陈。
  只愿身当白玉体,不愿伊当薄命人。
  叠锦茵,待君临。展瑶席,花笑三韩碧笑妾。
  新铺玉一床,从来妇欢不终夕。
  展瑶席,待君息。剔银灯,须知一样明。
  偏是君来生彩晕,对妾故作青荧荧。
  剔银灯,待君行。爇熏炉,能将孤闷苏。
  若道妾身多秽贱,自沾御香香彻肤。
  爇熏炉,待君娱。张鸣筝,恰恰语娇莺。
  一从弹作房中曲,常和窗前风雨声。
  张鸣筝,待君听。
时诸伶无能奏演此曲者,独伶官赵惟一能之。而宫婢单登,故重元家婢,亦善筝及琵琶,每与惟一争能,怨后不知已。后乃召登,与对弹四日二十八调,皆不及后弹,愧耻拜服。于时,上常召登弹筝。后谏曰:“此叛家婢,女中独无豫让乎?安得轻近御前!”因遣直外别院,登深怨嫉之。
  而登妹清子,嫁为教坊朱顶鹤妻,方为耶律乙辛所昵。登每向清子诬后与惟一淫通,乙辛具知之。欲乘此害后,以为不足证实,更命他人作《十香》淫词,用为诬案。云:
  青丝七尺长,挽出内家装。不知眠枕上,倍觉绿云香。
  红销一幅强,轻阑白玉光。试开胸探取,尤比颤酥香。
  芙蓉失新艳,莲花落故妆。两般总甚比,可似粉腮香。
  蝤蛴那足并,长须学凤凰。昨宵欢臂上,应惹领边香。
  和羹好滋味,送语出宫商。定知郎口内,含有暖甘香。
  非关兼酒气,不是口脂芳。却疑花解语,风送过来香。
  既摘上林蕊,还亲御苑桑。归来便携手,纤纤春笋香。
  凤靴抛合缝,罗袜卸轻霜。谁将暖白玉,雕出软钩香。
  解带色巳战,触手心愈忙。那识罗裙内,消魂别有香。
  咳唾千花酿,肌肤百和装。元非啖沉水,生得满身香。
乙辛阴属清子使登乞后手书。登时虽外直,常得见后。后善书,登绐后曰:“此宋国忒里蹇所作,更得御书,便称二绝。”后读而喜之,即为手书一纸,纸尾复书已所作《怀古诗》一绝云:
  宫中只数赵家妆,败两残云误汉王。
  惟有知情一片月,曾窥飞鸟入昭阳。
登得后手书,特出与清子云:“老婢淫案已得,况可汗性忌,早晚见其白练挂粉箨也。”
  乙辛已得书,遂构词命登与朱顶鹤赴北院陈首:伶官赵惟一,私侍懿德皇后,有《十香》淫词为证。乙辛乃密奏上曰:“太康元年十月二十三日,据外直别院宫婢单登及教坊朱顶鹤陈首,本坊伶官赵惟一,向要结本坊入内承直高长命,以弹筝琵琶得召入内。沐上恩宠,乃辄干冒禁典,谋侍懿德皇后御前,忽于咸雍六年九月驾幸木叶山,惟一公称有懿德皇后旨,召入弹筝。于时皇后以御制《回心院》曲十首付惟一入调,自辰至酉调成。皇后向帘下目之,遂隔帘与惟一对弹。及昏命烛,传命惟一去官服,着绿巾金抹额、窄袖紫罗衫、珠带鸟靴,皇后亦着紫金百凤衫、杏黄金缕裙、上戴百宝花髻、下穿红凤花华,召惟一更入内帐,对弹琵琶,命酒对饮。或饮或弹。至院鼓三下,敕内侍出帐。登时当直帐,不复闻帐内弹饮,但闻笑声。登亦心动,密从帐外听之,闻后言曰:‘可封有用郎君?’惟一低声言曰:‘奴具虽健,小蛇耳,自不敌可汗真龙。’后曰:‘小猛蛇却赛真懒龙。’此后但闻惺惺若小儿梦中啼而已。院鼓四下,后唤登揭帐曰:‘惟一醉不能起,可为我唤醒。’登叫惟一百通,始为醒状,乃起拜辞。后赐金帛一箧,谢恩而出。其后驾还,虽时召见不敢入帐。后深怀思,因作《十香词》赐惟一。惟一持出夸示同官朱顶鹤,朱顶鹤遂手夺其词,使妇清子问登。登惧事发连坐,乘暇泣谏。后怒痛笞,遂斥外直。但朱顶鹤与登共悉此事,使含忍不言。一朝败坏,安免株坐,故敢首陈。乞为转奏,以正刑诛,臣惟皇帝以至德统天,化及无外,寡妻匹妇,莫不刑于。今宫帐深密,忽有异言,其有关治化,良非渺小,故不忍隐讳,辄据词并手书《十香词》一纸,密奏以闻。”
  上览奏大怒,即召后对诘。后痛哭转辨曰:“妾托体国家,已造妇人之极。况诞育储贰,近且生孙,儿女满前,何忍更作淫奔失行之人乎?”上出《十香词》曰:“此非汝作手书,更复何辞?”后曰:“此宋国忒里蹇所作,妾即从单登得而书赐之耳。且国家无亲蚕事,妾作那得有亲桑语?”上曰:“诗正,不妨以无为有。如词中合缝韡,亦非汝所着为宋国服邪。”上怒甚,因以铁骨朵击后,后几至殒。即下其事,使参知政事张孝杰与乙辛穷治之。乙辛乃系械惟一、长命等讯鞫,加以钉灼荡错等刑,皆为诬服。
  狱成,将奏,枢密副使萧惟信驰语乙辛、孝杰曰:“懿德贤明端重,化行宫帐,且诞育储君,为国大本,此天下母也。而可以叛家仇婢一语动摇之乎?公等身为大臣,方当烛照奸宄,洗雪冤诬,烹灭此辈,以报国家,以正国体。奈何欣然以为得其情也?公等幸更为思之。”不听。遂具狱上之,上犹未决,指后《怀古》一诗曰:“此是皇后骂飞燕也,如何更作十词?”孝杰进曰:“此正皇后怀赵惟一耳。”上曰:“何以见之?”孝杰曰:“宫中只数赵家妆,惟有知情一片月。是以二句中包含‘赵惟一’三字也。”上意遂决,即日族诛惟一,并斩长命,敕后自尽。时皇太子及齐国诸宫主,咸被发流涕,乞代母死。上曰:“朕亲临天下,臣妾亿兆,而不能防闲一妇,更何施眉目,腼然南面乎?”后乞更面可汗一言而死。不许,后乃望帝所而拜,作《绝命词》曰:
  嗟薄佑兮多幸,羌作丽兮皇家。
  承昊穹兮下覆,近日月兮分华。
  托后钧兮凝位,忽前星兮启耀。
  虽衅累兮黄床,庶无罪兮宗庙。
  欲贯鱼兮上进,乘阳德兮天飞。
  岂祸生兮无朕,蒙秽恶兮宫闱。
  将剖心兮自陈,冀回照兮白日。
  宁庶女兮多渐,遏飞霜兮下击。
  顾子女兮哀顿,对左右兮摧伤。
  共西曜兮将坠,忽吾去兮椒房。
  呼天地兮忝悴,恨今古兮安极。
  知吾生兮必死,又焉爱兮旦夕。
遂闭宫以白练自经。上怒犹未解,命裸后尸,以苇席裹还其家。春秋三十有六,正符白练之语。闻者莫不冤之。皇太子投地大叫曰:“杀吾母者,耶律乙辛也!他日不门诛此贼,不为人子!”乙辛遂谋害太子,无虚日矣。

  嗟嗟!自古国家之祸,未尝不起于纤纤也。鼎观懿德之变,固皆成于乙辛,然其始也,由于伶官得入宫帐。其次则叛家之婢使得近左右,此祸之所由生也。第乙辛凶惨无匹,固无论。而孝杰以儒业起家,必明于大义者,使如惟信直言,毅然诤之,后必不死。后不死,则太子可保无恙。而上亦何惭于少恩骨肉哉!乃亦昧心同声,自保禄位,卒使母后储君,与诸老成一旦皆死于非辜。此史册所书未有之祸也。二人者,可谓罪通于天者乎!然懿德所以取祸者有三:曰“好音乐”与“能诗”、“善书”耳。假令不作《回心院》,则《十香词》安得诬出后乎?至于《怀古》一诗,则天实为之。而月食飞练先命之矣。
  余读《焚椒录》,乃知元人修史之谬也。即如宣懿皇后谏道宗单骑驰猎,仅百二十余言,其辞意并到,有宋人所不及者。其它若阴属单登索后书,及证《怀古诗》于帝前,此乙辛、孝杰罪案也,可削而不载乎?一书去取如此,其它挂漏可知矣。惟此录言皇后生于五月五日,而《道宗本纪》称坤宁节在十二月,又云重元父子伏诛,则重元走出大漠自杀耳,岂别有所据邪?至于录中所载诗词,虽淫靡不足道。如“解却四角夜光珠,不教照见愁模样”、“只愿身当白玉体,不愿伊当薄命人”、“偏是君来生彩晕,对妾故作青荧荧”、“若道妾身多秽贱,自沾御香香彻肤”,此等皆有唐人遗意,恐有宋英神之际,诸大家无此四对也,并识于此,以俟博雅君子。西园归老题。

  予得《焚椒录》读之,何谗人罔极,戕害天伦一至于此!亦宇宙一大变也。然与汉武前后一辙。惟道宗因妻以及其子,汉武因子以及其妻,而两孙亦皆嗣位,第天祚不敢望孝宣耳。荀卿氏曰:“虽有亲父,安知其不为虎予?”于此录而益信矣。吴宽记。

  此录有西园归老跋,不知为谁?当是国初儒旧,其品鉴亦当。但谓坤宁节在十二月,则彼不详考。清宁八年十二月,行道宗母仁懿皇太后再生礼耳。且历象朔日考,重熙九年五月乙卯朔,则五日正已未也。至若后疏,以绝群之兽为东方朔所言,此乃后误。以相如为东方也,不可不一正之。更按《王鼎传》云:“清宁五年,擢进士第。乃八年放进士王鼎等,则五年为误矣,”不然岂有两王鼎邪?又按:鼎作此录,在谪居镇州时,时乙辛已囚莱州,孝杰亦死,故敢实录其事。但天祚时,鼎尚在,如懿德皇后第二女赵国公主以匡救天祚,竟诛乙辛,及乙辛、孝杰剖棺戮尸,以家属分赐群臣事,并不补录,一快观者,亦此录一不了公案也。海盐姚士磷叔祥跋。

  国语解?附
  南北面官:辽制。北面治宫帐,南面治汉人。
  耶律:辽始兴地曰世里,译曰耶律,因为国姓。
  萧氏:述律皇后兄子名萧翰,后族因以为姓。
  可敦:突厥皇后之称。
  孤稳:玉也。
  女古:金也。
  耨斡:后土也。
  么:母也。
  虎斯:有力也。
  四时捺钵:谓四时畋渔行在所也。
  四日二十八调:辽大乐也。
  忒里蹇:皇后也。
  有用郎君:辽有着帐郎君,皇太后等帐皆有,盖宦官也。
  宫帐:辽宫中亦有帐房。
  辽后服:有双同心帕络合缝靴。
  铁骨朵:辽刑具名。铁骨朵之数击之,或五或七也。秀水殷仲春方。
  

  美人判 清 长洲尤侗悔庵 着

  吕雉杀戚夫人判
  悍如飞燕,班姬自老秋风。骄若玉环,梅女犹来西阁。非无狮吼,未闻劓刖蛾眉。岂有龙怳,遂见招摇狐尾。
  今按:吕雉本非艳色,但作淫威。奔项羽于军中,贻羞子女;荐辟阳于帐下,孰辨君臣?幽少帝而鸩赵王,乃楚舞何辜,痛随瓜摘;斩谁阴而醢彭越,乃春歌岂反,惨甚弓藏。牝鸡毋晨,况野鸡而鼓翼?狗彘不食,忍人彘之惊心。非人所为,托天与直。合依居厕之例,并加入瓮之科,幸免若翁鼎烹,且令此妪骨醉。

  曹丕杀甄后判
  赋买长门,汉帝还怜金屋;歌连穗帐,阿瞒尚恋铜台。后妃夕月之仪,忍同弃妇;神女朝云之貌,日令游仙。
  今按:曹丕秀亦文人,佻仍公子。芙蓉池上,苦忆弹棋;水晶屏前,轻捐绣枕。若言选色,则华茂春松,荣曜秋菊,岂随琼树、灵芸?果解怜才,则诗称塘上,琴操流泉,宁让仲宣、公干?况明珠翠羽,洛川犹梦灵妃;乃瑶碧罗衣,永巷竟因博士。虽袁家新妇,不宜再奉五官;而武帝旧人,何得重陪九御?真成薄幸,亦觉厚颜。曹丕降为庶人,甄氏却归子建。

  孙秀杀绿珠判
  北山罗鸟,庶人不乐宋王;南陌采桑,使君岂恨秦女。打鸳鸯于绣帐,歌舞何仇?歼蛾翠于妆楼,裙钗非罪。
  今按:孙秀雄豪非分,势力横干。目眈火树沙棠,心妒钗声玉色。本无三斗酒,反疾才人;岂有十斛珠,辄求丽女?匹妇不可夺志,小人难与作缘。哀此红颜,归同白首。丧婵娟于稚齿,千古伤心;灰狙狯之淫思,一时快事。阮遥集之乞宋伟,遗韵犹怜;武延嗣之借窈娘,效尤抑甚。彼既一家同死,此亦二鉴骈诛!

  韩擒虎杀张丽华判
  吴宫西子,尚逐鸱夷;魏国薄姬,还输织室。虽君王气尽,已知贱妾无聊生;然儿女情长,应念佳人难再得。
  今按:韩擒虎张威跋扈,流毒婵娟。裂翠管以扬灰,剖红妆而喋血。缚天子于眢井,划断尘香;刃嫦娥于桂宫,吞残璧月。谁无倾国,独欲甘心?既有抚军,不思禀命。况轻狂狎客,且释槛车;岂窈窕才人,反劳齿剑?生为上柱国,不近人情;死作阎罗王,难逃自孽。姑援议功之典,薄从朴教之刑。木以囊头,鞭之见血。

  陈元礼杀杨贵妃判
  雪肤花貌,争看被底鸳鸯?国色天香,独对亭前芍药。金钗钿合,自应冠此三千;霓裳羽衣,犹当宥之十世。
  今按:陈元礼,忠非兵谏,乱已臣将。徒驱疲散之军,岂解风流之阵?冰山亡状,宜从盘水之诛。玉腕非妖,忍委绣衾之覆?香囊锦袜,空弃马嵬。翠髻黄裙,并埋鹦冢。岂为天子,不能庇一佳人;何物将军,遂敢加于贵后?上皇垂泪,愁开淋雨之声;方士游魂,感话渡河之事。应诛首恶,以警六军。比谋逆者次之,依威逼者加等。

  李益杀霍小玉判
  千金买笑,白头吟尚尔悲啼;十斛易妻,黑心符可为鉴戒。苟得新而弃故,下堂之怨为何?况背死而贪生,抱柱之诚安在?
  今按:李益有才无行,寡信多疑。不思海誓山盟,遂忍云翻雨覆。鸟丝襕依然在箧,侍婢伤心;紫玉钗落去谁家,工人流涕。举杯掷地,一座欷歔;引带倚帷,九泉感叹。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片言可折其狱,百身莫赎其辜。斑犀合少许驴驹,不过游戏;黄衫客岂无匕首,未免糊涂。亟当扑杀此獠,庶足下谢彼美。

  附录判词三则
  俞生出妻判
  浙江金华府武义县薛絅斋太令,以名进士,现宰官身。爱民勤政,颂声载道。近因俞生员细故出妻,妻母张氏投县呈控,当由薛大令传至内署,分别开导。夫妇均为之泣下,大令备舆送妇返。俞重敦琴瑟,一时传为佳话。兹将《判词》照录于左:
  照得风首关雎,夫妇乃人伦之始;礼详奠雁,婚姻为王化之原。良缘既结衿褵,静好宜谐琴瑟。又况近居同里,本珂乡修桑梓之恭;均属清门,非玉树诮蒹葭之倚。岂可嚣陵反目,不思黾勉同心?兹查:某秀才身列胶庠,谊谐名教。即勃溪偶形诸姑妇,宜调停曲尽于家庭。胡为忽振雄风,遽尔忍倾覆水?夫顺亲诚为孝,冒不韪则其孝近愚;宜室主于和,交相谪则不和成怼。一纸之休书轻递,万人之清议难逃。至如某某氏者,慈庇萱闱,夙恃掌珠之溺爱;幼凋椿荫,莫悬心鉴以相攸。保无性习娇憨,偶或仪愆淑慎。岂甫作三旬新妇,即遽干七出明条?乃微嫌等挟积嫌,致嘉耦顿成怨耦。方占反马,忽讶离鸾。愤剪香云,惜截发非留宾之誉;誓深皎日,甘伤心作弃妇之吟。夫也不良,我将安适?羌复五张六角,系铃人不善解铃;空劳万语千言,破镜后倩谁圆镜?大好鸳鸯,一朝折翼。互争雀鼠,两造成仇。斯诚风化攸关,宜令因缘复合。玉女成俾式相好,金夫见岂不有躬。公庭三尺,仗联撮合之山;恨字十行,投爇无明之焰。在夫母某某氏,尽捐嫌隙,啼三更月冷,再休愁姑恶闻声;而妻母某某氏,深感圆全,羡两袖芹香,本雅愿婿乡修好。平情毋为已甚,晚盖可涤前愆。曲谅旷夫怨女之痴情,仍完佳妇慈嫜之乐事。代修鸳牒,饬备鱼轩。轰动阖城,红莺星争看重照;迎来内署,青鸟使令导双归。此时案结琴堂,藉戢尔两家讼喙。他日筵开汤饼,方感余一片婆心。有厚望焉,其各凛之,此判。

  张月兰从良判
  蜃楼海市,同命鸟每惜分飞;酒地花天,可怜虫如何结果?堕风流之孽障,结露水之情魔。解语花所以伤心,随风絮未可同论也。如张月兰者,七年落泊,非赵璧之能完;百折不回,比精金之入炼。独舒慧眼,自作良媒。之死靡他,卧元龙于百尺楼上;有生不贰,刺文鸳于七襄锦中。讵意鸨金未餍,钱树子不肯让人;于是羯鼓频挝,英公堂因而对簿。谓他人母,不知身所自来;顺我者生,岂竟志为伊夺?乞发堂而待字,望好月之能圆。物色前度刘郎,却似重来崔护。桃花人面,居然璧合珠联;红叶诗情,还藉原符墨牒。点翻鸳谱,喜嘉耦之天成;惩彼狼贪,载轻车而风驶。看此去宜家宜室,青莲花拔出火坑;尔当知用经用权,黑心符难逃法网。

  林仲和调戏女子判
  广州省城有林仲和者,世家子也。家颇小康,年华二九。荡检窬闲,与瞽姬福意,后改名六妹者,有啮臂盟。出番佛五百尊,为之赎身而藏金屋。讵福意无意于彼,携资转适他人。林自是顿失常性,遂成癫狂。某日在城隍庙前见一自由装女子,遽行调戏。该女子大声疾呼,仲和为巡士拘局。转解警署,经某委员讯明情节,判语传诵一时。
  讯得林仲和者,家本业儒,幼而失怙。世居鄂渚,岂号楚狂?籍寄珠江,最多蛮妓。其初有瞽姬某,作夜度之娘,唱懊侬之曲。花虽鲜而着雾,柳以暗而成阴。银海光沉,已涸剪瞳之水;鲛人臭逐,竟成啮臂之盟。可怜五百缠头,去随黄鹤;纵觅三千弱水,信杳青鸾。罗敷别自有夫,伧楚难为其妇。携琴别抱,断缕难牵。曲似文姬,塞北之金莫赎;狂非杜牧,扬州之梦难醒。遂致癫狂随柳絮之风,轻薄逐桃花之浪。章台走马,易钩荡子以销魂;药店飞龙,难疗相思之病骨。路逢郑旦,旁人每致风魔;家有摩敦,少子倍多怜爱。盖其母以癫狂送于医院者,已有年矣。适有女学界者,额发覆檐,蛮鞋曳步。以压线抽针之暇晷,读驹卢罗马之新词。彼何人斯,遽集于此。游蜂无赖,浪寻书带之香;野马归来,飞集女贞之树。温太真欲求下镜,其如素乏葭莩;登徒子谬托窥邻,不过居同里巷。诗咏在城,佻达以刺狂且;传称行路,捍格以惩淫者。呼核循之卒,占徽墨之爻。伊戚自贻,何词以解?林刘氏失东海母仪之训,怒蓝田醉尉之呵。恶闻肆诸市尘,长舌哮于堂上。何耶?惟念林仲和,窍掩慧珠,非有生之真性;波生欲海,实受病之原因。除函送医院调治外,当为谕知母氏,速为另缔良婚,或者调摄有方,防闲自守。既足保个人之寿命,亦免扰地方之治安。一面谕知林仲和,以生从官族,当读父书。寡欲所以清心,悔过必期改行。莫钻墙隙,致玷门楣。他日女界相逢,须如神圣不可侵犯;我国欧风未遍,莫言男女尽可自由。庶于正俗卫生,两有裨益。是否有当,伏候宪示施行。


  清闲供 明 歙县程羽文荩臣 着

  刺约六
  一曰癖:
  典衣沽酒,破产营书。吟发生歧,呕心出血。神仙烟火,不斤斤鹤子梅妻;泉石膏肓,亦颇颇竹君石丈。病可原也。
  二曰狂:
  道旁荷锺,市上县壶。鸟帽泥涂,黄金粪壤。笔落而风雨惊,啸长而天地窄。病可原也。
  三曰懒:
  蓬头对客,跣足为宾。坐四座而无言,睡三竿而未起。行或曳杖,居必闭门。病可原也。
  四曰痴:
  春去诗惜,秋来赋悲。闻解佩而踟蹰,听堕钗而惝恍。粉残脂剩,尽招青冢之魂;色艳香娇,愿结蓝桥之眷。病可原也。
  五曰拙:
  学拙妖娆,才工软款。志惟古对,意不俗谐。饥煮字而难糜,田耕砚而无稼。萤身脱腐,酰气犹酸。病可原也。
  六曰傲:
  高悬孺子半榻,犹卧元龙一楼。鬓虽垂青,眼多泛白。偏持腰骨相抗,不为面皮作缘。病可原也。

  小蓬莱
  蓬莱为仙子都居,限以弱水者,盖隔谢其嚣尘浊土之风。然心远地偏,即尘土亦自有迥绝之场,正不必侈口白云乡也。
  门内有径,径欲曲。径转有屏,屏欲小。屏进有阶,阶欲平。阶畔有花,花欲鲜。花外有墙,墙欲低。墙内有松,松欲古。松底有石,石欲怪。石面有亭,亭欲朴。亭后有竹,竹欲疏。竹尽有室,室欲幽。室旁有路,路欲分。路合有桥,桥欲危。桥边有树,树欲高。树阴有草,草欲青。草上有渠,渠欲细。渠引有泉,泉欲瀑。泉去有山,山欲深。山下有屋,屋欲方。屋角有圃,圃欲宽。圃中有鹤,鹤欲舞。鹤报有客,客欲不俗。客至有酒,酒欲不却。酒行有醉,醉欲不归。

  天然具
  砍柏成门,牵萝就幕。山家真率,多自有天种天然具也。
  榆荚钱、柳线、芰荷衣、秧针、竹粉、莲房、桐叶笺、蕉扇、松拂、荷珠、苔茵、萝薜带、兰佩、碧筒、蒲剑、柏子香、瘿瓢。

  真率漏
  析鸣永巷,角奏边徼。击热敲寒,总不入高人之梦。惟是一顷白云,横当衾枕,数声天籁,代我丽谯云耳。
  蛙鼓、子规啼、竹笑、铁马骤檐、砧杵捣衣、蛩啾唧、鹤警露、松涛、鸡唱、石溜、雁过、犬声如豹、鸟鹊惊枝、莎鸡振羽、钟远度、鱼跃浪、蚓笛。

  鸟言
  春日不第,唤逸情,惊幽梦,对此正胜与俗人言也。
  姑恶、钩船格磔、提壶芦、脱布裤、不如归去、行不得也哥哥、云韶部 、凤凰不如我、得过且过、布谷、泥滑滑、都护从事、婆饼煎、莫损花。

  棋能避世
  汤武征诛一局棋,波波劫劫,究竟何在?不如借此一枰,剥啄声寒。聊消永昼也。
  坐隐、橘中乐、烂柯、手谈、胜固欣然败亦可喜、赌墅、姑妇夜局 、征饼饵牛酒、妄恚、河图数、让老夫一着、握中一子、说法 、木野狐、仙奕山、蜕龙牙、竹下、十二卜、闭目应着、出人意表。

  酿王考绩
  酒德有《颂》,酒功有《赞》。系尔酿王,空沉湎乎哉!漫尔条列数事,乃知曲生故自奇也。
  断送一生、中圣、扫愁帚、浇书、上颊、破除万事、欢伯、钓诗钩 、软饱、擒奸辅邪、百乐长、着地胜。

  睡乡供职
  睡乡安恬无夭札疵疠,高行之士,分封而处,未许忙人供职也。
  化蝶、腹便便、曲肱、南柯郡、象耳山、邯郸道、黑甜、游仙枕 、北窗、白云堆、一局、混沌谱、摊饭、两脚棋盘、曲世界、东床、华胥国、钧天乐、黄妳、蓬莱第一宫、百尺楼、西堂、阳台。

  十七医
  慧日禅师作《禅本草》,普度世间。但其味冲淡,服者多无恒,因戏备十七治云。
  省费医贫、苦心医贱、餐松医饿、裁云医冷、嚼雪医热、弹琴医躁 、安分医贪、量力医斗、参禅医想、独寐医淫、鸟啼医梦、面壁医动 、焚香医秽、痛饮医愁、广交医寂、远游医僻、读书医俗。

  四时欢
  日月跳丸,忽忽如梦。加以名奔利竞,膏火自煎,只令人叹蜉蝣耳。夫鸟飞花落,目前光景,为欢自饶。七尺我身,定有安排处也。
  春时
  晨起点梅花汤,课奚奴洒扫护阶苔。禺中〖将近午时〗,取蔷薇露浣手,熏玉蕤香,读赤文绿字书。晌午,采笋蕨,供胡麻饭,汲泉试新茗。午后,乘款段马,执剪水鞭,携斗酒双柑,往听黄鹂。日晡,坐柳风前,裂五色笺,集锦囊佳句。薄暮,绕径灌花、种鱼。
  夏时
  晨起芰荷为衣,傍花枝吸露润肺。禺中,披古图画,展法帖临池。晌午,脱巾石壁,据匡床,谈《齐谐》、《山海》,倦则取左宫枕,烂游华胥国。午后,刳椰子杯,浮瓜沉李,捣莲花饮碧芳酒。日晡,浴罢朱砂温泉,擢小舟,垂钓于古藤曲水边。薄暮,箨冠蒲扇,立层冈,看火云变现。
  秋时
  晨起下帷,检牙签,挹露研珠点校。禺中,操琴调鹤,玩金石鼎彝。晌午,用莲房洗砚,理茶具,拭梧竹。午后,戴白接■,着隐士衫,望红树叶落,得句题其上。日晡,持蟹螯鲈脍,酌海川螺,试新酿,醉弄洞箫数声。薄暮,倚柴扉,听樵歌牧唱,焚伴月香壅菊。
  冬时
  晨起饮醇醪,负暄盥栉。禺中,置毡褥,市鸟薪,会名士作黑金社。晌午,挟筴理旧稿,看晷形移阶濯足。午后,携都统笼,向古松悬崖间,敲冰煮建茗。日晡,布衣皮帽,装嘶风镫,策蹇驴,问寒梅消息。薄暮,围炉促膝煨芋魁,说无上妙偈,谈剑术。

  月令演
  令节良辰,世赏久矣。或因一事而留,或托一人而重。零时碎日,尚多流风可挹。总辑一篇,贻诸同好。
  正月
  天腊(岁旦)、油卜(人日)、金吾驰夜(十五)、耗磨日(十六)、买两夜灯(十七十八)、补天穿(十九)、送穷(二十九)。
  二月
  献生子(朔日)、踏青(二日)、芳春节(八日)、祭马祖(刚日)、治聋酒(社日)、扑蝶会(十五)。
  三月
  流觞(三日)、摸石游、赐新火(清明)、送春(下旬)。
  四月
  饮酎(上旬)、龙华会(八日)、菖蒲诞(十四)、樱笋厨(十五)、结夏、浣花潭(十九)。
  五月
  地腊(五日)、皓露曲、竹醉(十三)、天地合(十六)、祓祭(夏至)、分龙(晦日)。
  六月
  避伏(三日)、天贶节(六日)、荐麦瓜(初伏)、碧筒劝(中伏)、竹条饮、莲诞(二十四)。
  七月
  驱刘(立秋)、曝腹书(七日)、鹊桥(七夕)、斗巧宴(八日)、盂阑盆(十五)、鬼灯节(十八)。
  八月
  五明囊(朔日)、围棋局(四日)、广陵涛(八日)、天炙(十日)、梯月(十五)、牡丹诞(十五)。
  九月
  皇极日(五日)、息日(七日)、题糕(九日)、小重阳(十日)、菊花节、御沟红叶 。
  十月
  秦岁首(朔日)、储谷、暖炉会、小春、下元(十五)、祭司寒(亥日)。
  十一月
  县士炭(至前三日)、迎长(至前一日)、添宫线(至日)、妓围、黑金社、天竺至节(十六)。
  十二月
  细腰鼓(八日)、星回节(十六)、祠灶(二十四)、送寒(下旬)、驱傩(岁除)、卖痴呆(除夕)。

  二六课
  撒开两手,鱼跃鸢飞。打破桶底,中流自在。此是转身向上一路,还从法外护持。所以饥食困眠,假借四大。行生坐卧,不离色身。但令二六时中,随方作课。使生气流行,身无奇病。只此着衣吃饭家风,便是空假中观正局。
  辰
  夙兴,整衣襟,坐明窗中,调息受天气。进白汤一瓯,勿饮茶。栉发百余篇,使疏风,清火明目,去脑中热。盥漱毕,早餐,宜粥,宜淡素。饱,徐行百步,以手摩腹,令速下食。天气者,亥子以来真气也,静而清,喧而浊,故天气至已午而微矣。
  巳
  读书,或《楞严》或《南华》、或易一卦。循序,勿泛滥、勿妄想、勿聚谈。了大义知止,勿积疑。倦即闭目,咽津数十口。见宾客,寡言以养气。
  午
  坐香,一线毕,经行,使神气安顿。始饭,用素汤,当饥而食,未饱先止,茶涤口腻,漱去乃饮。多行步,小坐勿伛。胸中闷,则默呵气二三口。凡饮食之节,减满受虚,故当饥节其满,未饱留其虚。
  未
  猎史,看古人大局,穷事理,浏览时务。事来须应过,物来须识破。勿昼卧,无事无物不妨事物之来,涉猎流览,都是妙明生趣,读书人日用不知。
  申
  朗诵古人得意文一二篇,引满数酌,勿多饮令昏志。或吟名人诗数首,弄笔仿古帖,倦即止。吟诵浮白,以王真气,亦是张颠草书被酒入圣时也。
  酉
  坐香一线,动静如意。晚餐宜早,课儿子一日程,如法即止。小饮勿沉醉,陶然。热水濯足,降火除湿,暮漱涤一日饮食之毒。
  戊
  灯夜默坐,勿多思、勿多阅。多思伤心,多阅伤目。坐勿过二更,须安睡以培元气。卧必侧身,屈上一足,先睡心,后睡眼,睡心是止法,睡眼是观法。
  亥子
  亥末子初,婴始孩也。一身元气,于焉发陈。当其机候,起坐拥衾,虚心静伫,无为而行。约香一线,固其命门。精神日余,元气久盈。醒而行之,虽老而长存也。
  丑寅
  丑寅间,精气发生时也。勿酣睡,静守,令精住其宅。或转侧卧如弓,气亦周流不漏泄,如勾萌不坼迎生气也。
  卯
  醒见晨光,披衣坐床。叩齿三百,转动两肩。调其筋骨,以和阴阳。振衣下榻,俾勿滥觞。

  花历
  花有开落凉燠,不可无历。秘集月令,颇与时舛。予更辑之,以代挈壶之位。数白记红,谁谓山中无历日也。
  正月
  兰蕙芳、瑞香烈、樱桃始葩、径草绿、望春初放、百花萌动 。
  二月
  桃夭、玉兰解、紫荆繁、杏花饰其靥、梨花溶、李花白 。
  三月
  蔷薇蔓、木笔书空、棣萼韡韡、杨入大水为萍、海棠睡、绣球落。
  四月
  牡丹王、芍药相于阶、罂粟满、木香上升、杜鹃归、荼蘼香梦 。
  五月
  榴花照眼、萱北乡、夜合始交、萝卜有香、锦葵开、山丹赪。
  六月
  桐花馥、菡萏为莲、茉莉来宾、凌霄结、凤仙降于庭、鸡冠环户 。
  七月
  葵倾赤、玉簪搔头、紫薇浸月、木槿朝荣、蓼花红、菱花乃实。
  八月
  槐花黄、桂香飘、断肠始娇、白苹开、金钱夜落、丁香紫 。
  九月
  菊有英、芙蓉冷、汉宫秋老、芰荷化为衣、橙橘登、山药乳 。
  十月
  木叶脱、芳草化为薪、苔枯、芦始荻、朝菌歇、花藏不见。
  十一月
  蕉花红、枇杷蕊、松柏秀、蜂蝶蛰、剪彩时行、花信风至。
  十二月
  蜡梅坼、茗花发、水仙负冰、梅香绽、山茶灼、雪花六出。

  花小名
  花问园丁,名始知,业习于专也。若五色殊彩,五方殊俗,园丁拘墟矣。誉紫褒红,或多逸事。锄经拾传,志此小名。
  瑞香曰麝囊、樱桃曰石蜜、蔷薇曰玉鸡笛、辛夷曰木笔 、牡丹曰木芍药、芍药曰将离、罂粟曰米囊、木香曰锦棚儿 、杜鹃曰红踯躅、荼蘼曰佛见笑、玫瑰曰徘徊、萱曰忘忧,又曰宜男、夜合曰蠲忿,又曰合欢、栀子曰薝匐,又曰林兰、蜀葵曰戎葵,又曰一丈红,又曰芘苤、荷曰芙蕖、茉莉曰蔓华、素馨曰悉那茗、凌霄曰紫葳、玉簪曰白鹤 、紫薇曰百日红、木槿曰舜华,又曰日及,又曰丽木、秋海棠曰断肠花 、丁香曰百结、芙蓉曰拒霜、山矾曰刺桐。


  看花述异记 清 武林王晫丹麓 撰

  湖墅西偏,有沈氏园,茂才衡玉之别业也。茂才素爱花,自号“花遁”,园故多植古桂、老梅、玉兰、海棠、木芙蓉之属,而牡丹尤盛。叠石为山,高下互映。开时荧荧如列星,又如日中张五色锦,光彩夺目,远近士女游观者,日以百数。三月十八日,予亦往观,徘徊其下,日暮不忍归。主人留饮。饮竟,月已上东墙矣。主人别去,予就宿廊侧。静夜独坐,清风徐来,起步阶前,花影零乱,芳香袭人衣裾,几不复知身在人世。
  俄见女子自石畔出,年可十五六,衣服娟楚。予惊问,女曰:“妾乃魏夫人弟子黄令征,以善种花,谓之花姑。夫人雅重君,特遣相迓。”予随问:“夫人隶何事?”曰:“隶春工。凡天下草木花卉,数之多寡,色之青白红紫,莫不于此赋形焉。”“然则何为见重也?”曰:“君至当自知。”因促予行。
  予不得已,随之去。移步从太湖石后,便非复向路。清溪夹岸,茂林蓊郁,沿溪行里许,但觉烟雾溟蒙,芳菲满目,人间四季花,同时开放略尽。稍前一树,高丈余,花极烂熳。有三女子,红裳艳丽,偕游树下,见客亦不避。予叹息良久。花姑曰:“此鹤林寺杜鹃也,自殷七七催开后,即移植此。”又行数里,一望皆梅,红白相间,绿萼倍之。当盛处,有一亭,榜曰“梅亭”。亭内有一美人,淡妆雅度,徙倚花侧。予流盼移时,几不能举步。花姑曰:“奈何尔,此是梅妃。梅亭二字,犹是上皇手书。幸妃性柔缓,不尔恐获罪。”予笑谢乃已。
  行至一山,岩壑争秀,花卉殆与常异。听枝上鸟语,如鼓笙簧。渐见朱甍碧瓦,殿阁参差。两度石桥,乃抵其处。相厥栋宇,侈于王者。傍有二司如官署,右曰“太医院”,左曰“太师府”。予大惊讶,问花姑曰:“此处亦须太医耶?”花姑笑曰:“乃苏直耳,善治花,瘠者能腴,病者能安,故命为花太医。”“其左曰太师府何?”曰:“此洛人宋仲孺所居也。名单父,善吟诗,亦能种植。艺牡丹术,凡变易千种,人不能测。上皇尝召至鹂山,植花万本,色样各不同,赐金千两,内人皆呼花师,故至今仍其称。”
  入门由西街行百步余,侧有小苑,画槛雕栏。予遽欲进内,花姑虑夫人待久,不令入。予再三强之,方许。及阶,见一花合蒂,浓艳芬馥,染襟袖不散。庭中有美女,时复取嗅之。腰肢纤惰多憨态,予不敢熟视。花姑曰:“君识是花否?”予曰:“不识也。”曰:“此产嵩山坞中,人不知名。采者异之,以贡炀帝。曾会驾适至,爰赐名‘迎辇花’。嗅之能令人清酒,兼能忘睡。”予曰:“然则所见美人,其司花女袁宝儿耶?”花姑曰:“然。”遂出。
  复由中道过大殿,殿角偶遇二少妇,皆靓妆,迎且笑曰:“来何暮也。”花姑亟问:“夫人何在?”曰:“在内殿,观诸美人歌舞奏乐为乐。客既至,当入报夫人。”予遽止之曰:“姑少俟,诸美人可得窃窥乎?”二妇笑曰:“可。”谓花姑曰:“汝且陪君子,我二人侯乐毕相延也。”去后,予乃问花姑:“二妇为谁?”曰:“二妇本李邺侯公妾,衣青者曰‘绿丝’,衣绯者曰‘醉桃’。花经两人手,无不活,夫人以是录入近侍”。遂引予至殿前帘外,见丝竹杂陈,声容倩善,正洋洋盈耳。忽有美人撩鬓举袂,直奏曼声。觉丝竹之音不能遏,既而广场寂寂,若无一人。予闻之,不胜惊叹。花姑曰:“此《永新歌》,所谓歌值千金,正斯人也。”语未毕,闻帘内宣王生入。
  予敛容整衣而进,望殿上夫人,丰仪绰约,衣绛绡衣,冠翠翘冠,珠珰玉佩,如后妃状。侍女数十辈,亦皆妖艳绝人。予再拜,命予起。曰:“汝见诸美人乎?”予谢:“不敢。”夫人曰:“美人是花真身,花是美人小影。以汝惜花,故得见此,缘殊不浅。向汝作《戒折花》文,已命卫夫人楷书一通,置诸座右。”予益逊谢。
  旋命坐,进百花膏,夫人顾左右曰:“王生远至,汝辈何以乐嘉宾之心?”有一女亭亭玉立,抱琴请曰:“妾愿抚琴。”一声才动,四座无言。冷冷然抚遍七弦,直令万木澄幽,江月为白。夫人称善,曰:“昔于頔,尝令客弹琴,其嫂审声叹曰:‘三分中,一分筝,二分琵琶,绝无琴韵。’今听卢女弹,一弦能清一心,不数秀奴七七矣。”
  因呼太真奏琵琶。予闻呼太真,私意当日称为“解语花”,又曰“海棠未醒”,不料邂逅于此。乃见一人,纤腰修眸,衣黄衣,冠玉冠,年三十许,容色绝丽,抱琵琶奏之。音韵凄清,飘出云外。
  予复请搊筝,夫人笑曰:“近来惟此乐,传得美人情。君独请此,情见乎词矣。”顾诸女辈曰:“谁擅此技?”皆曰:“第一筝手,无如薛琼琼。”寻有一女,着淡红衫子,系砑罗裙。手捧一器,上圆、下平、中空,弦柱十二。予不辨何物,夫人曰:“此即筝也。”顷乃调宫商于促柱,转妙音于繁弦。始忆崔怀宝诗,良非虚语。
  曲才终,又有一女,抱一器,似琵琶而圆者,其形象月,弹之。其声合琴,音韵清朗。予又不辨何物,但微顾是女,手纹隐处如红线。夫人察予意,指示予曰:“此名阮咸,一名月琴,惟红线最善此。”予方知是女即红线也。
  夫人忽指一女曰:“浑忘却汝,汝有绝技,何不令嘉客得闻?”予起视,见一美人,含情不语,娇倚屏间。闻夫人语,微笑。予遂问夫人:“是女云谁?”夫人曰:“此魏高阳王雍美人徐月华也。能弹卧箜篌,为明妃出塞之歌,听者莫不动容。”已持一器,体曲而长,二十三弦,抱于怀中,两齐奏之,果如夫人言。
  俄有一女跨丹凤至,诸女辈咸曰:“吹箫女来矣。”女谓夫人曰:“闻夫人延客,弄玉愿献新声。”夫人请使吹之,一声而清风生,再吹而彩云起,三吹而凤凰翔,使冉冉乘云而去,耳畔犹闻鸣鸣声。细察之,已非箫矣。
  别一女子,短发丽服,貌甚美而媚,横吹玉笛,极要眇可听。夫人曰:“谁人私弄笛?”诸女辈报曰:“石家儿绿珠。”夫人命亟出见客,女伴数促不肯前。中一女,亦具国色,乃曰:“儿亦善笛,何必尔也?”绿珠闻之,怒曰:“阿纪敢与我较短长耶?我终身事季伦,不似汝谢仁祖殁,遂嫁郗昙。不以汗颜,翻以逞微技。”是女羞愤无一言。夫人不怿,命止乐。
  忽有啭喉一歌,声出于朝霞之上,执板当席,顾盼撩人。夫人喜曰:“久不闻念奴歌,今益足畅人怀。”念奴曰:“妾何足言,使丽娟发声,妾成□夫矣。”夫人指曰:“丽娟体弱不胜衣,恐不耐歌。”予见其年仅十四五,玉肤柔软,吹气胜兰,举步珊珊,疑骨节自鸣。乃曰:“对嘉宾岂能辞丑?”因唱《回曲风》,庭叶翻落如秋,予但唤奈何而已。丽娟曰:“君尚未见绛树也。绛树一声,能歌两曲,二人细听,各闻一曲,一字不乱。每欲效之,竟不测其术。”夫人曰:“绛树术虽异,恐无能胜予。吾且欲与王生观绛树舞。”乃见飞舞回旋,有凌云态,信妙舞莫巧于绛树也。绛树谓丽娟曰:“汝欲效吾歌不得,吾欲学汝舞亦不能。”夫人大悟曰:“有是哉,汉武尝以吸花丝锦,赐丽娟作舞衣。春暮宴于花下,舞时,故以袖拂落花,满身都着,谓之‘百花舞’。今日奈何不为王生演之?”丽娟复起舞,舞态愈媚,第恐临风吹去。
  忽闻鸡鸣,予起别。夫人曰:“后会尚有期,慎自爱。”乃命花姑送予行。视诸美人,皆有恋恋不忍别之色。予亦不知涕之何从也。
  花姑引予从间道出,路颇崎岖。回首,忽失花姑所在,但见晓星欲落,斜月横窗,花影翻阶,翻然若顾予而笑。露坐石上,忆所见闻,恍然如隔世。因慨天下事,大率类是,故记之。时康熙戊申三月。
  袁箨庵曰:“具三十分才情,方能有此撰述。若有才无情则不真,有情无才则不畅。读竟,始服其能。”
  李湘北曰:“此丹麓《戒折花》文绝妙注疏也。将千古艳魂,和盘托出,笑语如生,不数文成将军之于李夫人,临邛道士之于杨玉环矣。”
  徐竹逸曰:“逸兴如落花依草,可补《虞初志》,《艳异编》之所未备。文心九曲,几欲占尽风流。”
  张山来曰:“予谓以爱花之心爱美人,则领略定饶逸趣。以爱美人之心爱花,则护惜别有深情。丹麓惜花如命,固应有此奇遇。”
  又曰:“向读《艳异》诸书,见花妖月姊,往往于文士有缘,心窃慕之,恨生平未之遇也。今读此记,益令我神往矣。”


  新妇谱 清 湖上陆圻景宣 撰

  傅氏有《理县谱》,一家相传,不以示人。今世无其书,予所见者,惟时人《治谱》一帙。京邸授官者,率不可阙。使果能奉以从事,虽古循吏,何以加兹。今丙申七月,仓卒遣女,萧然无办,因作《新妇谱》赠之,以视世之珠玉锦绣,炫熿于路者。虽所赠不同,未为无所赠也。然恐予女材智下,不能读父书,并以遗世之上流妇人。循诵习传,为当世劝戒。至文不雅驯,欲使群婢通知,大雅君子,幸毋加姗笑也。

  做得起
  近俗不知道理,闺女出嫁,必要伊做得起。至问其所谓“做得起”者,要使公姑奉承,丈夫畏惧,家人不敢违忤。果尔,必是一极无礼之妇人。公姑必怒,丈夫必恨,群小皆怨。且乘间构是非,亲戚内外,视为怪物,何人作敬?宗族乡党闻之,皆举以为戒。则世之所为做得起,正做不起也。吾今有一做得起之法,先须要做不起。事公姑不敢伸眉,待丈夫不敢使气,遇下人不妄呵骂。一味小心谨慎,则公、姑、丈夫皆喜,有言必听。婢仆皆爱而敬之,凡有使令,莫不悦从。而宗族乡党,动皆称举以为法。则吾之所为做不起,乃真做得起也。

  得欢心
  新妇之倚以为天者,公、姑、丈夫三人而已。故待三人,必须曲得其欢心,不可纤毫触恼。若公姑不喜、丈夫不悦,则乡党谓之不贤,而奴婢皆得而欺凌我矣,从此说话没人听矣,凡事行不去矣。故妇之善事公姑丈夫也,非止为贤与孝也,以远辱也。

  声音
  妇人贤不贤,全在声音高低、语言多寡中分。声低即是贤,高即不贤。言寡即是贤,多即不贤。就令训责己身婢仆,响尚不雅,说得有道理话,多亦取厌,况其它耶?

  颜色
  愉色婉容,是事亲最要紧处。男子且然,况妇人乎?但事公姑丈夫之色,微有不同。事姑事夫和而敬,事翁肃而敬。待男客亲戚庄而敬,待群仆纯以庄。

  款待宾客(五条)
  一
  凡亲友一到,即起身亲理茶盏。拭碗、拭盘、撮茶叶、点茶果,俱宜轻快,勿使外闻。并不可一委之群婢。盖新妇之职,原须必躬必亲,不宜叉手高坐。且恐群婢不称姑意。姑或懊恼,而见卑幼不起代劳,是一娶一阿婆也。记之。

  二
  凡阿翁及丈夫要留客酒饭,或丰或俭,即须请命于姑。用菜几器、酒果小碟多少,一一亲自动手。至精洁敏妙,则须自心裹做出。不洁,则客疑主人不能烹,不速,即客馁而主人有愧色,大不可也。又须再嘱奴仆等,于座后用心看视,若有续到宾客,再添杯箸。若菜垂尽,须早增益。俱不必待外厢催讨。

  三
  凡留客不留客,自有阿翁、丈夫作主,新妇只宜随顺做去,不须措意也。如阿姑而上亲,可请教于姑,新妇该见否。如该见,急出万福,迟则亲去,而姑不悦矣。万一阿姑不留酒食,不妨赞成留膳。若留阿姑而上亲,姑云率薄,不妨从厚。如新妇母家亲戚,一到即请教阿姑,应见否?如见,一茶之后,新妇自先立起,不必久谈。盖久坐恐阿姑要治饮馔,深为烦扰耳。若阿姑云“何不留之”,新妇必谢云“彼有事,不能强留”。盖新妇统于所尊,未经分析,谁则责之?又况人有仓卒不便、银钱匮乏时。即姑难以语妇者,而新妇主席,阿姑治具,亦使此心不安。故凡涉母家亲戚,概不宜留。

  四
  凡阿翁丈夫有亲友仓卒忽到,要留酒食,而银钱偶乏,及要庆吊诸仪,而资财偶竭。新妇知之,即宜脱簪珥,典衣服,不待公姑开言,方为先意承志。新妇或系贫家之女,奁无可废,然常存此心,即布衣可质,发皮可截也。至一二赠嫁器皿,即当公用,不问全毁。若小有爱惜之语,即属吝啬,即伤公姑之心,即为下人姗笑。以故公姑有宁贷邻家,而不敢问新妇者,彼尘封不用,又保无水火盗贼之虞乎?

  五
  常见人家罗列请客,或费一金二金,又兼举家辛苦,无非为奉客计也。乃客欢饮而忽报酒完、忽云烛尽,又见蜡炬瘦短数灭,屏间碗盏叮当,此俱欲客速行之意。最惹客怒,殊为可恨。况既费一番经营,反取一番不快,此愚之甚也。请客时,酒须多蓄,未完先买添。烛须粗大,多买几枝,不失古抱焦之意。饭须用汤,可令客饱。价须早与酒饭,不可令饥。不过略加意要好,客人便终席欢畅,主仆皆得所欲而去,且叹主人之贤矣。新妇未当家者不论,若姑出外,及有倦时,代为料理,必须识此。

  答礼行礼
  凡答礼送礼,毋论姑家亲戚与母家亲戚,或否或该、应厚应薄,一须禀命于姑,不可自作主意。然待姑家亲戚,须常存要好看之心。母家亲戚,其礼文可省处,一切省之。盖整理一番,必费阿姑多少心血,就有烦苦,姑亦忍耐,不好声说,所以只是少些好。若必不得己,则略一举动。倘姑以为烦,竟歇亦可。与其获罪于姑,宁负歉于亲戚也。况身未当家,人多见谅。

  亲戚馈遗
  凡内外亲戚馈遗于新妇,应受应辞,一须禀命于姑。姑命受之,则受而献之于姑。如姑云“汝可收去”,必对云“婆婆收用”,仍藏姑之厨榼中。犒便多寡,俱应请教于姑。凡他家女使来,即应和颜色立起,不可高坐板脸,盖敬主及使,自然之理也。如厮叫,须要响响答应。若轻微,则似不屑,而彼或不听见,即怨我傲矣。其问安于他家主母,亦须朗朗。如阿姑不在一处,须频唤女使与坐。

  夫家亲戚
  新妇要得公姑欢喜,此大端也。其余姑娘、姑婆、舅婆、伯叔婆等类,非公之近亲,即姑之至戚也。若有一处不喜,即于公姑分上有欠阙矣。故凡遇岁时庆贺而来,必代姑作主人。和色欢言,卑躬曲体,备极趋蹡,用心衬贴,方为贤妇。如无处睡者,留在房中,让大床、奉好被、熏香点茶、时其饥饱、适其寒温,又要密请阿姑意旨。姑若要多留数日,则放口去留,姑若今日听归,即不宜强留矣,不然身虽做好人,恐不便于姑也。
  其或还家,馈问往来,不可失礼,宁存过厚之心。又当为亲戚分劳,如做鞋、做针指之类。他日新妇若有急切事,彼亦相助为理,不唯见情厚,且亦得人之验也。

  岁时甘旨(二条)
  一
  凡一岁之中,除夕、上元、端阳、七夕、中秋、公姑寿日,俱为大节。是晚虽公家自有喜宴,新妇房中,不可不自治精洁丰满饮馔数簋,送公姑处,以表孝心。若阿翁出外,则身陪姑饮,若翁有急客,姑欲移用,即移用为得也。其公姑丈夫寿日,俱宜早起,严妆拜祝,虔恪备礼。凡花朝月夕、赏心乐事时,姑或寂静,及不快意时,俱宜室中备美酝一壶,精品数器,侍姑谈论,以摅怀抱。若疾病所需甘旨,尤须速辨,仍问知医者可进否也。

  二
  甘旨之奉,不在多,而在意之诚。随时可尽、随地可尽,如贫家之女,必欲珍穷水陆,此断不能之势也。但逢时新诸品,俱要用心探听,最初第一二日,可即买之。其荤腥仍手烹,待公姑午膳时以进。不则作家之人,又不舍吃矣。其平时只要对象可口,便是甘旨。若用银置买,必须精者,贵者。若从亲戚中馈遗所得,虽平常之物,皆可进也。至于赴席所得,亲戚母家所与,虽物之一二枚,亦可藏之袖中,退而奉姨。姑必鉴其诚孝,不以为亵。盖事虽小、物虽微,而见人之真也。若姑事冗腹饥,虽枣栗之类、猪蹄鸡肋,皆可进之。
  凡以物奉公姑,要使物溢于器,毋令晨星落落,摇于器之中间。凡治馔进公姑,须丰实,不可垫底。

  早起
  新妇于公姑未起前,先须早起梳洗,要快捷不可迟钝。俟公姑一起身,即往问安万福。至三餐须自手整理,不可高坐听众婢为之。至临吃时,则须早立在傍,侍坐同吃,万不可要人呼唤,阿姑等待不来,胸中必不快也。就有小恙,还须勉强走起,若高卧不来,阿姑令人搬汤运食,又费一番心曲矣。晚上如翁在家,即请早退归房,静静做女工,不宜睡太早。如翁不在家,直候姑睡后,安置归房。

  门户
  举家门户启闭,自有公姑主持,不须新妇措意。但自己房门无论夫在不在,一进房后,即须紧紧拴下。若夫在姑处未来,仍令婢女守门。一叩即开,不可睡去。若夫不在家,有人叩门,此必姑有所命也。响朗问明,方始开之。如姑有召,速整衣而出。毋迟时刻,其行仍以伴以火。

  有过
  人非圣人,不能无过,况新妇乎?新妇偶然有失,致蒙公姑丈夫谴责,便当欣然受之。云“我不是”、“我就改”,则不惟前过无害,后且增一善矣。若横争我是,得罪公姑丈夫,是一小过未完,而又增数大罪,愚之甚也。
  或被人谗谤,有冤抑处,亦须缓缓辨晰,不可过于争论。如一时难白,即付之不辨,久当自明。古人云:“止谤莫如自修”,最为善处之法。

  妆饰
  妇人德、言、功、容,容止端庄,非云粉白黛绿也。固不可随俗艳妆,亦不宜乱头垢秽。在家布衣整洁,出外栉沐清鲜。立必拥面,行必屏人,此不易之程也。但衣妆鬓髻,各家风尚不同,又宜请教于姑,随其指示。然宁不及时,毋过时。要于净洁中,常存朴素之意,不失大家举止。

  孝翁
  新妇于翁,殊难为孝。盖中人之产,既有仆婢,则新妇谒见有时,无须执役。但当体翁之心,不须以向前亲密为孝也。何谓体心?如翁好客,则治酒茗必虔。翁望子成名,则劝勉丈夫成学为急。如此之类,体而行之,自可视无形而听无声也。至为翁洗濯器皿,及守药炉酒铛,可躬执其任,勿使婢操作,亦见服勤之义。或体小不安,不妨数对姑定省之。一日十数问侯,不多也。极贫家,躬亲服事,不在此例。

  孝姑(三条)
  一
  视姑当如视母,则孝心油然而生,方从性命中流出,不是体面好看。但事姑事母,作用处微有不同,母可径情,姑须曲体。凡事姑,须在姑未言处,体贴奉行,若姑一出口,为妇者便有三分不是。盖姑不得已而发于言,原欲媳之默喻,此姑之慈也。与母之开口便说,正自迥异。

  二
  新妇事姑,不可时刻离左右。姑未冷先进衣,未饥先进食。姑愠亦愠,姑喜亦喜。姑有怒妇宽之,如大怒则妇亦怒。姑有忧妇解之,如大忧则妇亦忧矣。至姑责备新妇处,只认自不是,不必多辩。骂也上前,打也上前,陪奉笑颜。把搔背痒,无非要得其欢心。彼事君者,尚曰“媚于一人”,况妇事姑乎?非是谄曲,道当然也。

  三
  凡姑事翁敬,款客丰,待下慈,治家勤俭,此即新妇之师,奉之不暇,尚敢悖戾乎?即有形迹中不尽合者,必系老成人别有所见,随时处中。为新妇者,一以顺为正。如略怀斟酌,即失之远矣。其或姑有荡佚非僻,放于绳检之外者,新妇严惮自守,不在忤逆之例。

  姑佞佛
  凡为姑有佞佛者,如在家长斋诵经等,新妇俱宜遵信。虽不必效法长斋、或月斋、六斋、观音斋、斗斋之类,亦可志诚奉之。非惟顺姑,且亦惜福。倘姑喜尼众往来者,新妇当敬而远之,不可妄有施与,及多接谭。倘姑喜入寺烧香者,新妇托病不得随行,或能几谏,更为贤哲。

  姑物件
  姑媳之间虽如母子,然母子以情胜,姑媳则情而兼法矣。凡姑衣服、器具、银钱、酒食,俱不可擅动。若姑有低语向人,新妇便须退后。若姑在房中开箱,或看首饰衣服,或低语向姑娘、小叔,俱不宜进前直闯。若姑命之前,即入门。若看姑首饰衣服,不可多玩弄赞叹,及云“我倒没有,我也要制”。恐涉希冀,有伤堂上之心。

  背后孝顺
  新妇当面孝顺易,背后孝顺难。背后孝顺全在语言中检点,起念处真实。如在母家,必思姑家某事未完,恐其劳苦,或今日天寒,不知姑添衣否?念兹在兹,所谓起念处真实,不是当面好看也。人如在母家亲戚、夫家亲戚之前,及在自己房中,凡有言语,必称公姑丈夫之德,云:“待我好,只是我不会孝顺。”展转相闻,不欺背面,不愧暗室,岂非真孝顺乎?若略有一言怨望,内戚传闻,公姑丈夫不喜,连当面好处落空矣。此所谓语言中检点也。然起念果真,而语言自检点矣。语言之不检,由起念之不真也。

  妯娌姑嫂
  新妇之善相其夫者,第一要丈夫孝友。乃世之不孝者,十不遇二三,而不友者则十之五六。其源多起于妯娌不和,丈夫各听妇言,遂成参商,此不可不谨也。为新妇者,善处妯娌,第一在礼文逊让,言语谦谨。劳则代之,甘则分之。公姑见责,代他解劝。公姑蓄意,先事通知。则彼自感德,妯娌辑睦矣。如我为伯姆,彼为叔娣,则为伯姆者,先须做小伏低。倘彼偶疾言遽色,我欢然受之,不得回答。为姆且然,况为娣乎?其或公姑偏爱多分对象,一勿较量,只是仰承。或我富他贫,我贵他贱,皆须曲意下之,周其不足,不可使势凌他。若他富贵我贫贱,亦宜谦卑委婉,不可有感愤相抗之意。盖贫富贵贱,俱是各人分定,只宜认骨肉同气,不可多生形迹,致有妒心也。诸侄、侄女俱宜爱之如子,乳少者代之乳,衣食不给者分之衣食,常加笑容抱置膝上。新妇所生子女,当令其敬伯母、叔母,一如本生之母。虽不必尽拜干子,尽称寄娘,亦须得儿无常母之义,方为天伦乐事。妯娌是非多起于群小搬斗,乳媪赞襄。别房有此,切勿听之。本房仆婢,尤当痛饬。凡姑嫂之间,尤宜爱厚。母之怜女,人所同然。姑喜则婆亦喜矣。故凡有好物衣饰,察婆欲与姑者,须竭力赞成之。婆未有此意,或微开导之,又不可比例我也要。

  敬丈夫(七条)
  一
  夫者天也,一生须守一敬字。新毕姻时,一见丈夫,远远便须立起。若晏然坐大,此骄倨无礼之妇也。稍缓,通语言后,则须尊称之,如“相公”、“官人”之类,不可云“尔汝”也。如尔汝忘形,则夫妇之伦狎矣。凡授食奉茗,必双手恭敬,有举案齐眉之风。未寒进衣,未饥进食。有书藏室中者,必时检视,勿为尘封。亲友书札,必谨识而进阅之。每晨必相礼,夫自远出归,繇隔宿以上,皆双礼,皆妇先之。

  二
  凡少年善读书者,必有奇情豪气,尤非儿女子所知。或登山临水,凭高赋诗,或典衣沽酒,剪烛论文,或纵谈聚友,或座挟妓女,皆是才情所寄。一须顺适,不得违拗。但数种中,或有不善卫生处,则宜婉规,亦不得聒聒多口耳。

  三
  丈夫在馆不归,此是攻苦读书处,不可常寄信问候,以乱其心。或身有小恙,亦不可令知,只云“安好”,所以勉其成学也。彼知或数归,即荒思废业矣。若母家及亲戚有馈遗时,亦须全送阿姑处,待姑云“拿几许至馆中”,方如数送去。

  四
  丈夫有说妻不是处,毕竟读书人明理,毕竟是夫之爱妻,难得难得。凡为妇人,岂可不虚心受教耶?须婉言谢之,速即改之。以后见丈夫辄云“我有失否?千万教我。”彼自然尽言,德必日进。若强肆折辩及高声争判,则恶名归于妇人矣,于丈夫何损?

  五
  丈夫或一时未达,此不得意之以岁计者也。或一事小拂,此不得意之以日计者也。为妻者,宜为好语劝谕之。勿增慨叹以助郁抑,勿加诮让以致愤激。但当愉愉煦煦,云“吾夫自有好日,自有人谅”方为贤妻如对良友也。其或一时阙乏,竭力典质措办,勿待其言,毋令其知。

  六
  风雅之人,又加血气未定,往往游意倡楼,置买婢妾。只要他会读书,会做文章,便是才子举动,不足为累也。妇人所以妒者,恐有此辈,便伉俪不笃。不知能容婢妾,宽待青楼。居家得纵意自如,出外不被人耻笑,丈夫感恩无地矣。其为胶漆不又多乎?凡待妾,恩礼之数须优,内外之防须密。有等丈夫不事儒业者,或居家营运,出外经商,俱是心血所成,劳四体以赡妻子。而妇人辈坐享衣食,恬然不知,深可怪也。若新妇之贤者,必须悯夫劳役,轸夫饥寒,其体恤随顺处正,与事读书之夫无异。若娶婢买妾,俱宜听从。待之有礼方称贤淑。贫家能抚恤相安,尤征妇德。荡子嫖赌,致费祖宗基业,新妇苦谏作家,坚守田产,允称哲慧。

  七
  丈夫未达,有不快意处,要劝慰之,鼓其上进之气。既达,有得意处,要戒勉之,淡其荣利之心。且常常想未遇时,回头是岸,须存厚道。盖富贵戏场,不能保久在也。至果报轮回之说,不可不信,信则慈念易起。但尼僧往来,无端施与,俱非功德。唯恤亲友之贫,待下人之慈,救人急难,解人冤抑,葱菜、轿夫、舟子辈,价值略宽,等头银水好看些,此真修行也。

  待堂上仆婢(二条)
  一
  待公姑之仆婢,不但不可折骂也,并不可疾言遽色。盖优礼婢仆,即所以敬公姑也。如婢有过失,公姑未见,则当好言戒谕之,仍不可令公姑知道。如公姑亲见,欲加谴责,则当婉言方便,不可作增怒之语。其或大偷盗,及欲逃亡背主,情果万真者,亦须禀知。然非密闻阿姑,则密闻丈夫,不可公言其状,致难收拾。又须云“有闻不敢不言,恐非灼见,须再详察。”

  二
  凡平时,待群婢之色以和,待群仆之色以正。其或公姑偶不在前,奴婢将有怠肆之意,则待群婢之色以正,待群仆之色以严。其或姑扑责仆婢,但云“伊不足惜,只是难为婆婆身体。”此不说方便,而方便在其中,总不应搀怒也。待公姑之仆婢,须常存优礼之心。此即《孝经》云“得众人之欢心,以事亲也。”况群小无怨,则谗慝无自而生。凡授银物与仆辈,必置几案上,嗾使领之。

  待本房仆婢(四条)
  一
  陶渊明有云:“此亦人子也,可善视之。”盖此辈与我同为父母所生。可怜他命不好,我吃他还未吃,我厚衣他还薄衣,我睡他迟,我起他早,俱是命苦可怜也。常常要照顾他,但又不可过于爱护。凡事,先有堂上之仆婢,而后有己身之仆婢。毋使人云“与公姑分尔我,先私己之婢仆,而后公众也”。要令己之婢仆尊称公姑之婢仆。公婢之长曰“阿奶”,少者曰“阿姆”;公仆之已冠者曰“阿伯”、“阿叔”,稚者曰“阿兄”。其事之之理,亦如卑幼之于尊长。

  二
  已身婢仆,童稚居多,如有小过,但当正言教诲之。不改,再骂詈之,许之以责。必不改而过差大,然后用小界尺与三下五下,亦不可多。第一要教他敬老家主,老主母。第一要教他做公众之用,而室中次之。

  三
  凡婢仆有三大罪:一淫佚,二偷窃,三说谎搬斗是非,此须防之于渐,慎之于微。防淫佚之法以庄,防偷窃之法以介,防搬斗之法以默,此治家之大略也。至于僮仆布素充体,亦宜浣濯缝补,早晚栉沐。亦须眉目清朗,使有天机自得之状,则瑕易露而教易入也。有等人家,此辈蓬首垢面,涕泪愁苦,身多血渍,面有爪痕,非如卑田院乞儿,则同地狱中饿鬼。余常叹悼,以为主妇之不慈不贤,入门即得之耳。

  四
  本房仆婢虽宜慈爱,然或触公姑之怒,及得罪宾客邻里,皆宜重惩。不则俗所云“护短”也。又立言须平和,训饬之不可过于愤激,此即俗所云“夹气孔”。反开罪于公姑耳。

  偷盗
  一家之中,惟盗情最难测度。或有形迹甚似而实非者,或有平常行止不好而此事偏不涉者,俱难以臆断也。若以臆断,令含冤之人最难辩白,伤德实多。故举家有偷盗事,虽极小者,新妇不可关一语,本房婢仆,尤不可置喙其间也(谓自己奴婢不许说人偷窃)。若公、姑、丈夫疑及己身奴婢,则当细心详察。如果真实,当告公姑丈夫痛责之。勿行护短,误其终身。本房奴婢,与堂上奴婢争闹,不论是非,只说本房奴婢不是,痛责之。

  孝母
  有等新妇,不能孝姑而偏欲孝母,此正是不能孝母也。事姑未孝,必贻所生以恶名,可谓孝母乎?盖女子在家,以母为重,出嫁以姑为重也。譬如读书出仕,劳于王事,不遑将母。死于王事,不遑奉母,盖忠孝难两全。全忠不能尽孝,犹事姑不能事母也。今若新妇必欲尽孝于父母,亦有方略,先须从孝公姑、敬丈夫做起。公姑既喜,孝妇必归功于妇之父母,必致喜于妇之父母。丈夫既喜贤妻,必云“彼敬吾父母,吾安得不敬彼父母?”于是曲尽子婿之情,欢然有恩以相接。举家大小敢不敬爱?而新妇之父母,于是乎荣矣。夫家贫贱,还只是情意好,夫家富贵,还有无限好处及母家矣,此女之善孝其亲也。反是者,公姑致怨于亲家,丈夫归狱于泰山,父母兄弟不好上门,情意索莫,燕会稀少矣。女虽欲孝其亲,何道之从乎?

  母家奴婢
  母家奴婢往来,自然稠密,然留饭留宿,俱不宜出自己意。若阿姑云“须留饭留宿”,必先固辞谢,不得巳而后仰承万一。母家人微有放肆处,必严谕之云:“汝来此,尤不比在家,须分外小心,汝若不敬,罪归于我。”婢来,或在房中有低语,亦不必多,多则恐姑见疑,以为以家事相告也。若仆,则有何密语?万不可近身分付,声音亦须朗朗,使众闻之。


  新妇谱补 清 东海陈确干初 撰

  绝尼人
  三姑六婆,必不可使入门,尤当痛绝尼人,虽有真修者,亦概绝之。盖容一真尼而诸伪尼随之而入,不可却矣。此肃闺门第一要义也。虽或素尝与姑往还,不无异同之嫌。然新妇苟贤孝素着,事事恭顺,惟此一事过执,亦不见怪。且或以严见惮,使此辈踪迹渐疏,家风清楚,亦是新妇入门一节好事也。

  不看剧
  新妇切不可入庙游山,及街上一切走马、走索、赛会等戏,俱不可出看。即家有喜宴,偶举优觞(在主家者,自须豫绝此等),内外仅隔一帘,新妇礼不当预席,或辞以疾,或以中馈无暇为辞,期必获命而后已。确有女既嫁,一日归宁,笑谓父曰:“吾年近三十,终不知世所谓戏文。”确曰:“而父素不能教女,唯此一节,差足免俗,复何用求知之?”女笑而退,敢以劝凡为妇女者。

  听言(二条)
  一
  婢女传言,往往失真,切不可听。若言某人说新妇不好,便当反求而速改之,勿加忿怒。若言他人不好,毋论真假,置若罔闻。若自己身边妇女言之,便当痛戒,勿令妄言,以启搬斗之渐。古人云:“闻人过失如闻父母之名”。耳且不忍闻,况口可显言乎?至言及人家闺阃事,尤须塞耳。虽姊妹、姑嫂、娣姒间相聚闲论,传说流言,如言及人不好,及闺门事,亦不得助顺一语,默受而已。俟其人说完,须徐徐云:“恐传闻未真。”此厚道也。虽姑及诸尊长言,亦如之。

  二
  婢仆相诉,切不可偏听遽加呵怒,须徐察其实而谕解之。若小事,虽有曲直须云“此何足较,毋多言。若家主闻之,反取责不便。”若大事不可不理,使从实禀公姑丈夫理之。须一听外厢理断,不可从中偏袒。若诉公家仆婢,虽果负冤,亦只莫管。凡闻人言,不动如山,胸中却自有分晓,此女中君子也。

  责仆婢
  凡仆婢虽有大过当责,万不可自加鞭扑,必禀公姑丈夫,请责治之。倘公姑丈夫决不肯责,亦只忍耐去。但云:“尔等罪实难饶,家主法外贷汝,下次莫再犯。”若再犯,亦只用此法。弗以前告不听,便擅自责治也。盖凡事持之以正,群下自然畏服,不必鞭扑立威,如此则体不亵,而新妇愈尊重矣。

  劝夫孝
  新妇不唯自己要尽孝道,尤当劝夫尽孝,勿恃父母之爱,而稍弛孝敬之心。语云:“孝衰于妻子。”此言极可痛心。今入门以劝夫孝为第一要。使丈夫踪迹,常密于父母,而疏于己身。俾夫之孝德,倍笃于往时,乃见新妇之贤。若丈夫小有违言,公姑不快,便当脱簪待罪。曰:“此由妇之不德,致使吾夫有二心于公姑,非独丈夫之罪也。”必令丈夫改过尽孝而后已。

  妯娌
  兄弟一气,必无异心。住往以娣姒之间,自私自利,致伤兄弟之和者有之,此极可恨事也。今往夫家,第一要和妯娌。妯娌之不和,固非一端。大约以公姑之恩微有厚薄,便生嫉忌,便有争执,此不达之甚也。大人胸中,如天地一般,有何偏见?若厚于大伯大娘,必是大伯大娘贤孝,得公姑之欢者也。厚于小叔婶婶,必是叔婶贤孝,得公姑之欢者也。正当自反,负罪引慝,改过自新,庶公姑有回嗔作喜之时。不可因而不平,致有后言。若公姑独厚已夫与已,则当深自抑损。凡百公物让多受寡,让美受恶。如或妯娌中,时有不堪相加,一味顺受。闻恶言常若勿闻,只是陪面要好,久之自然感化,自相和洽。务使娣姒之间情同姊妹,则可谓吉祥善事矣。

  待婢妾
  新妇成婚后,数年无子,或丈夫不耐,或公姑年老,急欲得孙,须及早劝丈夫娶妾,或饰婢进之。即己既有子,而丈夫或更欲置妾,以广生育,无非为新妇代劳替力之人,自当欢欣顺受。但须防其出入,谨饬闺门。稍有差池,责归主母,不可谓无预已事也。恩礼须优,夫喜亦喜。情同姊妹,妒在七出之条,稍形辞色,便不成人矣。

  抱子
  凡生养子女,固不可不爱惜,亦不可过于爱惜。爱惜太过,则爱之适所以害之矣。小儿初生,勿勤抱持,裹而置之,听其啼哭可也。医云:“小儿顿足啼哭,所以宣达胎滞,无须怜惜。”乳饮有节,日不过三次,夜至鸡将鸣饮一次。衣用稀布,宁薄毋厚,乃所以安之也。语云:“若要小儿安,常带三分饥与寒。”盖孩提家,一团元气,与后天斫丧者不同。十分饱暖,反生疾病,此易晓也。珠帽绣衣等物切不可令着身,无论非从朴之道,而珠帽诲盗,绣衣裹溺,稍明理者必不当堕此陋习矣。满月、拿周即是庆生张本,并须从简。男子生三月鬌,女一月鬌,父命之礼如是止矣,受贺飨客何为耶?

  失物
  凡物自当谨守,防闲有法,毋令所失。万一有失,此自己不能谨守之过,且只忍着,不可猜人,及轻听人言,辄至仆婢房中搜索。搜出则丧其廉耻,搜不出则彼反有辞。若公家仆婢及他家人,尤不可妄指。每因失物反惹是招非,增添闲气。此不可不深思而切戒也。

  勤俭
  勤俭乃治家之本,为读书人妇,尤要讲究。每见人家丈夫,姿禀绝胜,往往其妻,好佚妄用,家计日落时,不胜内顾之忧,并学业亦废者有之。语云:“家贫思贤妻”,此至言也。内外之事,并须细心综理,宽而不弛,方合中道。虽新妇无预外事,而今日房中之人即他日受代当家之人,故须预习勤俭。为新妇贪懒好闲,多费妄用,养成习气,异日一时难变矣,戒之戒之。凡家裹要做事务,并须及早趱完。盖先时则暇豫,后时则忙促,忙促则难为力,暇豫则易为功。先之劳之,为国之经,亦治家之经也。无事切勿妄用一文。凡物,须留赢余,以待不时之须。随手用尽,俗语所谓“眼前花”,此大病也。家虽富厚常要守分,甘淡泊,喜布素,见世间珍宝锦缯,及一切新奇美好之物,若不干我事,方是有识见妇人。

  有料理有收拾
  凡物要有收拾,凡事要有料理,此又是勤俭中最吃紧工夫。苟无收拾、没料理,纵使极勤极俭,其实与不勤俭同。正如读书人只读死书,了无处用也。但所谓收拾料理之法,亦非言说可尽,皆在新妇自己心上做出,唯用意深详者为得之。盖凡事虚心访求,只管要好,便有无穷学问。虽如日月饮食,煮粥煮饭,至庸至易,愚不肖咸与知能。苟求其至,亦自有精细工夫。况进而上之,道理原自无穷,而可卤莽灭裂乎?亦如读书人,作文愈造愈妙,更无底止。新妇唯能不自是,而处处用心,则做人作家,俱臻上乘矣。


  新妇谱补 清 东海查琪石丈 撰

  事继姑
  继姑待媳,稍带客气者,世或有之。新妇当此,务以诚心感格。既属已姑,何分前后。凡事极其诚敬,不假一毫虚饰。阿姑知以真心相待,自然潜孚默夺,并客气都化了。若新妇胸中稍有芥蒂,即便形之辞色,初则彼此客气,既而乖戾无所不至矣。或有新妇先入门,而继姑后至者,名分肃然,便当一于诚敬,不可生怠慢心。谚云:“先来媳妇不怕晚来婆”,此言大谬,戒之戒之。

  事庶姑
  或已为嫡媳,而家有庶姑。其事庶姑,须一视嫡姑之意而将顺之,而更曲全之。曲全之道,尤宜百般加意。如嫡姑已没,则待之以和敬可也。不可倚嫡凌庶,致伤庶叔之心,并伤阿翁之心。若已为庶媳,则宜情挚笃切,极体庶姑之情。嫡姑在堂,则事庶姑以心,而体或稍杀,统所尊也。嫡姑没,并体亦极宜尊崇矣。倘或庶姑举止有未合处,新妇只宜以礼自持,和色婉容,规以正道。不激不随,方为两得。

  逞能
  一应女工,及中馈等务,是妇人本分内事,非有奇才异能可炫耀也。新妇切不可矜已之长,形人之短。妯娌姑嫂间,每以此而成嫌隙者有之。昔人戒女曰:“慎勿为好。”又曰:“女子无才便是德。”非欲其状如土偶,一事不为也。有好而矜,有才而炫,所伤妇德实多。

  火烛
  火烛关系最大,而新妇房中,尤宜谨慎。凡火箱焙笼,须时时亲手检验,宁寒无热。不可因衾衣寒冷,责骂群婢。一行责骂,彼且得而有辞。火烛之祸,基于此矣。其群婢卧具,冬日天寒,被絮不可不厚,万勿许携火炉入榻中,察出定行戒饬,此最误事,不可不慎也。

  古艳乐府 清 吴江杨淮蓣兰 撰

  凤箫引
  〖秦穆公有女名弄玉,美而艳,好吹箫。时秦人有箫史者,亦善吹箫,穆公遂以玉妻之。因教玉吹箫作凤鸣,乃作凤凰台以居之。一夕互为吹箫,双凤忽集,二人遂乘之仙去。〗
  洞箫一声皓月圆。秦楼缥缈起云烟。
  弱水清浅落双影,蓬莱突兀登其巅。
  亦美人,亦贵主,亦神仙。
  他日祖龙,遍求海上之三山。
  何不携箫跨凤,偕箫史以飞还。

  白纻歌
  〖西施生于越之苎萝村,姓施氏,家居村之西,名因称焉,有国色。越方图沼吴之计,遂居之为奇货。饰以罗縠,教以歌舞,令范蠡进于吴,夫差果大悦,乃释越。于是建姑苏之台,创馆娃之宫。步响屟廊,棹锦帆泾,歌舞吴宫,追欢日夜,以底于亡。吴亡后,西施随范蠡泛五湖而去。或曰:“沉之江以谢鸱夷。”未详孰是。〗
  苎萝村里柳絮飞,几家女儿制罗衣。
  怪底西家有之子,乱头粗服浣纱溪。
  乱头粗服天姿绝,何物老媪生国色。
  向人含颦默无言,背人挥泪娇难匿。
  一朝应诏入吴宫,珠衫汗湿怯晓风。
  歌舞追欢乐未央,运筹衽席建奇功。
  奇功就,伯图覆。画浆芙蕖瘦,胥台麋鹿走。
  响屟廊空馆娃秋,遗香残月昏黄候。

  采桑行
  〖邯郸秦氏女罗敷,嫁邑人王仁。仁为赵王家令,敷出采桑于陌上,赵王登台见而悦之,欲夺焉。敷善弹筝,作《陌上桑》之歌以明其志,赵王乃止。〗
  采桑复采桑,采桑陌上阳。
  有美人兮执懿筐,绿叶丛中映明光。
  桑叶嫩,桑条直,使君贵人宁不识。
  妾自采桑蚕有食,蚕能吐丝妾能织。
  使君一何愚,岂曰桑中礼可逾。
  独不念,使君有妇妾有夫。
  何况夫婿本风流,人言尽可配罗敷。

  垓下歌
  〖项王籍有美人名虞,常从幸。及军败垓下,汉兵围之数重。夜闻四面皆楚歌声,乃悲歌慷慨,虞亦从而和之。项王泣数行下,谓虞曰:“善事汉王。”虞曰:“妾闻忠臣不二君,贞妇不二夫,请为君死。”王拔剑背而授之,姬遂自刎死。葬处生草能舞,人呼之为“虞美人草”。〗
  喑哑叱咤万夫辟,垓下天亡拔山力。
  八千子弟起江东,沛上亭长乌足敌。
  惜哉气尽楚歌声,慷慨虞兮一剑横。
  贱妾请先君前死,羞学刘家之妇甘偷生。
  呜呼!
  香消玉碎铁骨铮,重瞳目中自有睛。
  美人真不枉钟情。洒将碧血化舞草,
  楚宫汉殿墓木绕,虞兮虞兮千秋表。

  金屋贮
  〖汉武幼时,长公主抱置膝上,问曰:“儿欲得妇否?”答曰:“欲得。”乃指左右长御百余人,皆曰“不用”。复指其女阿娇,问:“好否?”答曰:“好。若得阿娇,当以金屋贮之。”主大悦。乃苦要上,遂成婚焉。〗
  尤物早移人,蓝田田有种。
  为问储若欢,好色亦天纵。
  儿家欲得妇,阿娇可好否?
  椒房桂殿常相守,瑶台璇室供箕帚,莫使长门叹白首。
  一言订,红丝定。金屋贮,玉人称。

  怀梦草
  〖汉武帝所幸李夫人病剧,帝临视。夫人蒙被谢,帝必欲见之,夫人转侧向内,不言。既死,帝追悼不已,使齐人李少翁为追魂之术。一曰:钟山有香草,东方朔采献,帝怀之,即梦李夫人,因名“怀梦草”。〗
  六宫谁第一,天子负情痴。
  耽花岂独癖,为看不多时。
  卧而思,影何翩翩而垂垂。
  立而望,步何姗姗而迟迟。
  真耶幻,是耶非。瑟瑟兮帷风吹。
  盻彼美兮魂归,细认还疑不是伊。

  当垆曲
  〖司马相如家贫,游临邛。邛富人卓王孙闻为令贵客招之饮。酒酣,请相如鼓琴。卓女文君寡而好音,窃听之。相如闻其美,以琴心挑之,文君悦而奔焉。相与驰归,家徒四壁。无以为业,乃卖其车骑,酤酒于临邛之肆。文君亲为当垆。相如着犊鼻裈与佣保杂作涤器于市中,气豪甚。〗
  君挑琴,妾知音。君提壶,妾当垆。
  君脱鹔鹴劝妾醉,妾晕芙蓉报君媚。
  夫作酒家佣,妾作酒家妇。
  噫嘻,吁嗟乎丈夫!
  何不高车驷马临帝都?
  而乃着裈涤器仰鼻息于临邛之酒徒,吁嗟乎!

  出塞曲
  〖昭君,齐国王穰女,献于元帝。时宫人既多,帝不能别房帷,乃令画工图之,披图召幸。于是宫人争赂画工。昭君自恃其貌,志不苟求工,工遂毁其状。会单于入朝,求美人为阏氏,帝敕以宫女赐焉。昭君抑郁,自请掖庭令求行。单于临辞,帝召女示之。昭君丰容靓饰,光射汉宫。顾影徘徊,竦动左右。帝悔欲留之,重失信于异域,遂与匈奴。昭君即戎服乘马,提一琵琶,出塞而去。〗
  飒飒寒风和觱筑,紫台青冢吞声泣。
  庙堂战胜仗蛾眉,讵曰佳人倾城国。
  肉食者鄙谋帷幄,画工之贱操黜陟。
  长抱琵琶镇玉门,呜呼佳人难再得。
  黄沙搅地翼天飞,不改冢草青青色。
  呜呼佳人难再得,徒杀画工亦何益。

  纨扇歌
  〖班婕妤少负才名,成帝选为婕妤,有宠。上尝游后庭,欲与同辇。婕妤辞,上贤之。及飞燕姊妹用事,谮其咒诅。考问之,对曰:“修正尚未蒙福,为邪欲以何望?使鬼神有知,必不受不臣之诉。如其无知,虽诉何益。”上直其对,置不问。婕妤恐久见危,乃求养太后于长信宫。作《纨扇歌》以自伤其遇。〗
  扇擎于前,月圆于天。今夕何夕,与子流连。(一解)
  扇藏于箧,月圆复缺。乐不可再,悲曷其极。(二解)
  光映碧空,皎洁谁同。长信月冷,其奈秋风。(三解)
  嗟嗟纨素,合欢见妒。避热趋凉,毋逢薄怒。(四解)

  赤凤来
  〖赵宜主身轻腰细,若人手执花枝颤颤然。因善踽步行,号为“飞燕”。流寓长安,日习歌舞。后藉阳阿主力得入幸,拜为皇后,宠冠六宫。肉肌盈实,其初承恩时语也。帝尝与后共泛太液池,令所爱侍郎冯无方吹笙。中流风起,后扬袖曰:“仙乎仙乎,去故而就新,宁忘怀乎?”帝曰:“无方为我持后裾。”无方舍笙持后履。久之风霁。后泣曰:“帝恩我,使我仙去不得。”泣数行下,帝愈爱焉。又尝通于宫奴燕赤凤,宫中为作《赤凤来》曲。〗
  火德衰,赤凤来,肉肌盈实齿痕在,仙乎飞去宁忘怀。
  丰有余,柔无骨,六宫环视都无色。
  浴兰室,避风台,燕啄皇孙最可哀。

  姊妒我
  〖合德,宜主妹。宜主既贵,樊嬺为言于帝,帝遣舍人吕延福以百宝凤毛步辇迎合德,合德谢曰:“非贵人姊召不敢行,愿斩首以报。”延福还奏,嬺为帝取后五采组文以召合德。遂因后以进,帝大悦,号为“温柔乡”。谓嬺曰:“我老是乡矣。”时披香博士淖方成在帝后,唾曰:“此祸水也,灭火必矣。”后封昭仪。昭仪见后,好为儿拜。又尝与后争通燕赤凤,后怒,以杯抵昭仪曰:“鼠子敢啮人乎?”昭仪曰:“穿其衣,见其私足矣,安在啮人乎?”樊嬺扶昭仪为拜后,昭仪拜且泣曰:“姊宁忘长夜苦寒,使合德拥姊背耶。今忍自相搏耶?”后亦泣而罢。帝闻其事,畏后不敢问,以问昭仪。昭仪曰:“姊妒我耳,以汉家火德,故以帝为赤凤。”事隐,后以媚药进帝。帝崩,太后使理其事,遂呕血而死焉。〗
  鸾诰惊闻下九重,凤辇百宝宫车从。
  不夜珠照玉人两,金霞帐拥双芙蓉。
  五采组文姐召妹,姊作贵人妹儿拜。
  夫富贵易骄人,何况区区女子辈。
  愿相怜,毋相倾。
  姊妹本是同根生,穿衣见私何必争。
  石华广袖留姊吐,点点滴滴成花朵。
  可畏人言水灭火,非妹不知姊死所。
  奈何姊妒我。

  十八拍
  〖蔡文姬,名炎,中郎女也。幼慧,工文词,中郎绝爱之。汉末遭乱,为匈奴左贤王掠去。陷其中数年,生二子,常郁郁不得志,作《胡笳十八拍》。凄怨哀咽,闻者流涕。后曹操念中郎旧谊,遗金赎归,以嫁董祀。《胡笳十八拍》遂流传中国焉。〗
  寂寂江山如故,渺渺家园何处?
  梦魂仍逐塞云飞,依稀尚记来时路。
  死为汉鬼生胡妇,纵有离愁谁诉?
  何如红泪滴黄沙,洒作秋风秋雨。

  江东秀
  〖汉末,乔公有二女,皆国色,流寓江东。孙氏兵起,伯符纳大乔,以小乔妻周瑜。未几伯符卒,瑜佐其弟权,破曹军于赤壁,后瑜亦早夭。〗
  东吴萃俊物,妙选得孙郎。
  辛苦参帷幄,戎服助红妆。
  江以南,鼓鼙震。江以北,风雷迅。
  大儿伯符小公瑾,可怜铜雀漏春光。
  长江水,赤壁火。
  八十万曹军,为猿鹤,为虫沙,为灰烬。
  幸哉兵一交,伯图定。
  惜哉鼎三分,将星殒。
  生瑜生亮扼英雄,错恨佳人多薄命。

  玉人两
  〖蜀甘后,沛人也。玉质柔肌,姿态光艳。先主召入,致白纱帐中。于户外望者,如月下聚雪。时河南献玉人,高三尺,乃取置后侧。曰:“不意我玉人乃有两也。”于是嬖宠者,非惟嫉于后,亦且妒于玉人也。〗
  怀璧者奚罪,抱璧者奚泣?
  品而重之,抵兼金之万镒,比佳人兮二而一。
  谓玉为人,温润而身。谓人如玉,不雕不琢。
  何以失之吴魏得之蜀?
  君不见,枕戈待旦兮,消壮士之髀肉。
  玩物丧志兮,乱英雄之心曲。
  彼美人兮,安卧帐中兮,何不锄而去之,曰非吾族。

  凌波曲
  〖甄后,本袁熙妇,魏武破湖北,中郎将世子丕获之,见其美,遂纳焉。魏武闻之,情不怿,曰:“今年杀贼为此奴”,盖亦有意于甄也。后文帝即位,立为后。陈留王子建作《感甄赋》。复以其名不雅,改为《洛神赋》,亦寓意甄云。〗
  燃豆萁,釜中泣。乘飞凫,波中立。
  有心得,无心失,杀贼今年为此奴。
  洛水神交梦有无,父兄子弟争一偶。
  独不念,彼亦袁家之新妇。

  坠楼哀
  〖绿珠姓梁,白州博白县人也。生双羊角山下,美而艳。时石崇为交趾采访使,以真珠三斛致之。珠善吹笛歌舞,崇尝作《懊侬曲》赠焉。赵王伦党孙秀,使人求之,崇不听,秀怒,乃谮崇于伦,族之。兵至,崇顾珠而泣曰:“我今为尔获罪矣。”珠号恸曰:“愿效死于君前。”遽坠楼而死。崇弃东市,时人名其楼曰“绿珠楼”。〗
  生珠江,死金谷。
  珠沉珠碎季伦族,值得真珠聘三斛。
  黛蛾绿,颜色不随人反复。
  掌上珠,贵重不共絮飘逐。
  燕啄香泥葬落红,片片桃花鬼夜哭。

  锦回文
  〖苏若兰,名蕙,扶风窦滔妻也。年十六,归于窦滔,滔甚敬之。后滔纳宠姬赵阳台,置之别所。苏求而获焉,苦加捶辱,滔甚恨之。及滔镇襄阳,邀阳台同往。苏往不与偕行,音问遂隔,于是悔恨自伤,织“锦回文”,五采相宣,莹心耀目。其锦纵横八寸,题诗三十余首,计八百余言。颠倒反复,皆成文章,名曰《璇玑图》,一时读者不能尽通。苏笑谓人曰:“徘徊宛转,自成文章,非我家人,莫之能解。”遂发苍头赍送襄阳。滔览锦字,感其情,迎苏至汉南,恩好如初。〗
  良人天涯去不返,云山翘首千重巘。
  回肠百结织回文,文成不觉玉容减。
  一寸丝,丝丝不断皆愁思。
  一行字,字字端详皆血泪。
  郎留意,颠倒纵横须记。
  须记取,糟糠莫使轻相弃。
  新人想必胜如花,故园春色多憔悴。
  愿郎留意,新故须同视。

  西陵歌
  〖苏小小,钱塘名妓也。有《西陵歌》,情致移人,脍炙人口。〗
  郎乘青骢马,妾乘油壁车。
  邂逅西陵路,回风送落霞。
  郎情无厚薄,妾情无浅深。
  有如西湖水,松柏结同心。

  步步莲
  〖潘妃名玉儿,齐东昏侯拜为贵妃。尝凿地为金莲花,令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莲花也。”后梁武入建康,见妃色美,欲纳之。将军王茂谏曰:“亡齐者此物也,不可留。”遂杀之。〗
  一步东昏倾,再步梁师入,三步建康失。
  为莲花,为禾黍,为荆棘,千秋难辨蹈荒色。
  噫吁嘻!
  齐庭有鬼不庙食,先见禁门相喋血。
  非关莲步美人迹,试问亡梁又何物?

  女从征
  〖木兰姓花氏,北魏人也。时发卒戍边,木兰悯父年老无子,代之行。在边十二年,始得归。同戍之人,竟莫有知其为女子者。〗
  军有令,弗可违。
  堂有亲,弗可委,健儿生女请勿悲。
  为王前驱,代父荷戈,君看女却是门楣。
  我闻在昔拓拔扰宇宙,旁午军书风雨骤。
  花家有女貌如花,弯弓抽矢停织绣。
  金印大如斗,奏凯慰白首。
  一身许国全亲两无负,
  嗟!彼株守户,老死牖。
  生生死死不出妇人手,腐草累累骨已朽。
  世无奇男子,雌木兰,谁其偶?

  无愁曲
  冯小怜,穆黄花从婢也。因爱衰,以五月五日进之,号为“续命”。慧黠,善弹琵琶,后主爱之,立为淑妃。帝尝与共猎,晋州告急,帝将还,淑妃请更杀一围,帝从其言。及至晋州,城己没矣。作地道攻之,城陷十余步,将士乘势欲入,帝敕且止,召淑妃共观。妃妆点不获时至,周人以木塞城,遂不下。又与并骑观战,陈稍却,妃悕曰:“军败矣。”帝与并奔,师遂溃。时号“无愁天子”。后齐亡,入长安,后主向周武帝乞妃,周武仍赐焉。
  春宫传试马,烽火遍郊野。
  内人罢回猎,新妆倾城国。
  山河百二弃敝屣,琵琶一曲愁亡矣。
  吁!
  金莲生步南齐蹶,黄花留蒂北齐灭。
  不愿长封归命侯,愿乞小怜老温柔。
  家亡国破亦何柔?

  赤树谣
  〖陈张贵妃名丽华,发长七尺,光可鉴人。瞻视盼睐,照映左右。后主起临春、结绮、望仙三阁以居之。妃常于阁内靓妆凭槛,宫中望之飘飘若神仙焉。与诸狎客共赋诗,互相赠答,采其尤艳丽者,被以新声,名其曲曰《玉树后庭花》。后隋灭陈,后主与妃共入景阳宫井,因号“胭脂井”。相传后主与妃泪染所致云。〗
  汉有阴丽华,文叔思娶妻。
  陈有张丽华,后主为选妃。
  一终后,一作俘,胭脂井上血模糊。
  玉树流光不可诬,得妇不当如是乎?
  呜呼!
  阿嬷空有好头颅,叔宝心肝未全无。

  破镜词
  〖陈太子舍人徐德言之妻,后主叔宝妹,封乐昌公主。陈将亡,德言知不保,谓曰:“以君之才色,国亡,必入权贵之家,斯永绝矣。倘情缘未断,犹冀相见,宜有信物。”乃破一镜,各执其半。约曰:“他日必以正月望日,卖于都市,可以相访。”及陈亡,其妻果为越公杨素所得,宠嬖殊甚。德言流离至京,遂以正月望日,访于都市。有苍头卖照者,大高其价,人皆笑之。德言直引至其居,言其故,出半照合之,题诗以寄。陈氏得诗,涕泣不食。素知之怆然,即召德言还其妻,仍厚遣之,遂偕归江南以终老焉。〗
  七尺菱花八宝妆,美人相对生辉光。
  美人一去明月冷,青鸾无复嫦娥影。
  最怜奁匣满尘封,犹染当年点泪红。
  人生不幸遭离乱,致使圆光剖作半。
  镜兮镜兮纵复完,镜中人非昔日颜。

  青目鉴
  〖杨素守西京日,李靖以布衣献策。素踞胡床而见,靖责之,素改容谢焉。时妓妾罗列,内有执红拂者,负殊色,独目靖。靖既去,而执红拂者临轩问姓名居止,靖具以对。妓诵而去,靖归逆旅。其夜五更,急闻叩门而声低者。靖启视,则紫衣纱帽人杖一囊。问为谁,曰:“杨家红拂妓也。”延入,脱衣去帽再拜,靖惊答之。叩来意,曰:“妾侍杨司空久,阅人多矣,无如君者,来相就耳。”靖曰:“如司空何?”曰:“彼尸居余气,不足畏也。计之详矣,幸无疑焉。”问其姓名,曰:“张。”问其伯仲之次,曰:“最长。”观其肌肤形状,言词气息,真天人也。于是偕与雄服,策马排闼而去。〗
  长安古今一棋局,朝奔夜趋多碌碌。
  重天富贵倚冰山,龙蛇不辨群无目。
  尸居气,杨司空,出群雄,李卫公。
  中原鹿,共驰逐。
  此也雄飞,彼也雄伏。
  海上豪定局,犹待东南角。
  王者师执拂,凝眸早已卜。

  长门怨
  〖隋炀帝建迷楼,后宫无数,多不得进御。有侯夫人者,忽自缢于栋下,臂悬锦囊。左右取进,得《自感诗》三首、《妆成诗》一首、《自伤诗》一首,皆情至之语,不忍竟读。帝反复伤感,亲往视其尸,犹色如桃花,乃厚葬之。选女中使赐自尽。〗
  国色难邀宠,幽宫只自怜。
  君恩诚已遍,妾命奈无缘。
  貌不因人妒,情能任弃捐。
  泪尽羞鸾镜,血枯啼杜鹃。
  悲莫悲于恩波相承不及泉。

  秀色餐
  〖隋炀帝幸江都。一日凭龙舟槛注视,见殿脚女吴绛仙,长黛柔肌,回异群辈,召幸焉。将拜婕妤,又因绛仙已嫁玉工万群,故已之,擢为龙舟首楫,号曰“崆峒夫人”。由是殿脚女争效为长黛。司官吏日给螺子黛五斛,内人尚多不给。帝常吟《持楫篇》赐绛仙,谓左右曰:“古人云‘秀色可餐’,若绛仙真可疗饥矣!”〗
  持短掉,持短掉,三千殿脚羞花貌。
  描长黛,描长黛,三千殿脚摹娇态。
  玉工有妇真玉人,秀可疗饥色可餐。
  谁将十斛波斯螺,勾出广陵新月痕。
  千载尚销魂,无怪当年看煞隋家风流之至尊。

  司花女
  〖隋炀帝游广陵,长安贡御车女袁宝儿,年十五,纤腰憨态,宠爱特厚。适洛阳进合蒂花,云“得之嵩山,坞中人不知名,采者异而贡之”。帝因赐名曰“迎辇花”。花香浓芬馥,惹袖移日不散,嗅之令人减睡醒酒。帝即以赐宝儿,号曰“司花女”。〗
  君王爱花花傍辇,美人司花花貌腼。
  十分春色满隋堤,第一迎銮一枝选。
  旭日临花花态憨,宿雨润花花半酣。
  司花亸袖花影移,司花垂肩花魂语。
  十里红搂晓风吹,风香怜护司花女。

  来梦儿
  〖炀帝荒淫,沉酣失度。每睡须侍儿韩俊娥摇动振耸,方得美睡,因呼俊娥为“来梦儿”。〗
  梦扬州,花月愁。
  梦巫峰,雨露浓。
  阿嬷梦蝴蝶,俊娥传羽翼。
  阿嬷梦蕉鹿,俊娥争角逐。
  呜呼!
  迷楼月观胭脂冷,秋草雷塘梦未醒。
  泪零凄雨咽悲风,夜台无复姮娥影。

  女主昌
  〖武氏初为太宗才人,赐号“武媚”。贞观末年,太史占曰:“女主昌民间”。后高宗欲立为后,褚遂良谏,帝不听。许敬宗曰:“田舍翁岁收十斛麦,尚欲易妇。况天子乎?”帝遂决。后既立,与帝垂帘并听政,帝不能制。及高宗崩,后废庐陵王而自立,改国号为周。恣为淫秽,大兴杀戮。然见事明决,用人尽才,故虽女主当阳,不及于乱。时亦有负名望若狄仁杰辈咸翼戴之,恬不为耻。中宗返政,后人犹许以为返周为唐云。〗
  金轮御世仙根覆,阳消阴亢果杀戮。
  一时须眉变妇人,弹冠传粉真膏沐。
  咄哉武媚,若将男子拟尔匹。
  性残刻,前孟德。
  性狡淫,后海陵。
  尔立七庙,谁为尔添羽翼?
  尔设五刑,谁为尔兴罗织?
  朝闻告密反舌鸟,夕闻援救叩头虫。
  咄哉武媚,千古绝,一世雄。
  立后功,许敬宗。作帝力,狄仁杰。

  玉尺评
  〖婉儿,上官仪之女也,母梦人授玉杵而生。幼慧多才华,武后时没入掖庭。中宗反政,立为昭仪。驾幸昆明池,令诸词臣赋诗,婉儿登玉尺楼,评其次第。时沈佺期、宋之问各自负一时冠,未分甲乙,私语曰:“今日我二人次第定矣,毋得争。”是时众人诗之不佳者,尽随风飘落,盈覆玉阶,独沈、宋两人诗未下,各屏息以待。顷之,一币飞落,二人愕然,拾而视之,则沈句也。评曰:“二人诗实相颉颃,但沈诗收联怯,不及宋余勇可贾。”二人服其敏,各无辞而退。〗
  夫人负须眉,巾帼作座主。
  昆池夸量才,沈宋建旗鼓。
  卢耶骆耶羞同伍,临天下者韦与武。
  太平家,安乐府,纷纷鹰犬争门户。
  笔如龙,文如虎,有才无行无足数。
  嗟彼蛾眉玉尺亦轻取。

  楼东怨
  〖梅妃,姓江氏。年九岁,能诵二南,谓父曰:“我虽女子,期以此为志。”父奇之,因名之曰“采苹”。高力士使闽越,见其美,选归侍上,大见宠幸。妃性爱梅,所居悉植梅,遂号“梅妃”。及太真入宫,宠爱渐移。太真忌而智,妃性仁慈,柔无以胜,竟为太真谮,迁于上阳东宫。妃抑郁无聊,作《楼东赋》献上,倍极凄凉哀感。上览之,情动,惧拂太真意,不果复召。遣中使封珍珠一斛密赐妃,妃不受,题句返封。中有“何必珍珠慰寂寥”句,令使者进上。上命乐府以新声度之,号“一斛珠”。〗
  名花初入上阳宫,晴日含芳弄晓风。
  亭北沉香春烂漫,风风雨雨妒楼东。
  海棠开,江梅落。解语香,冰心薄。
  肥绿成阴瘦枝弱,空留月影伴楼东。
  吁嗟乎!寂寥难把珍珠却。

  马嵬坡
  〖杨妃,小字玉环,弘农华阴人。开元二十二年册为寿王妃。武惠妃薨,后宫鲜当意者,或言寿王妃之美。二十八年,使高力士取妃干寿邸,度为女道士,号“太真”。天宝四载,册为贵妃。进御之日,奏《霓裳羽衣曲》。是夕,授金钗钿合为定情焉。后通于安禄山,禄山出入禁中无忌。尝为洗儿戏,上知之,付之一笑。及禄山出镇范阳,举兵反,思至长安日,取贵妃为后。上幸蜀,驾至马嵬,六军不发,杀贵妃兄国忠,并索贵妃。上不得已,赐妃自尽。后至剑门,作《雨零铃》曲,皆悼贵妃也。〗
  君不见,五侯七贵联云骑,丞相门楣杖女弟。
  又不见,蛾眉淡扫风流姨,金门走马朝天帝。
  谁知乐极却生悲,半夜渔阳鼙鼓催。
  六军不发马嵬驿,始悔卵翼大腹儿。
  霓裳歇,羽衣裂,天子不能庇家室。
  仓皇割爱谋生拙,绝代红颜化黄土。
  行人莫叹马嵬路,前车试读《楼东赋》。

  朝天词
  〖太真第三姊虢国夫人者,在诸姨中尤为美艳。得幸于上,月给钱十万为脂粉资。虢国自矜艳丽,每出入禁中,常素面朝天,故杜甫有诗咏其事,志实也。赐第在宫之东南,与国忠、秦、韩相对。雕梁画栋,穷极奢侈。入朝恒与国忠并辔,人皆笑之。后因马嵬之难,死于乱兵焉。〗
  有女有女乘玉骢,扬鞭顾盼凤阙东。
  新妆堕马映旭日,内家导节上阳宫。
  上阳花放春如锦,一枝秾艳难与并。
  锦奁间道走奇兵,淡扫远山开新境。
  贵妃姊,天子姨。披香殿,进昭仪。
  汉家故事传轶史,九重雨露古无私。
  君不见朝天素面天颜喜,蛾眉妒煞玉环姊。

  西厢月
  〖莺莺姓崔,名徽,小字莺莺,号双文,博陵人也。偕母护丧归长安,及蒲东,适有叛兵掠蒲,因寓普救寺之西厢。同寓有张生者,与蒲将善,请兵护之,不及于难。其母甚德之,设馔宴张,令子女出拜。莺垂鬟接黛,双颊断红,光彩射人,张一见而惑焉。乃倩莺婢红娘,私通衷曲。红初难之,既因生情迫切,乃为持生所缀《春词》二首以投莺。久之,复携彩笺以示生曰:“莺所命也。”中有“待月西厢”之约。及期,生赴之,莺以礼责生,不及于乱,生怅然而出。逾数夕,生方独寝无聊,红忽捧莺而至,授生,绸缪永夕无一言。鸡鸣,红复促莺去,如是者几一月。生因赋《会真记》及诗三十韵以贻之。后生赴长安,文战不利,复贻书于莺莺。缄报之书累千言,情辞婉转,言与泪俱,无非怨生始乱终弃也。生每持缄以示友,故同时杨巨源为赋《崔娘行》。或曰《会真记》,乃元微之所作,盖托名于张云。〗
  西厢月,皎皎洁洁谁圆缺。
  三三五五千古悬,玉人绾就相思结。
  忆昔娇姿初束发,庭院深深阿母挈。
  十三学画眉,描取新勾月。
  十四学弹琴,斜抱云和月。
  十五学弄箫,吹彻碧天凉夜月。
  整待十七赋三星,钟冷无如夜气沉。
  光落墙东花动影,薄衫不禁露华侵。
  彩云散,香尘灭。
  人去西厢寂,阿谁问取旧时月。

  妾薄命
  〖霍小玉,故霍王女也。王没后,偕其母出居长安之胜业坊。时陇西李益负才名,以少年试天官,玉慕其风调而委身焉。定情之夕,若琼林玉树,互相激射。益此时,几疑身之入仙境矣。中宵玉忽流涕,恐后色衰见弃。益命侍儿牵帷执烛,援笔而书盟词,词甚恳切。及后益得官返乡,约之任迎玉,归家竟别娶卢氏女,逾年不通音问。玉抱恨成疾,恹恹将至不起。益复至长安,路过玉门,每迂道而避焉。忽一日,有豪士衣黄衫,策骏骑,挟益直达玉所。玉已征梦,梳洗而候,含眸视益不能出言,坐皆欷歔。顷之,豪士致酒肴,玉举杯酹地,谓益曰:“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饮恨黄泉,皆君所致。”掷杯长恸而绝。后益寝处,辄见玉焉。岂玉尚不能忘情于李乎?〗
  君丈夫,妾女子。
  薄命之薄至于是,负心之负何若此?
  中道弃捐巳可伤,郁郁奈何令人死。
  死者今已矣,生者恐难为情耳。
  十郎十郎须记取,怜取新人莫作故人视。
  天长地久从今始,妾薄命,君休已。

  燕子楼
  〖盼盼关氏,徐州张建封爱姬也。尚书没后,盼盼念旧不嫁,十余年独居一小楼,名曰“燕子”,因作诗以寓意焉。时白乐天见其诗,爱之,遂和其韵,又赠句以相讽。盼盼得诗读之,泣然下泪曰:“自我公逝,妾非不能死。恐千载以下,以我公重色,有从死之妾,伤公盛德也。”于是乃作诗答白。遂不食死。〗
  红楼飞燕子,九十逗春光。
  明霞方启户,美人正晓妆。
  蹁跹衔泥涂金屋,营窟不辞劳,朝夕双飞逐。
  春色去,楼外落花知何许,归燕啾啾犹恋主。
  楼中人,楼中燕,送热迎凉雨风楚。
  孤影单栖吾与汝,非吾与汝谁共语。
  嗟乎哉!
  他日空梁落燕泥,残脂剩粉同埋处。

  惜黄花
  〖李易安,名清照,宋济南李格非之女。适赵明诚,明诚雅好书卷,夫妇相得。日事铅椠,堆积书史,以决胜负。及靖康中,金人南侵,奔走不定,所蓄殆尽,明诚亦病死。易安诔之极哀,再适张汝舟。未几反目,多悔恨之词,有《漱玉集》三卷行世。“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漱玉词》中语也。〗
  嗟汝黄花,何不凌霜暴日,披风蹑月。
  而乃堕乃金,灭乃色,弱乃骨。
  尔何弗如梅耐彼寒威?
  抑尔何弗如兰傲彼众香国?
  尔何弗励尔晚节。
  夭娇卓立,为松为柏?
  嗟汝黄花,惜哉空洒西风泣。

  断肠吟
  〖朱淑真,钱塘人也,幼警慧,早失父母。适夫村陋,淑真抑抑不得志,自伤非偶。作诗多幽怨之音,宛陵魏瑞辑其所遗诗,名之曰《断肠集》。〗
  我欲留春春不住,我欲送春春不去。
  可知不忍睹春光,为睹春光易断肠。
  杨柳丝丝系恨,梨花片片销魂。
  掩重门,怕黄昏。
  冷流苏,湿泪痕。
  夜雨霖铃声声滴,愁人两耳听不得。
  晓风苔砌满落红,断肠百结啼鹃血。

  女黄冠
  伯颜破临安,六宫尽北辕。昭仪王清蕙题《满江红》词于驿壁,音调激昂。结曰“原嫦娥相顾,肯从容随圆缺”文。文山见之,为之惋惜曰:“夫人于此少商量矣。”亦作二词以和之。于是脍炙人口,和者林立。后入北,乞为女道士黄冠以返故乡。
  南渡衣冠凌夷也,须眉若个男儿者。
  君不见,补天正气,燕市血洒。
  撼天怒涛,崖山骨舍。
  烈十杀身甘殉名,美人出世真耶假?
  塞上烽烟塞上尘,碧天难问姮娥寡。
  哀哉箬笠云鬟返故乡,大江南北无宗社。

  十香词
  〖辽懿德皇后萧氏,母梦明月入怀,复升中天,为天狗所食。惊寤而生,后姿容绝世,兼擅诗词琵琶。“观音”,其小字也。清宁元年册为后。是日,后方出阁升坐,忽有白练一段,自空吹落,上有“三十六”三字。后问何意,左右对曰:“此天书敕后领三十六宫也”。“玉饰首,金饰足,观音为后”,皆宫中颂后语。后尝作《回心院》词以望幸,伶官赵惟一演为曲。耶律乙辛欲倾后,使宫婢单登作证,诬后与惟一私通。更使人作《十香》淫词,令登始后手书,及后所题《怀古词》为据,密奏上闻。上大怒,命参知政事张孝杰与乙辛穷治其狱,酷刑煅炼,皆为诬服。狱具,上犹未决。孝杰指后《怀古词》文致之,上意乃决。族诛惟一,敕后自尽,遂符白练之征。〗
  古人亦有言,“无才便是德”。
  三复《十香词》,椒房增叹息。
  玉饰首,金饰足,观音为后千古绝,三十六宫人第一。
  底事叛家奴,流香授彩笔。
  点与染,因妒嫉。
  风与波,起罗织。
  黠哉乙辛,明月入怀飞而食。
  忍哉孝杰,法吏下石蔽天日。
  哀哉懿德,惜未闻妇人无才便是德。
  《回心院》,生荆棘。《十香词》,悲何极。

  月下笛
  〖元顺帝龙妃程一宁,未得幸时,尝于月下登翠鸾楼,倚阑弄玉龙笛。情极悲怆,帝闻而召幸焉。谓宁曰:“玉笛,卿之三弄也,可封为圆聚侯。”自是宠爱日隆,改其楼名为“奉御楼”。〗
  天子方耽天魔舞,宫人自弄月下笛。
  月下笛,花枝泣。
  羊车未知何所适,银河倒泻铜壶滴。
  一声吹彻翠鸾楼,万里关山闻裂石。
  按玉龙,心如捣。
  君王若不惜蛾眉,贱妾何辞长门老。
  韵悠扬,声杳渺。
  倩风吹落余音愿向君前绕。

  薄皇后
  〖徐妙锦,中山王达第三女也。长兄辉祖,殉难时抗节系狱,次兄增寿图出降,为建文帝所手戮,姊即仁孝皇后。后薨,帝欲聘之,妙锦矢志不从,遂守贞不嫁。至宣德中,入宫朝张太后,自称徐达“第三女”。宫人窃私语曰:“此薄皇后而弗为者。”〗
  有所思,自古有让天子无让皇后,有之自中山王达第三女始。
  父居开国功,姊亦侍宸宫。
  妃后寻常耳,名节垂青史。
  有所思,贱妾生无富贵骨,愿称故臣徐达女。
  不乐与高皇帝子匹,至尊委禽敢请辞。
  有所思,长兄魏国抗节且释囚,次兄定国乞降身亦死。
  思何起,思何止。
  思之思之,电火光华,妙锦悟之早久矣。

  负明山
  〖临淄妓王翠翘,能新声,善琵琶,徙居海上。倭入寇,掠之去,为塞王越人徐海号明山和尚者所得。海故尝与翘善,绝爱幸之,宠为专房。会中丞胡默林巢寇无策,遣华老人诱海降。海怒,欲杀之,翘为救得释归。于是中丞更遣华赉金珠贿翘,且阴许海以富贵。令海屠其党以自拔,翘力赞海,海勉从之。及事成,胡负约,以重兵出不意击海,海仓卒赴水而死。凯旋,大享军士于幕府,令翠翘行酒。酒酣与乱,醒后悔之。仍以翘功高,乃赐所调永顺酋长。翘与渡钱塘,泣而叹曰:“明山遇我厚,我以国事故,误诱杀之。不意戮一酋更属二酋,何面目复生世间乎?”竟投江而死。后胡亦以非罪毙狱,人咸以为负心之报云。〗
  飘以忽,海水立。猖与狂,海波扬。
  吏胥诛索居无所,徒手水滨走绝土。
  为良命如草,作贼名如虎。
  可怜沿海民,日怕东南风。
  豪哉海上雄,旧欢拥帐中。
  汪洋大海,盘踞出没,难与争锋。
  中丞将,红颜仗。诱杀降,奇功上。
  噫,异矣!首功不录何可辱。
  宗宪欢,翠翘哭。
  一身为国殉钱塘,死见明山何面目。
  寄语中丞善保富贵毋反复,不然且为明山续。

  广陵花
  〖小青姓乔氏,家广陵,生而夙慧,丰神逸艳。年十六,归武林冯生。生性蠢,俗妇又奇妒,迁青于孤山别业以幽之。青怅抑无聊,作诗多哀婉之音,令人酸鼻。惟妇之戚属,有杨夫人者,常怜而顾焉。居久之,郁郁成病,倩画工图其真,设梨浆以为奠,一恸而绝。妒妇索其遗诗尽焚之。所存于世者,惟《寄杨夫人书》一,古诗一,七绝十余首,词一阕而已。戋戋居士乃为之作传,好事者每以诗为凭吊云。〗
  是广陵花,何以吹折于武陵之妒风雨耶。
  貌而才,薄命固无足。
  嗟吁嗟乎!
  瘦影怜秋波,无命奈若何。
  孤灯吟夜雨,有恨向谁语。
  维貌而才,有一于此,其能免于妒风雨之残摧?
  何况并臻其绝佳,死矣哀哉!
  阿青阿青,尚何须顾影而徘徊。

  红桥曲
  〖张红桥,闽县人,居于红桥之西,因以自号。豪右争欲聘之,悉不从,曰:“必得才如李青莲者事之耳。”于是操觚之士,咸托五字为媒,张第置之无所答。永泰王偁尤所钟念,至税其邻以居,窃窥张睡起,投以绝艳佳词。张怒其轻薄,终不许。福清林鸿道过偁居,留宿,亦托邻妪投句。张捧诗启齿,援笔而和。邻妪返命,为通殷勤,乃委禽焉。鸿遂舍其家以外室处之。定情之夕,各以其字,笺诗互韵,为琼瑶之报。唱和香奁,情好日笃。将一年,鸿有金陵之游,乃作《大江东》词,以为留别。张亦依韵赋答,其后往来词札甚多,皆各踵其前韵。张因念鸿成疾。未几鸿归,已郁郁而卒。后鸿每过红桥,辄为之神痴终日。〗
  美人自古生南国,相思子缀板桥侧。
  遥天巧喙一飞鸿,长弃双蛾添黛色。
  大江东去鸿书稀,午夜红桥灯火微。
  寄语玉人消减样,愿郎记取带腰围。
  自分红颜甘薄命,可怜黄土埋青镜。
  瘦骨轻躯病避风,娇花耐得几回病。
  步桥东,盼归鸿。
  归鸿无信月华空,倚遍阑杆染泪红。

  返生香
  〖我邑叶工部幼女名小鸾,宇琼章,别字瑶期。少禀夙慧,一门皆负丽藻,而瑶期才色尤独绝,惜未笄而卒。卒后复有《审戒词》一卷,托乩以呈。无叶堂,其神寄迹处也。其它愁言丽句,俱流传于《午梦堂集?返生香》中。〗
  汾湖诸叶,叶叶争辉。
  连枝竞艳,幼最蛾眉。
  香流午梦,粉泣子规。
  夕秀凝妆兮飘玉屑,晓霞入户兮落珠玑。
  那知仙梦难留,好花不再。
  奁镜捐黄土,粉盒埋红泪。
  无叶堂中落叶声,返魂不响三山佩。

  石柱悲
  〖秦良玉者,石柱土司女官也。秦氏世忠贞,其父兄皆以征调殁于王事,故良玉得以女袭爵。能驭下,善将兵,数与流冠战皆捷。思陵有御制诗褒美之。后流冠犯蜀,蜀抚邵捷春束手无策,弃险不守。良玉亟见邵曰:“蜀之险在边,若贼进险,则大事去矣。今尽调我溪洞卒,可二万人足制贼,不必他兵助,乞中丞移镇发饷。”邵不能从,辞以督师借蜀为壑,宁撤险待死。良玉扼腕而出。及蜀破,良玉以帚召其下。盖土司遇至急事以箸调兵,谓能食者即赴,以帚则扫境内无遗矣。于是与贼苦战,一军尽没。同时总兵左良玉拥重兵,避寇打粮。百姓苦于贼。“寇如梳、兵如篦。”明末谣言官军殃民,甚于贼也。〗
  明季丁阳九,一时两良玉。
  男观望中原,女驰驱西蜀。
  惜哉同名不同志,倚官作贼男儿事。
  天生石柱女将军,为国赴难请长缨。
  呜呼!寇如梳,兵如篦。
  宁南军过靡孑遗,不然何以皇图堕。
  寇如麻,兵如帚,扫我境内除小丑。
  闯乎献乎几授首,天子闻之锡优诏。
  剪逆还师跋扈讨,凌烟阁写美人貌。
  毋奈将星坠西南,沙场先涂红颜脑。
  噫嘻!
  男为贼导女国殇,左军未散鼓声死。
  秦军既溃气飞扬,良玉良玉孰可羞,孰可伤。

  河东君
  〖柳如是,本姓杨,名爱,柳其寓姓也。逸丽工诗,年二十余,归虞山钱宗伯。时钱已黝颜鲐背,双鬓斑白。柳则盛鬋堆鸦,凝脂竟体。燕婉之夕,钱曰:“我甚爱卿如云之黑、如玉之白也。”柳亦曰:“我亦甚爱君发如妾之肤、肤如妾之发也。”相顾大笑,传为美谈。宗伯为作“我闻室”以居之,戏称之为“柳儒士”。谓人曰:“此我高弟,亦良记室也。”与之联句于绛云楼,更讨论于古今文翰。良辰胜节,携之放舟湖山佳处,留连唱和,望者疑为神仙。后宗伯捐馆,其族聚众交讧于其室,索资无厌。柳软语款留之,阖户自经,令家人急驰报官,于是尽缚凶党置之法。时人颂其节者,谓牧斋实有愧于柳云。〗
  如是本佛言,何来入我闻。
  昔日窥青眼,今日拂绛云。
  绛楼高势接天,章台过客愿执鞭。
  海之东,江之南。
  名花无数争鲜妍,长条独有故人怜。
  肤如玉,发如漆,相怜相爱红丝结。
  肤如发,发如肤,怜卿爱卿本丈夫。
  君领东林袖,妾居北里首。
  纵不富贵亦风流,压倒江南花社诗坛齐却走。
  君亏晚节妾完贞,妾命薄,君颜厚。
  呜呼,夫沾泥絮妇乔松,白发夭死红颜寿。

  司画奴
  〖睐娘者,姓易氏,世居松陵之舜水镇。父好蓄古画,令睐掌之,呼为“画奴”。复因其星眸流盼,更名为“睐娘”。甲申岁,海内鼎沸,睐偕父母避兵于午溪姑家,故居悉为灰烬。乱稍定,父母返家葺故庐,睐留故处。姑孀居不谨,通于中表潘生。生因其姑而以情词逗睐,睐严拒之,怒辞归家。匿不以故告父母,恐累于姑之行也。潘固已婚某氏,离其婚,倩其姑求婚于睐之父母。尚未许,姑又附耳密语于睐母,诬睐与生有他故。父母不得己,遂许焉。议婚之事,睐不知也。及入赘,揭帐见良人,即佻■生也。乃大恸曰:“姑误我。”伉俪之际,非其本怀,后生挈之归家。因无行,为人所黜,怒睐不为礼,日加叱詈鞭楚。睐中夜作书遗父母,遂自缢。及晨,父母得书,长恸而至,生巳举室潜踪矣。乃殓睐,挟其婢闻香以归。后数日,忽有豪士跃马提剑,从碧眼奴,排门突入睐柩前,大呼曰:“负心人巳杀之矣。”解囊疾驰而去。视之,中有生头髑髅,其姑未几亦为盗掠去。人咸以为睐冤所雪云。〗
  松陵之僻,舜水之滨。
  天生佳丽,仙貌盈盈。
  幼掌芸签,长司画城。
  为怜慧性,爰锡芳名。
  嗟呼,烽烟四起兮凤凰飞,残枝误集兮狐鼠窥。
  长舌工谗兮肆萋菲,委身琐类兮惟一死。
  噫嘻!纵然天下诚多美,庸奴何福能消此。
  我欲使恨笔描黛,泪墨摹态,写出佳人嫣然睐。
  是耶非耶,昨梦花间美人在。

  七歌哀
  〖魏于云者,原传失其字,浙之嘉善人也,家本富。于云少负夙慧,姿态明秀。其父延师教之,与松陵袁华同学。华与云乃中表兄妹,故得唱和无间。居久之,二人遂私有红丝之订。云日促华求婚于父母,且曰:“我母爱子,求之事必获济,白首之盟,可指日而定也。”华每托辞以缓其期。既而云年及笄,华亦归家。二三年不通音问,云屡以书招之。华性寡恩,情竟中衰。云书盈箧,悉置之若无闻。求姻之事寂如也。父母以云年长,将字同邑他姓。云情急,复致书于华,并附《绝命》七歌,誓以身殉。华始情动,求媒于云父之密友。华有异母兄某者,性最残刻,闻其事,潜往魏门辱詈,意欲挟此以居奇。于是云父母竟许他姓所求。不日而纳聘焉,至是而云死志遂决,乃焚其平日所作。中夜,醉其婢,复修数柬,多诀别之语,遂投缳而逝。晨起父母见之,血渍手书宛然。哀而不忍违其志,乃招华付以遗词,闻者皆为流涕。后袁华亦不知其所终。〗
  七歌哀,哀哉狂且负微才。
  薄命之薄薄于纸,吹落彩云作飞灰。
  可怜魏女目无珠,污泥浪掷无瑕躯。
  可怜袁子胸无血,甘作伤心人情灭。
  我读七歌绝命语,愁言未竟泪如雨。
  红颜薄命一何多,于云惜遇非其侣。
  王魁李益得君三,负心公案可同参。
  七歌哀,哀何似。
  自误早拼一死耳,九转回肠犹如此。
  我恨袁华不足诛,于云鸣咽泉台里。

  跋
  仇实父《二十四美人真迹》,凡四脱稿。未三百年,巳如威凤。即藏弃家且亦不能枚举其名矣。余从祖吸江尝汇古今名媛,各以本事制为乐府,兼系小传,自先秦以迄国初,凡五十人,珠光璀璨,令人色舞眉飞。余尝戏谓:“乐府固佳,再得丹青妙手,如实父辈各绘小影,左图右诗,袭贮檀几,当不必更忧相如四壁也。”甲午秋日侄孙复吉识。

  〖注:■,亻+达。佻■,即“佻挞”,轻狂浮荡。〗

  比红儿诗注 清 嘉兴沈可培向斋 着

  自序
  唐《摭言》:“罗虬辞藻富赡,与宗人隐、邺齐名。咸通、干符中,时号“三罗”。广明庚子乱后,去从鄜州李孝恭。籍中有红儿者,善肉声。尝为贰车属意,会贰车聘邻道,虬请红儿歌,而赠之绘彩。孝恭以贰车故,不令受所贶。虬怒,拂衣而起,诘旦,手刃(吉按:雅雨堂刊本《摭言》“手刃”下有“红儿”二字)。绝句百篇,号《比红儿诗》,大行于世。”据《摭言》有“手刃”二字,《太平广记》遂衍为“罗虬手杀红儿”等语。余思虬果因孝恭之阻,当怒在孝恭,与红儿何涉?虬乃迁怒于无能弱女,亦不成丈夫矣!其诗何传乎?且虬原序并无怒意,细阅《摭言》,“诘旦手刃”即接“绝句百篇”似有讹字阙文。然读至终篇,真红儿殁后怜之而作也。手刃之事,未知有无,而红儿则因诗而如绘矣。潞河客馆枯坐无聊,友人以故实来问者,既缕答之。因裒集分注各诗之下,亦博览之一助也。乾隆壬寅日南至嘉兴沈可培识。

  比红儿诗注
  唐罗虬原序:“比红者,为雕阴官妓杜红儿作。貌丽年少,朴智慧悟,不与群女等。余知红者,乃择古之美色灼然称于史传者,优劣于章句间。遂题《比红儿》一百首。”
  云间翡翠一双飞,水上鸳鸯不暂离。写向人间百般态,与君题作比红诗。
  〖此百首总冒,以翡翠鸳鸯情好之密,叙情好之由。〗
  姓氏堪侵尺五天,芳名占断百花鲜。马嵬好笑当时事,虚赚明皇幸蜀川。
  〖唐俚语云:“城南韦杜,去天尺五”。首句切杜,《唐书》:安禄山反,玄宗幸蜀,至马嵬驿,将军陈元礼以祸由杨国忠,欲诛之。会吐蕃使者遮国忠马诉无食,军士呼曰:“国忠与虏谋反。”遂杀之。上出驿门,令收队,军士不应。元礼对曰:“国忠谋反,贵妃不宜供奉。”上令力士引妃于佛堂缢杀之。此言红儿美于玉环。明皇因宠玉环,以致幸蜀,真为不值。〗
  羽化尝闻赴九天,只疑尘世是虚传。自从一见红儿貌,始信人间有谪仙。
  〖如杜兰香是天上谪仙,然徒闻其名耳。今见红儿,始知真有谪仙,非虚传也。〗
  月落潜奔暗解携,本心谁道学单栖。还缘交甫非良耦,不肯终身作羿妻。
  〖王充《论衡》:羿请不死药于西王母,羿妻姮娥窃以奔月,托身于月,是谓蟾蜍。《洛神赋》:感交甫之弃言兮。《文选注》:郑交甫遵彼汉皋台下,遇二女,与言曰:“顾请子之佩。”二女解与交甫,交甫受而佩之,超然而去。行十余步,探之即亡矣。回顾二女亦亡矣。言红儿解佩贻我者,因前所见之人,俱不足以配其美,故未肯学姮娥之单栖耳。〗
  长恨西风送早秋,低眉深念嫁牵牛。若同人世长相对,争作夫妻得到头。
  〖《续齐谐》:桂阳成武丁有仙道,谓其弟曰:“七月七日,织女当渡河。”又云:“织女暂诣牵牛,世人至今云织女嫁牵牛也。”《述异记》:天河之东,有美女人,乃天帝之子。机杼女工,年年劳役,织成云雾绡缣之衣。天帝怜其独处,嫁与河西牵牛之夫婿。自此竟废织纴,帝怒责归河东,但使一年一度相会。牛女惟一年一会,故得长生耳。甚言红儿之美,为之夫者,不惜丧身也。即万楚“却令今日死君家”之意。〗
  晓日雕梁燕语频,见花难可比他人。年年媚景归何处,长作红儿面上春。
  匼匝千山与万山,碧桃花下景长闲。神仙得似红儿貌,应免刘郎忆世间。
  〖《幽明录》:汉永平五年,剡县刘晨、阮肇,入天台山。度山出一大溪,溪边二女子,姿质妙绝,遂留半年。怀土求归,既出,亲旧零落,邑室改异,无复相识,讯问得七世孙。〗
  五云高捧紫金堂,花下投壶侍玉皇。从道世人都不议,也应知有杜兰香。
  〖唐高骈《女仙传》:杜兰香者,渔父得三岁女于洞庭之岸。十余岁灵颜姝莹,殆天人也。忽有青童来携女去,临去谓父曰:“我仙女杜兰香也,有过谪于人间。期已满,今去矣。”后于洞庭包山降张硕家,授以举形飞仙之术。硕亦得仙。〗
  笔度如风思涌泉,赋中休漫说婵娟。红儿若在东家住,不得登墙尔许年。
  〖宋玉《好色赋》:天下佳人,莫如臣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太白,施朱太赤。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然此女登墙窥臣三年,至今未许也。〗
  照耀金钗簇腻鬟,见时直向画屏间。黄姑阿母能判剖,十斛明珠也是闲。
  〖《乐府》: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阿母长相见。言红儿直是天孙,倘黄姑阿母肯舍得,则不惜十斛明珠以聘娶之也。〗
  知有持盈玉叶冠,翦云裁月照人寒。红儿若戴当风帽,直是瑶池会上看。
  〖《穆天子传》:天子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天子谣曰:“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幽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复能来?”天子答之曰:“予归东土,和治诸夏。万民平均,吾愿见汝。比及三年,将复而野。”〗
  拟将心地学安禅,争奈红儿笑靥圆。何物把来堪比似,野塘初绽一枝莲。
  〖《洛神赋》:灼若芙蕖出禄波。〗
  浓艳浓香雪压枝,袅烟和雨晓风吹。红儿被掩妆成后,含笑无人独立时。
  浅色桃花亚短墙,不因风起也闻香。凝情尽日君知否,还似红儿淡薄妆。
  〖以桃花比新妆之艳。〗
  楼上娇歌袅夜霜,近来休数踏歌娘。红儿漫唱伊州遍,认取轻敲玉韵长。
  〖于伊州德新韵之娇。〗
  火色樱桃摘最初,仙宫知有世间无。凝情尽日君知否,真似红儿口上朱。
  〖白香山诗:樱桃樊素口。〗
  明媚何时让玉环,破瓜年纪百花颜。若教貌向南朝见,定却梅妆似等闲。
  〖杨太真,小字玉环。苏诗:玉环飞燕谁能嗔。古诗:碧玉破瓜时。寿阳公主,人日卧窗下,梅花点额,即依以为妆,曰梅妆。〗
  宿雨初晴春日长,入帘花气静难忘。凝情尽日君知否,真似红儿舞袖香。
  暖塘争赴荡舟期,行唱菱歌着艳辞。为问东山谢丞相,可能诸妓胜红儿。
  〖《晋书》:谢安虽受朝寄,然东山之志,始终不渝。李太白诗:谢公自有东山妓,金屏笑坐如花人。〗
  初月纤纤映碧池,池波不动独看时。凝情尽日君知否,真似红儿舞罢时。
  〖两叶。〗
  戏水源头指旧踪,当时一笑也难逢。红儿若肯回桃脸,岂止连催举五烽。
  〖《史记》:幽王以褒姒为后,褒姒不好笑。幽王为烽燧,例有寇至,则举烽火。诸侯悉至,至而无寇,褒姒乃大笑,幽王悦之。为数举烽燧,其后不信,诸侯不复至。〗
  世事悠悠未足称,懒将闲事更争能。自从命向红儿断,不欲留心在裂绘。
  〖《帝王世纪》:妹喜好闻裂缯声,又褒姒好闻裂绘。〗
  休语如皋一笑时,金■中臆锦披离。陋容枉把雕弓射,射尽春禽未展眉。
  总是红儿媚态新,莫论千度笑争春。任伊孙武心如铁,不忍军前杀此身。
  〖《史记》:孙子以兵法见吴王。王曰:“可试以妇人乎?”曰:“可。”王乃出宫中美女百八十人,孙子分为二队,以王之宠姬二人为队长。皆令持戟,约束既布。乃设斧钺,于是鼓之右,妇人大笑。鼓之左,妇人复大笑。孙子乃斩左右队长。〗
  越山重叠越溪斜,西子休怜解浣纱。得似红儿今日貌,肯教将去见夫差。
  〖《吴越春秋》:越王以吴王好色,于苎萝山,得鬻薪之女二,曰西施,曰郑旦。饰以罗縠,教以容步。三年,使范蠡献之。〗
  一舸春深指鄂君,好风从度水成纹。越人若见红儿貌,绣被应羞彻夜熏。
  〖《说苑》:越鄂子皙,泛舟于新陂之中。乘青翰之舟,张翠盖,会钟鼓之音,越人拥楫而歌曰:“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于是鄂君乃揄修袂而拥之,举绣被而覆之。〗
  自隐新从梦里来,岭云微步下阳台。含情一向东风笑,羞杀凡花尽不开。
  〖宋玉《高唐赋》: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一妇人曰:“妾在巫山之阳,高唐之岨。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五代刘鄩侍儿王氏,有艳色,人号为“花见羞”。见《五代史》〗
  南国东邻各一时,后来惟有杜红儿。若教楚国宫人见,羞把腰身并柳枝。
  〖《管子》:楚王好小腰,而美人省食。《尹文子》:楚庄好细腰,一国皆有饥色。〗
  槛外花低瑞露浓,梦魂惊觉晕春容。凭君细看红儿貌,最称严妆待晓钟。
  波平楚国浸星辰,台上君王宴早春。毕竟章华会中客,冠缨虚绝为何人。
  〖《韩诗外传》:楚庄王赐群臣酒,日暮酒酣,左右皆醉。殿上烛灭,有牵王后衣者,后扢冠缨而绝之,言于王曰:“愿趣火视绝缨者。”王曰:“止。”立出令曰:“与寡人饮,不绝缨者不欢。”于是冠缨尽去,不知王后所绝者谁,群臣欢饮而罢。〗
  倾国倾城总绝伦,红儿花下认真身。十年东北看燕赵,冷眼何曾见一人。
  〖《古诗十九首》: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
  今时自是不谙知,前代由来事见为。一笑阳城人便惑,何堪教见杜红儿。
  〖注同第九首。〗
  青史书时未是真,可能纤智却强秦。再三为谢齐王后,要解连环与别人。
  〖《战国策》:秦昭王常遣使者遗齐王后玉连环,曰:“齐多智,能解此环否?”后引椎椎破之,谢秦使曰:“谨已解矣。”别与人,言要解连环,须俟红儿也。〗
  绣帐鸳鸯对刺文,博山微暖麝凝熏。诗人若见红儿貌,悔道当时月坠云。
  〖博山,香炉也。〗
  薄粉轻朱取次施,大都端正亦相宜。只如花下红儿貌,不藉城中半额眉。
  〖《后汉书》:长安城中谣云:“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广眉,四方且半额。城中好大袖,四方全匹帛。”〗
  陌上行人唱黍离,三千门客欲何之。若教粗及红儿貌,争肯楼前斩爱姬。
  〖《史记?平原君列传》:平原君家楼临民家,民家有躄者,盘散行汲。平原君美人居楼上,临见笑之。明日躄者至平原君请曰:“臣愿得笑臣者头。”平原君笑应曰:“诺。”终不杀。居岁余,宾客、门下、舍人,稍稍引去者过半。平原君怪问之,门下一人前对曰:“以君不杀笑躄者,以君为爱色而贱士,士即去耳。”平原君乃斩笑躄者美人头,造躄者门谢焉。其后门下乃稍稍来。〗
  乐营门外柳成阴,中有佳人画阁深。若是五陵公子见,买时应不惜千金。
  〖《汉书?原陟传》:郡国诸豪,及长安五陵诸为气节者,皆归慕之。〗
  青丝高绾石榴裙,肠断当筵酒半醺。置向汉宫图画里,入胡应不数昭君。
  〖刘歆《西京杂记》:汉元帝时,匈奴求美人为阏氏,上按图画以昭君行。及召见,貌为后宫第一。帝悔之,穷案画工,皆弃市,毛延寿与焉。〗
  诏下人间选好花,月眉云髻尽名家。红儿若向当时见,系臂先封第一纱。
  〖《晋书?胡贵嫔传》:泰始九年,晋武帝简良家子女,以充内职,自择其美者,以绛纱系臂。〗
  通宵甲帐散香尘,汉帝精神礼百神。若见红儿醉中态,也应休忆李夫人。
  〖《汉书?外戚传》:李夫人早卒,武帝怜之,图画其形于甘泉宫,上思念不已。方士齐人少翁言能致其神,乃夜张灯烛,设帷帐。令上居他帐,遥望见好女如李夫人之貌,不得就视。上益悲感,作诗曰:“是耶非耶,立而望之,翩何姗姗其来迟。”〗
  芳姿不合并常人,云在遥天玉在尘。因事爱思荀奉倩,一生闲坐枉伤神。
  〖《世说》:荀奉倩妻曹氏,有艳色。妻常病热,奉倩恒以冷身熨之。妻亡,人吊不哭而伤神。未几,奉倩亦卒。〗
  薄罗妆翦越溪纹,鸦翅低从两鬓分。料得相如偷见面,不应琴里挑文君。
  〖梁武帝《西州曲》:双鬓鸦雏色。《史记》:司马相如,素与临邛令王吉善。富人卓王孙为具召之,必欲尽酣,吉曰:“闻长卿善琴,请抚之以自娱。”时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窃听之。相如以琴心挑之,文君遂夜奔相如,与之归成都。〗
  轻小休夸似燕身,生来占断紫宫春。汉王若遇红儿貌,掌上无因着别人。
  〖《汉书》:成帝微行,过阳阿公主家,悦歌舞者赵飞燕,召入宫为婕妤,贵倾后宫。荀悦《汉纪》:赵善舞,帝悦之,号曰“体轻”。〗
  雕阴旧似逞婵娟,有个红儿赛洛川。常笑世人多诞诳,今朝真见火中莲。
  〖宋传亮《芙蓉赋》:表丽观于中沚,开郁烈于兰堂。在龙见而萌秀,于火中而结房。《维摩经》:火中生莲花,是名为希有。在欲而行禅,希有亦如是。永嘉禅师《证道歌》:在欲行禅知见力,火中生莲知不坏。唐张谓《莲花寺诗》:楼殿总随烟焰尽,火中何处出莲花。〗
  谁向深山识大仙,劝人山下引春泉。定知不及红儿貌,枉却工夫溉玉田。
  〖《搜神记》:羊公雍伯,雒阳人,父母亡,葬于终山,遂家焉。山高无水,公汲作义浆于坂头,行者皆饮之。三年,有一人就饮,以一斗石子与之云:“玉当生其中。”又语云:“后当以此得妇。”言毕不见。乃种其石数岁,时时独视,见石子生玉。北平徐氏女甚美,行人多求不许。公乃试求焉,徐氏笑以为狂,乃戏曰:“得白璧一双,来当为婚。”公至种石处,得五双,以聘徐氏,遂以女许之。天子异之,拜为大夫,于种玉处四角作大石柱各一丈,中央一顷地曰“玉田”。〗
  京口喧喧百万人,竞传河鼓谢星津。奈花似雪争云髻,今日夭容是后身。
  〖《史记?天官书》:牵牛为牺牲,其北河鼓,河鼓大星上将。婺女其北织女,织女天女孙。《奈女耆域因缘经》萍沙王从伏窦中入,登楼就之,明晨当去。奈女曰:“若其有子,当何所与。”王则脱手金环之印,以付奈女。言髻插奈花,黑白争妍。谁知红儿乃即是花身也。〗
  链得霜华助翠钿,相期朝谒玉皇前。依稀有似红儿貌,方得吹箫引上天。
  〖《列仙传》:箫史善吹箫,作凤鸣。秦穆公以女弄玉妻焉。作凤楼,教弄玉吹箫,感凤来集,一日随凤飞去。〗
  巫山洛浦本无情,总为佳人便得名。今日雕阴有神艳,后来公子莫相轻。
  〖合用巫山、洛神两事,言后人若有才如曹植者,定当移洛神而赋雕阴也。〗
  旧恨长怀不语中,几回偷泪向春风。还缘不及红儿貌,却得生教入楚宫。
  恨袅西风日半沈,地无人迹转伤神。阿娇得似红儿貌,不费长门买赋金。
  〖《汉武故事》:帝年数岁,长公主问曰:“儿欲得妇否?”曰:“欲得。”指女阿娇:“好否?”曰:“若得阿娇,当以金屋贮之。”《汉书》:武帝陈皇后颇妒,别在长门宫,愁闷悲思。闻司马相如工为文,奉黄金百斤为相如、文君取酒,相如乃作《长门赋》以悟主,皇后复得幸。按:阿娇,陈皇后名。〗
  轻梳小髻号慵来,巧中君心不用媒。可得红儿抛醉眼,汉王恩幸一时回。
  〖《飞燕外传》:赵后飞燕之父冯万金,通于江都中尉赵曼之妻。曼妻,江都王孙女姑苏主也。有娠,一产二女,长曰宜主,次合德,皆冒姓赵。宜主即飞燕,合德新沐膏,九曲沉水香为卷发,号“新髻”。为薄眉,号“远山”。黛施小朱,号“慵来妆”。衣故短,绣裙小袖。李文袜、淖方成见曰:“此祸水也,灭火必矣。”〗
  自有闲花一面春,脸檀眉黛一时新。殷勤为报梁家妇,休把啼妆赚后人。
  〖华峤《汉书》:梁冀妻孙寿色美,善为妖态。作愁眉、啼妆、坠马髻、折腰步、龋齿笑,以为媚惑也。〗
  汉皇曾识许飞琼,写向人间作画屏。昨日红儿帘外见,大都相似更娉婷。
  〖班固《汉武帝内传》:帝见西王母,王母自设天厨。命侍女王子登弹八琅之傲,又命侍女董双成吹云和之笙,石公子击昆廷之金,许飞琼鼓震灵之簧,婉凌华抚五灵之石,范成君击湘阴之磬,段安香作九天之钧。唐高骈《女仙传》:开成进士许缠,梦到琼台,见仙女三百余,内一人许飞琼,遂赋诗云:
  晓入瑶台露气清,坐中惟有许飞琼。
  尘心未尽俗缘在,十里下山空月明。
及成,又令改第二句云“天风飞下步虚声”,云“不欲世间知有我”也。〗
  红儿不向汉宫生,便使双成漫得名。疑是麻姑恼尘世,暂教微步下层城。
  〖注同上。〗
  冯媛须知住汉宫,将身只是解当熊。不闻有貌倾人国,争得今朝更比红。
  〖《汉书?孝元冯昭仪传》:初为婕妤,上幸虎圈斗兽。熊逸出圈,攀槛欲上。冯婕妤直前,当熊而立。上问:“人情惊惧,何故前当熊?”对曰:“猛兽得人而止,妾恐熊至御座,故以身当之。”帝惊叹,自是倍敬重焉。〗
  辞辇当时意可知,宠深还恐宠先衰。若教得似红儿貌,占却君恩自不疑。
  〖《汉书?孝成班婕妤传》:成帝游后庭,欲与婕妤同载。辞曰:“观古图画,圣贤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妾。今欲同辇,得毋近似乎?”上善其言而止。〗
  晓向窗纱与画眉,镜中长欲助娇姿。若教得似红儿貌,走马章台任道迟。
  〖《汉书?张敞传》:敞为妇画眉,长安中传张京兆眉妩。有司以奏,上问之,对曰:“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上爱其能,不责备也。又张敞为京兆尹时,罢朝会,走马章台街。〗
  凤舞香飘绣幕风,暖穿驰道百花中。还缘有似红儿貌,始得迎将入汉宫。
  千里长江旦暮潮,吴都风物尚纤腰。周郎若见红儿貌,料得无心念小乔。
  〖《吴志?周瑜传》:瑜从孙策征皖城,得乔公二女,皆有国色。策自纳大乔,瑜纳小乔。〗
  锋镝纵横不敢看,泪垂玉筋正汍澜。应缘近似红儿貌,始得深宫奉五官。
  〖《魏略》:初,袁绍子熙娶甄后。及邺破,文帝见后颜色非凡,称叹之,太祖为迎娶焉。按:丕初为五官中郎将。〗
  拔得芙蓉出水新,魏家公子信才人。若教瞥见红儿貌,不肯留神赋洛神。
  〖《魏志》:曹植初求甄后不遂,殊不平。黄初中入朝时,甄后已死。文帝以后所遗玉镂金带枕赉之。植还渡洛川,作《感甄赋》。后明帝见之,改为《洛神赋》。〗
  前代休怜事可奇,后来还有出光辉。争知昼卧纱窗里,不得神人覆玉衣。
  〖《魏志》:文昭皇后以,汉光和五年十二月丁酉生。每寝寐家中,仿佛见如有人,持玉衣覆其上,父常怪之。〗
  舍却青蛾换玉鞍,古来公子苦无端。莫言一匹追风马,天骥牵来也不看。
  〖明吴郡钱希言《戏瑕》云:梁简文乐府有《爱妾换马》,乐府解题云:《爱妾换马》旧说淮南王所作,疑淮南王即汉刘安也。有词,今不传。后阅《独异志》载,魏任城王曹彰,性倜傥,偶逢骏马爱之,其主所惜也。彰曰:“余有美妾可换,唯君所选。”主因指一妓,彰遂换之马,号曰“白鹘”。后因猎,献于文帝。此于淮南之说,理较长矣。及宋人诗话,指鲍生以四弦换韦生紫叱拨,为爱妾换马,此开成后事也。何其谬欤!简文乐府结语有“真成恨不已,愿得路旁儿。”言旁人誉马乘者,尽力驰死也。盖本于应劭《风俗通》引古谚曰:“杀君马者道旁儿”一语。唐人张佑诗“恩劳未尽情先尽,暗泣嘶风两意同”尤佳。〗
  魏帝休夸薛夜来,雾绡云縠称身裁。红儿秀发君知否,倚槛繁花带露开。
  〖魏文帝迎薛夜来焚腹题国石叶香,此香叠之如云母,能辟厉。段成式诗:“欲重罗绮嫌龙脑,须为寻求石叶香。”〗
  谢娘休漫逞风姿,未必娉婷胜柳枝。闻道只应嘲落絮,何因得似杜红儿。
  〖《晋书》:王凝之妻谢道韫,安西将军奕之女也。叔父安常内集,俄而雪下,安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朗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道韫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安大悦。〗
  总传桃叶渡江时,只为王家一首诗。今日红儿自堪赋,不须重唱旧来词。
  〖《古今乐录?桃叶歌》,王子敬作也。诗云:
  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
  相连两乐事,独使我殷勤。
又曰: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
  但渡无所苦,吾自迎接汝。
《乐府集》:桃叶,王献之之妾,妹曰桃根,今秦淮有桃叶渡。〗
  重门深掩几枝花,未胜红儿莫太夸。玉柄不能探物理,可能虚上短辕车。
  〖《晋书?王导传》:妻曹氏性妒,导甚惧,乃密营别馆,以处众妾。曹氏知之,将往焉。导乘短辕犊车,犹恐迟之,以所执尘尾柄驱车而进。〗
  一抹浓红傍靥斜,妆成不语独攀花。当时若是逢韩寿,未必埋踪在贾家。
  〖《晋书?贾充传》:韩寿,字德真,美姿貌。贾充辟为掾,充女窥之而悦焉,遂潜通音好。时西域贡奇香,一着人经月不歇,帝以赐充。其女密盗以贻寿,充秘之,遂以女妻寿。〗
  斜凭栏杆醉态新,敛眉凝盼不胜春。当时若遇东昏主,金叶莲花是此人。
  〖《南史》:齐东昏侯宠潘贵妃,尝凿金为莲花以贴地,令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金莲也。”东昏侯,即齐主宝卷。〗
  渡口诸侬乐未休,竟陵西望路悠悠。石城有个红儿貌,两浆何因向莫愁。
  〖梁武帝诗:“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又郑谷诗:“石城昔为莫愁乡,莫愁魂去石城荒。”〗
  一曲都缘张丽华,六宫齐唱后庭花。若教比并红儿貌,枉破当年国与家。
  〖《南史》:陈后主起临春、结绮、望仙三阁,与贵妃张丽华居之。文士张范、王瑳等为狎客,君臣酣歌、赋诗,采其尤艳丽者,被以新声。有《玉树后庭花》,《临春乐》等曲。〗
  凤拆鸾离恨转深,此生难负百年心。红儿若向隋朝见,破镜无因更重寻。
  〖《古今诗话》:陈太子舍人徐德言尚乐昌公主,见陈政日衰,德言谓主曰:“以君之才华,国亡必入豪家。傥情缘未断,犹期再见。”乃破镜各执其半,约他日以正月望日,卖于都市。及陈亡,主果归杨素。德言访于都市,有苍头卖半镜者,大高其价。德言引至旅邸,言其故,出半镜合之。乃题诗云:
  镜与人俱去,镜归人未归。
  无复姮娥影,空留明月辉。
主得诗悲泣不食。素知之,召德言至,还其妻。因命主赋诗,口占曰:
  今日何迁次,新官对旧官。
  笑啼俱不敢,方信作人难。〗
  陷却平阳为小怜,周师百万战长川。更教乞与红儿貌,举国山河不值钱。
  〖《北史?冯淑妃传》:妃名小怜,工歌舞,后主惑之。周师之取平阳,帝猎于三堆,晋州告急。帝将还,淑妃更请杀一围,帝从其言。〗
  金谷园中花正繁,坠楼从道感深恩。齐奴恰是来东市,不为红儿死更冤。
  〖干宝《晋纪》:石崇有妓绿珠,美而工舞,孙秀使人求焉。崇方登凉观、临清水,妇人侍侧。使者以告崇,崇出妓妾数十人曰:“任所择。”使者曰:“受旨索绿珠。”崇曰:“绿珠吾所爱重,不可得也。”使者还告秀,秀劝赵王伦杀之。《岭表录》:孙秀劝赵王伦矫诏收崇,崇谓绿珠曰:“我为尔得罪。”珠泣曰:“当效死于君前。”遂自坠于楼下以死。齐奴,崇小字也。〗
  苏小轻匀一面妆,便留名字着钱唐。藏鸦门外诸年少,不识红儿未是狂。
  〖《乐府广录》:苏小小,钱唐名娼也,南齐时人。《吴地记》:嘉兴县前有晋妓钱塘苏小小墓。〗
  虢国夫人照夜玑,若为求得与红儿。醉和香态浓春里,一树繁花压绣帏。
  〖《杜子美诗》:“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上马入宫门。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
  金缕浓熏百和香,脸红眉黛入时妆。当时若向乔家见,未敢将心向窈娘。
  〖《唐书?武承嗣传》:乔知之婢窈娘,美且善歌,夺取之。知之作《绿珠篇》以讽婢,因恨死。承嗣怒,告酷吏杀之。诗云:
  石家金谷重新声,十斛明珠买娉婷。
  昔日可怜君自许,此时歌舞得人情。
  君家楼阁不曾难,好将歌舞借人看。
  富贵雄豪非分理,骄奢势力横相干。
  别君去君羞不忍,徒掩芳袂复红粉。
  百年离别在须臾,一代红颜为君尽。〗
  逗玉溅盆浴殿开,邀恩先赐夜明苔。红儿若是三千数,多少芳心是死灰。
  〖《拾遗记》:泰始中,祖梁国献蔓金苔,色如金,若萦聚之,大如鸡卵。投于水中,光出照目如火生水。上宫人有幸者,以金苔赐之,照耀满室,着衣襟如火光。名曰“夜明苔”。 〗
  几抛灵髻恨金墉,泪洗花颜百战中。应有红儿些子貌,却言皇后长深宫。
  从道长陵小市东,巧将花貌占春风。红儿若是当时见,未必伊先入紫宫。
  〖《晋书》:秦符坚灭燕,慕容冲姊为清河公主,年十四,有殊色,坚纳之。冲年十二,亦有龙阳之姿,坚又幸之。姊弟专宠,宫人莫进。长安歌之曰:“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能将一笑使人迷,花艳何须上大堤。疏属便同巫峡路,洛川直是武陵溪。
  三吴时俗重风光,未见红儿一面妆。好写妖娆与面看,便应休更赋真娘。
  〖《吴地记》:真娘,吴国之佳丽也。行客才子,多题诗墓上,墓在虎邱。〗
  天碧轻纱只六铢,宛风含露透肌肤。便教汉曲争明媚,应没心情更弄珠。
  〖《列仙传》:郑交甫见二女佩两明珠,大如鸡卵,解以赠之。〗
  君看红儿学醉妆,夸裁宫缬砑裙长。谁能更把闲心力。比并当时武媚娘。
  〖《乐苑》:《舞媚娘》、《大舞媚娘》,并羽曲调也。唐高宗永徽末,天下歌《舞媚娘》。未几,立武后。按:陈后主己有所歌,则永徽所歌盖旧曲云。舞,亦作武。〗
  鹦鹉娥如褭露红,镜开眉样自深宫。稍教得似红儿貌,不嫁南朝沈侍中。
  〖《异闻录》:梁东宫常侍沈警,后入周为上柱国。奉使秦陇,途过张女郎庙,酌水具祝。暮宿传舍,忽一女郎来共寝,自称张女郎,名润玉,赠警以金合欢结,至旦而别。后使回,至庙中,于神座后得一碧笺,有诗云:“飞书报沈郎,寻已到衡阳。若存金石契,风月两相忘。”〗
  浸草漂花绕槛香,最怜穿度乐营墙。殷勤留滞缘何事,曾照红儿一面妆。
  妆成浑欲认前朝,金凤钗双逐步摇。未必慕容宫里伴,舞风歌月胜纤腰。
  〖《晋书》:慕容廆,鲜卑人,曾祖莫护跋慕燕代人,多冠步摇。乃袭冠,诸部因呼为“步摇”,后误为慕容。〗
  琥珀钗成恩正深,玉儿妖惑荡君心。莫教回首看妆面,始觉曾虚掷万金。
  〖《周秦行纪》:潘妃自称玉儿。〗
  画帘垂地紫金床,暗引羊车驻七香。若是红儿此中住,不劳盐筱洒宫廊。
  〖《晋书》:武帝掖庭并宠者众,莫知所适,乘羊车恣其所之。宫人乃取竹叶插户,盐汁洒地,以引帝车。〗
  一首长歌万恨来,惹愁飘泊水难回。崔徽有底多头面,费得微之尔许才。
  〖崔徽,河中倡、裴敬中使河中。与徽相从者累月。敬中使还,徽不能从。情怀抑郁。后数月,白知退将自河中归,徽乃托人写真,因奉书知退曰:“为妾谓敬中,一旦不及卷中人,徽且为君死矣。”元微之为作《崔徽歌》。〗
  昔年黄阁识奇章,爱说真珠似窈娘。若是红儿夜深态,便应休说绣衣裳。
  〖奇章公,牛僧孺封。《吟总散录》:李愿姬真珠,后为牛僧孺妾。真珠沐发以手捧髻,插金钗于两鬓间。〗
  吴兴皇后欲辞家,泽国宫台展曙霞。今日红儿貌倾国,恐须真宰别开花。
  〖《陈书》:后主沈皇后,吴兴人,身居俭约,惟寻阅释典。陈亡入隋后,自广陵过江,于昆陵天静寺为尼,名观音。〗
  人间难免是深情,命断红儿向此生。何似前时李丞相,枉抛才力为莺莺。
  〖元微之《会真记》:真元九月,执事李公垂,宿于余靖安里第,语及于是,公垂卓然称异,遂为《莺莺歌》以传之。崔氏小名莺莺,公垂以名篇。按:李绅,字公垂,唐武宗初,拜中书侍郎、平章事。〗
  休道将军出世材,尽驱诸伎下歌台。都缘没个红儿貌,致使轻教后合开。
  〖《晋书?王敦传》:敦尝荒恣于色,体为之弊。左右谏之,敦曰:“此易事耳。”乃开后合,驱婢妾数十人并放之。〗
  共嗟含恨向衡阳,方寸花笺寄沈郎。不似红儿些子貌,当时争得少年狂。
  金粟装成扼臂环,舞腰轻转瑞云间。红儿若在开元末,羞杀新丰谢阿蛮。
  〖《开元遗事》:至德中,上复幸华清之宫,从官嫔御,多非旧人。上于望京楼下,命张野狐,奏《雨霖铃》曲。上四顾凄凉,不觉流涕。新丰女伶谢阿蛮,善舞《凌波曲》。舞罢,阿蛮因进金粟装臂环,曰:“此贵妃所赐。”上视之,凄然垂泪。〗
  栀子同心裛露垂,折来深恐没人知。花前醉客频相问,不赠红儿赠阿谁。
  〖梁徐悱妻刘令娴《摘同心栀子赠谢娘》诗曰:
  两叶虽可赠,交情永未因。
  同心何处恨,栀子最关人。〗
  髻绾浓云立曙轩,我来犹爱不成冤。当时若见红儿貌,未必相看有此言。
  〖《妒记》:桓司马以李势女为妾,桓妻拔刀往李所,欲斫之。见李在窗前梳头,发垂委地,姿貌绝丽。结发敛手,向主曰:“国破家亡,无心以至。若能见杀,犹生之年。”神色闲正。主乃掷刀抱之曰:“我见犹怜,何况老奴!”〗
  倚槛还因有所思,半开香合见娇姿。可能得似红儿貌,若遇韩朋好杀伊。
  〖《列异志》:大夫韩朋妻美,康王夺之。朋怨,王囚之,朋遂自杀,妻亦自投台下而死。遗书于带曰:“愿以尸还韩氏合葬。”王怒令埋之,两冢相望。经宿,忽见文梓生二冢上,根交于下,枝交于上。〗
  花落尘中玉坠泥,香魂应上窈娘堤。欲知此恨无穷处,长倩城鸟夜夜啼。
  〖此百首之结,言红儿巳殁,而思之无穷也。《鸟夜啼》,宋临川王坐废,夜闻鸟啼,获赦,制《鸟夜啼曲》。〗
  《比红儿诗注》一卷,吾家向斋先生所纂也。先生结佩命骚,抱琴安雅。暝写《玉台》之序,帘押一双。偷笺《锦瑟》之题,弦猜十五。偶凭墨戏,小忏情痴。证奁体而翻书,续香闻于识字。拜鸟细订,脂画水镂。剔蠹冥搜,金迷纸醉。说艳《琅嬛记》外,鸯袜成材。耽奇《笠泽书》中,榴裙失绣。绿征妮古,遇桃枕以能名。诗到无题,问犀通而得解。非所知者独丽色,抑雅好之在国风也。用是砚受螺煤,襕熏麝月,纷披俊语,便成铅黛之雌黄。芟在外篇,犹作荃兰之职志。乾隆庚戌五月既望,长洲宗后学清瑞跋

  附录?元辛文房《唐才子传》
  罗虬词藻富赡,与族人隐、邺齐名,咸通间称“三罗”。气宇终不逮。广明庚子乱后,去从鄜州李孝恭为从事。虬狂荡无检束,时雕阴藉中有妓杜红儿,善歌舞,姿色殊绝。尝为副戎属意,会副戎聘邻道,虬久慕之。至是请红儿歌,赠以缯彩。孝恭以为副戎所盼,为从事歌则非礼,勿令受贶。虬不称意,怒,拂衣起,诘旦手刃杀之。孝恭以虬激己,坐之。顷会赦,虬追其冤,于是取古之有美女、有姿艳才德者,作绝句一百首,以比红儿。当时盛传,此外不见有他作。体固凡庸,无大可采。序曰:“红儿美貌年少,机智慧悟,不与群妓等。余知红者,择古灼然美色。优劣于章句间。其卒章云:‘花落尘中玉坠泥,香魂应上窈娘堤。欲知此恨无穷处,长倩城鸟夜夜啼。’情极哀切,初以白刃相加,今曰:‘余知红者’,虬实一狂夫也。”且声律之道大爽,姑录为笑谭耳。

  跋
  宋方性夫《注比红儿诗》一卷,载在《郡斋读书志》,至《直斋书录解题》已不着录,是原本之轶久矣。兹嘉禾同年,沈公向斋补注。卷轴纵横,盖虽属游戏笔墨,而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也。哲嗣竹岑广文,近携公手稿见示,因亟录入丛书,用志欣赏。丁丑季秋,震泽杨复吉识


  〖注:■⑴,骨+孝,音哮。与髇同,箭也。〗

  某中丞夫人 清 佚名 撰

  已故皖抚某中丞,性渔色,后房粉黛如云,犹是未餍所欲。闻良家女有殊色者,啖以重金,许以并嫡,百计营求,必达其目的而后已。既入门,则亦以待寻常婢媵者待之。贫家闺秀,堕其术中,无如何也。
  时常州某贡生,性谲而甚有城府。膝下一女,待字闺中,艳名噪远近。中丞闻之,谓是可以利饵而计诱也。因遣心腹风示贡生,谓:“夫人病久,亟思得人以主中馈,如女公子来嫔,当待以正室礼耳。”致送聘仪二千金,惟婚期须在一月内,妆奁有无不计也。贡生知其意,慨然允之。略备荆布,草草于归。一切仪文,并不挑剔,一若甘心受愚也者。濒行,付女票千金,并授以计,女亦心领神会焉。
  成婚后,中丞艳女色,虽名分未正,而宠爱颇深。女略识文义,亦能书,偶与谈公事,发议颇中肯要,中丞益敬而爱之。一日,阍者忽传进驿站递来山东巡抚公文一角,朱印烂然。中丞启封阅之,则山东巡抚之咨文也。内并附奏片,大意谓:据安徽巡抚某某,咨称东省灾荒,居民流离失所,殊深悯恻。今妻某氏,节省日用经费,并典质钗环,凑集纹银一千两,由庄号汇至东省,请为散给灾区。此系出自愚忱,断不敢奏请奖励等语。伏查救灾恤邻,古人所难。出自妇女,尤为罕见。今皖抚某之妻某氏,悯念灾况,慨捐巨资,自非刑于之化,安能致此。为敢据情奏闻,应如何奖励之处,出自逾格恩施,非臣所敢擅请云云。某月某日奉旨。安徽巡抚某某之妻某氏,着给予乐善好施字样,准其自行建坊,钦此。
  中丞阅竟,自思并无此事,而关防印信,又在内署,决非他人所能伪为,心知为女所播弄,而事己上达天听,万难转移,只得隐忍不发。而某某之妻某氏,则已纶昭宣,正名定分矣。盖某贡生当嫁女时,早已胸有成竹。二千金之聘仪,慨然不辞者,固将别有作为也。逾数年,中丞病殁,家属扶柩归吴下寓庐。苏抚某中丞亲往吊奠,贡生女自丧帏葡萄出,控诉其子之违逆。中丞抚慰再三,允着亲族,将遗产匀分,女始无言。盖其处心积虑,固以得握财产权为目的。幸而得之志己足矣。然女父当时设计之工密,虽智者亦未易窥破。颟顸如某中丞,宜乎堕其术中而无如何也。

  老狐谈历代丽人记 清 鹅湖逸士 撰

  苏州云岩山,为吴王旧宫,有馆娃宫,及西施梳妆台故址。有某生者,读书山下之萧寺。生风仪俊拔,年少才闳,好学不倦。虽盛暑必苦哦不辍,恒至四更始罢。一夕,读《吴越春秋》至吴王纳浣纱女事,附髀叹曰:“吾独恨不能一见此人。”忽闻窗外低声应曰:“我在此。”生惊,凝神倾听,乃曰:“美人于二千年后尚有灵耶?”窗外复应曰:“我已在此。”生推窗视之,则月明如昼。一丽人年约三十许,绝世无双,虽图画中未之见也。生大喜,启户出揖之,延入坐斋中,酌以佳茗,问所由来。丽人答曰:“实告君,我非西子,我乃西子化身也。闻吾子读书怀古,情韵深长,不觉触我意绪。既蒙殷勤留客,不妨作长夜之谈,以答雅意。”生叩以姓氏,答曰:“我乃胡氏,我非鬼亦非人也。”生问:“何谓西子化身?”答曰:“吾族求仙者,必先择世之丽人而摹仿之。五百年而形似,又五百年而神似。其人之尤丽者,则必千年而形似,又千年而神似。若其人之尤极丽而间世不一出者,则形似神似期又益远焉。至神似,其人则由人而仙。又当如由物而人之年数,其期愈久,则其所成就亦愈高。我生于吴宫,在吴子寿梦之世。稍长,而心知慕道。适有吴王长女在宫习礼,丰姿韶秀,冠于吴国,余日夕慕效之。鲁昭公遥闻其美,娶为夫人,所谓吴孟子者也。孟子年十五而嫁鲁,余亦随往摹仿。继闻夫差纳越女西施,余复回吴效之。厥后云游四海,闻有杰出之丽人,必倾心向慕,不辞跋涉而往从之。至今逾二千年,余阅人不啻千数百,其尤丽而不为余所见者,盖亦希矣。”
  生曰:“求仙而必慕丽人,何也?”胡氏答曰:“此就吾族中雌者言之耳。大抵天地菁英之气所萃,在男则为才士,在女则为丽人。吾所见丽人,约须分为三等,有超轶一时之丽,有跨越一代之丽,此其人皆己至地仙、神仙之地位。有横绝千古之丽,则必天仙之偶谪人间者。吾族慕之效之,尤难形似。盖丽人之与仙人,是一是二。故吾族求仙者,必由是而入焉。”生曰:“子所见之丽人,可枚举而告我乎?”胡氏答曰:“吾非不肯告子,恐子之不我信也。吾周游所见,与子读书所闻,其同者什三,异者什七。何则?书史之所记为美者,或因被宠于将相王侯,声势烜赫。或因见咏于文人学士,篇什流传,遂为后人所艳称。然吾每慕而往观之,则往往名不副实。盖盛名之下,虽不乏人,亦有寂然无所称述,而容色绝丽者,吾子或未之知也。”生曰:“请尝言之。”
  胡氏曰:“吾初学道时,闻前辈尝言:卫庄夫人庄姜、晋献夫人贾姬、文夫人文嬴、秦穆公女弄玉,及楚所虏之息妫,皆艳丽绝伦,德性贞淑,然吾不及见之矣。但见前辈时时效之,而未能得其仿佛也。”生曰:“贾姬为晋惠公所烝,息妫为楚文王夫人,不皆失节乎?”胡氏曰:“此皆左氏纪事之疏也。惠公所烝乃贾姬之侄,楚文夫人乃息妫之娣。若贾姬实先献公而卒,息妫被虏而自杀,《春秋大事表》及刘向《列女传》可考也。若吾所历见者,有庄重一流,如汉之邢夫人,及昭帝之上官后、蜀先主之吴后、晋穆帝之后何法倪、宋哲宗之孟后、辽道宗之后萧观音、后女苏克滴公主、明武宗之夏后、太康伯张国纪之第三女宝珠,此数人者,类皆姿相丰端,体格颀硕,庄重而弥觉其丽。有妍秀一流,如鲁昭夫人吴孟子、秦武王之后魏贞姬、汉成帝之许后、蜀李势之女、晋之绿珠、北齐李希宗之长女莹娥、文宣李后之女温慧公主、陈之张丽华、周世宗之小苻后、宋钦宗之后朱淑贞、金卫王之女岐国公主、元泰定帝之萨都巴拉皇后、明之费宫人。及福王选后徐瑶英,此数人者,类皆仪容婀娜,丰韵嫣然,妍秀而共见为丽。有窈窕一流,如汉之鲁元公主、公主之次女佩琬、哀帝之后傅黛君、平帝之王皇后、三国时孙翊之妻徐氏、吴景帝之后朱佩兰,此数人者,类皆淡雅绝俗,举止大方,窈窕而不失为丽。有俊俏一流,如西楚之虞姬、汉之李夫人、卓文君、三国时之孙夫人、北魏之木兰、隋之红拂女,此数人者,类皆体质修颀,纤腰绰约,或具英雄之侠气,或称巾帼之名流,俊俏而适成为丽。凡此三十五人,皆山川灵气所钟,并世无其俦匹,所谓超轶一时之丽也。其尤丽者,则有如楚平王夫人伯嬴之明眸秀项,面如鹅蛋,伯嬴之女季芊亦醅类其母,汉皇后陈阿娇之蛾眉檀口,阴丽华之隆准丰颐,三国时甄后及大乔、小乔之皎若朝霞,灼若芙蓉,修短得中,秾纤合度,隋宣华夫人之琼姿花貌,唐杨玉环之艳质丰肌,崔莺莺之绣口锦心,垂鬟接黛。凡此十人,皆两间精气所萃,孕育数百年而一出者,所谓跨越一代之丽也。若其绝丽之尤者,皆天上神仙,偶在人间,尤属寥寥。以余所见,若吴宫西施其一也。昔阖闾杀吴王僚而有其国,僚诉之上帝,帝乃命西施下降人间,以倾吴国,西施亦自杀以殉。所谓扁舸随范蠡者,误也。越三百年而得汉惠帝之皇后张嫣,后实惠帝女甥,鲁元公主之长女,年十四而守寡,幽闭空宫,盖终身一处女也。又百年而得王昭君,昭君之事,脍炙人口,无庸赘述。又五百余年而得北齐文宣皇后李祖娥,不幸生于季世,又嫁高氏无礼之家,迭遭污辱,几至玉碎花残。此殆上帝所谴,特令多受磨折,初非后性之不贞也。又千余年,而得明熹宗之皇后张宝珠,后遭逢阉鉴,几被倾危,厥后流冠入都而自缢,又受诬谤于世,要皆定数然也。此五人中,以张嫣、张宝珠为最颀长,肌体亦最丰艳。论德性,亦以两人为最优,汉后稍偏于柔,明后稍偏于刚,然皆有淑圣之德,其守身亦最为贞洁。五人之貌,亦庄重,亦妍秀,亦窈窕,亦俊俏,不可以一格名。然论其独至之处,则汉后张嫣以淑静而绝艳,明后张宝珠以端严而绝艳,高后李祖娥以秀慧而绝艳,西施以靓雅而绝艳,昭君以丰整而绝艳;皆属亘古所无,所谓横绝千古之丽也。”
  生曰:“西施昭君,则既知之矣。彼三人之丽,何以不甚着闻?”胡氏曰:“此正目见与传闻之异也。夫汉之张后,以幽置空宫而人不知其丽。尤难效者,在嫣然一笑之时,两旁口辅微晕波痕。高之李后,以遇人不淑而人几忘其丽。尤难效者,在秋波善睐,神光动人,昭君亦然。明之张后,以被谗遭谤,而人未传其丽。尤难效者,在翠眉若画,脉脉含颦,西施亦然。此皆天仙之丽,而非诸丽人所及也。”
  生曰:“子所取之丽人,止此而已乎?”胡氏曰:“以天地之大,二千余年之久,何地无丽人?何时无丽人?但余所心仪者,不过百二十人。此五十人者,皆见于书史,其余皆子所不知。大抵琼姿淑质,埋没于荒村穷巷寂寞之中,而余物色得之者也。总此百二十人之中,余得形似者,不啻十之八九。惟于最上上等之五人,仅能肖其十之四也。若夫赵飞燕、合德、武则天之流,貌非不丽,而阴险妒悍之性,慕之适足为害。又如班昭、蔡文姬、左贵嫔、谢道蕴辈,才学非不闳博,而貌实不扬。吾辈慕效丽人,要以形貌为先务,而才学抑其次也。”
  生曰:“今夕得闻绪论,昭若发蒙,自此以往,请每夕至敝斋畅谈可乎?”胡氏曰:“不然,吾学道将成,周游名山洲岛,访求师友,以此间为生长之地。偶尔玩月到此,不意与子有一夕之缘,粗述所见之梗概。然愿子秘不以示人。彼骤闻之者,必骇而不信,且发古今未发之秘,亦学道者所忌也。”于是群鸡报晓,东方渐明。胡氏曰:“吾去矣。”生方欲申后约,已倏忽不知所在,生惘然就寝。明日起而书之,未尝示人。余与生至友也,侧窥其箧,见此记,大异之。乃默识而录之,旋为生觉,窘甚。力恳余勿志其姓名云。

  妖妇齐王氏传 清 佚名 撰

  蜀中妖妇齐王氏,军中称为齐二寡妇。姿容绝艳,而骁勇特甚,兼善幻术。时桂涵、罗思举赴营投效,勒制军以都司札付二张,元宝二锭给之。限七日斩齐王氏首级,迟则军法从事。
  二人易服往探,齐王氏拥众屯大寺内,夜卧纱帐中,一足翘帐外。室中燃巨烛如白昼,襜下持刀护者四十人。二人登树伺之,竟夜不得其便。因相商曰:“逾限当死,不胜亦死,不如径往取之。”遂各执巨斧,从树跃下,持刀者四散辟易。齐王氏跃起,从床中飞出一鞭,几为所中。仓猝中,斫其一足而出。俄而,贼营大扰,举火如星。二人仍从树上穿叶攀枝而遁,持足以献。勒疑其伪,后知齐王氏受伤,越日死,遂复优赏之。
  有黑丫头者,每战作先锋,尤为勇悍,曾一日手斩总兵二人,官军望而畏之。  有徽人裴某,能手举五百斤,随其同乡某监司在营。一日大帅议出队,裴出跪帐前,求派差使,帅问“何人”,监司禀称:“系伊随仆,不谙军规,当责惩之。”帅曰:“此人颇有胆气,令带百人出队。获胜而回,赏以六品顶带。”裴大喜过望。月余,又领众巡行,遥见一女子单骑持枪至,众兵望见尽逃。裴自念:“一女子耳,杀之当不费力。”策马直前,举矛刺之,女略一举手,裴己翻身入沟内。幸素习水性,见女下骑俯首寻觅,遂从水中跃起,矛中其喉。女出不意,仆地而死。即登岸拔刀斩其首以归。因所杀一女子不敢报功,私与同列言之,索观其首,乃“黑丫头”也。立闻于帅,亦大喜,超擢参将,后官副将而终。


  宫词 清 长州徐昂发大临 撰

  序
  吾友大临,少负隽才,妙领英绝,芙蓉之句,散落人间。薜荔之衣,依然旧物。泰机不遇,徒织寒女之丝。韬玉自伤,久擫他人之线。叹蛾眉之易妒,托鸩鸟以何时?斯平子所以结美人之愁,而初明不禁落通天之泪者也。嗟乎!文人偏宕,才子经奇,佛助不羁,自然蛱蝶。饭颗太瘦,易感杜鹃。遂乃含情小碎之篇,涉想大罗之记。近探胜国,遥托《宫词》。上言朝会之多仪,不同绵蕞,中纪岁时之胜事,率类柳圈。至于并辇承恩,贯鱼登宠。宫中香满何处,夜来掌上风迎。恐其仙去。此如犬子赐一杯之露,曼倩偷千岁之桃。飞笺窣堵坡前,落笔沉香亭子也。若乃池中蒲叶,亦复苦愁。箧里扇纨,忽然捐弃。甚至秋娘金缕,商妇琵琶。此如倦客飘零,孤臣放逐。梁间玳瑁海燕,竟无主人。塞外葡萄玉骢,不逢善相。浮云南北,沟水东西。步兵恸其穷途,杨朱泣于歧路者矣。词宕知归,乱来终雅。至如南都闰位,后主小楼。宰相得浪子之名,宫人唱无愁之曲。玉儿何能报主?小怜遂己破家,夫复何言,阙如而己。昔者长吉作体,多为阿环,仲初擅场,半缘花蕊。岂若句中着眼,弦外有音。恍惚为荒台神女之祠,仿佛有养卒才人之感。方今盛世,笃厚前朝。吾邱无带剑之人,西陵容上脯之祭。凭兹词客,不畏鹦鹉前头,况是君家,尤添珊瑚故事。傥使闻之协律,定谐玉笛凉州。或亦比作游仙,不缘银河织女云尔。康熙甲戌阳月、慕庐韩菼序。

  宫词
  白玉阑干生紫烟,云■⑴门耸接三躔。
  柘黄帕子缃绫带,草本齐呈御榻前。
  芙蓉液进万年觞,小小针枝亸鬓旁。
  制就珊瑚红蝙蝠,齐天两字嵌中央。
  奠告先师九圣前,入春初启小经筵。
  缀行金绣东西立,微见香摇鹤顶烟。
  宝册炎炎玉检盛,书追钟鼎自分明。
  大家特燕黄扉老,楼凤金柈出鹿羹。
  鞭声初歇御香来,豹尾枪齐雉扇开。
  卓影辟邪黄绢里,内珰横抱傍金台。
  女官紫袖拂东风,揭帖传来暖阁中。
  宝玺岁行三万颗,金盆磨洗鹊文红。
  奉先殿里荐新笃,紫杏青梅趁麦秋。
  记得旧京遗胜事,捡花五百最风流。
  阅稼南台五月天,绿杨垂影见平田。
  桔槔水足岛鸥喜,飞入昭和小殿边。
  风清刻漏传银箭,日引花丛覆玉阶。
  上直宫人都避路,内监来换午时牌。
  禁城烟树晚低迷,刻漏分明钟鼓齐。
  收尽金铃七十二,宫鸦翔噪各东西。
  午门唤仗颁新历,内里齐簪宝万年。
  金蹙鲇鱼攒赤荔,珠排梵字印花钿。
  珠翠装花绮结楼,勾芒前后簇春球。
  少年窜改诸生服,暗向宫中挽土牛。
  秘殿朝开敞玉铺,立春春茧供柈盂。
  九莲菩萨升云后,双树长悬多宝珠。
  先蚕坛接采桑坛,仪适先呈内殿看。
  从祀归来纱帽侧,暮春花信麦风寒。
  油幢羽葆晓童童,积翠坊头旧偃松。
  都督勋阶夸第一,笑他鲁树受秦封。
  盘龙锦段制屏风,金碧山川细染烘。
  七里濑边三尺水,钓车横在夕阳中。
  武英殿里锦帷开,黼领花冠命妇来。
  趣唤内人供饼馍,红糖点出似琼瑰。
  嵯峨暖阁切清霄,毯染骠留幕紫绡。
  一部云璈两行烛,喧传步辇过天桥。
  小步风前响玉琚,教成歌舞十三余。
  咋朝新选王妃入,拟向元晖殿里居。
  别殿昭仪梦赐兰,平明排宴敕中官。
  六宫都送金丝合,一样盘龙爪拉冠。
  小部檀槽倚玉筝,宫厨百品撷精英。
  霓裳仙子前头立,夹案更番细数名。
  细奏仙韶献乐方,深宫咽罢夜犹长。
  欲分兰烛亲书卷,宝炷潜烧起马香。
  皴染何须破墨煤,溴南新采石屏回。
  移时五岳帘边立,为看云龙出海来。
  鳖山十二垒层台,甲煎香浓宝殿开。
  到处帘钩齐放下,御前一带滚灯来。
  钗丛新插闹蛾儿,转忆春游后苑时。
  扑得一双花蛱蝶,残须重与换银丝。
  烟中花朵开银树,火里珠玑簇蜃楼。
  比似投壶天一笑,鱼龙百戏等间休。
  门鏁琼花晓雾笼,红弦银甲奏东风。
  赐来凤尾江南橘,裹在双蝉锦帕中。
  乘鸾仙女画青纱,团扇新裁绣带斜。
  当直宫奴传赐宴,鲜鱼擘鲊趁桃花。
  小山子畔展氍毹,戏赌藏钩百草输。
  忽地回身龙吻过,隐花裙上落明珠。
  女伴相邀看紫藤,梦中闻唤不曾应。
  酉时忽唱金牌到,夹道铜楼已点灯。
  宣赐名花殿晚春,红苏不记旧香痕。
  内家齐插花枝了,拜舞金阶谢至尊。
  宫柳长条一带青,木兰小桨掠蜻蜓。
  水花岸叶开无数,独采中流九子萍。
  蝶翅蜂须绕药丛,锦盆堆里领春风。
  赵昌粉笔徐熙墨,小字金泥碧叶中。
  漆合金描小凤皇,奁边移饲马头娘。
  昼长闲过蚕池畔,桑椹收来一半黄。
  飞虹桥北立松杉,曲磴钩回见石岩。
  绕到凌云最高处,红花碧刺挽轻衫。
  舟装龙凤结楼台,锦■⑵兰桡次第开。
  侧柁天鹅房畔过,鸳鸯鸂鶒点波回。
  龙舟泛罢鼓渊渊,射柳分明骤锦鞯。
  看过数番骠骑走,彩球高处鞠场圆。
  五毒宫纱驮玉环,榴花猩色点垂鬟。
  金鞯细马轻驮去,夹辇从登万岁山。
  水榭风帘细细香,荷花荷叶绕池塘。
  采将玉蛹华房实,把共银芽嫩菜尝。
  水殿纱厨绕玉螭,好风亭午忽来时。
  剡溪湘浦生秋思,闲写宣皇撒扇诗。
  鱼虾萍藻满方池,胶漆丹青出手时。
  玉座前头呈戏本,齐吹画角飐红旗。
  乞巧山边奠玉杯,鹊桥宫扇合欢裁。
  持针暗祷占年命,恰有红蛛挂镜台。
  范糖妙作女牛形,狮象纷排荐绿醽。
  台上试签先得巧,整妆重祝拜双星。
  翠旄缝节一层层,啮鏁金猊香雾升。
  一派仙傲云汉转,玉熙宫畔点河灯。
  宝幢法鼓动清冥,殿角明珠缀列星。
  卸却髻梁钗燕子,红袍黄领念番经。
  鹊桥银汉舞衣红,闲在珊瑚小架中。
  邀得并房宫女到,木犀花下斗秋虫。
  法酒齐分秋露香,蟹螯初劈白于霜。
  剥成蝴蝶推银碗,苏叶还倾洗手汤。
  桂花凉露滴珠胎,西内斋宫■⑶斗魁。
  三十六声丹凤响,遥传灵药九天来。
  天闲云锦烂生辉,珠靸香鞯绣作鞿。
  选得七龙俱上驷,承恩最有玉麟飞。
  涵碧亭边野菊斑,初三斜月照鸾环。
  梨园小部清歌发,残拍犹传郑隐山。
  调鹰内苑草犹青,野雉惊飞入杳冥。
  玉爪一双云里出,旋摩台畔落红翎。
  凤喙金泥玉靶横,窄衫盘鹘掠风轻。
  莫欺月晕长眉女,亲扈君王猎虎城。
  佳人殿覆黑琉璃,万乘亲迎践密期。
  不怙深恩还谏猎,断腥应得比樊姬。
  千古优俳郭舍人,君王一笑顿生春。
  百回过锦人间戏,騃女痴儿总未真。
  打稻纷纷戏绕场,扶犁稚子浴蚕娘。
  缫车秧马村家物,演作秋来一日忙。
  金距花冠各样题,斗棚明日要钩稽。
  五更玄武楼中绝,早点红灯待贴鸡。
  太液池通银汉流,斗牛击雾攫云游。
  晓来忽报池冰立,花草蒙茸捧玉楼。
  金凤刺衣圭刻短,玉虬注水漏声孤。
  香醪暖逼红箩炭,先酹绵羊太子图。
  池冰四合日争光,红板低栏艑样装。
  两岸绳竿飞迅下,玻璃镜里放冰床。
  玉戏初看第一巡,云阶月地白鳞鳞。
  满宫眉黛春山远,偷眼三千埽雪人。
  炉香绨儿袅轻烟,应制新词夜自编。
  襞取玉红书小字,沉沉叠鼓烛花偏。
  承恩玉辇奉追随,绣带东风叶叶吹。
  ■⑷历门边穿径去,归来诵得透玲碑。
  阶前腊雪烂银砂,暖洞熏开五色芽。
  明日玉芝移宴处,隔帘奏进牡丹花。
  红萝厂里闹如云,锦段堆床五色分。
  却与彩妆裁窄袖,更无缘分制宫裙。
  巧样宫幡亸燕钗,彩妆插羽立庭阶。
  笙歌丛里看■⑸岁,院院香烧拍扳柴。
  学画双蛾宝镜开,珊瑚旧匣卸妆台。
  移盛眉子鸾环砚,小篆旁题女秀才。
  蛮拨犀槌色色新,六幺催按第三巡。
  缠头自向君王乞,不用从来豆叶银。
  赭黄小袋叠金丸,鸟柘新弓挂宝鞍。
  爱听栗留花外啭,背人飞过不曾弹。
  一树浓葩绮阁前,万重罗幕护香妍。
  花枝自觉三春暮,偏得东皇分外怜。
  大高元殿耸青冥,倚宠曾邀玉辇行。
  密誓御书虫蚀尽,君恩深重妾缘轻。
  雏莺学语画眉青,选得良家八九龄。
  挂项夜光珠一串,骄人新赐出坤宁。
  紫襦双带唾痕浮,挽得东风小蝶留。
  一片绿阴花树下,人前初试背身球。
  藕花微白芡花红,属玉低飞水面风。
  明月也随人意好,官家今日宿舟中。
  华堂开向玉河滨,宝串香消旧日春。
  好把银筝藏绣袋,碧云长拜画中人。
  漫倚倾城巧笑存,可怜命薄亦休论。
  伤心雨露春风句,纵被阳和未被恩。
  凤拨调弦奏琵琶,海棠时节降金车。
  自怜解语东风蕊,不及回龙观里花。
  京师生小识繁华,寂寂深宫怨落花。
  长记耍青携姊妹,女儿节里倍思家。
  碧鹦鹉语对红楼,促拍哀弦唱石州。
  伏日纵饶长命菜,可能消得一生愁。
  望断羊车不复来,自怜薄命类轻埃。
  虬龙冢畔回身立,愿奠霜眉酒一杯。
  绛趺落处霞三尺,素蕊开来玉一义。
  好乞芭蕉园里住,轻烟细雨独医花。

  题《宫词》卷后
  邱南 汪 琬(钝翁)
  里头阿监已无存,处处原陵野色昏。
  谁是宣阳门鸡叟,向人雪涕说开元。

  怊怅宫娃有废斜,缭垣荒径入田家。
  春风麦饭无人洒,吹落棠梨满地花。

  秘籍如新宝玺红,标题一色锦绫同。
  平原小楷龙眠画,流落慈仁贾肆中。

  御柳宫莺岁月赊,遗民不记旧官家。
  江南少俊才如海,独为东京录梦华。

  德州 田 雯(纶霞 )
  石城辇道苔封久,旧巷红墙雨压欹。
  却怪徐郎偏作态,野花黄蝶谱宫词。

  安世房中曲莫传,淋池游燕几何年。
  笑它南渡无愁在。不入玉台新咏篇。

  白头飞尽夜啼鸟,天宝遗闻记得无。
  曲项琵琶声未绝,■⑹红寒泪作珊瑚。

  长洲 韩 菼(慕庐 )
  华清河处雨如尘,遗事传来语语真。
  一曲新翻河满子,可怜无复旧才人。

  记得当年璧月时,君裁摩顶石麟儿。
  满宫莲色红绡上,可是前身江总持。

  宫体君家久擅名,多才不偶可怜生。
  玉溪锦瑟长依托,认取无题别有情。

  四明 周斯盛(铁珊 )
  鬼火青荧欺白昼,竖毛人立嗥狨狖。
  云是谁家帝王宅,金屋琼台连结构。
  蛟螭筑尾盘红泥,凫鸭衔珠攒碧甃。
  脉断江山土石枯,烟昏日月麒麟斗。
  蝉衫钿带散行云,凄凉辇道埋铜兽。
  徐陵赋笔镌珊瑚,宫体裁成断语秀。
  冰茧调筝联雁飞,玉牙捍拨单凰奏。
  总向斜行字里来,墨洒古香朱印籀。
  故宫曲涧哀湍漱,宫柳招腰波绿皱。
  句骊新样制蛮靴,为君舞破东风袖。
  君不见,冬青树老鹧鸪啼,龙蜕无灵苔藓厚。
  不及年年寒食天,玉钩花草春如旧。

  研溪 惠周惕(元龙)
  蜀锦裒长回楚舞,胡槽柱短咽湘弦。
  不须更缀斜行字,一曲霓裳便惘然。(大临云:诗成后,亡失大半)

  鼎湖龙驭己无归,旧顿苍苔冷翠微。
  独有金凫留不住,时时还向日南飞。

  六宫遗迹已成尘,无复金莲点绣茵。
  每忆夜深花影句,可怜空妒咏诗人。

  玉女窗扉晓雾笼,黄幡百尺下相风。
  九成原是隋家旧,更有何人识故宫。

  吴江 吴 榷(超士)
  一束香词曲未终,万年枝上五更风。
  空闻露掌生苔碧,岂有寒鸦带日红。
  筝语乍停移雁柱,鹃声不断接秋虫。
  何戡已去张徽老,谁与凄凉吊故宫。

  故宫禾黍不禁秋,琐事流传抵梦游。
  时有才人垂紫袖,空教方士觅丹邱。
  琵琶南内回头望,觱栗西风满地愁。
  忆向天津桥上记,拍中清泪未曾收。


  〖注:■⑴,上合下土,与台同。■⑵,系+乍,zuò,音柞,缯纰貌。■⑶,扌+致,zhì,音致,刺也。■⑷皇+书,lóng,音龙,左右小门。■⑸,火+禺,音虞,拔器煑食。■⑹,虫+葛,là,同“蜡”。〗

  天启宫词 明 秀水蒋之翘楚稚 撰

  自序
  杨铁崖称《宫词》“为诗家大香奁”,仆谓“此皇家大竹枝也”。道细事而不入于俚,作艳语而不伤于巧。总不许村学究道只字。始唐人为之,原本《离骚》美人之思,自写其情,而不及事。虽云“宫词”,亦曰“宫怨”。至王秘监仲初,则以上家起居充依密记。如《汉秘辛》璅璅瑟瑟者,悉着之。只言事而不言情,特命之曰“宫词”。后人递相祖述,宠之为可补二史、诸小说之阙,繇是宫词与宫怨有间矣。仆今此词窃欲颦效仲初,而仲初所咏事皆行乐,仆则幽凄哀惋,缠绵悱恻,大抵多怨音云。盖熹庙在御时,阉妪交讧,椒难卒发,掖庭姮娥,惴惴晨夕不自保。稽事揣情,当有一种牢愁忧受之况。所以其言似颂似讽,似慰似怼。往往有欲言者,不能出诸口。或心不欲言,而不觉言。又及之忧谗畏讥,自怨怨人,情之所至,亦何能已已。矧风有《绿衣》、《终风》,雅有《白华》,皆怨祖也。纲常变而惩创明,独不可与言天启宫词耶。癸未三月,秀水蒋之翘楚稚氏。

  天启宫词
  先皇百二旧神都,三殿重辉紫极图。宣押鸿胪趋护戟,拜恩五等一门俱。
  〖时皇极三殿告成,忠贤晋秩上公,魏良卿封宁国,世袭给铁券。〗
  文华开着五云堆,柘帕盘龙进玺来。陛下自今辞白版,炉烟不动北辰嵬。
  〖河南抚臣程绍表进玉玺,上御文华殿,受玺庆贺。〗
  排空金殿旭云光,第一千官肃鹭行。御侧何人偏指顾,插冠貂尾几多长。
  已叶河清三日兆,锵锵又见凤归昌。小臣漫进呈祥赋,不用房中制乐章。
  〖三年二月,凤凰集于宋州,翰林待诏宋启明献赋。〗
  十二龙旗大阅翻,冠军更识圣人尊。九边羽檄防秋急,只在亲劳细柳屯。
  〖阁臣沈■⑴,请复内操,为忠贤设内镇守之基。〗
  绣桷金铺天上头,飒然笳鼓似边州。观兵岂为夸雄武,一洗天河万里秋。
  〖忠贤导上以武,每月怂恿御操内兵,赏赉甚渥。〗
  鞞铎朝闻出未央,打球夜散斗鸡场。老臣不解君王意,只乞重翻日讲章。
  〖元辅叶向高,揭请温习讲过经书。〗
  丝鞭声肃退金銮,一字班行尽内官。珠穗已垂新式样,蟒纹贴里又加襕。
  〖旧制:内臣佩牙牌,穗以红线,忠贤创为珠穗,又改蟒贴里,膝襕下复加一襕,曰“三襕贴里”。〗
  梳妆堕却北台坡,校地平光好试戈。貂珥军容天宝并,不推神臂擅宣和。
  〖内校场,在萧后梳妆台之东北,台之西北,台即干德殿是也。〗
  掖庭底事见兵符,介胄威严可有须。闯地殷訇雷炮激,高张毳慕演平吴。
  〖每操,试红衣大炮,宫阙悉为震动。〗
  阿谁走马御阶前,云绕花鞯电作鞭。明主自知好手眼,应弦惊落玉连钱。
  〖忠贤驰马御前,上射杀其马。〗
  草枯风疾露方晞,西籞寻常正掩围。手斫兔狐贪目瞤,淋漓血染衮龙飞。
  〖忠贤以惨杀导上。游猎时,上必手劐狐兔,以首体异处,目尚转动为乐。瞤,目动也。〗
  小队戎装扈跸回,烟销三眼夕阳颓。竞夸左射双鸧落,宁愿长杨讽谏才。
  (忠贤素善左手彀弦,每多奇中。)
  衔花紫凤集宸轩,大乐春官礼数烦。遍赏红罗临桦烛,阿谁不识母仪尊。
  〖元年四月二十七日大婚,发册奉迎皇后张氏。〗
  十二笄联灿紫磨,扇筤云簇月生波。两行引赞交迎跪,撒果争闻唱得多。
  〖撒帐果,即唐宋撒帐钱遗制。世俗合卺,至今有此,但皇家宫人撒之,盛于帝后衣裾。云“得子多也”。此为张后而咏。〗
  大事多教属厂臣,手营窄殿秘如神。氍毹恰受三人坐,藻井勾阑色色新。
  〖上性喜土木,日夕躬自营缮小房雕楼刻画,工师莫及。非亲昵内臣不得见。〗
  墀开七宝障流苏,巧凿铜缸输灌殊。洒瀑濆珠劳睿思,水尖宛转弄胡芦。
  〖上自作水戏,用大缸盛水,覆以桶,凿孔设机,启闭灌输,使其水上注,借力冲拥圆木球,盘旋宛转,久而不坠。〗
  咸安■⑵烛壁流辉,六院沉沉月影微。暗属管弦休作彻,夜深龙驭醉无归。
  〖客氏初住干西直房,后迁咸安。穆庙,陈皇后宫也。〗
  贤良特荐策书骞,雉尾朝开豹尾翻。玉管斜挥亲擢士,胪传信国好儿孙。
  〖旧制:御批第一甲三名卷,用玉管笔,时首科状元文震孟。〗
  大官炰脍惜芳牙,玉食须供自外家。乞得馀泔争问讯,珠盘擎着漫矜夸。
  〖上每日进膳,皆客氏名下内官办送,名曰“老太家膳”。〗
  珥笔追随侍起居,殿头无事职成虚。但看御酒供来旨,录得佳名百十余。
  〖御酒房所造,不过“竹叶青”数种。忠贤在外造办,转于御茶房进上,有“金盘露”、“荷花蕊”、“佛手汤”、“君子汤”、“琼酥”、“天乳”等名。〗
  樱桃灼烁北园春,看守朝来报贡新。时荐寝宫犹未入,剔金盒里送夫人。
  (北果园樱桃,其实美于他产,内廷最为珍味。)
  中贵承恩宠锡殊,尚方珍异世间无。铎针新样团双凤,吉字口衔青亚姑。
  〖铎针以金银珠宝镶成,近侍钉居帽中,其名有“大吉胡芦”、“万年吉庆”等名。〗
  翩翩翠盖引鸾舆,辇道西开不用除。急敕信王陪羽猎,勖勤宫里正翻书。
  〖庄烈帝于天启二年,册封信王,居勖勤宫。〗
  临河神蜧豢如蚕,银盒盛将帝泽涵。蝉鬓秀才娇代语,付教放着黑龙潭。
  〖二年十月,有龙见北花房河下,长数寸,鳞爪毕具。太监宋缙装盒进呈,宫中传看,放黑龙潭中。〗
  羽卫宜春晓色苍,三宫禋献郁金黄。千群女侍排当立,缟带微沾俎豆香。
  〖元年六月二十三日,为光庙孝和皇后禅服之期。上率三宫,诣城南宜春宫行祭奠礼。〗
  平明坐版入宫来,铎响缭垣未见迥。乞赐一颗龙纽篆,银黄突兀压妆台。
  〖客氏在宫乘轿,内官抬走,俨如先朝嫔妃,止缺一青盖。五年四月,赐客氏金印,方二寸,四爪龙纽,重二百两。〗
  回龙别观百花匀,锦瓣黄须薆上辰。不是天香并倾国,如何亦得倚阑频。
  〖回龙观多海棠,花时驾幸,客氏从焉。〗
  树荫觚棱月色高,螭坳驺唱列旌旄。铙箫竞起娇心怯,抹额盘龙舞孟劳。
  〖上时习舞刀剑于干清殿,中夜不休。〗
  青红锦罽地衣光,秘殿安排蹴鞠场。却见背身惊蹋送,彩珠偏打御肩旁。
  〖长乐宫,于万历四十四年改名永寿,时为忠贤与上打球之所。〗
  便殿时临草本呈,葳蕤云缛九花明。中珰密奏缘何事,指点梁山泊上名。
  〖崔呈秀进《天鉴同志点将诸录》于忠贤。备录东林诸人姓名,指为邪党,其《点将录》,则以《水浒传》天罡地煞分配诸人。忠贤托王体干奏处,为一网打尽之计。〗
  沉碧光凝钥库钱,欣看圣号有开先。魏梁南诏何堪数,拜启君王兆万年。
  〖司钥库,积历代古钱,内得天启钱大小数枚。上遍问臣下,无知者。今按:梁萧庄魏元法僧,并南诏、陈友谅,皆有此号。〗
  光开阊阖护云螭,卤薄千官泊玉墀。此日嵩呼传万岁,初年犹记唤哥儿。
  〖泰昌元年,上已登极,李选侍犹称之曰“我哥儿”。〗
  蓬莱宫阙掖庭参,复道秋阴坠石楠。圣母日翻经史阅,侍儿尽解诵周南。
  彤史更环似有情,无端辇路碧苔生。相应梦失砂挼枕,鹦鹉窥人帘外明。
  〖中宫张后,性端静,好读书习字。客氏惮后,遂于上前离间之。阴置名下陈德润,为坤宁宫管事,泂后动静。彤史,女官名。属尚衣局,二人,掌后妃群妾,御于上所,书其月日。〗
  铿鍧钟鼓辟雍开,象辂初临遽引回。闻说先皇仪注旧,从容曾赐一茶来。
  〖五年三月六日,上视学释奠,忠贤擅改仪注。凡赐坐大臣,不得赐茶,逼上即起驾还宫。〗
  一人穆穆只垂裳,章奏无劳拥象床。河下金珰互批阅,甲痕钤记费筹量。
  〖凡章奏付王体干、梁栋、石元雅、李永贞、徐文辅诸监分看,遇要处即钤一白纸条,复于面叶上用指掐一重痕,关白忠贤。〗
  画舰龙函诏使呼,元黄朱绿出三吴。上公装束年来别,万寿金袍换却无。
  〖内臣佩服,向有定制。忠贤■⑶造织金寿字、喜字纱纻,俨然于上前服之。〗
  两坊官叶第三厅,撰说书章字字馨。逢着讲期都诏免,黄金镇儿自晶莹。
  〖经筵御案上有镇书金狮二枚。〗
  怪底宜男独早秋,璇宫虚拟见虹流。荠花漫蘸芝麻水,百子池边暗卜油。
  〖上生三子俱不育,时宫中呼油曰“芝麻水”,避御名也。〗
  随班奉帚入明光,素面朝天不用妆。共听咸安新约束,敢将脂泽污君王。
  〖忠贤留客氏于内,以钤制宫壶。妃嫔而下,无不唯唯。〗
  忽赐金苔满院辉,蔷薇露噀熨宵衣。横陈此夕真恩数,明日还愁事又非。
  〖时宫人往往有进御而得祸者。〗
  两雄并倚势龂龂,二魏无如大魏驯。畴昔榻前惊夜闹,圣明原识意中人。
  〖初魏朝与忠贤同属客氏私人,曰:“大魏、二魏”。一夕,于干清暖阁争宠相殴,时已丙夜。上惊起曰:“客奶,只说心里要谁管事,我替你断。”客素憎朝狷薄,意向忠贤,上遂斥朝。〗
  奏获祥麟照殿图,张罗争看抵明珠。马蹄牛尾麇身样,绣出针床总不殊。
  〖青州王家疃产麒麟,抚臣李精白疏奏献图。燕都谓慌忙曰“张罗”。〗
  缥飞玉矗倚层霄,漫学泉台望眼超。影动层波翻贝阙,白头宫监说神尧。
  〖万历中,建干德殿于护城河上游,高八丈一尺,广十七丈。磴道三分三合而上,金碧照耀倒影入水,如鲛宫仙阙。忠贤导上,毁为内校场。〗
  飒飒霜蹄汗血光,天闲十二紫茸缰。殿中漫唱幽州曲,不放沙场放猎场。
  〖上与忠贤俱好马,边帅每以马进,御马监独盛于前代。〗
  初度才知保妪尊,争遗彩履贴金鸳。琼枝到处霞生脸,御手亲传不谢恩。
  〖客氏生日,上为临幸。升座设宴,赏赉甚优。彼亦自视八母之一,居之不疑。〗
  歌彻咸安分外妍,白翎青鹞入冰弦。四斋供奉先朝事,华岳新编可尚传。
  〖神宗孝养两宫,尝设有四斋,近侍二百余名习戏承应。一日,两宫升座,演新编《华岳赐环记》,中有权臣骄横,宁宗不振,云:“政归宁氏,祭则寡人。”神宗瞩目,御容不怿。〗
  龙寝经春在外庭,深宫不夜钥长扃。妆成空有如花貌,阿妹无端学祭星。
  〖始影星女子,于夏至夜候而祭之,好颜色。〗
  频年蜀道棘王师,不信蛾眉竖绣旗。飞奏昨宵来例殿,桓桓靺鞨愧男儿。
  〖四川宣抚石柱女官秦良玉也,有《疏载实录》。〗
  露旭笼窗花雾冥,娇莺无语只梳翎。宸居咫尺应同梦,谁扣金盆不肯停。
  〖忠贤在直房,晨起漱口。自击金漱盆,尽力大响,声彻御榻。〗
  浮楦梳成日影移,承宣牌子唤嫌迟。玉云侧掠轻移袖,怕着新娥闹扫垂。
  〗宫人春日咸戴闹蛾,掠风撩草,须翅生动。〗
  烟亸垂杨芳草平,弓鞋齐尚踏青名。自怜金粟裁痕减,宁用花裙曳地行。
  〖客魏主持内政,后宫衣食俱为减损。〗
  日转缭絙影欲低,辛夷窗下语黄鹂。裹头金弹非时挟,莫向君王着意啼。
  〖上好挟弹放马铳,近侍在宫中亦皆习之。二年,有暖殿王进,在御前放铳,铳炸打去左手,几危圣躬。〗
  闲承熊席玉雕床,多恐君王每易忘。退食便如成隔世,迟回娇步怯西廊。
  〖上性善忘,所用之人为客魏摈斥,即不复记忆问及。〗
  礼成方泽恣欢游,戏影双双一叶舟。不为祓除求度厄,衮裳溅却奏无忧。
  〖五年五月十八日,上祭方泽回,即幸西苑。忠贤与客氏于大船宴饮,上携小奄暖殿,高永寿、刘思源泛舴艋。上手自刺篙,二监佐之,相顾失笑。舟覆,二监溺死,上以管事谭敬赴水救免。〗
  渥洼飞驷卷红埃,五凤门翚逐扇开。莫怪封章留玉案,无人知是涿州来。
  〖忠贤往涿州进香,凡章奏要务,托李永贞、石元雅、涂文辅。各派站马疾驰,取忠贤可否。〗
  书编舁上炯龙眸,黄帕青缃内局收。遮莫党人似元佑,尽称要典等阳秋。
  〖阁臣顾秉谦进呈《三朝典要》。起万历乙卯,至天启辛酉。以挺击、红丸、移宫三事翻案成书,因科臣扬所修请也。〗
  朝巡西苑逐金丸,擘手横飞暮险干。一骑驰来催赐酒,嘶啼又听入咸安。
  王恭厂里事闻初,郑重徒劳太史书。不改蓬莱云五色,至尊岂用省愆居。
  〖安民厂,即王恭厂。六年五月六日,厂遘火灾。计震塌房屋万余间,压死男妇五百余人。下诏百官修省。世庙建省愆宫,在文华殿西北。凡遇天灾、凶眚居此,以示修省。天启末,虽灾异叠见,此宫尘封久矣。〗
  初无曼倩隐金门,圣主能存乳哺恩。珍重羊车过别院,离瑜惨淡照黄昏。    〖离、瑜,二星名,主妇人服饰,明则后宫奢侈,微则俭约。〗
  上黄明服肃灵阶,殊泽新承俨燎柴。翠葆缤纷神宴娭,吾皇隤祉只清斋。
  〖六年冬,魏良卿代祀圜丘。娭音同嬉,音上声,又音霭。隤音颓,下坠也,摧也。〗
  银花画烛自安排,风射朱棂月上阶。愿化飞蛾扑前殿,挑灯趣起玉鸾钗。
  〖客氏每日清晨入干清暖阁侍帝,甲夜后回咸安宫。〗
  漫论打鸭着鸳惊,春恨时随碧草生。裹玉萦香已何限,始知无宠是深情。
  〖客氏在内时,有勒死、棰死宫人舁出太安门外,故云。〗
  宫瓶秘色露葵荂,入供丝丝绘佛图。翠靥金蝉常卸却,萧然一样似皇姑。
  〖宫中素多茹菜,事佛者,至此时尤甚。荂音夸,义同华。又音孚,荣也。〗
  丝鬃银勒动衔尘,禁树投丸不畏人。向说椒房此无赖,如今不是霍家人。
  〖忠贤曾枷死皇亲五人。〗
  出班阿监特增辉,进得骊驹玉带围。敕赐新蹄随放仗,元光一道捷于飞。
  〖忠贤初遇圣节,同王体干等于干清宫,朝服行礼。自良卿晋封,即改簪缨出班,行礼致词,如公侯例。忠贤进马甚多,中有飞元光者,赐玉带、赏抹布、刀儿、如管事之秩。〗
  玉河桥畔柳条多,酒泛楼船着柘罗。浪给司房银豆粒,老公拍手至尊歌。
  〖干清门西,有石梁如虹,直跨金海,通东西之往来者,曰“玉河桥”。凡宣召内监某,众必接声叫某人。上召忠贤,众接声曰“叫老公”而不名。〗
  宣索寻常院本看,红衣抹额按吹弹。擅场最是王瘸子,合殿春风笑紫兰。
  〖五年后,御前凡撒科打院,本有钟鼓司佥书。王瘸子,名朝进,抹脸诙谐,多称颂忠贤。每获赏赉,御颜亦为之霁。〗
  风阁松棚结绮层,外家各别有炎蒸。妾心自识凉如水,敢乞天厨一赐冰。
  〖客氏体肥,夏热畏日,于咸安宫起大凉棚,上复赐冰不绝。〗
  葵榴初缬药栏敷,彩线珍成续命需。遥听塞垣烽火急,真人刚进辟兵符。
  〖每岁元旦、端午,真人府进符篆,贴各宫门上。〗
  飞凤三花逐电流,例逢踖柳拜前旒。八珠穿得都班赏,夺取头标胜一筹。
  〖午日,大驾幸万寿山,阅御马、监勇士、跑马名,曰“射柳”,即金元踖柳遗制。唐时,外牧岁进马,印以三花飞凤,故有“马鬣剪三花”之语。〗
  招招黄帽绣旗冲,三翼乘流羯鼓从。何用船头鳞鬣活,中央万乘是真龙。
  〖五日,苑中竞渡,上亲御龙舟挝鼓。〗
  鲥鱼冰党玉鳞鳞,千里红船荐庙新。何事年来递偏晚,外头传食已嫌陈。
  〖四五年后,凡荐新时物,庙中、御前未曾供用,而客、魏处已饱饫多时。或转致上前,上亦不问。〗
  内苑擎天金作柱,汉家承露玉雕盘。侧身偷觑迷离甚,欲挟飞仙倒景看。
  〖五年八月,皇极殿前立金柱,百官入贺。〗
  海镜江瑶百宝并,黄纱笼盖尚侯鲭。后宫私做填仓会,骨董家厨也学烹。
  〖上喜用炙蛤、鲜虾、燕菜、鲨翅诸海味十余种,共脍一处食之。京师正月二十五日,进酒食名曰“填仓”,贵贱皆然。〗
  金戗蓤花合钿螺,冰糖虎眼杂丝緺。内中侍从叨恩啜,宁问樱桃旧毕罗。
  〖甜食房制丝緺虎眼糖,法不外传。进供御用,兼备赐各宫,及大臣等属也。毕罗,即饆饠饼也。戗,音创,蓤,音菱。〗
  何处初寒赐锦裘,手携龙卵报琼羞。君王果得昭仪宠,妾愿年年长信秋。
  〖客氏蒙上赏甚渥,每以滋昧悦上,上赞叹不已。上牡马之外肾甚益人,名曰“龙卵”。十月间,御馔内官家最重之。〗
  承恩未见赏罗新,病坐苍龙梦据身。天子南郊严祀典,谁为奏唤内医人。
  〖三年,上南郊之,曰:“宫中有冯贵人,以德性贞静荷上宠。”客、魏恐其露己横暴,乘其微疾,立刻掩死。〗
  香舆仙佩碧云鬟,千骑绯袍侍从殷。呼殿只疑銮队出,火城如画照珠还。
  〖客氏暂归私第,必于五更出宫,仪从甚盛,绯袍玉带者在前,摆队步行随从,几数千人。〗
  暂向咸安归里第,明驼促赐几曾闲。夫人又约前来晚,月隐宫门不上镮。
  〖客氏在家,赐赉无虚日,不久即还宫,亦必于五更时云。〗
  漫言票拟尽涂鸦,中旨音传玉不瑕。凭仗缄题工报密,厂东端属阁臣家。
  〖忠贤擅政,各衙门章奏俱不繇阁票,特用内旨。生杀予夺,惟忠贤与体干为之。阁臣魏广微,凡有密札达东厂,皆用阁揭贴红签。用小白文印记于上,题曰:“内阁家报”。〗
  瑟居螮霓俨神明,狗监攒头嗑狗羹。嚃已皂囊随入手,横腰硬拆读高声。
  〖忠贤性贪饕,好狗肉。涂文辅等每日烹熟,携于干清大殿内。忠贤、体干辈,手夺口啖,须臾立尽。旧制:掌印率秉笔太监,看文书俱在直房。忠贤用事,竟于干清大殿之上,硬拆实封,高声朗诵。忠贤不识字,体干又为讲解。霓,音孽,《西京赋》:“直螮霓以高居。”〗
  日见嚣书东塞烟,王师犄角驻朝鲜。昭容敕捧将军赐,玉剑光寒照锦鞯。
  〖四年十一月,赐毛文龙剑一口,大红蟒衣一袭,加官左都督。〗
  九楹翼翼露华繁,恭荐明禋裸献敦。绕宇金支灵俨属,貂勋鬷格赉曾孙。
  〖七年七月,魏良卿代飨太庙,填祝版。〗
  溽暑耽观水傀儡,秋风打稻却闻歌。依稀过锦无人问,哲妇谗夫世尽多。
  〖钟鼓司有水傀儡戏、秋收打稻戏、又有过锦戏,约计百回。备及世间昏庸、受欺、奸谗、巧诈、情事,虽市井商匠、杂耍把戏,皆可承应。祖宗设此,无非欲以广后人耳目也。〗
  海青橘律闲铙吹,队舞金狮按拍迟。寻撞蹒跚遍丹陛,无情镇子若相随。
  〖干清丹陛上向有金狮二大座。〗
  贴地蛇行唱不休,西凉假面互相投。巧生背向天颜喜,乞赏纤纤拜两头。
  〖一侲童贴地唱歌,惊跃数四,备极疾徐之态。忽于尻间,又出一头,以两足作手,拱揖周旋,首尾不可辨。〗
  皇史宬轻晒曝时,繇来祖德曷胜思。不无人识钦天颂,一榻门东透珨碑。
  〖皇史宬、藏历代实录之处,其东则追先阁、钦天阁、透珨碑在焉。世庙置《钦天颂》中言:“祖德宗功、创业守成,皆非易事,教戒子孙,勒之于碑。”碑莹润如玉,故名。珨,言匣〗。
  次第排当进牝■⑷,欢呼万寿却生阳。绣添彩绚龙纹烂,共拜尧天似日长。
  〖旧制:万寿节,内官进马熹庙,万寿在十一月十四日。每年天下进《长至表》,官俱同入贺。〗
  毫濡粉本一枝梅,九九妆残取次开。帧入消寒无俗句,成都才子旧删裁。
  〖宫中冬至日画青梅一枝,为瓣八十一,日染一瓣,九九尽而春深矣。上书《九九消寒歌》,旧皆俚鄙之语,近易新诗,系正、嘉间杨慎改定者。〗
  静掩朱扉已二更,金舆忽地照前楹。上房莫漫忙供奉,只索阶前一送迎。
  〖上于三宫及有名号嫔妃不过经岁一二幸。客、魏恐有亲疏之嫌,多方离间,故在干清宫暖阁居多。总之彼二人不离左右而巳。〗
  闲征往事梦徒劳,憔悴慵梳愧玉搔。亦有嫠容偏可悦,君王疑是驻颜膏。
  〖客氏系定兴县民侯二妻,嫠不多年,受封时将四十,颜色如二八许。〗
  曲宴经年空复情,搊弹莫怪手旋生。纵令尽解歌章色,谁向君前敢奏声。
  〖弦索止唱北调,亦有以南曲入之,名“歌章色”,此正德间,顿仁随驾,至北流传者。〗
  细针七孔影浮波,绘乞云龙杂水荷。不是日中偏更巧,憎看牛女晚乘河。
  〖七月七日,宫中设乞巧山子,兵仗局进乞巧针。其事与古不同,午间曝盎水,于日中生膜,投针则浮。看水底针影,有成云龙花草形者,谓得巧。其影如椎如丝如轴,则以为拙征也。〗
  太液池开菡萏风,花容人袂一般红。时兴纨素雯华动,彷佛行云出峡中。
  〖时夏服尚用纨素,俗云“怀素”是也。内衬白纱,外有自然活纹,如水之波、如木之理,故云。〗
  秋深御宿禁梨霜,酒泛缥罂月转廊。纤玉剥残双郭索,落花舞蝶唾生香。
  〖八月宫中进蒸蟹,用指甲挑肉净尽,以胸骨八跪完整,或列为花,或缀为蝶,以示巧。唐武后时,季秋梨花杜,相曰“阴阳渎则为灾。”〗
  麻衣金翅欲空群,对御难争主客分。奋勇但希当一笑,须须却拜大将军。
  〖燕都呼蟋蟀为“须须”,疑本“蠕蠕”而转误者也。〗
  秋深永卷并梧飞,漏促铜虬烛影微。畴昔孀娥恩未尽,绣鸳重拆补寒衣。
  〖东李妃简重寡言,光庙托抚庄烈,俨若己出。承奉徐应元、王文政,俱忠贤腹心。藉势骄蹇,供用不备,愤郁致疾卒。〗
  先朝嫔御竹痕滋,髹发陶匏岁岁思。铜雀不劳施穗幕,相臣跪进二陵诗。
  〖元年十二月,元辅叶向高只谒定、庆二陵。还,恭进诗章,上宣付史馆。〗
  旄钺朝麾散籞烟,鹰飞兔走自钩弦。大家此日真能武,故事如闻正德年。
  西苑鸣銮芝火扬,横吹觱栗鼓唐唐。宫门侍女拈香立,候彻鸳鸯瓦上霜。
  鱼钥生衣不见春,舞鸾收黛只知颦。先皇贵幸今存几,珠匌无光烛紫宸。
  〖光庙赵选侍素与客、魏不合,上登极即赐死,选侍列光庙所赐珠翠金玉之物于几,再拜痛哭,乃投缳。〗
  琼沼翳然水一方,风生珠翠夹亭凉。内人共嚃银苗菜,芳菂先供点御汤。
  〖坤宁宫后园曰“琼苑池”,曰“琼沼”,有亭曰“浮翠”,曰“澄瑞”,夹立于池上。宫中夏日,尚新嫩藕芽,曰“银苗菜”,上爱新莲子作汤。〗
  天子当阳正少年,生来不肯恋婵娟。公卿都未穿黄■⑸,候寝熏衣若个前。
  〖黄■⑸,乳母服。《南史》召卿使着黄■⑸。注:欲使辅幼主也。客氏每日天将明即进殿,候上醒,至御前,甲夜始出。〗
  长春被黜复何论,摒挡谁能拾泪痕。无赖昨宵犹梦幸,深怜不死是君恩。
  〖范慧妃为客氏所谮失宠,李成妃侍寝,为范乞怜。客氏侦知之,遂革去妃号,绝饮食。妃素虑此,预蓄干糒于僻处,得延数日不死。客氏怒稍解,黜为宫人,自长春宫退居干西直房。〗
  何事丹陵迟暮生,葳蕤独闭未全明。伤心饮彻檐头水,万岁潜呼三两声。
  〖张裕妃有娠,逾期未产。客、魏恚其异已,谮上绝其饮食。曾大雨,匍匐檐下,啜溜水数口,临绝犹呼“万岁爷”不已。〗
  檐钉风飐月栖檐,宫正来巡夜独严。不信六宫秋一色,天家每自觅龙盐。
  〖宫中女官,有宫正司,宫正一人,正五品,掌纠察宫闱,责罚戒令之事。龙盐,龙交时所遗,有益帏箔。〗
  禁甬惊看列树疏,玉鞭金镫蹀无虚。如今台省知清晏,二载谁曾有谏书。
  〖各宫驰道有大松枣、核桃等树,皆祖宗二百余年培植之物。西苑古松数株,俱封三品食料。忠贤因导上走马,悉令除去。〗
  香飘御幄出山陲,萸菊迎銮放故期。四海不知歌帝力,当筵一曲奏攒眉。
  〖五年重九,驾幸万岁山,登高宴饮。钟鼓司太监邱印执板唱《雒阳桥记?攒眉黛锁不开》一套。明年登高,仍唱此曲。〗
  崔嵬新构半天中,异鸟何来咔晚风。休怪爰居馨祀事,蜚廉曾出未央宫。
  〖六年,皇极殿工成。有大鸟似驾鹅频来殿上呼号,似枭非枭,其声咯咯然。〗
  角抵鱼龙总是云,昭忠曼衍岳家军。风魔何独嘲长脚,长舌东窗迥不闻。
  〖上好阅武戏,于懋勤殿,设宴多演《岳忠武传奇》,至风魔骂秦桧,忠贤时避之。〗
  千秋令节自中宫,叱拨嘶风御猎雄。故命翟车参后乘,岂无恩幸肯当熊。
  〖六年十月六日,值中宫千秋节,上幸内校场围猎,张后同往,及暮乃还。〗
  高元法会演盂兰,个个西僧紫袖宽。泽畔魂归幡影乱,波罗蜜供佛灯寒。
  〖西苑溺死暖阁二人,加赠干清宫管事。是年中元,命忠贤于大高元殿作佛事荐之。甜食房制进波罗蜜,为佛供。〗
  考工厘正六宫多,湛黑施丹费揣摩。御漆原同宣漆样,黄金煜爚不称倭。
  〖上好弄油漆,凡所使器具,皆御用监内官监办。进作料,上手为之,成而喜,喜不久而弃,弃而又成,不厌也。宣庙青宫时,剔红填漆,俱经裁定,后厂制终不及前。倭漆中杂金屑,砂砂粒粒,光色莹然,亦为时所重。〗
  玉戏崖公兴未阑,懋勤营窟御宵寒。红虬催上刚烹熟,又报传汤灌牡丹。
  〖上于懋勤殿造火炕,冬日御之。草桥园丁,于冬日能支宫中三季之花。土窟藏之,火炕烜之。十月中旬,牡丹已进御矣,紫姹红妖,烂如春日。〗
  仙姬翦水散瑶芳,堆象镂狮侍戺旁。警跸一声雷影动,亲持玉尺减增量。
  〖上于宫中,凡嬉戏鄙事,无不亲自经营,或有紧切本章,王体干等奏听,上曰:“你们用心行去,知道了。”〗
  生驹浴罢渥洼池。云散天街若敢骑。天子自来鞍鞯熟,不须调习几多时。
  南苑春深籞柳繁,露含垂线泪珠溥。老奴一去无消息,扫地潜闻幼竖言。
  〖忠贤欲害司礼监太监王安,遂降南安海子净军,命提督刘朝绝安饮食,数日不死,复缢杀之。〗
  九微列处御筵凭,队队笙歌拥毾■⑹。蜃炬龙膏空门影,芙蓉开遍十三层。
  〖上元干清宫寿星殿,安七宝牌坊及方圆鳌山灯,有高至十三层者。〗
  鳌山灯火出墀隅,逢勃千枝万蕊荂。踠地金钱输喝采,长明塔峙络珍珠。
  〖岁暮二十四日起,至正月十七日止,每夕于干清丹陛上扎烟火,时至二十日之后,犹未绝也。有“寿带”、“葡萄架”、“珍珠帘”、“长明塔”种种名色。〗
  星球莲炬烛银蕤,龙衮旁边翠袖谁。闻说宣宗三阁老,召登玉殿试灯词。
  〖凡上有宴赏,旧例偕中宫者概罢去,唯客、魏无不同之。〗
  风沉银蒜绣帘长,只奉隃麋侍女皇。请得素馨宣贡纸,洛神摹却十三行。
  〖中宫张后善楷书。宣德中,绵料贡笺边有“宣德五年造素馨纸”印。〗
  襭斗潜来内上林,罗衣轻试柳边阴。逡巡避众闲■⑺扯,一笑拚输草裹金。
  〖坤宁宫后园,名“内上林”。时宫人所插闹蛾,尚用真草虫,夹以葫芦形,如豌豆大,名“草裹金”,一枝值二三十金。〗
  雪沟泥尽泛春缸,敕赐金鱼唼藻双。跪拜前来归院亟,化生争弄出珠窗。
  〖二月疏浚各宫沟渠,大铜缸汲新水,于鱼藻池,取金鱼养之。〗
  乍闻浣妪话凄然,鹤语天寒在往年。一月两朝浑似梦,伤心千古有红铅。
  〖泰昌元年,李可灼进红铅丸。事详《实录》诸书。〗
  宠殊中外冠彤庭,偶见依凭乞未灵。诅去咒来如有恨,圣明亦自奋雷霆。
  〖自五年来,客、魏有所违忤,上时怒骂咒恨,形于词色。〗
  传火千门晓未销,黄金四目植鸡翘。执戈侲子空驰骤,不逐人妖逐鬼妖。
  〖大傩隶钟鼓司。侲,音震,童子也,大傩用之。出《后汉书?礼仪志》。〗
  彩旐翩翩进彩妆,狰狞闟戟两班行。共夸身手都如活,更比当年分外长。
  〖惜薪司以炭塑将军,高二三尺许,用金彩装画,如门神。唯手与面存炭质,名曰“彩妆”。于腊月二十四日,奏安各宫门旁,其制与兽炭等耳。忠贤特增大之,仿傀儡法,手眼俱动,高八九尺或丈余,衣以绫绢,佩以弓刀。(闟,sè,古通“钑”:“持矛而操~戟者旁车而趋。”)〗
  上苑今朝共咬春,土牛舁入逐芒神。青阳左个瞻龙气,银胜先教赐厂臣。
  〖立春日,无贵贱皆啖生卜萝,名曰“咬春”。先春一日,大京兆迎春毕,塑小春牛芒神。以京兆学生舁入朝,百官拜贺讫,赐春罗幡胜,诸臣戴归私第。〗
  铺宫新列望还非,晕碧裁红忆裕妃。切切太平凄未寐,坐依箫局晓光微。
  〖裕妃事,见前注。罚有罪宫人提铃警,夜徐行正步,其声若四字曰“天下太平”云。〗
  宝仗西临久不开,枢臣起草出新裁。瀼瀼零露仙方饮,愿作金茎万寿杯。
  〖上自七年五月不豫,至八月间总不离枕席,枢臣霍维华进仙方“零露饮”并蒸法器具。详载《酌中志略》。〗
  阿母生贪椒属尊,抄名十五进宫门。岂知此日蛾眉贱,谁荐披香拜特恩。
  〖元年春,选婚,京辅之内,民间以上年少,希徼宠泽,有女者多乐报名。〗
  辟寒犀贮罨雕床,寻忆初年事事伤。妙选俄闻三辅地,几多错配较侬强。
  〖选婚之令,闻于江浙,民间婚嫁纷纷,多有错配者。〗
  扑幕残花撩乱春,谁传红壁可销颦。联床姊妹休相恤,鹦母无情巧伺人。
  〖范慧妃、李成妃事,见前注。〗
  宣赐生朝入谢恩,攒犀盘托郁金尊。辞归只在西墀畔,称祝琅然尽子孙。
  〖忠贤生于隆庆戊辰正月晦日。自上元后,馈遗者每早干清西墀,几满。至正日,绶带齐拥若市。“千岁、千千岁”之声,殷訇若雷。〗



  〖注:■⑴,氵+隺,音确,灌也。■⑵,难上火下,然,古作■。■⑶,井+刃。■⑷,马+黄,huáng,音黄,同“騜”,毛色黄白相杂的马。■⑸,衤+罗,音逻,妇人上服也。■⑹,登+毛,音登,毛席也。■⑺,扌+录,音禄,同摝,振也。〗

  启祯宫词 清 侯官高兆固斋 撰

  朱衣报喜老宫官,仁德门前舞蹈欢。回奏青宫星月下,铜壶初滴五云端。
  祖宗内令守宫人,谁敢红颜媚至尊。空把闲情私对食,一同儿女过青春。
  府中你口尽如花,玉食罗衣学内家。愿得铺宫多喜信,小房移住近文华。
  钥库钱文辨六宫,分明天启字当中。官人识出萧梁号,争把诗书笑相公。
  词林教授内书堂,手帕龙涎作贽将。遇着芳辰常放学,歌诗鱼贯两三行。
  金龙印匣叠黄巾,凤彩门中捧监臣。宣付中书教篆写,印文传是客夫人。
  闹蛾簇簇帽檐簪,如豆葫芦贵抵金。为爱应时元日景,先期分遣外闲寻。
  小盒黄封马上持,平巾冉冉共星驰。遥看正义街西去,知赐夫人炙蛤蜊。
  玉食三时派监臣,更番添直客夫人。盒房碟局趋如鹜,暖殿朱衣列几巡。
  监官教习馆初开,纱帽宫袍女秀才。画漏稀闻春日永,殿门争望换牌来。
  蔗霜千杵似香尘,虎眼窝丝制出新。旋领监中金盒贮,御前催进赐何人。
  红衣玉带簇纱笼,小轿如云辇路中。抬过干清门外去,掌司称是盛安宫。
  炰凤烹龙玉食方,代将文雉有成章。一从私进西干所,东厂尝闲大膳房。
  万叠琉璃八宝光,黄金合缝号无梁。永陵一闭希临御,时拾丹沙向玉床。
  两两金鱼玉带围,朱丝摇曳午风吹。御前竟日承呼遍,唤节还穿按景衣。
  新来秉笔接封章,捧匣先呈各直房。夜半宫门私递出,批红清晓进君王。
  蟒衣骑马膝飞鱼,礼监班崇众不如。每日协恭堂里去,牙牌交接掌红书。
  寝宫鱼钥下铜函,御幄重兴判醉监。不欲分明伤乳媪,魏朝勒病解宫衔。
  绿蚁香浮琥珀光,厂臣私进御茶房。传闻贵戚希恩宠,外宅屏人授酿方。
  千婴门北玉阶长,宫月如灯照直房。一自承恩升六局,下班常带御炉香。
  宝册初成进紫宸,六宫耳目一时新。监官早向南熏殿,烹鹿宣劳赐阁臣。
  牙章密奏佩监臣,事件新来密似尘。月晦封呈米贵贱,先朝此意为亲民。
  乌纱青鬓态娉婷,宝玺丹符掌掖庭。近日厂臣多异数,宫监奏发不曾停。
  圣代相承孝养尊,慈宁宫内问安频。义平门外停清跸,铜鹤阶前立似人。
  暖阁声闻接外廷,崔家小录最惺惺。内中近日闲调笑,多说江南浪子星。
  先朝选侍礼非常,赐得红罗共断肠。遥哭德陵开宝箧,宫人礼拜向雕梁。
  才见铺宫奏礼仪,宫门绝食又逾期。内家每望檐前雨,交掩朱衣哭裕妃。
  莲花门外任春风,争宠承恩总梦中。闲数园林松柏岁,白头相对哕鸾宫。
  长春恩宠冠当时,薄命君前救慧妃。一谪干西金屋闭,宫街惟有月明窥。
  金榜新题永寿宫,赭黄龙幄望当中。厂公蹴鞠时来此。喝采声高散午风。
  万岁山前宝殿镫,鳌山高起十三层。笙歌绕赞烟花下,头白宫人忆定陵。
  龙墀爆竹散春雷,法乐临风北斗回。警跸声过香雾里,朱衣十道滚灯来。
  朝退干清蜡炬红,叩头声彻玉墀中。蟒衣不散金猊畔,知是回身拜厂公。
  诸陵果厂献时新,绿笋樱桃马上频。不及皇船南内进,鲥鱼冰养白如银。
  中秋紫蟹进鲜来,琥珀盈筐一尺堆。剔出比夸蝴蝶似,玉簪花畔劝金杯。
  诸司元夕侍天颜,驾转干清放直班。一色蟒衣灯景补,重来玉陛看鳌山。
  金花宫帽柳枝偏,新赐罗衣向御前。彩架遥看天外起,六宫都教戏秋千。
  监中御马赐名封,戏赏刁儿每数重。独有飞元光最爱,升来玉带势如龙。
  画炭泥香造彩装,宫门安放映春光。年来进得如人似,衣锦持兵列两行。
  法部伶官演岳秦,懋勤殿畔避权臣。一从承应王瘸子,打诨今无阿丑人。
  铜楼灯火夜青荧,一望宫街似落星。肠断日精门下路,满身风露把金铃。
  艾虎青蒲绣绛纱,金泥宝扇画朱砂。听谈西苑龙舟好,都羡长随各外家。
  木池水戏敞纱屏,宣白时夸小御伶。真有鱼龙游荇藻,更来仙佛渡沧溟。
  寝殿春光列监臣,尚冠初进九华巾。宫前水戏重陈列,疋练晴空似泻银。
  斋宫幸罢游西苑,太液池心荡凤舟。天护真龙出波浪,金壶玉案没中流。
  御前牌子似花枝,宫里群呼作女儿。太液池中扶不起,龙香亲绕法筵悲。
  闻道回龙观里回,海棠千树殿前开。六宫谁似花枝在,能使年年玉辇来。
  白玉栏干紫玉桥,侍臣书榜在云霄。漫夸石上鱼龙巧,鳞甲波澜势动摇。
  七夕金针进印监,掌宫催着鹊桥衫。旋来乞巧山前立,守看蛛丝结玉函。
  封过文狸内里稀,猫房近侍镇相随。朝朝肉食关支饱,卧看花前蛱蝶飞。
  贵显宫人满御前,尚衣随直五更旋,官家闲说珠袍事,犹有伤心万历年。
  岁岁新秋损玉颜,登高随幸兔儿山。罗衣日暮秋风起,擎着黄花对立班。
  四壁涂椒百蕴香,红箩兽炭叠铜■。内家只爱宫房暖,谁解调和及小王。
  长日坤宁只习书,化行要使比关雎。六宫七载凭当御,共道君恩亦不如。
  文楼经厂最清班,皇史宬中日月闲。一自官家眷东顾,图书将出向人间。
  秉笔书红礼监尊,梓材丹艧圣人亲。万几争羡多能事,三殿工成合有神。
  至日宫中添线无,承恩齐向御前趋。金钱银叶随宣赐,更赏消寒九九图。
  钟磬风微宫殿深,西番宝像坐森森。千秋汉玉为供养,宣德铜盘细纲金。
  内府芳辰赏赐偏,宫人随例拾金钱。坤宁近日千秋节,止口银枝向殿前。
  深宫欲令识民艰,图绘屏风列座间。怪底武英诸画士,高人写出富春山。
  派学番经祝至尊,法螺璎珞笑旁人。三朝跳步英华殿,谁识弓鞋一寸辛。
  银豆金钱向掉城,御前抛掷角输赢。开原失后俱消歇,十载关支赏赐轻。
  直房人语细如烟,暖阁分头立内员。宫婢下班交耳语,外间封事奏杨涟。
  干清宫里万岁余,牌子坊间日买书。问着词臣纶阁下,楸枰棋局止群居。
  端门左去是神宫,洒扫司香领印公。此地不教人畜犬,玉衣虚殿在其中。
  圣躬自夏未垂裳,八月宫中幸药房。一色红纱金寿字,裁衣赐着近前珰。
  金瓶灵露赐枢臣,内里依方进圣人。匝月注汪空减膳,懋勤殿外孰沾巾。
  大监平明入问安,纸花捧出血纹丹。宣来院使熏香过,寝殿前头跪细看。
  客奶承恩出禁门,梓宫辞见断人魂。赭黄小袱焚烧哭,道是冲年齿发存。
  令节宫中赐铎针,明珠簇簇镂黄金。信王府内诸承奉,特赐同关帽上簪。
  北苑门前见小龙,碧鳞摇日看倾宫。特宣锦覆黄金盒,送入龙潭波浪中。
  慈庆宫中日问安,祯祥己数黑龙蟠。谁知跃井黄金鲤,放入江湖生紫澜。
  朱柄青纱曲盖轻,宫中遮向驾前行。天家岂少珍珠致,祖制相承不敢擎。
  龙衣专敕造临安,近侍常夸是美官。一自君王登大宝,不因差点致凋残。
  碧瓦雕梁象一宫,高高双阙北宸中。神圣具礼黄金像,直殿三时尚膳同。
  坤宁宫里奉恩晖,日日平明宿直归。前殿钟鸣回首处,渗金圆顶五云飞。
  二氏宫中像设荣,宝幛千尺与云平。官家恭己如神圣,一日都教送外城。
  秘书宝扇宣临写,精一堂间每日西。花下绯衣环玉槛,风前绛帖压金猊。
  寝宫安置夜如何,帘外分班跪拜过。散向直房银烛下,金铃声到殿门多。
  暖阁重帘晓日含,御门朝退自辰参。宸居恭默无他好,颇爱书临虞世南。
  琼苑春和紫禁深,石山鱼沼备登临。皇家止此为游幸,不似刘郎看上林。
  圆殿南头楼阁黄,玉河桥下水汤汤。青松数树还如画,空与宫鸦坐夕阳。
  宸翰时濡小默栏,宫人捧定鸭头丸。案前一砚青绫匣,不是沉香与白檀。
  当轩红日五云舒,六字高县圣祖书。西北黄扉离地起,累朝临御省愆居。
  年年西内看秋收,旋磨台前侍冕旒。呈扮农家诸故事,幽风那得羡姬周。
  宝窗朝旭映重裳,御座文书覆柘黄。小样金炉高一尺,时来宫监跪焚香。
  紫禁霏霏瑞雪交,君王祈谷诣南郊。玉阶远望斋宫处,天外元灯动宝旓。
  丹梯玉磴绝人寰,鸣鹿呦呦翠柏间。近侍行过多指说,外家浪道是煤山。
  玉食朝朝荐奉先,宫中制作最精虔。御前皇膳非无及,致孝亲承列圣传。
  藉田随侍向郊南。归把三推禁里谈。宫嫔一时齐望幸,苑中何日看亲蚕。
  丹碧凌霄俯九重,螭头双绕紫金龙。宫帘一一垂黄镜,小监丹墀立仗恭。
  高品夫人侍起居,南门宣示手精书。仁昭殿内时临御,笑语无容近绮疏。
  两宫封册一时俱,祖制宁教礼数殊。坐爱内家称贺后,女官宣赞引皇姑。
  忧深寇盗久斋居,手阅封章每夜除。慈圣自通瀛国梦,大官始进奉先余。
  六瓣青丝爪拉冠,袍房大布制来宽。天家皇子非从俭,耍识民间织纴难。
  两王出阁馆初开,宣使宫人侍往来。讲罢双双红板轿,青罗小伞日中回。
  画屏金碧日曈曈,宝镜光分黼房中。开着前星门北望,冬寒闻道正移宫。
  暖殿晨趋甲夜回,提炉香雾满蓬莱。六宫宫眷谁能比,奉圣恩深莫浪猜。
  移宫赐膳日尊荣,板屋抬从内里行。独有名封难请乞,青山圆盖不教擎。
  刘监还朝景物非,旧时老伴对沾衣。大家亦说南边好,勿恋深宫赐与归。

  跋
  周斋先生为八闽骚坛巨手,余于《全闽诗话》睹其数作,皆超脱雄浑,嗣响盛唐。顾以未见全集为憾,兹《宫词》一编,其隶事虽与陈、蒋、王、徐四家不甚同异,而清辞丽句,骎骎乎欲驾而上之。亟为录登。俾阅者如观金谷珊瑚,愈出愈奇,而不致哂其床上叠床也。庚子初冬,吴江沈茂悳识



  〖■,亢+瓦,音冈,罂也,大瓮为■。〗

  赵后遗事 宋 秦醇 撰

  余里中有李生,世习儒术而业甚贫。余尝过其家,墙角一破筐,藏古抄书数十册,中有《赵氏琐事》,虽纸墨脱落,尚可观览。余就李生乞之以归,补正编次成篇,传诸好事者。

  赵后腰骨尤纤细,善踽步行,若人手执花枝颤颤然,他人莫能学也。在主家时,号为飞燕,入宫后,复引援其妹,得幸为昭仪。昭仪尤善笑语,肌骨秀滑。二人皆天下第一色,色倾后宫。自昭仪入宫,帝益希幸东宫。昭仪居西宫,后日夜欲求子,为自固久远计,多用小犊车载年少子与通。帝一日惟从三四人往后宫,后方与人乱,不知也。左右急报,后惊遽出迎帝。冠发散乱,言语失度,帝因亦疑焉。帝坐未久,复闻壁衣中有人嗽声。帝乃去,由是帝有害后意,以昭仪故,隐忍未发。
  一日,帝与昭仪共处,帝忽攘袖,瞋目直视昭仪,怒气怫然不可犯。遽自离席伏地谢曰:“臣妾族孤寒,下无强近之亲,一兄得备后庭驱使之列,不意独承幸御,浓被圣私,立于众人之上,恃宠邀爱,众谤来集。加以不识忌讳,冒犯威棱,臣妾愿赐速死,以宽圣抱。”因涕泪交下。帝自引昭仪曰:“汝复坐,吾语汝,汝无罪。汝之姊,吾欲枭其首、断其手足、置溷中,乃快吾意。”昭仪曰:“何缘而得罪?”帝言壁衣中事。昭仪曰:“臣妾缘后得备后宫,后死,则妾安能独生。况陛下无故而杀一后,天下有以窥陛下也。愿得身实鼎镬,体膏斧钺。”因大恸以身投地。帝惊,遂起持昭仪曰:“吾以汝之故,不害后,第言之耳。汝何自恨若是。”久之,昭仪方就坐,问壁衣中人。帝阴穷其迹,乃宿卫陈崇子也。帝使人就其家杀之而废陈崇。
  昭仪往见后,言帝所言,且曰:“姊曾忆家贫,寒饥无聊,姊使我共邻家女为草履,入市货履市米。一日得米,归遇风雨,无火可炊,饥寒甚,不能成寐,使我拥姊背同泣,此事姊岂不忆也。今日幸富贵,无他人戕我而自毁败。或再有过,帝复怒,事不可救,身首异地,为天下笑。今日妾能拯救也,存殁无定,或尔妾死,尚谁攀乎。”乃泣涕不已,后亦泣焉。
  自是帝不复往后宫,承幸御者,昭仪一人而已。昭仪方浴,帝私窥之,侍者报昭仪,昭仪急趋烛后避。帝瞥见之,心愈眩惑。他日昭仪浴,帝默赐侍者,特令不言,帝自屏罅觇,兰汤滟滟。昭仪坐其中,若三尺寒泉浸明玉。帝意思飞扬,若无所主。帝常语近侍:“自古人主无二后,若有,则吾立昭仪为矣。”后知昭仪以浴益宠幸,乃具汤浴,请帝以观。既往,后入浴,裸体而立,以水沃之。后愈亲近而帝愈不乐,不幸而去。后泣曰:“爱在一身,无可奈何。”
  后生日,昭仪为贺,帝亦同往。洒半酣,后欲感动帝意,乃泣数行下。帝曰:“他人对酒而乐,子独悲,岂有所不足耶?”后曰:“妾昔在主宫时,帝幸其笫,妾立主后,帝视妾不移目甚久。主知帝意,遣妾侍帝,竟承更衣之幸,下体常污御服,童欲为帝浣去,帝曰‘留以为忆’。不数日备后宫,时帝齿痕犹在妾颈,今日思之,不觉感泣。”帝恻然怀旧,有爱后意,倾视嗟叹。帝欲留,昭仪先辞去,帝遇暮方离后。而后因帝幸,心为奸利。
  经三月,乃诈托有孕。上笺奏云:“臣妾久备掖庭,先承幸御,遣赐大号,积有岁时。既因始生之日,复加善祝之私。特屈乘舆,俯临东掖,重沐恩施,再承幸御。臣妾数月来,内宫盈实,月脉不流。爱食美甘,不异常日。知圣躬之在体,梦天日之入怀。虹初贯日,总是珍符。龙据妾胸,兹为嘉瑞。更约蕃育神嗣,抱日趋庭。瞻望圣明,踊跃临贺。谨此以闻。”帝时在西宫,得奏,喜动颜色,答云:“因阅来奏,喜庆交集。夫妻之私,义均一体。社稷之重,嗣续其先。任体方初,保绥宜厚。药有性者勿举,食无毒者可亲。有求上字,勿烦笺奏,口授宫使可矣。”两宫候问使交至,后虑帝幸见其诈,乃与宫使王盛谋自为之计。盛谓后曰:“莫若辞以有妊者,不可近人,近人则有所触焉,触则孕败。”后乃遣王盛奏帝,帝不复见后,第遣问“安否”而已。
  俯及诞月,帝具浴子之仪,后召王盛入宫中,谓曰:“汝自黄衣郎出入禁掖,吾引汝父子俱富贵无憾。吾为自利长久计托孕,乃吾之私意,实非也。已及期,子能为我谋焉,事成,子万世有后利。”盛曰:“臣为后取民间才生子,携入宫为后子,但事密不泄,亦无害。”后曰:“可。”盛访郭外有生子者,才数日,以百金取之,以物囊囊之,入宫见后。既发器,则子死,后惊曰:“子死安用也?”盛曰:“臣今知矣,载子之器气不泄,此所以死也。臣当穴其上,使气可出入,则子不死。”盛得子趋宫门,欲入内,子惊啼尤甚,盛不敢入。少选,复携之趋门,子复如是,盛终不敢携入宫。盛来见后,言子惊啼事。后泣曰:“为之奈何?”时已逾十二月矣。帝颇疑讶,或奏帝云:“尧之母十四月而生。尧后所妊,当是圣人。”后终无计,乃遣人奏帝云:“臣妾昨梦龙卧,不幸圣嗣不育。”帝但叹惋而已。
  昭仪知其诈,乃遣人谢后曰:“圣嗣不育,岂日月不满也。三尺童子,尚不可欺,况人主乎?一日手足俱见,妾不知姊之死所也。”
  时后庭掌茶宫女朱氏生子,昭仪曰:“从何而得也。”乃以身投地大恸。帝自持昭仪起坐,昭仪声呼宫吏蔡规曰:“急为吾取子来。”规取子上,昭仪语规曰:“为吾杀之。”规修虑未行,昭仪怒骂曰:“吾重禄养汝,将安用也。不然,吾并戮汝。”规以子击殿础死,投之井。后宫宫人孕子者皆杀之。
  后帝行步迟涩,气惫不能御女。有方士闻而献丹。其丹养于火者,百日乃成。先以大瓮贮水满,乃下丹水中,水即沸。又易去,复贮新水,如是十日不辍,丹乃成。帝日服一粒,颇能行幸。一夕在大庆殿,昭仪醉,连进十粒,初夜绛帐春浓,帝笑声吃吃不止,及中夜昏昏,不能起坐,声息阒然。昭仪急起,秉烛视帝,精出如泉溢。有顷,帝崩。太后遣人理昭仪,且急穷帝得疾之端,昭仪乃自绝。
  后在东宫,忽寐中惊啼甚久,侍者呼问方觉。乃言曰:“适吾梦中见帝,帝自云中赐吾坐,帝命进茶,左右奏帝云:‘向日侍帝不谨,不合啜此茶’。吾意既不足,吾又问帝‘昭仪安在?’帝曰:‘以数杀吾子,今罚为巨鼋,居北海之阴水穴间,受千岁水寒之苦。’”乃大恸。
  后梁时,北鄙大月支王猎如海上,见巨鼋出于穴。其首犹贯玉钗,颙望波间,惓惓有恋人之意。大月支王遣使问梁武帝,帝以昭仪事报之。

  金缕裙记 唐 佚名 撰

  韦氏子举进士,门阅甚盛。尝纳妓于洛,颜色明秀,尤善音律。韦曾令写杜工部诗,得本甚舛,妓随笔改正,文理晓然。年二十一而卒,韦悼痛之甚,为赢瘠,弃事而寐,意其梦见。
  一日,家僮有言嵩山任处士有返魂术,韦召而求之。任命择日斋戒,除一室,舒帏焚香,仍须一经身衣以导其来。韦搜衣笥尽施僧矣,惟余一金缕裙。任曰:“事济矣。”是夕绝人屏事,且以昵近悲泣为诫。燃蜡炬于香前,曰:“观烛燃寸,即复去矣。”韦洁服敛息,一禀其言。是夜食寝俱止,河汉澄明,任忽长叹持裙,面帏而招,如是者三。忽闻吁叹之声,俄顷映帏微出,斜睇而立。幽芳凝怨,若不自胜。韦惊起泣,任曰:“无庸恐迫,以致倏逝。”韦忍泪揖之,无异平生,或与之言,颔首而已。时夜将半,欻欲逼之,纷然而灭,韦乃捧帏长恸,既绝而苏。任生曰:“某非猎食者,哀君情切,故来奉救。徒思无益,嗣后不必置怀。”韦欲酬之,不顾而别。韦尝赋诗曰:“惆怅生前簇蝶裙,春来犹见伴行云。不是布施刚留得,安得相逢此夕君。”生以此郁郁不怿,逾年而殁。
  《续汉书》曰:汉明德皇后秃裙不缘。《五行志》曰:献帝时,女子竞为长裙,其上甚短。《西京杂记》曰:赵飞燕立为皇后,其弟上锦织成裙。《晋东宫旧事》曰:皇太子纳妃,有绛纱复裙、绛碧结绫复裙、丹碧纱纹双裙、紫碧纱文双裙、紫碧纱文绣缨双裙、紫碧纱縠双裙、丹碧杯文罗裙。《晋宋旧事》曰:崇进皇太后,为太皇太后备降碧纱双裙、缝绢■蜀裙、湘绛纱复裙、白绢裙。

  〖注:■,衤+属,同襡,shǔ,连腰衣也。〗

  冥音録 唐 朱庆余 撰

  庐江尉李侃者,陇西人,家于洛之河南。太和初,卒于官。有外妇崔氏,本广陵倡家。生二女,既孤且幼,孀母抚之。以道远,子未成人,因寓家庐江。侃既死,虽侃之宗亲居显要者,绝不相闻。庐江之人,咸哀其孤藐而能自强。
  崔氏性酷嗜音,虽贫苦求活,常以弦歌自娱。有女弟菃奴,风容不下,善鼓筝,为古今绝妙,知名于时。年十七,未嫁而卒,人多伤焉。二女幼传其艺,长女适邑人丁玄夫。性识不甚聪慧,幼时每教其艺,小有所未至,其母辄加鞭棰,终莫究其妙。每心念其姨曰:“我姨之甥也,今乃死生殊途,恩爱久绝。姨之生乃聪明,死何篾然。而不能以力佑助,使我心开目明,粗及流辈哉。”每至节朔,辄举觞酹地,哀咽流涕。如此者八岁,母亦哀而悯焉。
  开成五年四月三日,因夜梦寐,惊起号泣,谓其母曰:“向者梦姨,执手泣曰:‘我自辞人世,在阴司薄属教坊,授曲于博士李元凭。元凭屡荐我于宪宗皇帝。帝召,居宫一年,以我更直穆宗皇帝宫中,以笔导诸妃出入。一年,上帝诛郑注,天下大酺。唐氏诸帝宫中,互选妓乐,以进神尧、太宗二宫,我复得侍宪宗。每一月之中,五日一直长秋殿,余日得肆游观,但不得出宫禁耳。汝之情恳,我乃知也,但无由得来。近日襄阳公主以我为女,思念颇至,得出入主第,私许我归,成汝之愿,汝早图之。阴中法严,帝或闻之,当获大谴,亦上累于主。’”复与其母相持而泣。
  翌日乃洒扫一室,列虚筵,设酒果,仿佛如有所见。因执筝就坐,闭目弹之,随指有得。初授人间之曲,十日不得一曲,此一日获十曲。曲之名品,殆非生人之意。声调哀怨,幽幽然鸮啼鬼啸,闻之者莫不歔欷。曲有《迎君乐》〖正商调十八叠〗、《斛林叹》〖分丝调四十四叠〗、《秦王赏金歌》〖小石调二十八叠〗、《广陵散》〖正商调二十八叠〗、《行路难》〖正商调十八叠〗、《上江虹》〖正商调二十八叠〗、《晋城仙》〖小石调二十八叠〗、《丝竹赏金歌》〖小石调二十八叠〗、《红窗影》〖双柱调四十叠〗。
  十曲毕,惨然谓女曰:“此皆宫闱中新翻曲,帝尤所爱重。《斛林叹》、《红窗影》等,每宴饮,即飞球舞盏为佐酒,长夜之欢。穆宗敕修文舍人元稹,撰其词数十首,甚美。宴酣,令宫人递歌之,帝亲执玉如意,击节而和之。敕秘其词极切,恐为诸国所得,故不敢泄。岁摄提,地府当有大变,得以流传人世。幽明异路,人鬼道殊。今者人事相接,亦万代一时,非偶然也。会以吾之十曲献阳地天子,不可使无闻于明代。”
  于是县白州,州白府,刺史崔璹亲召而试之,则丝桐之音,抢摐可听。其差琴调,不类秦声。乃以众乐合之,则宫商调殊不同矣。母令小女再拜求传十曲,亦备得之。至暮决去,数日复来,曰:“吾闻扬州连帅取汝,恐有谬误,汝可一一弹之。”又留一曲曰《思归乐》。无何,州府果令送至扬州,一无差错。廉察使故相李德裕议表其事,小女寻卒。

  朱庆余
  唐书作朱庆、名可久、以字行、又字庆绪、生卒年不详,越州(今浙江绍兴)人,宝历二年(826)进士及第,官秘书省校书郎,诗学张籍,近体尤工,清丽浅切,而巧思动人。有《朱庆余诗集》。

  三梦记 唐 白行简 撰

  人之梦,异于常者有之。或彼梦有所往而此遇之者,或此有所为而彼梦之者,或两相通梦者。
  天后时,刘幽求为朝邑丞。尝奉使归,未及家十余里,适有佛堂寺,路出其侧,闻寺中歌笑欢洽。寺垣短缺,尽得睹其中。刘俯身窥之,见十数人,儿女杂坐,罗列盘馔,环绕之而共食,见其妻在坐中语笑。刘初愕然,不测其故。久思之,且思其不当至此。复不能舍之,又熟视容止言笑无异。将就察之,寺门闭,不得入。刘掷瓦击之,中其罍洗,破迸走散,因忽不见。刘逾垣直入,与从者同视殿庑,皆无人,寺扃如故。刘讶益甚,遂驰归。比至其家,妻方寝,闻刘至,乃叙寒暄讫。妻笑曰:“向梦中与数十人同游一寺,皆不相识,会食于殿庭。有人自外以瓦砾投之,杯盘狼藉,因而遂觉。”刘亦具陈其见,盖所谓彼梦有所往而此遇之者矣。
  元和四年,河南元微之为监察御史,奉使剑外逾旬。予与仲兄乐天、陇西李杓直同游曲江,诣慈恩佛舍,遍历僧院。淹留移时。日已晚,同诣杓直修行里第,命酒对酌,甚欢畅。兄停杯久之曰:“微之当达梁矣。”命题一篇于壁,其词曰:
  春来无计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
  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
实二十一日也。十许日,会梁州使适至,获微之书一函,后寄《纪梦时》一篇,其词曰:
  梦君兄弟曲江头,也入慈恩院里游。
  属吏唤人排马去,觉来身在古梁州。
日月与游寺题诗日月率同,盖所谓此有所为而彼梦之者矣。
  贞元中,扶风窦质与京兆韦旬,同自亳入秦,宿潼关逆旅。窦梦至华岳祠下,见一女巫,黑而长,青裙素襦,迎路拜揖,请为之祝神。窦不获已,遂听之。问其姓,自称“赵氏”。及觉,具言于韦。明日至祠下,有巫迎客,容质妆服,皆所梦也。顾韦谓曰:“梦有征也。”乃命从者视囊中得钱三环与之。巫抚掌大笑,谓同辈曰:“如所梦矣。”韦惊问之,对曰:“昨梦二人从东来,一髯而短者,祝醑陵钱三环焉。及旦,乃遍述于同辈,今则验矣。”窦因问巫之姓氏,同辈中曰“姓赵氏。‘自始及末,若合符契,盖所谓两相通梦者矣。
  行简曰:《春秋》及子史言梦者多,然未有载此三梦者也。世人之梦,亦众矣,亦未有此三梦,岂偶然也。抑亦必前定耶,予不能知。今备记其事,以存录焉。
  行简云:淮安西市帛肆,有贩粥求利而为之平者,姓张,不得名,家富于财,居光德里,其女,国色也。尝因昼寝,梦至一处,朱门大户,棨戟森然。由门而入,望其中堂,若设燕张乐之为,左右廊皆施帏幄。有紫衣吏引张氏于西廊帏,见少女如张等辈十许人,皆花容绰约,钗钿照耀。既至,促张妆饰,诸女迭助之,理泽傅纷。有顷,自外传呼”侍郎来“。自隙间窥之,见一紫绶大官。张氏之兄,尝为其小吏,识之。乃言曰:“吏部沈公也。”俄又呼曰”尚书来“,未有识者也。逡巡复连呼曰”某来,某来“,皆郎官以上。六七个坐厅前,紫衣吏曰:“可出矣。”群女旋进,金石丝竹,铿鍧震响庭署。酒酣,王并州见张氏而视之,尤属意,谓之曰:“汝习何艺能?”对曰:“未尝学声音。”使与之琴,辞不能。曰:“第操之。”乃抚之而成曲。与之筝亦然,琵琶亦然,皆平生所不习也。王公曰:“恐汝或遗。”乃令口受吟诗:“鬟梳嫽俏学宫妆,独立闲庭纳夜凉。手把玉簪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谓张曰:“且归辞父母,异日复来。”张忽啼寤,手扪衣带谓母曰:“尚书遗诗矣。”索笔录之。母问其故,泣对以所梦,且曰:“殆将死乎。”母怒曰:“汝作魇尔,何以为辞,乃出不祥言如是。”因卧病累日,外亲有持酒肴者,又有将食来者,女曰:“且须膏沐澡瀹。”母听良久,艳妆盛色而至。食毕乃遍拜父母及坐客,曰:“时不留,某今往矣。”因授衾而寝,父母环伺之,俄尔遂卒。会昌二年六月十五日也。

  名香谱 宋 叶廷圭 撰

  蝉蚕香
  交址所贡,唐宫中呼为瑞龙脑。
  茵犀香
  西域献,汉武帝用之,煮汤辟疠。
  石叶香
  魏文帝时,腹题国贡,状如云母,可以辟疫。
  百濯香
  孙亮为四姬合四炁香衣,香百濯不落,因名。
  凤髓香
  唐穆宗藏,真岛出,焚之崇礼。
  紫述香
  《述异记》云:又名麝香草。
  都夷香
  《洞冥记》云:香如棘核,食之不饥。
  荃芜香
  燕昭王时,出波弋国,浸地则土石皆香。
  辟邪香、瑞麟香、金凤香
  唐同昌公主带玉香囊,芬馥满路。
  月支香
  月支国进,如卵,烧之辟疫百里,九月不散。
  振灵香
  《十洲记》云:聚窟洲有树如枫叶,香闻数百里。
  返魂香、震檀香、惊精香、返生香、却死香
  月支国一香五名,尸埋地下者,闻之即活。
  千亩香
  《述异记》云:以林名香。
  ■齐香
  出波斯国,入药,治百病。
  龟甲香
  《述异记》云:即桂香之善者。
  兜末香
  《本草》:汉武帝西王母降,焚是香也。
  沉光香
  《洞冥记》云:涂魂国,烧之有光。
  沉榆香
  《拾遗记》:黄帝封禅,焚之。
  蘅芜香
  汉武帝梦李夫人,授此香。
  百蕴香
  飞燕浴身用此。
  月麟香
  文帝宫中爱女,号“袖里春”。
  辟寒香
  焚之可以辟寒。
  龙文香
  汉武帝时,外国进。
  千步香
  南郡所贡,焚之,千步内,犹有香气。
  九和香
  《三洞珠囊》曰:玉女擎玉炉焚之。
  九真香、青木香、沉水香
  皆合德上飞燕襚中物。
  罽宾国香
  杨牧席间焚之,上有楼台之状。
  拘勿头华香
  拘勿头国进,香闻数里。
  精祇香
  出涂魂国,焚之辟鬼。
  飞气香
  《珠囊》曰:真人所烧。
  五枝香
  烧之十日,上彻九重。
  羯布罗香
  《西域记》云:树如松,色如冰雪。
  大象藏香
  因龙斗而生,若烧一丸,兴大光明,珠如甘露。
  兜娄婆香、牛头旃檀香
  出《典释》。
  明庭香 明天发口香
  出胥陀寒国。
  迷迭香
  出西域,焚之去邪。
  必栗香
  焚之,去一切恶气。
  揭车香
  《本草》:焚之,去蛀辟臭。
  刀圭第一香
  唐昭宗赐崔胤一粒,终日旖旎。
  曲水香
  香盘即之,似曲水像。
  鹰嘴香
  番人出,焚之辟疫。
  乳头香
  曹务光理赵州,用盆焚,云:“财易得,佛难求。”
  助情香
  安禄山进,玄宗含之,筋力不倦。
  夜酣香
  炀帝迷楼所梦也。
  雀头香
  魏文帝遣使于吴,求雀头香。
  伴月香
  徐铉月夜露坐,焚之,故名此。
  鸡舌香
  汉侍中刁存事,又尚书郎含鸡舌香奏事。
  安息香
  出三佛齐国。
  亚湿香
  出占城国。
  金颜香
  出大食、真腊国。
  神精香(一名荃蘼,一名春芜)
  出波弋,即前荃芜香也。其皮如丝,可以为布。
  沉光香、明庭香、金磾香、涂魂香
  元封中,外国所献。
  蓬莱香
  即沉水香结未成者,成片如小芝及大菌之状。
  鹧鸪斑香、思劳香
  出日南,如乳香。
  橄榄香
  状如黑胶,炙烧毫粒,经旬不散。


  〖注:■,香+敝去攵,音别,〗

  清尊录 宋 廉布 撰

  政和初,冀州客次中。或言某官之家有异事,语未毕,而某官者至。因自言:某妻生一男一女而死,某既再娶矣。一日,亡妻忽空中有声,如小儿吹叫子状,三二日辄一至。某问之曰:“君亦有形乎?”曰:“有之。”即见形如平生,叙旧感泣。然近人辄引去,常相距十许步。因谓曰:“昔为夫妇,今忍不相亲?”于是相与坐堂中。某起执其手,则坚冷如冰铁,妻勃然掣手去。后五日,乃复来,愠曰:“前日遽惊我,何耶?”某再三谢之,竟不可近。久之,后妻忽梦其先祖云:“汝夫前妻为怪,乃阴府失收耳,今已召捕且获。”后数日果绝。
  建炎初,关陕交兵。京西南路安抚使司檄诸郡:“凡民家畜三年以上粮者,悉送官,违者以乏军兴论。”金州石泉县民杨广,赀鉅万,积粟支三十年,因是悒悒得疾。广故豪横兼并,其乡邻甚患苦之。既病笃,绝恶见人,虽妻子不得见。自隙窥之,则时捽所藉稻葶而食之,日所食方数尺。乃死,敛毕,棺中忽有声,若追蹋者。家人亟呼匠欲启棺,匠曰:“此非苏活,殆必有怪,勿启。”其子不忍,启之,则一驴跃出,嘶鸣甚壮,衣帽如蝉蜕然,因絷之隙屋中。一日,其子妇持草饲驴,忽跳啮妇臂流血,妇粗暴忿怒,取抹草刀刺之,立死。广妻遂诉县称妇杀翁,县遣修武郎王直臣往验之,备得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