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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艳丛书_7

  作者:清  张廷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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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胥台畔有妙伶焉,陈其姓,桂林其名。年如荔支娘之数,隶名大雅部。以丁亥新春来沪,沪之人慕芳名久矣,至此无论识与不识,咸以一亲玉貌为荣。每一登场,貂冠满座,后至者虽欲插足而不能。桂林温然其容,娟然其貌,羞羞涩涩,顾影生怜,宛如十二三女郎,微露腼腆之致。最爱其演《折柳阳关》一曲,柔情密意,宛转迟回,歌至“他鞭丝有分多奇女,你红粉无依一念奴”之句,泪痕融颊,差疑带雨梨花。伤心人诚别有怀抱也。迩来屡从周桐荪游,举止言谈,渐臻佳妙,不似从前之乍见生人红霞满脸矣。小蓝田忏情侍者深相眷爱,字之曰“蟾仙”。
  金菊花
  金菊花,向在都下,挂籍同顺和班。葱茜玲珑,艳闻凤禁。去秋应咏霓主人之聘,航海来申。时年才十四五耳,而花底莺喉,已超凡响,一声初度,几于飞上九天。貌亦庄雅绝伦,静穆丰神,时于氍毹间一露。工唱《遗翠花》、《血手印》、《双断桥》、《明月珠》、《池水驿》诸剧,幽情苦绪,曲曲传神。泊乎歌罢下场,广筵伺客,则又天真烂漫,嬉笑无常,竹马绕床,婴伊可爱。岂玉府侍书仙谪下红尘世界耶?何潇洒出群乃尔也!
  胡喜儿
  喜儿,鄂人,其父业屠,固赳赳然一武夫也。喜儿则描曼清扬,轻盈娇小,一洗老犁牛之所为。丙戌仲春,偕龚星儿至沪,着录天仙部。演剧不多,然颇能体会入细。最工《游龙戏凤》,娇羞掩抑,薄怒佯嗔,描绘乡里小女儿,颇觉声情逼肖。貌清丽如初日芙蓉,纤尘不染,而其腰支一搦,弱不胜衣,则又如灵和殿前迎风细柳也。工愁善病,歌唇微动,便觉娇喘如丝。予尝谓友人青莲诗裔曰:“此《石头记》中病潇湘也。当与怡红公子静参美人禅,慎勿以我辈三斗俗尘,点污绛珠仙草。”诗裔合十和南曰:“谨受教!”
  一汪水
  一汪水,秦人。数年前曾注籍大观园。时年才十有二龄,童真未漓,憨跳可喜。自大观既歇,曹部一空,怅望秦云,久不得美人消息矣。丙戌之秋,经咏霓园主人招之复来,则月满花芳,已到破瓜年纪。丰容盛鬋,艳若天人,而一点樱唇,尤觉别饶妩媚,品花者以“富贵风流”四字目之。洵不诬也。工秦声,莺喉一啭,使人意消,每一登场,座无虚位,缠头之锦,高积如山。同部有人人爱者,歌喉可与之埒,而舜英已谢,无复楚楚丰神,声价之高,远不及水。嗟乎!以貌取人,士林且若此,况梨园乎。
  粉菊花
  秦伶粉菊花,小字奎儿。以丙戌仲冬至沪。行装甫卸,丹桂园主即以厚币聘之。年甫十五六,身材瘦削,宛如昭阳殿里第一人。工为绣户传娇语,闲情逸致,潇落出群,不染时下妖淫之态。及演《演火棍》、《泗州城》诸剧,秃襟窄袖,飞舞双刀,则又矫健轻灵,迅如鹰隼,诚菊部中未易材也。犹忆昔年花旦之文武兼长者,以十三旦为开山初祖,芳名之噪,几遍灜寰。近时余玉琴亦颇得其一体,惜乎珠喉稍涩,未能惊落梁尘。自有粉菊花,而舞态歌声,并皆佳妙,寻常子弟,直欲退避不遑。我友意琴室主遍历歌场,少所许可,独于粉郎称赏不置。惜无柴桑三径,不能位置幽芳耳。
  胎里红
  自金菊花去后,雏伶之能作秦声者,几于风流歇绝,近始得胎里红其人。红与一汪水同来,即同隶咏霓乐部。韶颜稚齿,靡曼动人,其一种秀逸丰神,如观秋后水葓花,别饶幽致。为之诵“堂上簸钱堂下走,凭时相见己关情”之句,觉小儿女情态,非周昉辈所得描摹。其真合雪儿之神,红儿之貌,颦儿之情,而萃于一身者乎?“不重生男重生女”,香山老人,岂解事哉?
  日日红
  日日红,籍隶同胜和班。初在义锦园演剧,义锦既歇,改籍留春。身材婀娜,浅笑嫣然。工唱青衫,发响探喉,高出云表,一声裂帛,四座皆喑,诚有如白香山诗云“曲罢常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者。与老生满京红足称劲敌,其合串《倒厅门》、《算粮》、《登殿》、《三娘教子》等戏,回肠荡气,伊郁酸辛,如聆《河满》一声,令人双泪如珠下。声音之感,竟如是乎!小蓝田忏情侍者尝语予曰:“红姓朱,本保定良家子,少年流落,误入梨园。”宜其哀楚苍凉,情不自已也。
  万盏灯
  燕市歌郎李小园,别字瘦仙,俗以万盏灯呼之。光绪初元挂名大观乐部。其时定子芳龄恰合阑干之数,雏发初燥,圆涡渐生,见人则捻带含羞,两颊隐隐现红霞色。阅二年,春江游倦,返棹宣南,京洛软红,芳名鼎盛,至有名公巨卿执厚贽踵门,愿求一见颜色者。至前年沪上鸿泥,重来印证,初在咏霓曲部,继又改而之留春。虽番风廿四,已将开到谏花,而柳亸花娇,红矜翠谑,轻盈柔婉,犹足压倒群芳。暨阳慎独生素以拘谨著名,友或诱人欢场,辄效温太真绝裾而去;一日在筵上遇瘦仙,予戏援明道先生“席上心中”语嘲之,生乘无人附耳低语曰:“予心荡!”
  吴兰仙
  兰仙为南皮太守后人,自字号纫秋馆主。工画墨兰,风枝雨叶,婀娜横斜,大有马湘兰遗意。间作小诗,亦颇楚楚有致。平日湘帘棐几,煮茗焚香,手一编孜孜不倦。时或春秋佳日,款步芳郊,细数落花,缓寻芳草,见之者疑是乌衣子弟,不知其为菊部雏伶。及夫簪花傅粉,装束登场,则又艳丽轻盈,媌娥靡曼,仿拂汉皋日暮,解佩仙人。岂西山白桃花,独得秀灵之气与?瘦鹤词人与之昵,瑶情玉意,密若漆胶。尝辑《春江灯市录》一书,甄综群芳,遗未载入。予戏赋七绝调之云:“遍从沧海网珊瑚,紫姹红嫣细细摹。独有幽兰在空谷,秋风憔悴泣遗珠。”兰仙见之,呜咽者累日。
  小桂凤
  桂凤,山左人,姓田字桐秋。年二十许,明眸秀靥,爱好天然,《红楼梦》中薛宝琴也。癸未仲秋始来沪上,挂名天仙部。每当装束出帘,喝采声无异天惊石破。桂凤则无矜持态,无羞涩容,温柔旖旎之中,仍寓娴雅从容之度。吴兴艺兰生见陆小芬演《折柳》一剧,谓其粉腻脂柔,足令李郎情死。倘令桐秋演此,更不知颠倒若何也?洎浓妆既卸,徐步下台,曳白绡衫,握班姬团扇,柳阴徙倚,飘飘欲仙,雨后白芙蕖,恐亦无此鲜媚。安得置之控鹤监中,使池上六郎相顾失色哉。
  蔡桂喜
  光绪七年夏,桂喜自黄鹤楼头来沪,一时巨宦豪商,欲睹郑樱桃风韵者,座上多至数千人。晶箔初开,微呈半面,翘首立足跂望者,不可以数计,尤物移人,竟如是哉!善演《虹霓关》、《少华山》,有意无意,忽庄忽谐,端严静穆之中,微露风情月意。岂鄂渚弄珠仙子游戏人间欤?湘中卍红词客深相爱慕,谓足与桂凤并驾齐驱,《湘灵集》中《双桂行》,盖为此而作也。
  红菊花
  红菊花,都中名旦也。去冬咏霓茶园主人聘之来沪。年可二十一二,袅袅婷婷,丰神绝世,浓妆艳裹,独出冠时。同时有两菊花,同隶一籍,金以歌曲见长;红虽引商刻羽,稍逊一筹,而盛鬋丰容,红愁绿怨,尤足令人心动神怡。善秦声,所演《遗翠花》、《海潮珠》、《双锁山》、《卖胭脂》等剧,时而目成眉语,时而钏舞钗飞,要皆尽态极妍,各臻其胜。与人交和易可亲,未尝有疾言忤色。酒量称小户,三蕉之后,双颊红飞,雨后夭桃,别饶丰韵。登场匝月,绩缠头至千金,其师爱之,无异明珠上掌云。
  小桂寿
  桂寿,淮甸人。肌理丰腴,身材窈窕,不必斤斤修饰,而临风一笑,足令色授魂销。善扮荡妇,啼妆龋齿,淫荡天然。其演《红鸾喜》、《双钉记》、《关王庙》、《卖饽饽》、《小上坟》,尤为妙绝一世。每演必与丑脚小金生俱,鸳鸯娇小,比翼情深,杏子阴假凤虚皇,恐亦无此 缱绻。戊寅冬祀灶日,桂寿遇祟暴亡,金生哭之恸,立誓不复登场,未几抑郁以死。噫!天下之负心人多矣,夕幕比肩,晨窗反目,得新忘故,闻者寒心;金生一优伶耳,与桂寿既无琴瑟之名,安有衾裯之好,而能鹣鹣鲽鲽,生死不渝。千古痴情,岂独一藕官已哉。地下有知,应无遗憾。
  十三旦
  癸酉甲戌间,十三旦以艳名噪燕台。旦,秦人能作秦声,貌亦姣好,蛾眉曼睩,宛若天人,品花者以碧桃拟之。初都门不尚山陕杂剧,至有嘲之为“弋阳梆子出山西,粉墨登场类木鸡”者。至是而靡然从风,争相倾倒,冠裳裙屐,座上常盈。既复航海来申,在丹桂茶园着籍,甫一登场,掷缠头如密雪。其演《新安驿》也,红虬怒磔,绿鬓低盘,儿女英雄,真令人又惊又爱。不数月,累累者已盈鉅万,乃重返都门。近则一片飞花,又不知流向天涯何处矣。嗟乎其可复见乎?
  婴宁旦
  婴宁旦,金桂部雏伶也。芳龄鸳小,密意犀含,微步珊珊,离尘独立。太痴生古意诗“生成锁子骨,越细越玲珑”二语,正为此君写照也。工颦,好事者以病西施呼之。予谓捧心献媚,未免作意经营;若婴之翠黛低含,天然丰韵,其为潇湘馆之林颦卿乎?金桂歇后,子弟散若晨星,婴则移寓姑胥,芳名益着。特不知酒绿灯红之畔,浅斟低唱之时,犹忆及沪上鸿泥,流连不置否?
  王喜寿
  喜寿,燕人,小字雅琴。以丙子岁来沪,在金桂轩演剧。年如筝柱之数,雏发覆额,秀韵天然,而庄雅不佻,颇不类梨园中人物。善唱青衫,所演《祭宝塔》、《三娘教子》,尤为独出冠时。工八法,耽吟咏,尝学诗于浙东某名士,一经指示,妙绪环生。记其《春思》二语云:“燕子不归春寂寂,杏花何处是江南。”清俊之思,殊可爱也。未几随其师返都门。阅几年,有他伶冒其名来沪,虽耳食者仍誉不绝口,然邹忌竟远逊徐公矣。何舞衫歌扇中,亦有河豚膺本耶?嘻!
  万筱香
  筱香,姑胥人,为名优葛子香之妙裔。子香于咸同间负盛名,舞态歌声,一时无两。忆十年前,予曾遇诸惠南客次,风尘阅历,垂垂老矣,白头宫女,闲话开元,一曲未终,泪痕界面。盖其早经离乱,晚值迍邅,故触景伤情,不自觉其动多哀感也。筱香渊源家学,誉擅出蓝,总角年华,即已声驰菊部。今岁始随大雅班来沪,在三雅园登场。锦瑟身材,绿珠年纪,亭亭玉立,淡艳动人。与之言,流利如走盘珠,无一毫矫揉造作,其殆如天女散花,不着色相者欤?尝与蟾仙合演《胖姑》一折,抑扬顿挫,妙造自然,双璧联珠,有目共赏,迥非挟瑟唱《杨叛儿》者所能企及。醴泉有源,芝草有根,我盖观于筱香而益信。
  金镶玉
  金镶玉,产自秦中,来游沪上。咏霓茶园主素耳其名,至即罗而致之,令其登场献技,清歌未毕,喝彩声喧。貌虽不逮中人,而束素腰纤,裁云鬓薄,善作内家装束,幽娴和婉,宛然林下风期。歌喉浏亮出群,直欲穿云裂石,而缠绵往复,纯任自然,真如瑶天笙鹤,不染纤尘。性喜修饰,吐属亦风雅宜人,兰臭袭裾,淡而弥馥。闻其师刘姓,昔年颇着盛名,玉其高足也。春风桃李,宜乎誉满燕台哉。
  佛动心
  明镜无台,菩提无树,灵犀一点,湛然寂然,此佛之宗旨也。至被摩登伽女摄入媱席,媱躬抚摩,则虽戒体依然,未免近于外道矣。咏霓诸郎中有名佛动心者,光盈宝月,艳夺明霞,圆转如珠,清莹若水。时挽两髻作天魔舞,回旋顿挫,流利轻盈,无异公孙大娘之舞剑器。或作小家女子装,长袖轻裾,婀娜尽致,宜嗔宜喜,令人生怜。岂维摩居士,以色身示人,为大千世界众生说法耶?噫!我闻如是,请静参四壁秋波,于意云何?合唤醒一场春梦,灵台不昧,试鉴于兹。
  王翠喜
  翠喜,亦北地燕支也,曾演剧大观园。月下梨花,冷淡中别饶妩媚。歌声可与金菊花埒,而其芳姿玉润,妙绪丝抽,则又足驾而上之。最工《十八扯》一折,红绳约辫,嬉戏无常,恍惚十三四女郎斗草簸钱光景。余尝赋《翠儿曲》旌之,其时锦样韶光,犹未过阑干之数也。曾几何时,予复橐笔来游,翠喜方改籍咏霓乐部。虽舞衫歌扇,不异当年,而玉貌珠喉,已非畴日,盖一别已五六年矣。未几翩然而去,不知所之。噫嘻!今世之自命风流者,亦惟如登徒子之好色耳,一旦樱桃花落,憔悴堪怜,谁复向台上悬金,市归骏骨?则何若神龙见首不见尾,见机而作之佳哉?呜呼!翠真贤已。
  小金翠
  金翠,姓张,小字珠子,直隶保定人。本良家子,以水灾流徙,堕入梨园。年如灜洲学士之数,貌仅中人,而燎亮珠喉,直欲使天际孤云,顿为之遏。尝见其演《十八扯》、《合凤裙》、《新安驿》诸剧,乔作须麋,款步碧氍毹上,新莺乍啭,宛若笙簧,真有端如贯珠、清同叩玉之妙。初不甚知名于时,乙酉暮春,吴门太痴生来游沪渎,花间薢茩,逾格垂青,投赠之诗,多如束笋,而芳名遂大噪梨园矣。一经品题,声价十倍,金翠何修,竟得才人刮目哉。
  水上飘
  水上飘,金桂部中名旦也。初至申江,年才三五,神清如雪,貌艳于花,而一笑嫣然,樱唇微启,尤足迷下蔡而惑阳城。近在留春园售技,秋娘半老,风致全非,而按部随班,犹不失方家举止。缠头一曲,妙响入云,后起名花,断难望其项背。然歌场寥落,赏识者希,终不能与惨绿少年,争胜于枣花帘角矣。日月不淹,美人迟暮,镜中白发,能无慨欤?
  余玉琴
  甲申六月,玉琴初至申江,太痴生即走书绳其美。予以七九甫卸,未暇纵观。星会之夕,始邂逅于丹桂戏园,浓花绕鬓,酒晕生涡,语妙于花,身轻似叶,正如燕赵佳人,潇洒中别饶俊爽。善演《画春园》、《白水滩》、《泗州城》、《双锁山》,尤工跑马卖艺,莺捎燕舞,锦簇花团,灯下观之,几令人神摇目眩。及扮《海潮珠》中之崔杼妻,《铁弓缘》中之梁夫人,则又横波流媚,冶态欺花,史湘云醉卧芍药阴,未必有兹妍媚,真优孟中全材也。太痴爱之深,每入梨园,必呼令簉坐,玉琴亦倾心相与,无异飞鸟依人。其殆三生石上具有夙缘者欤?
  王畹云
  畹云,吴人,总角时,随其父桂芳至沪,挂籍天仙园。桂芳以唱青衫得名,裂石穿云,不足喻歌声之妙。畹云者年明慧,一经指授,即能青出于蓝。顾素姓好高,不屑与梨园中人伍,虽或登场献技,时以飘茵堕溷为虞,每当知己谈心,往往泪如玉箸,盖亦彼中之有志节者也。甲申春航海入都,都人士久耳芳名,无不一见倾倒,丹山雏凤,誉满金台,黟山叆叇轩主着《瑶台小咏》,品为第一。状头花盈盈高折,益觉车马盈门。未几患虏疮,满面痴痕,见者争先趋避,畹云亦咨嗟太息,伊郁寡欢。叆叇曰:“此正天之所以玉成畹云也。今而后,当不致抱白圭之憾矣。”遂赋《王生行》慰之。去秋有王畹如者,隶籍老丹桂,年可二十余,丰貌远不及畹云。而逐臭者咸趋之若鹜云。
  小金虎
  金虎,姑胥人。珊珊仙骨,弱不胜衣,而袅袅婷婷,齐齐整整,灯下见之,颇疑姑射仙人,离尘世而翛然独立。及其曼声徐度,嚼征含宫,则又清越轻圆,恍聆广寒宫霓裳仙曲,惟朱唇轻启,微露瓠犀,不免美中不足耳。所唱《跳着》、《佳期》、《拷红》、《惊梦》等剧,至数十折,歌声舞态,娓娓动人,而一种苦绪幽情,尤觉描摹尽致,卫洗马所谓“卿言愁我始欲愁”者,其在斯乎?其在斯乎?
  月月红
  鄂伶月月红者,吴其姓,丽卿其名,初隶咏霓乐部。乙酉冬重来沪上,适六马路新开鸿桂茶园,遂改籍焉。年已二十六七,虽风尘转徙,马齿渐增,而江上兴奴,犹未致琵琶冷落。其演《贵妃醉酒》也,柔情憨态,婀娜无俦,颊晕娇红,眉凝惨绿,固应令李三郎魂销欲死,不复念宗祏安危矣。某巨公爱之甚,花晨月夕,座无红不欢,红亦肘后依依,缱绻备至,殆亦所谓真个魂消,愿作鸳鸯常比翼,便因情死,化为蝴蝶也甘心者欤?尝其扮《打樱桃》之平儿,《梅龙镇》之凤姊儿。《饽饽店》之大嫂子,亦佳,盖以妖冶胜也。
  盖山西
  盖山西,亦六七年前名旦也。丰容盛鬋,靡曼无双,远而望之,如初日芙蓉,摇曳于红桥渌水,歌喉激楚,响落梁尘,黄竹白云,无此音节。尝见其偕想九霄演《双小上坟》,婉转抑扬,低徊俯仰,穿花双蛱蝶,无此轻盈。或有病其囿于秦声,不足登大雅之堂者,不知北曲南词,各随风尚,苟得惊才绝艳,压倒群芳,安见搏髀弹筝,不胜于调丝擫竹乎?世多井底蛙,毋宁占括囊之无咎。
  遮月仙
  偶见太痴生,必向予绳遮月仙之美。然梦想芳容,无由一见也。一日观剧于义锦茶园,见一伶窄袖短衣,掣双刀如白雪,年可十五六,面如满月,妍媚中别有英爽之气。归以语太痴,太痴曰:“嘻,是殆遮月仙也。何为而至于斯乎?”明日适有案目来,问之良信。按月仙燕人,精技击,善为角抵戏,所演《二龙山》、《四杰村》、《演火棍》等剧,均能独步一时。时或柔罗文縠,亸袖低环,唱《青纱帐》、《玉柄扇》诸小曲,亦觉婉丽可爱。殆所谓明明如月、飘飘欲仙者乎?太痴爱之,谓为艳冠梨园。是说也,亦有韪之者。按月仙近已改籍留春园。
  邱阿四
  阿增之弱弟行四者,初为某巨公小史。乙酉冬始来天仙园演剧。年未二十,丰肌丽质,韶秀可人。阿增素以昆曲擅场,同治初随大雅班来沪,艳名鼎鼎,藉甚一时,近已如浔阳商妇矣。四得其熏陶,颇能嗣响,尝见偕丑脚姜善珍演《借茶》一折,佯羞薄怒,媚眼流波,莲步轻移,檀云低亸,淫荡之态,微露于静穆之中。及为《落金扇》中之鸦鬟,则又流荡憨跳,慧媚温柔,雏发未干,风情浅逗。娟娟此豸,诚可儿也!藜床旧主谓其善琵琶,转轴拨弦,时有雨洒芭蕉之韵。会当于风清月朗时,煮茗焚香,倩彼姝一试之。
  小十三旦
  小十三旦,初与小生人参娃同隶大观园。仙骨玲珑,瘦如飞燕,瓠犀一露,百媚俱生;而仪静体娴,不屑效时下妖冶之态。善秦腔,爱作变征声。其演《双断桥》也,苦绪幽情,曲为传出,沉沉娇喘,细若蚕丝,恐宋广平铁石心肠,亦应为之百折。时年方十五六龄,予亦惨绿华年,甫逾弱冠。洎大观既闭,云散风流,迨甲申岁重至申江,在咏霓园售技,而予已霜侵鬓脚,旦亦蛾眉渐改,无复旧日丰姿矣。年光如女树,可胜慨哉!
  小金喜
  义锦诸郎,俱以金为小字,金喜其翘楚也。年可十二三,面团团如满月。癸未甲申间屡见于咏霓席上,丹山雏凤,早已一鸣惊人。嗣随其师至苏台,不见者阅二载。去冬重来沪渎,访艳者争以一见为荣。顾金喜性恬静,不乐与纨垮少年交,尝自谓“我辈既入梨园,登场献技,分也;若欲翠被熏香,余桃分液,伺人意旨,狐媚乞怜,虽死断不出此。”嘻,今之世,一趋炎时势之场也,大丈夫功名赫濯,显奕扇巍,迹其发轫之初,孰不从依附脂韦而得?不料十余龄小妮子,竟能有此丰裁!醴泉无源,不洵然欤?工演《十八扯》、《合凤裙》二折,不屑描头画角,自能游戏传神。太痴生嬖之,屡偕我辈赋诗提倡。
  八琴旦
  八琴旦,善唱秦腔,年可十六七。初至沪上时,见其演《珍珠衫》一折,不甚奇之。一日偶在丹桂园,见有一少年韶颜稚齿,趿蝶履,曳蝉衫,小立下场门外,清幽静穆,无殊月下芙蕖。异而询之,则琴也。继观其演《梅龙镇》,鸳鸯娇小,乍解风情,羞涩轻盈,令人心醉。花旦中具此风格,真不易材也。岭南三十六江外史历遍歌场,颇垂青睐,尝谓“倘与余玉琴合演《双断桥》,可谓珠联璧合。”其倾倒亦云至矣。无几何时,即舍之他往,或曰滞留鄂渚,或曰返棹燕台,尚未悉其究竟也。
  十四旦
  十四旦,精拳棒,善超跃,虽裙下双勾,瘦如春笋,而轻盈矫捷,无异鹰隼之击秋旻。歌喉亦燎亮不群。时或改而为小生,扮《卖胭脂》之郭华,《翠屏山》之石秀,轻衫窄袖,款步上场,微动香唇,白云顿遏。盖不以色选而以艺传者也。性豪迈,一言不合,辄肆睚眦。而扶人之危,济人之急,虽罄缠头,亦所弗惜。世称马湘兰为红妆季布,今得十四旦其人,意者慷慨任侠之风,仍不让蛾眉独步乎。然而我辈更恧然矣。
  小桂香
  桂香,吴人,向隶大雅班。苗条婉娈,秀色可餐。善扮《牡丹亭》之春香,《西厢记》之红娘,憨跳酣嬉,神情逼肖。每演必与邱阿增俱,阿增半老徐娘,不失大方举止,桂香则华年月满,玉貌花嫣,流走如珠,分外动人怜爱。一日天仙演《难中福》一折,老生扮胡润芝中丞,黄挂红顶,望之俨然,帐下貔貅,戈矛如戟,桂香团扇轻衫,垂手侍立,翩翩态度,不减内史风流。巾帼须眉,并皆佳妙,迷离扑索,谁其猝能辨之?
  小金玉
  金玉与金翠、金喜同隶一籍。刻骨香桃,瘦无一把,而探喉发响,颇足裂石穿云。盖京优只以妖冶动人为胜,若子弟之来自三秦者,则选色征声,无不并臻其极。意者蓝田紫阁间,别有风流泽薮耶?年才十二三,豆蔻梢头,春风未破,其演《游园赠珠》、《遗翠花》等剧,内家装束,举止幽娴,每一发声,宛如瑶岛鹤音,一洗人间凡响。我友太痴生听歌菊部,多所雌黄,独心折义锦三小,谓足压倒群英。惜登场未及一年,遽尔遗归吴苑。母金玉尔音,而有遐心,彼姝者子,当歌白驹之什以须之。
  陈彩林
  彩林幼为某内侍家伶,内侍为言者所弹,几遭不测,梨园妙选,散若晨星,彩林转徙至沪,挂名天仙茶园。善舞双刀,脱手弹丸,熟能生巧。而其清矑一转,流盼多情,尤足令三河少年为之颠倒。间或按象板,炙鹅笙,妙响初传,梁尘直簌簌下,亦彼中之美材也。近虽年矢催人,芳姿渐改,而身材轻捷,犹能冠绝时流。泉唐仓山旧主,尝题赠二绝句,刻入《海上吟》中。
  满天星
  满天星,秦人。七八年前,曾邂逅于某巨公席上。雏发覆额,婴伊可怜,见之者咸以韩家雏凤目之。未及一年,即已引去。甲申春复至申江,时则丰肌瘦尽,非旧日丰姿,每当酒罢歌阑,往往掩抑悲凄,自伤老大。盖自遄归日下,作客京江,马足船唇,星霜饱阅,虽余发未经种种,而香蔫玉损,已如金缕秋娘矣。漱绿君赏之,品为秋海棠,谓当于绿天深处,相与参断肠禅。
  吴宝玉
  宝玉,姑苏人,原名宝琴。柔情艳骨,潇洒风流,喜作时世妆,眉月弯环,鬓云■⑵鬌,见之者疑为洛水仙姝,凌波微步。性灵慧,嗜文墨,稗官野史,杂置案头,甫卸浓妆,即耽静坐,与三河少年斗鸡走狗、日驰逐于大堤狭巷者,迥乎不同。惟不善趋承,与人落落难合,人亦以此少之。呜呼!傎已!

  粉墨丛谈卷下
  怀周凤林  一粟庵主
  唱遍杨枝与竹枝,倡条冶叶不胜思。
  无端忆着年时事,啜茗江楼月上时。

  赠周凤林  历阳海上钓客
  名擅苏台正妙年,还来海上逗鹍弦。
  微云淡抹天风下,一树梨花湿晓烟。

  赠桐荪四首之二  梦畹生
  六曲屏间乍目成,眉能传语眼传情。
  只余一事堪惆怅,不见莲花步步生。

  活色生香众口夸,绝幽闲处绝风华。
  分明一握圆灵镜,现出诸天称意花。

  赠周桐荪词客  惜红生
  天风吹下步虚声,为惹情缘谪玉京。
  记否珠宫当日宴,吟肩醉倚董双成。

  妙绝生花笔一枝,篆摹秦汉晓临池(桐荪善幕古篆)。
  闲来觅醉黄垆畔,爱听骚人细品诗。

  怀桐荪  梦畹生
  同是情天小谪身,东劳西燕亦何因?
  明明旧约愁牵茝,渺渺微波怨采苹。
  黄叶离亭秋似锦,碧芜小院月如银。
  相思海样深无极,一寸眉峰尽日颦。

  除却愁中只梦中,相逢草草别匆匆。
  新题霞帊贻欢子,细掏檀槽唱恼公。
  争不魂消堤柳绿,秪应泪溅海棠红。
  凭君莫恨蓬山远,隔着屏山便不通。

  闲宵翠阁记流连,锦瑟华灯两少年。
  秋梦淡寻蝴蝶影,殢愁浓春鹧鸪天。
  金迷纸醉欢无极,竹脆丝清月正圆。
  今日云萍重会合,不堪播令已华颠。

  行遍雕廊又画阑,路迢迢更夜漫漫。
  樱桃写影风怀薄,芍药题笺泪点残。
  修到上清遭劫易,叠成方胜寄情难。
  明知小别寻常事,只奈离愁满绣鞍。

  甲申岁杪过沪,宴于桐荪词友之修篁别墅,率成二律  味馨室主人
  天涯饯岁又今宵,伴我尊前慰寂寥。
  春色一枝梅早吐,离愁万斛酒难消。
  雪鸿重印游踪在,风鹤频惊客鬓凋。
  此夕相逢拼醉饮,乡云遥望路迢迢。

  楼台箫管任喧阗,却爱清闲共此筵。
  我愧交游多落落,汝能晤对独翩翩。
  醉颜分照瓶花艳,别绪先教岸柳牵。
  愿盼狼氛清海娇,客中欢会自年年。

  天仙园访桐荪词客  庐山旧隐
  闲携玉笛访良俦,同拂金鞭作绮游。
  羡煞风流黄叔度,清才浓福几生修。(戏梦畹)
  歌衫舞扇最翩翩,花月春江正少年。
  问字偶来花下立,片时侥幸倚香肩。

  酬一粟庵主人  桐荪词客
  记同绮陌作芳游,弹指光阴似水流。
  莫问开元旧年曲,江南风景已残秋。

  酬意琴室主  桐荪词客
  花间握手太匆匆,辱赠新词字字工。
  不敢当筵轻按拍,耍裁纱向壁间笼。

  歌园雏伶中有名想九霄者,每一登场,万人倾靡,予仅与一面,喜其略通奕理,诗以族之。                                二爱仙人
  梨园今有魏长生,珠媚花娇万目惊。
  鲁酒难期同日醉,胡弦急送遏云声。
  九天缥缈真人想,一往潆洄子野情。
  看近画楼闲对奕,搔头散髻最轻盈。

  赠想九霄  历阳海上钓客
  柳想腰支花想容,九华灯下唱吴侬。
  高唐神女知何处,云雨迷离十二峰。

  赠想九霄集唐人句  吉祥文字庐主
  雪作精神玉作姿,天教分付与男儿。
  管弦楼上春如许,南国东邻各一时。

  垂肩亸袖太憨生,湘瑟秦箫自有情。
  斜倚画栏看舞态,楚腰纤细掌中轻。

  娉婷仙子曳霓裳,一曲新声绕翠梁。
  仔细寻思底模样,脸红眉黛入时妆。

  明媚鲜妍总绝伦,采兰山上绮罗身。
  阳春唱后应无曲,端胜青娥镜里人。

  赠想九霄  掇芳室主
  丁歌甲舞艳吴天,一曲霓裳压众仙。
  香国漫夸春富贵,芳姿合比月婵娟。
  早娴绛树双声曲,刚堕红尘二十年。
  学画蛾眉临玉镜,江南莲叶正田田。

  香风飐袖乍登场,徐整梅花七宝妆。
  飘拂舞衣惊蛱蝶,留连绣被妒鸳鸯。
  瓖姿讵入参军队,芳姓差同协律郎。
  扑朔迷离犹忆否?红儿相约在兰房。

  赠想九胃用寿墨阁主人韵  经香阁主
  丰姿原拟海棠香,花外新歌听绕梁。
  不信男儿容绝世,生前毕竟是红妆。

  略转星眸百媚生,最含羞处最多情。
  笑侬三载听歌惯,小字何曾一问卿。

  赠想九甘集句  石竹馆主
  心有灵犀一点通,此生何处不相逢。
  管弦楼上春如许,云想衣裳花想容

  只是相思秋复春,回文机上暗生尘。
  画图省识春风面,任是无情也动人。

  赠小桂林  梦畹生
  严妆初罢绣帘开,仿佛天仙谪降来。
  笑我持裙无气力,痴心要筑避风台。

  赠桂林  小蓝田侍者
  春风桃李喜新栽,雏凤声清独占魁。
  略记霓裳三叠罢,广寒仙子下瑶台。

  蹭桂林词友 惜红生
  曾住蓬莱最上头,前身金粟证清修。
  如何也向红尘谪,仙乐霓裳尚忆不?

  惨绿愁红绝世姿,倩谁谱入玉台词。
  一枝秀茁桐阶畔,寄语春风好护持(挂林出桐荪门下)。

  和忏情侍者赠雏伶小桂林原韵  日本浮植海客
  桂枝新向月中栽,管领群芳独占魁。
  一种天香须护惜,是谁为筑避风台?

  病愈重晤金菊花,悲喜交集,倚此赠之  西河石桥生
  梦阻文鸳,香残瘦蝶,半生幽恨谁知?记乍逢时节,意最依依。登场爱煞翩翩度,怎遭磨好事全非。相如渴甚,茂陵秋雨,隔断花枝。  相思谁信重相见,啼痕乍破,喜极翻悲。只一声《河满》,珠泪齐挥。花丛身世频相慕,问柔条可受霜欺?怜香念切,怕伊声价,转误芳姿。

  菩萨蛮  太痴生
  〖咏霓部歌儿金菊花。娇喉进玉,憨态嗔花,余剧爱之,拈此为赠,暇当再作金菊花歌贻之。〗 
  淡妆浓抹都相称,芙蓉照水凌清镜。恰似养闺中,见人羞脸红。  袜尘侵赵瑟,泪雨啼妆湿。拼怨促哀弦,春歌零晓烟。

  喜儿词调倚浣溪纱  梦畹生
  盝曲屏开凤胫明,红氍扶上态盈盈。乍闻花底一声莺。  眼角暗飞波一瞥,眉棱横锁恨千层。绝无情处也撩情
  可是江皋解佩仙,闲来花下弄秋千。问年刚好月初圆。  未惯浓妆微腆腼,偶因薄病自淹煎。不成欢笑只堪怜。
  袅袅婷婷下玉墀,上头斜插碧霞笄。偶拢蝉翼露柔荑。  煮茗因缘嗔阿母,偷桃意绪骂书奚。闲中点缀小唐鸡。
  惨绿丰裁妙绝伦,散花偶现女郎身。搴帘一笑亦前因。  翠缕戏填新水令,青琴间谱望湘人。画楼昨夜感星辰。
  银烛当筵乍目成,怕人嘲谑故含情。暗中低唤一声卿。  为哭落花添懊恼,偶吟飞絮感飘零。相逢只合惜惺惺。
  萧瑟兰成鬓已斑,空将词赋动江关。得卿乍可破愁颜。  不分熏香留翠被,只应入梦认金环。早年绮思已全删。

            梦畹生
〖义锦部青衫日日红,年才二八,哀艳动人,玉洲云本姓朱,以良家子误入梨园,故一曲登场,不自觉商声激楚也。〗
  曾从林下想风期,浅笑轻颦意总宜。
  终剩大家标格在,十香羞唱冶春词。

  缠头低按小凉州,烛冷银屏月过楼,
  莫漫当筵伤往事,种瓜人亦旧封侯。

  买破塘?题纫秋馆主人吴兰仙小影  仓山旧主
  乍相逢,惊人眉宇,座中谁弗延颈。当他空谷幽香佩,恰与彩鸾同姓。吾何幸,幸接席清谈,吹气曾亲领。闲情悉屏。却最喜偷闲,裁笺染翰,绘写象芳影。  披图认,羡杀裳荷带荇,更傍腮桃靥杏。阑干凭处人如玉,仿佛神仙清境。浑不省,认取是馆署纫秋,偏作嬉春景。冰绡雪净。准备着骚人、甜吟密咏,竞把妙才逞。

  题纫秋馆主玉照  麋绿楼词客
  丁东莲漏午晴天,树影亭亭翠盖圆。
  妒杀狸奴饶艳福,偎红生受玉人怜。

  花外阑干亚字横,画中爱宠我怜卿。
  红茵馆主疏慵甚,特破工夫与写成。

  万人如海品歌喉,回首瑶京忆旧游。
  犹记春台题柱句,大千春色在眉头。

  兰仙别三年矣,近得师那书,言其时向人诵予艳体诗,叹为才人之笔。风尘知己,诚足感焉。为赋二诗,以答芳意,兼遥呈师那岭南  梦畹生
  漫将风月寄牢骚,赌酒评花未敢豪。
  不信廿年尘海里,怜才偏得郑樱桃。

  儿女多情信有之,感卿抬举为卿痴。
  私心要爇心香奉,怕有烟痕损玉姿。

  柳梢青?赠吴兰仙  梦畹生
  蛎壳窗明,梦痕留蝶,睡味憎莺。搁下琴心,围将带眼,一味凄清。  红心枉自盈盈,更谁惜烟飘露零。空谷苔深,荒江月冷,等是伤情。

  和梦畹生赠兰仙韵  严紫漫
  风月平章托畔骚,长公一世独称豪。
  天涯芳草消魂久,犹有新诗付茜桃。
  
  一点灵犀两会之,爇香颂艳总情痴。
  缕丝勾起怜才绪,转怕啼痕上粉姿。

  赠吴兰仙  历阳海上钓客
  旖旎丰神绰约姿,个中谁复辨雄雌?
  泥人更作含颦笑,娇过桃花着雨时。

  题吴兰仙照  云林后人
  冰雪聪明水月神,散花偶现女郎身。
  凭他添个婵娟侍,未必金钗赛璧人。

  书生老眼未模糊,细展丹青看子都。
  回首少年歌舞地,替花曾写冶春图。(谓洪郎事)

  雏伶昊兰仙,介瘦鹤词人以“小阑花韵午晴初”小影乞题,率成二绝。词人与兰仙交极密,第二首盖戏之也。
  一角红阑午荫清,柳眠花亸足怡情。
  国香也要春阴护,何事东风又放晴?

  戏捧乌雪映雪肤,盈盈浅笑下铜铺。
  似闻一笑花闲问,青翰舟中事有无?

  客言,予贻兰仙诗录登日报后,一时菊部群英,传诵殆遍,狂喜欲绝,振笔成此  梦畹生
  素衣化尽有谁知?檀口遍传七字诗。
  梨雪薄添词客鬓,兰烟清护美人姿。
  难消艳福樱桃小,生受狂欢蛱蝶痴。
  乳燕满帘莺满地,齐将白玉琢相思。

  酬味沤  梦畹生
  莫效杨朱泣路歧,且凭歌管遣愁思。
  鹍鹏力弱飞无术,莺燕情深醉不辞。
  岂有奇香熏翠被,偏劳妙格写乌丝。
  得君同调欢无极,愿倩名花晋一卮。

  赠小桂凤  梦畹生
  绮游如梦复如云,小阁呼灯夜乍分。
  桂府群仙乘月访,凤城旧曲隔花闻。
  秋边擪笛调琼尺,醉后题诗写练裙。
  我亦苏州狂刺史,愁肠恼乱半因君。

  翠儿曲  梦畹生
  银箭丁丁月如昼,枣花帘卷花呈秀。
  不信西山开白桃,竟令南国吟红豆。
  儿家家住古燕城,翡翠兰苕品望清。
  花市偶然留艳影,梨园久已占歌名。
  因愁北地燕支贱,南游携得桃枝扇。
  现出惊鸿绝世姿,等闲便许花前见。
  镜中双照玉天仙,云髻梳成分外妍。
  八字扫烟眉妒柳,双趺贴地步生莲。
  花枝招展氍毹布,千娇百媚频回顾。
  惨绿丰裁怨绮春,雏红意绪迷芳雾。
  飞上九天歌一声,白云凝遏梁尘惊。
  忽地须眉忽巾帼,无端游戏亦关情(工演十八扯)。
  听歌屡过风流地,鞠部如云鲜当意。
  仙桂空怜月府扃(谓小桂凤),杜兰早已风尘弃(谓吴兰仙)。
  当筵一顾便心输,雏发初干艳已殊。
  只恨蓬山花外隔,灵犀一点但萦纡。
  看花翻惜花开早,骤雨狂风催易老。
  欲将密意诉花知,多情转恐被花恼。
  登场重唱定风波,袍笏将阑唤奈何?
  千种相思千种恨,诗成空付雪儿歌。

  九月三十日,冒雨扶病访小金翠,花曾识面香仍好,不禁喜跃欲狂,赋诗赠之  太痴生
  怜余听雨文园病,知尔团云曲部开。
  倦眼孤舟新阅历,低鬟侧帽旧丰裁。
  何期白璧经年返,那惜黄金买笑来。
  遮莫舞台窥座客,书牛情状最痴呆。

  再赠小金翠  太痴生
  玲珑骨节妙年华,碧玉而今定破瓜。
  似此腰支原是柳,果然颜色胜如花。
  新声拼与哀弦裂,娇态偏将小扇遮。
  笑我年来工绮语,男儿当作女儿夸。

  拟至海上重访小金翠,戏成此绝,即用所演剧名为诗  太痴生
  珍珠衫薄愁凉云,双桨断桥来访君。
  何时一祭虎邱塔,高山同上真娘坟。

  满江红?怀小金翠  太痴生
  一曲霓裳,独超出梨园菊部。也曾见偏衫侧帽,下场丰度。蝴蝶生涯原是梦,鸳鸯颠倒徒相慕。问唐花占得可怜红,因何故?  乍妆束,犹延伫,春女恼,秋娘妒。把牡丹香泽,偷来赠与。清画歌声莺舌巧,旧时芳思犀心护。但怕伊流落向天涯,风尘苦。

  五彩结同心?赠小金翠并叙  太痴生
  歌莺舞燕,竞占芳名,秋菊春兰,究虚真赏。试从吴会,数自沪滨,慨兹俗粉庸脂,争夸北部;卯箫魁笛,空话南朝。大雅沦亡,繁音错杂。惟雏伶小金翠,曲度秦声,姿饶越艳;豪丝哀竹,响遏行云;娇态憨情,润含晓露。变须眉而巾帼,自是可怜;协手足于埙篪,尤为罕得。仆风尘特识,月旦公评,擪笛宵深,会按霓裳之拍;分襟日见,倍牵霞帕之情。爰缀冶词,永怀芳遇:
  红繁绿嫩,如许翩翩,占断少年丰韵。重见梨园内,人依旧,懊悔未通芳讯。只看一奏霓裳曲,娇无力双腮含晕。谁打点玉杯香茗,替把莺喉略润。  明知片时厮混,偏可怜模样,背人撩鬓。无奈云屏角,红牙板催得一声声紧。为伊爱惜心何忍,销魂处更残灯烬。迷离甚,萧斋睡了,梦里笙歌隐隐。

  集东坡句柬太痴生即寄张珠子  病脚僧友翠
  清歌缥渺入行云,耳冷心灰百不闻。
  新曲从翻玉连琐,狂言惊倒石榴裙。
  遥怜泽畔行吟者,寄语庵前抱节君。
  香火未收旗脚转,炉灰重拨烬余熏。

  人去山空鹤不归,沈郎清瘦不胜衣。
  绿珠吹笛何时见,青鸟衔巾久欲飞。
  舞剑有神通草圣,抱琴无语立斜晖。
  谁怜寂寞高常侍?来看南山冷翠微。

  浣溪纱?为小金翠寄倚翠侍者  太痴生
  摇落江湖两鬓蓬,十年载酒悔匆匆。玉人兰佩系怀中。  翠黛愁痕空对月,黄衫侠气欲成虹。向伊惭愧脸波红。
  花想丰神玉想容,不嫌清淡不嫌浓。丁香小口语喁喁。  红叶有婇须自觅,碧云无路可相从。强依天末寄疏慵。
  费尽珍珠慰寂寥,闲门瘦损小蛮腰。晚来冰泪湿蛟绡。  芳事阑珊三月雨,旧情凄楚一枝箫。不成怜惜是今朝。
  绮梦灰残不再温,冷烟和月写帘痕。恓恓睡燕伴黄昏。  丝竹声中聊寄慨,玉梅香里与招魂。红颜几见受君恩。
  豆蔻将开月未圆,半羞半怯怕郎看。那时何况已相干。  蚕有余丝终吐尽,鹃无剩血已啼干。呜呜咽咽泪花寒。
  十度相逢九度留,见时恋恋去悠悠,这回肠断木兰舟。  都为聪明才减福,却怜生小已工愁。玉箫缘分几曾修。
  一幅云帆去不停,赋才衰谢为飘零。瘦腰拼作可怜生。  依旧桃花含病态,簇新杨柳绾离情。雨丝风片做清明。
  花易漂流草易长,阑干一曲一思量。落红留影吊斜阳。  欲践臂盟酬热血,枉烧心篆拨残香。青衫潦倒哭词场。
  毁后蛾眉画不青,脂零粉剩感倾城。此生无望待来生。  岂是英雄常碌碌,只应儿女尚惺惺。有才翻悔早知名。
  旖旎丰裁惨不华,少年词客已无家。那禁憔悴在天涯。  到此只宜倾浊酒,当初悔不殉飞花。半生心事算全差。

  余自津门返沪,适小金翠旋自苏台,悲喜交并,遂有是作  太痴生
  契阔经年别,匆忙远道回。
  相逢增感慨,失意几迟徊。
  把袂惊逾瘦,凭阑思更哀。
  春风吹弱絮,秋雨滴苍苔。
  甘苦俱尝遍,炎凉直逼来。
  聊为鸜鹆舞,那识凤皇才。
  淹卧伤蓬荜,荒居委草莱。
  缅怀惟旧好,抱节等寒灰。
  鸣雉虚求匹,鳏鱼不用唉。
  孝亲长负米,爱友惯通财。
  忍罢离鸾操,奚烦野鹤猜。
  日斜吴市散,霜落蓟门开。
  雁影分天末,驼装寄水隈。
  未能焚笔砚,毕竟困尘埃。
  宝剑干时忌,瑶琴耻自媒。
  疏狂名易损,逼仄志难恢。
  洁谢淤泥染,温疑榾柮煨。
  眼看青蔼蔼,头誓白皑皑。
  顽劣同驱鳄,憨痴任荡骀。
  繁华嗟世界,潦草惜尊罍。
  缥渺霓裳奏,芳菲羯鼓催。
  熏炉喷晓雾,油壁走轻雷。
  良璧齐呈秀,明珠乍出胎。
  绿飘词客鬓,红腻粉郎腮。
  妙曲当场顾,嘉篇举座推。
  纵多新款洽,终逊美丰裁。
  激赏心空许,妆梳臂懒抬。
  筝琶闲遣兴,罗绮枉盈堆。
  犹记欢娱共,宁忘笑语陪。
  钟情如眷属,立品异舆台。
  拂拭将论价,缠绵尽卖呆。
  雅充君子佩,勉受众人咍。
  艳丽原殊俗,馨香特占魁。
  避嫌辞翠被,解事覆金杯。
  软觉腰欺柳,娇曾额点梅。
  横钗眉月巧,侧帽髻云颓。
  病体含愁抚,柔肌带醉偎。
  娟娟怜此豸,渐渐愧于思。
  密绪萦蛛网,奇芬閟麝煤。
  百般遭挫辱,一例薄俳诙。
  流断沟中叶,焚焦爨下材。
  独行添寂寞,凡响厌喧豗。
  蜀魄真凄绝,燕歌实壮哉。
  有缘谁作合,无妄忽成灾。
  烛灺光垂灭,棋枯势欲摧。
  飞鸿沈浦溆,疲马陟崔嵬。
  驿路魂消后,旗亭梦醒才。
  商飚侵短笛,骇浪触高桅。
  招隐攀丛桂,忧贫仰古槐。
  孤灯眠旅馆,残角忆章台。
  夕照生僝僽,微波起溯徊。
  俊游夸两度,小令谱三台。
  芍药殷勤采,樱桃烂漫栽。
  筵宜张玳瑁,诗拟执琼瑰。
  锦幕围仍密,绨袍赠亦该。
  知音惆怅极,重倒玉壶醅。

  自余玉琴去吴门,小金翠去海上,萍蓬身世,飘零可怜,索居寡欢,梨园裹足矣,旧游新恨,情见乎词,乞梦畹和我  太痴生
  欢场似我太痴情,苦为怜卿又惜卿。
  只许相思牵别梦,空留密约待来生。
  丰姿莫为风尘减,声价端须笔墨争。
  何日苏台兼沪渎,羊车共坐占芳名。

  满庭芳?赠雏伶余玉琴并忆小金翠  太痴生
  滴粉为肌,搓酥作骨,柳枝纤不胜腰。爱绮年筝柱,锦曲云翘。收拾苏台旧梦,伊人去,消息迢遥。何因得繁华队里,似尔娇娆。  樱桃朵,红鲜小。前度说销魂,那更今朝。奈罗衿湿透,粉渍难消。流出珍珠千颗,分明见羞晕红潮。痴如我,殷勤愿乞拭汗香绡。

  玉京仙子谣  梦畹生
  老蟾喷雾韬青铜,烛龙万道嘘成虹。
  仙之人兮下瑶闼,麟衫凤带飘长空。
  芙蓉羞红奈惭碧,扶出花王上瑶席。
  娇如碧柳眠朝烟,淡若白桃洗春色。
  露珠声细虬更沈,莺喉欲啭犹逡巡。
  一声裂帛九天起,银筝铁拨俱哑喑。
  藕肠千缕抽秋绪,薄雾红窗晓莺语。
  道是无情越有情,情丝细共蚕丝吐。
  刀光一瞥楹间盘,绕身紫电飞成团。
  兰堂烛暗碧砂走,风声霍霍毛俱寒。
  掌中无力鞋难拓,敛怨低鬟入罗幕。
  千呼万唤头不回,自閟兰愁掩疏箔。
  狂花烂漫不算春,幽兰空谷宜含馨。
  惨绿翩翩自珍惜,莫令螭镜丝凋青。

  洗溪沙?集句赠玉琴并柬墨卿  太痴生
  谁道卿卿不可人,破瓜年纪柳条身。薄施脂粉近天真。  蝴蝶一生花里活,笙歌昨夜梦中闻。问君何日谢风尘?
  一束腰支一段羞,那回相见在西楼。自从分袂又经秋。  红锦地衣随步绉,轻罗小扇却花羞。伤心我似白江州。

  洞仙歌?赠小金喜  太痴生
  雏年十二,记垂髫模样,斜倚云屏作痴想。绣鞋尖惯去侍立随行。能解语,遣做青衣来往。  最怜憨小甚,未擅歌名,玉貌尘中少称赏。比似海棠花,有色无香。东风里惹人惆怅。但嘱付天工酿春阴,与翠柳红桃一般娇养。

  有赠偕太痴生作  梦畹生
  水精屏角语么弦,惨绿丰裁正绮年。
  霞帊留香春有迹,琼枝照艳月初圆。
  得成蝴蝶应同梦,便唤樱桃亦可怜。
  何事凤莲山(所演戏名)下路,重来无复貌如莲。

  粉墨丛谈附录
  长亭怨慢  太痴生
  〖余半生词赋,多悒郁言愁,闻孙瑞堂度曲,亦复凄枪欲绝。岂余于风尘中绝无赏音,而优孟中转有同调欤?谱此以赠瑞堂,亦自哀也。〗  
  算千古悲凉无数,此夜听歌,倍添凄楚。怪底伊人,抱将幽怨向人诉。玉簪斜堕,浑不画双眉妩。清艳写瑶台,复娉娉写一剪芳兰心素。  曲度似寒机夜织,响答暮秋砧杵。谁家嫠妇,更鸣咽泪痕如注。可叹是落叶哀蝉,托商调悲嘶清露。怕瘦尽腰支,衰柳西风无绪。

  山陕十二旦小咏  太痴生
  小金翠(牡丹)
  国色天香第一流,繁华队里孰为俦。
  纵无调鼎和羹事,也向春风占状头。
  余玉琴(梅)
  红酥为骨玉为肌,个是超群轶世姿。
  天地茫茫知己少,孤山暮雪最相思。
  遮月仙(兰)
  日抱幽香悄自怜,移根应在楚江边。
  休嗟荆棘常为伍,纫佩秋来有散仙。
  小金喜(芍药)
  娇憨一味近天真,宜喜还宜略带嗔。
  可惜丰台好标格,也随歌舞溷风尘。
  金菊花(海棠)
  小靥春酣腻粉光,阿娇金屋可能藏?
  痴心夜夜烧红烛,帘卷东风看晚妆。
  日日红(杏)
  一夜江南雨里开,繁红嫩绿擅丰裁。
  园墙着意藏春色,只放多情蛱蝶来。
  想九霄(桃)
  助娇偏侧帽檐头,嫁得仙郎阮与刘。
  不觉临风颜色媚,只嫌轻薄付东流。
  小金玉(李)
  一种幽情脉脉时,为容况未藉燕支。
  素云香雪消寒夜,怎忍东皇不护持。
  水上飘(梨)
  剧怜清绝月明中,瘦尽芳姿泪粉融。
  天遣淡妆无俗韵,压他姹紫与嫣红。
  十四旦(蔷薇)
  翠谑红羞不自禁,爱才终属少年心。
  牵衣月下成私语,却赚痴儿买笑金。
  满天星(蝴蝶)
  妙舞翩翩剧耐看,粉痕香气簇成团。
  只愁渐觉甜酣梦,小影伶俜怯暮寒。
  八琴旦(荼蘼)
  瑶台何处问前因,素艳谁怜谪后身?
  赢得冰肌饶得泪,那禁离别是残春。

  赠丹桂刘培山  八砖学士
  少小芳名紫陌驰,朅来海市亦居奇。
  前身月魄冰壶濯,今夕风流玉笛知。
  逸趣闲将兰写照(培山工画兰),细腰轻比柳垂丝。
  旧游莫问元都观,且赋刘郎去后诗。

  火齐光腾火树纷,锦氍毹上暖生云。
  海鸥却恋江南梦,天马曾空冀北群。
  高和周郎金缕曲(谓春奎),艳迷邱嫂石榴裙(谓阿增)。
  愿伊培得花常好,月满仙山处处闻。

  三雅园观剧歌  梦畹生
  层台嶻业排晴空,千枝火树烧天红。
  丝声浏亮竹声细,登场袍笏俱雍容。
  王郎(鹤鸣)翩翩好丰致,清词戛玉何玲珑。
  陆生(祥林)入洛擅芳誉,应声投袂惊飞鸿。
  珊瑚玉树各辉映,清歌妙舞谁能同?
  杂以诙谐与笑谑,其中神妙尤无穷。
  斯时座客各神旺,赞叹声起如丰隆。
  忽闻娇喉一轻试,莺声啭出芳兰丛(谓小桂林)。
  初如徐妃半面露,继如洛女微波通。
  石榴裙窄柳腰细,生愁仙去凌长风。
  嗟予落拓廿年久,每借弦管将愁攻。
  秦声凄厉燕声鄙,自郐以下俱庸庸。
  承平雅奏幸重遇,如聆韶濩耳为聪。
  所惜流光若飞箭,子弟发白头还童。
  桐阶幸茁一枝秀(桂林出桐荪门下),灵根分向银蟾宫。
  岁寒之姿宜自葆,莫令漂泊随萍蓬。
  会当俗尘扑万斛,日日颠倒梨园中

  咏霓园听歌同石桥生作  梦碗生
  夜凉沈醉海棠窝,胜侣邀从菊部过。
  银蒜四垂花灿锦,铜荷双照月舒波。
  难销绮思和云卧,尽有闲情倚瑟歌。
  萍絮十年丝两鬓,当筵争忍泪痕多。

  拟辑《梨园后进身价录》,先以小诗奖之  太痴生
  菊部争传伎最优,后来居上竟无俦。
  津门小友今何在?且放斯人出一头。(刘桂林)

  梨花如面柳如腰,楚楚娟娟淡粉描。
  我为国香怊怅久,十年埋没在尘嚣。(金兰卿)

  步步金莲贴地生,轻盈好向掌中擎。
  东风解事仙裙皱,飞燕何能独擅名?(吕筱卿)

  走马相逢赠宝刀,十千沽酒兴偏豪。
  朱门夜半轻身入,血溅团花旧战袍。(小阿福)

  裂石穿云度曲声,凄凉赵瑟和秦筝。
  寄言零落龟年老,前席今当让后生。(满京红)

  铁板铜琶字字清,气苍格老意纵横。
  黄钟大律非凡响,衣钵相传负盛名。(麻 海)

  家学相传迥绝伦,峥嵘头角石麒麟。
  歌衫舞袂重经眼,犹带长安道上尘。(小三儿)

  声艺居然得两全,受人珍惜惹人怜。
  不知老妪诚何物?生此宁馨品欲仙。(小寿儿)

  纤细腰支袅娜身,翩然恍作坠楼人。
  娇花着雨多惆怅,珍重雕阑护好春。(臻 儿)

  美玉犹须细琢磨,黄庭写到妙如何?
  频年倦耳谁提醒,凭仗王郎斫地歌。(小金龙)

  菊部闲评  萍寄生
  夫品竹调丝,必付伶伦之手,利声按节,当归牙旷之俦。诚以炫艺者每逐靡音,顾曲者惟期真赏也。然而烟村擪笛,呕哑时类乎巴人;月棹鸣榔,嘲哳如闻乎越谚。贫儿拊瓦击,难赴节于宫悬;商妇拨琵琶,莫同声于金石。工不聚则能不至,识不广则鉴不神。鸣蜩.乱聪,野马眯目,量长较短,其将能乎?春申浦者,十四国之商埠,江南北之奥区也。流裨海之泉刀,萃中邦之士女,地争金穴,利尽铜山,楼阁翀霄,笙歌沸野,车则临衢而挂轊,人将举袂以成帷。匪惟水陆之冲,交通乎百邑;抑亦游观之美,殊异乎五方。于是灯昏月夕,眷彼梨园,酒半茶余,纵观菊部。则有西昆子弟,北派筝琵,韩娥合声,优孟抵掌。嬉笑怒骂,来渔阳挝鼓之英;呜咽悲凉,见吴市吹箫之客。采桑林之叶,礼防咸重乎贞姬;发薤露之歌,跌宕恍亲乎俊士。若夫丽颜辈出,艳曲旋闻,燕支涴北地之红,翡翠耀南天之绿。荆艳楚舞,见莲脸而生惭;吴歈越吟,入菱歌而协调。赵飞燕留仙裙皱,天上宁无;襄城君堕马妆残,人间罕匹。至于伐鼓撞金之际,横戈跃马之时,叱咤为雄,项籍则万夫辟易;指挥若定,韩信则一军皆惊。雷电交驰,恍睹昆阳战罢;旌旗乱卷,几同赤壁焚余。静者当之而气消,勇士临之而色骇。洵乎无奇不备,有艺皆工,壮都邑之观瞻,尽俳优之能事。乃曲谱云璈,时闻雅奏;而评虚月旦,未示褒题。何以资讽玩于才人?何以增声光于乐部?仆偶来作客,几度迎年,耳熟歌喉,目娴舞态。睹月扇云衣之色,自觉颜开;听铜琶铁板之音,更符心赏。遂乃揣声选色,统清奇浓淡以抡才;舍短取长,合生旦净丑而揭榜。区别乎三格十类,以协律者为宗;品定乎二十四人,以在沪者为断。见必衷乎一是,人各赠以两言,用质名流,冀匡谫陋。嗟嗟!古人往矣,今乐仅存,俗调未删,元音罕觏。历吴会而搜桐爨,窃神往于中郎,过冀野而空马群,宁比能于伯乐?铅椠多暇,聊奖尔以铿金戛玉之词;粉墨登场,盍饮我以白雪阳阿之唱。
  老生一等三人
  汪桂芬 如天风海涛,惊心动魄。
  小叫天 如游龙夭矫,神化无方。
  孙春恒 如朱弦疏越,一唱三叹。
  二等三人
  周春奎 如干将莫邪,神锋豁露。
  龙长胜 如时鸟鸣春,清和朗润。
  穆瑞堂 如官样文章,三平两满。
  小生一等二人
  周钊泉 如郑生薤露,街东无敌。
  小金红 如三河少年,风流自赏。
  二等一人
  黄月山 如季常入山,时露英气。
  净一等二人
  大奎官 如故侯门第,气象自殊。
  左月春 如风劲弓鸣,不参弱响。
  丑一等二人
  姜善珍 如东方曼倩,俳谐玩世。
  小金豆 如海上大鸟,鸣即惊人。
  老旦一等一人
  羊长喜 如老梅压雪,愈显精神。
  正旦一等一人
  孙瑞堂 如太常法曲,自是正声。
  二等二人
  金兰卿 如义山学杜,具体而微。
  水上飘 如老女不嫁,自伤迟暮。
  小旦一等一人
  想九霄 如花中富贵,秀丽绝伦。
  二等一人
  小金翠 如奇卉争芳,别有天趣。
  贴旦一等一人
  周凤林 如飞燕舞风,疑将仙去。
  二等一人
  蔡桂喜 如茉莉花香,荡人神志。
  三等一人
  田桂凤 如画中美人,自可悦目。
  武旦一等一人
  陈彩林 如书生备剑,不掩文章。
  二等一人
  黑 儿 如东郊瘦马,有意腾骧。

  〖注:■⑴,巾+兼,lián,音廉,帷也。■⑵,上髟下委,wǒ。〗


  续板桥杂记 清 珠泉居士

  序
  予初交孙二南庄,即耳珠泉名,今年夏,始得握手。温文博雅,亹亹风生,与之上下其议论,才既过人,而识尤足千古,益信名下无虚士,宜南庄尝津津不置也。既出其《续板桥杂记》见示,时读者佥以香艳赏之。夫掞天绣云,雕绘满目,而尘羹土饭,奚当饥饱?予尝谓世非乏才,由识眇也。梯崖缒渊,往往方轨古人,窃得膍胲一脔,便自诩为瓣香;究其所著述,非尘障理域,即清谭元麈,其于人心世道何裨焉?珠泉日提不律,烟霞珠玉,供其指挥,遂使雅人韵事,曲曲尽致,而劝惩之意,隐寓诸笔墨之外。非才与识兼,恶能办此!予曩读《艳异编》而叹其情见乎辞,今观此记,要亦感于前人之吐花弄舌,而有味乎其言之,盖所以警人者至矣,不诚邯郸之粱肉哉。质之南庄,当不河汉予言尔。
                   乾隆庚戌仲春二日,洪都黎松门拜题

  叙
  青衫著作,只宜命薄佳人;红粉品题,偏重文魔秀士。若果薛笺声价,足标艳美之编;何妨江笔平章,别撰群芳之谱。此吾友珠泉所由续《板桥杂记》也。原夫秣陵古郡,建业名都。秦凿新渠,血吹脂沭;吴营旧垒,燕啄香泥。软水温山,绮丽久沿往代;遗簪剩舄,风流犹袭前朝。美既擅于彼姝,情自钟于我辈。珠泉荃兰竟体,松柏为心。弹铗丁年,还入郄生之帐;抚弦雨夜,独登荀令之床。剑气初沉,琴心未寂。时则莫愁湖畔,少妇停梭;桃叶渡头,侍儿飞扇。挈紫髯之狎客,北里寻春;背赤脚之奚奴,东墙待月。纤腰苏小,争窥柳絮之帘;素面徐娘,闲伫梨花之院。君真好色,谁不为容?无何鞭镫斜阳,囊书蓬转;帆樯暮雨,奁镜萍飘。就中泣下谁多,今夜醉眠何处?桃花潭水,凄凉太白之诗;烟雨河桥,寂寞小红之曲。何必落梅窗外,梦始断于西楼?即此芳草堤边,魂已销于南浦。况乎蛾眉易老,骏骨焉求?归厮养者次之,属沙咤者已矣。若使海棠早谢,艳友名湮;不将沅芷先凋,骚人色减。遂乃重搜黛绿,如佥十二之钗;再校铅黄,应秃三千之管。虽付之游戏,有似稗谐;而出以雅驯,居然花史。永秘魏王之枕,常熏韩椽之香。嗟乎!侠妓自豪,原知慕义;儒姬尔雅,定解怜才。纵令伴共诸郎,仍可采同列女。试向伶工水榭,演就传奇;还从画士山房,描成绝代。行见星招驿舍,争传金屋之姿;云幕旗亭,咸重玉台之选。
                    越州青阁居士拜题于竹西僧舍

  渡名桃叶,洵足勾留。里接长干,由来佳丽。风流东晋,骚人挥麈之场;旷达南朝,狎客分笺之地。歌楼舞榭,倡家俱白玉为樯;月夕花晨,荡子以明珠作楫。扬画帘于水畔,婉度轻歌;启绣户于花前,漫呼小字。芙蓉屏里,无非绿酒银镫;玳瑁筵中,尽是紫箫红笛。所以入青溪之曲,过客魂销;问长板之桥,羁人心醉者也。独是偎红倚翠,不乏绮人;刻烛分题,罕逢佳士。听鸡声之断爱,沟水东西;伤马足以无情,浮云南北。嗟尔纨袴,徒挥买笑千金;咄彼绮罗,未得解人一目。纵或寄情杂咏,注意闲吟,要皆风云月露之敷词,无复俊逸清新之雅韵。我友珠泉先生,鹏未抟云,豹还隐雾。王仲宣才华第一,依人在红莲绿水之间;庚景行品概无双,寄兴于檀板金樽之侧。皖江留顿,道出温柔,白下栖迟,人逢绮丽。潇潇暮雨,吴娘曲里新声;皎皎中天,扬子江头明月。缘赋情之特甚,致所遇之多奇。昔梦犹存,其人宛在。然而乌栖月下,已换楼台;燕到春馀,半迷门巷。重来渔父,垂髫黄发之全非;前度刘郎,紫陌红尘之小异。卿同断梗,侬是飘蓬。江淹之别恨依依,卫玠之愁肠脉脉。雪泥鸿爪,李师师兹在谁家;鬓影蝉钗,关盼盼今归别院。花迎旧路,抚今昔以神伤;鸟变新音,对湖山而心捣。因而谱花丛之烂漫,字字皆春;志柳絮之飘摇,行行似玉。缘欢寓恨,婉而多风,即色成空,华不为靡。编同玉茗,发函皆艳异之人;记续曼翁,载笔并后先之美。君非达者,玉钗金粉之遐思;于卜本恨人,榴帐薇裙之前梦。览新编而惆怅,触往事于依稀。雌霓吟文,佩服太冲之着;乌焉成字,效颦元宴之谈云尔。
                    阏逢执徐圉涂月朔,清溪研香拜撰

  续板桥杂记弁言
  非遍览山川形势之胜,不足以宕心胸;非遍历美人歌舞之场,不足以言风雅。吾友珠泉,挟不世才,喜遨游,袖中诗卷,襟上酒痕,随处有焉。每当秋风白下,夜雨杨州,偶有所见,寄情而不腻于情。虽珠鲜玉脆,一顾犹怜,而流水行云,过焉辄化。非所谓入乎其中而超乎其外者欤?昔东坡与琴操湖上参禅,戏相答问,琴遂感而削发。由此观之,则斯记也,即从黑海惊波,唤醒青楼幻梦矣。如曰倚翠偎红,风流绝世,评花谑柳,歌咏宜人,犹浅之乎测珠泉也。
                  岁在屠维作噩阳月上浣,海陵默堂主人拜题

  续板桥杂记缘起
  余曩时读曼翁《板桥杂记》,留连神往,惜不获睹前辈风流。迨闻丙申以来,繁华似昔,则梦想白门柳色,又历有年所矣。庚子夏五,枞阳观察招赴金陵,曾于公余遍览秦淮之胜。旋以居停罢官,束装归里,计为平安杜书记者,无多日也。辛丑春,重来白下,闲居三月,时与二三知己,选胜征歌,兴复不浅。嗣余就聘崇川,三年羁迹,青溪一曲,邈若山河。今秋于役省垣,侨居王氏水阁者十日,赤栏桥畔,回首旧欢,无复存者,惟云阳校书,犹共晨夕。因思当日,不乏素心,曾几何时,风流云散。安知目前之依依聚首者,不一二年间,行又蓬飘梗泛乎?爰于回棹余闲,抚今追昔,续成是记,亦类分雅游、丽品、轶事三卷。非敢效颦曼翁,聊使师师、简简之名,得偕江水以俱长尔。至于闻见无多,记叙谫陋,续貂之病,阅者原之。
               时甲辰中秋望后二日,苕南珠泉居士书于雉皋舟次

  续板桥杂记(卷上) 
  雅游
  秦淮古佳丽地,自六朝以来,青溪笛步间,类多韵事。洎乎前明,轻烟澹粉,灯火楼台,号称极盛。迨申酉之交,一片欢场,化为瓦砾。每览《板桥前记》,美人黄土,名士青山,良可慨已!乃承平既久,风月撩人,十数年来,裙屐笙歌,依然繁艳。讵江左流风,于今未艾,抑山温水软,良由地气使然欤?
  前明河房,为文人宴游之所,妓家则鳞次,旧院在钞库街南,与贡院隔河遥对。今自利涉桥至武定桥,两岸河房,丽姝栉比,俗称本地者曰本帮,来自姑苏者曰苏帮,来自维扬者曰扬帮。虽其中妍媸各别,而芬芳罗绮,燎亮笙歌,皆足使裙屐少年迷魂荡志也。
  自利涉桥以东,为钓鱼巷,迤逦至水关,临河一带,亦丽者所居。地稍静僻,每有名姬,心厌尘市,择此居之。然自夏初水长以迄秋中,游艇往来,亦复络绎不绝。由文德桥而西,为武定桥,迤西至新桥,亦有河楼。地处西偏,游踪暂至,故卜居者少。至白塔巷、王府塘诸处,室宇湫隘,类皆卑屑所居,不敢与水榭颉颃。闻亦间有丽人,余则未之见也。
  贡院与学宫毗连,院墙外为街,街以南皆河房,每值宾兴之岁,多士云集。豪华者挟重赀、择丽姝侨寓焉;寒素之士,时亦挈伴闲游,寻莲访藕,好风引梦,仙路迷人。求其独清独醒,殆什无二三也。
  秦淮河凿自祖龙,水由方山来,西流沿石城,达于江。当春夏之交,潮汐盛至,十里盈盈,足恣游赏。迨秋季水落,舟楫不通,故泛舟者始于初夏,讫于仲秋。当夫序届天中,日逢竹醉,(五月十三日,倾城出游,较端午尤盛。)游船数百,震荡波心,清曲南词,十番锣鼓,腾腾如沸,各奏尔能。薄暮须臾烛龙炫耀,帘幕毕钩,倩妆倚栏,声光乱乱。虽无昔日灯船之盛,而良辰美景,乐事赏心,洵升平气象也。
  秦淮河船,上用篷厂,悬以角灯,下设回栏,中施几榻,盘孟尊罍,色色皆精。船左右不设窗寮,以便眺望。每当放船落日,双桨平分,扑鼻风荷,沁心雪藕,聆清歌之一曲,望彼美兮盈盈。真乃缥缈欲仙,尘襟胥涤矣。
  青溪一曲,销夏最宜。而游目骋怀,春秋亦多佳日。至于冬令,朔风如刀,招招者绝迹矣,然促坐围炉,浅斟低唱,作消寒会,正不减罗浮梦中。
  茶寮酒肆,东则桃叶渡口,西至武定桥头,张幕挑帘,食物具备。而诸名姬又家有厨娘,水陆珍奇,充盈庖室,仓猝客来,咄嗟立办。燕饮之便,莫过于斯。
  院中虽各分门户,而去此适彼,转徙无常,是以姊妹行亦随时更易。间有亲生子女,一门团聚者,大概土著居多。若乃买雏教歌,认为己女,高其声价,待客梳栊,爱俏者其名,爱钞者其实。尝有一女而上头数次者,伧父大贾,无难欺以其方,使彼悭囊顿破也。
  河亭设宴,向止小童歌唱,佐以弦索笙箫。年来教习女优,凡十岁以上,十五以下,声容并美者,派以生旦,各擅所长,妆束登场,神移四座,缠头之费,十倍梨园。至于名妓仙娃,亦各娴法曲,非知音密席,不肯轻啭歌喉。若《寄生草》、《剪靛花》,淫靡之音,乃倚门献笑者歌之,名姬不屑也。
  日初过午,卖花声便盈街市,茉莉珠兰,提篮挈榼,不异曼翁前记所云。近更缀以铜丝,幻成鱼篮飞鸟,可以悬诸帐中,比及昏黄,则雪花齐放矣。酒醒梦回,芳馨横溢,和以气肌芗泽,如游众香国中。
  院中衣裳妆束,以苏为式,而彩裾广袖,兼效维扬,惟睡鞋用之者少。余见河房诸姬,咸以素帛制为小袜,似膝裤而有底,上以锦带系之,能使双缠不露,且竟夕不松脱也。其履地用方头鞋,如童子履而无后跟,即古靸鞋遗制,灯影下曳之以行,亦复彳亍有致。至于抹胸,俗称肚兜,夏纱冬绉,贮以麝屑,缘以锦缣,乍解罗襟,便闻香泽,雪肤绛袜,交映有情,此尤服之妖者。

  续板桥杂记(卷中)
  丽品
  秦淮名姝,首推二汤。二汤者,本郡人,以九、十行称,孪生姊妹也。态度则杨柳晚风,容华若芙蕖晓日。并翠眉而玉颊,各卢瞳而赪唇。乍见者如一对璧人,无分伯仲。注目凝睇,觉九姬靥辅微圆,左手背有黑痣一小点,可识别也。早堕风尘,从良未遂,阖户数十指,惟赖二姬作生涯,虽车马盈门,不乏贵游投赠,而缠头到手辄尽。居新桥之牛市,临流数椽,湫隘已甚。余曾于辛丑夏初邂逅一晤,今秋往访,适为势家招去侑觞,不复谋面。闻之桐城孙楚侬云,二姬穷愁日甚,虽年才二纪,而消瘦容光,较初破瓜时,己十减六七矣。然三分丰韵,尚堪领袖秦淮也。嗟乎!人美如玉,命薄于云,如二姬者,殆以奇姿遭造物之妒欤?楚侬又语余云,桐邑杨米人曾为二姬作《双珠记》传奇,情文并茂。惜尚秘之枕函,余未得而读之。
  朱大,苏州人。身体弱小,人戏以朱骨称之,盖细骨轻躯,践尘无迹,倘无回风,当挽留仙之裾也。鬒发如云,明眸似水,骤与之遇,神光陆离。在侪辈中,齿稍长矣,而风度高雅,无折腰龋齿习气,故文士乐与之游。随园主人,过江耆宿也,遂初既赋,寄兴扫眉,雅与姬善,苍髯红粉,尝相对于银灯绿酒之间。余于庚辛两度抵宁,时一过从,瀹茗清谈,目为艳友。惜近以病废,退居僻巷中,生计萧然,无复过而问者。芙蓉绿水秋将老,鹦鹉金笼语可怜,旧日繁华,不堪回首矣。姬有女年方十岁,教以歌曲,不肯发声,自言愿归里门,织布为业。余闻之叹曰:“此大知识之女也!宜成其志。”姬亦以余言为然。
  徐二,江阴之青阳镇人,本姓张,乳名银儿。年十七,适同里徐权,田舍郎不解温存,大有骏马驮痴之戚。权又性耽逸乐,不愿力田,惑于匪人,夫妻偕赴吴门,转徙秦淮,作脂粉生活。性情豪迈,不屑效倚门倡,与人较钱帛,非心之所好,即诱以多金,弗顾也。余游金陵,首与姬晤,雪肤花貌,丰若有余,而裙底弓弯,却又瘦不盈握。赠以诗,有“一泓秋水双钩月,洗尽秦淮烂漫春”之句,见者谓非虚誉。先是姬赁居洞神宫前马妪家,斗室两间,殊苦窄陋,且为伧父所侮,不安厥居。余倾囊佽助,并紏同志为卜居于城北细柳巷中。此庚子七月间事也。明年春,余再抵白门,姬又迁上邑之娃娃桥。嗣余就馆崇川,闻为无良速讼,移家维扬。壬寅仲冬,便道过访,虽座上客满,不异曩时,而风雨飘摇,渐觉朱颜非昔矣。逮今秋载造其庐,则已举家赴淮,托言索逋,实乃生计萧索,意欲别拣枝栖。闻其濒行,犹倩人至周稼轩幕中,询余近状,盖赋情特甚焉。为诵家梅村诗云:“青山憔悴卿怜我,红粉飘零我忆卿。”殊觉今昔同情,不胜慨叹。姬幼工技击,不轻示人,余曾乘其薄醉,强一试之,矫若猿飞,疾同鸟落,腾跃半炊许,观者咸目眩神惊,姬一笑敛身,依然寻常旖旎也。姬在娃娃桥时,有本郡人张二寄居姬家,铅华不御,横波流光,雅有娇憨之态。惜翻云覆雨,爱憎无常,逐水桃花,未免稍轻薄耳。
  王秀瑛,小名爱儿,父母皆苏州人,生于金陵,遂家焉。适伶人张七,以母命,非本志也。姿首清妍,举止闲雅,不乐与姊妹行为伍。所居钞库街之西,闺阁幽深,翛然绝俗。有伧父某,以白金四十啖其母,谋一夕欢,不可得。惟二三知己,相对永夕,杯茗清谈,鲜及于乱。遇缓急,倾赀相助,不望报也。其性情矜尚如此。余友周子稼轩、孙子楚侬皆与善,尝语余云:“姬非五鼓不眠,非日中不起,早饭晌午,晚膳三更,习以为常,不能改也。自奉甚薄,宴客必丰。盛服盈笥,弗以被体。能鼓琴,善南北曲,非兴会所至,虽素心人,不克强之发声。”是盖青楼中最有品者,然终以不得其所,郁郁多病,楚侬赋诗云:“我本飘萍卿断梗,白门同是月残时。”姬为涕泣久之。有妹曰二姑,沈静寡言笑,高自位置,亦大有姊风。
  董三,苏州人。肌肤不甚白,而天然韶令,虽粗服乱头,自有一顾倾城之致。余戏以墨牡丹名之。惜遇人不淑,孽海飘零,所得缠头,尽偿博债,眉黛间常有恨色。同居二人,长曰董大,眼光如醉,次曰董二,姿亦白晳。然以视三姬之风韵嫣然,不觉瞠乎后矣。
  张玉秀,行大,苏州人,随其母寄籍江宁。眉目轩爽,举止大方,巾帼具须眉之气。少时楚省吴公子见而倾倒,出数百金梳之,为欢匝月。公子就官浙东,未半载,卒于署,仆从云散,宦橐萧然,旅榇不得归里。姬闻之,立出箧中赀,遣人赴浙,扶柩西旋,舟过江关,素服哭临,呼号欲绝,遂于江口招提,广集缁流,礼忏三昼夜,尽倾箱笼长物,命其家人伴送至楚,为之营葬而返。以此侠妓之声振一时。辛丑岁,狎客朱元官为余道其事甚悉。余尝一再询之,泪毗荧荧,隐有母也天只之恨。别时许作一传,荏苒三载,未暇践言,今秋过访,已于六月间从良矣。问之邻姬,言有同邑名士邹生,年甫三旬,弦断未续,偶与姬晤,姬知其高世才也,赠以所蓄缠头,易金奉母,飘然长往。兹闻倡随相得,笔耕针耨,称嘉耦焉。吁,异哉!姬之所为,殆有大过人之才识,而济以豪侠果断者,不图于青楼中得之。余既深嘉其志,且喜其得所归也,为之缀序其事,以偿夙诺云尔。闻姬善昆曲,有崩云裂石之音,惜未及聆之。其继妹曰张二,弱质纤妍,亦娴词曲。姬有义女名双福,年才十一,白晳聪俊,与姊凤儿并工戏剧。余于王氏水阁观演《寻亲记?跌包》一出,声情并茂,不亚梨园能手。凤儿年十三,亦姬义女,自姬从良后,其母尚赖三人作生计焉。
  郭三,名心儿,丹阳人。父早亡,及笄之岁,母惑媒氏言,误字维扬郭某。成婚未几,竟以诱胁堕入风尘。年十九,移家金陵之桃叶渡,妖冶倾一时。向来秦淮诸姬,以苏帮为文,扬帮为武,姬虽产于云阳,而来自邗江,遂为维扬诸姬之冠,都人士戏以武状元目之。其所交好,皆达官贵人,及文士负盛名者,赶热郎未易得观颜色。余曾于辛夏邂逅河亭,颀而婉,丰而逸,素肌纤趾,温乎如莹。于今三年,姬齿二十有六,而盈门车马,不减当初。余友季子影生甚与善,尝为余言,姬赋性豪爽,重意气,善知人,无门户习。至于媚骨天生,更不待择新采异也。赠以短句四章,有云:“醉闻娇喘声犹媚,暖熨丰肌汗亦香。漫道司空浑见惯,温柔只合唤仙乡。”皖桐光漱六孝廉闻而击节,以诗寄余,有“传来好句惟卿两,解识芳心共我三”之句。时孝廉在上洋戟署也。姬有义女曰小姑,扬州人,忘其姓。年才十七,长眉掩鬓,笑靥承颧,亸袖曳裾,风流秀曼,亦后起之隽也。
  王四,本郡人。兰姿玉质,秀韵天成,性喜清幽,虽在风尘,常深自秘匿,不甚见客。所居月波水树,绮窗锦幕,不染纤埃,几榻尊彝,位置俱极楚楚,入其室者,如别一洞天,几忘门以外之甚嚣尘上也。
  施四,苏州人。窈窕秀弱,眉目含情,唇一点小于桃英,趾双翘瘦于莲瓣。年虽稍长,调笑无双,殆《疑雨集》所咏“丰容工泥夜,情味胜雏年”者也。松陵某尹昵宠之,携居胥江别馆,欲置为侧室不果,三载后复归秦淮。
  徐九,扬州人。早负盛名,惜余未之见。孙楚侬赠以词云:“帘前记执纤纤手,中堂细酌盈盈酒。语软情温,惆怅巫山一段云。背人特地留侬住,惊风又拂衣衫去。无闷无愁,万唤千呼不转头。”又云:“惊春正滞邗江棹,悲秋始返金陵道。此日相逢,疑是飞琼下碧空。茜裙半掩榴花饰,云鬟低亚胭脂赤。相对多情,只少些儿画不成。”近闻已归吴江某明府公子为侧室,甚有宠云。
  唐小,本郡人,住槽坊巷。年方及笄,品貌双绝,绮阁深藏,俗子未易谋面。善歌能饮,解诵风诗,每一掉文,如匡说解颐,不数郑家婢泥中之对也。其大妇曰严三,齿长于姬,而姱容修态,堪与颉颃,亦缘位置自高,羞与曲中人伍,人罕见之。
  谢玉,字楚楚,本郡人。年十六,肌理玉雪,秀慧绝伦,与其母居钓鱼巷中。善南北曲,娇喉一啭,飞鸟遏音。母珍同掌珠,欲得佳子弟字之,玉亦自矜声价,不屑作寻香人,虽给侍宴游,犹虚屏山之梦也。
  赵小,字静芳,江阴人。中人姿耳,有纨袴子弟昵之,一时献谀者,思博主人欢,遂有文状元之号。余观其为人,沉默寡言,无轻佻气习,要亦善自修饰,不随俗波靡者。
  许寿子,本郡人。年逾二纪,举止风韵,俨如闺阁中人。有张生某夙与善,生以笔耕为业,而未有室家,岁入悉以遗姬,如是者有年。既而生以旅邸久居,饔飧不继,姬闻而招致之,终岁日用,皆取给于姬,衣履亦姬亲制。继复为宛转营谋,得膺某邑侯之聘,馆谷丰美。濒行时,姬置酒祖饯,生恋恋不忍别。姬于酒半,忽抗声谓生曰:“青楼中那有情好,所绸缪者钱耳。君留恋烟花,罔思自立,浪游数载,如梦如泡。今年已三旬,一误岂容再误!自兹以往,君当绝迹狭邪,亟图嘉耦,妾不能终事君,亦不愿继见君,此间君勿复来,亦无复以妾为念也。”言已欷歔,泣下如雨,生大感恸,即振策去。嗣闻就馆三年,积赀颇厚,且娶妾生子,不负姬别时所嘱云。先是有润城某公子慕姬名,策骑过访,适姬所赁屋,为主者别售,迫令徙居,某立出千金,购以赠姬,至今青溪艳称之。
  徐二宝,本郡人,居钓鱼巷之上街。其夫为梨园领袖,姬于侪偶中年最长,余相识时,已不作脂粉生涯。然素服淡妆,自然幽雅,徐娘虽老,尚有风情也。皖桐光漱六孝廉夙与之善。有无锡秦姬者,与姬有葭莩亲,向居丁字帘前,庚子秋复自梁溪来,寄居姬家者匝月。余因徐姬得识秦姬,虽齿加长矣,而纤腰踽步,婉媚愁人,亦此中翘楚也。
  徐寿姐,杭州人,适维扬徐某,侨寓秦淮。年已二纪,隽逸风流,妙解音律,同居数姬,竞善度曲。余尝避暑河亭,寿率诸姬柳阴列坐,丝肉竞发,云委尘飞,静聆移时,宛在清虚府也。
  马四,苏州人。身躯弱小,明眸善睐,肤如凝脂,殆江淹赋所云“气柔色靡”者。惟双趺不甚纤妍。常靸小方鞋,(俗名拖鞋)作忙促装,掩其微疵。
  王二,苏州人,早堕风尘,由琴川转徙金陵。余于庚夏相晤于熊氏河房。容貌亦自娟妍,第苦贫乏不能自存,赠以赀,且为之誉,得渐生色。及辛岁抵宁,则被服丽都,座客常满矣。绨袍虽在,已无恋恋故人之色。余笑而诘之,姬面发赪,一座粲然。姬有妹日凤姐,年方十龄,致亦楚楚,教之歌曲,发响清越,妙合自然,洵美材也。
  汤四、汤五,扬州人。姿首皆明艳,而四姬尤柔曼丰盈,余尝戏之曰:“子好食言而肥欤?”姬不解,误以言为盐,(吴音言盐相似)率尔对曰:“吾素不嗜盐。”闻者绝倒。
  陈小,江北人。向居王府塘董二家,后徙潘家河房。年及破瓜,眉目疏朗,靥辅间数点微麻,天然媚丽。余同乡邵子峨堂与之善,语余云:“姬姿致亦扰人耳,所绝胜者,一痕酥透,双蕾含春,触手温柔,不待斜照银灯,惊夸瑞雪也。”董二,本郡董秃子女,年十五六,亦有微麻,白晳瑰逸,王府塘之魁首也。
  金二,本姓丁,苏州人,居钓鱼巷,艳名颇着,余于庚夏曾一遇之。明眉慧眼,纤趺柔腰,几欲倾其流辈。惜两颧微高,婉容稍减。有某公子者,甚与善,珠玉锦绣,稠叠赠遗,尝于一月中,费金千计。两情胶漆,引喻山河,秋以为期,丝萝永托。闻者咸谓金姬能博公子欢庆,将来得所归。公子亦喜得阿娇,拟以金屋贮之。一日公子启扉而人,阒其无人,询之邻妪,则姬于前夕尽室以行,不知所往。公子疑信参半,书空咄咄,侦骑四出,踪绪杳然,悲愤填膺,一病几殆。噫!青楼薄幸如金姬者,其尤哉!
  高四,太仓州人,居东水关。颀身玉立,情致娇憨,皖桐家萼秋一见倾倒。或云姬向与某丞善,丞乃富于赀而蠢俗不韵者。萼秋力辩其诬,谓俊慧如姬,必能择人。赠以诗,有云:“文君自解怜司马,碧玉何曾嫁汝南!”可谓有情痴矣。乃萼秋绝怜爱之;姬殊落落,尽倾橐中金,聚首无多日,卒以不欢而散。迨次年秋,萼秋领乡荐,鹿鸣宴罢,缓辔过之,姬惭沮闭户以疾辞,竟不出见。
  周四,又称梁四,苏州人。年逾三十,风韵犹存,善弹琵琶,名著青溪桃叶间。有两女曰大官、二官,貌不甚美,而演剧颇佳,十余龄耳,已识曲中三昧。同时小女伶有周玲,乳名姐官,字瑟瑟,苏州人;方全,后改名璇,字姗来,江阴人;吴双福,张大义女;汪银儿、胡四喜、秦巧姐等,(皆苏州人)并工院本。而周玲实创厥始,四喜独冠其曹。鉴湖邵子升岩尝语余云:“周玲之《寻梦》、《题曲》,四喜之《拾画》、《叫画》,含态腾芳,传神阿堵,能使观者感心嫮目,回肠荡气,虽老伎师,自叹弗如也。”

  续板桥杂记(卷下)
  轶事
  闻之金陵父老云,秦淮河房,向虽妓者所居,屈指不过几家,开宴延宾,亦不恒有。自十余年来,户户皆花,家家是玉,冶游遂无虚日。丙申丁酉,夏间尤甚,由南门桥迄东水关,灯火游船,衔尾蟠旋,不睹寸澜,河亭上下,照耀如昼。诸名姬家广筵长席,日午至丙夜,座客常满,樽酒不空。大约一日之间,千金糜费,真风流之薮泽,烟月之作坊也。余游金陵,在庚辛之交,已不及见尔日繁华。名姝如朱素贞、刘大子辈,皆如石氏翾风,退为房老矣。而风月平康,今犹视昔,至五月初五、十三两日,游船之盛,正不减曩时也。
  珠市地近内桥,已为市阛,旧院则废圃数十亩而已。中山东花园,仅存其名,故址不可复睹。回光、鹫峰两寺,亦金碧剥落,香火阙如。至长板桥,尤泯没无迹,询之故老,漫指旷野中石桥以应,无从辨其是非。因诵“西风残照”“杨柳弯腰”之曲,觉当时尚有秋水一泓,兹则尽成平陆,亦劫尘之小变也夫。
  明初于聚宝、石城、西关诸处,建轻烟、澹粉、梅妍、柳翠等十四楼,以聚四方宾客。凡缙绅宴集,皆用官妓,与唐宋不异,晏振之《金陵元夕》诗所云“花月春风十四楼”也。今诸楼皆废,遗址无存,长干里一带室庐,亦尽成廛市。鸳湖朱竹咤先生《秦淮舟中》诗云:“闻道秦淮乐未阑,小长干接大长干。桃根桃叶无消息,肠断东风日暮寒。”吾湖东林陈兰谷先生亦有诗云:“轻烟澹粉乱栖鸦,重过城南旧狭邪。不为东风赊美酒,怪渠吹尽六朝花。”
  沉香街即钞库街,在贡院对河。相传嘉兴项子京焚所制沈香床,香经四五日不散,因以名街。余谓章台中原少情种,然千金买笑,期月便忘,絮薄花浮,毋乃太甚!快哉项生,酒半抗声,裂衣捶床,一吐胸头恶气,足令此辈愧生颜变矣。乃街之名由此而传,则又妓之不幸、而街之深幸也夫。
  桃叶渡,在青溪曲处,渡头坊表,金碧焕如,每当夕照西沉,酒舫喧阗,与竞渡声相间。对岸为御河房,相传前明威武南巡,曾经驻跸。水榭外垂柳千丝,拖烟漾月,暑窗徙倚,清风徐来,不待帷展紫绡,始消尘燠也。
  丁字帘前,厥名旧矣,今利涉桥之西,水榭三间,最为轩翥,玉箸篆额,尚悬楣间,纵非当日故居,当亦相去不远。《桃花扇》传奇云:“桃根桃叶无人问,丁字帘前是断桥。”可证也。
  秦淮游舫,不施窗幕,彼姝鲜乘舟者,竞渡则有楼船。进自水西门,净几纱窗,拂拭楚楚,名姬三五,载酒嬉游,帘影衣香,随风摇曳。余于辛丑夏五,犹及见之,嗣以当事者禁之而止。
  端午龙舟,倾城游赏,极一时之盛矣。中元节为盂兰集福会,诸名姬家皆礼忏设斋,虔修佛事,好事者则于河流施放水灯,随波荧荧,颇堪寓目。至中秋前后夕,垒几为台,陈设香菓,喧阗鼓吹,宴乐连宵,或踏月嬉游,逢桥打瓦,亦欢场韵事也。河亭徙倚,以永朝夕,不须倚翠偎红,自可嬉怡忘倦。余于今秋,寓居王氏水榭,每晨起,盥栉初毕,即闻邻女教歌之声,风外悠扬,使人意远。至日亭午,游艇如梭,呈丝逞竹。入夜则灯光焕发,爆竹喧豗,间偕云阳校书掀帘凭眺,爇香啜茗,娓娓清言,几忘凉月之西沉也。
  市井方言,名姬不屑道,间有一二语,在章台间习闻之,如“这也不该提,那也不必了”是也。年来忽尚一“少”字,每询以事之隐讳者,辄矢口而答曰“少”。余尝戏作集句曰:“这也不该提,那也不必了。白晳谁家郎,魂断一声少。”
  “受郎珍惜只侬知,难忘霞侵月满时。最是将归犹未忍,阿母传语怪来迟。”此《疑雨集》中王次回赠左卿诗也。庚子八月十日,余在江阴徐校书家,亦尝窃取其词以记事云:“受侬珍惜感侬痴,最是霞侵月满时。虚说并头莲子好,个中苦薏只卿知。”
  同乡沈子洁夫语余云:“长洲詹孝廉湘亭,于今春应试白门,昵梁四养女盘儿,有扇底新诗六十首志其事。其友王铁夫赋《志梦诗》五十章和焉。盘故吴人,谋归昊以事詹,志未谐而卒。詹哀之,以三百金市其柩,归葬于虎阜再来亭之西隅。祁昌司铎沈薲渔为谱《千金笑》传奇,付乐部。”詹王两君诗册,暨薲渔传奇,洁夫皆亲见之。能诵其略,惜余后至,未获一睹为憾。洁夫又云:“同时有赵药老,与磬女弟荷儿狎,荷以马湘兰小影赠之,亦韵人也。兹已从良矣。”吁!青溪不少名姝,何四条弦家独多佳话耶?
  有卖花马妪者,苏州人,住洞神宫前黑廊下。年四十余而寡,日于河房中送花为业。子媳二人,并工手艺。所居前空屋两楹,常供客馆。邻寓有陈生某,家本越中,浮踪白下。值岁除日,主人以生夙逋无偿,迫令他徙。生请以五日为期,意将迁延卒岁。而主人不可,发声征色,势且难缓须臾。生负气出门,进退无所,踯躅于利涉桥上,将为抱石之谋。适妪自桥南送花归来,见生倚栏孑立,神气颓丧,迥异平时,疑而诘问,生若罔闻,屡叩之,答以无他,词色间转似憎妪饶舌者。妪益骇惑,强揽其祛以归,研询多时,始得其实。妪喟然曰:“子误矣!以子之貌,当亦非久困者,何识短智浅,遽不欲生?妾虽贫,犹能为力,所负邻寓房膳若干金,即当代为措偿。今夕请子移寓妾居,度此残岁。来年俟有机缘,再图他适可也。”言已,便诣邻居,告以故,携取行李而返。生感其情,即为栖止。迨次年,生汲引乏人,仍无安砚之所,起居服食,皆仰给于妪。妪积久无倦容,亦无德色,偶有嘉肴名菓,必先奉生,子及媳咸服事唯谨。嗣值生妻物故,子以觅父来宁,妪知生无以为家,复百计张罗,为其子纳妇,即于邻左赁屋以居。生父子适馆攸宁,几忘旅人之困焉。后阅年余,生始就邗江一巡司幕席,挈之偕往,无多岁入,仅给饔飧,淮阴一饭之酬,尚将侯诸异日也。同时又有潘妪者,亦苏州人。有子三人,咸习梨园。伯仲并居河房,在文德桥之西。季子则家于白塔巷中,相距里许。妪往来两地,日以为常。桥北有八角碑亭,乃去来必经之路。某岁除夕,妪自河榭归家,出门甫数武,见有儒衣冠者,投缳于亭角,疾呼家人解救获苏,时已昏暮,舁归河亭。询其姓氏里居,则张生名某,籍隶浙西,亦缘赋闲多时,侨寓寿圣庵中,负西客百余金,岁暮莫偿,而客坐索不去,生不得已,谬以告贷他出,至此无之,遂自经焉。妪闻之笑曰:“原来不过百余金负欠耳。龌龊守钱奴,何逼人太甚耶!”立倾箧出金如数,付偿西客,且送生归寓,劝慰良殷。改岁后复不时馈遗。已而生将就馆西江,依依惜别,妪誓不望报,敦促启行。迄今二十余年,音问不绝,如亲串焉。二事皆得之云间袁子继香所述。余于二妪犹及见之,一卖花,一豢妓,曾不若寻常婆子耳。而济困扶危,各具一副侠肠,大为穷途生色,孰谓若辈中无人物耶?爰采入轶事以传之,且以风彼须眉,钻研钱孔,曾二妪之不若者。
  秦淮杂诗,自渔洋山人后,作者如林,美不胜录。近时吾郡徐溥雨亭先生,着有《竹枝》十首,质而弗俚,逸而不纤,亦足以征前代之流风,志一时之韵事也。词云:
  何处春光景倍佳,烟花十里旧秦淮。
  豪家日费千金赏,博得青楼一凤鞋。

  红妆结队斗铅华,高髻盘云堕鬓鸦。
  相与踏青联袂去,旧王府里看桃花。

  彩鹢飞亮取次过,游船如织疾于梭。
  翠眉不许人窥见,水榭帘遮艳影多。

  绣罢鸳鸯戏彩球,腰肢无力任勾留。
  生来少小风流惯,只解嬉春不解愁。

  荼蘼开罢绽红榴,底事秦淮作胜游?
  两岸河房添好景,石栏杆外竞龙舟。

  丁字帘前柳数行,晚凉浴罢换新妆。
  娇喉齐唱桃花扇,谁似当年郑妥娘?

  梨园乐部夜相邀,活现风情未易描。
  留得怀宁余曲在,春灯燕子谱笙箫。

  不爱后湖十顷莲,偏爱访妓莫愁边。
  游人尽道城南好,万柳庄前系酒船。

  水调伊梁动客愁,渡头桃叶尚名楼。
  画船入夜笙歌沸,笑指星河看女牛。

  云鬓风鬟插紫兰,香罗细葛怯轻寒。
  中秋踏月娇痴甚,惯会逢桥打瓦盘。
  相传雨亭在金陵为人司织局,每吟诗与机声相和。所镌《客游草》中,又有秦淮即事诗云:
  漫拟琼枝话六朝,轻烟澹粉已沈销。
  蝶香人去遗歌扇,桃叶春归冷洞箫。
  别院空传莺语滑,落花犹衬马蹄骄。
  长堤剩有多情柳,依旧丝丝绾画挠。
清丽芊绵,不亚新城绮制也。

  《续板桥杂记》、《雪鸿小记》,并珠泉居士作。珠泉素居苕雪,久旅金陵,为戟门揖客,花晨月夕,喜作狭邪游,莫愁桃叶间,浪得狂名。游踪既倦,乃着是编,鸿爪雪泥,仿佛如在。挑灯展读,觉六朝余艳,犹有可寻,而当年余曼翁之所记,亦庶几一二见之。因忆予于道光丙午秋,以应试侨寓白下,曾识任素琴校书,固此中翘楚而一时所称文探花也,索句题裙,分曹射覆,流连者匝月,迄今思之,恍如梦寐。呜呼!百年若瞬,为欢几何?后之视今,安知不犹今之视昔哉?戊寅浴佛会后二日,淞北玉魫生识于天南遁窟。


  画舫余谭 清 捧花生

  辑《秦淮画舫录》竟,偶有见闻,补缀于后,凡数十则,即题曰《画舫余谭》,亦足新读者之目。信手编入,无所谓体例,他日更有所得,当仿《容斋五笔》之例,再续成之。倦眠饥食,无所用心,唯此是务,适见笑而自点耳。嘉庆戊寅九月朔,捧花生漫志。

  秦淮佳丽,代兴有人,而鲁殿灵光,巍然独峙者,惟秋影校书。校书向见赏于随园太史,乙亥三月二日,为太史百岁冥辰,邺楼设筵小桃源之鹤归来轩,邀同梦白老人,洎小秋、亦山、玉珊、云根、绂笙、景仙、松亭,并招校书来,悬像轩中,焚香扱拜,各纪一诗,尽欢而散。校书亦成七律一章,白发青裙,红灯绿酒,固太史之流风未沫,亦校书之逸致不凡也。
  莲舫,本皖江名下士,应拔萃科,来官白门。英年傥荡,载酒花间,心契除蔻香、倚云、雨香、芳兰外,少所许可。各有题赠之作,余最爱其遗雨香云:
  庭院萧疏水竹边,无多清话竟疑仙。
  霓裳舞可高前辈,锦瑟诗还忆往年。
  上界空闻花作骨,中宵曾见玉生烟。
  妆成顾影须珍重,莫向春风独自怜。
流丽处,未许子固独步。
  顾双凤之《规奴》,张素兰之《南浦》,金太平之《思凡》,解素音之《佳期》,雏鬟演剧,播誉一时。子山、竹林尝于秋赋后,招朋好八九人,集藿甘园,观诸姬奏伎。布红氍于花底,敛翠袖于樽前,漫舞凝歌,足压江城丝管已。
  河上酒宴之盛,首数蔻香阁、听春楼、赏心庭院、倚云阁,虽有他所,莫之与京。盖主人固雅伤可亲,伺应之丫角,亦极驯谨。燕晚莺初之候,风来月到之时,乐且忘年,欢宜卜夜矣。
  袖珠既占首选,来金陵应布政司试者,争欲一见,不啻夷光之在吴市已。或以告余,余曰:“此好消息也。”未几,果有某公子艳其名,出重金力购之,阿姆尚首鼠,溪壑难盈,信夫。
  《画舫录》中,投赠诗词,佳者甚伙。而吴中诸名士,独以白斋和绿春词韵赠倚云阁十四首为最。其诗本三十首,余择其尤者十四首刊之。白斋之诗,源于乃兄药庵,不仅形似。药庵亦有和绿春韵赠蔻香诗,盖亦三十首,余选其六,限于篇也。二陆双丁,一时竞秀。
  绮琴脱籍后,久不得其音耗,谓是已从所天为黄鹤也。嗣晤抑山,甫知其因病而痴,因痴而自绞。噫!孽海风涛,无时休息,何早已回头者,仍不免倾溺之苦耶?
  某明府已罢吏议,往来听春楼中。主人知其朴诚也,私出簪珥为赠,积至二千余金。人咸高其谊,谓为秋影后一人。
   画舫名色,悉于青溪,赘笔十余年来,更为华靡。前后悬袅风灯,皆嵌白玻璃,覆以珠络,仿佛似花篮,丈尺之地,多可至五六十盏,羊角者,弗屑用也。每际盛暑,抬去席蓬,别以西洋印花布,如舫之大小,制作篷式,四角安铁柱张之,避露透风,且益轻捷。若夫舫中器什,罔不精良,稍有未备,不特无人租赁,即舟子亦自顾减色。继长增高,有加无已,何者为消歇地欤?
  邢秃,西华门舟子也。其船视藤绷略广,而又小于走舱,三面安窗棂,可容四五客,酒榼茶铛,左右陈列。春水方生,画舫未进关时,余曾偕朋辈,再招心赏者一人,逍遥其间。由老树园随意至珍珠河一带,觉萧澹中,自饶别趣。彼触热者,只博得几船箫鼓耳。
  利记香蜡铺,开张板桥口,特辟水门,便于游船者停桡货买。凡酰酱果实米油酒烛之件,一一储蓄。预以素纸,约计船中所需,刻成小帐。舟子但于晚炊时,数钱挈器具来,照帐填注,探手而得。故虽一哄临门,无烦延伫,日趋日便,此其一端。
  刘诉兰,乳名兰子,梳头妇之女。貌姣艳而痴于情,依水港旁高步家为居停。郁郁为此,甚非所愿。中秋第二日,觞客未毕,忽避席而起,家人遍觅之,早已■⑴身窗外为河伯妇矣。先是姬一日独坐窗网下,如有所见,语刺刺不休,人问之,复瞠不能答。其母谂之,曰:“若盖秘有所待,久而不来,因以身殉之。”此与宝琴事绝相类,谁谓四条弦家无钟情人哉?
  杨宝琴,初在又环家,复去而之张巧子。与陆某昵,不遂其私,竟夭于瘵,弥留之夕,尚喃喃问“陆郎来未?”可哀也!余有二诗悼之云:
  休从石上证三生,又控青鸾返玉京。
  空里优昙花一现,多情何似总无情!

  已托参媒黯自伤,翠帷谁护两鸳鸯。
  绝怜冷雨敲窗夜,苦对斑骓问陆郎。
  论者谓,《画舫录》诸姬,澹雅自推倚云,而容光夺目,肆应若流,则又当以蔻香第一。故鱼谷有句云:“菊自清幽兰自媚,蕊宫春色两平分。”盖就二姬言也,余亦深韪之。
  《画舫录》成,一时纸贵,诸姬群相诘问,以列名其间为幸。不知余以子京纰缦之游,展平子幽忧之疾,抒写信手,轩轾何心?诸姬皆斤斤若是,宁独非余命笔之初意,抑将陷余为薄幸人矣。闻某姬展转购一部去,遍检其名不得,乃至泣下。姬亦騃也夫。
  幼时泛舟丁字帘前,见有西瓜皮泛泛从上流来,中竖小零丁,翦纸为之,端楷书“收买游船当票”六字,叩之同游,咸不顾而笑,亦奇。
  泰源、德源、太和、来仪各酒楼,早已乌有,近唯利涉桥之便意馆,及淮清桥河沿之新顺馆,最为著名。别有金翠河亭一品轩诸处,大半伧劣,不足下箸。新顺盖吴人,盘馔极丰腆。而扣肉、徽圆、荷包蛋、咸鱼、焖肉、煮面筋、螺羹,以及酒碟之鲜洁,酒味之醇厚,皆无有高出便意者。暮霭将沈,夕餐伊迩,画舫屯集阑干外,某船某人需某菜若干,酒若干,碟若干,万声齐
沸,应接不暇。但一呼酒保李司务者,噭然而应,俄顷胥致,不爽分毫也。
  酒楼废而茶园兴,岂肥肠满脑者,餍饮既深,亦思乞灵于七碗耶?鸿福园、春和园,皆在文星阁东首,各据一河之胜。日色亭午,座客常满。或凭阑而观水,或促膝以品泉,皋兰之水烟,霞漳之旱烟,以次而至。茶叶则自云雾、龙井,下逮珠兰、梅片、毛尖,随客所欲。亦间佐以酱干、生瓜子、小果碟、酥烧饼、春卷、水晶糕、花猪肉烧卖饺儿、糖油馒首,叟叟浮浮,咄嗟立办。但得囊中能有,直亦莫漫愁酤。
  救生局,设于长乐渡头,邑中绅士之义举也。年时秦淮水涨,辄有失足致毙者,漂流十数日,无人收殓,两岸居人,不忍触目,或倩拨载小船,捎之舵尾,稗其出江。自创此局,而罹水厄者,咸登彼岸,较之故事,中元节以画舫载僧众,铙钹丁冬,放焰口,济孤魂,尤为眼见功德。吾愿董其局者,久久勿替焉!
  玉苓之于丹伯,伉俪弗若也。丹伯游秣陵,寓其友某氏宅,姬时时招致之,慰问周详,唯恐不当。故丹伯在客中,凡五六年,略无羁旅之感。乃犹嬲之不置,故拂其意,甚或赤舌赪颜,俾姬饮泣,己反笑吃吃不休。姬固可谓痴,丹伯终不免于戆也。诗曰:“善戏谑兮,不为虐兮。”丹伯亦请事斯语可乎?
  忆同雨芗、棣园过某姬姊妹家,寒暄之次,余偶问曰:“卿等均习文字否?”其姊曰:“阿妹固无所不识也。”余戏之曰:“然则一字亦能识耶?”姬正色而对曰:“然”。二君皆匿笑。
  小伶朱双寿,韶颜稚齿,弁而钗者也。早驰声于梨园菊部间,所演《絮阁》、《藏舟》、《打番儿》、《雪夜琵琶》诸曲,观者莫不心醉。本隶金阊籍,近亦河溽僦屋,轮奂一新。间与小酌清谭,足令樱桃减色。去年木犀开时,同子白、湘亭、药谙、练塘,游西城山中,适双寿亦携其妇桂枝来,邂逅相遇,即买画舫泛青溪。当时有联句诗纪事,子白云:“佩环缥缈神仙眷。”正指此也。
  畴昔宴倚云阁,主人出水仙花册子,求众客留题,岳庵即次册中雨芗三截句韵,应之云:
  肯抛越网贮红珊,好为湘娥写斗寒。
  只在碧城缥缈处,累人寻遍曲阑干。

  兰期忆值星三五,苕管新联玉一双。
  已向群花高处立,芙蓉何苦怨秋江。

  半帘纤月影婷婷,触耳筝琶不奈听。
  盼得微波通一语,双鬟低首祝张星。
想见红烛两行,濡毫得意景象。此册后经范川太史见之,题曰“瑶台清影图”。今藏捧花楼中。
  紫琼公子,将以谒选北上,先偕同人饯之画舫。既而月光如洗,余复乘兴邀诸君移席倚云阁中,欢醉而别。明日闻座上客,几有遭犊车之厄者。殆夫。
  岁在丑秋,茶山观察有疏浚旧河之役。西起陟门桥运渎,东由淮青桥、四象桥,迤逦达铁窗棂为止。逐段兴工,未一年而蒇事。既图蓄水,且便行舟,画舫因得纵棹自如,如游濠濮,氓庶胥颂祷之。第湮塞业经日久,民居侵占自多,邪许争投,不无坍塌,黄金虚牝,窃为掷后虑之。
  旧院自万花园圯后,风景不殊,而过从者遂少。不三四年,有镜澄和尚者,建造正觉寺,梵宇凌风,蒲牢吼月,又复倾城士女,毂击肩摩。寺之成也,不下数万金,在聚宝门东偏,度地可四五亩,层廊复室,纸醉金迷,荒烟蔓草间,正赖有此点缀。诸姬当春秋佳日,帕盟盒会之余,或步屉而来,或肩舆而往,烧香赛社,遂不之鹫峰而之此矣。
  雨芗取次花丛,独于玉香惓惓回顾。尝拉同木君、药谙、棣园、子白往访之,适姬赴约他出,踪迹之,盖为玉生明府所招也。玉生本夙好,闻余辈来,相强入座,同席为子春、弱士、孝逸、玉香,并主人韵香、隐香两姊妹。洗琖更酌,几于达旦。两主人娟秀不俗,蔼然可亲,弱士谓余曰:“此《画舫录》之遗珠也。”余笑曰:“正俟君为氤氲使耳。为补小传,作孙兴公后序何如?”弱士乃色喜。
  俞韵香,行三,隐香行四,同怀女兄弟。卜筑城东隅之三椹庵旁,地极幽僻,余因弱士得悉其详。志雅而神清,娟娟然其犹香草也。所惜晤姬时,莲筹促客,未能细罄芳悰。迟日定咏《静女第一章》赠之。
  画舫竞放烟火,向为河上大观,水鸭、水鼠、满天星、遍地锦、金盏银台、赛月明、风车、滴滴金,不一其名,不一其巧。曾凭红板桥阑,望东水关,及月牙池前,灯影烛天,爆声溅水,升平景象,图绘难■⑵。迩来业此者,范正学稍有所蓄,去而之他。客岁又逢亢旱,奉官停止。故夜游者,争事南油西漆,遂忘电掣雷轰云。
  清音小部,曩有单廷枢、朱元标、李锦华、孟大绶等,今亦次第星散。后起堂名,则为九松、四松、庆福、吉庆、余庆诸家,而脚色去来,亦鲜定止。就余所见,庆福堂之三喜、四寿、添喜,余庆堂之巧龄、太平,品艺俱精。游画舫者,携与并载,无嫌竹肉纷乘也。余庆堂复有登场大戏,别名小华林班,陈凤皋领之。吉庆则金福寿为主人,间演新声,彬雅绝俗。不设砌末者,唯孟元宝之庆福,近亦添置玻璃,灯球灯屏,析木作架,略如荡湖船样式。人家招之往,日间则别庋一箱,向晦乃合橁成之,绛蜡争燃,碧箫缓度,模糊醉眼,几疑陆地行舟也。
  百灵雀者,产自汴梁山中,羽类之善鸣者也,凡百禽声无不曲肖,故名。尤以能学猫叫为上乘,由一二声,四五声,八九声,至十三声为止。唯三五声者多,九声者已少,至十三声真希世有矣。擘细竹丝作笼,铺砂于笼底,底之中央,安小台子如春菌然,便其憩息,高可二三寸。笼外两旁,则盆盂瓶插,或铜或象牙,或名窑细瓮,为之极尽工巧,甚至有以羊脂翡翠为饰者。一笼之费,可数十金。至于防护之珍重,饲养之殷勤,虽孝子之事其所生,无以过之。豢之之人,大抵游手者居其半,而曲中之藳砧,亦居其半。盖其自朝至暮,无所事事,既不便应答门户,又无烦摒挡米盐。盥漱已毕,即携杖头钱,捧笼至官道旁鹄立,俾稠人走过,以大雀之胆,且诱令开朋发欢。开朋者,舒展两翅,立于台上,习习欢鸣也。下午乃争去王府园茶寮中,千百笼纷投沓至,互较短长,鸟声沸腾,不闻人语,彼此顾盼,以为笑乐。洎夫矅灵西匿,三五成群,联襼蹋歌,携笼而返,则又如前人诗所谓“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已。夫玩物丧志,若辈何足言?然而为虺弗摧,为蛇奈何!留心世故者曰:“是亦滥觞。”
  织梧自崇川返棹,颇作北里近游,长桥旧院之间,寻访殆遍。六月六日,邀鹤町暨予,逭暑梅素娟家,亦东城之翘楚也。貌文秀而性温存,宜喜宜嗔,赚人怜惜,第于音律茫乎未谙,客亦不忍强之。所居距隐香家一牛鸣地,与增寿庵邻。
  余见诸姬家侍婢,如秋桂、多子,均非凡品,不敢以奴星视之。昨者弱士、子山复向余啧啧道改子不辍。改子者,又兰家花面丫头也,丰韵直轶多、桂而上。甘蔗旁生,荔支侧出,扫眉人固不可无此渲染。
  药庵新有赠改子四诗云:
  小字传呼一字妍,新题锦瑟改么弦。
  曾闻丫角依兰姊,不信蟠根是李仙。
  绰约二分笼靥浅,岭摒六寸称肤圆。
  多情也似雕梁燕,相傍乌衣已十年。

  碗脱娇姿绝代夸,管城分荫托琅琊。
  俭妆未肯趋时世,清韵真堪拟大家。
  绿绮窗前金可铸,白团扇底玉无瑕。
  阿谁空学夫人样,那比芳名艳榜花。

  丁梭仙侣有方干,联襼寻春扣绮关。
  时复中之音呖呖,翩何迟也步珊珊。
  周旋翻累当筵立,平视惊从隔座看。
  多谢智璚真解事,金筒玉碗许频餐。

  一饮璚浆百感生,蓝桥梦影尚分明。
  平添杜牧重来恨,久负罗敷已嫁盟。
  未免有情空复尔,似曾相识转怜卿。
  欲将絮语从头问,怕听鹦哥唤客声。
改子先曾随小兰,小兰夙与药庵善,今春遽化去,故末章云云。
  或绳杨玉香于某姬前,姬曰:“若固梵言之扇提罗也。”叩之他姬,乃知为“没雕当”语。夫入宫见嫉,匪今斯今,蛾眉如灵均,且遭谣诼,玉香奚憾哉?
  三月即开水关,画舫次第而进,下浮桥、陡门桥、上浮桥、新桥、南门桥、长乐渡、武定桥、文德桥、利涉桥,经东水关,至大中桥、佛成桥、西华门桥、竹桥、太平桥、桴桥、通心桥、莲花桥,各归一浜,无能紊乱。间或舍此而之彼,谓之上马头,必于新浜有所费而后可入。游人有熟识之舟子,舟子有熟识之游人,临时相值,不待问其涉否,招招者,已迫而近前。若夫七板、瓜皮各小船,只供南北往返之需,既免徒步之劳,亦避蒸热之苦,其值无多,而其用甚便。早年亦有载茶酒具,赁之而游者,今则绝迹已。
  小蠡、春洲、直斋,在崇川官寺,见余和抑山咏燕赠小燕女士四律,各题绝句见寄,春洲诗尤佳,惜余病中失之,至今怏怏。小蠡云:
  翠尾涎涎弄影斜,谢家才过又王家。
  题诗好继刘郎后,肠断桥边野草花。

  谁开香社待鸳鸯,谁筑高台款凤凰。
  祝尔双飞供尔乐,一生常傍郁金堂。
直斋云:
  春情又付白门潮,盼盼楼头旧恨销。
  谁道玉真娘绝世,探花蜂蝶满红桥。

  灰心无力恋芳菲,绣佛幢前上下飞。
  一样慈航能解脱,白衣人即是乌衣。

  偏逢参氏误姻缘,深锁朱门泣四弦。
  凭尔湘中传尺素,敢辞薄幸答书仙。

  才人大抵感痴情,王谢堂前怅旧盟。
  蓦忆乘槎东海上,归来如梦不分明。
诗情悱恻,其皆伯舆后身耶?
  镂葫芦为笼,盖以玻璃,中贮小虫,可一寸许,长股长角,曰“叫油子”,亦曰“蝈蝈”。来自粮艘,天津、山左间物也。形略似蝗,而青绿色,交两股作声如蛒■⑶。饲以白粲,或葱蔬嫩甲。性畏冷,纳诸怀中,裹以吴绵,自秋半月至明春正二月。或服朱砂,则通体赤而有光,亦足把玩。曲中多蓄之者,夜辄以锦衾护之,香残烛灺时,蝈蝈欢鸣,觉细响沉沉,与娇喘间作。诵唐人“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之句,不禁神往。
  余早耳小卿名,及因子山、一芙,访于银定桥头,盖已如王母,容颜已谢。即故宅附近构广厦,门临秋水,镜扫春山,凡官府晋省来者,多税之。先与其妹绿珠同居处,绿珠旋复他徙,小卿间出而应客,琵琶入抱,未觉车马稀疏也。
  《秦淮游舫八咏》者,分析舫中所有之物,得八题而各咏之,盖以着河上之美谭也。戊辰恩科,余曾同棣园、竹恬、雨芗,觞秋试之士于余家遂园,以此题甄诗,佳作甚伙。外此更有《遂园雅集即事》,并《酒星诞日歌》、《小翦刀池读书图题词》,诗词词余,争妍竟秀。余且仿汉碑阴题名例,录成长卷。盛筵高会,莫媲于斯。复集成《遂园雅集诗钞》一卷,读者比之玉山草堂、水绘园诸雅集云。
  凡有特客,或他省之来吾郡者,必招游画舫以将敬。先数日,即擘小红笺,贮以小红封套,笺上书“某日买舟候叙,某人拜订”。命仆送至客所。客如不到,随即以小红笺上书“辞谢”,下书“某人拜手”字样,仍贮送去之封套内,并原请之笺还之,是曰不扰。否则主人预计客之多寡,或藤绷,或走舱,赁泊水次,临时速客共登。大半午后方集,早则彼美朝酣,梳掠未竟,无可省览。另以小舟载仆辈于后,以备装烟问话。盘餐或从家庖治成,用朱红油盒子担至马头,伺船过送上;或择名馆,如便意、新顺之类,代办以取其便;又或佣雇外间庖人,载以七板儿两只,谓之火食船,一切盘盂、刀砧、醋瓢、酱瓶、乌银、琼屑,以及僵禽毙兽,果蓏椒豉葱薤之属,堆满两腊,烧割烹调,唯命是听。献酬既毕,人倦酒阑,回顾箯笋灯笼,早经陈列岸上,主客欢揖而散,亦已斗转参横已。
  闺人间游画舫,则四围障以湘帘,龙媪雅姬,当马门侧坐,衣香鬓影,絮语微闻。亦有招名姬一二人以佐清宴者。唯惜舱中狭隘,无从安顿香枣,终必假熟识水榭,为更衣地耳。
  某殿撰来金陵,过素月家,自道曰状元,意欲设食。素月以其举止非是,假词却之,乃过渡之钓鱼巷李玉姿家,留连十数日而去,玉姿亦自幸亲染桂香也。昔王沂国抡三元,而志不在温饱,此公仅占一元,竟可光■⑷院,古今人相距盖霄壤矣。
  城东蟒蛇仓侧石观音庵,香火最繁盛。六月十九,传为菩萨诞辰,都人士瞻礼不绝,至十八日,则竟夜喧豗矣,习以为例。三年前,忽迁于鸡鸣棣之白衣楼,城东遂寥落殆尽。过浮桥纱帽巷口,迳到成贤街府学前,沿途搭盖灯篷,结彩讽经,以待远近进香之人盥手憩息,又特设厂煎茶,任人就饮,谓之结缘。诸姬之心出家者,相率斋戒素服而来,贝叶低宣,莲花悄合,香舆小驻,藉以眺览湖山。简斋太史诗云:“观音无别乐,受尽美人头。”观此益信。
  团聚粗蠢男子八人或十人,鸣金伐鼓,演唱乱弹戏文,谓之马上戳,即军乐之遗。伧者载以娱客,穹篷巨舰,踞坐其间,直如鸡鹜一群,哑哑乱噪,了不悉其意旨。一旧之赀,亦需给一二十百钱也。
  甲子乙丑之交,弄藤绷者,半皆年少而有力,往往趁夕阳红处,十数舟衔尾而进。始则缓划漫荡,继则由次而紧,紧而急,船势掀播,水声泙湃。座上之客禁之不能,岸上之人哗之不已。正当心摇目炫之时,众桨齐回,有若戒令,彼此愕眙,噤不发声,俯视衫裙,半已斑斑溅湿矣。其名曰抢水,又曰放水辔头,互相矜尚,不如此,不得谓之时。务此者恒至咯血。
  擘两半胡桃,去其肉而空其中,纽以细熟铜丝,俾可开阖,中用五色粉糍,捏成秘戏图,挂之床帐,巾舄皆具。向见于某姬家,不满方寸之地,而陈设秩如,神情宛若。亦小技之精绝者。
  玉龄、双龄,皆吴四家养女,住金陵闸旁。年小而致清,琵琶手语,亦清雅,采珠拾翠,足冠时流。余为颜其水榭曰“双芙蓉阁”。解素音曰,双龄乳名二肥。良然。
  曲中习尚叶子戏,曰成坎玉,曰碰十壶,姊妹往来,辄多为此。后又为投琼,有赶洋、跳猴、掷八义、夺状元诸名色。行之既久,复又生厌,乃兴压宝。压宝者,预以青蚨一枚,藏小方盒中,平放案上,前后左右,任人射之,但得宝字方者胜。其局则曰宝局,盒则曰宝盒,别将作过之宝字方向录于片纸,以为比对,则曰宝篇。穷日继夜,其风甚行。近又有所谓摇摊,法用玲珑骰子四颗,覆于器而摇之,计其点数,定青龙、白虎、朱雀、元武四门,一日之间,输赢无算。盖因有各清游,假此为买笑地者。于戏!家无担石储,而一掷百万,世岂鲜牧猪奴哉!花骨头之为祸,烈于水火,顾安得铁蒺藜碎之!
  月上,与人厚,每翦发,以表其情。碧梧主人诗所谓“分明小试腾霄计,亲把琼刀割紫云”也。计所厚者,不一人,而发亦不一翦已。余尝戏之曰:“旦旦而伐之,发其为牛山之木乎?”及闻其赘某于家,余喜曰:“发庶几保欤?”俄而时时脱輹,又弃之从他人去。吁!絮粘茧缚,姬真发短而心长耳。
  二人驾舴艋,一则扳桨,一则张网,顺流捕鱼,鲤居其半,得即买诸画舫中,名曰秦淮鲤。汲淮水烹之殊佳。
  舟子烹调,亦皆适口,无论大小船皆谙之。火舱之地,仅容一人,踞蹲而焐鸭、烧鱼、熌羹、炊饭,不闻声息,以次而陈。小泛清游,行厨可免。再买菽乳皮,以沸汤瀹之,待瘪,挤去其汁,加绿笋、干虾米、米醋、酱油、芝麻拌之,最为素食之美品,家庖为之,皆不能及。
  勾阑旧谓子弟去此适彼,曰跳槽。不得其解,或本元人传奇,以魏明帝为跳槽语始。
  偎红,杨家女,袅娜临风,举动亦端雅。偶于栝园晤之,时同素音、素兰在座。姬捷给逊于素音,而态度似出素兰之右。为余切切诉其家世姊妹甚悉。住狮桥前。起泮宫前至棘院为止,值晴明日,百戏具陈,如解马,奇虫透飞,梯打筋斗,吐火吞刀,挂跟旋腹,三棒鼓,十不闲,投狭相声,鼻吹口歌,陶真撮弄,凡可以娱视听者,翘首伸颈,围如堵墙,评驳优劣,啧啧有言。一遇敛钱之时,则互相退缩,脉不作声。亦或有于囊底瑟缩探一二文与之者,或竟于扰攘中乘隙遁去。侯其开场再演,重又蹑足而来。由午迄酉,往复如织,画舫经过,间亦拉伴同观。倘有所给,自较若辈为丰厚也。
  雨芗谓玉香之媚在骨,余谓双凤之媚在神。昨过三多堂,值双凤病■⑸初起,倚东窗白玉床,看《天雨花》说部,虽腰围瘦损,而眉目照人,有似霜里芙菜,愈形婉秀,桐花万里,谁其爱而护之?
  双凤自倚云阁移住三多堂,名士投赠如林。兰隐庵主曾有律句云:
  杨柳桥西第四家,一株琼树净无瑕。
  秋心可印杯中月,人影还明江上霞。
  待写佩环磨绢素,合镌名字购苕华。
  三层阁敞三霄路,许傍红墙试泛槎。
兰隐者,弱士之近号,弱士又为姬字日宝真。三多堂,逼临长板桥,画阁三重,翼然而起,回栏复室,入者殆迷。姬或被雾縠,炙银簧,倩影裴徊,仙音缥渺,下方人望之,几疑秦弄玉、董双成再莅红尘也。姬有弟曰双福,年十二三,姿致仿佛其姊。延年为李夫人弟,固自不凡耳。
  姚家巷、利涉桥、桃叶渡头,多苏州人开列星货铺,所鬻手绢,鼻烟,风兜,雨伞,纱绉衣领,皮绒衣领,棠木屐,重台履,香裹肚,洋印花巾袖,顾绣花巾袖,云肩,油衣,结子荷包,刻丝荷包,珊瑚荷包,珍珠荷包,结子扇套,刻丝扇套,珊瑚扇套,珍珠扇套,妆花边,绣花边,金彩鬼子栏杆貂勒,缎勒,义髻,闹妆,步摇,流苏,袅朵之类,炫心夺目,闺中之物,十居其九。故诸姬妆饰,悉资于此。固由花样不同,亦特视为奇货矣。
  《绣荷包》新调,不知始于谁氏?画舫青楼,一时争尚,继则坊市妇稚亦能之,甚或担夫负贩皆能之,久且卑田院中人,藉以沿门觅食,亦无不能之。声音感人,至于此极。尝见某者,鹑衣鹄面,彳亍泮宫前,持破磁二片,击之有声,唱《绣荷包》,靡靡动听,人或以数文钱给之。隔旬余,再过其地,某已衣履簇新,且挈一■⑹妇人,年可五十许,涂脂抹粉,手捻三尺长烟筒,扭捏作态,相与对唱《绣荷包》及淫嫚各小曲。余颇心骇,有识之者曰:“此妇不谂何许人,亦工唱。日来听某唱,惘惘若失,遂罄其赀,自媒于某。某固流荡子,亦乐就之,今盖为赘婿矣。”奇哉!
  游画舫者或厌日长酷暑,则舍之登陆,诣陈公祠,围棋局为消遣地,待阳光稍退,再打桨而去。祠在文德桥尾,小阁临流,烟茗毕具,主人多设楸枰,供人角艺。城中国手,如姜楚老、陆东山、杨岐昌等,排日在局,以待来者。主人但计局中之胜负,以为抽丰。又有一等人,舣舟大中桥下,赤身蟠辫,蹻其足于船唇上,三四辈互抹骨牌,名为碰马头壶,有天九、四狠子之别,各摊数十文于前,斤斤较量,汗流满背,自以为得趣,旁观者殊作恶也。
  《老学庵笔记》,有鄜州泥孩儿,《方舆胜览》,有平江府摩喉罗,《白獭髓》,有湖上游春黄胖,皆后世捏泥肖人之权舆。近时虎疁人,技最擅长,曳罗绮之衣裙,镂金玉为玩好,凉床暖炕,制造精良,贮以香楠木小匣,价之低昂,视装潢之繁简为准,来游吾郡,多购之者。尝戏为某校书作之,并缀以诗云:
  情语曾闻管仲姬,我侬抟土合成之。
  相看莫便嗤黄胖,省掷金钱买绣丝。
按《广异记》载韦训卢赞善事,有帛新妇子,瓷新妇子,则今之翦采烧瓷,为美人、稚子者,事亦近古。
  吾乡之酒,有堆花烧酒,麦烧酒,糟烧酒,红药烧酒,黄药烧酒,三白酒,花露酒,玫瑰花酒,玉兰花酒,松泉酒,冰雪酒,福橘酒,木瓜酒,状元红酒,女贞子酒,归元酒,种种不同。凡以米麹酿成者,味苦烈。画舫所需,向惟镇江之百花酒,及本地之冰雪酒。近皆尚绍兴酒,并丰沛之高粱酒,诸姬款客,亦以此为敬。暖高粱酒,别制小锡壶,外方而内圆,圆者贮酒,方者贮沸汤,安圆者于方者之中,逡巡即热,名曰抱母鸡。圆者或以银为之,其热更速。
  吴下某君,假伴竹轩演剧,并邀诸姬之有名者往观,以悦其所识之某姬也。某姬乃垂帘障客,而屏招来诸姬于帘外,若不屑与之杂坐者。诸姬已不豫,演未半,伶人以小故迕主人,主人诮让之,伶人暗于宾白中事嘲讽,主人忿甚,几至用武,竟不欢而散。夫我辈逢场买笑,挥千金不惜,梨园一部,所值几何耶?如某姬者,凌人傲物,施之同辈,真为鹘突。况女为悦己者容,一剧之宠,辄自尔尔,直贫薄相哉。或曰,是孛相者之懵懵耳,若辈奚难焉?
  随园依小仓山麓,台榭之胜,名闻中外。主人兰村,以名父之子,裒然著作,英年骏誉,意兴不群。凡值花月之辰,必折简招吾辈,联吟载酒,禊集园中。一时典斟诸姬,如秋影、小卿、艳雪、绮琴、小燕、月上,均缘得伺觥船,遂光门户,论者信为彭泽之闲情,非等樊川之薄幸。乃曾几何时,兰村已出宰中州,吾辈或适馆,或登楼,星散云流,不一其遇。诸姬之往来迁播,更又靡有宁居,遂使猿鹤怀人,琴樽恋客,雅游俊侣,寄慨参辰已。学畊工传神,远溯顾虎头,近师曾波臣,皆能骎骎入室。为钟喜姿作小照,风流娟媚,呼之欲出。余未见喜姿,见小照如见喜姿已。余昨亦倩其为袖珠写真,尺幅之间,意态逼肖,凡谂袖珠者,莫不一见称绝。学畊之技,殆神已乎!
  赵姿小如尝云:“与其倚门而富,无宁补屋而贫;与其为伧父妻,无宁为才人妾。”立论如此,故至今犹璞完也。梅隐初与姬晤,即称其神闲貌婉,当不作率尔人。时固未深悉其概,亦未闻其云云。嗣经仰亭详述之,梅隐益自诩鉴赏不谬。夫姬既薄命为花,后此之堕溷飘茵,诚难自主。然果能情根牢固。尘想蠲除,则烈火坑中,何必无青莲一朵哉?姬其无负所言,并无负梅隐知己之雅,斯可矣。
  芸士先有词,题《瑶台清影图》,近又成绝句二首,纤尘不染,雅与题称,句云:
  耐得清寒便出尘,蓬莱小谪认前身。
  心情只合成孤赏,莫向秾华索解人。

  明珰翠羽太翂翍,净洗铅华伴芷蓠。
  江水江云清入梦,相思无那月明!时。
  武月兰,为佩兰之妹,冯幽兰,为三多之女,均邀赏于仲坚。幽兰居裘家湾水榭,柳色春藏,几同苏小。月兰则新迁又环宅中,偕其姊并腾芳誉。或拟之“宝帐香重重,一双红芙蓉”也。
  子山将赴礼部试,婉霞亲作兰幅赠之,同人皆有题咏,余成《菩萨鬘》小令云:
  修蛾翦出三分绿,风前搦管人如玉。幽怨寄湘江,花香梦亦香。 芳心羞欲吐,此意君知否?第一盼花开,春风来不来?
同时又兰亦以画兰为别,并缀二绝句于帧首,清俊不俗,一往情深。余拟录藳,惜子山匆遽束装,竟忘之矣。
  “夜半春帆送美人”,本《桃花扇》传奇中句,邺楼近属叔美作图,盖寓送小燕赴扬州意也。范川题诗云:
  片帆淼淼欲何之?载了轻盈载别离。
  已近晓风残月候,况当春水绿波时。
  瓜皮艇子安身小,桃叶江头打桨迟。
  千尺花潭君住处,深情重唱蹋歌词。
情韵双绝,余最爱诵之。
  石帆云,王湘云,在邗江甚著名。昨来吾郡,辟纕芸仙馆于秦淮河上,马龙车水,过者如云,然非风雅之士,罕觏其面。晴葑公子,闽海游归,姬独与洽,公子亦重其品,不以寻常视之。曾见公子为其题桃花画扇云:
  谁倚琅玕笑,夭夭弄影斜。
  绿蒸前渡水,红散远天霞。
  仙露殷勤种,春风次第加。
  刘郎近何处,容易莫开花。
末二句,似有所指也。
  四松堂,自润香去后,春色寂然已。先是山右某贾剧厚姬,百计为其赎身,挈之西去,姬亦无如之何。逮辞香国,遂闭车箱,行至中途,遽尔示疾,竟殁于道上。名花历劫,太璞遭焚,姬之不禄,实贾之所致也。
  雪亭最稔诸姬家,然所与至契者,皆亦鲜克有终,余既《画舫录》中载之矣。乃与佩兰交未多日,果去而之他,亦如袖珠故事。佩兰日夜泣,目为之肿,甚至要之于路,雪亭卒不顾。吁!青楼薄幸,昔贤且然,朝东暮西,世岂鲜李十郎哉?余将渲染其事,谱《后鞋儿梦》以彰之。
  秦淮檐匾,莫久于“丁字帘前”,屋常易主,而匾终仍旧,今所悬者,乃兰川太守,玉箸篆文也。嗣后名士往来,亦多题志,然兴废不常,存佚各半,偶将经见而现在者,录以备考,题者居者,一并缀入,其不知者,概付阙如。“冶花陶月之轩”,吴山尊行书,清音陈凤皋所居。“兰云仙馆”,药庵行书,小伶朱双寿居之。“彤云阁”,朱姬赠香家,不知谁氏书。“足以极视听之娱”,吴山尊行书,在清音赵廷桂家。“邀月榭”,孙渊如分书,亦在赵廷桂家。“月映淮流”,“伴竹轩”二匾,俱在马姬又兰家。“东城吟墅”,在东水关,为鹾商游息处,铁线篆,佚其名。“忆青教师”,浦大椿家,行书,佚其名。“绉绿”,伊墨卿分书,亦在清音陈凤皋家。“驻春馆”,万廉山钟鼎文,宫姬雨香家。“听春楼”,方子固楷书,亦在雨香家。“秋禊亭”,本月波榭故址,余今年七月邀同人修禊事于此,因易此额。“先得月”,画舫小伶王百顺居之,书者佚其名。“媚香居”,汪玉才行书,单姬芳兰家。“月波榭”,马月川行书,陈老人居之,每值水涨时,凭人租赁以宴客,在文星阁东首。“云构”,顾姬双凤家,行书,遗其名。“夕阳箫鼓”,毛氏别墅有此匾,似是刘生阶书。“春波楼”,即今之兴寓,已故陆姬绮琴旧宅也,方玉川行书。“云水光中”,清音左士隆家,行书,佚其名。“画桥碧阴”,杨姬月仙家,罗抑山行书。“水流云在”,清音孟元宝家,罗抑山行书。“烟波画船”,石热如分书,亦在清音孟元宝家。“倚云阁”,余所题,金校书袖珠家。“瑶台清影”,方子山以余品倚云为花中水仙,乃题此赠之,行书。
  继余《画舫录》而作者,有《青溪风雨录》二卷,雪樵居士所著,盖述其近年狭邪之游,间缀小诗,斐然有致,第未详为何如人。或曰居士姓江,江右产也。所悉多钓鱼巷中人,而与胡七家双喜,尤为密契,纪述甚多。唯各掩其真名,易以雅号,阅之殊费摸索。又谓邀笛步,在钞库街,与黄公祠相近,乃是臆说。按志邀笛步,在青溪桥右,当距今大中桥不远,青溪桥,即大中桥也。录后另附杂剧四出,似形枝赘。
  仓山牡丹盛时,余尝招同人宴赏其下,并次第邀玉香、倚云、素月、韵仙、佩兰、雨香、月仙、五福诸姬,来典觞政,鬓影花光,熏照四壁。石顽见贻十绝句,内一首云:
  荀令香炉可再熏,酒翻生污石榴裙。
  名花解语人倾国,逗漏春光到十分。
  瓜庭,号七夕生,二波,亦号七夕生。余识二波,不识瓜庭。《画舫录》所载各诗词,皆二波作。瓜庭见之,不知是二波也,遂疑为鲁人之雁,颇不谓然。是岂瓜庭之同于二波乎?抑二波如长卿慕蔺故事,有意同之乎?是是非非,余将就琴南决之,琴南为余言。
  楹帖之雅切者,最爱晴岚赠小卿云:“偶凭杨柳藏春色,为忆钱唐是故乡。”二句皆用苏小故实。玉香尝索诗于余,余口占一联赠之云:“环真宛转何妨小,玉解温柔自有香。”盖玉香为又环之女,故一字小环也。
  月仙度曲,甲于秦淮,踵其后者,当推韵仙。余尝互以叩之,二姬均亦心折。
  秋槎公子由楚赴吴,迂道白门,偶与韵仙相值,两情眷眷,有若夙缘。携之游仓山,主人为治具,余与邺楼复招素月、佩兰来,公子皆澹漠视之。盖心目中只一韵仙也。逮公子解缆,韵仙又买舟送至三十里外。倾城名士,相得故相悦耶?
  韵仙与秋槎定情后,形影不离,信如《会真记》所云,“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饯别随园时,絮语喁喁,柔情款款,余适阅秋槎《瘦红词》,因戏拈其语曰:“此正‘别时言语欠分明,只莫记了三分,忘了三分’也。”秋槎亦为解颐。
  数年前,龙眠君偶于蕉扇上戏绣折枝花朵,又故累花椒,作蝴蝶禽鱼之类,持赠闺伴,外间仿而为之,遂以大行,继且他省亦来购办,利市三倍,不胫而走,龙眠之利溥哉。迩来诸姬,又尚白团扇,亦绡亦罗,或绣或画,扬芳风于腕底,堕明月于怀中,只益娇怜,不虞捐弃矣。
  桐舫,不知何许人,往来秦淮河上,手罄多赀,诸姬无不揶揄之。欲纳蔻香,蔻香漫应之,未许也。又某生者,与某姬厚,姬不索其值,而矢以身从,生辄枝梧其词,姬竟赍恨而殁,疾亟时啮其指甲,邀生往诀,生卒不赴。知之者,莫不詈生为负心人。笑禅《秦淮偶纪》云:“美人一笑倾心处,可是黄金换得来?”殆指此二事言。
  无业游民,略熟《西游记》,即挟渔鼓,诣诸姬家,探其睡罢浴余,演说一二回,藉消清倦,所给不过杖头,已足为伊糊口。擅此艺者,旧推周某,群呼为周猴。自入京为某公所赏,名遂益着。某公败,猴乃丧气而归,今且不知所往。孙供奉一寒至此,真为树倒猢狲散耳。
  余梓《画舫录》成,不数月,坊间已有翻本,以其无关著述,有利负贩,遂亦不问。鹿庵还宦八闽,顷寄《见怀》七律四首,之一云:
  谁模赝鼎值兼金,自盥蔷薇细检寻。
  才子文章原锦绣,美人声价已璆琳。
  雕青争选游仙梦,恶紫难防射利心。
  也胜弓衣传绣遍,天涯几辈是知音?
鹿庵盖在官署购得此书,故云。
  鸦片,《本草》一曰哑芙蓉,乃治莺粟花为之,可疗久痢。今之所行鸦片烟,则购外洋土泥,熬炼而成,迥然各别已。其味香,甘黏如黑饧,不知何时流入中国?价值昂贵,嗜之者,谓可助精神,利百病。荧荧一灯,卜昼卜夜,吞吸无厌。历三二年后,耸肩伸颈,面若死灰,虽具人形,实登鬼录。屡奉严禁,买卖均有科条,其实私相授受者,殆终不免。少年子弟,流恋平康,珍如慎恤,诸姬亦间以娱宾,罔知利害,罟擭陷阱,不待驱而自蹈之。可哀也夫!
  《品花诗》,梦雪老人作于乾隆癸卯间,盖甄当时诸姬,分上、下、平三十首咏之。尝为余述诗中姓名事实,足为风月掌故,惜以繁冗,不及载入。老人姓白氏,名铭,号秋水,梦雪乃别字。本山东籍,侨寓金陵,博雅工吟咏,着撰亦伙。年开九秩,而视听不衰,每与话少年时事,尚津津不倦云。
  今之钓鱼巷,犹明之珠市。珠市,人不屑居之,而间有佳丽。钓鱼巷亦然。余于《画舫录》中不少登采,盖以人重,不以地限也。徐姬月香,小字桂珠,先住巷中,既以狭隘喧嚣,移家城北铜人街。小香、蠡湖昆仲,尝邀余洎木君、棣园、莲臞、梦华小宴其间,矮屋碍眉,颇称精雅。姬亦娟娟静好,翠袖临风。始知珠市之风流,不殊旧院之妍媚,人特囿于习见耳。
  诸姬家所用男仆,曰捞猫,曰镶帮,女仆曰端水,曰八老,均不得其解,亦不知各是此二字否?然是皆外人呼之,其主人则深以为讳。
  诸姬谓子弟之旋来旋去者,曰化生;偶一往游,而畏人闻见,曰私娃子,又曰蒲包货,即私娃子之意,盖私产之子,多以蒲包贮弃之。昨岁,蒋玉珍嫁为宫雨香弟妇,传有随嫁丫头四人,予叩其名,则皆里中少年而豪富者,玉珍夙与之善,今既适宫,四少年亦因之而往。轻薄者乃以此调之。吁!选胜征歌,缠头浪掷,虽取之尽锱铢者,亦用之如泥沙矣。而卒之被斯名也以往,人之多言,亦可畏也乎!
  花月春风十四楼,轻烟澹粉十三楼,十三十四,论者不一,皆洪武初建于郡城内外,置官伎以安行旅者也。沧桑既变,基址无存,读《判花阁诗余》,有寻十三楼故址,《高阳台》一解,感慨系之矣。词云:
  月魄难招,花魂乍醒,杜鹃啼乱秦淮。觅觅寻寻,还如访艳铜街。珠楼忆自何年辟?数将来,多过金钗。想参差,比字行分,比柱筝排。 而今只有斜阳影,已枇杷树尽,杨柳枝衰。何况佳名,板桥记,本全该。弯环小巷还如昔,赚当时燕子重来。认模糊,何处红窗,何处香阶?
  淮青桥重行造高后,利涉桥亦踵而修葺之。第淮青专募众姓之捐,利涉则兼及诸姬之费。箫声明月,风景一新,不仅二十四桥者,盛于绿杨城郭矣。
  侯双龄与施郎事,余既于《画舫录》中详载之,偶见《易安斋集》,有《红兰曲》一章,咏其事,谓是某公子之仆,悦双龄而志不遂,乃同约饮鸠而殒云云。盖传闻之非其真也。诗近三百字,为震泽邱君后同作。
  余初不识稼亭,既因湘眉、石船始谂之。未几而稼亭分守雅南,迁海安,匆匆十载,耗问颇疏。顷知余刊《画舫录》,乃属石船远道来索,或以中载藕香故事也。稼亭性恬退,无轩冕气,公余辄以艺菊对酒为乐,殆隐于宦者欤?忆在秦淮行馆时,曾为余题《冶山销夏图》,词极清真。
  钓鱼巷郑家水榭,以事入官,后久无赁者。兰陵某观察,雅爱其地,赎为寓邸,甫匝月间,修造已备,画栋飞云,朱廊款月,游舫过此,夺目生辉。昨又以榭旁余屋,薄其租值,招名姬馆之,翠黛红牙,昼夜曾无停辍。意者谢傅归来,寄情丝竹,东山女伎,当亦在苍生之列耶?
  不晤莲塘,一星周矣。昨忽枉过,余又他出,存许姬畹香诗一轶而去,盖属余选刻者。亟录其绝句二首,《早起》云:
  箫声吹彻画楼东,才卷湘帘怯晓风。
  怪得今朝春色好,隔宵酥雨湿新红。
《春雨有感》云:
  罘罳风动雨如烟,绿倦红稀亦可怜。
  甚欲登楼慵拭目,惜花遍遇妒花天。
又《青溪泛月》云:“灯与月争白,花随风送香。”亦佳。雨香云,畹香有《白秋海棠,和〈红楼梦〉韵》一律,颇有逸韵。俟寄稿来,当为刊之。
  茶食店,以利涉桥之阳春斋,淮清桥之四美斋为上。游画舫者,争相货买。诸姬凡款客馈人,亦必需此。两斋皆嘉兴人,制造装潢,较之本地,倍加精美。
  向时曲中人,唯以吹弹樗蒲为事,罕有肄习女红者。近则曲圣之外,多有针神,刺锦挑罗,争新竞巧。识者谓是归真返朴之渐。
  画舫之外,别有灰粪船,长可三丈,阔四五尺,平时装运粪草。至端午节,则略为刷洗,以载竞渡者。每人数文,一船多至五六十人,老幼男女,嘈杂齐喧。自西关至东关,往复一二次,随卸去,又招第二起,谓之搭满船。或空闲时,值南北庙市演戏,又赁之装戏箱以取值。皆伧父四五辈,手握长篙,裸体围尺布,相率唱淫亵山歌,三两句内,必以“小娘子”、“海棠花”间之,不知何解?大半皆嘲诮诸姬,并及河中游客。各事其事,闻者亦无如之何。
  某翁年八十矣,狎某姬才十八岁。翁尝戏赠以诗云:
  我年八十卿十八,卿自红颜我白发。
  与卿颠倒恰同庚,只隔中间一花甲。
或谓姬盖唐小也。
  海树令尹,分校南闱后,暂寓朱氏河亭间壁,乃芳兰校书家。海树《秦淮后游诗》中所谓“买邻刚好近柔乡”,盖即指此。尝见其《媚香居偶题》云:
  秋影春痕画未成,银蟾甘让烛花明。
  芙蓉不怯西风瘦,黄叶声中自写生。

  渡江桃叶水潺潺,阿子歌残月子弯。
  怪底销魂禁不得,有人生受六朝山。
海树制锦石梁,循声洋溢,闲情一赋,无妨彭泽风流也。
  海树又有倚楼横笛处,戏题二绝云:
  玉雨梨花写泪痕,费他水软又山温。
  会中盒子知谁得?不数南朝寇白门。

  帕首熏香夜未深,灯前眉语托琴心。
  秋寒较比春寒浅,无那凭阑已不禁。
其诗似为小如作。
  避蚊石,在西华门桥侧。相传其地向无蚊虫之扰,尝乘画舫往观,蠧然二石,在河之干。果验与否?拟招居者询之。
  《河楼絮别》院本一折,秋槎在都门寄余点订,盖其去秦淮时,为韵仙作者。情文委宛,全摹玉茗堂《折柳》笔仗。韵仙获此,胜于小玉多多矣。
  继园觞花之宴,瘦绿为主人,大会余辈,饮至达旦。蔻香、月仙、蓉裳、玉香,亦与其盛。竹肉竞奏,庄谐杂陈。莲臞独赏月仙,谓其爽朗隽迈,可与白门湘兰比肩抗手。信不诬也。
  明神宗时,秦淮四美人,为宋无瑕、郑无美、马湘兰、赵今燕,渡江名士,纷致佳题,迄今熟南中故事者,犹能道之。忆昨招鸥雨集画舫,偶与议及,鸥雨辄曰:“长桥旧院之间,二百年来,岂鲜佳丽,可媲前徽?坐使寂寂,无怪幼于、醇甫诸君,暗中齿冷。”即于酒畔,次第群芳,就彼此素悉其色艺者,拟素月、倚云、蔻香、月仙四姬,以与朱郑等相匹。翌时质之同人,亦不谓谬。于是秦淮后四美人,几于团扇弓衣,家家图绣矣。
  余自袁浦游归,闻双凤、雨香、素音,均有所适,小卿竟祝发为佛弟子,苦海回头,皆大欢喜。雨香之去,邺楼且有诗寄子山云:
  台边论价尚千金,惭愧书生市骏心。
  月影忽移花影暗,泪波曾逐酒波深。
  再逢陌上终何忍,便不侯门未易寻。
  目极萧郎如断雁,江南江北思沉沉。
  四季名花,虽朱门绣户,尚未之见,而曲中诸丽人,已早有插带者。盖缘不惜重赀,预给花匠,故能争先购致以助新妆。余曾于六月见一姬,髻上簪木犀球,因口占纪之云:
  不多金粟散天香,应共荷花斗靓妆。
  拣得一枝替两鬓,累他五百舍人忙。
前朝桂花开时,有拣花舍人五百名。
  《笛步秋花谱》,青门令尹所撰,选诸名花,配名姬。独以赵小如为美人蕉,未几竟为小如脱籍,携赴洛阳矣。先是吾郡某孝廉,亦悦小如之妹五福,将与令尹为苕华分载之举,俄竟去而他谋。吾知团扇秋风,五福殆与露香同其耿挹耳。
  碧城仙吏,顷为余叙《画舫录》,又题词四律,更有《秦淮杂咏》二十四绝句,读者以为不减渔洋风韵。公子小云,亦制序相赠,吐属绵丽,的真齐梁作家。序中有所谓蕊仙者,吴下名校书,闻亦丰艳,亟思一见之。

  〖注:■⑴,扌+双,音悚,执也,推也。⑵■,亻+无,即怃。■⑶,虫+韦,音胃。蛒■⑶,虫名。■⑷,彳+亢+亍,音杭,俗呼■⑷衏,乐人也。■⑸,疒内古,gù,音顾,久病也。■⑹,其+页,qī,音欺,丑也。〗


  白门新柳记 清 海阳许豫养和编 同里杨亨晓岚校 尹氏松竹草堂校刻

  序一
  夫适老庄之兴者,类模范乎山川;综颜谢之才者,每流连夫风月。矧六朝胜迹,美人歌舞之场;九曲情波,狎客宴游之地。名区久着,逸想斯存,是以画舫成编,板桥作记。龚芝麓传奇一阕,绮罗之旧恨偏多;王葑亭杂咏诸篇,金粉之闲愁不少。莫不胸罗邱锦,手染班香,销金寻自在之窝,镂玉撰小名之录已。则有高阳望族,吴会才人,抉叔重之经心,抱宣平之道骨。品题人物,留汝南月旦之评;抒写灵襟,寓江左风流之薮。每当花雾仄暝,松飙荡秋,双桨破烟,一筇踏月。鹔鹴贳酒,庐访文君;鹦鹉呼茶,帘搴小玉。明珰翠袖,轻如楚国之宫腰;锦缆牙墙,艳比隋舟之殿脚。诵杨叛儿之一曲,疑翻乐府新词;证柳如是之前身,为想真灵慧业。谁谓一池水皱,事不干卿?真应千尺潭深,情能移我矣。况复华年易逝,浩劫横飞,楼阁烟销,钗钿露委。春波泻怨,辱井埋红,秋唱凄魂,舞衣惨碧。旧苑之顿杨俱尽,空余抱蔓螀啼;欢场之寇卞全非,剩有偎花蝶冷。谁能遣此,吁可悲夫!而乃胜迹重逢,情缘再续,大堤走马,乌榜秋风,流水栖鸦,红桥夜月。零脂剩粉,依然绝代之姿;冶叶倡条,犹是相思之种。此赠之青玉,张平子未免多情;而费尽黄金,杜牧之于焉属意者也。于是朱丝界纸,白练题裙,惜彼铅华,品其次第。或写娉婷之玉貌,或传宛转之珠喉,或珍佳句于香囊,填将鸳牒,或纪芳年于锦瑟,谱入鹍弦。摹颦笑之余妍,春日妆前之色;绘别离之幽怨,晓风笛里之声。遂使思括金荃,才争玉茗,兰心蕙质,齐缀丹毫,梗断蓬飞,都逢青眼。桃花画扇,同参泥絮因缘;燕子题笺,等寄沧桑感慨。则是记也,虽不过典征白下,仅擅场于南部烟花;而要之情系苍生,实接轨于山东丝竹尔。
                           上元卢崟叙。

  序二
  夫子渊为洞箫作溢,玉溪因锦瑟裁诗。璧月琼枝,溯丽华之妙舞;金花银烛,翻静婉之清歌。莫不餐英一林,割锦千尺。晓研螺墨,翠管刻曹玉之名;暝爇鲵脂,鲜篆压兰金之印。况乎南朝冶思,北里俊游,编琼笈以求题,敛香襟而乞句。邀笛冶城步曲,每忆桓伊;闻歌石子冈西,最怜昙首。乌丝阑底,春灯燕子之笺;碧玉波中,画舫桃根之渡。问十三之雁柱,证到前因;比廿四之虹桥,数来小字。此《白门新柳记》所以作也。慨自劫惨红衣,歌凄白雁,秦川公子,经乱无归,洛下杜秋,伤离易老。访青杨之旧巷,吟蟀惊寒;吊白奈之荒园,啼鹃怨晓。脂田一絓,耕出琼钗;粉泽双环,拾将绣镞。莺初燕晚,一场春梦之婆;凤靡鸾吪,五夜秋坟之鬼。而重赓散雪,再按团云。小拓纹窗,认鸳鸯之坠瓦;乍开钿盒,检蛱蝶之残裙。蒋妹溪头,归潮千叠;潘妃市口,冷露一丛。洵足渡艳史于齐梁,洗腴愁于江鲍。当夫倡条罥梦,冶叶嬉春,细雨小楼,玉笙吹彻,繁花曲院,金缕歌残。画周昉之屏风,与月二影;赋王珉之团扇,共珠一香。碧乳瓯圆,赋新词于斗茗;红丝研小,仿妙格于簪花。歌绛雪而春迷,睇碧云而岫远。横波双溜,妒素魄之娟娟;软玉一梭,织红香之缕缕。微吟倚竹,翠袖生寒;款语吹兰,青琴媚夕。伊其相谑,擘笺江令之家;我亦欲愁,浇酒马真之墓。则有闲吟杜牧,善赋兰成,采红豆于江南,语碧烟于窗下。谁能遣此,紫荷抛谢掾之囊;无可奈何,白苎叶吴娃之谱。闹子京红杏,半臂争持;唱之涣黄河,双鬟下拜。戏拈镂管,画马一角之残山;闲倚绣帘,吹张三影之飞絮。回玉簟银床之梦,素手调冰;换铜琶铁绰之声,红牙按拍。盖皱一池之春水,何事干卿?而扑三月之新阴,谁歌怜汝?既而暝色将敛,长烟欲收。倦蝶之楼,憨亦宜梦;陈蟾之画,纤不胜眉。下九初三,款款采菱之约;中央四角,垂垂排粟之光。张画鹢而舟回,剔冰蚖而灯灺。轻衫小扇,鹧鸪之曲双声;侧桨重帘,鹦鹉之呼一诺。句留何处,长桥短彴之间;枨触无端,残月晓风之奏。此又觅水天之闲话,蜡泪堆红;溯花月之前尘,酒鳞漾碧也。嗟嗟!絮果难圆,萍因易散。东风一梦,歌断丝连;流水三生,颦深黛浅。三分影瘦,谩传豆蔻微辞;一寸香凋,谁缔蘅芜往梦?唱遍黄梅之雨,贺老凄凉;抱空紫玉之烟,韩郎憔悴。不堪回首,斜阳别燕之天;无恨伤心,古渡栖鸦之地。楼头望远,白袷安归。陌上生愁,青骢莫系。赋渭城之三叠,凄绝何戡;抚江陵之十围,泫然元子。劳劳亭在,已深摇落之悲;瑟瑟波空,来照萧骚之影。何必杨枝已遣,柳氏不逢;而后白傅销魂,韩翃茹怨也哉?然而梦皆如幻,色即是空。悟后枯禅,已作沾泥之絮;续来坠绪,空怜落溷之英。写哀乐于中年,委荣枯于浮世。仰看白日,我辈能狂。笑索紫云,人生行乐。金迷纸醉,不知天上之浮云;粉碎珠啼,且喝酒边之倒月。曲中擫笛,答寥雁之吟;画里堆蓬,趁闲鸥之话。去愁城万二千里,击铜斗以高歌;住醉乡三百六旬,把金杯而不落。其亦弦诗烟际,开笑口之胡庐;促坐星阑,吐枯肠之芒角乎。仆流连霞■⑴,彷象月抱,惜兰香之小谪,记匏爵之灵因。船放总宜,载阴铿之奔铫;具挈济胜,兼徐邈之酒枪。而别每春波,瓢如秋蒂。再来惨绿,已非张绪之年;重付小红,空有姜夔之曲。栖栖薄宦,几湿青衫;侧恻陈欢,渐凋翠羽。且复问沧桑六代,为弹劫外之枯棋;是谁歌烟柳一章,更补焚余之乐府。
                     同治壬申季夏之月,海阳许豫序

  题词
  灯下阅《白门新柳记》,触拨坠欢,率题六绝句,以质昔年同游诸君。
                         上海畹香留梦室主人
  何顿风流久寂寥,青青无复柳千条。
  谁知几劫红羊后,又见春风舞细腰。
  阅遍秦淮两岸秋,山温水软足风流。
  黄金挥尽才人老,借得群花当史修。
  画船载酒几经过,冶叶倡条奈若何?
  谁说竹西亭外月,渡江犹有二分多。
  何人消夏分香榭?有客寻诗梦绿轩。
  为说狼烽消尽后,相公新制护花幡。
  舁平犹剩旧乌师,漂泊江湖感鬓丝。
  一曲琶琶谁省得,不堪弹向落花时。
  黛螺皱碧水拖蓝,长板桥头柳色酣。
  家有闲情无处寄,化为红豆满江南。

  白门新柳记
  大文宝
  文宝,字韵珊,金陵人。本良家,幼随阿母避寇杭州,转徙至沪上,孤苦无依,遂落平康籍。年十四,艳美绝伦。沪上为通商码头,富商大贾麋集,时江浙犹未克复,两省豪贵,亦多寄居于是。文宝名既噪,门前车马,络绎如织。而文宝独敬礼文士,视彼市侩蔑如也。沪之北里在洋径浜,乐户不啻数千家,多苏人,习尚柔靡,文宝独以俊爽胜,名在苏帮上,与桂珠黄爱卿相伯仲。懒云山人《沪上本事诗》:
  枇杷花下客敲门,小病新苏茗话温。
  终带六朝烟水气,移来海上也消魂。
为文宝作也。岁庚午归金陵,杜门谢客,惟二三知己,文酒之会,招之则必至,并不取缠头赀。所居曲房绮闼,香炉茗碗,位置楚楚。山人时客金陵,再赠诗云:
  几年沧海别,惆怅意如何。
  南国抛红豆,东风卷绿波。
  重逢疑梦寐,絮语代悲歌。
  莫漫伤迟暮,看余两鬓皤。
一日进香清凉山,有素未识文宝者,侦知之,驰数十骑随去,绕佛殿三匝,不能礼拜,急登舆归。其为时所倾慕如此。秦淮兵燹之后,两岸河房,虽未复旧,而灯舫较前转盛。文宝每值夏夕,独坐一凉篷,悬名人书画,灯数盏,以枣花帘障之,舱内供建兰、茉莉数盆,旁侍一女童,时徜徉于青溪长板间,见者疑为天上神仙,可望而不可即也。文宝故知书,楷法妍雅,继从山人学诗,栩栩有清致。又工鼓琴,能为《平沙落雁》曲,爱于月夜操漫,泠泠动心魄。山人曾为水阁之会,觞咏骈罗,履舄交错,品题群芳,以文宝为之冠。文宝度曲,解为新声。豪于饮,工为酒纠觥绿事,座客无不沾醉。清凉仙子于座中识文宝,为本事诗十二首,有云:“最好天然谢雕饰,一泓秋水出芙蕖。”又云:“珊珊秀骨翩翩影,多在回波一笑时。”其风致可想。性孤傲,颇以标格自矜,非其意所属者,虽以厚币招之,不肯赴。有贵客游金陵,冒风雪相访,一见欣慕,谋落籍,置之金屋,卒谢罢之。然择偶甚苛,迄无所就,亦不免春华易谢之感。山人赠诗有云:“偶弹宝瑟酬知己,生恐红绡误此身。”又云:“素面久除涂抹习,丹砂谁识女儿身?”盖悯其遇云。中州野鹤道人,年七十四,耳文宝名,款门求见,意甚虔,文宝慨然出见,敬礼备至,道人快甚,常津津于齿颊间也。
  王宝珠
  宝珠,钱唐人,幼为父母鬻于金陵王姓家。年十六,丰肌秀骨,两靥微涡,颀立亭亭,有玉树临风之致。曲师导学琵琶并度曲,意不屑也。所居小楼一角,房栊幽静。贵游文酒之宴,坐无宝珠不乐。清凉仙子,以庚午秋赴金陵乡试,访见之,击节叹赏,谋以五百金落其籍,鸨母居奇,未之许。未匝月,已为浙人设计赚去。仙子方落第归里,及至闻其事,怅惜无已,赋《失珠》诗云:
  丝丝杨柳画楼春,长板桥头履迹新。
  江上秋风千古恨,何时再遇弄珠人?

  迥忆萧斋宝相开,金樽玉笛共徘徊。
  从今痛洒鲛奴泪,十斛明珠换不来。
  素娟
  素娟,海陵人,辛未春来金陵。年甫碧玉,童真未漓,新月照人,轻云吐岫,望之足销尘思。初未甚知名,屡与水阁之宴,与文宝联袂,懒云山人赠文宝诗,有“素月娟娟宵脉脉,秋心分领是何人”之句。女伴艳其语,竞绣于领巾,如《杏花春雨词》之织罗帕也。素娟尤吟讽不去口,而未知秋心分领之意,疑专为己作,丐山人书之扇头,山人不忍相欺,又不忍拂其意,乃另赠《一剪梅》二阕云:
  生小娉婷绝可怜,素影蹁跹,素貌天然。妆成徙倚画栏前,花也娟娟,月也娟娟。  偶伴檀郎入绮筵,素面窥帘,素手调弦。琵琶斜抱鬓云偏,态又娟娟,韵又娟娟。
  百本琼花孰比肩,樊素争妍,束素同织。有时倚竹小流连,风引娟娟,露浥娟娟。  兜率宫居第几天?毫素难宣,纨素休捐。愿卿珍重好因缘,惜此娟娟,莫误娟娟。
  素娟得词甚喜,秦淮灯舫中播之管弦,争相传诵,素娟名遂盛,歌筵舞席,佳客竞相招致。先有一轻薄子,欲出重赀挟之去,素娟抵死不从。此子旋因他事败,人皆服素娟远见。某太守自江北来,一见素娟,诧为神女,赠七襄锦为贽,意在梳栊素娟。娟不应,太守索然兴尽,另觅得金仙,以爱素娟者爱之,然终觉不如素娟美。次年复来金陵,仍招素娟侑酒,问娟家所寡有者,娟逆知其意,答以“年来小丰裕,多受贵人赏赉恐折福;且不久将为贫家妇,金玉锦绣,无所用之。”太守默然。又力赞金仙色艺之佳,固请再招金仙,太守许之。其明慧而有机变如此。素娟声价日高,而性情恰甚闲逸。居临桃叶渡,每日晓妆初罢,手扶纶竿,倚水槛垂钓,人见之如烟笼白芍药,柔荏清艳,殆鲜其伦。蛎道人谓其秀色可餐,真得山川灵气者。洵然。秦淮灯舫盛时,游女如云,贵家眷属,爱素娟婉丽,时招同游,院中人尤羡慕之。初素娟与小灜仙善,结为手帕姊妹,灜仙少二龄,已先嫁,然不得所,详在灜仙传。素娟亟欲从良,而鉴于灜仙覆辙,颇切踌躇。盖盛名鼎鼎之时,爱者多,忌者亦不少,谣诼之口,君子伤之,矧十七龄弱女子乎?宜其求脱离去。
  蘅香
  蘅香,广陵人。举止潇洒,落落有大家风。爱作淡妆,无抹脂障袖之习。工度昆曲,意气豪宕,高响遏云。时金陵宴会,以药倦斋为最盛,幕客寓公,逭暑消寒,均集于此,每集蘅香必与焉。蘅香既与诸名公游,遂乃高自位置,俯视一切,硕腹贾,无从望见颜色。因此所如不合,郁郁不得志。遇有高会,辄以酒浇块垒,一举数十觥。醉后耳热,按拍悲歌,听者为之掩泪。悔余庵主人,来往金陵,奇赏之。主人有孔北海风,座上客常满,全力为蘅香提唱,赋诗纪事,座客从而和之,积至数百首之多。今《悔余集》中,载叠韵诗七十首,皆由蘅香而发。其警句云:“文无不是迷阳草,坐久心清入妙香。”则专指蘅香也。蘅香羞与市侩伍,心日强,境日塞,益以曲糵自戕,又癖嗜芙蓉膏,体日尫弱。双湖外史与蘅香雅相得,歌场酒次,相对忘言,淡而弥旨。先是海上客最昵蘅香,既有小隙,外史心弗善也,遇蘅香加厚,病中常遣使存问,兼致医药之资,亦可谓深于情者矣。辛未秋季卒,年二十四,葬清凉山侧。懒云山人呼蘅香为酒友,其卒也,山人吊以二绝云:
  一醉沉酣永别离,负卿惟有寸心知。
  生平爱作香奁体,偏是蘅芜未入诗。

  占得清凉土一抔,荒郊埋玉不胜愁。
  何人为立真娘碣,点缀风流似虎邱。
  小灜仙
  小灜仙,广陵人。颜色如海棠经雨,艳冶绝伦,而眉宇间,时露英气。年十三,来金陵,髫发双垂,殊可人意。年十四,艳声遂噪,与素娟齐名。每有雅集,招素娟者,必兼招灜仙。素娟长灜仙二龄,以貌胜,而歌喉稍亚。灜仙则抑扬宛转,极穿云裂石之胜,每度曲时,坐中欢哗顿息,屏气凝神,潜心领略,惟恐其曲之终,在局外者,亦不禁喝采。又能串《思凡》、《佳期》等戏,红氍毹上,应弦赴节,真不啻袅袅垂杨,摇曳于晓风残月时也。初抵金陵,齿弱而憨,稍露芒角,日与诸名流濡染,吐属亦渐臻清妙矣。某贵公子,年甫弱冠,温文尔雅,钟爱灜仙,灜仙意亦向往,遂订婚嫁。公子格于严命,事中止。江北某镇军以威挟之,掷与鸨母白金三百,径挟之去,非所愿也。镇军好内,如夫人者六人,灜仙班在第七,众姬以其出身乐籍,共起揶揄之。镇军豪宕无定性,宠日衰,褫去衣饰,迫使共婢媪操作,常吞声饮泣。年甫十五,遭此折磨,令人有煮鹤焚琴之恨!惩伪騃人,赋《减字木兰花》惜之云:
  灜洲仙子,袅袅亭亭谁得似?小样红妆,立向瑶阶妒海棠。  东君酝酿,勒住好春香未放。跋扈风来,擘柳吹花一夜开。
  紊英
  素英,广陵人,家居廿四桥头。姿致绰约,跌宕风流。乡宦某公嬖之,拟置作簉室,定约后,垩壁清尘,已将作阿娇之贮矣。某公旋病卒,室中人恚甚,谓病由素英致,乞江都令按其事。素英闻信,星夜逃至金陵。甫卸装,先声已播,招侑洒者无虚日。九十九洲钓徒,遍游南北,阅人甚多,自为生平所见,无如素英态度者。居秦淮未匝月,艳名颇重,略亚素娟,时称二素。寻为匪人所构,遂成讼。江宁令牒拘之,素英窘甚。与懒云山人仅一面,丐素娟代请缓颊。山人以诗寄令云:
  六朝金粉久荒凉,才有生机上绿杨。
  修到秦淮风月长,岂宜飞牒捉鸳鸯?

  素娥失计方奔月,再困云英奈若何?
  寄语风流贤令尹,护花恩比种花多。
遂免逮。此事与《随园诗话》袁香亭事绝相类,亦佳话也。素英自是厌薄烟花,飘然遁去,虽同辈亦不知其踪迹云。
  小玉红 小红
  小玉红,六合人,转徙维扬,年十三至金陵。慧眼修蛾,天然韶秀,雏发未燥,盘辫插花,丰姿殊韵绝也。两颧微高,而其隽逸之气,如太原公子裼裘而来,自不可掩,又如高秋健鹘,乍得新霜,分外神俊。至其柔腻熨贴,则飞鸟依人,明月入怀,别有一种风致。歌喉酷似小灜仙,唱《仙圆》一阕,沈爽滑烈,动荡心魄,清商徐引,倾其侪辈。菱湖长精于音律,品秦淮曲口,以小玉红为第一。此论既出,一军皆惊。盖以其年尚稚,而名未着也。资格取人,遂无真赏,嘲风弄月,亦如是乎?所居近东水关,屋宇颇隘,而为灯舫往来必经之地,游人属目。懒云山人偶过此,遥见玉红,讶其神采颇类灜仙,招使度曲,叹赏不置,即以所谱《秦淮灯舫新曲》画纨扇赠之。玉红粗识之无,略为解释,已洞悉全套节奏。山人又赠联云:“青莲绝唱夸群玉,白石新词付小红。”玉红手制茉莉花球赠山人,兼丐题咏,山人即席赋《百宜娇》谢之云:
  琢玉为花,剪冰成颗,妆罢彩丝穿就。式仿晶圆,影偷月小,鼻观清芬参透。奇葩媚夜,恐暗里春光微漏。想攒将碎瓣团围,趁伊含蕊时候。  刚好是风前浴后。偏懒押瑶簪,学贻琼玖。配有莲花,答来栀子,故故芳心挑逗。低悬麝帐,料素艳今宵生受。到更阑酒梦醒时,妙香徐嗅。  
玉红得词甚喜。蛎道人亦赏识之,赠诗云:
  生小眉颦尚未舒,亭亭初日照芙蕖。
  寻芳已遍青溪曲,李俗桃粗总未如。
自是声名顿起。玉红与素娟、灜仙,皆为手帕姊妹,排行第五。又有名小红者,齿与玉红若,亦婉慧。
  岫云
  岫云,一名秀芸,兴化人,幼随母居仙女庙,己巳春来金陵。年十六,姿态妩媚,秀外慧中。善歌舞,豪于饮。居城南之璇子巷,声名藉甚。与蘅香、如意,常往来于药倦斋中。先是海上客最昵蘅香,继因投契过深,略生嫌隙,海上客遂专注岫云,花晨月夕,觞咏流连,岫云无不与者。海上客善度昆曲,每偕岫云更唱迭和,色授眉与,旁观亦艳羡之。庚午秋,傍花居士赴试金陵,一见岫云,遂相款洽。岫云手持素箑,上画鸡冠花,索居士题,居士援笔立就,句云:“虽然非草非花质,却比群芳出一头。”意以第一人许之也,岫云喜甚。居士又属泰西人为照像,遍征题咏,由是岫云名益播。某大令欲以六百金落其籍,未之许。江左某生亦来应秋试者,强纳为姬,拒之更力,生乃纠恶少年十余人,谋窜取之。居士侦知,匿岫云于别室,匝月事寝,岫云深德居士,欲委身事之。嗣居士将归,岫云每询行程,辄有采凤灵犀之感。临别折兰花数枝,授居士曰:“以此订同心耳。”居士谱《高阳台》一阕云:
  丁字帘前,辛夷花底,维舟曾共寻春。慵自梳头,淡妆不着罗裙。闲云心性生来懒,只闲情绊住闲身。待安排,纸阁芦帘,贮取真真。 无端又作天涯梦,叹飘蓬踪迹,同是沉沦。两度秋风,争忘石上前因?搴兰当作将离芍,付箫郎,暗领清芬。最难禁,握别绸缪,后约殷勤。
  明年居士重来,访岫云于钓鱼巷,鹣鹣鲽鲽,又逾两月。客有与居士同游者,性暴躁,岫云不甚礼之。一日偕居士过访,岫云匿不出,客大怒,出声垢谇,碎其香奁什具殆尽。居士再三解劝不及。居士性极温存,乃为同伴所累,深自惶歉。又因岫云别有所欢,不免稍露秀才本色,遂与绝。惩伪騃人戏代岫云作《菩萨蛮》寄之云:
  曲阑倚遍愁心续,郎心更比阑干曲。寒意袭轻衫,郎心寒不寒?  秋风吹木叶,叶与林长别。莫漫怨秋风,春花往日红。
近惟海上客岫云情好无间云。
  如意
  如意,广陵人,居钓鱼巷之西。圆颊丰肌,其秀在骨,人以肥环目之。爱作淡妆,如梨花倚雪,有屏弃铅华之意。阳羡山樵,雅爱怜之。名与蘅香、岫云埒。时双湖外史提唱蘅香,海上客提唱岫云,山樵则专提唱如意。三君皆名流,多在药倦斋、秤它巷两处雅集,座无杂宾,惟乘骢旧使、柳下客、西湖渔隐、懒云山人间与焉。诸君品题,谓蘅香豪迈,岫云冶丽,至于静穆自喜,不即不离,青楼而有良家气韵者,断推如意为最。然如意颇自矜重,非所属意,缠头锦虽厚不往。有武弁某招与游,峻拒之。某怒,遣勇丁围门以威力相胁。如意侦知,由后户先避去。是时驻防兵弁日与歌楼寻衅,遂有大哄秦淮之举,絷女妓数人,曳归内城,数日始放还。从此如意视烟花为恶道,深自潜匿,日以从良为念。庚午夏,扬州司马纳为姬,同伴羡其得所,而山樵怅惘不已,赋《减字木兰花》惜之云:
  扬州小杜,肠断烟波江上路。叶已成阴,孤负寻春一片心。  宵凉梦杳,如意珠沉星影小。不怨嫦娥,只怪瑶台风露多。
  大文卿 小文卿
  大文卿,盐城人。明姿憨态,光彩射人。壬申夏五月既望,湘君偕慎独生,宴懒云山人于秦淮画舫,清飙微起,微波不澌,湘君召酒佐二人,一则文卿也。既入座,吐属圆利,举止娇殢,四坐欢然,湘君乐甚。自是一意文卿,不复恋道旁苦李矣。龙眠画史,亦雅重文卿,极口揄扬之。然画史周历花丛,取多弃少,未免爱博不专。近则检束身心,深防跅弛,故虽癖好文卿,踪迹恰不甚密。惟湘君至诚皈依,为赋《采萧》之诗,“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有此亲切,人或以微词取笑,文卿争之必力,文卿相待亦颇加厚。方文卿之初至金陵也,名已着,嗣因事构祸,所欢挈至姑苏避之,事定重来,声名更盛,骎骎乎肩随素娟矣。近与素娟、岫云诸名下,结为手帕姊妹,类聚群分,亦如文人标榜,可笑也。秋波稍有雌雄,是白璧微瑕,而一种温腻之气,实足令人心醉,慎独生赠诗云:
  娇小双文剧可怜,得人意处最便娟。
  泥卿一唱清平调,不作鸳鸯也是仙。
同居有小文卿者,稍瘦怯,而亦自楚楚可怜。
  巧龄 巧珠
  巧龄,年十三,巧珠,年十一,金陵人,居牛市水阁,皆安月娥养女也。月娥另有传,在《衰柳记》中。金陵克复后,秦淮旧人存者,齿皆垂暮,后起绝少,仅安家两巧耳。巧龄姿貌中人,而酬应便捷,妙于语言,每值宴会,辄以舌战众宾,虽老名士不能屈。善捶洋琴,手口相应。前统领某镇军,来金陵,钟爱之,以安家为邸舍。值巧龄生辰,置酒高会。巧龄欲致全真散人,未至,寄赠联云:“调舌能为千百巧,称觞初度十三龄。”盖慰藉之也。巧珠便嬛伶俐,娇稚可怜,唱昆腔小调,无不入拍,每姊妹合串杂剧,群叹为双绝。秦淮方升平时,一河两岸,妓家比屋而居,以京帮为上品,苏帮次之,扬帮又次之,近日风流薮泽,全属扬帮矣。两小庶能延京帮坠绪乎?
  大翠龄
  大翠龄,海陵人,良家女,年十四,以父负债急,鬻身于广陵李八家,居仙女镇,与詹上舍昵,欲委身相事,上舍亦心许,假母不欲也,强挈至金陵。辛未夏,傍花居士访翠龄于小玉红家,脸晕微红,如芙蓉之倚朝露,修洁自好,婉慧多情,而眉黛间时有恨色。居士因灯舫之会,酒阑细询隐衷,翠龄以詹上舍旧约告,属居士作书寄上舍。居士怜其多情,同社宴集,必招致侑酒,声价渐高。然日以从良为念,假母患之,以计赚归。翠龄既归,念居士不去口,每逢金陵客,必询踪迹。壬申春,复来金陵,晤居士,自言忧伤蕉萃,恐不久于人世,辄呜咽不自持。居士再三慰劝乃已。时有某统领者,甚爱翠龄,谋以六百金落其籍。翠龄亦厌倦风尘,矢愿相依。房中媪,窃闻其议,阴白假母,假母尼其事,陵虐百端。翠龄知事不谐,与某君诀别,促其速归,夜饮芙蓉膏死,年二十有二,闻者无不太息。淮南大令为作传,春谷明经为作诔,惩伪騃人闻其事,赋《浪淘沙》悯之云:
  花月太匆匆,泪裹巾红。香魂轻逐五更风。生与芙蓉争艳丽,死殉芙蓉。  磨蝎苦临宫,比翼无从。星期密约竟成空。傅粉何郎情未断,再世重逢。
  小桂
  小桂,广陵人,如意之妹也。长身玉立,艳冶如桃花,善谈谑,能令四坐解颐。与素娟、双凤、小灜仙、小玉红相善,号五姊妹,为后进之翘楚。辛未秋,傍花居士宴全真散人于画舫,招来侑酒,歌喉清脆,酬酢当人意,手持折叠扇,扇上小楷能辨认,散人称赏。次日散人游秦淮,又见小桂立于柳阴之下,旁侍一女童,俨然画意,遂赠以《虞美人》词云:
  兰汤浴罢梳妆懒,宝髻松松挽。白罗衫子茜纱裙,闲与知心小婢立斜曛。  桃枝绿扇摇风细,粉汗香融腻。扇头谁写十三行,仔细端详,笔画似檀郎。
时悔余庵主下榻于药倦斋,方搜罗秦淮佳丽,一见小桂,叹为名不虚传,拟排日宴会,为得人庆。适有淮西降将慕其名,欲出重金梳拢,小桂不愿,又惧祸,乃宵遁。近闻艳名已噪竹西矣。
  双凤
  双凤,一名绮梧,兴化人。中身常貌,无瑕可摘,至于眼波之飘瞥,性格之温存,时盖罕其偶矣。与小玉红同居。蛎道人与全真散人,泛舟过东水关,适双凤凭阑伫立,数水面游鱼,着茜纱衫,持桃枝扇,偶一送盼,使人意消。蛎道人悦之,即招致舟中侑酒,赠以《凤凰台上忆吹箫》词云:
  云冷沾钗,雾香笼袖,从教芳思深深。记无双别传,引凤余音。多少花繁月皎,侬只是、未解归心。闲凝盼、携卿觅醉,助我题襟。  难寻、阆风渺渺,休再问成连海上瑶琴。望玉霄清迥,谁共登临?传语双成料理,同觅取、凤子清吟。清吟罢,红灯暗销,绿酒停斟。
  道人与散人为文字旧交,近日同作寓公,约以觞咏消夏,雅集颇多。散人方提挈玉红,道人亦拂拭双凤,自是雪藕调冰之地,两美常联袂比肩矣。
  小翠龄
  小翠龄,广陵人。年十四,光彩焕发,若太阳之升朝霞,若流云之吐华月。性恬雅,不多言,颇近闺秀风流,不似曲中人也。双钩亦纤好,无矫揉造作之习。清凉仙子心识其人,屡向惩伪騃人言之,騃人虽品题风月,而从不作曲巷之游,未之见也。一日闲泄子招之,騃人适同席,极许可,并夸仙子为正法眼藏。翠龄与大文卿同居,稔知騃人善以笔墨饰粉黛,即席求词,騃人戏赠《调笑令》云:
  调笑,调笑,自许年华正妙。怪他阿姊情痴,镇日妆楼锁眉。  眉锁,眉锁,渐渐新愁到我。
仙子亦赠诗云:
  不着胭脂自可怜,亭亭净植致天然。
  当筵莫怪娇羞甚,花未开时月未圆。
仙子白下看花,已将十稔,平生赏识,惟王宝珠,每饭不忘。《衰柳传》中,汤小聪亦津津乐道。其余佳丽,类皆口有雌黄,独于翠龄,极力赞赏云。
  文玉
  文玉,广陵人。年十五,随母来金陵,居牛市秦二家水阁。秦二家为群艳所萃,文玉其冠也。凌波细步,丰致翻翩,性爱静洁,喜清谈,不屑学歌舞。己巳夏,傍花居士招之游,怜其遇,思为其戚量珠,议未成,值端午节以邻哄受惊,避居城北。未几,归某参军为侧室。
  金龄 小金龄
  金龄,姓耿,广陵人。己巳岁,来金陵,亦居秦二家。长文玉二岁,面如傅粉,肤若凝脂,妍笑工颦,大有西子捧心之态。温雅亚于文玉,而慧辨过之。时以白晳称者,推金龄最,故有白金龄之目。西湖渔隐最赏识,每招之侑觞。后又携其妹金宝来,同居钓鱼巷水埠头,名益盛。旋以讼事归广陵,为大贾赚去。秦二家自文玉、金龄去后,门前车马稀矣。近日又有小金龄者,亦广陵人,华容婀娜,姿态横生,真美人模样也。药倦斋主人昵之。惜无手口,故不为时所重,然专以色选者,当不忍遗弃。
  大金凤
  大金凤,广陵人。齿稍长,丰致嫣然,举止温雅,工于应对,知音识曲,能豪饮。居淮清桥察院之东偏。兵燹以来,旧院遗址,无可寻觅,即从前利涉桥、文德桥一带,所谓丁字帘前、落日放船好诸名胜,亦皆鞠为茂草。馆妓丛集钓鱼巷,湫隘已甚,名流望而却步。独金凤家,室宇精洁无纤尘,笛床琴几,位置不俗。起坐一小楼,钟山岚翠,扑入帘桁间,如在画图中也。某都督,能顾曲,喜金凤善歌,酒次辄招共按拍。清凉仙子与游灯舫,亦赏其跌宕,赠诗云:
  乌衣巷口夕阳红,十二阑干一笛风。
  何事金钗钗上凤,也来飞舞画船中?
与大翠龄同居,自翠龄饮鸩后,人皆恨其假母,目为不祥,过者绝少,并金凤声价亦减矣。
  金仙
  金仙,广陵人。面带微麻,人戏呼为麻姑。而酬应周至,歌曲浏亮,殊不恶劣。半月君极垂怜焉。时素娟方负重名,半月仰慕之,招来侑酒,冀当素娟意,佩瑶巾扇,力求精品相贻。素娟身分既高,视之殊落落。半月君不怿,阳为顶礼素娟,实则狎昵金仙也。金仙与水阁主人不合,半月曾与水阁之宴,拟招金仙侑酒,主人长揖求免。金仙闻之,衔恨入骨,半月亦怒形于色,转丐全真散人赠词,以释其怨。散人赋《临江仙》云:
  金粉丛中谁作主,仙缘即是尘因,漫将嚼蜡视横陈。为卿搴杜若,聊当麝兰熏。  雾鬓风鬟人隐约,隔帘轻启珠唇,闻歌子夜也消魂。泥他乌帽客,何事妒红裙?
  小玉琴
  小玉琴,广陵人。面目平正,齿如瓠犀,常品而无俗韵,一笑媚生,尤擅风骚之致。阳羡山樵,自如意嫁后,怅怅若有失,得玉琴喜甚,谓其性格近似如意,遂招致之。玉琴工度曲,其声清越以长,每值更阑烛灺,酒半星稀,曼声发于座上,真足解宿酲、驱睡魔也。又善酬应,多从富商大贾游,故艳声颇着,而韵事不多见。
  大宝龄
  大宝龄,广陵人。面目开阔,气象峥嵘,一洗青楼冶荡之习。旧在广陵演剧,扮大花面,声若洪钟,《红楼梦》中之葵官也。来金陵遂不演剧。清凉仙子曾一招侑酒,颇嫌其过于豪放,解之者曰:“柳耆卿‘晓风残月’,与苏长公‘大江东去’,并美词场,何必袅袅娉娉之为是,而铮铮佼佼之为非乎?”仙子一笑。某参军颇昵爱之,常招往药倦斋中,使点双陆筹。
  小琴仙
  小琴仙,广陵人。年十四,夭桃颜色,着露尤妍,细柳身材,临风善舞,其媚在骨,其腴在神,虽年未破瓜,而送盼流娇,已足令人心醉。向居小灜仙家,两小无猜,颇称相得。灜仙嫁后,渐解生愁,近与小玉红同居,俊爽不逮玉红,而妖冶则似过之矣。龙眠画史、铁笛仙,俱极口赞赏。
  小素贞
  小素贞,六合人。年十四,随母来金陵,居钓鱼巷之秦二家。丰姿窈窕,媚态横生,初试登场,芳名未着。更生子首提唱之,赠以诗云:
  古棠城是阿侬家,日向龙津学浣纱。
  一饮秦淮河畔水,眼前颜色艳如花。

  年华娇小致蹁跹,试曲初登玳瑁筵。
  素面每将团扇障,含贞羞唱《想夫怜》。
  小翠红 妩龄
  小翠红,广陵人,素娟妹也,另与大文卿同居。与小翠龄同庚,身躯细小,婀娜生姿,裙下双钩,如笼春笋,与小翠龄可称双璧。龙眠画史,绝爱怜之,闻有《白门新柳》之编,画史谓:“翠红为后起之秀,必不可遗。且阿姊素娟,名方洋溢,如午日之初中,翠红则质抱葳蕤,如朝阳之甫上。安见异日桃根,不方驾目前桃叶乎?”因亟为编人。又有妩龄者,广陵人,齿亦弱,娟秀可喜。沪上某部郎薄游金陵,招使侑酒,评为秦淮雏鬟之俊云。
  小兰
  小兰,广陵人。年十三,身材瘦小,态度轻盈,《桃花扇》所谓“怀中婀娜袖中藏”也。药倦斋主人赏之,决其它年必为上品。一日宴湘君水阁,招来侑酒,翩然入座,弱不胜衣,座客各垂怜焉。及引箜篌而唱,则又脆若调簧,响如裂帛,殊畅人意。酒阑,更串《十二红》曲,及诸杂耍,舞袖飘摇,直欲乘风飞去,又俨然一小灜仙矣。懒云山人酬以二绝云:
  意态飘扬似半仙,何须花板试秋千。
  可怜生就娉婷质,为赚当筵买笑钱。

  掌上盘中事有无,雏龄天付此轻躯。
  郎当鲍老休惆怅,老尚登场合认输。

  白门新柳补记
  前书以记为名,是记事非品花。采访所及,随得随录,名次之先后,与色艺之优劣无关焉。即以记事而论,传闻异词,爱憎异性,难免参错,稗官小说,游戏而已,不得以信史责之。前书间有遗珠,特为补记。养和近作淮海之游,他日归来,当不以鄙人为僭妄也。壬申季秋晓岚识。
  妙红
  妙红,字韵秋,金陵人。年十八,旧妓宫小婷女。温润秀逸,如玉离璞,如花逢春,两颊涡生,双钩笋瘦,工撇兰,能操琴。就京帮而论,色艺可肩随文宝,前记巧龄传中,期其延京帮坠绪,得兹妙红,或者在此而不在彼乎?幼时随母避乱海陵,壬申季秋回金陵,居桃叶渡之东舍,馆甫定,即为有心人物色。傍花居士偕野鹤道人访之,一见倾谈,风流蕴藉,大相称赏。居士出素箑索画,盖将面试之也。妙红对客挥毫,撇叶点花,了无羞缩之态。居士珍同拱璧,遍征题咏。次日为剑舞叟言之,招来侑酒,叟赠二绝云:
  幼妇芳名迥出俦,比将风格待罗虬。
  水乡荷芰都开过,艳绝芙蓉绚晚秋。

  旧稿湘兰着意临,调脂吮墨费沉吟。
  有人雅爱天然素,莫把红心压素心。
  彩云
  彩云,兴化人。年十八,由广陵来金陵,与小金龄同居。金龄轻盈若飞燕,彩云丰艳若玉环,人称双美。秦淮灯舫盛时,各路歌妓毕集,谓之趁热水,鱼目明珠,颇难辨认,因此彩云未甚知名。盂兰会后,趁热水者陆续散去,浮云既净,高秋自清,黛色岚光,始露青山真面目矣。一日,傍花居士与龙桧子泛舟清游,彩云适在邻舟度曲,哀怨悠扬,听之有惊秋意。曲终,小立船头,款洽絮语,殊增留恋。越日,冶秋之集,遂招侑酒,入座微带愁容,酬酢间颇露呻吟之态,野鹤道人异之,代为诊脉,始知其感冒已久,力疾而来。同人倍相怜惜,龙桧子赠以诗云:
  颦眉如见病西施,风露清寒怯不支。
  我喜赏秋胜销夏,闲云心性彩云知。
  绮香 秀英
  绮香又字绮卿,毗陵人。年十八。自幼转徙维扬,近寄寓于莫愁桃叶间。面如满月,肤若凝脂,性格温存,举止安贴,与岫云、文卿辈相伯仲也。无不可子、惜春主人,招野鹤山人、龙桧子、傍花居士作冶秋之集,是夕潮退波恬,舟轻人静,露珠桂月,分外清幽,不似向来喧嚷矣。座中素娟、小玉红,皆司空见惯者,惟彩云、绮香,初次识面。绮香酬应周至,不即不离,曲口亦颇大雅,座客称赏。龙桧子即席赠彩云诗,傍花居士复为绮香请,遂口占一绝云:
  余霞如绮映妆楼,人影衣香续冶游。
  次第看花休恨晚,白苹红蓼不胜秋。
同居有秀英者,亦明慧可人。
  灜珠
  灜珠,毗陵人。年十九,风姿濯濯,体态盈盈。暂寓秦淮,知交尚少,以故《新柳记》未经采入。向与素娟善,素娟为新学道人言之,赠以《一萼红》云:
  板桥头,怅彩云渐散,烟水冷孤舟。灯火飘萧,佩环寥寂,看花人已归休。问沧海,遗珠谁访?认丰姿,如见杜家秋。影里情悰,尘中物色,累尔灵修。  艳说状元崇嘏,在清溪九曲,占尽风流。同辈云泥,故人车笠,名场一样牢愁。要借我、颓唐老笔,为玉人、声价长琳璆,从此琴天笛夜,心字香酬。
  杨宝珠
  杨宝珠,金陵人。年十六,貌丰艳,性敏慧,以手口胜。清凉仙子、野鹤道人俱不以为然,而龙眠画史赏之,铁笛仙争之尤力。且以前记王宝珠借口,谓“王宝珠何幸而巍然列《新柳记》之首,杨宝珠何不幸而不得缀《新柳记》之末乎?”因为采入。龙桧子诗云:
  环肥燕瘦岂能同,各有灵犀各自通。
  多事一编新柳记,白门处处刮酸风。

  出塞明妃等逝波,清凉仙子奈愁何?
  断无合浦珠还日,且唱宏农得宝歌。

  宋玉微词易失欢,有人怒发欲冲冠。
  劝君满酌蒲桃酒,信史原难责稗官。
此诗既出,北里中门户之见,渐次释然,不独为杨宝珠增声价也。
  绿菱
  绿菱,广陵人。年十三,身材瘦怯,性格温存,弱龄而有大人家数。演昆曲,能合拍。大龙山樵赏之,谓可作《新柳记》殿军,且卜其它年能自成一军。丐剑舞叟以诗张之,叟赠二绝云:
  儿家新学画双蛾,访艳争思细马驮。
  绿未成阴宜护惜,西风缓唱采菱歌。

  品题风月一番新,惯种今生未了因。
  我到旗亭常贳酒,待卿来作侑觞人。
  喜龄
  喜龄,年十六,广陵人。眉目清秀,吐属风流。杏林山人眷之,偶抱恙,招闲泄子诊视,虽云鬓蓬松,而意态幽闲,大有楚楚可怜之致。与闲泄子谈,自以不登《新柳记》为憾。闲泄子赋诗二绝为贽,请补入记。诗云:
  儿家江北住江南,半带娇痴半带憨。
  最喜瓜期年二八,更怜眉样月初三。

  自来名士善评花,异卉奇芳次第夸。
  知否幽兰在空谷,挑灯和雨泣琵琶。

  白门衰柳附记
  汤小聪
  汤小聪,字绮琴,金陵马氏女,为汤如珍养媳。如珍本秦淮院中人,故侍郎某公最赏识之。金陵陷,避乱姑苏,时在丙辰丁巳间,如珍老矣。小聪本在芳龄,明眸善睐,慧丽绝伦。幼读书,通文义,工度曲,尤精画兰,得马湘兰遗意。黄山初白子一见爱悦,遂为置钗环,赁居室,气象焕然一新,于是姑苏之名大噪。而初白子益嬖之,缠头之费,逾千金。有传其事于黄山者,严命敦促归里,不忍别,绘《歌楼听雨图》,遍征名流题咏,溪上老渔赋《高阳台》词云:
  桃叶移根,竹山携酒,相逢名士倾城。心字香烧,麝兰一气双清。姑胥台畔丝丝柳,惹丝丝楚雨含情。画楼深,绮语谁知,只有红灯。  绿窗人去眉峰远,怕鹧鸪吟断,蝴蝶魂醒。约略春愁,和烟图上湘屏。寻芳小杜重来未,愿珠徽长俪鹅笙。更消停,门掩梨花,剪烛同听。
  清凉仙子诗云:“好寻碧海三生约,莫负青溪九曲深。”又赞其画兰之工云:“心灵自擅生花巧,腕弱偏能撇叶工。”初白子自赋七律十章留别,警句云:“作茧已拚蚕自缚,迷香未必鸟知还。炉烟比似郎心热,一味腾腾袅博山。”“歌曲擅长招姊妒,诙谐对客解郎围。”“此身容易卿卿属,乍见矜持习见狂。”“割臂悔要前夕誓,颦眉偏吝一声应。”“小别何曾虚一夕,再来争忍说经年。惺惺相惜人三两,脉脉中含语万千。”“破镜因缘关妾念,投梭心事慰君怀。”可谓哀感顽艳矣。无何姑苏又陷,小聪转徙如皋。至甲子,金陵克复始归。初白子来应秋试,重晤于洋珠巷,执手缠绵,泪随声堕,盖匪特儿女情悰,伤离惜别,兼有慨于沧桑之变幻,金粉之凋残也。初白子又赋《秋柳》四章寄慨,警句云:“垂垂不觉青娥老,楚楚相逢白下秋。”“情丝欲绝终难断,绮梦虽遥未易醒。金缕已残休作絮,青丝不绾叹飞蓬。”“重听别调翻三叠,忍见长条近十围。”则又似为小聪伤迟暮矣。丙寅春,清凉仙子来金陵,于牛市访见之,徐娘虽老,尚有风情。初白子与仙子本旧交,因此时相聚晤。是时懒云山人、太史某君、药倦斋主人,常来往于金陵,皆乐与小聪游。其后初白子之官西江,仙子归新安,小聪于水阁设祖帐,酒阑歌罢,各自黯然,大有一曲阳关泪万行之态。己巳,仙子复来白下,则小聪已归欧阳氏矣。小聪旖旎风流,吐属典雅,绝无倚门气习,后来之秀,如《白门新柳》所记者,惟大文宝庶乎近之,盖同得六朝烟水气也。呜呼!可多见欤?题小聪画兰,多见于近人诗稿,悔余庵云:
  湘兰合是前身,欲步横波后尘。
  任是秋风吹瘦,蛾眉犹斗精神。
  我愿花如人寿,谁怜人似花蔫?
  恍见唐宫妆束,墨痕注到唇边。
藤香馆云:
  劫后秦淮水不温,美人名士各消魂。
  可怜金粉飘零尽,剩馥残膏带泪痕。

  画阁图成墨未干,心香私燕马湘兰。
  天涯岁晏无芳草,留与萧郎郑重看。

  丁字帘前璧月孤,重来往迹认模糊。
  迷香有径何人熟,让与风流郑鹧鸪。

  风枝露叶影残春,迟暮相逢似有因。
  我是江南吴祭酒,当筵亲见画兰人。
  安月娥
  安月娥,金陵人,巧龄、巧珠之假母也,为秦淮旧妓。升平时,齿尚稚,颇着艳名。煮石顽仙赏之,赠以《一萼红》云:
  称芳名,是广寒旧队,小谪下瑶京。蛾样犹纤,蟾辉未满,神采先放光明。曾学过霓裳法曲,串新声,呖呖妒啼莺。靥笑添涡,眉修露慧,睇转流情。  误到团圆时候,劝灵娥珍重,莫堕愁城。豆蔻含香,芙蓉作蕊,烦恼何苦相萦?须记着前身小影,伴青天碧海耐凄清。留待梯云客至,唤取卿卿。
  此词脍炙人口,至今传诵。金陵陷,月娥避至他处,迨克复后始归。六代莺花,都非畴昔,遍访当年姊妹,率皆玉碎珠沉,自顾马齿亦加长矣。旧居牛市水阁,尚存废址,牵萝补屋,粗作安排。所欢某二尹,久定终身,而业已床头金尽。不得已,补缀筝琶,重为荡妇,幸而歌喉未改,节拍分明,迥非时下雏鬟所能企及。因此招侑酒者,不以色选,而以艺登。且重其为京帮,生涯颇不落寞。每当酒阑夜永,与二三熟客,谈白下往日风光,真如天宝宫人,说开元遗事也。迩来养女巧龄、巧珠,日渐知名,遂不屑再登歌席,惟在室中伺客,坐享其成云。
  郑二娘
  郑二娘,金陵人。幼时从秦淮名曲师学技,故至今犹以歌曲胜,节拍不差累黍,群推为老成典型。居东牌楼水阁,左为文德桥,右为武定桥,双虹掩映,一水沦涟,绣户深深,珠帘漠漠,放舟者过其下,咸逆料此中有人也。清凉仙子访之,爱其妆阁之雅洁,赠以诗云:
  晓开妆镜笑窥奁,水阁潮痕夜雨添。
  记取樱桃旧门巷,当窗一桁枣花帘。
  二娘年近不惑,风姿稍觉憔悴,而气韵则不可掩。攀香客昵之,嫌水阁过于轩豁,另为移居僻巷,厚其供养,使绝外交,可谓赏识于牝牡骊黄之外者矣。一日药倦斋主人招游画舫,适与懒云山人同泊,彼此从未谋面,主人使度曲,为山人寿。歌喉上彻云霄,律吕又分明可按,时心字湖中画舫几二百号,女妓以百计,各自停筝歇阮,逊谢弗如。是殆所谓老辈风流耶?山人赏以诗云:
  果然觌面胜闻名,雅调能令俗耳清。
  谁倚红鸾评节奏,彩云遥护许飞琼。
是日大文宝独坐一凉篷,停泊僻处,静听二娘度曲云。
  陆兰英
  陆兰英,金陵人,为从前陆二养女。陆二者,秦淮名妓,豪华奢靡,倾动一时,所居画阁红楼,珠帘绣幕,为北里之冠。江宁某方伯,公余退食,常过其家,爱其屋宇轩敞,谈风月于此,会衣冠亦于此。时值上恬下嬉,见者习惯自然,了不为怪。兰英方在垂髫,得伊假母提唱,名颇重。陆制军之公子最昵爱之。金陵旋陷,避居姑苏,门前车马,不异当年。姑苏再陷,遂转徙无定所。近日重至秦淮,眉棱翠偃,鬓影蓬飞,秋娘老矣。赁居石坝街烟局之后,湫隘嚣尘,不洁已甚,每有博徒隶役过往,因此名流绝迹,匪特憎其齿之暮也。嗟乎!千金马骨,市之者特重其为骏骨耳,若得意时,则骄纵凌人,失意时,则卑污自贱,蝇营狗苟,有识者唾之矣,独一陆兰英乎哉?
  施文霞
  施文霞,金陵人。昔为秦淮名妓,工画五色文鱼,人称绝艺。乱后转徙姑苏,名更盛一时,豪贵皆与之游,近如楚北某观察、某大令,及环山游客,皆能历历谈其艳迹,盖曾联割臂之盟,订同心之好者。色衰适人,旋抱文君之恨。金陵大定,乃归,颇思整顿钗环,重作阿婆三五少年伎俩,而从前旧好,稀若晨星,存者亦无复过问。至于走马五孙,挥金公子,类驰逐于钓鱼巷口,觅青娥皓齿,买笑追欢,如文霞者,望望然去之矣。困顿无聊,遂至卖芙蓉膏以自给。嗟乎!昔年供奉,无异神仙,此日追陪,半皆厮养,虚名难恃,末路易隳,天殆借一施文霞,为眼前儒林传中,英雄谱内,痛下一针贬欤?懒云山人为赋《衰柳词》以寄慨,调寄《柳梢青》云:
  絮果难圆,杨枝易老,秋又今年。红粉朱楼,青骢紫陌,空说缠绵。  依依长板桥边,记弱态、惺松可怜。饱阅繁华,蓦惊摇落,苦受烽烟。
  曲师刘培珊
  刘培珊,金陵人,秦淮老伎师。乱定,重理旧业,《新柳记》中人,大半称女弟子,《衰柳记》中人,则又从前朝夕承值者也。花白髭须,老而不俗,是丁继之一流人物。善吹笛,女郎度曲,律吕稍有不合,辄委曲成全之。弹筝摘阮,尤擅绝技,每值踆乌西坠,顾兔东升,烟水迷漫之会,坐一小七板,来往于利涉桥、大中桥一带,为群弟子按拍,才离西舫,又上东船,真乃点水之蜻蜓,穿花之蛱蝶也。懒云山人赠联云:“九曲青溪,一声长笛;大江东去,孤鹤南飞。”又出素扇求诗,山人赠以四绝云:
  魁官笛子卯官箫,往事苍茫话板桥。
  各有宗风尊护法,彩云仙队领娇娆。

  新栽杨柳碧竿绵,几辈王孙系画船。
  天宝诗人多感慨,江南偏遇李龟年。

  十番子弟各翻新,只有何戡是旧人。
  我醉扣舷歌水调,可能抵笛付真真。

  祭酒诗编楚两生,南朝押客并知名。
  暮年冷淡无吟料,借尔筝琶遣我情。
  以上皆升平时旧人,近尚挂平康籍者。

  跋
  白门为自古靡丽之乡,山温水软,美着东南,素来风尚,侈声伎,耽游宴繁华之积习,沿淫冶之遗风,盖扰有南朝金粉之流芬余韵焉。其间月地花天,舞衫歌扇,艳情绮思,选胜寻芳,犹可想见于《板桥杂记》、《画舫诸录》中,此所以极士女嬉游之乐,而写朝廷清宴之风,亦殊足以见升平气象已。咸丰癸丑,惨遭赭寇之乱,据为盗窟者,十有二载。秦淮河房旧址,荆榛塞道,瓦砾堆阶,清溪遗迹,徒剩磷照狐鸣。年来稍复旧规,游船往来,踏波乘浪。才妓名媛,大都至自吴中,来从邗上,而土著中人,亦复不少。两岸笙歌,一堤烟月,承平故态,父老犹有见之流涕者,此《白门新柳记》之所由作也。作者为海阳许君养和,《衰柳附记》亦出其手。《补记》则杨君晓岚笔墨也,述秦淮之近事,续旧院之丛谈,谈者艳之。曾几何时,为当道所严禁,野鸭飞鸳,一齐痛打,月碎花残,在所不免,而作记之人,不特无金铃十万,以护名花,且复重遭疵诟,指是书为祸胎罪首,劈板片付之祖龙一炬,于扁试书院诸生时,特命一二题,以致讥评,诸生亦撰楹联,以纪其事,几兴文字之衅。夫秦淮之有绿篷船,原所以点缀烟波,流连名胜,诚穷乏者之养济院也。一旦绝之,无以为生,帷有号寒啼饥而已。况自管敬仲设女间三百,乐籍遂不能废,是书偶为游戏笔墨所及,虽谈艳冶,又何关于政体也哉?因跋其后,为漫论之如此,礼法之士,幸无讥尔。光绪五年正月七日,淞北玉魫生跋。

  〖注:■⑴,车+从,音踪,车迹也。〗


  怀芳记 清 萝摩庵老人 撰  麝月楼主人附注

  序
  京师歌伶,甲于天下,人原是璧,室尽如兰,一经品题,声价何止十倍。记咸丰丙辰,吾友余不钓徒展觏入都,招胜侣,萃吟朋,选伎征歌,寻花问柳,曾有《明僮小录》之刊,勤搜珊网,广纂瑶编,盛事一时,贻芳千载,可以按图索骥,执镜招鸾焉。兹萝摩老人《怀芳记》一记,成于丙子秋仲,相去十年,用情一致。舞衫歌扇,当年之旧雨无多;宠柳骄花,出谷之新驺更贵。想见软红十丈,珠温玉暖之乡;拾翠三春,蝶醉蜂迷之候。清眸皓齿,发其瑶思;玮态瑰姿,镂之银管。盛矣!丽矣!幻耶?真耶?窃恐陈迹之难追,所贵手民之是付。传来日下,何殊千佛之经;唱遍人间,犹是群芳之谱。
                光绪五年岁次已卯闰三月,武林云居山人序

  怀芳记   
  张金麟,字倚云,苏州人。其舅为三庆部之阿金,度曲名手也。倚云初入都,隶集秀部,为春泉堂胡法庆弟子。法庆不解度昆曲,倚云乃独工。离师后题所居曰“丽春堂”。性情庄雅,举止和婉。体微丰,妆杨太真为最宜。名噪一时,为樱桃第一枝。〖与倚云同坐,忘其为伶人,倚云亦自忘也。法庆者,以琵琶擅名,后以洋芋事遣戍。〗   
  张金兰,字倚香,苏州人。少倚云一岁,年十六。始入都,为熙春堂弟子。亦工度昆曲,离师后,所居曰“留春堂”。性孤介,而貌早瘁,不能与倚云比。有弟子妆花旦者,人目之曰“狐狸精”。艳不免俗,亦倾动一时。〖咸丰丁己戊午间,有八十二者,姚冶动一时,人目之为狐。〗倚云得近士大夫者殆二十年,倚香不过五六年耳。然爱倚云者,无不惜倚香也。  
  张翠香,字玉仙,苏州人。殷采芝弟子,所居曰“日新堂”,慧中秀外。顾盼生姿,登场尤亭亭可爱。〖玉仙不畏暑,当夏不汗,所谓冰肌玉骨自清凉者。〗  
  张三福,字梅生,苏州人,所居曰“月新堂”,性坦易,貌姣好,而眉黛间常有恨色。演《刺虎》最工,亦以其愁蛾双蹙相称也。颇解作字,净几明窗,杂陈古帖,兼之鱼盎花瓶,别饶清趣。〖予以丁己入都,此四伶皆不见,忆三福尚于冠带筵前一把晤耳{〗  
  王长桂,字粲仙,扬州人。年十四五,娟丽无匹。二十许,艳冶如故,是余庆堂弟子。离师后,堂名“槐庆”。房栊曲折,帘幕深沉。茶熟酒香,魂销心醉,游者视若迷楼焉。  
  范秀兰,字小桐,以字行,为吴金凤弟子。金凤,字桐仙,能诗,解属文。为何尚书所爱,有盛名于时。小桐恬雅寡言笑,亦能书画。尝自画兰,请名流题咏。离师后,居“寒葭潭”,是芥子园之一隅,怪石清池,可以娱客。然知音终寡,以其性太高洁,不入时耳。桐仙堂曰“光裕”,小桐堂曰“承裕”。  
  倚云擅场二十余年,声名最高且久,终以贫悴死。梅生略有余资,遽谢其侪偶,返故乡。思为田舍郎,为亲族所嬲,赍恨死,蕊仙好樗蒲,尽产以偿博债。僦居败屋中,抑郁死。嗟夫!士之怀才不遇为可慨,既遇矣,而交节末路,或颠沛困踬,不保厥终者,陆敬舆、李文饶且抱此憾,何有于三小史哉?〖北里南部之书,未见及此。〗  
  夏天喜,字秋芙,扬州人。长身玉立,回眸一笑,观者惝悦不能自持。王蕊仙与秋芙美艳相匹,蕊仙固是好女,秋芙则近于荡姬矣。苏长公谓食河鲀值得一死,余谓秋芙傥是女子,为我作妾,亦值得一死也。所居曰“裕德堂”,或赠以楹帖曰:“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为时所传诵。秋芙不能度曲,但以色胜,其戏以《萧素珍上坟》为最工。有时作武旦,亦顾盼生姿也。秋芙不复登场,其师弟天寿,亦扮《上坟》。刻意效之,毫厘不失。用心良苦,顾其貌劣。在秋芙种种态度,人见为可爱者。以天寿出之,则以为可憎。信乎东施效颦,见者望而郄走。〖予见秋芙,已鬑鬑有须,其兄子云林,年十二,未登场,已倾衣冠。黄侍郎字之亦秋,演《画兰》,愁蛾婉约,赋色写生,恐当时马守真无此玉貌。十年后,重至春明,秋芙早死。云林沦落津门,次年玉碎珠沉矣。〗  
  黄联桂,字小蟾,皖之太湖人。白晳温润,瞳子如翦秋水。是春福堂陈幼香弟子。幼香名长春,为朱殿撰所眷,亦有状元夫人之称者。小蟾离师后,堂名“春元”,性伉爽,有侠伶之目。  郑连贵,苏州人,堂名曰“净香”。妆武旦,态度绝伦。凡武旦皆以跳掷相朴为长,连贵独以步骤胜。前乎连贵,后乎连贵,以武旦名者,皆莫能及也。予尝谓《洛神赋》“翩若惊鸿,宛若游龙”,以此两语状美人,疑其不类。必见连贵之扮戏,乃知此语形容之妙,亦惟连贵可以当之。〖莲芳扮《金山寺》,殆可接武。〗
  庄清香,字兰生,常州人。旧家子弟,沦入风尘,意致高远,不屑与流辈伍。落落不肯随众调笑。饮酒甚豪,所居曰“闻妙堂”。  
  陈凤林,字鸾仙,皖人,所居曰“藕香堂”。言论磊落超迈,眉宇间有英气。席间尝傲睨俗子,陈相国爱之。扮戏则《得意缘》、《玉玲珑》之类。齿既长,乃于《群英会》妆周郎,其豪可以想见。〖周郎衣钵,近年推蝶仙。〗鸾仙后随黄中丞出都,略有余资,商于汉口,可以温饱。  
  丁鸿宝,字云香,扬州人,鸿雪堂弟子。离师后,堂名曰“印雪”。色黔而格俊,举止洒落,诙谐谈笑,倜傥不羁,而不迕客,故近之者众。侯郎中最爱之。庆郎中迁观察,贫不能治行,余与侯醵金资之。雪香亦以二百金为助,庆官不进,卒无以偿也。〖《明僮合录》书梅慧仙亦有焚券事士大夫,奈何愧之。〗  
  杨素兰,皖人,所居曰“心言堂”。清丽特异,姿态天然。每一登场,神采流映。观者靡不眩目动心,惜为樗蒲所误。车马未稀,门庭尚在。遽居悴以殂,犹未娶妇也。是可伤己!  
  朱福喜,字莲卿,苏州人,所居曰“景春堂”。稚齿静婉若幼女,稍长温雅若书生,绝无纤媚之态,而蕴藉宜人。相对清谈,如乌衣子弟。侍坐依依,不觉其为梨园小史。戏祗《湖船》、《醉归》、《独占》、《水斗》、《断桥》数句,其扮《独占》,态浓意远,情文深至,今观者真妒羡秦小官焉。禀气稍弱,惮于转喉,履氍毹时恒少。〖景春堂自莲芳出,樱桃花下,车毂如云。莲卿弟子小兰,字畹香。幽怨如空闺病女,貌中人,亦不甚解文义。然喜从寒士游,卒不得时誉。年既长,遂为四喜部小杂,扶旗出场,泪恒承睫。噫!寒士固不可近哉。稍后有郝天秀者,字兰卿。依其母居,无师,予赠联云:“飞鸟依人,白袷翩翩佳子弟;旗亭画壁,青尊日日对莺花。”〗  
  潘玉香,字冠卿,苏州人。姿貌明倩,歌喉清润。所居曰“丰玉堂”,是国香堂谭天禄之婿,妇貌亦美,人称佳偶。  
  俞秀兰,字香吏,苏州人。娟秀出尘,清可彻骨。能作飞白书,所居曰“春晖堂”。香吏与小桐皆卓然雅品,非俗眼所能赏,故座客终希。  
  俞鸿翠,字小霞,传经堂弟子,吴人,所居曰“咏霓堂”。妆小生,能书,亦写兰,有潇洒拔俗之致。〖汤金兰能画阑,云林出,遂不敢登场演百榖故事。〗
  华阿荃,字佩秋,无锡人,柔媚旖旎,弱不胜衣,所居曰“福新堂”。  
  胡小金,字语山,苏州人。吟秀堂弟子,所居曰“春秀堂”。夏秋芙之后,论姣丽语山为第一。一笑百媚,光采动人。如径寸珠,能照十二乘。当之者,莫不神魂失据,甘为之死。〖咏秀堂弟子笙儿,冶荡下劣,有福儿,十龄童子,扮《回猎》、《咬脐郎》、《干元山》、《哪咤》真如龙蛇捉不住也。〗  
  张莳红,字紫卿,苏州人,所居曰“咏华堂”。扮小生,举目大雅。  
  张宝香,字蕴卿,苏州人,所居曰“莲清堂”。文静婉约,亦有书生韵致,昆曲极工,可媲张倚云。
  〖国恤遏密,倚云出都。为人仆,蕴卿服贾,倚云所托,非知音者,悒悒死。蕴卿遇寇,折阅殆尽,遂成窭子。两人度曲,实超越寻常。而遭际若此。凡所业至精者,所遇必极蹇,虽一技莫不然矣。京华鞠部,真堪顾曲者,十不得一。维新堂弟子昆宝,丰容盛鬋,色艺俱胜,唱曲知辨阴阳,喉舌务头衬字,遇人辄问。继之者湘云,戏则不多,《游园惊梦》、《小宴》、《七夕》,步武音节,皆有悟境。昆宝负盛名,已未公车招之者,几废寝食。稍一料理,数千金可立致。顾以不暇自谋,终未脱弟子藉。盛筵易散,郁郁早夭。湘云童年酣嬉,少长,厌弃贱业,离师后,依其兄顺福以居。裹足不入歌楼。旧相识三五人昭语款曲,祗道家常。喜从赏鉴家辨论法书、名画,为翟中清凉居士。〗  
  沈宝珠,字蕊仙,仪容艳逸,骨彩飞腾。每入座中,竦动群客,吐属可爱。真如聪慧女郎。语山可比夏秋芙,蕊仙可比王长桂。其美皆国色,蕊仙较语山,则蕊仙独多清气矣。扮《双拜月》、《赠剑》等戏,观者神为之往。〖予识宝珠,已掌四喜部矣,清气犹昔。〗
  赵宝琴,苏州人,张倚云之妹婿。娇憨绰约,态度天然。亦倾动一时,晚乃贫顇。
  □金林,字紫香,吟秀堂弟子,堂名曰“□□”。妖韶婉娈,楚楚可怜,有飞鸟依人之致,扮《拾镯》最动人。  
  胡喜禄,一名长庆,字蔼卿,敬义堂弟子。长身俊眼,别具妩媚,自云苏人。殊不类吴产,工于黄调,且能为西音。但扮《血手印》,则观者如堵。〖喜禄自立安义堂,弟子以小为名。小玉最号璧人,小枝郁勃,有奇气。〗  
  张玉美,字荔仙,苏州人。深山堂弟子,所居曰“韫山堂”,姿色秾粹,情意柔腻,望之如画中人。就之若芝兰玉树,能饮酒,能画胡蝶。  
  袁双喜,字听泉,苏州人,所居曰“倚树堂”。性和柔,吐属可人意。雪肤玉肌,冠绝流辈,何郎固不传粉也。〖弟子增福,号杏卿。出师居倚云堂,貌肥泽。予喜呼为天官赐福,性最温粹,无冶习。后不知其所终。〗
  徐小香,字蝶仙,苏州人。年十三,登场即名噪一时。性极聪警,而能静密,柔情慧语,宛转可怜。十五六扮《拾画》、《叫画》,神情远出。齿长后,扮演益工。凡名伶皆乐与相配,遂为小生中之名宿。〖小香,居岫云堂,弟子五人,皆以云名。室题“五云深处”。度云者,倜傥善谈笑。〗蝶仙得一弟子,询知为旧家子孙,还其家,不索值。东南寇作,大府生死不可知。其子乃就蝶仙家置酒,蝶仙责而谢之,义声播于都下。〖乱定入都,有石门故家子沦入鞠部,乡人醵资赎之归,读书为博士弟子矣。又有杭州陶童子,亦良家子,甬上同年生得其家世,亦约予辈为落其籍,比南还,不愿读书,屡逃学。三年后仍为厮仆。世家大族子姓尚不悦学,如原伯鲁,何暇责若辈哉。〗
  朱双喜,字琴仙,一字韵秋。苏州人,梅生之妻弟也。净香堂弟子,所居曰“春华堂”。十三四时,风趣天然,不假雕饰,真如出水芙蓉。喁喁吴语,眼嫮眉清,见者莫不爱之。号之曰“羊毛笔”,喻其柔也。长益妍丽,擅名十余年。晚蓄弟子,亦皆有盛名于时。自春福堂陈长春后,惟韵秋最为称意,而羊毛笔之号不衰。〖羊毛笔席丰厚者二十余年,近闻散遣弟子,挈家南归,曲中殆不能有二。〗  
  严宝琳,字韵珊,苏州人。春福堂弟子,十三岁登场,倾动城市。招之者日日坌集,至于应接不暇,姿态丰艳,亦有天真烂漫之趣。韵珊与韵秋同时,两人同坐,璧人相对,光采互映。观者莫能轩轾,厥后韵秋席丰履厚,衎衎燕乐,韵珊乃为曲子师。士之有遇有不遇,固如此哉。〖乌知名优有求为曲于师不可得者在。〗  
  周翠琴,字稚云,苏州人,倚云弟子。质丽神清,有藐姑仙人之目。未久告殂,知与不知,莫不嗟惋。有挽之者曰:“生在百花前,万紫千红齐俯首;春归三月暮,人间天上总销魂。”盖稚云以花朝前一日生,而其卒也正当春尽,故云。一时传诵,流闻禁中。〖稚云以三月死,予以七月入都,有蕃厘观琼花己归天上之叹。论者谓稚云上掩诸美,小史菁华钟于是。即尽于是,不但一身不永,后亦无复有丽人可继芳躅者,信哉斯语,可谓知人知言。〗  
  王翠官,蕊仙之从子,婀娜流丽,姿态横生。是夏秋芙一派,爱之者众,惜早夭。一时亦有玉树生埋之叹。  
  稚云死,倚云遂穷,翠官死,心仙遂大困。  
  王长贵,字蕊卿,皖人。风貌流宕,齿牙俊快。十四五扮花旦,倾动一时。三十许后,结束登场,丰姿如故。〖长贵蓄弟子皆学其师,以冶荡悦车子市儿,无一知名者。长贵年过四十,日日登场,演《进府》、《赶庙》诸剧,令人欲呕。〗  
  朱福寿,字莲芬,莲卿胞弟也。视其兄尤静雅。稚齿喜作字,后乃益工。得者珍如珠玉。度曲亦极精。亭亭物表,独步一时,无与抗者。潘侍郎极赏之。莲芬遂谢却梨园,闭门种花临贴。若旧相知招邀,坚令偶持歌扇。观者益愕眙以为幸矣。以莲芬方吴桐仙,有过之无不及。二十年来,亦惟此两人为足当大雅之目耳。〖水芝已杜门数年,忽失潘侍郎意,不能自存,复上歌场,风情不减。〗
  〖余自庚子年,乃命俦啸侣,把酒征歌。至癸丑出都,凡十四年。所见鞠部中风华出众,令人不能忘情者,皆具于此。虽其标格不同,才伎各异,要其为美则一也。坡诗曰:“短长肥瘦各有态,玉环飞燕谁能憎。”仆持此意以评花,不限以一格。此外则等诸中驷、下驷,无足记述。惟有桂喜者,长身秀骨,如瑶林琼树,回出风尘。其品概在王蕊仙、沈蕊仙之间,长王四五岁,长于沈及袁听泉皆十余岁。乃与听泉同演《梅玉配》,齿已极长,风韵犹倾动观者。余仅见其登场,未与接杯酒之欢,遂未悉其世族,为可恨耳。其它如宝笙,妆小生可作小奚,鸿福,可作细婢。鸿福,夏秋芙之子,以黄腔负盛名。为朱邸激赏。中驷之上者,如得宝、春林,莲卿弟子则中驷之次者,如小玉,妆武旦,后投军得官战死。、小太平、玉宝,则下驷也。有法宝者,下驷之下。而贵官某公赏之,殊不可解。〗  
  徐馥生,字琴甫,苏州人。本在清音队内,以善歌自拔,列于鞠部。  
  萧小兰,字者香,评者谓娇憨可拟赵宝琴。〖此小兰,不知即维新堂弟子。〗
  罗巧福,工黄腔,评者谓响遏行云,恒在筝笛之上。  
  沈庆林,字燕仙。评者谓姿致可俪稚云。〖燕仙室中,无时人书画。〗  
  汤金阑,字幼珊,苏州人,评者谓其愔愔大雅。〖幼珊颀长,至鞠躬见客。尝学填词,有《良宵》、《奈何》一时传诵。〗  
  姚桂芳,字秋蘅,评者谓其清俊拔俗。〖秋蘅病目几眇,困悴出都。〗  
  张芷馨,苏州人,朱韵秋之甥。〖芷馨,名小庆龄,以其似张倚云也,有孝名。〗  
  张芷仙,亦韵秋之甥,评者谓两人可称联璧。  
  〖余自癸丑出都,庚午始返,凡十八年。以上数人,皆得之友人筒札中者。妍媸不能决,姑以耳为目焉。迨后见所谓金兰者,则憔悴枯稿,绝似垢面黄馘,不复有几微姿态。盖自芙蓉烟盛行,近之者损颜色,败精神,或且易形体齿辅,壮而姣好化为老丑者,比比然也。公车中好事者,恒以鼎甲目伶人。莲芬、燕仙、幼珊为一科;桂芳、昆宝、芷馨为一科;桂芳凡劣五人者皆有致。此己未以前品题也,后人益以私意高下,谬种流传,与科目同为一邱之貉。〗  
  梅巧龄,字慧仙,泰州人。巧福弟子,所居曰“景和堂”。态丰气静,娴婉有度。可以追俪张倚云。能作字,善谈笑。待客殷勤,屋宇修整,酒食精良,客皆乐过之。既工昆曲,又工黄腔,并扮《得意缘》、《胭脂虎》等杂剧。用志稍纷,未免夺昆曲之分际矣。  
  沈芷秋,苏州人,朱韵秋弟子,所居曰“丽华堂”。举止洒落,矫矫不群。工昆曲,静细沉着,不作浮响。每一啭喉,座客无复喧呶者。“一声初动物皆静,四座无言星欲稀。”芷秋度曲,有琴理焉。  
  〖余见芷秋,年已二十余矣。其在春华堂,稚齿时有吴舍人悦之,欲购为侍史。力不能致,竟吞生鸦片以死,亦可谓情痴矣。前二十余年,有甘太史自经死。或谓沈蕊仙致之,而殊不然。蕊仙其时已自立门户,与甘情好方深,无阻之者。其日方开筵宴客,蕊仙亦在座,入夜客去,甘约蕊仙清晨过寓,联车出游。次晨蕊仙至,室未启扉。隔窗呼之不应,抉门入视,则缢矣。其家人言客散后,得家书,无他事,特怪其用钱太多。言嗣后不复筹寄旅费,此亦何至轻生。祗是醉后神惛,无端愤恚,邪鬼乘之,理或然也。春华堂同师韵秋者,先后十余人,芷馨最长。芷芳演武伎擅场,《泗州城》、《卖艺》、《青龙棍》,其独步也。稍后,王小玉演武生甚票姚,入座恂恂如处女,与芷芳皆刘家黑牡丹,妍媚在神情中。芷芳最为嘉定徐太史赏异。小玉喜淡交,时出冷隽语。十九岁死,春华堂离师自立者,芷秋、芷衫之下有芷侬,能书善奕,演《游园》、《看状》最入神。己蓄徒矣。浙达官某秉节,芷侬往依之,乃弃其业。弟子小侬转师韵秋,名芷荪,以小侬为字。演《凤仪亭》温侯,合座叫绝。亦妆旦演《明妃》,顾盼幽换抑传神,惜不能弹琵琶,徒入抱耳。又有芷芬,扬州人,芷黁、芷衫之胞哉。〗  
  陆小芬,苏州人,父曰玉凤。是名伶张尔奎之弟子,工黄腔,为正旦。小芬乃从朱莲卿学昆曲,性情和婉,举止安雅,绰有苏州风范,度曲亦工。〖小芬字薇仙,歌《牡丹亭》诸曲入妙。所谓“清词不负《牡丹亭》”也。年稍长,车马稀,改习黄腔。阜成部以厚赀聘之,独步一时。“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希”,昆曲云乎故。〗  
  李艳侬,大兴人,所居曰“嘉颍堂”。无脂粉气,无卑陬态,无谑浪语。朗如秋月,蔼若秋云。待人在若远若近之间,而见者辄心醉。语曰:“兰无言而自芳”;又曰:“桃李无言,下自成蹊”。艳侬之谓矣。初唱黄调,不为工,后扮昆曲之小生,乌巾白袷,玉山照人,乃极相称。自江南用兵,苏扬稚幼,不复贩鬻都中,故鞠部率以北人为徒。虽亦有聪俊狡狯可喜者,而体态视南人终逊。惟艳侬亭亭独立,如王谢家儿,可以凭班丝隐囊捉玉尘麈清谈竟日。即追求于昔年南产诸郎,尚不易觏,不意得之于北产,其家本在庆丰闸傍,殆钟潞水之秀欤?
  〖品花各有所见,评泊高下,不能一致。独致艳侬无訾之者,殆如西湖擅天下最胜,无贤愚莫不心赏也。艳侬名德华,为维新堂陈新宝弟子。同时戊辰会试时所称状元也。出场不逾年,即离师,新宝因之获重赀。艳侬矫矫自好,蜀人李少石授以琴调,粗解安弦,衣冠益叹赏。京师名伶。拥赀后,非买夏屋取赁直,即张米煤小肆。艳侬独买天津瘠田二百亩,有课耕之志,嗜好固与俗殊。篇中誉之,不无稍过。予以为人不可作乡原,李郎固歌馆中原人也。〗  
  沈阿寿,字眉仙,蕊仙弟也。忼爽类兄,颜色词令差逊。扮《活捉》、《刺虎》极工。〖《水斗》剧中无莲芬则阿寿扮白蛇,水芝出,阿寿扮青儿矣。〗  
  沈小宝,蕊仙子,妆武生,颇有英气,惜口吃。与眉仙同居,仍称“联星堂”。〖联星堂当戊午己未间,有桂林者,仅能扮湖船,而以冶态倾俗目。〗  
  徐金儿,字逸仙,蝶仙之弟。人恒呼之曰“阿二”。妆小生昆曲最妙,蝶仙虽压倒一时。而知音者皆谓逸仙实胜之。譬之于书,蝶仙不免侧笔取妍,逸仙则笔笔中锋也。与芷秋并演,如红莲渌水,相得益彰。所居曰“崇德堂”。〖蝶仙产过中人,阿二则大困。〗  
  杜蝶云,以字行,苏州人,所居曰“玉树堂”。余见时齿已长矣,本扮旦,至是则生末净,恣意为之。或妆吐火判官,观者哗讶,是聪颖人也。有姊曰阿五,能度昆曲,妆正旦,其声清脆动听,常祗奉藩郎。〖蝶仙出都至上海,为客串生净杂扮,科白草草,而名重沪渎。〗  
  曹福寿,字韵仙,闻德堂弟子。离师后,堂名“闻憙”。扮花旦,风情娟丽,妍而不妖。盈盈袅袅,大似苏产。洗妆入座,风神顿减。而性格憨柔,亦可赏也。〖韵仙亦扮太真,颇詄丽。。出都依四川一监司而不终。〗  
  王桂官,字楞仙,闻德堂弟子。年可十三四,弱柳当风,新花出水,可以方其韶冶。扮戏极多,《回猎》《西谍》固已可爱。妆伍子胥寄子尤工,观者或为之泣。凡小伶年与相若,尽在下风。可以继艳侬之美而夺其席,燕台花案,大抵亦阅三年而一为论定。若有持衡者,必以楞仙为首选。楞仙自谓是北产而殊不类。〖有续《燕台花谱》者,品桂官为牡丹,容光照人,惜目大而无神。有时木立如痴,十五六时耳忽聋,又不能饮,而喜嬲,天生丽质,何以遂自弃哉!〗  
  余紫云,楚人,是龠禾堂弟子。父曰三胜,黄腔中老乐工,有盛名于时者也。齐名者三人,三胜之外,尚有程长庚、张尔奎,三人者名满海内。凡工黄腔之正生,既负重名,则薄视诸旦,不屑与伍。长庚、尔奎,乃蓄弟子令妆旦。从客饮酒,非旧法,三胜心弗善也。顾其子乃妆花旦,三胜如在,必不肯听。紫云婉嬺,尚有女郎之致,能弹琵琶,唱小曲。〖同时有吴凤鸣者,亦净末黄腔之选,蓄第子玉风,湖州人。温雅不恶,后沦落,乃歌场卖酪。〗
  〖软红重踏,乐府都非。可供赏鉴者,祗此十余人。艳侬、楞仙,便为翘楚。然追忆昔时诸美,终隔数尘。以艳侬方莲卿,以楞仙方宝琴。差似而犹未逮,向上者更无论矣。或以慧仙方倚云,则郑之配雅也。尚有有名者,曰绮春堂时小福,字琴香,春福堂郑秀兰,字素香,犹可相近。其次宝善堂陈芷衫,馥森堂陆竹卿,蕉雪堂王顺福,皆木强人也。又有春和堂刘倩云者,前数年颇有盛名。徐娘已老,无复风情,相对令人败兴,特不至如汤金兰之老丑耳。岫云堂弟子五,曰五云;春华堂弟子四,曰四芷,皆憨跳鄙倍,所谓顽童者是矣。凡平生未至都门者,一入春明门,但见五云、四芷辈,瑶环瑜珥,文袿绮襦,置之檀板金尊间,便以为是天下之佳丽,又见艳侬、楞仙,更诧以为是骖鸾骑鹤,天上仙人,非世间所有。而不知五云、四芷,固不足当一盼。即艳侬、楞仙,上拟旧时名辈风流,亦远不逮也。人才日替,即秉钧衡、建节钺者,往往有一蟹不如一蟹之讥,矧在区区主讴哉。时小福,当同治初国恤时,以清唱登场,有弦索,无金鼓,揭帘一声,重垣属耳。遂负盛名,性又谐媚善合,久而巧龄妒之。至置药茗饮中,哑其喉。治之愈,后至歌场,自携饮食,不啜杯水。巧龄乃教子余紫云尽习小福所能之剧,欲以掩之,紫云名遂噪。出师后所居仍名“胜春堂”。啭喉发响,终不及小福之自然。予观巧龄之毒小福,乃知太行孟门岂云险绝。人生世上,何在而非危机哉?郑秀兰年既长,遂创阜成部,性幽远,曲室中絮絮倾谈,绝似朋旧久离,一旦促膝。芷衫爱玩文墨,喜近雅人。竹卿最谐,俗名为肉丸子,近得一弟子周素芳,字绚秋。所谓永嘉之末,复闻正始之音,不知与卷中所许倚云、倚香何如?若予所见之宝珠、宝儿,尚非其匹,详见《群芳续集》中。予撰《群芳小集》,以顺福及弟湘云为逸品,固一人之私言,而此卷评论,似亦见其杜德机也。五云、四芷,小时鄙倍,诚如所讥,后来长成,亦惟度云、芷荪可为谈友耳?〗  
  〖或谓予:“此辈北产,固不如南产。顾常至苏州,见歌者率凡猥无可爱,则何也。”予曰:“北人俊,病在生硬。南人婉,病在暗弱。必以南产置之北地,浚其性雳,而振其骨采,则精神发越,不同奄奄无气者矣。傥以北产携入南中,导以和柔之词令,教以娴雅之举止,亦必远胜于苏州之庸庸者。在化南北之短而集其长耳。且都中歌伶之教子弟,雅步媚行,绰有矩度。掉头掷眼,各具精神。虽雅俗不同,而一颦一笑,皆非苟作。故如五云、四芷,亦足以动人观听者,半系乎此。苏州则但知度曲而已。于语言笑貌,绝无修饰,故不能致人爱也。”离乱二十载,都中南产几尽,惟时琴香、郑素香为吴人,张芷芳为皖人,尚应客。年皆近三十矣。〗  
  都中歌者之侍饮,稚子如骄之戏于侧,长者如姬妾共谈衷曲,可以娱情而适意。外间歌者之侍饮,则如仆隶兢兢焉。恐失主人意,是有何乐哉?  
  余谓曲子师,今苏产既不可致。尝以燕产童子慧黠者,附海舶往苏州,就清音队学度曲。四五年后,不但曲调娴习,并动作声音,亦改观。乃挈归,再教以扮演登场,使与吴娃无异,闻者心善之,而不能从。再阅数年,南产终不可得。目前之知名者老去,恐传派益失其初,才皆下劣,而昆曲有腔无韵,亦成广陵散矣。  

  补遗  
  陆金庐,字翼仙,所居曰“桐华堂。〖桐华堂后有任小凤者,色艺可望前人,潘侍郎与水芷绝后,乃赏之,不使见客。〗
  松龄隶和春部,色艺压同辈,名噪一时。齿既长,颜色不衰。既蓄须,谢去。司事者啖以重金,剃须复登场焉。殆五十余岁,评者以为人妖。  
  〖都中鞠部曰四喜,曰春台,曰三庆,曰和春。四部虽齐名,和春独不为士大夫所与。衣冠公燕未有呼和春者,市井小夫,乃乐观之。有友呼别部群应,而特从和春招松龄来演《翠屏山》,余得寓目。妖冶诚无匹也。〗  
  旺儿是茶寮中捧盘童子,貌白晳,心性儇巧,遂为好时者怂恿入鞠部,为花旦。振动一时,趋之者如蚁附膻。余入都后,见其登场,黄腔最工。惟步武不中绳尺,盖小时未从师之故也。   〖歌仅虽贱技,而品格不同。其为贤士大夫所亲近者,必皆能自爱好,不作谄容,不出亵语。其令人服媚,殆无形迹之可指,爱身如玉,尤如白鹤朱霞,不可即也。别有一派,但以容貌为工。谑浪媟嬻,无所不至。且如柳种章台,任人攀折,此则我辈所恶,而流俗所深喜者。松龄、旺儿,固流俗所喜,似可置而不论。然皆绝顶聪明,超绝流辈,譬之婆罗辟门,支果虽落旁门,其精诣亦未可磨灭也。都门二十年前,惟长庚、三胜、尔奎,以黄腔负重名。青衫旦,刀马旦,往往年稍长,艺始长。近五六年,师以教其弟子,即有喊黄腔,妆武旦,为异日包钱地。一变而为西皮,则秦声激越,哀怨盈耳,无雅俗趋之若骛,坐上客满,至不能容。万方声一概,吾道欲何之?吾有私叹。西讴中有十三旦者,登场如惊风蛱蝶,所扮演皆淫佚之剧。广庭属目,如陈秘戏,江河日下,遂至于此。〗


  青冢志 清 永康胡凤丹月樵 编辑

  自序
  余端居无俚,方辑《青冢志》为遣日计,客有自塞外归者,语余曰:“间尝涉大漠,历绝激,黄沙卷地,白草黏天,有坟三尺,孤峙其间,断碑无字,郁郁芊芊,斗高月黑,微闻佩环,盖昔明妃埋玉之乡也。吾不能不叹惜痛恨于毛延寿,而悼蛾眉之葬于腥膻。”余晓之曰:“有是哉,客之迂也!语不云乎,士无美恶,入朝见嫉,女无妍媛,入宫见妒。萎菲谣诼,古今一辙。如若所云,则是屈原不放于汩罗,太白不流于夜郎,子瞻不谪于儋耳,而长门可以不赋,秋扇可以不悲也。夫白日在天,而浮云蔽之,汉宫即无延寿,而能致妃于绝域者正不知其几也!又何画师之足尤?令妃不嫁单于,正位椒房,朝夕承恩,一旦宠移爱夺,老死昭阳,亦不过与玉钩斜畔累累无名之冢同游地下耳。万代千龄,谁复寻琵琶之遗响,抒吊古之幽情哉?”客曰:“达矣,子之论也!”遂书以为青冢序。光绪三年六月,永康胡凤丹月樵氏,书于鄂江之汉皋旅次。

  目次
  卷一 古迹(昭君村 王昭君宅 香溪 琵琶桥 明妃庙 青冢 昭君祖冢碑)
  卷二 纪实(七则) 图像(四则) 评论(十三则)
  卷三 艺文(序四 辨一)
  卷四 王昭君 明君 明妃
     艺文(古今体诗六十首 摘句附)
  卷五 明妃 昭君 王嫱
     艺文(古今体诗八十三首 词一 摘句附)
  卷六 王明君歌曲行引
     艺文(古今体诗四十一首 摘句附)
  卷七 昭君歌词行曲篇吟
     艺文(古今体诗五十四首)
  卷八 昭君词曲吟咏
     艺文(咏古今体诗七十四首)
  卷九 昭君怨叹
     艺文(古今体诗六十五首 词一 摘句附)
  卷十 昭君图画
     艺文(古今体诗七十三首)
  卷十一 昭君村里
     艺文(古今体诗二十九首 摘句附)
  卷十二 昭君墓 青冢
     艺文(古今体诗二十四首 摘句附)

  引用书目
  汉 汉书(班固)
  宋 后汉书(范晔)
  晋 西京杂记(葛洪)
  唐 妆楼记(张泌) 历代名画记(张彦远) 骆临海集(骆宾王) 孟襄阳集(孟浩然)
    太白集(李白) 杜工部集(杜甫) 白氏长庆集(白居易) 樊川集(杜牧)
    玉溪生诗文集(李商隐) 刘随州集(刘长卿)
  宋 舆地广记(欧阳忞) 舆地纪胜(王象之) 太平寰宇记(乐史) 闻见后录(邵博)
    吴船录(范成大) 随隐漫录(陈随隐) 野客丛书(王楙) 图画见闻志(郭若虚)
    诗人玉屑(魏庆之) 乐府诗集(郭茂倩) 侯鲭录(赵德麟) 鹤林玉露(罗大经)
    六一居士集(欧阳修) 归田诗话(同上) 剑南诗集(陆游) 放翁题跋(同上)
    梅溪诗集(王十朋) 东莱诗集(吕本中) 青山集(郭祥正) 
    司马温公集(司马光) 临川集(王安石) 东坡集(苏轼) 栾城集(苏辙)
    元丰类稿(曾巩) 梁溪集(李纲) 江湖长翁集(陈造) 眉山诗集(唐庚)
    白玉蟾集(白玉蟾) 疏寮小集(高似孙) 浪语集(薛季宣) 看云小集(黄文雷)
    顺适堂吟稿(叶茵) 陵阳集(韩驹) 卢溪集(王庭珪) 屏山集(刘子翚)
    竹齐诗集(裘万顷)
  金 滏水集(赵秉文)
  元 静修集(刘因) 剡源集(戴表元) 北山集(周权) 铁崖集(杨维桢)
    庐陵集(张昱) 秋涧集(王恽) 道园集(虞集) 圭塘小稿(许有壬)
    清客居士集(袁桷) 安雅堂集(陈旅) 吴礼部集(吴师道) 云阳集(李祁)
    不系舟渔集(陈高) 贞素堂文集(舒頔) 玩斋集(贡师泰) 霞外集(马臻)
    全金诗(元好问) 湛然居士集(耶律楚材)
  明 明一统志(李贤第) 诗隽类函(俞安期) 新安文献志(程敏政)
    唐音戊签(胡履亨) 高季迪诗集(高适) 椒邱文集(何乔新)
    陈忠裕公全集(陈子龙) 嵩渚集(李濓) 东瓯诗存(赵谏) 草阁诗集(李晔)
    皇明风雅(徐泰) 大复集(何景明) 顾文康集(顾鼎臣) 渔石集(唐龙)
    念庵文集(罗洪先) 甫田集(文征明) 沧溟集(李攀龙) 李于田集(李蓘)
    谷城山馆诗集(于慎行) 北窗吟稿(谢杰) 孙稚绳集(孙承宗) 
    蔡忠烈公遗集(蔡道宪) 射山诗选(陆嘉淑) 怀麓堂集(李东阳)
    王氏家藏集(王廷相) 比玉集(魏学礼) 楼山堂前后集(吴应箕)
    独漉堂集(陈恭尹) 方洲集(张宁) 琼台会稿(邱浚) 息园集(顾麟)
    归有园集(徐学谟) 元畅楼集(昊之器) 四忆堂诗集(侯方域)
    爱日堂诗集(陈元龙) 由拳集(屠隆) 变雅堂诗文集(杜浚) 石臼集(邢昉)
    沈七襄集(沈天孙) 明诗综
  国朝 大清一统志(蒋廷锡等) 陕西通志 历代题画诗类(陈邦彦等)
    水经注释地补遗(张匡学) 全唐诗(曹寅等) 知不足斋丛书(鲍廷博)
    四忆堂诗集(侯方域) 白茅堂集(顾景星) 澄江集(陆次云) 北墅绪言(同上)
    玉山词(同上) 静惕堂诗集(曹溶) 船山诗集(王夫之) 
    京江耆旧集(张学仁 王豫编) 澄潭山房诗集(程襄龙) 毛西河集(毛奇龄)
    兼济堂文集(魏裔介) 敬恕堂诗集(查景璠) 尺一堂诗抄(王彭泽)
    思无邪斋诗集(何梦篆) 绵津山人诗集(宋荦) 道援堂集(屈大均)
    词科掌录(杭世骏) 树经堂诗集(谢启昆) 韦园诗集(舒峻极) 
    童山诗集(李调元) 蜀雅(同上) 六莹堂诗集(梁佩兰) 詹铁牛集(詹贤)
    鹳玉斋集(揭潜铭) 林蕙堂集(吴绮) ■⑴堂集(黄之隽) 
    午亭诗文稿(陈廷敬) 石笥山房诗文集(胡天游) 弱水诗集(屈复)
    澹静斋文抄(龚景瀚) 染学斋诗抄(余元遴) 寄甫诗集(钱时雍)
    梁溪诗钞(黄中)  椒邱文集(何乔新) 海峰诗集(刘大櫆) 
    归愚诗集(沈德潜) 明别裁集(同上) 国朝别裁集(同上) 
    忠雅堂诗集(蒋士铨) 曝书亭集(朱彝尊) 明诗录(同上) 
    小仓山房诗集(袁枚) 随园诗话(同上) 唐诗叩弹集(杜诏) 
    熙朝雅颂集(铁保) 太痴生诗文集(吴荩) 秋水阁诗文集(许兆椿)
    悦亲堂集(祝德麟) 东昆诗集(顾夔璋) 白华前后集(吴省钦) 
    清白士集(梁玉绳) 平庵诗集(黄世成) 切问斋集(陆耀) 澄江集(陆次云)
    北墅绪言(同上) 玉山词(同上) 台山诗集(何人鹤) 笛渔小稿(朱昆田)
    一瓢山房集(苗令琮) 松风余韵(姚宏绪) 树经堂诗文集(谢启昆) 
    两浙輶轩录(阮元) 惜抱轩集(姚鼐) 惜轩诗集(史榖贻) 瓶水斋诗集(舒位)
    庆芝堂诗集(戴亨) 赏雨茅屋集(曾燠) 守意龛诗集(百龄) 
    冈州续稿 元诗选(顾嗣立) 元诗选癸集(同上) 沅湘耆旧集(邓显鹤)
    宋诗纪事(厉鹗) 甬上耆旧集(胡文学) 曲阿诗综(刘会恩) 
    滇南诗略(袁文揆) 诗娱堂诗集(黄安涛) 程氏所见诗抄 湖州诗录(陈焯)
    觉生诗抄(鲍桂星) 咏史诗抄(同上) 栖心阁诗钞(刘汝器) 
    抱璞亭诗集(张湘任) 石庵诗集(刘墉) 白莼诗集(张开东) 
    花余亭诗存(叶廷芳) 竹居诗集(言启芳) 心吾子诗钞(程尚濓)
    黄叶楼诗集(乔煌) 香苏山馆集(吴嵩梁) 后湘诗集(姚莹) 
    梅臣诗集(谭锡洪) 怀荆堂诗集(恒庆) 鹄山小隐诗文集(熊士鹏)
    萧艾堂诗集(贾松年) 印心石屋诗文集(陶澍) 月塘书屋诗集(杨延亮)
    悟雪楼诗集(徐谦) 自怡诗集(林彖) 一朵山房诗集(傅潢) 
    宝闲堂集(张四科) 兰言集(谢堃) 兰言二集(同上) 絸庭诗集(王梁)
    薇岩诗草(周廷熺) 自适吟(赵珪) 啸雪斋集(诸廷槐) 介轩诗钞(张振夔)
    金华诗录(张作楠) 永新诗征(尹继隆) 击钵吟(郭柏荫) 
    云悦山房诗集(杨维屏) 柈湖诗集(吴敏树) 外丁卯桥居士初稿(刘宗谋)
    梦绿草堂诗钞(蔡寿祺) 全史宫词(史梦兰) 冶南诗薮(林寿图)
    倚晴楼诗集(黄燮清) 铁瓶诗钞(张岳龄) 绣珠轩诗集(郭漱玉)
    簪花阁诗抄(郭润玉) 红薇吟馆遗草(郭秉慧) 冰壶玉鉴轩诗草(蔡泽苕) 
    砚樵山房诗集(董文涣)

  卷一
  古迹
  昭君村 兴山县,吴置,属建平郡,晋因之,宋省焉。唐武德三年析秭归复置,属归州,熙宁五年省入秭归,后复置。有古夔子城,有昭君村。汉宫女王嫱,此乡人也。(《舆地广记》)
  昭君村 在归州东北四十里,乐天过昭君村诗:“灵珠产无种,彩云出无根。亦如彼妹子,生此遐陋村。”杜甫诗云:“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舆地纪胜》)
  昭君村 宋王龟龄先生云:按《图经》,昭君村在归州兴山县,而巫山亦有之,在十二峰之南神女庙下,未知孰是?杜少陵诗云:“若道巫山女粗丑,安得有此昭君村?”刘梦得竹枝词云:“昭君村中多女伴,永安宫外踏青回。”则在巫山者是。(《梅溪集》)
  昭君村 归州有昭君村,村人生女无美恶,皆灸其面。白州有绿珠村,旧井尚存,或云饮其水生美女,村人竟以瓦石实之。岂亦以二女子所遭为不祥耶?(《闻见后录》)
  昭君村 在归州东北四十里。昭君名嫱,郡人王攘女。入汉掖庭,元帝以后宫人多,使画工毛延寿图其形,按图召幸。宫人多赂画工,昭君独不赂延寿,故毁其形。及单于愿婿汉,昭君以图当行,元帝见之悔恨,乃杀延寿,籍其家。昭君入胡,于马上弹琵琶,悲歌哀怨。后死葬胡中,其冢草独青,乡人为立庙。(《明一统志》)
  昭君村 在归州东北。(《大清一统志》)
  王昭君宅 汉王嫱即此邑之人,故云昭君之县,村连巫峡是此地。(《太平寰宇记》)
  香溪 明妃秭归人,临水而居,恒于溪中盥手,溪水尽香,今名香溪。(《妆楼记》)
  香溪 即昭君溪也,杜诗注云:归州有昭君村,俗传因昭君而草木皆香,故曰香溪。又云,昭君有捣练石,在巴东县溪中,即今香溪是也。《寰宇记》云,属兴山县。(《舆地纪胜》)
  香溪 在邑界,即王昭君所游处。(《太平寰宇记》)
  香溪 在归州东一十里,源出兴山县,流入江,即昭君溪也。(《明一统志》)
  琵琶桥 在秭归县,昭君选入汉宫时,曾鼓琵琶,少憩于此。(《舆地纪胜》)
  明妃庙 县旁有酒垆,或为题作“宋玉东家。”属邑兴山县,王嫱生焉,今有昭君台、香溪尚存,城南二里有明妃庙。余尝论归为州僻陋,为西蜀之最,而男子有屈宋;女子有昭君,阀阅如此,政未易忽。(《吴船录》)
  明妃庙 昭君名嫱,避晋讳,改曰明妃。本县人王攘之女也。年十七,汉元帝时待诏掖庭,不得见。后单于愿婿汉氏,于是以昭君行。《寰宇记》云,在兴山县。昔明妃入胡,于马上弹《琵琶怨》,且歌为诗曰:“黎菜萋萋,其叶元黄。有鸟处此,集于苞桑。”昭君服毒而死,单于举国葬之。胡中多白草,而此冢犹青。乡人思之,为之立庙。庙庭之中,有大柏树,周围六丈五尺,枝叶蓊郁,出其故台。又有捣练石,在昭君溪中。孟伦撰《明妃庙记》云:“新月娟娟,目断于汉家宫阙;阴灵黯黯,魂销于敌地尘砂。”(《舆地纪胜》)
  青冢 在金河县西北,汉王昭君葬于此,其上草色常青,故曰青冢。(《太平寰宇记》)
  青冢 在大同府城西北,《朔平府志》:青冢即王昭君墓,一在杀虎口外归化城东南,黑河南岸,土人云西黄河岸及瓦刺地亦有,二处未知孰是?(《水经注释地补遗》)
  昭君祖冢碑 古松枝碑在高阳乡朱家村,碑在树上,去地十许丈,相传云昭君祖冢碑。(《舆地纪胜》)

  卷二
  纪实
  昭君本蜀郡秭妇人也。(《汉书》)
  初元帝时,以良家子选入掖庭。时呼韩邪来朝,帝敕以宫女五人赐之。昭君入宫数岁,不得见御,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呼韩邪临辞大会,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景裴回,竦动左右,帝见大惊,意欲留之,而难于失信,遂与匈奴。生二子。(《后汉书?匈奴传》)
  右旧史,王嫱字昭君。汉元帝时,匈奴入朝,诏以嫱配之,号胡阏氏。一说汉元帝后宫既多,不得常见,乃使画工图其形,按图召幸。宫人皆赂画工,多者十万,少者亦不减五万,昭君自恃容貌,独不肯与,工人乃丑图之,遂不得见。及后匈奴入朝,选美人配之,昭君按图当行。及入辞,光彩射人,竦动左右。天子方重失信外国,恨悔不及,穷按其事。画工有杜陵毛延寿,为人形,丑好老少,必得其真,安陵陈敞,新丰刘白、龚宽,并工狗马,人形不逮延寿下,杜阳望樊青尤善布众色,皆同日弃市,籍其资财。汉人怜昭君远嫁,为作歌诗。始武帝以江都王建女细君为公主,嫁乌孙王昆莫,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然。晋文王讳昭,故晋人改为明君。石崇有妓曰绿珠,善歌舞,以此曲教之,而自制《王明君歌》,其文悲雅,“我本汉家子”是也,《琴操》载。昭君齐国王攘女,端正闲丽,未常窥看门户,攘以其有异于人,求之者皆不与,年十七,献之元帝。元帝以地远不之幸,以备后宫,积五六年,帝每游后宫,昭君常怨不出。后单于遣使朝贺,帝宴之,尽召后宫。昭君乃盛饰而至,帝问:“欲以一女赐单于,谁能行者?”昭君乃越席请往。时单于使在旁,帝惊恨不及。昭君至匈奴,单于大悦,以为汉与我厚,纵酒作乐,遣使者报汉,送白璧一双,骏马十匹,胡地珠宝之类。昭君恨帝始不见遇,乃作怨思之歌。单于死,子世达立。昭君谓之曰:“为胡者妻母,为秦者更娶。”世达曰:“欲作胡礼。”昭君乃吞药而死。(《乐府题》)
  司马氏讳昭,改昭君为明妃。(《随隐漫录》)
  明妃事,《前汉?匈奴传》所载甚略,但曰竟宁元年,单于入朝,愿婿汉氏。元帝以后宫良家子王嫱字昭君赐单于,单于欢喜。如此而已。而《西京杂记》甚详,曰元帝后宫既多,不得常见,乃使画工图形,按图召幸之。皆赂画工,多者十万,少者亦不减五万,独王嫱不肯,遂不得见。后匈奴入朝,求美人为阏氏,于是上按图以昭君行。及去,召见,貌为后宫第一,善应对,举止闲雅,帝悔之,而名籍已定,帝重失信于外国,故不复更人,乃穷竟其事,画工毛延寿等皆弃市。《后汉?匈奴传》载此与《记》小异。如《杂记》,则是昭君因不赂画工之故,致元帝误选,已而行。如《后汉》所说,则是昭君因久不得见御,故发愤自请而行。二说既不同,而《后汉》且不闻毛延寿之说,《乐府解题》所说,近《西京杂记》,《琴操》所说,近《后汉?匈奴传》,然其间又自有不同。《琴操》谓单于遣朝贺,帝宴之,尽召后宫,问谁能行者,昭君盛饰请行。如《琴操》所言,则单于使者来朝,非单于来朝也,昭君在帝前自请行,非因掖庭令求行也。其相戾如此。此事《前汉》既略,当以《后汉》为正,其它纷纷,不足深据。(《野客丛书》)
  《汉书?元帝本纪》云,赐单于待诏掖庭王嫱为阏氏。(《陕西通志》)
  《琴操》言,王昭君齐国王攘女,适单于,生子世达,依其俗欲妻母,昭君吞药而死。元?马致远《汉宫秋》曲,言明妃和亲行至黑龙江,投江而死。皆与《汉书》不合。盖词家假设之言,非关事实,犹《文选?长笛赋》所云屈平适乐国澹台载尸归也。(《清白士集》)
  图画
  时元帝后宫既多,使图其状,每披图召见,诸宫人竟赂画工钱帛,独王嫱貌丽,意不苟求,工人遂为丑状。及匈奴求汉美女,上按图召昭君行,帝见昭君貌第一,甚悔之,而籍已定。乃穷其事,画工皆弃市,籍其家资皆巨万。(《历代名画记》)
  阎立本图昭君妃(音配)虏,戴帷帽以据鞍。王知慎画梁武南郊,有衣冠而跨马。殊不知帷帽创从隋代,轩车废自唐朝,虽弗害为名笔,亦丹青之病尔。(《图画闻见志》)
  宋韩驹题李伯时画昭君图序云:《汉书》竟宁元年,呼韩邪来朝,言愿婿汉氏,元帝以后宫良家子王昭君字嫱配之。生一子,秣累立,复妻之,生二女。范晔书又言字昭君,生二子,与前书皆不合。其言不愿妻其子,而诏使从胡俗,此是乌孙公主,非昭君也。《西京杂记》又言,元帝使画工图宫人,宫人皆赂画工,而昭君独不赂,乃恶图之。既行,遂按诛毛延寿。《琴操》又言,本齐国王攘女,端正闲丽,未尝窥看门户,攘以其有异,人求之不与,年十七,进之帝,以地远不幸,欲赐单于美人,嫱对使者越席请往,后不愿妻其子,吞药而死。盖其事杂出,无所考正,信史尚不同,况传记乎?要之,《琴操》最抵牾矣,按昭君南郡人,今秭归县,有昭君村,村人生女,必灼艾灸其面,虑以色选故也。昭君卒葬匈奴,谓之青冢。以晋文王讳昭,号明妃云。(《历代题画诗类》)
  评论
  傅元《琵琶赋序》曰:“故老言,汉送乌孙公主嫁昆弥,念其行道思慕,使知音者于马上奏之。”石崇《明君词》亦曰:“匈奴请婚于汉,元帝以后宫良家子配焉,昔公主嫁乌孙,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尔也。”则知弹琵琶者,乃从行之人,非行者自弹也。今人画明妃出塞图,作马上愁容,自弹琵琶,而赋词者又述其自鼓琵琶之意矣。鲁直《竹枝词》注,引傅元序以谓马上奏琵琶,乃乌孙公主事,以为明妃用,盖承前人误。仆谓黄注是不考石崇《明君词》故耳。(《野客丛书》)
  古人作昭君词多矣,余独爱乐天一绝,其意优游而不迫切,然乐天赋此诗,年甚少,才十七年。(《诗人玉屑》)
  跋郑虞任《昭君曲》云:自张文潜下世,乐府几绝。吾友郑虞任作《昭君曲》,如“羊车春草空芊芊”及“重瞳光射搔头偏”之类,文潜殆不死也。但愿“夕烽长不惊甘泉,妾身胜在君王前。”能道昭君意中事者。淳熙甲辰三月二十三日,甫里陆某书。(《放翁题跋》)
  诗人咏昭君者多矣,大篇短章,率叙其离愁别恨而已。惟乐天云:“汉使却回凭寄语,黄金何日赎蛾眉?君王若问妾颜色,莫道不如宫里时。”不言怨恨,而惓惓旧主,过人远甚。其与“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者异矣。(《归田诗话》)
  余崇宁中,坐章疏入籍为元佑党人,后四年牵复过陈,张文潜、常希古皆在陈,相见慰劳之余,答曰:“灵毂子王睿作《解昭君怨》,殊有意思,能到入妙处。”词云:“莫怨工人丑画身,莫嫌明主遣和亲。当时若不嫁胡虏,只是宫中一舞人。”文潜云,此贞先生所谓笃行而刚者也。(《侯鲭录》)
  古今赋昭君词多矣,唯乐天作有恋恋不忘君之意,欧阳公《明妃词》,自以为胜太白,而实不及乐天。至于荆公“汉恩自浅胡自深”云云,则悖理伤道甚矣。(《鹤林玉露》)
  荆公论商鞅曰:“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夫二帝三王之政,何尝不行,奚独有取于鞅哉?东坡曰,商鞅、韩非之刑,非舜之刑,而所以用刑者,则舜之术也。此说犹回护,不如荆公之直捷无忌惮。其咏昭君云云,推此言也,苟心不相知,臣可以叛其君,妻可以弃其夫乎?其视乐天所作盖天渊悬绝也。(同上)
  《图经》云:“边地多白草,昭君冢独青。”
  陈给事言,明妃冢在归化城南三十里。归化隋之东丰州也。(又有西丰州)州南有空城,城中浮图一,六角七级,高矗天半,南向篆书颜额,曰“万部华严经塔”,第七级壁上大书“金大定二年奉敕重修”。多金元人题字,墨迹如新,而辞率俚鄙,唯一诗近雅云:“去年曾醉海棠丛,闻说新知发旧红。昨夜梦回花下饮,不知身在玉堂中。瑞伯书。”按此诗宋元绛厚之之作也。(《带经堂诗话》)
  贾开宗注侯朝宗《王嫱故里》诗云,明妃本蜀人,考新城亦有王嫱故里,此必过新城者。是岁诸将以大凌河大司马杨嗣昌献和议,黄门何楷劾论之,疑即此时也。(《四忆堂诗集》)
  沈归愚尚书晚年受上知遇之隆,从古诗人所未有。作秀才时落第,咏昭君云:“无金赠延寿,妾自误平生。”深婉有味。六十七岁与余同入词林。(《随园诗话》)
  余自幼诗文不喜平熟,丙辰诸征士集京师,独心折于山阴胡天游稚威,常言“吾于稚威则师之矣”。稚威骈体直掩徐庾,散行耻言宋代,一以唐人为归。诗学韩、孟,过于拗涩,今录其近作,如《明妃》云:“天低海水西流处,独有琵琶堪解语。断丝枯木本无情,犹胜人心百千许。”(同上)

  卷三
  艺文
  (晋)石 崇
  明君词序
  王明君者,本是王昭君,以触文帝讳改之。匈奴盛,请婚于汉,元帝以后宫良家子昭君配焉。昔公主嫁乌孙,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昭君亦必尔也。其造新曲,多哀怨之声,故叙之于纸云尔。(《诗隽类函》)
  (宋)吕 午(字伯可,歙县人。嘉定四年进士,官至右文殿修撰,封歙县男,立朝以风节
        闻,赠华文阁学士。着有《竹坡类稿》。
  王昭君辞序
  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世率以为名言。以予观,女惟美,故恶者妒之,士惟贤,故不肖者嫉之。明妃入汉宫,绝世而独立,其辈行妒之久矣。当元帝按图召幸时,诸宫人皆重贿画工,为进身计,明妃以色自负,独不与,故画工恶图之,使不得见。人莫不归咎于毛延寿之徒,不知诸宫人之重赂,正所以使之恶图明妃而后己可进也。一旦为和戎故召见间,帝始惊悔,画工皆诛死,竟亦何益?前辈谓蛾眉先妒明妃为去国之人,信哉。尝因是论贤者不幸与群小并立,群小不惜金珍,交结佞幸以图进,贤者方厌恶唾骂之不暇,决不肯效尤。彼又惧贤者之进,必不便于己,其交结佞幸,不特自为,并欲倾谗贤者。迨事变兴,贤者己见挤而去,见大夫无可使者,人主始追咎左右平时毁誉之失实,赫然震怒,重置之法,不几于噬脐乎?故为人上者,于贤不肖之进退,能先觉而无后悔,不至如元帝之于明妃则善矣。虽然,明妃近在掖廷,为左右所蔽,不见御,帝昏迷可知。及因事而悟,尚能奋威断以诛画工,望之猛房为恭显所潜以死,而于恭显绝不闻行画工之诛,何耶?毋乃重于色而轻于贤耶?虽悟犹不悟,有若涑水易欺难悟与终不能悟之言,是可为万世戒矣。九华陈君民瞻取明妃出处,与古今歌咏会粹成篇,且锓之梓,或疑其何必为一妇人属意如此,比携编蹐门告曰:“观诸公咏明妃事,言人人殊,而于世教有益,为我下一转语,见不徒编次之意。”予谓:“昔之编国风者,于咏妇人女子诗,靡不备载,圣人不删焉,所以示劝戒也。民瞻之意,殆出于此。”故为即其关于君道之大者书之。(《新安文献志》)
  (国朝)顾景星
  咏王明妃序
  序曰,王明妃当元帝初,待诏掖庭,久不得幸,妃内颇不平,值单于求汉女,盛饰越席请行,光彩动左右,帝惊悔不及。单于谓汉赐厚,献白璧骠马珍宝之物,请为天子守敦煌,休中国士卒。妃痛非本意,作诗曰:“志念沈抑,不得颉颃,翩翩之燕,远集西羌。”顾子曰,妃不得志于中国而远嫁单于,卒使汉受其福,有孤臣义士之隐情焉。(《白茅堂集》)
  (国朝)陆 耀(字青来,一字朗夫,号朗甫,吴江人。乾隆壬申举人,授内阁中书,宫至
        湖南巡抚,年六十三卒于官。着有《切问斋集》)
  王明君词序
  世咏昭君,都据《西京杂记》,谓元帝按图召幸,宫人皆赂画工,多者十万,少亦不减五万,昭君自恃貌美,独无所赂,工人多丑为之图,帝遂以妻匈奴。是说也,余尝疑之。夫汉元即富过往时,而未幸之宫人,安所得此多金以赂画师哉?宫廷迹閟,谁代为游谈通赂者?至其辇金暮夜,亦岂漫无呵禁?固近诬不可信也。自梁王叔英妻刘氏诗曰:“丹青失旧仪,玉匣成秋草。”由是陈后主则曰:“图形汉宫里,遥聘单于台。”隋薛道衡则曰:“不蒙女史进,更无画师情。”沿至唐人,遂为典实,如崔国辅“何时得见汉朝使,为妾传书斩画师。”沈佺期“薄命由骄虏,无情是画师”;梁献“图画失天真,容华坐误人”;郭元振“容颜日憔悴,有甚画图时”;刘长卿“自矜妖艳色,不顾丹青人”;李白“生乏黄金买图画,死留青冢使嗟”;杜甫“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白居易“愁苦辛勤憔悴尽,如今却似画图时”;李商隐“毛延寿画欲通神,忍为黄金不为人”;范静妻沈氏“早信丹青巧,重货洛阳师。千金买蝉鬓,百万买蛾眉”之类,不可胜纪。梁以前初无此说,昭君之自言曰:“离宫绝旷,身体摧藏”而已。石崇之为《明君新歌》,亦止曰“我本汉家子,将适单于庭”而已,图画之事,不着篇什。又案:《汉书》但言单于愿婿汉氏以自亲,元帝以后宫良家子王嫱字昭君赐单于,单于欢喜上书,愿保塞,上谷以西至敦煌,请罢边备塞吏卒,以休天子人民。而《琴操》则谓帝宴单于,悉召后宫,问欲以一女赐单于,昭君盛饰而至,越席请行。既至,匈奴以为汉待之厚,报汉以骠马白璧珍宝之物。图画之事,不登记载。自是之后,匈奴三世,称藩于汉,不为边患,昭君号宁胡阏氏。故温陵黄鹏扬《读史吟评》称,昭君制胜安边,过武皇十二部将军也。夫始之不以色进,有班姬辞辇之贤;继之不以难委,有冯女当熊之勇。至其去后宫而赴绝域,偶殊类而辑边睡,有翁主和戎、木兰从军之义。而说者必援无稽之稗史为美谈,使昭君千古止为恃色逞娇、吝财失宠之女流,抑何不善成人之美也!余以《琴操》所载,与正史为近,爰为辨图画之非,以正文人沿袭之谬,而更作此词以贻好事。(本集)
  (国朝)陆次云(字云士,钱塘人。监生,考授州判,康熙己未荐博学鸿词,官江苏江阴知         县。着有《澄江集》、《玉山词》。)
  明妃辩
  塞草皆白,葬明妃之地,其草独青;秦草皆青,斩淮阴之地,其草独赤。其赤者,昭淮阴无叛汉之心;其青者,表明妃不忘汉之志。烈士美人之隐,皆赖一草白于千秋。则明妃不从世达之请,其吞药而死也明矣。乃《汉书》所载呼韩邪死,王嫱求归,成帝敕从其俗,遂复为后阏氏。嗟乎!作史者何不乐成人美,而有是说耶?吾谓成帝之敕有之,其为后阏氏必无是也。明妃之请适单于,欲为汉帝纡北顾之忧也,其意以为和亲之举,以一女子足以代数万甲兵,亦何惮而不往?与其老死于长门永巷之中,奚若建功异国之为得乎?故其“秋木萋萋”之诗,婉而多讽,怨而不怒,皆足征其情性。至和亲之后,数十年无烽火之警者,谁之力哉,良以曲奏琵琶而声消鼙鼓也。逮其殁,黄茅白苇之中,一抔之土,长芳菲而不歇,天地不能易其气,山川不能隐其意,寒暑不能移其情,霜露不能变其色,与文墓之蓍,孔陵之桧,徐君剑形之草,仲卿连理之树,武穆向南之枝,同昭回于今古。而谓从呼韩之俗者,能有此哉?可不辨而明矣。然则汉史曷为有后阏氏之说?其有是说者,殆因成帝之敕,误以之为奉诏,否则或为元帝解嘲,附会以书之者也。(《北墅绪言》)

  卷四 艺文(古今体诗 摘句附)
  (宋)鲍 照(字明远,东海人,晁公辅《读书志》作上党人。照或作昭,盖唐人避武后所改。照为临川王子项参军,没于乱兵,遗文零落,着有《鲍参军集》)
  王昭君
  既事转蓬远,心随雁路绝。
  霜鞞旦夕惊,边笳中夜咽。(《诗隽类函》)
  (梁)施荣泰
  王昭君
  垂罗下椒阁,举袖拂胡尘。
  卿卿抚心叹,蛾眉误杀人。(同上)
  (北周)庾 信(字子山,南阳新野人。起家湘东国常侍,转安南府参军,累迁尚书度支郎
,中通直正员郎,出为郢州别驾,寻兼通直散骑常侍,孝闵帝践祚,封临清县子,邑五百户,除司水下大夫,出为弘农郡守,迁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司宪中大夫,进爵义城县侯,俄拜洛州刺史。着有《庾子山集》。)
  王昭君
  拭啼辞戚里,回顾望昭阳。
  镜失菱花影,钗除郄月梁。
  围腰无一尺,垂泪有千行。
  绿衫(一作衫身)承马汗,红袖拂秋霜。
  别曲真多恨,哀弦须更张。(同上)
  (唐)上官仪(字游韶,陕州陕人。贞观初擢进士第,召授弘文馆直学士,迁秘书郎。太宗每属文,遣仪视稿,私宴未尝不预。高宗即位,为秘书少监,进西台侍郎,同东西台三品。麟德元年,坐梁王忠事,下狱死。仪工诗,其词绮错婉媚,人多效之,谓为上官体。着有集三十卷。)
  王昭君
  玉关春色晚,金河路几千?
  琴悲桂条上,笛怨柳花前。
  雾掩临妆月(一作凤),风惊人鬓蝉。
  缄(一作裁)书待还使,泪尽白云(一作日南)天。(《全唐诗》)
  (唐)郭 震(字符振,魏州贵乡人。以字显。少有大志,十八举进士,官至兵部尚书,封代国公。明皇讲武骊山,以军容不整,流新州。开元元年起为饶州司马,道病卒。着有集二1一卷。)
  王昭君三首
  自嫁单于国,长衔汉掖悲。
  容颜日憔悴,有甚画图时。
其二:
  厌践冰霜域,嗟为边塞人。
  思从漠(一作汉)南猎,一见汉家尘。
其三:
  闻有南河信(一作闻道河南使),传言杀画师。
  始知君念(一作惠)重,更肯惜(一作遣)蛾眉。(同上)
  (唐)骆宾王(义乌人。七岁能属文,尤妙于五言诗,尝作《帝京篇》,当时以为绝唱。初为道王府属,历武功主簿,又调长安主簿。武后时左迁临海丞,怏怏失志,弃官去。徐敬业举义,署为府属,为敬业草檄,斥武后罪状,后读之矍然叹曰:“宰相安得失此人!”敬业事败,宾王亡命,不知所终。中宗时诏求其文,得数百篇。着有《骆临海集》。)
  王昭君(一作昭君怨)
  敛容辞豹尾,缄恨度龙鳞。
  金钿明汉月,玉簪染胡尘。
  古(一作妆)镜菱花暗,愁眉柳叶颦。
  惟有清笳曲,时闻芳树春。(本集)
  (唐)沈佺期(字云卿,相州内黄人。善属文,尤长七古诗,擢进士第,官至太子少詹事,开元初卒。着有集十卷。)
  王昭君(一作宋之问诗)
  非君惜鸾殿,非妾妒蛾眉。
  薄命由骄虏,无情是画师。
  嫁来胡地日,不并汉宫时。
  心苦无聊赖,何堪马上辞。(《全唐诗》)
  (唐)崔国辅(吴郡人。开元应县令举,授许昌令,累迁集贤直学士,礼部员外郎,后坐事贬晋陵郡司马。)
  王昭君
  一回望月一回悲,望月月移人不移。
  何时得见汉朝使,为妾传书斩画师?(同上)

  汉使南还尽,胡中妾独存。
  紫台绵望绝,秋草不堪论。(同上)
  (唐)孟浩然(字浩然,襄阳人。少隐鹿门山,张九龄镇荆州,署为从事,开元末卒。着有《孟襄阳集》。)
  句
  胡地迢迢三万里,那堪马上送明君。(《凉州词》,本集)。
  (唐)李 白(字太白,陇西成纪人,凉武昭王暠九世孙,或曰山东人,或曰蜀人。明皇召见金銮殿,有沼供奉翰林。着有《太自集》三十卷。)
  王昭君二首
  汉家秦地月,流影照(一作送)明妃。
  一上玉关道,天涯去不归。
  汉月还从东海(一作方)出,明妃西嫁无来日。
  燕支长寒雪作花,蛾眉憔悴没胡沙。
  生乏黄金枉图画,死留青冢使人嗟。(本集)
其二:
  昭君拂玉鞍,上马啼红颊。今日汉宫人,明朝胡地妾。(本集)
  句
  明妃一朝西入胡,胡中美女多羞死。(《于阗采花》,同上。)
  (唐)杜 甫(字子美,其先襄阳人,曾祖依艺为巩令,因居巩。甫天宝初应进士不第,后献《三大礼赋》,明皇奇之,召试文章,授京兆府兵曹参军。肃宗即位,拜左拾遗,以论救房管,出为华州司功参军。久之,召补京兆府功曹。严武镇成都,奏为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着有《杜工部集》。)
  明妃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下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本集)
  (唐)戎 昱(荆南人,登进士第,卫伯玉镇荆南,辟为从事,建中中为辰处二州刺史。着有集五卷,今《全唐诗》存一卷。)
  咏史(一作和蕃)
  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
  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
  岂能将玉貌,便拟静胡(一作烟)尘?
  地下千年骨,谁为辅佐臣?(《全唐诗》)
  (唐)令狐楚(字壳士,宜州华原人。贞元七年及第,历官户部、吏部尚书,检校尚书右仆射,进拜左仆射,彭阳郡公。开成元年上疏辞位,拜山南西道节度使,卒赠司空谧曰文着。有集一百三十卷。)
  王昭君
  锦车天外去,毳幕雪中开。
  魏阙苍龙远,萧关赤雁哀。(同上)
  (唐)张仲素(字绘之,河间人。宪宗时为翰林学士,后终中书舍人。着有诗一卷。)
  王昭君
  仙娥今下嫁,骄子自同和。
  剑戟归田尽,牛羊绕塞多。(同上)
  (唐)白居易(字乐天,下邽人。贞元中擢进士第,初补校书郎,元和初召为翰林学士,左拾遗。穆宗初征为主客郎中,历杭苏二州刺史。文宗立,迁刑部侍郎,俄移病除太子宾客,分司东都,拜河南尹。开成初改太子少傅,会昌初以刑部尚书致仕。卒赠尚书右仆射,谧曰文,自号醉吟先生,亦号香山居士。着有《白氏长庆集》。)
  王昭君诗二首(时年十七)
  满面胡沙满鬓(一作面)风,眉销残黛脸消红。
  愁苦辛勤憔悴尽,如今却似画图中。

  汉使却回凭寄语,黄金何日赎蛾眉?
  君王若问妾颜色,莫道不如宫里时。(本集)
  句
  巫女庙花红似粉,昭君村柳翠如眉。(《题峡中石上》,同上)
  (唐)杜 牧(字牧之,京兆万年人。太和二年登进士第,官至中书舍人。着有《樊川集》
        。)
  句
  几度思归还把酒,拂云堆上祝明妃。(《题木兰庙》)
  (唐)李商隐(字义山,怀州河内人。开成二年擢进士第,官至工部员外郎。着有《玉溪生诗集》。)
  王昭君
  毛延寿画欲通神,忍为黄金不顾(一作为)人。
  马上琵琶行万里,汉宫长有隔生(一作山)春。(本集)
  (唐)刘 威(字里未详,会易时入考《全唐诗》,着有诗二十七首。)
  句
  明妃若遇英雄世,青冢何由怨陆沉?(《尉迟将军》,《唐音戊签》)
  (唐)汪 遵(一作王遒,宣城人。幼为县吏,后辞役就贡,咸通七年登进士第。着有诗戊卷。)
  汉家天子镇寰灜,塞北羌胡未罢兵。
  猛将谋臣徒自贵,蛾眉一笑塞尘清。(《全唐诗》)
  (唐)陆龟蒙(字鲁望,苏州人。元方七世孙,举进士不第,辟苏湖二郡从事,退隐松江甫里,自号天随子,以高士召不赴。李蔚卢携素重之,及当国,召拜拾遗,诏方上卒。光化中赠右补阙。着有《陆鲁望集》。)
  句
  须知一种埋香骨,犹胜昭君作虏尘。(《宫人斜》,《唐音戊签》)
  (唐)罗 虬(台州人,词藻富瞻,与隐邺齐名,世号三罗,累举不第,为鄜州从事。)
  句
  置向汉宫图画里,入胡应不数昭君。(《比红儿诗》,《唐音戊签》)
  (唐)王 涣(字群吉,天暇二年登第。)
  明妃
  梦里分明入汉宫,觉来灯背锦屏空。
  紫台月落关山晓,肠断君恩信画工。(《叩弹续集》)
  (唐)韦 庄(字端己,杜陵人,见素之后。干宁元年第进士,授校书郎,转补阙,官至起居舍人,为平章事。着有集二十卷。)
  句
  明妃去日花应笑,蔡琰归时鬓已秋。(《绥州作》,《唐音戊签》)
  (唐)黄 滔(字文江,莆田人。昭宗干宁二年擢进士第,光化中除四门博士,寻迁监察御史,里行充威武军节度推官,王审知据有全闽,而终其身为节将者,滔规正有力焉。着有《黄御史集》。)
  句
  欲吊昭君倍惆怅,汉家甥舅竟相违。(《塞上》,《唐音戊签》)
  (唐)徐 夤(字昭梦,蒲田人。登干宁进士第、授秘书省正字,依王审知,礼待简略,遂拂衣去、归隐延寿溪。着有《探龙钓矶》二集。)
  明妃
  不用牵心恨画工,帝家无策及边戎。
  香魂若得升明月,夜夜还应照汉宫。(同上)
  句
  明妃去泣千行泪,蔡琰归梳两鬓丝。(《愁》,《唐音戊签》)
  阿母蕊宫期索去,昭君榆寨阙资行。(《尚书会仙亭咏蔷薇》,同上)
  (唐)胡令能(莆田隐者,少为负局锼钉之业,梦人剖其腹,以一卷书内之,遂能吟咏,远近号为胡钉铰。)
  王昭君
  胡风似剑锼入骨,汉月如钩钓胃肠。
  魂梦不知身在路,夜来犹自到昭阳。(同上)
  (唐)李 中(字有中、陇西人。仕南唐,为淦阳宰。着有《碧云集》。)
  王昭君
  蛾眉翻自累,万里陷穷边。
  滴泪胡风起,宽心汉月圆。
  飞尘长翳日,白草自连天。
  谁贡和亲策,千秋污简编。(同上)
  (唐)梁 献(爵里未详)
  王昭君
  图画失天真,容华坐误人。
  君恩不可再,妾命在和亲。
  泪点关山月,衣销边塞尘。
  一闻阳鸟至,思绝汉宫春。(同上)
  (唐)无名氏
  王昭君
  椅兰恩宠歇,昭阳幸御稀。
  朝辞汉阙去,夕见胡尘飞。
  寄信秦楼下,因书秋雁归。(同上)
  (宋)文 同(字与可,梓潼人。自号笑笑先生,第进士,仕至太常博士,出守湖州,至宛邱驿,忽留不行,沐浴冠带而逝。着有《丹渊集》。)
  王昭君(文与可乐府四首今录其三)
  绝艳生殊域,芳年入内庭。
  谁知金屋宠,只是信丹青!
其二:
  几岁后宫尘,今朝绝国春。
  君王重恩信,不欲遣他人。
其三:
  极目胡沙远(一作满),伤心汉月圆。
  一生烟(一作埋)没恨,长入四条弦。(《宋诗纪事》)
  (宋)刘次庄(字中叟,长沙人。熙宁六年赐同进士出身,仕至侍御史、江西漕使。)
  王昭君
  敛袖出明光,琵琶道路长。
  初闻胡骑语,未解汉宫妆。
  薄命随尘土,元功属庙堂。
  蛾眉知有用,惭愧羽林郎。(同上)
  (宋)徐 钧(字秉国,号见心,兰溪人。定远尉。宋亡不仕,家故多书,日以史籍自娱,成咏史诗一千五百三十首,今所存者二百九十八首。)
  王昭君
  画工虽巧岂堪凭,妍丑何如一见真?
  自是君王先错计,爱将耳目寄他人。(《金华诗录》)
  (宋)许 棐(字忱夫,号梅屋,海盐人。嘉熙中隐居秦溪,于水南种梅十树,自号梅屋,着有《梅屋诗稿》。)
  明妃
  汉家眉斧息边尘,功压貔貅百万人。
  好把香闺旧脂粉,颜妆艳色上麒麟。(《宋诗纪事》)
  (宋)郭祥正(字功父,当涂人。熙宁中举进士,官至江州通判,摄守漳洲事。着有《青山集》。)
  王昭君
  昭君十五入汉宫,自倚花艳如芙蓉。
  黄金不买画者笔,西子变作嫫女容。
  羊车忽略久不幸,夜夜月照罗帏空。
  娇痴怨恨掩袂泣,常恐兰蕙摧霜风。
  不堪坐守寂寞苦,遂愿将身嫁胡虏。
  神仙缥缈下朝阳,再拜玉墀辞汉主。
  天颜惊顾初相识,自起欲留留不得。
  吁嗟拂袖归禁中,却看飞燕无颜色。
  婵娟去去阴山道,几日风沙貌枯搞。
  千秋万古恨何穷,坟上春风无寸草。(本集)
  (宋)朱之才(字师美,洛西人。宋崇宁间登科,入京为谏官,坐直言,黜为泗水令。自号庆霖居士。着有《霖堂集》。)
  句
  巫峡昭君有奇色,毛生欲画无由得。(《跋周昉所画欠伸美人》)
  (宋)吕本中(字居仁,先世莱州人,祖龟祥知寿州,遂家焉。好问之子。靖康初,官祠部员外郎。绍兴六年,赐进士,擢起居舍人,八年迁中书舍人,兼侍讲,权直学士院,学者称为东莱先生,谥文清。着有《东莱诗集》。)
   明妃
  秦人强盛时,百战无逡巡。
  汉氏失中策,清边烽燧频。
  丈夫不任事,女子去和亲。
  君王为置酒,单于来奉珍。
  朝辞汉宫月,暮随胡地尘。
  鞍马白沙暮,旃裘黄草春。
  人生在相合,不论胡与秦。
  但取眼前好,莫言长苦辛。
  君看轻薄儿,何殊胡地人?(本集)
  昭君
  冻云霾空风折木,乌孙公主歌黄鹄。
  昭君请自嫁单于,当时各倚颜如玉。
  露鬓云鬟胡地尘,帐中谁是可怜人。
  左抱琵琶右挥手,胡地汉宫能几春?
  呜呼!
  古来出妇嫁乡曲,何曾肯望秦云哭?(同上)
  (宋闺媛)杜氏妇
  句
  江淮幼女别乡间,好似明妃远嫁无。(《北行行》)
  (元)戴表元(字帅初,一字曾伯,庆元奉化人。宋咸淳中登进士乙科,教校廷建康府,迁临安教授,行户部,掌故国子主簿,皆以兵乱不就。元成宗朝,执政者荐之,除信州教授,再调婺源,以疾辞。着有《剡源集》。)
  句
  君不同明妃当年辞汉宫,黄云塞下白杨风;
  一朝边庭静烽火,诏书自议麒麟功。(《看花曲》)
  (元)王 逢(字原吉,江阴人。弱冠有文名,至正中作《河清颂》,行台及宪司交荐之,皆以疾辞。世居江上之黄山,自号席帽山人,避地无锡梁鸿山,又迁松之青龙江,自号梧溪子,又徙上海之乌泾,筑草堂曰最闲园,自号最闲园丁。着有《梧溪诗集》。)
  句
  和戎汉明妃,亡吴越西子。(《马头曲》)
  (元)谢子通(字必嘉,号迂轩,永达人。)
  昭君
  惊心汉月苦难堪,堕指边霜冷未谙。
  万里哀弹千古恨,谁知流韵满江南。(《元诗选》癸集)
  (元)连文凤(福建人)
  王昭君
  使者相随出汉宫,辞君马上去匆匆。
  只因自恃好颜色,不把金钱买画工。(《百正集》)
  (明)高 启(字季迪,长洲人。少工诗,谘议参军饶介见其诗,惊异为上客,季迪谢去,隐吴淞之青邱,自号青邱子。洪武初,召入纂修《元史》,授翰林院国史编修官,三年擢户部侍郎,不拜,赐内帑金放还,居青邱。着有《高季迪集》。)
  王昭君
  都门尘拂春风面,临别看花泪如霰。
  君王惆怅惜蛾眉,不似前时画中见。
  白发呼韩感汉恩,宁胡漫号阏氏尊。
  毡裘肉食本异俗,不如但嫁巫山村。
  黄沙白雪无城阙,手冷鹍弦夜弹歇。
  相随万里到穹庐,只有长门旧时月。
  妾语还凭归使传,妾身没虏不须怜。
  愿君莫杀毛延寿,留画商岩梦里贤。(本集)
  (明)张 宣(字藻仲,初名瑄,江阴人。洪武初,与修(元史》,擢翰林院编修,既而谪濠,道卒。着有《青旸集》。)
  王昭君
  却手为琵翻为琶,马上风裂宫中衣。
  玉关将军兵百万,恨君枉杀丹青师。
  穹庐梦断悲笳曲,泪眼朦胧汉宫烛。
  荒邱遗恨草离离,犹带千年土花绿。(《明诗综》)
  (明)刘 崧(初名楚,字子高,泰和人。元末举于乡,洪武三年,以人材荐,授职方郎中,迁北平按察司副使,十三年召为礼部侍郎,进吏部尚书。着有《槎翁诗集》。)
  昭君
  承诏辞金阙,衔悲入塞城。
  可怜沙上月,浑似汉宫明。(《皇明风雅》)
  (明)钱 逊(字谦伯,山阴人。洪武末以荐授宁夏水利提举吏目。壬午还京,拜孟津知县,改弋阳,终官文昌主簿。着有《谦斋集》。)
  句
  筚篥声中传汉曲,琵琶帐底醉明妃。(《胡人醉归图》)
  (明)徐 寿(字延龄,号南山,无锡人。着有《蚓鸣集》。)
  王昭君
  马上琵琶塞上风,分明吹入玉关中。
  妾身本是乡村女,不解金钱买画工。(《梁溪溪诗抄》)
  (明)何乔新(字廷秀,江西广昌人。景泰甲戌进士。官至刑部尚书,谥文肃。着有《椒邱文集》。)
  王昭君
  昭君在掖庭,皦皦冰玉姿。
  绝色恒自负,不肯赂画师。
  君王不识面,远嫁与胡儿。
  爱恶原有命,不在妍与媸。
  名花萎荒秽,小草植轩墀。
  古来尽如此,悲叹亦奚为?(本集)
  (明)汪 循(字进之,休宁人。宏治丙辰进士,官顺天府通判。)
  明妃
  将军仗城妾和番,一样承恩出玉关。
  死战生留俱为国,敢将薄命怨红颜?(《列朝诗集》)
  (明)王廷相(字子衡,仪封人。宏治壬戌进士,选庶吉士,改兵科给事中,以言事谪判亳州。拜监察御史,巡按陕西,为镇守廖镗诬奏下狱,再谪赣榆县丞,稍迁宁国同知。历四川按察使,拜副都御史,巡抚四川,入为兵部侍郎,都察院右都御史,进兵部尚书,提督团营,仍掌院事,加太子太保,卒谥肃敏。着有《家藏内台》二集。)
  句
  万里明妃锦绷马,空愁抱怨阴山下。(《琵琶行》)
  (明)徐祯卿(字昌谷,一字昌国,常熟人。宏治乙丑进士,除大理寺左侍副,因失囚,降国子监博士。)
  王昭君
  辛苦风沙万里鞍,春红微淡黛痕残。
  单于犹解怜娇色,亲拂胡尘带笑看。《列朝诗集》
  (明)蒋山卿(字子云,仪真人。正德甲戌进士,授工部主事,历刑部郎中,出知河南府,以功进广西参政。)
  王昭君
  拭泪新妆束,来朝殿里辞。
  何堪辞诀日,却是见怜时。
  汉骑临关少,胡笳出塞迟。
  琵琶写哀怨,凄切转添悲。(同上)
  (明)张元凯(字左虞,吴县人。以世弁管苏州卫事。着有《伐檀诗集》。)
  明妃
  白龙堆里塞云昏,黄鹤歌残马上论。
  自恨良家充内选,也同公主嫁乌孙。(同上)
  (明)李 濓(字川父,祥符人。正德甲戌进士,授沔阳知州,迁宁波府同知,终山西按察佥事。着有《嵩渚集》。)
  王昭君
  边雪损铅华,胡风卷白沙。
  无金买图画,有泪湿琵琶。
  强酌和亲酒,愁注销塞车。
  世途皆用贿,错倚面如花。(本集)
  (明)颜廷榘(字范卿,永春人。与黄孔昭齐名。明万历间为江州倅,以好诗酒宾客,谪大宁司士,迁岷王府左史。着有《丛桂堂诗集》。)
  明妃
  紫台一去朔风寒,手上琵琶和泪弹。
  寄语汉宫红粉伴,君王不复按图看。(《冶南诗薮》)
  ( 明)胡 韶(字汝成,东阳人,万历间人。)
  明妃
  倾国姿容冷汉宫,罗衣染尽泪痕红。
  自知薄命难承宠,不敢人前怨画工。(《金华诗录》)
  (明)王象春(字季木,新城人。万历庚戌举进士第二人,谪官南吏部考功郎。着有《问山亭诗》。)
  昭君
  朔气茫茫接虏尘,琵琶弹出汉宫春。
  未央今夜催歌舞,犹恐君王忆远人。(《列朝诗集》)
  (明)陈子龙(字卧子,华亭人。崇祯丁丑进士,官至兵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后以结太湖兵举事应浙闽,被执,乘间投水死,谥忠裕。着有《陈忠裕公全集》。)
  王昭君
  我本弱女子,被选当雄兵。
  男儿畏强虏,辛勤独远行。
  行行汉城尽,遂见边草横。
  马鸣何萧萧,使者来相迎。
  俗殊姓氏曲,曷以称其名?
  河冻尘失堑,北风摇旆旌。
  阏氏本至贵,当之乃心惊。
  穹庐乱南北,无繇瞻汉京。
  汉京君臣薄,胡人父子轻。
  岂欲惜一死,恐起汉胡争。
  天子方厌战,妇人聊苟生。
  纵有归来时,耻见父与兄。
  日忧负君托。时闻胡马征。
  采采苜蓿枝,血泪相与并。
  愿因双飞鹄,持赠汉公卿。(本集)
  (明)张之象(字符超,一字月鹿,华亭人。由诸生入国学,授浙江按察司知事,卒年八十一。着有《剪彩》、《翔鸿》、《听莺》、《避暑》、《题桥》、《倚兰》、《击辕》、《佩剑》、《仙隐》、《林栖》诸稿。)
  王昭君
  鸾殿一朝别,龙沙万里行。
  梦随秋雁返,愁逐暮烟生。
  玉箸风前泪,胡笳马上声。
  惟余汉宫月,长照妾心惊。(《松风余韵》)
  (明)程应征(字来征,号宾华,休宁人。)
  王昭君
  空抱琵琶怨朔风,红颜薄命古今同。
  当时若是寻常貌,不惜千金买画工。(《程氏所见诗抄》)
  (明)魏 偁(字达卿,别号云松,宁波人。少负异才,为诸生次贡廷试第一,授石城训导,一时奉为人师,世称云松先生。着有《云松诗略》。)
  王昭君
  王嫱有艳色,天下花不如。
  饬身不自炫,寂历闲宫居。
  此时皇皇方召幸,丹青托人谓如镜。
  谁知宫中轻黄金,图像增妍偏称心。
  妾命一朝去,妾身留不住。
  琵琶马上断愁肠,汉日回看泪如注。
  妾命薄,冒黄尘,慎勿劳吾皇神。
  画工误妾何足算,世有妨贤病国人。(《甬上耆日集》)
  (明)邢 昉(字孟贞,高淳人。明末诗人,着有《石臼集》)
  王昭君二首
  蛾眉本绝世,远向尘沙道。
  玉塞岂辞劳,黄金苦不早。
  长作汉宫人,红颜亦终老。
  青冢独伤魂,岁岁生春草。

  汉宫回望绝,青海路逶迤。
  一曲琵琶语,千秋罗绮悲。
  逝将黄鹄侣,没向紫台陲。
  怨结胡天月,悠悠无尽时。(本集)
  (明闺秀)沈天孙(字七襄,宁国人。沈君典之女,适屠仪部子金枢,于归时年甫十七,又四年而卒。着有《沈七襄集》。)
  明妃
  塞北黄沙入马蹄,玉关千里雪沾衣。
  君恩不逐金刀断,漠漠香魂月下归。(本集。此诗据《列朝诗集》作鄞县屠长卿之女瑶瑟作)

  卷五 艺文(古今体诗 摘句附)
  (国朝)昊 绮(字园次,其先由歙徙广陵,遂为江都人。顺治间,以明经荐入都,应诏授秘书院中书舍人。掌制诰,迁兵部主事员外郎,调工部屯田郎中,康熙丙午出知湖州府事。晚年自号听翁。着有《林蕙堂集》。)
  明妃
  莫怨妍媸向画中,明妃薄命在和戎。
  便教写得倾城貌,未必君恩冠后宫。
其二:
  深宫岁岁闭容辉,一出榆关便不归。
  不为无金买图画,至今谁更识明妃?(本集)
  (国朝)顾景星(字黄公,蕲州人。康熙己未荐举博学鸿词。着有《白茅堂集》。)
  王明妃
  李陵不背汉,王嫱悲集羌。
  君恩不肯再,断绝彼中肠。
  丈夫各异志,女子亦有行。
  但恐兰蕙晚,不辞关路长。
  行行去故里,戚戚来此邦。
  綟缓耀金玺,云是单于王。
  毡帷出宛转,椎伎争扶将。
  白璧双报汉,为欢殊未央。
  晨瞻欃枪落,夜失族头芒。
  久戍获归国,病马亦解缰。
  长安百万户,共道蛾眉强。(本集)
  明妃
  陈平奇计给阏支,故画蛾眉急解围。
  道是阴谋终报郄,真成薄命有明妃。(同上)
  (国朝)詹 贤(字左臣,一字铁牛,江西乐安人。康熙乙丑明经,官德化训导。着有《詹铁牛集》。)
  明妃梦还汉宫
  生割红颜画里娇,琵琶凄断远山凋。
  心伤鸳枕悲长漏,魂送莲踪度永宵。
  塞月光凝尘不动,边笳声悄路非遥。
  子规一夜啼残血,沁入绦环湿楚腰。
其二(
  离愁诉处减春娇,木落霜零秋半凋。
  薄命终青胡地草,痴肠犹袅汉城宵。
  鸾羁沙漠天原远,鹤返流苏日未遥。
  唤醒梨云湘簟暖,还疑御臂压轻腰。(本集)
  (国朝)梁佩兰(字药亭,番禺人。康熙戊辰进士,改庶吉士。着有《六莹堂集》)
  明妃
  明妃西嫁几时回,跪拜君王宝压开。
  汉月暗随金雁去,塞云高拥紫驼来。
  还如公主亲承辇,未许单于共上台。
  忆得旧宫当日事,琵琶弹出自家哀。(本集)
  (国朝)揭潜铭(字嵩庵,世称揭五经,康熙丁丑进士,官刺史。着有《鹤玉斋集》)
  昭君
   一从卫霍振王灵,天汉威声慑北庭。
  今日奉春迎建策,祁连瀚海霎齐轻。
  不辞弱质委风沙,媾得单于报汉家。
  独使妇人规远略,何如将相尽翚珈。
  稿街悬罢毳裘忙,保塞呼韩百两将。
  自是汉恩宏恤远,郄教人恨负陈汤。
  康居蹀血绩方新,奉世莎车剑未尘。
  单于等闲为汉婿,晋阳何怪踵称臣。
  汉家嫁女几□中,独有琵琶恨未融。
  牢石满朝催仆柳,聪明赢得避□穹。
  毕竟美人命独售,未央一睇恨悠悠。
  鸩来太傅浑无事,饯却娇容断画头。
  何事当年玉作尘,不闻十策诎和亲。
  道人已逐河东死,长算应无惜美颦。
  王睢无梦到雄狐,为冒狂心借若符。
  今日不羞从射猎,千秋慎勿说宁胡。
  蒙茸狐袖泣黄昏,一片冰心挂玉门。
  青草年年看汉色,天□犹识帝彝尊。
  明眸一别汉宫秋,幸得君王贵远游。
  艳质若教留煽处,披香早巳怵危刘。
  劲节芳心只自持,深宫故解混妍媸。
  柏台簪笔从彤史,纨笔秋风不独奇。
  并时将种解当熊,豺虎睢盱付妾躬。
  莫道闺帷真胆怯,柔荑双臂峙崆峒。
  玉人埋没恨无期,尤怪风流色表奇。
  □俗千秋凭一洗,新都汉玺忍看持。
  (国朝)张 远(字超然,闽县人。少孤,遭军需箕敛,亡命走吴楚百粤,复以逆藩煽乱,梗阻数年,比归而母已殁,凄然乃去故乡,寓常熟。康熙己卯解元,官云南禄丰知县,已老,旋卒。少以《题滕王阁》诗,为曹秋岳激赏,名满长安,尝病晋安风雅一派拘守唐音,力自振拔,各体音情俱极顿挫,实能角旗鼓于中原。沈归愚第称其疏朗,未为知己。着有《无闷堂集》。)
  昭君
  玉颜终古葬风尘,只为当时惜一身。
  不信琵琶还有泪,伊屠须卜是何人?(《冶南诗薮》)
  (国朝)黄之隽(字石牧,号■⑴堂,华亭人。康熙辛丑进士,官至翰林院编修。着有《■⑴堂集》。)
  咏昭君
  国重一身轻,辞宫便远行。
  有心驯汉婿,无祸到哀平。
  岂屑矜颜色,真能决死生。
  季伦不解事,昵昵赋私情。(本集)
  (国朝)黄世成(字培山,信丰人。乾隆丙辰进士,官礼部主事,荐举博学鸿词。着有《平庵诗集》。)
  王昭君
  心随明月到秦州,挹上龙庭不肯羞。
  单于纵有天人色,何似卢家一莫愁?

  欲蒙君宠叹非才,北地欢娱亦有台。
  且说边庭已和事,他时莫更美人来。(本集)
  (国朝)沈德潜(字确士,号归愚,长洲人。乾隆丙辰荐举博学鸿词,己未成进士,官至礼部侍郎,加尚书衔,卒赠太子太师,谥文悫。着有《归愚集》。)
  王明妃
  毳帐琵琶曲,休弹怨恨声。
  无金偿画手,妾自误平生。
其二:
  天赋殊尤质,翻为异域人。
  君王不好色,遣妾去和亲。(本集)
  (国朝)袁 枚(字子才,号简斋,钱塘人。乾隆丙辰荐举博学鸿词,己未进士,官江南江宁知县,卒年八十二。着有《小仓山房集》、《随园诗话》。)
  昭君
  阴山月落夜啼乌,放下琵琶影更孤。
  知道君王终遣妾,将军不赐赐匈奴?
其二:
  岁选良家玉一枝,六宫深处有谁知。
  椒房绝少堂帘隔,何必重重用画师?(本集)
  和金沛恩咏昭君纸鸢
  玉门春老恨难忘,犹逐东风谒汉皇。
  环佩影沈天漠北,琵琶声在白云乡。
  素丝解作留仙带,细雨弹成坠马妆。
  莫怪洛阳多纸贵,画图终日对斜阳。(《随园诗话》)
  明妃(第一首因改官外出而作,第二首后十年再入朝,则凤池诸客都非旧人,故云。)
  琵琶一曲靖边尘,欲报君恩屡顾身。
  只是内家装束改,回头羞见汉宫人。

  晓日瞳眬玉殿开,东风回首认蓬莱。
  三千宫女如花貌,都是明妃去后来。
  (国朝)胡天游(一名骙,字云持,一字稚威,山阴人。雍正己酉副贡生,乾隆丙辰荐举博学鸿词。着有《石笥山房诗文集》。)
  赋得明妃三叠
  明妃生照楚江清,艳比天边明月明。
  尚愁金屋污仙骨,绝代岂为呼韩生。
  龙堆雪卷黄沙雨,偏着春风双黛妩。
  定知造物惜红颜,故使漂零擅千古。
  君不见邯郸小家施薄朱,暮倚市门朝佩珠。
  可怜光彩霸天下,何恨当年卫子夫。

  明妃一顾已倾城,紫台远去转娉婷。
  鸣駞嘶马杂羌语,夜夜朝朝那可听。
  天低海水西流处,独有琵琶堪唤语。
  断丝枯木本无情,犹胜人心千百许。
  幽怨声声解与传,自怜意态骄神仙。
  生不得当茂陵赤帝真龙子,乍可巫山峡月空婵娟。

  明妃初向长门入,窈窕无心矜独立。
  自然动影迥春风,璚鬟薄洗巫云湿。
  六宫良家五陵子,容华多少夸桃李。
  齐声郄步称第一,今朝争为甘心死?
  妇人妒色恒自持,尚令忘妒前相悲。
  如何瑰艳映海日,近出珠栊人不知。
  以图索马安有马,况是丹青不能画。
  画师长安市上儿,一生解貌东家施。
  黄金纵使不相责,鄙人讵识天人姿?
  昔疑汉妾今焉支,妾身分明不泪垂。
  玉颜一为他人得,枉是千金莫赎时。(本集)
   句
  身与明妃同出塞,今朝低尽雪山天。(《题出塞图》,同上)
  (国朝)吴 雯(字天章,山西蒲州人。乾隆间应博学鸿词不遇。着有《莲洋集》。)
  明妃
  不把黄金买画工,进身羞与自媒同。
  始知绝代佳人意,即有千秋国士风。
  环佩几曾归夜月,琵琶惟许托宾鸿。
  天心特为留青冢,春草年年似汉宫。(《国朝别裁集》)
  (国朝)屈 复(字见心,号悔翁,晚号金粟道人,陕西蒲城人。布衣,乾隆丙辰荐举博学鸿词。着有《弱水诗集》。)
  明妃
  阴山一去紫台空,环佩何劳怨朔风。
  汉帝六宫春草碧,只今谁在画图中?(本集)
  (国朝)李 锴(字铁君,一字眉山,号荐青山人,又号焦明子,汉军人。乾隆丙辰荐试博学鸿词,复举经学。着有《睫巢集》。)
  王昭君
  凤凰虽为媒,鸩鸟能间之。
  美人在宫中,袅枕宁自移。
  艳色自骄矜,安怪他人为?
  当轩拜天子,流光在前墀。
  所愿在一见,去去无所辞。(《熙朝雅颂集》)
  (国朝)吴省钦(字冲之,号白华,南汇人。乾隆乙卯,召试博学鸿词,赐内阁中书,癸未进士,官至左都御史,湖北提督学政。着有《白华前后集》。)
  明妃
  苑漏迢迢永巷哀,玉阶宣唤梦空回。
  平生休恨毛延寿,已赚君王省识来。

  仙辔如琴鞚绝尘,琵琶弦诉汉宫春。
  解围笑献平城计,从此和亲误美人。(本集)
  (国朝)刘献廷(字继庄,庆阳人。)
  王昭君二首
  六奇已出陈平计,五饵曾闻贾谊言。
  敢惜妾身归异国,汉家长策在和番。

  汉主曾闻杀画师,画师何足定妍媸?
  宫中多少如花女,不嫁单于君不知。(《国朝别裁集》)
  (国朝)顾夔璋(字东昆,襄阳人。乾隆癸酉拔贡生,官广西试用州判。着有《东昆诗集》。)
  昭君
  庙算无人斩郅支,竟教女子塞垣驰。
  琵琶空拨繁忧调,画像难描幽愤姿。
  御苑可怜虚绣幕,单于岂遽缺金卮。
  独悲青冢连陵墓(陵谓李陵,墓在紫塞),飜使男儿愧誓师。(本集)
  (国朝)祝 颋(字亦山,无锡人。乾隆丙子举人,四川三台县知县。)
  句
  自从神女感云雨,生长明妃亦在兹。(《巫山十二峰》)
  (国朝)祝德麟(号止堂,海宁人。乾隆癸未进士,由翰林院编修官御史。着有《悦亲堂集》。)
  王昭君
  祸始韩安国,和亲议遂成。
  妾身宁足惜,国体得无轻。
  图画宫中貌,琵琶马上声。
  伤心沙漠月,还似汉庭明。(本集)
  (国朝)沈 初(字景初,号云椒,平湖人。乾隆癸未进士,殿试第二人及第,官至户部尚书,谥文恪。着有《兰韵堂集》。)
  王昭君辞
  君王未知妾,妾貌为谁好?
  愿一见颜色,安知万里道?
  和亲奉朝命,妾身岂自保。
  闻君有悔心,使妾伤怀抱。
  莽莽塞云深,年年秋风早。
  去时宫女伍,没时阏支老。
  冢中骨已寒,上有汉宫草。(本集)
  (国朝)苗令琮(字季黄,号雪岩,凤台人、乾隆辛卯举人,官宁乡学教谕。着有《一瓢山房集》。)
  句
  女莫作王明君,男莫作班定远,
  尊为阏氏贵封侯,一去边庭竟不返。(本集)
  (国朝)许兆椿(字茂堂,号秋岩,云梦人。乾隆壬辰进士,由翰林转御史,官至广西、浙江巡抚,入祀乡贤名宦祠。着有《秋水阁诗集》。)
  昭君
  汉家公主世和亲,秾矣歌残局又新。
  竟使佳人辞玉殿,不劳飞将涉边尘。
  君心画手三生事,青草黄沙万古春。
  见说呼韩来接踵,成功不是受恩人。

  烽烟碛月阵云惊,慷慨偏甘自请行。
  侠气我知非薄命,美人天遣不虚生。
  一溪香水流南国,万马秋风靖北平。
  三十六宫春自好,几多颜色老增城。

  椒风环佩曳三千,北地燕支上靥妍。
  独退主方怜绝艳,入宫人不妒归田。
  帐前筚栗吹残梦,马上桃花惜往年。
  带得玉门春色去,至今青草尚芊芊。

  黄金少处减容光,索赋应难说擅场。
  行掷此身安社稷,去留微意感君王。
  一时粉黛真无色,千载琵琶总断肠。
  不分金釭衔璧处,只宜飞燕在昭阳。(本集)
  (国朝)曾 燠(字庶蕃,号宾客,南城人。乾隆辛丑进士,官至贵州巡抚。着有《赏雨茅屋集》。)
  王昭君
  薄命不须论,和亲是国恩。
  江都王建女,先已嫁乌孙。(本集)
  (国朝)史谷贻(字君有,号惜轩,漂阳人。乾隆朝恩贡生。着有《惜轩诗集》。)
  王昭君
  玉辇长辞汉殿回,明君一曲莫兴哀。
  红颜得向胡尘老,免似杨妃辱马嵬。(本集)
  (国朝)舒 位(字立人,号铁云,大兴人。乾隆戊申举人。着有《瓶水斋诗集》。)
  昭君
  雁门关外起边风,远嫁乌孙事略同。
  但使古公能好色,不妨魏綘论和戎。
  掖庭请去恩非薄,山壑犹存句最工。
  回首平城三十万,是谁奇计出无穷?(本集)
  (国朝)戴 亨(字通干,一字遂堂,沈阳人,原籍浙江仁和县。乾隆辛丑进士,官山东齐河县知县。着有《庆芝堂诗集》。)
  昭君
  宁边庙算遣朱颜,不比文姬出汉关。
  忠节岂劳传画史,巍巍青冢壮胡山。
  明妃
  奉命和戎主,甘心朔漠来。
  望乡时洒泪,不上李陵台。
  (国朝)何人鹤(字鸣九,号雪浦,绵州人。乾隆朝诸生。着有《台山诗集》。)
  昭君
  毳庐迎得玉妃来,粉黛污人只自哀。
  青冢有魂啼汉月,望乡不上李陵台。(本集)
  (国朝)乔 煌(字效谷,号西村,太原人。乾隆中官福建布政司照磨。着有《黄叶楼诗集》。)
  昭君二首
  汉阙黄云外,离魂马足迟。
  可怜诸姊妹,独妾作阏氏。

  怨假琵琶诉,茕然异域身。
  至今青冢草,不是汉家春。(本集)
  (国朝)昊 荩(字耔雨,号太痴,桐城人。乾隆朝诸生。着有《太痴生诗文集》。)
  昭君
  紫台人别汉家春,天子休嫌画未真。
  留得蛾眉靖边塞,可知延寿是功臣。(本集)
  (国朝)厉苑英(字素传,丹阳人。乾隆朝诸生。)
  明妃
  汉宫粉黛知多少,独有明妃青冢传。
  三十六年不得见,何如弗与画工钱?(《曲阿诗综》)
  (国朝)王沄孙(字长云咏子,着有《自怡集》。)
  王昭君
  画图何必问妍媸,毳帐生春也遇时。
  若老汉宫终不识,至今青冢尚留谁?(《东瓯诗存》)
  (国朝)朱 彭(字亦篯,号青湖,钱塘人。乾隆间岁贡生。着有《抱山堂集》。)
  句
  龙沙回首一南望,明妃愁上单于台。(《寒夜对月听李玉峰弹塞鸿曲》)
  (国朝)程 淔(字濓月,号缄斋,歙县人,江都籍。着有《白山诗草》。)
  昭君
  入谢君王拜紫哀,孤征不惜泪沾巾。
  汉廷臣子应增愧,塞上和戎藉女人。(《程氏所见诗钞》)
  (国朝)鲍桂星(字双五,号觉生,歙县人。嘉庆己未进士,翰林院编修,官至工部右侍郎,提督河南湖北学政,旋因奏参革职,遇上六旬万寿,特赏编修,擢詹事,充文渊阁事。道光五年,因病乞假,寻卒。着有《觉生诗抄》、《咏物》、《咏史》、《感旧》诸诗抄。)
  明妃
  卫霍年年侈战功,何如决策早和戎。
  蛾眉笑挟琵琶去,凤掖惊看粉黛空。
  芳草不遮青冢月,佩环犹忆紫台风。
  君王若补麒麟画,应为明妃惜画工。(《咏史诗抄》)
  (国朝)贾松年(字海雪,润州人。少不习帖括业,亦不屑屑于利禄,独隐糟邱,日寝馈于汉魏六朝有唐诸大家风。着有《萧艾堂古乐府歌辞》。)
  王明君
  蛾眉西嫁向遐方,不使君王有色荒。
  若果三边烽火静,绝胜飞燕在昭阳。(本集)
  (国朝)杨延亮(字菊泉,长沙人。嘉庆戊辰进士,官山西赵城县知县,道光乙未死教匪林清余之难,谥昭节,着有《月塘书屋诗集》。)
  王昭君
  难把琵琶谱旧词,人间谁解辨妍媸?
  须知不是无颜色,只少黄金与画师。(本集)
  (国朝)徐 谦(字益卿,号白舫,广丰人。嘉庆辛未进士,官吏部主事。着有《悟雪楼诗集》。)
  王墙
  勿忧沙漠扬兵气,从此呼韩作外臣。
  羞倩长门工赋客,幸留远塞报恩身。
  酡酥乱点秋初猎,雁碛荒寒草不春。
  寂寞李陵台畔月,清辉独照汉宫人。(本集)
  (国朝)林 彖(字庚南,号易堂,龙溪人。嘉庆间诸生。着有《自怡诗集》。)
  昭君
  千秋哀怨写琵琶,万里和戎出汉家。
  果是安边无别策,忍教红粉度龙沙。(本集)
  (国朝)傅 璜(字星北,号筱泉,又号松眉,贵筑人,江南上元祖籍。嘉庆戊辰考取国史馆誊录,充八旗教习官,庚午中顺天举人,辛未成进士,归主讲正习书院。道光元年入都谒选,授直隶博野县知县,调署满城,改补丰润。丁艰归,服阕改发广西,署兴安县知县,白邑同知,补全县,擢西隆州知州,卒于桂林。着有《庭训》四卷,《一朵山房诗集》十六卷。)
  咏昭君
  风雪雄关泪万行,琵琶何处问苍苍?
  肯甘一妇依村老,翻觉群恩让妾长。
  结发空教尊帝子,赠身谁可替中郎?
  尘颜休更夸秾艳,塞外婵娟月淡黄。(本集)
  (国朝)吴敏树(字本钦,号南屏,巴陵人。道光壬辰恩科举人,官浏阳训导。着有《柈湖诗录》。)
  王昭君
  塞尘飞上汉宫妆,添抹燕支饮酪浆。
  一代平戎儿女计,琵琶声似怨高皇。(本集)
  (国朝)张岳龄(字南瞻,号子衡,平江人。由军功现官甘肃按察使。着有《铁瓶诗抄》。)
  明妃
  殿上荣华绝代无,琵琶一曲送单于。
  君王自负看花眼,错把妍媸信画图。(本集)
  (国朝闺媛)周秀眉(福邑象生女,平阳金肇英室。着有《香闺集》。)
  昭君二首
  大造英华泄,春从塞地生。
  琵琶弹马上,千载壮君名。

  岂是金能赂,魂消举笔时。
  汉宫多宠爱,枉自画蛾眉。(《东瓯诗存》)
  (国朝闺媛)郭漱玉(字六芳,湘阴人。云麓先生女,罗亨鼎室,笙愉夫人序云:“伯姊六芳,性明慧,读书数行并下,尤工为诗。原集旧名《绣余》,石梧为易今名”即《绣珠轩诗集》也。)
  明妃
  竟抱琵琶塞外行,非关图画误倾城。
  汉家议就和戎策,差胜防边十万兵。(《郭氏闺秀集》)
  再咏明妃
  问谁倡此和亲议?满面胡沙卷朔风。
  寄语君王休念妾,而今郄似画图中。(同上)
  (国朝闺媛)郭润玉(字昭华,一字笙愉,号壶山女士,湘潭人。云麓先生女,两江总督李文恭室。从父学诗,又从两姑母卒业。着有《簪花阁诗钞》。)
  明妃
  漫道黄金误此身,朔风吹散马头尘。
  琵琶一曲干戈靖,论到边功是美人。(本集)
  (国朝闺媛)郭秉慧(字智珠,湘潭人。云麓公孙女,湘阴李太史梅生室,其舅文恭公序云:幼读书,过目成诵,学为韵语,婉丽自然。诗集初名《红蔷吟稿》,今易为《红薇吟馆遗草》。)
  昭君
  一曲琵琶泪若丝,蛾眉心事有谁知?
  雁门留得芳坟在,宿草青青没断碑。(本集)
  (国朝闺媛)蔡泽苕(字伯颖,德化人。蔡太史寿祺女,汉阳袁阁学笋陔之媳,国子监生晋室,未嫁夫卒,伯颖誓为袁氏立嗣守贞。幼从外大母田宜人、母朱恭人读,娴古今体。着有《冰壶玉鉴轩诗草》。)
  昭君
  进退权偏付画工,红妆千古怨秋风。
  君王事事能亲理,那见琵琶出汉宫!(本集)
  词附
  (国朝)陆次云(见卷三)
  明妃(调寄《如梦令》)
  马上簇残眉黛,飒飒风吹罗带。遣妾去和戎,试问将军何在?出塞,出塞,回首汉宫无奈。(《玉山词》)

  卷六 艺文(古今体诗)
  (晋)石 崇(字季伦,渤海南皮人,生于青州,故小名齐奴。少敏慧,勇而有谋,年二十余为修武令,有能名。入为散骑郎,迁城阳太守,伐吴有功,封安阳乡侯,旋拜黄门郎,累迁散骑常侍侍中,出为南中郎将,荆州刺史,领南蛮校尉,加鹰扬军。后为王伦孙秀所害,迨惠帝复祚,诏以卿礼葬之。)
  王明君辞
  我本汉家子,将适单于庭。
  辞诀未及终,前驱已抗旌。
  仆御涕流离,辕马悲且鸣。
  哀郁伤五内,泣泪沾朱缨。
  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
  延我于穹庐,加我阏氏名。
  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
  父子见陵辱,对之惭且惊。
  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
  苟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
  愿假飞鸿翼,乘之以遐征。
  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
  昔为匣中玉,今为粪上英。
  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并。
  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诗隽类函》)
  (梁)简文帝(讳纲,字世缵,小字六通,高祖第三子,昭明太子母弟也。天监二年生于显阳殿,五年封晋安王,八年为云麾将军,累迁使持节都督。大通三年,昭明太子薨,立为皇太子。太清三年五月,高祖崩,即皇帝位。着有《老子义》、《庄子义》、《礼大义》、《诸王传》等编。)
  明君词
  玉艳光瑶质,金钿婉黛红。
  一去葡萄观,长别披香宫。
  秋檐照汉月,愁帐入胡风。
  妙工偏见低,无由情恨通。(同上)
  (梁)武陵王(讳纪,字世询,高祖第八子也。少勤学,有文才。天监十三年封武陵郡王,历任宁远将军,轻车将军,丹阳尹,会稽太守。大同十一年,散骑常侍,征西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高祖崩,纪乃僭号于蜀,改年曰天正,一年遂灭。)
  明君词
  塞外无春色,边城有风霜。
  谁堪览明镜,持许照红妆。(同上)
  (梁)约 沈(字休文,吴兴武康人。孤贫好学,博通群籍。始为安西外兵参军,兼记室,入为尚书度支郎,后以本官兼著作郎,迁中书郎。隆昌元年除吏部郎,出为宁朔将军,东阳太守。官至左光禄大夫,侍中,少傅。卒年七十三,谥曰隐。着有《晋书》、《宋书》、《齐纪》、《高祖纪》、《迩言》、《谥例》、《文章志》、《文集》、《四声谱》等书。)
  昭君词
  朝发披香殿,夕济汾阴河。
  于兹怀九逝,自此敛双蛾。
  沾妆疑湛露,绕臆状流波。
  日见奔沙起,稍觉转篷多。
  胡风犯肌骨,非直伤绮罗。
  衔涕试南望,关山郁嵯峨。
  始作阳春曲,终成苦寒歌。
  唯有三五夜,明月暂经过。(同上)
  ( 陈)陈 昭
   昭君词
  跨鞍今永诀,垂泪别亲宾。
  汉地随行尽,胡关逐望新。
  交河拥塞雾,陇日暗沙尘。
  唯有孤明月,犹能远送人。(同上)
  (陈)张正见(字见颐,清河东武城人。幼好学,有清才。梁简文在东宫,正见年十三,献颂,为简文赞赏。太清初,射策高第,除邵陵王国左常侍。梁元帝立,拜通直散骑侍郎,迁彭泽令。高祖受禅,诏正见还都,官至尚书度支郎,通直散骑侍郎,着士如故。卒年四十九。着有集十四卷。)
  明君词
  塞树暗胡尘,霜楼明汉月。
  泪染上春衣,忧变华年发。(同上)
  (北周)王 褒(字子渊,琅琊临沂人。起家秘书郎,转太子舍人,袭爵南昌县侯,稍迁秘书丞,寻迁安成郡守。梁元帝嗣位,拜侍中,累迁吏部尚书,左仆射,寻加开府仪同三司,保定中除内史中大夫,授太子少保,迁小司空,仍掌纶诰。)
  明君词
  兰殿辞新宠,椒房余故情。
  鸿飞渐南陆,马首倦西征。
  寄书参汉使,衔涕望秦城。
  惟余马上曲,犹作出关声。(同上)
  (北周)庾 信(见卷四)
  明妃词
  敛眉光禄塞,还望夫人城。
  片片红颜落,双双泪眼生。
  冰河牵马度,雪路抱鞍行。
  胡风入骨冷,夜月照心明。
  方调琴上曲,变入(一作作)胡笳声。《庾子山集》
  (隋)薛道衡(字符卿,河东汾阴人。六岁而孤,专精好学,年十三讲《左氏传》,见者奇之。彭城王浟引为兵曹从事,弘农杨遵见而嗟赏,授奉朝请,累迁太尉府主簿,并散骑常侍。大定中,授仪同摄邓州刺史。炀帝嗣位,转潘州刺史,复拜司隶大夫,因作颂被罪,帝令自尽,时年七十,天下冤之。着有集七十卷。)
  昭君辞
  我本良家子,充选入椒庭。
  不蒙女史进,更失画师情。
  蛾眉非本质,蝉鬓改真形。
  专由妾命薄,误使君恩轻。
  啼沾渭桥路,叹别长安城。
  夜依寒草宿,朝逐转蓬征。
  郄望关山迥,前瞻沙漠平。
  胡风带秋月,嘶马杂笳声。
  毛裘易罗绮,毡帐代金屏。
  自知莲脸歇,羞看菱镜明。
  钗落终应弃,髻解不须萦。
  何用单于重,讵假阏氏名。
  駃騠聊强食,筒酒未能倾。
  心随故乡断,愁逐塞云生。
  汉宫如有忆,为视旌头星。(《诗隽类函》)
  (唐)储光羲(衮州人,登开元中进士第,又诏中书试文章,历监察御史,禄山乱后坐陷贼贬官。着有集七十卷。)
  明妃曲
  西行陇上泣胡天,南向云中指渭川。
  毳幕夜来时宛转,何由得似汉王边。
  胡王知妾不胜悲,乐府皆传汉国辞。
  朝来马上箜篌引,稍似宫(一作云)中闲夜时。

  日暮惊沙乱雪飞,傍人相劝易罗衣。
  强来前殿(一作帐)看歌舞,共待单于夜猎归。

  彩骑双双引宝车,羌笛两两奏胡笳。
  若为别得横桥路,莫隐(一作不忆)宫中玉树花。(《全唐诗》)
  (唐)刘长卿(字文房,河间人。开元二十一年进士,至德中为监察御史,以检校祠部员外郎为转运使判官,知淮南鄂岳转运留后,鄂岳观察使吴仲孺诬奏,贬播州南邑尉,会有为之辩者,除睦州司马,终随州刺史。着有《刘随州集》。)
  王昭君歌
  自矜娇艳色,不顾丹青人。
  那知粉缋能相负,郄使容华翻误身。
  上马辞君嫁骄虏,玉颜对人啼不语。
  北风雁急浮云(一作清)秋,万里独见黄河流。
  纤腰不复汉宫宠,双蛾长向胡天愁。
  琵琶弦中苦调多,萧萧羌笛声相和。
  谁怜一曲传乐府,能使千秋伤绮罗。(同上)
  (唐)李 白(见卷四)
  于阗采花〖胡震亨曰:《于阗采花》陈隋时曲名,本辞云:“山川虽异所,草木尚同春。亦知溱洧地,自有采花人。”太白则借明妃陷虏,伤君子不逢明时,为谗妒所蔽,贤不肖易置无可辨,盖亦以自寓意焉。〗
  于阗采花人,白言花相似。
  明妃一朝西入胡,胡中美女多羞死。
  乃知汉地多明妹,胡中无花可方比。
  丹青能令丑者妍,无盐翻在深宫里。
  自古妒蛾眉,胡沙埋皓齿。(《太白集》)
  (唐)戴叔伦(字幼公,金坛人。王皋领湖南江西,表佐幕府,皋讨李希烈,留叔伦领府事,试守抚州刺史,俄即真迁容管经略使。着有集十卷,今存诗二卷。)
  昭君词
  汉宫若远近,路在寒沙上。
  到死不得归,何人共南望。(《全唐诗》)
其二:
  汉家宫阙梦中归,几度毡房泪湿衣。
  惆怅不如边雁影,秋风犹得向南飞。(同上)
  (唐)李 端(字正己,赵郡人。大历五年进士,与卢纶、吉中孚、韩翊、钱起、司空曙、苗发、崔峒、耿湋、夏侯审唱和,号大历十才子。尝客驸马郭暖第,诗冠其坐客。初授校书郎,后移疾江南,官杭州司马卒。着有集三卷。)
  昭君词
  李陵初送子卿回,汉月明时惆怅(一作帐照)来。
  忆着长安旧游处,千门万户玉楼台。(同上)
  (唐)许 浑(字用晦,丹阳人。太和六年进士,为当涂、太平二县令。大中三年入为监察御史,累迁虞部员外郎,睦郢二州刺史。居润州,有丁卯桥别墅,因以名其集,着有集二卷。)
  听琵琶
  欲写明妃万里情,紫槽红拨夜丁丁。
  胡沙望尽汉宫远,月落天山闻一声。(《全唐诗》)
  (唐)王 偃(字里仕履未详)
  明君词
  北望单于日半斜,明君马上泣胡沙。
  一双泪滴黄河水,应得东流入汉家。(同上)
  (宋)欧阳修(字永叔,庐陵人。天圣八年省元中进士甲科,仕至枢密副史。神宗朝迁兵部尚书,以太子少师致仕,卒赠太子太师,谥文忠。着有《六一居士集》。)
  明妃曲和王介甫作(胡人以鞍马为家,射猎为俗。)
  泉甘草美无常处,鸟惊兽骇争驰逐。
  谁将汉女嫁胡儿,风沙无情面如玉。
  身行不遇中国人,马上自作思归曲。
  推手为琵却手琶,胡人共听亦咨嗟。
  玉颜流落死天涯,琵琶却传来汉家。
  汉家争按新声谱,遗恨已深声更苦。
  纤纤女手生洞房,学得琵琶不下堂。
  不识黄云出塞路,岂知此声能断肠?(本集)

  汉宫有佳人,天子初未识。
  一朝随汉使,远嫁单于国。
  绝色天下无,一失难再得。
  虽(一作谁)能杀画工,于事竟何益?
  耳目所及尚如此,万瑞安能制夷狄?
  汉计诚已拙,女色难自夸。
  明妃去时泪,洒向枝上花。
  狂风日暮起,飘泊落谁家?
  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春风当自嗟。(本集)
  (宋)司马光(字君实,陕州夏县人。宝元初进士甲科,累官资政殿学士,拜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薨于位,赠太师、温国公,谥文正。着有《司马温公集》。)
  和王介甫明妃曲
  胡雏上马唱胡歌,锦车已驾白橐驼。
  明妃挥泪辞汉主,汉主伤心知奈何?
  宫门铜环双兽面,回首何时复来见?
  自嗟不若住巫山,布袖蒿簪嫁乡县。
  万里寒沙草木稀。居延塞外使人归。
  旧来相识更无物,只有云边秋雁飞。
  愁坐泠泠调四弦,曲终掩面向胡天。
  侍儿不解汉家语,指下哀声犹可传。
  传遍胡人到中土,万一他年流乐府。
  妾身生死知不归,妾意终期寤入主。
  目前美丑良易知,咫尺掖庭犹可欺。
  君不见白头萧太傅,被语仰药更无疑。(本集)
  (宋)王安石(字介甫,抚州临川人。庆历二年进士。神宗朝累除知制诰,翰林学士,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加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封荆国公,谥曰文,崇宁间追封舒王。着有《临川集》。)
  明妃曲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
  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归来郄怪丹青手,入眼平生未曾有。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
  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
  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
  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本集)
其二:
  明妃初嫁与胡儿,毡车百两皆胡姬。
  含情欲语独无处,传与琵琶心自知。
  黄金捍拨春风手,弹看飞鸿劝胡酒。
  汉宫侍女暗垂泪,沙上行人却回首。
  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
  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同上)
  (宋)曾 巩(字子固,南丰人。嘉佑二年进士,调太平州司法参军,召为集贤校理,出知福民等州。神宗朝加史馆修撰,中书舍人。着有《元丰类稿》。)
  明妃曲
  明妃未出汉宫时,秀色倾人人不知。
  何况一身离汉地,驱令万里嫁胡儿。
  喧喧杂虏方满眼,皎皎丹心欲与谁?
  延寿尔能私好恶,令人不自保妍媸。
  丹青有迹尚如此,何况无形论是非?
  穷通岂不各有命,南北由来非尔为。
  黄云塞路乡国远,鸿雁在天音信稀。
  几成新曲无人听,弹向东风空泪垂。
  若道人情无感慨,何故卫女苦思归?(本集)

  蛾眉绝世不可寻,能使花羞在上林。
  自信无由污白玉,向人不肯用黄金。
  一辞椒屋风尘远,去托毡庐沙碛深。
  汉姬尚自有妒色,胡女岂能无忌心?
  直欲论情通汉地,独能将恨寄胡琴。
  但取当时能托意,不论何代有知音。
  长安美人夸富贵,未央宫殿竞光阴。
  岂知泯泯沈烟露,独有明妃传至今。(同上)
  (宋)邢居实(字惇夫,河南原武人,恕子。着有《呻吟集》。)
  明妃引(十四岁作)
  汉宫有女颜如玉,浅画愁眉远山绿。
  披香殿里夜吹笙,未央宫中朝理曲。
  绛纱蒙笼双蜡烛,箫鼓声传春漏促。
  玉辇三更别院归,夜深月照黄金屋。
  莓苔满院无行迹,总为君王未相识。
  天上天仙骨格别,人间画工画不得。
  嫣然一笑金舆侧,玉貌三千敛颜色。
  罗帏绣户掩香风,一朝返嫁单于国。
  金凤罗衣为谁缕,长袖弓弯不堪舞。
  一别昭阳旧院花,泪洒胭脂作红雨。
  回头不见云间阙,黄河半渡新冰滑。
  马蹄己踏辽羯尘,天边尚挂长门月。
  黄沙不似长安道,薄暮微云映衰草。
  胡儿马上鸣胡笳,绿鬓红颜为君老。
  西风萧萧易水寒,啼痕不断几阑干。
  年年看尽南飞雁,一去天涯竟不还。
  少年将军健如虎,日夕撞钟捶大鼓。
  宝刀生涩旌旗卷,汉宫嫁尽婵娟女。
  寂寞边城日将暮,三尺角弓调白羽。
  安得壮士霍嫖姚,缚取呼韩作编户。(《宋诗纪事》)
  (宋)李 纲(字伯纪,邵武人。政和二年进士。靖康初累尚书右丞。高宗即位,累官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落职鄂州居住。绍兴中除观文殿学士,湖广宣抚使,知潭州,卒赠少师,谥忠定。着有《梁溪集》。)
  明妃曲
  昭君自恃颜如花,肯赂画使丹青加?
  十年望幸不得见,一日远嫁来天涯。
  辞宫脉脉洒红泪,出塞漠漠惊黄沙。
  宁辞玉质配胡虏,但恨拙谋羞汉家。
  穹庐腥膻厌酥酪,长调幽怨传琵琶。
  一宫美女不知数,骨委黄土纷如麻。
  当时失意虽可恨,犹得千古诗人夸。(本集)
  (宋)陈 造(字唐卿,高邮人。淳熙二年进士,调繁昌尉,寻宰定海、悴房陵至淮浙安抚使参议。晚号江湖长翁,着有《江湖长翁集》。)
  明妃曲
  汉宫第一人,只合侍天子。
  四弦春风手,可用入胡耳。
  天生国艳或为累,金赂画工宁不耻?
  玉颜初作万里行,朔风黧面边尘昏。
  路人私语泪栖睫,况妾去国怀君恩。
  穹庐渐耐胡天冷,政复难忘心耿耿。
  夜深拜月望长安,顾叹当时未央影。  
  胡雏酌酒单于舞,铭肺千年朝汉主。
  传闻上谷与萧关,自顷耕桑皆乐土。
  向来屯饷仍增絮,庙算年年关圣虑。
  但令黄屋不宵衣,埋骨龙荒妾其所。(本集)
  (宋)唐 庚
  明妃曲
  生男禁多才,长沙伴湘累。
  生女禁太美,阴山嫁胡儿。
  长沙虽归如不归,阴山亦复归无期。
  绛灌通侯延寿死,琵琶休怨汉天子。(《唐眉山诗集》)
  (宋)白玉蟾
  明妃曲
  行行莫敢悲,一死复千怨。
  脱身歌舞中,姊姒不足恋。
  蛮帐紫茸毡,虽畀固不贱。
  昔在后宫时,几见君王面?
  君王有凤偶,不数芹边燕。
  傥曾赐御览,岂为画所幻?
  粉黛相■⑵巇,亦惧人彘变。
  但念辞乡国,远适堪慨叹。
  此时汉无策,聊塞呼韩愿。
  非无霍嫖姚,两国虑涂炭。
  欲宽公卿忧,只影非所羡。
  敬将金缯行,不觉泪珠溅。
  请行安得辞,心心存汉殿。
  所怜毛延寿,既杀不可谏。
  马蹄蹴胡尘,晓月光灿灿,
  凄枪成琵琶,千古庶自见。
  他时冢草青,汉使或一奠。(本集)
  (宋)高似孙(字续古,余姚人。淳熙十一年进士,累官校书郎,守处州。着有《疏寮小集》。)
  琵琶引
  人生聚散难为别,何况匆匆作胡越,
  梅梢带雪下昭阳,明朝隔断关山月。
  长城不战四夷平,臣妾一死鸿毛轻,
  回凭汉使报天子,为妾奏此琵琶声。
  长安城中百万户,家家竞学琵琶谱,
  酸声苦调少人知,食雪天山忆苏武。
  西风吹霜雁飞飞,汉宫月照秋砧衣,
  嫖姚已死甲兵老,公主公主何时归?(《宋诗纪事》)
  (宋)薛季宣(字士龙,号艮斋,永嘉人。绍兴二十九年年甫十九,即从荆南帅辟写机宜文字,官至大理寺正,出知湖州,寻迁知常州,未上卒。着有《浪语集》。)
  明妃曲
  阙下乌云暗黑旗,未央高会送将归。
  天子传觞从官劝,单于今正天骄儿。
  上林关锁多芳菲,王嫱困睡花葳蕤。
  中人惊起道宣唤,和戎却自拚蛾眉。
  徘徊顾景伤春啼,秀色误身生不知。
  工师万死未足谢,丹青始信君难欺。
  冤莫冤兮长别离,盟莫渝兮徒自疑。
  毡车未免下宫殿,记得当年初入时。
  眉山淡扫双螺垂,拟高门户生光辉。
  姑姊提携父母送,不教含涕登丹墀。
  赭黄有泪濡龙衣,此身虽是触事非。
  湖沙万里少花木,胡中争看真阏氏。
  言语不通心尽悲,琵琶琢就弹哀思。
  君门万里不易到,檀槽拨断商弦丝。
  穷寒绝塞人踪稀,时有天边霜雁飞。
  凭谁说与汉卿相,西施莫忘真元龟。(本集)
  (宋)刘 宰(字平国,号漫塘,其先人由沧州徙丹阳,再迁金坛。登绍兴元年进士,调江宁尉,迁真州法曹,政声大着。绍定时以通判建康直秘阁主簿仙都观。端平时以直宝谟阁历知宁国府,进显谟阁奏祠玉局,卒年七十四,谥文节。着有《漫堂文集》。)
  昭君曲
  朝日耀兮春花,玉壶炯兮清冰。
  耿余心兮不欺,付妍丑兮丹青。
  君王兮宵衣,壮士悲歌兮战死。
  岂余身兮惮殃,抗风沙兮万里。
  崔嵬兮增城,璀粲兮昭阳。
  羌末路兮多艰,幸朕时之不当。
  毡裘兮娱嬉,穹庐兮容与。
  怨异域兮我欺,谂九天兮谁许。
  南风兮徐来,掩涕兮无语。
  四十五十兮无家,抑有惭兮夔女。(《曲河诗综》)
  (宋)黄文雷(字希声,盱江人。着有《看云小集》。)
  昭君行(并序)
  〖自石季伦始赋《昭君曲》,以后作者浸多,不容措手。每恨沿袭之误作汉初和亲意着咏,非也。又按竟宁元年呼韩邪既婿汉氏,其年五月宫车晏驾矣。因并着之,不惟祛词人之失,亦以解昭君于地下云。〗
  君不见未央前殿罗九宾,汉皇南面呼韩臣。
  无人作歌继大雅,至今遗恨悲昭君。
  内殿春闲斗冯傅,掖庭新花隔烟雾。
  嫖姚枉夺燕支山,玉颜竟上毡车去。
  人生流落那得知,不应画史兼蛾眉。
  痴心惟恐琵琶语,归梦空随鸿燕飞。
  穹庐随分薄梳洗,世间祸福还相倚。
  上流厌人能几时,后来燕啄皇孙死。
  野狐落中高台倾,宫人斜边曲峙平。
  千秋万岁总如此,谁似青冢年年青?(本集)
  (元)刘 因(字梦吉,容城人。至元中征授承德郎,右赞善大夫,以母疾归。寻以集贤学士、嘉议大夫征,固辞。卒赠翰林学士、资善大夫护军,追封容城郡公,谥文靖。着有《静修集》。)
  明妃曲
  初闻丹青写明眸,明妃私喜六宫羞。
  再闻北使选绝色,六宫无虑明妃愁。
  妾身只有愁可必,万里今从汉宫出。
  悔不别君未识时,免使君王怜玉质。
  君心有忧在远方,但恨妾身是女郎。
  飞鸿不解琵琶语,只带离愁归故乡。
  故乡休嗟妾薄命,此时虽死君恩重。
  来时无数后宫花,明日飘零成底用?
  宫花无用妾如何,传去哀弦幽思多。
  君王要听新声谱,为谱高皇猛士歌。(本集)
  (元)戴表元(见卷四)
  句
  君不见居延塞下《明妃曲》,惆怅令人三过读。(《行妇怨》)
  (元)袁 桷(字伯长,庆元人。宋同知枢密院事韶之曾孙。大德初为翰林,国史院检阅官,后擢应奉翰林文字同知制诰,官侍读学士,追封陈留郡公,谥文清。着有《清容居士集》。)
  句
  君不见出塞明妃恨难赎,请君换谱回乡曲。(《李宫人琵琶行》)
  (元)周 权(字衡之,别号此山,处州人。至京师见袁伯长,伯长大异之,力荐于朝,弗就。着有《此山集》。)
  明妃曲
  逝水无回波,去箭无返筈。
  十载昭阳春,万里龙荒月。
  风沙满宫衣,惨淡余香歇。
  哀弦湿丝泪,泪尽弦亦绝。
  寄语汉飞将,此计诚太拙。
  蛾眉岂长好,不久为枯骨。(本集)
  (元)杨维桢(字廉夫,会稽人。登泰定丁卯进士,署天台尹,改钱清场盐司令,迁江西等处儒学提举。明洪武二年召修礼乐书,不就。卒年七十有五。着有《古乐府复古诗集》。)
  昭君曲
  胡月生西弯,明妃西嫁几时还?
  不见单于谒帝京,只见边烽驰玉关。
  汉家将军筑高坛,身骑乌龙虎豹颜。
  何时去夺胭脂山?乌乎,何时去夺胭脂山?
其二:
  胡雁向南飞,明妃西嫁几时归?
  胡酥入馔损汉食,胡风中人裂汉衣。
  胡音不通言语译,分死薄命穷庐域。
  君不见越中美人嫁姑苏,敌国既破还陶朱。
  嗟嗟孤冢青青草,只博呼韩双白璧!(《杨铁崖诗集》)
  (元)张 昱(字光弼,庐陵人。少事虞文靖公,又为张潞公所知,左丞杨完者镇江浙,用才略参谋军府事,迁左右司员外郎,行枢密院判官,左丞死,弃官不出,自号可闲老人。着有《庐陵集》。)
  宫中词
  昭君遗下汉琵琶,拗轸谁弹狈获沙。
  春色不关青冢上,只今芳草满天涯。(本集)
  (元)张 泽(字泽之,昊人。登延佑二年进士第,官平江路海道万户总管,至正间卒,年八十。)
  明妃曲
  斜抱琵琶出汉关,黄沙漠漠路漫漫。
  长安纵近愁回首,一听笳声泪暗弹。(《元诗选》癸集)
  (元)徐履方(字则闻,里贯官爵未详。)
  明妃曲
  汉家威德震八区,稿街数致穷单于。
  材官驺发一当百,郅支桀黠干先诛。
  呼韩生全恩已殊,翻令画史图名姝。
  佳人饮恨心语口,事有倒置令人吁。
  粪溷飞花尚可惜,久矣胡人轻汉室。
  肯援骨肉喂饿狼,长主幸存徼姥力。
  当时隆准岂孱主,忍许娄郎开下策。
  赂遗犬马古有之,责贡何尝及颜色?
  殷勤为托舅甥恩,不见头曼毙鸣镝。(《元诗选》癸集)
  (元)谭 复(字见心,禾州人。)
  明妃曲
  夔江水千古万古流,汉宫三千画图里。夔江有女何曾愁?
  逻沙檀槽双凤侣,弹得孤鸿汉言语。
  妾身薄命蛾眉误,万里将军夜城苦。
  毡车似雪雪似沙,泪洒胭脂成塞花。
  君王见妾辞玉殿,不曾见妾诉琵琶。
  弦声欲断心相续,自古有愁无此曲。
  世人传曲不传心,秋草年年汉坟绿。(《元诗选》癸集)

  卷七 艺文(古今体诗)
  (明)李 晔(字宗表,钱塘人。元季结草阁居北关门外,洪武初官国子监助教,未几因病免,卜居永康。着有《草阁诗集》。□按《国朝杭郡诗辑》,未详何时人,且云入国初未久则失考矣。岂有洪武初年官至助教,而入国朝云云,则三百余年之久尚在人间耶?可正其误。)
  王昭君歌
  明妃汉家人,自少生金屋。
  金屋花连春昼长,东风养得颜如玉。
  一身愿作阳台云,琥珀枕边常梦君。
  谁知闲门跬步地,年年草色生罗裙。
  边城昨夜胡沙起,单于求亲汉天子。
  黄金不买毛延寿,翻作无盐画图里。
  画图妾貌两不同,玉鞭催上浮云騘。
  番官喜舞天子惜,臂上犹存红守宫。
  胡云茫茫天万里,白草离离塞烟紫。
  回首长安何处是,琵琶声中泪如水。
  单于发黄双眼青,嗢咿遣译通丁宁。
  毡庐寒月射秋梦,安得风吹归汉庭?
  妾身不惜和戎计,妇人岂足扬兵气?
  狼子那知甥舅恩,貔貅百万能无愧?
  明妃冢前青草肥,宫衣化作彩云飞。
  生无羽翼度关塞,死后魂随秋雁归。(本集)
  (明)马景约(字自牧,闽县人。永乐中布衣,卒年五十六,私谥安素先生。)
  明妃曲
  家国知何在,风沙满目愁。
  惟余天上月,还似汉宫秋。(《冶南诗薮》)
  (明)高 璧(字贵朋,山阴人。永乐时着有《逊庵集》。)
  昭君曲
  奉诏事和亲,从容出禁宸。
  缘知平国难,犹胜奉君身。(《皇明风雅》)
  (明)彭 华(字彦实,安福人。景泰甲戌会元,选翰林编修。成化朝以宫保为尚书,谥文思。)
  明妃曲
  抱得琵琶不忍弹,胡沙猎猎雪漫漫。
  晓来马上寒如许,信是将军出塞难。(《列朝诗集》)
  (明)何乔新(见卷四)
  明妃曲(在琼州巫阳县相传即昭君生长之地)
  宁胡阏氏汉宫女,为国和亲嫁骄虏。
  毡车轧轧向阴山,回首长门泪如雨。
  黄沙白草路漫漫,萧瑟惊颷彻骨寒。
  万缕幽怀共谁语,鹍弦弹罢泪阑干。
  身轻岂不如飞燕,十年不睹君王面。
  姿态未必惭子夫,更衣不得承欢娱。
  妾命薄,妾自嗟,承恩原不在绝色。
  辜负春风满面花,寄声良娣与昭仪。
  莫惜黄金贿画师,昭阳隆宠系图绘,冠世容姿那得知?(《椒邱文集》)
  (明)邱 浚(字仲深,琼山人。景泰甲戌进士,选庶吉士,授翰林院编修,官至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卒赠太傅,谥文庄。着有《琼台会稿》。)
  明妃曲
  寒雪凋宫鬓,胡霜□汉裙。
  画工虽可恨,不似奉春君。(《皇明风雅》)
  (明)黄仲昭(仲昭名潜,以字行,莆田人。成化丙戌进士,改庶吉士,授编修。坐谏鳌山烟火,予杖,谪湘潭知县,迁南京大理评事,进寺副,乞休。弘治初起江西提学佥事,寻致仕。着有《未轩集》。)
  明妃词
  风起龙堆满面沙,举头何处望中华?
  早知身被丹青误,但嫁巫山百姓家。(《明诗综》)
  (明)黄 澜(字续源,蒲田人。宏治癸丑进士,改庶吉士,授编修,转国子司业,迁侍读学士。着有《壶阴集》。)
  明妃曲
  天朝重大信,薄命何幽郁。
  不以一人冤,谁白千人屈?

  守宫沉夜泪,花雨暗流苏。
  君王从此召,还倚画图无?

  贾傅尚含哀,而况蛾眉子。
  但垂塞上名,何似宫中死!(《冶南诗薮》)
  (明)莫 止(字如山,无锡人。)
  昭君曲
  但使边城静,蛾眉敢爱身?
  千年青冢在,犹是汉宫春。(《明诗别裁集》)
  (明)何景明(字仲默,信阳人。宏治壬戌进士,官至陕西提学副使。着有《大复集》。)
  明妃行
  明妃绝色世无邻,粉黛那数三千人。
  咫尺宫门接前殿,君王只向图中见。
  当时自恃如花容,美丑谁知由画工?
  单于日近汉日远,万里风沙魂不返。
  琵琶马上再三弹,翠袖朝啼关塞寒。
  皓齿明眸葬虏地,千秋遗曲犹悲酸。
  燕支暮云白浩浩,虏儿吹笳雪飞早。
  山前孤冢高嵯峨,岁岁春风长青草。
  古来抱节本难遇,况复蛾眉人所妒。
  君不见长门宫,不用黄金买词赋,纵有朱颜君不顾。(本集)
  (明)顾鼎臣(字九和,昆山人。宏治乙丑进士第一,官至武英殿大学士,谥文康。着有《顾文康集》。)
  明妃词(二首)
  良工自误妾,妾心终不移。
  他生誓相见,幸得被恩私。

  妾身那足惜,其如国事何,
  防胡贵良士,尤虑画工多。(本集)
  (明)唐 龙(字虞佐,兰溪人。正德戊辰进士,官至吏部尚书。着有《渔石集》。)
  明妃篇(并引)
  〖渔石子访午谷子,午谷子出《明妃图》以观渔石子,渔石子曰:“恶观乎是?夷狄之炽,中国之衰,君政之否,女德之辱也,恶观乎是?虽然,有鉴之理也,元帝德衰,后宫色盛,诸美人竞辇金帛以售画工,图朝入夕召矣。妃独恃其美艳,迄弗施赂,而画工蔽之,乃寝见掖庭,出嫁异域,人至于今悲焉。抑谗夫憸人蔽人之贤,犹夫是也。是故屈原匡楚,上官间其直;子胥强吴,宰嚭疏其忠;属镂赐死,吴亦以亡;汩罗自沉,楚随之削。是可以鉴矣!”乃歌曰:〗
  美人如花还如云,自恃弗肯抛黄金。
  画工怪不施丹青,空有颜色倾人城。
  单于书至强索婚,美人以图索当行。
  天子见之光鉴人,欲留又惧单于嗔。
  流泪拥出昭阳门,琵琶马上呜呜鸣。
  康瓠朝饮天马酪,毳被夜宿穹庐冰。
  强将一死委青草,可怜万古污黄尘。
  吁嗟不独画工尔,自古谗憸皆如此!
  上官鼓舌三闾沉,宰嚭游辞子胥死。
  天生尤物国之魔,蔽人之貌犹足多。
  方正倒植天地塞,蔽人之贤将奈何?(本集)
  (明)唐 皋(字守之,歙县人。正德甲戌赐进士第一,授修撰,进侍讲学士。)
  明妃曲
  黄金不买画图中,从此春花闭汉宫。
  到得君王识倾国,无人主议罢和戎。(《明诗综》)
  (明)李 濓(见卷四)
  明妃曲
  抆泪辞金殿,巾车出玉关。
  自知妾薄命,不在画图间。

  艳质伤无主,芳魂去不招。
  百年孤冢在,夜雨长青蒿。(《嵩渚集》)
  (明)罗洪先(字达夫,吉水人。嘉靖己丑进士,廷试第一,授修撰,进左春坊赞善,疏请预定东宫,朝议罢职。隆庆初赠太常寺少卿,谥文恭。着有《念广文集》。)
  昭君辞十八首
  〖王嫱事本不足传,古今作者多主悲怨,至所谓“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斯于忠信也薄矣!予实病焉。间尝有拟窃取哀而不伤之义,辞不尽达,览者其正之。〗
  身在三千误有名,一朝诏下出长城。
  相逢惟有关山月,曾照宫中弄影情。

  长秋才引到帘前,名姓谁知外国传?
  记得君王回盼处,肯令相识不相怜。

  行人驻马莫惊嗟,处处溪流有落花。
  不待今朝悲远嫁,长门风雨即天涯。

  淡扫蛾眉耻乞怜,几回春色负华年。
  而今不恨天涯别,恨不遭逢未别前。

  情知马上去无还,遥指干旌认汉关。
  纵使生前胡地老,归魂犹得见南山。

  使臣何日发长安,乍到边头可奈寒?
  多谢监宫频慰藉,得恩何似得归难。

  愁向胡天别塞垣,一闻南雁一销魂。
  妾心纵得随明月,解近君王不解言。

  不是君王爱不均,妍媸自古易迷真。
  明光咫尺犹难辨,何况飘零万里人!

  翠华相望不相闻,空却巫山一片云。
  何事梦中还万里,竟令无路近明君。

  谁将弦管奉君王,明月楼中夜未央。
  出塞声高调不得,由来此曲断人肠。

  鷿鹈泉上髑髅残,满地黄云覆草寒。
  遇得花枝那忍弃,弃时容易遇时难。

  凤钗鸾镜久生尘,三月胡天不识春。
  寄语女郎须爱惜,迩来脂粉误人身。

  马前双臂海东青,擒得哀鸿不忍听。
  我欲南归无羽翼,问渠何事度龙庭?

  见说苍梧杳霭间,风流帝子几时还?
  胡沙恨是无湘竹,泪洒千行不作斑。

  八月天山雨雪重,梦中犹记采芙蓉。
  当时水殿争凉处,同伴如今可忆侬。

  夜夜秋风帐外惊,黄河东去带悲声。
  无情只有西流水,下陇何因诉不平?

  天无穷尽地无边,此日愁心亦复然。
  赖得琵琶解传语,凄凉惟有后人怜。

  黄金纵买毛延寿,玉貌当如薄命何?
  多少佳人怨憔悴,算来不属画图多。(本集)
  (明)徐 袍(字世第,兰溪人。少端谨,每日整衣冠,读经史,至丙夜方就枕,读一书必终卷始易他卷,不为涉猎,斗室隘巷,淡泊自甘,远近来学多至数百人,贫者不受其贽。嘉靖十三年乡举,未官而卒,为时所惜。)
  王昭君歌
  愁愁灞陵水,寂寂汉宫人。
  咸阳宫阙风沙暗,何处楼台贮妾身?
  粉面含羞对骄虏,宛转心多向谁数。
  传入琵琶曲中语,黄云万里玉关秋。
  芙蓉寂寞双泪流,旧恩已断新添愁。
  年年三月春风过,至今家上青草多。(《金华诗录》)
  (明)文征明(名璧,字征明,后以字行,更字征仲,以世本衡山人,号衡山居士,学者称为衡山先生。嘉靖壬午岁贡生,官翰林院待诏。着有《甫田集》。)
  明妃曲
  汉廷议和亲,佳人使绝域。
  明妃随例行,只谓掖庭职。
  一朝临遣动天子,始信深宫未曾识。
  当日丹青亦等闲,今知不得黄金力。
  正缘平日怀贞素,非敢从前恃颜色。
  由来颜色不自如,爱惜自是君王私。
  君王顾妾恩何厚,竟按臣工戮延寿。
  佳人自有命,画工何能为?
  长信宫中长别离,当时岂亦有人欺?
  悠悠青冢胡沙里,千载终为汉家死。
  红颜命薄古云然,不恨臣工况天子?(本集)
  (明)范 钦(字尧卿,一字安卿,号东明,宁波人。嘉靖壬辰进士,历官兵部右侍郎,解组归,与张东沙、屠竹墟投闲啸咏,主一时文柄,人称为东海三司马。性喜藏书,起天一阁,尽购海内异本,列为四部,尤善收说经诸书及先辈诗文集,与吴门王凤洲家岁以书目取较,相易钞存,故藏书家浙东以范氏天一阁为第一焉。着有《天一阁集》、《抚掌集》。)
  明妃曲(二首)
  诏下龙荒去,阴山雪作花。
  君恩深似海,临发赐琵琶。

  旷望蜚狐塞,黄云黯不开。
  只应天上月,还似汉宫来。(本集)
  (明)卢 沄(字宗润,号月渔,宁波人。性坦率,不事修束,通医理,精禄命。着有《卢山诗人集》。)
  明妃曲
  自怜命薄泪如麻,不是当年貌落花。
  怪杀西风非汉使,断肠声不送琵琶。(本集)
  (明)李攀龙(字于鳞,历城人。嘉靖甲辰进士,累官河南按察使。着有《沧溟集》。)
  王昭君吟
  我本良家子,承恩入汉宫。
  光彩射绮罗,语笑生春风。
  君王希召幸,在远谁为通?
  汉宫三十六,处处种梧桐。
  美女八千名,各各分当熊。
  黄金买颜色,丹青多益工。
  宁知佳丽人,不出所图中?
  黄金犹粪土,丹青复何功?
  颜色非可恃,粉黛故难同。
  因念长门赋,夙昔亦相蒙。
  君王宠自误,贱妾以和戎。
  岂惜贱妾去,但惜长门宫。
  涕泣顾长门,从此逐秋蓬。(本集)
  和聂仪部明妃曲
  青海长云万里秋,琵琶一曲泪先流。
  六宫多少良家子,不到沙场不解愁。

  玉门关外起秋风,双鬓萧条傍转蓬。
  怪得红颜零落尽,春光只在合欢宫。

  天山雪后北风寒,抱得琵琶马上弹。
  曲罢不知青海月,徘徊犹作汉宫看。

  燕支山下几回春,坐使蛾眉误此身。
  二八汉宫含笑人,一时红粉更无人。(同上)
  (明)李有朋(字彦孚,东阳人。嘉靖丙午乡举,会试乙榜,授福安令,母忧归。起补武昌,改岳州通判,迁鲁府长史。着有《舆中集》、《解武录》、《清思漫纪》、《风规琐谈》、《怀沙集》。)
  明妃新曲(并序)
  〖明妃,汉宫人也,出嫁呼韩邪,君命也。再媵复株累,谁所命哉?妃方幸外国无防,可恣其欲,视为乐土,岂复登望乡之台乎?“黄金何日赎蛾眉”,真浪语也。予病咏明妃者多叙其情,不求其节;节已陨矣,情于何有?为作明妃新曲。〗
  明妃旧曲听不足,我今翻案歌新曲。
  明妃当日远嫁苦,马上仅与琵琶语。
  边风北来沙起舞,怅望长门亦中土。
  自入穹庐情便深,琵琶变为琴瑟音。
  冰弦已断还再续,夜拜金盒开同心。
  衔命不得巳,玉颜固身累。
  谁教斛律玦,传作阏氏玺!
  呼韩宫中毡未尘,雕陶帐前花又春。
  此时岂真汉恩浅?前恩又故新恩新。
  新恩育女不知丑,遣入汉宫侍父母。
  只把传闻污掖庭,深夸骨肉归邱首。
  乌孙美人亦远适,黄鹄未归多比翼。
  胡笳老妇去复还,边蒿里树皆春色。
  汉家遣色不遣节,徒教边地轻中国。
  嗟嗟墓草青,千载羞遗灵。
  何如宫人斜,埋骨目亦瞑。
  君不见虞兮一剑倾,至今草色留芳馨。(《金华诗录》)
  (明)李 蓘(字于田,内乡人。嘉靖癸丑进士,选庶吉士,除检讨,累官提学副使。着有《李于田集》。)
  明妃词
  翠袖啼痕日日新,回看汉月远随人。
  不知世上黄金贵,空信朱颜镜里春。(本集)
  (明)余 翔(字宗汉,号凤台,莆田人。嘉靖戊午举人,官全椒知县。着有《萼荔园诗稿》。)
  明妃曲
  北风吹雪暗天山,憔悴蛾眉去不还。
  薄命便教沙漠去,归魂应度玉门关。(《冶南诗薮》)
  (明)于慎行(字无姤,号榖峰,东阿人。隆庆二年进士,由编修官至东阁大学士。卒年六十三,赠太子太保,谥文定。着有《榖城山馆诗集》。)
  明妃曲送可大
  妾本名家子,十五颜如玉。
  罗绮闭重闺,羞道黄金屋。
  君王选秀色,早岁入深宫。
  三年不召见,憔悴泣春红。
  同时入宫人,一一锦屏中。
  芳颜自倚能倾国,肯学他家买画工?
  只怜寂寞深宫里,不道风尘边塞起。
  君王一顾不可留,蛾眉远嫁三千里。
  红颊两行啼,边城草色萋。
  今朝胡地月,昨夜汉宫鸡。
  汉宫桃李春如雪,此时缄怨辞丹墀。
  但使君心悟画图,不惜龙沙愁夜月。(本集)
  (明)唐汝淮(字子清。兰溪人。以例授太湖主簿。)
  明妃曲
  心碎闻丝竹,空传汉国词。
  欲知生死恨,冢上草青时。(《金华诗录》)
  (明)谢 杰(字汉甫,号绎梅,长乐人。万历甲戌进士,除行人,历官户部尚书。着有《北窗吟稿》。)
  明妃曲
  花开不见上阳春,远嫁谁怜万里人?
  欲向沙场寻女伴,乌孙公主汉家亲。(本集)
  (明)雷思霈(字何思,夷陵州人。万历辛丑进士,选翰林庶吉士,授检讨。庚戌分考会试,告归卒于家。)
  汉宫引
  少年宫女那曾愁,相送琵琶学泪流。
  姊妹大家闲话旧,才人多少怨箜篌。
  明妃塞上已青冢,我辈宫中也白头。(《列朝诗集》)
  (明)王钦彝(字予性,号蹇翁,永嘉诸生。着有《砚北草》。)
  明妃曲
  短箫吹出朔风寒,天子亲承拂玉鞍。
  记得临歧留盼处,绛纱微露守宫丹。

  北风猎猎马长嘶,西出秦关去路迷。
  载得离愁千万种,黄沙深处蹶霜蹄。(《东瓯诗存》)
  (明)孙承宗(字稚绳,高阳人。万历甲辰进士,廷试第二,除编修,累官礼部侍郎,掌詹事府。天启初拜兵部尚书,入直内阁,兼理部事。卒赠太傅,谧文正。着有《孙稚绳集》。)
  拟明妃曲
  〖偶披明诗,有明妃曲数十家,殊觉支远,特拟作正之。〗
  应召当筵玉臂寒,天家亲按画图看。
  众中多少怜光彩,只道生来画亦难。

  霜夜吹箛大点兵,拟从南牧望江城。
  却愁烽火甘泉下,不独边人夜夜惊。

  记得宫中闲夜时,云屏珠箔坐弹丝。
  只今满部边笳起,汉月低徊不忍窥。

  北来不耐理新妆,玉貌全消边塞霜。
  纵拟人怜还似旧,可堪憔悴动君王。(本集)
  (明)乔时英(字符寓,上海人。由进士万历癸丑任临海县令,廉静寡欲,勾校薄案,事至立断,务得民情,钱谷出入,莅以清平,黠胥束手,不能为奸,岁祲赈济,全活无算,去后人思、立祠祀之。)
  明妃曲
  别郄君王黯自怜,紫台回首隔长天。
  伤心夜夜龙堆月,还共深宫一样圆。(《松风余韵》)
  (明)贺 裳(字黄公,号襞斋,丹阳人。崇祯间邑文生,循例入成均,为太学生。着有《载酒园诗话》、《史析》、《少贱斋集》、《绀雪斋诗集》、《红牙词》、《词筌》、《锦鳞尺牍》诸书。)
  明妃词
  汉使北来闻近事,昭仪赐死为当熊。
  几年残泪今朝尽,喜不当时贿画工。(《曲阿诗综》)
  (明)蔡道宪(字符白,晋江人。崇祯丙子进士,长沙府推官。张献忠陷武昌,直犯长沙,被执不屈,遂自刭,时年二十九,赠太仆寺少卿。谥忠烈。着有《蔡忠烈公遗集》。)
  为王嫱毛奴解嘲
  美人颜色本自知,况是明妃未嫁时。
  尘土黄金尚不与,安能持貌向貌师?
  毛奴虽工不相识,欲肖明妃那可得?
  谁为天子画和亲,但说丹青罪误国。
  明妃不幸奴亦冤,何须上马寂无言?
  一代公卿相对成奇策,无使君王独厚女子恩。 
  胡沙粉白漫浩浩,飘落桃花等秋草。
  汉宫日暮掩罗衣,几月蛾眉昭阳老。
  纵有黄金画亦俗,俗师美人但画肉。
  宫妆偷写到人间,一幅胭脂易斗粟。
  不如明妃嫁与大荒西,世上貌师无处下品题。
  (明)陈子龙(见卷四)
  明妃篇
  绝代良家十五余,掖庭待诏上椒除。
  三春花落收金钥,五夜灯微望玉舆。
  竟宁年中宾北国,诏选才人归绝域。
  胡儿已失燕支山,汉家何惜倾城色。
  明妃慷慨自请行,一代红颜一掷轻。
  薄命不曾陪凤辇,娇姿还欲擅龙城。
  诏赐临行建章宴,顾影徘徊光汉殿。
  单于亲御六萌车,侍女犹遮九华扇。
  一曲琵琶马上悲,紫台青海日凄其。
  当年应悔轻相弃,深愧君王杀画师。(《陈忠裕公全集》)
  (明)张 恺(字德和,宁波人。以太学生选知江陵,屡着政绩,比去官,江陵民为立生祠,迁工部主事,出知常州府,命下而卒。)
  昭君曲
  出关毕栗更频催,陇水千年去不来。
  若作从军一荡子,犹能生向玉门回。(《甬上耆旧集》)
  (明)陆嘉淑(字冰修,号射山,海宁人。明末诸生,行诣高洁,学宗程朱,作诗疏逸不群,家贫,卖药长安市,名公卿以是高之。着有《射山诗选》。)
  明妃曲
  塞垣三月冷于秋,毳帐云深霜自流。
  纵有朱颜君莫问,春风不到海西头。

  雁门南向月漫漫,鸿雁年年度羽翰。
  不是汉家人便去,长安只在望中看。

  马乳葡萄醉朔风,明妆别队绣旗红。
  燕支山外人如玉,何必良家出汉宫。

  瑶草琪花天上春,昭阳曾怨属车尘。
  徘徊绝塞看明月,敢比长安望幸人。(本集)

  卷八 艺文(古今体诗)
  (国朝)曹 溶(字洁卿,号秋岳,秀水人。崇祯丁丑进士,官监察御史。入国朝,官至户部侍郎,出为广东布政使,左迁山西阳和道。着有《静惕堂诗集》。)
  昭君词六首
  万里康居转粟频,年年羽骑动边尘。
  天家预定和亲策,曾把图书赐贵人。

  呼韩乐部有琵琶,怨曲由来塞北夸。
  阿母当年教按拨,却令今日走胡沙。

  百两旌旗出帝都,玉壶承泪下金铺。
  只应曲贯陈闳死,重画含凄上马图。

  何必承恩雨露私,临行半面惜丰姿。
  六宫纵有倾城色,谁慰君王去后思?

  舞匣尘生粉镜空,搔头无复玉玲珑。
  自怜憔悴沙场影,犹在龙颜想象中。

  夫婿朝天赐锦迟,黄金别诏宠阏氏。
  傥容入侍长杨苑,还唱伊凉进酒词。
  (国朝)王夫之(字而农,号姜斋,衡阳人,崇祯壬午举人,明末逃人深山,筑土室于石船山,名曰观山居,败叶庐,又曰湘西草堂。着有《船山诗集》。)
  明妃曲
  金殿葳蕤锁汉宫,单于谈笑借春风。
  黄沙已作无归路,犹愿君王斩画工。(本集)
  (国朝)张士焕(永嘉人。)
  明妃词十首和梅赞臣韵
  萧萧紫马杂边声,欲送红妆那计程。
  万乘欷歔难失信,六宫惆怅不胜情。

  拨轸调弦指上疑,翔云塞鸟共参差。
  金乌漠漠来时路,玉箸潸潸去后思。

  不向龙舆凤辇随,却从天外作阏氏。
  黄龙戌上桃花马,红散香飘万里驰。

  向月胡笳几点然,乡愁夜夜送潺湲。
  凄凉滴博三千里,历乱箜篌五六弦。

  越艳吴妹楚国妃,姗姗谁遣老金微。
  懒听毡殿新歌曲,闲叠深宫旧舞衣。

  缄愁悬想达明光,回寄丹青雁几行。
  留妾画图麟阁上,呼韩为妾不称王。

  紫檀槽上泣蛾眉,怨恨空多别后辞。
  试上龙堆时极目,黄云无际草离离。

  阊阖清风汉苑春,单于款塞绝边尘。
  不知肉食谁谋国?万里长城是妾身。

  盈盈十五出荆门,冀沐天家雨露恩。
  毳幔可怜生白发,不如芳草嫁王孙。

  峨峨红粉叹流离,阴碛芒芒万种悲。
  试问妾颜如旧否?毛延寿画正如斯。(《东瓯诗存》)
  (国朝)吴 光(字迪前,号长庚景旭子,归安人。顺治辛丑进士第三人,官翰林院编修。着有《南山草堂集》。)
  明妃曲
  一辞凤阙赴龙沙,玉帐风清雪作花。
  记得昭阳歌舞伎,空调汉女入琵琶。

  安边长策是和亲,白草黄沙满地春。
  枉却画工无罪死,谁传妾貌上麒麟。(《湖州诗录》)
  (国朝)程襄龙(字夔侣,号雪崖,歙人。康熙壬寅拔贡,候选教谕。着有《澄潭山房诗文集》。)
  明妃曲
  弹尽琵琶声,度尽关山曲。
  风吹玉面涴黄尘,泪渍胭脂向谁哭?
  可怜万里逐征鞍,可惜红颜去不还。
  穹庐沦落无消息,至今千载为辛酸。
  人言薄命乖如此,我意蛾眉翻可喜。
  不因远嫁出宫门,绝色何由觐天子?
  天子杀画工,人间吊青冢。
  容态犹存去后思,名传奚翅当时宠。
  明妃失意莫怨嗟,未嫁年年老汉家。
  终令长门闭深寂,独立后世有谁识?(本集)
  (国朝)颜光敏(字修来,山东曲阜人。康熙丁未进士,官吏部考功郎中。着有《乐圃集》。)
  昭君曲
  一辞宫阙出秦关,长使丹青识旧颜。
  为报君王休爱惜,汉家征戍几人还?(《国朝别裁集》)
  (国朝)顾景星(见卷五)
  明妃词
  〖予幼有《王明妃乐府》,壮其有忠义之情,读李白‘昭君拂玉鞍’,白居易‘汉使却回凭寄语’二词,又未尝不■⑶伤也。体事缘情,复有斯作。〗
  君恩联望断,冷落汉宫春。
  自为胡地妾,翻得号和亲。
  红颜天上落,呼韩笑解兵。
  虽为胡地妾,不负汉宫人。(《白茅堂集》)
  (国朝)毛奇龄(初名牲,字大可,萧山人,康熙已未以监生召试博学鸿词,授翰林院检讨。着有《毛西河集》。)
  吴调昭君词
  诏遣良家子,更衣自下朝。
  征行威塞域,宠礼赉宫僚。
  关吏开边驿,单于叩渭桥。
  甘泉花满树,灞曲柳垂条。
  玉辇看辞豹,金钿敕赐貂。
  寒塘遮鬓薄,去马抱鞍娇。
  沙里随鸣雁,云中逐射雕。
  胭脂颜色改,烽火黛烟销。
  北渡踰瓯脱,南看负斗杓。
  星稀通夕落,草短及春烧。
  首蓿宫名远,葡萄帐影遥。
  愁逾当日侍,形减旧时标。
  上舞三朝奏,闲弦七曲调。
  吴声才一弄,双泪落瀌瀌。(本集)
  上舞昭君
  翠羽辞春殿,毡车向朔风。
  河流通塞口,野火照衣红。
  粉黛销吴地,琵琶忆汉宫。
  可怜上下舞,尽入怨歌中。(同上)
  (国朝)陆次云(字云士,钱唐人。监生,考授州判,康熙已未荐试博学鸿词,官江苏江阴知县。着有《澄江集》。)
  明妃曲
  人间应不少倾城,妾去无劳系圣情。
  他日汉宫求窈窕,画图休再遣毛生。

  安危大计在和亲,巾帼应推社稷臣。
  但得妾行烽火息,汉朝谁敢说无人?

  赐乘鸾辂拜君恩,羽箭雕旗夹道奔。
  谁谓将军无用处,也能护妾出关门。

  毳舞娇歌劝酪浆,水边围坐炙黄羊。
  如何夜夜穹庐月,不梦单于梦汉王。(《澄江集》)
  (国朝)周 准(字钦莱,钱唐人。康熙间长洲籍诸生。着有《迂村漫钞》。)
  明妃曲
  中原消息断,胡地风沙寒。
  经年不逢春,凄恻摧心肝。
  君王遣妾和戎虏,万里辞家心独苦。
  早知塞外不胜愁,那怪将军怕边土。
  君不见百战生降李少卿,西留绝域一身轻。
  丈夫失路尚如此,贱妾含悲空复情。(《国朝诗别裁集》)
  (国朝)查景璠(字灌渔,号冠与,休宁人。康熙间诸生,客汉阳,刻王五柳诗,生平好吟咏,为当世名公卿所重。刻有《敬恕堂诗集》。)
  明妃曲
  匹马和番去,安边仗此身。
  红颜生白发,多少汉宫人?

  马上琵琶出,和番用美人。
  至今青草墓,胜似汉宫春。(本集)
  (国朝)王彭泽(字五柳,汉阳人。康熙间诸生,少孤,嗜学,壮年旅食南昌,沈思苦吟,自称五柳道人。着有《尺一堂诗钞》。)
  明妃曲
  一曲琵琶万马宁,至今坟上草青青。
  汉家倘肯归功汝,麟阁先当画汝形。
  (国朝)何梦篆(字耕迟,号退夫,江宁人。康熙庚子举人,雍正癸卯进士,荐举博学鸿词,官广东新安县知县。着有《思无邪斋诗集》。)
  王明君词二首
  王明君者,色擅蛾眉,遇同贝锦。
  琵琶弦切,争传凄惋之声;阏氏宠娇,已泄沉沦之气。
  月昏昏兮,青冢漫拟长城;沙漠漠兮,红颜恐羞壮士。
  死苟得所,名不浪垂,义而安之,怨何有焉!

  汉宫薄朱颜,春风面不识。
  颠倒任画师,远嫁单于域。
  驱马出玉关,卷地风沙疾。
  琵琵嘈杂弹,凄凄情何极。
  拨弦玉琮铮,转柱霓裳立。
  行行配贤王,宠我阏氏色。
  乃令号夫人,由来足倾国。
  所好竞为美,在欢能忘蹙。
  酪饮与旃裘,犹胜长门夕。
  长门如羁客,搅衣夜徘徊。
  所向无知己,奋身陵边陲。
  伟矣汉社稷,许婚谁所为?
  国门争饯饮,烽熄由结缡。
  庙堂得至理,太平会有期。
  虽然和亲就,未可忘城陴!
  终军缨以请,贾生恸何悲。
  遥遥千载下,青冢名岂微。(《思无邪斋集》)
  (国朝)宋 荦(字牧仲,商邱人。文康公子。康熙初由荫生官至江苏巡抚,入为吏部尚书。着有《绵津山人诗集》。)
  昭君曲
  回首温风解冻时,阴风雪气尚难支。
  昭阳殿裹春风满,今日承恩知是谁?(本集)
  (国朝)屈大均(字翁山,顺德人,着有《道援堂集》。)
  昭君曲
  憔悴朱颜出塞时,殷勤山上采燕支。
  无功正复惭西子,薄命何时怨画师。(本集)
  (国朝)贺理昭(字孟循,号着轩,丹阳人。康熙间太学生。孟循生匝岁,父向竣以诸生殉节死,母史孺人矢节抚孤。十岁从叔父天山受经,颖悟异常,母泣曰:“儿父惨死,但得勉读父书,使天下知尔父有孤幸矣,功名非所望也。”着有《桐露轩文集》。)
  明妃曲
  焉支山失地无花,薄命红颜泣汉家。
  新□呼韩坐毡帐,雕陶亲手进琵琶。(《曲阿诗综》)
  (国朝)黄世成(见卷五)
  明妃曲五解
  非不爱珠色,其如信画深。
  妍媸不在貌,得宠是黄金。(一解)

  黄金工所欲,殊色官所娱。
  美女偏贫极,如何入画图?(二解)

  一入画图中,蛾眉变颜色。
  虽作汉宫人,君王不曾识。(三解)

  君王不曾识,妾貌自倾城。
  黄金不肯用,万里向龙庭。(四解)

  龙庭有何好,天边白如扫?
  朽骨埋千年,冢上惟青草。(五解 同上)
  (国朝)胡天游(见卷五)
  琵琶曲
  一曲琵琶百恨催,金盘吹彻綘荷灰。
  合罗公主无消息,才是乌孙马上来。

  陇头流水人怀流,犹为明妃作许愁。
  一片明明汉时月,胡沙风卷黑山秋。

  少小中丞弟子行,教成左手似曹纲。
  都来不遣轻弹得,倒尽长城万里长。

  小怜走马斛金歌,马上琵琵金叵罗。
  一片燕支看不见,夜深无奈四弦何。(本集)
  (国朝)袁 枚(见卷五)
  明妃曲
  明驼一群角数声,汉家宫女昭君行。
  六宫送别泪如雨,怨入民间小儿女。
  昭君上马鞍,手取琵琶弹。
  生来绝色原难画,影落黄河自爱看。
  诏书殷勤选容质,传到龙庭转幽咽。
  侍女浓熏甲帐香,倾城还扫天山雪。
  横波满脸向名王,手拂穹庐作洞房。
  生长内家风味惯,酒酣时作汉宫妆。
  从今甥舅息干戈,塞上呼韩日请和。
  寄言侍寝昭阳者,同报君恩若个多。(《小仓山房诗集》)
  (国朝)朱彝尊(字锡鬯,号竹垞,秀水人。康熙已未以布衣召试博学鸿词,授检讨。着有《曝书亭集》。)
  明妃曲
  上林消息断归鸿,记把琵琶出汉宫。
  红颊近来憔悴尽,春风更逊画图中。(本集)
  (国朝)姚汝金(字改之,初名世铼,字念慈,号贞庵,归安人。延着曾孙。雍正乞卯、乾隆辛酉两中顺天副榜贡生,举博学鸿词,报罢。以荐充三礼馆纂修官,授长沙县丞,不赴。有《孤笑集》、《五台山游草》。)
  明妃曲
  任他图画误婵娟,召见昭阳已受怜。
  拟更自描鸾镜影,附他名马贡君前。(《湖州诗录》)
  (国朝)刘 墉(字崇如,号石庵,诸城人。乾隆辛未进士,官至体仁阁大学士,加太子太保,谥文清。着有《石庵诗集》。)
  明妃曲
  不惜倾城色,心期静塞尘。
  汉庭空顾影,胡地忽惊春。
  一识君王面,长为异域人。
  远谋竟何有,无策始和亲。(本集)
  (国朝)陆 耀(见卷二)
  王昭君词
  征鸿西北飞,褵褷沙塞月。
  千里一徘徊,回见汉宫阙。
  汉宫有美女,昭君肤白雪。
  天子坐明堂,单于上朝谒。
  顾问红粉群,谁能为此别?
  昭君前致辞,意气何决烈。
  群臣视愕胎,天子心吁咈。
  何以事呼韩,忠信为开说。
  何以报汉恩,覊縻勿侵夺。
  脚下远游履,腰间明月玦。
  上马不执鞭,秋风杨柳歇。
  萧萧騵马尘,岁岁输无绝。
  坐使亭隧安,并撤外城卒。
  乃知烈女胸,羞与群婢列。
  始乏箕帚劳,终树干城节。
  至今青冢草,牛羊不敢龁。(本集)
  (国朝)龚景瀚(字惟广,一字海峰,闽县人。乾隆辛卯进士,官至陕西兰州府知府。同治朝崇祀名宦。着有《澹静斋诗钞》。)
  昭君词
  佳人伏处颜如玉,长抱芳心媚幽独。
  画师不肯画蛾眉,对镜空嗟远山绿。
  千金无复赋长门,漠漠沙尘白昼昏。
  一曲琵琶非诉怨,毡裘羊酪亦君恩。
  君王莫杀毛延寿,命薄还应名不朽。
  千年冢草尚青青,六宫粉黛终何有?
  却思国事在持钧,岂独安危妾一身?
  一女飘零何足惜,君王此后慎知人!(本集)
  (国朝)余允遴(字秀书,婺源人。乾隆间廪生。着有《染学斋诗集》。)
  明妃曲
  柔远宁无策,安边托妇人。
  自嗟缘命薄,不敢怨和亲。(本集)
  (国朝)钱时雍(字尧民,号虎川,别号寄圃,江西清江人。乾隆间诸生,以诗古文词名世。着有《寄圃诗稿》。)
  明妃词
  马上琵琶曲,边人亦断肠。
  可怜倾国貌,画史笑空囊。(本集)
  (国朝)程尚濓(字敦夫,号息庐,永康人。乾隆甲午举人,官四川青神知县,调键为。着有《心吾子诗抄》。)
  明妃曲
  兔丝蔓生难自立,此事天定无讹差。
  既得所天事便了,那论松柏还蓬麻。
  明妃承命嫁绝域,黄沙惨淡披琼华。
  故乡之思固应深,凄音苦调传琵琶。
  琵琶一曲匪云怨,亦如尺素来天涯。
  媪祝燕后志永决,载驰河广空咨嗟。
  一与之齐终不改,髧髦之死矢靡他。
  或云明珠乃暗投,胡为窜我呼韩邪?
  穷荒绝漠不毛土,天之所覆皆一家。
  肝胆宁复异楚越,女吴涕泣胡为耶?
  我命不犹行我素,松筠劲节谁汝瑕?
  圣人删诗一言蔽,要奖贞静惩淫哇。
  君不见赎得文姬还故土,含羞空复吹胡笳。(本集)
  (国朝)那彦成(字韶九,一字东甫,号绎堂,满洲人。乾隆己酉进士,官至陕甘总督,谥文毅。)
  昭君曲
  秋草黄云冷夕曛,不堪回首汉宫春。
  龙城飞将看犹在,却使蛾眉靖塞尘。

  胭脂零落倍销魂,急雪严霜泣暗吞。
  敢向琵琶传怨语?只今青冢亦君恩。(《兰言集》)
  (国朝)张四科(字喆士,号渔川,临渔人。乾隆间贡生。着有《宾闲堂集》。)
  昭君词
  千载明妃怨,分明画里存。
  君王不好色,贱妾莫承恩。
  环佩思巫峡,琵琶泣塞垣。
  始知薄命者,无分老长门。(本集)
  (国朝)王 梁(字绍曾,一字絸庭,号稻香亭长,吴江人,乾隆间监生。着有《絸庭诗集》。)
  明妃咏
  呼韩入侍汉庭回,青冢空留掩绿苔。
  一种春风离国恨,不知何处李陵台?(本集)
  (国朝)周廷熺(字启宸,金华人。乾隆间诸生,善文章,崇品概,事亲尤孝。着有《薇岩诗草》。)
  昭君咏
  人彘穷凶出汉宫,当熊妃子泣秋风。
  昭君不抱琵琶去,未必恩私竟得终。

  深闭长门春复春,云和斜抱月华新。
  黄金若买毛延寿,不过寻常抱桍人。

  汉室和戎在结亲,天孙犹嫁织皮人。
  驱车紫塞休嗟叹,作得阏氏冠九嫔。

  岂恃芳姿故自尊,禔躬圭璧肯求恩。
  宫人行赂知多少,那有青青冢独存!(本集)
  (国朝)赵 珪(字玠生,东阳人。躭吟咏,陶情怡性,以自适其适,名其所作诗曰《自适吟》,四卷,续一卷。)
  明妃曲
  汉代离宫三十六,宫嫔三千隔珠箔。
  恨乏黄金赂画师,独住深宫甘寂寞。
  琵琶拨断长相思,徒抱此心君不知。
  君不知,守蜥蜴,应图何意辞丹阙。
  马上攒眉出玉关,回首君颜邈难接。
  惊闻塞外风,覆想宫中月。
  酥酪不为欢,穹庐长叹息。
  画师已杀君心回,香魂梦入故宫来。
  谁知至今青冢堆,萋萋蔓草猿啼哀。(《金华诗录》)
  (国朝)诸廷槐(字殿揄,号□■⑷,又号佃楞,嘉定人。乾隆间诸牛。着有《啸雪斋集》。)
  明妃曲
  蛾眉宛转欲销魂,一曲琵琶双泪痕。
  不到阴山冰雪地,那知永巷是君恩?(本集)
  (国朝)黄安涛(字霁青,嘉善人。嘉庆己巳进士,宫江西广信、广东潮州知府。着有《诗娱室诗集》。)
  昭君咏(二首)
  画里春风面,惊传北地稀。
  和亲傥家法,先解白登围。

  笳咽龙沙月,花辞凤辇春。
  筹边纤帝策,那敢惜风尘!(本集)
  (国朝)傅 潢(见卷五)
  昭君咏(二首)
  至美不轻出,终感画师好。
  当时贿若成,千古复谁晓?

  浣纱女入吴,怒目城头抉。
  何人见君王,抹煞此颜色?(《一朵山房诗集》)
  (国朝)张振夔(字庆安,号磬庵,永嘉人。嘉庆戊寅举人,大挑一等,改教职,官镇海教谕。着有《介轩诗钞》。)
  明妃曲
  风吹草偃黄云低,远嫁胡儿何日归?
  推手却手续续弹,泪落琵琶湿锦衣。
  六宫自赂毛延寿,画笔岂能颠好丑?
  披图参错逢君怒,抂有黄金高北斗。
  妾貌区区妾自知,丰容靓饰皆虚辞。
  长门难恃一日宠,何况君王未许窥?
  去去不须说,胡儿亦解同心结。
  不教闭置即君恩,但悲弟妹匆匆别。(本集)
  (国朝)张湘任(字宗辂,号笠溪,平湖人。嘉庆己卯举人。着有《抱璞斋诗集》。)
  明妃咏
  琵琶哀怨不堪听,千载魂犹恋汉廷。
  愁绝胭脂山下路,春风墓草向人青。(本集)
  (国朝)刘家谋(字芑川,侯官人。道光壬辰举人,官教谕。着有《外丁卯桥居士初稿》。)
  明妃词
  武皇奇功迈三代,六师迅扫天山外。
  数传乃许请和亲,明妃如花嫁边塞。
  画工尔何为,黄金能令妍者媸。
  当其落笔已万里,法宫高拱无由知。
  吾闻木兰女,从军灭戎虏。 
  弯弓不使射天狼,手把琵琶向谁语?
  乌乎火德之衰由孝元,牢耶石耶何纷纭?
  陈甘几不酬其勋,谗多那得贤奸分。
  嗟尔明妃之貌空超群,胡沙埋没安足云。(本集)
  (国朝)蔡寿祺(字紫翔,号梅盦,德化人。道光庚子进士,官翰林院编修。着有《梦绿草堂诗钞》。)
  明妃曲
  俯首辞汉宫,甘心去沙漠。
  无令妾自误,莫怨君恩薄。(本集)
  (国朝)史梦兰(字香崖,乐亭人。着有《全史宫词》。)
  明妃词
  粉黛三千遍六宫,丹青取次入图中。
  承恩不尽关容貌,且把黄金赂画工。(本集)

  卷九 艺文(古今体诗)
  (梁)何 逊(字仲言,东海剡州人。八岁能赋诗,弱冠州举秀才,天监中起家奉朝请,迁中卫建安王水曹行参军兼记室,除仁威庐陵王记室,复随府江州,未几卒。着有文集八卷。)
  昭君怨
  昔闻白(一作别)鹤弄,已自轸离情。
  今来昭君曲,还悲秋草生(一作并)。(《诗隽类函》)
  (梁闺媛)刘 氏(王淑英妻)
  昭君怨
  一生竟何定,万事最(一作良)难保。
  丹青失旧仪(一作应图),玉匣成秋草。
  想妾(一作相接)辞关泪,至今犹未燥。
  汉使汝南还,殷勤为人道。(同上)
  (梁闺媛)沈 氏(范靖妻名满愿)
  昭君叹(二首)
  早信丹青巧,重货(一作赂)洛阳师(毛延寿长安人今作洛阳)。
  千金买蝉鬓(一作画云鬓),百万写蛾眉。

  今朝犹汉地,明旦入胡关。
  情寄南云返,思逐北风还。(同上)
  (陈)陈后主
  昭君怨
  图形汉宫里,遥聘单于庭。
  狼山聚云暗,龙沙飞雪轻。
  笳吟度陇咽,笛转出关鸣。
  啼妆寒叶下,愁眉塞月生。
  只余马上曲,犹作别时声。(同上)
  (唐)张文琮(贝州人。高宗相文瓘之弟。好自写书,笔不释手。贞观中为侍书御史,三迁亳州刺史。永徽中拜户部侍郎,出为建州刺史。着有集二十卷。)
  昭君
  戒途飞万里,回首望三秦。
  忽见天山雪,还疑上苑春。
  玉痕垂粉泪,罗袂拂胡尘。
  为得胡中曲,还悲远嫁人。(《全唐诗》)
  (唐)卢照邻(字升之,范阳人。十岁从曹宪王羲方授苍雅,调邓王府典签。王有书十二车,照邻总披览,略能记忆,王爱重,比之相如。后自投颖水死,年四十。尝着《五悲文》以自明。着有集二十卷,《幽优子》三卷。)
  昭君怨
  合殿恩中绝,交河使渐稀。
  肝肠辞玉辇,形影向金微(一作徽)。
  汉地草应绿,胡庭沙正飞。
  愿逐三秋雁,年年一度归。(同上)
  (唐)董思恭(苏州吴县人。高宗时官中书舍人,初为右史,后知考功,举坐事流死岭表。所著篇咏,为时所重。)
  昭君怨(二首)
  新年犹尚小,那堪远聘秦。
  裙衫沾马汗,眉黛染胡尘。
  举眼无相识,路逢皆异人。
  唯有梅将李,犹带故乡春。(此首一作董初诗)

  琵琶马上弹,行路曲中难。
  汉月正南远,燕山直(一作极)北寒。
  髻鬟风拂乱(一作散),眉黛雪沾残。
  斟酌红颜改(一作尽),徒劳握镜看(一作何劳镜里看)。(同上)
  (唐)东方虬(则天时为左史。尝云:“百年后,可与西门豹作对。”陈子昂《寄东方左史修竹篇书》,称其《孤桐篇》骨气端翔,音韵顿挫,不图正始之音,复睹于兹。今失传。)
  昭君怨(三)首
  汉道方(一作今,一作初)全盛,朝廷足武臣。
  何须(一作烦)薄命妾,辛苦事和亲?
  
  掩泪(一作涕)辞丹凤,衔悲向白龙。
  单于浪惊喜,无复旧时容。

  胡地无花(一作青)草,春来不似春。
  自然衣带缓,非是为(一作觅)腰身。(同上)
  (唐)顾朝阳(开元中人)
  昭君怨
  莫将铅粉匣,不用镜花光。
  一去边城路,何情更画妆。
  影销胡地月,衣尽汉宫香。
  妾死非关命,都(一作只)缘怨断肠。(同上)
  (唐)顾 况(字逋翁,海盐人。肃宗至德进士。长于歌诗,性好诙谐。尝为韩滉节度判官,与柳浑、李泌善。浑辅政,以校书征,泌为相,稍迁著作郎,悒悒不乐,求卿坐,诗语调谑,贬饶州司户参军,后隐茅山,以寿终。着有集二十卷。)
  句
  明妃怨中汉使回,蔡琰愁处胡笳里。(《刘禅奴弹琵琶歌》)
  (唐)杨 凌(字恭履。少以篇什着声,官终侍御史着有诗一卷)
  明妃怨(一作杨达诗)
  汉国明妃去不还,马驮弦管向阴山。
  匣中纵有菱花镜,羞对单于照旧颜。(同上)
  (唐)白居易(见卷四)
  昭君怨
  明妃风貌最娉婷,合在椒房应四星。
  只得当(一作长)年备宫掖,何曾专夜奉帏屏?
  见疏从道迷图画,知屈那教配虏廷。
  自是君恩薄如纸(一作命卑如纸薄),不须一向恨丹青。(《白氏长庆集》)
  (唐)施肩吾(字希圣,洪州人。元和十年登第,隐洪州之西山。为诗奇丽、着有《西山集》十卷。)
  昭君怨
  马上徒劳别恨深,总缘如玉不输金。
  已知贱妾无归日,空荷君王有悔心。(《全唐诗》)
  (唐)王 睿(元和后诗人,自号炙子,着有集五卷。)
  解昭君怨
  莫怨工人丑画身,莫嫌明主遣和亲。
  当时若不嫁胡虏,只是宫中一舞人。(同上)
  (唐)张 祜(字承吉,清河人。以宫词得名,长庆中令狐楚表荐之,不报,辟诸侯府,多 不合,自劾去。尝客淮南,爱丹阳曲阿地,筑室卜隐。着有集十卷。)
  昭君怨(二首)
  万里边城远,千山行路难。
  举头唯见日(一作月),何处是长安?

  汉庭无大议,戎虏几先和。
  莫羡倾城色,昭君恨最多。(同上)
  (唐)李商隐(见卷四)
  句
  又弹昭君怨,一去怨不回。(《戏题枢言草阁》)
  (唐)李咸用(唐末人,与来鹏、范摅同时,工诗,不第,尝应辟为推官。着有《披沙集》六卷。)
  昭君怨
  古帝修文德,蛮夷莫敢侵。
  不知桃李貌,能转虎狼心。
  日暮边风急,程遥碛雪深。
  千秋青冢骨,留怨在胡琴。(《唐音统签》)
  (唐闺媛)梁 琼
  昭君怨
  自古无和亲,贻灾(一作天贻)到妾身。
  朔风嘶去马,汉月出行轮。
  衣薄狼山雪,妆成虏塞春。
  回看父母国,生死毕胡尘。(同上)
  (唐)释皎然(名昼,姓谢氏,长城人。灵运十四孙也。贞元中,敕写其文集入于秘阁。着有《杼山集》。)
  昭君怨
  自倚婵娟望主恩,谁知美恶忽相翻。
  黄金不买汉宫貌,青冢空埋胡地魂。(同上)
  (宋)叶 茵(字景文,笠泽人。着有《顺适堂吟稿》。)
  昭君怨
  塞外将军且罢兵,一身万里自经营。
  将军歌舞升平日,却调琵琶寄怨声。(本集)
  (宋)严 粲(字垣叔,一字明卿,邵武人。)
  欲洗铅华尽,那须画手工。
  玉颜翻自误,不似旧图容。(《宋诗纪事》)
  (宋)陆 游(字务观,越州山阴人。佃之孙,宰之子。以荫补登仕郎。隆兴初赐进士出身,自号放翁,累知严州。嘉泰初诏同修国史,兼秘书监,升宝章阁待制,致仕
       。着有《渭南文集》、《剑南诗集》)
  昭君怨
  昼永蝉声庭院,人倦懒摇团扇。
  小景写潇湘,自生凉。

  帘外蹴花双燕,帘下有人同见。
  宝篆折宫黄,炷熏香。(《剑南集》)
  (元)江 砢(字石卿,婺源人。雪矼族弟。号巢枝。着有《古瓢诗》一卷,尤长于五古。)
  昭君怨
  万里劳边算,堪磋孤冢青。
  君王何不悟,咫尺是宫廷。(方虚谷云:石卿诗,他人千言,敛以数语,十步而近,折旋二三,能简又能委曲,一奇也。《古飘诗》凡皆气劲律严,又一奇也。《新安文献志》。)
  (元)杨 奂(字焕然,奉天干州人。金末举进士,不中,归而设教乡里。太宗诏宣德税课使,剧用之,试诸道进士,奂试东平,两中赋论第一,荐授河南路征收课税所长官,兼廉访使。世祖在潜邸,驿召奂参议京兆宣抚司事。年七十卒,谥文宪。着有《还山集》。)
  酬昭君怨
  玉貌辞金阙,貂裘拥绣鞍。
  将军休出战,塞上雪偏寒。(《元文类》)
  (明)黄 淮(字宗豫,永嘉人。洪武丁丑进士,除中书舍人。燕王篡位,入直文渊,升翰林院编修。洪熙初授武英殿大学士,累加少保,卒谥文简。着有《省愆集》。)
  昭君怨
  胡风号永夕,寒月照穹庐。
  梦里闻天语,褰衣下玉除。(《皇明风雅》)
  (明)童 轩(字士昂,鄱阳人。永乐初以天官学召入钦天监,家于秦淮。景泰辛未进士,以吏科给事历升南京吏部尚书,致仕。)
  明妃怨
  万里黄云塞草枯,琵琶无语月明孤。
  玉关回望将军寨,锦帐氍毹夜博卢。(《皇明风雅》。《明诗综》作漏瑜作。)
  (明)李东阳(字宾之,茶陵人。四岁举神童。天顺进士,选翰林院编修,累官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谥文正。着有《怀麓堂集》。)
  明妃怨
  莫倚朱颜好,妍媸无定形。
  莫惜黄金贵,能为身重轻。
  一生不识君王面,不是丹青谁引荐?
  空将艳质恼君怀,何似当年(一作时)不相见。
  君王幸顾苦不早,不及春风与秋草。
  却羡苏郎男子身,犹能仗节长安道。
  休翻胡语入汉宫,只恐伶人如画工。
  画工形貌尚可改,何况依稀曲调中。(本集)
  (明)谢 铎(字鸣治,台州人。天顺甲申进士,官至礼部侍郎,兼国子监祭酒。着有《桃澳净稿》。)
  昭君怨
  画史君王恨,琵琶贱妾悲。
  谁怜青冢夜,不及白登时。(《皇明风雅》)
  (明)范兆祥(字廷和,丰城人。七岁赋《登尧山诗》,以奇童称。弘治丙辰进士,授检讨,应诏言事,因涉宫禁,下锦衣狱,出为径府长史。)
  昭君怨
  独跨雕鞍出汉宫,琵琶声断戍楼空。
  金钿换取龙泉剑,寄与君王斩画工。(《皇明风雅》)
  (明)王廷相(见卷四)
  昭君怨
  古人皆去国,何如出塞门。
  苦雪狼山冻,惊风沙海昏。
  醺酪兰气灭,琵琶胡语繁。
  曲中弦忽断,流泪比君恩。(本集)
  (明)张时彻(字维静,鄞县人。嘉靖癸未进士,兵部武选主事,累迁至兵部尚书。着有《芝园集》。)
  昭君怨
  虏帐风沙粉黛摧,空将青冢瘗蛾眉。
  人生不用如花貌,只把黄金买画师。(《列朝诗集》)
  (明)李 蓘(见卷七)
  昭君怨
  君王日深宫,贱妾末由见。
  下阶一顾恩,犹使终身恋。
  十二楼前花低头,深宫白日已先秋。
  筚篥声高玉心死,燕支山冷朱颜愁。
  朱颜日日非昔时,青海年年雁影迟。
  乌孙公主汉家女,贱妾琵琶枉自悲。(同上)
  (明)李学道(字汝致,东阳人。嘉靖壬戌进士,授丹阳令,入为庐州司理,擢南兵部主事,历官青州府知府。着有《青霞馆诗稿》。)
  反昭君怨
  明妃恃有倾城色,不赂画工空自惜。
  蛾眉翠黛日含情,昭阳从此浮云隔。
  遣嫁单于出汉宫,马前飒飒呜寒风。
  为抱琶琶诉哀怨,怨声有尽心无穷。
  吁嗟乎!
  汉宫美人亦无数,买笑争怜学歌舞。
  纵然恩宠倾六宫,珠钿绣幕俱尘土。
  独有明妃传至今,骚人感咏诗成谱。
  当时不遇毛延寿,安得芳名播千古?(《金华诗录》)
  (明)魏学礼(字季朗,长洲人。嘉靖中以岁贡选镇江训道,擢国子学正,升广平同知。时与刘凤齐名,合刻诗曰《比玉集》。)
  昭君怨
  翠袖辞金殿,青苔閟紫宫。
  香寒罗帐晓,春尽玉阶空。
  明月琶琶曲,惊尘朔漠风。(一作艳态消衣上,悲情落管中。)
  君恩原未薄,妾梦向来同。(本集)
  (明)彭汝让(字钦之,号九麓,华亭人。与冯具区、唐抑所、方明斋诸公同社,尊为祭酒。屡试不第,游南雍。工古文词,善奕,万历间卒。)
  明妃怨
  氍毹高拥酪浆红,不及凄凉在汉宫。
  堪叹容颜已憔悴,当年图画恰相同。(《松风余韵》)
  (明)王士麒(字冏伯,太仓州人。尚书世贞子。万历壬午乡试第一,己丑进士,由礼部主事调吏部员外郎,坐妖书狱削籍。着有《醉花庵诗选》。)
  明妃怨
  秋来无事不消魂,几度貂裘换泪痕。
  却忆天家全盛事,少年公主嫁乌孙。(《明诗综》)
  (明)顾云鸿(字朗中,常熟人。万历庚子举人。读书修行,以忠孝名节为己任。)
  昭君怨
  一闭昭阳二十春,才瞻天表已胡尘。
  由来错认君王弃,过眼何曾屈一人。(《列朝诗集》)
  (明)程庆珫(字廷殷,号近斋,富溪人。早游吴门,与昊原博、沈启南、杨君谦、黄勉之友善。晚集国朝诗二百余家,止于弘治,虽搜密东南,探遗西北,亦可留资后评,有功艺苑矣。着有《近斋吟稿》。)
  昭君怨
  粉黛成倾国,丹青解误人。
  穹庐毡帐暖,不似汉宫春。(《程氏所见诗抄》)
  (明)屠大山(字国望,宁波人。进士,累官湖广总督。后为严世蕃中伤落职,朝廷念其劳,赦其罪,旋复其官,遂致仕不复出焉。)
  昭君怨
  入宫几载闭宫门,夜月春光默断魂。
  非惜黄金轻画笔,从来天赐未沾恩。(《甬上耆旧集》)
  (明)任日跻(字祖商,永嘉人。)
  昭君怨
  翠袖红裙别样妆,琵琶马上泪千行。
  即今明月秋风里,塞草青青怨自长。(《东瓯诗存》)
  (明)吴应箕(字次尾,贵池人。崇祯间县学生,乙酉死于难。着有《楼山堂前后集》。)
  昭君怨(二首)
  绝塞风烟迥,心将去雁同。
  琵琶空有曲,不到汉王宫。

  玉关妾已远,犹自恨蛾眉。
  寄语承恩者,黄金赂画师。(本集)
  (明)陈恭尹(字符孝,广州顺德人。元孝降志辱身,终当进之逸民之列。其诗品稍逊于翁山,然翁山只工五言,又不若元孝之诸体相称也。着有《独漉堂集》。)
  明妃怨
  生死归殊俗,君王命妾来。
  莫令青冢草,生近李陵台。(本集)
  (国朝)侯思耀(字暗先。乐清人。顺治乙酉副贡。)
  明妃怨
  薄命凭谁说,蛾眉惹塞尘。
  魂消胡地月,梦绕汉宫春。
  色向愁中改,歌从怨里新。
  单于恩宠异,不改昔时颦。(《东瓯诗存》)
  (国朝)诸 豫(字震坤,无锡人。顺治己丑进士,选庶常,历侍讲。)
  明妃怨
  无复深宫妒,宁辞出塞愁。
  独留身后冢,芳草不知秋。(《梁溪诗抄》)
  (国朝)陈廷敬(字子端,号说岩,泽州人。顺治戊戌进士,由检讨官至大学士,谧文正。着有《午亭文编》。)
  明妃怨
  千古蛾眉意,丹青画不成。
  生绡空有恨,掖寝本无情。
  红泪边花色,朱弦碛雁声。
  那堪孤冢月,还照汉时营。(本集)
  (国朝)周三汲(字沧济,号澜轩,燕溪人。幼颖异,里中称神童。未弱冠,补博士弟子员。康熙戊寅拔贡,庚子举于乡,辛丑李穆堂主会典,登进士,第撒棘,因磨勘中式卷,以厌浮议黜十有二人,公其一也。嗣是三上公车不(售)。着有《五经标旨》、《读史纂耍》、《南华摘奇》数种,皆散亡。)
  昭君怨(失进士,过王嫱故里,有感而作。)
  爱惜容光小有声,亲承宠眷义非轻。
  只缘片纸聪明蔽,惆怅关山万里情。(磨勘后,命覆试,穆堂先生遣伻送一名片来,召之去,为同寓人匿之。)
  不事黄金媚画工,玉门一去锁春风。
  琵琶拨尽惊沙雁,寄得愁声到汉宫。(《永新诗征》)
  (国朝)贺子京(字斯依,丹阳人,雍正间诸生。)
  昭君怨
  昭阳奉诏辞金阙,空把琵琶到塞城。
  只有沙堤凉月在,年年还似汉宫明。(《曲阿诗综》)
  (国朝)严遂成(字崧瞻,乌程人。雍正甲辰进士。乾隆丙辰荐举博学鸿词,官嵩明州知州,着有《海珊诗钞》、《明史杂咏》。)
  昭君怨
  画图尚自好,况逢华悦姿。
  团团照明镜,对面心相知。
  环佩声寒月中语,琵琶学自入宫时。
  一弹纨扇怨,再弹玉钗叹。
  白草黄沙泣秋雁,临朝召入昭阳殿。
  当年君不见妾心,妾幸今朝见君面。
  见君面,死无憾。
  阿房钟鼓多美人,三十六年长不见。(《西浙輶轩录》)
  (国朝)刘大魁(字才父,号耕南,桐城人。副贡生,乾隆丙辰荐举鸿博,官黔县教谕。着有《海峰诗集》。)
  明妃怨
  明妃上马泣,非为妾身惜。
  汉宫日月昭,自失倾城色。
  琵琶写哀衷,声与风沙急。
  一为胡地人,虽悔嗟何及。(本集)
  (国朝)蔡时田(字修来,崇宁人。乾隆壬戌进士,改庶吉士,官至御史。着有《雪南集》。)
  昭君怨
  妾向单于去,君王勿苦思。
  能作安边计,胜在汉宫时。(《蜀雅》)
  (国朝)周之桐(字□□,□□人。青原含人幼子。)
  明妃怨
  妾未承恩想报恩,女儿身愿犯边麈。
  只怜照影黄河水,恰比君王照妾真。(《随园诗话》)
  (国朝)顾夔璋(见卷五)
  明妃怨
  庙算男儿应愧死,国家大事仗女子。
  琵琶出塞作保障,不肯疆场遗一矢。
  千古佳人恨画师,不是画师人不知。
  濒死宫中多绝色,谁似昭君一逞姿?
  可惜蛾眉悟不早,马驼幽愤春风老。
  须眉戟竖望紫台,冢上千秋青草好。(《东昆诗集》)
  (国朝)张跃渊(字鲤门,无锡人。乾隆间国子生。着有《一弦吟草》。)
  昭君怨
  胡沙渐觉损颜容,悔不当年赂画工。
  背却单于看汉月,恩光如在未央宫。(《梁溪诗钞》)
  (国朝)尹 抡(字枚吉,号洪川,亦号中子,桂园先生举丈夫子九,公居五,故云中。乾隆辛卯副榜,授教谕,髦而好学,年八十五卒。着有《检行斋诗文稿》。)
  昭君怨
  忆来情事恨随生,薄命真如秋叶轻。
  犹记别时垂顾恋,由来天子自多情。(《永新诗征》)
  (国朝)刘汝器(字秉彝,号菽原,阳湖人。乾隆己亥举人。着有《栖心阁诗钞》。)
  昭君怨
  岁岁胡沙损玉颜,燕支望断塞边山。
  妾身不及蒲桃树,犹逐将军入汉关。(本集)
  (国朝)何人鹤(见卷五)
  明妃怨
  皓质本殊众,无缘美亦丑。
  一朝辞帝阙,远向雁门走。
  茫茫边月照琵琶,玉钗云鬓委胡沙。
  犹将死后一抔土,宿草青青忆汉家。(《台山诗集》)
  (国朝)孔繁灏(字文渊,号伯海,曲阜人。荫袭公爵。着有《荫椿轩诗稿》。)
  明妃怨
  明妃出塞泪盈目,毳帽毡帷当金屋。
  雪花一夜如梨花,惨淡阴云大如纛。
  天际偏多冷雁声,蟾蜍迥异故乡明。
  荒途灯炧三更后,听拍边笳易动情。
  四围俱是关山绕,饮马长城天不晓。
  蹙尽蛾眉怨画师,汉宫回首生春草。
  一曲琵琶马上愁,氍毹寒影入边头。
  寄语君王休怅望,长门冷落亦悲秋。(《兰言集》)
  (国朝)程良骧(字功济,号钝夫,休宁人。)
  昭君怨
  贱妾虽无宠,深宫不漏春。
  如何汉天子,不庇一宫人。(《程氏所见诗钞》)
  (国朝)熊士鹏(字两溟。天门人。嘉庆口口举人,乙丑进士,官武昌教谕。着有《鹄山小隐诗文集》。)
  明妃怨
  琵琶马上起愁云,娄敬和戎旧日勋。
  可惜画师身早杀,不曾封得奉春君。
  (国朝)黄燮清(原名宪清。字韵甫,海盐人。道光乙未举人,官湖北知县。着有《倚晴楼诗集》。)
  昭君怨
  永巷三秋月,年年照泪痕。
  良媒难自托,远嫁亦君恩。
  掩袂辞金殿,呜弦度玉门。
  但能安绝塞,妾命不须论。(本集)
  (国朝)蔡寿祺(见卷八)
  昭君怨
  悔将红粉弃胡尘,草色空留塞外春。
  寄语汉皇休再误,图中面目几人真?(《梦绿草堂诗集》)
  (国朝)胡凤丹(字月樵,永康人。历官湖北候补道,署督粮道。有《退补斋诗存》。)
  明妃怨
  妾不怨君王寡恩义,但怨前生薄命今生弃。
  亦不怨画工图形恶,但怨绝世丰姿笔难着。
  衔君恩,出国门,妍与媸,谁复论?
  道旁来观者,齐声为妾惜。
  惜妾不嫁巫山村,胡为远嫁楼兰国。
  琵琶一曲和边笳,尘沙漠漠无颜色。
  回首汉宫阙,遥望玉门关。
  关外明月圆如环,恨不照见君王颜。
  君王悔悟欲留妾,妾身已作沟中叶。
  今世不生连理枝,来世愿化双蝴蝶。(《退补斋诗存》)

  卷十 艺文(古今体诗)
  (宋)郭祥正(见卷四)
  王昭君上马图
  飘飘秀色夺仙春,只恐丹青画不真。
  能为君王罢征戍,甘心玉骨葬胡尘。(本集)
  (宋)韩 驹(字子苍仙,井监人。政和初进士,历迁中书舍人,兼权直学士院,赠中奉大夫。着有《陵阳集》。)
  题李伯时画昭君图
  昭君十七进御时,举步弄影扬蛾眉。
  自怜窈窕出绝域,八年未许承丹墀。
  在家不省窥门户,岂知万里从胡虏。
  丰容靓饰亦何心,尚欲君王一回顾。
  君不见班姬奉养长信宫,又不见昭仪举袂前当熊。
  盛时宠幸只如此,分甘委弃匈奴中。
  春风汉殿弹丝手,持鞭却趁奚鞍走。
  莫道单于无厚情,一见纤腰为回首。
  含悲远嫁来天涯,不如夔州处女发半华。
  寄语双鬟负薪女,灸面慎勿轻离家。(本集)
  (宋)王庭珪(字民瞻,安福人。政和八年进士,官国子监主簿,晚直敷文阁。着有《卢溪集》。)
  题罗畴老家明妃辞汉图(李伯时作,明妃丰容靓饰,欲去不忍之状。)
  明妃辞汉出宫门,丰容靓饰朝至尊。
  至尊左右皆动色,明妃欲语咽复吞。
  三千蛾眉塞天阍,帝独不识王昭君。
  顾影徘徊复良久,尚冀君王一回首。
  当时自倚绝世姿,不将赂结毛延寿。
  可怜朱网画香车,却来远嫁呼韩邪。
  不如夔州旧村女,三幅罗裙两髻丫。
  陌上花开大堤暖,细雨春风归缓缓。
  宁从禁御落胡沙,长路漫漫碧云断。
  忽看汉月照毡裘,泪湿弹丝锦臂鞴。
  龙眠会作无声句,写得当时一段愁。(本集)
  (宋)刘子翚(字彦冲,崇安人。以父韐任授承务郎,通判兴化军,辞归武夷山,学者称屏山先生。着有《屏山集》。)
  明妃出塞图
  羞貌丹青斗丽颜,为君一笑靖天山。
  西京自有麒麟阁,画向功臣卫霍间。(本集)
  (宋)裘万倾(字符量,号竹斋。)
  题昭君图
  纷纷争赂毛延寿,今日丹青竟不传。
  万事无过真实处,后人赢得写婵娟。(《裘竹斋诗集》)
  (金)赵秉文(字周臣,磁州人。擢第入翰林,因言事外补,后再入馆为修撰待制,转礼部郎中。南渡为直学士,迁侍读,拜礼部尚书,再改翰林学士。自号闲闲居士,着有《滏水集》)
  昭君出塞图
  无情汉月解随人,羞向天涯照妾身。
  闻道将军侯万户,已将功业上麒麟。(本集)
  (元)王 恽(字仲谋,卫州汲县人。中统初辟为详议官,寻转翰林修撰,兼国史编修。至元中擢翰林院学士。大德五年上章求退,卒赠学士承旨,追封太原郡公,谥文定、着有《秋涧集》。)
  王昭君出塞图
  绝色当年冠汉宫,谁移尤物使和戎?
  流连不重君王欲,延寿丹青似有功。

  朔漠风沙异紫台,琵琶心事欲谁开?
  人生正有新知乐,犹胜昭阳赤凤来。(本集)
  (元)虞 集(字伯生,号劭庵,宋相允文五世孙,家崇仁。以荐授大都路儒学教授,累官翰林直学士,兼国子祭酒。天历中除奎章阁侍书学士,卒赠江西行省中书,省参知政事,封仁寿郡公,谥文靖。着有《道园集》。)
  题昭君出塞图
  天下为家百不忧,玉颜锦帐度春秋。
  如何一段琵琶曲,青草离离咏未休。(本集)
  (元)刘 因(见卷六)
  昭君扇头
  武皇重色思倾国,赵氏承恩亦乱宫。
  自售悬知非静女,汉家当论画师功。

  不忍纷纷丑女颦,百年孤愤汉宫春。
  一身去国名千古,多少君臣学妇人。(《静修集》)
  (元)王思廉(字仲常,真定获鹿人。张德辉宣抚河东,辟掌书记。至元间以荐授符宝局掌书,寻改翰林待制。成宗即位,迁翰林学士。大德中授太子宾客,卒年八十三,封恒山郡公,谥文恭。详见《元史侍从传》。)
  昭君出塞图
  黄沙堆雪暗龙庭,马上琵琶掩泪听。
  汉室御戎无上策,错教红粉怨丹青。(《历代题画诗类》)
  (元)马 臻(字志道,别号虚中,少慕陶贞白之为人,着道士服,隐于西湖之滨。尝从褚雪巘游,肆力吟咏,着有《霞外集》。)
  王昭君图
  窈窕佳人绝代无,一辞汉殿尽嗟吁。
  丹青若恨毛延寿,句践何功得破昊?(本集)
  (元)许有壬(字可用,汤阴人。延佑二年进士,官集贤阁大学士,改枢密副使,拜中书左丞,卒谥文忠。着有《圭塘小稿》。)
  题友人所藏明妃图
  臂香骨沁守宫虐,金锁重门怨银钥。
  深宫有眼不识春,昼长时听云间乐。
  平生所见惟监宫,今朝岂期见画工。
  君王知画不知妾,薄命己分如秋蓬。
  黄沙漫漫天无穷,惊飙吹老红芙蓉。
  穹庐明日又何处?此生遂负南归鸿。
  和亲纳侮号上策,建议贻谋娄敬责。
  妾身虽苦免主忧,犹胜专宠亡人国。
  关山寥落梦亦迷,嫁鸡正尔随鸡飞。
  人间生女莫望贵,只可近作田家妻。
  琵琶声断霜天月,青冢至今青不歇。
  后来却有蔡文姬,千古胡笳辱哀拍。(本集)
  (元)袁 桷(见卷六)
  昭君图
  鬓影愁添塞雪,花枝羞杀宫春。
  谁道佳人倾国,解从绝域和亲。(《历代题画诗类》)
  (元)陈 旅(字众仲,莆田人。幼孤,笃志于学,以荐为闽海儒学,官御史中丞。马祖常一见奇之,劝游京师,除国子助教,出为江浙儒学提举,召应奉翰林文字,迁国子监丞。着有《安雅堂集》。)
  明妃出塞图
  昭君北嫁呼韩国,巫山更有昭君村。
  黄金镂鞍玉骢马,分明载得巫山云。
  凉风吹动钗头雁,一曲琵琶写幽怨。
  沙草遥连鸡塞尘,野花不种鸳鸯殿。
  内家日日选娉婷,泪痕满袖空多情。
  汉庭自此恩信重,美人身比鸿毛轻。(本集)
  (元)吴师道(字正传,兰溪人。至治元年进士,授高邮丞,调宁国路录事,迁建德县尹,入为国子助教、以礼部郎中致什。着有《吴礼部集》。)
  昭君出塞图
  平城围后几和亲,不断边烽与战尘。
  一出宁胡终汉世,论功端合胜前人。

  巫峡故山花树红,村村婚嫁乐春风。
  琵琶马上无穷恨,最恨当年误入宫。(本集)
  (元)李 祁(字一初,别号希蘧,茶陵州人。元统元年登李齐榜进士第二,授应奉翰林文字,源州同知,迁江浙儒学副提举。着有《云阳集》。)
  昭君出塞图
  朔风吹沙天冥冥,愁云压塞边风腥。
  胡儿执麾背人立,传道单于令行急。

  蒙茸狐(一作胡)帽貂鼠裘,谁信(一作言)宫袍泪痕湿。
  汉家恩深幸不早,此身终向胡中老。
  此身倘负汉宫恩,杀尽青青原上草。(本集)
  题昭君出塞卷
  千群铁骑连云塞,万里金城属汉家。
  错遣佳人嫁胡虏,至今遗恨满天涯。
  当年下笔何人在,展卷空今感叹多。
  记得云阳全盛日,看书看画饱相过。(同上)
  (元)陈 高(字子上,永嘉人。至元甲午进士,授庆元路录事,迁慈溪令。着有《不系舟渔集》。)
  题明妃图
  明妃出嫁离长安,拨尽琵琶悲远天。
  自是生为延寿误,至今死后画图传。(本集)
  (元)杨维桢(见卷六)
  句
  点湿明妃画莫加。(《玉颊啼痕》)
  (元)舒 頔(行妆名迪,字道原,号贞素,别号天台山人,绩溪人。元至正间以学行举授丹阳教谕,转升台州路学正。因乱作,遂遁迹山中,教授生徒。明兴,屡征不出,自号其居曰贞素斋。嘉靖间崇祀乡贤。着有《贞素斋文集》。)
  昭君图
  曲逆老失计,娄敬因自侯。
  深宫如花人,远嫁龙沙头。
  龙沙万里远,远嫁不复返。
  长思汉宫中,怨泪日在眼。
  泪眼不可止,娇姿看转美。
  琵琶寄深怨,繁声纷在指。
  单于意得面向空,骏骑妥袖胸蟠龙。
  髯官睥睨视窈窕,汉宫信有沙地少。
  旌旗卷风吹雨疾,琵琶无声长掩泣。
  骆驼铜罂寒湩满,雪花涌注玻璃碗。
  单于跪进苦劝人,穹庐夜永氍毹暖。
  千年世运天所移,声教所被穷海涯。
  男尽为臣女尽妾,琵琶处处民熙熙。(本集)
  (元)贡师泰(字泰甫,宣城人。以国子生中江浙乡试释褐。太和州判官荐应奉翰林文字。至正中累官礼部户部尚书,卒年六十五。着有《玩斋集》。)
  题出塞图
  六宫如海春如水,一入长门见面稀。
  青草琵琶沙上路,泪痕空湿嫁时衣。

  砂碛微惊数骑尘,汉庭便欲议和亲。
  当时卫霍兵犹在,未必明王弃妾身。(本集)
  (元)卢 昭(字伯融,昆山人。)
  题昭君出塞图
  草黄沙白马如云,落日悲笳处处闻。
  此去妾心终许国,不劳辛苦汉三军。(《历代题画诗类》)
  (明)陶 安(字主敬,当涂人。元至正八年中浙江乡试。洪武中官至江西行省参知政事。
       着有《陶学士集》。)
  昭君图
  龙沙月照汉宫词,毳锦衣裘换陆离。
  君命和亲劳敢惮?夫纲定分死难移。
 
  春游骄马观舞队,玉立诸姬拜女师。
  花貌承恩多见弃,长安金屋亦何为?
  (明)浦 原(字长源,无锡人。洪武中为晋王府引礼舍人,赴闽访诗人林子羽,作诗数首,遂邀入社,日与唱酬,卒时年三十有六。)
  题明妃出塞图
  画图愁见貌如花,胡骑丛中度雪沙。
  万里毡房明月夜,谁知思汉泣琵琶?(《历代题画诗类》)
  (明)张 宁(字静之,海盐人。景泰甲戊进士,官礼科给事中。着有《方洲集》。)
  赵松雪昭君图
  白登围急神龙惊,风云变态和亲成。
  尔来一百七十载,汉宫几辈匈奴行。
  稿街悬头那支斩,呼韩欲落单于胆。
  自陈欲作汉家婿,故事相沿应不远。
  掖庭待诏方少年,玉颜花貌当三千。
  征夫不复顾乡井,天子岂肯私婵娟。
  谁言粉黛能倾国,淑女从来无媚色。
  琵琶马上莫皋弦,画图莫怪毛生笔。
  往事悠悠已若兹,佳人一去古今思。
  共怜青冢蛾眉怨,不记乌孙公主碑?(《皇明风雅》)
  (明)邱 浚(见卷七)
  明妃图
  生长阳台下,分明见汉君。
  孤弦弹破梦,恍惚一行云。

  使回频寄语,莫杀毛延寿。
  君王或梦思,留画商岩叟。

  功德施夷夏,声名播古今。
  人言汉恩浅,妾感汉恩深。(本集)
  题明妃图
  莫向西风怨画师,从来阳谷日光遗。
  当时不遇毛延寿,老死深宫谁得知?(同上)
  (明)顾 璘(字华玉,号东桥,吴县人。弘治丙辰进士,由广平知县,累官山西湖广巡抚。入为刑部尚书。着有《凭几集》、《浮湘稿》、《息园集》。按《明史》作上元人。)
  昭君写真图引
  汉宫九重类天居,宫中美人粲璚琚。
  姱容淑态意非一,网户文窗烟雾虚。
  就中绝代称明君,锦江波浪巫山云。
  素月嫦娥独光彩,明星玉女徒缤纷。
  君王行幸恣欢昵,蛾眉短长难具悉。
  可怜睇盼隔重霄,竟使画图欺白日。
  金珠不操静女手,丹青更甚谗夫口。
  妍媸反复在锱铢,移爱为憎忍相负。
  明珠万里沉胡沙,哀歌一曲留琶琶。
  今看青冢千年草,岂是夭桃三月花。(本集)
  (明)曹孔章(字子文,湘州人,湖学教授。)
  题王高瀚单于昭君夜坐图
  天如穹庐塞云黑,胡地寒多胡草白。
  阴山积雪不曾消,马湩驼峰作常食。
  一身不幸颜如花,一朝漂泊在天涯。
  宫中不识天子面,那知世有呼韩邪?
  银烛煌煌照清夜,咫尺腥膻杂兰麝。
  强含娇笑对毡裘,啼痕暗裛秋云帊。
  单于未醉酒频倾,琵琶不弹断肠声。
  谁知万里多情月,只与昭阳一样明。(《列朝诗集》)
  (明)陈伯康(字仲进,长乐人。)
  昭君出塞图
  昭君生长昭君村,汉宫选入昭阳门。
  倾城自负颜色好,薄命不得承君恩。
  朔风吹动毡车发,万里远嫁单于国。
  香梦空迷紫塞云,蛾眉愁对穹庐月。
  关山阻隔归无缘,含情掩抑鸣哀弦。
  虎头将军骨已朽,独余青冢留千年。(《历代题画诗类》)
  (明)谢孟安
  昭君出塞图
  汉宫别去冒胡沙,泪湿花颜鬓脚斜。
  抱得琵琶归绝漠,相传此曲出中华。(同上)
  (明)徐学谟(字叔明,嘉定人。嘉靖庚戌进士,官至礼部尚书。着有《归有园集》)
  昭君出塞图(二首)
  交河初过虏尘昏,马上琵琶不可闻。
  解得红颜多薄命,古来谁似汉明君!

  腥酪膻帷是洞房,汉宫虽冷胜胡乡。
  一声羌笛思归引,懊恼年年秋夜长。(本集)
  (明)王应桂(字子英,闽县人,鼎之曾孙。嘉靖辛酉举人,官安庆府通判。着有《存鱼轩稿》。)
  题王昭君画
  捐宠辞枫陛,衔悲冒朔尘。
  朱弦空自拨,红粉倩谁匀?
  白草燕山北,黄沙瀚海滨。
  犹怜边地月,曾照汉宫人。(《冶南诗薮》)
  (明)潘 滋(婺源人,始末未详。着有《浮槎集》。)
  题昭君图
  燕支堤上石榴裙,新草犹含旧泪纹。
  见说君王思汉将,麒麟端合写昭君。(《历代题画诗类》)
  (明)刘昭年
  题昭君出塞图
  马蹄踏踏暗胡沙,马上怀恩忆汉家。
  自是玉颜多薄命,空将哀怨寄琵琶。(同上)
  (明)张凤翼(字伯起,长洲人。嘉靖甲子举人。)
  题明妃出塞图
  空将淑质付天骄,漠漠风尘紫塞遥。
  青草自存胡地冢,黄金莫赎汉宫腰。
  云中环佩魂难返,马上琵琶曲未调。
  惟有蛾眉常锁恨,却疑彩笔未能描。(同上)
  (明)许宏纲(字张之,东阳人。万历庚辰进士,授绩溪令,官至南京兵部尚书,乞休归,卒赠太子少保。着有《三垣疏草》、《群玉山房集》。)
  明妃二绝戏胡上舍便面(原录一首)
  日暮单于放猎归,胡笳吹彻塞云飞。
  关情忽忆年来事,寒到长门共赐衣。(《金华诗录》)
  (明)叶向高(字进卿,福清人。万历癸未进士,选翰林庶吉士,授编修,历官坊局,南京吏部侍郎,召为礼部尚书,直东阁,在政地八年,以少傅予告。泰昌元年再召。天启四年,以少师中极殿大学士致仕。崇祯元年卒,赠太师,谥文忠。着有《苍霞集》。)
  题赵子昂明妃出塞图
  三千粉黛泣长门,嫁得单于亦主恩。
  貌取红颜无限恨,集贤学士宋王孙。(《冶南诗蔽》)
  (明)赵 介(字伯贞,番禺人。老于布衣,广中五先生之一也。)
  题昭君图
  王箸啼红别汉京,天娇含笑拟长城。
  傍人莫讶腰肢瘦,犹胜嫖姚千万兵。(《皇明风雅》)
  (明)吴之器(字赐如,义乌人。万历己酉试北畿,名在乙科,悒悒不得志,以曾祖百朋荫为官生。着有《婺书》八卷,《元畅楼稿》。)
  题明妃渡河卷
  交河北去是龙庭,曲奏明妃不忍听。
  无限深思兼远恨,陇头衰草为谁青?(本集)
  (明闺媛)黄 氏(名幼藻)
  题明妃出塞图
  天外边风掩面沙,举头何处是中华?
  早知身被丹青误,但嫁巫山百姓家。(《历代题画诗类》)
  (国朝)唐建中(字赤子,竟陵人。)
  题徐芬若从军沙漠路经青冢嘱虞山黄遵古绘图赋诗味之
  咄哉徐君真好奇,劝客一饮连十卮。
  酒酣手持青冢图,邀客为作青冢诗。
  自言边地尽飞狐,青冢犹在边西陲。
  世人但闻图经说,我昔从军亲见之。
  前临黑河后祁连,黄沙千里胡马迷。
  其地万古无春风,但见白草常离离。
  一抔独戴中华土,青青之色长不萎。
  我时往拜值寒食,系马冢前古柳枝。
  此柳亦疑汉宫物,枝枝叶叶皆南垂。
  下有无名之石兽,上有无主之荒祠。
  兽腹依稀青冢字,刻画认是唐人为。
  祠中络绎献挏酪,碧眼倒地呼阏氏。
  至今牧儿不敢上,飞鸟绝声马不嘶。
  却为奇迹人罕见,擅场画手黄生宜。
  请看惨淡经营处,山川粉墨无参差。
  按图一一为指点,百口称快含嗟咨。
  有客引满前致问,先生图斯焉取斯?
  呜呼噫嘻!先生之意客岂知?
  男子有才女有色,往往自爱如山鸡。
  王嫱本是良家子,对镜顾影常矜持。
  一朝选入深宫里,风流不数西家施。
  谁知承恩亦在貌,君王莫辨妍与媸。
  妾辞远嫁呼韩邪(音移),所以喟然越席起。
  仰天不复挥涕洟。
  五鼎生烹主父肉,马革死裹伏波尸。
  古之烈士多如此,高山河水当怨谁?
  此意天地为感动,坟草四时回春姿。
  徐君之才满一石,白首着书十指服。
  新诗句句在人口,清如珊瑚敲玻璃。
  可怜三载饥臣朔,文章酷召数命奇。
  虽从王门掌书记,时平不复投毛锥。
  非无要路与捷径,丈夫致身羞以赀。
  正如明妃恃其貌,倔强不肯赂画师。
  人生遭遇有不一,侘傺岂即非良时。
  假使明妃宫中死,安得香名流天涯?
  披图知君心独苦,别有块垒非蛾眉。
  君不见杜陵咏怀生长明妃村,乃与庚信宋玉蜀主诸葛同伤悲。(《莲坡诗话》)
  (国朝)包文憻(字畏岩,永嘉人。顺治间选贡,任零陵令。着有《致远轩集》。)
  明妃出塞图
  荒原猎猎北风吹,羽骑如云出塞时。
  拭泪过关思故主,含羞倚马拨新词。
  风尘拂面红颜改,雾雨沾衣绿鬓垂。
  寄语画工加彩笔,几时歌舞再相随?(《东瓯诗存》)
  (国朝)朱彝尊(见卷八)
  题张平山水墨明妃出塞图
  画师偏写春风面,杀粉研朱总未娴。
  似此澹描翻绝世,按图谁复诋平山?(本集)
  (国朝)傅作楫(字济庵,奉节人。康熙丁卯举人,官至都察院副御史。着有雪堂、燕山、辽海、西征、南征等集。)
  乙酉元日虎邱市得昭君出塞泥影
  万里辞君出大荒,几番回首望君王。
  侍儿不解伤心处,还负琵琶近妾傍。

  泪洒明驼血未干,焉支山下路漫漫。
  卫青死后奇兵少,铜鼓金钗出贺兰。

  黑水流嘶啮塞垠,黄沙隐隐动青磷。
  就中多少英雄骨,千古蛾眉妾一身。(《蜀雅》)
  (国朝)舒峻极(字渐鸿,广济人。康熙朝诸生。着有《韦园诗集》
  明妃出塞图
  朔风浩浩扬黄沙,披图恍惚闻悲笳。
  烟尘蔽野关山黑,明妃车辆天之涯。
  琵琶有泪向谁语,回首长安路何许?
  毡幛貂裘弗裹寒,玉珥罗襦色凄楚。
  马上紫髯碧眼儿,分行逐队黄金羁。
  猎犬在地鹰在臂,垂鞭鸣镝流星驰。
  控弦雁欲落,狐兔走大漠。
  战气暗旌幡,军令严吹角。
  辫发儿童骑击鼓,盘髻妖姬善歌舞。
  一时悲欢各不同,白日荒凉照后土。
  自从博望月支回,蒲萄苜蓿天马徕。
  将军嫖姚不复起,汉室成功望女子。
  噫嘻万里西入胡,青冢凄清汉月孤。
  当年共憾丹青者,今日何人更写图?
  即如此事无时无,慎勿对之生嗟吁。(本集)
  (国朝)蔡德晋(字宸锡,号敬斋,无锡人。雍正丙午举人,由国子监学正迁工部司务。)
  题昭君像
  夙昔承恩在汉宫,那堪骑马泣秋风。
  千年遗恨终难释,犹抱琵琶入画中。
  (国朝)黄世成(见卷五)
  题昭君图
  美人何所怨,图画已成名。
  不作倾城孽,还为却敌兵。
  安危双主重,社稷一身轻。
  青草终心汉,千年地下情。(《平庵诗集》)
  (国朝)李调元(字雨村,号醒园,罗江人。乾隆癸未进士,由庶常改主事,官至直隶通永道。着有《童山诗集》。)
  明妃出塞图
  汉选明妃入掖门,宁知三载未承恩。
  临行尚得君王顾,空望瑶阶拭泪痕。
  蒙尘远适呼韩国,云垂四野阴山黑。
  貂裘匹马真可怜,执鞚胡儿掀帽立。
  和亲此去委胡尘,绝域难逢内地人。
  相随只有宫中月,犹向天涯照妾身。
  从来艳色偏招妒,当时悔不千金赂。
  自倚蛾眉绝代无,此生竟被丹青误。
  晓来边塞叫离群,声断琵琶不忍闻。
  青冢有魂归不得,泪洒巫山十二峰。(本集)
  (国朝)姚 鼐(字姬传,号惜抱,桐城人乾隆癸未进士,官刑部郎中着有《惜抱轩集》。)
  仇英明妃图
  明妃一出萧关道,玉颜不似当时好。
  却留青冢地长春,复有画图容不老。
  汉官佩剑卒举旗,分布四马连尻脽。
  毛端飒有风沙吹,侍女颇具宫中仪。
  中有襜褕拥独骑,落日黄沙万马迹。
  临风翠袖双蛾眉,欲到穹庐前几许。
  契王迎跪庐儿语,琵琶曲终泪如雨。
  佳人那必逢佳侣,表饵生分汉帝忧。
  容华死作单于土,遗事竟宁传到今。
  王昭有曲声中琴,仇生岂亦能知音?
  写出别怨关山深,正使夔州哀杜老,春风省识忽伤心。(本集)
  (国朝)注 泩(字容川,浮梁人。乾隆戊戌进士,由翰林官至□□□□□□□着有□□□□□□□□。)
  明妃图
  马上琵琶者谁欤?汉宫佳人嫁单于。
  昨日寂寞汉宫里,顾影悲泣泪如珠。
  黄云四塞春风呼,呜呼画出明妃图。(本集)
  (国朝)朱昆田(字西峻,秀水人。竹垞先生子。着有《笛渔小稿》。)
  题明妃出塞图
  马上琵琶声最悲,汉宫无复有蛾眉。
  丹青不是污颜色,为乏金钱买画师。(本集)
  (国朝)王 峻(字景高,号春江,甘泉人。嘉庆癸酉副贡生。候补直隶州同。着有《桐华吟馆诗抄》。)
  题明妃出塞图
  塞上香风暗度时,琵琶声急马蹄迟。
  美人一曲安天下,愧煞貔貅百万师。(《兰言集》)
  (国朝)汪士慎(字近人,富溪人。诸生。着有《巢林集》。)
  题昭君倚马图
  回首昭阳霄汉间,内家妆束换应难。
  只愁前路马蹄疾,一日风沙一日寒。(同上)
  (国朝)许秉铨(字右衡,号■⑸原。着有《露螗吟草》。)
  题明妃画册
  垂貂忽改旧盘鸦,万里和亲别汉家。
  从此玉关无夜警,将军高枕听琵琶。(同上)
  (国朝)李 蘅(字兰士,一字湘人,河塘人。道光戊子举人。着有《小潇湘馆集》。)
  题明妃出塞图
  琵琶一曲怨黄昏,渺渺风尘古塞垣。
  胡语可怜沦绝域,蛾眉差胜闭长门。
  朝廷专倚和亲力,朔漠难归恋阙魂。
  汉地春风青冢到,须知远嫁亦君恩。(《冈州续稿》)
  (国朝)郭伯荫(字远堂,侯官人。道光千辰进士,由翰林官至湖北巡抚,署湖广总督。着有《天开图画楼诗集》、《嘐嘐言》、《击钵吟》等编。)
  明妃出塞图
  应悔和亲失策来,玉颜一去委荒埃。
  姼姼公主乌孙嫁,始自当年酿祸胎。(《击钵吟》)
  (国朝)刘 端(字鲁汀,侯官人。道光壬辰举人,官安徽太湖县知县。)
  明妃出塞图
  绝漠明驼去不回,年年草色委尘埃。
  不知一片关山月,环佩曾无入塞来?(同上)
  (国朝)杨维屏(字翠岩,福建连城人,道光乙未举人,官甘肃中卫县知县。着有《云悦山房偶存稿》。)
  昭君出塞图
  雁门关接紫台高,铁拨铜琵手自操。
  弹尽新声浑不似,马头汉月冷宫袍。(本集)
  (国朝)曾元海(字少坡,侯官人。)
  昭君出塞图
  玉关哀怨寄檀槽,胡语分明一曲操。
  回首汉宫不知处,李陵台上月轮高。(《击钵吟》)
  (国朝)曾元澄(字亦庐)
  昭君出猎图(步明邓子静韵)
  貂裘压雪鬓堆花,绝漠黄尘滚白沙。
  胜似秋风图出塞,琵琶马上别官家。(同上)
  (国朝)陈崇砥(字泽萱,一字亦香,福建人。道光丙午举人,直隶河间府知府。)
  昭君出猎图(步明邓子静韵)
  日落旌旗拂野花,美人憔悴老风沙。
  登高不向天山望,万壑千岩似妾家。(同上)
  (国朝)刘缓青(字少竹,义宁州人。咸丰间诸生。)
  明妃出塞图
  生辞汉殿金难赎,死葬胡沙骨不回。
  一曲鼙婆成绝调,伤心遥望李陵台。(《击钵吟鄂集》)
  (国朝)郭兆昌(字幼培,侯官人。侯选员外郎。)
  明妃出塞图
  画工亦妒佳人貌,竟累红颜嫁紫台。
  凄绝四弦浑不似,声声哀怨拂云堆。(同上)
  (国朝)郭名昌(字宾实,候官人。咸丰间诸生。)
  明妃出塞图
  北庭边衅感初开,太息官家乏将才。
  竟赖红颜销虏气,论功也合画云台。(同上)
  (国朝)郭绩昌(字咸熙,侯官人。)
  明妃出塞图
  未甘永巷闭青苔,一曲琵琶出紫台。
  为谢汉家天子使,阏氏自好不思回。(同上)
  (国朝)刘大受(字绍庭,侯官人。)
  明妃出塞图
  朔漠边风冷紫台,汉宫回首有余哀。
  此身竟作呼韩妇,墓草空青恨未灰。(同上)
  (国朝)黄元采(字佺期,侯官人。)
  明妃出塞图
  愁抱琵琶出紫台,君恩犹自忆年来。
  竟教青冢长埋玉,不及文姬赎得回。(同上)
  (国朝闺媛)李含章(字兰贞,晋宁人。鹤峰中丞长女,归安叶闻沚方伯继室。幼随父任,通经史。善诗文,有班谢家风。自适方伯,得刑于唱随之化,学日益进,诗名噪甚。袁简斋摘其鉅制入《随园诗话》,与浣青夫人诸名媛同称。)
  明妃出塞图
  龙沙万里日色晡,大阴山色青模糊。
  云霾雾掩壮士且悲死,况此绝世佳人乎!
  我闻灭秦诛项困冒顿,汉廷宵旰惟匈奴。
  和亲下策出高帝,例刷民女称皇姑。
  鲁元誓不作阏氏,娄敬有女归毡庐。
  嫖姚兵还贰师死,元帝孱弱无人扶。
  吾恐昭君当时即不点大破,未必别遣宫中都。
  又况竟宁建始之间祸水作,六宫内事知何如?
  大抵美女如杰士,见识迥与常人殊。
  春花不枯秋不落,要令青史夸名姝。
  一日不画画千载,安有黄金百镒烦鸦涂?
  雁门古冢生青芜,香溪碧水流珊瑚。
  吁嗟此意难描摹,区区延寿安足诛,酹酒三拜明妃图。(《滇南诗略》)
  (国朝闺媛)金颖第(字兰省,仁和人。嘉庆间刑部员外郎忠泽女,归安贡生戴宸室。着有吟稿。)
  题明妃出塞图
  不堪回首忆长安,一曲琵琶一曲酸,
  马上风流青冢恨,等闲齐付画中看。(《湖州诗录》)
  (国朝闺媛)葛季英(字玉贞,句曲人。父贾于吴门,因居吴。无锡秦淡园鏊之侍姬也。勤俭持家,工诗善奕,暇则坐小楼,焚香读书吟咏,题其楼曰淡香,即以名其诗,年十九卒。)
  题明妃出塞图
  绝塞扬兵赋大风,旌旗依旧过云中。
  他年重画麒麟阁,应让蛾眉第一功。(《梁溪诗钞》)

  卷十一 艺文(古今体诗 摘句附)
  (唐)白居易(见卷四)
  过昭君村(村在归州东北四十里)
  灵珠产无种,彩云出无根。
  亦如彼姝子,生此遐陋村。
  至丽物难掩,遽选入君门。
  独美众所嫉,终弃出(一作于)塞垣。
  唯此希代色,岂无一顾恩。
  事排势须去,不得由至尊。
  白黑既可变,丹青何足论。
  竟埋代北骨,不返巴东魂。
  惨澹晚云水,依稀旧乡园。
  妍姿化已久,但有村名存。
  村中有遗老,指点为我言。
  不取往者戒,恐贻来者冤。
  至今村女面,烧灼成瘫痕。(《白氏长庆集》)
  (唐)胡 曾(邵阳人。咸通中举讲十不第,尝为汉南从事。着有《安定集》十卷,《史咏诗》三卷。)
  汉宫
  明妃远嫁泣西风,玉箸双垂出汉宫。
  何事将军封万户,却令红粉为和戎?(《全唐诗》)
  (唐)崔 涂(字礼山,江南人。光启四年登进士第。着有诗一卷。)
  过昭君故宅
  以色靖胡尘,名还异众嫔。
  免劳征战力,无愧绮罗身。
  骨竟埋青冢,魂应怨画人。
  不堪逢旧宅,寥落对江滨。(同上)
  (唐)李 远(字求古,一作承吉,蜀人。第太和进士,屡官建江三州刺史,终御史中丞。着有集一卷。)
  听王氏子话归州昭君庙
  献之闲坐说归州,曾到昭君庙里游。
  自古行人多怨恨,至今乡土尽风流。
  泉如珠泪侵阶滴,花似红妆满岸愁。
  河畔犹残翠眉样,有时新月傍帘钩。(《《唐音戊签》)
  (唐)蒋 冽(仪凤中宰相高智周之孙,第进士,考功员外郎,终尚书左丞。)
  巫山之阳香溪之阴明妃神女旧迹存焉
  神女归巫峡,明妃入汉宫。
  捣衣余石在,荐枕旧台空。
  行雨有时度,溪流何日穷。
  至今词赋里,凄怆写遗风。(《全唐诗》)
  (宋)苏 轼(字子瞻,眉山人。嘉佑二年进士乙科,对制策,除中书舍人,翰林学士,历端明殿学士,礼部尚书。绍圣初坐汕谤,安置惠州,徙昌化。徽宗立赦还,提举玉局观。建中靖国元年卒于常州。高宗朝赠太师,谥文忠。着有《东坡前、后集》、《和陶集》、《应诏集》。)
  昭君村
  昭君本楚人,艳色照江水。
  楚人不敢娶,谓是汉妃(一作家)子。
  谁知去乡国,万里为胡鬼。
  人言生女作门媚,昭君当时忧色衰。
  古来人事尽如此,反复纵横安可知?(《苏诗续补遗》)
  (宋)苏 辙(字子由,与兄轼同登进士,举制科,哲宗朝代轼为翰林学士,累拜尚书右丞,进门下侍郎。自绍圣初至崇宁再被谪贬,晚罢,嗣居许州,复大中大夫,致仕,自号颖滨遗老。卒追复端明殿学士,淳熙中谥文定,着有《栾城前集、后集》、《应诏集》。)
  昭君村
  峡女王嫱继屈须,入宫曾不愧秦姝。
  一朝远逐呼韩去,遥忆江头捕鲤鱼。
  江上大鱼安敢钓,转柁横江筋力小。
  深边积雪厚埋牛,两处辛勤何处好。
  去家离俗慕荣华,富贵终身独可嗟。
  不及故乡山上女,夜从东舍嫁西家。(《栾城集》)
  (宋)王十朋(字龟龄,乐清人。绍兴癸酉进士第一,孝宗朝累迁起居舍人,侍御史,吏部侍郎,历四郡守,以龙图阁学士致仕,谥忠文。着有《梅溪集》。)
  昭君村
  十二巫峰下,明妃生处村。
  至今粗丑女,灼面亦成痕。(本集)
  (明)侯方域(字朝宗,商邱人。生有异质,幼随父司徒公官京师,好言天下大计,为文若不经思,下笔千万言立就。着有《壮悔堂文集》、《四忆堂诗集》。)
  王嫱故里(己卯归自京师作)
  马首孤墙日暮云,烟陵霜草吊明君。
  琵琶无补和亲策,帷幄空高报主勋。
  腊尽龙城终汉社,春回雁塞竟青坟。
  可怜不似中行说,死向王庭将一军。(本集)
  (明)周 相(字大卿,号梅崖,宁波人。嘉靖癸未进士,知临川,历官副都御史,江西巡抚。)
  明妃村
  秋风吹草万林黄,青冢遥连漠北荒。
  烟锁山眉颦翠黛,月临村口照宫妆。
  天边沙碛冰霜苦,马上琵琶道路长。
  总为汉宫深似海,千门寒日怨昭阳。(《甬上耆旧集》)
  (明)沈一贯(字屑吾,鄞县人。)
  句
  夔子当年国,明妃此夕村。(《谈蜀中用兵》)
  (明)杜 浚(字于皇,号茶村,原名诏,黄冈人。崇祯己卯副贡生,壬午赴北闱不利,见马阮用事,遂绝意仕进,侨居江宁北城之钟山,气象豪迈,不可一世,尤精于五律,着有《变雅堂诗文集》。)
  王嫱故里
  亦复当时戚里亲,花枝偏老(一作恼)汉宫春。
  莫仇延寿仇娄敬,渠是和戎作俑人。

  武皇遗策服单于,愿婿何心择彼姝。
  犹自浪抛倾国去,前人伶俐后人愚。

  掖庭入后众人同,下嫁休嗟妾命穷。
  正怨伤心无一事,峨眉空老汉宫中。

  毛生漫负丹青责,炎季空沦祸水波。
  若写赵家双姊妹,画师功已敌萧何。
  (国朝)段标麟(字□□,南宁人。康熙补行辛酉举人,历官滦州知州,曾知太湖,署望江,今两县俱祀名宦。着有《蠡屋集》。)
  昭君故里次白氏女子壁间韵
  丹青遗恨几时终,远嫁明妃绝域中。
  环佩魂迷关路黑,琵琶泪染赐衣红。
  君王无计留倾国,粉黛何人冠后宫。
  独有千年余故里,落花啼鴂怨东风。(《滇南诗略》)
  (国朝)陈元龙(字广陵,号干斋、海宁人。康熙乙丑进士及第,历官文渊阁大学士,谥文简。着有《格致镜原》、《爱日堂诗集》。)
  明妃故里
  汉宫遗恨不堪论,故里流传迹尚存。
  玉质销沉埋紫塞,香魂归去近黄昏。
  空余易水闻哀咽,难觅湘篁记泪痕。
  落日停车凭吊处,长堤衰柳绕荒村。(本集)
  (国朝)李 专(字知山,遵义人。乾隆中贡士。)
  昭君村
  空舲峡里近花晨,一线天低不见春。
  肯信山川如此险,钟为窈窕竟无伦。
  红颜兔颖描难肖,青冢龙沙怨未伸。
  世代屡移遗迹在,琵琶休拨暮江滨。(《蜀雅》)
  (国朝)恒 庆(字余堂,号梅村,满州人。乾隆朝由户部郎中官湖北督粮道。着有《怀荆堂诗稿》。)
  昭君村
  为有倾城色,无心贿画师。
  一朝辞汉主,终古作阔(平声)氏。
  青冢犹遗恨,芳名自不亏。
  荒山余故里,过客醊清酏。(本集)
  (国朝)吴嵩梁(字子山,号兰雪,江西东乡人。嘉庆庚申举人,以内阁中书官黔西州知州。着有《香苏山馆集》。)
  王嫱湾
  万古一琵琶,明妃别有家。
  君心青海月,妾泪汉宫花。
  备选名应早,酬恩计转赊。
  苎萝天更远,谁见浣溪沙。(本集)
  (国朝)陶 澍(字子霖,号云汀,安化人。嘉庆壬戌进士,由翰林官至两江总督,谥文毅、太子太保,入祀贤良祠。着有《印心石屋诗文集》。)
  昭君村
  薄雨匀山黛,村容上晓妆。
  昭君浣纱处,溪水至今香。
  波镜秋磨月,岩花晚破霜。
  紫台应有梦,归佩绕郎当。(本集)
  (国朝)姚 莹(字石甫,一字叔明,晚号展和,又以十幸名斋,自号幸翁,桐城人。嘉庆戊辰进士,出知福建平和、龙溪、台湾等县。丁忧归,服阕改江苏知县,擢高邮州知州,转淮南监掣同知,权两淮盐运使,升台湾兵备道,官至广西按察使。着有《东溟文集》、《后湘诗集》。)
  秭归(昭君村屈原宅皆在归州北)
  琵琶远嫁灵均放,词客年年吊秭归。
  村下女儿不解事,蛾眉底事学明妃?(本集)
  (国朝)谭锡洪(字丽原,南丰人。嘉庆间诸生。着有《梅臣诗存》。)
  秭归吊明妃
  秭归城下子规啼,万壑群山日又西。
  墓草芊绵几回绿,人间还说女儿溪。
  琵琶千载尚余哀,谁为招魂到紫台?
  一样胡笳写悲怨,文姬重入汉关来。
  (国朝)叶敬昌(字芸卿,闽县人。嘉庆己卯进士。)
  明妃村
  千年遗址楚云坳,绝代蛾眉绝塞抛。
  万里伤心青冢草,春来合长旧衡茅。(《击钵吟》)
  (国朝)许冠灜(字鹤舲,侯官人。道光壬午进士。)
  明妃村
  琵琶声彻紫台坳,万里乡心总未抛。
  塞月昏黄毡帐冷,朔风吹梦到衡茅。
  (国朝)李星沅(字子湘,号石梧,湘阴人。道光壬辰进士,由翰林官至陕西、江苏、云南巡抚,擢云贵、两江总督,加太子太保,授钦差大臣,办理广西军务,卒于军,谥文恭。着有《石梧诗文集》。)
  昭君村
  万里和戎不可论,家园回首隔荆门。
  琵琶马上关山月,梦到香溪第几村?(本集)
  (国朝)林 绂(字湘帆,侯宫人。)
  明妃村
  群山万壑隐蓬茅,紫塞西风梦故巢。
  望断女媭砧畔月,秭归故宅近芳郊。

  青粉墙高荫白茅,紫台一去等闲抛。
  峡云江月凄清里,应有芳魂返故巢。(《击钵吟》)
  (国朝)阮文藻(字领荣,号侯亭,安福人。道光壬午进士,官安徽宁国县知县。着有《听松涛馆诗钞》。)
  昭君村(在归州东北四十里)
  呼韩犹自畏乌孙,竟许和亲出玉门。
  图画难传怜妾貌,掖庭先放见君恩。
  阴山积雪埋荒冢,归峡香泉剩旧村。
  生女不须频灼面(归州人以昭君为戒,生女即灼面令烂,且塞香泉,令无生美女),明妃还自汉屏藩。

  卷十二 艺文(古今体诗)
  (唐)常 建(开元中进士第,大历中为盱眙尉。着有诗一卷。)
  昭君墓
  汉宫岂不死,异域伤独(一作犹伤)没。
  万里驮黄金,蛾眉为枯骨。
  回车(一作军)夜出塞,立马皆不发。
  共(一作愤)恨丹青人,坟上哭明月。(《全唐诗》)
  (唐)白居易(见卷四)
  青冢
  上有饥雁号,下有枯蓬走。
  茫茫边雪里,一掬沙培塿。
  传是昭君墓,埋闭蛾眉久。
  凝脂化为泥,铅黛复何有?
  唯有阴怨气,时生坟左右。
  郁郁如苦露,不随骨销朽。
  妇人无他才,荣枯繁妍否。
  何乃明妃命,独悬画工手!
  丹青一诖误,白黑相纷纠。
  遂使君眼中,西施作嫫母。
  同侪倾宠幸,异类为配偶。
  祸福安可知,美颜不如丑。
  何言一时事,可戒千年后。
  特报后来姝,不须倚眉首。
  无辞插荆钗,嫁作贫家妇。
  不见青冢上,行人为浇酒。(本集)
  (唐)张 祜(见卷九)
  赋昭君冢
  万里关山冢,明妃旧死心。
  恨为秋色晚,愁结暮云阴。
  夜切胡风起,天高汉月临。
  已知无玉貌,何事送黄金。(《全唐诗》)
  (唐)杜 牧(见卷四)
  青冢
  青冢前头陇水流,燕支山上暮云秋。
  蛾眉一坠穷泉路,夜夜孤魂月下愁。(《全唐诗》)
  (唐)郑 嵎(字宾先,大中五年进士第,着有诗一卷。)
  句
  戎王北走弃青冢,虏马西奔空月支。(《津阳门诗》,《唐音戊签》)
  (唐)贾 岛(字浪仙,范阳人。初为浮屠,名无本,来东都时,洛阳令禁僧午后不得出,
       岛为诗自伤,韩愈怜之,因教其为文,遂去浮屠,举进士,诗思入僻。当其苦吟
       ,虽逢公卿贵人,不之觉也。累举不中第,文宗时坐飞谤,贬长江主簿。会昌初
       以普州司仓参军迁司户,未受命卒。着有《长江集》十卷,《小集》三卷。)
  句
  青冢骑回鹘,萧关陷吐蕃。(《寄沧州李尚书》)
  (唐)刘 沧(字蕴灵,鲁人。大中八年进士第,调华原尉,迁龙门令。着有诗一卷。)
  句
  蛾眉一没空留怨,青冢月明啼夜乌。(《边思》)
  (唐)张 乔(池州人。咸通中进士。黄巢之乱罢举,隐九华山。着有诗一卷。)
  句
  春风对青冢,白日落梁州。(《书边事》,《唐音戊签》)
  (唐)胡 曾(见卷十一)
  青冢
  玉貌元期汉帝招,谁知西嫁怨天骄。
  至今青冢愁云起,疑是佳人恨未消。(同上)
  (唐)秦韬玉(字仲明,京兆人。中和二年得准勅及第,僖宗幸蜀,以工部侍郎为田令孜神策判官。有《知小录》三卷。)
  句
  黑山霜重弓添硬,青冢沙平月更高。(《塞下》,同上)
  (唐)韩 偓(字致先,一作致尧,京兆万年人。龙纪元年擢进士第,佐河中幕府,召拜左拾遗,累迁谏议大夫,翰林学士,中书舍人,兵部侍郎。以不附朱全忠,贬濮州司马,再贬荣懿尉,徙郑州司马。天佑二年复原官,不赴。着有《翰林集》一卷,《香奋集》三卷。)
  句
  折钗伴妾埋青冢,半镜随郎葬杜邮。(《钱小玉家为番骑所虏》,同上)
  (唐)张 蠙(字象文,清河人。初与许棠、张乔齐名,登干宁二年进士第,官校书郎,栎阳尉,犀浦令。入蜀拜膳部员外,终金堂令。着有诗一卷。)
  青冢
  倾国可能胜效国?无劳冥寞更思回。
  太真虽是承恩死,只作飞尘向马嵬。(同上)
  (唐)陈 陶(字嵩伯,岭南人,一云鄱阳,一云剑浦,未知孰是。太中时游学长安,南唐升元中隐洪州西山,后不知所终。着有诗十卷。)
  句
  青冢曾无尺寸归,锦书远寄穷荒骨。(《关山月》,《唐音戊签》)
  (唐)蒋 吉(字里仕履未详)
  昭君家
  曾为汉帝眼中人,今作狂胡陌上尘。
  身死不知多少载,冢花犹带洛阳春。(同上)
  (宋)欧阳修(见卷六)
  句
  青冢埋魂知不返,翠崖遗迹为谁留?(《唐祟徽公主手痕》)
  (金)王元节(字子元,弘州人。诩子南山翁之婿,传其赋学,第进士,雅尚气节,故仕不达,既罢密州观察判官,即闲居乡里,号遁斋老人。)
  青冢
  环佩魂归青冢月,琵琶声断黑山秋。
  汉家多少征西将,泉下相逢也合羞。(《全金诗》)
  (元)耶律楚材(字晋卿,辽东丹王突欲八世孙,金尚书右丞履之子也。元太祖闻其名,召见,处之左右。太宗朝拜中书令,先后历事三十余年,至顺元年赠太师上柱国,追封广宁王,谥文正。着有《湛然居士集》。)
  过青冢用先君文献公韵
  汉室空成一土邱,至今仍未雪前羞。(一作可惜冰姿瘗古邱,佳人犹自梦中羞。)
  不禁出塞涉沙碛,最恨临轩辞冕旒。
  幽怨半和青冢月,闲云常锁黑河秋。
  滔滔天堑东流水,不尽明妃万古愁。(本集)
  句
  烟锁居延苏子恨,雪埋青冢汉家羞。(《过云川和刘正叔韵》)
  千里云烟青冢暗,一天风雪黑山昏。(《过天山周敬之席上和人韵》)
  (元)揭傒斯(字曼硕,江西富州人。延佑初荐授国史院编修官,天历初授奎章阁授经郎,元统初改翰林直学士,同知经筵事,卒谥文安。着有《揭秋宜诗集》。)
  句
  茫茫青冢春风里,岁岁春风吹不起。
  传得琵琶马上声,古今只有王与李。(《李宫人琶琶行》)
  (元)杨允孚(字和吉,吉水人。着有《滦京杂咏》一百首。)
  句
  一曲琵琶可奈何,昭君青冢恨消磨。(《滦京杂咏》)
  (元)王 逢(见卷四)
  句
  假如青冢向黄昏,不若金刀照白日。(《宋婉容王氏辞》)
  (元)钱惟善(字思复,钱塘人。领至正辛巳乡荐,官至副提举。张氏据昊,退隐昊江之筒川,又移居华亭,明洪武初卒。号曲江居士,又自号心白道人。着有《江月松风集》。)
  句
  青冢相望去不归,归时空化黄鹄飞。(《灵壁手印篇》)
  (元)朱梦炎(字仲雅,进贤人。元进士,入明朝为太常博士,迁翰林修撰,出为两浙按察司经历,洪武十一年进礼部尚书。)
  过昭君墓
  青冢苍茫古道前,黑河流水自潺湲。
  千年恨满琵琶曲,万里寒生苜蓿烟。
  奏凯已闻清朔漠,和亲不用叹婵娟。
  汉家往事昭前监,有道应须慎守边。(《皇明风雅》)
  (明)屠 隆(字长卿,鄞县人。万历丁丑进士,官至礼部主事。着有《由拳集》。)
  青冢
  天寒北风劲,琵琶泣泠泠。
  骨为胡地白,草是汉宫青。(本集)
  (国朝)瑞郡王(讳奕志,号西园主人,瑞怀亲王子,卒谥曰愍。着有《乐循理斋诗集》。)
  句
  迢迢玉关拥毡竁,凄凉青冢啼娉婷。(《琵琶引》)
  (国朝)魏裔介(字石生,号贞庵,柏乡人。顺治丙戌进士,官至保和殿大学士。乾隆纪元,追谥文毅。着有《兼济堂文集》。)
  青冢(有序)
  〖世传王昭君出塞,马上琵琶及青冢遗迹,令人哀之。余读史,知其嫁呼韩邪单于后,生男伊屠智牙师,为匈奴右日逐王,则亦习而安其俗矣。故为绝句以嘲之,非敢唐突西子也。〗
  汉宫一曲号阏氏,博得单于惊喜时。
  生子为王名日逐,相传青冢亦堪疑。(本集)
  (国朝)屈大均(见卷八)
  青冢
  一片阴山日易阴,汉宫春色梦中深。
  不随边地风霜变,芳草青青是妾心。(《翁山诗外》)
  (国朝)陆次云(见卷三)
  青冢
  千秋玉骨久销沉,芳草萋萋直至今。
  万里不忘天子意,一抔犹见美人心。
  风清环佩游边土,月冷琵琶奏汉音。
  欲觅香魂当曲罢,蘼芜深处杳难寻。(《澄江集》)
  (国朝)顾夔璋(见卷五)
  青冢
  朔漠葬娉婷,单于地亦馨。
  李陵台畔草,何独不青青。(《东昆诗集》)
  (国朝)谢启昆(字苏潭,号蕴山,南康人。乾隆庚辰进士,由翰林出守镇江,官至广西巡抚。着有《树经堂诗文集》。)
  昭君墓(《一统志》:在古丰州六十里,今为右玉县。)
  塞上冢,何累累,冢上草,何离离。
  碧血未干心不死,汉宫废苑土花紫。
  雁门关月照罗绮,佩环声寒玉泉水。
  谁将王氏女,误作乌孙侣。
  当日愿和亲,报国已身许。
  妾颜甘学无盐丑,枉杀知己毛延寿。
  君不见香囊钿盒葬马嵬,阁道淋铃秋雨哀。(本集)
  (国朝)祝德麟(见卷五)
  句
  汉土不埋降将骨,好留青冢傍明妃。(《李陵墓》)
  (国朝)百 龄(字菊溪,汉军三韩人。乾隆壬辰进士,由翰林官至大学士,两江总督,谥文敏。着有《守意龛诗集》。)
  明妃冢
  筚篥声摇大漠风,琵琶朝出汉王宫。
  欲凭红粉销锋镝,那许金钱买画工。
  抔土至今魂未返,倾城从古命多穷。
  伤心尚有青青草,一片荒烟落照中。(本集)
  (国朝)张开东(字宾阳,号白莼,蒲圻人。乾隆间岁贡生,官蕲水训导。着有《白莼诗集》。)
  吊明妃墓十首(选四)
  美人不可见,寥寥遂终古。
  昭质自无亏,所伤在知遇。
  昔见箧中图,又闻曲中谱。
  惆怊神欲即,伫望江南浦。
  游魂竟何之,不得返故土。
  独立盼边城,飘零各歧路。

  微风本无迹,孤月空有影。
  念我汉宫人,忧心独耿耿。
  岂不幸君恩,远离君所命。
  君恩不可希,天命当自凛。
  求媚素不工,抱恨将谁省。
  譬彼瓶中水,安得还故井?

  漠漠白云飞,不到我故乡。
  悠悠黑水河,不流汉宫墙。
  莽莽汉廷使,音书不我将。
  翩翩南征雁,不与我同行。
  生当长相思,死当终不忘。

  青青墓上草,郁郁生游云。
  草叶虽凋萎,根芽常清芬。
  盥手爇炉烟,载拜宣祝文。
  怆怆倚河侧,蔼蔼凝夕曛。
  千秋万祀后,天地一孤坟。(本集)
  句
  吾楚两女子,肃肃入汉宫。
  班姬云梦后,明妃巴峡东。
  所遭皆不幸,零落亦俱同。
  青冢寒沙漠,凭吊本希踪。(《访得班捷仔墓》,同上)
  (国朝释)湛 泛(字蓬根,丹徒人。着有《双树堂诗钞》)
  明妃冢
  空恃朱颜惜饼金,独留遗恨到于今。
  琵琶一曲和番泪,芳草千年望汉心。
  自是美人多命薄,非关天子不恩深。
  孤坟三尺丰碑在,环佩春风未易寻。(《京江耆旧集》)
  (国朝)叶廷芳(字客尧,号松亭,溧水庠生。其先金陵人,上世客游汉口,遂家焉。以子继雯官封中宪大夫,后以曾孙名琛官大学士,赠光禄大夫。着有《花余亭诗存》。)
  昭君墓和友人作
  漠漠黄沙冢独青,何须篇简着芳型。
  安刘直继苏卿节,自是穹庐胜掖庭。(本集)
  (国朝)言启芳(字俣卿,阳湖人。道光辛巳举人,官邳州学正。着有《有竹居诗集》。)
  句
  洒泪难生青冢花,抽刀欲断黄河水。(《代从军行》)
  (国朝)董文涣(字研樵,洪洞人。咸丰丙辰进士,由翰林院编修现官甘肃甘凉道。着有《砚樵山房诗集》。)
  昭君墓
  汉宫皆黄土,异城名不灭。
  春草自年年,青冢吊塞月。(本集)


  〖注:■⑴,广内吾。(无读音)■⑵,山+钦,(无读音),■⑵巇,危险貌。■⑶,上聿插入皕下皿。(无读音)■⑷,舟+仑,lún,船前桄也。■⑸,上竹下云。(无读音)〗


  花国剧谈 清 淞北玉魫生 撰

  自序
  予辑《艳史丛钞》,凡得十种,皆着自名流,而声腾艺苑者。不足,因以旧所作《海陬冶游录》三卷附焉。嗣又以近今十余年来所传闻之绮情轶事,网罗荟萃,撰为附录三卷,余录一卷。而后备征海曲之烟花,足话沪滨之风月,顾有地非一处,人非一时,芳踪胜概,足以佐谈屑,述遗闻,为南部侈繁华,为北里表侠烈,其事则可惊可愕,其遇则可泣可歌,宜汇一编,以传于世。《花国剧谈》,即以此作。大抵采辑所及,剿撮居多,孟坚纪史,半袭子长,扬云作文,多同司马,斯固不足为病也。盖此不过为文章之外篇,游戏之极作,无关著述,何害钞胥。以渠笔底之波澜,供我行间之点缀,不亦快欤?况乎删其繁芜,乃能人彀,润以藻采,始可称工,本异巧偷,非同攘美。而是编命意所在,别有枨触,隐寓劝惩。慨自才媛薄福,易致飘零;名妓下捎,多嗟沦落。琼渚兰苕,徒艳同心之影;瑶台桃李,无非短命之花。或亦有将嫁而渝盟,已成而绝好者。妾徒有意,郎本无情。埋愁黄土,孤生前蝴蝶之魂;寄恨青磷,筑死后鸳鸯之冢。其可悲者一也。其有绿珠风貌,碧玉华年,彰花月之新闻,占湖山之胜地,弹彻鼙婆,暗传心事,照来镜子,自惜容颜。方期订三生附茑之缘,谢十载飘蓬之苦,乃情缘易尽,好事多磨。嗔莺叱燕,忽乖杜父之慈云;打鸭惊鸳,尤愧召公之阴雨。娟娟此豸,渺渺余怀,谁以十万之金铃,护百千之红紫?其可悲者二也。又有鸾栖枳棘,凤锁葳蕤。藏娇无地,宿非玳瑁梁间;觅梦谁家,踏遍茱萸湾口。狱称香粉,迹溷风尘,已柳怨以桃愁,复蜂狂而蝶浪。或至流离自悼,老大徒伤,虽洞可迷香,而台难避债,杨柳楼边,问名日少,枇杷巷里,买笑谁来。因是忍参红蘖以逃禅,愿着黄絁而入道。其可悲者三也。别有柳枝已嫁,为大妇所不容;桃叶空迎,恨良人之见弃。贫户名姝,遽降青衣之列;豪家侍史,误为红拂之投。文君新寡,别抱琵琶;小玉多愁,难谐琴瑟。因辞金屋,遂下瑶台。其或长自侯门,生来丽质,爰求鸳偶,致误鸩媒。叹独处之无郎,令借端之有自,奸谋既售,末路谁依。因之逐水随波,落藩堕溷。其可悲者四也。呜呼!世并愁城,地多苦海,此花国中,悲玉容之无主,恨绮约之难完者,当不知凡几。今所记,时须弥界中一粒芥子耳。然则作艳游者,不当思及此而废然返欤?顾世有绳趋矩步之士,莫不呵嫱施为祸水,斥妍藻为淫辞,以陶情于醇酒妇人为非夫,以娱志于歌楼舞席为伧父,不知西曲繁华,无非元气,东山妓女亦是苍生。彼之记教坊而志曲院者,畴非唐代之名臣欤?仆身无艳福,而心郁古凄,仅品评名花于三寸之管,要亦空中色相而已。具大智慧者,何容征实,请事观空,则以《花国剧谈》为苦海之航也可,为愁城之筏也亦无不可。
  光绪四年九月十有五日,时淞北玉魫生有罗浮之行,风雨满山,为阻游屐,吮墨濡豪,志于香峤旅斋。

  卷上
  李玉桂,蜀产也,不知何氏女。乱离转徙,落籍汉皋。姬长身玉立,丰韵娉婷,知书识字,工于酬应,以此有声于北里间。汉固孔道,贵介弟子,游冶少年,至狭邪者,辄誉不容口,皆愿缔欢于姬,而不可得。长沙李孝廉,风流谨愿士也,计偕赴礼部试,与二三知己,招邀见过,小宴其阁中。席间角彩寻欢,互相笑谑,顾无足以当姬意,秋波所注,独屡及李。或戏曰:“爱李郎耶?何不明告?果尔,当为若媒;是固将买妾而难其选者。”姬笑而不言,既而耳语李曰:“若言信乎?”李诚告之。则曰:“沦落天涯,当托以终身,孰如君者;肯出一朵青莲花于火坑中乎?顾脱籍非多金不可,橐中装不足,当自为谋。”李猝无以应,固强之,乃订以春闱捷后为约。逮李行,而枇杷巷里,深掩长门,杨柳楼头,不逢人面。或客至迫之见,愁敛双眉,非复畴昔。有操楚南音者,辄问李起居;或北去,乞致声李所。明年有从京师归,道李落第状,则惘惘如有所失,泪落樽前,见者凄恻。或为致书促践约,李心动,题诗扇端寄之。未至,而富商某必欲得姬,遽以千金篡取之去。事急,姬不知出,衣不解带,绝粒七日仰药死。李闻而悲之,绘图为记,征诗文焉。湘江黄翰仙为《烈妓传》以志之。夫巾帼中人,义不再适,割鼻截耳,良家犹难之,况以小女子,处卑贱之间哉?使当日者李竟多财,一舸载归,岂不甚快;不然得第而归,以践夙诺,亦不至如杜牧之愆期;或贾感其义,而遣之归,如于頔之还婢,姬亦可以不死。乃皆不可得,世无昆仑奴,谁夺红绡者。呜呼!余观古来名妓,或遇人不淑,或入宫见嫉,得其所者,盖亦寡矣。而如绿珠坠楼,桃叶渡江,卒悼其不终,如姬者,抑又遇之可悲己。虽然彼作章台柳枝,任人攀折,朝为秦云,暮为楚雨,以为固然无足怪,则姬之所羞也。从容七日,冀有怜而相救,卒不一遇,慷慨仰药以死,得不谓之烈哉!吁,是可传已。
  小莲,名静仙,姓苏氏,吴趋人。襁褓丧母,育于外家。外家固寒微,邻媪为鸨母,艳其姿,谓:“此固君家摇钱树也,何忧不富?”乃教以歌曲,珠喉百啭,能创新声。逼之迎送,然非其素愿也。年十七,肤莹于玉,指削似笋,光采丽都,照映左右,即大家闺秀,且自以为弗如。而姬亦不以青楼自居也。同邑延陵子,丰标俊逸,目无余子,侧帽相逢,遂订知己。花放之晨,月圆之夕,辄呼酒对酌,啜茗清谈。姬中心许之,矢以白首。当双星渡河之期,指牵牛之将会,顾皓兔之未盈,辄怅望神仙,系情儿女,时为悲从中来。延陵子虽曲为之解,益复欷歔不胜。识者以是知其非风尘中人。姬性凝重,寡言笑,警悟非常,即与之相昵者,亦无能犯以非礼,虽中心以身许延陵子,亦不能夺其素操,相见时,惟把卷问字,倚栏玩花而已。故年已逾笄,尚是女儿清净身也。有某刺吏,素喜狎邪,衣冠华焕,善自修饰,百计悦姬,几为所惑。寻悟,自持益坚。中山狂士赠之诗云:“凌风么凤无凡羽,入世骊龙有异才。”而姬之志可相见矣。嗣后未知所终,或谓其杜门谢客,习静自娱,蒲团默坐,绣佛长斋,盖遁于禅云。
  澹娟,广陵勾栏中翘楚也。媚眼流波,纤腰束素,冰肌玉骨,清绝罕伦。性落落,耽翰墨。虽贵介王孙,停车见访,苟虚有其表,辄加白眼,甚且以闭门羹待之。以故门前冷落,车马渐稀,而姬自若也。所著有《绿窗吟稿》,皆清雅可诵。有《惆怅词》八绝,藉以自悼。中一绝云:
  雁阵惊寒又暮秋,闲凭朱槛不胜愁。
  参横月落霜华重,惆怅无声掩画楼。
其寄情见志,有可知已。澹韵庐主人,年少而钟于情者也,以事赴邗江,耳姬名,过访焉。姬一见如旧识,遂留小宴,酒阑灯炧,缅诉衷曲,自恨不得遇文人才士而事之,因言愿供捧研役,苟得委身有所,虽衣布茹素,亦甚乐也。生自惭寒素,不能以巨金脱籍,未敢猝许也。十日勾留,遂放归棹,姬芳情依恋,不忍言离。既别,犹通雁札。嗣闻卒归金陵名孝廉某为簉室云。
  王月琴,四明人。其父固渔者也,以贩冰鲜折阅,遂使女倚门献笑,冀博缠头,为偿债计。时月琴年仅十五,尚未破瓜。茅屋三椽,卜居城中小弄内,先延曲师教以歌曲,月琴聪颖过人,不数月已尽其技。于是征歌侑酒者,殆无虚夕,裘马少年,坐无月琴不乐也。月琴玉貌珠喉,风流秀曼,为甬上首屈一指,且善伺人意,工于酬应,歌声婉转,音遏行云,香名遂因之大噪。甬上勾栏,自小桂香红芙结子,绿叶成阴后,嬉春车马,冷落门前;自有月琴为后起之秀,而章台为之生色。有叶生者,慈水富家子也,以妻患癫疾,束装至甬,欲在平康中选一丽姝,以充簉室。见月琴艳美罕伦,极加赏识,几于击碎唾壶,愿出千金,立为脱籍,而鸨母贪壑,殊未餍也。蛟门陈生,本素封家,坐拥巨赀,挥霍不吝,其来甬上,亦欲选色于歌舞场中。乍睹月琴,不禁倾倒曰:“此一朵能行白牡丹也。”愿出一千五百金,遂赋定情者三夕,而另酬鸨母白金三百,为折奁资。不料有杨生者,花丛之蠹也,与陈叶二生皆相识,时追随其间,因进说曰:“痴公子以三百金梳拢,千五百金纳聘,无乃太奢!独未闻叶君只许千金耶?君如信我,请嗣后绝迹不往,我当为君斡旋,只索千金,范大夫自能以一舸载西施矣。”陈生信之,作书往绝,裹足不至,招之不去,鸨母不知所出,因复招叶,杨又唆于叶曰:“已被陈生先探骊珠矣,君何取焉?”叶访之果然,遂绝。杨谓鸨母曰:“陈君不来矣,能贿我一宵之乐,当代招致,然身价止千金耳。”鸨母转告月琴,月琴嘿不一语,夜半,卧榻辗转有声,呼之不应,排闼入视,则已仰阿芙蓉膏,势已垂危,灌救无及,不须臾而名花谢矣。急觅陈,陈已闻风遁归,杨亦不知所往。呜呼!若杨者,真人头而畜鸣者也!自此燕去巢空,无复有问津者矣。
  文秀,字惠卿,维扬人。初本良家女,兵燹后,父母鬻之同里刘姓。刘本大倡,挟之渡江,侨寓常州,赁庑曲街,一时艳名大噪。姬善歌舞,登场演剧,尽致极妍,坐客无不倾倒。性更潇洒,和煦如春风,秋波斜睨,几令人魂销。苏台豪客,以重金聘往,遂转徙于吴,山塘泛棹,舫灯开筵,座无姬不乐也。庚申三月,兵溃云阳,仓皇北渡,止于雉川,宝马香车,门庭如市。姬冶其容,淡其饰,珠喉一啭,百媚俱生,人望之,几如神仙中人。某茂才,如皋名下士也,与姬尤为莫逆,酒阑烛灺,斗转月斜,每凭曲槛,缅诉生平,至落籍事,则凄然泪下,鸨母方以为钱树子,若将终身焉。时姬年已二十许。噫!歌台行院,老尽红颜,谁能出一朵青莲花于火坑中哉?
  雅卿,三吴画舫中翘楚也。不知其初何氏女,幼鬻于彭媪,因姓彭。态度翩翩,丰神秀曼,而性尤婉淑,工词曲,通字义,虽年二十许,而风致妍然。贵公子慕其名,尝欲纳为簉室,然终不当雅卿意。尝自叹曰:“吾观来狎邪游者,绝少志诚种,吾耦不在个中求也。”渐江某太史,以平章花月主人,一见姬,赏其艳绝人寰,非风尘中人,并以告诸某茂才。茂才固吴中名下士,时以无子,将纳媵,偕太史过姬家。姬一见如旧识,银灯影里,共话缠绵,愿委身于生。顾生以无力脱籍,蹉跎岁余,姬乃出赀自赎其身,寄书招生。时生室既有娠,及产,男也,事遂寝。姬愁悒竟日,向隅而泣,曰:“某郎有才,固可无我;我将谁托耶?”自此神情惆怅,异于往时,翠袖常蔫,玉容日悴。丙子秋间,猝遭家变,竟从六十老人而去。夫画舫中人,不以利动,不以势屈,于征逐嬉游之中,择人而从,已不多觏,况生足迹未尝至平康,而姬一见倾心,决意从之,岂非才智情谊,高出寻常一等哉。乃好事多磨,夙缘未缔,竟不获成其志,为可悲已。
  笑青,不知其姓,右浦人。时逢歉岁,父母鬻之于勾栏,年十五六,丰姿艳绝一时,香名大噪,远近文人才士,咸以一解缠头为快。雪肤花貌,玉管珠喉,乐籍中无不退避三舍,兼以举止温柔,语言娴雅,琵琶数弄,直可服曲圣而服善才,工刺绣,擅针神之誉。所交多贵显,庸夫俗子,不得一见其面,以是声价益增,居市廛中四五年,而车马盈门,履舄交错,未尝少减。镇有陈姓者,虎而冠者也,武断一乡,人莫敢忤,与姬有一面识,艳羡已久,至是以姬齿稍长,谓姬曰:“嫁则为浔阳卖茶妇耳。曷不从我为小星,犹胜门前冷落也。”姬方衔之,而陈某竟为沙咤利,篡取之去。市中某甲,与陈有隙,而与姬有旧盟,投状县中,提集质讯。堂_上公凝眸久之曰:“尔笑青耶?”曰“然。”因释之。归来将重理琴弦,而徐娘已老,风韵无多,不得已插标作烟馆,数年竟沦落而死。或惜笑青盛时不择人而事,以至为浪蝶游蜂所劫,讼结三年,香消一旦,亦殊可嗟已。
  影娘,吴门名校书也。丰度娉婷,举止娴雅,香肌贴玉,润脸羞花,非常品也。喜读诗,每有会意,辄忘眠食。居傍虎邱,筑小楼数椽,结构精雅,碗茗炉香,萧然有出尘之致,入其中者,几忘其风流渊薮时世梳妆也。兰陵梦生侨寓于吴,工诗古文辞,于香奁体尤有夙慧。偶偕二三知己,放棹于七里山塘,适与影娘遇,见其柳眉掩月,棠颊羞霞,不觉倾倒。回舟过访,各道姓名,影娘喜曰:“倾慕已久,乃幸遇耶!”即命开筵,备极款洽。梦生即席赠以集唐三律,既脱稿,写以金笺,粘之粉壁,影娘得诗,讽咏不去口,且日:“得君此作,足为李端端解嘲矣。”生曰:“卿亦工诗耶?”曰:“虽嗜之,惜未解音律。”生曰:“暇当为卿指示。”嗣后生日往教之,并肩栏侧,携手花间,执卷吟哦,曼声相和,影娘心领神会,如有夙悟,不半载,居然能拥髻微吟矣。其赠生一绝云:
  几树垂杨对绮疏,当年犹忆坠鞭初。
  门前如市心如水,只索萧郎尺幅书。
读其诗,想其见丰韵幽闲,不似庸脂俗粉专博缠头锦者。无何,生有关陇之行,置酒与影娘别,相对汍澜,不能道一语。问别几时?以一年对。则曰:“欢场泡幻耳,炉箑已更,恐无主名花,易遭攀折,奈何?”生亦无可为计,珍重而已。嗣后未知其所终。呜呼!青楼中人,若影娘者,非莲出污泥而不染者乎!舞罢歌余,犹耽吟咏,苏小薛涛,又何多让。梦生既赋痴情,乃不善为之所,征人塞外,思妇闺中,坐使才人自伤薄命,岂情缘未结,好事多磨耶?是足感已。
  福蟢,江右人。吴城镇章台中巨擘也。年近破瓜,貌逾娇杏,双翘纤削,锐如结锥,真觉一握凌波,愈饶丰韵也。工弦索,善歌曲,虽樊素小红不能过。古沪蕊珊氏,因事至吴镇,觏姬于客邸。同人以旅馆无聊,为设六博戏,时招福蟢入座。夜深平视,如烛映海棠,益增妍媚。每至街鼓紞如,或不能归,假宿生榻,然不及于乱,但觉爱之甚而不忍扰之也。金溪王氏子,固翩翩
年少也,其父为县令,王生挟赀入都赴试,以事迂道至镇,作狎邪游,遇姬昵之,啮臂为盟,欲为脱籍。假母欲壑甚奢,莫副其半。王生谋与姬遁,烟波一舸,偕至汉阳。舟中对月言情,望云寄兴,闺闱乐事,甚于画眉,即姬亦自以为得所。不意王令闻之,怒,使人檄逐之出境。东鹣西鲽,自此分离,单鹉孤鸳,易胜愁悒!姬遂附客舟抵皖,复以他事被逮,大遭谴辱,某贾以数十金赎归执箕帚。嗟夫!如姬者,宫临磨蝎,歌唱惊鸾,卒至委身贩竖,亦可谓命薄而遇穷者矣。
  莲喜,江右抚州人。虽出自小家,而碧玉多情,绿珠有貌,见者皆以为绰约好女子。而明眸善睐,自具一种韵致。既入平康,身价颇高,游冶子辄以不得一见为恨事,十丈软红尘里,车马盈阗,无不愿争先快觌。蕊珊以辛未之冬,道过抚郡,入城流览,时暮城闭,有友识姬者,导生设宴其家。银烛高烧,云鬟益艳,把酒劝酬,秋波频睇。宵阑拂榻留宾,叩其姓,曰:“婿家邬氏”生肃然起曰:“然则卿固罗敷有夫!何遂作迎人桃柳哉?”喜腼颜告曰:“妾年十六归邬,婿肢体不仁,翁姥以妾少艾多姿,多博缠头以糊口,迫令为之,非素愿也。”生代为悲惋,濒行口占一绝句赠之,云:
  起剔兰釭曙色稀,奇香浓染阮郎衣。
  生憎江上归帆急,惊散鸳鸯两背飞。
  张少卿,毗陵人。流寓吴门,居于干将坊巷。风情月貌,蕙质兰心,洵足以倾倒一时。弦歌之外,又工吟咏,近日吴下名姝,殆无其匹。门前车马,巷里笙歌,过者必谓此中有人。有某鉅公,赠以楹联云:“少之时不亦乐乎,卿以下何足算也。”其名重教坊如此。玉峰樵客,为近今名士中巨擘,偶过苏台,薄游北里,一见姬,以为神仙中人不啻也。欢生却扇,韵度绕梁,既深艳其丰姿,复倍嘉其谈吐,名士倾城,互相慕悦,遂缔同心之结,爰成啮臂之盟,姬亦自以为身有所属矣。乃有金陵某观察,筮仕滇池,羁身沪读,以奉催军糈,解橐吴间,问柳章台,品花吴市,既遇,以为尤物,而姬亦依依如旧识郎。既阅一面而缘深,女亦订三生而心许,微波达意,比冀有心,因倩蹇修,委禽奠雁,为行副室之礼,合卺于曹家巷寓庐,红毹交拜,金盏同倾。梦芜庵主为赋花烛词八绝句,当时以为红玉之归韩元帅,关盼之适张尚书,不是过矣。无何姬重游虎阜,题诗寺壁,意甚凄惋,一时传诵人口。或以为姬身虽跨凤,而犹未能忘情于野鸳鸯,钟情者固应如是耶?玉峰樵客旋复见而和之,音节悲凉,多情者为之拂拭新题,同深惆怅。然闻观察与姬仍未能白首相偕。彼怜薄幸,此叹负心,一寸眉峰,更不知添愁几许。秋草长门,怨深宫女,春风杜曲,梦醒樊川,识姬者,无不爱其才而悲其遇已。姬诗及和诗附后。姬诗云:
  风逼篷窗秋杪天,连宵支枕不成眠。
  阿侬已作征人妇,谢却歌衫舞扇缘。

  稽首慈云大士前,桃花命薄愿垂怜。
  难忘旧日情如海,濡墨留题泉石边。

  诗写荒祠墨未浓,船头津鼓促行踪。
  孙郎若问真消息,己隔云山一万重。

  迢迢驿路意凄惶,旧事回思暗断肠。
  缘结玉箫期百世,好将鸿雪证山塘。
和诗云:
  瑟瑟西风欲暮天,夕阳衰柳恼人眠。
  何堪更读秋娘句,许结来生未了缘。

  何事留题古寺前,万千情绪亦堪怜。
  行云踪迹原无定,欲寄相思何处边?

  粉香虽淡墨香浓,遥想伊人去后踪。
  我已忏除情旖旎,为卿翻惹恨千重。

  兰思蕙怨两凄惶,念及当时欲断肠。
  诗和涛笺留艳笔,从今深怕过山塘。
  月珍,右浦人。体骨妍媚,眉目如画,声价与笑青相埒。往来者多贵游子弟,浪蝶游蜂,莫能入也。工于度曲,每一按拍,发声婉媚动人,白首歌郎,亦自叹弗如,而一种娇憨之态,几令人魂销心醉。曾令画师绘拈花微笑图,情景逼真,见者以为天女摩登散花维摩丈室也。有某公子与之情好最密,缠头之外,多所赠遗,姬几欲倚之以终身。不意公子旋赴玉楼,姬哭之恸,将殡,亲为执绋。自此愁悒无聊,乃日藉阿芙蓉膏为消闲排闷计。然风韵渐减,踵门者日稀,姬绣佛长斋,每晨静诵金经,余则悼逝悲离,伤秋感景而已。有某客者,好名士也,纳为偕老,伴行有日矣,以姬母未葬,为之出金营办,双拜母墓去。吁!天涯沦落,无非不遇之人,使姬当日预自为计,何少一翩翩佳公子哉?而卒至于此,可哀也已。
  翠翠,阿四之养女也。阿四少本为倚门生活,色衰退为房老,每日无事,则以阿芙蓉为消遣。粤寇乱后,得一苏籍女,年五六岁,眉目秀慧,出橐中金鬻之。既长,俊逸多姿,肤若凝脂,面如莹玉,且复媚态深情,善解人意,因名之曰翠翠,令抱琵琶以延客,送旧迎新,非素愿也。时年十五,尚未破瓜,某富商素拥巨赀,挥霍颇豪,啖母以重金,为之梳拢。姬亦久与商狎,意中目中,惟知有商而已。顾其一种缠绵之致,非余人所能领略也。自此艳名颇噪于廛市间,远近争以一见为幸。洛阳半樵生,曾与姬有数夕之缘,称其短长适中,纤浓合度,洵《洛神赋》中所谓“凌波微步,翾风欲仙”者也,别三年,犹未能忘。则姬之所以倾动人者,可知已。
  娥娥,亦阿四之养女,翠翠姊妹行也。面润如玉,肤莹于脂,妩媚多姿,巧笑善睐,足下双翘,仅三寸许,凌波微步,婀娜动人。翠不在侧,堪称双美,及并立偕行,则觉不如翠远甚矣。翠性情清淑,专交文雅士,而娥所往来者,半皆市井富人。善歌曲,珠喉乍啭,脆如裂帛,而婉咐若柳外莺声,云间凤唳,有时翠鼓琵琶,则娥以箫和之,聆者黯然魂销,娥亦声价自高,庸夫俗子,不得入焉。惟数年来,名为翠翠所掩,专房之宠,未免为翠所潜夺,而娥处之无怨色云。
  桂金,苏州下里人。貌妍而肤白,不事傅粉,娇若海棠之含晨露,艳如桃杏之映朝霞,俊骨轻躯,能于掌上立,双弯纤小,其行如杨柳之迎风,殆有舞裙留仙之态。落籍平康,时思择人而事,母欲居为奇货,冀索重聘。有某富人,以无子纳姬为小星。既入门,一家怜其美,大妇亦待之善。荏苒三年,梦兰信杳,有卖婆,专售胎药,姬以二十金市之,期月许,仍无影响。某嗣续心殷,时于床头絮絮指姬为石田,由是宠爱渐替,而姬亦自此冷落矣。少年某甲,时出入富人家,艳姬之色,隐挑之,作文君求凤计,啮臂为盟,不意绮约甫成,而春光已泄,禁锢之于别院,非有事,毋许出阃外。一日夫偕大妇外出,仅留守门媪,姬因私窥于门,适少年从门外过,姬立三指示之,目成眉语,各自会心。及夜三更,逾窗而遁,少年适伏墙下,遂偕去,守门媪尚不知也。及某夫妇归,侦骑四出,踪迹杳然。逾数年,闻犹在甬上,有人曾见之,倚门流盼,不减旧日丰姿。噫!如桂金者,其自溺苦海中而不悟哉。
  马小素,金陵人,王兰君,扬州人,皆名月英,一江相隔,本不相知,乃不期而遇。先家苏台,后因避乱,同徙雉皋居焉。小素工丹青,尝写兰以贻所知,露叶风条,生香活色,着纸欲飞,人皆以为湘兰复生。兰君幼习歌舞,扮穆素徽演《西楼记》,歌《楚江情》一曲,长言永叹,曲尽缠绵,闻者靡不击节。时才士名流,多避居江北,耳两姬名,辄往造访,花晨月夕,张宴其阁中,置酒征歌,殆无虚日。两姬亦喜与士大夫周旋。张君翰飞,为作《双照图》,题二绝句于其上云:
  桃根桃叶总情牵,绝代佳人有比肩。
  悟到前身原一样,料应顾影便生怜。

  记得花阴并坐时,三生缘法两心知。
  秦淮烟水扬州月,都付丹青笔一枝。
嗣后题者如云。无何兰君以病化去,墨沈未干,而花容已杳,亦可悲已。兰君性情俊爽,无脂粉气,初不意黄土埋愁,青山瘗骨,如是之速也。小素声价甚高,而性爱风雅,有武夫慕其名,思以重金啖之,誓死不从,而自谋脱籍益亟,徙居于乡,卒为媒灼所愚,失身非偶,居恒忽忽不乐,谓左右曰:“遇人不淑命也,从一而终义也,安于命而全于义,知我者其谅我乎?”闻者咸嘉其志,怜其遇。逾年卒以病殒。佳人薄命,造物无情,思之辄为三叹。
  韵莲,姓梁氏,西泠人,徙居安东,而鬻于沪渎。容华绝代,芳艳动人,工歌曲,其技绝伦,声韵清扬,音节嘹亮,虽老妓师自叹弗如。往来于云间昊会诸胜地,同时严子卿、徐锡卿,皆名噪一时,然不逮姬也。姬至云间,吴兴陆生,年少貌美,见姬艳之,得间辄过从,然为家人所约束,其情恒不得畅。一日韵莲他游,生亦尾之而去。虽生之深于情,亦由姬之足以倾倒人也。疁水徐生,世家子也,工词翰,登拔萃科,访友娄门东,得遇韵莲。生下榻别墅,去韵莲筝楼相隔里许,辄朝夕往。姬初不知为谁,因见生去来独殷,而情致温浃,非寻常中人,心异之,因询于他客,得其详。时正早春,其地有号小虎邱者,梅花盛放,默林为昔贤遣迹,有琴台、诗屋诸胜,一时雅流,每觞咏其处。生偕诸文士往游,留连诗酒,极唱酬之乐。越日生将归别墅,主人邀同人置酒梅花林畔,藉觞生行,乃招韵莲度曲相侑。生词序有云:“酒波乍浮,一月独朗,弦索未绝,万花齐开。”写是时景象,如在目前也。爰谱曲《游春》一阕,付韵莲、倚云和歌之,其词曰:
  艳雪当筵散,正彩旛初剪。春到香国,嫩约前宵,记花阴罗袜,钿车芳陌,鬓影阑干侧。料翠羽飞来曾识,指树头数点羊灯,窥见那人颜色。顷刻离愁暗织,奈韵歇珠喉,光堕瑶魄。第一相思,是偷拈钗股,蛎墙频画,蜡泪铜荷湿。叹水样年华等掷,恁时酒社寻盟,坠欢更拾。
  檀槽甫拨,音遏行云,山禽为之起舞。忽有二道人至,一苍颜白发,一细眼长髯,入坐并听。歌终余音哀婉,座客竟有泪湿青衫者。于是重复洗盏更酌,一道人引满数觥,移红烛而照海棠,一道人仰观明月,俯视名花,抗声而歌曰:
  梅花万树兮春风香,登高揽古月流光。美人歌曲兮幽韵扬,寒香飞舞兮鸾鹤回翔。翩翩轻举兮遨游帝乡,俯仰大块兮月白烟苍,清绝一气兮千载茫茫。
  歌竟别去。徐生令友绘图而纪之以词。后韵莲嫁人去,不知所终。
  陈薇卿,泰兴人。工词翰,解音律,年甫及笄,秀骨丰肌,丰神靡曼,迷香洞中之翘楚也。乌衣子弟拜倒石榴裙下者,日不暇给,然送旧迎新,非所愿也。武林某君,杭州诂经书院之高材生,以事至泰,偶以旅闲作寻春杜牧,名士美人,一见如旧识。姬出聚头扇请题,某君为画折枝,作倚声书其背,姬什袭珍藏,视同拱璧,从此卷中人益属心于裴敬中矣。一日,某君以事毕,刻期治装言旋,姬稔其乏赀,解囊佽助,且请结百岁之盟,订三生之好。某君以严命辞。骊歌既唱,姬自为托身得所,倩人向父缓商,出赀自赎,致书某君,将筮吉至杭。某君得书后,骤计无所出,因峻拒之,且复以诗,有“我尚风尘何所恋,可怜汝亦太痴生”之句。姬览之,默然不作一语,知所愿之难谐,拚此生以相殉。出前扇谓父曰:“儿生如此,不如无生。”宛转悲啼,血泪交下。盖得诗后,已服阿芙蓉膏矣。其父知有变,急行解救,得以回生。然憔悴名花,玉容黯淡。其父驰书某君,谓将送女来,请定行止。第不知姻缘薄,能为如意珠否?此姬亦可谓情之所钟矣。
  桂香,四明人。碧玉小家女也,不解铅华,自饶风韵,修容姱态,窈窕生妍。室惟一母,无隔宿粮,因是不得已为倚门生活,其实非所甘也。既入青楼,名噪一时,枇杷巷口,尽客留连,豆蔻梢头,任人攀折。惟是佐觞侑酒,花媚灯明,而姬亦殊觉黯然不欢,与客酬应数语后,即凝神默坐,拨琵琶于帘底,但写哀情,斟琥珀于杯中,屡浇愁绪。蛾眉长锁,鸳梦难谐,每听好鸟鸣春,新蝉唱夏,凉蛩咽露,断雁惊风,莫不清泪偷弹,幽怀莫遣。有某公子者,豪士也,偶游姬院,知姬非风尘中人,思为黄衫虬髯故事,急欲脱之火坑中。因与鸨母约,有佳客而无赀者,不许索重价。于是榻禁留宾,窗凭选婿,苟有贮之金屋者,为大妇而不作小星。闻后竟归一士子云。
  紫玉,蓟门人。北方佳丽,西曲栖迟,当碧玉之年华,长绿珠之声价,含娇敛媚,旖旎风流,非章台中人态度也。顾作狭邪游者,非大腹贾,即庸俗子,姬辄以冷眼视之,数语后绝少酬应,或托故辞去,翩然却入。以是人多忌嫉,姊妹行中,宾客独稀,而姬绝不以为意。浒关吕生,年甫弱冠,游幕蓟门,具张绪之丰神,擅韩翃之才调,固翩翩书记也。公廨无聊,时与二三知己,闲步平康,欲求一当意者,以破岑寂。一见紫玉,遂尔钟情,酒阑灯灺,遂宿其舍,自此风晨雨夕,时与往来,爰结百岁之盟,订三生之好。方拟措赀为之脱籍,适家中催归符至,其母促生急行返棹,生不得已遽发,临行置酒为别,姬举觞属生,丁宁约期,生曰:“速则半年,迟则一载。”生归后,母不令远行。姬自骊歌既唱,即复闭门谢客,佳日良辰,惟吟诗词以自遣。既而逾期不至,望眼欲穿。妆阁之旁,植一桂树,花时香满一室。生之归也,桂花大开,姬折一枝,为生簪于帽檐曰:“此郎君蟾宫折桂兆也。明岁回时,当共饮于花下。”逾冬桂忽萎,姬凄然曰:“吕郎不来矣!”倚树长号,泪尽而继之以血,不一月,仰郁以死。生家居忽忽,如有所失,凡有友自北来者,必询姬状,友告以故,生嘿然不语,是夕饮药自尽,案头遗有绝命挽联云:“无端成孽障,看山样途长,海样流长,天样时长,百丈红丝空系恨;从此了凡因,怅才人福薄,佳人命薄,情人缘薄,一抔黄土各埋愁。”呜呼!月缺花残,天荒地老,如姬与生者,其恨曷有终穷哉!
  汉镇教坊,向称蜀部为巨擘。近来江西之习此艺者,为福喜堂。堂中姊妹花七人,皆能歌,唱彻西江之月,响停北里之云,而尤以小金宝为翘楚。盖其姊亦名金宝,故以小字别之。自幼鬻身假母,隶于乐籍,问年仅十有五龄,而轻盈体态,艳绝一时,既非燕瘦,又不环肥,风致翩翩,见者疑为神仙中人。工酬应,尤精音律,玉弦指拨,白纻牙调,每度一曲,座客莫不神移。自是声名鹊起,访春色于桃源者,门前车马,络绎不绝,几无余地。时有某公子者,固春风得意人也,倚棹汉皋,偶作狎邪游,问柳寻花,迄无当意。艳小金宝之名,特费千金作缠头锦,招之侑酒,姬琵琶斜抱,时作憨态勾人,一阕未终,而公子魂销心醉,几不克自持。遂与鸨母商欲为姬脱籍,鸨母曰:“一株钱树子,老身以为生活;贵人欲移植后庭,贮以金屋,非三千金,侬不与易也。”公子曰:“自高声价,殆以奇货居也。无已,先定一夕情。”鸨母曰:“恐小妮子不禁攀折。”公子强嫐之,鸨母曰:“碧玉年华,破瓜尚早,贵人肯舍买笑钱三百金,则桃花洞口,可任渔父问津耳。”公子笑颔之,遂为梳拢。讵知黄金徒费,白璧非完,公子拂袖竟去。无何为邑令所访闻,逮诸案下,诸妓则下令遣嫁,小金宝竟为江东小吏所得。呜呼!于此时竟无为十万金铃护落花者,佳人命薄,竟至误归厮养,亦可慨已。
  绣蓉,姓李氏,金陵人。姿容端丽,丰韵苗条,正如初日芙蓉,晓风杨柳。其妹紫蓉,态尤艳绝,双翘瘦不盈指,凌波欲渡,翾风疑仙,且复发不加泽,肌不留手,非尘寰中寻常女子也。鸨母尤怜爱之,居以为奇货。陈生,吴门名下士也,一时多以伟器目之,而生亦毅然不作第二人想。顾负才不羁,喜作狭邪游,白纻征歌,红牙按拍,时复跌宕绮筵,有所属意。春间以就试,故僦居白下,见绣蓉悦之,因与定情。旋见紫蓉,疑以为神仙中人,会当破瓜之年,正殷择婿,生许贮以金屋。紫蓉私幸得人,遂杜门谢客,筵席无生不复侑酒,非生至,亦不出户。三月间遂作眠香会,昵枕低帷,情好益笃。无何紫以孕告,促登簉室。生家非素封,而又夙秉慈训,未敢遽告,进退维谷,渐至积愁成疾。母知之而无如何,惟诫以揣摩精进,得意秋风,虽为之脱籍,不汝靳也。顾生流连已久,学业稍荒,紫时规之,仍复狂游如昔。紫知其不可以虚言勖也,使居己院,下帷攻苦,青灯佐读,红袖添香,朝夕罔倦,复为之考勤惰,课工拙,操业少怠,即白眼相加,竟以青楼作绛帐焉。鸨母欲夺其志,矢不渝。比生入闱,绣佛长斋,焚香顶祝,属望之切,逾于生母。揭晓之夕,侦者四出,仿徨中夜,杳无好音,则手合鸩药一刀圭,持谓生日:“若不得志,则足为妾地道者,赖有此耳。”生为泫然。漏四下,喧声达户外,盖报捷者,知生匿院,而踪迹之也。生闻捷之下,惊喜欲狂,旋议践前约。鸨母复故索千金以靳之,姬以好事多磨,濒死者再,鸨母知其不可夺也,乃归生。未逾月,举一子,戚里之赴汤饼会者,咸以阿侯绝类其母,群请见之,惊为天人,于是无不艳生之遭际焉。呜呼!如紫蓉者,抱一死相从之念,具百折不回之志,而其事竟成,谓非造物者怜其情而丰其遇欤!
  孔芝,姓叶氏,乳名庚庚,吴中弹词女郎也。年十七八,绝代容华,孤芳自赏,性复狷洁,不屑为侧媚态。招者必多方罗致,始珊珊而来,意有所许,辄终日无一语。盖艳如桃李,凛若冰霜,诸年少无敢狎之者。茂苑颜生,饶于赀,弃书而贾,年逾弱冠,恂恂如处子,虽居邻柳巷,曾未一作狎邪游。人或以妓箑索书,辄正色却之,谓“此龌龊物,何足污我管城子耶?”途遇姣好,即避道引去。咸谓柳下风规,于今复遘矣。一日值戚家初度,生往祝,识孔芝于席间,举止端庄,丰神淡远,生阴念院中人大都流荡,不意有温存若此者,心深怜惜。迨酒阑人静,孔芝回眸一笑,妖艳无匹,非复平时庄重,生亦神迷志乱,几不自持。由是时相过从,渐通款曲,姬亦屡过其家。狎昵既久,订以婚嫁,虽不及乱,却有甚于画眉者。无何,生别有所属意,曰戌卿,榜人女也。遂与姬踪迹稍疏。旋生以重金啖戌卿父,事成,涓吉有期,日夕仿徨,营谋金屋,亦无暇视姬。姬侦得其详,伪为游虎阜,雇坐戌舟,入舱平视,见戌卿亭亭玉立,眉目如画,自顾以为不如,偶与倾谈,两情自洽,且言:“苗条若此,我见犹怜,无怪郎君之眠思梦想也。”戌不解,急询颠末,曰:“妾孔芝,郎君非他,乃颜生耳。”彼此解颐,化妒为爱,戌且欲孔共事颜生。姬曰:“此事大难。”因与戍商为接木移花计。至期,彩舆至门,及出,则孔芝也。方错愕间,门外七香车又至,升堂揭帘,则戌卿也。各盈盈而拜,生因两纳之。生妇素贤,两女曲意承顺,暇则孔芝拨琶琶丁丁然,戌卿唱棹歌一阕,闺闹乐事,无以加也。颜生尝语人曰:“不图温柔乡佳趣,一至于此!”颜生得贤妇,拥二美,享人间艳福,果何修而得此哉?
  红兰,吴门女子也。以家贫,隶乐籍,非其志也。媚态羞花,娇姿夺月,既入勾栏,名誉噪一时。顾姬于富贵家子视之漠然,而独与某生称莫逆,啮臂为盟,订以婚嫁。生虽世家,而非素封,力不能为之脱籍。姬郁伊寡欢,久之成疾。时有佣媪费姓者,姬所信任者也,知姬意之所属,因谓曰:“某郎虽好丰姿,然一穷措大耳。以娘子今日香名,何忧无巨公贵宦,以金屋为藏娇地耶?”姬曰:“始以媪为解人,何犹未知我心也?走马章台者,率皆纨袴儿,巨腹贾,谁似某郎之甘苦相怜者?彼也力绵,我也命薄,孽海茫茫,此生不知伊于何底矣?”媪曰:“果尔,我当为娘子玉成之,亦易事耳。”一夕,乘假母他出,负红兰至某生所,生惧不敢受,媪乃出红兰身契付生,曰:“我已为盗得此纸,彼虽知,无如何矣。”媪归,乃迹假母所在,而告以红兰逸去,寻觅数日,始同至生处见之。假母促兰归,兰誓死不从,媪曰:“此心变矣,速归取身契,讼于官,必得直。”假母归觅契,则无矣,不得讼。媪乃为调停,使生酬假母百金,而红兰竟归生矣。此媪其古之许俊、昆仑奴欤?
  珍珠,钱江舟妓也,小字毛头,从假父姓陈氏。舟自桐江西来时,年仅十八,艳名噪于一时。面微丰,修短合度,清秀之气,溢于眉目。性淡泊,不似爱珠爱翠之媚人。故富商大贾辄远之,所与游者,类多文士,间解吟咏。邓尉山人方就宦浙西、应官听鼓之余,辄作狭邪游,而与姬为最昵,曾作品花诗百绝,珠和之,朗然有音节。亦善音律,月满江心,风敲篷背,唱《盘夫》、《廊会》诸出,执笛而倚之,清声发水上,随晚潮往来,闻之伤心。然珠亦不轻弄喉,意似不屑也。壬申之夏,邓尉山人与花痴方征逐于江上,日至其舟,是时莲蓬人、耐翁、之江一客辈,亦日策马而来,而珠傲睨之,故诸人亦遂舍之他去。惟生与花痴则始终无间。同时有郑君者,黔产也,曾令山阴,与珠善,珠方属意花痴,郑颇不怿,花痴乃谓珠曰:“郑君可从也。家毁于三苗,孑身就官,偶之,当不以妾媵齿。”越明年,花痴返暨阳,继又来江上视珠,复力劝之,珠意乃决。自此不常为冶游,俾珠得专意于郑,而生亦敛趾绝迹矣。甲戌年夏间,郑君握黄岩篆,为之脱籍携去,年盖二十有二,江上之人咸啧啧称之,以为如愿,谈者多喜珠之为人,而羡郑君之能识珠也。至花痴能成两人之好,而俾遂百岁之缘,为尤难耳。珠左颊近鼻处,有痣黑如蚕子,白璧之瑕,为相者所不取,然以石灰秫粉点之,则应手而落。其方固非甚秘也,则亦无损于珠之媚也。
  素琴,姓张,广陵人。其入章台时,年才及笄,姿容娟丽,态度娉婷,为红桥诸院之首,一时车马骈阗盈户外。姬视之殊落寞,客至略作寒暄数语外,即复翩然却入。惟闻文士谈诗词,则久坐不去,若有心会。与郡中某名士相昵,有啮臂盟,常言“愿为才子妇,勿作俗人妻。”将有成说,而贵介某欲夺之去,姬心颇不愿,招生至,闭户饮泣,目尽肿。苦迫于势,遂饮莺粟酪死焉。时癸酉孟秋之月也,于是好事者为葬于平山堂侧,埋香之日,素车络绎道中,诚青楼之佳话也。方姬服毒后,犹陪客饮,客强之作席纠,斟以酒,立尽数觥,死时犹带酒气,客色微酡,作桃花色,某生闻耗,方浴,徒跣而至,哭之恸,欲于墓旁盖屋树碑,后以当事者勿许,遂寝焉。闽中梦仙主人,追摹小像,神韵酷肖,枫溪逸史作诗四律题其图,并以吊之:
  溷迹红桥瞬数年,优昙一现总堪怜。
  生来体态原倾国,何处豪华欲比肩。
  紫玉肯藏金屋内,绿珠忍死画楼前。  
  烟花从此无颜色,赢得萧郎泪似泉。

  百辆油车绕北邙,辚辚争送杜韦娘。
  玉棺七尺埋秋径,金榼千巡奠荔浆。
  短碣未镌长恨字,故衣犹剩辟寒香。
  最怜钱树因风折,谁把明珠十斛偿。

  断肠草露泛琼罍,饮罢犹斟北海杯。
  秋雨梧桐方落叶,春风豆蔻未含胎。
  登筵谁识花将谢,闭户旋闻玉已摧。
  千载红颜多薄命,冰魂何日梦中回。

  花下何人似蝶痴,经年替写旧丰姿。
  已令海上添精卫,漫向城头听子规。
  香箧但遗鲛室帕,银钩空挂象床帷。
  青楼不少知心侣,从此临妆懒画眉。
浙西丽水生,亦有四律云:
  画眉窗下见婵娟,正是浓桃艳李年。
  素性自知冰作骨,琴心难遇月初圆。
  一痕帘影遮香玉,半帧湘汶涌妙莲。
  此是嫦娥离殿阙,应将补就有情天。

  强欲开成并蒂香,冶游底事太猖狂。
  东风未嫁花先落,流水无声恨正长。
  生未有缘看碧落,死原如梦痛黄粱。
  酒阑烛灺芳魂去,谢却人间错爱郎。

  记得樽前笑语溶,如何此会竟难重。
  粉锁钗坠辞同命,鬓影衣香怅乍逢。
  未许含情猜豆蔻,应知历劫掌芙蓉。
  可怜旧日探花客,酒醒香残泪渍浓。

  飘零身世比苕华,一现优昙最可嗟。
  白草无因飞蛱蝶,青骢何处听琵琶。
  魂销廿四红桥月,梦逐三千弱水涯。
  从此桃花三尺墓,行人指点笑村沙。
  某姬,讳其姓氏,行六,竹西人,寓于秦淮水榭。雏发未髻,艳名已噪,工度曲,当道招以侑酒,无虚日,座中无姬,举座为之不欢,其见重于人如此。姬寓利涉桥东,棐几湘帘,位置楚楚,客来煮茗清谈,凝妆相对,不作姊妹行妖冶态。入其室者,亦一尘不染,万念都消,以故士大夫益赏之。有世家子,一见悦焉,昵之尤甚,恒从姬游,弃缠头锦如粪土,惟恐不当姬意。姬亦感其情,欲委身事之。不谓香盟虽密,而好事多磨,卒以事相左不果,姬亦赴广陵,为沙咤利夺去。世家子有诗纪其事,哀感顽艳,妙绝一时,见之者无不嗟叹,斯亦情天之恨事已。
  翠云,忘其姓,广陵青楼中尤物也。客多昵好之,缠头所掷,动至不赀,以是箧中积金颇饶,思火坑中不可久居,意将择人而事。吴中朱某,浮浪子也,美丰姿,年仅弱冠,作贾扬州,偕同侪偶作寻芳计,一见姬,即相倾倒。姬亦悦朱貌,极意款留,昵枕低帏,尽吐衷曲。姬年视朱稍长,而风度娉婷,性情温婉,在章台中为独步焉,朱亦溺之,遂订白头约。姬尽以所蓄畀朱,使其返告北堂。顾朱母已为聘张氏女,既归,即出朱赀行婚礼。逾年至扬,姬知之,怨而不怒,谓朱曰:“妾本倡家,自知非匹,但得咏小星之什,永侍衾裯,无使秋扇见捐,平生之愿足矣。未知君意若何?”朱许诺,且矢之曰:“苟不与卿偕老者,有如皎日!”姬惑之不疑也。无何假母死,姬又多病,门前冷落,车马稀疏,药饵之需,渐以不给,日望朱至。朱以别有意中人,竟尔绝迹。姬幽怨盈怀,病亦日剧,临危犹呼负心郎不置。姬死之夕,朱方独坐,忽见翠云自外入,批其颊,遂成癫疾,口喃喃如有所语,百计治之,终不效,乃束装归里。呜呼!喜耦成仇,欢情变怨,李郎背约,弃旧怜新,霍女含冤,香消玉碎,为足伤已。
  张云卿,西泠女校书也。出自宦家,举止不凡。父某,金陵人,曾官皖中,阴险贪婪,民间隐受其害,没后为匪人所诳,宦橐星散,妻已早逝,妾媵相率随人去,遗女云卿,无以为生,遂隶平康籍。扫眉窗下,宾从如云。继选事者入以蜚语,遂为大令所逐,因偕流媪王氏,由皖至虎林,依鸨母为生。云卿虽系中人姿,而婀娜娉婷,自有一种柔媚态,临风卖笑,醉月侑觞,一时声名大着,所得缠头赀颇丰。袖海生与之莫逆,每于酒阑烛灺,历述前后情事,潸潸泪下。庚申储寇难作,不知所终。嗟夫!一行作吏,误国殃民,卒至女入烟花,身受辱报,可悲而亦可鉴也已。
  胡兰芳眉史,姑苏人。工于弹词,曾寓四明城内,一时听鹂走马之流,咸集其门,争以一见颜色为幸。姬歌喉清越,谈吐风流,年虽二十余,而绰约丰姿,正如芙菜映日,杨柳临风,以是昵之者众。姬长于歌曲,颇识字,性爱文士,不屑为丁娘之十索,而于俗贾富商,虽多得其缠头赀,亦不甚为礼。惟所居湫隘,无邃房密室,客来可以久坐留香,得亲芳泽,畅领清声,苟意所不属者,辄托故辞之不见,且车马盈门,不免有骄人之色,因此受其简慢者,多怀不平,遂纠市井无赖子,日夕滋闹,摧裂琵琶,有如陈子昂之掷碎胡琴焉。而四明胜地,竟无一人为护花铃者。姬因叹此中不可久居,急思择人而事。后嫁吴人詹姓者,同返胥台,倡随相得。方庆获所归矣,乃不一年,詹竟以消渴疾卒,家无所蓄,不得已仍操故业,素衣淡妆,益增其媚。天涯沦落如姬者,亦其尤者也。可悲夫!

  卷下
  玉如,姓金氏,毗陵小家女也。庚申之乱,发才覆额,假母以三十金得之歇浦,携归教以歌曲。姬性慧绝,一按拍辄能工其节奏。假母欲以奇货居之,不轻见客。时郡中姊妹花多明艳绰约,莺娇燕媚者,殆十余人,玉如固尚未知名也。吴趋王生偶踏青郊外,一见姬,不觉神飞色夺。询侍牌,知其居,暇日叩关造访,母延之上座,先见其妹,生固谢,始导入妆阁。值姬更衣而出,黛影流波,红潮晕颊,秀媚中露羞涩态,含词蓄意,殆欲销魂,生不能尽其语而退。生虽归,而心如系也。懒云生与生交最契,知其有佳遇,请同往探之。生约以弗泄。既至其家,陈设精雅,历数重复室,乃至姬卧房,绣榻锦茵,虽豪贵家弗逮。姬晚妆初罢,珊珊来迟,默坐生侧,不作一语,以生之抑而见也,翠敛双眉,若萦愁绪。懒云求度小歌,良久始应,檀槽乍拨,清韵继兴,轻圆流利,为击节弗置。壁间粘诸诗词,镜奁旁杂陈文具。诘以素习否?他顾而笑,意似怪生引至,因别生先归。自是生与姬往来愈密,情益深,数日不见,则寝食锐减。母窥知其隐,语生曰:“郎君宜频过,勿令玉儿瘦削成疾,闷损老身也。”生笑诺。由此月夕花晨,风潇雨晦,生必在姬处。秘嘱婢媪勿扬,故人竟不知有姬也。生后谋以金屋贮姬,事竟中格。姬工韵语,而不长于填词,所作皆楚婉可诵,其《长相思》曰:
  惜年芳,懒自妆,镇日如酲坐绣房,思君春昼长。 背灯光,炷炉香,衾枕闲留惯半床,更阑梦醒忙。
  其《如梦令》用坡仙韵曰:
  前度郎何归骤,近日妾如病酒。怕听夜笙歌,小妹娇憨依旧。知否?知否?镜里容儿较瘦。            呜呼!天下所难者,情缘耳,生与姬深于情,而悭于缘,能不令千万世才士美人同为一哭哉!
  韵秋,白门人。其母梦吞桂蕊而生,小字桂珠。幼常依外家穆氏,故从其姓。年十三,遭粤寇之乱,移家雉皋,遂居曲中。及笄,明眸皓齿,艳绝一时,玉骨冰肌,光彩四射。性柔顺,而尤聪颖异常,针黹丝竹之属,偶一效之,无不精妙。丙寅之秋,始至吴门。其时苏台缙绅,方竞以靡华相尚,问柳寻花,征歌选舞,裙屐之宴,排日为欢。闻韵秋名,咸思一见为快,因是门外车马阗咽,而姬处之漠然也。每遇贵人宴集,招之辄不往。即往,或三两语,却坐移时即去。惟值文字饮,则流连忘返,促之亦不行。是殆其生平夙好,或有结习未忘欤?善歌曲,每一发声,合座倾听,无敢哗者。平居不御铅华,而天然妩媚,衣履间,洁无纤尘。所善某生,倜傥不群,善属文,甚得姬欢,愿委身事之,信誓甚坚。会某方面谬作威福,打鸭惊鸳,知韵秋负重名,意在摧折之。遂仓皇出走,寄居乡落戚家。招某生申前约,议垂成矣,其家有嫉之者,中以蜚语,生遂托故辞去,姬涕泣欲死。某乙,佣保子也,积赀设肆,如逆旅然,多导富人游狭邪,逢迎冠盖间。久涎韵秋美,以出身微,不敢言。至是以诡词乘间篡取去,其家悔之,已无及。后遂不知所终。呜呼!韵秋一娟好女子,容态修丽,言词敏淑,犹有六朝金粉之遗,使之沦落风尘,已深慨惜;乃又使之失身于佣奴之子,可胜叹哉!邯郸才人,嫁为厮养卒妇,此古今所同J慨也。
  汪蟾辉,珠江才妓也。本南海良家女,秉性温和,吐词隽雅。幼时母授以书,辄能记诵。稍长,爱作小诗,颇有风致。及笄,误嫁娼家,其夫病疾不能人,深以为恨,然已无可如何,惟时时背人饮泣而已。家贫,遂理姑倚门旧业,姑亦怜其俊慧,俗客造访概勿与通,遇文人词客,始令接见。所居小楼三椽,窗明几净,法帖奇书,杂陈于香奁镜槛之旁,笙笛之类,不屑置也。客至焚香煮茗,相对清谈,不杂淫亵语。逢二三知己,或飞觞月下,或分韵花前,兴亦不浅。与番禺徐生菊仙性情最洽,几于无日不至。常持葵扇乞诗,生戏题二绝云:
  不须蝉噪画来工,己得常持素手中。
  好问小亭花影里,扑来萤火一星红。

  欲锡嘉名定合欢,暑消三伏胜裁纨。
  只愁约赴黄昏后,故障娇容不许看。
  既而生父闻之,严加防范,欲寻旧好,不得其便。汪犹未之知也,以书招之,不至,因缄诗以寄云:
  情书昨已倩鳞鸿,满拟西窗话旧衷。
  不意近来踪迹阔,仍将离恨寄丝桐。

  记否当年月下时,双携素手入帘迟。
  纵然未定三生约,合向春风忆旧知。

  半缕情丝表热肠,更裁诗句问平康。
  倘无别院娇姿恋,妾拟邀君共一觞。

  君如许妾卜佳期,宜惜流光若马驰。
  春去苦留留不住,及今犹有好花枝。
生读之,感念昔游,亦寄诗以谢云:
  初度相逢卿忆不?嫩凉天气近中秋。
  凭栏共玩西楼月,残夜疏帘半下钩。

  醉月评花兴一般,每逢佳月共追欢。
  怜余小病秋风里,药检奇方手自丸。

  舟从邻郡乍归时,即寄鱼笺报我知。
  无限离情浑未诉,先持葵扇乞新诗。

  裁将佳句诉情浓,更翦香云密寄侬。
  良会渐稀无别故,只缘生性近疏墉。
  及秋,生赴试羊城,竟寓其家,缠绵甚挚。生出重金赠其姑,迎置别墅,以为阿娇金屋之藏。逾年生一子,遂告于父迎归,正小星位,伉俪间倡和极相得云。
  王盼云,都中名妓。丰姿朗润,韶秀无双,贵介子弟多结纳之,名重一时。有某观察筮仕北方,以事至都门,偶作狎邪游,闻盼云名,往访之。初见于樱桃花下,晚妆甫罢,脂粉不施,而媚态闲情,殊令人心醉。某观察昵之甚,以为温柔乡在是矣,盼云亦愿托以终身,两情胶膝,眷恋殊深,即出重金为之脱籍,携赴保阳,旋又差次析津,宠以专房。观察夫人系望族名媛,淑慧知书,观察广置姬媵,绝无妒嫉。此次盼云居簉室之列,夫人亦莫之阻。盼云既从观察,恃宠而骄,观察并将出入会计,悉付盼云管领。无何,观察病殁,诸姬星散,知盼云不能守,遣之不肯去。继屡与夫人勃溪,言欲分家赀之半,夫人性贤而量广,梢梢畀之。盼云本有积蓄,又得分金,携赀至都,依然作倚门生活。惟盼云马齿日增,蛾眉渐老,未免门前冷落车马稀矣。嗟呼!盼云负宠孤恩,为人齿冷,是青楼之下材,黑海之孽障,殊无足取已。
  桂仙,金陵人。从假母姓王,秦淮画舫中之翘楚也。色艺冠一时,居丁字帘前,精音律,好文墨,尤善箫管,以诗画受学于侯广文青甫、汤贞愍雨生,两公剧赏之,列女弟子行,名益噪。喜应接才人韵士,遇龌龊富贵者,辄加以白眼,虽婴假母怒,恒不顾,终以此堕假母计,卒归伧父,姬抑郁不自得,不一年瘵死,年仅二十。兰簃主人,于丙午秋就试白门,以文字订交桂仙,愿委身焉,兰簃亦亟谋纳诸金屋,格于父命,不果,濒行画桃花一枚以赠,缀短句云:
  点笔蒸为十里云,留春不住意徒殷。
  微闻刘阮当年事,流水桃花又送君。
遂别不复见。其明年,侯汤两公大会名流于河上,较艺桂仙水榭中,扬州浮屠莲溪于座间写照二帧,一付桂仙,一自庋。越廿五年,乃以归兰簃,兰簃系情昔梦,枨触无聊,亲付装潢,以征题咏,亦可谓深于用心者矣。嗟呼!姬以绝世姿,工词翰,娴绘事,见赏于名公鉅卿,赫然名重一时,而卒不能得所归,抑何造物之忌才也!
  张若涛,字薛仙,丰姿娴雅,吐属温柔,弹琴赋诗,敲棋度曲,无一不臻精妙,书法尤工簪花小格,秀骨天成,为闺阁中所仅见,以是名噪一时,王孙贵戚,慕名造访者踵相接,而若涛意殊落落,少所许可。榕城瞿生,世家子也,美丰姿,善弹琴,工绘事。以事至吴。吴下故繁华区,花柳之盛甲天下,珠帘十里,箫鼓三更,入其中者,莫不目迷心醉。生性素谨愿,不作狎邪游,同辈辄非笑之。一日某巨绅招生饮,乘生醉,挟之往勾栏。生醉中举眸四顾,于两行红粉中,独目注若涛,几有乞取紫云之意。某绅见生情景,笑曰:“阿呆甫入温柔乡,便真个销魂耶?”因命置酒,为生与若涛合欢。漏三下,客尽归,而生独留。若涛初见生,颇不满意,乃伪醉假寐。生仿徨室中,见陈设精雅,洁无纤尘,四壁皆图书,近几悬古琴一张,不觉触所素好,思一奏技,又恐惊其清梦,屏息枯坐,夜已将阑,而若涛始醒。生笑曰:“美哉睡乎?”若涛不答,从容对镜理妆,启炉炷香,向壁间抱琴下,敛容抚之,极目送手挥之妙。弹未半,忽为变征之音,凄凄切切,如泣如诉,生听之,不觉泪下。所弹盖胡笳十八拍也。若涛因罢弹问生曰:“亦能此乎?何所感之深耶?”生曰:“卿以此自寓沦落之感,仆亦同此情者,入耳警心,能不悲从中来!”若涛闻言,默然久之,谓生曰:“试更为君弹一曲可乎?”于是重理旧弦,别翻新调,生倾听之余,愈加感叹曰:“伯牙钟期,千载难遇,卿弹此高山流水之操,而以知音许我,初何敢当!然如卿者,未始非青楼中之伯牙也。”若涛至是始有喜色,与生剪烛窗前,娓娓谈家事,东方既白,亦无暇作巫山之梦矣。生归旅邸,梦魂颠倒,颇不自持。次日若涛贻生瑶琴、玉笛、玉佩、诗扇数事,扇为若涛亲笔所书,诗亦近作也。生得之狂喜,报以古画、玉环、湘管、梅花帐,帐为生所自绘,亲携之往。谓若涛曰:“明珰翠羽,卿固有之,仆不敢以俗物溷卿清赏。此区区者,虽不足贵,然非寻常绣闼中所能解识者。风雅如卿,当留作红闺雅伴也。”若涛欣然曰:“妾以弱质,堕落泥涂,君独不视为章台柳,而宠异之如此,当悬佩终身,不啻太真之金钗钿盒矣,特未知君子之心何如耳?”自是往来益密。一日若涛告生曰:“明晨花朝,妾等姊妹为盒子会,画船箫鼓,当于虎邱山塘间作竟日清游,各奏一技,琴棋书画,但须惟其所能。君盍同往一游,绘图以志胜会何如?”翌日,生与若涛偕往,众美毕集,须臾酒炙杂陈,云璈竞奏。生蹀躞其间,左顾右盼,目眩神移,恍置身蕊宫瑶阙间,亲按宾云小队矣。酒酣,伸纸作图,点染工致,并以八分书颜其图,曰:“闹红一舸。”诸美人喜,竞以巨觥为寿。若涛曰:“如此雅集,有图不可无诗。”因援笔赋二绝句云:
  春波潋滟绿湔裙,夹岸花枝点发云。
  难得花朝天气好,酒船归去趁斜曛。

  点拍飞觥事事宜,群花貌出影迷离。
  一奁合受熏香供,知否凝眸吮笔时。
  题毕,生大加叹赏。及归,红日衔山矣。生家本非丰,若涛知之颇稔,一日出一裹赠生,归视之,皆金叶也,疑为助妆需,因询之。若涛曰:“为君买酒赀。”生固辞,若涛曰:“妾日来无需此,君为妾暂存之可乎?”生始诺之。若涛虽堕烟花,然性志高傲,每思脱籍从良,顾见来往青楼者,非龌龊之金夫,即浮逸之浪子,但解黄金买笑,未能白首相依,以是郁郁不自得,遂成心疾,时发时止。自识生后,见生举止大方,于温柔乡中颇能体贴入微,拟为终身之托。一日疾作,生往视,询症之所由来,若涛具以告,词气之间,隐露生死相依意。生感其情曰:“卿之心事,仆固知之;但仆堂有老母,尚须禀命,室有糟糠,恐难见容,是以踌躇耳。”若涛曰:“小星之列,妾固甘之,宜急作书禀命慈闱,妾实不能久居此火坑中也。”言已,泪簌簌下,生亦相向泫然。后卒梗于慈命,并促生归,生持书示若涛泣曰:“白头之约,期以来生。”若涛不觉失声哭曰:“命也如斯!夫复何言?自此以往,妾亦无意人世矣。”遂绝粒。生慰藉再三,始强进粥糜,然病根自此深矣。会生母催归符又至,不得已束装南旋,若涛送生至垂虹桥畔,问生再来期,生答以“来年春初。”若涛泣曰:“妾病人膏育,旦暮将作泉下人。君明年来,倘念旧情,可于邓尉元墓间,酬妾一杯酒,九原有知,当笑倚梅花,来拜君贶也。”生掩泣移时,遂挂帆去。明岁生来,则若涛化去久矣。闻属纩时尚连呼生字者三。情之所钟,竟至于此!生为营斋营奠,亲至墓下,浇以佳酿,痛哭而返,终身不复作青楼梦云。嗟呼!命薄缘悭,如若涛者,其尤哉,其尤哉!
  云娘,广州人。意态娴雅,容貌娟秀,工歌曲,颇识字,能作小诗,翩翩有致,珠江船舫中之杰出者也。西泠太瘦生,偶游岭表,以粤东为众香国,名花如林,必有所遇,时偕二三同事,访美河干,连襼掎裳,闲寻风月,则窄袖蛮衣,妆束殊异,涂脂太赤,两颊常晕红潮,因笑谓:“温柔乡何异罗刹国?”继而司空见惯,专选真材,惟是丰姿绰约者容或见之,而吐词隽雅者曾不一觏,至于藏钩射覆,读曲填词,则不必问此中人矣。及理归棹,同人为之醵饯于珠江,循环痛饮,殆无虚夕,月明映水,灯彩摇波,发影衣香,不酒而醉。一夕于群芳杂侍中见云娘,亭亭小立,皎然如玉树临风,琼林照月,与之接谈,语尤绝俗,见扇头诗,喃喃微诵,问“卿能此否?”掩口微笑。由是目成心许,意拳拳也。临行索送别诗,生即席成三绝云:
  岭海饥驱秋复春,青衫憔悴老风尘。
  生平毕竟畴知己,第一珠帘半卷人。

  好花过眼尽云烟,惆怅今宵又别筵。
  蜡炬未残更向尽,笔花和泪记良缘。

  话到分离声暗吞,一腔愁绪一灯昏。
  生憎鹦鹉偷传语,漏泄春光不敢言。
  姬有婢,每于鸨母前播弄唇舌,故末句云尔。云娘朗吟数四,意亦良会。时更筹三报,姬劝生勿归署,凭肩小语曰:“蒙君知爱,虽一面缘,尚尔前定,岂往还数日,而三生石上独无前缘在耶?请君留此,妾将以和诗为媒。”裁笺拭砚,信笔吟成,亦和三绝云::
  狼藉烟花十七春,不堪回首堕红尘。
  郎真爱我还知我,青眼从今有几人。

  剧怜故土尽烽烟,且屏清愁醉绮筵。
  妾是解人劝慰藉,三生石上一宵缘。

  隔溪桃李总无因,脉脉相思泪欲吞。
  侬不逢辰郎不遇,一般萧瑟坐黄昏。
诗意颇为凄惋,生与姬殊恨相见晚而相离遽耳。姬后从番禺某太史为小星云。
  莲真,粤人也。玉肌瑶骨,爱作艳妆,双翘纤瘦,不盈一握,弱不胖衣,使作掌上舞,不减汉宫飞燕也。其母恃姬为钱树子,所索甚奢,姬每得缠头锦,辄以奉母,不敢秘锦箧中。所稔多贵介子弟,声名鹊起。鉴湖瘦腰生,旧家子也,随父宦粤,一日珠江见莲真,艳之,遂订香盟,眷恋甚至。莲凡有所求,无不曲意畀之,火齐木难之属,悉为莲取给。半年而资用渐竭,惧见责于亲庭,遂游沪上,繁华如梦,回首都非,虽不能屏绝路柳墙花,而曾经沧海,除却巫山,月下花前,常有抚今追昔之感。莲亦念生无虚日。适珠海有花丛之禁,莲言于母曰:“郁郁居此,何以为生,盍迁地为良耶?”实则意不忘生也。航海抵沪,僦居遇祥楼,日侯楼头,而生杳无音耗。一日夜漏二下,生有友邀饮其家,赌酒征歌,声传户外,莲审听之曰:“意中人果在斯耶?何其声之相似也!”搴帘一睇,遽倒生怀,掩泣不能成语,良久始曰:“前情具在,君竟水流花谢,置身月地花天耶!曾一念及莲真尚在风尘沦落否?”慰籍良久,破涕为欢,洗盏更酌,留宿姬家。如是半月余,生不言归,莲亦未以缠头相索。会生有族叔赴都陛见,欲挈生偕行,生语莲,莲曰:“宴安鸩毒,不可怀也,妾稔君今非昔比,恐君以妾贫富易心,故半月以来,伴君岑寂,以表妾心。勾栏中岂妙手空空儿久居之所,妾不汝索,其如姊妹行白眼何?君行矣,毋以妾为念。如富贵逼人,未必无相见期也。”别生数年,门前车马,渐形冷落,时姬年华亦已徐娘半老矣。扁舟返粤,改名岐凤,杜门谢客,以待生归。比生得志旋里,而姬已于两月前逝矣。白头未遂,红粉先埋,生祭诸其墓曰:“王伯舆为情而死,我宁从卿于地下耳。所难堪者,薛涛坟上,已落桃花;关盼楼头,空归燕子。”为之哭失声。生固深于情者,惜姬之不能待也,红颜薄命,振古如兹!每泚笔纪此,司马青衫,辄为湿透也。
  顾四,竹西名妓也。姿容妍丽,举止娴雅,瘦影亭亭,不数汉宫飞燕。工弹琵琶,客至,抚弦操缦,音韵悠扬,盖其性之所耽在是也。有章生者,素善音律,以曲圣自居,慕其高雅,停车过访。时当秋末,姬着褪红衫,以手支颐,倚碧栏杆,呼婢剪海棠。见生至,逆入,出琵琶弹《夕阳》小令一阕,生为击节称赏,并于凑拍处略为点拨,姬遂师事生。生至则必弹琵琶,炉香鬓影,日夕流连,闺闹乐事,固有甚于画眉者。由是情意日密,如茧自缠,不可解脱。无何客囊赀罄,生欲东归,姬谓生:“觌君一面,欢若三生,合有前缘,要非浮寄,苦海沉沦,能无援手?”生漫应之。姬置酒作别,复弹琶琶,声调哀楚,迥异常时。生曰:“卿勿为此!令人不欢。”姬乃惨然曰:“情之所发,寄之于声,别鹄离鸾,尚有悦豫之奏哉?”烛尽见跋,怅然归舟,犹依稀见姬引领遥望焉。生妇素悍,稔知生在外别有所眷,禁锢之,不令出游。隔岁,生戚串薛姓,自江南归,生询顾四颠末,薛曰:“君尚未知耶?顾四有所托,誓不嫁矣。西贾恋其美,出巨金啖鸨母,竟娶作小星。顾四知之,三日不食,碎琵琶以去。”生闻之,气郁不得伸,遂得肝疾,终身不瘳云。
  桂香,张姓,北里中尤物也。宅卜新桥,家邻泮水,迷香有窟,卖笑多金,当碧玉之妙年,具红绡之特识,枇杷门巷,艳色争夸,杨柳楼台,芳名久噪。姬轻躯玉立,韶媚轶群,性灵敏,度曲作新声,压倒流辈。听香轩主人,风月平章也,辑《四明访花录》,品为群芳冠。或有道其不足者,质诸连环生,生沉吟良久曰:“还是他!”其意谓非桂香,孰可堪领袖者!然后品评乃定。听香赠以四律,极为倾倒。有琅琊生者,具卫玠之丰姿,擅杜陵之豪放,籍寻芳以排闷,时作艳游,桃叶渡边,频番打桨,枣花帘底,几度倾樽。与姬相见魂销,倾谈情洽,芍药凭牵,几结同心之侣,茑萝愿托,行为啮臂之盟。盖姬已决订三生,早坚一念已。于是柔情缱绻,幽思缠绵,偶离则青鸟旋邀,密语则绿蛾频蹙,将作定巢之翡翠,无殊在沼之鸳鸯。孰知事好多磨,情浓遭忌。有某公子者,巨富家也,与琅琊生本相识,偶来甬上,遍觅佳丽于平康,见姬艳之,不禁强折花枝,酸流梅子,鹊巢鸠占,鱼网鸿离,而琅琊生遂自此绝迹焉。或谓姬终当设万全之策,避一己之嫌,以期莲出淤泥,毋使花飞陌路。闻姬后托东海生致书琅琊,约以烟波一舸,偷载西施。因是名花夜出,明月宵征,列于小星,贮之金屋,秋蟀春庚,前情如昨,东鹣西鲽,好梦终圆,无不为姬庆,而叹生之深于情焉。
  春林,广陵人。忘其姓,仅中人姿,而善自涂饰,雅赡风情。能弹琵琶,而尤工短调,繁音促节,靡婉动人,一时殆无出其右。余君谱香,湘乡名士也,年少翩翩,饶有逸致。以家贫,橐笔出游,某太守方以厘务于役崇川,聘余为幕中宾,与之同往。公余之暇,偕二三友人,联袂香街,闲寻风月,一见春林,即如旧识,搴帏觌面,欢若三生。于是无日不至,自春徂秋,情意益密,客筵酒局之外,缠头所需,辄不妄费余一文,而款接之殷勤,实有逾于琴瑟者。余因赠以联云:“秋月春风,毕竟在杨柳楼台,枇杷门巷;山中林下,好记取美人低唱,高士狂吟。”余生此时之乐,正觉神仙不啻也。会某太守以他事交卸,余亦辞去,客况萧条,几无以为归计。春林窥知其情,谓生曰:“是处岂可久居耶?当速整行装,别图安砚所,庶免关山失路,贻笑友朋。”乃潜搜所积,仅得十金,计不敷,复私卸臂上条脱,质二十余金,授生曰:“以此赠别,藉表寸心。”生感愧交萦,不禁拜倒石榴裙下,即日束装就道,致声珍重,为订后日永好,洒泪而别。噫!姬不独深于情,亦勇于义矣。寒士值天涯沦落之时,虽戚友亦鲜有过问者,况其为青楼卖笑之人哉?若春林者,诚可谓女中之侠矣。
  阿云,谷埠名妓也。年十四五,尚未梳拢,明眸善睐,窈窕多姿,肤若凝脂,腰如约素,殆江淹赋所云“气柔色靡”者也。颇能识字,解诵风诗,每一掉文,几如匡鼎解颐,不数郑家婢泥中之对也。某主政,素负才子之名,自号金粟峰头词人,自都门来粤,登临之暇,偕二三裙屐,买醉珠江,到眼莺花,绝无当意,主政因言:“珠江风月,谈者艳称,独仓山一老来此作狎邪游,大不满意。其门下士亦以为一例春色,白足拖鞋,青唇吹火一诗,丑诋不遗余力。初尝疑之,今而后知非无因也。”旋于别舫见阿云,特加赏识。云固绮龄玉貌,绰约可怜,而依依出肘下,若飞燕之傍人。酒罢宵阑,赠以四绝句,为写之团扇。此亦珠江一段佳话也。诗云:
  饮罢葡萄尽醉归,画船红烛扬残辉。
  巫云入夜浓如许,漫向劳人梦里飞。

  良宵风月快清谈,十里波光色蔚蓝。
  座倚雏鬓嘲暂解,反教人笑宝儿憨。

  玉笛风声谱落梅,珠江锦绣枉成堆。
  垂髫人唱黄河远,艳绝旗亭第二回。

  仿佛湖州看水嬉,三生杜牧本情痴。
  他年领郡来宜早,莫待成阴子满枝。
后为有力者以千金脱籍去,犹清净女儿身也,携之至任,宠爱专房云。
  素云,姓郑氏,西京人。年十六,从母徙吴门,家贫,遂隶乐籍,顾不轻见人,人亦知之者少。素云丰神娟秀,举止端妍,而一种旖旎风流之态,能令人意消。工音律,善琵琶,时于花前月底,聊以自娱,而不屑为人奏也。莲乡鱼生,少负才名,仪容修美,仲春偶游城市,瞥睹姬,目眩神摇,几不自持,尾之至一处,叩关入,回眸瞩生,意有所属。生徘徊门外,不敢遽入。顷之媪出延生,生喜从之。精舍数椽,颇饶逸致,庭前花木繁绮,媪顾小鬟曰:“有客在,可唤阿素来。”须臾姬至,始知为素云。问答既已,婢进琵琶,姬挽袖拨弦,为《湘妃怨》一阕,随鼓随歌,音节委婉,生志乱情迷,痴坐不语。姬瞷媪出,谓生曰:“蓬门陋质,溷迹风尘,得遇郎君,实出万幸,倘不以花柳见轻,可侍巾栉。”生沉吟良久,答以家贫。姬曰:“义合情深,虽贫何害!妾揣郎意,殆为河东狮耳。请勿复言,但频来,应无不可者。”生颔之,自是日必一至,情好甚笃,虽未谐鸳梦,而灵犀一点,固已脉脉相通。生因事归半月,梦魂萦绕,乘间往访,坐久不出,急问媪,媪笑曰:“尚问阿素耶?三日前为西泠阮公子窜取去矣。郎君早几日来,尚得一见。”生闻之于邑,侦知阮寓,作书遗姬,姬得书洒泪终夕。乘阮出,复生书曰:“自入侯门,身同禁锢,正深怀念,忽奉朵云,诵绮语之缠绵,益私悰之怅惘。红楼十二,目断飞鸿,既难效红拂之私奔,又未若绿珠之授命。愁城固结,恨海谁填,一日六时,回肠百折矣。惟愿萧郎,别缔良偶,薄命烟花,勿以为念。”生览之,怅然若有所失,从此杜门谢迹,不作寻芳梦云。
  珍姑,字可瓜,玉貌韶年,丰姿娟好,虽居平康,而不屑效倚门龌龊态,闭关却扫,惟二三文士雅流,得见其面,至亦惟按曲征歌,捧觞侑酒而已。以是纨袴鹾茵,游狎邪者,多不喜往,故名不甚着于章台间。李生非熊,蕴藉人也,一日独游城北,中途遇姬,与姬偕行,爱而遥尾之,姬亦掠鬓整衣,时频回首。至一曲巷,媪先推扉,姬秋波斜溜而入。生蹀躞户外,无由得进,因默识其地而归。翌日复往,双环半掩,斜角有酒楼,迳登小饮,适有友至,添樽更酌。言次媪携榼出,友笑指曰:“伊家殆有佳客矣。”生乃乘机详询之,惊勾栏中生得有此丽人。友约暇日往访。生颔之。夕阳渐堕,半醉而别。越日晨起,修容易服而出,迳往叩扉。媪见生,即曰:“珍姑昨遇郎君来矣!”女搴箔相迎,欢然笑语,情如旧识。款洽间,媪曰:“郎君来大好,惜无佳品饷客,枣糕瓜子,只佐清谈,得毋饥否?”姬令备早炊,留生小宴。自后过从不时,缱绻殊甚,每思作合,未得良媒,因填《蝶恋花》一阕以志感,用醉翁韵云:
  不识相思根几许,剪断还黏,缕缕心头数。襟袖偎香酣梦处,分明霜印迢迢路。 流水年华容易暮。月影移花,那得留莺住?软语商伊伊不语,欲抛为惩难抛去?
  其情缠绵婉转,一往而深如此。后姬卒于归生为正室,伉俪I可极相得云。
  屈大姑,汉皋人。年十七八,貌不过中人,而媚态流逸,丰致娉婷,见之者,未有不色授魂与也。父业屠,以年迈家贫,而又无子,乃使大姑堕入烟花,倚门卖笑,籍夜合赀以为食。未必非老屠之孽报也。汉皋多私娼,名为住家,妓止一二人,客来无载酒听曲之事,惟月上柳梢,作巫山佳梦而已。大姑失身此中,无殊火坑,思欲自拔,而未得其人。孝感县某令史,与之昵,每解税至省,必息装于大姑所。往来既稠,情好愈密。然大姑迫于其父,欲嫁不能。令史本无多金,又惧妻妒,亦踌躇而不敢。二人辗转筹思,计无所出,因易同心之结,而为同穴之期,未成鹣鲽之盟,先筑鸳鸯之家。七夕向晚,双星渡河,相与涕泪私语,忽又熏沐易新衣,鸨母心疑之。夜阑置酒对酌,盈盈相视,大有悲惨色。时户已闭,鸨母穴隙窥之,则见二人始则饮泣,继则无声,以阿芙蓉膏倾入酒樽。鸨母睹此情景,疾呼破扉而入,急泼鸩酒于地。细诘缘由,乃知为种情之深也。夫大姑为妓中下乘,而令史不过县内一胥吏耳,情缘既缔,固结而不可解,至以身殉,安得谓非世之情种哉!灵芬馆主曰:“惟儿女之痴情,为人天所动色。”我亦云然。
  阿韩,鸳湖荡桨女也。风鬓雾鬟,绰约多姿,禾中裙屐少年,殷商大贾,爱坐其船。每当春夏之交,放棹于烟雨楼前,杨柳风和,藕花香送,人面与波光相掩映,益增妍媚,别具风流。性尤柔顺,而聪慧异常,每发一语,妙解人颐,秋波一转,娇态动人。所得卖笑钱,簪钗环珥而外,积有余赀。有某生者,貌如卫玠,情比荀郎,才华则张茂先之流亚也,顾有长卿之贫,家徒壁
立,无隔宿粮。与韩缱绻最深,而韩殊不以寒素薄之,解香奁以助膏火资,无虚夕也。未几生应秋试,名登桂籍,韩欣喜之色现眉宇,自诩以巾帼而识英豪,遂愿抱衾与裯焉。生念其情,倩媒纳聘,行簉室礼,女貌郎才,人称双绝焉。呜呼!寒士值寥落之秋,即戚族亦鲜有顾问者,而韩能于风尘中独具慧眼,可云侠矣。要亦天缘也,不然,当其名噪一时,意中人岂少哉?何必眷恋此青衫憔悴之人欤?情生于缘,缘生于情,而后月老始能作撮合山也。
  张素琴,广陵人。本良家女,结缡半载,琴瑟颇谐,奈家徒壁立,终窭兴嗟,对泣牛衣,计无所出。邻媪固平康中人,以言惑其夫,遂至鸾凤分行,枭鸱入室,误堕章台,非其志也。宾客往来,与钱生为尤善,心焉许之,愿委终身,顾未以告钱生也。忽遘狂且,逼以势利,至是宿愿难偿,竟誓以死。一日钱偕友蜡屐过院,张筵小饮,琴艳妆劝酒,坐钱膝上曰:“妾生不辰,流光荏苒,轻尘栖弱草,于今十七年矣。又不幸中道暌违,事难如愿,今已矣,月缺花残矣,君若惠顾前好,葬妾蜀冈之上,并有六龄弱弟,惠而教之,死亦瞑目。”钱深异其言,正相慰藉,而琴力不支,气绝遽殒,盖早已吞阿芙蓉膏而拚以身殉也。钱生悲之,出数百金为琴埋玉,并恤其弟。嗟呼!千古红颜,同嗟薄命,一抔黄土,难葬牢愁。香销玉碎,问有恨之谁偿;月老天荒,叹此情其何极!斯亦风尘之佳话,花月之遗闻,今昔有情人,所同为伤心者也。按此与上所记者,本是一人,特情事稍异,故并存之。
  钱丽君,吴门人。媚眼流波,长眉压黛,丰神骀宕,妖冶不群,姊妹行中,艳名独着。然性颇傲,虽处章台,非其所乐。与陈生善,有啮臂盟。陈固贫士,有怀倚玉,无屋营金,不敢以妙手空空儿,蹈红绡故智,事竟不集。万不得已,无可奈何,任其光阴苒荏,送旧迎新而已。某商,蜀中大贾也,作客苏台,慕姬名,备蜀锦十端,踵门请见。姬珊珊来迟,商恨相见晚,遂缔新欢,密于胶漆。由此雨夜雪宵,花晨月旦,非姬在旁,不能怡情适志,而姬亦缠绵缱绻,体贴入微,向时陈生,固不必身入侯门,而已视同陌路矣。一日姬谓商曰:“昔人以勾栏为香粉地狱,君能使火坑中现出一朵青莲花否!若视作路柳墙花,任情攀折,则负妾深情矣。出桎梏而登袵席,君有意乎?”商曰:“是固余心,当惟卿命。出千金以赎蛾眉,曹瞒风义,何敢多让。所不可知者,恐卿心匪石耳。”姬曰:“君肯一为援手,妾且生死惟命,山移谷变,矢死靡他,石烂海枯,钟情不易!”商因与鸠母商,以八百金脱其籍。将有成议,姬曰:“青楼龟鸠,千古无情,一出此门,则寸缕尺丝,均非我有。妾将以布裳椎髻入君家乎?”商曰:“微子言,我已筹之烂熟。”于是吴绫越纺,为作嫁衣,缕金箱子,折叠其中,舁以畀女。择期香舆彩仗迎之以归,僦居吴下,琼华仙子,下嫁蓬莱,见者艳而羡之。不阅月而衫痕云散,黛影峰沉,盖玉人已远矣。然衣裳在笥,犹不疑其有他也。急启葳蕤,则已空诸所有。盖行云神女,已同奔月姮娥。侦骑四出,渺无影响。或曰,此桓伊假途之故智也,姬心中人,只一陈生,而陈实格于赀。某商贸贸然来,适逢其偶,于是与陈欲即反离,求亲姑疏,特假手于商,为从陈地步耳。其计亦谲矣。噫嘻!情波变幻,欲海迷离,月地花天,过于蜃楼海市,彼误用其情者,适为彼姝之所播弄耳。
  陈丽君,吴人,家住金阊,卜居吉由巷中。姿容妍丽,才艺罕俦,莲脸凝涡,柳眉掩月,堪作章台领袖。惟位置自高,于时寡合,门前车马,无过而问津者。鸨怒以二百金贱售于他处,落寞如故,迎新送旧,一年许,而缠头锦曾不满百金。色非不佳,但俯视一切,稍不当意者,纨袴子弟,裙屐少年,辄加白眼,即假母临以捶楚,弗顾也。无何姬病,月萎花蔫,瘦骨盈把。鸨屏去簪珥,使与群婢共操作。姬奄奄待毙,气若悬丝,鸨席卷姬置之冷房,而姬已不 啻魂游墟墓。适有贵客宴其家,远闻嘤嘤啜泣声,侦知其事,急唤陪花,索姬孔亟。陪花者,以佛银一饼,征妓侑酒。盖吴俗与沪异,非客唤,妓不得与也。鸨张皇间,将姬灌救,略加妆束,出见客,弱态支离,然妩媚天然,不以病魔减色,客怜之,遽还原值,为之脱籍。姬感激涕零,伏地不起。客诘其说,姬曰:“妾风尘中阅人多矣,生死人而肉白骨,未有慷慨如君者。如怜妾,请备妾媵列,以酬万一;倘委之而去,火坑虽脱,袵席难登,妾不合时宜,终难免填于沟壑耳。”客以冰人自任,而姬伏地如故,客曰:“我之所以拯卿者,始愿固不及此也。卿如有意,能耐单寒,仆亦何忍固拒,但虑有初鲜终耳。”于是与姬约,月给青蚨三千头,俾挂名籍末,异屋而居,客盖无意于姬也。姬自归后,屏去铅华,亲操井臼,暇则以十指刺绣纹,一岁除租课饭颗外,尚余二十余千。客睹而怜之,谓“如此,乃可作闺中人也。”适断鸾胶,迎为正室,象服是宜,居然命妇云。呜呼!当姬壹志从容,已拚绣佛茹斋,了此一生,盖繁华梦醒,淡泊心甘,故能于火坑中结清净果也。
  香云,武昌人,流落汉皋,遂隶乐籍。媚眼流波,长眉入鬓,秀外慧中,冠绝一时,富商贵介,招妓侑觞者,辄乐就姬。以是征歌佐酒,殆无虚日。姬亦身价自高,龌龊浮浪子,视之蔑如也,所与往来者,多名下士,酒阑灯灺,惟事谈诗问字,语不及私昵。湘阴徐海宗茂才,尤与之善,相约以终身为订。尝曰:“若得负郭田数十亩,环植桑柘,结庐其中,竹篱茅屋,淡泊自甘,妾为蓄蚕织缣,以纳太平之租,暇则茗碗炉香,读书作画,花开月上,陪君小饮,此乐虽神仙不易也。”生然之,日夕筹赀,谋为之脱籍。与同学友假得三百金,爰与鸨商,鸨必欲取盈焉,姬乃出素蓄私畀生,已有成说。一夕,生寓庐不戒于火,一切荡然。姬知之,恚甚而病。生父得耗,寄书促其速归。生走辞姬,时已病不能起,相见执手,呜咽不作一语。别后十日而姬死,比生来,已葬于北郊。生悲不自胜,特购沉香木,觅巧匠雕姬小像,置于小龛,供诸斋中,撰长联以挽之,藉以纪恨焉。上联云:
  试问十九年磨折却苦谁来,如蜡自煎,如蚕自缚,没奈何罗网频加。曾语予云:君固怜薄命者,忍不一援手耶?呜呼亦足悲矣!忆昔芙蓉露下,杨柳风前,舌妙吴歈,腰轻楚舞。每值酡颜之醉,常劳玉腕之扶,广寒无此游,会真无此遇,天台无此缘。纵教善病工愁,怜渠憔悴,尚恁地谈心永夜,数尽鸡筹,怎能忘袅袅娉娉齐齐整整。
下联云:
  不图三两月欢娱竟抛侬去,问鱼常杳,问雁常空,料不定琵琶别抱。然为卿计:尔岂昧夙根者,而肯再辱身也。若是殆其死乎!至今豆蔻香消,蘼芜路断,门犹崔认,楼已秦封。难招红粉之魂,枉堕青衫之泪,少君弗能祷,精卫弗能填,女娲弗能补。但愿降神入梦,与我周旋,更大家稽首慈云,乞还鸳牒,或有个夫夫妇妇世世生生。
  此联多至二百五十字,可称杰作,岂以意重情深,非长言之不能尽耶?
  金凤,姓何,白下人,秦淮香国中翘楚也。容华绝代,靡曼寡俦,柳黛描螺,莲钩蹴凤,个中人皆推以为巨擘。居恒高自位置,所与往来者,皆名下士,一切大腹贾,莫能望其肩背。黛湖逸史,皖中名下士也,入都赴京兆试,不谓刘蕡下第,毷氉而归,买棹秦淮,欲藉香国衣裳,章台粉黛,以一洗牢骚屈抑。偶遇金凤,以为是尤物也。时方盛夏,凤兰汤浴罢,服葛衫,衬轻红裹肚,裙下斜露绣鞋半折,肌理玉洁,蛾眉一弯,虽远山杨柳,近水芙蕖,不足拟议,一见心倾,遂定情焉。赠以楹联云:“怀里不知金钿落,夜来曾有凤凰栖。”张之座右,传诵一时。生以此为温柔乡,意将终老。然客囊有限,欲壑难填,未几床头金尽,凤促之行曰:“青楼自古无情地,所恋恋者阿堵物耳。人情翻覆,鸨态炎凉,迟行恐遭白眼。苟情缘未尽,未必无相见期。”出私蓄二十金以助行。李生父时为蜀中太守,因遂束装就道,感凤刺骨,虽关山程渺,鱼雁风疏,而无时不耿耿于胸中。至蜀半载,生父畀以千金,俾归营窀穸。生红颜念重,白骨情轻,又之秦淮,作前度之刘郎。凤相待之情,益增缱绻。生挥霍素惯,囊中装悉作缠头,不三月赀罄,惘然出门。凤执手临歧,泪珠潜堕,生转慰藉之,因叹曰:“此生不到分离,平日安知恩重?”凤对以“少小虽非情种,何人不解相思?”生曰:“卿一往情深,见乎词矣。卿固多情,侬非薄幸,此行若利,当以金屋贮卿。”盖生年谊世谊宦苏者多于蓬麻,金阊一行,拟呼将伯。不意春水情深,秋云谊薄,尽知生销金有窟,谁肯以有用赀,填无底壑者,即少有馈遗,仅给舟车之费而已。生怅然而返,囊橐羞涩,面目寒俭,非若曩时之翩翩矣。因念凤尘中矫矫,当不以盛衰易心,命驾再往秦淮。凤睹生丰姿,回殊畴昔,已珊珊来迟,数语寒温,悉其近况,推故起去,生千呼万唤,始一出来,而平日之旖旎缠绵,至此冷若冰霜。生曰:“青楼情状,如是如是!卿固雅人,何亦下侪流俗?某虽客途落魄,当有日得意春风,图卿偕老。”凤曰:“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侬不能向阎罗天子乞续命丹,看富贵逼人也。”生惘然而出,因见花丛为恶道,举以告人,为狭邪游者戒。金凤之名,以此稍损。
  月君,李姓,雉皋小家女也。丰神秀逸,举止娉婷,闾里中无不啧啧赞美。破瓜之年,隶籍平康,一时芳誉翕然,名士雅流争相招致。吴门某孝廉,以应邑侯聘,渡江而北,簿书丛里,偶得余闲,辄作狭邪游。见姬尤眷之,月夕花晨,时相过从,赠以楹联云:“近水楼台先得月,落花时节又逢君。”生去后,与金陵某甲善。甲设机房于雉皋,时就院中宿,相得甚欢,啮臂盟心,坚订婚嫁。嗣甲将出外贸易,姬许以谢客相守。越二年,甲获数千金归,将往访姬,以践前约,恐姬有他志,故作落魄状,敝衣以往。及相见,姬凝视良久,邀甲入房,情甚款密。甲诉近况艰苦,姬所以慰藉之者良厚,曰:“观君气概,必非久下人者,特时未至耳。”即就床头检钱票五十竿赠之曰:“可以此先具行李,置衣履,来此小宴,徐为君图。”甲归夸于友人,谓姬矢志弗渝,不负平时相赏,众亦侈口交赞,谓不意勾栏中乃有是人。甲旋易华服至院,特张盛筵,折简招诸友,淹留信宿,出百金为缠头费。院中诸姊妹问姬慧眼观人,何以不爽?且曰:“此不难知,特卿等自不留心耳。彼衣服虽敝,而丰颐广颡,神彩发舒,且其外虽露忧容,而举动颇觉自得,是以知其伪也。”群皆悦服。甲不知堕姬术中,出重金赎之,纳以为妇。姬自此布裳椎髻,为持家政,琴瑟间极为静好,人多羡其遇而嘉其慧云。
  梅卿,秦淮名校书也。声价自高,性尤亢傲,裘马翩翩,而中无所有者,辄不愿酬接,甚或以闭门羹待之。自叹堕落风尘,屡欲择人而事,无奈心目中少所许可。伴松逸侣,皖中名士也,少负重望,潇洒不群,常着白袷临风,亭亭如玉树,见者疑为神仙中人。家綦贫,闭户读书,不与世接。有贵介仰其名,欲以金帛交欢,却之不顾。年十八就试金陵,偶偕友人放浪秦淮,见姬丰韵娉婷,衣裳雅淡,疑非北里中人。姬亦凝眸睇生,略诉生平,即与订好。继开小宴,即坐生肩下,如飞燕之依人,银烛双摇,珠光四照,愈觉妩媚异常。酒阑灯灺,送客留髠,泣谓生曰:“妾不幸早堕苦海,亟思自拔,阅人多矣,无如君者,愿以终身为托,幸勿弃捐!”生曰:“仆寒士,何能从勾栏中买佳丽?且家无金屋,何处贮娇?恐终负卿,奈何!”姬闻言,泪涔涔下,枕函尽湿。生曰:“若今秋能一战而捷,桂花香里,或可一订良缘。”姬乃收涕为笑,使人移生袱被就院中读。姬限课程若师保,暇则烧烛煮茗,以佐清话。每入场,姬买舟亲送之贡院,归后焚香吁天,竟夕不寐。将出场,复舣舟河干以待。试毕,留生待榜,租鸭嘴船,安排笔床茶灶,偕生遨游三山二水间。榜发之夕,生痛饮高卧,姬先遣人市题名录,徘徊室中,足无停趾,婢妪窃以为异。天将明,而报犹未至,姬和莺粟酪端坐以待。忽闻叩门声急,则报录人踪迹而至,生巍然列经魁,姬大喜,犒以重金。生拟返里,谋入京资斧,姬不听,曰:“君且读。届时妾当为君筹之。”生感其意,下帷攻苦。冬杪,姬招院中人饮以酒曰:“数年共处,时相劳苦,今当永别,可各尽欢!”复赐以金,厚薄有差,众知姬欲从生,捧觞为贺。姬买舟泊楼下,尽室以行。生怪之曰:“卿欲何往?”姬曰:“伴君入都。”生笑不言。天明促生登舟,布帆遂发,达袁浦,易车而行。未两驿,姬病,生劝留寓静养,以为后图。姬执不可,强为笑语以慰生。达京,病益剧。会将临场,又为生料量考具,日夕不少休,劝之不听,赁车送生入场。归而呕血晕绝,救之始苏。复于静坐中,焚香潜祷。末场姬病甚,生欲不赴,姬曰:“妾千里相从之谓何?今不行,负妾跋涉矣!”生不得已,惘惘出门,临行姬泣曰:“好自为之,不复能相送矣。”生草草完卷出,至巷闻室有哭声,入视则姬已死,女仆号于旁。生哭之恸,殡殓尽礼。榜发成进士,遂扶柩旋里,誓不忘姬,即于室后筑园,葬姬其中,旁构精庐数椽,肖姬貌为花神,俾子孙岁岁祭之。作《哭花诗》三十首,哀感顽艳,传诵一时,嗟乎!姬一女子耳,乃能识英雄于微时,抑何鉴之神也!相从千里,卒以身殉,情之所钟独深矣!生报之不可谓不厚,而姬亦从此传矣。
  湘娥,邢姓,吴江之铜里人。以遇寇乱,鬻于平康。雏发垂有髫,眉目如画,回眸一笑,能令人真个消魂,走马章台者见之,无不颠倒失志。顾姬志在从人,苛于择偶,于富商巨贾中少所心许。吴门某公子,风流蕴藉,翩翩裙屐少年也。父宦于楚,公子随任读书,性放诞,喜作狭邪游。父束之严,居恒郁郁不乐。后返里小试,遍游曲巷,见姬惑之,曰:“此殆汉成温柔乡也,将于此终老矣。”朝暮在姬所不出,几不知世外别有沧桑。凡县府院试,皆由姬家入场,同学多姗笑之。案发,举茂才第一,一军皆惊,诵其文,无不敛手推服。一夕酒阑灯灺,姬泣谓公子曰:“妾以蒲柳陋质,得侍巾栉,欣慰何极。若竟渭城一曲,各自东西,则‘宁可万死碎羽翼,不忍云间两分张’之谓何!愿公子三复此言,毋使昔贤腾笑。若令妾脱离火坑,愿侍茗添香,终身为康成之婢。”公子曰:“仆已授室,且家教素严,奈何?”姬泣,公子亦泣,仆人日促登程,公子托病不行。未几父书敦逼,不得已惘然就道,姬亲送之河干,痛哭而别。及至中流,打桨烟霭,迷离犹见姬痴立长亭,学闲鸥之引领。后数年,公子补官浙省,偕友人放舟湖中,有画舫掠舟而过,中一丽人,宛似湘娥,急出问讯,而风灯零乱,相去已遥。一日有请公子赴晏者,绝无名刺,问主人伊谁?亦不答,曰:“到自知之。”公子从之行至一处,修篁夹道,曲径通幽,及入重门,则画栋雕梁,陈设富丽。仆速公子入,坐未定,有搴帘而出者,则湘娥也,素衣缟袂,宛如玉树临风,较初见时尤为艳绝。曰:“自别后,即随假母来杭,不幸假母就木,剩妾一身,无所依倚,然幸得自主,愿如琴操侍坡公,勿以风尘见弃。”公子曰:“诺。”即日携之赴任。姬侍公子不敢当夕,又婉娈能得大妇怜,闻者益贤之,群嘉姬之有识,又羡公子之得人也,争赋诗以纪其事,一时传为嘉话云。
  王才宝,字媚生,维扬人,生长红桥之畔。丰姿绰约,艳绝一时,及笄,遂隶平康,继而转徙至金陵,居秦淮河房。小阁三椽,临流轩敞,晶窗绣幕,备极闲雅。姬每当夕阳将下,画舫初经,凭阑小立,眉黛凝波,见者疑以为神仙中人。姬色艺双绝,大小词曲无不工,吐属雅令,院中人皆自叹弗如,固北里有数人物也。愿花常好馆主应试白下,得遇姬,遂与订好,备极缠绵。尝设盛宴,招上下江诸名士毕集。于时众艳争来,群花列侍,繁弦急管,酒绿灯红,诸名士擘笺题句,击钵联吟,生诗先就,得探骊珠,诸妓中,亦独推姬为领袖。试毕返棹,生赠以四绝句:
  宝儿情性最温柔,花品应推第一流。
  原是扬州新柳种,却教妆点白门秋。

  旧时题遍断肠诗,情到新欢未易痴。
  无奈鸳鸯勾绮梦,藕根为有易缠丝。

  当筵按曲许知音,窄袖纤腰弱不禁。
  一段风情谁得似,秦淮河水未为深。

  伯劳飞燕复西东,愁锁眉痕语未终。
  莫道韶光等闲度,琵琶容易感秋风。
姬执诗再三循诵,泪毗荧然,有依依不忍别之色,临行剪香云一缕为赠,殷勤订后约。嗣未知所终。
  大姑,姓周氏,荆州之沙浦人,鸨母周媪l所生女也。年十八,风致嫣然。肌如玉雪,眉目若画,人咸谓明珠固生于老蚌。姬喜酬应,而性豪于饮,见之者无不色授魂与。媪恃此钱树子一株,遂以芙蓉膏为业,锦茵绣褥,香气袭人,欹枕挑灯,令人心醉。时有谭生者,仙源人,作客沙浦,丰姿俊美,饶有玉人之目,寻花问柳,恒作狭邪游。见姬艳之,悦慕之私,形于眉睫,以为此真温柔乡也,女亦爱谭之貌,潜与谭有染。谭因作求凰之曲,而媪方居为奇货,不肯以金穴委人。姬知母意未谐,遂效文君夜奔故事,私嘱谭生贾舟江上,舣棹以待,街鼓紞如,反关卧闼,拂露而行,谭迎女入舟,挂帆东下。天明,媪起呼女不应,手揭女帏,衾裯冰冷,知随谭生宵遁。急尾之,而风帆沙鸟,缥缈天际,遥哭而返。继而寂寞庭裯,殊无生趣,乃仰莺粟酪毕命焉。谭生挈女溷迹汉皋,赁屋而居,积有半载,伉俪甚笃。女每夜辄梦媪呼与俱返,醒而述之,谭以噩梦无凭,一笑置之。女素有饮癖,一夕倩邻妪购得佳酿,藏于几畔,漏三下,谭入市未返,女忽跣足披发,自帐中跃出,颜色惨沮,腹如辘轳声,女伴诘之,始自言饮阿芙蓉膏。谭归视,则纤纤十指甲尽作紫黑色,急投以药,而瓠犀变箝,涓滴不能下咽,憔悴花容,香销艳萎,闻者伤之。噫!鸳鸯野合,鸾凤齐飞,遂令孤愤老鸨,游魂相逐,化作一缕怨丝,萦绕不脱,卒至俱殉。悲夫!


  雪鸿小记 清 珠泉居士 着

  题辞
  绿窗妆罢,水妒胭脂;红袖携来,花惭金粉。秦淮名小,小惯藏春;越舫言轻(舟名),轻刚载酒。乃有苕南词客,选色忘忧,研北银镫,抽毫作记。红牙紫玉,既曲曲以传神;翠羽金衣,复纷纷而斗景。此日歌台舞榭,销君三月之魂;他时楚馆秦楼,觉我十年之梦。庚戌夏五海陵霜桥苞拜手。

  小引
  雪鸿云者,即色即空之谓也。粉白黛绿,本属幻尘,暮雨朝云,终归乌有。天下事大都如斯。珠泉署名之旨不其微哉!为集唐人七古系之,其诗曰:
  倡家美女郁金香,片言出口生辉光。
  与君相向转相亲,维酒高歌杨柳春。
  可怜杨柳伤心树,斜月沉沉藏海雾。
  寄言全盛红颜子,古来万事东流水。
                        洪都黎松门拜题

  雪鸿小记
  余自辰秋,金陵返棹,游兴渐阑,两载高平,足不履尘市,每吟微之“曾经沧海”、“除却巫山”之句,真觉取次花丛懒回顾矣。丁未暮冬,颖川明府摄篆维扬,相偕至止。扬固旧游,城北校书,又金陵旧识,暇时过访,颇慰离怀。然当棋罢酒阑,闲谈往事,误人红粉,老我青衫,不禁相对歔欷,共悼天涯沦落也。校书居亢家花园,自园北至水关,两岸河房鳞次,同人征色选声,尝拔其尤者五人,以佐文字之饮。迨次年夏五,花天变态,情海生波,出其闉阇,风流云散,此五人者,亦偕城北校书飘然遐举焉。客窗枯坐,聊为记叙,譬彼飞鸿踏雪,隐约爪痕而已。若谓三生杜牧,赢得名存,则我岂敢。
  方璇,江阴人。本姓水,乳名阿全,方玉奴之义女。幼为金陵女伶,余于辰秋曾相识于王氏河亭,色艺俱佳,已倾流辈。以其命名未雅,易之以璇,字曰姗来。于今三年,河干邂逅,烟轻月瘦,雪韵花嫣,正盈盈二八时也。性耽清雅,沉静寡言。初小居秦淮之南,因避尘嚣,移家古旗亭曲巷中,闺阁幽深,非素心人未许排闼。王亦将顺其意,珍如掌珠。绿萍前尹,余同乡中表戚也,以裁花之仙吏,为掌玉之文星,投簪后侨寓竹西,绝怜爱之。适有伧父使酒骂座,意将逮辱姗来,绿萍嘱余护持,得寝其事。余每余暇过从,清谈移晷,尝见其理双鬓,束双弯,笑笑生芳,步步移妍,真可相对疗饥,不待酣红腻绿也。为赋玉梅二绝赠之,有“管领春风第一枝。”及“朗于新月澹于云”之句,姗来颇解赏音,浼余书于香箑,时时吟诵,出入怀袖中。会夏杪 玉奴以事速讼,仓猝间偕返里门,明月芦花,不胜惆怅。
  玉奴亦江阴人,年逾二纪,姿致犹人,惟腻理靡颜,不愧温如之目。善饮酒,工觞政,度曲亦清越擅场。
  王珑,太仓州人。年十八,与兄嫂共居,艳名噪一时。客岁上巳,余偕友人访之,值珑将赴某鉅公招,华妆炫服,匆匆就道。阅日载造其庐,适因清恙,午睡初起,帕罗覆额,芳泽无加,而逸韵风生,媚丽欲绝,始叹清水芙蕖,妙在绝去雕饰耳。于时试茗之余,继以欢宴,余于薄醉,浼其轻歌,珑力疾为度《十二红》一曲,双蛾微敛,横波流光,一串珠喉流转,如鹂音入耳,闻声对影,令人真个销魂也。夏五初旬,闻其许字吴人王某。余初疑传言之妄,往探其实,则已斑骓夙驾,蕡实宜家矣。询伊长嫂爱奴,乃知珑虽年少,早已矢脱风尘,而志在随人,又不愿作势家姬妾,因与王某夙契,识其气宇非长贫贱者,决计于归,弃纷华如敝屣焉。噫!黑风孽海,飘泊多矣,珑以稚齿韶颜,独能早登彼岸,度亦有善根哉。
  爱奴,苏州人,向居金陵,近以年长,退为房老,色犹未衰,举止温和,长于应对,都人士每乐道之。
  黄翠儿,字绿筠,常熟女伶,王天福妾也。初大妇三胖子遇之虐,嗣以色艺冠时,举家仰食于翠,始善视之。余于去春相识,时翠已十九年矣。融酥作骨,抟粉为肌,素质艳光,虽玉蕊琼英,未足方喻。鉴湖童子杏浦见而倾倒,留顿浃旬,欲以多金赎之。翠亦幽怨盈怀,愿奉公子盥匜。因格于势,未果。无何而有小玉奴之事。小玉奴者,天福之媳,早岁曾适童姓,继归于王,亦以脂粉为生。其父母知之有年,一旦讼之有司,意欲别售富室子。事本与翠不相涉,有以谗言进者,将居翠为奇货,遂被逮。时翠方娠,杏浦为之上下营救,余亦多方调护,始以疾放归。惊心甫定,怀珠遽陨,风雨梨花,几经摧折矣。先是有河南某丞慕翠名,思购为妾,丞素渔于色,且自顶及趾,无雅骨,翠百计辞之,慬而获免。会以讼余,养疴金陵,丞又极于所往,觇翠孤弱,将劫之以行。翠阖户悲号,截发以誓,奸谋乃寝。比其反也,岁聿云暮,天福夫妇方以讼事破家,不能自存。翠虽心乎杏浦,而身处窘乡,义难恝然以去,且天福夫妇,亦不肯遽舍此钱树子也。维时杏浦馆于安宜,问遗不绝。尝寓书于余暨潘子研香,就近保护之。研香赋诗十绝纪其事。余谓杏浦洵有情痴,需以岁时,自应作延津之合也。讵意天不假缘,杏浦于闰夏遽赋玉楼,鸳盟未谐,鹏飞何亟。吾为杏浦伤,并为绿筠痛矣。附录研香十诗,以志人琴之悼,且诒好事者资为美谈云。
  青娥原是谪仙人,幻色空花惹宿因。
  误落黑风三万劫,明珠一粒委泥津。

  娟娟翠竹似容光,门巷春深驻泰娘。
  何处槐枝横夹道,江干憔悴女儿箱。

  琅玕一片总凌空,只在山隈水曲中。
  红杏交枝春意闹,此君无节不玲珑。

  妒花风色太披猖,从此温柔未有乡。
  庑下孤桐厨下爨,赏音那得蔡中郎。

  沦落空怜绝世姿,阿谁颠倒独情痴。
  名花借得东风力,暮暮朝朝好护持。

  春归红袖魂同去,月上青楼影共还。
  望断天涯人不见,梦中情泪滴成斑。

  如瓜小艇逐鸱夷,烟水苍茫杳不知。
  莲子心肠红豆影,可怜苦里暗相思。

  西风白下柳欹斜,呜咽秦淮水一涯。
  半纸云蓝情万缕,总教人不薄烟花。

  春光依旧入扬州,宵市桥边古渡头。
  一树马缨迷客路,愿郎曲折到红楼。

  骑省多愁鬓已丝,为君更唱断肠词。
  安能天意从人愿,大妇同行小妇随。
  陈银儿,苏州人,居水关之东。弱岁学歌,声如雏凤,尝一夕工数剧,老伎师叹弗如。豪客赠遗无虚日,然性慷爽,阿堵物不以关怀。及长益厌铅华,素服淡妆,亭亭玉立。与绿筠夹河而居,年并十九,固一时双璧也。余友陈子心忏,雅爱寻芳,而轻薄万千,惬心者少。客春上巳,偕余闲步平康,独于银儿一见心醉,迷香洞中,拟作苏姑子好梦。暇即往访,挑以辞不答,屡叩之,或以疾辞。余私询其义妹福儿,始知银与新安蔡生订有婚誓,迨吉于归,不同章台柳矣。余笑谓心忏曰:“‘花枝已属东风管,珍重流莺别处啼’二语,可代银作答。”心忏为之惘惘者累日。然犹幸佳期迢递,无妨造室晤言,挹彼清芬,不必定作拗花人也。未几闻绿筠为讼累,银益叹此中不可居,而生亦适以油壁来迎,遂于四月杪辞家竟去。吁!银亦可谓出淤泥而不染者矣。第闻生以丞职待选,侨寓维扬,年当授室,使君固自有妇也。银于定情时,位非小星,然他日相逢,莫能两大,争春梅雪,恐费平章,则银尚于此少商量矣。偶与心忏论及之,心忏又为之闷闷者累日。
  福儿年十五,丰姿韶令,银尝教之歌曲,亦能继其声。
  陆庆儿,嘉兴人。本良家女,为王三童养媳,虐于其姑,驱事章台,非本志也,葳蕤自守,楚梦犹虚。余友潘子研香亟称之,因往访焉。年方及笄,淡薄妆梳,体无华饰,而笑弯秋月,羞晕朝霞,柔媚中别饶幽致。挑菜节研香邀游平山,复相遇于长春岭之西榭。时值峭寒未解,残梅在枝,庆伫立花阴,风吹鬓影,愁思弱态,如不胜情。研香语余曰:“是儿终非风尘中人也。”即于席间赋《满庭芳》一阕云:
  慵髻低鬟,颦蛾敛黛,湘裙微蹴莲钩。盈盈二八,相见半娇羞。众里胜常道罢,生姿处一晌凝眸。金尊奉,莺啼呖呖,宛转引歌喉。  人间多恨事,花时雨横,月上云稠。况黑罡风里,挫折飘流。那得藏诸金屋,深爱护、玉软香柔。嗟予是伤春杜牧,端的为花忧。
余亦口占一阕和之云:
  红晕潮鲜,绿堆云腻,香泥浅印双钩。低徊索笑,相识尚含羞。携手落梅风外,盈盈酒并入明眸。娇无那,霞杯怕赌,小酌润歌喉。  旧游曾记忆,桥头柳暗,渡口花稠。怎淑姿蓬巷,越样风流。恰遇潘郎清润,闲吟罢、心醉温柔。还试问相思此后,何处可忘忧?
  对酒高歌,慷当以慨,庆为呜咽久之。迫夏中,闻有武林某公子以重金购为侧室,甚有宠,余喜妍香之言验矣,更重为庆儿幸也。

  补遗
  余昔往来邗上,停桡每无多日,未与花月之筵,一时名姝如林巧儿、金瑞芳、周二明官等,皆未谋面。今狎游既数,寓目遂多,虽空冀北之群,尚落蓝田之屑,或齿加长而风韵犹存,或名稍轻而幽情独抱,芳心艳影,宁教一例沉埋?因复附书数人,亦雪泥之纤爪云尔。
  杨大,苏州人。藉甚声名,甲于北里。向为鹾尹董某所昵,潜居别馆者数载,后因厄于大妇,仍返邗沟。虽给侍宴游,不复握云携雨,盖以报董之知遇也。余于今春相识,已逾季魄请待之年,而秀外慧中,弥觉翛然绝俗,大家举止,前辈典型,当为此姬首屈一指。
  赵三,字绣芳,亦苏州人。金瑞芳之义妹也。姿容俏洁,不以脂粉污颜,即粗服乱头,丰韵殊绝。至于足翘细笋,腰折回风,尤觉颠掉纤柔,具有万方仪态。余友倩芗主人夙与之善。
  张三,字素娥,亦苏州人。姿仅中人,而赋情特甚,与知己交,绸缪缱绻,一往而深,不以贫富易其念,且遇急难,不惜倾箧赠遗,是亦风尘中独具真性者。
  杨小宝,本郡人。年十七,姿制明净,眉宇间棱棱露爽。善南北曲,兼工小调,一矢口应弦合节,歌场推为独步。性和易,妙于语言。其母素有疯疾,或以不顺之辞怜佳客,小宝周旋其间,每一言解颐,能令公喜。余以解语花目之。
  闵德儿,苏州之木读镇人。年二十余,艳名甚着,几欲方驾王、陈诸姬。余每于城阴放棹时,邂逅水亭,修蛾曼渌,貌亦秀韵非常。第喉舌间重浊,不类吴音,且以其颀之状,病于双趺,彳亍庭前,未免苗条太甚也。
  闻德,本名姬周二侍女。姬向与闵某善,有锲臂盟,后闵以游荡不羁,卓锥无地,姬延之至家,寝食与共,虽伉俪不过也。居久之,闵潜与德私,与姬情殊不属。姬觉而恚恨,逐闵及德。德遂偕闵徙居城阴,作脂粉生计焉。
  苏高三者,姓高,行三,崇明人,寄籍姑苏,转徙维扬。时邻人亦名高三,人以其称从同也,加苏字以别之。其实姬亦从夫之名,并未以姓氏着也。颀身玉立,慧眼波流,见者罔不色授魂与。且善伺人,言必中肯。问其年,已数到星张轸翼矣。向与城北校书艳名相埒。校书本姓张,名银儿,江阴人,详见《续板桥杂记》,今并以齿长不与诸姬伍。而城北以风情着美,姬以歌曲擅长,皆尚有声于时,不致门前冷落也。自方、黄两家各以无赖速讼,河房中咸怀雀鼠之警,城北既浮家吴会,姬亦戢影邗沟,每过城隅,不胜人面春风之感。

  跋
  珠泉《续板桥杂记》将付梓,余既为之序矣,年来长斋绣佛,颇自忏悔,戒绮语。乃珠泉复持《雪鸿小记》示余,又三月烟花谱也。因戏之曰:“古云人生只合扬州死,盖以地多佳丽,辄欲销魂,故作此无赖语。但沉腰易瘦,潘鬓蚤斑,未必非森罗殿上为慧业文人寄个泥犁消息。倘金枷玉锁,何处访窈娘堤耶?”珠泉起而谢曰:“然。此即余之忏悔语也,烟花谱未始非棒喝意也。”遂书以代跋。越州青阁居士。


  珠江梅柳记 清 周友良

  辛酉秋,予赴穗垣乡试,同寓者程子香轮也。程雅好狭邪游,省城中故多烟月作坊,莫不流览殆遍,而于珠江春色,尤属意焉。然有所遇,辄勾留移日,不辨妍媸,同辈笑之,终己弗顾。知予选色必求备,每难当意,是以未尝与偕。一日闻西关外有地名沙面者,新来两美,一曰雪梅,一日柳莺,皆色艺超群,为珠江翘楚。以其初入妓馆,身价未昂,程子举以示予,予姑妄听之耳。未几同往西关访友,中途遇雨,呼小艇暂避。而程子意在梅柳,命榜人移棹向西,予无可如何,亦且任之。时晚潮初涨,沿流而下,已报伊人室迩矣。遂舣舟登阁,鸨母延入客座。俄而珠围翠绕,以次出见,有二美者,珊珊来迟,半遮半掩,颜有羞涩状,予意必梅柳也,询之果然。程子顾予曰:“若可谓名下无虚,今君不负此行矣。”予乃首肯。因议各挟其一,而二美意皆属予,微露拒程之意,程子亦心印,笑向予曰:“君少年未婚,花林所历,所谓两美必合,何妨左拥右抱乎?”予口虽谦让,心焉许之。于是呼酒张筵,乐而忘返也。酒半携手,入雪梅卧房,碧槛红窗,绣帘罗幙,几案床褥,色色可人。壁间一联云:“直把春偿酒,都将命乞花。”写作俱佳,饶有雅人深致。室中管弦罗列,予度《佳期》一曲,梅唱《絮阁》,柳唱《思凡》继之,音韵绕梁,令人心醉。斯时群美毕集,中有春桃者,色稍逊于梅柳,而姿态横生,且喜其同以花名,促程子留焉。程子赋七律二章,予和之云:
  名场试后赴歌场,乡到温柔醉亦乡。
  才子本来多好色,好花如此况闻香。
  金樽泥饮情初洽,银烛高烧乐未央。
  一曲娇喉珠一串,赏音何独是周郎。

  众香国里品名葩,斗艳争妍第一家。
  柳底藏莺歌乍啭,梅梢点雪玉无瑕。
  碧桃未放含春意,丹桂虽浓剩落花。
  我欲梦为蝴蝶去,芳魂同绕绿窗纱。
次首隐寓雪梅、柳莺、春桃名,第六句盖以程子名悼桂,别号丹柬,而今夕皆有兴寻花,无缘折桂耳。诗成复入席畅饮,尽兴而罢,相与来春桃房中,开灯吹烟,而谯楼已漏下四鼓矣。予别程子,同雪梅共归柳莺房,促膝谈心。二人问予年,予以弱冠对,固问知梅小予一年,柳大予一岁,三人年相上下,亦缘之巧合也。两人知予未娶,曲尽绸缪。予见其举止大方,无烟花中习气,诘其失身之故,皆泪下。柳曰:“青楼薄命,感荷垂怜,既已倾心,愿陈衷曲。我两人系某氏爱妾,同居颇相合,不幸夫婿身故,惨遭大妇凌辱,屡欲投环。又以严密提防,无由得间,今卖妾等至此。自惟陋质,粗通翰墨,各晓笙歌,故入院以来,不乏名公推重。然性成疏懒,见登徒子未肯逢迎,是以怨多而恩少。命诚如此,夫复何言。倘蒙不弃卑微,一邀青盼足矣。但妾两人郁郁不得志,恒与笔墨为缘,月夕花晨,此唱彼和,聊以排闷,非敢言诗也。今遇知音,愿求订正。”随各出一帙示予。书学簪花,诗成咏絮,不禁啧啧叹赏。有两人互成《花月吟》云:
  花围碧槛月当天,月影离离花影妍。
  何处月明花正好,满庭花放月初圆。
  花间步月三更静,月下飞花一色鲜,
  遥想春江花月夜,有人拥月伴花眠。
  月满楼台花满林,花魂月魄两阴阴。
  移花就月云初散,戴月攀花露已深。
  月下花羞开并蒂,花间月喜照同心。
  愿教月与花常好,花不飘零月不沉。
复加一酒字联句成一律云:
  摘花酿酒月初来,借月分花入酒杯。
  酒熟对花邀月饮,月明携酒赏花开。
  拈花弄月酒为主,沽酒探花月作媒。
  我欠月前花酒债,坐花醉月酒边陪。
稿中佳卷甚多,不能尽述。予不觉技痒,书一律于卷后云:
  乍听歌喉百转娇,酒香花艳夜迢迢。
  何期月暗来双凤,疑是春深锁二乔。
  半醉半醒人已倦,双栖双宿福难消。
  有缘幸遇多才侣,不羡天边度鹊桥。
吟毕风雨联床,三人同梦,不知东方之既白矣。晨起流连,依依难舍,予谓梅柳曰:“二卿有此才貌,误落风尘,翠馆红楼,终非结局,竹篱茅舍,及早抽身。纵此时柳摇金缕梅如玉,宁不念梅子心酸柳皱眉乎?”二人敛袵而谢曰:“妾等生不逢辰,早年沦落,倚门卖笑,入室含悲,每思跳出火坑,争奈无人援手。君言及此,岂无一滴杨枝水,化作人间并蒂莲耶?”余曰:“卿果有情,俟予明春毕婚后,定当竭力图之耳。”二人喜甚。适程挈春桃来,促予归,予重订后期,牵衣惜别。两人各以诗相送,柳云:
  暂别何如且暂留,欲留仍别泪盈眸。
  难忘一夕钟情话,差喜平生夙愿酬。
  南浦绿波人去去,西窗红烛夜悠悠。 
  奋飞怜我无双翼,心已随郎到画舟。
梅云:
  花发娇枝占早芳,横斜踈影淡梳妆。
  自甘冷艳浮溪月,谁把梅魂聘海棠。
  粉面暂消新点雪,梅心犹锁旧时香。 
  评章幸藉诗人笔,自扫门前待玉郎。
后予往来月徐,情好弥笃。忽为仲叔拉予归里,匆匆未叙别离之意,心殊怅然。明年予成室后,至省再寻旧约,而雪梅已病瘵亡,柳莺移家江门,又为大力者所得,杳不可见,呜呼!噫嘻!予与二女之情,仅止此耶!畴昔之事,为欢几何,顾已浮生如梦耶!爰约略记之,以志不忘云。


  泛湖偶记 清 武林缪艮莲仙

  丁未夏,予泛棹西泠桥畔,别舟坐丽人,斜露背影于蓬窗外,风鬟雾鬓,恍如神女凌波。予口占《阮郎归》词一闽,微吟云:
  衫罗肤玉映分明,舟窗背影真。风儿偏肯做人情,吹来桥畔横。  云髻堕,可怜生,拟从湖口迎。风儿不肯做人情,阻侬舡一程。
  韵随风度,丽人若有所闻,含笑回眸,而予舟已远矣。薄暮由南山归,舍舟而行,过堤上寓楼,纱窗半启,则丽人在焉。予徘徊久之,复吟《最高楼》词云:
  垂杨里、隐起最高楼,雕栏曲,绮窗幽。碧宵乍看开金镜,珠帘却好上银钩。倚楼瞧、瞧着我、一回眸。  他初见人来,微靠后。他又见侬来,凝望久。思展步,已勾留。应知心事遥难达,如传眉语转含羞,倒教人平白地一天愁。
  吟已夕景苍茫,众山如睡,予惧城闉之隔,踉跄归家,感而成梦,尝谱《高阳台》词以纪之云:
  皓月初升,良宵大好,愁人总在愁中。静掩双扉,倦眠孤枕,朦胧。谁家二十轻盈女,喜孜孜,慰我途穷。最堪怜、一握擎来,三寸弓鞋,依稀认得芳容。  似前曾相识,今夕重逢。喘息嘘嘘,娇声怯怯,惺松。蘸楼更鼓敲来急,把佳期一霎成空。尽无聊、剔起残灯,听叫幽蛩。
  次日复至其处,朱门昼掩,阒其无人。问邻人,知为姑苏巨家,寓此月余,今晨已还吴门矣。怅然而返,作《唐多令》词以寄意:
  多少离别衷,相思谁与同?水程三百信难通。曾记向人闲语处,明月下、隔帘拢。  西子返昊中,空廊响屧空,夜深独立怨东风。便令身轻如燕子,飞不到馆娃宫。
事隔三载,未能去怀。
  庚戌春,偶步湖堤,日将夕矣,忽一小鬟招予曰:“家主人候久。”随指前巷小门,相与款户而入。主人出,即前所见之丽人也。予颇错愕,丽人笑谓予曰:“君忘三年前一面缘耶?向在湖滣,辱君奖以新词,虽未能畅聆,然微闻音韵,知为此间才士。本欲一图良晤,奈巳定归期,遂尔相失。”因叩予姓氏,丽人喜曰:“名下无虚士!君往岁非馆吴门某氏者耶?君时作《永遇乐》词有云,‘叫破碧云,问天何苦令人若此?泪洒西江,和涛滚滚,直下三千里。’又云,‘二十四年,大半消磨马足车尘里。’此词流传闺闱,妾爱诵不去口,谓苏辛秦柳,不是过也。独恨才子穷途,佳人薄命,往往同一浩叹耳。”予唯唯谢,亦叩以姓氏,坚不吐。少顷,黛脸微红,不胜怨惨,低告曰:“妾爱才若渴,不幸辱于袴纨。前见君文采,眷恋已非一日,适从窗隙窥见之,感触旧怀,特命婢子奉攀清话,已憎越礼,安可再以姓氏告耶!君如异日垂念,但志小字香卿可耳。”既而治酒,予背诵《高阳台》等词,丽人曰:“君词亵矣!然妾非无情者,罗敷有夫,使君亦应有妇,妾与君为文字交则可,其它当结再生缘也。”予闻之肃然生敬。酒半,丽人以今夕之遇,不可无词,以纪其事,予调倚《沁园春》云:
  小巷幽湾,转过溪桥,轻叩朱门。听有人启齿,低声问讯,有人启户,笑口欢迎。尊酒相陪,寒暄略叙,看似无情却有情。真堪谢,谢宵来好雨,帮着留人。  今朝邀幸三生,把往日相思一夕陈。记你初见我,莲塘销夏,我重逢你,桃港嬉春。一日三秋,离多会少,情话依依天已明。还堪恨,恨此番别后,依旧迷津。
丽人赋《一斛珠》词云:
  今宵欢聚,绿窗下,并肩儿语。绫笺公谱相思句,说不留情总被情牵住。  一刻千金空掷去,他时重会知何处?风吹断鹣鹣羽,怅恨风前还向东风诉。
  复饮予三爵,并以金跳脱相赠,挥泪而别。

  丽人不知何日反苏,而莲仙从此割断柔丝,等诸秦宫一梦。观丽人铮铮数语,亦可谓发乎情止乎礼义者矣。而说者曰,此莲仙幻笔。噫!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其即以丽人为湖光之变灭也可,即以丽人为墨沼之烟云也可。(澹溪李绍城)
  莲仙多情,当有此种佳遇。(东渠昊森)
  缪君晤予时,道此事津津不去口,予尝诮之曰,毋乃太痴!(丽芳女士尤则嫄)
  此不过如陶靖节赋闲情耳,无伤莲仙盛德。(崔陶士)


  珠江奇遇记 清 刘瀛

  阿叔,南海人,姓钟氏,字秀霞。美风姿,好修饰。尝同余馆别墅,叔之大阮与焉,阮叔之,余亦叔之,同学皆叔之,故阿叔之名,无不知者。
  岁戊寅端阳,适叔反,邀余赴珠江观竞渡。画船箫鼓,士女如云,其风景不亚离阳也。日既暮,饮于西河水榭。叔与阮皆在,妓出见客,内一妓鬟低敛雾,腰细惊风,年约十六七。甫睨叔,既逡巡,掩面奔入。叔尾之,少顷出,面微赧,意颇索然。诘其故不语,但呼“奇遇!”为间,耳余语曰:“此女子君识否!”曰:“未见一斑,安知全豹?”叔曰:“郎君诗所称‘东风飘白絮,春雨湿红襟’者也。”余初以为妄,既而疑之,急询之鸨,曰:“此妮子鬻自梧江,名绣琴。初来未谙见客,官人勿罪也!”阮在旁不解其故,诘叔不答,诘余亦不答,固诘再三,余微露之,阮大笑谓叔曰:“今使汝二人一叙旧情可乎?”叔仓皇急目瞪之,阮置不顾,强鸨招之。鸨曰:“是妮子大不可人,惯忤老身命。承官人见召,当捉来。”顷鸨出曰:“妮子害羞,怕见贵人,老身强之不来,想无福消受官人抬举也。”阮有愠色,偕余往,觉遇之,避,搴帘入,见其俯首拈带倚床,不语而已。屡命出,弗从,阮怒,形于词,鸨俱,挞之始出,俄而就席。时诸妓互相行酒,绣琴遍酌同席,不酌叔。酒数巡,阮谓琴曰:“当日与大相公情深如许,今日相见,不当一浮大白耶!”琴擎盏进,强叔饮,毕,绣琴倾余沥于地,细语曰:“如此薄情人,当奠九泉下!”阮曰:“琴大不情。”琴含泪曰:“人若有情,妾身胡为流落至此?”言下泪簌簌不止,余与阮为之怅然。
  初,绣琴少为叔家婢,名柳燕。稍长,秀慧绝伦。年十五,叔爱欲犯之,拒。伪订为侧室。亦不可。及笄,颇涉怀春,不能自持,竟与叔通。绸缪数月,父母不之觉。及父母为叔娶妇,妇防叔密,遂疏燕。然遇妇且归至家,犹不忘夙好也。后适邑人某为妾,得值三百余金。以其不贞,归之父母。母闻婢归,大骇,诘其由,燕伏地自投,以实告。询叔,叔讳。燕坚不移,叔羞愤成怒,杖之。燕痛泣,矢自尽。父母虽廉得其情,以素溺爱叔,故置不深究。父母欲留副叔,妇妒甚,不果。适媒温来,以贱价售去,年来音耗遂绝。今猝遇之,岂叔之夙缘未尽耶?余闻叔与燕事甚详,叔所云,‘东风’‘春雨’二语,余曩怜柳燕之无依而作也。
  久之,鸨闻其事,心耿耿,恐琴恋叔情,随叔逃,又惧叔以势胁。叔等每往招琴,鸨必善为说辞,不敢面叔。且余闻其姊妹云:“琴偶与叔交一语,鸨必挞琴。”故叔至琴必深匿。余尝怜之,恒至不问,不数月,鸨终不自安,竟携琴去,由是不知所之。


  沈秀英传 清 武林缪艮莲仙

  秀英,沈姓,维扬人。年二十许。自幼随其母流离转徙,旋入粤中。庚辰秋,友人王笠舫招饮,予始晤于羊城小东别墅。秀曼都雅,玉立亭亭,弱不胜衣,时有飞鸟依人之态,低鬟一笑,行酒数行,坐客皆为心醉。未几遘疾,僦屋而居,予访之,知其误投药饵,因凂友人蒋稻村诊视。旬余,疾少瘥,将移寓水南,依依话别,情若有独深者。予书“秀色如卿餐亦可,英雄失路病同怜”楹帖赠焉。后屡托友人赵小补传声邀予,久未践约。冬初,予匆匆作绥江之别,遂不复相见。一日友人王应干寓书于予,中有“青楼惜玉,才子多情,黄土埋香,佳人薄命”数语,反复披阅,犹未知秀英溘然朝露也。正疑虑间,适稻芗书又至,乃云“所不堪为君告者,秀英香消玉损,已返方诸,脱化时尚惓惓于君,以不能面别为恨。今墓于大姑山下,君锤情人也,曷不为之传,刊附集中,使千百年后,知有其人,钱塘苏小,不得专美于前也。”予览竟,泣数行下。嗟乎!心虽通于一点,缘未了于三生,徒以沦落天涯,惺惺相惜,而弥留之际,犹念鄙人,泉路茫茫,恨何如也!他日返棹穗垣,当与稻芗诸君,鼓兰棹泛珠江,挈榼提壶,访秀英之墓,招芳魂而酬之。将见白杨萧萧,愁云一缕,结于山巅水涯而不散者,其必秀英也耶?爰徇稻芗之请,而为之传。
  外史氏曰,曩者李顺娘死,病危时,恋恋故人,至有魂觅情缘之语。予抚棺一恸,以知己哭之。乃秀英死而亦不能忘情于予,非知己乌能若是?虽然,人方远别,玉已长埋,予又向何处哭耶?呜呼!半生知己,尚当于青楼黄土中求之耶?


  南宋宫闺杂咏一百首 清 上海赵棻仪姑

  徽音曾说孟家贤,无罪缘何竟弃捐?劫火余生天意在,中兴艰鉅一身肩。
  〖《宋史?后妃传》:哲宗昭慈圣献孟皇后,金人围汴,城陷时,六宫有位号者皆北迁,后以废独存。张邦昌僭位,迎入禁中,垂帘听政。后闻康王在济,迎王即皇帝位,后以是日撤帘,尊后为隆佑太后。〗
  难浣金风绝塞尘,劝诛柔福岂无因。如何当日苏丞相,一见先知是贵人?
  〖《宋史?后妃传》:韦贤妃,开封人。高宗母也。从上皇北迁。绍兴七年,遥尊为皇太后。十二年至临安。二十九年崩,溢曰显仁。《窃愤录》:帝遥见韦夫人同一长官潜行,从旁有一人,抱三四岁小儿,呼韦夫人为阿母,于是知韦夫人已为盖天大王之妻也。《四朝闻见录》:柔福帝姬自金奔归,自言于上,上遂以高士■⑴尚主,一时宠渥,莫之前比,盖徽宗仅有一女存,上待之故不忍薄也。及韦太后归自北方,持高宗袂,泣未已,遽曰:“哥被番人笑,说错买了颜子帝姬。”柔福死已久,上以太母之命,置姬于理狱,具诛之东市。或谓太后与柔福俱处北方,恐其讦己之故,文之以伪。京师颜家巷,髹器物不坚实,故至今谓之颜子生活。《南宋相眼》:显仁本会稽人,苏丞相颂致仕居丹阳,有老婢韦出家为尼,尝给事苏丞相,其妹即显仁也。初携登颂榻,通夕遗溺不已,颂曰:“此甚贵,非此能住,宜携以入京。”会哲宗择室女二十人,分赐诸王,显仁在选,入端王宫,暨即位,才一幸,而生太上。〗
  钱别穹庐泪满衣,生怜同去不同归。一杯相劝肠应断,羡尔笼鹦化凤飞。
  〖《宋史?后妃传》:乔贵妃初与高宗母韦妃,俱侍郑皇后,结为姊妹,约先贵者毋相忘。既而贵妃得幸徽宗,遂引韦氏,二人愈相得。二帝北迁,贵妃与韦氏俱。至是韦妃将还,贵妃举酒酌韦氏,曰:“姊善重保护,归即为皇太后,妹无还期,终死于朔漠矣。”遂大恸以别。〗
  车前苦语泪潸潸,予季谁知意不关。鸳侣雁行同弃掷,枉他绝域寄金环。
  〖《宋史纪事本末》:韦后将南旋,渊圣卧车前,泣曰:“归语九哥与丞相,我得太乙宫使足矣,他不敢望也。”后许之,且与誓而别。及归,始知朝议,遂不敢述渊圣车前之语。《宋史?后妃传》:高宗宪节邢皇后,高宗居康邸,以妇聘之,封嘉国夫人,从三宫北迁,上皇遣曹勋归,夫人脱所御金环,使内侍持付勋,曰:“幸为吾白大王,愿如此环,得早相见也。”〗
  亭署迎康梦亦灵,读书万卷佐彤廷。胭脂皂荚浑闲事,日费隃糜写石经。
  〖《谈荟》:高宗皇后吴氏父昊近,尝梦至一亭,曰迎康,旁植芍药一枝,独放一花,花下白羊一只。后以乙未生,高宗为康王时选入宫。按迎康,《宋史?后妃传》作侍康。《朝野杂记》:后读书万卷,翰墨绝人。《老学庵笔记》:高宗在徽宗服中,用白木椅子。钱太主人觐见之,曰:“此檀香椅子耶?”张婕妤掩口笑曰:“禁中用胭脂皂英多,相公巳有语,更敢用植香作椅子耶?”《书史会要》:帝尝书六经,赐国子监刊石,稍倦即命后续书,人莫能辨。〗
  虚位中宫十六年,情深故剑史尝传。若无好问纾忠谠,才鼓南风早改弦。
  〖《宋史?后妃传》:高宗宪节邢皇后,绍兴九年崩于五国城,金人秘之,高宗虚中宫以待者十六年。显仁太后回銮,始得崩闻。又潘贤妃,邢后北迁,妃未有位号,帝即位,将立为后,吕好问谏止之,立为贤妃。〗
  论诗读画侍宸游,绝艳清才说大刘。想见芝泥红沁纸,奉华小印擅风流。
  〖《辇下纪事》:德寿宫刘妃,临安人,入宫为红霞帔,后拜贵妃,又有小刘妃者,以紫霞帔,转宜春郡夫人,进婕妤,复封婉仪,皆有宠,宫中号妃为大刘娘子,婉仪为小刘娘子。《志雅堂杂钞》:李伯时卢鸿草堂图,曾收入高庙刘娘子位者,有“奉华”大小二印。〗
  内家善谱玉靴笙,敌国传闻想艳名。立马昊山缘底事?新词休怨柳耆卿。
  〖《德寿宫起居注》:太上召小刘贵妃独吹白玉笙,霓裳中序第一。《金小史》:金主亮曰::“向者梁说尝为朕言,宋有刘贵妃者,天下之绝色也。今一举而两得之,所谓因行掉臂也。”又初亮遣施宜生往宋为贺正使,隐画工于中,密写临安之山湖以归,亮令图为软壁,而图己像策马于吴山绝顶。是时已有南窥之意,及闻人唱柳耆卿《望海潮》曲,皆钱塘景物,亮闻之大喜,遂决意南征。〗
  贤志名堂意自忺,暮年底事反生嫌?敕追告命非常制,此举当时似过严。
  〖《宋史?后妃传》:宪圣慈烈昊皇后,取《诗序》之义,扁其堂曰贤志。又才人李氏、王氏俱明艳,淳熙末,上皇爱之,及崩,宪圣后见二才人,每感愤。孝宗即追告命,许自便,盖非常制云。〗
  预择元良降德音,婴年调护孰堪任。婕妤招手天颜喜,默喻君王付托心。
  〖《宋史?后妃传》:张贤妃,建炎初为才人,有宠,进婕妤。帝欲择宗室子养禁中,辅臣问帝以“宫中可付托者谁也?”帝曰:“已得之矣。”意在婕妤。已而伯琮入宫,年尚幼,婕妤与潘贤妃、吴才人方环坐,以观其所向,婕妤手招之,遂向婕妤。帝因命婕妤母之,是为孝宗。〗
  郭琼琼与许柔柔,艳舞娇歌乐燕游。德寿起居留记注,南朝天子本无愁。
  〖《德寿宫起居注》:小刘婉容进自制(十色菊》、《千秋岁曲破》,令内人郭琼琼、许柔柔对舞,太上并以琼琼、柔柔两内人赐官家,上再拜谢恩。〗
  受册长秋翟茀膺,异光穿室记休征。最难介弟敦清节,劝易糟糠竟不能。
  〖《宋史?后妃传》:孝宗成恭夏皇后之生也,有异光穿室。又其弟执中,与其微时妻至京,宫人讽使出之,择配贵族,执中弗为动。他日后亲为言,执中诵宋宏语以对,后不能夺。〗
  慈俭先教减膳羊,故衣何异曳绨裳。崇谦远侈垂明训,令德端宜匹寿皇。
  〖《宋史?后妃传》:孝宗成肃谢皇后,性俭慈,减膳羊,每食必先以进御,服浣濯衣,有数年不易者。弟渊,后尝戒之曰:“主上化行恭俭,吾亦躬服浣濯,尔宜崇谦抑,远骄侈。”〗
  君臣鱼水乐相羊,良酝珍肴出尚方。纤手玉杯频酌赐,新歌重按聚明良。
  〖胡铨《经筵玉音问答》:隆兴元年五月三日晚,侍上于后殿之内阁,命予坐于侧,旨唤内侍厨司满头花办酒,初盏上自取酒,令潘妃唱《贺新郎》。旨令兰香执上所饮玉荷杯,上注酒顾予曰:“此酒当满饮。”食两味八宝羹。次盏潘妃执玉荷杯,唱《万年欢》,食两味鼎煮羊羔,胡椒醋子鱼。次盏蒙旨潘妃取玉龙盏至,又令兰香取明州虾脯至,特旨令妃劝予酒,歌《聚明良》一曲,上大笑曰:“此词甚佳,正惬朕意。”又谓予曰:“此妃甚贤,虽待之以恩,然不至如他妇人,即唱劝酒事可见矣。”上谓予曰:“卿可酌一杯,以回妃酒。”予日:“内外事殊,臣恐明日朝臣议臣之非。”上乃拱手答曰:“此朕之误言也。”又自取酒亲酌赐予,食两味胡椒醋羊头,真珠粉及炕羊炮饭,食毕上乃移步至明远亭,又索酒再酌满饮,顷闻天竺钟声,池畔柳中鸦噪矣。〗
  过宫章疏泪如麻,踬马从来必破车。尝药寝门何等事,犹将饮酒劝官家。
  〖《宋史?后妃传》:光宗慈懿李皇后,帝久不朝太上,宰执侍从台谏请帝过宫,帝感悟,趣命驾朝重华宫。帝出,至御屏后,挽留帝人曰:“天寒,官家且饮酒。”遂传旨,罢还宫。〗
  漫夸宜笑复宜颦,恩宠谁言可庇身?不见黄坛灯烛灭,何曾一意事明禋?
  〖《宋史?后妃传》:光宗黄贵妃,有宠,因帝亲郊,宿斋宫,李后杀之,以暴卒闻。是夕风雨大作,黄坛烛尽灭,不能成礼。〗
  聪明机警解诗书,芝草无根语岂虚。不是持笺能力阻,玉津园外已回车。
  〖《宋史?后妃传》:宁宗恭圣仁烈杨皇后,少以姿容选入宫,忘其姓氏,有杨次山者,后自谓其兄也,遂姓杨氏。颇涉书史,知古今,性复机替。《四朝闻见录》:慈明阴赞宁皇诛侂胄,宁皇时闻韩出玉津园,亟用笺批殿司前往追回韩太师,慈明持笺泣,且对上云:“若欲追回他,我请先死!宁皇抆泪而止。〗
  歌舞楼台恋浙西,故宫禾黍任凄迷。可堪一角残山水,只倩杨家妹子题。
  〖《珊瑚纲》:世评马远画多残山剩水,不过南渡偏安风景耳。又称为马一角。《书史会要》:杨妹子,杨后之妹,书似宁宗,马远画多其所题。〗
  黑祲年来浸不佳,北风凄紧过长淮。伤心降表佥名后,剩有医官奉御牌。
  〖《吴莱渊颖集》:理宗在宫中,尝被酒上芙蓉阁,见淮上有黑祲,十余年不散,凄然泪下,汪元量《水云集?醉歌》:“侍臣已写归降表,臣妾佥名谢道清”。《宋史?后妃传》:理宗谢皇后讳道清。《志雅堂杂钞》:医老张防御,向为谢太后医官,其家影堂之上作小阁,奉理宗、谢太后神御牌,奉之终身。〗
  阎马丁当道路闻,舍钱造寺尚纷纷。官家漫笑明皇暗,未必杨妃有祭文。
  〖《宋季三朝政要》:阎妃怙宠,马天骥、丁大全用事,无名子书八字于朝门云:“阎马丁当,国势将亡。”《古杭杂记》:淳佑庚戌,为贵妃阎氏建功德寺于九里松,名曰集庆,土木之功过于诸寺。《随隐漫录》:姚勉述《敕祭阎妃文》曰:“士五云缥缈,谁叩玉扃。”上曰:“朕虽不德,未如明皇之甚也。”〗
  怪得朝廷故事谙,姑名久巳播兰篸,宫词谱出皆亲见,公子翩翩数斗南。
  〖《浩然斋雅谈》:张枢斗南,践扬朱华,为宣词令,合门薄书,详知朝仪典故。其姑缙云夫人,承恩穆陵,因得出入九禁,备见一时宫中燕幸之事,尝赋宫词七十首,尽载当时盛际,非其它想象而为者。〗
  围城脱后入宫门,恻怛言辞动至尊。从此艰难濒九死,披缁幸不辱昭孙。
  〖《宋史?后妃传》:度宗全皇后,幼从父昭孙知岳州,开庆初秩满,归道潭州,时元兵围潭州,人有见神人卫城者,已而潭独不下。逾年事平,至临安,会忠王,议纳妃。理宗乃诏后入宫,问曰:“尔父昭孙,昔在宝佑闲没于王事,每念之,令人可哀。”后对曰:“妾父可念,淮湖之民尤可念也。”帝深异之。宋亡,入朝于燕京,后为尼正智寺而终。〗
  中原寸土已全无,块肉悲深赵氏孤,一样垂帘循故事,怜他宣旨尚称奴。
  〖《宋元通鉴》:端宗景炎二年,时播越海滨,庶事疏略,杨太妃垂帘,与群臣语,犹自称奴。〗
  秋风天际饯琴师,梦断孤山五字诗。太液芙蓉零落尽,伤心不独旧昭仪。
  〖《水云集》附录:乃贤读汪水云诗集诗序,水云汪元量,字大有,钱塘人,以善琴受知宋主。国亡,奉三宫留燕甚久。世祖皇帝尝命奏琴,因赐为黄冠师。南归时,幼主灜国公与宫人王昭仪清惠以下廿有九人,分韵赋诗,以饯其行。又恭宗皇帝送汪大有南还诗:“寄语林和靖,梅花几度开?黄金台下客,应是不归来。”又《宋旧宫人诗词》:王清惠等送汪水云诗序:水云留金台一纪,琴书相与无虚日,秋风天际,束书告行,此怀怆然,定知夜梦先过黄河也。一时同人,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分韵赋诗为赠。又昭仪王清惠,字冲华,[满江红]词:“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
  对月悲歌酒半醒,美人掩涕倚楼听。朝来为诉飘流苦,更念昭仪墓草青。
  〖杨仪《金姬别传》:李嘉谟以乡役部发岁运至元都,尝夜对月独歌曰:“万里倦行役,秋来瘦几分。因看河北月,忽忆海东云。”夜静,闻邻妇有倚楼泣者。明日访其家,则宋旧宫人金德淑也。因过叩之,曰:“客非昨暮悲歌人乎?此亡宋昭仪黄惠清寄汪水云诗。我亦宋宫人也,昭仪旧同供奉,极相亲爱,今各流落异乡,彼且为泉下人矣。”〗
  肠断毡车北去时,江花江草不胜悲。一贞自守甘同死,传诵衣中绝命词。
  〖《东园友闻》:至元十三年,宋谢、全雨后以下皆赴北。五月二日抵上都,十二日夜,故宋宫人安定夫人陈氏、安康夫人朱氏,与二小姬,沐浴整衣,焚香自缢死。朱夫人遗古诗一篇于衣中,云:“既不辱国,幸免一身,不辱父母,且不辱亲。艺祖受命,立国以仁,中兴南渡,计二百春。世食宋禄,羞为北臣,大难既至,切数回轮。妾辈之死,守于一贞,焚香设誓,代书诸绅,忠臣孝子,期以自新。”时皆服其贞烈。〗
  故国河山举目非,甘州寺里许双飞。六更再衍南朝谶,五采龙文已露机。
  〖《庚申帝史外闻见录》:灜国公初为僧,奉诏居甘州山寺,有赵王者,怜其老且孤,留一回回女子与之。延佑七年四月十六夜生一子,明宗适自北方来,早行见寺上有龙文五采气,即物色得之,因求为子,并载其母以归。全祖望《鲭埼亭集外编》:宋太祖以庚申即位,闻陈希夷“只怕五更头”之言,命宫中于四更末即转六更,故终宋之世,宫中无五更,而不知“更”之为“庚”也。至理宗景定元年,为五更,而元世祖即位。越十七年遂以亡国。仁宗延佑七年又得庚申,则六庚也。而庚申君适以是生。明宁王奉太祖诏纂序博论,直云“灜国外妇之子,绵延宋末六更之谶。”〗
  轻脱原非哲后材,储妃何事苦疑猜?双莲花碎寻常事,舆地图先酿祸胎。
  〖《癸辛杂识》:济王夫人吴氏,性极妒忌,王有宠姬数人,殊不能容,每入禁中,必谮之杨后,具言王之短,无所不至。一日内宴,后以水晶双莲花二枝,命王亲为夫人簪之,且戒其夫妇和穆。未几,王复与吴有小竞,王乘怒误碎其花。及吴再入禁中,遂谮言碎花之事。于是后意甚怒,有废储之意。《宋史?后妃传》:嘉定十四年,帝养宗室子贵和,立为皇子,赐名竑。竑好琴,史弥远买美人善琴者纳之,而私厚美人家,令伺皇子动静。竑嬖之。一日指舆地图示美人曰:“此琼崖州也,他日必置弥远于此地。”美人以告弥远,弥远大惧。十七年,帝大渐,弥远遂矫诏废竑为济王。〗
  参差楼观剧豪华,又筑新居路不赊。一自奇鸧飞九首,无人重问沁园花。
  〖张雨《句曲外史集?题周汉国公主甲第图诗》:“主家楼观蔚参差,想是当年全盛时。”柳贯《待制集》:右开元宫图一卷,本宋理宗女周汉国长公主第,在杭州清湖桥西,第成于景定辛酉,公主实以是年下嫁驸马都尉杨镇。初理宗无子,独有公主,两宫最所钟爱,有司希旨,为治第,帷帐供御,下乘舆一居等。半岁,犹以远掖庭,更卜和宁门内,东穿埂垣为直道,内官宫婢朝夕通馈问。而是赐第在清湖者,唯居杨氏母。《宋史?公主传》:周汉国公主病,有鸟九首,大如箕,集主家捣衣石上,是夕薨。〗
  愁闻伏剑与弯弓,欲免慈亲计已穷,忠孝果然能两尽,五郎毕竟是英雄。
  〖《学圃蕙苏》:初岳飞从戎,留妻养母姚氏,既而河北陷,访求数年不获。俄有自母所来者,寄声曰:“为语五郎,勉事圣天子,无以老妪为念也。”飞窃遣人迎之,往返十有八,然后归奉之。〗
  流传谰语竞称扬,坠瓶鸣冤事渺茫。怪底金陀家乘在,银瓶不纪纪安娘。
  〖《湖堧杂记》:银瓶小姊者,岳武穆季女也。武穆被难,女欲叩阙上书,逻卒拦止之,遂抱银瓶坠井而死。《樵书》:孝宗时访求岳氏子孙,襁褓以上皆官之,女少者候嫁则官其夫。武穆有女安娘,女夫高祚补承信郎。岳云女大娘,岳雷女三娘,候出嫁日,各补其夫进武校尉,并载《金陀粹编》。则银瓶殉孝,宁不经御旨追赠,且岳珂为武穆孙,而编中曾不一及之耶?〗
  武勇虚夸廖小姑,大言何必笑裙襦。飞来一谶真成谶,后此杨幺亦被诛。
  〖《独醒杂志》:岳公飞之破固石洞也,其酋长乃一女子,号廖小姑,持刃叫呼曰:“今日官军要破我砦,除是飞来!”公顾左右曰:“飞即我也。”击鼓进师,遂破贼砦,生擒其酋以归。《宋史》:岳飞招捕杨幺斩之。初贼恃其险曰:“欲犯我者,除是飞来。”至是人以其言为谶。〗
  督战江中鼓乱鸣,乌珠晓勇亦心惊。世间多少胭脂虎,但解花丛骇燕莺。
  〖《宋元通鉴》:建炎四年,韩世忠俟兀术师还,移师镇江以待之。既而接战江中,凡数十合,世忠妻梁氏,亲执桴鼓,敌终不得济,俘获甚众。〗
  中兴将佐有余思,附骥偏容一侍儿,几字留题乌石寺,绿苔点点涴胭脂。
  〖《鹤林玉露》:严州乌石寺,在高山之上,有岳忠武飞、张循、王俊、刘太尉光世题名。刘不能书,令侍儿意真代书。姜尧章题诗云:“诸老凋零极可哀,尚留名姓压崔嵬,刘郎可是疏文墨,几点胭脂涴绿苔”〗
  伊蒲斋供享缁黄,想见慈悲训有方。他日符离诩心学,忍将民命委沙场。
  〖《夷坚志》:张魏公母冀夫人,日斋道人一员,有一客曰:“夫人当生贵子。”《何氏备史》:张魏公符离军溃,国家数十年所积资械荡弃无余。方其甘寝晏然,称是心学。然当万众崩解时,一人心法,遽能收拾否?〗
  枉号先生未读书,彭城柑美定何如,机心毕竟输奸桧,转向椒闱诩大鱼。
  〖《两浙名贤录》:秦桧妻王氏,自称冲真先生。王佐为秘书省校书郎,驳之曰:“妾妇安得有此称!”《四朝闻见录》:宪圣召桧夫人入禁中,赐宴,进淮青鱼。宪圣顾问夫人:“曾食此否?”夫人对以“食此已久,又鱼视此更大且多,容臣妾翌日供进。”夫人归,亟以语桧,桧恚之曰:“夫人不晓事!”翌日遂易糟鯶鱼大者数十枚上进,宪圣笑曰:“我便道是无许多青鱼,夫人误耳。”〗
  烜赫清河异姓王,武人也解选红妆。玉纤银管工笺奏,谁信张秾出教坊。
  〖《三朝北盟会编》:张俊妾张秾,钱唐名妓也,知书,尝代俊文字,封荣国夫人。〗
  莫唱南朝玉树词,青衫泪湿感天涯。仙姿宫鬓都憔悴,凄绝张家小侍儿。
  〖《容斋随笔》:先公在燕山,赴北人张侍御家集,出侍儿佐觞,中有一人,意状摧抑可怜,叩其故,乃宣和殿小宫姬也。坐客翰林直学士吴激赋长短句纪之,闻者挥涕。词日:“南朝千古伤心地,还唱后庭花。旧时王谢堂前燕子,飞入谁家?恍然相遇,仙姿胜雪,宫鬓堆鸦。江州司马,青衫泪湿,同是天涯。”〗
  澄冰同洁玉同温,丁晏何惭宰相孙。可惜陈姬年最幼,不逢招使奏君门。
  〖《梁溪漫志》:丁文简公五世孙女,世为郑州新郑县人,年十六,嫁进士张晋卿。靖康中,与其夫避地大隗山。虏至,丁被擒,挟之上马,丁投地以丑语诋之,且曰:“我宁死耳,誓不辱于汝辈也!”遂绝于梃下。晏元宪公四世孙女,小字师姑,年十五,从叔孝纯官于广陵。建炎三年陷于虏,系以北去,每欲浸陵之,辄掷身于地,僵仆气绝,或自经,或投于井,皆救而获免。其主母爱之,抚育如己出,虏中争传夸焉。又有陈氏女,其父寿隆,绍兴初为湖北提刑,卒于官。其子造之,挈妹至昊,欲适吕丞相之子。舟至焦山遇贼,其家被害。贼欲逼,女力拒之,大声呼其嫂曰:“不如俱投江,无为贼辱!”因跃入水死,其尸浮数里不没。贼怒,因撞以矛,乃没。女时年十四。丁、晏二事,则朱少章弁奉使归奏之,陈氏事则故老为予言。〗
  化行侍婢见闺仪,连袂沉渊死尚随。何事史官遗节烈?表彰端赖竹坡诗。
  〖《梁溪漫志》:洪鸿父羽之女适繁昌焦消,一日遇巨盗于江中,欲逼之,女义不受污,投江而死。两侍儿大曰宜恩,小曰匀奴,姓吴氏,女兄弟也,俱有色艺,亦相随赴水死。焦之甥徐伯远传其事,竹坡周少隐为之赋二诗。〗
  白璧无瑕竟得双,纵教玉碎志难降,千秋精爽依香冢,定有灵风满汉江。
  〖《宋史?列女传》:王氏二妇,汝州人,建炎初,金人至汝州,二妇为所掠,拥置舟中,遂投汉江以死,尸皆浮出不坏,人为收葬之,城外江上为双冢,以表之。〗
  笄年犹未脱香缨,解使权辞活父兄,一掷市桥沉玉骨,芳名青弋水同清。
  〖《宋史?列女传》:詹氏女,芜湖人,绍兴初,年十七,淮寇号一窠蜂,倏破县,欲杀其父兄,女趋而前,拜曰:“妾愿执巾帚以事将军,赎父兄命!”贼释父兄缚,女麾手使亟去,无顾我!遂随贼行数里,过市东桥,跃身入水死。〗
  归来元是去时身,苦耐饥寒廿五春,夫义妇贞儿更孝,一门鼎列尽完人。
  〖《宋史?列女传》:刘氏,海州朐山人,适同里陈公绪。绍兴末,金人犯山东,郡县震响,公绪倡义来归,偶刘归宁,仓卒不得与偕,惟挈其子庚以行。刘留北方,音问不通,或语之曰:“今陈已贵,必他娶矣,盍改适?”曰:“吾知守吾志而已,遑恤乎他!”公绪亦不他娶,子庚浸长辄思念涕泣,奔走淮甸,险阻备尝。如是者十余年,遂得迎母以归。刘在北二十五年,尝纬萧以自给。〗
  草拔芝芙梦里看,风鬟霜鬓转辛酸。后来方鲍闺房秀,文笔犹宗李易安。
  〖《琅嬛记》:赵明诚幼时,其父将为择配,明诚昼寝,梦诵一书云:“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其父为解曰:“汝待得能文词妇也,非谓汝为词女之夫乎?”后李翁以女妻之,即易安也。《贵耳录》:李易安南渡来,常怀京洛旧事,晚年赋词,有“于今憔悴,风鬟霜鬓”之句。又清庵鲍氏、秀斋方氏,淳熙间二妇人,文笔可继易安之后。〗
  倚竹天寒态自娇,霜根雪节满生绡,西江内翰饶风雅,戏笔闲题有翠翘。
  〖《焦氏说楛》:翠翘,洪内翰侍人,题画竹云:“翠翘戏笔。”字画婉媚。〗
  无辜孀母痛遭燔,酷吏何知有堕猿。庶女呼天诚不妄,坊题孝感慰沉冤。
  〖《宋史?列女传》:张氏,罗江士人女,其母杨氏寡居,一日亲党有婚会,母女偕往,其典库雍乙者从行。既就坐,乙先归,会罢,杨氏归,则乙死于库,莫知杀者主名。提点成都府路刑狱张文饶,疑杨有私,惧为人知,杀乙以灭口。遂命石泉军劾治。杨言与女同榻,实无他。遂逮其女,考掠无实,吏乃掘地为坑,缚母于其内,旁列炽火,间以水沃之,绝而复苏者屡,辞终不伏。女谓母曰:“母以清沽闻,奈何受此污辱!宁死捶楚,不可自诬!女今死,死将讼冤于天!”言终而绝。于是石泉连三日地大震,有声如雷,天雨雪,屋瓦皆落,邦人震恐甚。官李志宁疑其狱,夕具衣冠,祷于天,俄假寝,坐厅事,恍有猿坠前,惊寤,呼吏卒索之,不见。志宁自念,梦兆非杀人者袁姓乎?有门卒忽言:“张氏馈食之夫曰袁大。”明日袁至,使吏执之,曰:“杀人者汝也!”袁色动,遽曰:“吾怜之久矣,愿就死。”问之,云:“适盗库金,会雍归,遂杀之。”杨乃得免。时女死才数日也。狱上,郡榜其所居日孝感坊。〗
  谁将学业授青娥?幼女居然中甲科。此是经生非辩士,勿因早达比甘罗。
  〖《留青日札》:淳熙九年,女童林幼玉求试经书,四十三件并通,时年一十二岁,赐为孺人。或云林妙玉,赐为进士。〗
   皈依大士礼珠幢,瑞相端严到夜窗。净土但能回一念,菩提解使病魔降。
  〖《夷坚志》:明州王氏女百娘,连岁苦疾疢,忽患喑聋,投诚观音大士,晨夕礼拜不怠,每假寐如入定状,必见端严瑞相,训诲拳拳,且劝以作礼西方阿弥陀佛,仍亲授四句偈曰:“净土周沙界,云何独礼西,但能回一念,触处是菩提。”又云:“可普劝持诵”曾未逾月,二患顿愈。〗
  结绾同心讵肯违,短桥月色照同归。香魂若傍青陵冢,化作鸳鸯亦并飞。
  〖《癸辛杂识》:淳熙间,王氏子与陶女名师儿,共溺西湖,有人作“长桥月,短桥月,”正其事也。《中兴绝妙词选》:吴子和礼之《霜天晓角》词:王生、陶氏月夜共沉西湖,赋此吊之:“连环易缺,难解同心结。痴騃佳人,才子情缘,重怕离别意切。人路绝,共沉烟水阔,荡漾香魂何处,长桥月,断桥月。”按断桥亦名短桥。〗
  骂座逾墙事若何,漕司耽乐任讥词。试吟南浦钗分曲,青兕犹然怨吕婆。
  〖《贵耳录》:吕婆即吕正已之妻,淳熙间名达天听。京畿有二漕,一吕搢,一吕正已。搢家诸姬甚盛,必约正已通宵饮。吕婆一日大怒,逾墙詈之,搢子一弹碎其冠。事彻孝皇,两漕即日罢。吕婆有女,事辛幼安,以微事触怒,逐之,今稼轩《桃叶渡》词因此而作。辛弃疾《稼轩长短句》《祝英台近》词:“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宋史》:辛弃疾在耿京军中,僧端义曰:“我识君相乃青兕也。”〗
  者般火色捐沉疴,不惜酬医赠翠娥。垂白风情浑未减,灯昏罗帐奈愁何。
  〖《清波别志》:辛稼轩在上饶属,其室病,呼医对脉,吹笛婢名整整者侍侧,乃指以谓医曰:“老妻病安,以此人为赠。”不数日,果勿药,乃践前约,整整去,因口占《好事近》云:“医者索酬劳,那得许多钱帛。只有一个整整,也合盘盛得。下官歌舞转凄凉,剩得几枝笛。觑著者般火色,告妈妈将息。”《稼轩长短句》《祝英台近》词:“罗帐灯昏,硬咽梦中语。”〗
  庭前取水隔屏窥,小事何曾相业亏?犹许芸香侍巾栉,不烦门下讲蠡斯。
  〖《韦居听舆》:周益公夫人妒,有媵公盼之,夫人縻之庭,公过之,当暑,媵以渴告,公以熟水酌之。夫人窥于屏曰:“好个相公!为婢取水。”公笑曰:“独不见建义井者乎?”《南宋相眼》:周子充之侍妾日芸香,姓孙氏,事公于行在所,时年十七。〗
  姝丽曾标三杰名,霓裳重舞倍关情,几年一遇添惆怅,独把新词赠小琼。
  〖《齐东野语》:周平园尝出使过池阳,太守赵富文彦博招饮,出家姬小琼,舞以侑欢。公赋一阕云:“见了还非,重理霓裳舞,都无误。几年一遇,莫讶周郎顾。”范石湖尝云:“朝士中姝丽有三杰。”谓韩无咎、晁伯知家姬,及小琼也。〗
  艳说银潢粉黛丛,钟情为赋脸霞红。花枝入手无人妒,傲杀君家老放翁。
  〖《耆旧续闻》:南渡初,南班宗子,寓居会稽,为近属士,园亭甲于浙东,一时坐客皆骚人墨士,陆子逸尝与焉。士有侍姬盼盼者,色艺殊绝,公每属意焉。一日宴客,偶睡,不预捧觞之列,陆因问之,士即呼至,其枕痕犹在脸。公为赋《瑞鹤仙》,有“脸霞红印枕”之句,一时盛传。后盻盻亦归陆氏。《宋诗纪事》:陆淞字子逸,放翁雁行也。〗
  忍听姑恶叫芳丛,邂逅名园恍梦中。桥下清波依旧绿,春来无复照惊鸿。
  〖《齐东野语》:陆务观初娶唐氏,于其母夫人为姑侄,伉俪相得,而弗获于其姑。既出,而未忍绝之,则为之别馆,时时往焉。其姑知而掩之,虽先知挈去,然事不得隐,竟绝之。唐后改适同郡宗子士程。尝以春日出游,相遇于禹迹寺南之沈氏园,翁怅然久之。晚岁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尝赋二绝云:“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花老不飞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纵一怅然。”“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无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见惊鸿照影来”〗
  应悔当时赋感秋,渭南物色枉绸缪。黄昏阵阵芭蕉雨,小令重吟辗转愁。
  〖《随隐漫录》:陆放翁宿驿中,见题壁诗云:“玉阶蟋蟀闹清夜,金井梧桐辞故枝。一枕凄凉眠不得,呼灯起作感秋诗。”询之,驿卒女也,遂纳为妾。方余半载,夫人逐之,妾赋[卜算子]云:“只知眉上愁,不识愁来路。窗外有芭蕉,阵阵黄昏雨。晓起理残妆,整顿教愁去,不合画春山,依旧留愁住。”〗
  坡翁两赋足千秋,雪壁淋漓妙墨留,想见挥毫揎衫袖,惠斋小字写银钩。
  〖《皇宋书录》:状元黄由妻平江胡氏,号惠斋,有文章,兼通书画。黄帅蜀中,胡氏偕行,过黄州雪堂,胡氏行书《赤壁赋》于壁间,刘改之题《沁园春》一阕于后云:“挥毫处,看淋漓雪壁,真草行书。”〗
  拾翠寻芳事事慵,拈毫恰爱斗词锋,早梅晚杏名原称,戚畹栽来分外秾。
  〖《林下词选》:梅娇、杏倩,俱宋吴七郡王姬,工词翰,常赋词相谑,梅嘲杏《满庭芳》云:“杏花何太晚,迟疑不发,等待春深。”杏嘲梅《满庭芳》云:“梅花何太早,萧疏骨肉,叶密花稀。”〗
  奢僭由来自佞臣,珠冠才献四夫人。十姬莫便添娇妒,别有庸流媚要津。
  〖《宋史纪事本末》:韩侂胄有爱妾张、谭、王、陈四人,皆封郡夫人,其次有名位者又十人,或献北珠冠四枚于侂胄,侂胄以遗四夫人。其十人亦欲之,未有以应也。赵师■⑵闻之,亟市北珠制十冠以献。〗
  名士倾城配恰宜,胜他草草遣杨枝,玉箫吹彻松陵路,檀口香喉绝妙词。
  〖《研北杂志》:小红,顺阳公青衣也。有色艺。顺阳公之请老,姜尧章诣之,一日授简征新声,尧章制《暗香疏影》二曲,公使二伎肄习之,音节清婉。尧章归昊兴,公寻以小红赠之。其夕大雪过垂虹,赋诗云:“自琢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尧章每喜自度曲,吹洞箫,小红辄歌而和之。顺阳公即范石湖。〗
  美人香草托歌谣,疑是青楼果见招,恨杀尧章工虐谑,无端戏赠百宜娇。
  〖《耆旧续闻》:姜尧章尝寓吴兴张仲远家,仲远屡出外,其室人知书,宾客通问,必先窥来札,性颇妒,尧章戏作《百宜娇》以遗仲远云:“信马青楼去,重帘下娉婷,人妙飞燕。”仲远归,竟莫能辩,则受其指爪损面,至不能出外云。〗
  才人竟忍忘亲恩,书付银花岂耄昏。始信多财能损志,二疏曩昔至言存。
  〖《癸辛杂识》:高疏寮一代名人,或有议其家庭未能尽善者。近得炳如亲书与其妾银花一纸,为之骇然,云:“庆元庚申,余尚在翰苑,得何氏女,为奉侍汤药,人名之日银花。余丧耦二十七年,更不再娶,亦不蓄妾婢,至此始有银花,至今只一人耳。余既老,不喜声色,家务尽付之子,一切不管。银花专心供应汤药,检视果茗点心,二膳亦多自烹饪,妙于调腼,缝补、浆洗、烘焙替换衣服,时其寒暖之节,夜亦如之。亦颇识字,助余着书检阅,能对书札。余七十时,银花年限已满,其母在前告某云:我女一意奉待内翰,亦不愿加身钱,旧约逐月与米一斛,亦不愿。余甚嘉其廉谨,且方盛年。肯在七十多病老翁身傍,其淑靖之美,虽士大夫家贤女有所不及也。丙寅春,余告以你又三年矣,备极勤劳,我以面前洗漱等银器约百来两,欲悉与你。对以不愿得也时。其母来,余遂约以每年与钱百千,以代加年之直。亦不肯逐年清也,积至今年凡八百千。余身傍无分文,用取于宅库,常有推托牵掣不应。余自丙寅年,欲令庵庄粜见管谷五六十石,庵僧庄头执云:知府与恭人商量,欲以此谷变钱,添置解库一所。继而知府来面说,且要谷子钱作库本,若要钱用,但来支用,不知要得几钱?余云:用得千缗。答云:无不可者。而宅库常言缺钱,支用拒而不从。又二年,遂令庄中集谷五百石,得官会一千八十贯,除还八年逐年身钱之外,余二百八十贯,还房卧钱。依知府,曾存有批子,支三百千,系丙寅春所许,令填上项钱。余谓服事七十七岁老人,凡十一年,余亦忝从官,又是知府之父,又家计尽是笔耕有之,知府未曾置及此也,姑以千缗为奁具之资,亦未为过。但目即未办,候日后议亲支给。银花素有盼盼燕子楼之志,而势不容留,余勉其亲,亦迟迟至今。今因其归,先书此为照。银花自到宅,即不曾与宅库有分文交涉,及妄有支用。过寒暑本房买些少衣着及染物,并余判单子,付宅库正行支破,银花即无分毫干预。他日或有忌嫉之辈,妄有兴词,仰将此示之。若遇明正官司,必鉴其事情,察余衷素,且悯余叨叨于埀尽之时,岂得已哉。嘉定庚午八月丙辰。押。”〗
  居然法喜伴维摩,山色湖光映黛蛾,悟彻浮生如梦幻,较量儒释意云何?
  〖《癸辛杂识》:葛天民,字无怀,初为僧,名义铦,字朴翁。其后返初服,居西湖上,有二侍姬,一日如梦,一日如幻。〗
  记曾金屋贮娇慵,翦绿裁红伴个侬。瞬息温柔乡冷后,惊心孤枕听寒蛬。
  〖《绝妙好词》:宏庵丁宥基仲《水龙吟》词:“雁风吹裂云痕,小楼一线斜阳影。残蝉抱柳,寒蛩入户,凄音忍听?愁不禁秋,梦还惊客,青灯孤枕。未更深,早是梧桐泫露,那更度、兰宵永。空叹银屏金井,醉乡醒,温柔乡冷。征尘倦扑,闲花谩舞,何心管领?葱指冰弦,慈怀春锦,楚梅风韵,怅芙蓉城杳,蓝云依黯,锁巫峰暝。”查为仁笺吴文英《梦窗甲稿?高山流水》:丁基仲侧室,善丝桐、赋咏,晓达音律,备歌舞之妙。云:“素弦一一起秋风,写柔情,都在春葱。徽外断肠声,霜霄暗落惊鸿,低颦处翦绿裁红。仙郎伴新制,还赓旧曲,映月帘拢。似名花并蒂、日日醉春浓。”昊中空传有“西子应不解换征移宫,兰蕙满襟怀,唾碧总(窗?)喷花茸。后堂深想费春工。客愁重时,听蕉寒雨碎,泪湿琼钟。惩风流,也称金屋贮娇慵。”按基仲《水龙吟》“葱指冰弦,蕙怀春锦”,又云“怅芙蓉城杳”,当是悼其侧室而作。观梦窗词可证也。〗
  吹花弄粉惯伤春,冰雪聪明迥绝尘。不用断肠嗟薄命,赏音曾有魏夫人。
  〖朱淑真《断肠集?伤春诗》:“吹花弄粉新来懒,惹恨供愁近日添。”《西湖游览志余》:与淑真同时,有魏夫人,亦能诗,尝置酒邀淑真,命小鬟队舞,因索诗,以“飞雪满群山”为韵。〗
  何事庸臣裂纪纲,忍教节使媚恩堂。梨花枪好真无敌,莫向长淮问四娘。
  〖《宋史纪事本末》:金益都人杨安儿僭号死,其妹四娘子,姣悍善骑射,李全以其众附之,杨氏遂以为夫。全率众来归,史弥远以徐晞被为制置使,令屈意抚全,晞稷以恩府称全,恩堂称杨氏。〗
  无能何苦踞三台,区处翻输爱宠才,曾劝相公须少耐,果然淮上捷书来。
  〖《三朝野史》:李全扰淮,时史相弥远在朝堂,束手无策,讹传全军渡江,史夜半披衣起,爱宠林夫人随后,见史欲投池中,林急扶住,泣曰:“相公且少耐!”区处数日,即得赵葵捷书。〗
  调丝理竹课余时,偶摘青梅责赋诗。解借讴吟寓规讽,愧他婢续水亭词。
  〖《古今女史》:赵葵同知枢密院,朝罢归私第,而诸姬不见,葵往访之,乃群聚摘青梅。有一姬善诗赋,葵责令赋诗,云:“柝声默报早春回,满院春风绣户开,怪得无人理丝竹,绿阴深处摘青梅。”《昨非庵日纂》:赵葵尝避暑水亭,作诗云:“水亭四面朱阑绕,簇簇游鱼戏萍藻。六龙畏热不敢行,海水煎彻蓬莱岛。身眠七尺白虾须,头枕一枚红玛瑙。”六句巳成,葵遂睡去,有侍婢续云:“公子犹嫌扇力微,行人多在红尘道。”〗
  坚贞纯孝两能兼,不爱金珠性更廉,教子食贫心似铁,高风何止式闺幨。
  〖《宋史?列女传》:谢泌妻侯氏,南丰人。始笄,家贫,事姑孝谨。盗起,焚里舍,杀人,远近逃避。姑疾笃不能去,侯号泣姑侧,盗逼之,侯曰:“宁死不从!”盗刃之,仆沟中。贼退渐苏,见一箧在侧,发之皆金珠,族妇以为已物,侯悉归之。妇分其一以谢,侯辞曰:“非我有,不愿也。”后夫与姑俱亡,子幼,父母欲更嫁之,侯曰:“儿忍去而使谢氏无后乎?宁贫以养其子,虽饿死亦命也!”〗
  欲报恩勤岂是愚,焚香刲股病全苏。景星如月天章焕,懿孝旌门赖大儒。
  〖《宋史?列女传》:吕仲洙女,名良子,泉州晋江人。父得疾濒殆,女焚香祝天,请以身代,刲股为粥以进。时夜中,群鹊绕屋飞噪,仰视空中,大星烨煜如月者三越。冀日父瘳。守真德秀嘉之,表其居曰懿孝。〗
  虎口重慈竟脱回,愿祈身代语尤哀。不教奇迹终湮没,贤守先曾目睹来。
  〖《宋史?列女传》:童八娜,鄞之通远乡建奥人。虎衔其大母,女手拽虎尾,祈以身代,虎为释其大母,衔女以去。始林栗侍亲官其地,尝目睹之,已而为守,以闻于朝,祠祀之。〗
  函首当年万口论,争如志节励闺门。九原好慰韩忠献,不坠家风有女孙。
  〖《宋史?列女传》:韩氏女,字希孟,巴陵人,或曰丞相琦之裔。开庆元年,元兵至岳阳,女年十有八,为卒所掠,赴水死。越三日,得其尸,于练裙带有诗曰:“我质本瑚琏,宗庙供苹蘩。一朝婴祸难,失身戎马间。宁当血刃死,不作衽席完!汉上有王猛,江南无谢安。长号赴洪流,激烈摧心肝。”〗
  智脱夫君已足贤,旧盟死守志尤坚,至诚博得天心佑,再世重教续断弦。
  〖《宋史?列女传》:王氏妇梁,临川人。元兵至,与夫约曰:“吾遇兵必死,义不受污辱!若后娶,当告我。”顷之,夫妇被掠。有军千户强使从己,妇绐曰:“夫在,伉俪之情有所不忍,乞归之而后可。”千户以所得金帛与其夫而归之,约行十余里,千户即之,妇拒且骂,因奋搏之,乃被杀。越数年,夫以无嗣谋更娶,议辄不谐,因告其故妻。夜梦妻曰:“我死后生某氏家,今十岁矣,后七年当复为君妇。”明日遗人聘之,一言而合,询其生,与妇死年月同云。〗
  人嗤顽钝齿应寒,往事羞夸破镜完。不学裙钗甘媚贼,黑龙犹是有心肝。
  〖《癸辛杂识》:陈宜中之先为吏,尝贳官钱在圄,属其孙往贷于葛宣义。葛宿梦黑龙绕其厅柱,觉而异之。夙兴,果有小儿来,年可十许岁,问为谁,曰陈某孙,又问来故,如数付之。陈既出,诣葛谢,葛勉使就学,许以捐助,未几以长女许之。葛巨富,寇夜至,席卷以去,长女亦被获以往,乃以幼女归之。陈后出守七闽,遇巧节,诸吏各有所献,陈妻忽识一拌,似其家物,乃召吏问所从来,则云海巡所遗也。亟发兵围其寨,尽俘诸校,置于理,正葛寇也,以次伏诛。葛女已有二子,初犹隐不肯言,其妹为言委曲,执手相哭,乃毙其二雏焉。〗
  大国齐秦品秩崇,博徒无赖竟三公。恋春可奈春难驻,青冢伤心往事空。
  〖《槎庵小乘》:贾似道母胡氏,赠齐秦两国贤寿休淑庄穆夫人,溢曰柔正。《齐东野语》:似道年少,荒于饮博,其生母胡夫人苦之。《诗话隽永》:贾秋壑于德佑元年寒食上母坟,回至集贤堂,作诗云:“寒食家家插柳枝,恋春春亦不多时。儿孙只解花前醉,青冢能消几个悲?”〗
  折得宫花置画堂,章台柳又擅专房。木绵乐府传新曲,飞絮飘零怨沈王。
  〖夏基《西湖志》:张淑芳,钱唐西山樵女,有才色,理宗时选入宫,贾似道匿之为妾。《宋季三朝政要》:似道蛊声色,宠妾叶氏,本淑妃,宫人也,潘氏、倪氏,妓也。方回《桐江集?木绵怨序》云:贾似道南窜,犹携所谓王生、沈生者自随,二生天下绝色也。木绵庵既殂,二生再转入北,后南还,善事贵人,巧伎艺。拙女功,愿再鬻人为妾。因写之乐府,以为世戒。〗
  玉榴胜雪并芳妍,鹦鹉笼开意惘然。从古红颜多命薄,词人休寄绿珠篇。
  〖《癸辛杂识》:方回寓杭之三桥旅楼,有二婢日周胜雪,刘玉榴。方游金陵,寄二婢于其母周妪之家。胜雪者为豪客挟去,方归,怅惋作诗,有“鹦鹉笼开彩索宽,一宵飞去为谁欢”之句。〗
  频烦手诏赐金珠,醉梦凭谁问有无?天幸他年归赵璧,不然何处辩冤诬。
  〖《癸辛杂识》:乙亥岁,国事将危,忽传当涂孟之缙妻赵氏孟桂,见为伯颜丞相次妻者。朝廷遂以太后命,遣人赍金帛与之,俾赞和议。继得孟桂回奏云:“和议将成。”遂复赐手诏,遗以金帛慰之。继而寂然无报。及事定,孟桂南归霅川,未尝为伯颜次妻,亦未尝得诏及赐物也。盖奸人乘危,造为此说,以骗脱朝廷金帛耳。〗
  百折难回义若山,北兵何必苦防闲。后人凭吊清风岭,指血分明渍旧斑。
  〖《宋史?列女传》:王贞妇,夫家临海人也。德佑二年冬,元兵入浙东,被执,主将欲内之,妇号恸欲自杀,为夺挽不得死。夜令俘囚妇人杂守之。明年春,师还挈行,至嵊青枫岭,下临绝壑,妇待守者少懈,啮指出血,书字山石上,南望恸哭,自投崖下而死。后其血皆渍入石间,尽化为石,天且阴雨,即坟起如始书时。至治中,朝廷旌之曰贞妇,郡守立石祠岭上,易名日清风岭。〗
  安仁兵败侍郎逃,孝养贤姑不惮劳。完节尽忠能媲美,千秋博得史臣褒。
  〖《宋史?列女传》:谢枋得妻李氏,事舅姑、奉祭、待宾皆有礼。枋得起兵守安仁,兵败逃入闽中,武万户购捕之,根及其家人,李氏携二子,匿贵溪山荆棘中,采草木而食。至元十四年冬就俘,明年徙囚建康,或指李言曰:“明当没入矣。”李曰:“吾岂可嫁二夫耶!”顾谓二子曰:“若幸生还,善事吾姑,吾不得终养矣。”是夕解裙带自经狱中死。枋得母桂氏,尤贤达,自枋得逋播,妇与孙幽远方,处之泰然,无一怨语。人问之。曰:“义所当然也!”人称为贤母云。〗
  从容死义尚携雏,甘向泉台侍舅姑,礼殿两楹留毅魄,沙磨火煅肯模糊!
  〖《宋史?列女传》:谭氏妇赵,吉州永新人。至元二十四年,江南既内附,永新复婴城自守,天兵破城,赵氏抱婴儿随其舅姑同匿邑校中,为悍卒所获,杀其舅姑,执赵,欲污之,不可,临之以刃,赵骂曰:“吾与其不义而生,宁从吾舅姑以死耳!”遂与婴儿同遇害,血渍于礼殿两楹之间,入砖为妇人与婴儿状,久而宛然如新,或讶之,磨以沙石,不灭,又煅以炽炭,其状益显。〗
  朔风猎猎不收帆,书画空标女史衔,解识鸥波偕隐乐,肯容夫婿着朝衫?
  〖《昊兴备志》:赵文敏夫人管氏,讳道升,字仲姬,翰墨词章,不学而能,画与文敏争重。《焦氏说楛》:管夫人画竹,卷前书《竹赋》,字清劲,竹潇洒,后书“四月二日,余奉松雪于欧波亭观雨,颇有清兴,松雪谓余曰,不可无记,遂作此卷。”〗
  评花赏月尽嬉娱,不惜光阴过隙驹,唱赚才宣阵伴伴,侍棋又唤沈姑姑。
  〖《武林旧事》:丁未年拨入勾阑弟子,嘌唱赚色,施二娘、时春春、时住住、徐胜胜、朱安安、陈伴伴等。《太平清话》:御前应制,多女流也,棋为沈姑姑;演史为张氏、宋氏、陈氏;说经为陆妙慧、妙静;小说为史惠英;队戏为李端娘;影戏为王润卿。〗
  中涓感怆为佳人,奇事流传溯癸辛。燕语莺啼总惆怅,不堪重唱鞠花新。
  〖《癸辛杂识》:思陵朝掖庭有鞠夫人者,善歌舞,妙音律,为仙韶院之冠,宫中号为鞠部头,称疾告归,宦者陈源以厚礼聘归,蓄于西湖之适安园。一日德寿按《梁州曲》舞,屡不称旨,提举官关礼知上意不乐,因从容奏曰:“此非鞠部头不可。”上遂令宣唤,于是再入九禁,陈遂感怆成疾。有某士者,颇知其事,演而为曲,名曰《鞠花新》以献之,陈大喜,酬以田宅金帛甚厚。陈每闻歌咏,泪下不胜情,未几物故。园后归重华宫,改云小隐园。《淮南杂录》:孙花翁小隐园诗:“柳外细听莺燕语,声声似度鞠花新。”谓陈源伤鞠夫人之事,托绪莺燕,微婉可思。〗
  虚无道号锡当朝,羽帔星冠气势骄。此日国忠虽是假,阿姨一样逞娇娆。
  〖《朝野遗纪》:婕妤曹氏姊妹,通籍禁中,皆为女冠,赐号虚无自然先生者,左右街都道录者,皆厚于韩侂胄,或谓亦与之昵。《白獭髓》:宁宗恭淑后上仙,而曹氏为婕妤,平原特以为亲属。偶值真里富国进驯象至,平原语伶人王公瑾曰:“不闻有真里富国。”公瑾曰:“如今有假杨国忠。”平原虽憾之,而无罪加焉。〗
  道君覆辙忍重寻,翠袖黄冠惑溺深,莫讶参军诃坏事,可知觱栗是胡音。
  〖《齐东野语》:女冠吴知古用事,内宴演参军,教坊辈请签文书,参军怒曰:“我方听觱栗。”请至三四胥前击其首曰:“甚事不被觱栗坏了!”又俗呼黄冠为觱栗。〗
  行乞村墟不计年,遭逢原未异登仙,麻油竹沥非奇秘,争说书符王妙坚。
  〖《宋稗类钞》:王妙坚者,兴国军九宫山道妪也。尝以符水咒枣等术行乞村落,既而至杭,多游西湖两山间。一日至西泠桥茶肆,有陈生者,隶职御酒库,其妻适见之,因叩以妇人头■⑶不可梳者,还可攘解否?曰:“此特细事。”命市真麻油半斤,烧竹沥投之,妄为持咒,俾之沐发,应梳而解。是时杨后方诛韩,而心有所疑,发■⑶不解,疑有物祟,遍求攘治。会陈妻以油进,用之良验,后颇神之,遂召妙坚入宫,赐予甚厚,日被亲幸,且为创道宇、赐名明真,累封为真人。〗
  玉簪院本竞传钞,暂借鹦林作燕巢,难得于湖能不妒,缔缘委曲为心交。
  〖《古今女史》:宋女贞观陈妙常尼,年二十余,姿色出群,诗文俊雅。工音律。张于湖授临江令,宿女贞观,见妙常,以诗调之,妙常亦以词拒。后与于湖故人潘法成私通情洽,潘密告于湖,以计断为夫妇。即俗传《玉簪记》是也。〗
  一技成名岂偶然,鱼羹宋嫂禁中传,太官珍错知何限,市食偏能佐御筵。
  〖《枫窗小牍》:旧京工技,固多奇妙,即烹煮盘案,亦复擅名,若南迁湖上鱼羹宋五嫂之类。宋五嫂,余家苍头嫂也。《武林旧事》:宋五嫂鱼羹,尝经御赏,人所共趋,遂成富媪。〗
  残英坠月感流离,细柳腰肢异昔时,辇毂繁华休更忆,江南垂老李师师。
  〖《葵窗小史余录》:张子野赠李师师词云:“正值残英和月坠,寄此情千里。”后人因名此调为《师师令》。秦观《淮海词》:赠汴城李师师《生查子》:“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墨庄漫录》:政和间,汴都平康之盛,而李师师、崔念月二伎,名著一时,李生门第尤峻。靖康中,李生与同辈赵元奴,及筑球吹笛袁绹、武震辈,例籍其家。李生流落来浙中,士大夫犹邀之,以听其歌,然憔悴无复向来之态矣。刘子翚《屏山集》:《汴京纪事诗》:“辇毂繁华事可伤,师师垂老过湖湘,缕衣檀板无颜色,一曲当年动帝王。”〗
  意态谁言画不成,几人射利写倾城。秦娥老去双蓬鬓,苦向行都话旧京。
  〖《玉照新志》:秦妙观,宣和名倡也,色冠都邑,画工多图其貌售于外方。陆升之客临安,雨中,一老妇人蓬首垢面丐于市,泣诉于升之曰:“曾闻秦妙观否?妾是也”虽掩抑困顿,而声音举止固自若也。〗
  看花上苑尽名流,绮席寻欢凭小楼,桂魄兰煤传喜事,美人先许广寒游。
  〖洪迈《夷坚志》:绍兴十五年,予在临安试词科,三场毕,与五友同至抱剑街娼孙小九家,置酒于小楼,两烛结花,灿然若连珠。孙白坐中曰:“今夕桂魄皎洁,烛花呈祥,五君皆较艺兰省,其为登名高第,可证不疑。愿各赋一词,为他日佳话。”何伯明作《浣溪沙》一阕,余续成《临江仙》曰:“绮席流欢欢正洽,高楼佳气重重。钗头小篆烛花红。直须将喜事,来报主人公。桂月十分春正半,广寒宫殿葱葱。姮娥相并曲阑东。云梯知不远,平步跟东风。”孙满酌一觥相劝曰:“学士必高中,此瑞殆为君设也。”巳而予果奏名赐第。〗
  蛮荒逐客十年过,万里归来鬓己皤。不是先生留醉笔,后人争得识黎涡?
  〖《豫章诗话》:胡邦衡《登南恩望海台》诗云:“君恩宽逐客,万里听归来。”《鹤林玉露》:胡澹庵十年贬海外,此归,饮于湘潭胡氏园,题诗云:“君恩许归此一醉,傍有黎颊生微涡。”谓侍妓黎倩也。后朱文公见之,题绝句云:“十年浮海一身轻,归对黎涡却有情。世上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
  风流苏小继南齐,弱羽摧残噤不啼。廿八骊珠能脱网,鸳鸯从此稳双栖。
  〖《武林纪事》:太学生赵不敏,与妓苏盼奴狎,赴官三载,后有禄棒余资,属其弟赵院判遗盼奴,且言:“盼奴妹小娟俊雅,可谋致之,佳耦也。”院判至钱塘,则盼奴一月前死矣,小娟亦为盼奴所欢以于潜官绢诬扳系狱。院判言于府倅,倅召出之,付以所遗物,小娟自谓:“不识院判何人。”及拆书,惟一诗云:“当时名妓镇东吴,不好黄金只好书。借问钱塘苏小小,风流还似大苏无?”小娟默然,倅命和之,援笔书云:“君住襄江妾住吴,无情人寄有情书。当年若也来相访,还有于潜绢也无?”倅喜,免其偿绢,脱籍归院判,偕老焉。〗
  乞巧娇吟顷刻成,当筵心醉谢元卿。东君肯与春为主,许插山花自在行。
  〖《齐东野语》:严蕊,字幼芳,天台营妓,色艺冠时。唐与正守台,日七夕,郡斋开宴,坐有谢元卿者,命以己之姓为韵赋一词,酒行词成《鹊桥仙》云:“碧桐初坠,桂花才吐,池上水花微谢。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人闲刚道来年期,在天上、方才隔夜。”元卿为之心醉。后岳商卿为宪,命自陈,蕊略不构思,口占《卜算子》云:“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是问奴归处。”即日判令从良。〗
  可堪感昔更伤今,记面闲园盍玳簪。欲谱新声倍惆怅,清华池馆杳难寻。
  〖吴文英《梦窗乙稿》《绛都春感序》:“余往来清华池馆六年,赋咏屡以感昔伤今,益不堪怀,乃复作此解。”又郭清华《新轩花心动》词:“夜雨试灯,晴雪吹梅,趁取玳簪重盍。”〗
  南国佳人旧有名,清真一曲笛中声。不知何事轻离别?惯遣匆匆唱渭城。
  〖李莱《老余石溪二隐丛说》:予友临安何应龙子翔,诗多风怀之作,予最爱其湖亭席上赠别郭双莲绝句,云:“楼上佳人唱渭城,楼前杨柳绾离情。一声未是难听处,最是难听第四声。”自注:“双莲能歌周美成《兰陵王》曲,并能擫笛倚之。衙前和顾前钧容直一辈人,皆从渠授技。周词瓦子中以方渭城三叠,旗亭送别,并歌是词。”〗
  纷纷鼠辈辱王家,总为全躯一念差。试看高邮毛惜惜,忍教忠义属烟花。
  〖《宋史?列女传》:毛惜惜者,高邮妓女也。端平二年,别将荣全率众据城以畔,制置使遣人以武翼郎招之,全伪降,欲杀使者,方与同党王安等宴饮,惜惜耻于供给,安斥责之,惜惜曰:“初谓太尉降,为太尉更生贺;今乃闭门不纳使者,纵酒不法,乃叛逆耳。妾虽贱妓,不能事畔臣。”全怒,遂杀之。越三日,李虎破关,擒全斩之。〗
  罗帕题诗认笔踪,梅根瘗玉梦惺松。何须更说乔妃侄,知否韦娘受郡封?
  〖《异闻总录》:潭州有清净觉地,咸淳间,游士胡天俊寓焉,月夜抚琴梅树下,遥见美女迤逦近前,胡执其手,女敛衽而去,曰:“后夜月明,当赴子约。”翌日友人拉入城,游饮忘归者两宿,大悔失期,亟归,于树下得一白罗帕,上有记。胡明日以帕示人,赵冰壶骇曰:“吾亡妾杭人乔氏望仙,贵妃侄女也。去年暴亡,殡梅树后,正其笔迹也。”《二老堂杂志》:绍兴十二年,太母还宫,上曰:“朕自东朝之归,方知南面之乐。”中书舍人程敦厚,行太后侄女韦氏十娘封郡夫人,全制用上语。〗
  荒园相遇两无猜,一阕清词羡美才。莫怅彩云容易散,免随红紫向龙堆。
  〖《西湖游览志余》:延佑初,永嘉媵穆桥居临安,月夜游聚景园,遇一美人,自言卫芳华,故宋理宗朝宫人。即设茵席酒果,歌《木兰花慢》一阕,自是白昼亦见,生遂携归,随生凡三载,忽泪下云:“缘尽,当奉辞。”赠玉指环一枚而别。〗


  〖注:■⑴,亻+褭,niǎo,同褭。■⑵,上睪下廾,yì,音亦,引给也,又与择同。■⑶,月+直,zhí,音职,黏也。〗


  笠翁偶集(摘录声容部) 清 湖上李渔着

  选姿第一
  “食色性也。”“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古之大贤,择言而发,其所以不拂人情,而数为是论者,以性所原有,不能强之使无耳。人之美妻美妾,而我好之,是谓拂人之性,好之不惟损德,且以杀身;我有美妻美妾,而我好之,是还吾性中所有,圣人复起,亦得我心之同然,非失德也。孔子云:“素富贵行乎富贵。”人处得为之地,不买一二姬妾自娱,是素富贵而行乎贫贱矣。王道本乎人情,焉用此矫清矫俭者为哉?但有狮吼在堂,则应借此藏拙;不则好之,实所以恶之,怜之适足以杀之,不得以红颜薄命借口,而为代天行罚之忍人也。予一介寒生,终身落魄,非止国色难亲,天香未遇,即强颜陋质之妇,能见几人?而敢谬次音容,侈谈歌舞,贻笑于眠花藉柳之人哉。然而缘虽不偶,兴则颇佳,事虽未经,理实易谙,想当然之妙境,较身醉温柔乡者倍觉有情。如其不信,但以往事验之。楚襄王,人主也,六宫窈窕,充塞内庭,握雨携云,何事不有,而千古以下,不闻传其实事,止有阳台一梦,脍炙人口。阳台今落何处?神女家在何方?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毕竟是何情状?岂有踪迹可考,实事可缕陈乎?皆幻境也。幻境之妙,十倍于真,故千古传之。能以十倍于真之事,谱而为法,未有不入闲情三昧者。凡读是书之人,欲考所学之从来,则请以楚国阳台之事对。
  肌肤
  妇人妩媚多端,毕竟以色为主。诗不云乎:“素以为绚兮。”素者白也。妇人本质,惟白最难。常有眉目口齿般般入画,而缺陷独在肌肤者,岂造物生人之巧,反不同于染匠,未施漂练之力,而遽加文采之工乎?曰非然。白难而色易也。曷言乎难?是物之生,皆视根本,根本何色,枝叶亦作何色。人之根本维何?精也,血也。精色带白,血则红而紫矣。多受父精而成胎者,其人之生也必白。父精母血交聚成胎,或血多而精少者,其人之生,必在黑白之间。若其血色浅红,结而为胎,虽在黑白之间,及其生也,豢以美食,处以曲房,犹可日趋于淡,以脚地未尽缁也,有幼时不白,长而始白者,此类是也。至其血色深紫,结而成胎,则其根本巳缁,全无脚地可漂,及其生也,即服以水晶云母,居以玉殿琼楼,亦难望其变深为浅,但能守旧不迁,不致愈老愈黑,亦云幸矣。有富贵之家,生而不白,至长至老亦若是者,此类是也。知此则知选材之法,当如染匠之受衣,有以白衣使漂者,受之易为力也;有以白衣稍垢而使漂者,亦受之虽难为力,其力犹可施也;若以既染深色之衣,使之剥去他色,漂而为白,则虽什伯其工价,必辞之不受,以人力虽巧,难拗天工,不能强既有者而使无也。妇人之白者易相,而黑者亦易相,惟在黑白之间者,相之不易。有三法焉:而面黑于身者易白,身黑于面者难白;肌肤之黑而嫩者易白,黑而粗老难白;皮肉之黑而宽者易白,黑而紧且实者难白。面黑于身者,以面在外,而身在内,在外则有风吹日晒,其渐白也为难,身在衣中,较面稍白,则其由深而浅,业有明征,使面亦同身,蔽之有物,其验亦若是矣,故易白;身黑于面者反此,故不易白。肌肤之细而嫩者,如绫罗纱绢,其体光滑,故受色易,退色亦易,稍受风吹,略经日照,则深者浅而浓者淡矣;粗则如布如毯,其受色之难,十倍于绫罗纱绢,至欲退之,其工又不止十倍,肌肤之理亦若是也,故知嫩者易白,而粗者难白。皮肉之黑而宽者,犹绸缎之未经熨,靴与履之未经楦者,因其皱而未直,故浅者似深,淡者似浓,一经熨楦之后,则文理陡变,非复曩时色相矣;肌肤之宽者,以其血肉未足,犹待长养,亦犹待楦之靴履,未经烫熨之绫罗纱绢,此际若此,则其血肉充满之后,必不若此,故知宽者易白,紧而实者难白。相肌之法,备乎此矣。若是则白者,嫩者,宽者,为人争取,其黑而粗,紧而实者,遂成弃物乎?曰不然。薄命尽出红颜,厚福偏归陋质,此等非他,皆素封伉俪之材,诰命夫人之料也。
  眉眼
  面为一身之主,目又为一面之主,相人必先相面,人尽知之,相面必先相目,人亦尽知,而未必尽穷其秘。吾谓相人之法必先相心,心得而后观其形体。形体维何?眉发口齿,耳鼻手足之类是也。心在腹中,何由得见?曰有目在,无忧也。察心之邪正,莫妙于睹眸子。子舆氏笔之于书,业开风鉴之祖,予无事赘陈其说,但言情性之刚柔,心思之愚慧。四者非他,即异日司花执爨之分途,而狮吼堂与温柔乡接壤之地也。
  目细而长者,秉性必柔,目粗而大者,居心必悍。目善动而黑白分明者,必多聪慧,目常定而白多黑少或白少黑多者,必近愚蒙。然初相之时。善转者亦未能遽转,不定者亦有时而定,何以试之?曰有法在,无忧也。其法维何?一曰以静待动,一曰以卑瞩高。目随身转,未有动荡其身,而能胶柱其目者,使之乍往乍来,多行数武,而我回环其目以视之,则秋波不转而自转,此一法也。妇人避羞,目必下视,我若居高临卑,则彼下而又下,永无见目之时矣,必当处之高位,或立台坡之上,或居楼阁之前,而我故降其躯以瞩之,则彼下无可下,势必环转其睛以避我,虽云善动者动,不善动者亦动,而勉强、自然之中,即有贵贱妍媸之别,此又一法也。至于耳之大小,鼻之高卑,眉法之淡浓,唇齿之红白,无目者犹能按之以手,岂有识者不能鉴之以形?无俟晓晓,徒滋繁渎。
  眉之秀与不秀,亦复关系情性,当与眼目同视。然眉眼二物,其势往往相因,眼细者眉必长,眉粗者眼必巨,此大较也。然亦有不尽相合者,如长短粗细之间,未能一一尽善,则当取长恕短,要当视其可施人力与否。张京兆工于画眉,则其夫人之双黛,必非浓淡得宜,无可润泽者。短者可长,则妙在用增,粗者可细,则妙在用减。但有必不可少之一字,而人多忽视之者,其名曰曲。必有天然之曲,而后人力可施其巧。眉若远山,眉如新月,皆言曲之至也,即不能酷肖远山,尽如新月,亦须稍带月形,略存山意,或湾其上,而不湾其下,或细其外,而不细其中,皆可自施人力。最忌平空一抹,有如太白经天,又忌两笔邪冲,俨然倒书八字,变远山为近瀑,反新月为长虹,虽有善画之张郎,亦将知难而却走。非选姿者居心太刻,以其为温柔乡择人,非为娘子军择将也。
  手足
  相女子者,有简便诀云:上看头,下看脚。似二语可概通身矣。予怪其最要一着,全未提起:两手十指,为一生巧拙之关,百岁荣枯所系,相女者首重在此,何以略而去之?且无论手嫩者必聪,指尖者多慧、臂丰而腕厚者,必享珠围翠绕之荣;即以现在所需而论之,手以挥弦,使其指节累累几类弯弓之决拾,手以品箫,如其臂形攘攘,几同伐竹之斧斤,抱枕携衾,观之兴索,捧卮进酒,受者眉攒,亦大失开门见山之初着矣。故相手一节,为观人要着,寻花问柳者,不可不知。然此道亦难言之矣。选人选足,每多窄窄金莲,观手观人,绝少纤纤玉指,是最易者足,而最难者手,十百之中不能一二觏也。须知立法不可不严,至于行法,则不容不恕。但于或嫩或柔,或尖或细之中,取其一得,即可宽恕其它矣。
  至于选足一事,如但求窄小,则可一目了然,倘欲由粗以及精,尽美而思善,使脚小而不受脚小之累,兼收脚小之用,则又比手更难,皆不可求而可遇者也。其累维何?因脚小而难行,动必扶墙靠壁,此累之在己者也:因脚小而致秽,令人掩鼻攒眉,此累之在人者也。其用维何?瘦欲无形,越看越生怜惜,此用之在日者也;柔若无骨,愈亲愈耐抚摩,此用之在夜者也。昔有人谓予曰:宜兴周相国,以千金购一丽人,名为抱小姐,因其脚小之至,寸步难移,每行必须人抱,是以得名。予曰,果若是,则一泥塑美人而已矣,数钱可买,奚事千金?造物生人以足,欲其行也,昔形容女子娉婷者,非曰步步生金莲,即曰行行如玉立,皆谓其脚小能行,又复行而入画,是以可珍可宝。如其小而不行,则与刖足者何异?此小脚之累之不可有也。予遍游四方,见足之最小而无累,与最小而得用者,莫过于秦之兰州,晋之大同。兰州女子之足大者三寸,小者犹不及焉,又能履步如飞,男子有时追之不及。然去其凌波小袜而抚摩之,犹觉刚柔相半,即有柔若无骨者,然偶见则易,频遇为难。至大同名妓,则强半者若是也,与之同榻者,抚乃金莲,令人不忍释手,觉倚翠偎红之乐,未有过于此者。向在都门,以此语人,人多不信。一日席间拥二妓,一晋一燕,皆无丽色,而足则甚小,予请不信者即而验之,果觉晋胜于燕,大有刚柔之别,座客无不翻然,而罚不信者以金谷酒数。此言小脚之用之不可无也。噫!岂其娶妻必齐之姜?就地取材,但不失立言之大意而已矣。
  验足之法无他,只任多行几步,观其难行、易动,察其勉强、自然,则思过半矣。直则易动,曲即难行,正则自然,歪即勉强。直而正者,非止美观、便走,亦少秽气。大约秽气之生,皆强勉造作之所致也。
  态度
  古云,尤物足以移人。尤物维何?媚态是已。世人不知,以为美色,乌知颜色虽美,是一物也,乌足移人?加之以态,则物而尤矣。如云美色即是尤物,即可移人,则今时绢做之美女,画上之娇娥,其颜色较之生人,岂止十倍,何以不见移人而使之害相思,成郁病耶?是知媚态二字,必不可少。媚态之在人身,犹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贝金银之有宝色,是无形之物,非有形之物也。惟其是物而非物,无形似有形,是以名为尤物。尤物者,怪物也,不可解说之事也。凡女子一见即令人思,思而不能自已,遂至舍命以图,与生为难者,皆怪物也,皆不可解说之事也。吾于态之一字,服天地生人之巧,鬼神体物之工。使以我作天地鬼神,形体吾能赋之,知识我能予之,至于是物而非物,无形似有形之态度,我实不能变之化之,使其自无而有,复自有而无也。态之为物,不特能使美者愈美,艳者愈艳,且能使老者少而媸者妍,无情之事变为有情,使人暗受笼络而不觉者。女子一有媚态,三四分姿色,便可抵过六七分,试以六七分姿色而无媚态之妇人,与三四分姿色而有媚态之妇人,同立一处,则人止爱三四分而不爱六七分,是态度之于颜色,犹不止于一倍,当两倍也。试以二三分姿色而无媚态之妇人,与全无姿色而止有媚态之妇人,同立一处,或与人各交数言,则人止为媚态所惑,而不为美色所惑,是态度之于颜色,犹不止于以少敌多,且能以无而敌有也。今之女子,每有状貌姿容一无可取,而能令人思之不倦,甚至舍命相从者,皆态之一字之为祟也。是知选貌选姿,总不如选态一着之为要。态天自生,非可强造,强造之态,不能饰美,止能愈增其陋。同一颦也,出于西施则可爱,出于东施则可憎者,天生、强造之别也。相面、相肌、相眉、相眼之法,皆可言传,独相态一事,则予心能知之,口实不能言之。口之所能言者,物也,非尤物也。噫,能使人知,而能使人欲言不得,其为物也何如?其为事也何如?岂非天地之间一大怪物,而从古及今一件解说不来之事乎?
  诘予者曰:既为态度立言,又不指人以法,终觉首鼠,盍亦舍精言粗,略示相女者以意乎?予曰:不得已而为言,止有直书所见,聊为榜样而已。向在维扬,代一贵人相妾,靓妆而至者,不一其人。始皆俯首而立,及命之抬头,一人不作羞容而竟抬;一人娇羞腼腆,强之数四而后抬;一人初不即抬,及强而后可,先以眼光一瞬,似乎看人而实非看人,瞬毕复定,而后抬,俟人看毕,复以眼光一瞬而后俯,此即态也。记曩时春游遇雨,避一亭中,见无数女子,妍媸不一,皆踉跄而至。中一缟衣贫妇,年三十许,人皆趋入亭中,彼独徘徊檐下,以中无隙地故也。人皆抖擞衣衫,虑其太湿,彼独听其自然,以檐下雨侵,抖之无益,徒现丑态故也。及雨将止而告行,彼独迟疑稍后,去不数武,而雨复作,仍趋入亭,彼则先立亭中,以逆料必转,先踞胜地故也。然伊虽偶中,绝无骄人之色,见后入者反立檐下,衣衫之湿,数倍于前,而此妇代为振衣,姿态百出,竟若天集众丑以形一人之媚者。自观者视之,其初之不动,似以郑重而养态;其后之故动,似以徜徉而生态。然彼岂能必天复雨,先储其才以俟用乎?其养也出之无心,其生也亦非有意,皆天机之自起自伏耳。当其养态之时,先有一种娇羞无那之致,现于身外,令人生爱生怜,不俟娉婷大露而后觉也。斯二者,皆妇人媚态之一班,举之以见大较。意以年三十许之贫妇,止为姿态稍异,遂使二八佳人与曳珠顶翠者皆出其下,然则态之为用,岂浅鲜哉!
  人问,圣贤神化之事,皆可造诣而成,岂妇人媚态独不可学而至乎?予曰:学则可学,教则不能。人又问,既不能教,胡云可学?予曰:使无态之人与有态者同居,朝夕熏陶或能为其所化,如蓬生麻中,不扶自直,鹰变成鸠,形为气感,是则可矣。若欲耳提而面命之,则一部廿一史,当从何处说起,还怕愈说愈增其木强,奈何!

  修容第二
  妇人惟仙姿国色,无俟修容,稍去天工者,即不能免于人力矣。然予谓修饰二字,无论妍媸美恶,均不可少。俗云三分人材,七分妆饰,此为中人以下者言之也。然则有七分人材者,可少三分妆饰乎?即有十分人材者,岂一分妆饰皆可不用乎?曰不能也。若是则修容之道,不可不急讲矣。今世之讲修容者,非止穷工极巧,几能变鬼为神,我即欲勉竭心神,创为新说,其如人心至巧,我法难工,非但小巫见大巫,且如小巫之徒往教大巫之师,其不遭喷饭而唾面者鲜矣。然一时风气所趋,往往失之过当,非始初立法之不佳,一人求胜于一人,一日务新于一日,趋而过之,致失其真之弊也。楚王好细腰,宫中皆饿死,楚王好高髻,宫中皆一尺,楚王好大袖,宫中皆全帛。细腰非不可爱,高髻大袖非不美观,然至饿死,则人而鬼矣,髻至一尺,袖至全帛,非但不美观,直与魑魅魍魉无别矣。此非好细腰、好高髻大袖者之过,乃自为饿死、自为一尺、自为全帛者之过也。亦非自为饿死、自为一尺、自为全帛者之过,无一人痛惩其失,着为章程,谓止当如此,不可太过,不可不及,使有遵守者之过也。吾观今日之修容,大类楚宫之末俗,着为章程,非草野得为之事,但不经人提破,使知不可爱而可憎,听其日趋日甚,则在生而为魑魅魍魉者,已去死人不远,矧腰成一缕,有饿而必死之势哉?予为修容立说,实具此段婆心,凡为西子者,自当曲体人情,万毋遽发娇嗔,罪其唐突。
  盥栉
  盥面之法,无他奇巧,止是濯垢务尽。面上亦无他垢,所谓垢者,油而已矣。油有二种,有自生之油,有沾上之油。自生之油,从毛孔沁出,肥人多,而瘦人少,似汗非汗者是也。沾上之油,从下而上者少,从上而下者多,以发与膏沐势不相离,发面交接之地,势难保其不侵,况以手按发,按毕之后,自上而下,亦难保其不相挨擦,挨擦所至之处,即生油发亮之处也。生油发亮于面,似无大损,殊不知一日之美恶系焉,面之不白不均,即从此始。从来上粉着色之地,最怕有油,有即不能上色。倘于浴面初毕,未经搽粉之时,但有指大一痕,为油手所污,追加粉搽面之后,则满面皆白,而此处独黑,又且黑而有光,此受病之在先者也。既经搽粉之后,而为油手所污,其黑而光也亦然,以粉上加油,但见油而不见粉也,此受病之在后者也。此二者之为患,虽似大而实小,以受病之处,止在一隅,不及满面,闺人尽有知之者。尚有全体受伤之患,从古佳人,暗受其害而不知者,予请攻而出之。从来拭面之巾帕,多不止于拭面,擦臂抹胸,随其所至,有腻即有油,则巾帕之不洁也久矣。即有好洁之人,止以拭面,不及其它,然能保其上不及发,将至额角而遂止乎?一沾膏沐,即非无油少腻之物矣,以此拭面,非拭面也,犹打磨细物之人,故以油布擦光,使其不沾他物也。他物不沾,粉独沾乎?凡有面不受妆,越匀越黑,同一粉也,一人搽之而白,一人搽之而不白者,职是故也。以拭面之巾有异同,非搽面之粉有善恶也。故善匀面者,必须先洁其巾。拭面之巾,止供拭面之用,又须用过即浣,勿使稍带油痕,此务本穷源之法也。
  善栉不如善篦。篦者栉之兄也。发内无尘,始得丝丝现相,不则一片如毡,求其略限而不得,是帽也,非髻也,是退光黑漆之器,非乌云蟠绕之头也。故善蓄姬妾者,当以百钱买梳,千钱购篦。篦精则发精,稍俭其值,则发损头痛,篦不数下而止矣。篦之极净,使便用梳。而梳之为物,则越旧越精,人惟求旧,物为求新,古语虽然,非为论梳而设。求其旧而不得,则富者用牙,贫者用角,新木之梳,即搜根剔齿者,非油浸十日,不可用也。
  古人呼髻为蟠龙,蟠龙者,髻之本体,非由妆饰而成,随手绾成,皆作蟠龙之势。可见古人之妆,全用自然,毫无造作。然龙乃善变之物,发无一定之形,使其相传至今,物而不化,则龙非蟠龙,乃死龙矣,发非佳人之发,乃死人之发矣。无怪今人善变,变之诚是也。但其变之之形,只顾趋新,不求合理,只求变相,不顾失真。凡以彼物肖此物,必取其当然者肖之,必取其应有者肖之,又必取其形色相类者肖之,未有凭空捏造任意为之而不顾者。古人呼发为乌云,呼髻为蟠龙者,以二物生于天上,宜乎在顶,发之缭绕似云,发之蟠曲似龙,而云之色有乌云,龙之色有乌龙,是色也,相也,情也,理也,事事相合,是以得名,非凭捏造,任意为之而不顾者也。窃怪今之所谓牡丹头,荷花头,钵盂头,种种新式,非不穷新极异,令人改观,然于当然应有、形色相类之义,则一无取焉。人之一身,手可生花,江淹之彩笔是也,舌可生花,如来之广长是也,头则未见其生花。生之自今日始。此言不当然而然也。发上虽有簪花之义,未有以头为花而身为蒂者;钵盂乃盛饭之器,未有倒贮活人之首,而作覆盆之像者。此皆事所未闻,闻之自今日始。此言不应有而有也。群花之色,万紫千红,独不见其有黑,设立一妇人于此,有人呼之为黑牡丹,黑莲花,黑钵盂者,此妇必艴然而怒,怒而继之以骂矣。以不喜呼名之怪物,居然自肖其形,岂非绝不可解之事乎?吾谓美人所梳之髻,不妨日异月新,但须实为理之所有。理之所有者,其像多端,然总莫妙于云龙二物,仍用其名而变更其实,则古制新裁,并行而不悖矣。勿谓止此二物,变来有限,须知普天下之物,取其千态万状,越变而越不穷者,无有过此二物者矣。龙虽善变,犹不过飞龙、游龙、伏龙、潜龙、戏珠龙、出海龙之数种;至于云之为物,顷刻数迁其位,须臾屡易其形,千变万化四字,犹为有定之称,其实云之变相,千万二字犹不足以限量之也。若得聪明女子,日日仰观天象,既肖云而为髻,复肖髻而为云,即一日一更其式,犹不能尽其巧幻,毕其离奇,矧未必朝朝变相乎?若谓天高云远,视不分明,难于取法,则令画工绘出巧云数朵,以纸剪式,衬于发下,俟栉沐既成而后去之,此简便易行之法也。云上尽可着色,或簪以时花,或饰以珠翠,幻作云端五彩,视之光怪陆离。但须位置得宜,使与云体相合,若其中应有此物者,勿露时花珠翠之本形,则尽善矣。肖龙之法,如欲作飞龙、游龙,则先以已发梳一光头于下,后以假髭制作龙形,盘旋缭绕,覆于其上,务使离发少许,勿使相粘相贴,始不失飞龙、游龙之义,相粘相贴,则是潜龙、伏龙矣。悬空之法,不过用铁线一二条,衬于不见之处,其龙爪之向下者,以发作线,缝于光发之上,则不动矣。戏珠龙法,以髭作小龙二条,缀于两旁,尾向后而首向前,前缀大珠一颗,近于龙嘴,名为二龙戏珠。出海龙亦照前式,但以假髭作波浪纹,缀于龙身空隙之处,皆易为之。是数法者,皆以云、龙二物,分体为之,是云自云,而龙自龙也。予又谓云、龙二物,势不宜分,云从龙,风从虎,《周易》业有成言,是当合而用之。同一用髭,同一作假,何不幻作云龙二物,使龙勿露全身,云亦勿作全朵,忽而见龙,忽而见云,令人无可测识。是美人之头,尽有盘旋飞舞之势,朝为行云,暮为行雨,不几两擅其绝,而为阳台神女之现身哉?噫,笠翁于此,搜尽枯肠,为此髻者,不可不加尸祝天年。以后倘得为神,则将往来绣阁之中,验其所制果有裨于花容月貌否也?
  熏陶
  名花美女,气味相同,有国色者必有天香。天香结自胞胎,非由熏染,佳人身上,实实有此一种,非饰美之词也。此种香气,亦有姿貌不甚姣艳,而能偶擅其奇者。总之一有此种,即是夭折摧残之兆,红颜薄命,未有捷于此者。有国色而有天香,与无国色而有天香,皆是千中遇一,其余则熏染之力,不可少也。其力维何?富贵之家,则需花露。花露者,摘取花瓣入甑,酝酿而成者也。蔷薇最上,群花次之。然用不须多,每于盥浴之后,挹取数匙入掌,拭体拍面而匀之。此香此味,妙在似花非花,是露非露,有其芬芳,而无其气息,是以为佳,不似他种香气,或速或沉,是兰是桂,一嗅即知者也。其次则用香皂浴身,香茶沁口,皆是闺中应有之事。皂之为物,亦有一种神奇,人身偶染秽物,或偶沾秽气,用此一擦,则去尽无遗。由此推之,即以百和奇香拌入此中,未有不与垢秽并除,混入水中而不见者矣。乃独去秽而存香,似有攻邪不攻正之别。皂之佳者,一浴之后,香气经日不散,岂非天造地设,以供修容饰体之用者乎?香皂以江南六合县出者为第一,但价值稍昂,又恐远不能致,多则浴体,少则止以浴面,亦权宜丰俭之策也。至于香茶沁口,费亦不多,世人但知其贵,不知每日所需,不过指大一片,重止毫厘,裂成数块,每于饭后及临睡时,以少许润舌,则满吻皆香,多则味苦,而反成药气矣。凡此所言,皆人所共知,予特申明其说,以见美人之香不可使之或无耳。别有一种,为值更廉,世人食而但甘其味、嗅而不辨其香者,请揭出言之:果中荔子,虽出人间,实与交梨、火枣无别,其色国色,其香天香,乃果中尤物也。予游闽粤,幸得饱啖而归,庶不虚生此日,但恨造物有私,不令四方皆出。陈不如鲜,夫人而知之矣,殊不知荔之陈者,香气未尝尽没,乃与橄榄同功,其好处却在回味时耳。佳人就寝,止啖一枚,则口脂之香,可以竟夕,多则甜而腻矣。须择地道者用之,枫亭是其选也。人问,沁口之香,为美人设乎?为伴美人者设乎?予曰,伴者居多;若论美人,则五官四体,皆为人设,奚止口内之香?
  点染
  “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此唐人妙句也。今世讳言脂粉,动称污人之物,有满面是粉,而云粉不上面,遍唇皆脂,而曰脂不沾唇者,皆信唐诗太过,而欲以虢国夫人自居者也。噫!脂粉焉能污人?人自污耳。人谓脂粉二物,原为中材而设,美色可以不需。予曰不然。惟美色可施脂粉,其余似可不设。何也?二物颇带世情,大有趋炎附热之态,美者用之愈增其美,陋者加之更益其陋。使以绝代佳人,而微施粉泽,略染腥红,有不增娇益媚者乎?使以媸颜陋妇,而丹铅其面,粉藻其姿,有不惊人骇众者乎?询其所以然之故,则以白者可使再白,黑者难使遽白,黑上加之以白,是欲故显其黑,而以白物相形之也。试以一黑一粉先分二处,后合一处而观之,其分处之时,黑自黑而白自白,虽云各别,其性未甚相仇也;迨其合处,遂觉黑不自安,而白欲求去,相形相碍,难以一朝居者。以天下之物,相类者可使同居,即不相类而相似者,亦可使之同居,至于非但不相类、不相似而且相反之物,则断断勿使同居,同居必为难矣。此言粉之不可混施也,脂则不然。面白者可用,面黑者亦可用。但脂粉二物,其势相依,面上有粉,
而唇上涂脂,则其色灿然可爱,倘面无粉泽,而止丹其唇,非但红色不显,且能使面上之黑色变而为紫,以紫之为色,非系天生,乃红黑二色合而成之者也。黑一见红,若逢故物,不求合而自合,精光相射,不觉紫气东来,使乘老子青牛,竟有五色灿然之瑞矣。若是则脂粉二物,竟与若辈无缘,终身不可用矣,何以世间女子,人人不舍,刻刻相需,而人亦未尝以脂粉多施,摈而不纳者?曰不然。予所论者,乃面色最黑之人,所谓不相类、不相似,而且相反者也。若介在黑白之间,则相类而相似矣。既相类而相似,有何不可同居?但须施之有法,使浓淡得宜,则二物争效其灵矣。从来傅粉之面,止耐远观,难于近视,以其不能匀也。画士着色,用胶始匀,无胶则研杀不合。人面非同纸绢,万无用胶之理,此其所以不匀也。有法焉,请以一次分为二次,自淡而浓,由薄而厚,则可保无是患矣。请以他事喻之。砖匠以石灰粉壁。必先上粗灰一次,后上细灰一次,先上不到之处,后上者补之,后上偶遗之处,又有先上者衬之,是以厚薄相均,泯然无迹。使以二次所上之灰,并为一次则非特拙匠难匀,巧者亦不能遍及矣。粉壁且然,况粉面乎?今以一次所傅之粉,分为二次傅之,先傅一次,俟其稍干,然后再傅第二次,则浓者淡而淡者浓,虽出无心,自能巧合,远观近视,无不宜矣。此法不但能匀,且能变换肌肤,使黑者渐白。何也?染匠之于布帛,无不由浅而深,其在深浅之间者,则非浅非深,另有一色,即如文字之有过文也。如欲染紫,必先使白变为红,再使红变为紫,红即白紫之过文,未有由白竟紫者也。如欲染青,必使白变为蓝,再使蓝变为青,蓝即白青之过文,未有由白竟青者也。如妇人面容稍黑,欲使竟变为白,其势实难,今以薄粉先匀一次,是其面上之色已在黑白之间,非若曩时之纯黑矣,再上一次,是使淡白变为深白,非使纯黑变为全白也。难易之势,不大相径庭哉?由此推之,则二次可广为三,深黑可同于浅,人间世上无不可用粉匀面之妇人矣,此理不待验而始明。凡读是编者,批阅至此,即知湖上笠翁,原非蠢物,不止为风雅功臣,亦可谓红裙知己。初论面容黑白,未免立说过严。非过严也,使知受病实深,而后知德医人果有起死回生之力也。舍此更有二说,皆浅乎此者,然亦不可不知:匀面必须匀项,否则前白后黑,有如戏场之鬼脸;匀面必记掠眉,否则霜花覆眼,几类古庙之社婆。至于点唇之法,又与匀面相反,一点即成,始类樱桃之体,若陆续增添,二三其手,即有长短宽窄之痕,是为成串樱桃,非一粒也。

  治服第三
  古云,三世长者知被服,五世长者知饮食。俗云,三代为宦,着衣吃饭。古语今词,不谋而合,可见衣食二事之难也。饮食载于他卷,兹不具论,请言被服一事。寒贱之家,自羞槛褛,动以无钱置服为词,谓一朝发迹,男可翩翩裘马,妇则楚楚衣裳。孰知衣衫之附于人身,亦犹人身之附于其地,人与地习久时相安。以极奢极美之服,而骤加俭朴之躯,则衣衫亦类生人常有不服水土之患。宽者以窄,短者疑长,手欲出而袖使之藏,项宜伸而领为之曲,物不随人指使,遂如桎梏其身。沐猴而冠,为人指笑者,非沐猴不可着冠,以其着之不惯,头与冠不相称也。此犹粗浅之论,未及精微。衣以章身,请晰其解:章者着也,非文采彰明之谓也;身非形体之身,乃智愚贤不肖之实备于躬,犹富润屋、德润身之身也。同一衣也,富者服之章其富,贫者服之益章其贫,贵者服之章其贵,贱者服之益章其贱。有德有行之贤者,与无品无才之不肖者,其为章身也亦然。设有一大富长者于此,衣百结之衣,履踵决之履,一种丰腴气象自能跃出衣履之外,不问而知为长者,是敝服垢衣亦能章人之富,况罗绮而文绣者乎?丐夫菜佣,窃得美服而被焉,往往因之得祸,以服能章贫,不必定为短褐,有时亦在长裾耳。富润屋、德润身之解,亦复如是。富人所处之屋,不必尽为画栋雕梁,即居茅舍数椽,而过其门、入其室者,常见筚门闺窦之间,自有一种旺气,所谓润也。公卿将相之后,子孙式微所居,门第未尝稍改,而经其地者,觉有冷气侵人,此家门枯槁之过,润之无其人也。从来读《大学》者,未得其解,释以雕镂粉藻之义。果如其言,则富人舍其旧居,另觅新居,而加以雕镂粉藻,则有德之人亦将弃其旧身,另易新身,而后谓之心广体胖乎?甚矣读书之难!而章句训诂之学非易事也。予尝以此论见之说部,今复叙入闲情。噫!此等诊解,岂好闲情作小说者所能道哉?偶寄云尔。
  首饰
  珠翠宝玉,妇人饰发之具也。然增娇益媚者以此,损娇掩媚者亦以此。所谓增娇益媚者,或是面色过白,或是发色带黄,有此等奇珍异宝,覆于其上,则光铯四射,能令肌发改观,与玉蕴于山而山灵,珠藏于泽而泽媚,同一理也。若使肌白发黑之佳人,满头翡翠,环鬓金珠,但见金而不见人,犹之花藏叶底,人在云中,是尽可出头露面之人,而故作藏头盖面之事。巨眼者见之,犹能略迹求真,谓其美丽当不止此,使去粉饰而全露天真,还不知如何妩媚;使遇皮相之流,止谈妆饰之离奇,不及姿容之窈窕,是以人饰珠翠宝玉,非以珠翠宝玉饰人也。故女子一生,戴珠顶翠之事,止可一月,万勿多时。所谓一月者,自作新妇于归之日始,至满月卸妆之日止。只此一月,亦是无可奈何,父毋置办一场,翁姑婚娶一次,非此艳妆盛饰,不足以慰其心。过此以往,则当去桎梏而谢羁囚,终身不修苦行矣。一簪一珥,便可相伴一生。此二物者,则不可不求精善。富贵之家,无妨多设,金玉犀贝之属,各存其制,屡变其形,或数日一更,或一日一更,皆未尝不可。贫贱之家,力不能办金玉者,宁用骨角,勿用铜锡,骨角耐观,制之佳者,与犀贝无异,铜锡非止不雅,且能损发。簪珥之外,所当饰鬓者,则莫妙于时花数朵,较之珠翠宝玉,非止雅俗判然,亦且生死迥别。《清平调》之首句云:“名花倾国两相欢。”欢者喜也,相欢者,彼既喜我,我亦喜彼之谓也。国色乃人中之花,名花乃花中之人,二物可称同调,正当晨夕与共者也。汉武云:“若得阿娇,贮之金屋”。吾谓金屋可以不设,药栏花榭则断断应有,不可或无。富贵之家,如得丽人,则当遍访名花,植于阃内,使之旦夕相亲,珠围翠绕之荣,不足道也,晨起簪花,听其自择,喜红则红,爱紫则紫,随心插戴,自然合宜,所谓“两相欢”也。寒素之家,如得美妇,屋旁稍有隙地,亦当种树栽花,以备点缀云鬟之用,他事可俭,此事独不可俭。妇人青春有几,男子遇色为难,尽有公侯将相富室大家,或苦缘分之悭,或病中宫之妒,欲亲美色,而毕世不能。我何人斯,而擅有此乐,不得一二事娱悦其心,不得一二物妆点其貌,是为暴殄天物,犹倾精米洁饭于粪壤之中也。即使赤贫之家,卓锥无地,欲艺时花而不能者,亦当乞诸名园,购之担上,即使日费几文钱,不过少饮一杯酒,既悦妇人之心,复娱男子之目,便宜不亦多乎?更有俭于此者,近日吴门所制像生花,穷精极巧,与树头摘下者无异,纯用通草,每朵不过数文,可备月余之用,绒绢所制者,价常倍之,反不若此物之精雅,又能肖真。而时人所好,偏在彼而不在此,岂物不论美恶,止论贵贱乎!噫!相士用人者亦复如此,奚止于物?
  吴门所制之花,花像生而叶不像生,户户皆然,殊不可解。若去其假叶,而以真者缀之,则因叶真而花益真矣,亦是一法。
  时花之色,白为上,黄次之,淡红次之,最忌大红,尤忌木红。玫瑰,花之最香者也,而色太艳,止宜压在髻下,暗受其香,勿使花形全露,全露则类村妆,以村妇非红不爱也。
  花中之茉莉,舍插髻之外,一无所用,可见天之生此,原为助妆而设,妆可少乎?珠兰亦然,珠兰之妙十倍茉莉,但不能处处皆有,是一恨事。
  予前论髻,欲人革去牡丹头,荷花头,钵盂头等怪形,而以假发作云龙等式。客有过之者,谓吾侪立法,当使天下去赝存真,奈何教人为伪?余曰,生今之世,行古之道,立言则善,谁其从之?不若因势导利,使之渐近自然。妇人之首,不能无饰,自昔为然矣。与其饰以珠翠宝玉,不若饰之以髭,髭虽云假,原是妇人头上之物,以此为饰,可谓还其固有,又无穷奢极靡之滥费,与崇尚时花,鄙黜珠玉,同一理也。予岂不能为高世之论哉?虑其无裨人情耳。
  簪之为色,宜浅不宜深。欲形其发之黑也,玉为上。犀之近黄者,蜜蜡之近白者,次之。金银又次之。玛瑙琥珀,皆所不取。簪头取象牙物,如龙头、凤头、如意头、兰花头之类是也。但宜结实自然,不宜玲珑雕斲,宜与发相依附,不得昂首而作跳跃之形。盖簪头所以压发,服贴为佳,悬空则谬矣。
  饰耳之环,愈小愈佳,或珠一粒,或金银一点,此家常佩戴之物,俗名丁香,肖其形也。若配盛妆艳服,不得不略大其形,但勿过丁香之一倍二倍,既当约小其形,复宜精雅其制,切忌为古时络索之样,时非元夕,何须耳上悬灯?若饰以珠翠,则为福建之珠灯,并丹阳之料丝灯矣,其为灯也犹可厌,况为耳上之环乎?
  衣衫
  妇人之衣,不贵精而贵洁,不贵丽而贵雅,不贵与家相称,而贵与貌相宜。绮罗文绣之服,被垢蒙尘,反不若布服之鲜美,所谓贵洁而不贵精也。红紫深艳色,违时失尚,反不若浅淡之合宜,所谓贵雅不贵丽也。贵人之妇,宜披文采,寒俭之家,当衣缟素,所谓与人相称也;然人有生成之面,面有相配之衣,衣有相配之色,皆一定而不可移者。今试取鲜衣一袭,命少妇数人,先后服之,定有一二中看,一二不中看者,以其面色与衣色有相称不相称之别,非衣有公私向背于其间也。使贵人之妇之面色不宜文采而宜缟素,必欲去缟素而就文采,不几与面为仇乎?故曰不贵与家相称,而贵与面相宜。大约面色之最白最嫩,与体态之最轻盈者,斯无往而不宜,色之浅者显其淡,色之深者愈显其淡,衣之精者形其娇,衣之粗者愈形其娇。此等即非国色,亦去夷光、王嫱不远矣,然当世有几人哉?稍近中材者,即当相体裁衣,不得混施色相矣。相体裁衣之法,变化多端,不应胶柱而论。然不得已而强言其略,则在务从其近而已。面之近白者,衣色可深可浅。其近黑者,则不宜浅而独宜深,浅则愈彰其黑矣。肌肤近腻者,衣服可精可粗。其近糙者,则不宜精而独宜粗,精则愈形其糙矣。然而贫贱之家,求为精与深而不能,富贵之家,欲为粗与浅而不可,则奈何?曰,不难。布苎有精粗深浅之别,绮罗文采亦有精粗深浅之别,非谓布苎必粗而罗绮必精,锦绣必深而缟素必浅也。绸与缎之体质不光,花纹突起者,即是精中之粗,深中之浅;布与苎之纱线紧密,漂染精工者,即是粗中之精,浅中之深。凡予所言,皆贵贱咸宜之事,既不详绣户而略衡门,亦不私贫家而遗富室。盖美女未尝择地而生,佳人不能选夫而嫁,务使得是编者,人人有裨,则怜香惜玉之念,有同雨露之均施矣。
  迩来衣服之好尚,有大胜古昔,可为一定不移之法者,又有太背情理,可为人心世道之忧者,请并言之:其大胜古昔,可为一定不移之法者。大家富室,衣色皆尚青是已(青非青也,元也。因避讳故易之)。记予儿时,所见女子之少者,尚银红桃红,稍长者尚月白。未几而银红桃红皆变大红,月白变蓝,再变则大红变紫,蓝变石青。迨鼎革以后,则石青与紫皆罕见,无论少长男妇,皆衣青矣。可谓齐变至鲁,鲁变至道,变之至善而无可复加者矣。其递变至此也,并非有意而然,不过人情好胜,一家浓似一家,一日深于一日,不知不觉遂趋到尽头处耳。然青之为色,其妙多端,不能悉数,但就妇人所宜者而论,面白者衣之其面愈白,面黑者衣之其面亦不觉其黑,此其宜于貌者也。年少者衣之其年愈少,年老者衣之其年亦不觉甚老,此其宜于岁者也。贫贱者衣之是为贫贱之本等,富贵者衣之又觉脱去繁华之习,但存雅素之风,亦未尝失其富贵之本来,此其宜于分者也。他色之衣,极不耐污,略沾茶酒之色,稍侵油腻之痕,非染不能复着,染之即成旧衣。此色不然,惟其极浓也,凡淡乎此者,皆受其侵而不觉,惟其极深也,凡浅乎此者皆纳其污而不辞,此又其宜于体而适于用者也。贫家止此一衣,无他美服相衬,亦未尝尽现底里,以覆其外者,色原不艳,即使中衣,敝垢未甚相形也,如用他色于外,则一缕欠精,即彰其丑矣。富贵之家,凡有锦衣绣裳,皆可服之于内,风飘袂起,五色灿然,使一衣胜似一衣,非止不掩中藏,且莫能穷其底蕴。诗云“衣锦尚絅”,恶其文之着也。此独不然,止因外色最深,使里衣之文越着,有复古之美名,无泥古之实害。二八佳人,如欲华美其制,则青上洒线,青上堆花,较之他色更显。反复求之,衣色之妙,未有过于此者。后来即有所变,亦皆举一废百,不能事事咸宜。此予所谓大胜古昔,可为一定不移之法者也。
  至于大背情理,可为人心世道之忧者,则零軿碎补之服,俗名呼为水田衣者是已。衣之有缝,古人非好为之,不得已也。人有肥瘠长短之不同,不能像体而织,是必制为全帛,剪碎而后成之,即此一条两条之缝,亦是人身赘瘤,万万不能去之,故强存其迹。赞神仙之美者,必曰“天衣无缝”,明言人间世上,多此一物故也。而今且以一条二条,广为数十百条,非止不似天衣,且不使类人间世上,然则愈趋愈下,将肖何物而后己乎?推原其始,亦非有意为之,盖由缝衣之奸匠,明为裁剪,暗作穿窬,逐段窃取而藏之,无由出脱,创为此制,以售其奸。不料人情厌常喜怪,不惟不攻其弊,且群然而自效之,毁成片者为零星小块。全帛何罪?使受寸磔之刑,缝碎裂者为百纳僧衣;女子何辜?忽现出家之相。风俗好尚之迁移,常有关于气数,此制不防于今而昉于崇祯末年,予见而诧之,尝谓人曰:“衣衫无故易形,殆有若或使之者,六合以内,得无有土崩瓦解之事乎?”未几而闯氛四起,割裂中原,人谓予言不幸偶中。方令圣人御世,万国来归,车书一统之朝,此等制度,自应潜革。倘遇同心,谓刍荛之言,不甚讹谬,交相劝谕,勿效前颦,则予为是言也,亦犹鸡鸣犬吠之声,不为无补于盛治耳。
  云肩以护衣领不使沾油,制之最善者也。但须与衣同色,近观则有,远视若无,斯为得体。即使难于一色,亦须不甚相悬。若衣色极深,而云肩极浅,或衣色极浅,而云肩极深,则是身首判然,虽曰相连,实同异处,此最不相宜之事也。予又谓云肩之色,不惟与衣相同,更须里外合一,如外色是青,则夹里之色亦当用青,外色是蓝,则夹里之色亦当用蓝。何也?此物在肩,不能时时服贴,稍遇风飘,则夹里向外,有如飙吹残叶,风卷败荷,美人之身不能不现历乱萧条之象矣。若使里外一色,则任其整齐颠倒,总无是患。然家常则已,出外见人,必须暗定以线,勿使与服相离,盖动而色纯,总不如不动之为愈也。
  妇人之妆,随家丰俭,独有价廉功倍之二物,必不可无,一曰半臂,俗呼背搭者是也;一曰束腰之带,俗呼鸾绦者是也。妇人之体,宜窄不宜宽,一着背搭,则宽者窄,而窄者愈显其窄矣。妇人之腰,宜细不宜粗,一束以带,则粗者细,而细者倍觉其细矣。背搭宜着于外,人皆知之,鸾绦宜束于内,人多未谙。带藏衣内,则虽有若无,似腰肢本细,非有物缩之使细也。
  裙制之精粗,惟视折纹之多寡,折多则行走自如,无缠身碍足之患,折少则往来局促,有拘挛桎梏之形。折多则湘纹易动,无风亦似飘飖,折少则胶柱难移,有态亦同木强。故衣服之料,他或可省,裙幅必不可省。古云“拖裙八幅湘江水”,幅既有八,则折纹之不少可知。予谓八幅之裙,宜于家常,人前美观,尚须十幅。盖裙幅之增,所费无几,况增其幅必减其丝。惟细縠轻绡可以八幅十幅,厚重则为滞物,与幅减而折少者同矣。即使稍增其值,亦与他费不同,妇人之异于男子,全在下体,男子生而愿为之有室,其所以为室者,只在几希之间耳,掩藏秘器,爱护家珍,全在罗裙几幅,可不丰其料而美其制,以贻采葑采菲者诮乎?近日吴门所尚百裥裙,可谓尽美。予谓此裙,宜配盛服,又不宜于家常,惜物力也。较旧制稍增,较新制略减,人前十幅,家居八幅,则得丰俭之宜矣。吴门新式,又有所谓月华裙者,一裥之中,五色俱备,犹皎月之现光华也,予独怪而不取。人工物料十倍常裙,暴殄天物,不待言矣,而又不甚美观。盖下体之服,宜淡不宜浓,宜纯不宜杂。予尝读旧诗,见“飘飏血色裙拖地”,“红裙妒杀石榴花”等句,颇笑前人之笨。若果如是,则亦艳妆村妇而已矣,乌足动雅人韵士之心哉?惟近制弹墨裙,颇饶别致,然有未获我心,嗣当别出新裁,以正同调,思而未制,不敢轻以误人也。
  鞋袜
  男子所着之履,俗名为鞋,女子亦名为鞋。男子饰足之衣,俗名为袜,女子独易其名,而曰褶。其实褶即袜也,古云凌波小袜,其名最雅,不识后人何故易之?袜色尚白,尚浅红,鞋色亦尚深红,今复尚青,可谓制之尽美矣。鞋用高底,使小者愈小,瘦者越瘦,可谓制之尽美而又尽善者矣。然足之大者,往往以此藏拙,埋没作者一段初心,是止供丑妇效颦,非为仁人助力。近有矫其弊者,窄小金莲,皆用平底,使与伪造者有别。殊不知此制一设,则人人向高底乞灵,高底之为物也,遂成百世不祧之祀,有之则大者亦小,无之则小者亦大。尝有三寸无底之足,与四五寸有底之鞋同立一处,反觉四五寸之小,而三寸之大者,以有底则指尖向下,而秃者疑尖,无底则玉笋朝天,而尖者似秃故也。吾谓高底不宜尽去,只在减损其料而已,足之大者,利于厚而不利于薄,薄则本体现矣,利于大而不利于小,小则痛而不能行矣。我以极薄极小者形之,则似鹤立鸡群,不求异而自异,世岂有高底如钱,不扭捏而能行之大脚乎?
  古人取义命名,纤毫不爽,如前所云,以蟠龙名髻,乌云名发之类是也。独于妇人之足,取义命名,皆与实事皆反,何也?足者形之最小者也,莲者花之最大者也,而名妇人之足者,必曰金莲,名最小之足者,则曰三寸金莲。使妇人之足果如莲瓣之为形,则其阔而大也,尚可言乎?极小极窄之莲瓣,岂止三寸而已乎?此金莲之义之不可解也。从来名妇人之鞋者,必曰凤头,世人顾名思义,遂以金银制凤,缀于鞋尖以实之,试思凤之为物,止能小于大鹏,方之众鸟,不几洋洋乎大观也哉,以之名鞋,虽曰赞美之词,实类讥讽之迹。如曰凤头二字,但肖其形,凤之头锐而身大,是以得名,然则众鸟之头,尽有锐于凤者,何故不以命名,而独有取于凤?且凤较他鸟,其首独昂,妇人趾尖妙在低而能伏,使如凤凰之昂首,其形尚可观乎?此凤头之义之不可解者也。若是则古人之命名取义,果何所见而云然?岂终不可解乎?曰有说焉。妇人裹足之制,非由前古,盖后来添设之事也。其命名之初,妇人之足亦如男子之足,使其果如莲瓣之稍尖,凤头之稍锐,亦可谓古之小脚,无其制而能约其小形,较之今人殆有过焉者矣。吾谓凤头、金莲等字,相传已久,其名未可遽易,然止可呼其名,万勿肖其实,如肖其实,则极不美观,而为前人所误矣。不宁惟是,凤为羽虫之长,与龙比肩,乃帝王饰衣饰器之物也,以之饰足,无乃大亵名器乎!尝见妇人绣袜,每作龙凤之形,皆昧理僭分之大者,不可不为拈破。近日女子鞋头,不缀凤而缀珠,可称善变。珠出水底,宜在凌波袜下,且似粟之珠,价不甚昂,缀一粒于鞋尖,满足俱呈宝色,使登歌舞之氍毹,则为走盘之珠,使作阳台之云雨,则为掌上之珠。然作始者见不及此,亦犹衣色之变青,不知其然而然,所谓暗合道妙者也。予友余子澹心,向着《鞋袜辨》一篇,考缠足之从来,核妇履之原制,精而且确,足与此说相发明,附载于后:
  妇人鞋袜辨 余怀
  古妇人之足,与男子无异。《周礼》有屦人,掌王及后之服屦,为赤舄、黑舄、赤繶、黄繶、青勾、素屦、葛屦,辨外内命夫命妇之功履、命屦、散履,可见男女之屦,同一形制,非如后世女子之弓弯细纤,以小为贵也。考之缠足,起于南唐李后主,后主有宫殡窅娘,纤丽善舞,乃命作金莲高六尺,饰以珍宝,綗带缨络,中作品色瑞莲,令窅娘以帛缠足,屈上作新月状,着素袜行舞莲中,回旋有凌云之态,由是人多效之,此缠足所自始也。唐以前未开此风,故词客诗人,歌咏美人好女,容态之殊丽,颜色之夭姣,以至面妆首饰衣褶裙裾之华靡,髯发眉目唇齿腰肢手腕之婀娜秀洁,无不津津乎其言之,而无一语及足之纤小者。即如《古乐府》之“双行缠云新罗绣,白胫足跌如春妍”;曹子建云“践远游之文屦”;李太白诗云。“一双金齿屐,两足白如霜”;韩致光诗云“六寸肤圆光致致”;杜牧之诗云“钿尺裁量减四分”。《汉杂事秘辛》云“足长八寸,胫跗丰妍”;夫六寸八寸,素白丰妍,可见唐以前妇人之足,无屈上作新月状者也。即东晋潘妃,作金莲花帖地,令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金莲花,非谓足为金莲也。崔豹《古今注》,“东晋有凤头重台之履,不专言妇人也。”宋元丰以前,缠足者尚少,自元至今,将四百年,矫揉造作亦泰甚矣。古妇人皆着袜,杨太真死之日,马嵬媪得锦袎袜一双,过客一玩百钱。李太白诗云,“溪上足如霜,不着鸦头袜”。袜一名膝裤,宋高宗闻秦桧死,喜曰:“今后免膝裤中插匕首矣”。则袜也,膝裤也,乃男女之通称,原无分别,但古有底,今无底耳。古有底之袜,不必有底,乃可行地,今无底之袜,非着鞋则寸步不能行矣。张平子云“罗袜凌蹑足容与”;曹子建云,“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李后主词云,“刬袜下香阶,手提金缕鞋”;古今鞋袜之制,其不同如此。至于高底之制,前古未闻,于今独绝。吴下妇人,有以异香为底,围以精绫者,有凿花玲珑,囊以香麝,行步霏霏,印香在地者,此则服妖,宋元以来诗人所未及,故表而出之,以告世之赋香奁咏玉台者。
  袜色与鞋色相反,袜宜极浅,鞋宜极深,欲其相形而始露也。今人女子,袜皆尚白,鞋用深红深青,可谓尽制。然家家若是,亦忌雷同。予欲更翻置色,深其袜,而浅其鞋,则脚之小者更露。盖鞋之为色,不当与地色相同。地色者,泥土砖石之色是也。泥土砖石,其为色也多深,浅者立于其上,则界限分明,不为地色所掩。如地青而鞋亦青,地绿而鞋亦绿,则无所见其短长矣。脚之大者,则应反此,宜视地色以为色,则藏拙之法,不独使高底居功矣。鄙见若此,请以质之金屋主人,转询阿娇,定其是否。

  习技第四
  女子无才便是德,言虽近理,却非无故而云然。因聪明子女,失节者多,不若无才之为贵。盖前人愤激之词,与男子因官而得祸,遂以读书作宦为畏途,遗言戒子孙,使之勿读书,勿作宦者等也。此皆见噎废食之说,究竟书可竟弃,仕可尽废乎?吾谓才德二字,原不相妨,有才之女,未必人人败行,贪淫之妇,何尝历历知书?但须为之夫者,既有怜才之心,兼有驭才之术耳。至于姬妾婢媵,又与正室不同,娶妻如买田庄,非五谷不殖,非桑麻不树,稍涉游观之物,即拔而去之,以其为衣食所出,地力有限,不能旁及其它也。买姬妾,如治园圃,结子之花亦种,不结子之花亦种,成阴之树亦栽,不成阴之树亦栽,以其原为一情而设,所重在耳目,则口腹有时而轻,不能顾名兼顾实也。使姬妾满堂,皆是蠢然一物,我欲言而彼默,我思静而彼喧,所答非所问,所应非所求,是何异于入狐狸之穴,舍宣淫而外,一无事事者乎?故习技之道,不可不与修容、治服并讲也。技艺以翰墨为一,丝竹次之,歌舞又次之,女工则其分内事,不必道也。然尽有专攻男技,不屑女红,鄙织纴为贱役,视针丝如仇雠,甚至三寸弓鞋不屑自制,亦倩老妪贫女为捉刀人者,亦何借巧藏拙,而失造物生人之初意哉!予谓妇人职业,毕竟以缝纫为主,缝纫既熟,徐及其它。予谈习技而不及女工者,以描龙刺凤之事,闺阁中人人皆晓,无俟予为越俎之谈。其不及女工,而仍郑重其事,不敢竟遗者,虑开后世逐末之门,置纺绩蚕缲于不讲也。虽说闲情,无伤大道,是为立言之初意尔。
  文艺
  学技必先学文,非曰先难后易,正欲先易而后难也。天下万事万物,尽有开门之锁钥,锁钥维何?文理二字是也。寻常锁钥,一钥止开一锁,一锁止管一门,而文理二字之为锁钥,其所管者不止千门万户,盖合天上地下,万国九州岛,其大至于无外,其小至于无内,一切当行当学之事,无不握其枢纽,而司其出入者也。此论之发,不独为妇人女子,通天下之士农工贾、三教九流、百工技艺,皆当作如是观。以许大世界,摄入文理二字之中,可谓约矣。不知二字之中,又分宾主。凡学文者非为学文,但欲明此理也。此理既明,则文字又属敲门之砖,可以废而不用矣。天下技艺无穷,其源头止出一理,明理之人学技,与不明理之人学技,其难易判若天渊。然不读书、不识字,何由明理?故学技必先学文。然女子所学之文,无事求全责备,识得一字,有一字之用,多多益善,少亦未尝不善,事事能精,一字自可愈精。予尝谓,土木匠工,但有能识字记账者,其所造之房屋器皿,定与拙匠不同,且有事半工倍之益。人初不信,后择数人验之,果如予言。粗技若此,精者可知。甚矣,字之不可不识,理之不可不明也!
  妇人读书习字,所难止在入门,入门之后,其聪明必过于男子。以男子念纷,而妇人心一故也。导之入门,贵在情窦未开之际,开则志念稍分,不似从前之专一。然买姬置妾,多在三五二八之年,娶而不御,使作蒙童求我者,宁有几人?如必俟情窦未开,是终身无可授之人矣。惟在循循善诱,勿阻其机,“扑作教刑”一语,非为女徒而设也。先令识字,字识而后教之以书,识字不贵多,每日仅可数字,取其笔画最少,眼前易见者训之,由易而难,由少而多,日积月累,则一年半载以后,不令读书而自解寻章觅句矣。乘其爱看之时,急觅传奇之有情节、小说之无破绽者,听其翻阅,则书非师也,不怒不威,而引人登堂入室之明师也。其故维何?以传奇小说所载之言,尽是常谈俗语,妇人阅之,若逢故物,譬如一句之中,共有十字,此女已识者七,未识者三,顺口念去,自然不差,是因已识之七字,可悟未识之三字,则此三字也者,非我教之,传奇小说教之也。由此而机锋相触,自能曲喻旁通,再得男子善为开导,使之由浅而深,则共枕论文,较之登坛讲艺,其为时雨之化,难易奚止十倍哉。十人之中,拔其一二最聪慧者,日与谈诗,使之渐通声律,但有说话铿锵,无重复聱牙之字者,即作诗能文之料也。苏夫人说,“春夜月,胜于秋夜月,秋夜月令人惨凄,春夜月令人和悦”。此非作诗,随口所说之话也,东坡因其出口合律,许以能诗,传为佳话。此即说话铿锵,无重复聱牙,可以作诗之明验也。其余女子,未必人人若是,但能书义稍通,则任学诸般技艺,皆是锁钥到手,不忧阻隔之人矣。
  妇人读书习字,无论学成之后,受益无穷,即其初学之时,先有裨于观者。只须案掷书本,手捏柔毫,坐于绿窗翠箔之下,便是一幅画图。班姬续史之容,谢庭咏雪之态,不过如是。何必睹其题咏,较其工拙,而后有闺秀同房之乐哉?噫!此等画图,人间不少,无奈身处其地者,皆作寻常事物观,殊可惜耳。
  欲令女子学诗,必先使之多读。多读而能口不离诗,以之作诗,则其诗意诗情自能随机触露,而为天籁自鸣矣。至其聪明之所发,思路之由开,则全在所读之诗之工拙。选诗与读者,务在善迎其机。然则选者维何?曰在平易尖颖四字。平易者,使之易明,且易学;尖颖者,妇人之聪明,大约在纤巧一路,读尖颖之诗,如逢故我,则喜而愿学,所谓迎其机也。所选之诗,莫妙于晚唐及宋人,初中盛三唐,皆所不取,至汉魏晋之诗,皆秘勿与见,见即阻塞机锋,终身不敢学矣。此予褊见,高明者阅之,势必哑然一笑。然予才浅识隘,仅足为女子之师,至高峻词坛,则生平未到,无怪乎立论之卑也。
  女子之善歌者,若通文义,皆可教作诗余。盖长短句法,日日见于词曲之中,入者既多,出者自易,较作诗之功,为尤捷也。曲体最长,每一套必须数曲,非力赡者不能,诗余短而易竟,如《长相思》、《浣溪纱》、《如梦令》、《蝶恋花》之类,每首不过一二十字,作之可逗灵机。但观诗馀选本,多闺秀女郎之作,为其词理易明,口吻易肖故也。然诗馀既熟,即可由短而长,扩为词曲,其势亦易,果能如是,听其自制自歌,则是名士佳人合而为一,千古来韵事韵人,未有出于此者,吾恐上界神仙,自鄙其乐,咸欲谪向人寰而就之矣。此论前人未道,实实创自笠翁,有由此而得妙境者,切勿忘其所本。
  以闺秀自命者,书画琴棋四艺,均不可少。然学之须分缓急,必不可已者先之,其余资性能兼,不妨次第并举。不则一技擅长,才女之名著矣。琴列丝竹,别有分门,书则前说已备,善教由人,善习由己,其工拙浅深不可强也。画乃闺中末技,学不学听之。至手谈一节,则断不容已,教之使学,其利于人已者,非止一端。妇人无事,必生他想,得此遣日,则妄念不生,一也。女子群居,争端易酿,以手代舌,是喧者寂之,二也。男女对坐,静必思淫,鼓瑟鼓琴之暇,焚香啜茗之余,不设一番功课,则静极思动,其两不相下之势,不在几案之前,即居床第之上矣。一涉手谈,则诸想皆落度外,缓兵降火之法,莫善于此。但与妇人对垒,无事角胜争雄,宁饶数子,而输彼一筹,则有喜无嗔,笑容可掬,若有心使败,非止当下难堪,且阻后来奕兴矣。
  纤指拈棋,踌躇不下,静观此态,尽勾消魂,必欲胜之,恐天地间无此忍人也。
  双陆投壶诸技,皆在可缓,骨牌赌胜,亦可消闲,且易知易学,似不可已。
  丝竹
  丝竹之音,推琴为首,古乐相传至今,其已变而未尽变者,独此一种,余皆末世之音也。妇人学此,可以变化性情,欲置温柔乡,不可无此陶镕之具。然此种声音,学之最难,听之亦最不易。凡令姬妾学此者,当先自问其能弹与否。主人知音,始可令琴瑟在御,不则弹者铿然,听者茫然,强束官骸,以俟其阕,是非悦耳之音,乃古人之具也,习之何为?凡人买姬置妾,总为自娱,己所悦者,导之使习,己所不悦,戒令勿为,是真能自娱者也。尝见富贵之人,听惯弋阳四平等腔,极嫌昆调之冷,然因世人雅重昆调,强令歌童习之,每听一曲,攒眉许久,坐客亦代为苦难,此皆不善自娱者也。予谓人之性情,各有所嗜,亦各有所厌,即使嗜之不当,厌之不宜,亦不妨自攻其谬,自攻其谬,则不谬矣。予生平有三癖,皆世人共好而我独不好者,一为菓中之橄榄,一为馔中之海参,一为衣中之茧绸,此三物者,人以食我,我亦食之,人以衣我,我亦衣之,然未尝自沽而食,自购而衣,因不知其精美之所在也。谚云“村人吃橄榄,不知回味”。予真海内之村人也。因论习琴,而谬谈至此,诚为饶舌。
  人问主人善琴,始可令姬妾学琴,然则教歌舞者,亦必主人善歌善舞而后教乎?须眉丈夫之工此者有几人乎?曰不然。歌舞难精而易晓,闻其声音之婉转,睹其体态之轻盈,不必知音始能领略,座中席上,主客皆然,所谓雅俗共赏者是也。琴音易学而难明,非身习者不知,惟善弹者能听,伯牙不遇子期,相如不得文君,尽日挥弦,总成虚鼓。吾观今世之为琴,善弹者多,能听者少,延明师教美妾者尽多,果能以此行乐,不愧文君相如之名者绝少。务实不务名,此予立言之意也。若使主人善操,则当舍诸技而专务丝桐,“妻子好合,如鼓瑟琴”,“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琴瑟非他,胶漆男女,而使之合一,联络情意,而使之不分者也。花前月下,美景良辰,值水阁之生凉,遇绣窗之无事,或夫唱而妻和,或女操而男听,或两声齐发,韵不参差,无论身当其境者俨若神仙,即画成一幅合操图,亦足令观者消魂,而知音男妇之生妒也。
  丝音自焦桐而外,女子宜学者,又有琵琶、弦索、提琴之三种。琵琶极妙,惜今时不尚,善弹者少,然弦索之音,实足以代之。弦索之形,较琵琶为瘦小,与女郎之纤体最宜。近日教习家,其于声音之道,能不大谬于宫商者,首推弦索,时曲次之,戏曲又次之。予向有“场内无文,场上无问”之论,非过论也,止为初学之时,便以取舍得失为心,虑其调高和寡,止求为《下里巴人》,不愿作《阳春白雪》,故造到五七分即止耳。提琴较之弦索,形愈小而声愈清,度清曲者,必不可少。提琴之音,即绝少美人之音也,春容柔媚,婉转断续,无一不肖,即使清曲不度,止令善歌二人,一吹洞箫,一拽提琴,暗谱悠飏之曲,使隔花问柳者听之,俨然一绝代佳人,不觉动怜香惜玉之思也。
  丝音之最易学者,莫过于提琴,事半功倍,悦耳娱神,吾不能不德创始之人,令若辈尸而祝之也。
  竹音之宜于闺阁者,惟洞箫一种。笛可暂而不可常,至笙管二物,则与诸乐并陈,不得已而偶然一弄,非绣窗所应有也。盖妇人奏技,与男子不同,男子所重在声,妇人所重在容,吹笙搦管之时,声则可听,而容不耐看,以其气塞而腮胀也,花容月貌为之改观,是以不应使习。玉人吹箫,非止容颜不改,且能愈增娇媚,何也?按风作调,玉笋为之愈尖,簇口为声,朱唇因而越小,画美人者常作吹箫图,以其易于见好也。或箫或笛,如使二女并吹,其为声也倍清,其为态也更显,焚香啜茗而领略之,皆能使身不在人间世也。
  吹箫品笛之人,臂上不可无钏 , 钏又勿使太宽,宽则藏于袖中,不得见矣。
  歌舞
  演习部中巳载者,一语不赘,彼系泛论优伶,此则单言女乐,然教习声乐者,不论男女,二册皆当细阅。
  昔人教女子以歌舞,非教歌舞,习声容也。欲其声音婉转,则必使之学歌,学歌既成,则随口发声,皆有燕语莺啼之致,不必歌而歌在其中矣。欲其体态轻盈,则必使之学舞,学舞既熟,则回身举步,悉带柳翻花笑之容,不必舞而舞在其中矣。古人立法,常有事在此,而意在彼者,如良弓之子,先学为箕,良冶之子,先学为裘,妇人之学歌舞,即弓冶之学箕裘也。后人不知,尽以声容二字属之歌舞,是歌外不复有声,而征容必须试舞。凡为女子者,即有飞燕之轻盈,夷光之妩媚,舍作乐无所见长,然则一日之中,其为清歌妙舞者有几时哉?若使声容二字单为歌舞而设,则其教习声容,犹在可疏可密之间;若知歌舞二事,原为声容而设,则其讲究歌舞,有不可苟且塞责者矣。但观歌舞不精,则其贴近主人之身,而为殢雨尤云之事者,其无娇音媚态可知也。
  “丝不如竹,竹不如肉,”此声乐中三昧语,谓其渐进自然也。予又谓男音之为肉,造到极精处,止可与丝竹比肩,犹是肉中之丝,肉中之竹也。何以知之?但观人赞男音之美者,非曰其细如丝,则曰其清如竹,是可概见。至若妇人之音,则纯乎其为肉矣。语云“词出佳人口”,予曰不必佳人,凡女子之善歌者,无论妍媸美恶,其声音皆迥别男人,貌不扬而声扬者有之,未有面目可观而声音不足听者也。但须教之有方,导之有术,因材而施,无拂其天然之性而已矣。歌舞二字,不止谓登场演剧,然登场演剧一事,为今世所极尚,请先言其同好者。
  一曰取材。取材维何?优人所谓配脚色是已。喉音清越而气长者,正生、小生之料也。喉音娇婉而气足者,正旦、贴旦之料也。稍次则充老旦,喉音清亮而稍带质朴者,外末之料也。喉音悲壮而略近噍杀者,大净之料也。至于丑与副净,则不论喉音,止取性情之活泼,口齿之便捷而已。然此等脚色,似易实难。男优之不易得者二旦,女优之不易得者净丑,不善配脚色者,每以下选充之,殊不知妇人体态,不难于庄重妖娆,而难于魁奇洒脱,苟得其人,即使面貌娉婷,喉音清婉,可居生旦之位者,亦当屈抑而为之。盖女优之净丑,不比男优,仅有花面之名,而无抹粉涂烟之实,虽涉诙谐谑浪,犹之名士风流,若使梅香之面貌胜于小姐,奴仆之词曲过于官人,则观者听者倍加怜惜,必不以其所处之位卑,而遂卑其才与貌也。
  二曰正音。正音维何?察其所生之地,禁为乡土之言,使归中原音韵之正者是已。乡音一转,而即合昆调者,惟姑苏一郡,一郡之中,又止取长吴二邑,余皆稍逊,以其与他郡接壤,即带他郡之音故也。即如梁溪境内之民,去吴门不过数十里,使之学歌,有终身不能改变之字,如呼“酒钟”为“酒宗”之类是也。近地且然,况愈远而愈别者乎?然不知远者易改,近者难改,词语判然,声音迥别者易改,词语声音大同小异者难改。譬如楚人往粤,越人来吴,两地乡音,判如霄壤,或此呼而彼不应,或彼说而此不言,势必大费精神,改唇易舌,求为同声相应而后已。止因自认为难,故转觉其易也。至入附近之地,彼所言者,我亦能言,不过出口收音之稍别,改与不改,无甚关系,往往因仍苟且,以度一生。止因自视为易,故转觉其难也。正音之道,无论异同远近,总当视易为难,选女乐者,必自吴门是已。然尤物之生,未尝择地,燕姬赵女,越妇秦娥,见于载籍者,不一而足。惟楚有材,惟晋用之,此言晋人善用,非曰惟楚为能生材也。予游遍域中,觉四五声音,凡在二八上下之年者,无不可改,惟入闽江右二省,新安武林二郡,较他处为稍难耳。正音有法,当择其一韵之中,字字皆别,而所别之韵,又字字相同者,取其吃紧一二字,出全副精神以正之。正得一二字转,则破竹之势已成,凡属此一韵中相同之字,皆不正而自转矣。请言一二以概之:九州岛以内,择其乡音最劲,舌本最强者而言,则莫过于秦晋二地,不知秦晋之音,皆有一定不移之成格,秦音无东、钟,晋音无真、文,秦音呼东钟为真文,晋音呼真文为东钟,此予身入其地,习处其人,细细体认而得之者。秦人呼中庸之中为肫,通达之通为吞,南东西北之东为敦,青红紫绿之红为魂,凡属东钟一韵者,字字皆然,无一合于本韵,无一不涉真文,岂非秦音无东钟,秦晋呼东钟为真文之实据乎?我能取此韵中一二字,朝训夕诂,导之改易,一字能变,则字字皆变矣。晋音较秦音稍杂,不能处处相同,然凡属真文一韵之字,其音皆仿佛东钟,如呼子孙之孙为松,昆腔之昆为空之类是也。即有不尽然者,亦在依稀仿佛之间。正之亦如前法,则用力少而成功多。是使无东钟而有东钟,无真文而有真文,两韵之音,各归其本位矣。秦晋且然,况其它乎?大约北音多出而少入,多阴而少阳,吴音之便于学歌者,止以阴阳平仄不甚谬耳。然学歌之家,尽有度曲一生,不知阴阳平仄为何物者,是与蠹鱼日在书中,未尝识字者等也。予谓教人学歌,当从此始。平仄阴阳既谙,使之学歌,可省大半功夫。正音改字之论,不止为学歌而设,凡有生于一方而不屑为一方之士者,皆当用此法以掉其舌,至于身在青云,有率吏临民之责者,更宜洗涤方音,讲求韵学,务使开口出言,人人可晓,常有官说话而吏不知,民辩冤而官不解,以致误施鞭扑,倒用劝惩者,声音之能误人,岂浅鲜哉!
  正音改字,切忌务多,聪明者,每日不过十余字,资质钝者渐减。每正一字,必令于寻常说话之中尽皆变易,不定在读曲念白时,若止在曲中正字,他处听其自然,则但于眼下依从,非久复成故物。盖借词曲以变声音,非假声音以善词曲也。
  三曰习态。态自天生,非关学力,前论声容,己备悉其事矣,而此复言习态,抑何自相矛盾乎?曰不然。彼说闺中,此言场上。闺中之态,全出自然,场上之态,不得不由勉强。虽由勉强,却又类乎自然,此演习之功之不可少也。生有生态,旦有旦态,外末有外末之态,净丑有净丑之态,此理人人皆晓,又与男优相同,可置弗论,但论女优之态而已。男优妆旦,势必加以扭捏,不扭捏不足以肖妇人;女优妆旦,妙在自然,切忌造作,一经造作,又类男优矣。人谓妇人扮妇人,焉有造作之理?此语属赘。不知妇人登场,定有一种矜持之态,自视为矜持,人视则为造作矣。须令于演剧之际,只作家内想,勿作场上观,始能免于矜持造作之病。此言旦脚之态也,然女态之难,不难于旦,而难于生,不难于生,而难于外末净丑,又不难于外末净丑之坐卧叹娱,而难于外末净丑之行走哭泣,总因脚小而不能跨大步,面娇而不肯妆瘁容故也。然妆龙像龙,妆虎像虎,妆此一物,而使人笑其不似,是求荣得辱,反不若设身处地,酷肖神情,使人赞美之为愈矣。至于美妇扮生,较女妆更为绰约,潘安卫玠,不能复见其生时,借此辈权为小像,无论场上生姿,曲中夺目,即于花前月下,偶作此形,与之坐谈对奕,啜茗焚香,虽歌舞场之余文,实温柔乡之异趣也。


  寄园寄所寄(摘录) 清 浙岸赵吉士恒夫 辑  

  闺中异人
  女主乎内,以声不越阃为贤,岂尚异哉?独自娲天补石来,异者多矣。吾摘其近,以愧须眉。
  汉曹大家班昭续成《汉书》,崔篆母师氏,封义成夫人,秦窦滔妻苏若兰,齐刘孝绰三妹,陈女学士袁大舍等,秦韦逞母宣文君,唐女学士宋若萃、若昭、若伦、若华、若宪,关图南妹为不栉进士。妇人能文者,类不胜举,要当以苏若兰为冠。(《啸虹笔记》)
  唐三原孟媪,号张大夫,夫死,续夫,事郭汾阳,七十二岁仍生二子,百余岁卒。李抱玉青衣石氏,冒封国子祭酒。齐女子娄逞,仕至扬州义曹从事。(同上)
  隋室既受周禅,苏威遁归田里,可谓节矣,而终失身于僭伪之朝。宋议立异姓,秦桧抗言见执,可谓义矣,而终误国于渡江之后。王莽篡汉,其女为孝平后,称疾不起,守志终身。曹丕篡汉,其妹为孝献后,以玺抵轩,涕泣横流。杨坚篡周,其女为天元后,愤惋不平,形于辞色。徐诰篡吴,其女为太子琏妃,闻呼公主,则涕泣而辞。司马炎篡魏,其诸祖安平王孚,自称有魏贞士,不豫废立之谋略。武曌篡唐,其侄安平王攸绪,弃官不受其赐,归隐嵩山。朱温篡唐,其兄广王全昱,责其灭唐社稷,知有覆宗之祸。此三男子四妇人者,不韪其亲,可见天理人心之不泯矣。(《蜩笑偶言》)
  女学士,孔贵嫔也,女校书,唐薛涛也,女进士,宋女郎林妙玉也,女状元,蜀黄崇嘏也。崇嘏临邛人,作诗上蜀相周庠,庠首荐之,屡摄府县,吏事精敏,胥徒畏服。庠欲妻以女,嘏作诗辞之曰:
  一从拾翠碧江湄,贫守蓬茅但赋诗。
  自服蓝衫居郡掾,永抛鸾镜画娥眉。
  立身卓尔青松操,挺志坚然白璧姿。
  暮府若容为坦腹,愿天速变作男儿。
庠大惊,具迹本末,乃嫁之。传奇《女状元》、《春桃记》,盖黄事也。(《升庵外集》)
  独孤信三女俱为后,各生周、隋、唐一朝天子,长生周武帝,次生隋炀帝,次生唐高祖。(《独异志》)
  晋王李克用妻刘氏夫人,常随军行,至于军机,多所取益。(《北梦琐言》)
  女子为女官者,女侍中,后魏元又妻胡氏,齐高岳母山氏,赵彦深母傅氏,南汉卢琼仙女尚书,魏明帝选知书女子为女学士,宋孝武朝韩兰英为女博士。女子为男官者,女将军,晋王廞起兵,顾湥母孔氏年百余,以为军司马,廞复以己女为贞烈将军。唐行营节度许叔异,以卫州女子侯氏,滑州女子唐氏,青州女子王氏,歃血赴义,奏授为果毅。陈女白颈鸦为契舟怀化将军,侍夫数十人。女子执国政者,齐陆太姬。司纶綍者,唐上官婕妤。女子诈为男子而有官位者,石祭酒妻录事、黄崇嘏、薛涛、林妙玉之外,又有朔方兵马使御史大夫孟氏。(《宛委余编》)
  女子善将兵者,赵陀同时有保宁洗氏、陈氏,又有冯宝妻洗氏,封石龙夫人,明石砫司土官秦良玉。作贼者,汉交趾女征贰、征侧反,扰岭外六十余城。唐睦州女子陈硕真反,破睦歙二州,明永乐时唐赛儿反。(《鸡窗剩言》)
  晋王廞女为正烈将军,朱序母守襄阳,筑夫人城,唐邹保英妻为诚节夫人,王氏女杀贼为奇义夫人,荀瓘女拔围请兵,古立应妻高守城,封狥忠县君,平阳公主起兵,号娘子军。(《啸虹笔记》)
  韩氏保宁,民家女也,明玉珍乱蜀,女恐为所掠,乃易男子饰,从征云南,往返七年,人无知者。后遇其叔,一见惊异,乃携归四川,人皆呼曰贞女。(《焦氏笔乘》)
  黄善聪,金陵惟清桥人,年十二失母,有姊已适人。父贩线香为活,怜善聪孤幼无依,诡为男子装,携之游庐凤间数年,父亦死。善聪变姓名曰张胜,仍习其业。李英者,亦贩香自金陵来,不知其女也,约为火伴,同寝食者逾年。恒称有疾,不解衣,夜乃溲溺。弘治辛亥正月,与英偕返金陵,年已二十矣。往见其姊,姊言“我初无弟,安得来此?”善聪笑曰:“弟即善聪也,”泣语其故。姊怒且詈之曰:“男女乱群,辱我甚矣!汝虽自明,谁则信之?”拒不纳。善聪不胜愤懑,泣且誓曰:“妹此身苟污,有死而已,须令明白,以表此心。”其邻有隐婆,姊呼验之,果处子,乃相持恸哭,手为易男子装。明日英来,再约同往,则善聪俄为女子矣。英大骇,问知其故,怏怏如有失。归告其母,其母贤之,时英犹未室,即为求婚。善聪不从曰:“妾竟归英,保人无疑乎?”交亲邻里相劝,则涕泣横流,所执益坚,倾都喧传,以为奇事。厂卫闻之,乃助其聘礼,判为夫妇。(同上)
  节孝妇宋氏,洪武初坐戍金齿,奉姑偕行,过盘江守渡,题诗邮亭璧上,诉其流离困踣之情。今云南永昌城西,有碑树祠旁,御史黄忠题其碑阴焉,祠则御史阴汝登建。其诗云:
  邮亭咫尺堪投宿,手握亲姑憩茆屋。
  抱薪就地旋铺摊,支颐相向吞声哭。
  傍人问我来何方?俛首哀哀诉衷曲。
  妾家祖居金华府,海道曾为上千户。
  举艘连粟大都回,金牌敕赐双飞虎。
  兄弟晦迹在山林,立志从文不从武。
  今朝玉堂宋学士,亦与妾家同一谱,
  笄年嫁向衢州城,夫婿好学明诗经。
  《离骚》子史遍搜览,志欲出仕苏苍生。
  前春郡邑忽交辟,辞亲千里决神京。
  丹墀对策中殿举,驰书飞报泥金名。
  承恩拜除阆州守,飘然画舸西南行。
  到官未几访遗老,要把奸顽尽除扫。
  日则升堂治公务,夜则挑灯理文稿。
  守廉不使纤尘污,执法致遭僚佐怒。
  府推获罪苦相攀,察院来提有谁诉?
  临行囊橐无锱铢,惟有旧日将去书。
  城中父老泣相送,道傍闻者咸嗟吁!
  彼时征赃动盈万,妾夫自料无从办。
  经旬苦打不成招,暗嘱家人莫送饭。
  嗟吁饿死囹圄中,旗头原籍来抄封。
  当时指望耀门户,岂期一旦翻成空。
  亲邻怜妾贫和洗,敛抄殷勤馈行李。
  伶仃三口到京师,奉旨边军戍金齿。
  阿弟远送龙江边,临岐抱头哭向天。
  姊南弟北两割痛,别后再会知何年?
  开船未远子病倒,求医问卜皆难保。
  武昌城外野坡前,白骨谁怜葬青草?
  初然有子相依傍,身安且不忧荡家。
  如今子死姑年高,纵到云南有谁望?
  八月葬船渡常德,促装登途惨行色。
  空林日暮鹧鸪啼,声声叫道行不得。
  上山险如登云梯,百户发放来取齐。
  雨晴泥滑把姑手,一步一仆身沾泥。
  晚来走向营中宿,神思昏昏倦无力。
  五更睡熟起身迟,饭锅未熟旗头逼。
  翻思昔日深闺内,远行不出中门外。
  融融日影上栏杆,花落庭前鸟声碎。
  玉髻斜簪金凤翘,翠云缠鬓蛾眉娇。
  绣房新刺双蝴蝶,坐久尚怯春风饶。
  岂知一旦夫亡后,万里遐荒要亲走。
  半途日暮姑云饥,欲丐奉姑羞举口。
  同来一妇天台人,情儇薄似秋空云。
  丧夫未经二十日,画眉重嫁盐商君。
  血色红裙绣罗袄,终日骑驴涉长道。
  稳坐不知行路难,扬鞭笑指青山小。
  取欢但感新人心,那忆旧夫恩爱深。
  嗟吁风俗日颓败,废尽大义贪黄金。
  妾心汪汪淡如水,宁受饥寒不受耻。
  几回欲葬江鱼腹,姑存未敢求先死。
  前途姑身少康健,辛苦奉姑终不怨。
  姑亡妾亦随姑亡,地下何惭见夫面?
  说罢伤心泪如雨,咽咽垂头不成语。
  道傍见者为酸心,隔岭猿啼叫何许?(《铁桥志》)
  洪武间,敕封滇中武定府土官地法叔妻商胜,为武定府知府。(《通记》)
  靖难后,诛僇臣僚妻子,发教坊或配象奴,有一烈妇题诗于衣带间,赴武定桥河而死。或云:“松江谢氏妇,籍没给配象奴,诗曰:‘不忍将身配象奴,手提麦饭祭亡夫;今朝武定桥头死,要使清风满帝都。’”(《列朝诗集》)
  正统间,项襄毅公忠,以随驾陷于边陲,因善一胡妇,妇曰:“君欲归乎?”公曰:“固所愿也。”妇曰:“吾颇习途径,与君俱往。”随戒糇粮,同公潜行,行且强半,妇曰:“此去边关,尚须四日程,度所赍粮,不足供两人;且俱入关,必多盘诘,往则偕毙耳。前途游骑渐少,达彼甚易,请从此别。”遂以粮授公,竟自刎死。公急救不及,忍痛独行,甫抵关,枵腹已一日矣,乃祀妇于家庙。(《遗愁集》)
  夜梅者,僰人妇也。正统初,本邦犯境,至顺宁郡,男女与敌,皆北。夜梅手持尺剑,杀其百十余骑而归。(《名胜志》)
  归安女倪氏,许聘陈敏八,敏八从军不返,误以死闻,倪矢志不嫁。越五十载而敏八归,始成婚姻之礼,女年六十一,夫年六十八;两人霜雪盈颠,人号白头花烛,此仅事,亦韵事也。(《湖州府志》)
  景东府治东,有邦泰山,土官陶姓,世居其麓。正统间,上知府陶瓒袭职。值麓川叛寇入境,瓒祖母阿曩率所部御贼,斩馘甚多,境土以安,朝廷命进曩为太淑人。(《景东府志胜》)
  文绍祖,福州福清县人,有子与柴公行议,亲既问名,柴女忽中风。绍祖欲更之,其妻大怒曰:“我有儿,当使其顺天理,自然久长,悖理伤义,是为速祸。”因劝绍祖仍娶柴女归。次年绍祖子登第,柴女风疾亦痊,生三子皆登第。(《臣鉴录》)
  丰城杨女,为李姓妇,谭兵围南昌,小校王某掠归山东,妇曲意事其妻,甚见昵,生一子矣。校家渐落。从军去。妇诡语妻曰:“妾故夫大家,先世遗厚赀,曾以金珠数斛,潜瘗密室。今夫死妾掳,栋宇皆尽,使得发埋赀至此,何患不富乎?但非妾亲行不可!此呱呱,何堪久掷?”妻大笑曰:“若子吾自抚之。”乃释笄薙辫,靴袴腰刀,从两健儿跃马而南,渡章江,去家数十里,止逆旅,以醇酒醉两健儿,夜起馘之。驰至里,以策挝家门,坐索故夫,夫出匍匐不敢仰视。趋曰:“妾非他,被掠杨氏妇也。”具述易妆巧脱状,县官为给牒奖许,绅士歌诗美之。(《汇书》)
  女学士沈氏,名琼莲,字营中,乌程人,世传富民沈万三之后。有廷礼父子皆仕于朝,沈以父兄之素,得通籍掖廷。尝试《守宫论》,其发端云:“甚矣秦之无道也!宫岂必守哉?”孝庙悦,擢居第一,给事禁中,为女学士。弟溥官通判,即就试寄诗者也。今吴兴人呼为女阁老,传其宫体诸诗,时人以为婕妤,花蕊不足多让。(《列朝诗集》)
  白母者,山阴葛氏女也,年十六,归白公瑾。公素弱,母为善调节,使读书成所学。成化中,以进士为分宜知县,母与俱往。其明年,公病逾时,而库所贮银,尚数千两;县境有因饥作乱者,聚徒百余人,将劫取之。县无城郭,寇仓卒及门,诸簿丞与其妻孥,俱弃署走匿他所。母独分命家人,力拒其两门,乃始迁公别室,埋其银污池中,着公之服,升堂以候贼。贼至,则阳为好语相劳,出其所私藏钗珥衣服诸物,以与贼,贼谢而去;而不知阴以表识之,用是捕获。(《徐文长集》)
  广东按察使唐彬,有女七岁,于衙前手执荔枝。弘治间,嫁山阴进士张景琦,生子元冲,升广东副使,同往,再升按察使,又往,凡三到,后人立三到堂志之。既而孙一坤复任广东按察使,接武是职。(《珊瑚网》)
  卢翰妻李氏,名妙惠,有贞操。弘治初,卢会试不第,留京讲学。有同姓名者死,误传至家。会岁饥,父母怜寡,强以聘江西新淦巨商谢能之子启。李自经者再,不得死,迫归谢。谢继母亦扬州人,李恳乞为婢,以全节操。启不得夺,李侍母不离。启先载盐赴江西,母与李继归,舟泊金山,母与李登寺酬愿。李题诗于壁云:
  一自当年析凤凰,至今消息两茫茫。
  盖棺不作怀金妇,入地还寻折桂郎。
  彭泽晓烟归宿梦,潇湘夜雨断愁肠。
  新诗写向金山寺,高挂云帆过豫章。
署其后曰:“扬卢翰妻李氏题。”既而卢举进士,以修实录,差往江西,过扬州,知李已嫁,登金山寺,见所题诗而泣。及至江西,访盐船多舣河下,教隶诵诗,往来盐船间二日。李闻知,唤问诗从何处得?隶告以故。李惊喜曰:“吾夫尚存耶?”密约暮夜,以舟来迓,盖恐明言之,则声扬不雅也。是夜果附舟舁至卢寓馆,为夫妇如初。盖李归谢二年,贞操益励,谢母亦为护持,以遂其志。及是归,卢母亦叹异。(《尧山堂外纪》)
  张红桥,闽县良家女也,居于红桥之西,因自号红桥。聪敏善属文,豪右争欲委禽,红桥不可,语父母曰:“欲得才如李青莲者事之。”于是操觚之士,咸以五七字为媒。邑子王恭,自负擅场,一盼而已,都不留意。长乐王偁,赁居东邻,窃见其睡起,寄之以诗,怒其轻薄,深居不出,偁悒悒而去。偁之友福清林鸿道,过其居,留宿,适见张焚香庭前,托邻媪投诗。张捧诗为之启齿,援笔而答。媪将诗贺鸿曰:“张娘子案头诗卷堆积,曾未挥毫,今属和君诗,诚所希有。”鸿大喜过望,使媪道殷勤。越月余,始获命。鸿遂舍其家,以外室处之,自是唱和推敲,情好日笃。偁盛饰访鸿,求张一见,张愈自匿。偁密贿侍儿,潜窥鸿与张狎,作《酥乳》、《云鬓》二诗调之,张愈怒。偁知其意,乃挽鸿游二山,越数日,鸿归,夜至所居,张方倚桥而望,鸿赋一绝句,张倚和焉。越一年,鸿有金陵之游,唱和《大江东》一阕,留连惜别。又明年,鸿自金陵寄《摸鱼儿》一阕,绝句四首。张自鸿去后,独坐小楼,顾影欲绝;及见鸿诗祠,感念成疾,不数月而卒,鸿归,遽往访之,张已卒,失声长号。彷徨之际,忽见床头玉佩玦悬一缄,拆之,有《蝶恋花》词,及七言绝句。鸿哀怨不胜,赋哀词酬之,过红桥一恸而绝。(《列朝诗集》)
  正德中,古杭清平山巷赵家妻黎氏,生二女。庚辰春,黎携二女观灯,丛杂中,少女为恶少掠去,卖临清沈鹏,擅名青楼,号赛涛,以词翰能赛薛涛也。长女归周子文,子文为吏赴京,过临清,见赛涛貌肖其妻,注目久之,因留宿焉,问所从来,秘不敢言,偶检故书中,得诗一纸,子文诘之,乃告其故。讼之官,携归。父母即以赛涛归子文。有《曲江莺啭集》,皆赛涛诗词也。(同上)
  薄少君,娄东人,秀才沈承妻也。承字君烈,有隽才而夭,薄为诗百首以吊之。逾年,值君烈忌辰,酹酒一恸而绝。哭夫诗,录十首:
  海内风流一瞬倾,彼苍难白古今争。
  哭君莫作秋闺怨,薤露须歌铁板声。

  上帝征贤相紫宸,赋楼何足屈君身?
  仙才天上原来少,故举凡间学道人。

  铁骨支贫意独深,有情不屑顾黄金。
  时人漫赏雕虫技,没却英雄一片心。

  碧落黄泉两未知,他生宁有晤言期。
  情生欲化山头石,劫尽还愁石烂时。

  独上荒楼落日曛,依然城市接寒云。
  恍疑廊下闲吟句,遥忆须眉莫是君。

  水次鳞居接苇萧,鱼喧米哄晚来潮。
  河梁日暮行人少,犹望君归过板桥。

  儿幼应知未识予,予从汝父莫踌蹰。
  今生汝父无繇见,好向他年读父书。

  男儿结局贱浮名,曲首空嗟一未成。
  遗得八旬垂白父,泪挥老眼欲无声。

  他人哭我我无知,我哭他人我则悲。
  今日我悲君不哭,先离烦悯是便宜。

  沉沉夜壑燃幽炬,冢入松根逼寝处。
  风凄月苦知者谁?夜与山前石人语。(《名媛诗归》)
  嘉靖间,常熟沙头市女子季贞一,少有夙慧,其父老儒也。抱置膝上,令咏烛诗,应声曰:“泪滴非因痛,花开岂为春?”其父推堕地曰:“非良女子也。”后果以放诞致死。(同上)
  嘉靖宫人张氏早卒,殓于宫后,宫制:凡殓者,必索其身畔。得罗巾,有诗,以闻于上。上伤之,以宫监不早闻,杖杀数人。诗曰:
  闷倚栏杆强笑歌,娇恣无力怯宫罗。
  欲将旧恨题红叶,只恐新愁上翠蛾。
  雨过玉阶天色净,风吹金锁夜凉多。
  从来不识君王面,弃置无情奈若何!
南宁伯毛舜臣在南京留守,洒埽旧内,见别院墙壁,多旧时宫人题咏,年久剥落,不能尽识。其一署云“媚兰仙子书”,末二句犹存云:“寒气逼人眠不得,钟声催月下斜廊。”字婉丽,辞意凄怨,可想其风神月思。(《尧山堂外纪》)
  周才美为子娶妇,见其贤能,分理家政,付与斗斛秤尺各二器,谕以出轻纳重,大小长短之法。其妇不悦,即拜辞舅姑,不愿为妇。才美愕然曰:“吾家薄有田产,可供伏腊,何遽辞去?”妇曰:“翁之所为,有逆天道,妾他日生子,定不肖败家;人谓妾之所生,恐被沾累。”才美曰:“汝言诚是,当悉除之。”妇问:“所用斗秤年数若干?”才美曰:“约用二十余载。”妇曰:“必欲妾留此,许以小斗量入,大斗量出,小秤短尺买物,大秤长尺卖物,以酬前日期瞒之数。”才美感悟,欣然许诺,听其所为;其妇后生二子,皆少年登第。(《臣鉴录》)
  木生泾,字符经,正德朝以乡荐入太学,尝登秦观峰,梦老媪携一女子,甚丽,以一扇遗生,有诗云:
  烟中芍药朦胧睡,两底梨花浅淡妆。
  小院黄昏人定后,隔墙遥辨麝兰香。
明年入都,道出土桥,渡溪水,得遗扇于草中,异之。题二诗于树上云:
  隔墙遥望绿杨斜,联袂女郎歌落花。
  风定细声听不见,茜裙红入那人家?

  异鸟娇花不奈愁,湘帘初卷月沉钩。
  人间三月无红叶,却放桃花逐水流。
永乐中,用荐为工部郎。沐浴之日,偕僚友同出土桥,偶憩田家。老媪熟视其扇曰:“此扇吾女娟娟手迹也,偶过溪桥失之,何为入君手?女寻扇至溪桥,见二绝句,朝夕讽咏,得非君作乎?”命娟娟出见,宛如梦中,二诗果生旧题也,共相叹异,遂为夫妇。(《列朝诗集》)
  闺许多有带英气者,王季重先生女,题《蔺相如传》,有“七寸小臣刃,五步大王头”之句,一时称其豪拔,管于嘉从洪承畴军,其妻吴叶仙送之一绝:
  万里从军急,孤身一剑愁。
  家园落日里,莫上最高楼!
亦有英雄气色。后管卒,设帐受女徒,终于尼。(《西皋外集》)
  徐氏,居莆之北关,父庞乡,为新安郡丞,以女许配俞郎。俞纨袴儿也,合卺之夕,傅姆嘱先对句而就寝。徐指二砚出句曰:“点点杨花入砚池,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俞缩瑟不能成句。徐笑曰:“何不云‘双双燕子飞帘幕,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后徐氏卒,俞郎取其著作,焚弃之,仅存批点二十一史,又《悼志赋》一首,梁鸿王凝妻诸赞,及读《离骚》、六朝、隋唐史论数十篇,友人郑邦衡梓之以传。(《列朝诗集》)
  瑶华,字灵光,金陵曲中名妓,归于新安江景纯,景纯负侠气,忧时慷慨,期毁家以纾国难,灵光多所佽助。景纯以畏友目之,卜居白门城南,筑楼六朝古松下,读书赋诗,屏却丹华。景纯好畜古书画鼎彝之属,经其鉴别,不失毫黍,王伯縠亟称之,以为今之李清照也。景纯在里门,有《寄衣诗》云:“闭妾深闺惟有梦,怜君故国岂无衣?”手字清勤婉约。景纯没后,遂不作诗,所著《远山楼稿》亦不存。吴非熊尤岸然自负,灵光诗一出,皆阁笔裣衽。(同上)
  天启元年,宣抚使奢崇明叛,石砫宣抚司掌印女官秦良玉勤王。秦氏世为宣抚司,兄秦邦屏、邦翰,援辽力战死。弟秦民屏重伤,突围出,得归。时蔺贼厚遗秦氏,求其助。良玉斩使留银,率所部精兵万余,同弟民屏及侄翼明,卷甲疾趋,潜度重庆,营于南平关,扼贼归路。遣兵夜袭两河,烧其船以阻贼东下,自率大兵沿江而上,水陆并进。又留兵一千,护守忠州,以为犄角。移文夔州,设兵防瞿塘,为上下声援。后又大破流贼。女将掌兵,一时无两。(《贞胜编》)
  崇祯末,秦良玉自将兵三万援夔城,过夔一步,即其石砫司,守夔亦守家也。知绵州陆逊之罢官归,巡抚遣之,按行营垒,过秦。秦冠带佩刀出见,左右男妾十余人,然能制其下,视他将加肃,为陆置酒,叹曰:“邵公不知兵,吾一妇人受国恩应死,所恨与邵同死耳。”未几贼大至,张令被射死,秦石砫兵亦覆没。秦单骑见抚曰:“事急矣!尽发吾溪洞之卒,可二万,我自廪其半,半饩之官,足破贼土。”宫家用一箸一帚调兵者,最急,箸以能破者毕至,帚则扫境内出也。邵见嗣昌与己不相中,而蜀无见粮,峒寨之人讵可信,遂谢玉良计不用。邵抚捷春也。(《绥史》)
  王二本女子,顺天安东人,年十八父母携之入京,易男子衣冠,鬻于镶白旗德任。甲寅黔滇乱,德任南征,挈之往,尽瘁服劳,周旋戎马之间,凡七载,德任爱其勤。辛酉滇南平,大师凯旋,次江黄,而王二病,延医弗瘳,一夕气垂绝,主人办棺具,易其衣,乃知为处子也。众皆色然骇,相与嗟泣。比鸡鸣,复苏,调治之,病愈,王知迹已露,请为尼,主人许之。满兵在楚者数万,传为美谈,醵金共作佛事。祝发之日,送者如云。(《桑门王二传》)
  四川石砫女帅秦良玉,帅师勤王,召具赐彩币羊酒,御制诗旌之曰:
  蜀锦征袍手制成,桃花马上请长缨。
  世间不少奇男子,谁肯沙场万里行?(《崇祯遗录》)
  崇祯四年七月,贼点澄子自秦入晋,犯沁水县,县东北有窦庄,故张忠烈公铨里居也。先是铨父尚书五典,谓天下将乱,筑墙为堡,甚坚。至是五典已没,铨子道浚、道泽官京师,贼至,众议弃去。铨妻霍氏,语其幼子道澄曰:“避贼而出,家不保;出而遇贼,身不保,等死,死于家,不愈死于野乎?”躬率僮仆守,贼缳攻之,堡中矢石并发,伤贼甚众。四日退冀北道,王肇生表之曰“夫人城”。(《流寇始末记》)
  江苏韩巡抚遣干办赍金与札,赴北京,道山东,旅店楼上误倾污其衣,怒甚。店主向楼骂曰:“浪小妇,何污贵人衣?速下请罪。”干办知其为妓也,怒尽解。比至,颜色妖异,光焰动人,是夜遂接枕席。四鼓起行,妓亦去,至前林,则响马号箭至矣。干办泣曰:“予奉公往都,若劫我,祸将不旋踵。”盗近前,乃美少年,忽掷帽,睁星眸曰:“认得老娘否?”干办视之,夜来妓也,哀告之。妓曰:“念汝枕上情,文书与手札俱还汝。”尽攫其金去。干办反责店主,店主曰:“旅客如织,彼与汝前后同来投宿耳,知为谁乎?”(《柳郓丛谈》)
  都城南,居贤坊民刘兰女刘氏,以哭母毁死,巡城御史曹选以闻。氏颇知文墨,并习女工。万历二十七年,曾经备选贵人不中,遂不肯择人,毁齿自矢,事两尊人甚孝。三十岁,足迹不出闺门,日惟闭户,诵经读书,兼作女工,即至亲比邻,未尝见其声色。本年八月,母张氏病笃,女悉心奉侍,母进食,女亦进食,母不食,女亦不食。至二十三日,张死,女跪灵前泣血,水浆绝不食。至九月初三日,女亦气绝,死时异香满室,人咸异之。(《崇祯长编》)



  海陬冶游录 清 淞北玉魫生   

  序
  己卯孟春,日暖溪桃,风熏陌草,珠帘烟翠,玉勒尘红。小醉花天,蹀躞马嘶之下;薄烹松雪,呢喃燕语之余。簇锦绣于良时,赏心乐事;悟文章于大块,摘艳熏香。方思藻绘繁华,楮雕绮丽,流连土俗,摅写风怀。适得新书,不殊异宝。丽南都之石黛,秀色霏馨;倾北里之胭脂,高文散绮。红情绿意,传心事以深谙;鬓影衣香,跃肌容而活现。著作家推真本领,星可罗胸;游戏内具大神通,露宜盥手。盖先生以吴中名士,极宇内壮游,五千卷文字撑肠,数十种琳琅满目。龙文百斛,争思快睹为先;豹见一斑,早已不胫而走。所著如《弢园尺犊》等书,莫不纸因顿贵,砚欲长焚。若《灜壖杂志》,考献征文,伤今思古,风雷踸踔,烟墨纵横,所为仰止鸿才,附期骥尾也。顾或者谓先生学通五际,才备九能,胡弗导经史之源,发诗书之义,洋洋论道,用祓饰乎前谟,落落陈情,表卢牟乎往籍。而乃中年哀乐,绮语娇娆,挥妙腕于金壶,记艳情于玉镜,志雪泥之迹,酒绿灯红,话风月之缘,金迷纸醉。得毋蹈冬郎香奁之诮,兴秋女纨扇之悲?杜樊川儿女情长,汤若士泥犁业重。不知人生行乐,我辈钟情。忠似马周,吟成折柳;豪如羊侃,曲制采莲。泪湿青衫,白太傅感深沦落;魂销碧玉,虞学士兴托缠绵。从掎裳联襼之场,藉消清况;于灯灺酒阑之候,隐寓微词。假以发聋,警烟云于过眼;原非好色,浇傀儡以舒胸。况复界尽山川,致仿华阳郡国;景详节物,体兼荆楚岁时。风流嗢噱,且轶《板桥杂记》之编;月旦劝惩,岂仅侍儿小名之录。已哉,嗟乎!名花堕溷,弱絮随风,树作拂钱,莲谁出火。人皆惜玉,能不以之兴怀?命薄如花,曷禁为之饮泣?今览录中所载,或幼沦乐籍,或长隶教坊,或赚自奸谋,或诱从恶少,或遇人不淑,逼入青楼,或大妇难容,遂辞金屋,或良人己逝,甘为逐水之萍,或豪主相陵,遣作出墙之杏。其始则觏闵受侮,事匪一端;其终之荣悴升沈,状尤百出。若者志惟耽乐,若者性早知归,若者专恃利交,若者愿因情死,若者失足于贩夫走卒,若者倾心于墨客诗豪,若者一误再误,仍困勾栏,若者怜卿爱卿,即离苦海。极欣戚悲愉之致,着激昂慷慨之词,动人生羞耻之心,寄世运盛衰之感。每慨地经烽火,野起戈鋋,丧乱无休,仳离失所。式微宦裔,间闻背礼私奔;贫贱姬姜,甚至贪财卖笑。试问春辰秋夕,回首何堪?奚为暮送朝迎,辱身若此!斯则飘泊者所鉴观,豪华者之棒喝矣。迩者欃枪星坠,弦管风香,上海实彝夏之冲,胜地荟宴游之盛。推襟送抱,士女昌丰,卧酒吞花,巾裾来往。笙歌院落,不减夫秦淮,灯火楼台,有逾乎珠海。所冀如花美眷,点缀承平,会看摛藻成书,铺张和乐。序南部烟花之记,敬赞一言,诵西秦行纪之篇,愿书万本。光绪己卯仲春百花生日,岭南护落花人谨序。

  自序
  夫《海陬冶游录》曷为而作也?将以永既去之芳情,追已陈之艳迹,寄幽忧于香草,抒旧念于风怀。沧桑变易,麻姑见而伤心;开宝繁华,宫女说而陨涕。抚今思昔,写怨言愁。则使经过曲里,尚识旧人,搜辑闲编,犹传轶事。伤红颜之已老,嗟黑海之多惊。谁肯买俊骨以倾襄,孰不谈劫灰而变色哉?则此编也,聊作寓言。附诸野史,非故为妖冶之同,甘蹈泥犁之罪也。顾或谓昔赵秋谷《海鸥小谱》,余曼翁《板桥杂记》,西溪山人之《吴门画舫录》,皆地当通都,时逢饶乐,其事可传,其人足重。今一城斗大,四海氛多。既无赵李名倡,又少崔张侠客。染黛研朱,药叉变相。堕鞭投辖,猾虏争膏。未闻金屋之丽人,能擅玉台之新咏。矧又不能抽白刃以杀贼,取谥贞姬。着黄絁而参禅,证名仙籍。绮罗因之减色,脂粉于焉为妖。是人肉盘,是野狐窟焉尔。而子犹逞其艳谈,为之暝写,不亦傎乎?然而善言儿女,未免痴情;自古英雄,每多好色。花天酒地,亦为阅历之场;红袖青衫,同是飘零之客。伽女散花,何妨遍着;维摩入道,先以钩牵。戒谣为法秀之妄诃,忏绮乃休文之恶习。恨寄绿阴,无损牧之之豪宕;篇名锦瑟,宁识义山之缠绵。铅华宝髻,不讳言情;浊酒残灯,乌能妨节?与其高谈从听,毋宁降格求真也。况乎奇节仅矣,冶容暂耳,必貌皆苏小,诗比薛涛,媲卞玉京之慧心,配段东美之雅操,则香国中竟无下乘,章台内悉属才人。青泥世界,尽放莲花。碧柳楼台,遍镌珉玉。是情之所必无,亦事之所罕有也。余观古来文人失职,荡子无家。偶托楮豪,遂传风雅。晓风残月,不尽低徊。淡粉轻烟,岂无点缀?本非实录,有似外篇。则余今日之所编,逞妍抽秘,尽许荒唐;水月镜花,无嫌空彻也已。且也,由盛观衰,大有乱离之感;因今念旧,弥兴身世之悲。溯自丙午之秋,余年未冠。勾留白下,寻访青溪,春藏杨柳之家,人闭枇杷之院。任姬素琴,此中翘楚。既识一面,遂订同心。毷氉归来,音问中绝。己酉大水,橐笔来游。宿痾未瘳,烦忧正剧。有梦非春,拥孤衾而听雨;看花懒出,虽晴日而闭关。辛亥春闲稍作绮游,狂名顿着。选花开尊,征歌按拍。题裙索扇,间有篇章,抹月批风,任传薄幸。于是沾泥之絮,遂为逐水之萍矣。癸丑之冬,杜门养痾。追念前游,援笔以记。其时赭寇纵横,金陵陷没。珠帘碧瓦,荡作飞灰。舞袖歌裙,惨罹浩劫。而此间亦烟沉雨坠,月缺花残。人往时非,哀多乐少。迨乎贼去城空,春回燕至,旧巢已换,香梦难寻。叹生死之无闻,嗟飘泊于何所。凄迷烟月,谁解伤心?而妆点池台,复开艳窟。曾几何时,城中已复旧观。城外环马场左右,又成妓薮矣。惟是良辰难再,美人不来。时局苍凉,消息茫昧。今过其地,则故钉犹在,檀点依然。芳树鸟栖,画纱萤点,乱冢荒堤。今日粉影脂香之地,颓垣败壁;昔时灯红酒绿之家,境易回肠。事如转烛,其为怆怀。又乌能己?岂非事无可纪,而情有足悲哉!特以此中人,镜槛才安,忽然远徙,香名甫着,辄复私更。萧郎再至,已怅踪迹于风前;徐娘重逢,错呼窈窕于月底。傥欲按图而索骥,窃恐觅路而迷花也。更有叹者,流俗胜则雅会稀,朱颜贱而黄金贵,乍羞觌面,己解淳于之襦;未及盟心,遽荐宓妃之枕。继以色荒而钱尽,遂至情断而恩离。此亦情天之变态,幻海之沸波也。余也虽堕绮因,自存真宰。偶抒感慨,专写牢愁。或观此篇者,遂以为此间佳丽,何异迷香;是处笙歌,正堪荡魄。则亦未识余心者耳。若其鄙为轻薄,讥以纤靡,为高厚之绳诗,作到溉之投地,以为意无寄托,旨乏劝惩,见斥于礼法之儒,遽指为文字之障,则亦姑听之而己。呜呼!沪虽偏隅,固泽国之要津,海疆之险堑。艳风相煽,极盛难继,有心人能勿深思哉!庚申春仲,淞北玉魫生识于春申浦上。

  卷上
  沪城,妓薮也。地频海,华夷错处,巨商大贾,往来如梭织。比日繁艳,愈胜昔时。舞榭歌台,连甍接栋,余自己酉杪秋,寄迹斯土。每值赋闲,辄与二三良友,遨游其间,所见不少。而工词曲、娴翰墨者,未之见也。旅窗无俚,因病得闲。枨触旧怀,抽豪暝写。姑循余曼翁《板桥杂记》之例,以雅游、丽品、轶事分隶之。听雨剪灯,留宾煮茗,藉供嗢噱。绘脂粉之生涯,续烟花之记录,亦足以销忧起疾矣。
  洋氛己息,海市大开,劫火重圆,花光复炽。绮阶绣陌,萃四方之奇姿;蜑妇蛮娃,夸海徼之妖艳。每至二分月上,十里灯明,钿车交驰,香尘四溢。狎邪公子,游冶富商,络绎往来,迄无停趾。洵可谓花月之大观,风流之胜事矣。
  虹桥左侧,鳞次以居,其中纷黛杂陈,妍媸毕具,无不各分门户。以苏常者为佳,土著次之,维扬江北又其次也。修容饰貌,争妍取怜。所著衣服。竞尚新裁。灯火连宵,笙歌彻夜,裙屐少年,鲜不丧魂惑志者,其即销金之窟与?
  唐家弄有二,唐瑜之故宅也。在鱼行桥南为东弄,在阘水桥西为西弄。悉丽人所居,途虽逦迤,游踪竞集。纷壁明窗,备极闲雅。每至更阑人静,琴韵箫声,犹彻墙外。闽粤大腹贾,拥厚赀者,遨游其间。意有所属,辄张夜宴。斗酒藏钩,乐无逾此。缠头一掷,动费不赀。噫!焚香十斛,下箸万钱。谁弗穷奢相尚,求其泊然雅素。静好自娱,则未之见也。
  梅家弄以梅宣使得名,地颇幽僻。每有丽姝,避喧趋寂。僦屋其中,靓妆雅服,位置自高,羞与坊曲中伍。惜以时有锄兰恶客,斫桂荒伧,摧折百端。至一月数迁,不遑安处,是亦胭脂山之孽障,风月海之魔澜已。
  鸳鸯听侧,地亦幽深,十余家相连属。每有阛阓豪家,一月出数十金,以供美人挥霍。自此闭置闲房,他客不能见矣。然间多黠婢,俟其它出,则窃召所欢,以啖重金。甘为野鹜,耻作家鸡。烟花本质,往往然矣。其能谢客杜门,镇日不下楼者,吾闻亦罕。
  虹桥西南为白栅,曲折以行为西仓桥。白栅南为张家弄,其地附近多藏匿名姬。此中间有双趺不缠,而姿首明秀,稍着名誉者,每乞灵于高底,以求齿于姊妹行,其娇揉亦良苦矣。此辈大概来自吴门,无所依着,遂作此生活。嗟乎!风絮飘零,落藩堕溷,孰有甚于此哉?
  城外临河一带,自北至东,亦多倡家。编竹为篱,抟泥成壁,湫隘殊甚。稍自爱其羽毛者,每不屑处。然亦有佳丽杂处其中,非由操术不工,即由名誉未噪,托迹下流。为时白眼,虽名士失所,何以加兹!顾一陷此阱,即身难自主。情殊堪悲。爱花成癖者,幸物色而调护之,慎勿以其地而忽诸也。
  黄浦中有船妓,略如蜑户。然绝无佳者,今率与番舶黑人交。舆隶见之,皆掩鼻过矣。其近虹口处,有西洋妓艘,岁一二至。华人之能效夷言者,可易妆而往。缠头费,亦不过二十余金。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当不惜金钱,以领略此奇芬耳。
  勾栏院中,率皆礼神佞佛,以祈默佑。朔望必于户外焚纸箔,而撒以盐,谓之现银。月必享财神,俗呼为接路头。每值空王生日,多爇檀旃,香篆缭绕。清晨诣寺庙,乘纱与以过者,绎络不绝。覆袖底之文鸳,拜鞋尖之彩凤。含情微诉,无非为所欢私况,是亦谄而近渎矣。
  二月二十八日,为城隍夫人诞日。街市悬灯,士女骈集。清明、中元、十月朔,邑人例奉城隆出巡。谓之三节会,妓女多着赭衣白裳,蓬发锒铛,乘舆后从,谓之偿愿。油头浮滑,追逐指视,品评妍媸,媚神即以招客,计亦良得。
  沪城少水,无画船箫鼓诸胜。春秋佳日,士女出游,多萃于西园。园有茶寮十余所,莲子碧螺,芬芳欲醉。时来丽人,杂坐成群。每当夕阳将落,人影散乱,真觉衣香不远。轻薄少年,乡曲狷子,掉臂其间,多与目成而去。
  城中游览之地,以城隍庙之东西两园为最盛。西园游人杂沓;东园则双扉常键,值令节始启之,幽草孤花,别开静境。中有高阁,可远眺,为城西胜处。桃花开时,士女丛集。也是园,池石苍古,景颇空敞。芙蕖盛放,亦可消夏。他所皆静僻,访古者偶一至焉,美人则绝迹矣。近城村里,如龙华观塔,静安浴佛,虽多胜事,往游者实罕。
  四月有兰花会,六月有荷花会,九月有菊花会,皆折简招宾。征歌侑酒,荷花盛于南园,近皆呼也是园,亭台空朗,逭暑迎凉。游赏者殆无虚日。纨扇罗衫,翩跹而来。钿车珠幕,栉比以至。洵为脂粉之逸情,裙钗之胜概也。
  八月十五,每家必烧斗香。至夕,倾城粉黛结伴闲游,踏月访亲,听趾所至,谓之走三桥。以西园及蕊珠宫为最盛,烛光夺月,篆烟散香。于时绮縠被体,茉莉堆鬓,粉汗蒸淫,履舄错沓。轻薄少年,掉臂其间。堕珥遗簪,为乐无极。宵阑月斜,游人稍寂。于是静女两三,素妆以出。凉蟾如水,薄云作花。邂逅相遇,适我顾兮。彼俗子者,或将以花妖月魅疑之也。
  妓家食品,多以甘浓香脆为佳。甚或取诸外肆,求其纤手亲调羹臛,千百中无一人。近以惠林馆为巨擘,肴馔精洁,尚堪与吴门伯仲。若其一家之中,自有厨娘。客来咄嗟可办者,惟堂名能之。至于顾厨珍品,董灶新茶,则近代已罕见矣。岂能于此间求之哉?
  青楼所著画屟,镂空其底,中作抽屉。杂以尘香,围以雕纹,和以兰麝。凌波微步,罗袜皆芳。此尤服之妖者。或有置以金铃,隔帘未至,清韵先闻。近又有曳男子履者,绣以蝴蝶,虽镂金错采,制作精工,而行步绝无婀娜之致,窃听不取。
  洋泾桥北,多粤东女子,蜑户珠娘,自远而至。风日晴郎,连袂游行,殊足一新耳目。大率以帕裹首,锦裤绣屟,椎髻窄袖,装束殊异。类皆丰硕白皙,足长八寸。其佳者,肤白如雪,眼明于波,不让顾喜肉屏风也。远商多购为姬妾,筑屋别居。然有所属意,辄引与为欢。其有黠妪,假粤妆以媚远商者,亦猝莫能辨也。
  小南门外,多野桃花,每值开时,乱红堕水,其地平远,烟草芊绵。人家比屋而居。多有情女子,春暮盛开,游士麇集,短墙曲巷,寻花而语,有所属意,径往叩扉,谴诃不及也。然镏院重来,辄有人面东风之感矣。
  沿城数里,丝柳毵毵,草色成茵,湖光摇黛,迥非尘境。俗士之迹,所不能到。疏窗半启,镇日帘垂。堕钗徐闻,可人如玉。游狭斜者,即求观其音容而不得。惟一二素心人,时与往来,乐数晨夕,钱刀弗甚较也。
  沉香阁东,最著者为朱家庄。过小石桥,为季家弄,画锦坊,西为薛弄。深街曲巷,别有洞天。循径而行,菜畦数弓,柴扉双板,自觉幽致冷然。每至薄暮,红裙翠袖,历乱帘前,令人目不给赏。流目送别,则荥阳坠鞭;选美征歌,则群花夺宠。可不谓尽态极妍与?
  青楼居如栉比,其间最胜尤众狂骛者,土人谓之堂名,盖即妓院遗意,粉白黛绿,列屋而闲居,主者谓之本家。最佳者,谓之堂顶;下者谓之堂底。最盛者一堂中可四三十雌。丝竹肉手,若手艺较优焉,故声价甲于他媱舍。城中不盈十家。院子深沉,楼阁高迥。层槛回廓,宛如世族。青骢白板,阗咽其间。烛夜花开,瑶筵竞起。钿钗争飐,锦袖欲飞。翠绕珠围,虽石季伦金谷之游,不是过也。访艳者至此,殊有观止之叹。
  外此则曰草台,规模亦略相埒。房栊深邃,被服丽都。客至则调片岕,供爪果,茗杯甫进,而粉黛杂陈于前。客意有属,即可定情。踖柳眠花,顿成鸳梦。虽春风一度,各自东西,亦未始不可慰牢愁,遣羁旅也。其夜合之资,及他事率递减于堂名一等。故冶游而惜费者,往往舍彼取此。
  其次曰私局,虽不敢与二者比肩。然闲静则过之。不能家有厨娘,每逢燕宴,辄取诸外肆。帷帐衾裯,必务精洁。花朝月夕,佳客过从,煮茗衔杯,略有风趣。近日城中多至三百余家,诚称极盛。呜呼!俗之华靡,风之淫侈,于此可见。
  或有名媛,购屋僻地,俗子未易谋面。自称住家,不与院中人等。往来宾客,不过数人。无门庭喧沓之咎,唱曲搊筝,捧觞调岕,皆不屑为,率以小鬟任其事。其恃娇尚奢,有邀人传粉,不自着衣光景。
  沪城于旅邸,藏置丽姬。若惬客意,即荐枕席。故宾至如归,有室家之乐。谓之花寓。此岂管伸父女闾三百之遗意与?其僻巷中多阿芙蓉馆,调食者,率以女子,客入以百钱赠,若留宿亦须一饼金,较之吴市看西施,稍觉便宜耳。
  沪城有卖花媪,善作雉媒。于小街隘巷,构屋数椽。凡客所属意之美人,虽良家妾媵,不难托其招致,但不能作夜度娘耳。富室子弟,多饵以重金,谋片晷欢,名曰借台。薄俗如此,求其独清独醒者罕矣。
  其余略有数等,等愈降,品愈卑,率皆与夫仆隶所游。大雅所不屑道,等诸自郐,无讥可也。嗟乎!沪城大仅如斗,而女闾成市。偏多脂夜之妖,其谈艳者,犹谓尽人如玉,遍地皆花,不数扬州之盛。正恐盛极而衰,为有心人所深虑耳。
  衣服之制,以青楼之趋尚为雅俗。沪城之妓,皆从吴门来,故大半取吴为式。其为客措办者,悉取诸采衣街上,丽制雅裁,任其自择。其时下妓多呼缝人,授以新样,备诸纽织,穷极巧靡。若其淡妆素抹。神韵独绝者,当别具只眼物色之。
  花草滨,三牌楼一带。多设花肆,异蕊名葩,靡月不有。美人头上,颇不嫌寂寞。每至夏秋之交,建兰素蕙,入座清芬,佛手木瓜,堆盘鲜色。可以参茗柯之禅味,洗酒国之俗酲。其茉莉、桂花,可结为球。悬诸碧纱橱中,媚香四溢。薄醉初醒,梦魂俱适,温柔乡洵有佳趣。
  闺中香品,别有妙制,粉奁脂盝,必非市肆所陈乃佳。若能得内宫秘方,手为配合,则久用之后,肌理色泽,自觉光悦异常。近日所行玫瑰洋皂,亦能滑肤。微嫌其气韵不能入时。至其琉璃瓶中各种花露,奇馥扑鼻,真有衣敝而香不灭之妙。较之焚芸屑麝,可免焦腥之味。然平章香国者,率以其异品而摈之。学宫西张汉师家,著名已久。凡口脂面药,澡豆香橐,亦颇精巧。每当浴后茶余,芳馨袭衣,留髡送客,薄解罗襦,令人心醉。
  酒兵茗战之余,率厌肥浓,多求鲜果以悦口。沪之水蜜桃,尚是露香园遗种。大几如盘,皮薄香甘,入口即化。他如洞庭之芦橘、杨梅,亦南方所仅见。至闽之甘蕉、荔枝,北之葡萄、水梨。自远毕集,夜阑消渴之际,剥肤咽液,凉沁诗脾。
  教坊演剧,俗呼为猫儿戏。相传扬州某女子擅场此艺。教女徒悉韵年稚齿,婴伊可怜。以小字猫儿,故得此名。沪上工此者数家,清桂,双绣,其尤著者,每当传粉登场,锣鼓乍响,莺喉变征,蝉鬓加冠,迷离扑朔,莫辨雌雄。酣畅淋漓,合座倾倒。每演少者以四出为率,缠头费,破费主人四饼金耳。
  名妓下捎多不可问,其衰退为房老者,什无二三。安能于苦海中,别开青莲世界?西园茶寮中鬻青果者,多属女子。皆来自锡山与吴下,眉目亦间有娟秀者。无赖子每啜茗时,掷钱竞售。捉腕捺胸,备诸妖态。日斜果尽,随至其家。是本不必为妓,而自堕恶趣中,亦可伤己。
  拣茶女子,多系小家贫户,布裳椎髻,楚楚可怜,然愈足见真色也。晨去晚归,率皆结伴联群。姿美者处之内室,工少而获倍,其中多不可致诘。以日得百钱,而甘玷无瑕之玉,为父母者,何愦愦乃尔。
  妇女之以罪案逮系者,例发官媒逻防之。其地在五老峰后,粉墙书“官媒”二字者是也。俗呼为官卖婆处。其媪巧于渔利,略有姿致,即饰盛妆以迓客。或守志不从者,则抶以非刑。长官虽知弗问,大似有明籍没教坊之弊制。苟案中漏网之奸夫啖以重金,仍可作野合鸳鸯,其法可谓疏己。

  卷中
  沪自嘉道间,名流踵至,提唱风雅。领袖章台者,如王月仙,褚云孙。固一时之秀也。其时朱、陈以财雄,丁、王以侠着,闽粤大贾,皆拥巨赀,不惜千金。为此中生色。乃喧天鼙鼓,惊破仙音,环海螺桑,终沉鬼国,世易时移,不禁今昔之感。余作沪游己晚,不及见盛时事矣。听花月之遗闻,览繁华之新集。尚有承平故习,淫冶余风也。惟寻春杜牧,未见吴娘;骂坐灌夫,每多伧父。不特减雅兴,将何以佐谈资。则是编之作不亦赘乎?然而空谷幽兰,以无心而忽遇;天涯芳草,亦何处之不生?姑采尤者录于篇,以所见为后先,不以妍媸为甲乙也。
  明珠,风情绰约,酷似洛真。体态轻盈,蹁跹善舞,不让乐天春草也。所居小楼三楹,枕于大道。琢玉成片,悬于檐牙。每触微风,锵然相击,过者谓此中有人。辛亥孟秋,咽于曹家小阁,卮撰有序,女昆弟数人,并皆殊妙。然无一当余意者。最后见一姝,云鬓蓬松,往来于银灯之下。欲语不语,若笑非笑,询之则明珠也。酒阑灯灺,斜倚熏笼,有留髡送客之意。是夕酒渴甚,不能成寐。起殊早,疏星在河,斜月挂树,明珠手瀹茗,与余絮语。谓余曰:“儿得千金,构屋城外。曲房小室,幽轩短槛。环植花卉,若得此与君偕老于中。何如?”余笑而允之,嗟夫!天涯杜牧,沦落甚矣。安有十斛明珠,买此娉婷,贮之金屋耶?
  吴门朝馥,行二,风致婀娜,面有微麻,不损其媚。居白栅,于章台中,名誉不甚着。而诙谐臻妙,不以劲词忤宾客。亦流辈之翘举者,与绣珊沈子绝相昵。绣珊丰姿秀彻,酷似好女子。谙音律。尝妆束登场,演《断桥》一出,缠绵哀丽,举座皆惊。朝馥时留之宿,未尝索夜合资。每曰:“侬若遇张苾挈,虽为之捧溺器,亦心所甘焉。”后嫁茶商,以千金为之脱籍。闻其于将嫁之时,犹与绣珊啜泣竟夕,啮臂为后约云。
  绿筠,姿容妍审。稍识之无,双趺不纤,而举止闲雅。自言本惠山女道士。年及笄后,从人而逸,所欢之父母不容,立驱之出,彷徨无归,乃堕烟花。先游邗上,转徙申江,僦屋于盐官塘。小舍三楹,纤尘不着。时已齿增色退。而群屐少年,入其室者,无不迷惑失志。岂殢人者真别有在乎?闻其于几席之间,皆能合欢,不减阿■⑴任意车也。
  芸卿,姓陈,兰陵人,隶籍吴门,名誉大噪。已酉孟秋,避水至沪,因家焉。初其父为客于粤,娶粤姬绝美,生芸卿。四岁即解音律,及长入教坊,芳声清激,媲美宋腊。芸卿,姿仅中人。风格殊胜,扬蛾微眺,见者神为之夺。既至沪,闭门谢客,侨居僻巷,入踪罕集,与笠泽沈君交綦密。一日余偕沈往访,已薄幕矣。张燕于小阁中。值芸卿病齿,翠眉半锁,妩媚俞增。娇弗禁酒,弱不胜衣,真觉我见犹怜。酒酣为度《懊侬》一曲,响遏行云,清讴徐歇,余韵绕梁。有谬以余能文告之者,芸卿喜甚。倩余作传,余诺之而未果也。后闻某公子以五百金为之脱籍,擅专房宠焉。今沈君落魄江淮,余亦丐食沪上。欲归不能,而芸卿已得所天。其相去何如耶?更阑烛灺,濡笔记之,辄自伤也。
  双鸳,家沪之东村。肌色虽黑,而光艳绝人。余戏谓之墨芙蓉,盖媚猪之俦也。家甚贫,以针黹度日。后为陆媪所见,笑谓其母曰:“尔家有钱树子,何忧为?”其母惑之,因卜居于城,稍稍作此生活。偶遇大贾,骤获不赀,甚矣。刺绣文不如倚市门也。吴叟樵珊尝钾之,其时双鸳已厌风尘,意将择人而事,嘱渠至其母家。越数月,樵珊偕余往访,天台路歧,竟迷前踪,徘徊良久,惆怅而返。
  桂馥行三,靡曼风流,纤浓合度,丹唇皓齿,旷世无俦。居豸狮弄中,斗室粉墙,备极幽闲之致。自视甚高,不屑与院中人为伍。性喜静,独处一楼,稀见宾客。蓬荜既深,轮蹄罕至。余偕李君秋纫往访,得见其面。略序款曲,翩然却入。其妹素■⑵,年才十三,短发覆额,双鬟垂耳,已觉娉婷可喜。时已向夕,设宴于阁中,有双凤校书,与秋纫旧相识,而呼桂馥为假母。丰神韶蒨,调笑无双,亦可人也。素■⑵颇属意于余,黄昏微倦,斜倚于怀。更漏三滴,匆匆话别,缠绵之情,寄于言外。恐将来瓜字初分,必当突过阿姊。
  绣云,一字琴仙,吴之吴趋坊人。少有殊色,九岁鬻于勾栏。房老爱之,不啻拱璧。十五梳拢,艳名噪一时。所交多贵公子,有刘二者,参戎介弟也,嬖之甚,出金缯为落乐籍。僦屋城南,笔耕针耨,如倡随焉。继而海氛不靖,流徙金阊,凡约指搔头之属,尽入质库中。复业沪上,仍抱琵琶,余从邢子游,得识其面。辛亥中秋,月色大好,余散步虹桥,偕杨君往访之,留宿其舍。绣云姿韵天然,风流秀曼,肌如截肪,肤若凝脂。坐于轻纱帐中,真如一堆艳雪。夜凉人定,始共就枕。桃笙簟滑,热香四流。床中结茉莉为球,宿酲初解,芬芳沁鼻。如游众香国里,后至云间,不复觌面。杨花已老,不知飘泊何所?良可悲已!
  兰笙,吴门宦家女也。胫跗纤妍,腰支轻亚。生长豪华,为父母所钟爱。顾年及笄,犹未字人。深闺刺绣,幽怨盈怀。仆张福者,美姿容,见信于主人。出入闺闼,遂与兰笙有私,相约潜遁。初窜云间,为匪人所劫。既将至沪,鬻于章台,僦屋鸳鸯听畔。清迥岑寂,杳然殊境。疏窗明牖,玲珑相望。檐前什骏,因风摐击。游其室者,谓不减眉楼也。余识兰笙,四阅岁毕。未尝少有投赠,而待余之意,终不衰。兰笙深以昔事为讳,每询及之,则泪痕承睫,若不胜情。嗟乎!若兰笙者,虽曰前因,究竟自贻伊戚耳。
  珠儿,姓常,素居北关。与母相依,朝餐不继,恒仰给于十指。其后所适非人,有彩凤随鸦之恨。常把镜叹曰:“如此姿首,苟屈节入章台,何忧不曳罗着绮耶?”有丁生者,游冶子也,与之为邻,悦其美而心动焉。时有投赠,值珠母生日,丁以巨金为寿,由此往来如亲串。丁又时与鹾贾饮酒其家,珠儿因是得小裕。以千缗购二女,一字桂贞,尤为慧倩,亦后起之秀也。枇杷巷里,宾从如云。珠儿齿虽长,而风致嫣然,工于酬应,见之者无不色授魂与也。性恶烦嚣,徙居小天竺侧。帘栊峭静,室宇精洁。陈设之物,穷极幽艳。世俗女子,弗能及也。桂贞继为茶商所昵。所掷缠头,动盈箧笥。后又以重赀为聘,珠儿由是闭门谢迹,以养痾为辞。殊儿既与丁相处数载,情好弥隆。丁家虽落,而珠儿待之益厚。丁凡所需,无不取资于珠。虽伉俪亦蔑以加。嗟乎!狭斜之游,贫而被弃者多矣。即夫妇间亦不能无交谪之言,而珠儿顾衣布茹蔬,与丁偕老,岂非情有独深,为今所罕见者哉?是则可传也已。
  巧福,沪城人,良家子也。四岁时,其母贫不能自立。弃诸路旁,酒垆妇取而养之。长益慧美,虽不妆束,而云鬟星靥,艳绝如神仙中人。有商人见而爱之,给值乞养为寄女,僦屋东关。商素有储蓄,故巧福钗钏步摇,炫倾一时。然巧福性动,不乐绳检,破瓜时已有所私,其父弗知也。后遂为轻薄所诱,不殊柳絮飞花,落藩堕溷矣。余与巧福相识时,年甫及笄。姿容妍媚,风致婀娜。双翘如细笋,体若环肥,不伤其雅。巧福虽入章台,而位置自高,不琐琐与人较钱帛。壬岁夏间,巧福居虹桥左侧。余薄暮往访,小燕其阁中。银灯初上,情话缠绵,备极旖旎之致,街鼓紞如,宾客尽散,于是启秋纱之帐,拂湘纹之簟。巧福谓予曰:“妾识郎君,匪伊朝夕,眷慕之情,既深且挚。今得勾留小住,了此夙因,妾愿毕矣。”巧福虽不识字,而性爱文人。谓愿供俸砚之役,不乐为纨袴妻。惟所交多鹾商大贾,终不惬其欢也。余家又贫,力不能致,岂非有限之者耶?
  采芳,彩玲,徐妪之养女也。僦屋艾家弄中,姊妹花盈盈竞秀,倚为钱树。采芳齿稍长,风韵犹饶,善吹萧,声调遒逸。又喜诙谐,妙解人颐。第与人戏时,辄批其颊,绝似牙娘,伤人肌肤。彩玲产自江北田家,见人腼腆,音殊弗佳。然歌时声如裂帛,绝不类其吐属也。壬子花朝,小桃才放,余始自里门来毗陵。潘君折简招燕,特为洗尘。采芳意在嬲宿,连举巨觥相属,醉不能归。遂留焉,及醒则暇帘已透三丈日矣。后绝不往,聊志于此。以见醉乡中一段因缘,亦不可负之也。
  招福,姓金,鸳湖女子也。年十七至吴门,名噪甚。继忤豪贵,遂徙于沪。侨居梅家弄。三椽精舍,布置颇幽,小阁垂帘,几榻上绝无纤尘。客至则茗碗精洁。招幅虽处平康,而娟静自好,不轻见人。纤腰细颈,皓齿明眸,一时俊物也。壬岁季夏,余偕汪子夜造其庐,雪藉冰脯,咄嗟而办,四壁多黏时人题咏。招福能操琴,非遇雅流,弗屑发声。是夕焚香危坐,为余一弹,觉筝琵之音,祗增俗耳。后闻与汪子往来最稔,余亦不复往访,仅于兰笙席上一见之而已。迄今思之,往日酒痕,犹留襟袂,琴弦余韵,恍若不绝于耳也。
  云仙,少居茸城,颇着名誉。轻躯鹤立,颀然而长。初至瀛壖,即集褚伶于西园演剧,观者靡然倾动。余友月舫,与彼有一夕欢,壬岁季夏,偕之往访。见其一钩罗袜,步惯凌波;八幅纱裙,行常窣地。洵此中翘楚也。云仙既见月舫,弗甚款洽。背面不语,殊有怨态。余谓月舫曰:“负情侬从何来?既得新人,忘却故人。能不令云娘气结郁?”云仙乃启齿粲然,留余小燕,更阑始别。临行犹持烛送出,嘱余再至,意甚丁宁,且曰:“请致意萧郎,勿以陌路视妾也。”嗟乎!云仙其真缠绵于情者乎?出门视之,惟见疏星在天,明月满地而已。余为恍然,若有所触。未知月舫,亦有动于中否也?
  金玲,家在熏园。颇多松月,精庐邃阁,诘曲深严。疏牖不启,珠栊常垂。猊鼎焚香,门无杂客。鬟梳嫽俏,酷似宫妆。虽处风尘,颇耽寥阒。长于吹笛,声调凄远。清秋月朗,倚楼闲弄,羁人听之增愁,佚女闻之起怨。余当夏仲曾造其舍,揄云袿,飘雾縠。纤秾合度,举措皆艳。常语予:“本笠泽女子,少小即学刺绣,不幸总角为匪人所诱,以至今日沾泥堕溷,非复昔时。”话竟,辄呜咽久之。金玲性恬淡,羞对宾客,每杂俳谐,辄无酬答。秋棠主人,花月平章也。偶过访之,曾以新诗,盖尤倾倒之至云。
  璇姑,粤人姬也。龋齿愁眉,善为妖态。僦屋城南,认王媪为假母,稍作烟花生活。余识之己矣,时往其室。壬子仲夏,粤人选事,王媪处诸妓星散,独璇姑在舍。璇姑小病才愈,斜掠云鬟,凭阑不语。隔帘视之,如芍药笼烟也。日将夕,王媪设精粲于西窗,留余小饮。情话久之,夜己深矣。更阑雨恶,不能旋归。蜡炬烟微,熏炉香冷。遂与璇姑缱绻,待旦而别。雪鸿泥印,小事勾留,不可谓非滴沥声之作合也。
  彩琴,兰陵人,辩慧女子也。风态妖丽,言词巧艳。淫冶善酒,狂逸不减润娘。所居三楹,缔构颇新。迥环四合,曲屋自通。春秋佳日,率多名士醵宴。往访者,结驷于门。彩琴高髻靓妆,独坐一阁,甘果美酝,胪列几案。榻上绘士女会合之图,酒酣则与客纵观,恣其谐谑。余尝秋夕小饮其室,佳馔初进,清歌继兴。俄而帘月如圭,晶莹斜射,遂撤桦烛,彩琴为席纠,故设僻令。余连沃数十觥,每飞一觥,则必立尽。彩亦所罄无算。余曰:“今日真为颠饮矣。”彩琴时薄醉,虽不及乱,然己玉山渐颓,星眸微倦矣。尹啸霞为写《海棠春睡行看子》,剧描醉态。彩琴见之,辄自笑焉。
  小玉,明珠之养女。素面如玉,双鬟若鸦,亦此中之矫矫者。明珠前在吴门,工乐器,以衰退为房老。有女曰四官,小字韵玉,有秋水芙蕖之目。孙笠舫,旧相识也。壬岁秋九,余极意寻芳,笠舫特举小玉以应。初见之次,即设佳馔。时时眄睐,意有所授。是夕留宿,低帏昵枕,婉恋殊深。近闻明珠弃叶为栈主,小玉亦已适人。桃源非路,香梦难寻,曷禁惘然耶?

  附廖宝儿小记
  宝儿,粤人廖氏姬也。室本素封,广厦曲房,蓄臧获数十辈。后其夫以淫博顽家,乃僦屋鹌鹑桥畔。小楼临水,斗室精洁。宝儿亭亭玉立,顾影罕俦,肌肤明润,弓弯纤小,一时之秀也。余小驻于兹,年华四瞬。问柳寻花,间有所属。然到眼差可者,卒无一人。辛亥仲冬,张红红作蝶使,得与宝儿见。觉其举止闲雅,酷似良家子。所陈设之物,亦幽澹入古。枣花帘底,对坐不作一语。张子为系红丝,遂定情焉。帏深烛灺,呜咽谓余曰:“荡子不归,空床难守,欲得素心人与数晨夕。今幸觏君,愿久相处,无相弃焉。”由是酒楼酤饮,茗寮小啜之余,时至其室,脂香粉影,弥觉销魂。余亦不知情之一往而深也。
  宝儿雅有花癖,性尤喜梅。槛边阑角,时栽数株。及迁桥侧,室仅如斗,无隙地可种,犹购佳卉,手植于盆,虬枝屈曲,供于矮几,花时满室皆馨。其剪枝薙叶,别具慧心,偃仰类可入画。宝儿自谓艺术之巧,不减宋仲儒。不喜于鬓间插戴,又不肯折以供瓶玩,皆恐伤其生意也。
  余始见宝儿,赂以双缣,阍媪意犹未足。宝儿自食仅菜蔬,而酒馔,月辄数万钱。心甚疑之,红红谓余曰:“其夫实未外出,用甚奢。所得缠头,不足供一博。”宝儿饮食常至不给,娥脸不舒,枕函时有啼痕。噫!命薄情深,若宝儿者其尤哉!
  一日既夕,往访宝儿。未及门而遇警,狂伧构祸,好事多磨,悒悒若失者累日。翌晨红红来,藉托微波,芳姿复觌,幽怨更深。宝儿曰:“曩夕之警,是妾莽叔所为。博无资,故至此,妾已诮诃去矣,后可勿虑矣。”言时若有不胜其悲者。
  沪城殊乏清泉,宝儿当秋雨初过,辄涤磁瓮以贮,大罍小盎,灶室几满,有宿至一二年者。宝儿备论茶味,尤让水色。味取其轻醇,水辨其老嫩,有如苏廙之品汤。宝儿少尝习词曲,能识减画字,问余曰:“古人有嗜茶而著书者否?”余曰:“陆羽有《茶经》。”即乞写一本,置于香奁侧,常令指授,亦闺阁佳话也。
  宝儿爱洁有癖,衵服必三日一易。帷帐不着纤尘。几榻盘盎,日令董媪以水洗拭。熏炉茶具,必自识别。虽与余亦不共。静坐封之,弥觉俗氛坌涌。
  余冬时喜熏香,颇有荀令之癖。宝儿因具小炉,研芸和麝,日为焚炷。由是枕衾衣袂间,常带芬馥。宝儿曰:“是尚觉甜俗也,我家旧蓄海南香,非近今所有,不知犹在否?”因搜得零星数片,曰:“必待良辰爇之。”一夕雨止月明,瀹清茗,擘佳果。小坐帘底,拨炉细爇。一篆微袅,万念俱寂,此境殊不易领略也。
  宝儿秉体素弱,性更畏寒,至冬熏炉不去手。余馈以白凤丸,笑掷之旁。曰:“妾昔盛时服之,几至百裹,复奚益哉?”偶染小恙,亦不肯饵药。惟日啜双弓米,曰肺腑能清,病魔自却。
  宝儿门无杂宾,余适以他故,数日不往,辄有怨容。黯然谓予曰:“妾又被莽叔逼死矣。莽叔以妾与君欢,狺语哮声,日闻于耳,恐不得终事君,奈何?”余曰:“叔所短者,博资耳。请以二十朱提为赠。”自是久无烦言,宝儿亦甚乐,真如苏五奴吃■⑶子亦醉者。
  宝儿嗜旨酒,余馈以橘酒一石,然不肯轻饮。值盆中建兰开,对之辄尽数爵。时予夜醉失帕,宝儿以绡帕为赠。上绣回文诗。珍之不啻拱璧。余笔囊已旧,宝儿特手制一囊以易之。女红精巧绝伦,针细缕密。髣髴露香园遗制,人见之争夺,因转乞宝儿再为之,弗屑也。
  宝儿所居小桥半圯,艰于出入。意将为迁乔之莺,苦乏钱刀。余以二万缗为助,然宝儿幽悒愈深,黛影凝愁,眼波盈泪,若有不可告人之隐。余抚慰再三,移时而出。红红尾谓余曰:“闻其夫将谋不利,欲胁君出百金,以快一掷。”噫!余笔耕墨耨,安有盈余赀,以供博徒挥霍耶?
  自是之后,不往者数月。仲夏与秋纫谈及宝儿之艳,秋纫亟请一见。遂冒险偕往,宝儿适挽慵来髻,不施脂粉,见余至,惊喜殊甚。私谓予曰:“自郎别后,靡日不思。屡遣董媪达意,而郎门深似海,无由得通,继我家老仆遇郎于途。其时郎与数友偕行,又难启齿。妾每晨临镜理妆,辄为泫然。自恨命薄,不得复与郎相见。一吐衷曲,妾金钗典尽,荩箧频搜,郎独不相怜乎?”余闻言恻然,时已薄暮,因辞而出。秋纫笑曰:“余从壁上观,犹代君销魂,况身历其境者耶?”
  秋纫与余去后,未能忘情。复偕公寿潜往访之,茶果清谈而退,临出,呼谓曰:“不偕王郎来,君请勿复至矣。”时宝儿凭栏与语,楼近河侧,临流凝睇,黛影横波。公寿戏谓之青溪小姑。
  一日秋纫复嬲余同去,宝儿曳黑纱裈,着白罗襦,拖绣屟,笼玉钏,双腕如雪。见余至,喜甚不能语。秋纫微笑视宝儿,目不转睫,宝儿微觉含羞,俯首捻余带曰:“此非新人所赠耶?”余曰:“青楼荡妇,匪我思存。所不敢忘者,惟卿而已。”宝儿自携银刀剖瓜,色赤若琥珀,味甘若醍醐,汁凉若冰雪,食之溽暑顿消。宝儿已于他处购数楹,频幽敞。设余不至,则消息末由而通,其或尚有缘分耶?
  宝儿既迁新第,红红又回锡山,余未识其处,莫得其耗,自此遂绝。一日过其书宅,见门上燕巢如故。紫雏数头,引颈巢外,呢喃如旧识。窗纱仍闭,悄然无人,桥边绿苔,长已涩户。踯躅久之,不忍遽去。室迩人远,徒怆我心矣。
  养痾归里,郁伊寡欢。追念绮游,真如梦幻。宵阑月黑,触绪纷来。玉溪锦瑟,樊川绿阴。悲感窃深,用写之诗。所谓断肠人远,伤心事多也。遂作七律四章,同顾涤盦师叉字韵,聊录于此。其一云:
  药炉烟里鬓丝斜,御湿还宜制木瓜。
  久已冥心思学佛,安能抱疾再寻花。
  新诗索署裙边字,醉墨留题壁上纱。
  昔日绮游今始悔,情天变幻念纷叉。
其二云:
  此是销金旧狭邪,馈金愧乏一瓶瓜。
  参来梵呗筵前笛,散着天魔袂上花。
  水国娇娃屯画舰,蛮方中妇障轻纱。
  粗才已分江湖老,天遣飘零温八叉。
其三云:
  朱楼曲院道旁斜,碧玉髫年初破瓜。
  愿作小星比桃叶,自怜薄命怨杨花。
  二分月上三层阁,一寸心通六幅纱。
  沙叱飞来人面改,重寻香路恨多叉。
其四云:
  移居城曲板扉斜,别后音如断蔓瓜。
  已分不圆今世月,可能重见此乡花。
  荒凉残照昏颓壁,冷落流萤点画纱。
  一度经过一惆怅,小桥欹侧老藤叉。(红蕤阁韵卿内史校宇)

  卷下
  海滨纷丽之乡,习尚侈肆,以财为雄。豪横公子,游侠贾人,惟知挥金,不解文字。每值春秋佳日,番舶估船,羽集鳞萃。探花觅柳,按曲听歌,殆无虚晷。妖姬名倡,狎客冶优,争奇献巧,工颦善谑,以冀一当,能于酒肉围中、笙箫队里,静妤自误,别出一片清凉界,可为雅流韵事者,未之有也。然而豪情胜概,偶载一二,亦堪为花国生色。四方名彦,来遨来游。诗词点缀,居然旖旎。安见《谱申浦》之新声,不及《续板桥》之旧艳也。
  蛟川姚梅伯作《苦海航》,填《沁园春》乐府百八阕。出以俳谐,备诸猥亵,冀以唤醒痴人,真清夜钟声也。虽然,茫茫欲海,堕苦趣者无量,方且溺不肯出。梅伯欲施此一苇,令彼中人尽舍迷律,而渡觉岸,恐不能耳。宝山蒋剑人,曾为《苦海航》作序,今附录于此:
  上海当南吴尽境,南闽粤,北辽蓟。东西洋番舶估舰,羽集鳞萃。元设市舶提举,自明以来,遂为壮县。四明复道人,以酰摩首罗王顶眼观之曰:“噫!此苦海也,海之中众生无量,苦趣亦无量。无已,姑举其一。女闾成市,时则有脂夜之妖。或天人,或沙修罗,或干闼婆,或药叉,鸠盘陀,无不有也。其间最胜尤众狂鹜者,厥名为堂。一堂中可四三十雌者,丝竹肉手,若口艺较优焉。故声价甲于他媱舍。贵游子弟,质柔脆,剧狎接,几何不夭折?商贾拥巨资,倾其橐,昏夜袒败絮,毒被体,遭街子诃骂,讯之昨翩翩裙屐流也。顾彼中人何尝不自阱?无虑粉骷髅,流浪生死,脱不死,老大鸡皮妪,何处作乞怜生活?幸少缓须臾,务为眩惑,惟恐毫发态不尽也。悲夫!”道人大不忍之,作乐府《沁园春》调,百有八解。备诸猥亵,或谓伤雅。余曰:“是未读大雄氏之书也。触为身尘,文殊不能出女子。定惟如来,能摄阿难。菩萨有情,不难化天人。沙修罗,干闼婆,药叉,鸠盘陀,而为说法。虽然海之中,众生堕苦趣者多矣。能入不能出,道人安施此一苇哉?”
  王耕莘,邑之富户,家赀巨万。素着挥霍名,掷千金于虚牝,无吝色。同时有丁某者,富与之埒,而又交善。同以倾财挟妓相尚,每裹金环约指数十事。聚妓一堂,偏散于地,令其逐取为快。耕莘于数年间缠头费十三余万。丁亦耗无算。好事者,集其事谱诸管弦。号曰上海码头调。至今曲罢酒酣,每每唱之供笑乐,赢得豪名传遍青楼矣。耕莘今尚在,闻其后痛悔,竟断去一指。而此中由是绝迹,其挥金似侠,其截指似彻。具此手段,可证菩萨果。
  浦中旧有小船载土妓,日蒋暮。驶附海舶,分宿各帮。其海舶全身白垩,俗谓之白肚皮船。俱泊浦心,舶中所携红毛酒,贮以玻璃瓶,色红味甘,辣如丁香,功胜媚药。杨征男《淞南乐府》云:“淞南好,海舶塞江皋。罗袖争春登白肚,琉瓶卜夜醉红毛。身世总酕醄。”今此风稍息矣。
  西园隙地,男女杂坐围听者,谓之说因果。又有花鼓戏,皆淫媒色饵也。演者约四三人,男敲锣,妇打两头鼓,和以胡琴笛板。所唱皆秽词亵谭,宾白亦用土语,取其易晓。观剧啜茗之余,日斜人稀之侯,结伴往听,亦时有之,然名妓则不屑一至也。有小六宝者,能唱《黄金印》,其唱《方姑娘打布庄》,神情毕肖。又唱《隔河相思》,音节靡荡,意绪哀婉,殆亦《郑风》、《褰赏》、《涉洧》之余意也。
  蔡韵卿所识多名士,秦次游,姚海伯皆眷之。韵卿长身玉立,工奕,善弹琴。茶经酒谱,无不精晓。所居楼阁枕溪,每当柳阴蝉静,檐月如水,琴声辄发。然不屑轻见人,为客一抚也。于云间胡公寿独以知音许之,值梅伯绘《忏绮图》成,乞诗公寿,思久未属。倩李君秋纫捉刀,秋纫曰:“非得韵卿捧砚不可。”胡即与同访韵卿,亲为和墨拂笺。秋纫题二绝云:
  难了茫茫兰絮因,剧怜清净女儿身。
  尽教红粉归香界,大向花丛展法轮。

  忏绮何如不忏便,绮情深处即真禅。
  阿难不入摩登席,■⑷得楞严第一篇。
诗成,为奏《塞鸿》之曲,音调遒逸。噫嘻!此中雅韵,今无继声矣。
  蛟川二石生,名下士也。所眷有云、霞二仙,皆尤物也。云以纤丽胜,霞以秾粹胜。云仙始与二石生遇于四明郡,纤丽定情,缱绻沦髓。及来沪上,重寻旧盟,素欢更洽。所居曰彤管冰蚕阁,湘帘棐几,砚匣笔床,居然有闺阁女史风致。后以他事忤二石生,累月不往。寄声递简,杳不可致。适宝山蒋剑人至其室,云仙谓之曰:“妾闻阿娇失欢于汉武,长卿为之作《长门赋》,以回其心。今妾与姚君偶有微嫌,夙欢乖隔。君以才名江左,能以生花笔吐妾衷情乎?”剑人诺之,即作《彤管冰蚕阁赋》,一时传遍北里。某伯与云仙欢好如旧,剑人所作《彤管冰蚕阁赋》,不载《啸古堂集》中,今亦附录如下。其赋及序云:
  红蕤帐底,鸳鸯垂四角之灯;朱鸟窗前,鹦鹅传变声之曲。石氏绿珠之屋,翡翠成幄;卢家郁金之堂,玳瑁为梁。其中有丽人焉。其人也,籍隶坊曲,秀出辈行。嫩水生香,家住芙蓉潮里;娭光曼睩,得姓苎萝村中。霞绮十采,仙衣五铢,赠以苕华,方斯艳逸。尔乃沾泥等絮,飘蓬若烟。与二石生遇四明郡,邂逅定情,缱绻沦髓。及来沪上,重寻旧盟。瑶杵捣霜,云英再睹。银湾驾鹊,星夕闰逢。此一时也,上元之夜,飞觞召客,妙伎征诃,别有邯郸才人,俾侍秦川公子。将谓珠树女床之地,鸟妒双栖;桃花玉洞之天,仙合两美。隐语嘲谑,欢闻轩渠。引喻山河,弗喻金石已。无何妖蟆入月,河魁在房,未授陈思之枕,先解醇于之襦。别院银釭,张星不照。一枝玉笛,梅花乱飞。于是郑君薄怒,坐诗婢以泥中;宋玉微词,斥神女于峡外。惹杜郎之春恨,黯然魂销;作子夜之变歌,闻者发指,不为己甚,尚何可言?独是虚室生白,灵镜以收照为明;古井不波,玉虎复牵丝而上。眷言彼姝,独居深念,耻冒新宠,邈失素欢。背烛拥髻,则蜡泪向夕。引臂就枕,则桃骨削晨。新花红阑,纤雨画帘。石黛罢点,海燕不来。感缠绵于宿昔,魂惝怳其如接。人之情也,其能己乎?乃有莺花迁客,蜨梦寓公,偶过荃居,实伤蕙抱。欲使一双玉斧,修月仍圆;十万金铃,替花作枕。小谪神仙,怜麻姑之狡狯;善言儿女,试曼倩之诙谐。爰命兰翰,用代蕿苏。比兴而外,古诗之流,以彼鸾飘凤泊,畴寄苏蕙璇玑之图。伊余瑶想琼思,聊仿徐陵《玉台》之制,其词曰:
  夫何佳人之独处兮,愁伊郁而谁语?思奉欢之清辉兮,自因风而微诉。粤夷光之苗裔兮,固长颦而善妩。家伯鸾之所栖兮,视彼德曜有余慕。嗟实命之不犹兮,为青楼之佚女。屏针黹而弗事兮,习韩娥之歌舞。辞乡邦而转徙兮,行瑶姬之云雨。匪予情之所乐兮,莲青泥而薏苦。既宛转而随人兮,笑啼又难以自主。欢一见而倾心兮,乍送抱而推襟。渡鳷鹊于银河兮,鸣凤皇之玉琴。岁冉冉其易逝兮,春华去兮霜飙侵。别四明之山水兮,怀君子之德音。黄歇浦兮山松城,中有女闾兮弦管声。妾入门兮欢弭榜,欢枉绥兮妾将迎。箫紫凤兮筝白雁,裙翠蝶兮镜红缨。恃旧宠兮连爱,惑宿因兮重盟。流水落花兮妾薄命,天长地久兮欢多情。忽弃捐兮中路,羗不知其故也。蕙兰奚入以萧艾,无惑乎欢之怒也。欢之怒兮未可回,妾将去兮终徘徊。抛钿蝉兮委钗芜,弃绣闼兮下妆台。歌声沉兮隔小院,月色瘦兮閟幽苔。朝望欢兮暮望欢,欢心回兮欢身来。珊瑚床兮琥珀枕,待欢来兮荐欢寝。葡萄酒兮芙蓉浆,待欢来兮劝欢尝。欢不来兮妾伤神,欢之来兮回阳春。春人影兮春梦痕,惜春梦兮怜春人。重曰:“欢情多兮,妾命薄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巢有鹊兮,赠有芍兮。以遨以嬉,还于彤管冰蚕之阁兮。”
  徐月娥,汪雪卿,善说平话,玉貌珠喉。么弦脆管,真个令人消魂。日午宵初,常于土地堂、罗神殿演唱。听者联坐接肱,每发一语,辄为解颐。富室子弟,争交欢之,皆虑不当意。月娥后归徐辛彝,受专房宠。同时之以平话擅名者,如曹春江,马如飞,皆须眉中之矫矫杰出者也。
  蒯子琴,陈紫卿,沈绣珊,沈松云,皆工唱曲。引声按拍,音节不乖。所设有聚芳、集贤二局,每日令曲师教导。艺既精绝,遂妆束登场演试。每当熏香薙面,鹄立氍毹,极悱恻缠绵之致。尝演《思凡》、《断桥》二出,宛转尽态,含哀蓄怨,合座倾倒。蒯子诸人,皆喜艳游,是日招致此中人为群花会。新妆炫服,不期毕至,可谓盛集。
  朱爱宝,以财雄勾栏中。所蓄雏妓,俊美绝伦。赁屋天官牌楼凌氏故宅。其宅本非园旧址,有四石古峭拔俗,继得明张电书五石山房额。遂筑室以颜其居。旧有亍彳 厂、窈窕窗诸胜,后为晴翠读书楼。爱宝即居其上,非佳客至,不令入也。其别宅寓优怜,以名流选胜之场,为歌舞生涯所托足。虽属园林之厄,而较之为马厩爨室者,犹幸也。
  顾大,沪无赖子。嗜酒喜为诗,打油钉铰,不自知其恶劣,尝馆北关,每至余舍,约作狎邪游。闻其生平颇有奇遇。有云孙者,绝色也。韶齿玉颜,丰致淡远。与人辄少可,而独与顾厚。久之,情好弥笃。时顾贫甚,常以珍异金钱相馈。继遘疾将死,欲招顾一见为诀。婉问哀词,日焉三至,比顾往,则已气绝。茫茫人海,彼独情深,而身处其境者,竟漠焉视之。恨不能致黄衫侠客,一问其负心也。
  下元灯节,例许放灯。然未有若辛亥春之盛者,其灯皆剪纸为伞形,式或圆或六角,镂刻人物花卉珍禽异兽,细于茧丝。缨络须带,精妙无俦。是时举国若狂,各竞奇极巧,不惜金赀,至有为之倾家者。街衢间列炬若昼。明幕疏帘中,青红炫目,星月皎皎,笑言宴宴。夜游之乐,何殊焰摩天上。李蔼堂又妆束小童为台阁,丽服靓妆,倾耀一时,经两月始散。
  任宝琴,自金阊来,风雅自高。不屑与坊曲中伍,辄为他妓所訾。性喜文士,多乞歌诗。留赠短缄细字,常盈笥箧。余尝与笠舫往访,一见即乞作传。时当桃熟,而是年所结殊少,园圃多为官票所封,猝未能得。余曰:“能以绥山桃为寿,当为西王母点缀佳传耳。”宝琴笑诺,百计觅致。逾月再往,则空室去。问之邻右,则以讹讥浪传,仓皇远徙。桃香尚盈颊,而人面已不知何处去矣。孤此一片盛心,辄呼负负。
  “侬”字诗词中都用之,皆以自谓。沪人则以呼人。想始亦渠侬,久而渐讹耳。苏妓至久,戏一效之。他若以美为趣,以看为睃。初至不能骤解,且其音重浊不耐听。土著及江北来者,皆喜作吴语,以媚客矣。
  沪人呼妓为官人,初不解所谓。或曰:其始以小女童唱歌侑觞,故得此名。后遂相沿不改。然官人二字,义取幼稚,胜于粤东之呼老举也。欲轻妓之词曰小娘,《淞南乐府》云:“倡家煮出小娘蛏”是矣。
  沪多游民,昼则提鹇挈鹭,逐友证朋;夜则醉酒听歌,访花问柳。绝不知生计。亦不解其何以度日也。至则鸨母必为之供瓜果,设片岕,否则呼群滋累无己。妓多厌之,谓之茶会客。佳者匿不出见,率以丑者应,陈金浩《衢歌》云:“不归葱肆不租田,十市三乡间少年。朝弄画眉呼鸽子,夜吹笛管拨筝弦。”道尽恶习。
  闽粤浙宁之无赖子,多跳荡好斗。而土著则为庙帮,妓家皆呼为流氓。畏之如虎,待之少不如意,辄纠队篡人而去;谓之拔官人。且中隶役之有声势者,曰管班。妓家与之重贿,作为护身符,谓之撑头;讼师营卒按节分利,谓之黑规。
  豢妓老媪,呼为父兄。妓之以钱鬻者,率曰讨人。多有寄他处射利,而仍自居良户者,其夫若子。率鲜衣怒马,驰逐平康中。以此中钱复挥霍于此中,亦循环之巧术也。
  宝山丽农山人,体短而貌不扬。喜作绮游,所至多有与之缱绻者。余问其操何术,则笑曰:“能于石榴裙底作三千拜耳。”尝过北郭,见道旁有名妓金珠墓,恻然动心。作词吊之,红颜黄土,千古为悲。乃生厌绮罗,死则藳葬丛冢间。晓风残月,寒树凄烟,益不胜情耳。
  赠妓楹联,率以其名嵌入作偶,以为工巧,其来久矣。如“门前柳色藏苏小,扇底桃花识李香”之颡,往往脍灸人口。余尝赠巧云云:“乞得天孙巧,行来神女云。”赠明珠云:“多恐前身是明月,由来小字号珠娘。”赠菊卿云:“菊秀兰芳人第一,卿云丽月世无双。”虚实不伦,颇难着手。其集成句,须极自然。李静宣赠凤珍云:“凤鸟自歌鸾自舞,珍珠无价玉无瑕。”梅伯赠雪香云:“阳春白雪,国色天香。”并皆佳妙。一妓始名太平,后易名文兰。梅伯赠之云:“玉盘汶水供辰汰,珠箔谰言听晚评。”则加雕琢矣。秦次游赠韵卿云:“瘦影自临春水照,好诗诵与落花听。”遗貌取神,不同俗派。
  明珠貌美而微患愠羝,余戏赠二十储备字云:“酒半留髡夜未央,罗襦偷解玉肌凉。荻栏桥畔春风软,那识销魂别有香。”较“明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窃不让其诙谐之妙矣。
  西园演剧无虚日,而弋阳腔为多。小旦曰长寿,颇白皙,能妆束作武后及穆桂英、胡天胡帝,妩媚异常。下台视之,眉目间殊乏娟秀之致。昆腔则有鸿福、保和,皆擅绝伎。旦如三多,行步婀娜,以态度胜。荣桂妍丽,如好女子。《佳期》、《偷书》两出,媚情冶态,观者倾动。富者携妓同来,谓之戏局,东西二楼几满,当事以为诲淫,屡禁之,不能绝也。
  沈妹,笏溪人,粗服乱头,不解酬应。骤见若村姑,徐视,始觉其静媚也。顾眉目间殊愁凝结,似有不可告人之隐,不让文君远山黛也。余为易其名曰眉,字以颦仙。谓之曰:“人生如轻尘栖弱草,矧在欢乐场,何自苦为?”则泪痕承睫,哽不能声。徐答曰:“家有老母,以贫故,屈意为此。欲得钱以供甘旨耳。风尘中实非所乐。”嘻!此孝女子也,论者当谅其心矣。
  有王月仙者,秀出辈行。拥赀巨万,性好挥霍,以侠名青楼。门前车马,连镳接轸。座上之乌帽紫裘相属也,烹饪之妙,甲此中。每一留燕,赠遗无算。所积翠钗金条脱旨数十事,锦袄绣■⑸,连箱盈笥。后以疮发,百药不瘳。为群医所诳,研珠捣珀,率以百金。又遭胠箧,蓄赀荡然。继遍体溃烂,为人弃置西园三穗堂侧。丐食为活,终至饿死。迄今沪人犹有能道其事者。繁华转毂,媚人卒自阱也。吁!
  史某者,秋风钝秀才耳。偶以勾当西商事,骤获百金,炫其裘服。挟以游教坊。时薛家姊妹金玲、彩玲者,秀丽倾俦辈。金玲客众,则让诸妹,而彩玲亦善伺客意,得其欢。史虽与彩玲缔好,而实涎其姊,不一月,裘敝金尽,犹不肯去。鸨母厌之,见于辞色。彩独私谓曰:“此中不可久处,我姊阅人多,君前来时,尚不当意,况今日耶?前程正远,恋恋何为?”史绐之曰:“以我才应秋试,举人可立致。卿但赠我囊中赀,必以偕老报。”乃窃姊二金钏与之,史去杳然。而彩玲垂几死。噫!彼中有此痴女子。吾遇彩玲,愿为作扫除隶,惜所怜者非才耳。文君、红拂,诚难觏哉。
  沪有王某者,以医杨梅疮起家,延之治病,必始剧终愈,以饵重赀。贵游子弟,质柔脆,剧狎接,乌有不病。富商倾其橐,昏夜袒败絮,毒被体,遭街子诃骂。讯之昨翩翩裙屐流也,一念及此,热念都消。
  沪俗之不可解者,小家女多喜结十姊妹,迭为鸩媒。冶游子家无宿舂粮,而养妓则百计措金。济淫之具,四方麇集。堕私胎,售媚药者,揭贴遍市。片岕靡人不嗜,而鬻戒烟丸者,多自炫秘方。他若多金则颦笑有情,钱尽以闭门羹待之。此乃迷香洞故态,不独此间然矣。
  壬岁秋,余与廖宝儿有听雨之约。而适为友人招集于沈氏偎鹤山房,酒罢更阑。忽忆宝儿即席作一绝,末句云:“那堪窗外潇萧雨,料得闺中正倚栏。”越日遣婢来促,余作札付之云:“昨宵雨声甚恶,耿不成寐,窗外枯竹,萧槭作响,更残起坐,人语悄然,转觉思卿弗置。背银灯而不明,倚绣枕而无奈、仆本善愁,至此愁煞矣。三五团栾之夕,夜色定佳,将登画尝,入绣闼,了却相思债也。近制新词,差堪入拍,当今卿以红牙板按之,碧玉箫度之,爇瓣香,烹瓯茗,同赏人间圆月耳。寄语嫦娥,得染兰芬否?卿其暖鸭炉,熏鸳被以待。”
  中秋才过,雨澹云微,重帘愔愔,薄寒如水。宝儿小病初愈,特拂枕衾,坚留余宿。欢以旧弥洽,情以久愈深,非寻常旖旎可比。彼倚门浩倡,送目流盼,只增丑态耳。隔宿宝儿复病,余缄药丸馈之云:“秋气深矣,嫩寒初厉。袖薄于纸,骨瘦于梅。真觉憔悴羞郎矣。昨宵绣裀香冷,银屏梦寒,致惹洋恙,懊恼何极!药丸一裹,亟令侍婢煎食,勿谓咽苦,此中有至甘也。”
  宝儿后为沙叱利篡去。月缺花残,抱恨靡极。白璧不还,碧穹难补。益郁郁不自得。张子红红知我意,绳明珠之美,与宝儿埒。姑往访之,则明眸皓齿,媚态天然。往还既稔,出金箑索赠新诗。酒阑灯灺,更尽香温。吮墨申楮,得七律五章。并欲写寄天涯,俾领略余一段愁况也。其一云:
  见便含羞别便思,多情转悔识卿迟。
  已虚别浦迎桃叶,合向章台问柳枝。
  欲遣鸩媒通绮约,好修鸳牒写盟词。
  酒边梦里都愁绝,风味年来只我知。
其二云:
  曲巷闲门阿那家,香尘门外溢钿车。
  风流心性工题叶,飘泊年华感落花。
  故里箫娘成陌路,穷途王粲久天涯。
  青衫自有辛酸泪,忍向筵前听琵琶。
其三云:
  便拟温柔老此乡,不愁才少恨情长。
  绿蕤春梦三生果,红豆秋心九曲肠。
  多恐前身是明月,由来小字号珠娘。
  迷香洞里今才到,准向花丛醉几场。
其四云:
  己教辜负夙生缘,晼晚春光总自怜。
  有约玉箫成影事,无题锦瑟怅华年。
  难将恨石填深海,谁把情云补漏天。
  今日看花倍怅惆,鬓丝轻扬药炉烟。
其五云:
  翠袖香消殢薄寒,熏炉斜倚拨灰残。
  只缘情种生愁种,肯为新欢失旧欢?
  小别竟成长诀绝,此生合与永团栾。
  恩深意重难忘却,梅子心中本自酸。

  〖注:■⑴,广内婪,音摩,■⑴尼。■⑵,王+灵,líng。■⑶,食+追,音磓duī,蜀人呼蒸餠为■⑶。■⑷,冉+阝,同那。■⑸,衤+屈,jué,音掘,短衣也。〗


  海陬冶游附录 清 淞北玉魫生 撰

  卷上
  沪上一隅之地,靡丽纷华,甲于天下,寰中十有八省,海外一十七国,悉辐轃于此。虽十年之间,两阅兴衰,而踵事增华,日见其盛。花为世界,月作楼台,香车宝马,门外尘生,脆管繁弦,座中春满。征歌斗酒,自夜向晨,由城内而达城外。勾栏益众,易山邱为华屋,平田陇作市厘。斗柄潜移,沧桑屡变,而世道人心其趋愈下,观空者,正不免感慨系之耳,夫岂徒为北里作志,南部撰记,而侈谈艳冶,竞尚豪奢也哉。
  沪上青楼,多在北里。庚辛以来,倍极繁华。壬戌之秋,余浮海至粤,自此遂与隔绝。其中素饮香名,夙推艳质,以翘举于花国而领袖于群芳者,惟有得之耳闻而已。且前后风景迥殊,规模亦稍异,不独倍盛于曩时为不同也。仆三生杜牧,绮梦全消,十载扬州,狂名尚在,问前度之刘郎,桃花如旧,作重来之崔护,人面难寻。聊述所知,以供卧游。
  癸丑以前,勾栏俱在城中,癸丑以后,渐移至城外。环马场既建,阛阓日盛,层楼复阁,金碧巍焕,又得名花以点缀其间,于是趋之者如鹜。庚辛之交,江浙沦陷,士女自四方至者,云臻雾沛,遂为北里鉅观。呜呼!于时陷于贼窟中者,方且惨非人境,而此弹丸一隅,独逃劫外,穷奢极欲,竞尚豪华,岂人事之独优,抑天心之特眷欤?
  沪上租界,街名皆系新创,如兆富里,兆贵里,兆荣里,兆华里,东昼锦里,西昼锦里,教坊咸萃于此。此外如日新,久安,同庆,尚仁,百花,桂馨各里,亦悉系上等勾栏所居,俗称板三局,一时杨柳帘栊,笙歌若沸,枇杷门巷,粉黛如云。当此二分月上,歌舞场开,十里香迷,烟花薮启,色烂银花,可号长春之国,光摇火树,真成不夜之天,羡景物之撩人,觉风光之假我,莫不尽态极妍,驰芳南部,争怜献媚,斗艳西方。斯固寻乐之窝,而为销金之窟也欤?
  大马路一带,亦为冶叶倡条栖止之所,然大半鸠盘茶,无足当雅人一盼也。每当金乌西坠,玉兔东升,涂脂抹粉,遍倚市门,遇乡氓之抱布贸丝者,辄目挑手招,务引其入彀而后已。无识者流,诩为奇逢,惊为艳福,几以罗刹国为群玉山。迨至春风吹罢,即藉荐枕拥衾之地,作倾筐倒箧之谋,甚至褫衣肆置,胭脂虎伎俩,谁敢撄其锋者?其中之妓,问年皆逾三十,惟纪妙龄,则尚属绮年玉貌,然亦为姊妹行所齿冷耳。贬之者,终以为天涯芳草,而非香国名花云。
  北门外新街,亦一烟花薮也。小阁嵯峨,尽人如醉,明灯璀烂,有梦皆痴。每当新月未升,夕阳将下,倚门而卖笑者,俱排立于两廊,不自知嫫母之增嫌,而翻效天魔之乱舞。以故冶游子弟,几视为罗刹国,而未容轻以涉足。然而莲出淤泥,兰生幽谷,天涯芳草,何地无材,正不可以此而忽之焉。
  江北流娟,多在荡沟桥左右,迤逦可半里许。门外悉缀一灯,从桥畔望之,密于繁星。每当夕阳西坠,红裙翠袖,历乱帘前,然大抵药叉变相,见者悉呵以木贼花妖,求于颦眉龋齿中略可人意,殊不多觏。评者常谓:两行红粉,消魂尽类鸠盘;一百青铜,喜色每深鸨母。其丑诋之也如此。盖其地处下流,既非鞭丝帽影所陶情,亦非舞扇歌衫所托足,即于粗服乱头中,具有妩媚态者,亦终至汩没耳。是可悲已!
  廿四间楼,亦皆妓馆,开设最早,旋居次等勾栏,俗称二三局。东西棋盘街,层楼焕彩。金碧相耀,皆居又次勾栏,俗称么二局。是间所处,强半皆苏州女子,等而下者曰花烟馆。门悬小琉璃灯以招客,其数不可胜计。更有女堂烟馆,以妖姬应接烟客,履舄交错,不堪入目。然掷金钱者如雨,一日所获,远胜缠头之资。近已禁绝。
  沪上风俗之最坏者,日台基。初则城内外皆有之,嗣历经有司严禁重惩,城内此风稍敛。洋泾浜之西,地稍静僻,藏垢纳污,指不胜屈。良有司要不可不设法以杜此风也。
  粤东妓女,寄居沪地者如云集,皆不缠足,间有佳者,洁白无比,招接洋人,为咸水妹,应酬华人,为老举,簪珥衣饰,迥尔不同。袁翔甫《沪北竹枝词》云:
  轻绡帕首玉生香,共识侬家是五羊。
  联袂拖鞋何处去,肤圆两足白于霜。
邗上六勿居士《申江杂咏》云:
  不系罗裙不贴钿,花巾帕首亦翩翩。
  寻常懒着鸦头袜,六寸肤圆比玉妍。
二诗可为粤妓生色矣。
  青楼中以长三为上等,人众者谓堂名,人寡者谓住家,侑酒留宿,率以佛饼三枚,既订香盟,谓之加茶碗,以别于众客。其次等为么二,自称私局,客来缔好,则陈瓜果四碟,谓之装干湿,破费客囊银钱一饼而已,至取夜合资,则二元也。亦有以么二排场而收长三身价者,谓之二三。开妓馆者自称本家;买良为娼者自名父兄;妓家男仆谓之相帮;女仆有夫者谓之娘姨;未嫁为大姐。客选中某妓曰攀相好;看戏饮酒,书小红纸传妓,曰叫局;妓应教曰出局。妓家遇祖师诞日,及年节喜庆事,或打唱,或宣卷,或烧路头,是日促客摆酒,多者有十数席,酒筵将半,唤司弦笛鼓板,以佐妓唱,谓之上先生。或曰,本称司声,传者讹其音耳。摆酒逢节犒赏,皆曰下脚。妓女人伙,向本家借钱添置衣饰,去时归还,名曰带当。元旦至元宵献九子盒,客人犒赏,谓之开果盘。请客叫局,全席谓之摆台面;房中半席,谓之吃便饭,即粤妓所谓消夜也。妓女向客索钱,私入己橐,曰小货;客不归局钱,谓之漂帐。
  沪上至今为互市第一区。同治初元,东南兵乱,僦居者众,贸易繁盛,利市三倍,以故赀郎游冶,动掷千金,青楼中拥厚赀者,指不胜屈。丙丁以后,乱既底定,富商殷户,各回乡里,而阛阓遽为减色,掷缠头辄有吝色。平日观剧佐酒,红笺纷出,至端阳、中秋、除夕,往往先期托故避去。在浪子固有销金之窟,而若辈反筑避债之台,甚至逋负丛集,每思脱离火坑,择人而事,而又恐金多者薄幸,情重者赤贫,如有偿债以挈之去者,不啻青莲花之出淤泥矣。此近来若辈隐愿,而无论秋莺春燕,同具此心者也。
  沪上戏馆,迩来独盛,不下数十所,如金桂、丹桂、攀桂、同桂,皆以桂名,称为巨擘。他若三雅园,满庭芳,天仙园,亦其最著者。客之招妓同观者,俗称叫局,夜剧场开,来者尤多,红笺纷出,翠袖珊来,么弦脆管中,杂以鬓影衣香,左顾右盼,真觉会心不远。戏馆应客者,谓之案目。将日夜所演之剧,分别开列,刊印红笺,先期挨送,谓之戏单。妓女请客观戏,必排连两几,增设西洋玻璃高脚盘,名花美果,交映生辉。惟是近日专尚京班,徽腔次之,而西昆雅调,真如引商刻羽,曲高和寡矣。是亦世风之一变也。
  丹桂,金桂,皆为京班翘楚。论其演唱,自以丹桂为较优,而勾栏中人,独趋金桂,则以争看杨月楼也。月楼向为显宦家伶,长身玉立,色艺超群,而自称为串客,后以事流配,不复至沪矣。三雅园皆吴下旧伶,盖自徽班行而文班减色,京班出,而徽班亦复自改腔调以趋时,甚至市井儿童,皆信口唱二黄调,风气移人,一至于斯。
  沪上酒楼,四方毕备。甘脆鲜浓,各投所好。浦五房,乃灯舫庖人所开。新新楼,复兴园,为金陵名厨,烹调手段,各有擅长。同新,同兴,庆兴,亦后起之著名者,烧鸭、烧猪,最称嘉味。同兴、同新两楼既闭,于是津馆以庆兴为巨擘。宁波馆虽多,皆自郐以下,惟鸿运、益庆,差堪比数。泰和馆为沪人所开,菜兼南北,座拥婵娟,特为繁盛,其中所煮食品,自有专门名家,以独步一时。出局较多者,则推庆兴、泰和,灯红酒绿,月地花天,真个令人心醉,岂徒侈何?曾之下箸万钱哉!
  酒阑茗罢之馀,则作餐霞吸露想,如眠云阁,醉乐居,万里云烟,皆烟室中之著名者。入其中,室宇精洁,轩窗明敞,几于不着纤尘,游人趋之若鹜,邀朋挈友,乐事赏心,不过破费囊中青蚨一二百头而已。若至妓馆中,则固无人不设片岕也。
  沪北茶寮,向以一洞天丽水台为杰出,高阁三层,轩窗四敞,而环台皆青楼也,故有“绕楼四面花如海,倚遍阑干任品题”之句。曾几何时,物换星移,沧桑小变,近惟松风阁以茶胜,宝善园以地胜,大马路之一壶春,宝善街之渭园、桂芳阁,均极热闹。沪谚云:“松风阁看小脚,西洋楼觅姘头。”盖茶肆中士女如云,往往目成眉语,借卢仝七碗,以为撮合山,野鸳鸯几至逐队成群,风俗淫靡,可谓极矣。
  沪上繁盛,当为通商各口之巨擘,腹里郡县,万不能及也。厘局中人,曾以烟馆灯油计之,每日需用十五篓,每篓三百六十斤,每岁需用蜡烛五六千石,而洋烛煤气灯不计焉。然此犹焚膏继晷,势所不可少也。至于沪城内外茶楼酒市妓馆烟室,日消瓜子约三十石,岂复意料所及?然则一日中,茶酒烟妓,戏园马车,并洋行中所售奇技淫巧,光怪陆离,直不可以万万计,实皆一无所用,徒足以耗民财殚民力而已。风俗之淫靡,日用之浮侈,至此岂堪问哉!
  西俗七日一礼拜,每逢星昴虚房四宿值日之期,为安息日。是日任人游玩,戏馆酒楼,花街柳巷,烂其盈门,极称热闹。租界中诸阛阓,尤以宝善街为销金之窝,自宵达旦,灯火辉耀,与日市无异。饮馔诸物,求之无不具备,咄嗟立办,游人以此麋聚,几于踵趾相错也。
  沪上每年春夏之交,举行赛花会,多设于英领事花园,奇葩异卉,大都来自外洋,花名花色,半皆目所未睹,但觉香参鼻观,芳袭襟裙,如游瑶圃玉山,令人意远。园中细草如茵,芊绵披拂,来者多西国士女,或倚栏小憩,或携手纵观,品隲群芳,喜动颜色。亦有粤妆女子,为西域葡萄者,结伴来游,以扩眼界。时下名妓,近来亦有随客往游者。栏外乐工十数辈,奏泰西乐,如抗如坠,不疾不徐,颇觉悠扬可听。此外尚有各式蔬果,杂陈几案,其最出色者,花枝上俱系以牌,藉为标识。至若盆盎之精工,帷幕之阔大,犹馀事也。以此名卉,与沪上群花比娇争艳,吾知其终输乎解语者耳。
  青楼中衣饰岁易新式,靓妆倩服,悉随时尚。男子宽衣大袖,多学京装,而妓家花样翻新,或有半效粤妆者。出局时怀中俱有极小银镜,观剧侑酒,随置座隅,修容饰貌,虽至醉,亦不云鬟斜亸,宝髻半偏也。
  勾栏中房栊,多以西洋印花纸糊墙壁。所置扇屏灯幔,悉画墨梅,颇为雅致。陈设各物,备极精丽。挂壁则有镶金大镜,靠窗则有软藤睡椅,别以独脚小圆几,列水果其上,以供客,呼为百灵台。盖所蓄百灵鸟笼中,必有小圆台,此则取其象形之义也。
  近日西洋马车多减价出赁,青楼中人,晚妆初罢,喜作闲游,每当夕阳西下,怒马东驰,飙飞电迈,其过如瞥,真觉目迷神眩。薪翘《沪北十景》诗云:
  妆成堕马髻云盘,杂坐香车笑语欢。
  电掣雷轰惊一瞬,依稀花在雾中看。
《申江杂咏》云:
  香尘油壁合从容,底事驰驱振辔冲?
  寄语行人须子细,车如流水马如龙。
读此二诗,想见霓裳羽衣,离碧落而来红尘也。
  近日妓女多用大字名片,出乘蓝呢轿,新年必着红绉裙,至邑庙烧香后,遍游各处,而往司徒庙者,尤为络绎不绝。《烧香竹枝词》云:
  纷纷车马往来忙,纷黛丛中别样妆。
  自是烧香争早起,不教云雨恋襄王。
  《青楼竹枝词》,苕溪醉墨生作,凡属青楼中规例,无一不备,而形容尽致,亦可作彼姝清夜钟声,当头棒喝。今录其《元日贺岁》、《红庙进香》二绝,以见一斑:
  喜逢元日是新晴,买得鲜花插鬓云。
  看遍曲中诸姊妹,大家齐试石榴裙。

  心香一瓣礼尤虔,稽首慈云大士前。
  但乞阿侬心愿了,长斋绣佛自年年。
  《沪北竹枝词》,苕溪墨庄居士作,其中八绝,皆述勾栏荟萃处,想见风月无边,管弦若沸,十里花明,艳风相煽,九迷洞幻,春梦正酣,今录如左:
  宝善街边石路前,清风淡淡夕阳天。
  箫声断处琵琶续,多少人家敞绮筵。

  酒帘低漾午风晴,听到琵琶断续声。
  更向日新深处去,花迎花送最关情。

  久安里口月明时,共道门前尽丽姬。
  到处淡红浓绿绕,教人各自惹相思。

  云鬟婀娜动人迷,十副湘帘望里齐。
  明月满街天未晓,琵琶声急尚仁西。

  公兴里对聚丰园,萝婢花妖笑语喧。
  但得檀郎如至宝,安排游计话连番。

  兆荣里内可怜春,一带湘帘处处新。
  压鬓珠兰三百朵,风来香扑倚楼人。

  市声喧处路迢迢,朗朗歌喉隐隐箫。
  为问大观何处是,红栏碧瓦晚烟飘。

  乌云一挽却时妆,纨扇轻罗映夕阳。
  此去棋盘街道滑,姨扶小妹妹扶娘。
  洋场向有书寓,固沪北诸佳丽荟萃之区也,此于十里帘栊而外,更足消魂,千场筝笛之馀,别开生面。坠鞭公子,曳屟名流,往往于酒罢茶馀,征歌按曲,目成眉语,别具缠绵,斯亦风流之薮泽,花月之作坊也。其中著名者约五十人,有好事者,作《洋场书寓序》,将彼姝名字悉嵌于中,几令人一览而知,无遗珠之叹。吁!莺歌蝶舞,百媚横生,彩凤灵犀,两情相眷,固孰不为之神摇心醉哉。
  沪上春秋佳日,自游邑庙两园后,此外几无园林泉石之胜。近日则有徐氏未园,在河之北,乃雨之观察所构,地虽不广,而一邱一壑,高下回环,能于尘俗中别开生面,顿觉片石孤花,自饶幽境。园中栽植奇葩异卉,中外毕具。沪北士女,每于暇日良辰,辄往游玩。虹口大桥沿江一带,遍地栽花,随处设座,夕阳将落,清飙徐来,西人多挈眷携童,于此游赏,华人或有往游者,亦所不禁。徐家汇近亦建有花园,波利洋行之别墅也,花木繁盛,姹紫嫣红,一望弥目,于中并奏西乐,音韵铿锵,中外人皆可入而游览。惟距沪北较远,往者必以马车。园中设有酒楼,肴馔之精,无殊韦陟厨中,皆西厨所烹调也。西人于赋闲之日,多挈二三知己,徘徊其间,而近日华人亦间有问津者矣。至于香车宝马,鬓影衣香,一二雅流,携朋挈侣,以艳游作清游者,或当不乏其人欤?
  静安寺相传为二千年来古刹也,西人以寺之左近境僻而地宽,遂赁民田,杂莳花木,直者曲之,纤者疏之,野旷天低,沙平树古,环林斲木为椅,俾游人得以憩息。每当虞渊日落,广莫风来,士女嬉游,相望络绎,自春仲以迄秋末,无日不车声磷磷然满寺中也。夏时入伏以后,游者尤盛,盖以冰纨无力,火伞当空,中西士女,一至踆乌西匿,皓兔东悬,车如流水,马似游龙,群至寺旁,藉销炎暑。甚至参横斗转,云翳露零,声走雷而语未通者,犹交织于道。遗舄堕珥,散麝坠巾,几使松声竹韵之中,尽含香气,冶游之乐,极盛一时。兼之西方美人,招摇过市,东国娇女,绰约偕来,偶发娇音,六马仰秣,将回绣幰,双轮飞飙。况有萄葡佳酿,盛以晶杯,捧以玉手,足以畅清欢,通密绪,徘徊良夜,佥欲忘归,殆不数。《郑风?溱洧》之诗矣。斯亦娱情之极致,逭暑之雅谈也。
  《冶游竹枝词》,自始入门以至代为脱籍,无不描摹尽致,想见酒边灯下,旖旎风光,红瘦绿肥,品评月旦,诚一时之佳构也。聊摘数绝于左,以见一斑:
  入门高唤客人来,赢得群花拥一堆。
  煞有风情眉目送,倩人为我作良媒。

  未甚留连打报钟,乍相逢候最情钟。
  欲行又止心难定,青鸟留人意更浓。

  今日重来小阮郎,放开眼界细平章。
  风姿合是君芳冠,信有前缘喜欲狂。

  女婢先将笔砚排,频催点菜请同侪。
  外场匆促持灯去,顺路先行宝善街。

  客集传呼搅手巾,销魂携得画中人。
  一双莲炬辉煌照,入座分明定主宾。

  纷纷散席各归房,真个今宵作楚王。
  一种娇羞描不尽,温香软玉赚萧郎。

  乡尽温柔到黑甜,醒来红日透疏帘。
  新愁旧恨言难尽,只愿郎君不我嫌。

  堕涵飘茵不自由,伤春未了又悲秋。
  阿侬不是烟花种,脱籍君堪为我谋。

  君是风流重玉京,十分才调十分情。
  愿今得藉春风力,债了相思过一生。

  替赎蛾眉本有心,季生然诺重千金。
  春风得意桃花笑,流水高山遇赏音。
  勾漏山蒙曾录《香国流民乞食词》,亦洋泾竹枝、柳枝之类也。谓昨过老闸,见一人藉草倚槐树根,以青纸作白铅粉字,书法秀媚,内有小诗三十绝,描写青楼情状,宛然若生。问姓称名,乃十年前曾于寻芳里席间一叙者,面目枯槁,非复旧容,并忆彼时同座诸公,并皆潦倒,抚今追昔,中心惘然,即以新词见赠,倾囊酬之,不盈杖头数也。嗟乎!扬州梦觉,翻留薄幸之人;潭水情深,谁识炎凉之态?即以吹箫唱曲之词,为桃源迷路客作回头棒喝可也。其诗选录四章:
  珠帘晚卷斗蛾眉,楼阁三层月上时。
  身是绮罗腮是粉,看来若个不西施。

  琉璃灯影彻黄昏,络绎香车走北门。
  一路娇娃歌不断,管弦声里已销魂。

  莫认章台是债台,前言忍向枕边推。
  回头一笑如冰冷,也算千金买得来。

  金窟消沈付水流,而今郑重一钱投。
  伤心柳巷门前犬,也向东风吠不休。
  云间逸士撰有《洋场竹枝词》上下平三十绝,即景言情,无一不备。如《花鼓戏馆》云:
  畅月楼中集女仙,娇音唱出小珠天。
  听来最是销魂处,笑唤冤家合枕眠。
《妓馆》云:
  富贵荣华四字精,苏扬名妓色倾城。
  秋波一笑迎游客,到耳吴歈曲调清。
《唱书馆》云:
  一曲琵琶动客心,无非说古与谈今。
  著名双丽何从觅,试向香街闹处寻。
  《申江元夜踏灯词》,龙湫旧隐所作也,阅之可以知闾里之繁华,睹升平之气象,而勾栏中豪情冶习,亦复略见一斑。其诗云:
  申江无夜不笙歌,今夜笙歌分外多。
  十里红灯珠箔底,销金是处有行窝。

  天因佳节放新晴,涌出春江月色明。
  绿酒似波灯似海,万家鼓吹乐升平。

  不须秉烛夜游来,自有银花火树开。
  仿佛灯轮西域里,一枝莲炬一楼台。

  雕阑画槛影层层,儿女争看走马灯。
  闻说庙园花样好,金钱买得价频增。

  满天璀璨散流星,禁弛金吾玉漏停。
  坠翠遗珠浑不觉,踏歌齐上水心亭。

  梨园弦管各飞扬,赢得游人兴若狂。
  曼衍鱼龙吹海立,今宵灯彩倍辉煌。

  六街如昼不关门,罗绮丛中笑语温。
  何处双鬟歌一曲,落梅声里黯消魂。

  纷纷游妓斗秾华,油壁香迎陌上车。
  一路红尘随马去,顿教人眼炫生花。

  吹箫挟瑟过青楼,楼上家家卷玉钩。
  记得黄昏曾有约,关心月上柳梢头。

  灯月年年一样新,今年又换去年人。
  任他十万腰缠客,未抵千金一刻春。
  桃潭主人作《北里谣》十绝,刻画有致,今录二首:
  枇杷门巷是儿家,轻叩双扉姊妹哗。
  但是同心初绾结,文磁一碗进香茶。

  绣阁春深净欲揩,镜台脂盒巧安排。
  壁间联句何人赠?嵌得芳名两字佳。
  沪上旧有《端阳谣》曰:“枇杷黄,人心慌,小姐急,娘姨忙。”好事者广其意,续为《沪北端阳歌》,虽寓刺讥,足可发人猛省。其辞曰:
  枇杷黄,大爷慌,小姐急,娘姨忙。
  有客虽速亦不至,榴花红照双眼盲。
  屈原此日汩罗死,伍员此日胥江亡。
  诸君此日忽不见,岂与二子同徜徉。
  申江之水深百尺,容君百辈竟难测。
  一声低唱等郎来,泪珠点点衣裳湿。
  衣裳湿,帐中化作望夫石。
  君不见多少恩情话不休,大言挥霍买风流。
  一日不见三秋隔,履声橐橐登高楼。
  一台两台客常满,三局四局戏可转。
  昔日桃源许问津,此时咫尺天涯远。
  恨何长,情何短,万千愁绪谁能遣?
  谁知大爷愁更深,局帐酒帐徒纷纷。
  蒲剑莫破愁魔胆,艾旗空招债主魂。
  吁嗟乎!娘姨忙,小姐急,角黍裹作并头式。
  彩缕打作鸳鸯结,岂知五日午时犹未到,已与五毒百虫共渐灭。
  吴淞江上洗耳人,集申江弹词女子二十八人,加以品评,一时传遍北里,抄襄阳播掿之词者,几为纸贵。不谓炉箑甫更,而沧桑小变,风流云散,人事推迁,如袁云仙,吴素卿,姜月卿,朱幼香,徐雅云,则嫁矣;陈爱卿则他往矣;钱雅卿则化去矣;钱丽卿,唐云卿,俞翠娥,昊丽琴,则莫知踪迹矣。殊令人抚时感事,而有今昔不同之慨。迩来继起者,又有朱丽卿,色艺双绝,冠于章台。他如王琴仙,金玉珍,陈昭云,张翠霞,俱楚楚可怜,足以颉颃诸前辈,洵称后来之秀焉。海上多才,殊足为此中生色矣。
  沪上女子之说平话者,称为先生,大抵即昔之弹词,从前北方女先儿之流也。近日如陈芝香者,尤为巨擘,诚可为陆秀卿之嗣音,而足称秀压群芳矣。月娥、月筝,皆芝香之高足也,均非时流望其肩背。芝香体态丰腆,风流秀曼,别具神韵。月娥风致嫣然,月筝妙龄甫笄,靓丽春光,尤堪荡魄。唱时各抱乐具登场,或繁弦急管,或曼声长吟,其所诵七言丽句,声如百啭春莺,醉人心目,所说曲部,口角诙谐,维妙维肖,其描摹尽致,拟议传神,非海上裙钗所能梦见,盖以不失之生涩,即流于粗忽,忘其为女子身也。芝香之独能擅场者,以得此中三昧,而又体贴入微。月娥善唱小曲,章台遍历,迄无其俦,曲终人远,馀音绕梁,真令人倾耳不置也。“玉台闲咏新诗句,金屋难藏没字碑。”可以移赠之矣。
  沪北老旗昌行,粤都人士之弦管楼台、莺花庭院也。院中姊妹花,无非粤国衣裳,蛮姬粉黛。有闰妹者,顺意堂中之翘楚也。鸨母待之虐,潜自遁去。先是一妓名连桂,亦作嫦娥之奔月,碧海青天,杳无踪影,至闰妹则又步其芳尘,后先继美矣。鸨曰:“是不可为训,必得之而甘心,刀锯鼎镬,杀一以警百!”因悬重赏,有能得闰妹者,酬二百五十金。旋有悉其所在者,黄衫侠客之流也,知之曰:“事急矣!请自投捕房,听公堂发落,火坑中或出莲花;一归鸨手,即不糜烂杖下,又不知流落何所矣?”后果得陈司马力,立准从良,从此舞衫歌扇,早醒繁华,秋月春风,别成因果,于陈司马当铸金绣丝以事之。又有粤妹阿妹者,西域葡萄也,于破瓜时节,忽尔紫云不见,青鸟难求。踪迹之,则扁舟一叶中,不啻鸱夷子一舸载西施也。捕至公庭,则妹玷犹白璧,癣隐红云,倩医验之,固遍体杨梅也。因发医院调治,愈后任其择人而嫁,此真拔诸水火而登诸衽席也。嗟乎!安得陈司马遍布十万金铃,以护名花耶?
  碧水澄怀室主人,以妓女既堕平康,如沈苦海,一时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无异乎身陷现在地狱,因创为渡花慈航说,欲令其于浩无涯涘中,得登彼岸。其法仿洋人戏场送彩,例为阉花,先与鸨母议定身价,再加酒费,托戏馆主先数日招徕,每人出洋四圆,随付收票,俟数相符,定期咸集,诸客入院缴票,观剧饮酒,饮毕举行阉,照人数而设,每人一阉,内一阉写妓姓名,拾得者,即归其人。此一善法也,此法能行,俾陌上闲花,广沾甘露,岂不为此中广大教主哉!
  沪上弹丸之地,无不炫奇斗丽,角胜争长,即如所开烟馆,若眠云阁,醉乐居,蓬莱园,率皆华丽雅洁,矞皇宏敞,所不必言。每遇九秋,即堆菊山,疏花掩映,艳影迷离,令人顿有置身篱落间想。既交冬令,三径就荒,又换堆果山,如橘柚柑橙,一似菊山排列,再于枝头系以像生之飞鸣食宿,缀以灯火,光怪陆离,炫人心目。沪上不过濒海一隅,而极奢穷欲,作为无益,一至于斯。彼高枕横床,矮灯直竹者,方耸肩作鹭鹚笑,而有心世道者,深切杞忧矣。
  洋场戏园林立,绝无楹联,好事者曾有句云:“往事证今朝,须知作戏逢场,无非泡幻;人间胜天上,解取及时行乐,即是神仙。”又一联云:“歌也有思,听取这急管繁弦,哀丝豪竹;客来不速,消受得赏心乐事,美景良辰。”
  梨园声价,近日益增,金桂、丹桂二园,皆京中名班,素挟专门长技,此外以色艺称者,亦复指不胜屈。沪上寓公,曾将各项脚色,列上中次三品,凡得百二十人。胡子生,以周春奎为上品。青衫旦,以常子和为上品。大面,以大奎官为上品。武生,以杨月楼为上品。开口跳,以田黑为上品。花旦,以傅紫秋为上品。武旦,以韩桂喜为上品,小生,以杜蝶云为上品。老旦,以冯玉春为上品。小花面,以秃扁儿为上品。按此不过略具品评,稍加甲乙,俟后将列其姓名,籍贯,隶何园,擅何技,上品者,缀以评赞,并列其当行之剧,编辑成书,出以问世。是亦风雅好事之流也。
  门联之设,肇自桃符,楹帖所垂,遍于花国,少年逐队,暇日寻芳,莺啼燕语之乡,鸿飞印雪,柳暗花明之地,鸟篆留沙。钩心斗角,各逞妍思,俪白配青,别饶慧想,是亦堪征花品,聊佐茗谈也已。江左可园居士,赠沙润和校书云:“红药阑干春露润,绿杨楼阁晓风和。”赠方秋蝉录事云:“秋色十分花渐老,蟾光千里月犹园。”赠汪素娥云:“白纻歌传樊素口,绿杨春护谢娥家。”赠陆彩云云:“彩笔生花成绮梦,云裳织锦寄回文。”赠玉琴集《诗品》云:“明月前身,可人如玉,绿阴满地,伴客弹琴。”江北某公子,赠雅仙长联云:“雅集最宜卿,恰秀晕芳兰,文披绮杏;仙缘如属我,看珠成采蜡,琴操求凰。”盖雅仙一字秀珠,又号文琴也。赠阿芸校书云:“春风紫玉钗儿梦,夜月红绡镜子盟。”赠梅宝云:“海棠花底三年住,豆蔻梢头二月初。”近有花间楹帖之选,搜罗富有,几于无美不备,清言霏屑,好语穿珠,盖当代丽人,非名士风流,不足为之煊染生色也。
  赠妓楹联,佳者实多,其组织工巧,正如天衣无缝,清词丽句,几于美不胜收。近就见闻所及,笔之别录者,己如束笋,略登一二,以见一斑。
  金玉:“微闻香泽金诃子,先到春风玉镜台。”
  梅仙:“修到梅花原是福,谪来仙子自多情。”
  巧莲:“巧夺天孙锦,莲为君子花。”
  安卿:“安得化为比翼鸟,卿其善保千金躯。”
  如意:“花下几经如此醉,眼前谁是意中人。”
  月仙:“此地有二分明月,偶来作半日神仙。”
  水仙:“曾经沧海难为水,愿作鸳鸯不羡仙。”
  月梅:“千古少圆惟月色,几生修得到梅花。”
  雪珠:“雪肤花貌参差是,珠箔银屏迤逦开。”
  秋芙:“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
  富金:“我富才华卿富艳,兼金身价断金交。”
以上数联,玉润珠圆,并皆佳妙,悬之云窗雾阁间,亦足见雅人深致。(红蕤阁韵卿内史校字)

  卷中
  沪上名姝,其冠绝一时者,皆邀月旦之评,而登诸花榜,一经品题,声价十倍。其不得列于榜中者,辄以为憾事。如吴素卿,谢宝琴,李巧仙,吴月娥,朱南官,沈文兰,张韵兰,蔡秀宝,诸文宝,周文宝,沈爱卿,黄爱卿皆一时齐名。又如金林桂,林翠琴,月仙,彩云,佩卿,雅仙,十全,双喜,秀英,莫不擢秀章台,蜚声鞠部,仙姿妩媚,秀韵娉婷。兹就所闻,聊登篇牍,巫山觅梦,岂遂无心,沧海遗珠,或恐不免,盖此不过游戏及之耳。如谓雪池墨岭,出自笔端,则吾岂敢?况乎兵燹以来,凡良家女子,遭风雨之摧残,而堕烟花之小劫者,随在皆是,飘樊落溷,狼藉堪悲,逐水沾泥,凄凉何极!执管至此,又辄为之涕下也。
  周文宝,字韵珊,金陵良家女。随母避寇武林,转徙至沪上,遂隶平康。色艺双绝,与金二宝、夏十全齐名,门前车马,络绎如织。沪妓多来自吴门,习尚柔靡,文宝独以俊爽胜,敬礼文士,而蔑视市侩。懒云山人有《风月鉴?沪上本事诗》云:
  枇杷花下客敲门,小病新苏茗话温。
  终带六朝烟水气,移来海上也销魂。
为文宝作也。庚午归金陵,时秦淮兵燹之后,两岸河房虽未复旧,而灯舫较前转盛,文酒之宴,座无文宝不乐。所居曲房绮闼,香炉茗碗,位置幽雅,懒云山人尝于水阁大张宴会,觞咏骈罗,履舄交错,品题群芳,以文宝为冠。有胡某者,拥厚赀,与文宝昵,缠头之费,几及万金。文宝择偶甚苛,尚未肯委身事之。适织造书案李少珊,谋置为小星,纠人要于路,将篡取之。文宝侦知,避居沪上宝善街缎庄,即胡某所开也。胡某方幸事可谐矣,不料合肥某统领,往金陵访文宝不值,遂赴申江,托杨太守为介绍。杨固在盐务当差者,恐失统领欢,假杨母名往接。文宝已得懒云山人书,知统领挥金如土,乘舆立往。初见即以金表翠钏赠。阅数日,订游西湖,文宝偕行。临行为置千金装,而复索千金寄其母。既至杭,中丞来拜,谒见舱有丽人,归述之中丞夫人,以为眷属,即往拜。文宝出见,以统领姬妾自居,同舟出游,揽湖山之胜。解缆回申,统领谓文宝曰:“吾本无意纳汝,今杭郡官场皆知为余妾,若再堕烟花,人其谓我何?”文宝思脱身计,因曰:“得侍大人,生平万幸。惟箧笥尽在沪上,须往取之。”统领许之,顺道至沪,命仆以名片向胡庄取物。胡心如沸,惧统领威,俱送至船。文宝复以思母为辞,统领至金陵,遣舆接其母至,即返合肥。抵家,则妾媵如夫人者九人,文宝居第十。众以其出自平康,鄙不齿。统领喜出游,在家日少,文宝遂得肝疾卒,归统领,未及一载也。统领哭之恸,检其箧中,有寄母书云:“儿以薄命,误堕风尘,误人已多,一朝自误,命之不辰,将怨谁哉?惟愿来世弗为女子身,愿作无情物,随风飘荡,葬水葬泥,听其所之可矣。”一时闻者悲之。文宝曾绘《忏绮图》,寄蜗生为题二绝云:
  绮障重重记不清,龙华会上旧题名。
  刬除风月谈何易,恐有当年未了情。

  拈脂弄粉误生天,从此闲愁一笔捐。
  龙女说经诸佛笑,色心浓处好参禅。
盖惜其负盛名而不能自主云。文宝以绝代姿,能吟诗,工楷法,尝学诗于懒云山人,栩栩有清致。善抚月琴,工歌昆曲,《惨睹》一曲,尤所擅场,尝于沪上酒楼曼声一歌,各席皆来围听。有一醉客登栏独立,曲终大声呼好,众始惊视之,则立于危栏之上也。嘻!亦危矣。当文宝艳名方噪时,小桂珠、黄爱卿、吴月娥、略堪伯仲,有评海曲名花,谁为领袖?寄蜗生曰:“美人良多,后福殊少,有后福者,其桂珠、月娥乎?文宝虽秀骨翩翩,他日不免沦落耳。”桂珠雅而庄,月娥爽而侠,文宝灵慧,略少蕴藉。后桂朱嫁杨太史,月娥嫁李廉访,文宝竟嫁沙叱利,郁郁卒,其言若为之谶也。悲己!文宝居章台中,昵之者众,有为之倾赀者,有为之招怨者。闻有李孝廉者,挥霍二千缗,不得一欢,遂成疾,临没犹呼文宝不置。宜其归统领,而不永年也。世好狭邪游者,盍鉴此哉!
  李佩兰,琴川人。丰姿娇婉,标格苗条,擢秀虞山,移根海上,但青莲花虽堕火坑中,仍能不染淤泥,盖犹是清净女儿身也。容既窈窕,而性尤狷洁,平康陋习,悉为摆脱。年十五,依母侨寓尚仁里,所居为媚香楼,小筑三椽,幽雅绝俗,熏炉茗具,别有会心,几净窗明,纤尘不着。姬母蕙芳,素擅昆生之技,姬更青出于蓝,然红灯绿酒间,不肯轻为一奏也。素知书史,工觞政,喜诵唐宋诸名家作,弹词读曲,略识古今,射覆藏钩,兼宜雅俗,以是张宴者,座无姬不欢。绛雪主人,西湖名下士也,曾与姬缔好,赠以诗云:
  花月春江无赖时,小家碧玉艳声驰。
  帘垂宝押留芬久,灯剔银釭索笑宜。
  按拍能传商妇怨,纫香为注楚骚词。
  一丛深色矜严甚,说与东风好护持。
画眉楼主,梦花馆主,多有赠诗,鉴湖笛波生,谓其“妆非倚市,态可惊鸿,吐属幽闲,洵为名下无虚。”盖亦倾倒之至矣。其家有小歌姬,年未及笄,善琵琶,工音律,性情和厚,惟面色甚黄,同侪俱戏以黄姑呼之。其妹曰湘兰,虽未登歌场,而媚态堪怜,亦后起之秀也。丁丑,晋省大饥,姬特出三百金以备赈,此等举动,求之须眉且难,况乎巾帼中哉!姬之尚豪乐善,亦殊足风已。
  爱林,小字月娥,武林人,本住西湖,从假母姓沈,转徙至沪,遂隶平康。姬丰韵娉娉,姿致妩媚,玉蕊琼枝,未能方喻,兰心蕙骨,自擅风流,年十四,即已名噪一时。初居同庆里,再迁兆荣里,门前车马,络绎不绝。姬虽青年堕溷,而颇知自爱,以故梢头豆蔻,尚诩含苞,人亦未敢作武陵源渔父,轻于问津也。姬性喜静,略知书识字,惟不甚工酬应,语多气辄不接。莲钓纤细,瘦不盈握,识姬者,辄艳述其凌波微步,其实姬之美不在此也。姬善丝竹,能南北大小曲,以气促不轻发声。鸳湖信缘生,识姬最久,而往来尤为相昵,月夕花晨,时相过从,每相对忘言,或则微笑而已。姬有清恙,生必亲为抚摩,手调汤药,姬亦非生不欢,数月不往,则寄声问讯,往往鬟低减翠,脸瘦消红,及见则喜形眉宇,情挚交深,三年如一日。浙有某太守,具风月鉴,过申江,定花榜,以姬冠群芳,坐是假母益为奇货之居。姬同居有沈霭庆,沈十全者,并一时之秀,每见姬,自叹弗如。有某统兵者,花丛中伧父也,欲挥金钱百万以致姬,姬不可。嗣委曲与姬周旋,时逾半载,费至千金,而终不能博一夕欢,心憾之,遣人至杭觅其亲至,鸣诸官,以求返璧,事未决,令洋人监门,禁出入,后有为之排解者乃已。姬卒适四明巨贾,位在夫己氏之列,亦既抱子云。
  钱爱卿,生长昊趋,破瓜之年,始来沪上,平康中之杰出者也。风流靡曼,秀丽罕俦,顾生小多愁,工颦善哭,以堕入风尘,非其所乐也。无事之时,炉香碗茗,静坐翻书,喜诵唐诗,琅琅上口,风雅客至,辄以难字询,或有不识者,则必笑曰:“秀才家亦有不识字耶?”因问客:“何法能读尽人间书?识尽人间字?”客乃教以往购字典阅之,则一切难字,无不毕具于是。检书习字,日无暇晷,诵书声,往往彻户外,院中人咸谓之痴女子。时有杨生者,皖南名下士也,自号情痴子,以事勾当至沪,遍访名花,迄无当意,独与姬一见心倾,久之交情益笃,密订终身。奈锁鹦鹉于金笼,囚鸳鸯于玉沼,心虽许人,身难自主。而生亦遂还汉皋,楚水吴山,刀环望断,双鱼频寄,消息杳然。姬以此虽日在舞筵歌席中,无异羁鸾梏凤,啼眉泪眼,渺无欢容。一日因拒客撄怒,为鸨母所辱,遂仰莺粟酪以殉焉。一时闻者悲之,许观察新谱《瘗云岩》词曲行世,盖为姬作也。后生至,特访其墓,题联云:“人泪桃花都是血,纸钱心事共成灰。”固不失为情种也。啸月生于姬死后,题其望云图小影云:
  漫将往事悼非烟,如此风流更可怜。
  一幅崔徽留粉本,教人徒唤奈何天。

  亭亭玉立画图开,髣髴当年解佩来。
  料得丹青深有意,特留半面费人猜。

  檀郎重访旧妆楼,人面桃花惹泪流。
  肠断墓门题片石,倾城名士各千秋。
  王翠云,广陵人。其父作贾吴门,遂迁于吴,继以折阅落魄,以忧死,其母鬻之入章台,遂来沪滨。艳名日噪,为此中巨擘。姬丰姿绰约,性格温和,待客周旋,绝无忤意,因此征歌选舞者多乐就之。一夕有所识客至,设席房中,拈阉藏钩,已近酒阑灯灺。后来有客继至者,素与翠云相昵,亦设席于堂屋,赌酒飞花,其兴方酣。翠云爰舍房中之客,而至席间。顷之房中之客屡唤,而云不来,欲行而云又不送,意颇近于负气者。既撤筵,客俱散去,侍婢规之,大肆讥评,以为待客之道,宜两得其中,厚彼薄此,非法也。云怒呵之,谓“渠非出赀与吾落籍者,吾何惜焉!”婢仍喃喃不止,云怒不可解,曰:“我从今即不作此生涯,尔奈我何!”婢见不可劝,悄然自睡,云思之,忿益莫遏,潜服紫霞膏而寝。次日清晨,婢入房视之,于纱幮外,见其似裸卧者,婢曰:“早凉如是,可卸却单衫耶?”抚之,则玉体已冰矣。呜呼!翠云平日,本太憨生,而不谓卒以憨死也。花残玉碎,事出无名,闻者咸为太息云。梦芜香馆主,挽以长联云:“生前痴态好追摹,嬉笑多情,向来交澹言稀,画里注香谁似我;醉后泪痕曾替拭,清癯可意,从此饮酣战负,酒边牵袖更无人。”亦可云一往情深矣。
  陆爱宝,金阊门外之湖田人。虽出小家,而云鬟雾鬓,楚楚可怜。至沪隶籍金玉堂,为酒紏。姬年齿虽长,而一段丰韵,尚堪为姊妹行中领袖。癸酉冬间,金玉堂中不戒于火,歌扇舞衫,付之一炬,姬乃僦居于法租界。一椽风月,半世莺花,思欲择人而事,绝少知音。姬在金玉堂时,负带挡赀百数十金,既为祝融所毁,院中姊妹风流云散,个中人一例焚如,衣饰皆以带挡折除。鸨母以姬独居无偶,遂偕吕宋人以计篡取去,闭置空屋中。吕宋人者,鸨倚之如左右手,藉以索债取偿者也。姬有前时所稔客某生者,具豪侠气,能急人之急,闻耗遽报总捕,总捕曰:“是不可为训!”亟破关出之。姬自此得无事,德生甚,思奉生箕帚,盖知章台中非可久居,欲得素心人与共晨夕也。后闻生竟纳姬,且生子女云。
  徐金林,浙之昊兴人。早失怙恃,依兄而居,己许字某氏子。自遭发逆之乱,流离迁徙,转辗沪滨,在小东门外,作倚门卖笑生活。艳名颇噪,数年间缠头所积,约五百金。倩人遍觅其兄与婿,杳然莫可访寻,不得己另择同心人,为终身计。有某姓者,无赖子也。利女多金,百端计诱,诡言中馈尚虚,且家资少裕,女为所惑,竟从之去。甫入门,见其居甚湫隘,非似小康者,且有妻子在室,业已郁郁矣。某复将其所积金帛攫去,视同仆婢,稍不如意,鞭扑从之,女不堪其苦,潜至沪中,又为某踪迹得之,拉女寄寓于其友家,凌虐交加。乃天假奇缘,适其兄与婿访女来沪,相见之下,欢若再生。其兄婿只愿得女而归,一切均在不问,乃某犹不肯纵女,必欲得身价而后已。噫!人孰无情,天下岂有忍心灭理如某者哉!幸有为女地道者,得以出苦海,登彼岸。昔袁简斋有云:“他生愿作司香尉,十万金铃护落花。”若徐女者,固善知识女子,尤在所当怜也。
  丽娟,王姓,生长虞山下,性情闲雅,风致蹁跹,其一种清矫拔俗之概,有令人凛然难犯者。玉皇香案吏,于壬戌之春,避兵海上,初相遇于城南隘巷中,一见即相怜惜。聆其音,知非沪人口角,因叩踪迹,始知其籍隶琴川,琅琊旧族,亦因被兵后,流离至此者。幼失恃,其父素不务业,有伍姓老媪携之来沪,梳洗缝纫,悉倚赖焉。客居无以为生,遂从师度曲,藉资餬口。音节既熟,渐能识字,见人吟咏,辄从旁忻羡不置,常以愿学未能为憾。时生侨居无事,暇即往访,酒阑灯灺,微露胸臆。逾年徙居北郭,顿觉声名藉甚,冠绝一时,而子屠贾纤儿,仍漠然也。酷好文字,每遇名士,不甚索其缠头。常出小像求生题咏,淡妆素服,靓丽欲绝,生有句云:“相逢月下情逾淡,无限柔情笑里看。”可以见姬之静婉矣。后未知所终。
  李巧玲,沪上章台中翘楚也,与沈三官、谈宝玉同名。宝玉早嫁,三官病殁,而玲享艳名独久。豪于饮,一举十觥,无闺阁瑟缩态,时流极赏之。姬自居奇货,动以适人为辞,逮倾客囊,仍逡巡不去。且嗜阿芙蓉,善唱杨叛儿歌,而名顾不少贬。及齿稍长,犹复高张旗鼓,与后起诸秀争妍取怜。虽玉容少憔悴,而盈庭广众中,一言一笑,终无人出其右者。刚斋主人,为花月平章,以千金定花榜,推姬为第一。惟毁之者,以蹈摩伽登之媱舍为嫌。不知贞节二字,岂为若辈道耶?且当罗绮盈前,笙箫竞进时,有能鼓瑶琴,吹玉笛,高歌慷慨,议论风生,如巧玲者乎?巧玲所长,古名妓得其一,犹足擅一时之誉,况降至今日,又当市俗之区,往来上客,且不识风月为何事。而巧玲于迎送之暇,专心屏气,一一摸索,独能适如人意,即此抡元,又奚愧焉?至其酒量日减,然当筵一呼,四座低首,后起中虽豪放如李十全、程宝云等,且莫之敢抗。闻其居常读《红楼梦》,自比晴雯,则其憨态亦可想见已。尝绘道装小影,遍征诸名士题咏,龙湫旧隐二绝句,若惜之,若讽之,意在言外,旨寓环中,其一云:
  幻成色相更婵娟,拈得牟尼一串圆。
  底事尘心终未净,空教琴操学参禅。
其二云:
  何似当年卞玉京,赏音曾识鹿樵生。
  愿卿彼岸回头早,莫向花前误定情。
顾巧玲后卒归优人黄月山,在沪开设大观园。月山登场演剧,而巧玲从旁观之,自鸣得意。名妓下场如此,姊妹行中未尝不为之齿冷,花榜状头,适贻口实。或谓沪上为烟花巨薮,数十年来,名妓辈出,然能高树一帜,百折而声誉不衰者,其惟巧玲乎?其然岂其然欤?
  袁雅琴,嘉禾人,本出琅琊氏,宦裔也。乃父曾官奉贤二尹。庚辛之变,姬年甫六龄,散失无归,为乳媪所鬻,遂隶乐籍,藉弹词以博缠头。袁固其伪姓也。色艺超伦,丰姿绰约,素妆淡服,情韵天然。客有过而访之者,一见之后,即泊然静坐,不轻言笑。或戏谓之曰:“卿胡为有名士风?”姬曰:“余本非此中人,亦断不久恋于此,何必竞效章台习气耶?”客默然。顾金张门巷,鞍軿如云,沪虽多富贾巨商,而绝少知音风雅之士,姬亦落寞视之。遂厌风尘,徙居吴下。既抵金阊,一时游冶子,无不思争先快睹。旋遇城北君,亦吴兴世族也,才华豪逸,迥出时流,虽云无意评花,似亦有情问柳,与姬邂逅,欢若平生,遂订白头之约,出重金为之脱籍携归。濒行留别同侪,作诗十叠,有句云:“多感诸君为我幸,从今莫度可怜宵。”情见乎词,非同流俗。与姬相识者,无不爱其痴,嘉其志,怜其才,而幸其从城北君为得所归也。姬之高足,为吴绣卿,传其衣钵,流寓胥台,名噪曲里,亦当时之翘楚云。
  花桂福,性格温柔,丰姿娟好,良家女,误堕烟花。惜花主人,罢宦武林,来游申浦,见姬艳之,夜阑剪烛,细话因缘,侧然生怜,拟将玉人贮之金屋。赠以诗云:
  酒绿灯红映绮寮,回身转盼总魂销。
  画师纵有黄荃笔,难绘吴娘一段娇。

  连宵缱绻倍情深,薄命红颜感不禁。
  若果郎心金石固,香盟永赋白头吟。
  程宝云,沪人。父业贾折阅,遂以弱息入章台,时年仅十五也。姬姿容秀曼,心性温柔,吐属雅隽,不苟酬应。每见客,初则静对无言,逮至把盏谈J心,剪灯话雨,则情致缠绵,言词跌宕,艳情憨态,楚楚动人。喜握管作字,笔力遒劲,人难辨其为女子所书。然非风雅客,不轻出示。清河君,少年倜傥,与姬为最昵,谋为簉室,以千金脱其籍,载之归里。时姬年才十七,早离苦海,幸脱火坑,闻者未尝不羡其艳福也。
  巧云,吴趋人。本姓章,良家女也。幼工针黹,髣髴薛夜来。庚申储寇陷吴门,偕同居金姓避难出走,父母姊弟俱陷城中,不得已,依金氏。金江北人,无恒业,全家十馀口,仰给十指,辗转至沪,贫难自给。沪上固烟花薮,鸨母见之,诧为尤物,以为此奇货可居也。卜居小东门外,扫眉窗下,迎客花间,不两月芳名大噪,乃迁居打球场。楚商某见而悦之,啮臂盟心,遂以重赀脱其籍,贮之金屋。未几富商中道殒,巧云躬营丧葬,服除无所归,乃自立门户,居兆荣里。盖以文君志在觅相如而事之,非甘重堕风尘中也。适苏台倚玉生,计偕北上,道出申浦,遇巧云于花桂林席上。维时银烛双摇,珠光四照,但见丰神绰约,态度翩翩,不觉为之神摇目眩。翌晨往访,适理晓妆未竟,发长委地,洗净铅华,宛神仙中人。生乃怅然曰:“仆阅人多矣,未有如卿者也,殊恨相见之晚。”巧云亦自述身世,极为欷歔。生因抚然曰:“造物生才,岂偶然哉?如卿玉骨冰肌,当自珍惜,宜急择人而事,岂可久在章台飘泊乎?”姬双毗荧然,首肯者再。旋嫁一资郎,固赫然显宦也,艳其名,兼利所蓄,入门渐以鞭挞从事,摧折百端。或谓巧云之仍堕火坑者,实倚玉生一言阶之厉也。呜呼!安得黄衫侠客,虬髯老奴,一问此负心人哉!
  黄云卿,吴门人。至沪居寻芳里。其姊爱卿,秀卿,工弹唱,方以艳名噪一时。及姬为后起之秀,突过其姊。尝教之歌,颊頳毗荧,不肯发声,识者因谓:“是儿具大知识,必非久堕风尘者。”院中旧例,客设宴,招外妓,妓陪坐,女先生避席,使雏鬟执斝。云卿年稚,每操觞政。时云卿才十三,拇战尚多未谙,惟是性情流逸,神光合离,不觉令人心醉。鸳湖信缘生,有风月鉴,日醉花丛,与北里名姬,皆所相识,以为品评群芳,若专论风姿,当以云卿为巨擘。云卿貌微丰,性婉柔,无抹脂障袖习。其姊爱卿,荡逸飞扬,秀卿孤高坦率,各擅盛名,以视云卿之风致嫣然,不觉瞠乎后矣。皖南程伯子甚爱之,与之有啮臂盟,以为但观其理双鬓,束双钩,笑靥生香,微步生妍,领略个中情趣,己可相对忘饥,魂销心死,正不必亲承芳泽也。旋程伯子又与文运里张秀宝善,往还愈昵。适云卿珠孕初胎,谓为伯子所有。伯子讳之,踪迹遂绝。其姊多诮伯子为薄幸,而云卿无怨色,犹托人殷殷致询。其情重如此。未几吴兴茶贾眷之,为之脱籍云。
  吴琴仙,本姓王,名蟾,字爱卿。白下名姝,朱门望族,自遭兵燹,堕落平康。容貌则娇若芙蓉,心性则逸如兰蕙,于姊妹行中,风流秀曼,迥异寻常。邹君翰飞,风雅士也,薄游沪上,即与姬识,叹为花国中翘楚。既践绮约,遂订香盟,每于酒灯阑灺,论及终身,辄为欷歔不欢。后误从金陵某甲,彩凤随鸦,毕生隐憾,良人薄幸,未及三年,又驱之籍中。乙亥之春。邹君访艳河桥,适与姬遇,相见之际,各挥泪依依不忍别。邹君赠以诗云:
  小劫重沦泪暗潜,天公何事妒红颜?
  怜卿才貌伤卿遇,不在寻常薄命间。

  蕙兰心性玉丰姿,一味娇憨一味痴。
  晓起思量缘底事?海棠花下立多时。
  凤云,柏顺堂中之翘楚也。系出扬州,因遭发逆之乱,寄迹沪上,遂隶籍焉。性本和顺,貌尤娟好,与醉月仙史,有啮臂之盟。凤云出自良家,不染青楼习尚,具有林下风格,以视涂脂抹粉,竞斗妖娆者,奚啻天坏!
  佩卿,姓陈,初名小宝。性极聪慧,貌尤秀美。同庆里姚瑞兰,教以歌曲,姬夷然不屑学也。逮姚归太原二尹,鬻姬于周妪,徙居尚仁里,改字佩卿。小东门外聚美轩,每逢七月,凡说书者无论男女,咸会于此,各奏一艺,苟不赴会,则不得入书场。又向例先至先奏,奏过之曲,毋得重唱。姬至最晚,所习之书,又皆为人所先说,几至无以登场。归而壹志于音律,不两月,艺大进,名亦大噪,凡评沪上名花,色艺兼擅者,当以姬为首屈一指。杭有名孝廉某,与之厚,临别赠以联曰:“烟花几队,画壁知乎?须记取座中衣紫;潦草一樽,挂帆去矣,最难忘江上峰青。”其眷恋之深如此。后与施生有啮臂盟,矢青山而共隐,愿白首以同归。突有巨贾见之,叹为世间尤物,出千金为之脱籍,与媪已有成说。施生闻之,计无所出,相对而泣,目尽肿,泪竭而继之以血,媪为感动,返巨贾金,而以姬归施生,不计其值。初以为凤凰之和鸣云路,悲翠之戏影兰苕不啻也。两年间连举两子,人皆为姬庆。无何,士也罔极,二三其德,施生于外与徐小宝相昵,两月不归。姬貌丰而体弱,亭亭如初日芙蓉,产后失调,兼以抑郁,不数月病入膏肓,欲招施生一见诀别,竟不可得,恨恨呼“施郎负我!”而没。施生归,目犹视,施生泣数行下,旋不知所终。呜呼!月不常圆,花难终好,姬之薄命,生之负心,令人泚笔记之,而辄为三叹也。
  沪上为烟花渊薮,涂脂抹粉,争妍取怜者,盈千累万,所见当意殊少,惟公兴里金氏三校书,独以艳名著,并为当时之秀。三校书者,一曰爱宝,一曰秀宝,一曰十全,俱年相若。仙米主人,赠以额曰:“惟金三品。”从此一经品题,声价顿增十倍。爱宝少时,早见赏于三晋乔太守,太守工书,于爱宝壁间,题诗觅句,染翰淋漓。至今遗迹犹存,特未以碧纱笼之耳。有人调以诗曰:“何堪乱点鸳鸯客,竟作梨花压海棠。”盖其时太守年己古稀,以爱宝故,犹复修容饰貌,学作少年。此固风流之韵事,亦风月之美谈也。太守去,而秀宝、十全乃继起,使太守重来,不将咏“三英粲兮”之诗欤?佛花词客,曾赠十全校书楹帖云:“十洲梦引游仙枕,全璧珍同合浦珠。”益见赏识之非虚也。
  严丽贞,姑苏人。经赭寇之乱,转徙至沪。善南词,曲中人无出其右。嗣以齿渐长,而名益噪,拟出游以新眼界,历江浙间者二年。乙亥冬,赁居湖郡,登台试唱,听者神倾。而金翠盈头,早为匪人所物色。十一月间,赁舟至沪,晚泊乌程县界,三鼓时,哨声四起,相顾张皇,则群盗已露刃立船头矣。丽贞惧,欲投于河,一盗操湖音持之,得不死。然转瞬间,舟中被掳一空,相继过他船而去,计值约千五百金。质明往报地保,拟禀县勘验。邑某绅,向与丽贞善,闻是耗,亟来慰藉,且劝其无报公庭,盖以为此辈并非真盗,或枪船流亚耳,若一具报,原赃万难复得,徒资扰累。丽贞乃请诸某绅,愿于要隘处,立栅一座,以利行旅。某绅许之。丽贞遂扬帆回沪。噫嘻!以数年歌舞之馀资,竟饱匪徒之壑,悲愤交集,夫复何言!乃犹愿不鸣官,而心计后来之弭盗,非深明大体者,能若是乎?丽贞后改姓曰金,易名曰素娟。
  许幼琼,字紫烟,金陵旧家女也。遭乱后,怙恃迭逝,为邻母许媪收养,媪无子,遂女之,抚爱臻至,女亦依恋如所生。苏台沦陷,流寓海上,遂堕平康。女娟秀娴雅,弱不胜衣,眉黛间,常有楚楚之色。所居本陋巷,小楼独处,萧寂自甘,媪亦未之强也。性爱静,不喜歌,或有所感触,低吟一曲,则哀怨凄凉,不忍卒听。有巨贾欲致千金,载之北游,以不忍舍媪,卒婉谢之。未几媪惑于利,迁居桂荫北里,大启馆舍,豪华者争趋之,数日间声名大噪。女资秉脆弱,不胜其烦,且移巢非其所愿,不觉遂病,复为庸医所误,竟致不起。素喜修洁,虽危笃,不废膏沐。自恨无以报媪,临殁犹执手不忍释。初葬北门外五里。珠霞阁忏绮道人叔农氏,生前与之相昵,乃为改葬于东乡之原。盖以许媪本天方教,死者率以布殓,紫烟没,遂不用棺,仓卒营葬,赁地卑湿,年来益就倾圯,媪贫乏,不能再举。忏绮道人心焉伤之,遂为备具移葬。虽香肌销化,空悼红颜,而玉骨晶莹,未成黄土。于是浴以温汤,袭以香屑,裹以素缟,匣以文楠,既佳城之获安,幸苦海之永脱,佩环夜月,得所凭依,忏绮道人,真可谓世之有情人也!其心不以生死渝,青楼中人,要当铸金绣丝以事之。
  许翠琳,秦淮人,肌肤玉雪,眉目如画,齿最稚,洵么凤中翘楚也。身弱如不胜衣,能为掌上舞,曾学擘阮新词,甚为入拍,识字知书。忏愁侍者,与之相识已久,绮筵乍张,名花毕集,如金桂卿,张素英,高玉林,林红卿,皆来,酣戏淋漓,尽欢达旦。一日宴散,姬固留听曲,适有伧父闯入,不果。忏愁侍者赠以二绝句云:
  梢头豆蔻十三龄,袅袅腰肢舞态灵。
  藕窍作心冰作骨,果然生小透珑玲。

  酒散琼楼醉欲行,牵衣促坐听新声。
  妒花风雨来何急?惊破银筝调未成。
  雪香,姓王氏,小字阿湘,浙之慈人。年十三,入甬上教坊。瑰姿粹质,艳丽罕伦,望之如丰台芍药。性傲,不善酬接,人多忌嫉之。避祸镇海,与州陵青衫客契。旋以事不能安居于镇,复回甬上。又因讼被拘。萍因主人,湘旧识也,知其事而怜其枉,以多金赂当事者赎之出。湘盛感其意,拟订白头约,母以奇货居,不果。将徙于沪,萍因主人开筵叙别,牵袂依依,不啻一声河满也。至沪居兆富里,名噪甚。未几滇镇某以重金胁取去,非所愿也。归舟至某处,以偶拂其意,遂杀之,弃尸江中。惜哉!某镇固非惜玉才,而湘之傲可知矣。使怜之者金屋早藏,又何名花堕劫若是之惨哉!钱神无灵,遂使绝世佳人,蹈非烟覆辙,能不为之痛心耶!明镜生曾作《高阳台》词以吊之云:
  碧海移根,红尘换劫,伤心再见何年?绿未成阴,倘教好梦重圆。青衫替揾临行泪,溯香盟,啮臂依然。陡罡风,心未成灰,玉己成烟。 星星血溅鸳鸯剑。拚花残玉碎,不负从前!知心难得,游丝未必轻牵。凭君莫泛申江棹,怕樊川、肠断当筵。悔寻春,负了惊鸿,苦了啼鹃。 或传姬别有所属,故见杀。明镜生独谓不然,词中特为之辨,是真姬之知心也。呜呼!士生今日,以才傲世,非有奇穷,必有奇祸,姬既遇人不淑,顾犹以傲侮玩之,其不得于死也宜哉。
  张仪卿,吴门人。润脸花嫣,圆姿月替,粹质丰肌,其秀在骨。庚申,吴中逢赭寇之乱,随母避居沪曲。时北里烟花,当以沪上为巨擘,群芳所萃,众美毕具。姬既隶平康籍,艳名噪一时。有某豪士,手挥千金,散于鞠部,征歌选色,各具品评,以彼美之风裁,定章台之月旦,前后凡三次,姬屡魁花榜,有状头之誉。维时四处名花,悉集于斗大一城,莺联鹊起者,指不胜屈,而姬独得列于前茅,为众所倾倒,其貌亦可知已。所居层楼邃室,雾阁云窗,精绝不着纤尘。姬工书识字,簪花妙格,妍丽异常,于有心人,短牍长笺,存间不绝,所欢得其笔札,藏庋以为荣。素有知人鉴,时有某太史,方捷词林,见姬艳之,暇辄过从,拟纳作小星,人皆为姬庆,而姬弗愿也。或询其故,姬曰:“彼时横翰林二字于胸中,年少气盛,必致挫折。且其性多嗜好,善挥霍,而其相亦非载厚福者。”后果以词林改县令,不期年,以墨败,人于是服姬之识。独其决某观察犹未验。与樵山老干最昵,既还苏台,时有书问往来。后染微疾,初不服药,明妆靓服,仍如平时,朝夕诵金经不倦。于佛生日,拈花一笑而逝。人谓姬去来有夙因,当是灵山会上人,惜其堕落风尘,不即拔青莲于火坑中耳。余于樵山老干处见姬小影,明眸皓齿,固一时之秀也。
  绣珊,吴门人,本姓水,乳名阿全。方玉奴之义女。幼为金陵女伶,后隶乐籍于上海。色艺双绝,倾于流辈。温秋屏司马眷之特甚,嫌其命名未雅,易之以玑字,曰绣玑。温固美丰姿,当初邂逅时,正如一对璧人。绣珊烟轻月瘦,雪韵花嫣,方盈盈二八时也,性耽清雅,沈静寡言。初居环马场盆汤里,因避尘嚣,移家城内曲巷中,闺阁幽深,非素心人,未许排闼。玉奴亦将顺其意,珍如掌珠。其居本与温君寓斋相近,由此朝夕往来,爱怜益甚,特出千金为之脱籍,擅宠专房。以栽花之仙吏,为掌玉之文星,蕴藉风流,不可一世,绣珊真为得所归矣。
  褚仙卿,小字彩娥,吴门人。年仅十七,虽非绝代倾城,然明眸皓齿,韶秀便娟,亦颇足销魂荡魄。且性憨心慧,而又豁达俊爽,眉宇间英气扑人,在风尘中别饶风格。雅好诗书,有时点缀小词,居然入拍,以故非翰墨中人,略不当意。毛稚仙,王秋农,皆与相识,而采芝生尤眷之。每于姬处,结社敲诗,征歌赌酒,角彩寻欢,殆无虚日。诸君集时,每一人脱藳,即持与采芝生,昵其讽诵,而细聆其音节,强记不忘。时采芝生将有粤江之役,设酒祖饯,烛既见跋,相对无一言,生不觉为之黯然。彩娥忽曰:“去则去矣,作儿女态亦复何补?但毋忘此酒,虽别犹未别也。”语未竟而眼波红矣。后稚仙辈偶过其家,必殷殷问生消息。一日忽寄以诗云:
  几番钗卜费相思,二月东风正好时。
  满院春光看不得,梨花如雪柳如丝。
生得诗。为凄然捧诵者久之。当生屡往其家时,异常狎昵,然彩蛾必正言规之曰:“勾栏中非善地,踪迹太密,必至迷而不悟,我不愿君入陷阱中。”三五日往,则又曰:“此地固不可频来,而情好如我两人,亦不可过疏,几令人回肠欲断,君其忍心哉!”姬本善饮,遇文士饮愈豪,醉后澜翻妙舌,四座为惊,大概以误作杨花,心有所不甘,故特属意于生,将托以终身,又不能轻出诸口,以故恒作颠倒谜语。与生小别,遂成永诀,姬后未知其所终。
  凤宝,吴门人,籍隶沪上。甫入章台,艳名顿噪。然其时年仅十三四,双髫垂鬓,正簸钱堂角时也。瘦同飞燕,憨等宝儿,惟瓠犀微露,略损其妍。与苏素珍同居,门前车马,绎络不绝,荏苒数年,易髫而髻。前为燕之瘦者,转而为环之肥,丰若有馀,柔若无骨,樊素樱桃,嫣然增媚。工大小诸曲,歌喉清越,无异雏莺,尤擅长《采桑》诸阕。惜鸨母惟利是视,以致走马章台者,皆富贾俗商,自顶至踵,并无雅骨,凤虽酬应纷如,略无可否,然莲心味苦,姜性含辛,郁之而不宣,触之而遂发矣。一日适为丹桂某伶招饮,赌酒征歌,弹棋拇战。逮返院,裙抛峡蝶,枕就鸳鸯,群以为玉山颓矣,移时痰涌,玉容惨淡,盖早以一盏紫霞膏毕命矣,灌救无及,竟赴夜台。而鸨母漫谓触邪了事,竟不识其死之所由致也。伤哉!鸨母绰号尼姑阿招,固烟花主帅也,前托空门,后经束发,徐娘虽老,兴复不浅。嗟乎!人生不幸,堕落烟花,至火坑脱离,求宜及早,必使冷落自伤,而始厌胭脂于北里,谢罗绮于西风,则亦晚矣。故有志女子,甘出于一死而不悔也。
  十全,姓金氏,又字宝珠,姑苏人,盈盈十五,竟为掌上之身,殊可怜也。藏娇于东公兴里,与其姊爱宝同院居。爱宝艳名噪一时,十全能于花月场中,独树一帜,不为姊所掩。一日瘦绿词人,偕佛花词客往访,妆楼之上,陈设清洁,无些子俗尘。近与之语,朱唇未启,而嫣然一笑,别具风流。读壁间佛花所赠楹帖,有“十步不离花世界,全身能得月精神”;及“礼佛忏花同合十,清才艳福自兼全”之句,客与姬,殆有心心相印者欤?瘦绿词人云:“沪上烟花伙矣,庸脂俗粉,比比皆是。就其所见,不下百人,而殊少许可,非评花之眼界过高也。自见十全,知此中固大有人在也。”则瘦绿词人之倾倒十全,可谓至矣。
  陈玉卿,今之才妓也,在群芳中为特出。夫沪上为肥鱼大肉之场,征歌选舞者,几忘风雅一途为何物。客既不知许事,巨食蛤蜊,妓亦茫然从之。车马填门,即称名妓,金银气重,文字缘悭,三百女闾,比比皆是,庸讵知蓬生麻中,不扶自直,铮铮佼佼,竟有其人,阙焉不书,亦护花使者之过也。玉卿,维扬人,名文玉。终鲜兄弟,父本儒者,爱玉若掌珠。自识之无,即严督课,年九岁,唐宋诗词,略皆上口。父殁,母教之一如父。家素贫,不能自存,女红之馀,仍不废文史,间为吟咏,若有夙悟。十三岁,母又殁,育于叔母。叔母遇之虐,且以食指为嫌,货于娼家,今春转徙之沪,盖年才十九才龄耳。呜呼!玉之数奇矣!然蓬户女子,知书而湮没不彰者,指不胜屈,安知非天之欲显其名,而故厄其遇乎?至后藏娇小东关外,与杨阿宝相依倚。其地湫隘嚣尘,不可以居,有文士往访者,谓枳棘非鸾凤所栖,玉即应声曰:“鸾凤安敢当!君不闻鹦鹉之困于樊笼乎?”一吐属间,敏慧可想。玉卿能吟咏,善奕棋,其感怀诗云:
  看破烟花事渺茫,锦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阁名门女,流落青楼暗自伤。

  设帨当年岂不祥,飘零申浦泪千行。
  飞花误我桃源路,羞见刘郎与阮郎。
蛾眉自悼,可以想见斯人之意致矣。海上缕馨仙史尤眷之,时相过从,赠答诗词甚伙。今录四绝句:
  小楼谁识是儿家,蜂蝶嬉春枉自夸。
  知否文窗风露重,有人闲坐忆琼花。

  匆匆抛却故园秋,明月维扬似旧不?
  一舸江南望江北,也应有泪向东流。

  围棋声里玉琤琮,慧语灵心夙未逢。
  笑我情禅参己透,又添绮障一千重。

  屡把新诗赠玉台,阿谁拥髻替敲推。
  青绫步障逢卿后,始悔年时浪费才。
玉卿曾有答缕馨仙史二绝,亦清俊可诵,其自愁身世云:“玉前身诗婢,今日情魔。铜钵知心,锦囊学步。二分圆月,偶牵少妇之愁;一曲焦桐,遂入中郎之听。赠词婉转,遍处揄扬,乃有南面诗王,西昆词客,玉台制咏,金缕传情。好语纷来,彩凤灵犀之句;多情生受,搓酥滴粉之词。峡雨巫云,飘扬字里;晓风残月,点染行间。琴心未必相挑,壶口因之俱缺。蛾眉低首,允宜熏之佛前;雁柱新声,大好歌来扇底。所恨风尘陋质,难留韵事于三生;还期花月春江,竞按新词于九谱。爰拈二绝,用志寸心,录呈吟台,兼以鸣谢。”诗云:
  学画蛾眉不入时,倒拈针刺剔红丝。
  等闲妨却风和月,遍绣骚坛七字诗。

  箫声咽月李青莲,千种风情柳屯田。
  唤起红楼诸姊妹,大家合掌拜词仙。
有才如此,沦落风尘,殊足惜已!
  爱珠,本姓项,父项琳,范阳人,以乐艺名一时,避居吴门,每携一笛,往来山塘虎阜间,吴中名妓皆师事之。庚申,赭寇陷苏台,琳仓皇携珠出走,为贼所杀,珠途逢老妪,携归虞山。虞山故多说书者,姬少长,丰韵苗条,朱媪一见,居为奇货,以重金购之,来沪北教之说书,名朱品兰。未几转鬻某妪,改名爱珠,迁兆荣里,与陆巧珠同居。有客昵之,出赀为之脱籍,顾债不得偿。客去,珠不能从,啜泣竟夕,暗吞阿芙蓉膏,客察之,急救得不死。陆见珠情重身轻,恐为己累,谢之,乃迁公兴里王秀宝家。沈松阁者,青镇无赖子也,负博进钱,避海上。缘巧珠而得与爱珠相识,许拔之火坑中。姬已闭门谢客,自幸得人,同院姊妹,往日宾朋,莫不知玉容有主矣。荏苒两月,说属子虚,且拟脱身他徙,姬侦知之,泣谓之曰:“君去我留,人将笑我,且债台独上,终逼迫死耳。无已,请买舟西行,赁马车伪为游龙华者,至西门扬帆竟去,不亦可乎。”孰知花落有意,流水无情,沈以淡然处之而己。姬哭不成声,清晨擎阿芙蓉膏一盏,向沈曰:“以身后事累君矣。”沈欲分半饮之,不可,遂一饮而尽。女鬟察其异,潜告秀宝,秀宝欲入救,沈阻之不许曰:“是患痧耳。入则饱我老拳!”不得已,鸣诸捕房,舁之仁济医馆,则已无及,临死犹曰:“无预沈松阁事。”其情深如此。呜呼!沈见姬死而不救,抑何忍也!殆天夺之魄欤?不然何丧心病狂若是也!所谓中山狼者,非其人欤?恨不得缚诸匕首一决之也!至于姬之遭际,亦殊可悯己。
  增龄,本姓周。幼丧父,依母为活。发才覆额,秀丽无双,其姊爱龄,明眸善睐,绰约多姿,固一对盈盈姊妹花也。初居上海之南市,习猫儿戏,姬耻之,不屑学,乃改为说书。冒王姓,迁居北城,声价日高,结驷其门者,非巨公,即名士,寻常纨袴鹾茵,莫能望见颜色。所工大小曲,以百计,色艺倾一时。顾葳蕤自守,豆蔻含苞,绝不许人以非礼干之也。爱龄工于酬对,隐结客欢,姬则高自位置,客至嘿嘿,不作一语,奏技时,亦绝无佻达态。性尤好洁,茶具熏炉,不与人共,多以女云林呼之。肌肤柔白,发光可鉴,妆束淡雅,不与侪辈争妍。闺中陈设,无异寒素。皖南某观察公子,见而爱之,拟以千金脱籍,不果。武林某太史公子,深于情者也,闻姬名往访,一见倾悦。顾亦不数数见,见则相对无言,默喻于心而已。姬于公子至,静坐徘徊,于公子去,含悲饮泣,宵阑灯灺,泪痕湿枕角。其母因不令相见,姬从此长斋绣佛,数年如一日,母为感动,卒以姬归公子,生一子,而姬以疾殒。公子痛不欲生,设位室隅,出入必告。其情之专挚,世间殆未有也。呜呼!姬亦瑶台短命花耳。不然伉俪之欢,家庭之乐,岂有涯哉?
  花春林,亦沪上名花也。枇杷门巷,杨柳楼台,车马往来,常满户外。所与交者,皆名流雅士,赠答诗词,盈笥累箧。所居妆阁,陈设雅淡,绝无俗艳。姬丰姿绰约,潇洒出尘。妹多福,亦旖旎可人。愿花常好馆主,小宴其家,当筵索诗,赠以二绝云:
  如玉丰姿绝点瑕,枇杷门巷是儿家。
  碧桃红药都嫌俗,第一销魂解语花。

  轻按红牙唱六么,笙歌浓处客愁消。
  花家姊妹真双绝,不数江东大小乔。
  姚雅仙,居兆贵里。秀貌花嫣,圆姿月皎,绿柳堤边,碧桃巷口,宾从如云,而独与金桂伶人黄月山善。姬性情荡逸,体态风流,纵镜殿之淫,学天魔之舞,时招月山演技帷中,日益亲昵,往往同车游冶,过市招摇,恬不为怪。旋又有意中人,为啮臂盟,而渐与月山疏。由是燕雁代飞,尹邢相避,盖其情之翻云覆雨也如此。其人为中山胜棋楼后裔,姚喜其柔情媚态,玉貌绮年,故愿倾身以事之,形影不离,有如鹣鲽。孰意惜玉有人,挥金无客,久之而门前冷落,车马稀矣。蚕丝难尽,蜡泪成灰,勾栏中人,无不笑姚姬之惑焉。
  金玉,姓谈,吴趋人,来沪居公阳里。修蛾偃月,笑靥堆霞,北曲南词,并皆佳妙,噪声勾栏中已有年矣。第青春二十有四,而枇杷花下,犹是闭门独居。伤锦瑟之华年,只增陨涕,抱牙琴之绝艺,谁是知音?以故忧能伤人,时多疾病。有吴下汪生者,闻名往访,才与目成,便相心许,流连匝月,遂订鸳盟。嗣以生有事回吴,未及迎贮金屋,告归之夕,生预出千金留于姬所,为日后脱籍计。顾生素性善博,返吴后竟负博进钱累累,无可摒挡,因复诣姬处拟商取前项。冀作孤注一掷。姬曰:“金之取携固惟命,然前言勿遽食也!”生唯唯而别。由是姬晨占鹊噪,夕卜灯花,玉郎未来,而金仙已召,竟以郁郁死。生闻耗大恸曰:“此予过也!”即率幼子,来沪成服,一并将灵槥接回,居然视为簉室焉。嗟乎!如汪生者,其可谓笃于情乎?不以聚散异,不以生死沦,朱颜委化,而犹视同骏骨千金,姬而有知,当含笑于地下,而喜汪生之不我欺也。
  宝琴,忘其姓,籍隶江北,固其地之翘楚也。性亢爽,尚侠气,多识昊越士大夫,高自期许,不屑为靡靡之态。门敲白板,虽多访艳之人,窗掩青楼,绝少眠香之客。落花堕溷,每以失身为耻。然逢二三知己,烛灺更阑,共谈沦落,往往泣数行下。从良有愿,薄命终伤,深恐所适非人,又致半生抱恨,遂致因循未果。一夕蟾魄将圆,忽有叩门者,人本无情,客成不速,登堂入室,赳赳畏人,夸其门第曰诸城,曰新安,功高百尔,勇冠千军,以枕戈倚马之威,作煮鹤焚琴之举,风流自命,欢乐强图。琴婉为辞曰:“妾为养微疴,僻居陋巷,琵琶之技已疏,桃李之投莫报,请君他往,毋事纠缠!”来者竟勃然变色,大有不作鸳鸯誓不休之意。琴则一枝杨柳,摇曳无依,半盏芙蓉,凄凉下咽,所幸小鬟识事,当即解救,而姬饮恨不肯回生,多方护持,始得苏醒,来者亦悄然遁去。嗟乎!兰有香兮招蚁,杏以色而聚蜂,烟花弱质,沉苦海以难回,欢笑迎人,背孤灯以暗泣,盈盈无主,种种可怜,倚翠偎红者,宜如何用情熨贴,休教玉碎香残,极意温存,莫使红憔绿悴哉。深叹琴与士大夫游,当死生呼吸之际,竟无人作一护花铃也,可哀也夫!
  潘绣宝,固近时青楼中之矫矫不群者也。貌既娟秀,性复风雅,工琴善棋,尤长于音律。然性甘冷淡,虽车马填门,不以为意。北里中有忌而诋之者,以其幼出自女伶,品居彼下,而伧父之焚琴煮鹤者,亦复妄肆讥弹。姬因叹此中不可久居,卒从某公子去,闻者嘉之。瘦蟾生曾为之作《护花词》,今录二绝句:
  赏花偏动护花情,刻翠题红过此生。
  自把彩绳托灵鹊,不将金弹打流莺。

  章台弱柳纵飘零,未必飞花便作萍。
  愿得移根栽汉苑,免教人惜路旁青。
  小得仙,不详其姓,亦北里中之矫矫者。住居海上有年,与天壤寄生有啮臂之盟。生虽弃儒习贾,而俊爽风流,自殊俗士,与姬神交心许,数年如一日,祗以母命难违,逡巡未果。得仙尝曰:“霍女痴情,杜郎薄幸,流光如驶,夫复何言?”乙亥夏间,忽觉小有不慊,书空咄咄,月下灯前,常背人掩泣,问之亦未肯言也。一日傍晚,炫服靓妆,如有所失,竟暗吞紫霞膏而毕命焉。生闻信往视,救之不得,大恸而返,深悔折花之心未勇,鸳牒空书,鹣盟徒负,自以为生平恨事,惟此而已。尝作《雨窗感怀》诗以悼之,诗盛传于青楼中。
  夏兰仙,扬州人,小名如意子。婉容柔态,倾动一时。善音律,识字义,翩翩有闺阁风致。有时略掉书袋,颇令人解颐。可园居士,自梁溪来沪,小宴其家,甚加赏识。
  金秀卿,金陵人。以家贫误堕平康,然非其所好也,每思择人而事。来沪居尚仁里。秀卿娉婷玉立,雅韵宜人,素工刺绣,誉擅针神,断线碎绒,时留几榻,而于箫管歌曲,反不措意。客有问者,婉辞谢之。顾春华易谢,佳偶尚虚,不得巳适周姓者,为继室,一丝既系,六礼遂行,涓吉于仲春。姬母方倚为钱树,贪橐未盈,诡谋忽构,既涉讼庭,官廉知其情,卒判归周,一时并颂贤明。缕馨仙史为作《铃护名花记》,今具录之,《记》云:
  校书金秀卿之嫁也,夫人而怜之惜之矣。然而身非莲叶,有情人愿盖鸳鸯;何期命似桃花,薄福女偏羁狴秆。飘茵堕溷,东皇本是无心;泛宅浮家,西子原非有意。母也不谅,忍为速狱之谋;人乎何尤,岂是逾垣而盗。花花世界,草草因缘,实命不犹,古今同慨。犹忆校书居尚仁里时,常偕侍环惜环两生,携灯访艳,见其修眉敛翠,笑靥圆红,麝不焚而自香,蝉未贴而先亸。闲拈绣剪,乍疑来向深闺;羞品琼箫,早信不迷曲院。侍环拟绾同心之带,旋留交股之钗。因知家住金陵,犹带青溪秀色;只恨文成锁院,未叨黄榜荣名。荏苒年华,又更炉箑,时则校书种来萱草,偏更添忧,念到桃根,谁为唤渡。适有周姓者,虽无顾曲之风流,差免捧刀之威武,倾身而事,啮臂为盟,遂以仲春,载涓吉日。不必玉台下聘,疑是老妓,若令金屋能藏,居然新妇。犹虑其母之悔也,爱裁鲗券,更辱鸩媒。双宿双飞,满拟荷塘听雨,三眠三起,谁知柳殿惊风。女也乡梦时萦,难寻笛步,母则贪心未已,遽控琴堂。谓共携有兼金,不思返璧,虚词聊耸,痴婆子煞费经营,实据可凭,个儿郎犹堪慰藉。花封牒下,绣阁魂销,首似蓬飞,背如芒刺。拚偕对簿,奈顾影而含羞,欲具诉词,乃将言而犹忍。小妮子自怜薄命,请室篝灯;贤宰官洞烛下情,虚堂悬镜。女有家而男有室,既无怨旷之形;雀无角而鼠无牙,漫遂贪婪之计。母氏已招坦腹,东床非诲盗之阶;妇人既肯委身,北堂岂图财之候?毋容多读,各释宁家。是时盖三月十六日也。呜呼!脂奁镜盝,方夸艳态于丁年;箫局筝船,遽閟新歌于子夜。流黄堪织,惨绿谁披?讵慧眼之偶差,抚芳心而自警,使无宝幡高挂,安能绮帐相娱。庆艳福之未央,卿其自爱;幸谗言之不入,我亦含欢。聊作骈词,以申燕贺。
  金环,字秀卿,金陵良家女。庚申赭寇之乱,父陷贼中,母挈之避苏乡,改适程氏,女随母以针黹为活。旋以米珠薪桂,质于张妪,妪故沪上设勾栏者,得女以为尤物,携之沪北,居尚仁里。时秀卿年十七,姿态轻盈,肌理秾郁,如春风杨柳,秋日芙蓉,人谓其粹质丰容,可与太真媲美,故以环名。性喜幽静,不耐戏谑,客入以游词,辄红潮晕颊,倏然辞去,羞涩之态,依然名闺静女也。巨贾某以重金啖妪,欲为梳拢,姬恚甚,以为是贾,自顶至踵无雅骨,岂堪相匹!因于姊妹行贷八百金脱籍,迎其母来沪同居,盖一有志女子也。姬母有养子某,强欲委禽,姬绝之,不令至闼。古沪蕊珊氏,与姬识,尤眷之,月夕花晨,住来无间,姬每见辄相依恋,殊属意焉。然生以慈训严,不能自主,姬因谓:“待子秋闱得意,当能脱妾于苦海。”及秋生竟下第,毷氉而归。姬虽慰藉良殷,而幽怨盈怀,泪如绠縻。生谓之曰:“得失命也,离合亦命也。卿乃解人,何事戚戚为?”姬知事不能谐,遂委身四明周氏子。周貌固可儿,然曾供役于泰西人,殊有彩凤随鸦之叹耳。
  谢杏仙,一字雪卿,本良家女,因粤逆之乱,流离困苦,为伧父所诱,遂隶平康籍。自言系本琅琊,谢则从假母姓也。貌艳于花,神清若水,丰姿绰约,顾影自怜。工诗词,善谐谑,尤豪于饮,一举十觥,略无难色。酒阑灯灺时,倾谈一室,四座生风,无世俗忸怩习气。白门隐恨生,薄游海上,始与姬相识,雅相契合,而姬亦独加青眼。生自谓消受名花,几生修到,朝夕往来,形影无间。癸酉之秋,生将返里,别姬于红肥绿瘦轩,旨酒佳肴,络绎不绝,无何三叠阳关,仆夫促驾,姬惟吟“从此天涯明月夜,各自凄凉”之句,然已哽咽不成句读,三复之,始辨姬之深于情也。盖如此后,姬与某公子昵,矢脱风尘,假母勒索千金,事遂寝。坐是郁郁,遂成瘵疾,延床第者三阅月,溘焉长逝。青山瘗骨,黄土埋香,可为感喟!白门隐恨生重返申江,始知颠末,为之叹息弗置。归舟白下,悬篷听雨,益复无聊,因成《忆昔词》八绝句,中二首云:
  忆昔临歧折柳条,未言珍重已魂销。
  个侬欲化呢喃燕,一路随君伴寂寥。

  忆昔重为海上游,风光不减去年秋。
  只怜玉质成黄土,惆怅西风古渡头。
噫!命短于桃花,而缘轻于柳絮,如姬者,亦可悲已!
  褚小宝,吴门人,褚家姊妹中翘楚也。态度苗条,丰姿妩媚,自待甚高,不屑与曲中人伍。吴人某昵之,出重金为之脱乐籍,同归吴门。继忽席卷所有,重遁至沪,居同庆里谢家,再理故业。人多惜其既出火坑,复投孽海,岂其夙债未偿耶?
  雪香,家本勾东,侨居沪北,僦屋兆富里,小筑三楹,亦颇幽雅,门前车马,初不嫌其寂寞。阿香固当碧玉之华年,而长绿珠之声价,丰神韶秀,词令安详,客多悦之,而香亦自负不浅。有某镇戎者,因公至沪,喜作狭邪游,一见倾心,大为昵爱,金钗钿盒,赠予骈繁,谋作小星,许以重价。香性执拗,雅不欲侍武弁巾栉,宛转辞之。香母以为不如遁迹他处,或可以免,适香母赁别院于正丰街,乃舍旧巢而就新居。肩舆甫入,而猝有多人拥之以去,竟为沙叱利之劫矣。自此为入社之鸳鸯,作闭笼之鹦鹉,卒无古押衙挟义愤以篡取之者,亦可伤已!
  蟾姬,一字曰莪,本姓吴,山阴人,父为县役,徙居苏台。父死无以为生,鬻姬于王媪,名添福。初居上海城内,乃勾栏中之下乘也。姬神清骨秀,玉净花明,矫矫如鹤立鸡群,艳绝一时。工酬答,善应对,车马盈门,声名顿噪,乃迁于北里之廿四间,与袁巧珠同居。自出千金赎其身,因改名蟾姬。某二尹,绮年玉貌,素以倜傥风流自负,甚与姬厚,为姬觅屋,迁于景行里。陈设华焕,衣服丽都,所以代姬谋者,无不周且至。时有皖南老人者,恃贵介弟力,日挥霍于章台,问柳寻花,殆无暇暑。见姬悦之,而忌某二尹之相形见绌,因日谮于贵介弟前。某二尹避其锋,遂去沪。是姬为尤物,亦祸水也。未几姬又迁于严月琴家,严固为此中翘楚,而姬之美,亦与相埒,人比为姊妹花云。旋有某统兵者,自淮扬来,手挥万金,以博一当意者,见姬以为此正我所心赏者也,流连两月,所博缠头无算。姬自此丰于财,.身价顿高十倍。卜居于宝善街,自立门户,凡名公鉅卿,富商大贾之来沪者,以不得见姬一面为憾。久之,姬将归某显宦,思某二尹旧恩,将以重金报之,而某二尹已随某星使度关陇矣。姬倩某孝廉驰书促其归。或谓姬虽空有此语,然亦足以愧天下之受恩忘报者矣。
  沈金芝,吴门人。平康中素着艳名,虽非碧玉之华年,而自具绛珠之逸韵。侨居曲巷,宾从如云,顾择偶殊苛,迄无当意。爰出缠头赀,自为脱籍,莲出淤泥,果生净土,孰是多情,相逢未嫁,生来好静,独处无郎。一日遇素稔之七嫂,劝其仍抱琵琶,姬亦允之,因往小东门勾栏寄鸿迹焉,从此枇杷巷里,重理卖笑之生涯,杨柳楼头,复唱怜侬之绮曲。顾住未几时,潜自逸去,翩若惊鸿,逝同脱兔,闻者无不奇之。金芝之往也,本有带当,其家以惮七嫂雌虎威,竟不之问。说者谓姬自此盖得真离火坑矣。
  阿大,以字行,忘其姓,北门新街之翘楚也。与四明周某相识有年,久成割臂之盟,私绾同心之结。周已出赀为之脱籍,积有夙逋二百馀金,周悉摒挡代偿,不日拟赋小星之什,阿大亦自庆得所归矣。特周夙有长柄短辕之诮,狮如吐气,猬即拳毛。周妻微闻是耗,大肆阃威,迫周悔盟。阿大知之,仰药自尽,百方灌救,卒至无灵。周以香乏返魂,痛深刻骨,亦吞阿芙蓉膏,以冀相从地下。有友知其事者,投以解药,得不死,其情亦可谓深矣。
  胡宝玉,以艳名噪一时,车马之迹,不绝于门,人以其双眉善颦,皆以林黛玉比之。素与金桂武旦黑儿善,黑儿去析津,亦即附轮舶往寻之。既抵津门,众客俱纷纷挈具而去,姬独从容栉发,细匀铅黄,妆竟循梯而登,倚舵遥望,若有所侯。逮至日昃,意中人始策蹇而来,匆匆雇肩舆俱去。噫!姬以籍隶平康,走马王孙,坠鞭公子,阅人不知凡几,果何所取于一武旦,而至山遥水远而从之也?亦可异己。
  香宝,吴趋坊人,不知其姓。丰神绝世,一往情深,云鬟委地,光可鉴人,星眼回波,魂堪销我。惜红仙史与之最昵,后闻踪迹稍疏,哀怨不胜,芳讯屡传,娇啼欲绝,其一往情深也如此。仙史赠以一律云:
  最难抛掷最无聊,心字香烧暮复朝。
  衣上啼痕留未浣,樽前妒意可全消?
  偶思旧梦情如昨,欲托微波路转遥。
  别有深愁甘寂寞,几回惆怅可怜宵。
  郁忆芝,吴秀宝,有海上两丽人之称。忆芝吐属风雅,颇谙韵语,徐君赠联,有“儿女琴心,英雄剑胆”之句。秀宝色艺兼擅,性复豪爽,古越耶溪山人赠以联云:“秀眉双扫春山远,宝瑟一弹秋月高。”复赠诗云:
  珠样歌喉玉样姿,灯痕红处最相思。
  名花南国知多少,已占春风第一枝。
可谓倾倒之至矣。又有留别秀宝诗云:
  未唱骊歌已黯然,那堪樽酒话离筵。
  三生绮习馀文字,一种愁怀对管弦。
  此去青衫怜梗泛,几时红烛照花眠。
  相思缕缕劳相赠,绣入吴绩并蒂莲。
有乌衣公子者,出自名阀,擅荀郎之才调,具卫价之风神,尤为秀宝所属意。公子亦非姬不欢,至必留宿,或倚绣枕而絮谈,或背银釭而情话,往复缠绵,每至达曙。一夕偕鸥寄主人设宴其家,风雨陡作,檐溜如注,公子以小有忤意,席终冒雨竟去。鸥寄主人作二绝句调之云:
  仙裙百蝶乡吴绫,妙舞婆要掌上轻。
  一曲云璈有谁似,教人错拟董双成。

  缕金福子水红绫,如此良宵一掷轻。
  料得匆匆郎去后,搅人风雨梦难成。
愿花常好馆主,是夕在座,以鸥寄主人诗语有未尽,复步元韵,以广其意:
  分明裙子系红绫,绣屟弓弓点地轻。
  欲赋九迷浑未敢,风流我愧庾兰成。

  绣被堆床艳绮绫,美人谐谑未嫌轻。
  年来唤醒青楼梦,何必徐娘许目成。
  巧云,锡山人。幼忘其姓,从假母姓金。粤逆之乱,父母陷于贼,匪人诱至沪上,鬻于金妪。及长,艳名噪一时。姬丰神妩媚,态度妖娆,见之不觉为之魂销心醉。居公兴里,室宇精洁,不着纤尘。古沪蕊珊氏识之于庚午之秋,时姬年已二十有五,举止娴雅,无龋齿障袖习,工刺绣,能仿露香园遗制,擅针神之誉。性和而慧,善解人意,劝生勿从饮以伤身,浪游以废日。盖生此时年少兴狂,方溺情酒国,浪迷花丛也。闻姬言,深自敛抑,因谓人曰:“巧云,吾良友也。”后浙东陈某纳为小星,欢爱无间,姬为得所归矣。(红菠阁韵卿内史校字)

  卷下
  沪上近当南北冲要,名公鉅卿,雅流隽士,皆以此为孔道。故富至于万金,贵至于一品,车马盈门,巾裘满座,往来酬醉无虚日,缠头一掷,视千金若寻常。而青楼中人,迩来亦复粗工词曲,喜掉文袋,渐能以诗词与文人唱和。盖必如此,方得为名妓中矫矫者。以故韵事雅谈,亦所时有,其间或以情着,或以侠闻,秀外慧中,迥殊昔日已。兹就所闻者而记之,当亦可于玉麈纵横时,籍供谭柄云。
  前免痴道人,摘《红雪词》题《二十四女花品图》于沪上,名花品评殆遍,画眉楼主复偕同人为《续花品》,盖以杏花时节,春在江南,柳絮风光,踪停沪北。偶然顾曲,曾留佳话于旗亭;不负寻芳,复位新评于花谱。会听声传绿绮,应羞玉貌三千;须知名写红笺,独让金钗十二。《花品》中,以李佩兰为群芳之冠,每姝名下,各缀评语。
  李佩兰:秀韵天成,工愁善病,不求胜人,而人自莫能及。
  朱素芳:幽雅绝伦,脱尽时下习气,洵词史中后来之秀。
  朱凤娟:春山入画,秋水为神,使尹夫人见之,当亦却步。
  胡素娟:风致翩翩,当于古名人画图中求之。
  朱幼卿:歌喉嘹喨,气宇轩昂,是巾帼中其任侠气者。
  王逸卿:潇洒出尘,自是名称其实。
  黄宝卿:雏凤声清,可人如玉。
  朱兰卿:春生桃靥,楚楚可怜。
  朱蓉卿:出水芙菜,凌波微步。
  朱秀卿:摇曳多姿,真解语花也。
  施琴仙:人面桃花,能惊俗眼。
  刘文卿:凤竟随鸦,花甘堕溷,惜哉!
  《续花品》之后,复有公之放所定《丁丑上海书仙花榜》,凡列名姝二十有八人,而以一花比一姝,各区品目,并列评词,沪上之秀萃于此矣。按公之放者,鸳水名流,鸿才旷代,东山未出,北里曾游,欣逢酒地花天,蝶媒忙煞,题到墨池雪岭,虎仆抽来。论者谓似小杜之清狂,而兼大苏之放诞。所定丁丑花品二十八则,以月殿之仙人,拟云台之列宿,各比名花一种,应点顽石之头,并加评字八言,如吐青莲之舌。可谓无语不香,有才皆艳,惟关节所不到,斯品题之得真。斯榜既出,其友西怜玉笛生,谓宜张之北里,永示南针,用志沪上一时名花之盛。而公之放以为浪赋风怀,犹玷圭璧,恣情月旦,恐堕泥犁。且也嗜好酸咸,口味各异,分别妍丑,目力非同,或所见不逮所闻,或挂此偶尔遗彼。虽臣心似水,自知藻鉴无私,然众口烁金,难免萋菲有怨。灾梨岂敢,覆瓿是甘。玉笛生则曰:“否否,斯榜也,取才至公,用心太过。夫平章风月,最嫌颦效西家,流览烟花,尽有记传南部。拔芳名而题雁塔,早夸省识春风,兜绣履而登龙门,聊慰望穿秋水。一时传出,如遍看长安之花,万手胥钞,知腾贵洛阳之纸。”
  一丽品王逸卿,芍药:独擅风华,自成馨逸。
  二雅品李佩兰,海棠:天半朱霞,云中白鹤。
  三韵品胡素娟,杏花:风前新柳,花底娇莺。
  四玲品李琴仙,珠兰:云天气概,冰雪聪明。
  五品逸李宝卿,玉簪:秀韵天成,逸情云上。
  六清品袁月仙,蔷薇:奇花初胎,生气远出。
  七真品胡宝卿,木香: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八时品朱秀卿,杜鹃:铁中铮铮,庸中佼佼。
  九练品朱素兰,蓝菊:蹑迹寰中,举头天外。
  十侠品朱幼卿,蜀葵:珠光射斗,剑气冲霄。
  十一英品朱管卿,茉莉:后来之秀,实获我心。
  十二稚品朱荣卿,牵牛:骈枝并蒂,合璧联珠。
  十三秾品赵文翠,紫薇:瑶台碧日,琼海珊枝。
  十四倩品黄宝卿,木芙蓉:弱不禁风,嫩还怯日。
  十五名品朱湘卿,玉兰:嚼花吹叶,抱月弹风。
  十六俊品吴丽娟,栀子:明漪绝底,清露未晞。
  十七能品朱凤娟,玫瑰:周旋中规,折旋中矩。
  十八柔品周爱宝,山茶:绿水鸳鸯,青春鹦鹉。
  十九幽品朱佩卿,月季:宝鼎香浓,绣帘风细。
  二十丰品朱玉卿,绣球:猴山之鹤,华顶之莲。
  二十一循品沈永卿,凤仙:盈盈秋水,淡淡春山。
  二十二冶品朱素芳,碧桃:碧桃满树,白云初晴。
  二十三姣品陈月娥,荼蘼:超心炼冶,着手成春。
  二十四媚品杨云卿,萱花:花开含笑,草种忘忧。
  二十五腻品刘文卿,夹竹桃:桃李春风,梧桐夜雨。
  二十六腴品汪素娥,石榴:痒堪搔背,痛拟捧心。
  二十七稳品金素娟,蜡梅:好鸟枝头,落花水面。
  二十八豪品陈之香,鸡冠:耳际风生,鼻中火出。
  公之放《书仙花榜》后,则又有沪北词史《金钗册》,乃曼陀罗馆词客所定者也,仿《红楼梦》正册、副册、又副册之例,凡取三十有六人,以为前见《书仙花榜》,明珠美玉,赏识皆真,活色生香,品题绝艳,秋窗多暇,偶触闲情,爰取近时词史,即所见闻,编作三册,入符十二金钗,赞辑六才绮语,其间意见,有与花榜合者,均仍其旧。明知莺花入梦,领略不同,风月无边,平章难当,质诸知音,定能明鉴。
正册:
  清品李佩兰,水仙,自然幽雅。
  华品王逸卿,芍药,风流客,蕴藉人。
  艳品袁月仙,海棠,玉精神,花模样。
  媚品胡素娟,碧桃,用心儿拨雨撩云。
  俊品朱秀卿,山茶,宜嗔宜喜春风面。
  倩品李琴仙,茉莉,脸儿清瘦身儿韵。
  练品朱素兰,玉簪,可喜庞儿浅淡妆。
  侠品朱幼卿,凌霄,虽是女孩儿有气志。
  称品赵文翠,蔷薇,娇滴滴越显红白。
  憨品朱玉卿,绣球,软玉温香抱满怀。
  韵品黄宝卿,芙蓉,娇羞花解语。
  荡品江沁兰,杜鹃,桃李春风墙外枝。
副册:
  逸品叶秀卿,玉兰,体态是温柔,性恪是沈幽。
  幽品李宝卿,山矾,篆烟微,花香细,卷起东风帘幕。
  静品胡宝卿,素馨,门掩清秋夜。
  冶品朱素芳,玫瑰,出落得精神,别样的风流。
  妍品朱蓉卿,樱桃,嫩蕊娇香蝶恣采。
  英品朱管卿,瑞香,年纪小,性气刚。
  稚品朱荣卿,豆蔻,半吐的初生月。
  淡品吴丽娟,栀子,风清月朗夜深时。
  佳品吴小宝,月季,梦不离柳影花阴。
  姣品陈月娥,棠梨,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
  循品朱凤娟,蓝菊,启朱唇语言的当。
  腴品周爱宝,玉竹,一团儿衡是娇。
又副册:
  豪品陈芝香,鸡冠,绣幡开,遥见英雄俺。
  稳品金素娟,腊梅,全不见半点轻狂。
  冷品李蕙芳,红蓼,清霜静碧波。
  柔品朱湘卿,丁香,只将花笑拈。
  雅品朱佩卿,酴醾,宝鼎香浓,绣帘风细。
  欢品杨云卿,萱花,陪着笑脸相迎。
  靓品沈永卿,林擒,明皎皎花筛月影。
  秀品严梅卿,石竹,不识忧,不识愁。
  疏品严杏卿,秋葵,淡云笼月华。
  纤品叶蓉仙,迎春,金雀鸦鬟。
  腻品刘文卿,蝴蝶,游丝牵惹桃花片。
  勇品汪素娥,凤仙,燕侣莺俦。
  此外复有吴兴纫秋居士,用《红楼梦》人名,以比近日名姝,各系前人诗句,借美品花,逢场作戏,亦盛传于勾栏中:
  李佩兰为黛玉,自是君身有仙骨。
  严丽贞为秋芳,曲罢常教善才服。
  朱素兰为迎春,不把双眉斗画长。
  陈月筝为紫鹃,妆成祗是熏香坐。
  杨云卿为可卿,桃花脸薄难藏泪。
  沈月春为妙玉,天女维摩总解禅。
  张雪贞为岫烟,此花端合在瑶池。
  傅月仙为宝钗,芙蓉如面柳如眉。
  袁雪兰为喜鸾,飞燕裙边拜下风。
  李琴仙为袭人,夜合带烟笼晓月。
  朱文卿为晴雯,回头一笑百媚生。
  朱凤娟为春燕,歌曲自绕行云飞。
  王月琴为香菱,莫向春风唱鹧鸪。
  朱玉卿为佩鸾,今年欢笑复明年。
  朱秀卿为探春,流风入座飘歌扇。
  朱幼兰为春纤,纤腰一捻掌中轻。
  周爱宝为五儿,常将白雪调苏小。
  朱湘卿为湘云,只是人间富贵花。
  周二宝为小红,言语巧偷鹦鹉舌。
  傅少琴为惜春,言词雅措风流足。
  朱幼卿为熙凤,侍儿扶起娇无力。
  朱少卿为绮霞,态浓意远淑且真。
  袁月仙为宝琴,举止低徊秀媚多。
  朱容卿为李绮,十三学得琵琶成。
  梅花香里听琴客,有《沪北名花十咏》,则李佩兰,袁月仙,朱秀卿,汪莲卿,朱雪卿,王凤珠,朱佩卿,顾小宝,吴秀宝,胡素娟也。各人俱系以一诗。盖以沪北为烟花胜地,风月名区,佳丽传声,冶游特盛。觞飞白而延醉,烛摇红而荡春。人爱艳阳,居锦绣万花之谷;天开色界,聚楞严十种之仙。则有扬州明月,洛浦神仙。兰为王者之香,纫以为佩;莲比君子之洁,雅合名卿。素心独抱,皎如新月之娟;朱粉不施,擢出琼林之秀。银筝宝瑟,弹来大小之弦;画阁珠帘,谱出凤凰之调。听两行之环佩,卿何来迟;奏一曲之霓裳,我情寡和。洵乎宝玉方其色艺,冰雪喻其聪明矣。梅花香里听琴客,以作赋之华年,为闲情之轶事;重来杜牧,前度刘郎,十年载酒,落魄江湖,五夜征歌,驰情花柳。怅佳人之难得,喜旧雨之重逢。未免有情,纸醉金迷之候;何以堪此,酒阑人散之时。各赋短章,未除绮语,并缀小序,用证情禅。其诗云
  水晶为骨玉为肠,洗尽风流时世妆。
  不独灵心兼妙腕,乌丝阑写十三行。

  二分明月属扬州,箫管当筵未解羞。
  半是聪明半无赖,到无人处学春愁。

  药炉茗碗夜三更,话到沧桑泪欲倾。
  病起自怜容更瘦,多愁强半为多情。

  难将心事托飞鸿,幽怨离愁一日中。
  有约不来灯又烬,自怜团扇骂秋风。

  腰输杨柳脸输霞,斜倚栏干绣幕遮。
  三尺青铜相对影,庭前羞煞碧桃花。

  彩云徐下凤皇楼,生小娇憨未解愁。
  弹到六么花十八,背人佯整玉搔头。

  绰约临风颤翠翘,身轻于燕画难描。
  门前种遍灵和柳,好与萧娘斗舞腰。

  挑灯重续可怜宵,酒晕红添两颊潮。
  就使无情更无语,娇痴意绪已魂销。

  居然巾帼号英雄,豪竹哀丝响碧空。
  弹到四条弦欲迸,乐师新谱永安宫。

  春山淡远蹙双蛾,十二楼开爽气多。
  笑并雕栏携手坐,无聊细数指间螺。
  西冷梦翠生,有《海上名花十友词》,则王逸卿,朱湘卿,朱秀卿,王琴仙,金巧云,朱佩卿,王兰香,花小宝,花多福,胡素娟也。每姝各系一诗,其序云:
  几番燕语,溯来香国之踪;二月莺啼,引入申江之梦。金尊排日,玉树歌春,既接席以衔杯,复命俦而啸侣。杜司勋楚腰纤细,落魄江湖;李谪仙醉眼瞢腾,纵情诗酒。坠欢更谱,久虚十索之词;陈迹都非,不尽重来之感。留印泥于鸿雪,流水三生;题锦字于漏笺,名花十友。就余所见,各缀短章,未免唐突西施,聊以铺张北里。
其诗云:
  一串歌喉韵绕梁,琅琊才调冠词场。
  牡丹祗恐输颜色,况有销魂一段香。
  
  冰肌出水妒凝脂,深锁葳蕤好护持。
  似与梅花比清冷,月明林下最相思。

  盈盈秋水写丰神,宛转娇痴最可人。
  应是碧桃和露种,人间无复此秾春。

  古调高弹擅胜场,文君色艺汉宫妆。
  春阴如梦海棠睡,谁向通明奏绿章。

  一番飘泊溷侯门,昔日青青今尚存。
  秋入菱花香缥缈,愈清幽处愈销魂。

  打叠腰支斗楚宫,含颦无语对东风。
  珠兰结蕊新来瘦,不与伤春病酒同。

  小名曾记大罗天,共奏云璈亚列仙。
  兰有国香争服媚,泥人情绪在眉边。

  宝儿憨笑不知愁,慧质灵心孰与俦。
  豆蔻梢头刚二月,一时红粉让风流。

  名花旧种数横塘,碧玉年华■鬌妆。
  红杏一枝春意闹,已传消息过东墙。

  低拍红牙缓缓歌,眉峰淡扫斗双蛾。
  波斯抹丽凉如雪,赢得幽香向晚多。
  苕上芦林生,又有《花筵十咏》,则李佩兰,袁月仙,花金枝,李宝卿,王二宝,王小宝,冯绣云,沈宝霖,陆云卿,金秀卿也。就中年齿,以王小宝为最稚,而貌亦超逸不群,绮龄媚态,绰约增妍,其诗云:
  盈盈十五未笄时,檀口能歌绝妙词。
  一搦柳腰人窈窕,画眉窗下两相思。
  某茂才,与漱玉同编《申江十美赞》,其序云:
  沽十千以劝客,差幸登龙;评二八之佳人,敢嗤题凤?青衫刮目,肯尚雷同;红粉倾心,尤公月旦。楼畔课诗之会,筵间觅醉之馀,兴遣一时,名标十美。非无抱璞,竟作遗珠,银海难周,金钗受屈。编排甲乙,与卿信笔以涂鸦;量较丹黄,愿客按图而索骏。
赞云:
  秋宵华月,江上明霞。流莺宛转,轻燕飞斜。
  凝脂润玉,暖脸羞花。气英勃勃,自名一家。则袁月仙也。
  初日芙蓉,晓风杨柳。凤目雏鬟,绛唇素手。
  脉脉含情,依依俯首。学得琵琶,左宜右有。则张绣麟也。
  群芳之冠,闻说卿卿。丰姿妩媚,态度轻盈。
  春花竞秀,夏木争荣。千呼万唤,倾国倾城。则花春林也。
  富贵气象,珠馥翠浓。薇花被紫,芍药翻红。
  丰颐满月,笑口迎风。端庄流丽,神在个中。则王逸卿也。
  张家静婉,尺六腰肢。珊珊秀骨,淡淡修眉。
  海棠雨后,篱菊黄时。凝眸含睇,寸心相知。则朱佩卿也。
  姑射仙人,卬须我友。雅淡得中,幽娴不苟。
  梁苑燕归,章台马走。邂逅相逢,骊黄牝牡。则朱湘卿也。
  午晴之初,花韵在坞。落落身裁,嬉嬉口辅。
  环佩轻移,珠玑徐吐。花底迷藏,色飞眉舞。则花多福也。
  二美同居,水月连璧。玉屑纷霏,珠辉清液。
  秋云成罗,春水绉碧。寿阳新妆,梅花点额。则张馥林也。
  司花女子,可爱在憨。辩如陆贾,技并何戡。
  璞玉未琢,智珠内含。齐国美丽,城北无惭。则徐庆云也。
  有美十人,瞥然相见。婀娜柳腰,婉娴蓉面。
  筑避风台,居赵飞燕。何所拟之,幼妇黄绢。则王秀兰也。并沪北一时之秀。
  沈文兰,沪上群芳之领袖也。没后,小影题赠诗词者,不一而足。鸳湖散花仙史首为提唱,一时和者,至二百数十馀首,汇录成册,并摹小像于帙首。顾仙史与姬,固无一面也。巫山神女,本属荒唐,解佩汉皋,尤为杳渺,惟以离魂之倩影,结笔墨之因缘,亦此中韵事也。海昌浣花生特为之作序,骈语雅丽,亟为登录。其序云:
  夫章台柳尽,感攀折于路旁;金缕衣残,惜芳菲于年少。歌离吊梦,惄焉伤矣。矧乃萤火身单,杨花春短,丝难续命,画不招魂。聚红绡之泪,绝少人知;化紫玉之烟,竟招天妒。未免有情,谁能遣此?文兰裔出吴兴,居邻长水。毛女避地,桃叶渡江。作寄生之桑,戴抛家之髻。锦回文而谁寄?袖倚竹以增寒。金樽檀板,红儿记曲之年;钗凤钿蝉,碧玉破瓜之岁。徒令纨扇秋风,阳台暮雨。车乘油碧,冀西陵松柏之缘;被织交红,读南部烟花之记。非其志也,实命不犹。所惜苏蕙工愁,西施善病,海外乏长生之药,人间无不萎之花。偶传响板,犹烦鹦鹉之呼;欲问罗鞋,已醒鸳鸯之梦。此则蘖添味苦,絮受泥沾。量海水而难满情波,散天花而未除结习。怕寻陈迹,锁门巷于春风;定有归魂,响佩环于夜月。呜呼!仆本情痴,慨美人之竟逝;卿真命薄,问知己其云谁?则有散花仙史者,本鸳湖词客,作虎阜寓公。伯乐群空冀野,兴公名噪天台。杜牧扬州,寄情风月;士龙洛水,溺志词章。觅得拈花小影,慰羁旅之相思;吟成题叶新篇,增燕莺之声价。韵事争传艺苑,美谈流播寰区。结因缘于剩粉零香,和诗云集;署姓氏于裙边袖角,名士风流。神传阿堵,无环肥燕瘦之嫌;韵角尖叉,极谢草江花之妙。共得诗若干首,将汇刊之。联珠和玉,有句皆仙;剪翠刻红,无词不艳。蛮笺十样,吊洪度而裁诗;顽石三生,为崔徽而作传。
  朱湘卿在沪,艳名噪于一时,所往来者,皆文人才士,赠答诗词,几盈箧笥。苕溪听雨楼主人,赠以七绝十章,其序云:
  湘卿词史,系出彭城,世居虞麓。晓风杨柳,解按新声;初日芙蕖,自伤丽赞。固已容成妒影,婆律输芳已。仆黏馀泥絮,常怀秋水之心;飘逐波苹,怅隔春风之面。南沙侨寓,北里寻芳。门叩枇杷,鹦哥报客;香搴蓄芷,凤子依人。怜瘦骨之珊珊,结深情于叩叩。戏簪翠羽,陈思之枕留香;待聘珍珠,季伦之园未筑。信乎幽兰抱艳,空谷流芳;悲兮芍药将离,征车又促。子夜之歌才罢,申江之楫来迎。仆本恨人,肠断骊歌一曲;卿须怜我,魂消明月三分。莲菂有心,更谁分苦;杨枝无力,只解牵愁。此日赤栏桥畔,爪印双寻;他时黄浦江头,离情重诉。芜词略赘,感渭何如!
诗选四绝句:
  秋千架下记芳年,家住华鬟第一天。
  碧玉小家浑不似,玉真风格本天仙。 

  清流叠嶂净飞尘,真个桃源别有津。
  郎自爱山侬爱水,一帘花影两闲人。

  背人斜立理熏笼,无限离愁不语中。
  鱼魫移栽须护惜,为卿把酒祝东风。

  去年苦忆到今年,今日牵衣更黯然。
  何似相离不相见,省挥别泪到樽前。
  红芙菜仙馆主人,风流调悦士也,至沪与湘卿相识,佳日良辰,辄相过从。以湘卿态度娴雅,有大家风,临别填新词四阕赠之。其序云:
  湘卿词史,年华碧玉,擅画双蛾;才调文君,羞吟团扇。倚遍楼头玉笛,不复春愁;吹来江上西风,偏增秋怨。仆也行将小别,魂消客子之槎;偷敩蛩鸣,愧乏江郎之笔。此际秋深南浦,征雁先催;他时月冷邗沟,离情何诉?谱小词四阕,鸿爪且留,想潭水千寻,芳心相证云尔。
  词云:
  秋萤寂寂,秋风瑟瑟,便何处旗亭画壁,偶来月底。偶做吹箫客,那要销魂今夕。 半卷帘栊,依约广寒清绝,正琐阁馀音未歇。翠袖轻盈,斜凭阑干立,惆怅银河咫尺。
                         调寄《明月逐人来》
  凤髻慵梳初睡起,魂梦沉沉知也未。舞云歌雨不胜愁,篆烟腻,蛩声碎。一点芳心因甚瘁? 霜裹月中谁并比?妩媚天然娇引妮。回眸一笑尽无言,金钏曳,银筝倚。曲罢悄呼添半臂。
                         调寄《天仙子》
  征衫泪渍,青楼梦断,甚而今憔悴潘郎鬓。磨盾心情偏耐煞,请缨无分。且消凝燕娇莺俊。
 汉皋解佩,竹西顾曲,记从头,十年馀恨。一楼情丝,又牵系相思方寸。谱新词,漫寻鸿印。
                         调寄《解佩令》
  万里蟾光清切,一曲骊歌凄咽。宛转秋心惊客袂,漠漠海天云阔。千古最伤情,好景遍教离别。 百种相思谁识,剩有回肠九折。话到无声相看处,翻羡飘零落叶。回首是天涯,寂寞二分明月。
                         调寄《离亭燕》
  李佩兰,沪北名妓之冠。所居为媚香楼,陈设精雅,帷帐尊彝,淡然入古,四壁多粘名人题咏。与沪上缕馨仙史往来尤密,时小宴其家。每当名花初放,佳茗新焙,辄招之往。曾有《媚香楼夜话,赠主人李佩兰》一律,始知情之至深而至清也,是真善用其情者。诗云:
  暗翦秋波鬓亸云,江南重见李香君。
  梅花骨冷蜂难近,兰蕊香清麝不熏。
  妆罢倩谁调锦瑟,酒阑闲自整罗裙。
  倾谈我亦浑忘倦,共拨红炉到夜分。
佩兰在沪,以平话养亲,不染风尘结习。晋省赈饥,佩兰创捐佛饼三百枚寄助,不署姓名,尤称义侠。鸳湖词客赠以二绝句,并称之曰“贞义”。诗云:
  空谷幽香第一花,每将哀怨托琵琶。
  春风俗煞闲桃李,独抱冰心立水涯。
  
  移粟河东悯荐饥,芳名不使世人知。
  峨眉倘有监门例,郑侠图应上玉墀。
  近时青楼中,娴翰墨,工诗词,足与名流相唱和者,当以陈玉卿为巨擘。玉卿于韵语,若有天授,每对客挥毫,不假思索,其词锋犀利,尤能为客解围,不数谢道蕴施青纱步障也。与缕馨仙史往来尤密,每逢树色侵帘,花香入牖,辄招缕馨仙史至,茶熟香温,泊然相对,每得佳句,密咏低吟,以为此乐神仙不啻也。曾三叠前韵寄怀缕馨仙史云:
  画楼春锁怨芳时,烦恼多于十丈丝。
  只有鹦哥能解意,口传红豆念新诗。

  小院沉沉漏滴莲,一帘香雨湿花田。
  比来春恨深如海,悔作鸳鸯不学仙。
玉卿诗既出,诸名士和者如云。乌戍沈壬林和诗云:
  人为春忙有几时,东风吹得鬓如丝。
  自知未醒樊川梦,犹咏青楼赠答诗。

  记得扁舟唱采莲,秦淮风景竟桑田。
  而今歇浦留风月,赢得诗名便是仙。
鸳湖瘦腰生,卧病兼旬,愁怀莫遣,偶见玉卿诗,雒诵再三,觉一种清隽之气,沁人诗脾,不觉霍然,遂以玉卿诗,比之陈琳一檄。一时词林,传为佳话。
  陈玉卿,扬州大家女,标格是莲花出水,美冶绝伦。年十九,椿萱并谢,遭家多故,遂落平康籍。丁丑春间,申江小住,初未知名,一经缕馨仙史品题,声誉渐噪。苕溪花月吟庐主人,偕友人往访,见其习礼明诗,自不可作路柳墙花一例视之,爰填《潇湘夜雨》一阕贻焉。其词云:
  竹影当窗,柳枝笼月,杨州依旧风光。名花资格本端庄。姿致嫩,晤言自暖,眉目秀,不媚生香。原来是瑶宫仙子,品异群芳。 咏絮才调,簪花手笔,都属精详。试吟新诗句,更复悠飏。声细细,歌吹玉管,意可可,人说金娘。从今早破青楼梦,莫错过情郎。
  朱逸卿,沪上群芳中之矫矫者也。为坐花醉月生所眷,赠之新诗,缀以小序,其序云:
  今以缔新缘于条脱,还疑仙子多情;演旧梦于梅花,难禁逢场作戏。而况邮亭破寂,调拨相思;幕府偷闲,郎非薄幸。系两心兮脉脉,隔一水之盈盈。未免有情,谁能遣此?余夙有情缘,最怜花命。挥金买笑,未遇娉婷。倚玉生春,相逢邂逅。使君有妇,思乞梦而微兰;小姑无郎,俨咏诗而赠芍。抛来红豆,顾曲则我愧周郎;弄去青梅,怜才则卿同卓女。毕竟天涯沦落,同病相怜;尚期秋月团国,前因早证。落尽江州之泪,缀成巴里之音,聊寄殷勤,藉申倾慕。
  诗云:
  邂逅相逢笑语亲,如卿雅谊迥无伦。
  绿窗剪烛留清福,红袖添香证夙因。

  觌面有缘情易密,相思无计事难真。
  甘心落拓风尘里,且把知音托美人。
  润宝校书,旧住南湖,今居北里。丰姿绰约,刚逢碧玉之年,心性聪明,惯写红笺之句。祗以生来薄命,苏若兰织锦无缘,谪到尘寰,朱淑真断肠有集。曾作《闺情》十绝,风流旖旎,传诵一时。聚星吟社寄庵主人游沪,与姬相识,未亲芳泽,先诵瑶华。知其空谷徘徊,绝少听琴之侣;春江飘泊,谁为打桨之人。因闲情而触绮思,遂有赠章。流御沟之桐叶,今朝己睹题红;问门巷于枇杷,他日还当访素。其诗云:
  萍蓬飘泊欲何依,不爱红衣爱素衣。
  花下闭门闲觅句,任他蜂蝶隔墙飞。

  苏小风流少嗣音,偶从锦字见芳心。
  不知潭水留情处,可与鸳湖一样深。
  黛香校书,亦众香国里之妙人也。系出安定,籍隶姑苏,业托管弦,性耽翰墨,游踪所至,沪上居多。侣云内史与之相识既久,两情益亲,花朝月夕,暇辄往访,诗酒流连,有同良友。壬申话别后,姬遥寄以诗,有“仙凡身世隔蓬壶”句,识者知其不祥。是年季秋,决计从良,不图飞絮之肩才卸,落花之劫遽逢。三月沉疴,人随春去,十年旧侣,悲从中来。侣云作诗吊之,今录二绝句:
  回忆云英未嫁秋,几经翦烛听新讴。
  琵琶一曲歌三叠,绝胜当年菊部头。

  卷帘愁对月轮孤,玉碎香消可奈何?
  剩有吊卿诗句在,墨痕搀入泪痕多!
  朱雪卿,姿态绝媚,在虞山时,才名大噪,一时无两。继来沪上,亦复车马盈门,所识皆名下士。鉴湖渔隐,久耳其名,尝以不得觌面为恨。丁丑秋间,薄游申浦,半痴道人招饮于胡宝卿家,与雪卿家仅隔半垣,倚窗凝睇间,适雪卿晚妆初罢,梨腮带晕,风致欲仙,不觉令人心醉。因诵白乐天“墙花拂面”之句,率成四绝,以志思慕:
  楼头杨柳认依依,酒半醺时星半稀。
  明月多情来隔院,送将倩影入罗帏。

  虞山旧是女儿家,碧玉芳年未破瓜。
  见客羞将名姓问,低鬟敛袖弄琵琶。

  旧地重临感不禁,当年鸿爪费猜寻。
  应知一样怜花意,移到君边分外深。

  若非石上记前因,底事相逢笑语亲。
  弱质临风裙欲绉,悄回星眼暗窥人。
  沤钵罗花馆主,与如意校书相眷,别后赠之以诗,其序云:
  十年京洛,未忏疏狂,一觉扬州,虚传薄幸。新声小部,大道狭斜,历历销魂,悁悁欲涕矣。如意都知烟视媚行,含睇宜笑,人如花瘦,意比云痴。羞姹女之数钱,不工侧艳;体文园之善病,尤慎风情。嗟乎!望天涯之芳草,秋士心悲;感迟暮于华年,春人命薄。短长离合,去住因缘。尽教北里浮沈,慎勿鸳鸯浪宿。寄语东风抬举,要知凤鸟曾栖。
诗录二绝句,其一云:
  芙蓉脂肉柳丰神,搓絮团花别有春。
  万事从来如意好,但呼名字亦宜人。
其二云:
  烟散红楼玉枕凉,衫痕空抱麝兰香。
  从今黄浦江头月,夜夜还来照断肠。
  碧湘秋梦词人,今之风流教主也。曾游沪北,与桂卿诸校书,素皆相识。谓自申江浦上,丁字帘前,有梦皆香,无宵不醉。抱二分之绮恨,消万种之柔情。种南国相思之豆,都是愁苗,开西天称意之花,未空色相。秋波证佛,春梦呼婆。别后邮筒远递,时至镜台。有《寄怀桂卿校书》六律尤佳。诗云:
  樱桃花下叩朱门,小别江南恨莫论。
  无可奈何空握手,不曾真个己销魂。
  春风杨柳人千里,秋雨蘼芜梦一痕。
  犹记画楼西畔月,更无人处与温存。

  春云一点护灵犀,人在芙蓉别院西。
  翠箔虾须眉月小,碧纱蝉翼鬓云低。
  飞龙乐店输金屋,走马兰台感玉溪。
  试向莲泾停画舸,鸳鸯卅六未双栖。

  碧天如水夜吹箫,恐有真灵跨凤邀。
  秋月一丸神女魄,春云三折美人腰。
  梅花玉笛声声慢,莲瓣金钱步步娇。
  漫把深情传昵语,阿侬肠断可怜宵。

  江湖憔悴一青衫,骨傍桃花死亦甘。
  碧玉华年刚十五,青溪小妹又行三。
  琼枝照艳朱颜晕,翠被迷香绮梦酣。
  好向人天寻玉杵,蓝桥烟月许重探。

  茜纱如梦雨如尘,窣地湘帘锁绿春。
  寸管自修香国史,万花齐现女儿身。
  新声乍听歌欢子,故事还看衍秘辛。
  吩咐云鬟勤捧砚,红笺小字写真真。

  灯前话别意无聊,枨触离情柳万条。
  红豆已随名士老,碧云空望美人遥。
  眉如天上初三月,家在江南第六桥。
  回首可怜秋梦远,昊娘水阁雨潇潇。
  《惆怅词》,吟红词馆梦环生乙亥夏仲作也。时共传彭城女史将适人,犹以讹音置之,今则实有其事矣。人去楼空,益增怅惘,爰成《惆怅词》六首,以示同志。按彭城女史,或即朱湘卿校书。特湘卿于戊寅之夏,始嫁浮梁商人,此或传闻之误欤?或曰所咏是朱雪卿也。诗具录如左:
  曾记寻欢倚玉鞭,旧时光景太缠绵。
  妥娘性格柔偏好,宜主风神秀更妍。
  啮臂盟香烧几炷,定情诗句咏千篇。
  鸳鸯誓守双飞愿,不羡蓬壶作散仙。

  欢场浓处恨缘悭,惆怅春江放棹还。
  仙洞花迷三里雾,巫云梦断万重山。
  寄来别泪缄罗帕,改就新名忆玉环。
  一自韩郎归去后,柳枝重被路人攀。

  请待何曾诳季魄,断肠忍见尺书来?
  此身自恨无鸳翼,非偶终须怨鸩媒。
  精铁虽镕难铸错,心香未烬岂成灰。
  可怜彩凤随鸦去,十斛明珠换不回。

  话到分飞一黯然,银河从此隔婵娟。
  无筹可证姻缘牒,有石难填离恨天。
  蜡烛偷垂三寸泪,瑶琴怨写七条弦。
  漫漫愁绪深如海,题遍王家九万笺。

  罗敷浪说嫁王仁,赢得尊前百感身。
  红豆新歌吟子夜,绿阴恨事记残春。
  潘郎颜色愁中老,崔女音容梦里真。
  旧日碧栏携手处,一番回首一悲辛。

  恶抱千端不自持,甘随莲座忏情痴。
  疗愁愿乞姮娥药,惹恨频牵织女丝。
  弱絮沾泥空感我,落花堕溷总怜伊。
  消魂事业伤心内,正在司勋访旧时。
  某姬,北里之尤物,解吟咏,工笔札,色艺俱绝,名噪一时。某公子慕其名访之,适晨妆未竟,有馈肴核者,评来持帖乞覆,姬因倩公子捉刀,作书致谢,公子书曰:“蒙赠肚肺一碗,只收谢谢。”姬阅之续曰:“不知心肝又在何处?岂同叔宝耶?”妙语双关,率尔濡毫,具见灵心慧舌,公子因叹服不置云。
  张姓,某洋行之司出纳者也。年已不惑,虽鬑鬑有须,而仪观殊伟。少时橐笔远游,曾为人幕宾,年来弃而学贾,操奇计赢,亿无不中。悦一粤妓巧姑。郎本张星,妾如女宿,神仙眷属,好合良殷。巧已誓以白头,张亦诗题红叶,徒以迎归有日,而脱籍无赀。兼以张平日亦小有亏空,百尺债台,行将独上,筹思乏策,好事多磨,遂仰药死。巧闻噩耗,知张之为己,亦吞阿芙蓉膏,冀以相从地下。鸨母知之,立施救治,得以缺月未沈,而秋花复绽,不至携手于夜台。呜呼!巧既愿以身殉,则兹虽偷息人世,必非素志。韩凭蛱蝶,香冢鸳鸯,复见于今日矣。
  小游仙馆女郎,曰金珠,年十五有馀,明眸皓齿,善睐流光,眉目轻盈,腰肢纤亚,居然绝好女子。其母亦半老徐娘,学馀杭仙姥,临歧设肆,供养烟云。姚三,粤无赖子也,过而艳之,以为是虽碧玉小家女,而楚楚娟娟,真玉人也,不觉思问桃源,愿为渔父。癫虾蟆妄想天鹅肉,曲里中人,一时咸传为笑柄。
  吴门顾某,富甲一乡,发逆踞城时,挈眷避居沪上,与某校书善。校书有母,倚女存活。畜得缠头千馀金,思得一佳婿,为终身计。苏垣既复,校书知顾丰于产,愿为房老,并将私蓄付顾,顾要其偕返苏省。嗣以妻特奇妒,许回苏后,专人来接,校书以顾有割臂盟,深信之。越一年,雁杳鱼沈。母劝其另择佳耦,校书曰:“儿之忍耻而为此者,徒为北堂甘旨耳,非真博夜合欢也。今既许身于人,又从而悔之,人其谓我何?”遂偕母回苏觅顾,叩其门不纳,乃阴伺之,遇顾于道,前问起居,转遭白眼。校书始大悔恨,跃赴清流,母见之,亦相从地下。顾犹碍于其室,不为棺殓。逾年顾妻卒,病时多谵语,顾子获隽入学时,见有二女隐随其后。然则一缕香魂,尚未泯灭,吁其危己!
  金某,鄞人。年尚雏,初历章台者也。眷妓德仙。德仙,籍维扬,意殊落落,异吴中人缠绵旖旎,盖习与性成焉。两月馀,买笑钱约三百圆。花丛始历,不知窟可销金,以为锦掷缠头,虽坠鞭公子,走马王孙,莫能望其肩背。而德仙落寞特甚,盖以金面麻而黑,貌实不飏。德仙谓:“人生贵及时行乐,虽金多如季子,亦难甘此面目,与同衾枕耳。金银我所固有,嗅之不馨,握之辄冰,何肯以此易彼哉?”一夕漏三下,金归途遥远,且鱼钥重关,拟将寄宿,两有成言。逾时客至,德仙悔前约。金以为见金,夫不有躬也,谓德仙曰:“卿能图今夕之欢,以遣良宵风月,中秋节届,当薄具二十金,聊助花粉费。”事终不就,期诸异日。诘旦洞房春满,乘兴而来,仍复败兴而返,早已愤火中烧。阅三日,瞰亡而往,则德仙正与某客并肩交股,客固美少年,翩翩浊世佳公子也。金相形见细,因悟德仙奚落之由,搅镜怀惭,急袖金往偿花债曰:“今已矣,繁华梦醒矣!”除夜度资外,备犒使洋四元,例房中仆妇,与堂外纪纲,瓜分各半。德仙统给臧获,另嬲金畀洋四元,金未应,德仙曰:“而娘节费金,尚需与汝索逋耳。”金曰:“汝鸳梦同人,而蝇头逐我!当夜与修容卫玠,兴狂欲绝,此款己同落花流水,一笔勾销矣。”妓无言,遽披其颊。沪俗素深恶此,谓非吉征,金邀多人与议,德仙匿不与面,鸨请肆筵谢乃了结云。个中闭门羹之况味,乃如此哉。
  林爱官,白门人,本良家女,幼失怙恃,为其恶戚陷入青楼。年二十徐,风格温重,寡言语,不喜妆饰。与长安雍生遇,一见如故,遂私订嫁娶。雍故莲花幕下之翩翩书记也,然力绵薄,势不能为之脱籍。荏苒数年,雍不能去林,林亦不能离雍。雍之同事陈生者,素挥霍,悦林之貌,求通燕好,不可。强以鸨母之命,林不能却。比入帷,林扃户出刃,向陈长跪而请曰:“妾本薄命,生死不足重轻,所以苟延有待者,以虽隶烟花,尚复贞一。君家拥花围柳,何处不逢佳丽?若必欲挟制以言欢,则欲污吾身,请污吾刃!”言讫,刃置于妆台。陈哑然曰:“予固知尔之钟情于雍,然其力之不济奈何?”曰:“不济则以死继之!不然,怀此刃何为者?”陈乃慨然曰:“尔识雍,予岂不识雍哉?”于是启户遽出,连夜挟雍至林所,出所带金条脱两枚付鸨母,而谓之曰:“林不尔向矣。舍女而取金,尔之见机也如其不从,易观此刃!”鸨母无奈,遂书柬归雍。同人艳其事,书联而赠之日:“果然匪我思存,一段姻缘完白刃;真个为人作嫁,千金声价赎青楼。”是真勾栏之佳话也。世竟有此人,吾愿铸金事之矣。
  梁溪某生,与凤丽仙词史昵。丁丑四月,词史于归某氏,以书别生,生旋有答书,姬读之,啜泣竟夕。其书词句哀怨,缱绻多情。姬固为此中翘楚,所居为留莺阁,雾幔云窗,备极绮丽,门前车马,络绎不绝。先嫁一日,友人私往访姬,于镜奁旁得是书,因传于外。其词云:
  某顿首奉书于丽仙贤卿妆次:
  窃某半生潦倒,一介寒酸。学平子之工愁,慕司勋之选梦。作闺中牛马,敢云天性风流;艳世上鸾凤,未免逸情云上。前者寻春北郭,访艳南都。攀堤柳以销愁,采灵芝而药病。云情雨意,未免先含;钗影珠光,祗求独喻。方谓负冬郎之癖,月必羞圆;乏子建之才,花难索笑。而乃众香国里,忽遇真真;群玉山头,得盟燕燕。余怀缱绻,卿意缠绵。锦未掷夫缠头,丝早征夫系足。芙蓉叶底,花许同心;豆蔻梢头,鸟看比翼。所恨好事多磨,爱河易竭。荷仙娥之宠,曾获追随;回游子之车,偏伤离别。从此云天渺渺,月海茫茫。小影如花,梦栏杆兮午夜;柔情似水,怅环佩之丁冬。青鸟不来,红鸾竟杳。谁能遣此,持湘管以怀卿;无可奈何,忽琼函之示我。跪披竹素,一切周知,细绎兰言,百端交集。何来李子,搅香国之姻缘;幸有杨枝,解玉台之寂寞。卿则悬宣夫人之绛帐,愿荷栽培;我则乏卫洗马之清姿,过蒙推许。徒增惆怅,弥感殷勤。爰承香谕之谆详,勉录理词而进献。先容无物,曾将末技酬知;后会有期,祗乞芳心许可。此日临窗写翰,和阳春白雪之吟;他时对镜开奁,留明月清风之感。予情如此,卿意云何?所言求凰有主,射雀开屏。固知舞席繁华,不是留莺之地;即使欢场热闹,本非栖凤之乡。苟非及早回头,难免将来失足。然恐当年魏女,误嫁秋胡;旧日王孙,未逢司马。怜小青之薄命,蕙质沈埋;伤婕妤之工愁,花容狼藉。身居局外,心系局中。好景易蹉跎,莫致题纨织锦;名花宜供养,岂宜堕溷飘茵!若能金屋深藏,绛纱永护,此则欣美人之有托,对月心祈;怜公子之无缘,闻风愿慰者矣。书中怜我痴愚,蒙卿慰藉。谓寸衷之不改,当佳偶之可寻。抑知某夙秉痴情,解怜者少;徒含密意,知意者难。已失东隅,难期后效。从今恋楼头弱柳,永含脉脉之愁;鄙路侧闲花,不作非非之想。怒击三生之石,恨缘会兮终虚;浓熏百和之香,叹恩情之中阻。欢悰乍间,香誓旋渝。徒教怅望银河,灵难倩鹊;分离玉镜,梦不乘鸾。抛红豆以无聊,怅紫烟其欲灭。犹幸有琴仙词史,性情相似,旦夕可亲。无殊解语之花,愁悰可诉;倘比忘忧之草,恨绪同倾。然虽对可儿,难忘淑质。眉蜂乍破,梦毂旋萦。嗟人去之难留,望月明而空怅。将此日放金陵之棹,水远山遥;倘他年寻赤水之珠,红颦翠恨。事已如此,计无复之。惟祈玉体自珍,芳姿无恙。枝荣连理,永赓白首之吟;花号宜男,早荫朱衣之贵。毋违夫子,勿念鄙人。某今蜡泪已干,无奈勉呈草札;卿若蚕丝未尽,何妨再寄梅枝。
  此书传诵一时,青楼中藉为嘉话。
  桂珠校书,沪北才媛,所著小词传诵人口,勾栏中女青莲也。一日春酣,花醉词人访桂珠校书于秋月春风馆,甫入门,见其磨墨伸纸,振笔疾书,略不点纂,盖方作函与所欢也。取而阅之,虽未能剪裁工整,雕琢精妍,然其命意所在,觉一缕情丝,沁人肺腑。堂堂七尺躯,不能识一丁字者,犹且指不胜屈,教坊中得之,已觉罕有为匹矣。此不独为风流佳话,添一点染,且以见申浦一隅,无奇不有,安得使秦淮花榜,独擅盛名于当日哉?其书云:
  睽才数日,恒比三秋,每忆芝仪,殊殷芹愫。比惟禔躬安燕,玉体吉羊!辱荷知音,定符私颂。窃思形骸虽隔,肺腑应通。寤寐怀思,只觉宵长梦短;日时肠转,频添旧恨新愁。怅一水之潆洄,暮云春树;幸千潭之同映,秋水蒹葭。回思烛剪西窗,樽盈北海,开奁梳洗,深浅烦君,下榻绸缪,温柔许我。觉此际之情投,非寻常可言喻。何意床冰鲜食,忽抱薪忧;遂使水远山遥,竟回梓里。伤心话别,犹蒙青眼于东君;无计款留,空望绿波于南浦。言念及此,歉仄奚如!所幸鸿毛遇顺,归舟定获平安;遥稔凤侣言欢,鼓瑟谅偿饥渴。在君子文园偶染,明知勿药早占;在薄命尺素未通,终觉倾葵莫诉。迟迟长夜,几度扪心;霭霭停云,频经搔首。秋月春风之馆,门设常关;桂香珠影之中,径缘不扫。倘使霍然全愈,务乘雀舫以来游;如其夙恙未痊,恳擘蛮笺而赐惠。轻寒薄暖,适体为佳;语短情长,加餐努力。总之离愁满腹,直教翰墨难宣;尚祈洞鉴寸心,诸仗海涵无既。
  巢荇阁主《记彭城姬轶事》一则,盖冀作清夜钟声,使磨白璧之瑕,而出青莲于淤泥也。彭城姬,少为贱妓,等诸桃奴菊婢之流耳。流转沪滨,倚门卖笑,态既妖冶,性复流荡,无赖子咸乐就之。年馀,积赀数百金,遂弃而之他。僦屋兆富里,前之无赖辈,各相率谢去,与之游者,半多文士。然姬殊郁郁不乐,谓容成秘术,无所复施,人生行乐之谓何?因观剧金桂,悦一梨园子弟霞水生,多方勾致,真个魂销。半月馀,而霞水生力不能支,因说姬曰:“我辈旗鼓相当,久已厌为壁上观矣,不若别树赤帜。”遂举同班之乌孙公子以应,于是长枕大被,作团圞会焉。又恐事露,密令小鬟阿大,另营金屋,阳为婢之所欢,其实阴为己谋。每于灯烬酒阑,曲终人散之后,辄约两人登场演剧。古有摩登伽,斯近之焉。是亦名花之玷也。
  优人李吟香,一字峡山,武林人,而本籍则姑苏也。为金玉班中名旦,色艺双绝,所演昆戏,如《乔醋》、《佳期》、《思凡》,徽戏如《胭脂》、《拾钏》,花鼓来唱等剧,最为擅场。当氍毹甫上,千娇侧聚,百媚横生,即京旦亦所不及。卸妆后,则举止大方,绝无优伶习气。兼以一无嗜好,事母极孝。与弟兰亭,出赀新建屋宇,同室而居,颇称友爱。性高傲,守身如玉,不善逢迎,不计钱财,富贵不足动其心。遇诚笃之士,喜为结纳,与《品花宝鉴》中之袁宝珠、苏蕙芳,可相匹俪。优伶而知孝友者,亦罕见也。不可湮没,故特志之。
  灵芬馆主诗云:“漫拟留宾投辖饮,岂知慢客闭门羹。”狭邪之游,以欢娱始者,必以怨恨终,金尽裘敝,遂为此辈所白眼耳。况复其弊犹不止于是也。有纪恨词人,前后《纪恨词》三十六首,缕陈事迹,自讳姓名,味其词意,大抵贮来金屋,而忽隔蓬山,且也缘订三生,居依十载,蚌怀珠而结孕,鸳刻牒以成盟,乃犹复一朝相弃如此,然则此中人固可恃耶?其前所述云:
  以楚馆之名姝,作潘郎之簉室,亦既如胶如漆,从无浪蝶闲寻,有日有年,早绝狂蜂过问。乃者豺狼数辈,虺蜴为心,偶见绿珠,竟欲居之为奇货,妄思红线,公然挟出以私藏。犹复诬人暖昧,诳女轻狂,黑白混淆,究竟难逃乎棘木,是非倒置,终当定谳于琴堂。惜乎小女子,蕉叶有心,杨枝无力耳。兹者仆为妾累,妾为仆羞,两地情怀,唱断郎当之曲,三生缘分,空吟懊恼之歌,未免有情,谁能遣此!
  观此则男非薄幸,而女实负心,否则百年伉俪,万死相随,岂外人所能间欤?其后所述云:
  人生行乐,难禁赠芍采兰,我辈钟情,不忍焚琴煮鹤。仆沪江下士,书剑飘零,谣诼纷腾,情词伤痛。则有空中楼阁,平地风波,毁我室家,逞其伎俩。谋成秘计,大都鹦鹉之禅,下得官符,不是鸳鸯之牒。想当年海誓山盟,尽天伦之乐事,叹今日鼠牙雀角,极人世之伤心。大丈夫能屈能伸,夫何患乎虎噬,小女子忽三忽二,恐难免其鲸吞。触哀弦于旧轸,侬亦情狂,戒覆辙于前车,卿休放诞!
然则娶妓者,其能卒全始终乎?好狭邪游者,当以此为当头棒喝!(红蕤阁韵卿内史校字)

  〖注:■,上髟下委,■鬌,发貌。〗


  海阻冶游余录 清 淞北玉魫生 撰

  曩沪上缕馨仙史,有《拟刻春江花月志启》,原思广为网罗,以张艳丽,后卒无好事者赞成其事。盖以沪北一隅,楼台到处,烟月无边。霓裳罢按,群夸十品之仙;鸾镜初开,齐斗双鬟之影。凭阑凝望,过市招摇。虽分声价之低昂,各擅风花之点染。所惜绮红丛翠,未加北里之评;徒令艳蕊娇花,莫贵东风之价。故欲征同人之著作,邀名士之品题,志彼遗闻,编成佳传。庶几板桥艳迹,恍疑留影于惊鸿;画舫清游,并可按图而索骥也。余于去沪后,摭拾所闻,登诸附录。顾时有此中人从沪上来者,茗谈酒战之馀,间述绮游,缕言韵事,随得随书,不复诠次,其亦可作寻芳之梦,而惧贻溺志之讥者乎?
  王爱宝,琴川人。年二十许,貌既娟秀,性复温婉,且善琵琶,工词曲,固青楼中姝丽也。自幼失怙,家赤贫,为邹姓养媳。邹固宽裕,常以钱米周恤其母。因兵燹失散,流落为娼,实非所愿,每语人曰:“随风花柳,终无久恋之情。老大嫁作商人妇,是可悲已!”屡致函其母,若得前夫邹某,收侍巾栉,侍奉庭帏,使稍报昔日济吾母于涸辙之恩,愿亦足矣。每与言及,泪若涌泉。虽日在绮罗中,如居荆棘。邹固世家子,近年作贾获利,复置田园,闻女耗,不屑再谐鸳侣,故知之,亦不通音问也。数年间,邹连娶三妇,俱赋鼓盆,遂思均非佳偶,乃念及前烟,嘱女母至沪一舸迎回,以毕素愿。夫沪地岂少富商贵介哉?一丝既系,历劫不忘,竟能念前时聘定之缘,而报昔日济母之惠,何图于北里中靓之,吾见亦罕矣。
  沈宝玲,时下名校书也。吴门人。甫在髫龄,即遭赭寇之乱,转徙至沪,鬻于章台。及笄,云鬟星靥,倾倒一时。精于北曲,得燕市名优秘传,声圆如贯珠,清如戛玉,若令倾耳听者,魂销心荡。寓沪之西公兴里,枇杷门巷,宾客如云,酒局歌场,以无沈姬在坐不欢也。姬才艺既绝,而心志尤高。以善歌曲,工琵琶,改业弹词,易名月春,登场说法,一市皆惊,无论识与不识,咸啧啧赞美,几为举国若狂。藕香居士,初遇之于惠卿校书席上,叹其艳若芙蓉,娇如桃李,名下洵无虚焉。即席赠以一绝句云:
  高卷珠帘对夕晖,琵琶一曲理朱徽。
  巧翻新调停云后,百转馀音玉屑霏。
姬解音律、颇识字,喜与文士谈。闻后归苏台,择人而事云。
  文兰,姓沈。广陵良家女子也。父母均殁于赭寇之乱,为人所绐,遂隶乐籍。姬姿容美丽,秀慧罕俦,而性尤豪爽,不染章台积习。僦屋沪北,门无杂宾,往来皆风雅士,非所属意,虽鹾茵纨袴,摈之户外,勿得一见颜色也。楼三楹,颜曰贮月,疏窗四敞,夏秋延爽为宜。古越七十二湾渔隐,与之交最昵且久,啮臂为盟,月夕花晨,时相过从。然必发乎情,止乎礼,未尝及乱。无何以事别去,雁札鱼书,常相邮递。继有远行,音问遂隔。姬既堕风尘,时郁郁不乐,而风月场中,率多浮浪子弟,绝少可委身以事之者。积久遂成心疾,缠绵数月,竟赴泉台。时生以事勾当至沪,不谓崔护重来,而玉箫已化,巢痕如故,风景全非,不禁惆怅无已。鸳湖散花仙史,曾得姬之小像,题诗首唱,缠绵徘侧,一往情深。一时继响者如云,袖角裙边,姓名几遍,亦青楼之佳话也。渤海小停云馆主诗云:
  珍重崔徽画卷存,美人香草赋招魂。
  劳他名士生花笔,赢得青楼姓氏尊。
文兰固为沪上勾栏翘楚,几于无美不备,含嚬巧笑,善病工愁,每喜与文人学士游,情词婉雅,韵致幽娴,有飞鸟依人之态。好事者绘素心兰长帧贻之,而摭玉溪生句为瘦沈句十章,补题其隙,亦可称一时韵事云。
  巧仙,吴门人。虽尤物亦祸水也。出自良家,知书识字。先嫁一士人,伉俪相得,家虽贫,而花开月上,情话缠绵,其乐有甚于画眉。不料未一年,夫以废疾殒。阅二载,姬年已二十,有诱之者,始入勾栏,一时艳名噪甚。初居小东门外,小筑三楹,居然幽雅。由此枇杷门巷,杨柳楼台,宾从如云,允称极盛。无奈驹光易迈,马齿待加,转徙至双顺堂中,依人作活。顾徐娘虽老,而三分丰韵,尚堪为姊妹行中领袖也。阅七年,乃嫁顾某。股钗分燕,破镜离鸾,又三年而顾卒,巧仙年已三十矣。自顾卒后仰屋而居,不能自存,未甘独处而无郎,又欲双飞以觅侣,琵琶再抱,重入欢场。然视花丛为恶道,择人而事,刻不能忘。自理旧业,与瘦腰生最昵,而生齿甚少,以仙较之,十年以长,金屋之营,生计不及此也。仙饮阿芙蓉膏,以死要生。生逼于无可如何,其事始就,垩壁清尘,将作阿娇之贮。忽一日,生在姬院陡作谵语曰:“我死未周年,而妻为汝有;区区两昼夜经忏,不予畀耶?弗汝有矣!”先是姬拟嫁生,欲延僧礼忏,资顾冥福,生吝值不与,故鬼云云。自是神魂翕丧,行动与鬼为邻,历状鬼之形貌情形,与顾生前吻合。如是者三日,生不胜其扰,急买舟归,而鬼始绝。嗣又附巧仙曰:“我不幸,中道分离,汝不能守,斯已矣;曾几何时,遂谓他人夫哉?此念不萌则已,倘必春风别嫁,誓将携汝同归,不甘使枕畔人,别作糟糠也。”生去后,姬又与赵昵,委身以事之,一如瘦腰生。鬼自是坐卧不离姬侧,终日喃喃与鬼对语,未几而二竖为灾矣,药炉茗碗,未及月馀而姬竟卒。病革曰:“顾五来矣!”顾行五,故云。
  陈月娥,亦沪中才妓也。本旧家女子,父没之后,无以为生,遂隶平康。少曾读书,及长,壹志诗词,遂能吟咏。既堕风尘,辄自悲悼。而全家数十指,悉仰给于姬一人。庶母芝香,性刻酷,待之尤虐,每逢佳客为姬所知心者,辄加白眼,而独以大腹贾为上宾,曲意逢迎,强姬延接,姬心弗愿也。姬玉立细躯,轻盈绰约,望之如神仙中人。性又端庄凝重,不苟言笑,入以游词,颊晕朝霞,辄不能答。喜与文士谈诗,竟晷不倦。闺中陈设精雅,笔床研匣外,图书盈架而已,筝笛琵琶,非所好也。与苕溪醉墨生最善,往来年馀,两情浃洽。生纵无缠头之赠,姬亦不作丁娘十索也。每于夜阑灯灺,言及终身之事,辄为欷歔。暇时辄与生唱和,写愁寄恨,累牍连篇,令有情人不忍卒读,生俱珍藏之箧笥。姬色艺双绝,名冠章台,招侑觞者,络绎于道。姬以恋生故,辄托故不往。自此鸨母渐厌生,每值生在座,则指物以诟之。或姬不在,则待之以闭门羹。生固弃儒冠而执贾业者,赀本不丰,又遭折阅,计无力为姬脱籍,遂与姬绝,泛棹金阊,别谋生计。骊歌催客,别调终弹,鸿信怀人,离情莫诉,生不禁为之惘然,特作《惆怅词》四绝以寄意:
  水晶帘卷雨如丝,小语娉婷速客迟。
  应是鸳鸯初罢绣,暗弹清泪怕人知。

  愁心自古美人深,不语还传一曲琴。
  艳质休孤天付与,好凭青眼觅知音。

  相逢转瞬又天涯,流水无情日易斜。
  愿逐春风化蝴蝶,一生生死总随花。

  游踪十载类飘蓬,金屋何能贮玉容?
  但剩零脂残馥在,和诗都入锦囊中。
  邵雅仙,本姓赵,固吴门碧玉小家女也。鬻身北里,颇着艳名。初与豫章生善,生浪掷缠头,动盈箧笥。雅仙与之情好甚笃,啮臂为盟,终身是托。未几,入月不来,怀珠遽孕,及生则男也。生遂欲迎母子以俱归。假母弗许,涉讼公庭,而雅仙竟负前盟,不愿嫁生,词锋犀利,生不觉为之气结。雅仙后改姓为邵,芳年正盛,艳冶罕伦,且又独步章台,负一时盛名。以故声价自高,所与往来者,率皆四方豪客,当代文人,寻常浮浪子弟,罕得入其门焉。久之,而雅仙所欢者为某甲,乃京师梨园中人也,容颜美好,衣服丽都,居然列于时髦。雅仙初不知其为优伶,善遇之。既而微有所闻,阳却之,而阴招之,芳芷流连,辄深思慕。于是姊妹行中,群非笑之,闻其事者,亦多太息,杂以讥嘲,目为名花失品,雅仙以此卒被雅流所摈云。
  杨宝珠,真如人。其妹为桂珠,皆其假母之钱树子也。桂珠与假母并籍隶金陵,宝珠习久相忘,亦能操金陵方言,不知者,多误以为来自白门。宝珠态度苗条,丰姿绰约,亦章台中之矫矫者。初居兆荣里,后迁尚仁里,与缎庄某甲善,缱绻情深,有金屋贮娇之意。顾落花有意,流水无心,珠与某不过博其缠头锦、买笑钱而已。珠之心心相印者,则蜀人邓某也。邓固博徒,在汉皋曾以局赌,骗某商万金。后不能容,挟术来沪。寻花问柳,获识宝珠。邓虽在博场生活,而善自夸诩,低帏昵枕,每自炫其多财,珠信之不疑。时珠迎新送旧,年逼徐娘,一日某谓珠曰:“苏小坟前,空留碧草;真娘墓上,已落夭桃。人生几何,有如白驹过隙,卿虽不至门庭冷落,车马稀疏,然回首当年,流光若驶,娥眉虽好,已岁月之频经,马齿徒加,觉鬓毛之欲改。卿如有意,仆当与卿白首同谐。风月场中,究非结局。”珠曰:“妾天涯沦落,青眼难逢,海上论交,白头莫赋。以蒲柳之姿,得茑萝之托,岂不甚愿?独是舞衫歌扇,玉钏金钗,与夫贳酒买花,各项清偿,须六百金,君能为妾部署,妾从此逝,当以恶道视烟花矣。”某如数畀珠,乃与邓某连夜避居他处。翌日某贸贸然往,钥扃门户,帘静房帷,虽无尘迹蛛丝,业已桃花人面。某怅恨而返,为咄咄书空者匝月。珠与邓既迁僻弄,双宿双飞,服食起居,埒于素封,不两月,床头金尽。盖邓日溺于呼卢喝雉中,固销金有窟也。邓本无恒产,至此无以为生。珠乃质首饰于典阁,得三百金,俾为逆旅主人,设大有栈于桂馨里。邓非贸易中人,无能为役,资又告罄。珠又从人贷三百金,暂以支持,不转瞬间,悉为过眼云烟。自中秋至除夕,仅四阅月,一千二百金,荡然无存。珠至此逋负如山,徒呼荷荷。除夕,邓诸债麇集,向珠索赀,不应,愤火中烧,陡咬珠之左耳,去其半轮,血肉狼藉。珠拟讼之公堂,不果,遂与邓绝。旋邓以另案被絷新衙。珠之诳某,卒以自累,于此叹花丛果报之不爽。
  金雅仙,白下人。绮龄玉貌,楚楚可人。初落秦淮烟柳中,艳名噪甚,画舫笙歌,珠帘风月,非姬至不欢。有某客者,豪而多财,为赎文姬,遂脱乐籍。顾姬正当妙年,花天酒地,未免有情,爰别创院落日聚仙,集旧时姊妹,为钱树子,而居然作假母矣。其实柳腰花貌,雾鬓云鬟,诸名花殆莫之与京也。中有月琴、银宝二妓者,姬以重赀聘之为酒纠。盖沪上鸨母罗致人才,出金钱聘姊妹花,以实院中,名为带挡。如别有所适,则完璧归赵。时下名妓带挡,有多至数百金者。而不逞之徒,垂涎猎食,择肥而噬,名为花护金铃,实则子倾钱树。癸酉冬间,比邻金玉堂不戒于火,聚仙亦付之祝融虐焰中。月琴遂倡言被火,不还带挡,恃衙役为护符。某甲者,选事之流也,自荐于姬,谓“月琴所恃者,衙役耳,我则僚幕也,索之必偿。”姬从之,果如愿。姬德甲而厚酬以值,甲不满所欲,遂惎银宝,禀于会审公堂,谓雅仙逼良为娟。为先发制人计,仙具诉串骗各节。会审官薄惩之,而后讼藤乃断。姬自是以此中为不可久居,思择人而事。适鹿城某生,贫而丧偶,见姬艳之,纳为正室,倡随甚为相得。北里中人,共羡其得所归云。
  朱湘卿,琴川人。雪肤花貌,旖旎温柔,工词曲,知书识字,丰度娴雅,酷似大家。顾见客酬应,绝不作矜持态。性爱文人才士,虽竟日流连不倦,苟遇大腹贾,即以闭门羹待之矣。年未破瓜,才能咏絮,初来沪上,侨居尚仁里,未甚知名,经诸人提倡风雅,赠以诗词,而后章台中无不知有朱湘卿者。丹徒吴子,名下雅流也,一见心醉,欢宴累日,赠以七古八章,惊才绝艳,神似太白,由此名噪北里。辛夷花下,丁字帘前,车马往来,几无停辙,寻芳者争以一见颜色为幸。旋又迁于兆荣里,照春屏上,争题九迷之诗,藉甚香名,几于一时无两,姊妹花中无不让为独步。姬与吴兴陈听雨为尤昵,旋有贾客某愿致湘卿于金屋,姬亦心焉许之。继而某词林来沪,续与姬有割臂盟。客恐为捷足者先得,一日偕姬同乘马车而出,为伪游云梦之举,匿姬别墅,不复使归,并预写婚帖,为涉讼地。绝代名花,一旦忽为沙叱利折去,闻者惜之。
  黄韫珍,横塘人。僦居沪曲,暂作勾留。父已早没,与母相依。少娴歌曲,略识字义。姬身段娉婷,腰肢轻亚,而静好自娱,不喜涂泽,所识多雅流。家有啸轩,轩左,碧桃花初放,姬辄凌晨婆娑其下,曼声吟哦。万罗山樵绿榭生,花月平章也,乙亥仲冬,重游黄浦,见姬艳之,曰:“此真一朵解语花也。”周旋匝月,缱绻生怜,以己逼凋年,急于归棹,因赋《步蟾宫》四解以赠别,鸳浦相逢,又怅将离而赠芍,鸿泥自惜,何殊欲别而啼莺?其末解云:
  楼窗凭送娇无那,听点屐横睇婀娜。莫愁生小未知愁,遍一段离愁付我。
于离筵上按红牙板,吹碧玉箫歌之,声调凄惋,姬亦惘然,如不自胜。盖性爱文人,而情一往而深者也。
  梁韵莲,西泠人。幼时鬻于沪渎。及长,慧美罕伦,眉目如画,圆姿替月,妍貌羞花,一时之秀也。操弹词,技甚工,音节嘹喨,消魂荡魄。往来于云间吴会诸胜地,所识多巨公名士。闲时多居沪上,或乘翠幰,被华帔,观剧于名园,赏花于别墅,逍遥物外,有招其侑酒者,从未一往也。后闻其嫁一巨贾云。
  王秀锦,字兰卿,邓尉人。居兆荣里。身轻如燕,若不胜衣,裙下双翘,纤不盈握,顾骨肉停匀,肌肤柔腻,盖适在环肥燕瘦之间。辛未秋,梦觉生道经沪上,友人荐以侑觞,眼波回注,相见恍如旧识。生口占一联赠之曰:“秀夺尘寰,秋波一转;锦开屏帐,夜月双圆。”姬闻之,默默似有所感。时生有湘鄂之游,姬以月圆之约为询,生屈指应之曰:“一月可矣。”留两日,匆匆遽别。沪上为南北往来孔道,贵游富商,招宴勾栏者无虚日。而此辈迎新送旧,事往情迁,有逾月即不相识者。生于岁暮始返,折柬招之,嫣然而至,依依如平生欢。欲邀生至家度岁,而难出诸词,属妹爱卿婉达其意。生坚不可,许以元旦后,即出。留饮五日,复别去。姬固属意生,而见其落落难合,遂不能自主,春间卒归毗陵屠氏子。屠本木贾,第宅宏敞,资财饶足,年少美丰姿,本与姬有终身约,至是遂纳采定盟。生归,越一月复游沪,闻姬将行,亟往讯之。姬款之于爱卿室,留作竟夕谈,因缕诉衷曲,啜泣达旦,生为欷歔不欢,谱《摸鱼子》一阕慰之。词曰:
  荡离魂、半床灯影,匆匆留去难决。来迟屡负东风约,珍重一声长别。宜自惜、怕暖玉侵寒,莫解裙儿结。帏低枕昵,任豆蔻脂浓,樱桃舌润,惆怅共今夕。 秋波转,浑作入怀明月。昵人私语啁唧,相逢我尚嗟沦落,羡尔凤生双翼。休再忆,认泪点红绡,抵得啼鹃血。天涯浪迹,只燕子重归,桃花依旧,孤坐更愁绝。
词成互歌之,不能成声。既别,生刺船竟去。尝曰:“此生平憾事也。”姬归屠氏,极相娱乐云。
  杨绣芸,秦淮人。贫家女,来沪依其戚串,其戚以陌路视之,坐是益困,戚某之舅,博徒也,以计诳之,鬻人章台。澄怀室主人,吴中名下士,一日偕二三良友,散步歌楼舞榭间,偶过姬院,见姬举止娴雅,非风尘中人。其年正当碧玉破瓜时,肌理细腻,骨肉停匀,双颊作桃花色。细视之,有指爪痕,询之,含羞瑟缩,泪眦荧然。旋有他妓私告之曰:“此金陵产,母女二人,工于刺绣,赖十指以度日。去岁杪母以疾亡,女为戚某诱之至此。初入门,知身堕平康,俯首哀鸣,屡思自尽,鸨母时防闲之,死念稍懈,而意恒忽忽若失,文以衣绣,不乐也,饵以甘旨,不乐也,教以音乐词曲,耳若聋口若哑也。鸨始以好言,继以厉色,终挥以老拳。女形同木偶,置之死地,终不悔。前有宁客见而怜之,愿以百金赎女。鸨于身价之外,苛索百端,其事遂寝。每当空阶月上,永巷更深,辄以毒刑磨折花枝,面上爪痕,职是故也。”生为酸鼻久之。后贷于同人得五百金,以三百金赎姬,二百金畀一及门某生,俾娶姬归。某生固世家子中落者,贫不能置室,故有是举。由是笔耕针褥,倡随相得,而同侪中,无不颂生之高谊云。
  林素云,幼产汉皋。金陵既复,随父寄居白门。父没无以自存,乃隶秦淮乐籍中,名噪一时,往来者多名流贵介。时值当道者方严禁绿篷船,院中诸妓,风流云散,姬亦随姊妹花来至沪上,僦居兆荣里。雾阁晶窗,备极幽雅,姬色艺双绝,又负盛名,纨袴子弟,每以一见为幸,多修饰容貌,争媚于姬。而姬辄少所许可,独与浦左织恨生相善。生亦居沪北,与姬院落衡宇相望,花晨月夜,昕夕相聚。姬于酒阑人静,吐露衷臆,言及深际,辄为欷歔泣下。生拟为金屋之贮,而庭训綦严,虽许之于心,而不能决之于口也。姬亦知生意,深恨月老无情,不能姻缘簿为如意珠也。生在沪勾留三载,家中催归符至,遂与姬别。后姬卒为有力者量珠聘去,及生重来沪北,则姬嫁已久。红蚕作茧,谁是同功?绛蜡成灰,空成双照。惆怅之馀,为作《感旧》四律。附录于左:
  水中明月镜中花,赢得虚名六载夸。
  着雨蕉心犹辗转,受风杨柳总欹斜。
  青鸾信枉传蓬岛,红叶诗空出内家。
  忽漫求凤翻别鹄,文园绿绮好音赊。

  街北街南户可望,小姑山恰对彭郎。
  无因礼佛窥兰质,不分缘卿上桂堂。
  帘幕深沈通暗麝,围屏咫尺恨红墙。
  此情今日徒追忆,提起弥回寸寸肠。

  春鹒秋蟀信沉沉,何限幽怀托素衿。
  合璧恨无田种玉,藏娇那有屋营金。
  鲛盘徒滴千行泪,蜡炬空燃一寸心。
  是我误伊伊误我,恩从未结怨偏深。

  明珠上掌复投渊,楚水横波剧可怜。
  云散风流愁渺渺,天长地久恨绵绵。
  才华解折温柔福,落拓偏乖儿女缘。
  不信仙家管鸳牒,也容涂抹谱重填。
  曹宝玉,浏河人,来沪作倚门买笑生涯。居天一楼弄中,一时车马盈门,颇高声价。殷侣卿者,抱布贸丝之流也,薄游北里,与姬相识,往来缱绻,已阅三年,而其情始终不渝。殷固恋姬之貌,姬亦以殷和婉笃诚,可订终身。姬自入风尘,所积缠头约有千金,蛾眉虽好,马齿已加,本不欲久居此中,遂自出赀脱籍,而嫁殷焉。殷家中固有糟糠妻,及姬归来匝月,又于吴门另购一妾,与姬鼎足为三,彼此争夕,时有勃溪,姬不能堪,托言往浏河扫墓,飘然远引,其实至沪滨,往寻姊妹行也。为殷踪迹得之,以逃亡报官。顾行李萧然,一身外无长物,姬到堂,缅诉情节,泪容愁黛,哀艳动人。官廉得其实,遂判伯劳燕子,各自分飞,雉衙毕谳, 鸾镜遽离,从兹东角西张,竟同陌路,南罗北鸟,别抱衾稠。姬后卜居虹桥,择人而事。后一浏河士人娶之,士人固赤贫,姬畀赀使往应试,得高等,遂使下帷攻苦,不三年,竟捷南宫,姬以内助之劳,得居正室云。
  张少卿、金巧云两校书,名重一时。张以明丽胜,金以秾粹胜,秀外慧中,并皆佳妙。乃同适清河,欢洽无几,复堕烟花,其缘悭耶?其命薄耶?殊令人叹从良之非易已。皖江枕流子赠以二绝句云:
  当时同倚玉阑干,并蒂芙蓉带笑看。
  寄语金铃勤护惜,探花容易养花难。

  深锁长门冷翠翘,空将雨泪湿鲛绡。
  东风狂暴杨枝弱,又向章台舞细腰。
  沈云馥,姿态明艳,性格风流,于章台中,首屈一指。愿花常好馆主颇眷之,姬偶于座上索诗,酒阑烛灺,走笔得二绝句赠之:
  冒雨寻花兴更狂,桂堂东畔睹明妆。
  不须沈水熏衣袖,秀骨天然有异香。

  李艳张娇浪得名,风流都道不如卿。
  君身原是灵和柳,误向章台管送迎。
  兰史,岳姓,小字凤,吴乡望亭之农家女也。父为布客,挈凤侨寓吴郡,祖仍居乡业农。咸丰庚申,父殁兵燹中,凤随母氏来沪,枇杷门巷,赁屋栖止,时凤年十龄许耳。客至恒避匿不出,有喜其聪慧者,耻而与语,凤辄登榻蒙被卧。沪有清河叟赏之,欲购为塍,未谐,赠以金,使迁寓沪北。母见其姿首明艳,知可作钱树子,使习歌舞应客。未逾年,声名大噪。凤眉目如画,体裁适中,寡言笑,而媚慧善伺人意。又举止倜傥,不喜作儿女态,工心计,多亿中。倾慕者,掷缠头鉅万,以得一颦笑为幸,凤少所许可。某军门自津抵沪,啖以重金,凤拒之。军门谋以势劫,凤辄以计免。其心属者,为某贵介,同治壬申,以五千金聘凤,凤许之。顾祖犹未知凤之为章台柳也,坚欲其归以字乡人,遂辗转不就,而凤亦旋悔,放浪江湖者半年许。癸酉春,重游沪滨,凤已逾笄,而名益盛,高轩过客,以不见凤为耻,选色征声,非凤在弗乐也。是年秋,凤忽置酒召所知,掩泣而言曰:“余以一身历花月劫者十载,诲盗诲淫,此间不宜居矣。将归老茅屋,请从此辞!”各赠一小影为别,明日尽室他徙。甬江某庶常侦知其赴吴,命舟随往求之,不知所在。
  巧宝,兰陵人。自幼为匪人所诱,辗转鬻于妓院。甫来沪上,发犹覆额,依然一雏姬也。尤善琵琶,工唱侧艳曲,色艺精绝一时,沪地名流,争愿掷缠头,与之款洽,几于得巧一盼为荣。顾巧虽籍隶平康,而性颇恬静,苟非其意所许可,即大腹贾,日费千金,亦不一顾。数年间,私蓄五百金,访知父母无恙,并幼时所字魏姓子,亦能继承先业,兼未娶妻,因即函致其亲,愿将所积囊资,自脱乐籍,回里归夫家。其父得书,飞棹至沪,偕之遄返。呜呼!出烦恼门而入安乐土,巧之识,亦加入一等哉!以视彼之浅斟低唱,浓抹淡妆,而自为得计者,倜乎远矣。
  月鹃眉史,姓陈,识字工词曲,亦解吟诗,所往来多名下士。所居室为蕙香阁,结构颇雅,精庐数楹,面临溪水,室中陈设楚楚有致,帷帐尊彝,皆非时下俗物。双麓居士,尤与之为莫逆交,常至其室中,情话竟晷不倦。有时敞帘邀月,隔座听鹂,煮茗焚香,谈诗读画,绝无狎昵语。尝谓:“使我长对芙蓉,尽可不饥耳。”曾填《八宝妆》词赠之云:
  碧瓦新霜初睡起,小红点罢龙香。晓寒沁骨,呵手却试梅妆。鸦鬓浅笼金翡翠,虫钿反插玉鸳鸯。黛蛾长入时深浅,镜里傍徨。 帘外相看一笑,又多情鹦鹉,催上帷幢。新兴髻子,回头说与平章。宿火几圆,榾柮一瓯,雪细叶飐旗枪。消寒处,此境真清绝,何必柔乡?
  朱素卿,沪上翘楚也。以唱曲擅长,珠喉乍啭,玉屑频霏,倾听者色飞眉舞,满座为之不哗。所居小阁三楹,在东花园左近,颇有花木泉石之胜。江东逸史髯叔氏,梁溪名下士也,最与相契,酒阑茗罢,出素箑索书,生为题二绝句云:
  弹到朱弦四五条,情深薛素唱红么。
  卿才颖敏谁能匹,一曲霓裳信手调。

  朱颜线鬓好年华,樊素樱桃绝世夸。
  行过小园寒菜地,琵琶声里是卿家。
生曾于小春月夜,同诸友散步东花园,往访之,时菊花盛开,月光如水,张筵小饮,各已半酣,姬佐以新曲,清声宛转,响遏行云,坐中为罄无数爵。生即事赠以三绝句云:
  风韵何输萼绿华,茜红衫映翠裙斜。
  无情只怪檀槽物,国色偏将半面遮。

  秋水湘裙六幅拖,钗头花朵晚香多。
  月儿清朗灯儿皎,照见红儿宛转歌。

  生就花容十倍娇,芙蓉为脸柳为腰。
  一帘菊影半窗月,留伴佳人品玉箫。
  李素琴,字吟芝,亦称银子,名姬宝龄之女也。姬家本金陵,后游申浦,甲子春间,自沪移家,侨居松郡西城。鬓影钗光,艳声藉藉,郡中名士,咸命驾往访,时小宴其家,投辖留宝,往往痛饮达旦,为乐靡极。甫逾笄,以瘵疾卒。琴时齿幼体弱,赖祖母抚育之,稍长始理旧业。玉立颀身,丰姿窈窕,工歌曲,善作青白眼。初入章台,年仅十五龄。豪于饮,颇寡言,待客无门户习,神情举止,绰有母意,体态端庄,疑出大家,在青楼中盖又能别树一帜焉。初居兆贵里,无奈妒花风雨,特地相催,香巢甫定,噩警频闻,打鸭惊鸳,无端毕集。姬乃不得已,迁于别墅。幽栖地僻,雅静宜人。别有小筑数椽,为也香室,结构颇精,陈设亦丽。惜红、花农皆以名寓公旅居沪上,均与姬善,而惜红为尤昵,偶或置酒开筵,必有赠诗,而姬亦必答以歌。姬能识字,而尤好作画,曾从金华仙吏学写人物花卉,颇得神似。尝以尺绢索画仕女帐额,生久之未果,姬因屡嬲之,浅瞋低笑,不胜其情,曲里中人,推为风韵独绝。花农诗云:
  羞晕圆容事有因,微瞋浅笑又轻颦。
  日斜刚是新梳掠,门掩东风独占春。
金华仙吏诗云:
  伤春无计护群芳,云散风流各一方。
  赢得别枝巢占稳,相逢已改旧时妆。
盖姬于戊寅春间,始梳拢也。一日惜红招花农小饮,花农填《满庭芳》词赠之云:
  圆颊匀涡,纤眉侵鬓,暖春熏出花妍。一团明月,刚是好韶年。低把芳名笑唤,素屏底,恰试琴弦。偏难忘,凉宵殢酒,颓玉妥香眠。 堪怜,相见里,胜常怕道、半整珠钿。早琼席歌残,欢子新编。抵死拦侬暂住,银烛背、蹴定金莲。娇无语,频抬媚眼,亸袖更垂肩。
  吴琴仙词史,最为梁溪潇湘馆主人所赏识,时偕赋秋生、侍颦生、柳影词人,小宴其室中,往往刻烛裁诗,联吟达旦。琴仙每以所适匪人,泪痕常湿枕函,屡欲与潇湘馆主订终身约,以格于势未果也。别后,琴仙以小影一幅寄之,生情不能忘,每于花间灯下,酒熟香温时,辄一展阅,惘然欲失。特题《蝶恋花》一阕于上云:
  脉脉兜情情暗许,便欲忘情,又把情勾起。数载缠绵何处寄,而今重到榴花底。 几度悲来还自喜,有个人儿,添入心窝里。镜约钗盟无限意,画裙小记相思字。
  徐金玉,数年前勾栏巨擘,今则曲里之徐娘也。然三分风韵,犹堪为花月场中领袖,以是色虽少衰,而枇杷门巷,尚觉宾从如云。髯叔与之交最昵,曾于酒阑灯灺,凄然有感,赠以四绝云:
  轻红已见脸霞消,新翠还看眉黛描。
  莫笑秋娘风韵减,当年金屋久藏娇。

  橘绿橙黄蟹正肥,相逢老大两依依。
  座中亦有青衫客,听话前因也湿衣。

  江湖身世度年年,金粉繁华昔梦牵。
  凤泊鸾飘无限感,情怀千种付筝弦。

  随风一片落珠矶,娓娓清谭玉屑霏。
  慧舌灵心能动客,何愁车马到门稀?
  白门金秀卿,出自良家,赭寇之乱,随母转徙吴中。家贫乞灵于十指,刺绣精巧绝伦,不让夜来,远近多争购之。惟是母病弟幼,家徒壁立,金阊既陷,无以为生,乃鬻之入平康。艳名冠于沪北,推为章台中翘楚。顾姬性甘淡泊,布服素妆,自饶雅丽。房中陈设,古艳异常,绝无时下俗物。贵介子弟,来作狭邪游者,辄少所许可,大腹贾多遭白眼,往往不怿而去。以故虽裘马盈门,而投赠缠头者绝少,姬亦不以为意也。嘘云阁主人,与之交最昵,往来数载,情好无渝,每于花开月上,灯灺更阑,缕诉苦衷,极缠绵之致。继生以事往楚南,徘徊不忍遽别,姬置酒小阁中饯行,席间赠以八绝句:
  忆昔征鼙白下催,雏龄飘泊古胥台。
  而今谱入新莺部,犹带秦淮秀色来。

  憔悴红羊劫后身,难将针黹疗清贫。
  弟年太稚亲年老,竟把黄金质玉人。

  惭愧名姝入教坊,旧妆初卸试新妆。
  黛眉淡扫云鬟拢,绝似当年郑妥娘。

  春申江上驻扁舟,玉女偏宜贮玉楼。
  不耐五陵裘马客,酒阑灯灺尚勾留。

  声价居然满沪城,天生丽质固轻盈。
  当筵莫道多羞怯,生小何曾解送迎?

  丰韵天然艳若霞,韵年依旧玉无瑕。
  生憎阿母违侬意,百两缠头许破瓜。

  不堪摧折怨春婆,沦落莺花可奈何!
  试看青衫襟袖上,泪痕争似酒痕多。

  漫作重来杜牧之,个中心绪两相知。
  秋风团扇情犹在,珍重萧郎尺幅词。
  按附录中,金秀卿凡两见,纪事稍异,盖即一人也。缕馨仙史所作《铃护名花记》,一时脍炙人口。(红蕤阁韵卿内史校字)


  纪唐六如轶事 清 佚名辑

  唐子畏被放后,于金阊见一画舫,珠翠盈坐,内一女郎娇好姿媚,笑而顾己,乃易微服,买小艇尾之。抵吴兴,知为某仕宦家也。日过其门,作落魄状,求佣书者。主人留为二子佣。事无不先意承旨,主甚爱之。二子文日益奇,父师不知出自子畏也。已而以娶求归,二子不从,曰:“室中婢惟汝所欲。”遍择之,得秋香者,即金阊所见也。二子白父母而妻之。婚之夕,女郎谓子畏日:“君非向金阊所见者乎?”曰:“然。”曰:“君士人也,何自贱若此?”曰:“汝昔顾我,不能忘情耳。”曰:“妾昔见诸少年拥君出素扇求书画,君挥翰如流,且欢呼浮白,傍若无人,睨视吾舟。妾知君非凡士也,乃一笑耳。”子畏曰:“何物女子!于尘埃中识名士耶?”益相欢洽。居无何,有客过其门,主人令子畏典客,客于席间恒注目子畏。客私谓曰:“君何貌似唐子畏?”子畏日:“然。余慕主家女郎,故来此耳。”客白主人,主人大骇,列于宾席,尽欢,明日治百金装并婢送归吴中。
  按坊刻有《三笑奇缘》一书,即指此事。惟以吴兴为锡山,某宦家为华太师家,又极意形容二子之愚騃。或系臆造,而情事相同处颇多。可见评话盲词,亦有所本。皞皞子识。
  伯虎与文征仲交谊甚厚,乃其情尚固自殊绝,伯虎、希哲两公每欲戏之。一日偕征仲同游竹堂寺,伯虎先嘱近寺伎者云:“此来文君,青楼中素称豪侠,第其性猝难狎,若辈宜善事之。”伎首肯,已密伺所谓文君者。两公乃故与征仲道经狎邪,伯虎目挑之,伎即固邀征仲,苦不相释。征仲怅然曰:“两公调我耳。”遂相与大笑而别。
  文征仲素号端方,生平未尝一游狭邪。伯虎与诸狭客纵饮石湖上,先携伎藏舟中,乃邀征仲同游,征仲初不觉也。酒半酣,伯虎岸帻高歌,呼伎进酒,征仲大诧辞别,伯虎命诸伎固留之,征仲益大叫,几赴水,遂于湖上买虴蜢逸去。
  唐子畏、祝希哲两公,浪游维扬,极声伎之乐。赀用乏绝,两公戏谓:“盐使者课税甚饶。”乃伪作玄妙观募缘道者,衣冠甚伟,诣台造请焉。盐使者大怒,咤之曰:“尔独不闻御史台霜威凛凛耶?何物道者,辄敢轻造乎!”两公对曰:“明公将以贫道为游食者与?非敢然也。贫道所与交,皆天下贤豪 一长者,即如吾吴吴唐伯虎、祝希哲辈,咸折节为友。明公不弃,请奏薄技,惟公所命。御史霁威,随指牛眠石为题,命两公赋之,两公立就一律。其词云:“嵯峨怪石倚云间,(唐)抛掷于今定几年?(祝)苔藓作毛因雨长,(唐)藤萝穿鼻任风牵。(祝)从来不食溪边草,(唐)自古难畊陇上田。(祝)怪杀牧童鞭不起,(唐)笛声斜挂夕阳烟。(祝)”御史得诗,笑谓两公曰:“诗则佳矣,意欲何为?”两公讲曰:“明公轻财好施,天下莫不闻,今姑苏玄妙观圮甚,明公倘能捐俸葺之,名且不朽。”御史大悦,即檄下长吴二邑,资金五百为葺观费。两公得檄,遂扁舟归,投檄二邑,更修刺往谒二尹,诈为道者关说,得金果如其数,乃悉召诸伎及所与游者,畅饮数日辍尽。异日盐使者按吴,肃仪谒观,见庙貌倾圮如故,召长吴二令责之,令对曰:“奉明公檄,适唐解元伯虎,祝京兆允明两公,云自维扬来,极道明公为此胜举,令即畀金如数久矣。”盐使者怅然,心知两公,然惜其才名,不问也。
  按长洲阎秀卿作先生传,谓先生缘故去其妻。其为诸生时,尝作《怅怅诗》,允与其事合。盖诗谶也。然则多情如先生,亦有放翁之恨耶?皞皞子又识。


  西泠闺咏后序 清 董寿慈东苏 撰

  曩余步西泠之路,泛明圣之湖,见夫平原如绣,小山若屏,波动奁开,水香粉腻。云鬟翠黛,空中留梦影之痕;石绣苔钿,何处无美人之迹?为问千秋万祀,镜笑花啼,电逝尺波,路遥三岛,彼姝者子,今安在哉?用读颐道先生闺咏诗而怆然也。昔者苍梧帝子,湘水黄宫,苎萝丽人,苏台金屋。越王夫妇,云荒高台之踪;秦始宫人,烟委缆船之石。先生核稽载籍,推涉广舆,恍黄牛白马之边,见香麝蕊龙之驻。采云飞处,芳草难湮己。若夫黄妃塔里,石镌华严之经;天龙寺中,木刻观音之像。新月娴夫音律,慈云杳其鼓琴。吊顺睦于石人,归元妃于龙井。鞶囊结别,红药承恩。凤诏渡江,相思翠樾,龙堆生人,遗恨黄絁。辇路南来,离宫怨乎承庆,弯庐北返,冤狱沈于尼师。海边摧金骑之雄,皀纱志大;月下吹霓裳之序,白玉声幽。清心抚琴,奉华掌印。吴宫故事,凤凰教战之场;道姑名湾,鸾鹤步虚之地。冠仙韶之歌舞,紫禁重宣;悯王复之忠贞,彤闱赐养。荷杯龙盏,明良一曲之歌;郭琼许柔,庆舞千秋之节。鸡汁怜延陵之女,雉人啼瑞相之魂。张夫人秀毓慈明,韩恭淑德能和适。绣香春词之丽,宫柳垂金之图。鸾箫魂断,姊妹承恩。霞帔春寒,冲虚礼佛。济邸不终,弹琴写美人之怨;皋亭大去,万花荒小隐之园。小麦赐太清之宫,集庆藏燕游之像。普安内助,郁烈椒涂;寿康妒逆,流毒兰掖。华辞殿壁,缔红叶之因缘;弱柳宫筵,娱翠颦而宛转。诵经尚食,两侍深宫;清湖和宁,更番赐第。竟辞永巷,入妙静之空门;闻说襄阳,置美人于冤狱。大龙池馆,一夜香销;清江纸书,四贞玉碎。释壁题辞,回首故宫之感;金台饯别,分韵阳关之诗。发盒埋云居之塔,钗铙出月峰之斜。若春夏秋冬之宠,何止四人;唱海东河北之歌,最怜双泪。嗟乎!江山还我,俄惊变幻于沧桑;花月成灵,不散悲欢之魂魄。春心望帝,处处啼鹃;芳草故宫,年年怨蝶。从此生生世世,弗钟天子之家;郁郁深深,莫作有情之物矣。惟是桂子荷花,败家金粉,龙飞凤舞,破国江山。德寿宫缤之选,芳名知二十七人;慈圣应制之流,待诏至一十九部。第一流之歌舞,十三坊之烟花。志赍黄龙,岳武穆侍姬枉却;勋酬紫绶,韩蔪王四国先封。缚虎谋于东窗,赂猫进于崇国。春风桃树,挥涕北虏之书;红绉锦茵,未醒南园之梦。半闲秋色,自拥姏尼,残喘循州,犹携绝色。鬼笑灵谈,甚事不坏于筚篥;讲信修睦,和议伪托于音书。卒之鹿上苏台,萤腐隋苑。竭衔石补天之力,块肉沧波;遗长眉广额之图,飘零绝塞。君臣醉梦,家国兴亡,王气俄销,霸图终歇。岂徒凭吊梳妆之阁,徘徊洗粉之池而已哉?若夫扬旗半空,神鸦助阵。梁红玉桴鼓助战,怒激江涛;定夫人环佩资军,勇增士气。长桥双投,郁郁青陵之树;断魂千里,夜夜岳阳之楼。南北对乡,冯唐双女,登州二李,周邹同称。赴古井于城阴,独寻净水;泣慈颜于墓所,真个断肠。药尽餔肝,顺效刲股。星失位而沈江,发请栉而完节。素琼殉身于伤肺,宝哥同赴于清波。银瓶井底,髫幼完贞;云霄江边,姓氏无考。锁枷魂魄,忏悔绣佛之儿;蟋蟀平章,惭怍守贞之女。一门古水之魂,梯云楼夏;双建凌霄之树,割耳巷深。吞将金屑,祠用定名;字曰柏舟,节真能副。南新桥庙,凛刘女之英灵;万松岭祠,着崔家之神异。抱长年之冰雪,湖水澄清;见庭外之神魂,环花憔悴。绿蛾尽孝,祸肇族人;达姑痴情,死为夫妇。一门五烈,二桥双贞。三年泪冷,从容皦日之盟;四虎心惊,发越异香之气。蘸芜章台之质,终沁贞香;灵和银汉之仙,长依清节。赵端淑画灰断织,振凤成名;杨玉霙雪洁霜清,孤鸾自啸。斯皆英雄儿女,节操冰霜,酷芳烈于彤华,腾英辉于琼范,足令山海动色,上与日月争光者也。若夫文武通才,勋庸超世者,其惟沈云英乎?逾荀灌之勇,孤城捍敌;负宣文之学,绛帐传经。盖自有书契以来,罕与伦比者矣。至若少伯浮家,武陵娘子。会稽禹穴,清娱山水之游;锦坞云庵,鲍姑神仙之迹。郗子房簪花诗格,名掩郎君;谢道韫咏絮清才,解围群从。绝梁生箫史之爱,飞鹤无群;慰碧油红粉之词,浮云随婿。鸿案同志,练裙椎髻之风;燕寝吟诗,崔嫂沙哥之感。夏山姑研穷性理,魏城君悟彻悲欢。溪边柳树之桥,寺外杨梅之坞。巫山神主,妙契兰心;孤屿精魂,愿成梅侣。鱼羹宋嫂,酒户朱娘。铸铜姜氏之名,当炉萧家之迹。梅鼎臣名闻宫禁,林幼玉求试经书。易安漱玉,风月闲情;淑真断肠,衾稠闺怨。四壁全湖,卧游镜鉴;千山万水,泪洒罗巾。清庵吟蝉,秀斋赋鹤。几尘戏画,冰玉清姿。篱落见梅,鼓簧谗口。云间小蒸,山楼绣佛。铁崖弟子,洞庭鼓琴。凤转鸾回,命小鬟而队舞;梅边柳外,书驿壁以言愁。集曲调预闻而去,四大相离;忆明珠买妾之时,一春成梦。发伟论于经济,领袖九闱;读大浩于蓬瀛,冠宠六尚。道观三茅,赋天竺三生之石;绮龄八岁,有吴山绝顶之诗。烟波记湖曲之游,荷衣松酒;窈窕分苏堤之韵,月影琴声。痛愤黄巾,慷慨草檄;兴酣青障,叹惜屯田。玉门之裘马长征,银屏怨月;紫塞之干戈老历,红烛谈兵。小淑天平,诗酒园亭之乐;琼如龙井,竹云松谷之吟。玉树怀妹之情,镜园来禽之兴。香车油壁,夜话芳尘;梅妾苹郎,歌成水调。盐桥构室,桃花人面之名;装轴乞诗,兰蕙情怀之句。规橅汉魏晋人,玉鸳妙制;研究经史音律,柳絮宏篇。裁云镂巧,制玉女之衣裳;玩月联群,笑垣蛾之宫阙。十里踏青,玉映有感;六法绘素,文进传家。水竹田桑,自成仙处;天花云锦,非得人间。杨夫人假书与奕,闺阁怜才;周羽步风逸烟高,傀俄名士。湔裙小姑之曲,影梅忆语之人。间关万里,侍元孚于流离;上疏九重,为之遴而昭雪。图梅花之小像,奏琵琶于春星。经梅市者望若瑶台,僦段桥者不居恶木。建三秀之坛,续五子之社。金闺倡和,顾玉蕊领袖名姝;彤管联翩,林亚清振芳新咏。梅园丽则,嗣华学绣之楼;若璞后人,继轨古香之秀。昂昊双璧,发竞青丝;贞静二仪,答夸白玉。和鸣湘云之集,柳梢花气之辞。徐淑则蕉园独秀,顾春山梅诸同观。怀藕锦于桥边,鼓琴韵于湖上。岩子诸女,天人未如;隐霄同怀,鸾凤相若。娇鸟图画,餐秀写其芳襟;灵鹫山庄,南有纪其幽览。昭华留香于灵隐,汲云遗佩于莲池。完山梅尊之诗,晚春留待;汝凝海棠之启,幽质同怜。砧杵松涛,思亲有泪;鸡林邺架,遗泽能珍。佩仪征诗,奇绝滇中之景;端淑偕隐,独占湖上之楼。满城风雨之时,糕题翠墨;一棹鸳鸯之侣,楼识瑶清。森玉抱冰雪之姿,韫辉鸣刀尺之感。题绣帽于梅笑轩中,英词不朽;望云軿于雪消庭外,寄语情长。冰玉辑集,并轨玉台;金箱荟成,雕华彤史。十年重到,感歌舞于草绿山腰;一品成仙,咏疏狂于藕花社榜。秋动闺中之思,金井梧桐;春吟堤上之词,画船杨柳。卖花人早,怨诉声声;吟梅集成,香生字字。明湖成为百咏,绿筠香于满篇。猗香自序,萦远思于慈亲;香严奇文,扶坤维之正气。洗砚添香,谢庭梁案。留红余之小草,写妆晚之闲情。云山水墨,信手涂成;花月灯帘,春愁绘出。韫玉画障,法源深藏;雪鸿诗篇,临平散佚。琼圃之宝钗凤断,手绝拈毫;湘波之幽镜鸾沈,心灰香字。修箫谱与琴谱,参诗禅与画禅。蜀道滇池,绣縠萦江山之梦;黔云湘月,彩毫吐灵怪之文。浣花青莲之慕,秋籁诗心;新篁嫩柳之闲,艳贞丽色。雕竹方壶,白兰取给;芦花深处,佩珊读书。洞数理格致之学,天镜奇才;通灵素律吕之精,舞香小住。万金结客,五色造笺。琴心争鸣,砚癖同抱。筠圃病贫,感湛堂书帏之恨;云门居处,伴昭明铜佛之尊。琅环仙侣,上应瑶光之精;随园世家,天萃琼华之秀。弱藻门庭,芳菲不绝。湘筠儿女,敏妙无俦。玉钗敲断,还望天涯;金粟开残,半描月影。吴柔之瑟琴同和,潘素心笙盘相调。在璞闺房,双修福慧;瑶绳姊妹,一样聪明。映清栽兰蕙之群,灵芬怀苎萝之子。葵巷联咏,大观和诗。院酒香于合涧,则潜鳞窥其当垆;探梅信于孤山,则幽鸟迓其画艇。问花瘦吟,后先继美;白苹写韵,大小同工。三千银界,感独处于广寒;十二蕊宫,品芳姿之翘楚。金管簪行,墨琴妙迹;水村梅拥,玉轸清思。吴琼仙夙世璇星,王佛云前身娥月。南楼家法,与龄诣精;北山旅舍,鹤田深处。小珠云英之匹,绣佛班昭之才。记衔蝉之小谱,为绒花之生涯。乐山隶书,大可尺斗;采石山水,遍模宋元。媚兰则姓氏皆香,文杏则才品双绝。伴郎官阁,政暇看花;省父稽山,词成听月。王青翰闭目清谈,施曼仙冥心针疾。妙华敬其苦节,贞燕表其礼宗。纫青湘绿,秋佩凄烟。楚长静宜,露兰啼玉。韩兰修三生佳偶,王九如旷世秀群。凉意雨声,感凄语于幽梦;授经设帐,推名宿于罗峰。瑶英高致,原合桐花;湘姐风情,寄托纨扇。兰土娇妹,咸通文辞;金粟诸兄,相尚劬学。石林青壁,若徽留其芳踪;鹅绢乌丝,湘兰写其生趣。吴越王孙,秀挺耕石;花蕊才调,名振继端。石溪渔妇,结琴友于兰闺;櫎河草堂,分琼枝于若木。朱门黄土,澹仙吊孤山之魂;细雨东风,玉徽问画桥之冢。太液池边,春明旅梦;郁林岭下,暮走钿车。吉金乐石,取法高柳之间;瑶草珠花,偶见林泉之表。许林风飞琼灵女,李晨兰秋雁才人。韵梅韵莲之高格,因姜云姜之仙姿。鸿惊瘦影,记得阑干;燕语人归,忆曾水阁。琴箫工于玉士,丹青擅于伯兰。渔樵遥寄而一弹,云水悄然而无际。花神庙里,柳云国色之姿;烟波榭间,小兰写生之地。管梅花于西溪,品海棠之戚里。陆湘鬟曼睩訬婧,郭芍华嫣红流翠。仿佛凤君之玉树,吹散兰芳之妙莲。斯则茞揽蕙纕,讵足方其姱练;青鸟翡翠,莫以喻其婉娈矣。又若罗蛮樱口,樊素柳腰。整整田田,才如荷叶;莺莺燕燕,若系花丝。一曲清歌之诗,四句金刚之偈。红尘扇力,睡去续成。梅早杏迟,笑言互谑。纨扇戏题,新桃竟避。霓裳重理,小琼赠词。铁冶岭丝竹华堂,南湖园牡丹宴会。意真工于记事,芸香善为新声。粉儿真个销魂,小红低声度曲。葛岭梦幻,悟水月之真空;栖云草花,瞒蝉娟于生世。墨香灯泪,螺髻愁情。夜半池边,蛾眉镇定。福华阿谀,俄惊冰脑之香;梅咏佞奸,无救杜陵之辱。翠翘戏笔,婉约可人。约素镌章,绸缪小印。芳名本于离骚经,佳人夺于沙叱利。春帆细雨,虹屏次韵于湖边;小树轻阴,清阁评诗于帘底。花海雪林,香泥印屟。天园石壁,剔藓写兰。鸥梦图圆,桂轮云拥。与湖楼之绮席,侍砚池于碧山。桃叶春波,虞香雪携归金屋;荻花秋瑟,杜宛兰未老红颜。皎如雪艳花明,若笼烟态;曾历龙门太华,题遍钗痕。馥贞珠项,娱赏于葛园;少霞连珠,学语于香径。方洲香翠,落发表诚;鉴园星珠,同心守志。玉蕊卿怜,两度龙华之劫;可庄高玉,卅竿凤尾之间。是则香尘花障,须怜对影闻声;金帐红绡,欲护鸾飘燕舞者已。或有卖珠补屋,捣练鸣榔。刘瓘侍者,解诵灵光。王珉多情,赠歌团扇。则如苏兰薪桂,竹里煎茶;画卷盆花,室中供爨。夜夜月明,来闻双笛;涣涣溪黛,勿倦千觞。朵那尽忠于伟兀,高秀无愧于女贞。雪兰之残香淡墨,秀迹凝尘;寿花则扫石停琴,清门旧侍。康成诗婢,不是过矣。或有秉法华之慧根,解离苦海;修灵飞之上药,返景神山。金相玉毫,放慧光于佛顶;碧桃青鸟,随绛节于星冠。妙常人道,重结尘缘;琴操悟空,去归禅定。袾锦化塔于云栖,守素成道于山树。蔡冲静长春并建,朱桂英锐意修真。碧莲练行,静礼金经之月;小密祝发,弹成梵呗之声。韵香挂籍于紫微,蕙贞书班于青简。所以莲去梅来,偈时现相,素娥青女,神告采繁。盖净缘本于夙世,灵心寄于比邱也。然而马麦金枪,难逃定业;小桃斜照,最易离魂。瑶瑟真成,侍香祥云之洞;小鸾化去,留影返生之香。锦鞯试马之人,残花解惜;金盒定情之夜,芳冢旋埋。缪秀芝琴声寂寞,姚梦珠玉惜玲珑。迢迢云汉,琼英上赴招魂;草草莺花,梅友早醒春梦。蕊珠丽质,花是露华;月璘芳心,土成兰麝。竹卿之珠矶欲碎,仙芝之粉墨如烟。一奁空去,樊榭神伤;二月春寒,紫珊泪落。季斋陨华于桂荫,若华零落于芳荪。咏双带而成谶,贻五桠而罔济。斯则露井桃开,春风命薄;秋魂鬼唱,寒雨魂啼。彼青裙白发,章倩香金缕言愁;垢面蓬头,秦妙观画图依旧。昔之眉斗纤月,额妒朝霞,窥半镜而自怜,脱薄妆而羞怨。曾几许时,而恍如隔世矣乎。所以瑶英携手,同游芙蓉城中;邢凤挑诗,期会凤凰山下。丽卿之春心未化,死尚多情;芳魂之月夜返魂,歌鸣幽怨。乌衣椎髻,歌法驾导引之辞;绿服双鬟,即侍奕煎茶之侣。清了说法,悟彻冤缠;灵和降坛,不言休咎。玉真娘子,如燕飞来。绿天仙人,得蕉灵气。慧珠乩笔,幻文字于空灵;木读水神,感冤诬于身世。于以见陈甲之馆,果有阮籍之论非诚矣。若夫墨和泪写,须臾含忍之时;凤逐鸦飞,懊恼怜春之曲。自分幽兰弱絮,甘受风霜;竟今喂豕锄泥,误投尘土。返珠江之环佩,归燕离巢;寄锦字于木兰,栽梅望岭。东湖建阁,竟老红颜;内江慕才,长投碧水。卫琴娘古寺长埋,赤城何处?冯静容沈珠含怨,碧血难销!飘零尘陌,振如落叶朔风;归谢藁砧,索我白杨青冢。李芳兰天女退相,厉硕人羞妇前生。沈石工于江波,谣小姑于苗帅。此则情缘苦楚,恨穷纣绝阴宫;变幻亲冤,悔入华鬟世界者已。别有钱塘苏小,本是乡亲;暮雨吴娘,最怜久别。雕笼放鸟,长念观音;鹫岭倚阑,相思袭善。死酬知己,悲命薄于骅骝;忍痛不承,宁魂飞于血肉。彼奉使于钱氏,赠洒扫于驿庭。听彩舟之曲罢,湖上峰青;引绮陌之花开,门前人立。赴待制饮酒,破械携归;贺新凉侑歌,怒倅顿解。敢放衙桃花门巷,范文正奇其才豪;见琼芳惜分飞词,苏学士追回款洽。罗衫檀板,伤飘泊于湖湘;兰夜灯宵,记承恩于宫禁。遍题芍药牡丹,身如鼓子;为爱箜篌筚篥,日度霓裳。海深天远,要见无由。摘粉搓酥,相逢若梦。姊妹肖姿,明珠返乎合浦;安荣重遇,琵琶感于浔阳。熏花气而午寝,梦香楼中;擘生绡而画莲,桃花马上。画舫嬉春,走马挟弹之客;丽人仙集,韵先宛在之群。与君为别,他时寻松柏西陵;正甚春愁,侍儿报杏花坠地。若身处寻梦闹场,情魂断绝;空描出兰贞竹秀,摧辱风尘。箧空金珥,湖中殉仲举之情;捣尽元霜,梦里见云英之面。挹湘水于丝桐,扁舟幽寓;抛梅花之生圹,孤鹤高飞。红袖才人,青楼秀质,盖于此独茂焉。先生玉局修书,蓉城旧主,一家仙眷,四壁花禅。辛瑟蝉凝情遗世,姑射神仙;吴苹香玉怨瑶情,王郎天壤。冷红幽怨,莲卿海棠之姿;媚日笼烟,梦英芙蕖之态。书秋雪渔庄之额,写金钗问字之图。咏冰雪于萧晨,帘拢漾白;归文章于碧落,笔记昙红。翠渌园净植亭亭,问花轩论诗款款。静仙善谈名理,友菊书宗晋人。飞卿花鸟而外,旁罗剑术方书;云裳文华之余,并究韬钤律吕。羽卿则画眉淑耦,小韫则咏雪名流。左思娇儿,华娵则善娱盘槅;叔伦幼女,丽娵则暂弄琴书。环翠横波,管筠妙比于西子;白堤葛岭,静玉擅美于后湖。云■玉嫣,若春兰秋菊也;秋蟾文莺,若香东墨西也。于是燃脂弄墨,暝写晨书。题宫闺之小名,艳分绮绣;联美人于芳谱,合订金兰。彩凤飞于行间,惊鸿现于笔底。譬之珠林昼静,瑶花自开;银汉夜清,碧云不动。论其诗品,要有仙心。盖灵想所通,非尘襟可冀者也。独是九天仙乐,箫管犹闻;十样蛮笺,珍珠易乱。钱唐松生丁丈,嵩室藏书,灵檀拥几,精研琼什,重付琬镌。防神仙之三食,渐没芳名;订亥豕于千行,遍劳纤手。今者披迦陵妇人之集,才补情天;展徐震谱录之编,心怜香国。曷禁绮绪,遥缔古欢。括五百篇之玉惜香怜,为玉台之别史;挥三千言之琼思瑶想,问仙侣于清都。
  光绪十八年冬,为丁丈松生撰此序,刊于原书之后,忽忽近二十年矣。顷间重展此稿,复取末尾数行,重为删定。异时当访丁氏后人,请检此书藏版改刊之。谨志之以备遗忘。辛亥春,寿慈书于海上。

  〖注:■,女+巵,俗(女+巵去一)字,美貌。〗


  六忆词 清 徐珂 辑

  光绪辛卯,龙阳易实甫观察顺鼎,叔由大令顺豫,宁乡程海年大令颂芳,子大观察颂万,招集湘中同人,假长沙周氏蜕园结湘社,月必数集,文采风流,极一时之盛,海内称之。壬辰秋,余自京赴粤,省家花农兄琪于广州使署。子大丈方客兄幕,出社作见示,中有《六忆词》。六忆者,来、坐、食、眠、立、去也。余亦效颦,因得六阕,兹亦附录于此,续貂之诮,知不免矣。癸巳春,钱塘天苏阁主徐坷识。
  【八声甘州?赋六忆】 易顺鼎(实甫)
  忆来时提着缕金鞋,刬袜下香阶。似流云吐出,一轮华月,光照楼台。浑把春风带到,沿路牡丹开。香自伊怀里,暗扑侬怀。  底事佩声又远,早知人性急,故要迟回。甚工夫未破,犹待小鬟催。肯相怜停辛伫苦,为惊鸿费尽魏王才。还只怕空言少据,定所难猜。
  【前调】
  忆坐时端正不夭斜,故意远些些。但焚香扫地,莫思闲事,误了年华。侬学善才童子,甘拜九莲花。才把双钩捻,晕起微霞。  朋比熏炉何意,任海棠红绽,懒去看他。怕起来时侯,略略有些麻。记凭肩吹笙花底,故嗔人压损画裙沙。方锦褥镇常亲近,软玉无瑕。
  【前调】
  忆食时初竟晓梅妆,对面饱端相。是天生两口,甜恩苦怨,总要同尝。还把檀郎二字,细嚼当槟榔。漱水休倾却,中有脂香。  闻道别来餐减,只相思一味,当作家常。想靓犀微露,剔着假思量。惩桃花煮成红粥,早拚他心里葬春光。侬只梦胡麻熟否,不梦黄粱。
  【前调】
  忆眠时凤帐掩娇颦,脸印枕痕新。任金钗压扁,罗衫折蹙,休唤真真。只恐和人和梦,都化作梨云。梦里何滋味?犹咽香津。  那日迥廊中酒,有猩红万点,铺作重茵。被檀奴欺负,偷解茜纱裙。甚东风相扶不起,被春愁困了柳腰身。凭仗着三生恩眷,消受横陈。
  【前调】
  忆立时初出绣纬中,偏爱画栏东。正伤春人独,落花微雨,归燕帘拢。添个小鬟扶着,香下四眉峰。遮却湘裙半,一树嫣红。  曾似羽林夜约,累卿卿待久,酸透双弓。斗腰支谁俊,私语更喁喁。愿天怜比肩人瘦,把双魂吹化海棠风。还记否柳绵撩乱,蓦地相逢?
  【前调】
  忆去时红浪涨衾窝,一半泪痕多。把兰心玉体,通宵赠遍,重赠秋波。指点画楼珠箔,明日是星河。留着飞龙骨,甘为伊拖。  若道梦中遇也,却分明换得,凤帊香罗。便生涯是梦,梦肯再来么?送春归一天花雨,问何人禅榻伴维摩?从此后凄年苦夜,细细消磨。

  【前调?连句再赋六忆】 易顺鼎实甫 易顺豫叔由 程颂万子大
  忆来时随月到中庭,呼侬启双扉。(叔由)问朱楼未远,今宵细约,何事偏迟?(子大)行近画阑干路,转识是花枝。(实甫)又者回初见,道了相思。(叔由)  才傍檀郎几案,便戏拈小印,铃上书眉。(子大)正帘拢生色,春满敝斋时。(实甫)怕凉他盈盈香汗,坐风前不任解罗衣。(叔由)认前度小窗鹦鹉,唤个人儿。(子大)
  【前调】
  忆坐时盘膝捻双翘,移灯故偎郎。(子大)算生来好静,一春消受,妆罢熏香。(实甫)怪道文茵太窄,并倚却相妨。(叔由)又推侬暂起,自理罗裳。(子大)  莫更凭肩对镜,怕菱花一朵,也妒人双。(实甫)有合欢钿椅,新制出西洋。(叔由)只怜伊恹恹伏几,是嗽时搁了绣鸳鸯。(子大)把月底红阑熨暖,却受微凉。(实甫)
  【前调】
  忆食时脂晕尚留唇,含情递余杯。(子大)说春纤切笋,郎应可口,小婢亲偎。(叔由)故向卿卿索哺,郎性武如孩。(实甫)笑语加飧未,底用侬陪?(子大)  总是团圞玉案,问有时对面,何似肩偎。(叔由)厌灵狸馋煞,嗅到凤头鞋。(实甫)似生成一双象箸,也朝朝在手不分开。(子大)还同把牙儿剔箸,替拔金钗。(叔由)
  【前调】
  忆眠时四角掩香罗,魂销玉钩声。(实甫)乍两头鸳枕,抛将一半,调护春酲。(子大)最是罗襦乍褪,禁得嫩寒轻?(叔由)金扣悭郎解,先约山盟。(实甫)  伸得琼酥半臂,恰补伊肩罅,俊语丁宁。(子大)说前宵去也,怪底梦难成。(叔由)怎铺得鸳衾太窄,惹个侬香汗不曾晴。(实甫)空抛却发香青绺,有堕钗横。(子大)
  【前调】
  忆立时密约怨郎迟,亭亭傍花阴。(叔由)指苔边弓印,凤钗溜也,故遣侬寻。(子大)满地月华如水,冰透凤鞋心。(实甫)更一双罗袜,凉露偷侵。(叔由)  扶住身裁一搦,怕尖风刬地,婢力难任。(子大)更瞒他鹦鹉,行人绿杨深。(实甫)似当时隔帘初见,悄无人深院正听琴。(叔由)也曾由中门映处,拾得斜簪。(子大)
  【前调】
  忆去时媚眼故看人,情波一分秋。(实甫)渐铜壶滴尽,珠帘放下,残月当楼。(叔由)忍见笼灯上了,欲步又回头。(子大)私祝朱扉槛,阻住莲钩。(实甫)  早又魂销尽也,只鸳廊屟迹,尚为郎留。(叔由)怎丁宁忘了,明日早来不?(子大)裹瓜仁一方罗帕,在侬怀知是甚时投?(实甫)相思味从新领略,今夜拚休。(叔由)

  【前调?子大丈属效湘社集体赋六忆词】 徐坷(仲可)
  忆来时点屟向回廊,低声怕郎知。喜笼灯渐近,金铃小犬,吠傍琼帷。恼煞兰姨憨笑,玉手卷帘迟。行过阴丛里,花影参差。  已是秋千力困,又累卿纤步,百尺楼梯。说弓鞋未绣,明日踏青期。被阑角尖风欺负,忍春寒只着茜罗衣。却赢得茜纱裙幅,微渍香泥。
  【前调】
  忆坐时香烬懒重熏,支颐近妆台。却停针不语,欹鬟未整,共斗牙牌。厌煞灵猧低唤,身傍麝裙挨。琼姊还偷觑,未把帷开。  细拨熏笼余火,怕灰残心字,炙损金钗。更抱郎横膝,教捻凤头鞋。隔钿窗文茵斜倚,爱团圆明月好投怀。眠迟惯更筹细数,响送珠街。
  【前调】
  忆食时玉案惯双偎,馋口早流涎。为檀奴生日,持斋私祝,人月长圆。休遣小姑尝酒,杯侧画文鸳。鹦鹉偏忘饲,唤向窗前。  小试调羹纤手,把梅盐共糁,故要郎酸。问别来滋味,谁替劝加餐?恁红莲炊成香饭,愿渠侬两意镇相怜。还试看燕支余晕,犹着唇边。
  【前调】
  忆眠时翠被自笼头,佯羞托春酲。只诃梨紧系,倩伊亲解,斜背红檠。那怨昨宵耽误,重与订兰盟。梦里还频唤,两字卿卿。  谁把铜壶添水,乍月痕东上,倏近三更。喜酥胸贴暖,争怕嫩寒生。怪蓦地檀郎太猛,不提防人听堕钗声。肯输与枕间双凤,惯并头横。
  【前调】
  忆立时墙角罢迷藏,瘦影正亭亭。怕九霞裙皱,仙风吹去,弱骨伶俜。一样纤纤罗袜,休把婢肩凭。归燕还相待,早启纱棂。  只是惺松小胆,漫从渠背后,响触云屏。镇抬头遥望,独自数春星。把鞋底冰花融暖,赚几回郎觅遍中庭。拈衣带佩环声静,却误谁听。
  【前调】
  忆去时伸指向明蟾,蕙约订初弦。把鸾据轻拂,螺鬟重整,留赠花钿。夜雨替人垂泪,侵晓尚绵绵。忘却香罗帕,粉印依然。  翻嘱檀奴珍重,漫相思成病,累我心悬。正秋波斜转,佯笑慰离筵。偏忍使阿娘待久,只低头小语故迟延。更携手要渠亲送,扶上归船。


  春闺杂咏(用上下平韵) 清 闽金门许雷地豫庭

  晓起
  莺声啼彻众芳丛,着意催人绮阁东。
  一枕梨云春思懒,半帘花雾暗香笼。
  鬟低发认鬖鬖绿,指印腮留浅浅红。
  莫道辽西天样远,昨宵有梦幸能通。
  梳头
  水晶帘下篆烟浓,七尺乌云幻作峰。
  细润香膏融宝麝,妥安钗股颤双龙。
  参鸾样巧松偏好,堕马妆新态自墉。
  堪爱发光明似鉴,几回独对镜芙蓉。
  酸面
  罢梳云髻对明窗,花外声轻吠雪尨。
  清露溶溶濡绣帕,朝曦滟滟上纱幢。
  桃堪靧面霏红蕊,香可增娇采绿茳。
  十里胭脂淘作水,南朝佳话艳无双。
  傅粉
  水靧桃花露乍滋,搓酥真觉腻如脂。
  轻施蝶粉光逾洁,薄傅鹅膏色倍宜。
  素手细匀香泽艳,玉容长护雪霜欺。
  等闲笑对青鸾镜,认取翩翩绝世姿。
  画眉
  翠螺十斛纳宫闱,艳说隋王赐宠妃。
  却月弯描春岫小,横烟淡扫远山微。
  文君眉妩人争仿,京兆情深世所稀。
  且学人时新样好,黛痕轻染笔轻挥。
  对镜
  东风送暖玉窗虚,窣地帘波日上初。
  两点春山描柳叶,一奁秋水艳芙蕖.
  漫云色相拈花悟,愿卜团圆皓月如。
  情态自怜还自惜,几回顾影欲呼渠。
  熏香
  时样衣新制五铢,香焚百合拥猊炉。
  熏笼斜倚垂红袖,芳津长留袭紫襦。
  沈水自应胜兰芷,涉江何用采蘼芜。
  芬芳竟体人如玉,金粟前身是也无?
  试衣
  初试春衣画阁西,六铢衫薄灿云霓。
  纤腰搦处嗔郎戏,绣领低时泥母提。
  对镜频番劳美盼,整襟几度费柔荑。
  秋千架上风飘漾,锦簇霞翻望欲迷。
  下阶
  小步珊珊下玉阶,低徊生恐堕金钗。
  傍花偶立拈鸾带,拾翠初来试凤鞋。
  知否露晞庭尚湿?应防苔滑碧于揩。
  扶持不藉雏鬟力,愿与檀郎处处偕。
  拆花
  紫姹红嫣锦作堆,春园小步探花回。
  一枝入手香盈掬,几朵簪鬟蕊乍开。
  隐隐幽芬侵翠袖,伶冷清露落苍苔。
  携归便作明窗供,欲引游蜂逐队来。
  背立
  背苏州好样时新,认取风前独立人。
  底事低徊羞转面,料应忆远故驰神。
  堪怜弱柳纤腰细,莫睹如花嫩颊春。
  万唤千呼始回首,眉峰犹带一分颦.
  拢联
  卯酒初醒尚带醺,花间小立簇湘裙。
  枝低忽挂金钗坠,钿落频劳玉指勤。
  掠借犀梳明偃月,拢成鸦鬓绿垂云。
  下风侥幸何人在,消受衣香百合芬。
  裁衣
  扶疏花影掩重门,寂寂明窗香尚温。
  欲下并刀还忖度,频量玉尺费评论。
  清泉细细霏樱口,铜斗轻轻熨縠痕。
  未识沈郎腰瘦否?裁成赢得倍销魂。
  缝衣
  掺掺素手耐春寒,制出春衣锦作团。
  学度金针夸宿慧,漫抛弱线暂偷安。
  午窗熨贴炉烟细,子夜辛勤蜡炬残。
  寄与远人识依意,临风几度泪偷弹。
  绣鞋
  卷帘燕子乍飞还,压线明窗且破闲。
  皓月光澄千缕密,红罗样好一弓弯。
  端宜入梦凌湘水,底事停针蹙黛山?
  只为远人归未得,踏青无侣泪潸潸。
  停针
  五色丝劳几度穿,借他消遣昼如年。
  描成蛱蝶和谁语?绣到鸳鸯欲自怜。
  抛剪不禁春恨集,停针只为别愁牵。
  韦郎一去无消息,空使花枝笑独眠。
  弹棋
  女伴兰闺几度邀,且将一局破无聊。
  仙枰相对心偏静,妙着能赢意自骄。
  碎玉声敲闻竹院,沉檀香袅敞松寮。
  莫言黑白分时好,冷眼旁观志更超。
  午睡
  银床娇倚睫初交,一卷新诗手倦抛。
  石榻烟痕萦茗灶,纱窗日影乱花梢。
  游仙彩蝶来胥国,惊梦花尨吠路坳。
  玉枕瞢腾春思懒,恼他阶竹曳风敲。
  懒起
  苦为相思减颊桃,愁红怨绿首频搔。
  双飞蝶梦醒犹恋,万缕蚕丝缚太牢。
  底事贪眠学杨柳?非关宿酒醉葡萄。
  倚来珊枕浑无力,宝髻云松散紫绦。
  唤啤
  午梦初回亸髻螺,日移花影半窗过。
  唤茶声细穿朱幌,隔竹音传度碧罗。
  婴武学呼差彷佛,燕莺娇啭比柔和。
  嗔他小婢迟迟应,微敛双眉蹙翠蛾。
  卷帘
  几桁低垂谢女家,春风荡漾玉钩斜。
  频呼雏婢轻轻卷,莫使虾须密密遮。
  为欲双飞延燕子,任教千点入杨花。
  韶光如画常孤负,独对闲庭感物华。
  吟诗
  沉沉庭院锁春光,垂柳千丝拂海棠。
  摛句巧抒才藻慧,拈毫微润口脂香。
  颂椒词好输刘氏,咏絮才高羡谢娘。
  韵谱双声初脱稿,还应索和到檀郎。
  倚阑
  一珩垂帘卷水晶,自拈红豆饲春鹦。
  倚来翠袖雕阑小,压上花枝曲槛平。
  拈带有时情悄悄,敲诗几度拍轻轻。
  碧天如洗霞明处,认取天边月又生。
  出浴
  滟滟兰汤傍翠屏,个中倩影认伶俜。
  华清水滑侵温玉,豆蔻泉流发暗馨。
  一幅画图郎看煞,十分娇态妾松惺。
  脸波腰柳花应妒,出浴新妆黛扫青。
  夜香
  是否禅参最上乘,花前亲爇九莲灯。
  香霏麝脑烟丝袅,馥送龙涎夜气凝。
  折柳蛮腰鸣佩玉,立苔凤履冷吴绫。
  深深拜罢娇无力,含怨含愁曲槛凭。
  坐月
  团圞璧月映琼楼,处处晶帘尽上钩。
  千里离人劳极目,一轮皓魄正当头。
  玉阑倚处花怜瘦,冰镜澄时云乍收。
  底事素娥太多事?清辉偏照十分愁。
  调琴
  月华如水浸罗襟,花下亲调绿绮琴。
  三叠缠绵寄遥意,七弦断续写芳心。
  红愁绿怨凭谁诉?流水高山乏赏音。
  一曲谱成长太息,不知花外漏将沉。
  卸妆
  卸妆小坐绮窗南,袁宝生成性太憨。
  戏倩檀奴除玉燕,轻呼小婢启金函。
  团团菱镜奁开一,隐隐莲筹漏滴三。
  散发子夫容更丽,鬟低还插凤头篸。
  拂床
  不欲轻尘半点黏,拂来尘尾手纤纤。
  宓妃玉枕留芳泽,汉帝云帏覆素缣。
  春暖锦衾堆绣榻,香温宝鼎下重帘。
  怀人漫说蓬山远,绮梦能通爱黑甜。
  入帐
  斗帐红珠翠羽衔,鸳鸯新制枕双函。
  风微时曳芙蓉幕,香好浓熏杏子衫。
  轻放珊钩声细细,微抬玉腕指掺掺。
  此身愿化双飞蝶,恨叶愁苗一例芟。

  许君名雷地,字豫庭,号小一,别号电话室主,闽之金门人。少孤,家贫,内行敦笃,事母尤孝。定省余闲,酷嗜吟咏,于唐人中,独瓣香温、李,寝馈有年。壮岁为东瀛之游,悼故国之凌夷,愤强邻之侵逼,神山久寓,记室屈为,感遇伤时,借香草美人以抒写其爱国之诚。着有《神州寓草》二卷,《金线余红》二卷。兹读其《春闺杂咏》三十首,芬芳悱恻,情见乎辞,东望搏桑,为倾想风仪不置。皞皞子识。


  秀华绩咏 清 夹江云生黄金石

  序
  盖自房中乐奏,首吟淑女之章;濮上诗成,细咏硕人之句。美人香草,为写缠绵;秋菊春松,犹劳髣髴。髣髴下此则台边玉映,肇艳体于徐陵;奁畔香霏,续宫词于王建。然而小家碧玉,偏夸云雨之词;大路青楼,敢撰烟花之记。村姑写照,唐突西家;伧父题词,夸张北里。风斯下矣,仆有感焉。吾友云生,负抑塞磊落之才,兼悱恻芬芳之志。抑扬纪传,咀嚼宫商。固宜柳汁染衣,熏名香于女史;春风拂槛,叶古调于宫人。而乃值海水之群飞,磋欃枪之横扫,星闪积尸之气,池埋烧劫之灰。虽投笔有心,一腔忠愤;而叫阍无路,五夜悲歌。与流水而说平生,向落花而谈心事,此《秀华百咏》所为作也。当夫上稽古史,旁及稗官,擎燕燕于掌中,叫真真于纸上。华言风语,能教死者重生;宠柳娇花,但愿佳人再得。哀渠窈窕,辄神往而曲致绸缪;纵有过差,亦心怜而巧为解说。隐隐呼之而欲出,珊珊特怪其来迟。较王母之从仙,已逾十倍;考刘向之列传,更极千秋。绣出鸯鸯,不愧小窗班固;含来翡翠,可称院本王维矣。论者谓贵贱无分,贞淫并列。憔悴与姬姜杂见,勾栏偕衮冕齐登。甚者俪莫愁于湘君,褒北鸡于谬木。洛神以感甄人梦,南子因见圣传名。昴宿之窃梁清,如来之妻法喜。印来粉爪,风枝露叶之书;写出丹青,牛鬼蛇神之像。譬之苏峻与神尧对坐,人拟四凶;江瀹向法兴移床,不堪一噱。所谓歌诗不类,拟人失伦。不知宣圣采风,郑卫与周南并着;武梁画像,秋莱共曾母偕描。欢喜海中,人天同队;虹霓屏上,姹女纷来。法戒维昭,尽黜虞初之说;妍嗤并列,足张娘子之军。无磋帝女之魂,填来怨海;请炼蜗皇之石,补此情天。则想象十香,或者彼妹知我;临摹三艳,愿为伊古闻人。正诗人忠厚之遗,亦当世牢骚之慨也。仆长诵美人之赋,爱读国风之诗。十五王昌,薄殊崔颧;三年宋玉,淫异登徒。凡夫十索裁笺,双声读曲,商隐烧香之句,冬郎扑粉之诗,往往帖写深清,文称慧业。嗤之子修容,干卿底事?而痴人相惜,舍我其谁?扬少女之风,荡为香气;写中妇之艳,团作花光。将十二行彩云歌舞,收人诗囊;为三千年花月因缘,结成公案。光绪庚子冬至后三日,愚弟干庄椿拜序。

  秀华续咏(录三十二首)
  齐姜
  齐狄羁栖感寓公,尊前不敢诉行衷。
  送君一掬伤心泪,洒上征鞍分外红。
  弄玉
  伉俪双双赴玉京,笙箫嘹喨彻蓬灜。
  神仙都许携佳偶,只恐天孙羡杀卿。
  负羁妻
  未识其君但识臣,风尘巨眼认来真。
  盘飧只有闺中馈,愧杀乘轩三百人。
  贾大夫妻
  东皋春暖获山禽,始洗三年积恨深。
  一矢竟开言笑口,美人终有爱才心。
  西施
  旧苑荒寒糜鹿游,沼吴尽出大夫谋。
  五湖烟水扁舟去,卿竟何心肯事仇?
  郑旦
  芙蓉隔水映莲枝,同负倾城绝代姿。
  一样玉颜恩宠异,寒山空建爱姬词。
  如姬
  不出兵符秦已帝,腐儒何事尚狺狺?
  门前愧杀三千客,六国安危仗美人。
  漂母
  区区一饭寻常物,难得相知又感恩。
  漫说酂侯能相士,有人早已识王孙。
  虞美人
  楚歌四面泣重瞳,一曲虞兮血泪红。
  惟有芳魂不能死,花开依旧舞春风(原作“闻歌犹舞旧春风”)。
  吕后
  楚歌楚舞泪双弹,野堆登天束手看。
  太息君王才略尽,斩蛇容易割鸡难。
  戚姬
  太息深宵唱楚歌,君王英略尽消磨。
  斩蛇尚有当年剑,鸿鹄高骞唤奈何!
  丽娟
  轻躯深恐逐风翔,柔软难禁罗绮裳。
  如此温柔真可老,君王偏恋白云乡。
  张京兆妻
  传遍长安眉妩词,闺房私事九阍知。
  相如亦有生花笔,只草封禅不画眉(原作“只解修文不画眉”)。
  郭后
  失位中宫无罪状,频年恩怨感凄其。
  君王未脱田翁习,十斛多收竟易妻。
  阴丽华
  愿作金吾薄帝王,生平愿又娶妻偿。
  缘何抛却微时剑?忍使糟糠怨下堂。
  孙夫人
  洞房灯映宝刀红,武烈浑饶国士风。
  不羡二乔夫婿好,刘郎本色自英雄。
  二乔
  姊妹花开并蒂妍,江干横架枉情牵。
  羡卿何福能修到?嫁得英雄又少年。
  薛灵芸
  独承恩宠冠昭阳,宝帐深宵绣衮裳。
  玉面偶然屏上触,宫人争效晓霞妆。
  绿珠
  效死君前酬厚德,刹那金谷叹荒芜。
  齐奴地下应含笑,不负当年一斛珠。
  翾风
  皓齿明眸世所希,观金别玉辨几微。
  筵前唱罢翾风曲,四壁香尘不敢飞。
  莫愁
  清润歌喉百啭娇,彩衣低舞更娇烧。
  江南寄语陈天子,侬已风流占六朝。
  吴绛仙
  淡抹螺青画柳眉,君王临盼每移时。
  合欢瓜果承新赐,又拂红笺进谢诗。
  平阳公主
  家赀散尽招亡命,大有阿兄拨乱风。
  娘子军齐元帅府,唐王儿女半英雄。
  王皇后萧淑妃
  瓮头骨醉伤心事,再世为猫恐未真。
  何苦当初持鹬蚌,坐令阿武作渔人。
  婉儿
  入宫久已擅才名,楼上争传月旦评。
  明月夜珠饶赏识,当年沈宋是门生。
  安乐宫主
  势焰炎炎埓太平,定昆池果胜昆明。
  三郎兵人含章阁,临镜蛾眉画未成。
  三国夫人
  倾国倾城聚一家,金钱百万助铅华。
  马嵬一夜淋铃雨,落尽春前姊妹花。
  眉娘
  纤细蛾眉线样长,心思灵巧绝寻常。
  君王不食胡麻饭,空向天台觅药方。
  盼盼
  合欢独起泣花晨,燕子双飞几度春。
  识得舍人诗里意,不容侬作未亡人。
  刘采春
  浙东风味果何如?廉访句留十载余。
  领略镜湖春色好,因循原不为鲈鱼。
  朱淑真
  凤莺深愧匹鸦雏,暮暮朝朝血泪枯。
  吟到妒花风雨句,怪他月老太糊涂。
  许若琼
  博浪以来无此击,断头好去见高皇。
  银瓶难补金瓯缺,同洒荆卿血数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