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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信录_2

  作者:清  崔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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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语》之主于祀有功
  按:《国语》一书,语多荒唐,文亦冗蔓,乃战国之人取春秋之事而拟其语言者。是以所称三代制度,列国世系,率与经传不合;而自相矛盾者亦复不少。如《周语》以齐为四岳之後,《郑语》又以齐为伯夷之後;《晋语》以炎帝为姜姓,《周语》又以四岳为共工之孙而赐姜姓;如此之类不可枚举。此固不足道也。自司马迁误以为左氏所著,汉末学者因之题曰《春秋外传》,而人遂无敢议其非者;即明知其悖於经传,亦必委曲而为之说,良可笑也。然此虽有“喾”之文,亦非以喾为始祖所自出之帝而之也。何者?此章之意皆主於祀有功,以明爰居无功而不当祀。故曰:“法施於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捍大患则祀之;非是族也,不在祀典。”又曰:“仁者讲功;无功而祀之,非仁也。”然则医喾之但以其有功故之耳,非以为始祖所自出之帝也。自社稷以下凡十有九祀,皆先举其功而後记其祀。故曰“黄帝能成命百物以明民共财,颛顼能修之,帝喾能序三辰以固民,尧能单均刑法以仪民,舜勤民事而野死”云云。然後继之曰“故有虞氏黄帝而祖颛顼”云云。然则喾之但以其“能序三辰以固民”故之耳;使喾不能序三辰以固民,则周固不之矣,喾之,非以为始祖所自出之帝而之也。且虞郊尧而商舜,皆非其祖所自出也。若必其祖所自出之帝而後谛之,则不幸而所自出之帝无功而反有过,若宋之祖帝乙,郑之祖厉王者,则将之乎?将不之乎?若亦之,则与前後所称“圣王制祀”“仁者讲功”之语自相剌谬,而岂有是文理也哉!由是言之,《国语》“喾”之文虽不经,然亦初未有其始祖所自出之帝之说也。盖此章之与经传所称之皆不同,此章“喾”之文舆《小记》、《大传》“其祖之所自出”之意亦不相涉,固不得强附会之为一而以为其始祖所自出之帝也。
  “有虞氏黄帝而郊喾,祖颛顼而宗尧。夏后氏亦黄帝而郊鲧,祖颛顼而宗禹。殷入喾而郊冥,祖契而宗汤。周人喾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帝喾能序星辰以著众。尧能赏均刑法以义终。舜勤众事而野死。鲧障洪水而殛死。禹能修鲧之功。黄帝正名百物以明民共财。颛顼能修之。契为司徒而民成。冥勤其官而水死。汤以宽治民而除其虐。文王以文治。武王以武功去民之,此皆有功烈於民者也。”(《祭法》)
  △《祭法》窜易《国语》之三谬
  按:《祭法》此文乃窜易《国语》之文而失其意者。无论祀典未确,即文理亦不通。然汉以後诸儒咸信从之而无异言,殊可笑也!何者?《国语》此章之意在制祀之以功,故先言圣王制祀之法而後举十九祀以实之;由社稷而郊祖宗报,皆先叙其功而後记其祀;章法井然,不可紊也。《祭法》独摘此文冠之篇首,而置其全文於篇末,遂致前文突然,後文缺然;中又间以天地庙社群神之祀六七百言,遂使前後文义了不相贯。一谬也,《国语》郊祖宗之祀凡十三人,故此十三人皆祖叙先其功。《祭法》改“宗舜”为“宗尧”,“舜”为“喾”,删舜之祀而仍序舜之功,不删“郊稷”之文而反删稷喾叙功之语,遂致记祀则十二人中有稷而无舜,叙功助十二人中有舜而无稷,前後不符,自相矛盾。二谬也。《国语》叙十三人之功,记十三人之祀,皆以世代先後次之。《祭法》於记祀则概以郊祖宗为次,喾、鲧、在颛顼前而契居冥後,於叙功则又先言喾、尧,舜、鲧、禹而後以黄帝、颛顷继之,世代淆乱,祖孙颠倒。三谬也。具为录人之旧,不问可知。且共所记七庙五祀之制皆与经传他篇互异,则此篇出於汉儒之手明甚。若《国语》此章,则首尾完密,文义明顺,乃其人之所自作无疑也。嗟乎《国语》,战国之文,本不足道,而《祭法》采之,又窜易之而失其本意,则作《祭法》者其识又出《国语》下远甚;然而後之儒者见其在《戴记》中,遂真以为周公之制而不敢议,反以为《国语》采《祭法》之文,则後儒之识又出《祭法》下远甚矣!磁州鬻烟草者,杨氏最著名。以他人之货置杨氏肆中,则价高而人争贸之。呜呼,世之不辨真伪而但以其名焉者,皆若是而已矣!虽然,《祭法》固不足信,然亦初未有其始祖所自出之帝之说也;但其所采《国语》全文倒在篇後,人但见其首而未暇细审其尾耳。此又不可以诬《祭法》矣。
  一,自郑康成始以《小记》“其祖之所自出”为“其始祖之所自出”,然所自出者乃谓天神,非人鬼,与《祭法》“殷、周喾”之文无涉。
  “,大祭也。始祖感天神灵而生,祭天则以祖配之。”(郑康成《小记注》)
  凡大祭曰。‘自’,由也。大祭其先祖所由生,谓郊祀天也。王者之先祖皆感太微五帝之精以生:苍则灵威仰,赤则赤怒,黄则含枢纽,白则白招拒,黑则汁光纪。“皆用正岁之正月郊祭之。”(郑康成《大传注》)
  △《郑玄》以天神为其祖之所自出
  按:太微五帝之说本出《春秋纬》,谓黑帝为契所自出,苍帝为稷所自出。後汉最重谶纬,是以郑氏信之而以为祭天,以所自出为天之五帝,由是不得不以“其祖”为始祖耳。此说至为荒唐,而以为郊尤属乖谬。王肃、赵匡非之,是已。然以“其祖所自出”为“其始祖所自出”,则其误实始於此。夫郑以“所自出”者为天神,故以“其祖”为始祖。今王、赵既以“所自出”者为人,则是此祖之前尚有一代,岂得称此祖为始祖乎!此理甚明,不待言者。不知朱子何以从其说也?
  “郊祖宗,谓祭祀以配食也。此,谓祭吴天於圆丘也。”(郑康成《祭法注》)
  《郑玄》解之三说
  按:“圆丘”之文本於《周官》,即郊也。郑氏於《小记》、《大传》既以为郊矣,而此文又郊并举,故不得已而分郊与圆丘为二以曲全其说耳。此说之误显然易见,不待辨者。韦昭之解《国语》,与郑正同,疑即采之《郑注》。或东汉时旧有此说,亦未可知也。郑氏於,为说凡三,而以《王制》、《祭统》等篇为夏、殷之礼者不与焉。《祭法》之,圆丘也。《小记》、《大传》之,郊也。《春秋经传》、《论语》之,宗庙之也。大抵郑氏说经,其失在分。《戴记》诸篇本非一人所撰,所闻异辞,所传闻又异辞,是以彼此互异。郑氏不辨其是非,务曲为之说,使之并行不悖。此其失也。然於宗庙之仍以为祭後稷群庙,不以为祭喾也。然则郑氏之失在分,其得亦在分。分之,而误者自误,不因一误而并经传他记之文而尽误也。此犹郑氏失中之得也。
  一,自王肃始合《大传》、《祭法》及诸经传之为一,以为周人喾即其祖之所自出;赵匡从而演之;其後朱子《集注》及宋、元、明诸儒之说皆本於此。
  黄帝,是宗庙五年祭之名。故《小记》云:‘王者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谓虞氏之祖出自黄帝,以祖颛顼配黄帝而祭,故云“以其祖配之。”(孔颖达《礼记疏》节录王肃《圣证论》)
  “《礼大传》及《丧服小记》云:‘礼,不王不;王者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则诸侯不得行礼明矣。盖帝王立始祖之庙,百世不迁:犹谓未尽其追远尊先之意,故又推尊始祖所自出之帝而追祀之於始祖之庙,就以始祖为配。此祭不兼群庙之主,为不敢亵狎故也。其年数,或每年,或数年,未可知也。《祭法》曰:“周人喾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稷为始祖,喾为始祖所自出之帝,故郊则以稷配天而则以稷配喾,无可疑也。(李廉述赵匡语)
  △王肃以《五帝》世系并合《祭法》、《小记》之谬
  按:《祭法》之文采之《国语》,本後人所伪,不足为据,且亦与《小记》、《大传》之毫不相涉。《祭法》之意,但谓黄帝与喾有功於世故当祀耳,非谓其为祖之所自出也。《小记》、《大传》则欲以明嫡庶所祀祖祢远近之分,但问其为所自出与否,不问其有功与否也;王氏不达其意,乃附会之使合为一,见《大戴礼》、《史记》所称五帝世系有可假借者,遂以为黄帝与喾因颛顼、稷之所自出而得。其说诚巧,然於本篇之意则大相悖矣。且《大戴》与《史记》乌在其可据耶?《传》曰:“黄帝氏以€纪,炎帝氏以火纪,共工氏以水纪,太氏以龙纪,少氏以鸟纪;自颛顼以来乃纪於近。”然则颛顼氏之去黄帝也远矣。而《大戴》以为黄帝生昌意,昌意生颛项,谬矣。《传》曰:“高辛氏有才子八人,高阳氏有才子八人;此十六族者,世济其美,不陨其名,以至於尧。”夫曰“族”,曰“世济”,则由高辛氏以至於尧不一世矣。而《大戴》乃以高阳为黄帝孙,高辛为黄帝曾孙,而尧为高辛之子,又谬矣。尧之二女,舜之妻也。而《大戴》与《史记》乃以为尧、舜同出於黄帝,尧与舜之高祖敬康为同高祖兄弟,无论乱伦渎礼,诬圣人而得罪於名教,而其年亦不合。此乃齐东野人之语,而肃据之以驳郑氏,一何亻真乎!至以稷、契为喾之子,尧之兄弟,则其谬尤显然可见。《书》曰:“弃,黎民阻饥,汝後稷,播时百谷。”舜命稷也。若果尧之兄弟、则尧享国百年而殂落,又三年而後舜即位命官,稷於此时少亦不下百数十岁,然後举为舜臣,有是理乎!故张融曰:“尧有贤弟,七十不用,须舜举之,此不然明矣。”由是言之,稷固非喾之子,周人安得以喾为稷所自出而之哉!肃既误合二篇之说为一,又以为即宗庙五年之,而汉儒所论之旧说遂尽变而大失其真矣。欧阳子序《帝王世次图》曰:“孔子没,异端之说兴,往往反自於孔子之从以取信於世。学者习传盛行之异说而不知取舍真伪、如司马迁之《史记》是矣。”奈之何据《史记》之世次而遂欲以折《经》之衷,尽黜《三传》先儒之旧说乎!
  △赵匡加“始”与“祖”而续“帝”於“所自出”之谬
  《记》云:“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未尝言其始祖所自出而以始祖配之,亦未尝言所自出之为帝也。“始”也者,最初之名也。“始祖”也者,即所谓祖之所自出者也。始祖以前岂遂无人,而莫知其为谁,故即以此祖为始祖而奉之於太庙;若复别有所自出之人,则此祖不得谓之始祖矣。赵氏乃加“始”於“祖”之上而续“帝”於“所自出”之下,以诬《小记》、《大传》。既谓之始祖矣,复安得别有所自出之帝乎哉!王者继天立极,报本追远,虽天地犹将父母之,乃於己之真始祖则祧之而不使入庙,而但取第二代之祖强名之曰始祖而纳之於太庙,百世不祧,而真始祖仅於数年之内一借享於第二代祖之庙而止,是岂仁人孝子之所忍乎!然则稷之前果更有一喾,则周之始祖乃喾非稷矣。曰:“诸侯不敢祖天子也。”曰:诸侯不敢祖天子者,谓始祖之世见为天子而己见为诸侯,故不敢以卑亵尊,以旁支乱正统也。若世已失天下数千馀年,其後嗣或灭或绝,不能自振,而己身为天子,岂得止祭及其分封之祖,而分封之祖之父曾有大功於世以启佑後人者遂甘绝其血食而不问呼!且是乃天子不敢祖天子,非诸侯不敢祖天子也。是故,商之世,纣也,武庚也;微仲以下当祖微子。然至武庚亡而宋封,则必祖契而不仅祖微子矣。晋之世适,文侯也,昭侯也;武公以下当祖桓叔。然至翼灭而曲沃命,则必祖唐叔而不仅祖桓叔矣。由是言之,喾果为稷之父,则周必以喾为始祖;周但以稷为始祖,则喾必非稷之父矣。若之何其以喾为稷之所自出也!盖上古之时人情朴鲁,典册不多,自稷以前皆已无考,是以即以稷为始祖;岂容於始祖之前而复别求所自出哉!且礼以卑就尊,未闻有以尊就卑者。群庙之主皆太祖子孙也,故得以升而合食焉。毁庙之主则不合食於未毁之群庙矣,太祖之父岂得反就其子而合食耶,凡祭必有主。太祖之父之主,平日藏於何所?苟且而藏之他室。则不可。若亦为之立庙,则何不就其庙而祭之?庙於彼而祭於此,不亦远於礼乎!王氏之学去郑本远,而专与郑为难。以魏、晋俗重门阀,而肃父为魏三公,女为晋太后,由此与郑齐名。然晋以降,若杜预之《左传解》,范甯之《梁注》,孔颖达之《礼记疏》,皆仍用旧说,不从王义也。自赵氏欲借之以攻《左传》,始据王说以为难端。逮朱子采其言以入《集注》,遂为不刊之典,而《传记》先儒之说始无复有过而问焉者矣。相沿既久,人且不知其出於肃,况复能溯流穷源而知其误,并知其所由以误乎!此其悖於经传者三也。
  △结论
  呜呼,之为礼,书於《经》,详於《传》,而难见於《戴记》,众矣;其文历历具在,人人所共见也。以为不王不者,独《小记》、《大传》耳。以为五年一者,乃《说文》、《礼纬》文耳。以为祭始祖所自出之人者,至王肃、赵匡始有此说耳。《书》曰:“三人占,则从二人之言。”欧阳子曰:“君子之说如彼,圣人之说如此,则舍君子而从圣人。”然则学者於,从《经》、《传》而置後儒之说焉,可也。即不然,从其多而置其少焉,可也。乃於《经》则曰“本不如是,书之以其失礼也”,於《传》则曰“《传》诬,不足据也”,於《记》则曰“此夏、殷之礼也”。古之圣贤千言而犹不信,後之陋儒一言而遽从之,抑何其颠倒也!无亦贵耳贱目,骤闻其说之新奇可喜而遂不自求之经传乎?朱子一代儒宗,不及察其误,余窃惜之。是非余之好求异於前人,乃前人之自异於经传,故余不得不一言也。
  ●卷三三代经界通考
  △本考作意
  三代经界之制,具於《孟子》而杂见於《论语》、《诗》、《书》、《春秋经传》之文。汉、晋以来,儒者相承而发明之,不可谓无功矣。然自周之衰,王制缺微,旧典散失,学士之所称述或不免有传闻附会之言。及至後世,去古益远、益不悉其时势之详;或以近代郡县之规裁中古封建之世,或以春秋既变之法为先王初立之章。至於先儒之说与经传相龃龉者,咸莫敢议其失;往往反取经传之文曲为之解,以斡旋而两全之。是以其说愈巧,其真愈失,遂致三王体国经野之政淆而不明,学者疑焉而莫能通也。余幼读《孟子》时,即好其说,数十年来,积渐究考,参之经传所称,乃觉稍稍得其梗概。不敢匿其鄙陋,妄为附和,因条其说如左,以待好学深思者正之。
  △辨商、周变易井疆之说
  孟子曰:“夏后氏五十而贡、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亩而彻。其实皆什一也。”说者云:“汤有天下,改夏之贡为助,增五十亩为七十亩。武王有天下,改商之助为彻,增七十亩为百亩。”夫取十夫有沟,百夫有洫之地而画之为九夫之井,取方里而井之地而易之以十夫之沟,百夫之洫,势必尽坏以前之封疆涂畛而别造之,民之扰不可胜言矣。又取他夫之田以益此夫,而复别取他夫之邻田以益他夫,递移递益,举天下之众皆嚣然而不得宁,尚得为王政乎!则又为之解曰:“先王将以新天下之耳目也。”夫王者兴利除弊,制礼作乐,进贤而退不肖,继绝世,举废国,谨权量,审法度,岂尚不足新天下之耳目,而必取民之井疆变易之,使之不安其居,乃可谓之新乎!且圣人之治天下,以安民也。不恤民之安与否而姑欲新天下之耳目,中主犹不肯为,况圣人邪!或又为之解曰:“三代之亩,大小不同。夏之一亩,当周之二亩;二亩,当商之三亩强。商之七十亩,实即夏之五十亩。周之百亩,实即商之七十亩。其名虽改,其实则同。”若然,则商、周之授田与夏无异,仍其名焉,可矣;何必改之使若多者?是欺天下之人而教之以伪也。圣人创一代之法?因革损益,仅如是之儿戏乎!
  △彻与助不能相兼
  《诗》云:“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孟子曰:“惟助为有公田。由此观之,虽周亦助也。”《集注》云:“周时一夫授田百亩,乡遂用贡法,十夫有沟;都鄙用助法,八家同井,耕则通力而作,收则计亩而分,故谓之彻。”又云:“公田百亩中,以二十亩为庐舍;一夫所耕公田实计十亩,通私田百亩,为十一分而取其一。”按:彻也者,民共耕此沟间之田,待粟既熟而後以一奉君而分其九者也。是故,无公田,无私田。助也者,民各自耕所受之田而食其粟,而别为上耕其田以代税者也。是故,有公田,有私田。彻自彻,助自助,判然不能相兼;助则不能为彻,彻亦不能复为助也。果用彻而通力作之、计亩分之与?则八家共耕此九百亩之田而君与民共分其粟;十外一也,安能指某田为公而某田为私?果用助而中为公田,外为私田与?则八家各自耕其百亩而代耕上之十亩,十亩之粟以奉上,百亩之粟以自食,判然不相通也,又安得谓之通力而作,计亩而分乎?税其田之谓贡;不税其田而藉其力以耕之谓助;通其田而耕之,通其粟而析之之谓彻;此贡助彻之法也。十夫有沟,八家同井,其经画之形势然耳。使沟间之田不税而藉之以耕,亦不得谓之贡。使井中之田有税而不藉之以耕,亦不得谓之助。贡助彻之名分於法,不分於形势。既谓之彻矣,安得复有所谓行贡法,行助法者哉!近世讲章又云:“虽周亦助”,犹言“虽彻亦助”。周之彻法即是殷之助法,但改名为彻耳。按孟子云:“彻者,彻也;助者,藉也。”则是助彻之法迥然不同。若彻果即助,则孟子当云“彻,犹助也”,不当分而异其说也。孟子云:“惟助为有公田”,则是彻无公田甚明。若彻果即助,则孟子当云“虽彻亦有公田”,不当以公田专属之助也。此说最为无理,而世亦多信之。甚矣,讲章之为《六经》之蠹也!
  △宜公税亩与有若“盍彻”之对。
  《春秋》宣公十五年:“初税亩。”注云:“公田之法,十取其一。今又履其馀亩,复十收其一。”《论语》,哀公问於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对曰:“盍彻乎?”注云:“周制一夫受田百亩,而与同沟共井之人通力合作,计亩均分,大率民得其九,公取其一,故谓之彻。鲁自宣公税亩,又逐亩十取其一,则为十而取二矣。故有若但请专行彻法,欲公节用以厚民也。”按:公田私田之名惟助有之,彻未尝有也。如以为本助而今税亩,则有若不当对以“盍彻”,孟子不当云“周人百亩而彻”也。如以为本彻而今税亩,安得复有所谓“公田”,所谓“馀亩”者乎?朱子以为鲁本用彻,是矣。然同沟之田,十夫共耕之,民固未尝自私其百亩也。所谓以一奉君而以其九分於民者,粟之数耳,非亩也。若於九中复取其一,乃倍赋其粟耳,非税亩也。犹是粟也,犹是君民共有之田之粟也,此一斛粟谓之彻法所取,彼一斛粟谓之逐亩而取,粟何别焉?名何异焉?至於“共井”云者,亦沿“杜注”之误。此自助法,非彻法也。井田之制,八家皆私百亩,各耕其田,各取其粟,不得亦谓之通力合作,计亩均分也、且玩有若之对,似彻法已废而欲复之者。若鲁但於助彻之外多取其一,则是助彻未当废也;请罢税亩可矣,何以云“盍彻”乎?增一以为二,君之所取诚倍矣;益八以为九,民之所加无几也。丰歉之殊有相倍蓰相什佰者,勤惰之异有自九人至五人者;八分益一,渺乎小矣。遂谓之“百姓足”,恐足民不若是之易也。哀公之问,患用不足也。为不足计者,当损乎?当益乎?有若果欲哀公节用,何不竟以“盍节用”对而但以“盍彻”对?不劝其俭於出,惟劝以俭於入,一何问答之相悖邪!晋士鞅之来聘也,公臣之能射者不备三耦,取於家臣以足之,公室不可谓不贫矣;犹以为奢而欲节之,然则必使一耦不备乃可以为国乎!
  △一井、一国之助与天下之助
  曰:“然则三代何以异制?周何以亦助?鲁之税亩果何如法也?”曰:此不难知,顾人下细考耳。古者非分田有助法也,即制禄亦莫不以九一为程:一以奉上,所以训恭俭;八以逮下,所以示慈惠。是故有一井之助,有一国之助,有天下之助。中之一为公田,外之八为私田;公田以养君子,私田以食野人,──此助之行于井者也。中之一为乡遂,外之八为都鄙;乡遂以奉君(《齐语》所谓“参其国”,《孟子》所谓“君十卿禄”者是也),都鄙以为卿大夫之采邑(《齐语》所谓“伍其鄙”,《孟子》所谓“卿禄四大夫,大夫倍上士”者是也。其在天手之畿,则《书》所谓“大都小伯”,《传》所谓“王官之邑”,《孟子》所谓“天子之卿受地视侯,大夫视伯”者是也)──此助之行于国者也。九州之地约方三千馀里,为方千里者九,而要荒之服不与焉,中之一为王几,外之八为侯国。土畿以奉天子(《书》所谓“五百里甸服”,《孟子》所谓“天子之制地方千里”者是也),侯国以封亲贤神明之裔(《书》所谓“五百里侯服,五百里绥服”,《孟子》所谓“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者是也)──此助之行于天下者也。是故齐、晋、宋、鲁,外诸侯也;秦、温、郑、虢,内诸侯也。自平王东迁郏、辱阝而秦、郑乃渐列於会盟,其初实畿内也。鲁公室之卑以乡遂分於三桓,而都鄙如故也。晋公室之弱以都鄙并於四卿,而乡遂如故也。自桓公东迁屯留而韩赵乃尽分其乡遂,其初实公邑也。邦畿之外亦有王田:《书》之“三亳阪尹”是也。都鄙之中亦有公邑:鲁季孙之取下,取公邑为私邑者也;楚子重之请申、吕,请公邑为私邑者也。此其分田之制,由王畿而侯国,而采邑,自先王之世已不必悉同,而逮春秋以降,天下务於富强,变法改制者所在有之,尤不得执一格以相绳也。
  △贡、助、彻法为三代圻内之制
  是故,夏之“五十而贡”,夏之圻内,夫授田五十亩,而行贡法也;诸侯之国不必皆五十而贡也。殷之“七十而助”,殷之圻内,夫授田七十亩,而行助法也;诸侯之国不必皆七十而助也。周之“百亩而彻”,周之圻内,夫授田百亩,而行彻法也;诸侯之国不必皆百亩而彻也。故《诗》云:“彻田为粮,豳居允荒。”公刘当夏、商之际,乃不行贡助而行彻,是夏、殷之贡助不必尽行於天下之明验也。周之先世既用彻法,是以大王迁岐,文王居丰,武王居镐,皆因之而不改;非殷时天下诺侯皆用助,至武王而尽变易天下之井疆以为彻也。然则殷之先世亦必本行助法,故汤因之;非夏时天下诸侯皆用贡,至汤而尽变易天下之沟涂以为助也。故《诗》云,“王命召伯,彻申伯土田。”然则申伯未封以前,谢固未尝用彻,封申以後乃行彻耳。故《诗》云:“江、汉之浒,王命召虎,式辟四方,彻我疆土。”然则江、汉之间,诸侯固多不用彻也。盖彻之行於诸侯者,皆已灭之国,新造之邦,乃以彻整齐之;至於慕义来归之国,则悉仍其故制,不拘拘也。然亦必所灭之国法度废弛,疆界紊乱,势不可不更定,然後以彻行之;若法度未尽废,疆界未尽紊,亦必不夷其故址而更造之。故《春秋传》称“鲁、卫疆以周索,晋疆以戎索。”然则初封之国亦有行彻不行彻者,非概天下而必束之以一涂也。其授田有多寡之殊者,盖夏居安邑,地陋人众;设在大河南北,稍平广;周起西陲,近戎狄,多旷土;此因乎地者也。古者风气初开,制作未备,力不能以多及,故授田少;後世器日利,人日巧,故授田亦渐多;此因乎时者也。然则圣人於此皆因势以制宜,期於便民革弊,非苟然徒以新天下之耳目已也。
  △周之乡遂用彻,都鄙用助
  “周人百亩而彻”,周之乡遂用彻也。“虽周亦助”,周之都鄙用助也。何以言之?“雨我公田”,《大田》诗也,自《楚茨篇》至此,皆公卿有采邑世禄者祭祀稼穑之诗,──故曰:“君妇莫莫,为豆孔庶。”侯国大夫之妻称“主妇”,故天子大夫之妻称“君妇”也。曰:“诸宰君妇,废彻不迟。”大夫之臣,故称“宰”也,──此以知用助者之为都鄙也。至於《周颂》之文,则曰“千耦其耘,徂隰徂畛:侯主侯伯,侯亚侯旅,侯疆侯以”,非通力合作者不能,此以知乡遂之用彻也。然则周人彻自彻,助自助,助彻兼行,非彻而亦用助法矣。故曰“惟助为有公田”,明贡彻之皆无公田也。故曰“虽周亦助”,言虽周亦兼用助,非谓虽周之彻亦即是助也。盖此章以“取民有制”句为纲领,而其下分释之。“夏后”以下六句,言乡遂之制,君所自取於民者也;引阳虎之言以发之者,见当以什一为准也。“世禄”以下六句,言都鄙之制,世禄之家所取於民者也;引龙子之言以发之者,见当以用助为善也。故曰“夫世禄,滕固行之矣”,言世禄当用助法,世禄既行则助法断不可不行也。周虽用彻,而其於世禄未尝不兼用助,然则龙子之言或即为世禄而发,未可知也。若以世禄与助为二事,谓二者均王政之要,不可偏废,则“世禄”一语上与龙子之言不相承,下与《大田》之诗不相贯,横插此句於中,安得有是文理乎!其後答毕战之问,亦曰“请野,九一而助;国中什一使自赋。”“九一而助”,即“世禄”六句都鄙之说也。“什一自赋”;即“夏后”六句乡遂之说也。曰“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云云者,申言乡遂之政也。曰“方里而井,井九百亩”云云者,申言都鄙之制也。“乡”即乡遂之乡。“徙”者,乡之属有州有党,由此州而徙彼州,由此党而徙彼党,皆不得出其乡。“乡田同井”者,井之授田,每夫百亩,乡之授田亦每夫百亩,与井同也。“八家皆私百亩”文在下,而於此先言“同井”者,犹《班爵禄章》“禄足以代其耕,耕者之所获,一夫百亩”文在下,而先言“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也。自《集注》以“同井”为“八家”,近世说者遂以此为治野之政,则井中安得有乡;由此井而徙彼井又何以谓之不出其乡乎!由是言之,《孟子》此章始终皆分乡遂都鄙言之,两两相承,其文最为明显。後人不加熟读,概以为一事,故於“虽周亦助”之文困而不能解,乃云:“周乡遂用贡法,都鄙用助法。”夫既为贡为助矣,又何得复为彻!不但先王之制淆乱不明,即孟子之言亦格而不通矣。
  △鲁之税亩与彻法之不同
  鲁之税亩,变彻法而别为一法也,诺侯所自食者乡遂;三桓所共分者乡遂,所谓“公室”者也。周人乡遂用彻;鲁秉周礼,故其乡遂亦彻。都鄙者,卿大夫之禄邑耳,无关於哀公之足与不足也。由是言之,鲁由彻而变税亩,故有若请仍用彻,非由助之同养公田而加之税亩也。税亩之法虽不可考,然吾尝以其名思之,彻者,通也,通众夫共耕之,不以亩别而但计其粟多寡而取之也。今日“税亩”,则是不复以粟多寡为程,而但计亩之多寡为粟之程也。既各计其亩之多寡为程,则是亦无待於通众夫而共耕之也。然则非但加一为二与彻之数不符,而履亩定税亦必与彻之制不同矣。吾又尝以鲁事考之,孔子曰:“禄之去公室五世矣。”宋乐祁犁曰:“鲁君丧政四公矣,无民而能逞其志者,未之有也。”皆以宣公为失民之始。考三军之作在襄公世,中军之舍在昭公世,曷为皆自宣公数之?然则失民之故当与税亩相表里。盖助彻之法,民隶於君,而计民以授田;税亩,则田隶於君,而计田以征赋是以三桓得乘其隙而私其民为己有,但计应纳之赋以贡於公,而公遂不之问也。吾又尝以他国之事推之,《齐诗》云:“无田甫田,维莠骄骄。”子产之治郑也,使田有封洫。夫先王之制,计夫授田,不得自为多寡,为之封洫,以防水旱而制兼并,安得有所谓“田甫田”者,而亦何待於子产之使?是知春秋之时,王制已废,井疆已紊,但计田以取粟而不复计夫以授田矣。今论者皆以阡陌之开咎商鞅;然鞅所开者秦之阡陌耳,关东诸侯何以亦无复有存焉者也?然则自周东迁以来,固已陆续废坏,豪强兼并,多寡不均。税亩之法,恐亦类是。尚未必计夫以授田,何况通力合作,计亩均分,而能悉仍彻之故制也哉!由是言之,税亩自别一法,故有若欲革今法以复古制;非助彻如故而但於助彻之外别税其亩为十而取二也。盖无故而加赋,其名不顺而其势亦难行,故必变其旧制,别设新法以巧取之。是以《三传》皆以加赋为讥。因加赋而变法,故所讥在加赋,非法不变而但加其赋也。大抵彻之取民,名为少,而君与民一体,贫富同之,是以人咸尽力,田畴辟,家室盈,而财亦无中饱旁漏,故国用常宽然有馀;税亩之取民,名为多,而君与民不一体,始则取必於田而不问民,继且取必於粟而亦不深问田,久之而君与民遂不相知,是以君民交困,利归私室,甚至兼并之豪,居奇之贾皆得藉以自润,而公室常苦贫,无以待凶荒也。正如明代中盐之法,其初纳粟甚少而边实饷赢;其後改为折色,利加五倍,未数十年而田畴荒芜,粟价涌贵,竭天下之力以给边而国用遂大绌。事固有见为少而反足,见为多而反致不足者。故汉宣帝云:“良吏之治,日计不足,月计有馀;月计不足,岁计有馀。”有若之请用彻,意盖如是,因哀公专为己虑其不足,故复言君民一体以悟之。其实,彻乃兼足君民之术,非专欲损君以益民也。
  △区画之各异
  盖先王之整齐天下也,自王畿而侯国,而邑,而田,莫不以九一之法区画之。当其盛也,地各异宜,本不能以一致;及其衰也,国各异政,尤不可以强同。以此区别而推求之,则不但授田之制可知,而凡治赋居民之政之见於经传者皆可以徐核其实矣。
  △兵车不尽计民以赋
  经传多称“千乘之国”。或云:“八十家出车一乘。大国地方百里,为成者百,为井者万,故云千乘。”或云:“成方十里,凡八百家而出车一乘;千乘之地则三百十六里有奇也。”余按:古者行军皆征发於乡遂。故《费誓》云:“鲁人三郊三遂,峙乃刍茭,无敢不多。”《周官》,天子六乡,乡为一军;万二千五百家为乡,万二千五百人为军。《齐语》,参其国而伍其鄙,士乡十五乡二千家,而为万人之军者三。是所谓“三军”者,皆乡遂也。则所称“千乘”者,亦乡遂也。《鲁颂》云:“公车千乘,朱英绿,二矛重弓?公徒三万,贝胄朱纟┪,徒增增。”然则古之徒兵率多十其甲士之数,──正如《周官》,胥一人则其徒十人,──是以车称千乘,徒号三万。成八百户,户出一卒,则三万之卒不过四十成之地。而自东迁以来,诸侯亻并吞,其国渐大,故其乡遂之地自足以赋千乘之车徒,原不必通国而计之也。若夫都鄙之地,则私邑以供卿大夫之役使,而公邑以守境,兼以待仓卒之调发。故《论语》云:“陈文子有马十乘。”《孟子》云:“孟献子,百乘之家也。”此隶於卿大夫者也。《春秋传》,齐侯伐晋,赵胜帅东阳之师以追之;晋栾书伐楚,败申、息之师於桑隧:此守境以待仓卒之调发者也。盖古者以民为兵兴师动众非旦夕可具,──故齐邴意兹曰:“锐师伐河内,传必数日而後及绛;绛不三月不能出河,则我既济水矣。”──是以常藉边鄙之邑仓卒之患,而不以参於国之正赋,不容通一国而统计之为千乘也。先儒惑於《司马法》之文,以为“一乘之卒七十有二人”,遂致《鲁颂》之言先後自相抵捂;乃谓“车计通国之赋,徒指山军之数”以曲解之。不知《司马法》乃战国时人所撰,原不足为依据,而《鲁颂》此章叙伐楚一事,其文连属而下,安得於徒则但言行者,於车则兼言居者,为此一口两舌之言乎!且《传》又有之,“卫文公元年,革车三十乘;季年,乃三百乘。”卫之地与民非能十倍其初,车何以遂十倍?又不称其开疆拓土之勋,而悉以为“布衣、帛冠、务材、训农、通商、惠工”之效。然则是贫故车少,富故车多,而亦不尽称徒以造车也。晋城濮之战,全军皆出,仅七百乘。鞍之战,军帅半行,乃八百乘。平丘之会,有甲车四千乘,晋地虽辟於前,然岂能数倍於文公之世!然则是晋、楚争霸以来,诸侯兢以兵力相胜,是以其车益增,而亦不尽计民以赋车也。盖地广则国富,国富则车多,故大国曰“千乘”,乃大略言之耳。晋之伐郑也,败其徒兵於洧上。车与徒分道以御敌而初不必相参,则车之多寡固不必尽准乎其徒之数;不必尽准乎其徒之数,亦不必尽准乎其民之数矣。夫安得拘拘焉以八百家或八十家出车一乘为一成之例也!
  △大邑与小邑
  经传或称“百室之邑”,或称“千室,十室之邑”。《周官小司徒》云:“四井为邑;四邑为丘;四丘为甸;四甸为县;四县为都。”杜氏《春秋传》“郑赐予展八邑”《注》云:“八邑,三十二井。”至“卫与免馀邑六十”,则注云:“此一乘之邑,非四井之邑”。余按:均是邑也,既以四井为一邑矣,有时而又以一乘为一邑,名实瞀乱,闻者何所从,徒以供桀黠者之上下其手耳;先王讵宜如是!且积四邑为丘,积数丘而又名之曰邑,从来宁有如是之制度乎!盖邑之始,本以号夫建国之地。故《诗》云:“商邑翼翼;四方之极。”《书》云:“天其永我命於兹新邑。”皆以称天子之所居。其後相沿,而诸侯之国,卿大夫之采,凡民所聚居之地通谓之邑。邑既为通称矣,於是天子称“京师”,诸侯称“国中”以别之,而其馀则但谓之“邑”。然则邑也者但以民所聚居得名,非以人数多寡定之为经制也。故《传》云:“谋於野则获,谋於邑则否。”对野而言则皆谓之邑也。故《易》云:“不克讼:归而逋其邑人三百户。”言三百户,有不三百户者也。故聚人多则为大邑,聚人少则为小邑;“千室”、“百室”“十室”,皆自其邑之大小而言之也。若卫免馀所称“唯卿备百邑”者,则通大小,截长补短而计之者也。然小邑又统属於大邑,故大邑亦谓之“都”,小邑或谓之“鄙”。故《传》云:“齐与晏子邶殿,其鄙六十。”邶殿其大邑而六十其所属之小邑也。故楚启疆曰:“韩氏七邑,皆成县也。”卿大夫七人而皆各一邑,则是但举大邑言之,小邑固不计其数也。盖自周室东迁以来,诸侯之国渐大,故其卿之采邑亦复别有属邑。故晋至与周争侯阝田,而曰:“温,吾故也。”士モ、赵武、韩起欲得州田,而赵武曰:“温,吾县也。”二子曰:“自称以别三传矣。”然则温其大邑而侯阝与州其属邑也。先儒未尝详考古制,乃以意揣度之而云“四井为邑”,又因其大小不合,从而为之说,谓“有四井之邑,有一乘之邑”以曲全之,误矣!
  △私田与公田
  孟子云:“五亩之宅:树之以桑。”注云:“二亩半在田,二亩半在邑。”《经界章注》又云:“周制,公田百亩中以二十亩为庐舍,一夫所耕公田实计十亩。”余按:孟子称文王之治岐“耕者九一”,於滕“请野九一而助”?若私田各百亩而公田仅十亩,是十一而取一,统谓之什一亦足矣,不得反减其数,别之为九一也。邑之大者千室,小者仅十室,举其中而计之,则田之远者去邑尚不及二里,其於耕获近矣,无须别授一宅。即欲为多桑计而树之两地,何如授五亩於邑而树之一地之为便乎!《诗》云:“中田有庐,疆埸有瓜。”盖耕耘之日恐风雨之不时,颖栗之秋虑寇盗之不禁,故於田中庐焉,为憩息守望计耳。故不称室而称“庐”,明不成乎室也。为时不久,需地无多,不必分邑宅之半也。由是言之,中田之庐不必减公田百亩之数,犹之种瓜之疆埸亦初不以减私田百亩之数也。大抵古人之制皆期於大体之不失,原未尝琐琐焉尺寸而计之也。
  △班禄之制
  若夫班禄之制,亦与分田相为表里。分田之法,合其下而计之也:合则数多,故田上少而下多。班禄之法,析其下而别之也:析则分殊,故禄上多而下少。大抵君臣之降杀以十之一为率;大小臣之降杀以递损其半为率。三等之国皆君十卿禄,固也。天子地方千里,取九一为乡遂,则为十同若十一同,而卿受地视侯,为地一同,亦君十卿禄也。天子乡遂十同,公侯封国一同,亦君十卿禄之意也。然则大国之卿当受一成,而君之乡遂当为十成,明矣。故鲁为“千乘之国”而孟献子称为“百乘之家”。故曰“君臣之降杀以十一为率”也。伯七十里,是伯当公侯之半也。子男五十里,是子男当伯之半也。大夫受地视伯,大夫亦当卿之半矣、元士受地视子男,元士又当大夫之半矣。惟大国之卿四大夫,次国三大夫,其降杀独多。然窃尝思之,大国之大於次国,次国之大於小国者仅倍耳,天子之畿且百大国,不应天子之卿仅二大夫而大国反四大夫。《春秋》於诸侯之卿皆书曰“大夫”,是卿亦大夫也,大夫与士则名分礼秩迥然相悬,又不应大夫士之降杀反少而卿与大夫反多。盖孟子所言特王制之略:大国地广政繁,小臣数多;故其禄之降杀亦多;小国地狭政简,小臣数少,故其禄之降杀亦少;然则三等之国,自大夫以下,其禄之降杀均当有异。以卿与大夫为降杀之始,故於此言之,以见位递尊则禄递异,位递卑则禄递同耳。不然,大国之地四小国,何以君禄仅倍之?次国倍小国,何以君禄仅俞其半?此可知大夫以下,其禄亦必少浮於倍。以此推之,天子之卿大夫士,其降杀亦必更甚於大国;但大略皆以倍为率,故孟子亦多以倍言之。故曰:“尝闻其略,其详不可得闻也。”其在正禄之外者,则诸侯有“汤沐之邑”而卿大夫士有“圭田”。鲁之许田,卫之有阎之士,此朝觐时汤沐之邑也。郑之礻方,卫之相土之东都,此天子巡狩时诸侯汤沐之邑也。此又孟子之所未及者也。若夫卿大夫家臣之禄,则孟子亦末尝及之;然举一反三,其降杀差等皆当与公臣略同。但有禄以邑者《春秋传》“施氏之宰有百室之邑”是也;有禄以栗者,《论语》“原思为之宰,与之粟九百”是也。窃疑其初本皆受粟,其後诸侯之国渐大,卿大夫之禄亦渐厚,其居位久而受邑多者然後往往分邑以禄其贵臣;未必先王之制即然也。
  △辨《周官》诸公方五百里之说
  曰:“君取国之九一,臣分君之十一,以《孟子》与《王制》推之,诚然矣。《周官》九畿为方万里,天子之地仅居百一,而诸公方五百里;乃当天子四之一,故尤儒疑孟子当籍去之後,不得其实,而《王制》为汉儒所撰,不足征信,未可概谓以九一十一为率也。”曰:学者患不好古,尤患不辨真伪而好非古之古。孟子距周公仅六百馀岁,周公之书果存,孟子岂容不知;即不知度亦必不至安为之说。孟子於本朝之大经大法犹迳庭若是,况尧、舜、禹、汤之道,其何足以知之!《春秋传》云:“天子之地一圻,列国一同,自是以衰。”《论语》云:“可以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易》云:“震惊百里,不丧匕鬯。”《传》云:“可以守宗庙社稷,以为祭主也。”是则传记皆以百里为封国之制,孟子之言非臆说矣。且以今地里考之:鲁为今曲阜,若方四百里,则邾、滕在封内矣;宋在今归德界,若方五百里,则曹、杞在封内矣。宋、鲁当春秋时兼并之馀,犹仅二三百里,故孟子曰:“今鲁方百里者五。”(方百里者五,为方二百二十里有奇)况当成王之世,安所得四百里五百里者而封之!而得洛以东至海仅二千里,以西至积石亦不逾三千里,又安所得万里者而区画为九畿乎!此宜少有目者皆不可欺,而儒者式反据之以疑孟子,其亦异矣!况天子并其都鄙计之仅四诸公之禄,而诸公乃二十五於诸男之禄,君臣之降杀何太近,同为诸侯者其降杀何反太远?其断非先王之制亦明矣。吾愿世之学者本孟子之言而参考之经传,以求先王分田制禄之大凡,而毋为注疏异说之所惑也。
  △画井不必尽方
  然此九一之法非拘拘然必方必齐而不可变通也。尧都冀州,而甸侯绥三服每面皆谓之“五百里”。孟子曰:“今滕绝长补短,将五十里也。”其於天下於国如是则田邑可知矣。今说者每谓井田之制必平坦广大之地乃能区画,而山国泽国不可行。不知平坦广大之地始可行者,沟洫之法然耳。沟洫行於国中,建国之地平广者多,故为千夫万夫之制。若井田,乃治野之法,方三里即可为九井,二里即可为四井,一里即可为一井,不择於地之广狭也。至於山泽林麓,则古人但以蕃草木鸟兽,原不以赋於民。即负山临河之地,亦但置之以为闲田,或授之於馀夫,而不在画井之数。然此亦论其常耳;若果其国山溪深阻,地势逼隘,则广二百步者可修四百五十步,广百五十步者可修六百步,广百步者可修九百步,皆当方里之数,即皆井也。即沟洫之地亦不必其四面如一:缩於广则赢其修,啬於左则丰其右,期不失乎大体而已。譬如今世算田者,东长於西则损东以益西,南阔於北则减南以加北,皆并两长两阔而折半算之,田不尽方而算自方,是以谓之“方田”。夫井田沟洫之法亦若是而已矣!盖先王之制务正其大纲,而细目或有所不拘;後儒之论务详於细目,而大纲或反有所未明。均天下之田而不使有畸多畸少之患,经界则九一而区之、赋税则十一而征之,此王制之大纲也。其馀节目之详,自可以因时而制宜,非拘拘焉如世所云云也。嗟夫,自战国以来,既无复以经界为事者,任其赢缩兼并而以为固然,而称先则古者又或拘泥於注疏,不能详考先王之制,深求先王之意,无惑乎三代之经界之不再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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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风偶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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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一
  △《诗》、《书》为诸儒听乱
  《六经》自秦火後,汉初诸儒传而习之,遂大著於当世。然自後汉之末下逮六朝、初唐而经义之晦者亦复不少。何以言之?《尚书》,伏生传《今文》,欧阳、大小夏侯说之;孔安国传《古文》,马、郑注之。自永嘉之乱,今文亡而古文弧行,晋、宋之际逐有妄人伪作《古文尚书》及《孔氏传》。至唐用以取士,而孔、郑之古木亡,《尚书》之旨遂晦。《诗》,在汉初有鲁申公、齐辕固生各以《诗》传其弟子,其先盖皆本之於七十子;虽不能无传流之误,要大概为近古。其後燕韩婴亦传《诗》,然其源流未必能逮齐、鲁之醇。最後《毛诗》始出,卫宏为之作《序》,多傅会於《春秋传》文以欺当世,否亦强为之说而实以人与事。学者不加细考,以为真有所传,遂谓其书优於《三家》,从而注之笺之。由是《毛诗》盛行,《三家》渐微。逮於晋、魏,《齐》、《鲁》之《诗》遂亡,《韩诗》亦不复行於世,学者所见惟有《毛诗》,童而习之,不复知有他说,虽淹博好古之士皆以为《经》之本旨固然,而《诗》之旨亦晦矣。
  盖尝思之,《易》道高深,圣人犹欲假年以学之,固非学者所能轻窥。而《春秋》,游、夏莫赞一词,虽有左、公羊、梁三贤者为之作传,而圣人之意究难窥测。惟《诗》、《书》与《礼》乃学者所可几,是以圣人以为“雅言”。然《礼》多系仪文之末,且其残缺太多,不足尽先王之大经大法;故惟《诗》、《书》为最要。而皆为汉末晋、隋诸儒之所杂乱,良叹惜也!良可叹也!幸而《论语》一书明白易晓,复有《孟子》一书以羽翼之,何晏《集解》虽无所大发明而未尝偏执一人之见,赵岐之解尤为醉正,及宋朱子为作《集注》,圣人之旨益显,学者赖之,得以稍窥圣贤之蕴。然终不能不为《诗》、《书》惜也!
  △《朱传》与读者
  朱子虽作《诗传》,又命其门人蔡氏作《书传》,然皆未能尽驳《诗序》及《伪孔传》之误。而世犹以朱子为非,非《传》而从《序》者不可指数。自余所见,惟乡野孤陋之士但知为时艺者不与《传》异同耳;稍有学识,则据《序》以议《朱传》者十人而九。余独以为《朱传》诚有可议,然其可议不在於驳《序》说者之多,而在於从《序》说者之尚不少。何则?世所以信《序》者,以其近古耳。《齐》、《鲁》、《韩》、《毛》均出於汉,且《三家》俱在前,何以此独可信而彼皆可疑?《三家》之书虽亡,然见於汉人之所引述,尚往往有之,其说率与今之《诗序》互异。如谓近古者皆可信,则四家之说不应相悖。相悖,则必有不足信者矣。岂非後世学者但见《毛诗》之序而遂不知其可疑耶?朱子既以《序》为揣度附会矣,自当尽本经文以正其失,何以尚多依违於其旧说?此余之所为朱子惜者也。
  △本书作意
  余之为《考信录》,凡《诗》、《书》之文有关於帝王之事者既已逐时逐事而辨之矣,顾《二南》既不详其时世,而《邶》以下十二国风其事多在东迁以後,是以罕有及者。然亦往往於暇日就其所见,笔而记之。《考信录》既成,乃复缀辑而增广之,以拾其遗而补其缺、窃谓经传既远,时事难考,宁可缺所不知,无害於义。故余於论《诗》,但主於体会经文,不敢以前人附会之说为必然。虽不尽合朱子之言,然实本於朱子之意。朱子复起,未必遂以余言为妄也。
  嘉庆乙丑六月,崔述识。
  △诗柄与经文
  余见世人读《诗》,当初学时,即取“诗柄”连经文合读之(朱子《集传》)略说本篇大意者,俗谓之“诗柄”及长,遂不复玩经文而但横一诗柄於其胸中,以为足矣。其聪明者则多厌旧喜新偶见卫宏《诗序》辄据以为奇货秘笈,自谓曾见汉人之说,宋人书不足复观也。於是《序》所言者必以为是,而朱子所言者必以为非。大抵今世之说《诗》者,此两瑞尽之矣。
  余家旧藏有《读风臆评》一册,刻本甚楷而精,但有经文,不载传注,其圈与批则别有朱印套板。余年八九岁时,见而悦之,会先大人有事,不暇授余书(余幼,不记忆为何事),乃取此册携向空屋中读之,虽不甚解其义,而颇爱其抑扬宛转,若深有趣味者。久之,遂皆成诵。至十岁後,始阅朱子《诗传》,亦不知何为诗柄。又数年後,始见《诗序》,亦不知其可宝贵者何在。以故余於《国风》,惟知体会经文,即词以求其意,如读唐、宋人诗然者,了然绝无新旧汉、宋之念存於胸中,惟合於诗意者则从之,不合者则违之,但《朱传》之合者多,《卫序》之合者少耳。嗟夫,差夫,安得世有笃信经文之人而与之畅论斯旨乎!
  嘉庆丙寅十二月,述又识。
  ○通论《诗序》
  △《序》为後汉卫宏作
  一,《诗序》乃後汉卫宏作。唐人旧说以为子夏、毛公所作。沈重云:“案《郑诗谱》意,《大序》是子夏作,《小序》是子夏、毛公合作(陆氏云:“旧说,起“关雎”至“用之邦国焉”名《关雎序》;自“风风也”讫末,名为《大序》”;卜商意有不尽,毛更足成之。”此说非也。何者?《史记》作时,《毛诗》未出。《汉书》始称《毛诗》,然无作序之文。惟《後汉书儒林传》称“谢曼卿善《毛诗》,乃为其训。宏从曼卿受学,因作《毛诗序》,善得风雅之旨;於今传於世。”则《序》为宏所作显然无疑。其称子夏、毛公作者,特後人猜度言之,非果有所据也。《记》曰:“无征不信,不信民弗从。”今卫宏作《诗序》现有《後汉书》明文可据。如谓为子夏、毛公所作则《史》、《汉》传记从无一言及之。不知说者何以不从其有徵者而惟无征之言之是从也?)
  △《序》非子夏作
  一,孔子,鲁人也。孔子既没,七十子之徒相与教授於齐、鲁之间,故汉初传经者多齐、鲁之儒。子夏虽尝教授西河,然究在鲁为多。观《戴记》所言多在鲁之事,而《论语》称子游讥子夏之门人,子夏之门人问交於子张,则子夏之门人在鲁者不乏矣。齐、鲁既传其《诗》,亦必并传其《序》。何以《齐》、《鲁》两家之《诗》均不知有此序而独赵人乃得之乎?盖自毛公以後传其说者递相增益,递相附会,宏闻之於师,遂取而著之《序》耳。而後之人乃奉《序》为不刊之典,其亦可叹也夫!
  △《序》非孔子与国史作
  一,以《序》为子夏、毛公所作,固已不可信矣。尤可怪者,宋程子以《大序》为孔子所作,《小序》为当时国史所作。夫《论语》所载孔子论《诗》之言多矣,若《关雎章》、《思无邪章》、《诵诗三百》,以及《兴观群怨》、《周南召南》等章,莫不言简意该,义深词洁。而《诗序》独平衍浅弱,虽有精粹之言,亦多支蔓之语,绝与《论语》之言不类,岂得强属之於孔子!至於各篇之序失诗意者甚多,其文亦殊不类三代之文。况变风多在春秋之世,当时王室微弱,太史何尝有至列国而采风者,《春秋经传》概可见也。以为太史所题,诬矣!嗟夫,《本草》、《内经》,世以为神农、黄帝之所作矣。《六韬》,世以为太公之所作矣。《山海经》,明明载西汉之郡县,而公然以为出於禹、益。《月令》,明明载战国之躔度,而公然以为作自周公。彼术数之徒,浅学之士,苟欲尊其所传以欺当世,亦不足多怪;不料儒者而亦蹈是习也!
  △《序》无大小之分
  一,旧说以《诗序》“风,风也”以下至“《关雎》之义也”止,多通论全诗,因目之为《大序》,为子夏所作。及朱子作《传》,从程子,以为孔子所作;而以“乐得淑女”以下数言析“哀乐淫伤”为四事,且以“伤”为“伤善”,大失《论语》之旨,遂割属之《小序》;而断自“诗者志之所之”至“诗之至也”为《大序》。余按:《诗序》自“《关睢》,后妃之德也”以下,句相承,字相接,岂得於中割取数百言,而以为别出一手!盖《关雎》乃风诗之首,故论《关雎》而因及全诗,而章末复由全诗归於《二南》,而仍结以《关雎》,章法井然,首尾完密,此固不容别分为一篇也。至“《关雎》、《麟趾》之化系之周公”,“《鹊巢》、《驺虞》之德系之召公”,明明承上文“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而言,故用“然则”字为转语。若於“诗之至也”画断,则此文上无所承,而“然则”云云者於文义不可通矣。由是言之,《序》不但非孔子、子夏所作,而亦原无大小之分,皆後人自以意推度之耳。
  △《序》出於一人之手
  一,旧说以逐篇序其义者为《小序》(郑氏樵以首句为《大序》,下文所言为《小序》。程氏、范氏则又以首句为《小序》,下文所言为《大序》。说皆与旧说异)。《隋经籍志》称“《序》为子夏所创,毛公及卫敬仲更加润益”。说者因是遂以《序》之首句为毛公所作,或以为太史所题,而其下乃卫宏所续。余按:《序》之首句与下所言相为首尾,断无止作一句之理。至所云“刺时”、“剌乱”者,语意未毕,犹不可无下文,则其出於一人之手无疑也。况宏果续前人之《序》,蔚宗岂得归功於宏,而谓今所传者为宏作乎!然乃为是说者,无他,皆由尊崇《序》说太过,惟恐言为宏作则人轻之而不深信,而无如《後汉书》明明有宏作《序》之文,故不得已而分属之,以发端首句为太史毛公所作,而其下文乃归之宏,以两全之。嗟夫,古人已往,不能起九京以自明,一任後人欲属之谁即属之谁耳。此可为长太息者也!
  △《毛诗》易创新说
  一,《齐诗》、《鲁诗》皆自汉初即著於世。鲁固孔子所居,齐亦鲁之昆邻,盖皆传自七十子者。书出既早,则人见之者多,而傅会较难。且当汉初,朝廷尚未敦崇经术,则其说本於师传者为多。其後经学益重,诸家林立,务期相胜,传其学者亦不能无傅会以逢时者;然大要为近古。《韩诗》後起,已非齐、鲁之此。《毛诗》之显,又在其後。书出既晚,则师弟子私相授受,虽多增其旧说,传以己意?世亦无从辨之。况婴,燕人,苌,赵人,亦不能逮齐、鲁间闻见之真也。
  △《毛诗》不及《三家》
  一,《三家》之《诗》虽不传,然见於汉人所引者尚多。如以《关雎》为康王时诗,以《采薇》为懿王时诗,以《驺虞》为主鸟兽之官,班氏以南仲为宣王时人,马氏以《出车》为宣王时事,玩其词意,考其时势,皆得之。则知齐、鲁之诗决有所传,非凭空妄撰者。即《宾之初筵》以为卫武公饮酒悔过之诗(《韩诗》云:“《宾之初筵》,卫武公饮酒悔过也”,亦未见其不如刺幽王之说也《毛诗序》云:“《宾之初筵》,卫武公刺时也:幽王荒废”云云,“武公既入而作是诗也”。《毛诗》之初亦必有所传,故《柏舟》、《淇澳》皆深得诗人之旨。但以其书晚出,其徒之附会者过多,虽无所传者亦必揣度而为之说,或强取传记以实之,而有所传者亦必增饰其说,别出新意,以蕲胜於《三家》,是以其说乖谬特甚。不知汉、晋诸儒何以尽弃《三家》而独取《毛诗》也?)
  △强不知以为知
  一,《诗序》好强不知以为知。孔子之修《春秋》也,特二百年前事耳,史册尚在,然已不能尽知,往往阙其所疑。三百篇之《诗》,经秦火以後,岂能一一悉其本末!故《史记》称“申公教无传疑,疑者则缺不传”。是当楚、汉之际,居於鲁而得孔子之真传者,已不能尽知也。今毛公乃赵人,作《序》者在後汉之初,乃能篇篇皆悉其为某公之时,某人之事,其将谁欺!然其失经意在此,其能使诸儒信之不疑者亦在此。何者?彼以为教无传疑者必有所不知,此言之历历者必其无所不知者也。余有族人子,聪颖而无学术。一日,有乡人来,以古事相质问,不知也,遂妄言之。乡人既去,乃谓余曰:“与乡中愚人语,不可言不知。言不知,则彼将轻我。虽妄言之,彼庸知其非乎!彼见我言之凿凿,惟有心悦诚服耳。”嗟夫,申公诗不传疑而先亡於西晋,《毛诗》逐篇皆序其由,垂二千年而莫敢议其失,乃知族人子之所见良是,无怪乎元、明诸儒之多以朱子《诗序辨说》为非也!
  △刺诗之锻链
  一,《诗序》好以诗为刺时刺其君者,无论其词何如,务委曲而归其故於所刺者。夫诗生於情,情生於境,境有安危亨困之殊,情有喜怒哀乐之异,岂刺时刺君之外遂无可言之情乎!且即衰世亦何尝无贤君贤士大夫在。尧、舜之世,亦有四凶;殷商之末,尚有三仁。乃见有称述颂美之语,必以为“陈古刺今”。然则文、武、成、康以後更无一人可免於者矣!况《邶风》之《雄雉》,《王风》之《君子于役》,皆其夫行役於外而其妻念之之诗,初未尝有怨君之意,而以为刺平王、宣公,抑何其锻链也!尤无理者,郑昭公忽虽非英主,亦无失道,而连篇累牍皆指以为刺忽之诗,其所关於名教者岂浅哉!至宋朱子,始驳其失。然自朱子以後,说者犹多曲为《序》解以议朱子之非,吾不知其为何故也!
  △附会《左传》
  一,《诗序》好取《左传》之事附会之。盖《三家》之《诗》其出也早,《左传》尚未甚行,但本其师所传为说。《毛诗》之出也晚,《左传》已行於世,故得以取而牵合之。然考《传》所记及《诗》所言往往有毫不相涉者。伐郑之役,五日而还,而强属之“居、处、丧马”之章。宋襄之立,卫在楚邱,而犹欲以“刀苇杭河”而渡。言“仲”则必为“祭仲”;言“叔”则必为“共叔”。亦有采而失其意者。以“实周行”为“官人”,断章取义也,而误以为“闵使臣之劳”。以《硕人篇》证庄姜,证其“美”也,而误以为“闵无子”之意。盖缘汉时风气最好附会,重黎也而以为羲和,太也而以为包羲,炎帝也而以为神农,以彼为此,比比皆然,不之怪也。《汉书艺文志》云:“汉兴,鲁申公为《诗训故》;而齐辕固、燕韩生皆为之《传》,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与不得已,鲁最为近之。”则是《齐》、《韩》诸家已采《左传》之事以附会之。况於《毛诗》晚出,作《序》者在後汉之初,其取《传》事以附会之更不待言。汉末魏、晋诸儒不加细核,辄以为其说有据,遂笃信而不疑。是《诗序》之失在附会,而其所以能使人信者亦在於附会也。
  △毛公时《左传》已出
  一,郑氏樵云:“毛公之时,《左氏传》未出,《孟子》、《国语》、《仪礼》未甚行,而毛氏之说先与之合,不谓之源流子夏可乎?”余按:《左氏春秋》在西汉时但未立学官耳,张苍、贾谊皆传《左氏春秋》,不得谓之未出。况毛公之诗传之贯长卿,长卿又从父贯公受《左氏春秋》,长卿父子既可以受《左氏春秋》,安见毛公遂不见《左氏春秋》也?且又安知非长卿取《左传》之事以附会於诗篇,而传之日久,遂以为出於毛公乎!至於《孟子》、《仪礼》,亦非隐僻之书,人所不能见者、而《序》以《昊天有成命》为郊祀天地,与《国语》之言正相左(《国语》谓称成王之德),乃郑氏反以为先与之合,抑又诬矣!又按:郑氏作《诗辨妄》,痛斥《序》说,乃不信《毛诗》者,不知何以其言如此?岂所传异词邪?抑其说有初年晚年之别邪?惜乎余之学浅居僻,见书不多,未能一一细考之也!
  △以篇次论诗
  一,《诗序》好拘泥於篇次之先後:篇在前者,不问其词何如,必以为盛世之音;篇在後者,亦不问其词何如,必以为衰世之音。不知诗篇传流日久,岂能一一悉仍其原次。即如《国风定之方中》在《载驰》之前,《我送舅氏》在《黄鸟》之後,其显然可见者。安得篇次在前者皆以为美,在後者皆以为刺诗乎!如此说《诗》,古人之受诬者多矣。至若《周颂》,《二南》尤非一世之诗,乃定以《二南》为文王世,《周颂》为周公诗,虽其文之明言为平王、成王者,亦必委曲而归之於文、武,则是吾意所欲与者即与之,所欲夺者即夺之,在我而已,古人夫何能为!谓白马为非马,岂但战国横议之士能之乎哉!
  △势利之见
  一,以篇次论诗而不惟其词,是特世俗势利之见耳。京师鬻货诸肆皆以字号为高下。其有改业及归里者,则鬻其字号於人,多者至数百金,买货者惟其字号不易则买之,其货之良苦不问也。磁州产烟草,杨氏之肆最著名,余魏人皆往贩其货,偶货不能给,则取他肆之货印以杨氏之字号而与之,贩者不惜价,食者无异言也。夫以篇次论诸者,亦若是而已矣!余生平无他长,惟以文论文,就事论事,未尝有人之见存焉,奈何说诗而但以篇次为高下乎!吾不知世何为而信之也!
  ○通论《二南》
  △《二南》非文王时诗
  《周南》、《召南》二十五篇,自郑孔以来说《诗》者皆以为在文王之世,朱子《集传》因之。既皆以为文王时诗,势不得不以为有正而无邪。於是《汉广》之游女,《行露》之速讼,《В梅》之迨吉,《野有死》之怀春,皆训以为文王德化所被,风俗之美。余反覆熟玩之,殊不其然。《关雎》、《鹊巢》等篇词既纯粹,音复和平,谓为文王时诗,可也。然圣人德盛化深,没而民服其教或至百年(本《大戴礼》称黄帝语),况历武王以及成、康,重熙累洽、久道化成,安在文王之世淳风美俗被弦歌者累累,至武、成、康之世而遂绝响哉!至《汉广》、《行露》以降,则显然不类盛世之事者甚多。虽说者曲为称美,终不免於瑕瑜互见。谓其犹有先王之遗泽,可也,遂以此为文王之德之化,亦浅之乎论文王矣!且二十五篇中,文王、太姒与凡文王同时之人未尝一见;所见者独《甘棠》之召伯,《何彼矣》之平王,而此二人皆在武王以後。孔子曰:“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然则其馀特不见其名,无可考耳;其必皆在成、康以後无疑矣。大抵开国之初,俗多浑朴,人尚躬行,故作者少,而历时浸久则散轶者亦多。太平既久,风会日开,文章渐盛,故作者众,而为时尚近则湮没者亦少。此乃时势之常,百代所同,固不独周为然也。乃後之说者,於此二篇必委曲迁就,矫揉经文以求合於传说:即有一二有识之士断然以此二篇为武王以後诗,而其余仍以为文王时诗。甚矣,先入之言之中於人心者深也!又按:“《齐》、《鲁》、《韩诗》说《关雎》者皆谓在康王之世。《书》曰:三人占,则从二人之言。”况鲁者,孔子所居,其所传为近正;而《史》称“申公教无传疑,疑者则阙不传”,必非无据而云然者。惟谓为“陈古刺今”,则篇中初无此意,当是汉时其徒附会为之。朱子非之,是也。成、康正当周道之隆,必世後仁,岂无“君子”,岂无“淑女”,而必以为文王之世乃有之乎!《关雎》苟在康王之世,则《葛覃》以下亦必皆在康王以後矣。馀各见本篇中。
  △《二南》不以内外分
  旧说“文王徙都於丰,分岐故地为周公旦、召公之采邑,使周公为政於国中而召公宣布於诸侯,於是德化大成於内,而南方之国,江、沱、汝、汉之间,莫不从化(《郑》、《孔》、《朱传》略同)。至武王、成王之世,乃采其诗,被之管弦(《郑笺》以为武正世,《朱传》以为成王世),即今《周南召南》是也。”余按《诗》、《书》之文,周公、召公皆至武工之世始显,至成王之世始分陕而治,於文王时初未尝有所表见也。周公,文王子也。召公之年当更少於周公。当文王时,懿亲则有虢仲、虢叔,异姓大臣则有太颠、散宜生、闳夭、南宫括,虽太公之耆德元勋,且不列於五人之数,必无独任周、召分治内外而反不任旧臣之理。况分故国之地,不以与诸弟诸大臣而独赐二公乎!《诗序》云:“《关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风;故系之周公。《鹊巢》、《驺虞》之德,诸侯之风,故系之召公。”今按:江汉、汝坟皆非周地,何以独为王者之风?《殷其雷》称“南山之下”,《何彼矣》咏“王姬之车”,明明周人所作,不应反目为诸侯之风也。郑氏盖已觉其不合,故改其说云:“得圣人之化者谓之《周南》;得贤人之化者谓之《召南》。”然《汉广》、《汝坟》之诗初不在《鹊巢》、《驺虞》之上,何所见此为圣人之化而彼为贤人之化乎?朱子盖又觉其不合,故又改其说云:“得之国中者,难以南国之诗而谓之《周南》;得之南国者则直谓之《召南》。”然均之南国诗也?何所见《汉广》、《汝坟》二篇之当杂之国中;而《殷其雷》、《何彼矣》,周人之诗,又何以反得之南国乎?此无他,皆由误以《二南》为文工时诗,苦於其说难通,故不得不展转以曲为之解耳。不知《周南》、《召南》原不以内外分,而亦不在文王之世。盖成王之世,周公与召公分治,各采风谣以入乐章,周公所采则谓之《周南》,召公所采则谓之《召南》耳。其後周公之子世为周公,召公之子世为召公,盖亦各率旧职而采其风,是以昭、穆以後,下逮东迁之初,诗皆有之。由是言之,《二南》不但非文王时诗,而亦不尽系成、康时诗矣。
  △《风》、《雅》不以王侯分
  向来诸儒之所以务训《二南》为文王时诗者,皆由不解风雅之分,但见东迁以後雅音断绝,降为《王风》,因误以雅为天子之诗,风为侯国之咏,遂谓克商以前诗为《二南》,克商以後诗为《二雅》,东迁以後诗为《王风》,故以《二南》为必在《文王》之世耳。不知风雅之分分於诗体,不以天子与诸侯也。天子之几,未尝无风,诸侯之国,亦间有雅。故《豳》亦王国诗也,乃不为雅而为风;《宾筵》、《抑戒》,卫武公之诗,而列於《二雅》。盖由西周盛时方尚大雅,故风与小雅皆不甚流传,惟《周南关睢》之三,《召南》、《鹊巢》之三,与《麟趾》、《驺虞》及《鹿鸣》、《鱼丽》等篇乃燕射时所歌,是以人皆习之而流传於世。此外或有一二传者,然亦仅矣。其後大雅渐衰,小雅始盛,小雅又衰而风始著,是以盛世之音少,衰世之作多,非天子之畿其诗皆当为雅而不得为风与南也。且南者乃诗之一体,《序》以为“化自北而南”亦非是。江沱、汝汉皆在岐周之东,当云自西而东,岂得云自北而南乎!盖其体本起於南方,北人效之,故名以南,若汉人效《楚词》之体亦名之为《楚词》者然;故《小雅》云:“以雅以南。”自武王之世下逮东周,其诗而雅也则列之於雅,风也则列之於风,南也则列之於南,如是而已,不以天子诸侯分也。由是言之,《二南》固不必在文王世也。
  △《二南》时代不能以《仪礼》证
  朱子亦以《二南》为文王时诗也又有故。盖《仪礼乡饮》、《燕射》等篇有歌《关雎》、《葛覃》、《卷耳》及《鹊巢》、《采》、《采》之文,而世儒相传以《仪礼》为周公所作,朱子信以为然,故谓此诗当在周公前耳。孔子曰:“先进於礼乐,野人也。後进於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又曰:“礼,与其奢也宁俭。”今《仪礼》之文繁甚,而聘食之礼,笾豆牢米之数又奢甚,则其为後进之礼而非周公之制明矣。襄王赐齐侯胙,命无下拜,齐侯下拜登受,是春秋以前,君虽辞,臣未有升而成拜者也。至孔子时始有升而成拜者,故孔子曰:“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今《仪礼》,君辞之後遂升成拜,然则其书固在春秋後矣。春秋之末,家臣始有称大夫为公者。至战国初,晋、韩、赵、魏氏遂僭称为诸侯而仍朝於晋君;鲁之三家亦皆称公。今《燕射》之礼,诸侯之臣有诸公。若非作於战国之世,安有是称!由是言之;《仪礼》必非周公所作明甚。且《邶》、《》十二国皆非一时诗,《二南》岂必皆一时诗哉!《仪礼》所歌者,惟《关雎》、《鹊巢》数篇耳。谓此数篇为文王时诗,尚无大失也。因此数篇之放,而并《汉广》、《行露》、《В梅》、《野有死麇》等篇皆训以为文王之化,说有不可通则委曲以为之解,而诗人之意尽失矣。
  △徇名定论之非
  甚矣特识之难也!世之论者惟其名而已矣。今夫《风雨》之“云胡不喜”何异於《菁莪》、《隰桑》之文,即《木瓜》之“永以为好”,未必非“溯游”“絷维”之意,而《传》以为淫奔,无他,为其在郑、卫也。《В梅》之感时,《野有死麇》之怀春,明明非端人贞女之所为,而自毛、郑以来皆训以为文王之化,风俗之美,无他,为其在《二南》也。《四牡》之行役,《出车》、《采薇》之伐戎,何异於《六月》、《采芑》之诗,乃在《菁莪》以後则以为其人所自作,在《鱼丽》以前则以为君上代叙其劳苦忧伤之情以劳之者,词同说异,何以称焉?今试取《六月》、《采芑》而以劳诗释之,何处见其不可者?然则是论《诗》者不惟其诗而惟其正变也。嗟夫,天下事之不求其实而但徇其名者,岂可胜道哉:有生员以试五等降青衣,每岁试,提学者以其青也,辄置之四等。一日入试,自改试卷上青为增,遂得二等。则是试之优劣在增与青,不在文也。然此犹在场屋也。茅坤以知文名,於举业最重唐荆川顺之,或取徐渭作伪称顺之以示坤,坤即书其尾云:“非荆川不能为此文。”既而知为渭作,乃取跟覆观而更书云:“固是亻桀扌,惜後半稍弱耳。”然则以人论文,虽名士亦为之矣。然此犹论举业也。汉董仲舒疏论灾异,武帝下群臣议,仲舒弟子吕步舒不知其师书,以为大愚,由是下仲舒吏。然则汉儒之所尊信与所诋讠其,但视其为师所为与非师所为,初亦未尝有真是真非矣。然此犹论当时之书也。不意名儒之释《六经》亦复如是。然後知徇名定论乃世之通情,无古今,无智愚贤不肖,皆若是而已矣!士之处贫贱而文不见重於世,复何怪焉!今世之士每称人之谀富贵而毁贫贱者为势利。然势利之情岂独在富贵贫贱间哉,苟不察其实而但以名轻重之,与世俗虽有清浊之分,而其为势利则一也!余尝与诸同学论及场屋,皆以场屋为无凭也。广平栗太初元曰:“场屋虽无凭,然尚微有凭:若我与君之文犹可望万一。若居平出以示人,谁其称之?”然则糊名易书亦有不可废者矣。今欲读《诗》,必取三百篇之次紊乱之,了无成见,然後可以得诗人之旨。故余之论《诗》,惟其诗,不惟其正与变。嗟夫,嗟夫,此固未易为人道也!
  ○《周南》十有一篇
  △《周南》之时代与地域
  《周南》十有一篇,《关睢》三篇立夫妇之准,《つ木》两篇适上下之情,所谓“家齐而後国治”,“上下交而其志同”者也。非盛治之世乌能若是!是以取之以冠全诗。旧说以此五篇皆为太姒之德。然玩其词意,未见其必为太姒者。《毛传》、《郑笺》亦但言为后妃,并未指为何王之后。在文王、太姒之德固应如是,即文王、太姒之化亦当如是,正不必定属之太姒也。所谓“君子”云者,乃诸侯大夫之通称;而葛覃之刈,卷耳之采,皆不似诸侯夫人事。且《关雎》取兴於河洲,荇菜亦似临河近水之国,岐阳少水多山,距河绝远,风土殊不相类,恐未可直以为太姒也。朱子盖亦觉其不合,故训“河”云:“北方流水之通名”。然此乃近时之俚俗然耳,三代以上不如是也。故今人称河必加“黄”以别之,经传之文则但称河,於他水亦皆称为某水,恐不容藉此为说《诗》者解也。《桃夭》以下五篇,旧说亦以为文王、太姒之化。然玩其词意,《桃夭》祝妇宜家,淳风未改,为盛世之诗无疑。《兔》,贤才在野,已由盛之衰矣。至“南有乔木”见游女而思求,“遵彼汝坟”忧王室之如毁,显然衰世之音。然发乎情而能止乎义,嗟其劳而复幸其迩,先王之遗泽尚存也,是以圣人犹有取焉。由是言之,《周南》固非一世之诗,概训以为《文王》之化,失之远矣。惟《麟趾篇》咏公族之美,与《关雎》诸篇皆当为盛世之诗,乃反列於《汝坟》後者,盖因其诗别为一体,且取其与《关雎》相为首尾之意也,说并见各篇中。
  ○《关雎》
  △本篇为君子自求良配
  此篇毛、郑以为后妃之德,欲求“淑女”与共职事。然首章明言淑女为君子之“好逑”,若以妾媵当之,则称名不正,不可以为训。朱子以为欲求淑女以配君子而成内治,其说当矣。但以“寤寐求之”,“琴瑟友之”者为宫人,则语意尚未合。细玩此篇,乃君子自求良配而他人代写其哀乐之情耳。盖先儒误以夫妇之情为私,是以曲为之解。不知情之所发,五伦为最,五伦始於夫妇,故《十五国风》中男女夫妇之言尤多:其好德者则为贞,好色者则为淫耳,非夫妇之情即为淫也。魏文侯曰:“家贫则思良妻,国乱则思良相。”上承宗庙,下启子孙,如之何其可以苟,如之何其可不慎重以求之也,知好色之非义,遂以夫妇之情为讳,并德亦不敢好,过矣。《关雎》三百篇之首,故先取一好德思贤,笃於伉俪者冠之,以为天下後世夫妇用情者之准,不可谓夫之於妇不当为之忧、为之乐也,若夫妇不当为之忧乐,则五伦中亦不当有夫妇矣。
  △贵德求贤
  “窈窕淑女”,淑,贤也,善也。窈窕,洞穴之深曲者,故字从穴(後世误以为美丽之称),喻其深居幽邃而不轻得见也。不好色而好德,故无一言及於容色眼饰之美。妇当从人,女贵自重,故以深居幽邃,贞静自守为贤、夫妇之道不可苟焉而已,故曰“寤寐求之”。常女易得,贤女难求,深居幽邃之女尤不易知,故有“求之不得,辗转反侧”之思。惟其求之也难,则其得之也喜,故有“琴瑟”之友,“钟鼓”之乐,所谓“阴阳和则万物生,夫妇和则家道成”者也。其取兴於“雎鸠”者,《传》谓《挚而有别》是已。其取兴於“荇菜”者,菜在水中,洁而难取,洁以喻女之贞,难取以喻女之难求。盖夫妇之道,男先乎女,此下两篇皆言妇德,故冠之以此篇,明女子之所以能尽妇职者由於其夫之贵德求贤故也。毛、郑以为后妃之德,失其旨矣。
  △移之用人
  《关雎》一篇,言夫妇也。即移之於用人,亦无不可。何者?夫之欲得贤女为妇,君之欲得贤士为臣,一也。果贤女与,必深居简出而不自炫耀。果贤士与,必安贫守分而不事干谒。非“寤寐求之”不能得也。是以古之圣帝明王咨於岳,稽於众,或三聘於莘野,或三顾於草庐?与《开雎》之“辗转反侧”何以异焉,然及其既得,则志同道合,恭己无为,而庶绩咸熙,所谓“琴瑟友之”,“钟鼓乐之”者也。故曰“劳於求贤,逸於得人”,岂不信与!三百篇皆可作是观,故《采蘩》一诗言祭祀也,而《传》引之以美秦穆举人之周。惜乎後人之多为《序》说所拘也!
  ○《葛覃》
  △本篇非言后妃在父母家事
  此篇据毛、郑说,以为后妃在父母家女功之事;“言告言归”谓将嫁;“污私”、“浣衣”谓师氏告以人之道。既於文义牵强,而与下“归宁父母”之文亦相悖。且谓“葛施”喻形体之长大,“叶萋”喻容色之美盛,其义尤为不伦。《朱传》以为既成,告师氏,使告於君子以将归宁之意,独为深得诗人之旨。至所称“贵而能勤,富而能俭,已长而敬不弛於师傅,已嫁而孝不衰於父母”,语尤精切,可谓善於说《诗》者矣。然尚似有未尽焉者。何者?诗之为体多重末章,而前特为原起。此篇本为归宁而作,然不遽言归宁,先言葛叶之生,时鸟之变,感物思亲,此其时矣。然而未就,妇功未成,不敢归也。待葛既盛,制为衣服,妇功成矣,夫家之事毕矣,可以归矣,而仍不遽归也。乃藉师氏以请於夫,而云“害浣害否”,犹为不敢必之词焉。其敬事而不敢顾其私,尊夫而不敢擅自主,为何如哉!归宁父母,孝也,人子之至情也,犹不敢专如此,况其他乎!若夫朱子所言,固为美德,然富贵而勤俭尚未足为大节,而归宁父母亦女子之常。惟是女子以夫为天,义不当顾其私,而後世妇人以恩胜义者多,以义裁恩者少。至於等夷视夫,尤近时之敝俗。是以《关雎》既得淑女,即次之以此篇,此乃妇德之第一义也。
  △三代妇人罕自专
  三代以上,妇人罕有自专者,罕有敢自顾其私者;虽至其子之世犹然。文嬴,君母也,其请三帅也词甚婉,先轸斥之而不怒也。成风,僖公所生母也,其请恤须句也词甚正,不敢以其私亲烦国人也。其不然者,惟晋悼夫人一人耳。然司马侯归田不尽,亦无如之何。城杞之役,诸侯讥之,不谓平公之善承亲志也。盖缘先王以此等诗为教,耳濡目染,是以其时妇人习为当然;即有一二欲易之者,而男子亦共以为非,势不能行。教之入人深矣!後世妇人爱其母家率甚於其夫家,当其夫时且多专行而不顾者,况其子之世乎!岂非教废於上,则俗变於下哉!此《二南》所以为王化之基,惜乎先儒之论皆未及乎此也!故余略其小者弗论,而取其大有关於名教者论之。
  ○《卷耳》
  △本篇非求贤审官
  此篇据毛、郑说,以为求贤审官:“周行”为贤人於列位;“马虺ㄨ”为闵使臣之勤劳。然以夫人而“我”其臣,言太亲狎,非别男女,远嫌疑之道。况“牝鸡之晨,维家之索”,人君之职而夫人侵之如是,岂可为训哉!官人之说虽本之《春秋传》,然古人引诗多断章取义,不可执也。《传》美秦穆之用孟明而云“于以采蘩,于沼于”,岂《采繁》一诗即为举人之周者言之乎!朱子以为妇人念其君子者,得之。但以“我”为自我其身,则登高饮酒,殊非妇德幽贞之道。即以为言而语亦不雅。窃谓此六“我”字仍当指行人而言,但非我其臣,乃我其夫耳。我其臣则不可,我其夫则可,尊之也,亲之也。《春秋经传》於本国皆我之,“齐师伐我”,“我张吾三军而被吾甲兵”是也。“彼周行”即指所怀之人,犹《大东》之言“佻佻公子,行彼周行”也。“陟彼崔嵬,我马虺ㄨ”念道途之险阻,行役之艰难也。“我姑酌彼金,惟以不永怀”,爱之至,故欲其自宽,而不忍以燕好之情损其身也。如是,则於文为顺,而於义亦为长。无锦衾角枕之思,而但有夙夜风霜之虑,是其情发乎正而不流於昵,可以为训於後世矣。是故,《二南》之首以《关雎》者,男先乎女子之义也;次以《葛覃》,妇敬夫也;又次以《卷耳》,妇爱夫也。爱易而敬难,故先敬而後爱。能如是之敬爱其夫,夫之所以寤寐求而琴瑟友也。《易传》所谓“夫夫妇妇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者,此也。故古人以此为燕射房中之乐,而不为《二南》如正墙面也。然要之均不似后妃事也。
  ○《つ木螽斯》
  △二篇均不必属太姒
  《序》及《朱传》皆以《つ木》为后妃能逮下而无嫉妒之心,《螽斯》为后妃不妒忌而子孙众多。余按:《螽斯》之旨当如《序传》所云;若《つ木》则未有以见其必为女子而非男子也。玩其词意,颇与《南有嘉鱼》、《南山有台》之诗相类;或为群臣颂祷其君,亦未可知。要之,此二诗者,皆上惠恤其下而下爱敬其上之诗。文王、太姒之德固当如是,即被文王、太姒之化及沐其遗泽者亦当有之。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之风者,鄙夫宽,薄夫敦,况周三分有二,文王、太姒之化如风行草偃者哉!故读此诗者,观其上下一体,诚意相孚,恍然犹见盛世之风,熙之象,於以知文王、太姒之化之神且远,正不必定属之文王、太姒而後见其美也。朱子辨《柏舟篇序》云:“文意事类可以思而得,时世名氏不可以强而推”,至哉斯言,可谓善於读诗者矣!独於《关雎》以下五篇而必属之文王、太姒者,何哉?余从朱子之意,是以不敢尽从朱子之言。说并见前篇首《周南条》下。
  ○《桃夭》
  △风俗之美
  此篇语意平平无奇;然细思之,殊觉古初风俗之美,何者?婚娶之事,流俗之所艳称。为胥党者多以妇之族姓颜色为贵而夸示之,《硕人》之诗是也。为妇党者多以胥之富盛安乐为美丽而矜言之,《韩奕》之诗是也。俗情类然,盖虽贤者有不免焉。今此诗都无所道,只欲其“宜家室”,“宜家人”,其意以为妇能顺於夫,孝於舅姑,和於妯娌,即为至贵至美,此外都可不论,是以无一言及於纷华靡丽者。非风俗之美安能如是!第谓其婚姻以时,犹恐未尽此诗之旨也。
  ○《兔》
  △却至及《序》、《传》说均非
  此篇据《春秋传》却至之言,以“公侯干城”为盛世事,“公侯腹心”为衰世事。《序》及《朱传》则皆以为化行俗美,贤才众多,故诗人美之。余玩其词,似有惋惜之意,殊不类盛世之音。何者?世之盛也,公侯皆汲汲以求贤,卿大夫咸搜剔严穴以充百职事,朝既不闻幸位,野安得有遗才!太平日久,上下恬熙,始不复以进贤为事,是以世胄常蹑高位而寒苦无进身之阶,文士或间一遇时,而武夫尤难以逢世。以故诗人惜之曰:“此林中之施兔着,其才皆公侯之干城,公侯之腹心也。”惋惜之情,显然言外。不然,既足为干城,为腹心矣,何以为公侯者犹听其迹於“中林”,寄情於“兔”哉?以一篇两属之固非是,即以为俗美贤多亦恐未合诗人之语气也。
  △由盛之衰
  兔一篇乃由盛而之衰之诗。盖盛则贤才聚於廊庙,干城腹心之材不弃於“中逵”“中林”之地。衰则风浴日偷,人材渐少,中逵中林之地亦罕有干城腹心之材。惟盛之後,衰之初,卿大夫世禄者多不必皆有才能,而在下之美俗淳风尚未大变,是以畎亩之间往往有奇才可寄爪牙者。於斯时而无人为振作之,久之而风俗遂日敝,《关雎》、《桃夭》之化遂变而为《乔木》、《游女》之风。君子於此可以观世变焉,故孔子曰:“《诗》可以观。”又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亦奚以为。”岂不信哉,岂不信哉!
  ○《苡》
  △本篇词意不可知
  此篇《序》云:“后妃之美也。和平,则妇人乐有子矣。”《传》云:“苡,马舄;马舄,车前也:宜怀妊焉。”余按:药之治难产者甚多,不必其车前也;自汉以来,妇人无不乐有子者,亦不必其文王时也。朱子以为“化行俗美,家室和平,妇人无事,相与采此苡”,於理为近。然妇人挑菜乃田间常事,岂必化行俗美而後然哉!余谓此诗词意必有所谓,後世失其旨耳。昔唐武氏生四子,已杀其长子宏,复欲杀其次子贤。贤作《黄台瓜词》曰:“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四摘抱蔓归。”其後肃宗信谗杀其子亻炎,代宗时为太子,忧危之甚,李泌乃为帝诵此词,由是代宗得以不废。岂非其诗之足以感人哉!然若不知其旨,则亦淡而无味;瓜好瓜稀何殊里巷之俗谈耶!《苡》之诗与此正同,既莫知其事迹,故不得其解耳。然反复讽诵之,触於事势亦有足兴感者,断章取义亦足以资语言,正不必曲路之说也。
  ○《汉广》
  △游女非美俗
  此篇《序》云:“文王之道被於南国,美化行乎江、汉之域,无思犯礼,求而不可得也。”《朱传》亦云:“文王之化自近而远,先及於江、汉之间,而有以变其淫乱之俗。故其出游之女,人望见之,而知其端庄静一,非复前日之可求矣。”余按:女子处於闺中,正也。不得已而出,“饣盍彼南亩”可也,“遵彼微行,爰求柔桑”可也。女而游,其俗固已敝矣。男子见之,贱之可也,置不为意可也。从而爱之慕之,则俗之敝为尤甚。以是为“端庄静一”,彼不游者又何以名之?以是为圣人之化,岂圣人之化但能使之不可求,而不能使之不游,不能使之不爱慕乎?盖此诗乃周衰时作,虽不能闲於礼,而尚未敢大溃其防,犹有先王之遗泽焉。以为文王之世,失之远矣。江去周都干数百里,汉亦将及千里,谓“由近而远,先及於江、汉之间”,亦误。
  ○《汝坟》
  △本篇非妇人勉夫
  此篇《序》云:“文王之化行乎汝坟之国,妇人能闵其君子,犹勉之以正也。”《朱传》云:“汝坟之人以文王之命供纣之役,其家人见其勤苦而劳之。‘王室’,指纣所都也。‘父母’,指文王也。”余按:“伐枚”、“伐肄”皆非妇人之事,而“如调饥”、“不我遐弃”之语亦不类妻之施於夫者,《车邻》之“见君子”《传》以为君矣,《菁莪》之见“君子”《传》以为宾客矣,何所见此《见君子》之必为其夫而非他人者?况久别重逢,方深忻慰,易妻薄俗,宁至关怀,亦不应以不遐弃为幸也。《汤誓》曰:“夏罪其如台,夏王率遏众力,率割夏邑。”《牧誓》曰:“俾暴虐於百姓,以奸宄於商邑。”则是桀、纣之暴原不行於几外,诗人何必代为之忧?而汝之距丰千有馀里,亦无缘谓之“孔迩”也。且前两章方言其夫,末章忽置其夫不言而言文王与纣,前後语意毫不相贯,古人宁有此文法乎!
  △此东迁後诗
  细玩此诗词意,与《序》、《传》所言了不相似。窃意此乃东迁後诗,“王室如毁”即指骊山乱亡之事,“父母孔迩”即承上章“君子”而言。汝水之源在周东都畿内,盖畿内之大夫有惠於其民者,其民爱而慕之,以其仕於王朝,放未得见;周室既东,大夫避乱而归其邑,而後民得见之,故伤王室之如毁而转幸父母之孔迩也。如此,似於文义较顺,而章法亦相贯。姑识其说如右。
  ○《麟趾》
  △本篇非衰世诗
  《麟趾》一篇,《序》说略得大意,而以“公子”属之衰世则非是。此篇极言仁厚之德浃於子姓,非极盛之世不能,安得反谓之衰!其所云“无犯非礼”者,语亦殊浅。惟《朱传》称“麟性仁厚,故其趾亦仁厚”,其言深得诗人之旨;但未必在文王时耳。
  △《麟趾》、《驺虞》附於《二南》後之故
  此诗措语不多,而赞美之意溢於言表,略与《召南》、《驺虞》相类;而章末皆以“于嗟”结之,有一唱三叹之音,在诗中别为一体,故皆附於《二南》之後,亦取其与《关雎》、《鹊巢》相为首尾之意。彼王化之基,此王道之成,所谓“金声而玉振之”也。
  ●卷二
  ○《召南》十有四篇
  △《召南》之时代与地域
  《召南》十有四篇,旧说皆以为文王之世南国之诗。今以经传考之,《鹊巢》三篇皆燕射时所歌,当为成周盛时所作。《甘棠》乃周人之思召公者,召公没於康王之世,则此诗作於康、昭之际明甚。《何彼矣》篇中称“平王之孙”,则东迁以後之诗无疑也。以词意观之,“鹊巢”三篇乃治内齐家之事,颇类《周南关雎》之三。《行露》狱讼失宜,朝政初衰,亦似在《周南兔》之日。《标梅》之“迨吉”,《野有死》之“怀春”,与《南有乔木》之“游女”事相类也。《何彼矣》之称“平王”,与《汝坟》之忧“如毁”时相近也。然则其诗先後固不一时,不得皆以为在文王世也。至谓为南国之诗,惟《江有汜》一篇有明文耳。若《殷其雷》、《何彼矣》,乃王畿人所作。其馀诸篇皆无明文,亦难悬定。然则非但不皆在文王世,而亦非尽南国诗矣。惟《驺虞》乃射时所歌,与《鹊巢》等篇同,而反列於後者,犹《周南》之後而殿以《麟趾》也。说并见各篇中。
  ○《鹊巢》《采蘩》《采》
  △《鹊巢》教女子不自私
  《鹊巢》何以居《召南》之首也?所以教女子使不自私也。巢,鹊之巢,而鸠居之,言此国此家皆夫之所有,非己所得私也。大凡女子之情多私夫所有为己物,不体其夫之心而惟己情是犭旬,故有视其前子、庶子远不如己子者,有疏其夫之兄弟而亲己之兄弟者。不知此家乃夫之家,此国乃夫之国,当视夫之亲疏以为厚薄,鸠但居鹊之巢而已,不得遂以为鸠巢也。必如是,然後可以配其夫。是以於归之日,百两御之,待之隆者,责之重也。“方”之者何?量度之也。“盈”之者何?生聚之也。鹊有巢而鸠居之,非但享其成业而已,亦必将有内助之功,然後可以无愧於妇职耳。大抵《召南》前三篇与《周南》前三篇略相类:其首二篇皆言初婚,次四篇皆言女子之事。惟其所居乃鹊之巢,是以采蘩奉宗庙而不敢少怠也。故以此六篇冠於《二南》之首,以明国之当本於家;而以《关雎》、《鹊巢》两篇冠於《葛覃》、《采蘩》诸篇之首,以明妇之当统於夫。古人於此盖有深意存焉。《序》第以为后妃、夫人之德,失之远矣。
  △《采蘩》、《采》教女子重宗庙
  《采蘩》、《采》何以次於《鹊巢》後也?所以教女子使重宗庙也。人所以娶妻者,非徒共其安乐也,必将有所重责之也。妇所以事夫者,非徒饰其仪容也?必将有以重报之也。重盖莫重於宗庙矣,故举祭祀而言之也。且夫人君媵妾多矣,即士大夫亦不乏人,何以独於妻殊之而与为敌体?诚以同奉宗庙之故,故重之也。然则为女子者必与夫为一体,体夫之心以事夫之宗庙,而保之无或失,乃足以答夫之重礼,故以祭祀之事谆谆言之,其所以警戒女子者深矣!
  △《采》应在《草虫》前
  又按:《采》一篇,《齐诗》在《草虫》前,今《毛诗》则在《草虫》後。据《礼燕射篇》文:“笙入,立於县中北面,乃合乐:《周南关雎》、《葛覃》、《卷耳》;《召南鹊巢》、《采蘩》、《采》。”则是《采》当与《鹊巢》、《采蘩》相属,不当反在《草虫》之後。《齐诗》之次是也。《毛诗》误矣。
  △蘩之应用
  祭祀之事多矣,“为俎孔硕”,“为豆孔庶”,何为斤斤於蘩之微物也?曰:此古人贵诚之意也。《春秋传》云:“《风》有《采蘩》、《采》,《雅》有《行苇》、《酌》,昭忠信也。”盖有诚敬之心,凡事致其精洁,则虽沼涧之中蘩之菜皆可以奉宗庙,不在於备物也。抑《传》又有之,秦穆公用孟明而修国政,以霸西戎,则引《采蘩》之首章以美其举人之周,与人之壹,然则是义也亦可通於用人。何者?沼与非难至之地也,与蘩非难得之物也,采之用之即可以共公侯之事。是知天下未尝无才,人主苟能求之,则随地皆可以得人,所谓“举人之周”者此也。苟能任之,则随事皆可以奏效,所谓“与人之壹”者此也。信乎,古人之善於说《诗》,触类可以旁通,而非後世为章句训诂者之所能及也!
  △《二南》先言妇人事
  《周南》、《召南》何为皆先言妇人之事也?曰:此先王虑天下之远也。盖天下之平必由於国治,国之治必由於家齐。故太任思齐,太姒嗣音而周以兴;牝鸡司晨而商以亡;褒姒宠、申后废而周亦以东迁。毋以妇人为轻,妇人之所关於兴亡者正不小也!故《二南》之始即教之以此,所以正其本而柔其心,使不至於败国而亡家也。後世不达此意,惟务徇妇人之情,而妇人亦惟欲徇已之志。是以西汉有吕氏之祸,王氏之篡,东汉尤以母后专政为常,其所亲则贵宠之,非其所亲则疏远之,若天下为己之故物者,而不复顾宗庙之陨,岂非此义之不明哉,驯至唐之武韦而祸益烈,蔑以加矣。孔子曰:“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信乎其如正墙面也!
  ○草虫
  △本篇未必为夫妇诗
  《草虫序》云:“大夫妻能以礼自防也。”《笺》云:“‘未见君子’,谓在途时也。‘既见’,谓同牢而食也。”余按:女待人而行者也,女子之嫁亦有不得已焉,故曰:“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又曰:“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今以未得同牢为忧,已得同牢为喜,无耻甚矣,安在其能以礼自防乎!且既问名纳采,聘之为妻矣,宁有不与同牢之理,而烦女子之过虑乎!《朱传》以为“大夫行役在外,其妻独居,感时物之变而思其君子”,说为近是。玩其词意,未见其当为大夫之妻,亦未见其必为妻之恩夫也。《小雅》与诸国风称“见君子”者多矣,皆不训为思其夫(《车邻》、《风雨》、《菁莪》、《隰桑》、《蓼萧》),何独《汝坟》、《草虫》在《二南》中即为思夫诗乎!既不可知其人,无宁缺之;不必强以命之,致失诗人之本意也。
  ○《甘棠》
  △本篇作於召公没後
  《甘棠》,《序》以为美召伯,《朱传》以为後人思其德,爱其树而不忍伤。按《春秋传》云:“武子之德在民,如周人之思召公焉:爱其甘棠,况其子乎!”则是此诗乃召公既没之後百姓思慕而作焉者。《朱传》之说是也。至《笺》称“召伯听男女之讼,不重烦劳百姓,止舍小棠之下而听断焉”,亦非是。甘棠之阴能庇几人而於此听断乎!《朱传》以为“或舍甘棠之下”,得之。《笺》又称“召公为二伯,故言伯”,亦误。宣王时,穆公亦称召伯,《诗》有家伯,《春秋》有单伯,岂必为二伯然後称伯乎!又按召公没於康王之世,则此诗作於康、昭之际明甚。自此以下八篇盖皆昭王以後之诗,是以其事则瑕瑜互见,其词意亦与前五篇不类。然则独前四篇为康王以前诗也。
  ○《行露》、《羔羊》
  △《行露》不必为女子诗
  《行露序》云:“召伯听讼也:强暴之男不能侵陵贞女也。”刘向《列女传》谓:“申女许嫁於酆,夫家礼不备而欲迎之,女不可,而夫家讼之,故女作此诗。”朱子《集传》全用《序》说,而释“室家不足”之文则又兼采刘义。余按:召公从武王定天下,相成、康致太平,其精明果断必有大过人者;强暴之男将畏罪之不暇,安敢反来讼人。即讼矣,召公亦必痛惩之而不为之理,安有反将贞女致之狱中者哉!且所谓“礼未备”者,仪乎?财乎?仪邪,男子何惜此区区之劳而必兴讼?讼之劳不更甚於仪乎?财邪,女子何争此区区之贿而甘入狱?婚娶而论财,又何取焉?揆之情理,皆不宜有。细详诗意,但为以势追之不从,而因致造谤兴讼耳;不必定为女子之诗,如《序》、《传》云云也,且此篇在《甘棠》之後,召伯既没?《甘棠》乃作,则此必非文王时诗明矣。
  △羔羊非美节俭正直
  《羔羊序》云:“召南之国化文王之政,在位皆节俭正直,德如羔羊也。”余按:“羔裘”,大夫常服,“退食”,大夫常事!初不见有所谓节俭正直者。《郑笺》训“退食”为“减膳”,训“自公”谓“从公”,以为节俭正直之证。然献可替否乃为正直,从君岂得谓之正直!“退公”之下系以“自公”、状以“委蛇”,明谓退自公朝,岂得以退为减!《朱传》以为“退朝而食於家,从公门而出”,其训当矣。然既不用郑氏之解,何以仍袭节俭正直之说?节俭正直究於何见之乎?惟《朱传》所谓“从容自得”者於理为近。然则此篇特言国家无事,大臣得以优游暇豫,无王事靡,政事遗我之忧耳,初无美其节俭正直之意,不得遂以为文王之化也。
  △二篇系诸事废弛之象
  盖此二篇皆周道渐衰,穆王以後所作,故皆次於《甘棠》之後。无故而速讼狱,百姓固已不得其平矣。为大夫者夙兴夜寐,扶弱抑强,犹恐有覆盆之未照,乃皆退食委蛇,优游自适,若无所事事者,百姓将何望焉。文王之民可谓安矣,然犹“视民如伤”,“自朝至於日中昃不遑暇食”,大夫安得自暇逸乎!合观二诗,明系太平日久,诸事废弛之象,正如《金史》所云“宰相皆缓语低声,以为养相度,以致万事不理”然者,岂得以为文王至治之时诗乎,且余尝见今之为州县者矣,或早起晏眠,勤於职业,则百姓皆得自安於畎亩;若从容暇豫而不事事,则吏胥作奸,强凌弱,众暴寡,四境之内莫不嗟怨。故孔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於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正此谓也。自以此为文王之化,於是百姓之狱讼日繁,大臣之优游养望皆视以为固然,政与诗判然而不相入矣。
  ○《殷其雷》
  △本篇无劝以义之意
  此篇,《序》以为大夫远行,其室家劝以义。今玩其词意,但有思夫之情,绝不见所谓劝义者何在。《笺》谓“‘归哉,归哉’,劝以为臣之义未得归也。”诗明明望其归,而《笺》反谓劝以不归,与经正相悖戾。朱子但谓思念其夫,无劝以义之意,是也。然虽思念而无感伤之情,怨尤之语,则是妇人犹知大义,不至以私害公。即此见先王之遗泽未远,正与《周南桃夭》之诗相类,虽平平无奇而非後世所能及也。然则作诗之时上距成、康之世犹未甚远也。
  ○《В梅》、《野有死》
  △二篇均非文王之化
  《В梅》,《序》以为“被文王之化,男女得以及时”《朱传》从之,谓“女子贞信自守,惧其嫁不及时而有强暴相辱也”。《野有死》,《序》以为“天下大乱,强暴相陵,被文王之化,虽当乱世,犹恶无礼。”《朱传》从之,谓“女子贞洁自守,诗人因所见而美之也”。余按:男先乎女,正也;以女求男,无耻甚矣。况不俟备礼而欲以一言定约,贞者固如是乎!女子之职,女红而已,“怀春”则心固已荡矣。以男诱女,不良莫甚焉,何以尚称为“吉士”乎?文王治化旁敷,计必先被於男子而後及於女子,今如《序》、《传》所言,《行露》、《В梅》、《野有死》三诗,男无不强暴者,女无不贞洁者;何圣人之化感女易而感男难乎?盖此二诗原不作於文王之世,其诗意亦必不如《序》、《传》之所云者。
  △借物言情
  大抵古人触目而会心,借物以言情,所言者此而其意不必果在此,要在读者善会之耳。孔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此岂为为山者言之乎!然犹云譬也。孔子曰:“岁寒然後知松柏之後也。”则但言松柏矣,圣人岂果为松柏赋乎!况诗之为体,尤多假事以喻其意,但取其理之足以相明,情之足以相感,而不得尽执所言者以为实。是以《春秋传》晋执卫侯,郑伯为卫侯故如晋,子展赋《将仲子兮》,晋侯乃许归卫侯。晋韩起聘於郑,郑六卿饯之於郊,子大叔赋《褰裳》,韩起曰:“起在此,敢勤子至於他人乎!”郑伯享晋赵孟,子皮赋《野有死》之卒章,赵盂赋《常棣》,且曰:“吾兄弟比以安,ζ也可使无吠。”若如《序》、《传》所释,则三子之取义为不伦矣。然则此二篇者当时必有所指,但世远书轶,不可考其为何事耳。读者且宜从容涵咏以玩其文理意趣,不必定以强暴公行为文王之化也。
  ○《小星》、《江有汜》
  △二篇均上惠不逮下
  《小星序》云:“惠及下也。夫人无妒忌之行,惠及贱妾,进御於君,知其命有贵贱,能尽其心矣。”《江有汜序》云:“美媵也,勤而无怨,嫡能悔过也。文王之时,江、沱之间,有嫡不以其媵备数,媵遇劳而无怨,嫡亦自悔也。”朱子《集传》亦用其说。余按:世之盛也,上惠恤其下,下敬事其上,让於德而循於礼,服於善而感於恩,何至诿於命之不同!至於以命自解,则在上者惠固无以逮下,而在下者亦未尝心悦诚服矣。即《江有汜》之“後也悔”亦似望其悔者,未必其真悔也。细玩二诗词意,皆在上者不能惠恤其下而在下者能以义命自安之诗。或果媵妾之所自作,或士不遇时者之媵妾以喻其意,均不可知。要之皆足以见先王之化入人之深,上虽不能厚施於下,而下犹不敢致怨於上,安於命而望其改,依然忠厚之遗也。故此二篇当与《周南》之《つ木》、《螽斯》参看。读《つ木》、《螽斯》者,当知为上者无论男子女子皆当惠爱其下,而後能得其下之爱戴欢悦。读《小星》、《江有汜》者,当知为下者亦无论男子女子,虽上之惠不逮於下,而皆当恪共其事,不可有怨尤其上之心。其庶乎不愧於读《诗》矣!然则此二诗固瑕瑜不相掩者,谓为文王之化,盛世之音,失其旨矣。
  ○《何彼矣》
  △本篇决为东迁後诗
  《何彼矣》一篇,明言“平王之孙”,其为东迁後诗无疑。郑渔仲固已言之矣。盖此诗虽晚作,然以王姬下嫁而不侈言其贵宠,盛称其车服,以“肃”,美之,则是犹有先代淳朴之遗,是以圣人犹有取焉。乃《毛传》云:“平,正也。武王女,文王孙,适齐侯之子。”夫《经》明明言为平王而《传》犹以为文王,然则《经》之未尝言为某王而《传》强属之文王者,岂可以胜数哉!且称为“平王”者谓非平王宜臼,则其称为庄公、穆公者亦可谓之非鲁侯同、秦伯任好乎?王氏安石乃以《书》之“宁王”为比,刘氏瑾又以《大雅》之称“辟王”,《商颂》之称“玄王”,“武王”曲为之解,强词夺理,抑又甚焉。何者?夫所谓“宁王”者犹其称哲王也,所谓“辟王”者犹其称君王也,可以称此王,亦可以称彼王。故宁王或以为文,或以为武,泛称之则可耳。若云“宁王之孙”,“辟王之孙”,则不知其果出於何王也。古人宁有如是不通之文理乎!至商以玄王称契,未闻相土、上甲微之亦为玄王也,以武王称汤,未闻太甲、武丁之亦为武王也,岂得援以为此!嗟夫,後之人宁叛圣人之经而不肯少异於汉儒之传,宁使文理不通而必欲曲全夫相沿之说,真可为长太息者矣!且《大雅尚书》称文王者无虑百馀,何以不一称为“平王?”由是言之,“平王”断断非文王明矣。
  △“齐侯之子”非齐襄公
  然以“齐侯之子”为齐襄公,亦恐未然。襄公即位,始取王姬,不得称为齐侯之子。《春秋》书之,不过以鲁为之主故耳,其王姬之不见於《春秋》者固不知几何也。说《诗》者不诬经以从传,不强不知以为知,庶乎其可与言《诗》矣!
  ○《驺虞》
  △《驺虞》应从鲁、韩说
  “驺虞”,《毛诗》以为仁兽之名,《鲁诗》、《韩诗》则以为掌鸟兽之官。欧阳永叔以《鲁》、《韩》为是而《朱传》则用毛说。余按:驺虞之为兽,稽之经传皆无文;而《传》有“驺人”、“虞人”之官,《鲁》、《韩》之说为有征矣。且《麟趾》首句言麟,故下言“吁嗟麟兮。”此篇前二句但言草木禽兽之繁,而末忽叹美於仁兽,於文义毫不相蒙。自当以《鲁》、《韩》、欧阳之说为正。其诗意则《序》与《朱传》皆得之,但未必在文王时耳。至《传》以此诗在《召南》中,遂以为南国之诗,亦恐未然。《殷其雷》、《何彼矣》皆周人之诗,何必此诗定属之南国乎!此与《麟趾》皆盛世之音,然乃列於《二南》後者,盖序《诗》者以《关雎》、《鹊巢》以下六篇皆王化之基,是以冠於《二南》之首,此二篇则皆咏叹成周之盛,是以取之以殿《二南》,以见其化之被於子姓而极於昆虫草木。犹十五国风之以《二南》始,以《豳风》终,不可谓邶十二国之诗在前而《豳风》在後也。
  ○通论十三国风
  △风无正变
  说《毛诗》者以《二南》为《正风》,《十三国》为《变风》。余按:《七月》一篇乃周王业之所自基,《东山》、《破斧》敌王所忾,劳而不怨,非盛治之世安能有此,此固不得谓之变也。《淇澳》以睿圣得民,《缁衣》以好贤开国,《鸡鸣》之勤昧爽,《蟋蟀》之戒逸游,皆足以见君德民风之美,何所见其当为变风也者?盖春秋之世距成、康盛时渐远,故其诗轶者较多,且当周初方尚大雅,故风与小雅皆不甚流传,雅音渐衰而风始著,是以衰世诗多,盛世诗少,初未尝以正变分也。惟《二南》中《关雎》、《鹊巢》之三与《麟趾》、《驺虞》以燕射时所歌,故不至於逸耳。安得因此数篇,遂断以《二南》为《正风》,《十三国》为《变风》也哉!且即衰世亦未尝无颂美之诗。若《定之方中》纪卫文之新政,《鸠》美淑人之正国,以及《干旄》之下贤,《羔裘》之直节,《无衣》之勤王,较之《行露》、《死》之诗果孰优而孰劣?即《君子于役》之“苟无饥渴”亦何异於《卷耳》之“彼周行”?《出其东门》之“匪我思存”岂不胜於《汉广》之“言秣其马”?何所见而彼当为正,此当为变乎?郑渔仲云:“《风》有正变,仲尼未尝言而他经不载焉;独出於《诗序》。《缁衣》之美武公,《驷[A164]》、《小戎》之美襄公,亦可谓之变风乎?”其说是矣。然又为“变之正”之说以斡旋之,则是犹未免依违於两可也。朱子亦言“正变之说《经》无明文可考”,然亦姑从《序》说,吾不知其为何故也。
  △太史采风之说不可信
  旧说“周太史掌采列国之风,今自邶、以下十二国风皆周太史巡行之所采也。”余按:克商以後下逮陈灵近五百年,何以前三百年所采殊少,後二百年所采甚多?周之诸侯千八百国,何以独此九国有风可采,而其馀皆无之?曰:孔子之所删也。曰:成、康之世治化大行,刑措不用,诸侯贤者必多,其民岂无称功颂德之词,何为尽删其盛而独存其衰?伯禽之治,郇伯之功亦卓卓者,岂尚不如郑、卫,而反删此存彼,意何居焉?且十二国风中,东迁以後之诗居其大半,而《春秋》之策,王人至鲁虽微贱无不书者,何以绝不见有采风之使?乃至《左传》之广搜博采而亦无之,则此言出於後人臆度无疑也、盖凡文章一道,美斯爱,爱斯传,乃天下之常理,故有作者即有传者。但世近则人多诵习;世远则渐就湮没。其国崇尚文学而鲜忌讳则传者多;反是则传者少。小邦弱国,偶遇文学之士录而传之,亦有行於世者;否则遂失传耳。不然,两汉、六朝、唐、宋以来并无采风太史,何以其诗亦传於後世也?大抵汉以降之言《诗》者多揣度而为之说,其初本无的据,而递相沿袭,递相祖述,遂成牢不可破之解,无复有人肯考其首尾而正其失者。迨於有宋诸儒,甚且以後汉人所作之《序》命为周太史之所题。古人已往,一任後人之加之於伊谁,良可慨也!
  △《诗序》所举人名不可信
  世儒皆谓“《诗序》近古,其说必有所传。十二国风之中,称为美某公,刺某公者,必某公之事无疑也。”虽然,余尝细核之矣。《邶》、《》、《卫风》三十九篇,直指为某君者十有七。《王风》十篇,直指为某王者五。《郑》则二十一篇而直指者十有一。《齐》则十一篇而直指者六。《唐》则十二篇而直指者九。《陈》则十篇而直指者七。乃至《秦》止十篇而得九,《曹》止四篇而得三。惟其事与君无涉则已耳,苟事涉於其君,不举其谧则称其名与字(如秦仲卫州吁之类),徒称君者百不得三四焉。可谓言之凿凿也已!而独《魏风》七篇,《桧风》四篇则无一篇直指为某君者。言及其君,但云“其君俭啬褊急”,“其君俭以能勤”,“君不用道”,“忧其君”,“刺其君”,“疾其君”而已,未尝一举其谧若字。此何以说焉?既果真有所传,何以此二国独不知其为某公?况桧亡於鲁惠之世,魏亡於鲁闵之世,且在齐哀、陈幽之後二百馀年,何以远者知之历历,而近者反皆不之知乎?盖周、齐、秦、晋、郑、卫、陈、曹之君之谧,皆载於《春秋传》及《史记世家》、《年表》,故得以采而附会之;此二国者,《春秋》、《史记》之所不载,故无从凭空而撰为某君耳。然则彼八国者亦非果有所传,而但就诗词揣度言之,因取《春秋传》之事附会之也彰彰明矣!谚曰:“宁在人前全不会(俗呼,“能”为“会”),莫在人前会不全。”盖会不全则智穷於所域,其为剿袭与否人一望而知之,不能欺也。然自有《序》以来,斥其妄者自朱子及郑渔仲、王伯厚以外不多觏焉,其亦可怪也夫!
  ○《邶》、《》、《卫风》
  △《绿衣》、《日月》非庄姜伤已失位而不见答之诗
  《绿衣》以下四篇,《序》皆以为庄姜之诗。《绿衣序》云:“卫庄姜伤已也。妾上僭,夫人失位而作是诗也。”《日月序》云:“庄姜遭州吁之难,伤己不见答於先君以至困穷也。”余按《春秋传》文,绝无庄姜失位而不见答之事。桓公,戴妫子也,而庄姜以为己子,立以为太子,非夫妇一体安能得之於庄公!且使庄公而好德也,必无纵妾上僭之事;如好色也,庄姜之美谁能逾之,而反使之失位乎!至幸嬖人而生子,亦人君之常事,《春秋传》中多矣,不得以此为不答庄姜证也。原《序》所以为是说者,无他,皆由误解《春秋传》文,谓庄姜无子由於庄公之不答。是以《硕人序》云:“庄姜贤而不答,终以无子。”然有子无子岂尽在答与不答哉!汉薄氏、宋李妃皆以一夕之幸而有子;赵飞燕、合德专宠嫉妒而卒无子;今世夫妇相爱,不忍畜妾而无子者何限。乃以庄姜无子遂悬坐庄以不答之罪,可谓汉庭锻链之狱矣庄公之失惟宠州吁一事耳,然此特由溺爱而无远虑,与齐僖公之宠无知正同,初不料其後日有弑夺之祸也。果纵妾使上僭,果不答庄姜而使之失位,则亦何难废桓公而立州吁。然则庄公初未尝有大昏惑之事也,不过说《诗》者强以加之,以蕲其说之相符耳。且使庄姜果贤,庄公即不见答,犹当委婉措词,怨而不怒,庶不失诗人忠厚之旨、乃《日月》之诗云:“乃如之人兮,德音无良。”何至於是!彼谷风之弃妇又当作何语乎?使庄姜果如是,则亦无怪庄公之不答矣!为是说者,非止诬庄公,抑且诬庄姜,而教天下妇人以怼其夫,其所关於名教风化者非小事也。由是言之,此二诗者或系妇人不得志於夫者所作,其所处之地必有甚难堪者;断断非庄姜诗也。盖汉之取士多以经术,而每经有数家之传,故师弟子相授受务巧於说经,以期求胜於人,而不肯缺所不知,犹今人之致力於讲章,求工於举业以期得隽也。说经者能傅会以他经传,则人惊其淹博,服其论议,以为其说有据,犹今人於场屋中能剿袭《左传》,涂抹《三礼》,则考官咸以为博而拔擢之,不复问其经旨之合与否也。是以其说如是,本无足怪。而後之人遂奉以为不刊之论,致古人之受诬几二千年而不能白,则大误矣。乃朱子於此数篇皆从《序》说,且并《柏舟》一篇亦疑以为庄姜之诗,吾不知其为何故也。说并见後《燕燕》、《终风》、《硕人》诸条下。
  △《燕燕》非庄姜送戴妫诗
  《燕燕序》云:“卫庄姜送归妾也。”《笺》云:“完立而州吁杀之,戴妫於是大归,庄姜远送於野,作诗以见志。”余按:此篇之文但有惜别之意,绝无感时悲遇之情。而《诗》称“之子于归”者,皆指女子之嫁者言之,未闻有称大归为於归者。恐系卫女嫁於南国而其兄送之之诗,绝不类庄姜、戴妫事也。自庄公之立至是已三十有九年,庄姜、戴妫恐不复存。《史记》以为戴妫先死而後庄姜以桓公为己子,虽未敢必其然,然献公之出也定姜见於《传》,其入也敬姒见於《传》,而记桓公之弑,州吁之杀,绝无一语及於庄姜、戴妫,若无二人然者,则二人固未必存也。且庄姜既以桓公为己子矣,庄姜当大归,何以大归者反在戴妫?而古者妇人送迎不出门,庄姜亦不应远送於野也。又按:《鲁诗》、《韩诗》及《列女传》皆以此为定姜所作:或以为献公无礼於定姜,故定姜作此;或以为定姜归其娣送之而作;或以为定姜送妇作。然以词意观之,时势考之,皆未有以见其必然。盖皆各以其意揣度言之,是以参差不一,皆未可执以为实也。说并见前条下。
  △《终风》非庄姜伤己遭州吁侮慢诗
  《终风序》云:“庄姜遭州吁之暴,见侮慢不能正也。”余按:州吁,弑君之贼也;庄姜,妇人,不能讨则已耳,岂当爱之而复望其爱己。乃曰:“顾我则笑,谑浪笑傲。”此何言也而可以出之口!曰:“寤言不寐,愿言则怀。”此何人也而可以存此心!庄姜果赋此诗,一何其无耻乎!朱子《集传》固已觉其不合,乃以“终风”为指庄公。然比之以“终风且暴”,斥之以“谑浪笑傲”,皆非庄姜所当施之於庄公者。且既谓庄姜不见答於庄公矣,又何以有“顾我则笑”之语?详其词意,绝与庄姜之事不类,是以施之於州吁不合,施之於庄公亦不合也。窃谓年远事湮,《诗》说失传者多,宁可谓我不知,不可使古人受诬於千载之上。说并详前两条下。
  △击鼓非州吁伐郑事
  天下之事有我所知,有我所不知。不可谓有所知者已尽天下之事,而天下之言断无有在我所知之外者也。《击鼓》一诗,序以为“卫州吁用兵暴乱,使公孙文仲将而平陈与宋”,则是即《春秋》鲁隐公四年四国伐郑事也。然今考之《经》文则大不然。凡两国不相和而为和之曰“平”,《春秋》“平莒及郯”、“卒平郑、卫”是也。今也卫自伐郑以媚宋耳,而诗乃云“平陈与宋”,宋与陈初无隙也,何平之有!东门之役,五日而还,不为久也;秋而再伐,州吁旋死,则亦旬月而还师矣。而诗乃曰“爰居,爰处,爰丧其马”,苟非师老岁淹,暴露已久,何至为是言乎?细玩此诗,其非州吁伐郑之事明甚。盖《春秋》之始上去平王东迁已四十有九年,其间诸侯交兵之事盖多有之,但不见於经传,无可考耳。我所未知遂谓必无是事,凡所言者皆我所知,苟取其近似者而附会之,呜乎,何其谬也!且卫有孙氏,卫之世卿也,故曰“从孙子仲”。《序》乃以为公孙文仲,亦误。朱子《诗传》不驳其失,以为或然,固已异矣。乃後人之复为委曲弥缝其说则尤大谬。或云“先和陈、宋而後进兵”,然则何以不言其後而但言其先?或云“自夏而秋仅隔一时,必帅师在途,又闻後命,未得班师故也”,然则《春秋》何以两书伐郑?且卫与郑数百里耳,五日而还,不匝旬而至国矣,何至历三月而犹未归乎?嗟夫,但欲曲护前人之失,遂不顾其说之不通,古人之诗其晦於後人之说诗者岂可胜道哉!
  △《式微》、《旄丘》非黎侯寓卫事
  《式微序》云:“黎侯寓於卫,其臣劝以归也。”《旄邱序》云:“责卫伯也:狄人追逐黎侯,黎侯寓於卫;卫不能修方伯连帅之职,黎之臣子以责於卫也。”余按:《春秋》宣公十五年《传》文,酆舒杀晋伯姬,晋侯将伐之,伯宗斥酆舒有五罪,而夺黎氏地居其一焉。其年,晋侯灭赤狄潞氏,立黎侯而还。则是黎之失国在鲁文、宣之世,酆舒为政之时,上距卫之渡河已数十年,黎侯何由得寄於卫,卫亦安能复黎之国乎?其时不符,一也。黎在山西;卫在山东。而诗乃云:“狐裘蒙茸,匪车不东。”方欲西归而反以“不东”为解,岂非所谓“北辕将楚”乎!其地不合,二也。且黎既失国,则其故土为狄所据,黎侯安能归国,而其臣乃劝之?卫自宣公以後日就微弱,而狄日以强大,晋文、襄之盛且不暇於制狄,而奈何以之责卫乎?细玩诗词,或果有邻国之君寓於卫,或别有所指而传者失之,均未可知。说《毛诗》者但见《春秋传》有夺黎氏地及立黎侯之事,未暇细考,遂附会而为之说耳。後人乃强为之解,谓黎侯凡再失国,黎侯寓在卫东,故云“匪车不东”,欲以曲全《序》说,谬矣!
  △《新台》、《二子乘舟》非卫宣公及、寿事
  《新台序》云:“刺卫宣公也:纳之妻,作新台於河上而要之,国人恶之而作是诗也。”《二子乘舟序》云:“思、寿也:卫宣公之二子争相为死,国人伤而思之,作是诗也。”其事盖本之《春秋传》。然诗所言殊与《传》所载者不类。何者?,宣公之子也。以父而夺子妻?禽兽行也,此真所谓“言之丑者”。乃但笑其“蘧除”、“戚施”,若憎宣公之老且丑者,少知名义者肯为是言乎!既至而知其美,故夺取之。未至而先筑台,又不於国而於河上,欲何为者?寿死於盗,始至莘,诗何以称“二子乘舟”?自卫至齐皆遵陆而行,特济水时偶一乘舟耳。既非於河上遇盗,何不言其乘车,而独於其乘舟咏之思之?细玩二诗之词,与《传》所载、寿之事了不相涉,其非此事明矣。
  △《左传》记宣公夷姜生急子事不可信
  然即《传》文亦有未可以全信者。宣公之立在鲁隐公四年,石蜡既杀州吁,迎於邢而立之。而《传》称宣公於夷姜,生急子(即《序》之)。谓於夷姜在为公子时乎,则当庄、桓之世必不敢,而在邢又不能。且石蜡讨贼立君,亦必择其贤者,左公子氵曳,右公子职,何人不可以立,而必立此淫乱之人乎?谓於夷姜在已为君後乎,则宣公在位仅十有九年,急子之娶少亦当十四五岁,早亦当在宣公十六七年之时,则宣公卒时寿、朔皆尚在襁褓,寿安能盗旌而先?即朔亦不能构急子也。此乃必无之事,昔人固有辨之者矣(偶忘为何书何人之说。〔通世按;此说见明沈起元《左灯》,而《左传孔疏》亦既疑之矣〕)。盖缘《左传》一书采摘太广,但有所得,即缀於篇,而不暇辨其是非虚实。况此事乃後日所追述,非若朝聘侵伐,史臣按月而书者此,固未可尽执为实也。嗟夫,《左传》犹不能以无误,况於《诗序》,乌在其可以尽信乎!
  △《诗序》惟《风》多得实
  《诗序》惟《风》多得实。《定之方中》,《经》有明文,《载驰》,《传》有明文,不待言矣。《柏舟》以为共姜自誓之诗。今玩其词,“我仪”、“我特”之称,“之死靡他”之语,其为妇人守贞不贰之作无疑;而“{髟}彼两髦”属之於世子,语亦符合。此必有所传而云然,非揣度而为之说也。《墙茨》、《偕老》、《鹑奔》三篇,以宣姜、昭伯之事当之,虽无确据,然玩其词意与其事正相合,序说近是。惟《传》以《鹑奔》为假惠公之言以刺之,尚恐未然。观其称“君”而不称母,或卫之群公子所作,未可知也。《ぐ》以下三篇亦得诗意,但时世则未可知耳。唯采《唐》说者多疑之;说见後条。
  △卫俗非郑所能及
  《郑风》二十一篇,男女相悦者不下十篇,其守正不淫者一篇而已。《风》凡十篇,贞者一篇,淫者一篇,而刺淫者乃至四篇之多。卫俗非郑能所及也!且《东门》不过自明其志而已,未尝敢斥淫者之失。而《》乃云“不可道”,“言之丑”,“子之不淑”,“人之无良”,“大无信,不知命”,深斥痛绝,至於如是,何哉?盖风俗所在,虽贤人亦无如之何。彼既习於淫矣,而有一守正者出焉,方且嫉之笑之,求得免焉足矣,何敢反以责人。若公然深斥之,痛绝之,不一而足,则是先王之礼教犹存,民间之风俗未坏,贤者多而不肖者少,见无礼者群然怪之,是以绝之斥之而无所忌,人亦以为是而传而诵之也。吴季札云“卫康叔武公之德如是”,岂不信与!吾故读《墙茨》、《君子偕老》、《鹑奔》三篇而知卫之必亡,而又知卫之必将复兴也。至其立言之妙,则《墙茨》、《君子偕老》二篇为最。《墙茨》一篇初不明斥其恶,而但云“不可道”,“言之丑”,不言之刺甚於言矣。《君子偕老》先从对面著笔,而以“象服是宜”一句跌醒,然後用二语点出主意,笔法之巧,最耐咀嚼玩味。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良不诬也。《相鼠》刺无礼仪,亦足以见风俗之美。
  △《桑中》等篇作诗者无刺意
  《诗序》云:“《桑中》,刺奔也。卫之公室淫乱,男女相奔,至於世族在位,相窃妻妾,期於幽远,政散民流而不可止。”吕氏祖谦云:“诗之为体不同,有铺陈其事不加一词而意自见者,此类是也。”严氏粲云:“或以《桑中》为淫奔者所自作,则非所谓止乎礼义矣。当从国史所题以为刺也。”朱子《诗序辨说》云:“此诗乃淫奔者所自作。《序》之首句以为刺奔,误矣。”又云:“诗之为刺,固有不加一词而意自见者,《清人》、《猗嗟》之属是已。然尝试玩之,则其赋之之人犹在所赋之外。岂有将欲刺人之恶,乃反自为彼人之言,以陷身於所刺之中而不自知也哉!”又云:“以是为刺,不惟无益,殆恐不免於鼓之舞之而反以劝其恶也。”余按:《桑中》一篇但有叹美之意,绝无规戒之言。若如是而可以为刺,则曹植之《洛神赋》,李商隐之《无题诗》,韩之《香奁集》,莫非刺淫者矣。夫《子虚》、《上林》,劝百讽一,古人犹以为讥,况有劝而无讽,乃反可谓之刺诗乎!余尝细核《序》文,比其前後而参观之,同一题为刺而其文互异。《新台》以为刺宣公,则其文云“国人恶之而作是诗”。《南山》以为刺宣公,则其文云“大夫遇是恶,作诗而去之”。诸如此类,《序》以为作诗者之刺其君,文甚明也。若《桑中序》首言“刺奔”而下但言“卫之公室淫乱,男女相奔”,《远序》首言“刺荒”而下但言“哀公好田猎,国人化之,习於田猎谓之贤,闲於驰逐谓之好”,《丰序》首言“刺乱”而下但言“婚姻道缺”,《著序》首言“刺时”而下但言“时不亲迎”,皆无一言及於诗人之剌之者,与《新台》、《南山》诸篇之文绝不类。疑作《序》者以录此诗於《国风》中以垂戒於後世故谓之刺,未必果谓作此诗者之刺之也。《凯风序》云:“美孝子也。”而诗称“有子七人,莫慰母心”,此为美之乎?抑为责之乎?疑《序》亦以录此诗为美之,非以作此诗为美之也。《静女》、《有狐》之“刺时”,《溱洧》、《绸缪》之“刺乱”,恐亦皆当如是,正不必曲为说以附会之也。
  △《干旄》访贤才
  卫之重封,由於齐桓。齐桓所封者,邢与卫也。然邢仅二十馀年而遂亡,而卫历春秋及战国秦又数百年而始亡,何哉?吾读《干旄》之篇而知卫之所以久存良有由也。盖国家之治惟赖贤才,而贤才不易得,故人君於贤才不惟当举之用之,而且当鼓之舞之。旌旄之贲於浚,所以下贤也,即所以劝贤也。下贤,则有以咨诹治道。劝贤,则人皆争自濯磨而贤才将不胜其用。故季札至卫,而曰:“卫多君子,未有患也。”君子之所以多,正由其君好贤,因而其卿大夫咸知下士,躬访贤才於畎亩中,以故人皆竞於贤耳。是知立国之规模未有不在於好贤者。读《诗》者能以此篇例之,则授之以政而无不达者矣。
  △《硕人》非闵庄姜诗
  《硕人》,《序》以为闵庄姜之诗,谓“庄公惑於嬖妾,使骄上僭,庄姜贤而不答,终以无子;国人闵而忧之。”朱子《集传》从之,更无异说。余按:此篇凡四章,首章言其贵,次章言其美,三章言其婚成,四章言其媵众,毫不见有刺庄公之意,不知《序》与《传》何从而知之?且玩诗词,乃其初至时作。当其初至,何由预知异日庄公之不见答以至无子而闵之?其三章云:“大夫夙退,无使君劳。”方且代体庄公“晏尔新婚”之情而惟恐其过劳,乌有所谓忧其不答者哉!揆《序》与《传》之意,皆由误解《春秋传》文,遂并以误解《诗》。《春秋传》云:“卫庄公娶於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此诗次章正言庄姜之美,则是以此诗证其美,非以此诗证其无子也。若云“美,卫人所为赋《硕人》也,而无子”,则语不成文矣。故待其文既毕,然後证之,非谓因其无子而後赋此诗也。且《春秋传》所记并无庄公不答之事;有子无子亦不在答与不答也。即嬖人生子,亦当在晚节,非庄姜归时已然,何故初归而即不答以致无子乎?二妫之娶後此矣,然厉妫生子孝伯,戴妫生子桓公;庄姜娶於二妫之前,何以独不见答而无子乎?详《序》所言,与《传》了不相合。乃朱子云:“此序据《春秋传》,得之。”严氏粲云:“题以‘闵’庄姜,有《左传》可证。若不用《序》,以此为‘美’庄姜,可乎?”此大不可解也。且诗果以庄姜贤而不答而闵之,则当极书其贤,微讽其不答。乃但侈称其族之贵,色之美,车服之盛,媵妾之多,贤何在焉?称人之贤者固如此乎?至於不答,则绝无一语微露之。朱子但欲曲全《序》说,乃云:“称其族类之贵,见其为正嫡小君,所宜亲厚,而重叹庄公之昏惑也。”於三章则云:“叹今之不然也。”《诗》自言彼,《传》自言此,冤矣!夫诗之体虽婉,要必其言微露此意,乃可从而畅之。若诗绝不言,而吾必谓其有此意,天下尚有不可附会者乎!近世有不喜李白诗者,取杜甫《春日怀李白》诗释之,谓甫素轻白,云:“白也之诗号为无敌,然不过飘然思不群而已。其清新不过如庚开府,其俊逸不过如鲍参军,何尝果无敌乎!何时重与白聚,细论诗律以发其蒙也?”《集传》之释此诗,毋乃类是?嗟乎,不欲改先儒之说,无宁听古人之诬,孰轻孰重,必有能辨之者。说并见前《绿衣》诸诗下。
  △《河广》非宋襄公出母诗
  《河广序》云:“宋襄公母归於卫,思而不止,故作是诗也。”朱子《集传》因之,云:“卫在河北;宋在河南。宋桓公夫人生襄公而出归於卫。襄公即位,夫人思之而义不可往,故作此诗。”余按《春秋》闵公二年,狄灭卫,卫人渡河而庐於曹。僖公九年,宋桓公乃卒。则襄公之世卫已在河南,不待杭河而後度也,诗安得作如是言乎!孔氏颖达,严氏粲固已觉其不合,顾不肯变易旧说,乃复曲为之解。孔氏以为假有渡者之词,非喻夫人之向宋渡河也。然则三百篇中何语不可谓之假设,亦何所取义於河而假之乎?严氏以为作於卫未迁之前,桓公犹在。然则夫人非义不可往,乃势不能往,其作此诗,一何无耻也!盖《序》与《传》之为此说,不过一时失於检点,而忘襄公之立在卫渡河以後。学者不肯直抉先儒之误,已非直道而行之正,况欲委曲回护以诬古人而惑後世乎!是所谓“岂徒顺之,又从而为之辞”也。且宋桓,贤君也,其夫人思子而能止乎礼,则亦贤夫人也,以贤夫人而遇贤君,何以得出?夫妇之义重矣,苟非得罪宗庙,不至於出。夫人而贤也,必无可出之罪;无罪而出之,又岂贤君之所为乎!余玩此篇词意,似宋女嫁於卫;思归宗国,而以义自闲之诗。学者以是为说亦可矣,何必诬古人而後足以垂世立教哉!朱子最不取《序》,然其本《序》意以说《诗》者一何多也?
  △《伯兮》非卫人从王伐郑事
  《伯兮》一篇,郑氏以为即《春秋》桓五年蔡人、卫人,陈人从王伐郑之事。朱子云:“诗言‘自伯之东’,郑在卫西,不得为此行矣”(卫未渡河以前,郑在卫南,“西”字疑误)。其说是也。乃孔氏《正义》复曲为之解,言“兵至京师乃东行伐郑”。京师在卫之西数百馀里,岂得置西不言而反言东,天下有如是不通之文理乎!况诸侯之师从王伐郑,必有约会之地,断无至周而後东行之理。观《春秋传》,诸侯会晋伐郑从未有至晋而後南行者。其说之诬,亦已明矣。盖自平王之东四十有九年而後入《春秋》,其时王室尚未甚微,安知其无征伐之事。而外征伐之不书於鲁史之策者亦多,岂得见有桓王伐郑一事,遂纡曲牵合以附会之哉!
  △膏沐为夫容
  抑吾於此诗有感焉。古之妇女,“膏沐”而已。膏沐,以为夫容而已。秦、汉以来,始有脂粉;唐人尤以为重。宋、元之际,加以缠足,而天真几不复存矣。余幼时见妇女妆束尚近浑朴;近则惟务趋时,妖淫怪妄,愈出愈奇,见之令人作恶,而其人以为非是不足以逢时,至有其夫禁之而不听者,吾不知其“谁为容”也。故诵此诗有三益焉:一则为人上者知夫妇离别之苦,而兵非不得已而不用;一则为丈夫者念闺中有甘心首疾之人,而路柳墙花不以介意;一则为妇人者知膏沐本为夫容,而不可学时世梳妆以悦观者之目。则庶乎其为不徒诵此诗也已!正不必取《春秋》中事以附会之也。
  △说《有狐》、《木瓜》者之锻炼
  天下有词明意显,无待於解,而说者患其易知,必欲纡曲牵合,以为别有意在。此释《经》者之通病也,而於说《诗》尤甚。《有狐》、《木瓜》二诗岂非显明易解者乎!狐在淇梁,寒将至矣;衣裳未具,何以御冬?其为丈夫行役,妇人忧念之诗显然。而《笺》云:“妇人丧其妃耦,欲与人为室家。”夫他人无裳,与己何涉,妇人如此之无耻乎?且何所见“之子”之必为他人而非其夫也?木瓜之施轻?琼琚之报重,犹以为不足报而但以为永好,其为寻常赠答之诗无疑。而《序》云:“美齐桓也。卫处於漕,齐桓救而封之,遗之车马器服。卫人欲厚报之而作是诗。”夫齐桓存卫,其德厚矣,何以通篇无一语及之而但言木瓜之投?感人之德者固如是乎?且卫於齐有何报而乃自以为琼琚也?汉周亚夫之子为父治葬具,买甲五百被。廷尉责曰:“君侯欲反邪?”亚夫曰:“臣所买器,乃葬器也,何谓反!”吏曰:“君侯纵不反地上,即欲反地下耳。”世之说《诗》者何以异此!盖汉时风气最尚锻炼,无论治《经》治狱皆然,故曰“汉庭锻链之狱”。狱之锻炼,含冤於当日者已不可胜数矣,《经》之锻炼,後人何为而皆信之?朱子最不信《序》,然於《有狐》亦谓“寡妇见鳏夫而欲嫁之”,是朱子亦不以锻炼为非矣。古人之冤其遂将终古不白邪?唯於《木瓜》不用《序》说,但疑以为男女赠答之词,尚未敢必其然。“投桃”、“报李”,《诗》有之矣。“木瓜”、“琼琚”施於朋友馈遗之事未尝不可,非若“子嗟”、“子国”、“狡童”、“狂且”之属,必荡子与游女而後有此语也。即以寻常赠答视之可也。
  △《邶》、《卫》二风无渡河以後诗
  《邶》、《》、《卫风》三十九篇,玩其词意,考其时势,惟《风》自《柏舟》外皆春秋时事,而《邶》、《卫》二国风多似春秋以前所作。《淇澳》、《硕人》不待言矣,其馀诸篇,皆与《春秋经传》所载卫国之事无所关涉。且《邶风》十九篇,而“毖彼泉水,亦流於淇”在第十四篇中,《卫风》仅十篇而言淇者四,至第九篇犹云“在彼淇梁”,其为渡河以前之诗明甚。考卫渡河之日在鲁闵公二年,上距春秋之初仅六十年,然则其诗在春秋以前者多矣。故《序》虽以《春秋》中事附会之,而委曲牵强卒不能合也。惟《风》春秋时诗为多,故《序》说多得之。其风所以分为三者,盖必有说,但世远书轶,无从考耳。《春秋传》,季札请观周乐,为之歌《邶》、《》、卫,曰,“吾闻卫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卫风》乎?”则当时固已合之矣。然皆各为次序故不能并为一。读者但当即词以求其意,此非大义所关,正不必强为说以曲解之也。又按:旧说以《邶》、《》、《卫》皆殷畿内地名:北曰邶,南曰,东曰卫。今观《邶》、《卫》二风皆无渡河以後之诗,独《风》有之,似在东者然,疑旧说之误也。
  ●卷三
  ○《王风》
  △《黍离》非追伤诗
  《黍离》一篇,《韩诗》以为“尹吉甫信谗而杀伯奇,其弟伯封求而不得,忧懑不识於物,视黍离离,反以为稷之苗。”今玩其词,乃似感伤时事,殊不见其为遭家庭之变者也。《毛诗序》则以为“周大夫行役至於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而作是诗”,较《韩》说为近理。然玩“心忧”、“何求”之语,乃忧未来之患,亦不似伤已往之事者也。且二家之讹不过以章首言“黍离”、“稷苗”故耳,然作诗者多就其所见以起兴,“蒹葭”、“大杜”,意原不在於物,岂得以章首言“黍稷”遂断以为诗人之旨在是乎哉!细玩此诗词意,颇与《魏风园桃》相类。“黍离”、“稷苗”,犹所谓“园桃”、“园棘”也。“行迈靡靡”,犹所谓“聊以行国”也。“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犹所谓“谓我士也罔极”,“心之忧矣,其谁知之”也。然则此诗乃末乱而预忧之,非已乱而追伤之者也。盖凡常人之情狃於安乐,虽值国家将危之会,贤者知之愚者不之觉也,是以“不知者”谓之“何求”。《黍离》忧周室之将陨,亦犹《园桃》忧魏国之将亡耳。若待故宫已为禾黍而後忧之,不亦无及於事矣乎?且平王之东也,非由西而东也,当其未立之时畿甸已尽没於戎矣。是以平王以岐、丰地与秦而使自为取之。然秦亦不能有,至其子孙始陆续攻得之。当东迁之初,故国皆戎也,大夫何为而至其地?宋之南渡也?称臣於金,故其臣有衔命至金者。平王未尝乞怜於戎也,大夫安能行役於故国哉!盖缘说《毛诗》者谓《王风》皆周东迁以後之诗,此篇居《王风》之首,当为初迁时所作,有此成见在心,故见章首言“黍稷”遂以为故宫之禾黍耳。其实《王风》不必皆在迁後,读者当玩其词以求其意,不得因此遂定以为行役於故国也。曰:然则季札何以谓为“周之东”也?曰:此不过大概言之耳,非为其必无一二篇在东迁之前也。正如称《大雅》为“文王之德”,而《大雅》岂尽文王之德;称《郑风》为“其细已甚”,而有《缁衣》、《羔裘》;称《唐风》为“思深忧远”,而有《绸缪》、《葛生》;岂得以是为疑也哉!朱子集传虽亦用《序》说,然终未有以见其必然也。
  △《扬之水》非刺平王私舅
  《扬之水序》云:“刺平王也。不抚其民而远屯戍於母家,周人怨思焉。”余按:申与甫、许皆楚北出之冲;而申倚山据险,尤为要地。楚不得申,则不能以凭陵中原,侵扰畿甸。是以城濮还师,楚子入居於申;鄢陵救郑,子反帅师过申。申之於楚,犹函谷之於秦也。宜王之世,荆楚渐强,故封申伯於申以塞其冲。平王之世,楚益强而申渐弱,不能自固,故发王师以戍之耳;非以申为舅故而私之也。不然,戍申足矣,又戍甫戍许何为者?曰:为申同姓故也。曰:申同姓之国若是亲乎?申与齐、许、纪、甫皆姜姓也,然齐灭纪,又灭许以与郑;而晋亦灭虞、虢、焦、滑、霍、扬、韩、魏。同姓之国且自相灭矣,况於母家之同姓而平王乃有是推乌之爱乎?盖甫,即吕也,《书吕刑》或作《甫刑》是也。楚子重请取申、吕以为赏田,巫臣曰:“此申、吕所以邑也,是以为赋以御北方。若取之,是无申、吕也,晋、郑必至於漠。”然则申、吕二国皆楚北冲,惟许地稍近内;然楚师度申、吕而北则必经许。是以齐桓得许,则能伐楚而至召陵;晋文践土之盟不得许,则於盟後汲汲率诸侯以伐之;晋霸既衰,许折而入於楚,始以争郑为事耳。由是言之,平王之戍三国,非私之也。谓平王之戍申为私其舅,则宣王之封申亦为私其舅乎?谓平王之戍甫、许以申同姓故,则宣王之城齐亦以申同姓故乎?惜乎说《经》者不考其时势而但以己意度之者多也!
  △申侯无与弑幽王事
  朱子《诗集传》云:“申侯与弑幽王,法所必诛。平王知有母而不知有父,知其立己为有德而不知其弑父为可怨,至使复雠讨贼之师反为报施酬恩之举,则其得罪於天甚矣。”余按:申侯与弑幽王,其事本之《史记》,而《史记》采之《国语》史苏、史伯之言;然《经传》固无此事也。《诗》、《书》或多缺略;《左传》往往及东迁时事而不言此;乃至《周语》专记周事而亦无之。此非常之大变,周辙之所由东,何以经传皆无一言及之,而但旁见於《晋》、《郑》之语,史伯逆料之言,史苏追述之事?乌在其可信为实也!且所载二人之言荒谬者亦多矣。伊尹,圣人也,而以为与妹喜比而亡夏;胶鬲,贤人也,而以为与妲己比而亡殷,诬矣!褒君也而化龙,龙也而化鼋,童妾也而生女,而孕至数十年,又妄矣:如谓申侯之事必实,二子之言可信,将伊尹、胶鬲亦果与妹喜、姐己比者乎?以此为平王罪,吾恐古人之受诬也!细玩诗词,但为伤王室之微弱,初无刺王之意,故以“扬水”喻王室,以“束薪之不流”喻诸侯之不肯敌王所忾。盖因荆楚日强,渐有蚕食中原,窥伺畿甸之势,故戍三国以遏其锋。以为私其母家,固已失之;因《序》此言遂谓之为忘雠报施,则更冤矣。观其後数十年,楚人卒县申、吕,通道中原,陈、许、宋、郑咸被其害,赖有齐桓一匡始得少安,及齐桓亡,许遂改而事楚,由是楚人遂观兵於周郊而问鼎焉,然则此三国者,正如汉之虎牢,唐之维州,如之何其可不戍!安得不详考其时势与其地势而遽以为平王罪也!说并详《丰镐考信录》中。
  △《中谷有{艹推}》、《兔爰》、《葛ぱ》皆自镐迁洛者所作
  《中谷有{艹推}序》云:“夫妇日以衰薄,凶年饥岁,室家相弃尔。”《兔爰序》云:“桓王失信,诸侯背叛,构怨连祸,王师伤败,君子不乐其生焉。”《葛ぱ序》云:“王族刺平王也。周室道衰,弃其九族焉。”朱子《集传》於《中谷》一篇全用《序》说,於《兔爰篇》虽亦采《序》说而不训以为桓王伐郑之事,於《葛ぱ篇》则绝不用《序》说而但以为世衰民散流离失所者所作。余按《兔爰》诗云:“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後逢此百罹。”然则其人当生於宣王之末年,王室未骚,是以谓之“无为”;既而幽王昏暴,戎狄侵凌,平王播迁,家家飘荡,是以谓之“逢此百罹。”故朱子云:“为此诗者盖犹及见西周之盛。”可谓得其旨矣。若以为在桓王之时,则其人当生於平王之世,仳离迁徙之馀,岂得反谓之为“无为”?而诸侯之不朝亦不始於桓王,惟郑於桓王世始不朝耳,其於王室初无所大加损,岂得辽谓之为“百罹”、“百凶”也哉?窃谓此三篇者皆自镐迁洛者所作。盖迁徒之际,弃旧营新,最易失所,非上大有以安辑之不可。是以盘庚将迁,率吁众戚,既迁之後,奠厥攸居;太王仁主,则民从之如归市;而《传》亦称齐桓迁邢,邢迁如归。平王不能抚┰其民,以致父子兄弟夫妇不能相保,是以其诗云然。吾故读此三诗而知周之不复振也!“仳离”,犹云“流离”。“终远兄弟”,非迁徒之故何以至是?王族即使衰微,亦必不至於“谓他人父”、“谓他人母”也。细玩其词,其为东迁之人所作明甚,非但与王族无涉,亦不必定在凶年饥岁时也。至以桓王伐郑之事附会之,尤失之远矣。
  △《王风》非东迁所降
  旧说,周室东迁,王室遂卑,与诸侯无异,故诗不为雅而为风;然其王号未替也,故不曰“周”而曰“王”。余按:风与雅者,诗之两体,非以天子诸侯分也;犹後世之诗有乐府,有古体,有齐、梁体,有唐人近体;诗之外复有词,有北曲,南曲也。《小雅》中间有类《大雅》者,亦有类《风》者,《豳风》亦有类《雅》者;犹唐人诗之《边草河汉》类词,宋人词之《天净沙》、《西江月》类曲也。所以《宾筵》、《抑戒》,卫而列《雅》;《宫》,《泮水》,鲁而称《颂》。诸侯之国既有雅颂,宁天子之畿而独无风乎!东迁以前士大夫多尚雅音,故风之传者少耳,非以东迁故降而为风也。曰,然则何以不曰“周风”而曰“王风”也?曰:王也者,别於齐、秦、郑、卫而言之也;若别於《商颂》,则曰“周颂”不曰《王颂》矣。《春秋》於诸侯之大夫书曰“齐人”、“晋人”,其师书曰“齐师”、“晋师”,独其於周也,人曰“王人”,师曰“王师”,女曰“王姬”,正曰“王正”。何者?普天之下皆周也。犹之乎四量不曰齐量而曰“公量”,二耦不曰鲁臣而曰“公臣”也。是故,风也者,诗之体也,非以其迁故而风之也;王也者,名之正也,非以其风故而王之也。说并见前《黍离条》下。
  ○《郑风》
  △《缁衣》非国人美郑武公父子为周司徒
  《缁衣》,言好贤也。治国之要惟在得人:虽有英主,非贤莫助;虽有善政,非贤莫行。然世未尝乏贤但患人主之不好耳。“子之馆”,屈身以见贤也,──孟子所谓“欲有谋焉则就之”是也。“授子之粲”,大烹以养资也,──孟子所谓“廪人继粟,庖人继肉”是也。故曰:“好贤如《缁衣》;恶恶如《巷伯》。”夫如是,安有不得贤者!郑开国之规模其在此矣!大抵国家初造,莫不以好贤为务。虽以郑之不振,而其立国之初犹且如是,况齐、晋之强,鲁、卫之久,当必有更甚於此者;但开国於周初,世远诗轶,无从见耳,惟郑建国於平王之世,是以此诗尚存;学者所当以三隅反也。《序》乃以为“郑武公父子为周司徒,善於其职,国人美之而作此诗。”说者因曲为解,谓“诸侯入为卿士,皆授馆於王室,故云‘适子之馆’”。夫郑,本以王之支庶而为卿士,非由诸侯而入仕王朝者,其居此宫久矣,何待别投以馆?况“馆”、“授粲”皆上施於下之词,而人君爵尊禄厚,亦非民之所当为之改衣授粲者也。朱子《集传》亦用《序》说,殊不可解。嗟夫,自《卫序》、《郑笺》出而《毛诗》大行於世,三百篇遂变而为章句之学,与政毫不相涉矣!
  △《将仲子》非指庄公、祭仲,亦非淫奔
  《将仲子序》云:“刺庄公也。弟叔失道而公弗制;祭仲谏而公弗听。”《郑笺》云:“‘无逾我里’,喻言无干我亲戚也。‘无折我树杞’,喻言无伤害我兄弟也。”余按:以“仲子”为“祭仲”,则此乃庄公谕祭仲之词,不得反以为刺庄公。至以“里”为亲戚,以“杞”为兄弟,其取喻亦不伦。且下既明言“父母”、“诸兄”矣,此又何为之里与杞乎?共叔,庄公之母弟也。庄公方假仁义以欺人,将使人谓我不负弟而弟负我,今乃自谓不敢爱弟,少自顾惜者不肯出是语,而谓庄公肯言之乎!此为勉强牵合,无待问者。朱子驳之,是已。然以此为淫奔之诗,则犹未得诗人之本意也。果奔女与,其肯拒其所欢而不使来,其肯以“父母”、“诸兄”、“人言”自防闲乎?且既以拒之矣而犹谓之淫奔,彼奔焉者又谓之何?细玩此诗,其言婉而不迫,其志确而不渝,此必有恃势以相强者,故为此言以拒绝之,既不干彼之怒,亦不失我之正,与唐张籍却李师古聘而赋《节妇吟》之意相类。所谓“冲可怀”者,犹所谓“感君缠绵意”也。所谓“岂敢爱之,畏我父母诸兄”云者,犹所谓“君知妾有夫”,“远君明珠双泪垂”也。此岂果爱其人哉!特不得不如是立言耳。又按《春秋传》,齐侯郑伯为卫侯故如晋,晋侯言卫侯之罪,使叔向告二君;子展赋《将仲子兮》,晋侯乃许归卫侯。其取义正与此诗语意相合,无怪其能感平公而使之许也。然则此诗固善於词令者。故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反覆读之,其意自见。若以为淫奔,以为刺庄公,而言语之妙遂泯然不复可识矣。
  △《叔于田》非指共叔
  有友人谓余曰:“朱子大儒,诚有功於圣道,独於《诗传》余有憾焉。凡《序》所称为刺某人,美某人者,概不谓然;必《经》有明文若《叔于田》者,方敢指为共叔,否则必以《序》说为非矣。”余曰:“余於朱子《诗传》亦有憾焉,顾所憾与君异:非憾朱子之不从《序》,正憾朱子之犹未免於信《序》也。即如《叔于田》二篇,‘叔’者男子之字,周人尚叔,郑之以叔称者当不下十之五,使余为《诗传》,必不敢谓此叔之为共叔也。”(答友人语止此)共叔,国君之介弟也,诗人果称美之,当举卿士大夫以为拟;乃仅曰“巷无居人”、“巷无服马”,彼共叔者岂但与里巷之人较优劣者乎!共叔之在郑也,如二君矣;收二鄙为己邑,其目中岂复有庄公者,而诗曰:“衤裼暴虎,献於公所。”彼共叔者岂尚肯获禽而献於庄公者乎,子封之伐京也,京叛共叔,祭仲、子封之谏也,庄公若不为意者,盖庄公已早策共叔之庸愚不能抚┰其众,而下皆有叛心,而《序》乃云“国人说而归之”,《朱传》亦云“郑人爱之”,段不能结京人之心,而况能得郑国之人之爱且说乎!且共叔之在京也,抚大都,收二鄙,缮甲兵,具卒乘,爱共叔者何不述其都邑之雄富,车甲之强盛,而惟田猎之是言乎?取二篇之诗逐文而求其义,未见有一言之合於共叔者,然则其非共叔明矣。
  △名字之附会
  大抵《毛诗》专事附会。仲与叔皆男子之字,郑国之人不啻数万,其字仲与叔者不知几何也,乃称叔即以为共叔,称仲即以为祭仲,情势之合与否皆不复问。然则郑有共叔,他人即不得复字叔,郑有祭仲,他人即不得复字仲乎?宋陈振孙云:“本朝诸家蓄古器物款式,其考订详洽如刘原父、吕与叔、黄长睿,多矣,大抵好附会古人名字,如‘丁’字即以为祖丁,‘举’字即以为伍举,‘方鼎’即以为子产‘仲吉’即以为逼吉之类。邃古以来,人之生世夥矣,而仅见於筒册者几何?器物之用於人亦夥矣,而仅存於今世者几何?乃以其姓字名物之偶同而实焉!余尝窃笑之。惟其附会之过,并与其详洽者皆不足取信矣。”陈氏之言可谓特识。然岂惟古器物为然哉!古今之如是者盖不可枚举矣。故陈恒所杀者阚我也,而司马氏以为宰予,以予亦字子我故也。饵金石药者卫退之也,而孔氏以为韩昌黎,以昌黎亦字退之故也。世传有严洞宾者尝挑女子牡丹,而传奇家遂以为吕岩事,以岩亦字洞宾故也。彼说《诗》者亦如是而已矣!滏间有李氏者,素封也,其季弟行五者俗呼为李老五。同城别有一李老五,年相若也,偶以事至邻郡,闻者遂以为素封之李老五也,延之於家厚其供帐饮食,出金帛以态其狭邪游,犹恐其不得当也。其人知其误而利其奉,亦不自言。去旬月,而後知其非此李老五也,乃嗒焉若丧。闻者莫不笑之。然此二人者;不惟其行同,其姓亦同,其误犹有说者。若《诗》之《将仲子》、《叔子田》,但举其字而姓氏皆无之,何所见其当为祭与共者?乃说《诗》者动谓《诗序》近古,其言必有所据、岂知生同斯世者,相距仅百里,其舛误已如是,况作《序》者(谓卫宏)上距作诗之时已八百馀年乎!嗟夫,嗟夫!此真非言语所能争也!
  △《女曰鸡鸣》非贤夫妇相警戎
  《女曰鸡鸣》一篇,《序》以为“陈古义以刺今不说德而好色。”《郑笺》以为“夫妇相警戒以夙兴,言不留色也”。朱子《诗传》不取陈古刺今之意,而但以为贤夫妇相警戒之词。余按:夫妇果贤,则当男务耕耘,女勤纺织,如《葛覃》之“刈、”七月之“于耜”、“举趾”矣;果相警戒,则当如《蟀蟀》之“无已大康”,《小宛》之“无忝所生”矣。今也,鸡鸣而起,所为者弋凫雁耳,饮酒耳,好交游耳;所谓贤者固如是乎?所谓警戒者如是而已乎?孟子曰:“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之徒也。”然则鸡鸣而起不必贤者而後能也。若但以不留色为贤,则天下之男子岂必皆日日御妇人者哉!盖郑俗浮薄,不知勤於职业,男女相悦者不必论矣,即夫妇居室,不为冶荡,而亦不过弋游醉饱之是好,初无唐、魏勤俭之风,秦人雄勇之俗也。君子是以知其园势之不振。以此为贤而相警戒,误矣。以为陈古刺今,则尤大误。岂古之人亦惟弋猎饮酒之是好哉!
  △《女曰鸡鸣》之可取处
  《女曰鸡鸣》一诗虽不足以当贤夫妇,然亦尚有可取者在。妇人之性多私所亲而执所见。故女叔齐曰:“先君若有知也,毋宁夫人,而焉用老臣!”汉高帝大封诸子,约非刘氏不王,及吕氏称制,而王诸吕,杀诸刘矣。若近世士大夫之家,更难以屈指数。苟於己有瓜葛者,虽常有怨於夫而常思厚之,夫之贫困因何致,不问也。夫欲薄之,则以积德从厚之说进之。苟於己无瓜葛者,虽尝有德於夫而常思薄之,夫之富贵自何来,不问也。夫欲厚之,则以节用留馀之说进之。夫夫之富贵,己必与焉,夫之贫困,己亦必与焉,此宜无事不与夫一体,而倒行逆施乃如此,不几以怨报德而以德报怨乎!至於执所见者尤非书所能尽(若汉窦太后奉黄、老,黜儒术之类),虽丈夫有言?若弁髦然。今诗乃云“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妇人能体其夫之心乃至是乎!是虽不足为贤,然恐後世以贤名者或未逮焉。亦足以愧夫世之私所亲而执所见者矣。
  △《有女同车》非刺忽
  《有女同车序》云:“刺忽也。太子忽尝有功於齐,齐侯请妻之,齐女贤而不取,卒以无大国之助至於见逐,故国人刺之。”朱子《诗序辨说》云:“忽之辞昏未为不正;至其失国则又特以势孤援寡不能自定,亦未有可刺之罪也。《序》乃以为国人作诗以刺之,其亦误矣。後之读者又袭其误,必欲锻炼罗织,文致其罪而不肯赦,徒欲以徇说《诗》者之谬,而不知其失是非之正,以乱圣经之本指,坏学者之心术也。”朱子之辨可谓明尽。然近世说《诗》者仍多从《序》说而以朱子为非是,余按诗词,一则曰“有女同车”,再则曰“有女同行”,齐侯之女深处闺中,何由得与郑人同车同行?郑氏不得已,乃曲为之解,以同车为亲迎。未聘之女而遽咏其亲迎,称为同车,其污蔑孰甚焉!一则曰“颜如舜华”,再则曰“颜如舜英”,明明称其色美,贤何在焉?岂称人之贤者固当称其色乎?抑有色者即为贤女乎?且齐侯初欲妻忽者文姜也,文姜淫於兄而弑其夫,何贤之有!忽果娶之,亦不过为鲁桓之续耳。说者不得已,乃属之再请妻时。再请妻者,尚未知为何人,安知其不亦如文姜,而郑之人遂能决其为贤女乎?然则此诗即非淫奔之诗,亦断断非昭公诗矣。细玩此诗,皆赞女子之美,或男子所作,或女子所作,均不可知;要不过称其容颜之丽,服饰之华,初未尝有一语称其贤也。盖郑俗浮薄,所郑重而乐称者惟色,是以季札谓之“其细已甚”;细也者,无关於大体之谓也。不必於诗词之外强寻一意以诬古人也。原《序》所以为是说者,无他,当汉之时,四家并立,务期相胜,而又其时方尚锻链,故因诗有“孟姜”之文,遂取《春秋传》昭公辞婚一事以附会之。此乃汉时风气,本不足怪;而後之人遂信以为实然,虽经朱子详加指驳而犹不信,真大不可解也!且其所以从《序》说者,不过曰孔子删诗不当存此淫诗耳;然不当存者,岂独淫诗哉!昭公辞婚一节乃贤哲之高行,若不知称美,反用刺讥,此乃势利之小人,扳援之鄙夫,无见识之尤者,何以反存之而不删乎?晋董叔欲为系援,求婚於范氏,他日范氏纺诸庭槐,为叔向所讥笑。若删淫诸而独与其刺忽,是圣人教人皆学董叔也,尚可以为训乎!吾不知世何为而信之也?
  △《扶苏》、《箨兮》、《狡童》亦非刺忽
  《扶苏》以下三篇,《序》皆以为刺郑昭公。《扶苏序》云:“刺忽也。所美非美然。”《箨兮序》云:“刺忽也。君弱臣强,不倡而和也。”《狡童序》云:“刺忽也。不能与贤人图事,权臣擅命也。”朱子《集传》则皆谓篇淫奔之诗,而深辟言刺忽之谬。然近世说者皆以为孔子删诗不当存此淫诗,反以朱子之说为非是。余按:谓淫诗不当存,似也,然所当删者岂独淫诗哉!昭公为君未闻有大失道之事,君弱臣强,权臣擅命,虽诚有之,然皆用自庄公之世,权重难移,非己之过。厉公欲去祭仲,遂为所逐;文公欲去高克而不能,乃使将兵於河上而不召;为昭公者岂能一旦而易置之!此固不得以为昭公罪也。如果郑人妄加毁刺,至目君为狡童,悖礼伤教,莫斯为甚。孔子曰:“恶居下流而讪上者。”何以於此等诗反存之而不删哉?且所美非美者,谓色乎?谓德乎?子都有色而已,何得以比贤臣?考之《春秋经传》,昭公以前为庄公,射王,囚母,纳宋、鲁之赂而与其弑君,皆王法所不容;然而郑人不之刺。昭公之後为厉公,逐太子而夺其位,倚祭仲以立而谋杀祭仲,赖傅瑕以入而卒杀傅瑕,贪忍谲诈,背盟食言,是以谧之为厉;然而郑人亦不之刺。独昭公较为醇谨,虽无驾驭之才,亦无暴戾之事,谓宜郑人爱之惜之;然而连篇累牍莫非刺昭公者。岂郑之人皆拂人之性,好人之所恶而恶人之所好者乎?然则三诗之为淫奔与否虽未可知,然决非刺忽则断然无可疑者。孔子未尝删《诗》,说详见後条下。
  △《郑风》多淫诗
  《诗序》之谬,《郑风》为甚。《遵路》以後十有馀篇,《序》多以为刺时事者;即有以男女之事为言者,亦必纡曲宛转以为刺乱。至朱子《集传》始驳其失,自《鸡鸣》、《东门》外概以为淫奔之诗,《诗序辨说》言之详矣。顾自朱予以後说者犹多从《序》而非朱子,无他,以为《诗》皆孔子所删,不容存此淫靡之作耳。余按:《风雨》之“见君子”,拟诸《草虫》、《隰桑》之诗初无大异;即《扬之水》、《东门之单》,施诸朋友之间亦无不可;不以淫词目之,可也。至於《同车》、《扶苏》、《狡童》、《褰裳》、《蔓草》、《溱洧》之属,明明男女洽之词,岂得复别为说以曲解之!若不问其词,不问其意,而但横一必无淫诗之念於其胸中,其於说诗岂有当哉!且孔子删诗孰言之?孔子未尝自言之也,《史记》言之耳。孔子曰:“郑声淫。”是郑多淫诗也。孔子曰:“诵诗三百。”是《诗》止有三百,孔子未尝删也。学者不信孔子所自言而信他人之言,甚矣其可怪也!张采序陈际泰文云:“知为大士文者,虽不佳亦佳。不知为大士文者,虽佳亦不佳。”小说载有马生者,以其诗示人,人咸笑之。乃假扶乩,称康状元海诗,座客无不赞者。後知其出於马,始结舌不复语。世儒闻为孔子所删而逐谓其无淫诗者,何以异是!由是言之,朱子目为淫奔之诗未可谓之过也。然其诗亦未必皆淫者所自作。盖其中实有男女相悦而以诗赠遗者,亦有故为男女相悦之词,如楚人之《高唐》、《神女》,唐人之《无题》、《香奁》者。又或君臣朋友之间有所感触,而之於男女之际,如後世之“冉冉弧生竹”、“上山采蘼芜”、“君嫌邻女丑”之类,盖亦有之。子太叔赋《褰裳》,子柳赋《箨兮》,子{羔齿}赋《野有蔓草》,赋之者既可以断章而取义,作之者独不可以假事而寓情乎!不然,何以女赠男者甚多,男赠女者殊少?岂郑之能诗者皆淫女乎?虽据词以说诗,而不拘以成见,但取其词之有资於言,而不强知其意之所指为何事,庶乎其得之矣。
  △季札论《郑风》
  《郑风》二十一篇,惟《缁衣》好贤,有开国之规,《羔袭》直节,有扶危之操,其馀皆卑鄙猥琐之言耳。两《叔于田》及《女曰鸡鸣》,其言之津津者止弋猎一事。至《遵路》、《同车》之属!淫靡冶荡,尤不知人间有羞耻事矣。故季札曰:“其细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细也者,即卑鄙猥琐之谓也。习俗如此,久必不胜其弊,安得而不先亡!是故读《郑风》者当知立国有久远之图,教民以淳朴为贵,惩淫荡之风,变弋猎之俗,而使之勤耕桑,敦孝弟,则宗社固於苞桑,──所谓授之以政而达焉者,此也。夫然後不愧於学《诗》耳。若如《诗序》所言,诸儒所释,篇篇皆刺时事,莫非爱君忧国之心,则与《卫》、《齐》、《唐》、《魏》之风几无所别,季札何缘目之为“其细已甚”,又何由知其当“先亡”平?吾尝取《传》所载季札之言证之十五国风,无不合者。然据毛、郑所注,则与季札之言无一不相刺谬。不知向来诸儒何以深信笃好其说而不容人少持一异议也?可叹也夫!
  ○《齐风》
  △《鸡鸣》非刺诗
  《鸡鸣》,美勤政也。太上以德化民,其次则莫若勤。虽古之大圣人犹以勤为要务。故《书》曰:“无教逸欲,有邦;兢兢业业,一日二日万几。”《传》曰:“民生在勤,勤则不匮。”盖人君以一身抚有一国,为地广矣,为人众矣,所患常在耳目之不周,下情之不上达,故惟勤为要务。何者?人主日与其大臣接,则宦官宫妾不能欺矣;日与其群臣接,则大臣不能欺矣。不能欺,然後能知人之贤否而用舍之。不能欺,然後能知人之欲恶而兴革之。不然,逸乐自恣,深层简出,大臣有权则为大臣所壅蔽,大臣无权则为便嬖宦寺所壅蔽,民情何由而达,国政何由而治。而人主之晏安鸩毒尤多因於好内:故开元治非不盛,得太真而遂亡;同光亲翦朱梁,宠刘氏而遂乱。是以贤君惟恐视朝之晏,不得与大夫士熟议国政;而贤夫人亦惟恐其夫之耽於逸乐而不勤政,是以儆之劝之。知其事者作此诗以美之也。《序》乃以为哀公荒淫怠慢,故陈贤妃相成之道,谬矣,朱子不取哀公之说,而但以为言古贤妃,亦恐未然。岂自丁公下至僖公十二世之中断不得有一贤夫人,而必古者乃有之乎!大抵《序》说之误,皆由以十三国为《变风》,务谓其有刺而无美,有邪而无正,委曲以为之解;必不可通,则以为陈古以刺今耳。学者信为实然,亦可叹矣!
  △《春秋》时齐、晋最强之故
  《齐风》何以首《鸡鸣》也?政勤於上也。《唐风》何以首《蟋蟀》也?俗美於下也。春秋之时,齐、晋最强,齐伯至数十年,晋伯至百数十年。此其立国之基必有远胜於他邦者,而後英主得以乘其势而有为。《鸡鸣》、《蟋蟀》,所谓先立其基者也。盖自丁公、唐叔立国於成周盛时,其设施措置,政事纪纲,必有能抚绥黎庶而垂裕後昆者。但世远诗缺,无从详考;赖此二诗犹足见其遗泽。何者?此二诗者皆其数世以後之诗,国安民乐,朝野无事,正人心逸豫之时,而在上者不敢自逸,在下者惟恐太康,是其初服之善政犹存,立国之纪纲未坏。是以虽有一二昏庸怠荒之主,而一得贤君即可以经理整饬而得志於诸侯也。故此二诗者皆当在春秋以前。编《诗》者首载之,以见夫《南山》、《卢令》、《肃羽》、《采苓》之所以不至於亡,而且以大启其国者,赖有此也。
  △《远》、《著》、《东方之日》皆非刺诗
  《远序》云:“刺荒也。哀公好田猎,从禽兽而无厌”云云。《著序》云:“刺时也。时不亲迎也。”《东方之日》云:“刺衰也。君臣失道,男女淫奔,不能以礼化也。”後之说《诗》者因此,遂谓作此诗者其意主於刺也。余按《远》云:“揖我谓我儇兮。”著云:“俟我於著乎而。”《东方之日》云:“在我室兮,履我即兮。”皆以其事归之於己。夫天下之刺人者,必以其人为不肖也;乃反以其事加於己身,曰我如是,我如是,天下有如是之自污者乎!《南山》,刺襄公也,则其《序》云:“大夫遇是恶,作诗而去之。”而此三诗但云“哀公好田猎”,云“时不亲迎”,云“男女淫奔”,并无一言及於刺者,与《南山》之《序》迥不类。疑作《序》者之意但以录此诗为刺之,非以作此诗为刺之,不必附会而为之说也。又按:“俟著”、“俟庭”,施之明友亦可,施之男女私会亦可,未见其必为婚娶者。而“彼姝者子”,以“干旄”例之,亦可施之男子,亦未见其必为淫奔者,窃谓遇此等诗但当缺其所疑,不必强命之以事也。说已详见前《邶》、《》、《卫风》中。
  ○魏风
  △《葛屦》、《汾沮洳》皆非刺俭
  《葛屦》、《汾沮洳》二诗,《序》皆以为刺其君之俭啬。《朱传》采《序》刺俭之说,而疑其非刺君。然玩其词亦并不似刺俭者。“象扫”、“左辟”、“如玉”、“如英”,皆就容仪修饰之美言之,似讥其华而不实者。宁有刺人之俭而但叹其美好者哉!褊,狭也,狭则不能尊贤容众,非俭之谓。而“采莫”、“采桑”亦诗人兴之常,如“采苓”、“采蕨”、“采杞”之属,非谓公族自樵采於野也。孔子曰:“与其奢也,宁俭。”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俭者,人之美德,出之於君大夫则尤难。祈以币更,宾以特性,器用不作,车服从给,晋悼以霸诸侯。豚肩不掩豆,一狐袭三十年,平仲以显其君。黜官,薄祭,印段以保其室。俭亦何负於人,而乃以为刺,且琐琐焉不一而足乎!太古之时尊А饮,楚之先世若敖、{曰月}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未闻有以其俭为病者。而後世之君以奢亡国者殆不可以枚举。胡为乎魏之人独以俭为诟病?无怪乎宋蔡京之据《周官》“不会”之文启徽宗之奢以覆其国也!盖此二篇章法与《风》之《君子偕老》略同:其前文但言容饰之美,而末以一二语醒出诗意,直而不迫,婉而多风,善於立言者也。“履霜”、“采莫”不过借以起兴,执此为俭之证,误矣。
  △《园桃》、《陟岵》、《十亩》背非刺国削
  《园桃》乃忧时,非刺时。《陟岵》,以为行役思亲者得之。然谓“国小而迫,数见侵削”,则二篇中皆来见此意。《园桃》所忧,在国无政。若果已见侵削,则人皆能知之何待於思!而行役亦臣民之常,《唐》之《肃羽》,《召南》之《殷其雷》,岂必皆见侵削而後然乎!至以《十亩》为国削,小民无所居,语尤附会。“十亩”,但就树桑之地言之,非以十亩授田,何遂至於无居!朱子以为“政乱国危而不乐仕”,是也。大抵《诗序》揣度为多:以唐、魏之俗多勤俭,故谓之刺俭;以魏国小而邻於晋,故以为国小而见侵削耳。甚至《唐风》之《蟋蟀》明言“无已太康”而犹以为刺俭,其诬古人亦已甚矣!
  《陟岵篇》“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无已”,当以上五字为句,下六字为句,於文既顺,於韵亦谐。盖“子”与“已”谐,“季”与“寐”谐,“弟”与“偕”(举里反),谐也。近世乃於“行役”处读断,失之矣。
  △《伐檀》兼刺贪与美不素餐之二义
  《伐檀序》以为“刺贪”,朱子以为“美不素餐”。然细玩其词,二意实兼之。盖惟贤人不得行其志,而相率Т於十亩之间,故在位者皆贪鄙之夫,不以无功受禄为耻。其反覆叹美於辞荣之君子者,正以愧夫尸位之小人也。《硕鼠序》以为“刺其君之重敛”,朱子以为“刺其有司”。然细玩其词,“莫我肯顾”,“莫我肯德”与《小雅黄鸟篇》笔意相类,非惟不类刺君,亦不似专指有司者。盖由有司不肖,惟务剥小民以自逸乐,而不复理民事,以致豪强舆隶皆得肆行吞噬而无所忌,故民不堪其扰而思去也。大抵生民困於有司之诛求者其害犹小,困於众人之鱼肉者其害最钜。惟有司不以素餐为耻,讼焉而不为逮,逮焉而不为理,则奸民益肆,里巷之间皆不能安其生。此即有司廉静寡欲,民犹不胜其困,况加之以贪乎!无怪乎其以硕鼠为忧也!
  △《魏风》中兴亡之故
  《魏风》仅七篇,然读之,兴亡之故如指诸掌。休休有容,一个臣之所以保子孙黎民也。执政者褊心,则在下之贤才无由进。况人之心思不能两用,务实政者必简於虚文,理大事者必略於小节。若卿大夫惟以修饰容仪为美,而贵游子弟仿而效之,则不复以量德程才为事,而政事之乖忤者必多,西晋之所以陆沈也。是以《园桃》诗人忧其将危。然卿大夫狃於旧习,莫之知也,故曰:“其谁知之,盖亦勿思。”即有一二贤者,亦困於下位,劳於行役,家人父子无生聚之乐。由是稍有识者皆不恋富贵而恋田园矣。贤人去,则在位者尽不肖。美不素餐者,正以见卿大夫之皆素餐也。岂惟素餐而已,方且剥民以奉己,纵奸以殃民,民不聊生而皆有去志,所以晋师一至,不复有御侮之人,而魏遂亡也。故孔子早曰:“诗可以观。”又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虽多亦奚以为!”岂不信哉!岂不信哉!
  △《葛屦》、《汾沮洳》见植基不固
  大抵国家盛时,皆以勤政,爱民,黜华,崇实为务。故《卫风》首以《淇澳》,《齐风》首以《鸡鸣》,《唐风》首以《蟋蟀》,虽以郑之其细已甚而犹以《缁衣》冠之。一则其时在春秋前,君德民风尚美,二则编《诗》者亦寓惩劝之意。观其先世诗篇,知其植基深固,是以其後政事虽衰,风俗虽敝,而未至遽亡也。今《魏风》首二篇,独以“左辟”、“象扫”、“如玉”、“如英”为刺,则是魏当春秋以前,其君大夫已无远虑,而但以修饰仪容为事,植基本不深固,故其亡也忽焉。是以二篇之後即以《园桃》一诗继之。编《诗》者於此盖有深意焉。惜乎说《诗》者皆为刺俭之说所误而见不及此也!汉初诸家解经,虽不尽合经意,尚多推之政事。自《毛诗》以附会为事,郑氏笺之,逐变而为章句之学,学者读之不过以为诗赋之资,举业之用而已。故今初学之童子莫不诵《诗》者,及其为政,虽举人进士毫无所展布;吏胥作奸,百姓失所,皆视以为固然。无他,《诗》自《诗》,政自政,彼其读《诗》之时固不知其为政也。嗟夫,嗟夫,政与“诗”之分,其来固已久矣!
  △《硕鼠》见早亡
  季札之观乐也,於《郑风》曰:“其细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於《陈风》曰:“国无主,其能久乎?”然陈为楚灵所灭,楚平复封之,至春秋之末而後陈卒亡,而郑下至战国之初而後亡,乃《魏风》之“大而婉,险而易行”者,反於春秋之初而先亡,何哉?盖凡风俗之浮靡而无远虑者,势必浸衰浸弱以至於亡;若掊克持权,强陵弱,众暴寡,有不可终日之势,则其亡也忽焉。吾故读《黄鸟》、《我行其野》之诗而知周之必衰;读《硕鼠》诗而知魏之必亡也。何者?贤人去则风俗日颓故《白驹》之後次以《黄鸟》、《我行其野》两篇,《十亩》、《伐檀》之後次以《硕鼠》一篇,理势之自然也。然《我行其野》不过昏姻不相顾恤而已,薄则薄矣,初未有相陵藉事也。《黄鸟》,啄我粟矣,然所损不多,且犹有邦族之可复也。《硕鼠》,则吞噬无厌矣,而又作於土著之人,非乐土,其势无以自全。是以西周虽陨,犹有郏辱阝之迁,而魏遂为晋所灭也。大抵人情之不相顾恤者,患在陵夷不振,故其害缓;互相吞噬者,患在О不安,故其害速。学者此而观之,则兴亡得失之故了然可观矣。
  △魏诗朴茂深厚
  《二南》以外,《豳风》尚矣;其次则莫若《魏风》。郑、卫之风舒缓,君子是以知其国势之弱。齐、秦之风雄武,君子是以知其国势之强。《魏风》则皆不然,其诗朴茂深厚,元气未漓,盖其俗犹为近古焉。《葛屦》之刺褊心,止篇终一语,《彼汾》之讥贵游,仅微露其意,皆不失温柔敦厚之旨。《陟岵》有思亲之念,无怨上之心。有如《北山》之叹不均者乎?无有也。有如《肃羽》之呼苍天者乎?无有也。且不言已思亲而但言亲思己,慈孝之情尤为笃挚。《十亩》但言退居之乐,不及服官之欢,意在言表,殊耐人思。《伐檀》命意尤高,兴尤远,为美为刺一毫不露圭角,而一唱三叹,诵之使人尘鄙之心都消。惟《园桃》与《硕鼠》忧时感事,语颇沈痛;然犹不肯斥言,不肯直指,想其人材之美,风俗之厚,盖迥非他国所可及,惜乎其君之不足有为耳。然晋自并魏以後,国势益强,遂霸天下;及三家分晋,而魏氏为多贤,文侯修德勤民,为战国诸君第一。善乎吴季札之言曰,“大而婉,险而易行:以德辅此,则明主也”,谅哉其知音也!千载而下读其词犹令人神往。信乎,词之与声果不容分而为二也!
  ○《唐风》
  △《蟋蟀》非刺俭
  《唐风》何为首以《蟋蟀》也?犹《齐风》之首以《鸡鸣》也,所以著晋盛之所由来也。而《蟋蟀》之用意较之《鸡鸣》尤美。《序》乃以为“刺晋僖公俭不中礼”,今观其词,但云“今我不乐,日月其除”,俭何在焉?且云“无已太康?职思其居”,刺何在焉?朱子以为“岁晚务间,相与燕饮,而忧深思远”者得之。然尚有未尽者。何者?此诗前四句特系开笔,後四句乃其主意,与《东山》之四章相类,彼借客以形主,此先反而後正耳;非谓人之当乐,正谓人之不当过於乐也。“职思其居”,居谓现在所居之地;四民各有木业,先尽力於其所当务而後以其馀暇行乐,虽行乐而仍不忘其本业也。“职思其外”,外谓意外所遭;本业虽已克尽,而事变之来无常,不可以为未必然而置诸度外,──朱子所谓“出於平常思虑之所不及,当过而备之”者,是也。“职思其忧”,乐者忧之所伏,太乐则忧必至,──故计然曰:“旱则资舟;水则资车。”孟子曰:“生於忧患,死於安乐。”──所以乐之时常作一忧之想也。“瞿瞿”悚惕瞻顾也。“蹶蹶”,龟勉奔赴也。“休休”,安吉嘉美也。乐不忘忧则不至於有忧,《传》所谓“亡者保其存者也”。然则此三章者,即高宗“不敢荒宁”,文王“小心冀翼”之意,非陶唐之遗民安能如是!第以勤俭美之,犹失其旨。况反以为刺俭,不但与诗意相枘凿,而与季札所言“思深忧远”者亦大相迳庭矣!而世犹以《序》为可信,无怪乎授之以政而不达也。
  △《蟋蟀》见风俗之美
  大抵人情处贫困则思虑多周,处安乐则奢佚易起。唐自叔虞至此,盖不下数世百有馀年,太平日久,年丰人乐,上下恬熙,正纵恣怠惰之时,而其言乃如是,则其层安思危,循分守义,不待言矣。後世人情颓薄,不耐处约,亦复不耐处乐,衣食饶足则侈荡顿生,乾隆四十三年,余乡大饥,人不自存。甫丰收三年,而民即恣意暴殄,贫者亦美衣食,惮勤苦。近西山处俗尤尚侈,婚葬之费常至钜万。城中演剧,几无虚日。尤好爆竹之戏,声常盈耳。每岁放烟火於城南,男女骈肩累迹,蜂屯蚁聚。有娶妻者,则姻友助以炮,沿途声常不绝。其以繁华相尚若是,其居且不之思,况於思外,又况於思忧乎,然强者皆取人财以自奉,黠者百计谋人之财,而愚弱者一遇荒岁即逃外郡,困踣道路间。呜乎,吾不知其何心而必如是然後快也!使能如《唐风》之“好乐无荒”,则皆有以自给,可以不必害人,亦不至於穷饿。然勇威怯,智欺愚?横暴乡里,人皆习以为常而不之怪;数十年不葬者十家而九,而少节浮费则众共非之。故谚曰:“笑贫不笑娼。”吾愿为政者善所以导民;使风俗渐臻於淳厚,庶几无愧於学《诗》也。
  △《山有枢》之喜乐
  古人之言,有其意本在此而读之可以悟於彼者。《出其东门》,言好德也,然读之而知郑俗之淫。《蒹葭》,言好贤也,然读之而知秦之不重士。吾故读《山有枢》之诗而益知唐俗之美也。盖惟其民勤於职业,所忧者远,而不肯苟目前之安,是故诗人以此劝之。使如陈、郑之风,淫靡是尚,则此诗不必作矣。且其所谓“喜乐”“永日”者,不过曳娄衣裳,驰驱车马,扫庭内而考钟鼓,使在今日,即为循分自守之人;初无放纵荒淫之事而已满其愿,亦何其易足也!後世恣为淫巧、狎妓、呼虑、闹灯、演剧、烟火杂戏阗城塞巷,皆古人所未见未闻。即以衣裳言之,而亦有貂银呢羽之奇,以酒食言之,而亦有燕窝海参之目,其馀雕镂挑绣之属夺目争妍,亦莫非古人梦想所不到,视所为曳娄驰驱者且淡漠而无味。然则古所云逸乐者,即後世之不自逸乐者也;况於不自逸乐者乎!吾故读《山有枢》而益叹唐俗之美,而知晋之必霸诸侯也。《序》乃以为刺晋昭公“政荒民散,将以危亡”,与诗意全不类。岂有不劝之以勤政爱民而反劝以及时行乐,不忧国亡而反忧死!宜乎朱子之不取其说也。吕氏祖谦乃以吕Ч之弃珠玉为比,曲为之解。Ч但贵吕禄之弃军,未尝劝以弃珠玉也,特自愤而弃珠玉耳,岂得用以为比!甚矣後儒之好附会以护《序》之失也!
  △《大杜》与灭翼前事正相反
  《大杜序》以为“君不能亲其宗族,骨肉离散,独层而无兄弟,将为《沃》所并尔”。朱子《诗序辨说》云:“此乃人无兄弟而自叹之诃,未必如《序》之说也。况曲沃实晋之同姓,其服属又未远乎!”余按:曲沃正晋之宗族,方患其强大有灭翼之势,而今反谓他人不如同姓,与其事正相反。朱子非之,是也。然吾反覆读之,一何其与晋事如合符也!盖自昭侯以後患在兄弟之相争夺,而自献公以後则患在兄弟之相疑忌。桓、庄之族谮富子而去之,献公尽灭桓、庄之族。骊姬之乱,诅无畜群公子,自是晋无公族。文公诸子皆他国,其见於《传》者,雍在秦,乐在陈,成公在周。襄、灵以後,遂以为常。卒至公室衰微,六卿相并,而韩、赵、魏共分晋国,诗言若蓍蔡。然则是此诗与灭翼以前之事正相反,与献公以後之事酷相类。而《序》乃以曲沃为言者,无他,《序》以《无衣》为美武公,而此在《无衣》前,故臆度之而以曲沃之事当之。不知《无衣》未必果美武公,而篇第亦不无失次。或者此诗即指献公以後晋事而言亦未可知,但不如《序》所说耳。即果诗人自道其家事,而其理自可通於国。使晋君能服膺此诗,则无复有三家分晋事矣。然则无论此诗所言为家为国,而其祸福皆如烛照数计,无怪乎季札以为思深而忧之远也。
  △《唐风》与晋之强
  五霸,桓公为盛。齐桓在位数十年,晋文在位不及十年;而管仲天下才,先轸、狐偃、赵衰等亦非其比。然齐桓既没,齐遂失霸,而晋文子孙继霸百数十年,此何故哉?吾读《春秋经传》时尝疑之。近年细玩《风诗》,始知其故。盖晋本承陶唐之旧,民情淳厚,流风遗俗尚未尽改,非但《蟋蟀》一诗“好乐无荒”为思深而忧远也。观《椒聊》之“盈升”,亦似预知有汾隰之获者。阅《大杜》之“叶氵胥”,亦似预知有屯留之迁者。乃至《采苓》之刺听谗,为之代谋深虑,亦似事外之人出於忠君爱国之忱而作焉者,与《巷伯》、《青蝇》遭谗忧愤之诗皆不类。即《鸨羽》之思亲,《大杜》之好贤,亦皆足见风俗之美。是其植根深固,迥非他国所及。不惟郑、卫之靡弱不可同语,即泱泱大风亦安能望之!是以易世之後,犹师武臣力,绵延数世;下至战国之初,而犹谓“晋国天莫强”也。故读《豳风》知周之所以王;读《唐风》知晋之所以强。信乎诗之可以观也!
  ●卷四
  ○《秦风》
  △《车邻》见赵高之祸
  吾读《诗》至《秦风车邻》之篇而不禁喟然三叹也,曰,嗟乎,赵高之祸其萌於此矣!春秋之世齐、晋为强,而战国则秦为盛。然《齐风》首以《鸡鸣》,《唐风》首以《蟋蟀》,而《秦风》之第一篇第一章独斤斤以“寺人”为言。且寺人亦有见於《诗》者矣。“寺人孟子”,《巷伯》有之矣,然特忧谗诗耳。“时维妇寺”,《瞻》戒之矣,然特因“哲妇倾城”而波及之耳。未有郑重言之若此篇者。寺人之权安得而不重乎!曰:“未见君子,寺人之令。”不过往来将命,初无预政事也。曰:寺人所以能干政者,正以其将命耳。寺人亦有何权,寺人之权即君子之权也。故人既见君子则权在君子,未见君子则权在寺人。秦之权,在始皇者也;然人不得见始皇,则始皇之权即在赵高。始皇崩,权在二世者也;然人不得见二世,则二世之权亦即在赵高。彼夫扶苏、蒙恬、蒙毅、李斯之属骈首而就戮者,岂有他哉,不过未见君子而已。藉使扶苏、蒙恬得见始皇,始皇必不杀之;即毅与斯得见二世而言其情,亦未见二世之必致之死也。是以《郑》之《缁衣》,孜孜焉贤人之馆,《齐》之《鸡鸣》,汲汲焉听群臣之朝,无他,皆恐人之不得见君子耳。陈蕃、窦武、杨涟、熊廷弼之属位居台辅,功在国家,而一旦不获其死,无他,亦不过不得见君子耳。故孔子曰:“诗可以观。”岂不信哉!岂不信哉!此治乱兴亡之大要,不知说《诗》者何以皆无一言及於此,而但以为美其君之初有寺人车马也?无怪乎诵《诗》者多,而授之以政而不达者亦正不少也。
  △秦之寺人
  《诗》之言“未见君子”者多矣。《汝坟》曰:“如调饥。”《草虫》曰:“忧心忡忡。”皆据未见时之思慕言之。惟未见时有相慕之忱,故既见时有相逢之乐。而此篇独先以“寺人之令”,若未见时有寺人之令,然後既见时有瑟簧之鼓者。嗟夫,既见君子则“并坐鼓瑟”,“并坐鼓簧”,其情亲矣,其分尊矣,而未见君子则不能不借助於寺人,岂不可惧也哉!是以及时行乐,犹恐耋不能待而其亡也忽焉。亦非但此诗然也。《权舆》之诗曰:“於我乎夏屋渠渠;今也每食无馀。”何以始重之而终替之也?毋亦惑於近侍嬖幸之言以至此乎?《晨风》之诗曰:“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亦似初尝有功於国而後为人所间,不得见於君者,故《序》以为弃其贤臣。朱子虽疑《晨风》为妇人念夫之词,然玩其词意未见其必然。而百里奚非秦人,《з之歌》不见於经传,恐未可以是概秦俗也(语详朱子《诗传》)。大凡人主任用近侍,贤人未有不为其所谮者。编《诗》者以《车邻》始,以《权舆》终,或亦有深意存焉乎?观於商鞅富强之才必由景监以见,吕不韦惧祸则荐毒以为内援,似秦立国以来多寄耳目於寺人者。而秦本周之旧,先王遗泽犹存,固当有远虑之君子,或者诗人见微知著,故作此诗以风之,未可知也。纵作诗者不必果有此意,而读此诗自可以悟此理,正不待於读《秦本纪》、《李斯列传》而後知其敝也。
  △嬖幸壅蔽之患
  壅蔽之患不但寺人然也,但凡近习嬖幸,苟得将出纳之命,皆能变是非而快恩雠。唐长孙无忌以元舅秉政,受弧之任,而一日不得见高宗,则生死之命悬於许敬宗之手。五代欧阳彬求见楚王马殷,知客樊某索贿不遂,竟不得见殷,卒奔蜀为节度使。故彬诗云:“无钱将乞樊知客,名纸生毛不为通。”亦不但人主然也,即府县长吏苟使人将出纳之命,皆能隔聪明而作威福。昔者府县官皆坐堂上理事,吏胥环立案前以听命,讼者投文者咸执牌由门而进,面为批答,置印架上,有文移则取而印之,以故权不下移,含冤者少。寅宾馆在大堂之侧,士大夫来则见之,逾日则往答之,非徒示谦而已,亦欲谘诹小民之疾苦也。以故上下之情常通。不知何时改办事於宅门以内,文呈批稿悉由宅门出入,而为守令者又多耽於逸乐,妄自尊重,往往懒於升堂,讼者待至数月,或至经年,而不得见。至士大夫来者尤不乐与酬对,即其人爵位匹敌,可与并坐鼓瑟鼓簧之人,而亦艰於一见。由是权尽归於门丁吏胥,喜则幅之,怒则祸之,一县中莫敢谁何者。役之烦也,狱之冤也,百姓皆以咎官,而不知主之者自有人也。岂必寺人然後能为威福也哉!嗟夫,《十五国风》人读之皆诗也,余请之皆政也。虽然,此难为世之专事举业者言之也!
  △《小戎》、《无衣》见风俗之悍
  吾读《秦风》而知秦之必并天下也。吾读《秦风》而知秦并天下之後之必不复见三代之盛也。何者?三代盛时皆以德服民,以礼治民。东周以後,王者不作,诸侯地丑德齐,莫能相胜,则惟以力争之;而兵凶战危,人情多惮而不肯前。独秦俗乐於战斗,视若日用寻常之事,《小戎》,妇人诗也,而矜言其兵甲之盛,若津津有味者,则男子可知矣。《无衣》,平日诗也,而志切於戈矛,意在於同仇,行阵也而衽席视之,锋镝也而寤寐依之,则临敌可知矣。其风俗之劲悍如是,天下谁复能当其锋者!汤武既不可作,而自田氏三家擅政以来,即桓文亦不能再观,天下之必折而入於秦者势也。虽然,既以力争之,则亦必以力守之,汉高帝所以威加海内必思得猛士以守四方也。是以所务者惟治其甲兵,扼其险要,峻其法令,以弱天下之民,而先王之道以德,齐以礼者至此都无所用,虽欲复为三代,乌可得哉!无怪乎《蒹葭》之“伊人”之隐而不出也!《朱传》之论《无衣》,深得其旨。惟谓《小戎》为“以义兴师”,尚有未尽。篇中称车甲之盛,固未尝有一言之及於义也。至《序》反以《无衣》为刺用兵,失之远矣。又按《春秋传》,季札观周乐,以《齐》、《豳》、《秦》、《魏》、《唐》、《陈》为次;而今乃列於《唐风》後者,意编诗者之所更定。盖自周衰郑弱,齐、晋迭兴;晋霸既衰,而秦遂有雄天下之势。此古今升降之原,或编诗者预知之而列之於此,未可定也。
  △《蒹葭》见不惜人才
  《白驹》,好贤诗也,曰“絷之维之,以永今朝”,曰“所谓伊人,於焉逍遥”,曰“毋金玉尔昔而有遐心”。《蒹葭》,亦好贤诗也,然但曰“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而已,不望其絷维也,不望其逍遥也,亦不恤其有遐心焉否也。何者?《白驹》之时,周道既衰,周礼尚在,特其君不能用贤,其臣不能举贤,故诗人犹冀其人之出仕,其国之中兴焉。迨至平王东徙,地没於戎,秦虽得而有之,而所听信者寺人,所经营者甲兵征战,而不复以崇礼乐,敦教化为务,人材风俗於是大变。然以地为周之旧也,故犹有守道之君子,能服习先王之教者,见其政变於上,俗移於下,是以深自韬晦,入山惟恐不深。诗人虽知其贤而亦知其不於当世之用,是以反覆叹美而不胜其惋惜之情。吾故读《蒹葭》而知三代之将变为秦、汉也。《序》以此诗为刺襄公之不能用周礼,说者因以“伊人”为喻周礼。朱子以其说为凿。夫强指伊人以为周礼,其说诚凿,然以伊人之不出为因周礼之不用,则《朱传》与《序说》未尝不互相发明也;特说《序》者失其指耳。嗟夫,此诗在《小戎》之後,《黄鸟》之前,知秦人惟务强兵而不复以爱惜人材为事,使伊人不在水一方,且将有继子车氏之三良而不保其身者,信乎其有见几之哲,宜诗人之反覆而叹美之也!
  ○陈风
  △《宛丘》、《东门之》见陈之不能久
  《齐风》首以《鸡呜》,《唐风》首以《蟋蟀》,《陈风》何为首以《宛丘》、《东门之》也?君子是以知陈之不能久也。大凡人情宜劳而不宜逸,宜检而不宜纵。奢荡之心胜则本务必荒,於是乎孝弟勤俭之风微。奢荡之俗成则财用必匮,於是乎争夺欺诈之事众。故敬姜曰:“民劳则思;思则善心生。逸则淫;淫则忘善;忘善则恶心生。”是以贤,君大夫修其政事,务防闲其民使不得纵态。今《陈风》首二篇即以奢荡为事,则其政事可知已矣。且《三百篇》之中亦有言佚乐者矣──《还》之言夸矣,然不过好田猎耳;《山有枢》言及时行乐矣,然不过酒食衣服以自耳──未有若陈俗之专以游荡为事者也。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国何恃而能久!是以春秋之世,陈最不振。幸而齐桓一霸,得以少安。齐桓既亡,遂折而服役於楚。未久?遂为楚庄所灭。幸而复封,而楚灵复灭之。又幸而再封,而楚惠卒灭之。岂非风俗之敝故哉!诗人盖预知其如是,故赋其事而深讥之;而衡门之高士亦遂乐饥而不出也。
  △《衡门》非无心仕进
  《衡门序》以为“诱僖公”,朱子以为“隐居自乐而无求者之词”。今按:“衡门”,贫士之居,“乐饥”,贫士之事,“食鱼”,“取妻”亦与人君毫不相涉,朱子之说是也。细玩其词,似此人亦非无心仕进者,但陈之士大夫方以逢迎侈泰相尚,不以国事民艰为意,自度不能随时俯仰,以故幡然改图,甘於岑寂。谓廊庙可居,固也,即衡门亦未尝不可居。鲂鲤可食,固也,即蔬菜亦未尝不可食。子姜可取,固也,即荆布亦未尝不可取。语虽浅近,味实深长,意在言表,最耐人思。盖贤人之仕原欲报国安民,有所建白,若但碌碌素餐,己无乐於富贵,况使之媚权要以干进,彼贤人者肯为宫室饮食妻妾之奉而为之乎!恬吟密咏,可以息躁宁神。《朱传》得其旨矣。
  △《东门之池》非刺诗或淫诗
  《东门之池序》以为“疾其君之淫昏,思得贤女配之”。今按“沤麻”、“沤苎”,绝不见有淫昏之意。即使君果淫昏,亦当思得贤臣以匡正之,何至望之女子?而人君礼不再娶,恐亦不容别求良配也。朱子以为男女会遇之词,较为近理;然亦无由见其必然。细玩此诗,绝无狎亵之语而有随遇而安之意,恐亦贤人安贫自得者所作。既息交而绝游,则惟有悦亲戚(亲戚犹言骨肉至亲)之情话耳。老莱子携妻负薪,梁伯鸾夫妇偕隐,何尝非贤人之事。正不必因“彼美淑姬”一语遂定以为淫诗也。
  △《墓门》非刺陈佗
  《东门之杨》以下六篇,《序》以为刺诗者五篇。今玩其词,惟《墓门》、《株林》为刺诗耳。《株林》一篇,绝无一语直斥之者,但云:“‘胡为乎至株林?’‘以从夏南故也。’‘然则非株林也,特从夏南耳。’”一问一答,痛疾之意溢於言表。二章又言“说於株野,朝食於株”,则其惟务荒淫,不恤人民,不理政事,显然可见。其言语之妙,与《风墙茨篇》略同,但用笔各异耳。至以《墓门》为“刺陈佗”,则绝不类。陈佗不闻他恶,但争国耳。而篇中绝无一语针对陈佗者。此必别有所刺之人;既失其传,而《序》遂强以佗当之耳。若此果为刺佗,则语皆索然无味,夫人能之矣。吾故读《株林》而知《墓门》之必非刺佗也。盖陈灵之事见於《春秋传》,故得知其事之首尾,因并知其立言之妙;《墓门》所刺之人不见於《传》,故无从知其妙。然则《三百篇》中言语之妙者不知凡几,特其事不见於《传》,无可考耳。吾愿说《诗》者皆缺其所疑,勿强不知以为知也。
  △《栋林》见陈未遽亡
  《陈风》凡十篇,首二篇即言歌舞。其馀八篇,言男女约会思慕者四篇,刺淫乱及无良者二篇,独《衡门》、《东门》二篇为佳诗耳,然皆贤者高蹈不仕之作,则其风俗政事从可知矣。吴季札曰:“国无主,其能久乎!”可谓知乐也已。吾故读《陈风》而知陈之必亡也。然吾读《株林》而又知陈之未遽亡也。何者?灵公虽无人理,然大夫谏之,诗人刺之,是其直道犹存,公论未泯,知其民心尚有一线之未尽。不然,荒淫者听之而已,人亦不复鬼之;即鬼之,亦不为诗以刺之;即刺之,亦无人为传之矣。是以楚庄灭陈而复封之;楚灵灭陈而楚平又封之;至春秋之末而後陈卒亡。信乎诗之可以观也!近世说者动谓诗不当存淫诗,不知政事得失,风俗盛衰,皆於诗中验之,岂容删而不存。若如所言,诗何由得通於政,季札亦何由辨其得失及国祚之短长乎?其亦迂腐之至也已!
  ○《豳风》补说
  《七月》非周公作,《鸱》非东征时作,《东山》、《破斧》非大夫美周公,亦非周公劳归士而归士答劳之诗,皆已详於《丰镐考信录》中矣。然《七月》一诗义蕴精深,尚未及详申其说,故复补而解之如左。
  ○《七月篇》解
  余少年时最爱《七月》一诗。近因眼疾,艰於翻阅,往往背诵风诗以自遣。吟讽既久,始觉少年所得尚浅,即先儒之说亦尚有未备未安者。暇日乃为之解,於所未备者补之,所未安者易之,两说互异者折衷之,疑则缺之,已详者则不复赘。时嘉庆庚午夏六月也。
  △本篇前後章法
  《七月》一诗,旧说谓“首章前六句言衣,後五句言食;二章至五章终衣之意;六章至八章终贪之意”。余按:“采繁”、“<豕开>”,与衣无涉也;“于茅”、“凿冰”,与贪无涉也。且衣莫多於布而布必藉於麻,何为前四章反无一言称麻而後三章乃不一而足乎?细玩此篇文义,首章与第七章相为首尾:首章言农事之始,七章著农事之终。而资生之计以衣食居三者为要,无以“卒岁”岂复有“于耜”之人,不先“乘屋”必致误“播谷”之事;是以首章农事未举先言“授衣”,七章农功甫毕即言“乘屋”。此一篇前後之章法也。其中五章,则皆叙田家杂事。先之以蚕桑者,豳地多塞,承上章“授衣”之文而先言养老之事也。因帛而遂及裘,故“于貉”、“取狸”次之。因衣而遂及居,故“塞向堇户”次之。而第六章则又杂事中之尤琐细者。初未尝以衣食分也。是故同一衣也,麻为农夫所艺则次之於黍稷之後,蚕为女工所成则列之於杂事之中。至第八章,则又於衣食居三者之外补其未备者。以此求之,章法次第井然可辨;正不必取此七章而分属之衣食也。说并详各章中。
  △一章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饣盍彼南亩;田至喜。
  此章述稼穑之始。“于耜”、“举趾”,稼穑之始事也。先之以“授衣”者,关中南北皆山,豳在北山之北,地最苦塞;无以卒岁,来年谁为之于耜、举趾者。杨忠愍公继盛之诗所谓“严底饿夫寒欲死,来年纵稔济谁饥”者也。故以“授衣”先之。冠之以“流火”者,衣非旦夕可成,故於两月前预图之。大凡人情狃於目前,罕为後虑:丰则不为荒备,健则不为疾备,热则不为寒备。七月火虽西流,残暑犹存,距寒尚远,乃见星流即知寒之将至,先事而筹,则无仓卒之患。谚所谓“天河掉角(方音读平声),防备盖窝”者也。故以“流火”冠之。
  七月、九月,夏正也。一之日至四之日,周正也。《传》云:“‘发’,风寒也。‘栗烈’,气寒也。”余幼读此诗,亦寻常视之。其後身至幽土(即今陕西州,唐时改豳为),仲冬之月,朔风劲甚;逮季冬时,小立庭中,微风不起而肌肤若裂,其塞真有如之发,栗之烈(裂同)者,然後知诗人体物之精,立言之妙也。前但言衣,後兼言褐者,褐亦豳所产也。
  “耜”,耕器,即今之锄也。古未有犁,故用耜以耕也。言“同我妇子”者,帛肉专以奉老,劳苦则卑幼皆当任之也。“田至喜”者,上下一体,爱民深,故课耕勤也。
  △二章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爱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此下五章,皆叙田家杂事。复以“流火”、“授衣”冠之者,因下文言蚕桑之事故也。杂事首以蚕桑者,一则王政以养老为要,故孟子述王政,亦以墙下树桑,五十衣帛为始;一则承上章“四之日举趾”之文,遂言夏正二月事也。
  “阳”,晴暖也。“有鸣仓庚”,《月令》所谓“仲春之月仓庚呜”是也。“微行”,由宅至桑径也。孟子所谓“树墙下以桑”者,非环墙皆桑也;民居必相栉比,左右皆邻也,盖於墙外田内树之,是以必遵微行以求之也。“求柔桑”者,二月间蚕尚稚,《郑笺》所谓“蚕始生,宜稚桑”是也。
  “蘩”,《毛传》以为“白蒿,所以生蚕”。按《召南》诗以采蘩为“公侯之事”,《春秋传》称“蘩蕴藻之菜可羞於王公”,则蘩乃蔬属可为馔者,非白蒿,亦非以生蚕者。古今名物不同,缺之可也。《朱传》以为“蚕生未齐,未可食桑,故以此啖之”。果如是,则诗先言“求柔桑”而後言“采蘩”,於文为倒置。况用蘩为时不久,为数无多,何以於采桑不言祁祁而反於采蘩言“祁祁”乎?然则诗特因言二月间事,故连类而及之,不必果以饲蚕故也。
  “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毛传》以为与豳公子同出同归。女遵微行,何由得与公子同归?郑氏不从是也。然谓“感阳气而思男,欲嫁公子”其失尤甚。惟《朱传》以为“许嫁之女以将远其父母为悲”者得之。盖男女居室,人之大伦,然男多乐婚,而女多不乐嫁。何者?男之娶妻,与之共事父母;女子适人,则不得事己之父母,小有人心者自应尔尔。故曰“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伤悲”固人情也。如郑氏之言,伤春思嫁乃後世不肖女子之所为,宁先周美俗而有是哉!女而嫁公子,则为卿大夫之女可知,然且贵而能勤如是,宜乎朱子以为风俗之美也!
  △三章
  七月流火;八月住苇。蚕月条桑,取彼斧┥,以伐远扬,猗彼女桑。七月鸣贝,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予裳。
  此承上章言仲春蚕桑之事,遂言季春蚕桑之事,因终言之以至於成衣也。“蚕月”,即夏正之三月。不称三月者,豳俗重蚕,故呼此月为蚕月,犹今人之呼十二月为腊月也。
  “条桑”,芟桑条也。凡树,至春则芟其条,使续生者得遂其长,故择其桑条之远扬者芟而落之,以取其叶,而枝小附干者则但采其叶。盖蚕至三月壮而食多,是以广取桑叶以饲之也。
  “载续”,绩丝以为帛也。旧说以为绩麻。按:上方言治丝之事,何得不言绩丝而言绩麻,使丝事有首而无尾乎?盖承上文言绩丝,而麻之绩亦包括其中耳。观下文言“为公子裳”亦指帛而言,则此绩之为绩丝明甚。
  周人尚赤,故曰“我朱孔阳”。迁岐以前,周已尚赤,然则驺衍称周以火德王,刘歆称周以木德王,克商之後始尚赤者,其妄不待言矣。“裳”,犹衣也,变文以协韵耳。庶人五十以上者皆衣帛,而云“为公子裳”,尊君亲上之义,举其重者而言之也。
  △四章
  四月秀;五月鸣蜩。八月其获;十月陨。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言私其<豕从>,献<豕开>於公。
  此因上两章言蚕桑之事,由帛而及於裘,遂推言之以及於大猎也。
  “秀”,草蕃也。“鸣蜩”,虫壮也。草蕃虫壮皆非田猎之时。至八月而禾稼熟,十月而木叶脱,然後田猎。取物之中亦有爱物之仁存焉。
  上言“于貉”,下言“取狐狸”,互文以见意也。“为公子裘”,犹言“为公子裳”;举其重者言之,卿大夫士庶人之老者皆在其中矣。
  “于貉”,私猎也。“其同”,大猎也。安不可以忘危,故有文事必有武备。然兵凶战危,非可尝试者,故借田猎以习之。“私<豕从>”、“献<豕开>”,亦尊君亲上之义也。
  △五章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堇户。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
  此因上章言制裘以御寒,遂言入室以御寒之事也。
  “斯螽”、“莎鸡”、“蟋蟀”,《朱传》以为一物随时变化而异其名,是也(旧说以为三物)。後世谓之促织,或谓之络纬,亦谓之蛩,皆是物也。
  启“向”本以清暑,故塞则“塞”之。“户”,历三时,不无剥落,故“堇”之。云“嗟我妇子”者,前三章言裘帛,皆以奉老,此入室则卑幼皆同之,故特著此文也。
  前章首以“四月”,此章首以“五月”,亦章法也。
  △六章
  六月食郁及奠;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
  此章鸡叙农桑馀事,蔬酒器物之属,皆田家琐细之务也。
  “郁”、“”,未详何物。“菽”,今谓之豆。後文十月纳稼有菽,而此文七月已言“菽”者,盖豆种类最多,豇豆有入饭入蔬二种,扁豆亦以入蔬,皆陆续摘食之,白豆将熟者亦可食,故七月即亨菽也。
  土宜“枣”,肥大甘美,他方莫能比者。“稻”,北方罕种之,今州惟一川产稻。窃意古者亦当如是。盖缘所产无多,以故不以充食,但以酿酒。是以後文“纳禾稼”不言稻,而此文“为春酒”独言稻也。
  稻有粘不粘二种:不粘者可食;粘者可为酒,所谓糯米者也。故《笺传》皆谓稻以酿酒。窃疑枣亦用以酿酒者。今山东有枣酒;关中多用柿醋。或者以枣入稻而酿之,“春酒”二句双承上两句,未可知也。
  “壶”,瓠也。“苴”,麻属。“叔”义未详,盖治麻也。《传》谓苴为麻子,与壶皆以充食。按:昔人称“中流失船,一壶千金”,又称“魏王贻我五石之瓠”,《论语》亦称“匏瓜系而不食”,则似古人於壶但以备器用,不以充食也。而麻子亦非可食者。盖亦治麻以为布耳。所以“瓜”独言“食”而“壶”但言“断”,“苴”但言“叔”也。
  “荼”,未详何物,或云即今茶也。按,荼茶文相似,古读茶音与荼正同,说为近之。但茶非可常食。古今不同,缺之可也。“樗”,今俗谓之臭椿,易生而非美材,故以为薪。後世近山多薪煤,既泄地气,亦劳人力;平地多薪秸藁,爨则烟浓,遇岁歉则不给於用。古人岂无秸趸,且山亦产煤,然皆不用而惟用樗。惜乎後人但苟目前之安,莫肯预树樗於数年前也!云“食我农夫”者,别於上文“春酒介寿”之养老者而为言也。
  上章首“五月”,此章首“六月”,正与上章意同。
  △七章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禾、麻、菽、麦。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昼尔於茅;宵尔索。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
  此终首章稼穑之事也。首章“于耜”、“举趾”开农事之始,此章“筑场”、“纳稼”表农事之成,首尾呼应,诗人之章法也。前言“八月其获”,此何以言“十月纳禾稼”也?禾熟先後不齐,此举其终而统言之故也。何以继之以“乘屋”也?犹首章之先之以“授衣”也。
  “黍”,类稷而穗散,有二种:粘者可为酒,《诗》所谓“丰年多黍多余,为酒为醴”者也;不粘者可为饭,河以北呼为祭,今人谓之糜,《诗》所谓“其饷伊黍”,《论语》所谓“杀鸡,为黍”者也。朱子《黍离传》云:“黍,苗似芦,高丈馀,穗黑色,实圆重。”按:此乃今蜀黍,种自蜀来而粘者可为酒,故名蜀黍,俗呼为高粮,非黍也。黍,中原遍地有之。朱子生长闽中,闽、浙多稻麦,无黍,仅有蜀黍,故误以为黍耳。
  “稷”,汉以後谓之粟,今北方农夫皆呼为。粟,本黍稷未去皮之通称,对米而言,则皆曰粟。故曰“四百里粟;五百里米”。粟之中,稷最蕃,故概呼之为粟,而黍则必称黍以别之,久之而稷之名遂掩。朱子《黍雏传》云:“稷,一名祭,似黍而小,或曰粟也。”按《说文》云:“祭,糜也。”又云:“糜,祭也。”祭乃黍之别种,故糜从黍,今人亦呼黍为粘糜。何者?其类同也。《说文》云:“莠草似稷而无实。”今俗所谓正与莠相似,非农夫往往不能辨,而梁与莠毫不相类,则祭之非稷明矣。但山东、河南之人多读入为去,因有误以稷为祭者。闽、浙旧无此种,故无从辨其是非耳。云祭非也,云粟是也(详见陆稼书先生《黍稷辨》及余《稷祭辨》中)。
  “重”与“”,黍稷皆有之。言“黍稷”复言“重”者,雨无定度。宜早宜晚不可预卜,故多其种,以冀其有一当也。“禾”,黍稷之通称,凡之穗侧垂者皆为禾,故禾从木而侧其首(篆文作米)。“麻”所以绩为布而成衣也。详於桑而略於麻者,帛,贵者老者之衣;布,卑幼之衣也。前已言“亨菽”,此复言“菽”者,前举其一二种,此则兼诸种而统言之也。“麦”以五月熟,乃言於此者,农事既毕,通计一年之所入也。
  “宫功”,《朱传》云:“邑居之宅也;或曰,公室官府之役也。”余按:二义皆富有之。观於“为公子裳”,“为公子裘”,则上下一体,义固无所别也。日入而息,乃“宵而索”者,冬昼短而夜长,故以夜补昼也。“其始播百”,《朱传》得之。《郑笺》以为祈,非也。盖谓明春又将“于耜”、“举趾”,其文正与首章相呼应也。
  首章农事未起,先言“授衣”;此章农功甫毕,即言“乘屋”。首章由子丑月逮寅卯月,此章叙戌亥月而仍及子丑月,复遥注寅卯月,亦章法也。
  △八章
  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於凌阴。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农桑事毕之後何以复终之以此章也?此古圣人所以燮理阴阳而使无水旱之灾者也。何者?务农养蚕,人力尽矣,田畴可辟,百谷可成矣。然使雨不时,五谷不登,农夫将奈之何?故复继之以此章也。盖雨之不时有二,一由於天地之气不通,一由於上下之情不达。“凿冰”四语,所以通天地之气也。“肃霜”七语,所以达上下之情也。
  雨也者,€所化也。€也者,地气之升焉者也。深山幽壑,人所不居,耕凿之所不及,此€所由升也。隆冬冰坚,寒气凝结,则春分以後地气不得上升而为€。,山多而地寒,层峦叠嶂之中必有积冰之处,故必“凿冰”以疏其气也。
  “凿冰”於“二之日”者何?此冰坚之候也,“纳凌阴”於“三之日”者何?恐过此而冰泮也。“献羔祭韭”以启冰室於“四之日”者何?春分以後阳气日盛,恐阳气之烁阴,故渐启其冰以宣阴气。此所以阴不伏,阳不愆,而地气常升也。
  然亦有密€布空而雨不降者,何也?又气之烁之也。又气何以烁也?里巷之间,强陵弱,众暴寡,而上不之知,知之而不之禁,则怨且愤。怨愤之气盛,则€虽升而不能成雨。是以东海孝冤妇死,三年不雨;神宗用郑侠言罢新法而天即雨。故欲和阴阳之气者,必务通上下之情。“朋酒”“羔羊”页“跻公堂”,所以通上下之情也。
  曰:雨不时由於讼狱不平,以平讼狱可矣,羊酒而跻堂何取焉?曰:讼狱之平,既事之後则然耳,治民之道固有立於未事之先者,不待於讼狱也。古者诸侯之国,大者不过百里,如今一县然者,而其下有卿,有大夫,有上中下士,承流宣化者多矣,使其君如今县令长,高自位置,不屑轻与士民相见,民谁敢以朋酒羔羊跻其堂者!羊酒之济公堂,民之亲其君也,实由君之亲其民也。此其上下之间无异家人父子:民有所欲,皆可自言於上而与聚之;民有所恶,皆可自言於上而勿施之。不但暴寡陵弱上必知而禁之也?而众自不敢暴寡,强自不敢陵弱,无他,知其耳目周而<疒同>切也。兵法所谓上兵伐谋者,此也。
  上下交而阴阳和,雨时而禾麦登,休矣盛哉!此《七月》一诗所以必终之以此章也!
  △未然之虑
  《七月》一诗,凡事智为末然之虑,不侍於临事也。“九月授衣”而先言“七月流火”者,见火已流,知衣之将授也。“四之日举趾”、而先言“三之日于耜”者,计田将耕,知耜之当治也。“于貉”、“其同”在子月後也,见“其获”、“陨”而已预戒之。“塞向堇户”为改岁计也,当“动股”、“振羽”而已递数之。至第七章末始明指其故曰:“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然後知前文之“流火”、“于耜”等语皆非泛言,诚为先事之虑故也。盖天下之事,未事而图之则有功,临时而计之则无及。计然所谓“旱则资舟,水则资车”者也。是以乐则虑忧,常则虑变,丰则虑荒,故有终岁之忧而无一朝之患。後世之民情则不然:田谷丰登则亻失快乐顿起,衣食态为好美,风俗务尚繁华,若丰登可以常恃者。一遇凶荒,非流离於道路,即劫掠於闾阎,亦复何济於事!甚矣古人风俗之美也!
  △资用不待外求
  《七月》一诗,资用尽取之於国中,不待於外求也。五谷取之於田,不待言矣。其次莫如衣,而帛取之於桑,布取之於麻,裘取之於猎。又其次莫如室,而亦不过茅索以供其用。乃至酒取於稻,薪取於樗,无非国中之所自有。此外,惟历锻之属须涉渭取之耳。是以其民各自安於耕凿之天,无求於人,无慕於外;不待捐金於山而固无所用於金也,不待沈珠於渊而固无所用於珠也。夫惟不贪,是以无争。夫惟无争,是以宗族和谐,乡里姻睦。美哉俗乎!余幼时至乡中,见其俗尚有一二近古者,薪米取之於田,衣则市绵而纺绩以为布,罕有靡丽之饰,鱼肉之奉,而应酬亦殊少,即有之,亦多以饼饵为馈遗,以故人不蓄钱,亦不贪钱。壮年以後,乡民渐尚纷奢,需用日增,非钱莫能买也,由是人多贪钱,智者欺愚,强者陵弱,而风俗遂日敝。吾故读《豳风》而不能无今昔之感也。
  △趋事之勤
  《七月》一篇,自正月至十二月。趋事赴功,初无安逸暇豫之一时。男子耕耘於外,女子蚕绩於内,未“举趾”而已先“于耜”,甫“纳稼”而即“执宫功”,虽农隙之时而亦有“剥枣”、“断壶”、“采荼”、“薪樗”、“取狐狸”、“缵武功之事,乃至冰坚水涸,一切之事皆毕,而犹使之冒寒“凿冰”,毋乃过於劳乎?”曰:此先王之所以为忧深而虑远也。大凡人心不能无所用,不用於此则用於彼,不用於正则用於邪。日有所用而无休息,则心专於所营之事而不暇他有所及,以故无分外之思。一日无所事事,则其心遂放,而忄舀淫之念得以乘之而入。於是乎博奕、樗蒲、燕歌、楚舞、烟火、灯船、杂戏之属盛行於时,而民之心遂荡;荡则不复思义。於是乎子不思孝,弟不思友,而邻里亦不思任恤。且其用财既奢则必不敷所出,不敷所出则必取之於人,於是乎智欺愚,强陵弱,相争夺而不止,讼狱自是繁而风俗自是坏矣。是以楚庄王曰:“民生在勤,勤则不匮。”鲁敬姜曰:“民劳则鬼,思则善心生。”吾故读《七月》而知周之所以王,读《蟋蟀》而知晋之所以伯也。惜乎後世之学优而仕者之罕知此义也!
  ○《东山》诗解
  《东山》一诗叙室家离合之情沈挚真切,最足感人;而绝无怨尤之意,尤足以见盛世风俗之美。余曩在京师时,滇南陈履和以其所作《东山诗解》贻余,余曾书其文後数十馀言,载於余文集中。暇中吟讽此诗,犹觉所论未尽。不能自己,复著此解,附载之於《七月》诸章之後。
  △《卫序》之误
  卫宏《毛诗序》云:“一章言其完也。二章言其思也。三章言其室家之望女也。四章乐男女之得及时也。”余按:首章自叙途中情形,次章代写家中景象,皆未归时事,谓之为“完”与“思”,尚属近之。至第三章明言久别乍逢之喜,故曰“妇叹於室,我征聿至”,而云“室家望女”,已为误解。若第四章,乃言夫妇聚首之乐而借新婚以形容之,然後以“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两句醒出主意,词意甚明;今乃以为“乐男女之及时”,是反以衬笔为正笔,失诗人之指矣。
  △一章
  我徂东山,忄舀忄舀不归(二句无韵)。我来自东,(韵)零雨其(叶东)。我东曰归,(韵)我心西悲(叶归)。制彼裳衣(叶归),勿士行枚(叶归)。者烛。(韵)在桑野(韵)敦彼独宿。(叶烛)亦在车下(叶野)。
  首章先写未归之时途中情形,以为下文作势。“西”字直照下“妇叹於室”句。“独宿”、“车下”所以反跌三章“我征聿至”,四章“其旧如之何”句。不写未归时之苦,不见既归後之乐也。
  △二章
  我徂东山,忄舀忄舀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果之实。(韵)亦施於宇(韵)。伊威在室,(叶实)蛸在户(叶宇)。町重鹿场,(韵)熠宵行(叶场)。不可畏(韵,读平声)也,伊可怀(叶畏)也。
  次章极写家中萧条景象,暗含“三年”二字在内,首章所谓“我心西悲”者也。家中萧条如此,何以为情?不如是,不见归後之乐也。前两章纯用反跌,文势极佳。以“伊可怀”结之,神气直注末章“其旧如之何”句。
  △三章
  我徂东山,忄舀々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鹳鸣於垤,(韵)妇叹於室(叶垤)。洒扫穹窒,(韵)我征聿至(叶窒)。有敦瓜苦,(不入韵)在栗薪(韵)。自我不见。(不入韵;除首二句外,篇中单句惟此二字不入韵)於今三年!(叶薪。)
  三章乃写夫妇相逢之乐。“妇叹於室”,“我征聿至”,两两相对。然使乍别即归,亦属常事,无足异者,故复借“瓜”点出“三年”二字,以见久别重逢之乐也。
  △四章
  我徂东山,忄舀々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仓庚于飞,(韵)其羽(韵)。之子於归。(叶飞)皇驳其马。(叶羽)亲结其缡(韵;读若罗),九十其仪(叶缡,读若俄)其新孔嘉(叶缡,读若歌),其旧如之何?(叶缡。)
  此当写夫妇重逢之乐矣,然此乐最难写,故借新婚以形容之。“缡”,也而“亲结”之,“仪”也而“九十”之,凡其极力写新婚之美者,皆非为新婚言之也,正以极力形容旧人重逢之可乐耳。新者犹且如此,况於其旧者乎!一句点破,使前三章之意至此醒出,真善於行文者。大抵此篇多用旁敲侧击之词,最耐学者思索玩味,工於为文者也。孔子谓“不学诗,无以言”,读此篇,益信《诗》之有资於言者大也。
  △言语之妙
  “我征聿至”,“於今三年”两句,乃一篇之关目。篇首“忄舀々不归”一语,次章“果”“伊威”六句,皆暗含“三年”字在内。“制彼裳衣,勿士行枚”,是撇笔,即补笔也。至第三章,始借见瓜点出“三年”二字,非瓜也,其人也。言语之妙可想。
  按;此诗词意明甚,不知向来何以解为大夫美周公,与周公劳归士也?姑存此注,俟有深於《诗》者决之。
  ○通论读《诗》
  《诗》之旨趣,前卷之言详矣。近觉其义有未尽者,复附论之於此。
  △诗与政
  孔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於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夫《诗》以写性情,《书》以道政事,《诗》之有资於言,可以专对,固也,若政事则莫如《书》,而圣人反责之诵《诗》者,何哉?余自近年始悟其理,盖其故有三焉。一则春秋之世卿大夫诵诗者多,观《传》所记赋诗引诗之事不可枚举,故圣人就所素习者言之。二则《尚书》所载皆帝王经世之大法,非寻常人所能,春秋之世贤士大夫尚未足以及此,故圣人亦不以过望於当时也。三则政以治民正俗为要,《尚书》所言乃朝廷兴革之大端,至於民情之忧喜,风俗之美恶,则《诗》实备之。故读《七月》而知周之所以兴;读《大东》而知周之所以衰;读齐、唐之风而知其立国之强;读陈、郑之风而知其享国之促。《车攻》、《夜如何其》,非不朝会仍其旧也,然诵《白驹》、《黄鸟》而知周之必微。《载驰》、《定之方中》,非不国家失其故也,然诵《淇澳》、《干旄》而知卫之必久。《诗》之有益於政大矣,无怪乎季札观於周乐而兴亡得失遂如指诸掌也。余尝观前代诸史书,亦自以为识其治乱之由;其後泛观前人诗集文集与野史之所载,士大夫之风气,民间之好尚,官府闾阎之利弊,所以兴亡盛衰之故皆了然如见,然後知始之所得尚浅,而史之未足以尽政也。圣人於诵《诗》者而望其达於政,其亦犹此意乎?惜乎世之诵《诗》者皆为《诗序》所误,强以事附会之,失诗人之本意,遂至与政不相涉也!
  △人心风俗之固
  大抵国家之所以久,惟在人心风俗之固;而人心风俗之固,惟赖都邑大夫之贤。观《大田》之诗,“遗秉”、“滞穗”以济人,诵《无衣》之篇,“同袍”、“同仇”以结友,不惟无争而且相恤?不惟衣裘可共而且患难可同。俗何以如是美也?无他,大夫廉勤自励,修明政事,扶弱抑强,奸豪有所畏惮,故民得以相安。相安则不争,不争则相恤,是以如此。若贪惰自恣,则政皆失宜,徇私而鬻狱者有之,告於上而不为理者有之,豪强由是肆行,而平民皆无以自保,非附会同党以求其庇,则别倚豪强而与相抗,风俗安得而不坏乎!吾故读《黄鸟》而知周道之衰,读《硕鼠》而知魏俗之敝也。何者?笃实守分之人决不肯为济恶之事,他乡寄居之客断不能敌土著之民,势必至於“食黍”、“啄粟”,惟所欲为而无如何。“莫我肯顾”,“不可与明”,言人皆视为当然,不以为异也。非乐土而复邦族,更有何策?良民去而旅人归,则所存者皆败俗之人耳,岂复能有固志!一旦疆场频惊,势必土崩瓦解;无怪乎其避而迁於洛,折而入於晋也。此治乱兴亡之大要。学者熟此二篇,则授之以政而无不达者矣。《硕鼠》,《诗序》以为刺君,《朱传》以为刺有司。今以《黄鸟》观之,“贪黍”、“食麦”何异“啄粟”、“啄粱”之喻?盖亦困於豪强之陵藉者。但因有司失政,是以至是;不必定以“硕鼠”属之有司也。说已见《魏风》中。
  △说经之轻信人言
  古之人主有轻信人言而误用奸人,误杀贤臣者。读史者辄讥其不明,固也。然此亦人之通病,非独人主然也。虽说《经》亦如是而已矣。孟子曰:“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後察之。见贤焉,然後用之。”至於曰“不可”,曰“可杀”,亦然。必待国人之言佥同,然後察之;必待察之见其果然,然後去之杀之。若是乎其不肯轻於信人也!今说《经》者则不然。《卫序》、《郑笺》之说《诗》也,不过一家如是言耳,《齐诗》不如是也,《鲁诗》不如是也,即《韩诗》亦不如是也;是何异一二人如是言,而诸大夫国人皆不以为贤,不以为不可,不以为可杀乎?且考之《史略》、《汉书》,不合也,考之《春秋经传》、《国语》,不合也,即细玩本诗之词意而亦不合也;是何异一二人如是言,及察之而实未尝资,未尝不可,未尝可杀乎?然而说者皆不之问,有如不见不闻然者,此何故哉?夫诸大夫国人之言皆同,尚犹不敢尽信而必察之,况仅一家言之,而遂曰“《诗序》近古,必非妄言者”,然则古人之受诬者可胜道哉!此可为长太息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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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文尚书辨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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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一
  ○《古文尚书》真伪源流通考
  △《伪古文尚书》之成立
  唐、宋以来,世所传《尚书》凡五十八篇:其自《尧典》以下至於《秦誓》三十三篇,世以为《今文尚书》;自《大禹谟》以下至於《ぁ命》二十五篇,世以为《古文尚书》。余年十三,初读《尚书》,亦但沿旧说,不觉其有异也,读之数年,始觉《禹谟》、《汤诰》等篇文义平浅,殊与三十三篇不类;然犹未敢遽疑之也。又数年,渐觉其义理亦多剌谬,又数年,复渐觉其事实亦多兴他经传不符,於是始大骇怪:均为帝王遗书,何独悬殊若此?乃取《史》、《汉》诸书覆考而细核之,然後恍然大悟,知旧说之非是。所谓《古文尚书》者,非孔壁之《古文尚书》,乃齐、梁以来江左之《伪尚书》;所谓《今文尚书者》?乃孔壁之《古文尚书》也。《今文尚书》者,伏生壁中所藏,凡二十八篇(後或分为三十一篇),皆隶书,故谓之“今文”;与今《尧典》以下三十三篇,篇目虽同而字句多异。《古文尚书》者,孔氏壁中所藏,皆科斗字,故谓之“古文”。孔安国以今文读之,得多十六篇。其二十八篇,即今《尧典》以下三十三篇,原止分为三十一篇,马融、郑康成之所注者是也。其十六篇,残缺不全,绝无师说,谓之《古文尚书逸篇》。西汉之时,《今文》先立於学官。迨东汉时,《古文》乃立。自是学者皆诵《古文》,而《今文》渐微。永嘉之乱,《今文》遂亡,《古文》孤行於世,伪《尚书》者出於齐、梁之间而盛於隋世,凡增二十五篇;又於三十一篇中别出《舜典》、《益稷》两篇;共五十八篇,有《传》及《序》,伪称汉孔安国所作。唐孔颖达作《正义》,遂黜马、郑相传之《真古文尚书》,而用《伪书》、《伪传》取士。由是学者童而习之,不复考其源流首尾,遂忄吴以此为即《古文尚书》,而孔壁《古文》之三十一篇反指为伏生之《今文》,遂致帝王之事迹为邪说所淆诬而不能白者千有馀年。余深悼之,故於《考信录》中逐事详为之辨,以期不没圣人之真。然恐学者狃於旧说,不能考其源流,察其真伪,循其名而不知核其实也,故复溯流穷源,为“六证”、“六驳”,因究作伪之由,并述异真之故,历历列之如左,庶伪者无所匿其情云尔。
  △六证之一──孔安国古文篇数
  一,孔安国於壁中得《古文尚书》,《史记》、《汉书》之文甚明,但於二十九篇之外复得多十六篇;并无得此二十五篇之事。
  “孔氏有《古文尚书》,而安国以今文读之,因以起其家;《逸书》得十馀篇。盖《尚书》滋多於是矣。”(《史记儒林列传》。《汉书》文同,不复举)
  “《古文尚书》者,出孔子壁中。武帝末,鲁共王坏孔子宅,欲以广其宫,而得《古文尚书》及《礼记》、《论语》、《孝经》,凡数十篇,皆古字也。共王往入其宅,闻鼓琴瑟钟磬之音,於是惧,乃止不坏。孔安国者,孔子後也,悉得其书,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安国献之。遭巫蛊事,未列於学官。”(《汉书艺文志》)
  按:二十九篇者,《尧典》(今《舜典》“慎徽五典”以下在内)、《皋陶谟》(今《益稷篇》在内)、《禹贡》、《甘誓》、《汤誓》、《盘庚》(三篇合为一篇)、《高宗肜日》、《西伯戡黎》、《微子》、《牧誓》、《洪范》、《金》、《大诰》、《康诰》、《酒诰》、《梓材》、《召诰》、《洛诰》、《多士》、《无逸》、《君》,《多方》、《立政》、《顾命》(《康王之诰》在内)、《吕刑》、《文侯之命》、《费誓》、《秦誓》,凡二十八篇,并《序》为二十九篇,与《今文》篇数同,《史记》所谓“以今文读之”者是也。其十六篇,《舜典》、《汨作》、《九共》(後或分为九篇,故《正义》谓之二十四篇)、《大禹谟》、《益稷》、《五子之歌》、《允征》、《汤诰》、《咸有一德》、《典宝》、《伊训》、《肆命》、《原命》、《武成》、《旅獒》、《ぁ命》,《史记》所谓“起其家,《逸书》得十馀篇”者是也。而今所传二十五篇,则有《仲虺之诰》、《太甲》三篇、《说命》三篇,《泰誓》三篇、《微子之命》、《蔡仲之命》、《周官》、《君陈》、《毕命》、《君牙》,十有六篇,而无《汨作》、《九共》、《典宝》、《肆命》、《原命》,五篇;惟《舜典》等十有一篇,与汉儒所传篇目同,而《舜典》、《益稷》又皆自《尧典》、《皋陶谟》分出,非别有一篇。篇目既殊,篇数亦异,其非孔壁之书明甚。使孔壁果得多此二十五篇,班固何以称为十六篇,司马迁何以亦云十馀篇乎?盖撰《伪书》者闻有五十八篇之目(刘向《别录》云五十八篇,盖分《盘庚》为三篇,《九共》为九篇,出《康王之诰》,而增河内女子之《伪泰誓》三篇也)。不知其详,故撰此二十五篇,而别出《舜典》、《益稷》二篇,以当其数。惜乎,学者之不察也!
  △六证之二──东汉古文篇数
  一,自东汉以後传《古文尚书》者,杜林、贾逵、马融、郑康成诸儒,历历可指,皆止二十九篇;并无今书二十五篇。
  “杜林,茂陵人,尝得漆书《古文尚书》一卷,宝爱之;每遭困厄,握抱叹息曰:‘古文之学将绝於此邪!’建武初,束归,征拜侍御史。至京师,河南郑兴、东海卫宏皆推服焉。济南徐兆始事卫宏,後皆更从林学。林以所得《尚书》示宏曰:‘林危厄西州时,常以为此道将绝也,何意东海卫宏、济南徐生,复得之邪!是道不坠於地矣!’”(《後汉纪》光武帝第八卷)
  “扶风杜林传《古文尚书》。林同郡贾逵为之作训,马融作传,郑玄注解,由是《古文尚书》遂显於世。”(《後汉书儒林传》)
  “《尚书》十一卷(马融注)。《尚书》九卷(郑玄注)。《尚书》十一卷(王肃注)”,“後汉扶风杜林博《古文尚书》。同郡贾逵为之作训,马融作传,郑玄亦为之注。然其所传唯二十九篇。”(《隋书经籍志》)
  按:王莽之末,赤眉焚掠,典籍沦亡略尽,是以杜林死守此书以传於後。其二十九篇者?即《史记》所谓“以今文读之”,本纪世家之所引者是也。马、郑皆传杜林之书,而止二十九篇,然则非但《仲虺之诰》等十有六篇为《古文》所无,即《大禹谟》等九篇亦非杜林、贾逵所传之《古文》矣。如果二十五篇出於孔壁,经传历历惧全,何以杜林漆书无之,贾、马、郑诸儒皆不为之传注乎?然则二十五篇决非安国壁中之书明矣。
  △六证之三──《伪书》文体
  一,伪书所增二十五篇,较之马、郑旧传三十一篇文体迥异,显为後人所撰。
  大禹谟与《皋陶谟不类;篇末誓词亦与《甘誓》不类。
  《五子之歌》、《胤征》摭拾经传为多;其所自撰则皆浅陋不成文理。
  《泰誓》三篇,誓也,与《汤誓》、《牧誓》、《费誓》皆不类。
  《仲虺之诰》、《汤诰》、《武成》、《周官》,皆诰也,与《盘庚》、《大诰》、《多士》、《多方》皆不类。
  《伊训》、《太甲》三篇、《咸有一德》、《旅獒》,皆训也,与《高宗肜日》、《西伯戡黎》、《无逸》、《立政》皆不类。
  《说命》、《微子之命》、《蔡仲之命》、《君陈》、《毕命》、《君牙》、《ぁ命》九篇,皆命也,与《顾命》、《文侯之命》皆不类。
  按:《皋陶谟》高古谨严;《大禹谟》则平衍浅弱,《汤》、《牧》二誓和平简切;《泰誓》三篇则繁冗愤激,而章法亦杂乱。《盘庚》诸诰,诘曲聱牙之中具有委婉恳挚之意;《仲虺》三诰则皆浅易平直。惟《武成》多摘取传记之文,较为近古,然亦杂乱无章。训在商者简劲切实,在周者则周详笃挚,迥然两体也,而各极其妙。《伊训》、《太甲》诸篇,在《肜日》、《戡黎》前数百馀年,乃反冗泛平弱,固已异矣;而《周书》之《旅獒》乃与《伊训》等篇如出一手,何也?至於命词九篇,浅陋尤甚,较之《文侯之命》,犹且远出其下,况《顾命》乎!且三十一篇中命止二篇,而二十五篇命乃居其九,岂非因命词中无多事迹可叙,易於完局,故尔多为之乎?试取此二十五篇与三十一篇分而读之,合而较之,则黑白判然,无待辨者。无如世之学者自童子时即连属而读之,长遂不复分别,且多不知其孰为马、郑所传,孰为晋以後始出者,况欲其较量高下,分别真伪,此必不可得之数也。其亦可叹也夫!
  △六证之四──《史记》引《尚书》
  一,二十九篇之文,《史记》所引甚多,并无今书二十五篇一语。
  《五帝本纪》,《尧典》之文(《舜典》“慎徽五典”以下在内)全载。
  《夏本纪》,《禹贡》、《皋陶谟》(《益稷》在内),《甘誓》之文全载。《伪书》之《大禹谟》、《五子之歌》、《胤征》三篇,无载其一语者。
  《殷本纪宋世家》,《汤誓》、《洪范》(今在《周书》中)《高宗肜日》、《西伯戡黎》之文全载。《微子》载其半。《盘庚》略载大意。《伪商书》凡十篇,无载其一语者。《汤诰》颇载有数十言,乃今《伪书》所无。
  《周本纪鲁世家》,《牧誓》、《金》之文全载。《无逸》、《吕刑》、《费誓》皆载其半。《多士》、《顾命》(《康王之诰》在内)略载大意。《燕世家》之《君》,《卫世家》之《康诰》、《酒诰》、《梓材》,《秦本纪》之《秦誓》,皆略载大意。《伪周书》十二篇,无载其一语者。
  按:《真古文尚书》二十八篇,《史记》全载其文者十篇,载其半者四篇,略载其大意者八篇;其未载者,《周书》六篇而已。盖此十四篇者,诰体为多,文词繁冗而罕涉於时事,故或摘其略而载之,或竟不载,从省文也。然所载者亦不可谓少矣。《伪书》二十五篇乃无一篇载者,何也?《皋陶谟》载矣,《大禹谟》何以反不载?《甘誓》、《汤誓》、《牧誓》皆载矣,《泰誓》何以独不载?《吕刑》,衰世之法,犹载之;《周官》,开国之制,而反不载。至於《武成》乃纪武王伐商之事,尤不容以不载。然则司马氏之未尝见此书也明矣!夫迁既知有《古文》而从安国问故矣,何以不尽取而观之?安国既出二十八篇以示迁矣,即何吝此二十五篇而秘不以示也?然则此二十五篇之书不出於安国,显然易见。惜乎後儒之不思也!
  △六证之五──《汉书律历志》引逸书
  一,十六篇之文,《汉书律历志》尝引之,与今书二十五篇不同。
  《伊训篇》曰:“惟太甲元年,十有二月,乙丑朔,伊尹祀於先王,诞资有牧方明。”(《汉书律历志》)
  《武成篇》:“惟一月壬辰<勹方>死霸,若翌日癸巳,武王乃朝步自周,於征伐纣。”“粤若来三月既死霸,粤五日甲子,咸刘商王纣。”“惟四月既<勹方>生霸,粤六日甲戌,武王燎於周庙。翌日辛亥,祀於天位。粤五日乙卯,乃以庶国祀馘於周庙。”(并同上)
  “《尚书逸篇》二卷。”“《尚书逸篇》出於齐梁之间。考其篇目,似孔壁中书之残缺者,故附《尚书》之末。”(《隋书经籍志》)
  按:《汉志》所引《伊训》、《武成》之文皆与今书《伊训》、《武成》不同,则今之《伊训》、《武成》非孔安国壁中之书明矣。《伊训》、《武成》既非孔壁《古文》,则《大禹谟》等七篇亦必非孔壁《古文》矣。况《仲虺之诰》等十有六篇乃孔壁之所本无者乎!盖所得多之十六篇,文多残缺难解,故《汉志》虽间有征引,而学者皆罕所诵习,马融所谓“《逸》十六篇,绝无师说”者也。既无师说,则日益以湮没,是以迨隋仅存二卷;至唐以《伪书》取士,人益不复观览,遂并此二卷而亡之耳。由是言之,《尚书逸篇》即马融之“《逸》十六篇”,刘歆、班固所引《伊训》、《武成》之文,此乃孔壁之《真古文》,而二十五篇为後人所伪撰,不待言矣。
  △六证之六,──东汉、吴、晋诸儒道逸害
  一,自东汉逮於吴晋数百馀年,注书之儒未有一人见此二十五篇者。
  “《书》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注:“《书》,《尚书》逸篇也。”(赵岐《孟子注》)
  “《书》曰:‘汤一征,自葛始。’”“《书》曰:‘我後;後来其苏!’”注:“此二篇皆《尚书》逸篇之文也。”(同上)
  “《书》曰:‘洚水警余。’”注:“《尚书》逸篇。”(同上)
  “《兑命》曰:‘念终始,典於学。’”注:“兑当为说字之误也。高宗梦传说,求而得之,作《说命》三篇;在《尚书》。今亡。”(郑康成《学记注》)
  “《君陈》曰:‘尔有嘉谋嘉猷,入告尔君於内;女乃顺之於外,曰:“此谋此猷,惟我君之德。”於乎,是惟良显哉!’”注:“君陈,盖周公之子,伯禽弟也?名篇;在《尚书》。今亡。”(郑康成《坊记注》)
  “《尹吉》曰:‘惟尹躬及汤,咸有一德。’”注:“吉,当为告。告,古文诰字之忄吴也。《尹告》,伊尹之诰也。《书序》以为《咸有一德》。今亡。”(郑康成《缁灾注》)
  “《夏书》有之曰:‘众非元后何戴!后非众无与守邦。’”注:“《夏书》,逸书也。”(韦昭《国语注》)
  “《夏书》曰:‘戒之用休,董之用威,劝之以九歌,勿使坏:’”注:“逸书。”(杜预《春秋左传集解》)
  “《夏书》曰:‘遒人以木铎徇於路,官师相规,工执艺事以谏。’”注:“逸书。”(同上)
  “《周书》曰:‘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注:“《周书》,逸书。”(同上)
  右十则,皆见於今《伪书》,而赵、郑、韦、杜诸儒皆注以为“逸书”,或云“今亡”。然则自汉逮晋,无一人之见此书也。无一人见此书,则此书不出於安国明矣。此四书中所引《尚书》之文尚多,不可悉载;姑举数则,以见其凡。
  孔氏《正义》云:“刘向作《别录》,班固作《艺文志》,并不见《孔传》。刘歆作《三统历》,引《泰誓》、《武成》,并不与孔同。贾逵奏《尚书疏》,与孔亦异。马融《书序》云:‘经传所引《泰誓》,《泰誓》并无此文。’又云:‘《逸》十六篇绝无师说。’是融亦不见也。服虔、杜预注《左传》‘乱其纪纲’,并云:‘夏桀时作。’服虔、杜预皆不见也。郑玄亦不见之,故《仲虺之诰》、《太甲》、《说命》等篇见在而云亡,其《汨作》、《典宝》等十三篇见亡而云已逸,是不见《古文》也。”余按:自孔安国以後学之博者,西汉无过向、歌,东汉无过赵、班、贾、马、服、郑,吴、晋无过韦、杜。之数人者皆不见,天下岂复有见此书者!藉令安国果有此书,一人偶未之见,遗之可也,必无四百年中博学多闻之士竟无一人见之之理。然则当时原无此书,而此书为後人所伪撰,不待言矣。
  △传《伪书》者之自解五说
  据此六端观之,此二十五篇者乃後人所伪撰,非孔壁中之书,不待明者而知之矣。然自隋、唐以来,学者皆信之而不疑,何也?盖缘传《伪书》者恐人之不之信,巧为之词,曲为之解,学者不复考其源委,遽信以为实然故也。其说大抵有五。其一谓马、郑所传乃《今文》,非《古文》,故与伏生之篇数同,而无二十五篇,──由是学者遂真以三十一篇为《今文》,而不复疑此书晚出之非真矣。其二谓《今文》乃伏生之女所口授,因齐音难晓,而晁错以意属读之者,故多艰涩难解,不若二十五篇平易,──由是学者遂真以三十一篇为口授,而不复疑此书文体之不类矣。其三因《汉书》有张霸伪作《百两篇》一事,遂诬《汉志》所载安国多得篇目乃霸伪书之目,所引《伊训》、《武成》篇文乃霸伪书之文,──由是学者遂不复疑东晋以後出者非真,而反谓西汉之时得者为伪矣。其四因《汉书》有“武帝末未列学官”一语,遂诬终汉之世不列学官,以故不行於世,儒者皆不之见,──由是学者遂不复疑此书为晋以後之书,而反谓司马、赵、郑、韦、杜诸儒为未尝学问矣。至其尤诬妄者,《正义》引《晋书》云:“皇甫谧於姑子梁柳边得《古文尚书》,故作《帝王世纪》,往往载《孔传》五十八篇之书。”又引《晋书》云:“晋太保公郑冲以《古文》授扶风苏愉字休预,预授天水梁柳字宏季,──即谧之外弟也,──季授城阳臧曹字彦始,始授郡守子汝南梅赜字仲真,又为豫章内史,遂於前晋奏上其书而施行焉。”──由是学者遂以此二十五篇为真有所传,而不复疑其为後人之伪撰矣。而岂知其莫非子虚乌有之事也哉!嗟夫,两汉、晋、隋之书昭然在耳目间,非天下之秘书,世所不经见也,何为皆若不见不闻然者,而惟伪说之是信乎?故今复采汉、晋诸书之文足证其伪妄者列之左方,学者一一核之可矣。
  △六驳之一──古文、今文篇第不异
  一,《古文》、《今文》分於文字之同异,不分於篇第之多寡:马、郑所传虽止二十九篇,与《今文》同,而文字则与《今文》异,两汉之书所载甚明。
  “济南伏生传《尚书》,授济南张生及千乘欧阳生。欧阳生授同郡儿宽;宽授欧阳生之子;世世相传,至曾孙欧阳高,为‘《尚书》欧阳氏学’。张生授夏侯都尉;都尉授族子始昌;始昌传族子胜,为‘大夏侯氏学’。胜传从兄子建;建别为‘小夏侯氏学’。三家皆立博士。”
  “刘向以中古文校欧阳、大小夏侯三家经文,《酒诰》脱简一,《召诰》脱简二。率简二十五字者,脱亦二十五字;简二十二字者,脱亦二十二字。文字异者七百有馀,脱字数十。”(《汉书艺文志》)
  “中兴,北海牟融习《大夏侯尚书》,东海王良习《小夏侯尚书》,沛国桓荣习《欧阳尚书》。荣世习相传授,东京最盛。”(《後汉书儒林传》)
  “逵数为帝言《古文尚书》於经传《尔雅》诂训相应;诏令撰《欧阳》、《大小夏侯尚书》、《古文》同异。逵集为三卷。帝善之,复命撰《齐》、《鲁》、《韩诗》与《毛氏》异同。”(《後汉书贾逵传》)
  “永嘉之乱,《欧阳》、《大小夏侯尚书》并亡。济南伏生之传,惟刘向父子所著《五行传》是其本法,而又多乖戾,”(《隋书经籍志》)
  按:《欧阳》,《大小夏侯尚书》,皆《今文》也。刘向以《古文》校之而有异文脱简,贾逵又撰三家与《古文尚书》同异,则刘、贾所见者《真古文》也。若仍是《今文》,则与三家有同而无异,何有异文脱简,又何撰同异之有哉!是以《尹敏传》云:“初习《欧阳尚书》(即今文),後受古文。”东汉所谓《古文》之非《今文》明矣。况永嘉之乱,《今文》已亡,安得复有存者!後世学者不知《古文》、《今文》之分,乃以篇数多者为《古文》,少者为《今文》,遂以今书三十三篇为《今文》,谬矣!
  孔氏《正义》称刘向作《别录》不见《孔传》?後世耳食者遂以为刘向未见《古文》。夫刘向以《古文尚书》校《今文》,若不见《古文》,以何校之?然则刘向但见《真古文》,未见《伪古文》耳。且云“中古文”,则安国之《古文尚书》已上於朝矣,安有藏於家之事!然则马、郑相传之《尚书》决为《古文》而非《今文》明矣。
  △六驳之二──今文亦壁藏
  一,无论马、刘所传之为《古文》而非《今文》也,即伏生之《今文》亦其壁中所藏之书,井无其女口授之事,不得与二十五篇文体互异。
  “伏生者,济南人也,故为秦博士。孝文帝时,欲求能治《尚书》者,天下无有;乃闻伏生能治,欲召之。是时伏生年九十馀,老不能行,於是乃诏太常,使掌故朝错往受之。秦时焚书,伏生壁藏之。其後兵大起,流亡。汉定,伏生求其书,亡数十篇,独得二十九篇,即以教於齐、鲁之间。学者由是颇能言《尚书》;诸山东大师无不涉《尚书》以教矣。伏生教济南张生及欧阳生;欧阳生教千乘儿宽,(《汉书》无此八字而有“张生为博士”五字)而伏生孙以治《尚书》征,不能明也。自此之後,鲁周霸、孔安国、雒阳贾嘉,颇能言《尚书》事。”(《史记儒林列传》。《汉书》略同,但文异者十馀,增者一,删者十馀耳。故不重录)
  按此文,则伏生之《今文》乃壁中所藏书。故刘歆《移博士书》亦云:“《尚书》初出於屋壁,朽折散绝;今其书见在。”则是二十九篇之策现存,错何难自以目览之,而必待夫女子之口授乎?且云伏生能“治”《尚书》而不云能“诵”《尚书》,则是所以欲召之者,谓伏生能通达其义,非徒诵其文也。错所受者《尚书》之义,乌用以意属读!若徒诵其文,则伏生之门人若张生、欧阳生等众矣,何人不可以授,又不必其女而後能授也。由是言之,伏生并无口授之事;此二十五篇之所以浅近易知而与马、郑相传之《尚书》大不类者,正以其作於魏、晋之後,原非二帝、三王之言故尔,无他故也。盖作《伪书》者目知其文不类,而恐人之讥己,故伪造此说以弥缝之。乃後之学者沿讹踵谬,皆信之而不疑,岂《史记》、《汉书》唐以後之人皆不复观乎?真天下之怪事也已!
  “卫宏,字敬仲,东海人也,少与河南郑兴俱好古学。初,九江谢曼卿善《毛诗》,乃为其训;宏从曼卿受学,因作《毛诗序》,善得风雅之旨,於今传於世。後从大司空杜林更受《古文尚书》,作《训旨》。时济南徐巡师事宏,後更从林学,亦以儒显。由是古学大兴。”(《後汉书儒林传》)
  按:此文言作《训旨》而不言作《序》,言作《毛诗序》而不言作《尚书序》,则世所传宏《序》非宏所自作也。孔安国之作《书传》与《序》,班固不知,则巧为之说曰,书未行於世也。今蔚宗乃宋元嘉时人,梅赜果於东晋奏上其书,宏《序》行於世矣,蔚宗何以亦不之知?且云“宏受《古文尚书》,由是古文大兴”然则宏果有序,班固见之熟矣,何以为《儒林传》乃绝不载伏生口授之事,而仍录《史记》之文乎?盖由作《伪书》者自知其文不类而恐人之讥己,是以造为此说,之孔、卫以弥缝之。乃後之学者沿讹踵谬,皆信之而不疑,岂《史记》、《前後汉书》唐以後之人皆不复观乎?真天下之怪事也已!
  △六驳之三──班固斥张霸伪书
  一,张霸之《伪书》乃百二篇,并非二十四篇,班固《汉书》业已斥之,必无反以《伪书》为《古文》之理。
  “世所传《百两篇》者,出东莱张霸,分析合二十九篇以为数十,又采《左氏传》、《书叙》为作首尾,凡百二篇,篇或数简,文意浅陋。成帝时,求其古文者,霸以能为‘百两’征。以中书校之,非是。霸辞受父,父有弟子尉氏樊并。时大中大夫平当,侍御史周敞劝上存之。後樊并谋反,乃黜其书。”(《汉书儒林列传》)
  按:《汉书》此文称霸书“文义浅陋”,又云“以中书校之非是”,是班氏明明以张霸之书为伪矣;乌有作《儒林传》则痛诋其伪,作《艺文志》又深信其真,作《律历志》反引其书为证者哉!班氏所引《伊训》、《武成》之文,非霸伪书而为孔壁之《真古文》明矣。《汉书》所引者为真,则梁、陈所出者为伪可知也。况霸所撰乃百二篇,非二十四篇;乃分析二十九篇为之,亦非别有二十四篇也。今颖达但欲表章伪书,遂公然以安国以来相传之《逸》十六篇(即二十四篇)为伪,复公然以百二篇为二十四篇,,亦妄之至矣!且十六篇之语不始於固,《史记儒林传》言之矣。司马迁,汉武帝时人,张霸,成帝时人,迁作《史记》,何由预知後世之有张霸《伪书》,并其篇第之多寡乎!盖凡颖达之说,颠倒矛盾,类皆如此;学者少留意焉,则其谬不攻自破矣。
  △六驳之四──《古文尚书》立学官
  一,孔安国《古文》,当时已传於世,王莽及章帝时又已立於学官,两汉之书所载甚明,并未散轶,不容诸儒皆不之见。
  “安国为谏大夫,授都尉朝;而司马迁亦从安国问故。迁书载《尧典》、《禹贡》、《洪范》、《微子》、《金》诸篇,多《古文》说。都尉朝授胶东庸生。庸生授清河胡常少子,以明《梁春秋》为博士部刺史,又传《左氏》。常授虢徐敖;敖为右扶风掾,又传《毛诗》,授王璜,平陵涂恽子真。子真授河南桑钦君长。王莽时,诸学皆立,刘歆为国师,璜、恽等皆贵显。”(《汉书儒林列传》)
  “八年,乃诏诸儒,各选高才生受《左氏》、《梁春秋》、《古文尚书》、《毛诗》。由是四经遂行於世。皆拜逵所选弟子及门生为千乘王国郎,朝夕受业黄门署。学者皆欣欣羡慕焉。”(《後汉书贾逵传》)
  按此文,则《古文尚书》当孔安国时已传於人而行於世,至王莽时而立於学官,至东汉章帝时而再立於学官,且为帝所崇重,习《古文》者皆授官,而为世所欣慕矣,安得诸儒皆不之见,至梁、陈时而突出乎!盖《汉志》所谓“未列於学官”者,谓未置博士及弟子耳,非谓其书不行於世,但藏於家也;谓武帝时未列於学官耳,亦非终已不列於学官也。且《毛诗》、《左氏》、《梁春秋》当武帝时皆未列於学官,皆至王莽时而始立,至章帝时而再立,何以皆行於世,马、郑、服、杜皆得见之而笺注之,独《古文尚书》遂以不列学官之故,致无一人之见之乎?甚矣不学而耳食者多也!
  △六之五──《晋书》无古文授受事
  一,《正义》称郑冲传《古文尚书》,皇甫谧采之作《世纪》,至梅赜奏上其书於朝,考之《晋书》,并无此事。
  《本纪》无文。
  《儒林传》中不载此事。苏愉、梁柳、臧曹、梅赜亦皆无传。《郑冲传》中但有高贵乡公讲《尚书》,冲执经亲授之语,并无所讲乃孔氏五十八篇之文。
  《皇甫谧传》中但有梁柳为太守,谧不为加礼一事,并无柳传《古文尚书》及谧得之之文。
  按:梅赜果尝奏上此书,《本纪》即不之载,《儒林传》中岂得并无一言及之;乃非惟无其事,亦并无苏愉等三人之名,然则三人亦皆子虚乌有者也。且凡纪事之体,必书年月,而《尚书正义》、《隋书》记此事,皆不言为某帝之时,某年之事,盖缘当时本无此事,系之以时,则人覆检而知其诬,故传《伪书》者为此含混之词,使人无从辨其真伪;孔氏道听涂说,逐从而录之耳。且夫五十八篇之书,魏以前未行於世也。当魏主讲《尚书》之时,冲所执者果系孔氏之五十八篇,《传》岂得不大书特书,而乃但云《尚书》。既但云《尚书》,则即马、郑之二十九篇可知矣。柳为太守,谧不加礼,琐事耳,然犹载之传中,若谧果从柳得《古文尚书》而作《帝王世纪》,此乃经术之显晦,著作之本原?何得反略之而不记乎?嗟夫,《史记》、《两汉》之书,人所共读者也,乃明明与《今文》相校之《古文》,而谓之《今文》;明明别有百二篇,而谓之即二十四篇;明明壁藏其书者,而谓之口授;明明立学官,置弟子,而谓之私藏於家。彼其於共读之《史》、《汉》尚不难以黑为白,况人不多读之《晋书》,亦何难以无为有乎!
  △六驳之六──郑、孔解诂与《伪书》之牾
  一,非但梅赜未尝奏上此书也,即郑冲亦未尝见此书,孔安国亦不知有此书,考之《论语集解》可见。
  “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於兄弟,施於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政!’”注:“包曰:‘孝乎惟孝,美大孝之词。友於兄弟,善於兄弟。施,行也。所行有政道,与为改同。’”(《论语集解》)
  按:《集解》乃郑冲与何晏同纂辑者。所引包说,以“孝乎惟孝”为句,以“施於有政”为一家之政。今《伪书》此文无“孝乎”二字,而“施於有政”作“克施有政”,乃指治民之政而言,与包所说迥异。若冲果见此书?岂容复采乐包说!今何、郑既以包训为是,则其未尝见此书明矣。
  “曰:‘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於皇皇后帝。’”注:“孔曰:‘履,殷汤名。此伐桀告天之文。……《墨子》引《汤誓》,其辞若此。’”(《论语集解》)
  按:今《伪书》此文乃汤灭夏之後告诸侯百姓者。安国果见此文,不当谓之“伐桀告天”。且今《伪书汤诰》现有此文,安国何不注云“今《尚书汤诰》有之”,乃反引《墨子》以为证乎?安国既引《墨子》为证,则是安国所见之《古文尚书》并无此文也明矣。
  “虽有周亲,不如仁人。”注:“孔曰:‘亲而不贤不忠则诛之,管、蔡是也。仁人谓微子、箕子,来则用之。’”(《论语集解》)
  按此注,是以此言为泛论周之事,以“周亲”指周之公族,以“仁人”指商之贤臣也。今《伪书》此文乃武王誓师之词,不惟管、蔡未叛,微、箕亦尚未来。安国果见此篇,何容复作此解!且《伪传》云:“周,至也。言纣至亲虽多,不如周家之少仁人。”反以周亲属商,以仁人属周,与安国《论语》之注正相悖。然则《伪书》、《伪传》之不出於安国明矣。
  孔氏《正义》云:“此文与彼正同,而孔注与此异者,盖孔意以彼为伐纣誓众之词,此泛言周家政治之法,欲两通其义,故不同也。”夫圣人之言,一也,岂得忽以为彼,忽以为此。安国宁有此一口两舌之事乎!此理显然易见,而颖达犹欲曲全《伪传》之说,抑亦异矣!嗟夫,安国,西汉名儒乃为妄人所诬如是,为颖达者不能为乃祖辨其诬,顾反附会焯、炫而表章之,以致後儒摘斯传之纰缪,动辄归咎安国,使安国蒙不白之冤於千载之上,谁之过与!此余之所为长太息者也!
  △《伪书》之著者及其推行之年代
  曰:五十八篇经传非孔安国所传,梅赜所奏上,果何人所撰,至何时始行於世邪?曰:江左士大夫於经学皆不留意,罕有言及此者,此不可详考矣、但据其时所著之书观之,王坦之,东晋人也,范蔚宗,宋元嘉时人也,藉令东晋之初此书果已奏上行世,坦之、蔚宗必无不见之者,而坦之著《废庄论》,引“人心,道心”二语,不言其为《虞书》(详见《唐虞考信录》中),是坦之未见此书也;蔚宗著《後汉书儒林传》,但云“贾逵作训,马融作传,郑玄注解,由是《古文尚书》遂显於世”,若不知别有二十五篇者,是莳宗亦未见此书也。直至梁刘勰作《文心雕龙》,始引此二十五篇之文。然则是元嘉以前,此书初未尝行於世,至齐、粱之际始出於江左也。然但行於江左已耳,中原犹未有此书。故《隋书经籍志》云:“梁、陈所讲有孔、郑二家;齐代惟传郑义;至隋,孔、郑并行而郑氏甚微。”然则是隋灭陈以後,此书乃渐传於北方,刘焯、刘炫之辈以为奇货而注释之,然後此书大行而《郑注》渐废也。至其撰书之人,则梅惊、李巨来皆以为皇甫谧所作。以余观之,不然。西晋之时,《今文》、《古文》并存於世,安能指《古文》为《今文》,而别撰一《古文尚书》以欺当世。况谧果著此书,必已行世,何以蔚宗犹不之知;又何以江左盛行而中原反无之?然则此书乃南渡以後,晋、宋之间,宗王肃者之所伪撰,以驳郑义而伸肃说者耳。何以言之?《左传》“乱其纪纲”,旧说以为夏桀之时,而肃以为太康之世;《无逸》“其在祖甲”,马、郑以为武丁之子,而肃以为太甲之事。今《伪经》以“乱其纪纲”入《五子之歌》,《伪传》以祖甲为太甲,明明祖述肃说,暗攻先儒,其为宗肃学者之所伪撰?毫无疑义。盖汉末说经者皆宗康成,逮王肃起,恃其门阀,始好与郑为难。其说不无一二之胜於郑,而荒唐悖谬者实多。但肃父为魏三公,女为晋太后,以故其徒遂盛,其说大行,天下之说经者分为二派,一宗郑学,一宗王学。宗郑者黜王;宗王者驳郑。值永嘉之乱,《今文》失传,江左学者目不之见,耳不之闻,又其时俊桀之材,非务清谈,即殚心於诗赋笔札,经术之士绝少,但见马、郑所传与《今文》篇数同,遂误以为《今文》。由是宗肃学者得以伪撰此书以攻郑氏。书既撰於晋、宋之间,故至齐、梁之际姑行於当世也。孔氏见《伪书》、《伪传》之说多与肃同,不知其由,遂疑肃私见《孔氏》而秘之。夫肃专攻郑氏,如果此书在前,肃尝见之,其攻郑氏之失,必引此书为证,云《尚书》某篇云云,某传云云,世人谁敢谓其说之不然,何为若出之於已然者?然则是《伪书》之采於肃说,非肃说之本於《伪书》明矣。即《正义》所称“皇甫谧从梁柳得此书,故作《帝王世纪》,多载其语”者,亦作《伪书》者之采於《世纪》,正如《冠子》采贾谊之《鹏鸟赋》,而人反谓谊赋之采於《冠子》耳。但南北朝中无穷经博古之人察知其伪,遂使其书得行。然马、郑之本书尚在,後之人犹可考而知之。至唐太宗时,孔颖达奉诏作《五经正义》,既不能辨其真伪,又误以其传真为其祖安国所著,遂废《郑注》而用之,自是郑氏古本遂亡,士人之应明经试者,莫不遵功令,读《伪传》,二十五篇之文遂与三十三篇之经并重,习而不察,以为固然,竟不知《史》、《汉》以来汉、晋诸儒所述并无此文,而出於後人之伪撰者矣。
  △《家语》之伪撰者
  然不但今《尚书》二十五篇为宗王肃者之所伪撰也,即今所传《家语》亦肃之徒之所伪撰。《汉书艺文志》云:“《孔子家语》二十七卷。”师古注云:“非今所有《家语》。”是今《家语》乃後人所伪撰,非汉所传孔氏之《家语》也。今《家语》序云:“郑氏学行五十载矣,自肃成童始志於学,而学郑氏学矣,然寻文责实,考其上下,义理不安,违错者多,是以夺而易之。然世未明其款情,而谓其苟驳前师,以见异於人。”又云“有孔猛者,家有其先人之书。昔相从学,顷还家,方取以来。与予所论,有若重规叠矩。”然则今之《家语》乃肃之徒所撰,以助肃而攻康成者,是以其文多与肃同而与郑说互异。此序虽称肃撰,亦未必果肃所自为,疑亦其徒所作而名於肃者。由是言之,伪撰古书乃肃党之长技,今《伪古文尚书》亦多与肃说同而与郑氏异者,非肃党为之而谁为之乎!
  △《孝经》之《伪孔氏经传》
  亦不但《尚书》有《伪孔氏古文经传》也,即《孝经》亦有《伪孔氏古文经传》。《孝经正义》云:“隋开皇十四年,秘书学生王逸於京市陈人处买得一本,送与著作王邵,以示河间刘炫。”则是後世所谓《古文孝经》者,出於隋世,非汉儒所传孔壁之《古文孝经》也。又云:“开元七年,国子博士司马贞议曰:‘《今文孝经》是汉河间王所得颜芝本。至刘向,以此参校《古文》,省除繁惑,定此一十八章。其《古文》二十二章,中朝遂亡其本。近儒欲崇古学,妄作传学,假称孔氏,辄穿凿更改,又伪作《闺门》一章,以应二十二之数,非但经文不真,抑亦传文浅伪。’由是明皇自注《孝经》,颁於天下,以十八章为定。”则是南北分王之时,经术荒废,好事者造为伪书以惑当世,乃其常事也。但彼二十二章者,幸而有司马贞驳其谬戾,以故不行於世,而此二十五篇者,不幸而遇孔颖达谬相推奉,黜真书而用伪者以取士,遂致唐人奉为不刊之书耳。惜乎後世之儒之不能以三隅反也!
  △《伪书》破绽三端
  曰:“二十五篇之文果出後人所撰,何其似圣人之言也?曰:乌得似!後世学者不之察耳。三十三篇中,无一道学陈腐之语,然其所载行政用人之略及训诰中所与其君及群臣百姓言者,无一非修身经国之要务,不言道而道莫大焉,不言学而学莫纯焉。其二十五篇则不然:自其所采经传旧文而外,大率皆道学语。然按之乃陈腐肤浅,亦有杂入於异端者。其义不逮,一也。三十三篇之中,事多於言,事亦皆与经传相应,无可议者。二十五篇则言多而事少,其事皆杂采於诸子及汉儒之注说,考之於经既不合,揆之以理亦多谬。其事不经,二也。三十三篇,四代之书,迥然四代之文,古今升降,一望了然,典谟誓诰各有其体,不相混也。二十五篇则自《大禹谟》至《ぁ命》其文如出一手,谟训命诰约略相似,更无分别。其文不类,三也。昔宋阮逸伪造《元经》,称隋王通所撰,而《河汾王氏书目》无之,《唐艺文志》亦无之;且避唐景帝(神尧之祖)讳,称石虎为季龙,又避唐神尧讳,称戴渊为若思。”以故直斋陈氏得知其伪,谓“逸心劳日拙,自不能掩”。今此二十五篇,《史记》无之,班、范《两汉》之书无之,贾逵、马融、郑康成之所传亦无之,赵岐、杜预、韦昭诸儒皆不之见,而其中杂以异端之言,小说之事,魏晋排偶组练之文,与三十三篇之书高下悬绝,较之阮逸伪书尤为易辨。惜乎後世学者震於其名而皆不之察也!
  △《伪书》剽窃经传
  曰:经传所引《尚书》之文,二十五篇之中皆有之,何以言其伪也?曰:此作《伪书》者剽窃经传之文入其中耳。子不见夫铁器乎,铸者无痕而补者有痕。凡经传所引之语在三十三篇中者,与上下文义皆自然相属;在二十五篇中者,其上下承接皆有补缀之迹,其有痕无痕至易辨也。且其中有传记所引逸书之文而剽窃之者,亦有传记之所自言,并非引书,而亦剽窃之者。“六府三事”,缺自解经文,“同德度义”,苌弘自抒己见,岂得牵帅之以入经!至於“除恶务本”,乃权谋之士所言,尤不得入圣人口中也。有采经传之意而改其词者。“有攸不为臣,东征”,删其首句而移之伐纣,可乎!“天下曷敢有越厥志”,改以为“予”而属之武王,谬矣!有采经传之词而失其意者。周亲之不如仁人,谓己不私其亲,可也;以周亲属之纣,则不伦。嘉谋之归於我後,臣下自相勉励,可也;成王以之命官,则失言。此剽窃之不能掩者也。且《尚书》凡百篇,而凡经传所引略已尽於二十五篇之中,然则其馀四十二篇(五十八篇外,尚当有《逸书》四十二篇)经传遂无引其一语者乎?是以传记所引在三十三篇中者少,在二十五篇中者多。何者?彼固专以裒集传记之语成文者也。即以其引传记观之,而其伪已不能掩矣!
  △识别《伪书》之不易
  曰:三代有三代之文,两汉有两汉之文,魏、晋以还,文体益变,二十五篇之文岂後世文人之所能赝为。此固不得疑为伪也。曰:能膺为者多矣!魏、晋之世,文士多好摩拟古人之文,其习尚然也。若夏侯湛之《昆弟诰》,其声音笑貌俨然《尚书》矣,试隐其名而加以古人之名,使无识之人观之,岂复有疑其伪者乎,宋文彦博帅永兴,得褚遂良《圣教序》墨迹,因令子弟临摹一本;会宴僚属,乃并出二本,令坐客别之,客皆以摹者为真迹也。夫书法,其浅者也,犹且如是,况文之难知乎!嗟夫,《管》、《晏》、《冠》诸子大率皆後人所伪撰,至於昭明所选《高唐》、《风赋》、《黄鹄怨歌》之属,为俊人所拟作者尤多,乃传之日久,而人遂莫不信以为真。故凡世之以伪乱真者,惟实有学术而能文章者然後乃能辫之;悠悠世俗之目,其视莠莫非稷也,视鱼目莫非珠也,乌乎其能知之!昔隋牛宏奏请购求天下遗逸之书,刘炫遂伪造书百馀卷,题为《连山易》、《鲁史记》等,录上送官,取赏而去。後有人讼之,坐除名。然则伪造古书乃昔人之常事,使不遇讼之者,则至今必奉为圣人之言矣。古今之如此者,岂可胜道,特难为不学而耳食者言耳。纵使梅赜果尝奏上此书,尚不可据为实,况并无此事乎!此所关於圣人之政事言行者非小,故余不辞尤谤而考辫之。
  ●卷二
  ○集前人论《尚书》真伪
  二十五篇之伪,非述一人之私言也,古人固已有之。盖唐儒疑而未言,宋儒言而未决,至南宋之末,赵氏始决言其伪。自是以後,言者益多。但世之学者咸笃志於举业,不深考耳。今略载其一二於左。
  △韩愈疑《伪书》
  韩子《进平淮西碑表》云:“其载於《书》,则《尧舜》二典,夏之《禹贡》,殷之《盘庚》,周之《五诰》。”《进学解》云:“《周诰》、《殷盘》,诘曲聱牙。”
  按:於夏不称《禹谟》而称《禹贡》,於股、周不称《汤诰》、《武成》而反称《盘庚》、《五诰》,则是其文浅陋平弱,韩子固已疑之,但未形於文耳。
  △朱熹疑《伪书》
  《朱子语录》云:“孔安国解经最乱道,看来只是孔丛子等做出来。因说《书》云:‘某尝疑孔安国书是假书。’”
  又云:“《孔书》是东晋方出,前此诸儒皆不曾见,可疑之甚。”
  按:朱子此语,则是明以二十五篇为伪撰矣。惜其但与门人言之,未尝自为《书传》,尽废其伪而独存其真也。
  △吴或疑《伪书》
  吴氏曰:“伏生传於既耄之时,而安国为隶古定,特定其所可知者,而一篇之中,一简之内,其不可知者盖不无矣。乃欲以是尽求作书之本意与夫本末先後之义,其亦可谓难矣。而安国所增多之书,今篇目具在,皆文从字顺,非若伏生之书,诘曲聱牙,至有不可读者。夫四代之书,作者不一,乃至二人之手而遂定为二体乎?其亦难言矣!”
  又论《泰誓》云:“汤、武皆以兵受命。然汤之辞裕,武王之辞迫;汤之数桀也恭,武王之数纣也傲;学者不能无憾。疑其书之晚出,或非尽当时之本文也。”
  △蔡沈疑《伪书》
  九峰蔡氏曰:“按汉儒以伏生之书为‘今文’而谓安国之书为‘古文’,以今考之,则《今文》多艰涩,而《古文》反平易。或者以为《今文》自伏生女子口授晁错时失之,则先秦古书所引之文皆已如此,恐其未必然也。或者以为记录之实语难工而润色之雅词易好,故训诰誓命有难易之不同,此为近之。然伏生倍文暗诵乃偏得其所难,而安国考定於科斗古书错乱摩灭之馀反专得其所易,则又有不可晓者。”
  又跋《牧誓篇》後云:“此篇严肃而温厚,与《汤誓》相表里,真圣人之言也。《泰誓》、《武成》,一篇之中,似非尽出於一人之口。岂独此为全书乎?”
  按:吴、蔡两先生所辨明矣:既以文体不同别之,复以义理有乖驳之,後学复何疑焉!惟口授之说原无其事,说已详前卷《真伪源流通考》中。
  △赵汝谈疑《伪书》
  陈直斋《书录解题》云:“《南塘书说》三卷,赵汝谈撰。疑古文非真者五条。朱文公尝疑之,而未若此之决也。”
  按:吴、蔡於此皆不能以无疑,然终未敢决言其伪。岂非久假难归,极重难返,虽贤者亦不免游移其间乎?乃赵氏独直斥为伪撰,非有大过人之识安能如是!惜余未得见其书也。
  近世以来,斥其伪者尤多。若梅、顾、朱、李诸先生咸有论著。惜余学浅居僻,未见梅、朱二君之书,仅於李巨来《古文尚书考》中见其一斑也。今载顾、李两家之说於左:
  △顾炎武疑《伪书》
  顾宁人论《泰誓》云:“商之德泽深矣,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武王伐纣,乃曰‘独夫受,洪惟作威,乃汝世雠’,曰‘肆予小子,诞以尔众士,殄歼乃雠’,何至於此?纣之不善,亦止其身,乃至并其先世而雠之,岂非《泰誓》之文出於魏、晋间人之伪撰者邪?吴氏、蔡氏盖已见及乎此,特以注家之体,未敢直言其伪耳。”
  △李绂疑《伪书》
  李巨来《古文尚书考》云:“《古文尚书》,凡《今文》所无者,如出一手,盖汉、魏人赝作。朱子亦尝疑之,而卒尊之而不敢废者,以‘人心,道心’数语为帝王传授心法,而宋以来理学诸儒所宗仰之者也。余友万编修云:‘即此数言,可证其赝。危微二语出於《荀子》,而《荀子》又得之於《道经》,非《尚书》语也。梅尝言之矣。’余覆考之,盖《荀子解蔽篇》言‘舜之治天下也,不以事诏而万物成。处一之危,其荣满侧。养一之微,荣矣而未知。’故《道经》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几,惟明君子而後能知之。荀子之论危微者如此,而引《道经》以为证,则《尚书》必无‘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之语。何也?荀子为李斯之师;其所著书在《诗》、《书》未燔之前。荀子凡引《诗》、《书》,并称‘《诗云》’、‘《书》云’,而此独称‘《道经》曰’,则秦火之前荀子所见之《尚书》无危微语也。杨亻京勉强迁就,注云:‘今《虞书》有此语,而云《道经》者,盖有道之经。’不知汉以前从未尝称《易》、《诗》、《书》、《春秋》为经,《论语》、《孟子》所引亦无经字。且孔、孟为儒家而黄、老为道家,自战国至汉无异辞。道家之书则曰经,如《老子道德经》、《庄子南华经》、《列子冲虚经》、《关尹子文始经》,皆是。《道经》之非《尚书》也明矣。《经解》出於《戴记》,未必为孔子之言,然通篇无经字,其经目则汉儒所署耳。《孝经》亦汉人钞撮圣贤绪言为之,不然,不应汉以前无一人语及之也。至汉武帝,始设五经博士。盖汉初尚黄、老,儒者慕焉,因亦效道家者流,各尊其所治之书为经,自称曰经师。此如庞蕴《语录》,惟僧人称之,而宋儒弟子之无识者亦录其师之言,名以语录焉耳。其在秦以前,未闻称《易》、《诗》、《书》、《春秋》为经也。知危微之语出於《道经》而非出於《尚书》,然後知《古文尚书》之赝较然明白。或谓孔壁之书,司马迁亦从安国问故,故班固谓‘迁书载《尧典》、《禹贡》、《洪范》、《微子》、《金》诸篇多《古文》说’,班固,汉人,其言不可据乎?曰:班说是也。然司马迁所引者、安国所得於壁中之《真古文尚书》,非今所有之《古文尚书》也。秀水朱氏彝尊尝考之矣。《史记》中,《五帝本纪》引《二典》,《夏本纪》引《禹贡》、《皋陶谟》、《益稷》、《甘誓》、《殷本纪》引《汤誓》、《高宗肜日》、《西伯戡黎》、《周本纪》引《牧誓》、《甫刑》,《鲁世家》引《金》、《无逸》、《费誓》,《燕世家》引《君》,《宋世家》引《微子》、《洪范》,皆《今文尚书》所有,不足为据。其所引为《古文》所有而《今文》所无者,惟《殷本纪》所引《汤诰》,《周本纪》所引《泰誓》二篇而已;然其辞皆与今所传《古文尚书》绝不相类。盖安国所得壁中《古文》信有其书,而特非今世所行之《古文尚书》也。司马迁亲问故於安国,而所引之辞绝不类,则今之《古文尚书》复何所恃以取信於天下也哉?然则《尚书》之所谓可信者,皆其可疑者也。”
  按:百馀年以来,读书有卓识者无过於顾宁人先生,所推为博学者无过於李巨来先生,而皆以《孔氏经传》为伪则此二十五篇之非安国《古文》明矣。惟巨来称“安国所得壁中《古文》信有其书,而特非今世所行之《古文尚书》”者,考之尚有未详。盖安国壁中之《古文》即今三十三篇之书,与《今文》篇数同而文字互异,前卷固已详言之矣。司马氏所引,班氏所称,皆此也。此外十六篇,则所谓《尚书逸篇》者是也。但《今文》亡於永嘉,而人遂误以三十三篇为《今文》耳;非别有《古文》而今亡之也。故今补而正之。
  ○李巨来《书“古文尚书冤词”後》补说
  毛西河有《古文尚书冤词》,以二十五篇为非伪(此书未见)。巨来作此辨之,深足以纠世人之惑。今摘录之於此。然其中亦尚有未尽未周者,故复补其未备,附录於後。
  △《晋书》无古文授受事
  “余少时读《尚书正义》,考《古文》授受引《晋书》云:‘晋太保郑冲授扶风苏愉,愉授天水梁柳,柳授城阳臧曹,曹授汝南梅赜。’考之《晋书》,绝无其语,不知《正义》何所据也。按《晋书》郑冲本传,止云‘高贵乡公讲《尚书》,冲执经亲授’而已,并未有《古文》之说。又称冲与孙邕、曹羲、荀ダ、何晏共集《论语》诸家训注之书,名曰《论语集解》,奏之魏朝,未闻有经学授之何人。又冲仕魏至司空司徒,常道乡公即位,拜太保,位三司上,封寿光侯,而阿附司马昭;比炎篡位,冲实奉禅策,拜太传,进爵为公,视孔光、张禹之罪又有甚焉。此辈经术又安用哉!况苏愉、臧曹、梅赜,《晋书》并无其人;惟梁柳附见《皇甫谧传》,亦止言其作郡,并无得《古文尚书》之事。毛西河氏作《古文尚书冤词》,亦据《正义》引《晋书皇甫谧传》,云:‘谧从姑子外弟梁柳得《古文尚书》,故作《帝王世纪》,中多载其语’,则《谧传》并无之。毛氏乃引晁公武《十八家晋书》为辞。按《唐书艺文志》,唐初,《晋书》虽有七家,御制书出,余必称名。《正义》所引未称某人《晋书》,必《御制晋书》矣。且《御制晋书》成於贞观,而《唐书儒学传》谓《尚书正义》,永徽中,於志宁等校正,始布天下,则《正义》自当引《御制晋书》,不当他引也。毛氏为《古文尚书》称冤,大声疾呼,著书立说,而所引疏阔,与孔氏《正义》无异,安足以传信後世而箝天下之口也哉!”
  按:毛氏以《十八家晋书》为解,不过强词夺理而已。假使他《晋书》果有之,贞观《晋书》必无删之之理。圣经显晦,天下之大事也,数百年亡轶之书一旦忽出,岂容略而不言!修《晋书》者与孔氏之书无仇也,何为处处皆削其文?况当时方崇奉此书以为真,乃无故削其文,尤不近於情理。然则是他《晋书》原无此语,故贞观《晋书》亦不能凿空而增此文也。此盖传《伪书》者假设此言以欺当世,孔氏道听涂说而未及覆核耳;不必曲为之说也。毛氏乃欲以想当然之说定古书之真伪谬矣!巨来此辨深足以正世人之惑,故今补而论之。
  △《伪书》与皇甫谧之关系
  “考晋时著书之富无若皇甫谧者;尝因《正义》所引牵连梁柳,即疑《古文》为谧所作。後得梅《尚书考异》观之,所见多相合者。其序文则直指《古文尚书》为谧作以授梁柳。其别有所据耶?抑亦因《谧传》及梁柳而臆揣之耶?‘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古文》之作自谧,可信十之六七矣。”
  按:巨来以二十五篇为伪,是也。惟从梅氏以为皇甫谧作,尚恐未然。谧所著书虽多荒谬,然或采摘太杂,及附会以己意,则有之矣,若公然撰伪经以欺世,则谧尚未至是。且谧所著《帝王世纪》,汤之後有外丙、仲壬两代,与《孟子》、《史记》合,而《伪传》释《伊训篇》云:“汤崩,逾月太甲即位。”与谧说正相反,其非谧所著明甚。梅氏但因《伪书》、《伪传》多采《世纪》之文,遂猜度之以为谧作,误矣。故今正之。
  △古书可赝造
  “吾友方灵皋谓汉以来文章具在,孰能赝为之者。不知後人特未尝摹经而自作文字,故不相似耳。刘原父尝补作《礼经》三义,杂之《戴记》,有过之无不及;况搜集群书,征引《尚书》原文,特以己意联属其间,因稍加补缀,何不似之有!黎邱鬼虽父不能辨其子;优孟为叔敖衣冠,楚王不得不爱也。”
  按:谓摹经所以似经,固也,然特其貌似,貌之一二分似耳,究之不脱当时风气。试取其书读之,文势则多杂排偶,句法则率经煅炼,名言浅语间出错陈,与三十三篇毫不相类,一望而知为晋以後人之笔。以之欺世俗之人,则有馀;以之入知文者之目,则固不能掩也。犹之乎苏子瞻市猪於金华,中道而逸,买猪代之,而客犹赞其美,使其遇陆鸿渐,必不至以江水为潭水也。
  △辨《晋书荀崧传》“古文尚书孔氏”语
  又按:自汉下逮魏、晋,言《古文尚书》者众口如一,无可以假借者。故毛、方两家虽极力崇奉《伪书》,而皆毫无证据,其失不待言矣。惟唐贞观中所纂《晋书》内二语,颇足惑世;然其误亦显然易见。毛、方虽皆未之及,然世人读书粗心浮气者多,恐数百年後复有以此献疑者,故附辨之如左:
  《晋书荀崧传》中记简省博士事,内云:“《尚书》郑氏,《古文尚书》孔氏。”似当晋时已有此《伪书》者。然按《传》中所载,《春秋左传》二家,《易》、《诗》、《周官》、《礼记》、《论语》、《孝经》各一家,加以《尚书》二家,当为博士十人,何以但云九人?前後不符,其为误衍孔氏一家无疑。且考《职官志》,称晋承魏制,置博士十九人,江左减为九人。魏既未尝以《孔传》列学官矣,晋安得而有之?而《隋书》亦称齐建武中,《孔传》始列国学。合观诸书,孔氏之文之为误衍,不待问者。盖今之《晋书》乃唐人采七家《晋书》而纂录之者:郑氏本传《古文尚书》,是以《旧晋书》有《古文尚书》之文;而当唐初,人皆指《伪孔氏经传》为《古文》,纂《晋书》者因误以所称《古文尚书》者为孔氏《伪书》,遂於郑氏之外别出孔氏之文,以致其数不相合耳。且《尚书》非《古文》则《今文》,非《今文》则《古文》,今乃云“《尚书》郑氏,《古文尚书》孔氏”,然则郑氏者今文邪?古文邪?盖隋、唐间学者专尚词赋,不甚通於经术,而唐初承大乱之後,廷臣之有学问者少,故不敢定马、郑之为古文今文,──谓为今文,则永嘉之乱今文已亡;谓为古文,则又别有五十八篇伪孔氏之经传与郑互异,──故不得已而为是两可骑墙之语耳。大抵古来自修之史多佳,词臣共修者多不佳。自修者,必有其所见,其平日亦必详考之,否则恐有舛误,贻讥後世,故佳者多,《史记》、《两汉》、《南北史》等书是也。词臣共修之书,则多以官使之,未必皆有学术,其平日亦未尝留心於此,而又不专其事,即有抵牾,莫任咎,故佳者少。是以伏生之书本属壁中所藏,而《隋书》称“伏生口授二十八篇”;杜林本传孔氏《古文尚书》,而《隋书》称“杂以《今文》,非孔旧本”;皆习於世俗流传之语,而未尝取《史汉》诸书核正其是非耳。盖凡古来词臣共修之书多不可据如此,刘知几《史通》言之详矣。《隋书》、《晋书》皆唐初人所纂,复何怪乎《荀崧传》中之误衍此文也!
  ○《尧典》分出《舜典》考辨
  今世所传《尚书》,首有《尧典》、《舜典》两篇;《尧典》自“曰若稽古”起,至“帝曰钦哉”止;《舜典》自“曰若稽古”起至“陟方乃死”止。习举业者幼而读之,以为《古文尚书》果如是矣。不知此乃唐孔颖达所改之本,自隋以前,《尚书》原文本系一篇,而无“曰若稽古帝舜”以下二十八字。但学者皆为举业计,不考之古,非惟不知孰为《古文》,孰为《今文》,甚至并不知有《古文》、《今文》之名者,况能知《舜典》之为後人所分乎!余於《唐虞考信录》固已辨之。今因详考《古文尚书》真伪,复缕陈其本末是非如左:
  △伏生《尧典》
  一,伏生所传《今文尚书》,通为《尧典》,并不别分《舜典》:──《今文尚书》凡二十八篇(篇目详见《古文尚书源流真伪考》中),首为《尧典》,自“曰若稽古帝尧”起,至“帝曰钦哉”,即继以“慎徽五典”云云,至“陟方乃死”止,不惟不分两篇,亦无“曰若稽古帝舜”以下二十八字。则是战国西汉以来通为《尧典》矣。
  △孔氏《舜典篇》
  一,孔安国所传《古文尚书》,亦通为《尧典》;别有《舜典篇》,而非自《尧典》分出者:──《古文尚书》於二十八篇外,得多十六篇(篇目已见《古文真伪考》中)内有《舜典》一篇。而《尧典篇》“帝曰钦哉”之下,仍继以“慎徽五典”云云,至“陟方乃死”止。其十六篇学者罕所诵习,马融所谓“《逸》十六篇绝无师说”者也。其後郑康成注《尚书》,分《盘庚》为三篇,分《顾命》後章为《康王之诰》,而《尧典》未尝分。则是东汉、魏、晋以来,亦通为《尧典》矣。
  △分《尧典》为《舜典》之说
  一,东晋以後,《伪古文尚书》出,於二十八篇外多《大禹谟》等二十五篇(篇目已见《古文真伪考》中)分出《益稷》、《盘庚》、《康王之诰》四篇,而无《舜典》。或云《舜典》缺也;或云“慎徽五典”以下当为《舜典》。自是始有分《尧典》为《舜典》之说。然尚未有“曰若稽古帝舜”以下二十八字也。
  △十二字及十六字之出现
  一,据《正义》称齐建武中,姚方兴於大航头得《孔氏古文尚书》,有“曰若稽古帝舜,曰重华协於帝”十二字,在“慎徽五典”之前。方兴寻以他罪诛死,以故其书不行於世。或云“协於帝”下复有“哲文明,温恭允塞;玄德升闻,乃命以位”十六字。《正义》两载其说,不能详也。
  △二十八字之定为《舜典》之首
  一,惰开皇时购求遗书,有人称得方兴之二十八字者,因而渐行於世。及唐初,孔颇达作《尚书正义》,遂定以为《舜典》之首,冠於“慎微五典”之前。由是《尧典》一篇分以为二。唐、宋学者不究其始,靡然从之。然以经文考之,乖谬累累,显然可见。故历辨之如左:
  △割去《尧典》下文之不通
  “师锡帝曰:‘有鳏在下,曰虞舜。’帝曰:‘俞予闻如何?’岳曰:‘瞽子。父顽,母へ,象傲。克谐以孝;,不格奸。’帝曰:‘我其试哉!女於时,观厥刑於二女。’降二女於妫,嫔於虞。帝曰:‘钦哉!’”
  按:尧、舜之事既分二典,则尧之事皆当载之於《尧典》中、况自“师锡帝”以後,至“受终於文祖”,皆记尧举舜之事,事相承,文相贯也。若至“帝曰钦哉”而止,非惟其事未毕,而其文亦未完。何得遽割其下文而属之《舜典》,致文有首而无尾,而尧亦有始而无终。天下宁有如是不通之史官乎!然则“慎徽五典”以後仍当为《尧典》,不得为《舜典》,明矣。
  △尧让位时称帝
  “帝曰:‘格,汝舜!询事考言,乃言底可绩三载。汝陟帝位。’舜让於德,弗嗣。”
  按:《尧典》首有“曰若稽古帝尧”,故其後皆以“帝”称尧,而不斥言“尧”。今《舜典》首亦有“曰若稽古帝舜”,则其後文亦当以“帝”称舜,而不斥言“舜”。今反称尧为帝而称舜以名,经传中有如是之文理邪?《春秋》於诸侯之事皆书某国,书其君为某侯,独於鲁则书曰“我”,於鲁君则书曰“公”。何者?《春秋》,鲁史也。若晋之《乘》,楚之《杌》,则必书晋、楚为我,晋、楚之君为公为王,而书鲁为鲁,鲁君为鲁侯,明矣。岂有《舜典》中而以“帝”称尧,而以“舜”称舜者哉!然则此为《尧典》中语而非《舜典》之文,明矣。
  △《尧》殂落时称帝
  “二十有八截,帝乃殂落。百姓如丧考妣;三载,四海遏密八音。月正元日,舜格於文祖。”
  按:尧至是始殂落,则以前之事皆当属之《尧典》。且既名为《舜典》,篇首又有“曰若稽古帝舜”之文,所谓“帝乃殂落”者,尧乎?舜乎?史册如此,将何以传信於後世乎!此乃君臣大义所关,非小小者可比,不知向来诸儒何以相沿而不觉也?
  前章称舜以名,犹曰尧尚在也,今则尧已崩矣,何以犹称舜而不称为帝?然则此篇之为《尧典》而非《舜典》,明矣。
  △舜命九官时之称谓
  “舜曰:‘咨,四岳!有能奋庸熙帝之载,使宅百揆,亮采惠畴?’佥曰:‘伯禹作司空。’帝曰:‘俞,咨禹!汝平水土,惟时懋哉!’”
  按:此後舜命九官之文皆称舜为帝。何者?尧已殂落,称帝无所嫌也。然命官之首仍称舜以冠之者,何居?盖此篇,尧《典》也,故於舜必别白言之,然後其文始明。故此文之先冠以“舜曰”,犹《尧典》首之先冠以“曰若稽古帝尧”也。有“曰若”语,则後文之称帝皆尧矣;有“舜曰”之文,则後文之称帝皆舜矣。古人之文谨严如此,而後人犹乱之,可伤也夫!
  前章称舜,犹曰尧崩初也,此则尧崩久矣,何以仍冠以舜?然则此篇之为《尧典》而非《舜典》明矣。
  △《尧典》篇终又称舜名
  “舜生三十征庸;三十在位;五十载陟方乃死。”
  按:前章命官之文既称舜为帝矣,此何以又别白而称为舜?尧之殂落称为帝,何以舜之陟独称为舜也?且尧殂落之後,备言百姓四海哀慕之诚,舜之功德不亚於尧,何以绝无一言及之,而但追述其征庸在位之年,意何居焉。盖此篇,《尧典》也,舜即位後固当以帝称之,若叙舜之始终,则必别白以舜称之,始与文体相称。且尧功德之隆惟在举舜,故於篇终备记舜征庸在位之年,以著舜之终始,而後尧之功始全。若百姓四海之哀慕舜,固当於《舜典》中言之,不必载於《尧典》也。然则此篇之为《尧典》而非《舜典》,明矣。
  △《孟子》引《尧典》文
  然此两篇之当为一篇,不待细考经文而後知也,《孟子》固言之矣。《万章篇》云:“《尧典》曰:‘二十有八截,放勋乃殂落。百姓如丧考妣;三载,四海遏密八音。’”今此文乃在《舜典》中。然则自战国以前,孔门所传之《尚书》固通为《尧典》一篇,不分《舜典》矣。
  △梁武帝辨二十八字
  即二十八字之伪,亦不必细考经文而後知也,梁武帝固已斥之矣。武帝云:“伏生误合五篇,皆文相承接。《舜典》首有‘曰若稽古’,伏生虽昏耄,何容合之!”然则“曰若稽古帝舜”以下二十八字必非《舜典》之文,明矣。
  △隋、唐时人妄信《伪书》之故
  曰:然则何以至隋、唐而分为两篇,而增此二十八字也?曰:魏、晋以後,南北分王,国尚战争,士竞诗赋,罕有以经学为事者,以故伪者得以乱真。至隋,天下归於一,始欲振兴文教,於是牛宏奏请购求天下遗逸之书。然经学之荒已久,朝廷诸臣无复有学识能辨真伪者。是以刘炫伪造古书《连山易》、《鲁史记》等百有馀卷,朝廷莫敢以为伪也,遂信之而赏之;其後为人所讼,始知其伪,然後免死除名而黜其书。而《伪古文孝经》亦开皇十四年王邵等所传播,当时亦皆以为真也;逮唐,始有觉其伪者(事并见前卷《尚书真伪考》中)。是知隋世士大夫妄信伪书,乃其常事。况此文仅二十八字,尤不足为异矣。颖达原无学术,故妄取而载之。而唐时最重诗赋进士之科,轻视明经,应明经举者,不过遵功令取科第而已,谁复知考其本末者。至宋,沿习日久,益视以为固然,虽大儒亦不复异议,遂使圣人之经为後人所杂乱。良可惜也!良可叹也!
  ○读《伪古文尚书》黏签标记(大名崔迈德皋随笔)
  余弟迈著有《古文尚书考》及《讷庵笔谈》。其驳《孔氏经传》之伪,较顾、李两先生之说尤详。但《笔谈》已摘载於《考信录》中,而《尚书考》中所征之书,所持之论,则余《源流真伪通考》中已悉备之,不必复述。此外复有於《伪尚书》各篇中签出字句所本,及剿袭而失其意,与措语之不当者;虽若细碎,然皆足资考证。不忍尽弃,因复附录於此。
  △辨《伪古文虞书》
  ○《大禹谟》
  “舍己从人”,语自《孟子》来。
  “帝德广运”,语本《吕览》。
  《左传》文七年,缺引《夏书》曰:“戒之用休,董之用威,劝之以九歌,勿使坏!”
  僖二十四年传文引《夏书》曰:“地平天成。”
  庄八年,庄公引《夏书》曰:“皋陶迈种德,德乃降。”
  襄二十一年,臧武仲引《夏书》曰:“念兹在兹,释兹在兹,名言兹在兹,允出兹在兹。”哀六年,孔子引《夏书》曰:“允出兹在兹。”襄二十三年,孔子引《夏书》曰:“念兹在兹。”
  襄二十六年,声子引《夏书》曰:“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
  “帝曰来禹”章:──《论语》载尧命舜之语,而此乃抄袭之,却又分作三处,用他语增饰之,谓人尽可欺也。《论语》此数句本系韵话,今离而为三,使有韵者无韵。
  “洚水警予”,语本《孟子》。
  《左传》襄五年,引《夏书》曰:“成允成功。”
  《周语》,内史过引《夏书》曰:“众非元后何戴!后非众无与守邦。”
  《左传》哀十八年,引《夏书》曰:“官占惟能蔽志,昆命於元龟。”
  “正月朔旦”一节:──按:《舜典》云:“受终於文祖。”又云:“舜格於文祖。”未有言受命者。命者,生人之事也。神宗既为尧,则禹是时安得受命於尧乎!
  “帝初於历山”以下,语本《孟子》,而故改易之。
  △辨《伪古文夏书》
  ○《五子之歌》
  《周语》,单襄公引《书》曰:“民可近也而不可上也。”
  《晋语》,知伯国引《夏书》曰:“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左传》成十六年,单子引《夏书》曰:“怨岂在明,不见是图。”
  《左传》哀六年,孔子引《夏书》曰:“惟彼陶唐,帅彼天常,有此冀方。今失其行,乱其纪纲,乃灭而亡。”
  《周语》,单穆公引《夏书》曰:“关石和钧,王府则有。”
  △《胤征》
  《左传》襄二十一年,祁奚引《书》曰:“圣有谟勋,明征定保。”
  襄十四年,师旷引《夏书》曰:“遒人以木铎徇於路,官师相规,工执艺事以谏。正月孟春,於是乎有之。”
  “其或不恭,邦有常刑。”本《周礼天官小宰》。
  《左传》昭十七年,大史引《夏书》曰:“辰不集於房,瞽奏鼓,啬夫驰,庶人走。”
  昭二十三年,吴公子光曰:“吾闻之曰,‘作事,威克其爱,虽小必济。’”
  昭十四年,叔向引“《夏书》曰:‘昏墨贼杀。’皋陶之刑也。”
  △辨《伪古文商书》
  ○《仲虺之诰》
  “惟有惭德”,语本《左传》季札语。
  《左传》昭二十八年,晋叔游云:“《郑书》有之,‘恶直丑正,实蕃有徒。’”
  晋人尚排偶,故二十五篇中多偶语,如“苗之有莠”及“不迩声色”,“德懋懋官”等语皆是。三十三篇中亦间有偶语,要有多少自然气象,即比体亦不若“苗之有莠”语气稚弱也。
  “葛伯仇饷”一节,语本《孟子》,而增减改易之。
  《左传》襄十四年,中行献子引“仲虺有言曰:‘亡者侮之,乱者取之:推亡固存,国之道也。’”宣十二年,士会引“仲虺有言曰:‘取乱侮亡。’”襄三十年,子皮引仲虺之志,亦四句;“亡者”句在下;“道”作“利”。
  ○《汤诰》
  《周语》,单襄公引“先王之令有之曰:‘天道赏善而罚淫。故凡我造邦,无从非彝,无即忄舀淫,各守尔典,以承天休。’”未尝言《书》也。此分作二处用。
  《论语》载《汤诰》一节,此则离合增减而用之。“简在帝心”,承上“帝臣不蔽”而云:“有罪不敢赦”,言人之有罪,汤不敢赦也,此作“罪当朕躬,弗敢自赦”,失其义矣。《周语》,内史过引《汤誓》曰“余一人有罪,无以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
  ○《伊训》
  “百官总己以听冢宰”,语本《论语》。
  “造攻自鸣条,朕哉自亳”,语本《孟子》“天诛造攻自牧宫,朕载自毫。”
  “立爱惟亲,立敬惟长”,学《礼记》语。
  “尔惟德,罔小”数语,即昭烈“勿以善小而不为”二句语意。此贪作参差对待语,而其实一意。乃曰“罔小”,曰“罔大”,遂令下句不可解。
  ○《太甲上》
  “顾讠是天之明命”,本《大学》。
  “昧爽丕显”,本《左传谗鼎之铭》。
  “坐以待旦”,用《孟子》语。
  “予弗狎於弗顺”,本《孟子》。
  ○《太甲中》
  《左传昭》十年,郑子皮引《书》曰:“欲败度,纵败礼。”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语本《孟子》。
  “我後;後来无罚”,语本《孟子》。《孟子》所言,本一语而两地异耳;此遂作两处,而不知《孟子》所引上段固同也。
  ○《太甲下》
  “惟天无亲,克敬惟亲”,语自《左传》来。
  “若升高,必自下;若陟遐,必自迩”,语学《中庸》。
  《礼记文王世子》,引语曰:“乐正司业,父师司成;一有元良,万国以贞。”
  ○《咸有一德》
  “天难谌,命靡常”,上句《诗大明篇》语,下句《诗文王篇语》。“《天难谌”,《书君篇》语。
  ○《说命上》
  《楚语》,白公子张谓楚王曰:“昔殷武丁能耸其德,至於神明,以入於河,自河徂亳,於是乎三年默以思道。卿士患之,曰:‘王言,以出命也。若不言,是无所禀令也。’武丁於是作书曰:‘以余正四方,余恐德之不类,兹故不言。’如是而又使以象梦求四方之贤圣。得传说以来,升以为公,而使朝夕规谏,曰:‘若金,用汝作砺。若津水,用汝作舟。若大旱,用汝作霖雨。启乃心,沃朕心。若药不暝眩,厥疾不瘳。若跣不视地,厥足用伤。’”禀令?皆自上而下之词。《国语》言“若不言,是无所禀令也”,言不出命令也。此改作“臣下罔攸禀令”,便不通矣。“若药不暝眩”二句,又见《孟子》。
  《无逸》言“其惟不言,言乃雍”,犹言不言则已,言必和也;此截去下句而止用“其惟不言”,不知其不成文理也。《礼檀弓》,子张引《书》云:“高宗三年不言,言乃谨。”《论语》、《礼记丧服篇》皆云“高宗ウ,三年不言”,而此则变其语。
  《左传》昭六年,叔向引《书》曰:“圣作则。”
  “俾以形旁求於天下”,语亦本白公。
  ○《说命中》
  《左传》襄十一年,魏绛引“《书》曰:‘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杜注》止上一句为《逸书》。
  定元年,士伯曰:“启宠纳侮,其此之谓矣。”
  ○《说命下》
  “入宅於河,自河徂亳”,语本《国语》白公。
  “尔交修予,罔予弃”,语本《国语》白公。
  《学记》引《兑命》曰:“敬孙务时敏,厥修乃来。”又引《兑命》曰:“学,学半。”
  《礼记文王世子》引《兑命》曰:“念终始,典於学。”《学记》引《兑命》,同。
  △辨《伪古文周书》
  ○《泰誓上》
  晋人诗文发端,多从远处说起。如此篇“惟天地,万物父母”等语,及《仲虺之诰》“惟天生民有欲,无主乃乱”,《汤诰》“惟皇上帝,降衷於下民,若有恒性”之类,皆迂远,正是晋人气习。试读《甘誓》、《汤誓》、《牧誓》,有此等语否?
  数纣之罪,皆以後世之事想像汇集而成。无论纣之罪不若是之甚,而武王亦必不肯作此毫无含蓄之语。至“以残害於尔万姓”句,尤疏谬。凡誓者,皆誓己之众也:首呼“友邦冢君,御事庶士”而誓之,则所谓“尔万姓”者何人也耶?
  族人者,秦之法,三代未有也。“罪人以族”之语,谬矣。
  “弗事上帝神只,遗厥先宗庙弗祀”,语本《牧誓》“昏弃厥肆祀弗答”。“牺牲粢盛,既於凶盗”,语本《微子》“今殷民乃攘窃神只之牺牲,用以容,将食无灾”。
  “天佑下民”至“越蹶志”,语本《孟子》而有改易。
  “同德度义”,语本《左传》昭二十四年苌弘语。
  “贯盈”二字,本《左传》“使疾其民,以盈其贯”语。此後世四六剪缀字句之学也。
  “类於上帝,宜於冢土”,本《王制》“天子出征,类乎上帝;宜乎社”之语。
  《郑语》引《太誓》曰;“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周语》亦引之。《左传》襄三十一年,穆叔引《太誓》二句,同。昭元年,子羽亦引之。
  ○《泰誓中》
  “播弃黎老”,学《国语》子晋语。
  “谓己有天命”,本《西伯戡黎》“我生不有命在天”。
  “厥鉴惟不远”二句,本《诗》“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
  《周语》引《太誓》曰:“朕梦协於朕卜,袭於休祥,戎商必克。”
  《左传》昭二十四年,苌弘曰:“同德度义。《太誓》曰:‘纣有亿兆夷人,亦有离德。手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成二年传文,引“《太誓》所谓‘南兆民离,周十人同’者,众也。”
  “予有乱臣”句,又本《论语》。
  “虽有周亲”二句,本《论语》。
  “天视”二句,本《孟子》。
  “百姓有过”二句,本《孟子》。
  “我武惟扬”五句,本《孟子》。
  “罔或无畏”数句,本《孟子》而改易之。“王曰:‘无畏!宁尔也,非敌百姓也。’若崩厥角稽首。”此武王伐商告谕商民主语,言汝无畏惧,乃来安集汝,非与汝为敌也。而百姓由是咸悦欢呼,稽颡雷动,故曰“若崩厥角稽首”。此改“无畏”曰“罔或无畏”,“非敌”曰“宁执非敌”,语既晦涩难解,又以为誓师之语,全失武王伐罪吊民之意。而“百姓”字又与“非敌”截断;“若崩厥角”又以为武王口中语。“百姓尽懔懔,若崩厥角”,语更不可解。《注》以为商民畏纣之虐,懔懔若崩其头角,此与上下何所干涉?《孟子》所记本明白正大,作书者必欲掩其抄取之迹,改易不通,真令人欲笑欲骂。
  “乃一德一心,立定厥功,惟克永世”,语意本《汉书》引《泰誓》。(汉书引《泰誓》云:“立功立事,惟以永年。”)
  ○《泰誓下》
  “剖贤人之心”,语自《史记》来。
  “恭行天罚”,语自《牧誓》来。
  “独夫纣”,本《孟子》“闻诛一夫纣矣”。
  “犬马,寇雠”,孟子为齐宣王言之也;後世犹以为讥。《泰誓》乃曰:“独夫受,洪惟作威,乃汝世雠。”无论文王怙胃西土;不至苦纣之虐,即使苦纣之虐,而武王亦必不忍为此言。奸雄篡窃之辈虽残忍刻薄,而良心未能尽丧,亦不能不惭恧於其际。况武王以圣人处人伦之变,而乃公然告谕其下,与之殄歼乃雠,此乃天下之乱首而病狂丧心者之言也,岂可以污武王哉!
  《左传》哀元年,伍员言“树德莫如滋”。
  “迪果毅”。语本《左传》。
  ○《武成》
  “归马”二句,本《乐记》。《乐记》:“马散之华山之阳而弗复乘;牛散之桃林之野而弗复服。”此去“弗复乘”句,不知服牛乘马非通用也。
  《左传》襄三十一年,北宫文子引《周书》数文王之德,曰:“大国畏其力,小国怀其德。”
  《左传》昭七年,芋尹无宇曰:“昔武王数纣之罪以告诸侯,曰:‘纣为天下逋逃主,萃渊薮。’”
  “肆予东征”数句,本《孟子》而改易之。
  “惟尔有神”,“无作神羞”,语俱自《左传》来。
  “受率其旅若林”,语自《诗经》来。
  “血流漂杵”,语本《孟子》。
  “一戎衣”句,语自《中庸》来。
  “大赉”句,自《论语》来。
  “重民五教,惟食丧祭”,自《论语》“所重民食丧祭”来。
  ○《旅獒》
  “惟克商,遂通道於九夷八蛮”,语本《鲁语仲尼在陈篇》。
  “王乃昭德之致於异姓之邦”四句,语本《鲁语》“先王欲昭其令德之致远也”,及“古者分同姓以珍玉,展亲也;分异姓以远方之职贡,使无忘服也。”
  “人不易物,惟德其物”,语本《左传》。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语意本《论语》。
  以下诸篇并缺。
  ●跋
  右《尚书辨伪》
  跋
  二卷,先生晚年作;而卓识早定,故前著《考信录》绝不称引一语,且力驳之。自宋、元以来,论辨《尚书》者何啻数十家。前明梅氏、国朝阎氏洋洋大篇,先生皆未之见。由今观之,正不啻数百年间人同堂讲晰。先生识力所至,ウ与古合,更有发前人所未发者。
  履和藏先生全书久,昔年在都,质之尚书山阳汪公,公悦之序之。既出都,又闻有宜兴任君泰,悦其书,作诗叹赏,以为“大谨乃如狂,至允反不平”,令人一读一起舞。嗟乎,是何可多得!而履和既不能长侍汪公,执弟子之仪,又不获一见任君,悉其生平何如,为可惜也。
  《伪书》二十五篇,人人童而习之,昔贤辨论尚未必首肯,何况晚出之作,众难群疑,固然不足怪。伏思我朝《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一书,皆奉高宗纯皇帝钦定,刊布海内,《古文》二十五篇之伪,朝廷早有定论,非草茅下士一人一家之私言也,故今刻《辨伪》一书,恭录《提要》中论《尚书》三则,别为一册,以冠篇首,俾阅《辨伪》者先敬观此三则,庶胸中目下如离照当中,群阴开霁,从此纵览诸家,大有破竹之乐矣。
  ──道光四年九月二十三日,履和谨跋
  
  ┌──────┐
  │五服异同汇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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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引
  此书创於乾隆辛丑,至戊申而书成。嘉庆辛酉,在罗源稍有暇日,复自检阅订正,录而藏之。然久敢以示人者,唐之改制详载於《开元礼》,明之改制详载於《孝兹录》,而二书余皆未之见,但据《唐书》、《明史》所述而已;拟俟异日见此两书之後重加订录,未敢遂以为定本也。
  顾余数向人访此二书,咸云未见。北还日,过苏州,至各书肆寻访,俱莫知《孝兹录》为何书。虽知有《开元礼》,而肆中亦无鬻者;皆言欲得此书须缓以时日,当於人家有故书者徐购求之。余既不能久居以待之,又未知果能得否,由是命棹北旋。
  近数年来,渐老且病,未知将来能偿此顾与否。不忍遂付流水,乃弁数语於首,志其颠末。世有博学之士曾见此两书者为之重加酌定,是余之志也夫!
  嘉庆丁卯,崔述自识。
  ●卷一
  ○至亲之服
  为父,女子子在室为父,子嫁反在父之室为父:(女在室与嫁而反在室者为母昆弟,皆当与男子同。然不言者,此章已发凡举例,故後皆从省。)《礼经丧服篇》并斩衰三年。唐中书令萧嵩等修《开元礼》,宋朱子纂《家礼》(无女子子在室嫁反之文;惟《本宗图注注》云:“姑姊妹女子子在室并与男子同;嫁反者亦同。”)明翰林学士宋濂等著《孝慈录》并因之。
  【孟子】“三年之丧,齐疏之服,饣干粥之食。”与此经似小异。
  父卒为母:《经》,齐衰三年。《开元礼》、《家礼》(《图注》别出“为嫡母”)并因之。明改斩衰三年。
  父在为母:《经》,齐衰杖期。《开元礼》改齐衰三年。《家礼》因之。明复改斩衰三年。
  【唐书礼乐志】“上元元年,武后请父在服母三年。开元五年,右补阙庐履冰言‘礼,父在为母期;而服三年。非也。请如旧章。’乃诏并议舅及嫂叔服,久而不能决。二十年,中书令萧嵩等改修五礼,於是父在为母齐衰三年。”
  【明史礼志】“洪武中,贵妃孙氏薨,敕礼官定服制。礼部尚书牛谅等奏曰:‘《仪礼》,父在为母服期年;若庶母则无服。’(按:父在为母之服,唐已改为三年;庶母之服,《经》与唐、宋皆缌;而此云然,未详)太祖曰:‘父母之恩,一也;而低昂若是,不情甚矣!’乃敕翰林院学士宋濂等考定丧礼,立为定制,子为父母,庶子为其母皆斩衰三年。嫡子,众子为庶母皆齐衰杖期。”
  △父母恩同义异
  按:《经》为父斩衰三年而为母则齐衰三年,非薄母也,乃尊父也。古者家无二尊,服无二斩。斩也者,明所从也;古未有为妇人斩衰者也。父母之於子也恩虽同而义异,故子之服之也三年虽同而齐斩异。惟其同也,故曰“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曰“父母在,不远游”,曰“事父母几谏”──皆主乎恩而言之也。惟其异也,故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而不曰“母在观其志”,且曰“夫死从子”矣──此主乎义而言之也。《孝经》曰:“资於事父以事母而爱同。资於事父以事君而敬同。故母取其爱而君取其敬;兼之者父也。”由是言之,三年之同,自恩生也;齐斩之异;由义别也。孟子曰:“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人姓父之姓而不姓母之姓。由父之父而递推之,百世皆吾祖也;由母之母而递推之,三世之外有不知其谁何者矣。父虽别娶妻,皆当以事母者事之;母若别嫁夫,则不得以事父者事之。何者?一本故也。此所以为父斩衰而为母止於齐衰也。且夫齐衰也者,非谓可以薄於母也。孔子曰:“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闲传》曰:“父母之丧,既殡食粥。”又曰:“父母之丧,居倚庐,寝苫枕块,不税带。”皆统父母言之。而他齐衰之丧则但云“疏食饮水,居垩室,苄翦不纳”矣。然则父母之丧未尝异也,所异者独齐与斩耳。哀之隆杀固不在於斩与不斩也。曰:斩之与齐诚如是矣;父在,降而为期,毋乃薄乎?曰:服虽降而为期,其他一惟人子所自尽,不禁之也。是以谓之“心丧”。古者朝无二尊,家亦无二尊。故入公门则脱齐衰,明有尊也。父既释凶而从吉矣,子安敢以衰侍其侧哉!古者妻之丧,夫主之;子这丧,父主之:其练再祥而再礻覃之月皆以主丧者为断。父既祭而除矣,子将再练再祥而再礻覃乎,是家有二主矣。《春秋传》,昭公十五年,穆后崩,太子寿卒,叔向曰:“王一岁而有三年之丧二焉。”是古亦尝有为妻三年者也。为妻三年则子得服三年之服;为妻期则子亦期而除。此特一家之体则然,岂谓人子於期之外遂可公然食稻衣锦,宴乐无忌也哉!且夫武之为此议,欲讽朝臣使之尊后如尊后如尊帝耳。其意与赵高指鹿,冒顿鸣镝之事正同。故未几而二圣临朝矣,未而改唐为周矣。彼萧嵩者不之悟耳!此五服所最重,古今更变之尤大者,故详记其沿革并推古礼之意如右。说并见後《庶子为父後者为其母条》下。
  庶子为其母:《经》、《开元礼》皆统於母,省。《家礼》别出此文,齐衰三年。明改斩衰三年。
  庶子为父後者为其母:《经》,缌麻三月。《开元礼》、《家礼》因之。明不分为父後与否,凡庶子皆为其母斩衰三年。
  晋升平四年,太宰武陵王所生母丧,表求齐衰三年。诏听依昔乐安王故事,制大功九月。《兴宁》三年,梁王逢所生母丧,亦求三年。诏依太宰故事,同服大功。
  晋太元十七年,太常车允上言:“自顷开国公侯至於卿士,庶子为後,各肆私情,服其庶母,同之於嫡,溺情伤教。宜崇明礼训,以一风俗。”十八年,尚书奏“礼,庶子与尊者为体,不敢服其私亲,此尊祖敬宗之义。宜听允所上,可依乐安王,大功为正。班下内外,以定永制。”诏可。
  明襄庄王厚事嫡母王太妃及生母潘太妃以孝闻。潘卒,殡之东偏。王太妃曰:“汝母有子,社稷是赖,无以我故避正寝!”厚泣曰:“臣不敢以非礼加臣母!”及葬,跣足扶榇五十里。
  △庶子为父後者其母缌之故
  按:庶子既为父後,则与为尊者为一体?不敢服其私亲。父为妾缌,故子亦为之服缌也。然特其服然耳,其他一惟人子之所自尽,不禁之也。师无服也犹可为之心丧三年,况有缌之服乎!然必降之使服缌者,何也?服者,非第所以辨亲疏也,亦所以别尊卑。是以有正服,有加服,有降服,服不皆以情为断也。服者,一家之体,公也;人子之所不敢自专者也;明有尊也。哀者,一人之情,私也;人子之所得以自尽者也;明有亲也。圣人制礼,不以公废私,亦不以私妨公。降之为缌,乃别嫌明微之深意,以坊後世之废公义而重私恩者也。後人不达此意,乃徇情以为服,公私之辨亡矣!是以後唐太妃太后之尊,有明离葬合葬之议,皆倒行而逆施之,由不知公私之辨故也。说并见前《为母条》下。
  为继母:《经》如母。(父在,齐衰杖期;父卒,齐衰三年。)《开元礼》亦如母,改父在父卒并齐衰三年。《家礼》因之。明复改并斩衰三年。
  为慈母:《经》如母。(父在,齐衰杖期;父卒,齐衰三年。)《开元礼》亦如母,改父在父卒并齐衰三年。《家礼》因之。明复改并斩衰三年。
  △慈母必有鞠育之恩
  按:本传云:“慈母者,何也?妾之无子者,妾子之无母者,父命妾曰‘女以为子’,命子曰‘女以为母’。”《小记》云:“为慈母後者,为庶母可也,为祖庶母可也。”然则慈母不必拘於为父之妾;要必其人无子,以己为子而鞠之者,乃可丧之如母。《传》所谓“女以为子”者,正谓其有鞠育之恩而无他子可倚,非但空空一言已也。《传》以其服过重,故以“贵父之命”释之。郑氏乃谓“不命则服庶母慈己之服”,《家礼》亦云“不命则小功”,殊失本传之意。说并见後《为庶母慈己条》下。
  △《曾子问》之慈母别一义
  《曾子问》篇:“古者男子外有傅,内有慈母,君命所使教子也,何服之有!”与此传文慈母不同,有服无服亦异。窃疑古者虽有为慈母服之说,然无明据,儒者疑其过重,故各以己意而为之说,未可决知其孰是也。《注》乃曲为之解,殊属附会。
  为妻:古本三年。《经》,齐衰杖期。《开元礼》、《家礼》、明并因之。
  【春秋传】“昭公十五年夏六月乙丑,王太子寿卒。秋八月戊寅,王穆后崩。晋叔向曰:‘王一岁而有三年之丧二焉。’”
  △古为妻服亦三年
  按:《春秋传》文,则古者为妻亦服三年也。盖至亲莫如父母,次则妻与长子,其丧又皆自主之,非若昆弟之自有其子以主丧也,故服皆以三年。而《经》乃言期者,盖其後之所改。《记》云:“孺悲学士丧礼於孔子,《士丧礼》於是乎书。”则此经乃後儒之所记,非周初之所作矣。或者以妇人之故,不欲以大丧丧之乎?不欲其齐於父母而逾於昆弟乎?此其义亦未尝非也。主丧者既改为期,则十一月而练,十三月而祥,其子自不能服三年。故父在则为母期,统於尊也。然则为妻三年之时,子为母虽父在亦必三年明矣。盖尊尊亲亲,礼之大体,故练祥礻覃皆以主丧者为断:主丧者三年(为长子,及古之为妻),然後其子得以三年;主丧者期(《经》为妻),则其子亦仅期。後世不达此意,轻於改古,遂致主丧者自服期而其子自服三年,练祥礻覃之日莫知所从,尊卑之分淆矣。按古为妻虽服三年,若父母在亦不得服。
  【家礼附录】杨氏云:“《不杖期章》当添‘父母在为妻’一条。”(别本亦有增入之者。)
  △为妻杖不杖之三说
  按:《传记》为妻杖不杖之说三。“大夫之子为妻。”《传》云:“父在则为妻不杖。”《经》言子而《传》无分适庶明文,不知《传》谓庶同邪?抑但子为然,蒙《经》文而省其词邪?《小记》云:“父在,庶子为妻以杖即位可也。”云“庶子为妻可”,则是惟子为妻乃不可也。云“庶子以杖即位可,则是子但以杖即位不可,非杖即不可也。”此说於义为长。不知与本传所传各异邪?抑彼所言者大夫而此所言者士邪?唯《杂记》云:“为妻,父母在,不杖,不稽颈。”不分颡庶,虽母在亦不杖,与他篇文大异。夫舅主妇之丧,故子不敢以杖即位,辟父也;庶妇之丧,舅所不主,母则原不主丧,不知其子何嫌何疑而不杖?故陈氏《杂记注》云:“此谓子妻死而父母俱存者。若父没母存,则子可以杖,但不稽颡耳。此并言之。读者不以词害意可也。”由是言之,《杂记》之言未可为正。是以《朱子家礼》无之。增之,非是。
  为长子:《经》,斩衰三年。《开元礼》、《家礼》并因之。明改齐衰期。
  【本传】“庶子不得为长子三年。”
  △庶子不为长子三年之可疑
  按:古者庶子之丧,其子主之;长子之丧,父主之。父既自主之矣,则十三月而练,二十五月而祥,中月而礻覃,主丧者固不能不三年也。今本传谓“庶子不为长子三年”,然则其练祥礻覃之祭,亦如庶子之父,不自主而令其子主之乎?抑不以三年丧之,亦如妻之十一月而练,十三月而祥,十五月而礻覃乎?为妻之期而除也,其子亦期而除。若为长子亦期而除,不知长子之子当如何服也?《传记》既皆不言,《开元礼》、《家礼》亦未语及,余窃有疑焉。故表而山之,以俟达於礼者决之。按:《经》为长子虽服三年,若父在亦不得服。
  △明改长子服而不改众子妇服之疏
  按:长子与妻分同,故古皆为三年。为妻改期而为长子仍服三年,《轻》重不伦。明之改而为期,是也。顾长子既改为期,则众子与妇亦当改为大功;而仍皆为服期,亲疏无别,庶同条,可乎!且长子之丧,父主之,既改为期,则当以十一月练,十三月祥矣,长子之子当如何服?抑令其子自主其丧如庶子乎?不如当时议礼之臣将欲何从?噫,亦疏矣!
  △古礼体卑承尊之精意
  盖古之所谓礼者,非但文器数之末已也,国有国之体制,家有家之体制,尊者通其情,卑者守其法,务使尊卑相就,联为一体。故不但卑幼有为尊长抑其情者,虽尊长亦有为卑幼伸其意者。夫为妻期,则子为母不敢以三年;君为妾缌,则庶子为父後者为其母不敢以三年,并不敢以期;此为尊长而抑其情也。子不忍不为父三年,故父亦为长子三年;庶子不可不为母缌,故士妾有子而为之缌,无子则已;此为卑幼而伸其意也。《礼经丧服》一篇虽非周公所作,其中亦未必无一二之可议,要其体制秩然,以尊体卑,以卑承尊,犹可见三代圣人之遗法。後人轻於改古,未必无一二之胜於古人,而一家之中各行其意,父自服此子自服彼,家有二尊,丧有二主,尊卑若不相统属者,体制之意微矣!
  妻为夫:《经》,斩衰三年。《开元礼》、《家礼》、明并因之。
  母为长子:《经》,齐衰三年。《开元礼》、《家礼》(《图注》别出“嫡母为长子”)并因之。明改齐衰期。《开元礼》别出继母为长子齐衰三年。《家礼》因之。明改齐衰期。
  【附】改葬:《经》无文。本记补,缌。《开元礼》同。《家礼》、明并无文。
  △改葬服纟思之人
  按:本记不言何人为缌。《郑注》云:“臣为君也,子为父也,妻为夫也。”《孔疏》益以“子为母,父为长子”,《开元礼》益以“子为母,妾为夫”(当云“君”,或云“家长”;云“夫”非是),是已。然为祖父母,为舅姑,为女君,女子子为其父母,服虽期而义实重;妻之丧,失主之,母为长子,妾为君之长子,服皆齐衰三年;皆不容以无服。然则《郑注》但举其重者以该之,固当不仅此数者而已也。
  ○同堂之服
  (古谓之“同室”。《孔疏》云“大功有同室同财之义”,是也。今谓之“同堂”。)
  为祖父母:《经》,齐衰期。《开元礼》、《家礼》、明并同。
  【本传】“父卒,然後为祖後者(谓孙,《家礼》谓之承重)服斩(亦三年)。”《开元礼》、《家礼》、明并同。
  【小记】“祖父卒而後为祖母後者(《家礼》谓之为祖母承重)三年(亦齐衰。祖父在,则亦齐衰杖期)。”《开元礼》、《家礼》并同。明改祖在祖卒并斩衰三年。
  △孙承重与主丧
  按:本传称“为祖後者服斩”,谓孙也。孙者何?长子所生之子,故称为而使之承重也。近世不达此义,长子无子而以他人子为後者亦使之承重主丧,谬矣!吾乡曹培真先生(讳养元,号松岩)尝言“长子无子而众子之子无可继者,不得已而继同祖或同曾祖兄弟之子,皆当仍以次子主丧为正”,可谓准情酌理,至当不易之论。余因其说推之,不但继他人之子不当使之主丧,即继次子之子,而其子亦不得主丧,仍当以其父主丧也。是故,孙承重,必长子所生之子乃可。若别立嗣子,自当仍择其亲者尊者主丧,而不得以疏间亲,以卑逾尊。所谓“礼本乎人情”者,此也。又如长子之子尚幼,不能主丧尽礼,与其使人抱之而代之拜,则何如使次子主丧尽礼之为愈乎!凡若此类,考礼者皆当为论以明之,以补前人之所未及。余又尝考古人立後之法本不拘於孙,故外丙以庶子继成汤,仲康、仲壬以弟继兄,文王舍伯邑考之子而立武王,微子舍其孙盾而立微仲。春秋以降,始有立孙之说,然必长子所生之子乃可谓之孙,非取他人子强以继长子,遂可冒名为孙也。大抵古人尚实而不尚名,贵真而不贵伪,故无孙则立季庶子,无庶子则立弟。是以庶子承祧,兄弟相为後者,多不可纪。自汉王莽贪立幼主以济其恶,乃持兄弟不相为後之议;而曹操杀人綦多,遂以疏族承祀为常,由是後人为其所惑,渐至亲疏颠倒而不之悟,强取他人之子,名曰孙,使之主丧承祀;而其人之亲子亲孙反不得与其数。悖礼伤教,於斯极矣!甚至陈留孝静,以及来之度宗,皆以子臣其父。在廷岂无儒臣,而皆视为当然,恬不知怪;较之庞勋,亦何异焉!嗟夫,莽、操之人,驵侩之徒所羞称也,而莽、操之礼,则衣冠之族莫不遵之,其亦可叹矣夫!此五服之要义,而《开元礼》、《家礼》皆未言及此,岂当日此风尚未盛行乎?故今补而论之。
  宋熙宁八年、元丰三年制:“无传袭封爵者,嫡子死,庶子承重。无庶子,嫡孙始承重。无嫡孙则庶孙承重。曾孙以下准此。”
  △宋制许庶子承重之得失
  按:子卒,则以孙为後,礼也。孙幼,或不贤,有国家者恐其不克负荷而立庶子,义也。无故而立庶子,非也。况无传袭封爵,何为而必不使孙得承重乎?然较诸近世以他人子为长子後而承重主丧者,犹为彼善於此。故今附列於後。得失是非之数,必有能辨之者。
  庶子之子为父之母:《经》、《开元礼》并省。《家礼》补齐衰期,而为祖後则无服。
  宋宝元二年制:“庶子主子,父卒,为父之母齐衰三年。”
  为世父母、叔父母:《经》,齐衰期。《开元礼》增“为姑在室者”,服同。《家礼》、明并同。
  晋右仆射邓攸,永嘉末,过氵四水,遇贼,步走,担其儿及其弟子绥;度不能两全,乃弃其子而去之。卒以无嗣。弟子绥服攸丧三年。
  为昆弟:《经》,齐衰期。《开元礼》增“为姊妹在室者”,服同。《家礼》、明并同。
  为众子:(妇人为子孙服,惟长子与夫异,余并与此其夫同,故自为长子外俱不别出。)《经》,齐衰期。《开元礼》增“为女子子在室者”,服同。《家礼》(《图注》别出“嫡母为众子”)明井同。《家礼》、《图注》别出“继母为众子齐衰期”。明同。
  △《开元礼》增姑姊妹等在室服之非
  按:《经》为姑姊妹女子子服者,不别出在室之文。盖古者二十而嫁,未及二十则为殇,是以《大功章》云:“侄丈夫妇人,报。”《小功章》云:“从母丈夫妇人,报”,言所为服者皆已嫁之女,未嫁者不在此数也。且女子未嫁者为伯叔父大功,而男子为姑未嫁者期,两相比照,亦殊不伦。《开元礼》因《经》文《大功章》有“为姑姊妹女子子人”之文,遂疑别有在室之服而增之;恐於古礼未合。
  妾为其子:《经》,士妾统於“为众子”,省。公大夫妾不降,亦齐衰期。《开元礼》别出此文,服同。《家礼》、明并同。
  为孙:(本传云“有子者无孙”,然则此为之者,乃长子早亡者之父。)《经》:齐衰期。《开元礼》、《家礼》、明并同。
  为姑姊妹女子子人者:《经》,大功九月。《开元礼》同。《家礼》,女人者为其私亲皆降一等,私亲之为之也亦然,则此服当亦同(以後概不复注,皆以此例推之)。明与《开元礼》同。
  为姑姊妹女子子人无主者:《经》,齐衰期。《开元礼》、《家礼》并同。明缺。
  为从父昆弟:《经》,大功。《开元礼》同。《家礼》增“为从父姊妹在室者”,服同。明同。
  △《家礼》增从父姊妹在室服之非
  按:《经小功章从父姊妹条》,《孔疏》不连下文为义,谓“在室与人同服”,於义似长。《家礼》补之,恐未合。说已见前《为世叔父母》、《昆弟》、《众子条》下。
  为昆弟之子:《经》,齐衰期。《开元礼》、《家礼》并同。《家礼本宗图》增“为昆弟之女子子在室者”,服同。明同。
  为夫昆弟之子:《经》,齐衰期。《开元礼》、《家礼》并同。《家礼图》增“为夫见弟之女子子在室者”,服同。明同。
  △为见弟之子服期之故
  按:为从父昆弟大功,为庶孙大功,则为昆弟之子与为夫昆弟之予亦当大功矣。然而期者,因其为伯叔父母期,以旁尊故报之也。
  △《家礼图》增昆弟之女之服之非
  按:《经》,昆弟之女及夫昆弟之女,虽未嫁,为伯叔父母皆服大功;而《家礼图》乃增伯叔父母为之服期;服之颠倒,莫甚於此。说并见前《为世叔父母》、《昆弟》、《众子条》下。
  为庶孙:《经》,大功。《开元礼》同。《家礼》增“为女孙在室者”,服同。明与《开元礼》同。
  △《家礼》增女孙在室服之非
  《经》不别出“女孙在室”之文;《家礼》增之,恐未合。说已见前诸条下。
  为从父姊妹人者:《经》,小功五月。《开元礼》、明并同。
  为昆弟之妇人子人者:《经》无文。《开元礼》补,大功。明同。
  为夫昆弟之妇人子人者:《经》,大功。《开元礼》、明并同。
  △《经》於昆弟子女之服疑有缺文
  按:《经》,为昆弟之女人者无文,而为夫昆弟之女人者大功;为从祖昆弟之子缌,而为夫从祖昆弟之子无文。不知《经》有缺文与?抑以为男女各自为服,不必相为服与?但为族父母服同,女子子嫁者为伯叔父母服亦同,又似不应区别。《开元礼》以来补之,近是。
  为孙人者:《经》,小功。《开元礼》、明并同。
  △明制之不称
  按:礼期於相称。《礼》为长子三年,故为众子期。明为长子期,则为众子亦当大功。为昆弟之子与夫昆弟之子及孙,妾为其子,皆当服大功,不当服期矣。为庶孙,为昆弟及夫昆弟之女子子人者,皆当服小功,不当服大功矣。为孙人者,当服缌,不当服小功矣。且为昆弟期而为己之众子仅大功,是亲其兄弟甚於亲其子,汉明帝所谓“我子安得与先帝子比”者也。以此教子,以此教友,宁不足以垂训!不知明诸臣何以改於彼而不改於此也?
  ○同族之服
  为曾祖父母:《经》,齐衰无受者。《开元礼》改齐衰五月。《家礼》、明并同。
  【家礼】为曾祖父承重,斩衮三年。明同。
  【家礼】为曾祖母承重(曾祖父卒),齐袭三年(曾祖父在,缺)。明改不论曾祖父卒在,并斩衰三年。
  为从祖祖父母:《经》,小功。《开元礼》增“为从祖祖姑在室者”,服同。《家礼》、明并同。
  为从祖父母:《经》,小功。《开元礼》增“为从祖姑在室者”,服同。《家礼》、明并同。
  为从祖昆弟:《经》,小功。《开元礼》增“为从祖姊妹在室者”与“从祖姊妹在室者报”,服并同。《家礼》、明并同(不言昆弟姊妹孰为之服;以例推之,盖与《开元礼》同。下“为从父昆弟之子”,“为昆弟之孙”,并同,不复注)。
  △《开元礼》增从祖姑等在室服之非
  按:《经缌麻章》云“父之姑”,不言在室与人者。氏“集说”云:“但据已人者言之,其意与姑为侄者同。”盖谓属疏,故在室时即逆降也。余按:古者二十而嫁,十九以下为殇,故但有为人者之服而无为在室者之服。然则“从祖姑”、“从祖姊妹”虽据人者言之,其实此外别无人之服也。《开元礼》增之,非是。大抵古人服少而实服,後人服多而实不服。实服,则势不能多而亦不必多。实不服,则不难於多而究无取於多,势必并其应服者而亦不服焉已耳。说并见前《为世叔父母》、《昆弟》、《众子条》下。
  为从父昆弟之子:《经》,“从祖父报”,小功。《开元礼》增“从祖姑报”,服同。《家礼》同(女在室者,俱无明文。以下四条并同)。《图》增“为从父昆弟之女在室者”,服同。明同。
  为夫之从父昆弟之子:《经》,“从祖母报”,小功。《开元礼》、《家礼》并同。《家礼图》增“为夫之从父昆弟之女在室者”,服同:明同。
  为昆弟之孙:《经》,“从祖祖父报”,小功。《开元礼》增“从祖祖姑报”,服同。《家礼》同。《图》增“为昆弟之女孙在室者”,服同。明同。
  为夫之昆弟之孙:《经》,“从祖祖母报”,小功。《开元礼》、《家礼》并同。《家礼图》增“为犬之昆弟之女孙在室者”,服同。明同。
  △《家礼图》增从父昆弟之女在室服之非
  按《经》,女之父党有为人者之服,而无为在室者之服──前於《从祖祖父母》、《从祖父母》、《从祖昆弟》条下已言之矣,──况从父昆弟及夫从父昆弟之女子子,昆弟及夫昆弟之女孙,其情疏,其分卑,尤非诸祖姑之所可同日而语者乎!《家礼图》增之,非是。
  △从祖姑等不应有在室报服
  从祖祖姑,从祖姑不应别出在室之服,则亦不应别出在室之报服矣。说已见前《从祖祖父母》三条下。
  为曾孙:《经》,缌。《开元礼》、《家礼》、明并同:《家礼》增“为曾孙”齐衰期。
  为从祖祖姑:(《经》云“父之姑”)《经》,缌。《开元礼》,人者缌。明同。(《家礼本宗图》祖姑嫁无服,盖误。)
  为从祖姑人者:《经》,缌。《开元礼》、明并同。
  为从祖姊妹人者:《经》,缌。《开元礼》、明并同。
  为从父昆弟之妇人子人者:《经》无服。《开元礼》增,缌。明同。
  为夫从父昆弟之妇人子人者:《经》无服。《开元礼》、明并同。(《家礼》无文,似为服缌。)
  为昆弟之女孙人者:《经》无服。《开元礼》增,缌。明同。
  为夫昆弟之女孙人者:《经》无服。《开元礼》、明并同。(《家礼》无文,似为服缌。)
  △《开元礼》增从父昆弟之女等服之非
  按《经》,尊长为卑幼服缌者甚少,“族曾祖父母”、“族祖父母”皆不报,惟“从祖昆弟之子”以属疏而年相若报之,“曾孙”以己之後裔服之,则似为从父昆弟之女子子,昆弟之女孙人者原无服,非缺也。《开元礼》以来增之,非是。说详後章《为从父昆弟之孙》四条下。
  为高祖父母:《经》统於曾祖父母,省。《开元礼》别出此文,改齐衰三月。《家礼》、明并同。
  【家礼】为高祖父承重,斩衰三年。明同。
  【家礼】为高祖母承重(高祖父卒),齐衰三年(高祖父在,缺。)明改不论高祖父卒在,并斩衰三年。
  为族曾祖父母:《经》,缌。《开元礼》增“为族曾祖姑在室者”,服同。《家礼》、明并同。
  为族祖父母:《经》,缌。《开元礼》增“为族祖姑在室者”,服同。《家礼》、明并同。
  为族父母:《经》,缌。《开元礼》增“为族姑在室者”,服同。《家礼》、明并同。
  为族昆弟:《经》,缌。《开元礼》同。《家礼》增“为族姊妹在室者”,服同。明同。
  △族祖姑等不应有在室之服
  族曾祖姑、族祖姑、族姑、族姊妹,不应别出在室者之服,说已详前《从祖祖父母》、《从祖父母》、《从祖昆弟》条下。
  为从祖昆弟之子:《经》,缌。《开元礼》增“族姑在室者报”,服同。《家礼》同(女在室者俱无明文。以下六条并同)。《图》增“为从祖昆弟之女在室者”,服同。明同。(《家礼》明并不言孰报,盖与《开元礼》同。下“为从父昆弟之孙”、“为昆弟之曾孙”,并同,不复注。)
  为夫从祖昆弟之子:《经》无文。《开元礼》补,缌。《家礼》同。《图》增“为夫从祖见弟之女在室者”,服同。明,子同(女在室者缺)。
  说已详前篇《为昆弟之妇人子》两条下。
  为从父昆弟之孙:《经》无服。《开元礼》增,缌。又增“族祖姑在室者报”,服同。《家礼》同。《图》增“为从父昆弟之女孙在室者”,服同。明同。
  为夫从父昆弟之孙:《经》无服。《开元礼》增,缌。《家礼》同。《图》增“为夫从父昆弟之女孙在室者”,服同。明同。
  为昆弟之曾孙:《经》无服。《开元礼》增,缌。又增“族曾祖姑在室者报”,服同。《家礼》同。《图》增“为昆弟之曾女孙在室者”,服同。明同。
  为夫昆弟之曾孙:《经》无服。《开元礼》增,缌。《家礼》同。《图》增“为夫昆弟之曾女孙在室者”,服同。明,孙同(女孙在室者缺)。
  △族祖父母等不报之故
  按《经》,“从祖祖父母”、“从祖父母”,皆报,而“族曾祖父母、族祖父母”皆不报。自《开元礼》以来,皆增报服,似疑《经》之有缺文者。余按:本记云“童子,惟当室缌”,是卑幼为尊长应服缌者,非尽人服之也。尊长之於卑幼,则其情轻矣;卑幼较之於尊长,则其人益聚矣;若族曾祖父母,族祖父母皆报,将有不胜其服者。然则《经》之不报,或以此故,非缺文也。独出“从祖昆弟之子”之服者,盖族父母与从祖昆弟之子年相若者居半,其属又疏,疑以此故未便直以卑幼待之,故为之报服耳。《开元礼》以来,概增报服,恐非古人之制。大抵古礼所无者,非有显然之据,必不可已之节,不必轻补之。至《家礼图》又增为女在室者之服,尤属无谓。说已详前《为从祖祖父母》、《从祖父母》、《从祖昆弟》条下。
  △族祖姑等不应有在室报服
  族曾祖姑、族祖姑、族姑,不应有在室之服,则亦不应有在室之报服矣。说已见前《族曾祖父母》四条下。
  为玄孙:《经》无服。《开元礼》增,缌。《家礼》、明并同。《家礼》复增“为玄孙”齐衰期。
  【附】丈夫妇人为宗子,宗子之母妻:《经》,齐衰无受者。《开元礼》、《家礼》、明并删。
  【本传】“宗子之母在,则不为宗子之妻服。”
  【本记】“宗子孤为殇,大功衰,小功衰,皆三月。亲,则月算如邦人。”
  △五服皆应有厌降
  按:《经》所记降服,“公子”、“大夫”“大夫之子”、“为人後者”、“女子子人者”,凡五。其他平人厌降之服,唯“父在为母”,“庶子为父後者为其母”而已。然非独母然也;自父以降,母为最重,故独於母言之,於其轻者则略之耳。本传云:“庶子不得为长子三年。”又云:“有子者无孙。”然则长子孙之服亦非尽人而服之矣。亦非独长子孙然也;自母以外,长子孙为重,故《传》补而言之,亦於其轻者略之耳。考《经》文,士之服,三年者四,期者十有八,齐衰无受者五,大功者七,小功者十有五,缌者三十,而遭变故服他服者不与焉。自大功以下,其人益多,多者或至二三十人(若从祖昆弟、族见弟之属),计所为服者不下一二百人。其卒於未生以前及身後者,与同时而为两人服者,约十分去其七,尚不下二三十年在丧服中。然则同堂伯叔父母昆弟以降,或父在而子卒,或姑在而妇卒,或夫在而妻卒,亦必皆有厌降之说,而《经》、《传》皆未之详也。《传》云:“宗子之母在,则不为宗子之妻服。”“为君之祖父母”《传》云:“父卒,然後为祖後者服斩。”是亦言君之父在则不为君之祖父母服也。然则五服之人皆有厌降,可例推也。自开元至明,服益以增,而亦未有能推厌降之详者。以余目之所见,有一人而终身於丧服中者,有十年而斩衰居其五六年者。是以今世之人未有能行古丧礼者,此固势之所至,非尽人情之薄,虽圣人亦无可奈何者也。
  ○外姻之服
  为外祖父母:《经》,小功。《开元礼》、《家礼》、明并同。
  【小记】“为母之君母,母卒则不服。”
  【本传】“出妻之子为母期,则为外祖父母无服”。
  为从母:《经》,小功。《开元礼》、《家礼》、明并同。
  为舅:《经》,缌。《开元礼》改小功。《家礼》、明并同。
  【本记】“庶子为後者,为其外祖父母、从母、舅,无服。不为後,如邦人。”《家礼》同。
  晋郄鉴值永嘉丧乱,在乡里甚穷馁。乡人以鉴名德传,共饴之。时兄子迈,外甥周翼并小,常携之就食。乡人曰:“各自饥困,以君贤,欲共相济耳,恐不能兼有所存。”鉴於是独往;食讫,以饭著两颊边,还吐於二儿。後并得存,同过江。迈位至护军;翼为剡县令。鉴之薨也,翼追抚育之恩,解职而归,席苫心丧三年。
  【唐书礼乐志】“太宗尝以同爨缌而嫂叔乃无服,舅与从母亲等而异服,诏侍中魏徵,礼部侍郎令狐德等议‘舅为母族,姨乃外戚;它姓,舅固为重,而服止一时,姨丧乃五月,古人未达者也。’於是服曾祖父母齐衰三月者增以齐衰五月;子妇大功增以期;众子妇小功增以大功;嫂叔服以小功五月;报其弟妻及夫兄亦以小功;舅服缌,亲与从母增以小功。”
  △加舅服当减从母服
  按:古母族之服,由母推之。从母与母同居闺中而舅在外,故为从母服重,为舅服轻。後世时势不同,甥多见爱於舅;为舅加服,时也,即礼也。然从母之情较疏,既加舅之服,即当减从母之服为缌,而从母昆弟不相为服。乃自唐以来,但有加服而无减服,服逾於古者几十倍,岂古人之情独薄而後人之情独厚与?然则名为有服而实无服,名为加之使重而并求其如古人之轻者而不可得,夫亦何待言耶!
  为舅之妻:《经》无服。《开元礼》、《家礼》、明并无文。
  △《开元礼》报甥妇而不服舅妻之疏
  按《开元礼》,夫之舅为甥妇报缌,而甥为舅之妻无服,此议礼者之疏也。古者妻从夫服,皆降一等;夫党之为之服也亦然。唯伯叔母服乃与其夫同。窃意,其初本亦降夫一等,其後因有抚育之恩,而服乃与昆弟之子妇同,为不伦,遂加为期,而从祖母族母因而递加焉耳。其他无不降夫一等者。《经》为舅仅服缌,降舅一等则无服矣,是以为舅之妻无服。思以渐杀,理之自然,非古人之故靳之也。唐太宗与魏郑公既改舅之缌为小功矣,则舅妻之无服亦当改而为缌,始与亲疏相称,而当时之君臣虑偶不及於此。犹之乎甥为舅服小功,已改与从母同,而舅报甥服缌犹舆从母异也,舅之报服,偶有长孙无忌者亿念及此,遂亦改为小功;而舅妻之服偶未有及之者,遂因循而未改:萧嵩等不能举一反三,增为舅妻之服,已为疏漏,乃反独增甥妇之报服。轻重失伦,亲疏倒置,莫此为甚!何者?舅妻之舆甥妇犹伯叔母之与昆弟之子妇也,伯叔母之服期而昆弟之子妇大功,然则甥妇之服当降舅妻一等。使之同,且不可,况甥妇有服而舅妻反无服乎!然此非其所见之偏,由於议礼之时志虑粗疏,见此忘彼,不能互相比照以致乖舛。犹之乎妇为舅姑服期,故夫为人後则妇为其舅姑大功,宋既改妇为舅姑三年,与夫服同,而为人後者之妻犹为舅姑大功而未之改也。犹之乎为众子期而独为长子三年,故为庶妇大功而独为适妇期,明既改为长子服期,与众子同,而犹为妇服期而未之改也。而《家礼注》乃引朱子之言,曲为之解,云:“先王制礼,父族四,母族三,恩止於舅;故从母之夫,舅之妻,皆不为之服,推不去故也。”夫父族之伯叔父,从祖父,乃至於族父,皆可以推及於其妻,何以独舅之妻则推不去?夫舅之舆甥妇,生不相见,情相远,势相隔,祸福了不相关,乃反可以推而为之缌;甥之幼也,往往随母居於舅家,舅之妻保抱携持,缝饮食,其劬劳况瘁岂族父之妻所可同,间亦有过於伯叔母者矣,乃反谓之推不去而不得为之服,何其悖也!且夫以从母之夫而较舅之妻,犹以姑之夫而较伯叔父之妻也;姑之夫无服而伯叔父之妻乃服期,姑之服大功而其夫无服,族祖父族父之服缌而其妻反有服,是何也?古者妻从夫服,夫不从妻服。《易》曰:“夫子制义,从妇凶也。”妻党之为之服,亦如是而已矣。故惟妻之父母与婿乃相为服,其他皆无。如之何其可以从母之夫例舅之妻乎哉!此似不见《古经》与《唐志》者之所为说,非朱子之言。或其门人之说,於其师以为重者,亦未可知。不然,则朱子一时之误也。余自垂髫时,即数数闻先生长者言甥妇有服而舅妻无服为亲疏之倒置,故本其意为说,并为原其所以缺漏之由,而附识於此。
  为君母之父母从母:《经》,小功。《开元礼》、《家礼》并同。明缺。
  为君母之昆弟:《经》,缌。《开元礼》改小功。《家礼》同。明缺。
  【小记】“为君母後者,君母卒,则不为君母之党服。”《家礼》同。
  △外亲亦无二统
  按《小记》之言,则是为君母之党服者乃为君母後者也。为後者始服,则不为後者之无服可知也。本经《记》云:“庶子为後者为其外祖父母,从母,舅无服。不为後,如邦人。”盖古者为母党无两服:为君母之党服则不为其母之党服矣,既为其母之党服则亦不为君母之党服矣。《服问》云:“为其母之党服则不为继母之党服。”亦无两服之义,故郑式云:“虽外亲,亦无二统。”《开元礼》以来,皆未言及此,故今补而明之。
  【服问】“母出,则为继母之党服(继母之父母从母并小功,继母之昆弟缌)母死,则为其母之党服。为其母之党服则不为继母之党服。”《开元礼》、《家礼》并同(并小功)。
  【小记】“为慈母之父母无服。”
  为从母昆弟:《经》,缌。《开元礼》增“从母姊妹”(在室人盖同)服同。《家礼》同。明但云“为姨之子(姊妹在内与否无明文),服同。”
  为舅之子姑之子:《经》,缌。《开元礼》、《家礼》、明并同。
  △从母姊妹服可无增
  按《经》,为族昆弟服缌,为族姊妹无服,则此从母姊妹之服似亦可以无增。如增此服,则舅与姑之女子子皆当增矣。
  妇人为姊妹之丈夫妇人子:《经》,小功。《开元礼》“为从母报”。《家礼》、明但云“为姊妹之子”(妇人子在内与否无明文),服并同。
  为甥:《经》,缌。《开元礼》改小功。《家礼》同。《图》别出“为甥女”,服同。明统於“为姊妹之子”(女甥在内与否亦无明文),服同。
  【唐书礼乐志】“太宗尝以舅与从母亲等而异服,诏侍中魏徵等议,舅服增以小功(事详前《为舅条》下)。然《律疏》舅报甥服犹缌。显庆中,长孙无以为‘甥为舅服同从母,则舅宜进同从母报。’”
  为外孙:《经》,缌。《开元礼》、《家礼》、明并同。
  △母党所为服亦必有别
  按本经《记》、《小记》、《服问》诸篇,为母党服者有“君母、继母”,“为後、不为後”,“母卒、母出”之分,则母党为之服者亦必有此数者之分,《记》省文耳。如女系妾所生,则女卒之後,女之君母不为外孙服。如外孙系庶子为後者,则君母之党为之服而其母之党不为之服;非为後者,则其母之党为之服而君母之党不为之服。如女系继室,而其夫之前妻出者,则女之党为前妻之子服而前妻之党不为之服;卒者,则前妻之党为前妻之子服而女之党不为之服。彼此互观,理有一致,无可疑者。《开元礼》以来皆未言及此,故今补之。
  为妻之父母:《经》,缌。《开元礼》同。《家礼》增“为妻之出母,嫁母”,服同。明与《开元礼》同。
  △《家礼》增妻之出母嫁母服之非
  妻出,则夫党皆不为之服,婿何得反为服?况於妻之母嫁,义更无取。《家礼》增之,非是。
  【家礼】“妻亡而别娶,亦同。”
  为婿:《经》,缌。《开元礼》、《家礼》、明并同。
  【附】为乳母:《经》,缌。《开元礼》、《家礼》、明并同。
  ●卷二
  ○女子为其私亲之服
  为父母:《经》本三年,人则降齐衰期。《开元礼》同。《家礼》:“女人者为其私亲皆降一等。”则此服当亦同(其不降者皆别注之。其降者,皆如男子之服,人乃降一等。後概不复注)。明与《开元礼》同。
  【小记】“为父母丧,未练而出则三年,既练而出则已;末练而反则期,既练而反则遂之。”《家礼》:“降服未满被出,则服其本服;已除,则不复服也。”
  为昆弟之为父後者:《经》,齐衰期,适人不降。《开元礼》、《家礼》、明并同。
  为众昆弟:《经》盖本期,人则降大功。《开元礼》、明并同。郑氏康成曰:“父在则同。父没,乃为为父後者服期也。”
  为祖父母:《经》,齐衰期,人不降。《开元礼》、《家礼》、明并同。
  为世父母,叔父母:《经》,大功,人不降。《开元礼》,本期,人乃降大功。明同。
  为姑姊妹:《经》,大功,人不降。《开元礼》,文统於男子,本期,人乃降大功。明“为姑姊妹在室者”同(“为姑姊妹人者”缺)。
  △《丧服传》误读《大功章》文
  按,《经大功章》云:“大夫之妾为君之庶子。”又云:“女子子嫁者未嫁者为世父母、叔父母、姑、姊妹。”本各自为文。而《传》连读之云:“嫁者,其嫁於大夫者也。未嫁者,成人而未嫁者也。何以大功也?妾为君之党服,得与女君同。下言‘为世父母、叔父母、姑、姊妹’者,谓妾自服其私亲也。”《郑注》驳之云:“即实为妾遂自服其私亲,亦当言‘其’以明之。《齐衰三月章》曰:‘女子子嫁者未嫁者为曾祖父母。’《经》与此同,足以见之矣。”朱子亦云:“女子子人者‘为父母’及‘昆弟之为父後者’,已见於《不杖期章》;‘为聚昆弟’,又见於此《大功章》;唯‘伯叔父母、姑、姊妹’之服无文,而独见於此,则当从《郑注》之说无疑矣。”敖氏《集说》又云:“凡云嫁者,皆指凡嫁於人者而言,非必谓行於大夫而後为嫁也。又此妾为私亲大功者,亦不止於是也。《传》者之意,盖失於分句之不审,遂使一条之意析而为二,首尾横决,两无所当,实甚误也。”观此三说,《传》文之误明甚。然则《经》此文乃女子子之所为服,不待言矣。今从之。
  △辨郑玄未嫁逆降之说
  按:《传》文之不通,显然易见,而郑、朱、敖三说周详明尽,此宜无复有异议矣。然明儒多驳《注》而从《传》者,何也?则愚而轻信,妄谓《传》之必出子夏,不应有误。二则矜才好异,欲驳先儒之说以见其能。三则郑氏逆降之说本话有可疑。《郑注》云:“女子子成人者,有出道,降旁亲。”夫天下岂有未嫁而逆降其服者哉!且读且思,久之始得其理。盖此大功,非逆降,乃本服也。《经》之五服,皆以渐杀。恩由父起,亲自子推。故父之子期,杀於父也。祖之子及孙皆大功,杀於祖也。曾祖之子及孙及曾孙皆小功,所谓“三小功”者也。高祖之子及孙及曾孙玄孙皆缌,所谓“四缌麻”者也。皆至昆弟而止。自昆弟以下,则相为报服。吾之昆弟之子,即谓吾“伯叔父”者也。昆弟之孙,即谓吾“从祖祖父”者也。昆弟之曾孙,即谓吾“族曾祖父”者也。从父昆弟以下皆然。是以其服以渐而降,由期而大功,而小功,而缌。由是言之,则伯叔父母,昆弟之子,皆本大功,非期也。但兄弟同居者多,而伯叔父母与昆弟之子互相依倚,其情日亲,又或父亡而伯叔父为家长,以为昆弟期而伯叔父母乃大功不足以称其恩,故其後遂加而为期;而伯叔父母以旁尊故报之,故遂亦期也。然此皆男子事;而女子处闺中,长即人,其情微疏,故未尝为加服。然亦以其恩较重,故人而不为之降。犹之乎为祖父母,人而犹期也。犹之乎为曾祖父母,人而犹齐衰无受者也。由是言之,则女子子之为伯叔父母及姑乃本大功,人而不降;非本期,成人而逆降也。曰:然则为姊妹何以亦大功也?曰:不欲其逾於姑也。女子之为姑姊妹皆大功也,犹之乎男子之为伯叔父母昆弟皆期也。或加而同,或降而同,其义一也。曰:然则昆弟与姊姊可以异服乎?曰:女子为昆弟之为父後者期而不降,为众昆弟降而大功,男子未尝然也。昆弟犹可以异服,况姊妹之与昆弟乎!余考《经》文,女子为父党服,参差各别:在室亦不尽同男子,人亦不尽降一等,盖亦酌人情而分别之者。後人泥於降服一等之说,必欲皆以男子之例绳之,故於《经》多不通;乃别为说以附会之。苟平心而求之,则《经》之条理自分明可见,正不必曲为之说也。
  为侄:(丈夫妇人同)《经》,大功,人不降。《开元礼》,本期,人乃降大功。明,“为侄丈夫”同(“为侄妇人”缺,而有“为兄弟之女在室者”,服同)。
  △《经》文为侄不连上文
  按:《经》文云:“侄丈夫妇人,报。”解者或连上文“女子子人者为众昆弟”读之,谓皆人降服。然观後文,女子未嫁者即为姑姊妹大功,不容侄为姑大功而姑为侄反期,侍人而後降;又不容姊妹同气者皆大功而昆弟之女反期,待人而後降也。参伍求之,当以不连上文为正。
  姑姊妹人无主者,报:《经》,齐衰期。《开元礼》同。《家礼》增“为姊妹”,服同。明与《开元礼》同。
  雷氏次宗曰:“在室,姊妹成得相服。若出者,不为无主者加服。两无主者不得互相为期。”
  △姑姊妹报服似指男子
  按:《经》云:“姑姊妹女子子人无主者,姑姊妹报。”似为男子而言。《家礼》增“人无主者为姊妹服同”,雷氏次宗谓“在室姊妹咸得相服”,恐非《经》意。
  为从父昆弟:《经》缺。《开元礼》补,本大功,人则降小功。明缺。
  △从父姊妹当报小功
  按《经》,从祖姑姊妹人者皆报;然则从父姊妹亦当报以小功,而文缺耳。
  为从父姊妹:《经》缺。《开元礼》,文统於男子,本大功,人乃降小功。明缺。
  为曾祖父母:《经》,齐衰无受者,人不降。《开元礼》改齐五月,衰人不降。《家礼》、明并同。
  为从祖祖父母:《经》无文。《开元礼》,人为从祖祖父降缌(为从祖祖母缺)。明为从祖祖父母(盖亦衰人乃降)并缌,而增“为从祖祖姑在室者”,服同。
  为从祖父母:《经》无文。《开元礼》,人降缌。明(盖亦降)同,而增“为从祖姑在室者”,服同。
  为从祖昆弟:《经》,人者报,缌(在室无文)。《开元礼》,人乃降缌。明缺。
  为从父昆弟之子:《经》,人者报,缌(在室无文)。《开元礼》,人乃降缌。明(盖亦降)同,而增“为从父昆弟之女”(不言在室与人者)。服同。
  为归孙:《经》无服。《开元礼》增人者报,降缌。明缺。
  △《开元礼》增服之得失
  按:《经》,女子子人者无为从祖祖父母,从祖父母服之女。然此二端皆系尊长,《开元礼》补之,近是。至明,增从祖祖姑,从祖姑在室者之服,已属赘文,而又增从父昆弟之女之服,不益过乎!《经》於父之姑不言报,盖以其年尊而卑幼人数众多故也。《开元礼》补此服,似亦可已。
  为高祖父母:《经》,统於曾祖父母,省。《开元礼》别出此文,改齐衰三月,增人不降。《家礼》、明并同。
  ○妇为夫党之服
  (夫党报服附。为夫党卑幼服,已见前《同堂》、《同族》两篇报服中。)
  为舅姑:《经》,齐衰期。《开元礼》同。《家礼》分为舅改斩衰三年,为姑改齐衰三年。明不分,并改斩衰三年。
  【小记】“妇当丧而出,则除之。”《家礼》同。
  後唐改为舅姑三年。
  宋昭宪太后崩,太祖使孝明后服三年。
  乾德三年,右仆射魏仁浦等议:“三年之内,几筵尚存,岂可夫处苫块之中,妇被绮纟丸之饰!夫妻齐体,哀乐不同,求之人情,实伤理本。况妇为夫有三年之服,於舅姑止服期年,乃是尊夫而卑舅姑也。自今妇为舅姑,井如後唐之制:三年齐斩,一从其夫。”
  △舅制为舅姑三年之非
  按: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三纲者人道之尤重者也,故皆为之斩衰。妻之从夫服也,犹子之从父服也,故皆降之一等。父为父母三年,故孙为祖父母期也。夫为父母三年,故妇为舅姑亦期也。妻之服夫党也,犹臣妾之服君党也。臣为君之父母期,故妇为舅姑亦期也。臣为君之妻期,故妾为女君亦期也。古人制礼,如权衡然,铢两悉称,不偏重也。而仁浦等乃谓“尊夫而卑舅姑”,则子为祖父母期,不亦为尊父而卑祖乎!三年之内,几筵尚存,妇不可以从吉,孙独可以从吉乎?《传》曰:“妇人不贰斩者,何也?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故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父者,子之天也。夫者,妻之天也。妇人不贰斩者,犹曰不贰天也。妇人不能贰尊也。”既为夫斩矣,而又为舅斩是贰斩也,将何从乎?舅姑也者,由夫而推之也,虽尊於夫而义不及夫重。故夫亲迎而成昏礼,厥明乃见於舅姑,三月乃见於庙,事之渐也,义之差也。故夫出之则义绝,妇不得自系於舅姑也。若妇直为舅姑三年,是妻拟於夫也,将置其夫於何地乎?人莫不本於父母,然既嫁则降三年而为期者,不贰斩之义也,女子之所不得已者也。人之爱女也常更甚於爱妇;而人之亲其父母也未必遽不如其亲舅姑。既贰斩矣,即何得独薄於父母而不为之服三年乎?然则今世乡野之女子既嫁而仍为父母三年,未必非闻仁浦之风而兴焉者也!仁浦又引《内则》之言“妇事舅姑如事父母,”以为事当一例。不知“如事父母”,正以体其夫之心耳。陈孝妇云:“夫去时,属妾以供养老母。”然则养姑者乃以为夫也。养姑所以为夫,则妇之与子不同明矣。世妇之事夫人也,犹大夫之事君也;然大夫为君斩而妾为女君则期,彼无所因而致,此有所从而然也。乌得以妇与子一例也哉!先王制礼,尤以夫妇之伦为重,扶阳抑阴,屡致意焉,不但丧服然也。是以三代以上,女子罕有敢自专者,以礼为之坊也。後世妇人於骄恣,即有贤者亦知尊舅姑而已;其意以为舅姑乃为尊行,夫特与我等耳。子妇一例,由来久矣。此亦议礼者所当深忧也。
  为妇:《经》,大功。《开元礼》改齐衰期。《家礼》、明并同。
  【小记】“妇不为舅後者,则姑为之小功。”
  △明制妇分庶之疏
  按:古为长子三年,为众子期;故为妇大功,庶妇小功,皆降二等也。《开元礼》加之,止降一等矣。至明,又改长子之服为期,则妇之服亦应仍改为大功;然犹用《开元礼》之旧,遂致为子为妇之服无别,子无庶之异而妇反有适庶之分,殊为不伦。
  为庶妇:《经》,小功。《开元礼》改大功。《家礼》、明并同。
  △《开元礼》加庶妇服之非
  按:舅姑之分尊,而妇与子亲疏亦异。《经》为妇大功,众妇小功,不为簿矣。《开元礼》加之,意欲从厚,而不知服太多者必将不胜其服而反莫之服也。当以古礼为正。说并见後《为夫之昆弟条》下。
  为夫之祖父母:《经》大功。《开元礼》、《家礼》、明并同。
  【家礼】夫为祖承重者,妇从服斩衰三年。夫为祖母承重者,祖父卒,妇从服齐衰三年(祖父在,缺)。
  △《家礼》增妇从犬服承重之非
  按:诸传记及《开元礼》,夫为祖父母後者,妻皆无从服之文。盖古者孙为後之礼为男子而设,不为妇人而设。如谓夫既为後,妻当从服,藉令舅卒姑在,姑方重服,妇岂得以重服服夫之祖父母乎!服之,是妇拟於姑也。然则夫虽服,妻不必从之服矣。如谓姑或先亡,妇当代服,藉令姑卒舅在,夫未重服,妇又岂得以重服服夫之祖父母乎!服之;是妻加於夫也。然则姑虽卒,妇亦不必代之服矣。夫服者不必妻之从,姑卒者不必妇之代,则妇之服三年何取焉?是以传记及《开元礼》皆无从服之文。《家礼》乃增妻之从服,似非古人之意。
  为夫之世父母,叔父母:《经》,大功。《开元礼》、《家礼》明并同。
  为夫之昆弟,报:《经》无服。《开元礼》增,小功。《家礼》、明并同。
  △唐制增夫昆弟胀之非
  按:为昆弟之妻无服,周、秦以後千有馀年未有议其薄者。独唐太宗以为薄而增服小功。然通巢刺王妃而欲立之为后,厚何取焉!然则古人於此或有深意,未可增也。妇增期,众妇增服大功,其後亦有纳寿王妃之事。与其厚也,无宁从古之薄!至明,又增为从父昆弟之妻之服,吾不知其意义欲何为也?
  唐韩愈生三岁而孤,随伯兄会贬官岭表。会卒,嫂郑氏鞠之。郑丧,为服期以报。
  △附论韩愈服嫂
  此追念其抚育之恩而报之者,与邓绥之服伯父,周翼之服舅意同。行之於身为厚,著之为例则非。
  为娣姒妇:《经》,小功。《开元礼》、《家礼》、明并同。
  为夫之姑姊妹,报:《经》,小功。《开元礼》、《家礼》(人不降)并同。明同,缺报。
  为昆弟之子妇及夫昆弟之子妇:《经》缺(以例推之,当为小功)。《开元礼》补,大功。《家礼》、明并同。
  为孙之妇:《经》,无文。《开元礼》增,小功。《家礼》(姑在则否)、明并同。
  △孙妇服不必有
  按:《经》有妇之服而无孙之妇之服。《传》曰:“有子者无孙。孙妇亦如之。”敖氏《仪礼集说》云:“庶孙之妇缌,则孙之妇小功也。《小功章》不见之者,文脱耳。”其论似矣。但不知所谓孙之妇者,专以妇之存亡决之乎?兼以子之存亡决之乎?如子尚存,尚无孙,安得有孙妇。妇虽亡,恐不得别为之服也。如妇尚存,有妇者亦当无孙妇。子虽亡,又不得别为之眼也。适子亡,不别为之服,是有孙者不必有孙妇矣。妇亡,不别为之服,是无妇者亦可不须有此孙妇矣。然则孙之妇固可有可无者,不得以孙之事例之也。由是言之,《经》之不见,恐非缺文。《传》既语之不详,《开元礼》及敖氏亦未推及於此,余窃疑焉。说并见前《为夫之祖父母条》下。
  为庶孙之妇:《经》,缌。《开元礼》、《家礼》并同。明缺。
  为夫之从父昆弟,报:《经》、《开元礼》、《家礼》皆无服。明增,缌。说已见前《为夫之昆弟条》下。
  为夫之从父昆弟之妻:《经》,缌。《开元礼》、《家礼》、明并同。
  为夫之从父姊妹,报:《经》无文。《开元礼》,缌。缺报。《家礼》(人不降、明并同。)
  为夫之高祖曾祖父母:《经》无明文(《经》“夫之诸祖父母报。”《郑注》无曾祖父母)。《开元礼》,缌。《家礼》(缺父母字)、明并同。
  【家礼】夫为曾高祖承重者,妇从服斩衰三年。夫为曾高祖母承重者,曾高祖父卒,妇从服齐衰三年(曾高祖在,缺)。说已详前《为夫之祖父母条》下。
  为夫之从祖祖父母:《经》盖缌。《开元礼》、《家礼》并同。《家礼图》增“为夫之从祖祖姑在室者”,服同。明同、
  为夫之从祖父母:《经》盖缌。《开元礼》、《家礼》并同。《家礼图》增“为夫之从祖姑在室者”,服同,明同。
  △诸祖父母兼指从祖父母
  按:《经纟思麻章》云:“夫之诸祖父母报。”郑氏注云:“诸祖父母者,夫之所为小功:从祖祖父母,外祖父母。”敖氏《集说》云:“夫之所为服小功者,则妻为之缌。然则此《经》所指者,其夫之从祖祖父母及从祖父母与?”夫从祖父母之与从祖祖父母,其亲同,其服同,而於《经》别无所见,则敖氏之说信矣。郑氏或以从祖之文足以括之,故不再举与?故今从《集说》。说并见後《为夫之外祖父母条》下。
  △《家礼图》增从祖姑等在室服之非
  按:《经小功章》云:“夫之姑姊妹,娣姒妇,报。”是妻为夫之姑姊妹概服小功,无在室人之分也。夫之世父母叔父母服大功,而夫之姑之在室者则服小功,是夫之姑不得与夫之世父母叔父母同也。然则为夫之从祖祖姑从祖姑之在室者亦不得与从祖祖父母从祖父母同服缌矣。故《经》与《开元礼》及《家礼成服章》皆无为服之文。唯《家礼图》及明皆增服缌,殊失《经》意。
  为从父昆弟之子妇及夫从父昆弟之子妇:《经》盖缌(说见上《为失之从礼父母条》下。)《开元礼》、《家礼》、明并同。
  为昆弟之孙妇及夫昆弟之孙妇:《经》盖缌(《经》文注皆见上)。《开元礼》、《家礼》、明并同。
  为曾孙玄孙之妇:《经》盖无服。《开元礼》同。《家礼》增,小功(姑在则否)明无文。
  为夫之外祖父母:《经》似无服(《郑注》缌)。《开元礼》,缌。《家礼》、明并同。
  △辨郑玄以外祖父母释诸祖父母
  按:《经》云:“夫之诸祖父母,报。”《郑注》以“从祖祖父母”及“外祖父母”释之。且云:“或曰曾祖父母;曾祖於曾孙之妇无服,而云报乎!”夫曾祖为曾孙缌,故知为曾孙妇无服;外祖为外孙亦缌,何以知为外孙妇独得有服乎?曾祖下报,故知诸祖之无曾祖;若外祖亦不报,何以知诸祖之兼有外祖乎?事同论异,深所未喻。且夫为从母亦小功而妻无服,则似夫之外姻,妻皆不为之服。或“外”乃“从”之误,亦未可定。故今不敢以《注》决《经》文也。
  为夫之从母:《经》无服。《开元礼》增,缌。《家礼》、明并同。
  为夫之舅:《经》无服。《开元礼》增,缌。《家礼》、明并同。
  为甥妇:《经》无服。《开元礼》增,缌。《家礼》、明并同。
  女子为姊妹之子妇:《经》无服。《开元礼》增,缌。《家礼》、明并同。
  以上四条,说已详前《外姻篇》中《为舅之妻条》下。
  为外孙妇:《经》似无服(《郑注》缌)《开元礼》,缌。《家礼》、明并同。说已见《为夫之外祖父母条》下。
  ○臣为君及君党之服
  (报服附。此服,唯《开元礼》有国官为君一条,余惧无文。《家礼》、明并无文。概不复注。)
  诸侯为天子:《经》,斩衰三年。
  【服问】“夫人如外宗之为君也。世子不为天子服。”
  诸侯之大夫为天子:《经》,む衰,既葬除之。
  诸侯为邻国:《经》无文。
  【春秋传】“杞孝公卒,晋悼夫人丧之。平公不彻乐,非礼也。礼,为邻国阙。”
  【春秋传】“公薨之月,子产相郑伯如晋。晋侯以我丧故,未见之也。”
  △附记诸侯为邻国
  按此,则诸侯为邻国之君虽无服而亦彻乐,不行吉礼矣。故附於此,以补《经》文之缺。
  为君:(兼天子诸侯大夫士在内)《经》,斩衰三年。《开元礼》唯“国官为君”,服同。
  △士亦可称君
  按:《郑注》云:“天子诸侯及卿大夫有地者,皆曰君。”然观《经》下文云:“公士大夫之众臣为其君。”则此当兼士在内。後言“君”者并同,不复注。
  【小记】“与诸侯为兄弟者服斩。”
  为君之父、母、妻、长子、祖父母:《经》,齐衰期。
  △君祖有服有不服
  按:本传云:“父卒,然後为祖後者服斩。”则此云“为君之祖父母”者,乃君之父卒而为祖後者也。若君有父,或父卒而君非孙,则臣亦不服期。又按:《郑注》云:“此为君矣,而有父若祖之丧者,谓始封之君也。”余考春秋之时,父子往往同为大夫,孙亦有为大夫士者,故《经》云然:盖缘大夫士而言之也。不必曲为之说。
  【服问】“君之母非夫人,则群臣无服;惟近臣及仆骖乘从服,唯君所服服也。”
  【本记】“君之所为兄弟服,室老降一等。”
  晋康献褚皇后,孝武帝太元九年崩。太后於帝为从嫂,朝议疑其服。太学博士徐澡议曰:“‘资父事君而敬同’,又礼云:‘其夫属父道者,妻皆母道也。’则夫属君道,妻亦后遗矣。服后,以齐母之义也。鲁讥逆祀,以明尊卑。今上躬奉康穆哀皇及靖后之祀,致敬同於所天,岂可敬之以君道丽服废於本亲?谓应齐衰期。”从之。
  为夫之君:《经》,齐衰期。
  为父之君:《经》无文。《服问》:“大夫之子为君夫人大子如士服。”
  △《服问》“如士服”说非通礼
  按《经》,大夫士为君无异服,而此文不曰“为君斩”而曰“如士服”者,岂当时大夫士之服或有异与?大抵记礼之书,篇各自为义例,不必悉同,故《记》往往与经差互,不得尽以彼而证此也。春秋之季,大夫之子多有侍君侧者,如郑之“门子”,楚之“御士”,此固不可不如士服。《服问》之说,盖因乎此。所谓礼以义起者,未必本当如是也。若晋之公族;又不当仅以士服服君矣。说者缘此遂谓大夫父子皆为君斩,误矣。
  庶人为国君:(不兼大夫士在内)《经》,齐衰无受者。
  △国君非大夫士
  按:言“国君”则非大夫士可知。後言“国君”者同,不复注。
  为贵臣:《经》,士缌。
  △为贵臣服着亦士
  按:《经》文云:“贵臣,贵妾。”郑氏《注》云:“此谓公士大夫之君也。士卑无臣,士妾又贱,不足殊。”敖氏《集说》云:“此亦士为之也。大夫以上无缌服。”二说,敖氏为正。此本连上“士为庶母”之文而言;若果大夫之服,《经》岂得不以“大夫”冠之乎!
  【春秋传】“晋荀盈卒,未葬;晋侯钦酒乐。膳宰屠蒯趋入;请佐公使尊;许之。而遂酌以饮工,曰:‘女为君耳,将司聪也。君之卿佐,是谓股肱。股肱或亏,何痛如之!女弗闻之,是不聪也!’”
  △附记诸侯为贵臣
  按此,则诸侯为贵臣虽无限,而亦彻乐不燕矣。然则大夫更当不止於此。故附列《传》文,以见其凡。
  为旧君,君之母妻:《经》,齐衰无受者。
  【杂记】“违诸侯之大夫不反服。违大大之诸侯不反服。”
  △辨郑玄“为旧君服者为老疾致仕之臣”之说
  按:此《经》文语意甚明,无可疑者。云“为旧君”而不言何人为之,则是兼大夫士而言之也。云“为旧君”而不言“为旧国君”,则是所谓君者亦兼诸侯大夫而言之也。盖大夫去国而仕於他邦,士之仕於大夫而後易其主者,皆如是服也。《注》乃以为“老疾而致仕者”;《集说》亦云“在国而云‘旧君’者,明其不见为臣也。”信如所言,则《经》何不直云“致仕者为国君”云云而虚其文以待後人之加之乎?旧也者,别於新而名之也。未尝去国,犹吾君也,何旧之有!下士犹为君斩,而大臣致仕者乃齐衰,既葬而除之,不亦亻真耶!此皆泥於《传》文“仕焉而已”及“与民同”之语;不知《传》特约略言之,明其尝仕而非民,已去国则但以民之服服之而已,非遂以为民也。况《传》之不合於《经》者尚多,其反可以因《传》而疑《经》乎!齐宣王问孟子曰:“礼,为旧君有服。何如斯可为服矣?”孟子曰:“谏行言听,膏泽下於民。有故而去,,则君使人导之出疆,又先於其所往。去三年不反,然後收其田里。此之谓三有礼焉。如此,则为之服矣。”然则此为旧君服者,非老疾而致仕明甚。且《经》为旧君服止有此文,若以此为致仕之臣,则适他国者将遂不为旧君服乎?至刘氏释《杂记》文,其语尤奇,其理尤谬。云:“此皆违而仕者:不反服旧君,避新君也。然则违而末仕者,闻旧君之丧则反服尔。”余按:古者诸侯比国而治,大夫比室而居,为之臣者进退有礼,去此就被,事势之常,《春秋传》记之详矣。非如後世天下一家,必降与叛者乃有旧君也。昔日尝立其朝而食其禄矣,一旦闻其丧而漠然如路人,岂人情哉!公山不狃,叛臣耳,犹知旧君之义,况君子乎!《春秋传》中,罕有至他国而不仕者。公明仪曰:“古之人三月无君则吊。”仕之不待於逾时也明矣。若仕而遂不为服,是旧君名为有服而实无服也。且无论仕与不仕,均谓之旧君:果有有服无服之异,《经》何不别白而言之乎?盖以大夫之臣而服诸侯则嫌於僭,以诸侯之臣而服大夫则嫌於亵,故有“不反服”之说,亦未必其果《经》意也。若概不为反服,则《记》何不云“违诸侯之诸侯不反服,违大夫之大夫不反服”,而必互其词乎?刘氏乃据此以为证,且讥郑氏反服之谬,甚矣其敢於叛《经》而诬传《也》!此《经》与《记》之文本不待解,而诸家委曲穿凿,务使之不通以惑後世,故余不得无言。
  唐崔亚典眉州,陈贺以乡役差充厅子。亚见贺奇之,令受业於门,奖拔之;得及第。亚卒,贺为衰服三年。
  △附著陈贺服主
  此受恩故主,非旧君也。然与旧君之义相类,故附著之。
  大夫在外,其妻长子为旧国君:《经》,齐衰无受者。
  △辨郑玄“大夫孥为旧国君为长子留而妻去”之说
  按:此专为大夫出奔而其孥在国者言之也。曰“为旧国君”而不曰“为旧君”,则是君者谓诸侯也。大夫虽在他国而妻长子仍居本国,故服之也。大夫无国,故士之仕於大夫而去者亦无此服也。《注》乃以为长子留而妻去,曰:“妻虽从夫而出,古者大夫不外娶,妇人归宗往来,犹民也。”若是,则为旧君眼者乃己私情,非从夫也,可乎!且古者大夫多公族,不可以相为婚,外娶者十而九,而妇人往来於父母家者亦绝少,其说为不通矣。《集说》又谓妻与长子皆去,曰:“云‘旧国君’,明妻子亦在外也。大夫於旧君恩深,故於己服之外,妻子又为之服也。”不知“旧国君”者,蒙上“大夫”之文而言之也。妻之从夫,子之从父,其服皆降一等:故夫为君三年,则妻服期;子服虽无明文,亦当类是。大夫而服“齐衰无受者”,则妻子无服矣。以其犹在国也,故为主服;若皆在外,又何服焉!且使妻与长子果皆在外,则文当云“大夫之妻长子为旧国君”,何故殊“在外”之文於“妻长子”之上?独以“在外”殊“大夫”,则妻与长子之在国明矣。
  寄公为所寓:《经》,齐衰无受者。
  △辨郑玄“三月藏服”之说
  按:古者诸侯五月而葬,大夫三月,士逾月,故《传》举其中,统谓之“齐衰三月”。《注》乃以为“三月而藏其服;及葬,则又服之”。然则藏服之後将服何服?服轻服既不宜,服吉服又非礼;士之逾月而葬又将服麻於卒哭之後乎?泥《传》之文,失《传》之意矣。
  ○妾为君及君党之服(报服附)
  为君:《经》,斩衰三年。《开元礼》、《家礼》、明并同。
  为女君:《经》,齐衰期。《开元礼》、《家礼》、明并同。
  为君之长子:《经》无文。《小记》补“与女君同”;《正义》谓齐衰三年。《开元礼》、《家礼》并同。明改齐衰期(明误出“慈母为长子齐衰期”)。
  为君之庶子:《经》,大夫妾大功,士妾缺。《开元礼》改不分尊卑并齐衰期。《家礼》、明并同(明误出“慈母为众子齐衰期”)。
  △明制增慈母为长子众子服之非
  按:本传,则慈母者妾也。长子众子,谓所慈之子乎?谓非其所慈之子乎?长子众子之名,由父而生。继母与父一体,故亦目之为长子众子。妾岂得目君之长子众子为己长子众子乎!慈母之名,由所慈之子而生。如非所慈之子,又岂容皆目之为慈母乎!妾为君之长子众子自有正服;既非所慈之子,则慈母与他妾无异,亦不得别出此文也。本传云:“妾之无子者,父命妾曰‘女以为子。’”《小记》云:“为慈母後者,为庶母可也,为祖庶母可也。”如是,则不过一人焉已耳,如即所慈之子,岂容有长子众子之名!且为所慈之子而服,亦不当复问其为长子与众子也。殊不可晓。
  为君之庶子人者:《经》,大夫妾小功,士妾缺。《开元礼》、明并缺(《家礼》盖降大功,说见前《为姑姊妹人者条》下)。
  【小记】“妾从女君而出,则不为女君之子服。”
  为君之长子庶子之妇:《经》、《开元礼》、《家礼》、明并无服。
  △明制夫之庶母不报之疏
  按:为夫之庶母本无服,故妾为君之子妇亦无服。明制既为夫之庶母齐衰杖期,而妾为君之子妇乃仍无服;伯叔父母之尊犹报,而夫之庶母反不报亦疏漏之极矣!
  君子子为廉母慈己者:《经》,小功。《开元礼》不言“君子子”而服同。《家礼》因之。明删此条,而为庶母概服齐衰期。
  △君子子为妻馀子
  按:本传云:“‘君子子’者,贵人之子也。为庶母何以小功也?以慈己加也。”然则“庶母慈己者”即前之“慈母”。彼乃妾之子,故母呼之而母服之;此则嫡妻之馀子,虽不为父後,然母之则嫌於嫡,故但谓之“庶母慈己者”而为之加服小功也。《经》曰:“妾为女君。”又曰:“君母之父母从母。”又曰:“君母之昆弟。”是古者称嫡妻为“君”也,故谓其子为“君子子”。郑氏《注》所谓“妻子”者,是也。但《郑注》谓为“公子大夫之妻子”,则又不然。盖郑氏误以此“慈己者”为《内则》之“慈母”(《内则》云:“择於诸母与可者使为子师,其次为慈母”)故疑士妻自食其子,不得复有师保,遂以为公子大夫之子耳。《内则》,後人所拟,其然否未可知。藉令诚然,亦岂得舍本经自有之慈母而别求他书所云之慈母以实之乎!由是言之,前章之“慈母”即此章之“庶母慈己者”,其服之轻重但以为君子子与非君子子而分,无他故也。《开元礼》采《经》文而删“君子子”三言,《家礼》因之则与如母之慈母何以分,而服之轻重悬殊乃至此邪?亦失考之甚矣!
  为庶母:《经》,十缌(本传,“大夫以上为庶母无服。”)。《开元礼》不分尊卑皆缌。《家礼》,父妾有子则缌。明改齐衰杖期。
  △士妾有子之纟思为十服
  按:《小记》云:“士妾有子而为之缌,无子则已。”谓士为妾服也,非谓士之子为父之妾服也。《家礼》乃谓“父妾有子则缌”,未知所本。吕新吾《四礼疑》云:“庶母之无子,无服乎?母之名生於父,不生於子。若云无服,是为庶母服者兄弟之故,非父之故也。”此论似为有理。余意:父正当从父服缌,父不服则止,明有尊也。父卒,则无论其有子无子皆为服缌,为父故也,不为昆弟故也,以教孝也。庶乎其不谬矣!
  △明制改为庶母齐衰期之非
  按:庶母者,父之妾也而昆弟之母也。从父而服之与:父为妾不过缌,故子为庶母亦不敢逾缌。为昆弟而服其母与:父之父母服期矣,母之父母服小功矣,降於父二等也;妻之父母服缌矣,不敢与母齐也;昆弟之母不可以齐於母之母明矣,故为之服缌也。轻重相称若权衡然,此古礼之所以为至也。若改之以为期,则是昆弟之母乃与父之母齐,而加於母之母且二等矣。恐教人以孝者不若是也。且夫伯叔父母,有共抚育之恩者也,而服止於期;姑,与父同气者也,而服降为大功;庶母之於己何恩乎,於义何属乎?庶母之年或与己等,或幼於己二三十年,乃以伯叔父母之服服之而姑不敢望焉,吾恐天下之亲其从子而爱其侄者闻之而皆索然意沮也!俗之日薄,民之不亲,又奚足怪乎哉!在宋濂之心,不过因孙贵妃之有宠,迎合太祖之意,欲使诸王为之服耳,而乌知其弊之至於此也!且杖者,主丧之物也,不缘於情之厚薄也。祖父母之尊,伯叔父母之亲,皆不杖,不主丧也。庶母自有其子主丧,君之子众子杖,何居焉?
  为夫之庶母:《经》、《开元礼》、《家礼》并无服。明增,齐衰杖期。
  △明制增为夫庶母齐衰期之非
  按:女子既人则为父母服齐衰期;而为夫之庶母亦齐衰期,可谓厚矣。然为其父母仅如夫之庶母,独不嫌於太薄乎?以是为不低昂,吾不知其情焉否也?
  为贵妾:《经》,士缌。《开元礼》、《家礼》、明并无。
  《经》文蒙上“士为庶母”而言,说已见《为贵臣条》下。
  《集说》云:“此服似夫妻同之。妻为此妾服,则非有私亲者也。其有亲者,宜以其服眼之。”
  【小记】“士妾有子而为之缌;无子则已。”
  △士妾缌之异说
  按:《经》主於“贵”,《记》主於“有子”。盖《记》自记所传,是以不能与《经》无异。当存之以备考;不必强使相合,谓彼为大夫而此为士也。
  妾为其父母:《经》,公妾以及士妾,并降齐衰期。《开元礼》、《家礼》、明并同。
  【本记】“凡妾为私兄弟,加邦人。”《家礼》同。
  ●卷三
  ○为人後者之服
  为人後者:(本经文盖“为所後之人”,古文简质耳。)《经》,斩衰三年。《开元礼》、《家礼》、明(并增四字於下云“为所後父”服)井同。
  【本传】“为所後者之祖(字疑衍,不则缺‘父母’二字)父母、妻、妻之父母、昆弟、昆弟之子,若子。”明为所後母(古无此称,即《传》文“所後者之妻”)斩衰三年(馀略)。
  【家礼】为所後祖(古无此称)承重,斩衰三年。明同,而增“为所後祖母(古无此称)承重”,斩衰三年。
  △为人後者不应呼所後者为父
  按:《经》但言“为人後者”而不称“父”,则是於所後者不呼为“父”也。古者名由实立,行以义断。生我者谓之父,父之名由生我而起也。其有不幸而山为大宗後,则当承大宗之重而不敢以私亲干之;然不因此遂谓他人为父而生我者之反非父也。震我者谓之母,母之名由震我而得也。其有不幸而庶子为父後,则当以君母为重而震我者次之;然不因此遂谓震我者之独非母也。何者?名从实,行从义:义有变而实无变,故行可改而名不可改也。且夫古之为人後者皆择亲者立之,亲同则择贤,贤同则择长,初不必尽用子行也,故有孙行而後祖行者,有兄弟行而相为後者。鲁定之後昭,弟後兄也;僖之後闵,兄後弟也。此固不能概名之为父也。然其义则皆如父子,故其服亦皆如父子。故《传》云:“事之如君父焉者,受国焉尔。”此之谓行从义,非并其名而改之也。且此皆兄弟耳:然以君父事之,则是为之服三年者不必父行,明矣。故《经》但云“为人後者”人也者,统词也,兼祖行,父行,兄弟行而通言之者也,秦、汉之际,王制缺微,俗儒始有昭穆相继之说。至汉成帝纳赵飞燕之言,而飞燕纳定陶王之赂,因谓兄弟不相为後,舍中山王而立哀帝,而汉遂乱。既而王莽欲立幼主以成其篡,复伸兄弟不相後之议,以孺子继平帝,而汉遂亡。此乃淫后逆臣一时之乱制,而後之士大夫遂舍先王之法而从之,噫,亦异矣!然犹未尝直谓之父子也。东汉以降,俗益浇薄,务以虚伪相尚,始借父子之名以示亲匿之意。故有异姓而养为己子者,曹腾之於夏侯嵩是也。有无故而约为父子者,董卓之於吕布是也。此自一时陋然耳。况於同姓,且为之後,其父子之也尤不足怪,非遂可以是为万世之常法也。然吾尝观晋、宋、齐、粱间书,於所後者虽父之,於所由生者亦未尝不直父之也。其後不知何时,患两父之无别,乃别冠以“木生”之文,於是不生己者反为父,生己者反不得直称父,而名实大紊矣。原其改名之意,不过欲为後者之亲於此而疏於彼耳。顾名虽改而行反多不改,溺私情以灭大义者後先相望,虽名亦无如之何。何者?私不私在行不在名。汉宣帝尝後昭帝矣,初不谓戾太子非祖而史皇孙非父也,然终不以入庙而干正统;其奉昭帝后,实尽子职焉。是故名自从实,行自从义,又何必改其父子之本称始为不私哉!乃世之君子每力争其名,务以父之称归诸所後者,幸则为宋之“濮”,不幸则为明之“大礼”,亦可谓矫枉而过正矣!《记》云:“妇事舅姑,如事父母。”然则以父母事之,初不必以父母称之也,其“实”非也;虽不以父母称之,实不可不以父母事之也,其“义”然也。夫为人後者亦若是而已矣!今北方之俗,父舅而母姑,其失与此正同,岂得遂以为当然乎!《开元礼》、《家礼》皆云“为所後父”,乃沿世俗之误,不可以垂训。故今仍以《经》文为正。
  夫为人後者:《经》、《开元礼》并略(盖皆齐衰期)。《家礼》补,斩衰三年。明同。
  【明】为夫所後母(古无此称)。斩衰三年。
  【家礼】夫为所後祖(古无此称)承重者,妇从服斩衰三年。
  为人後者为其父母:《经》,降齐衰期,报(字疑衍)。《开元礼》同。《家礼》:“为人後者为其私亲皆降一等,私亲之为之也亦然。”则为父母与《开元礼》同;为子当降大功不报,与《开元礼》异(未有明说,恐系疏略)。明,为父母同,无“报”文。
  △辨许浩、程颐“为人後者以所後为父母”之说
  按:《经》文云“为其父母”,则是父母之称不可改也。故宋欧阳永叔据此文以立论。乃世犹多议之。许氏浩曰:“不曰‘为人後者为父母’,而曰‘为其父母’,以见为人後者以所後为父母,故於其父母不得直谓之父母而称‘其父母’也。服既以降,则名亦宜从其服。若名则存之,服则降之,服违其名,亦非义也。”伊川程先生曰:“立疑义者,只见礼文不杖期内有‘为人後老为其父母,报’,便道须是称亲,《礼》文盖言出为人後则父母反呼之以为叔为伯,故道‘为其父母’以别之,非为却将本父母亦谓父母也。”按:此二说巧则巧矣,然揆之经义实大谬不然。《经》曰:“女子子人者为其父母。”又曰:“妾为其父母。”若《经》言“其父母”即不得直称为父母,则女子人者与为妾者皆不得称其父母为父母乎?盖“其”之为言,别於夫之父母,君之父母者也。兼未嫁者而言则不言“其”,故曰“女子子为祖父母”,曰“女子子为曾祖父母”,曰“女子子嫁者未嫁者为世父母、叔父母、姑、姊妹”。若不言“其”即得直称之,言“其”即不得直称之,则女子嫁者但当称其“曾祖、祖、伯叔父母”为“曾祖、祖、伯叔父母”,而不得称其“父、母、昆弟”为“父、母、昆弟”乎?为人後者,犹之乎庶子之为君母後也。《经》曰:“庶子为父後者为其母。”《记》曰:“为君母後者,君母卒,则下为君母之党服。”然则庶子虽为君母後,而於君母仍以“君母”称之,则於其母亦仍以“母”称之明矣。其实然,故其名然也。且女子为父母降服期,而父母之名不改;庶子为父後者为其母降服缌,而母之名不改;服自降,名自存,世无有议之者。何者?服自服,名自名也。何独为人後者则谓其服降名存之非义哉!盖服之所以改,由於其子之异,而父母之为父母自若也。故《经》於其子别之而不於其父母别之:曰“庶子为父後者为其母”,而不云“为所生母”;曰“为人後者为其父母”,而不云“为本生父母”。《经》义甚明,儒者自不察耳。父子者,天所生也;君臣者,人所合也。人所合者,人得改之;天所生者,人不得而改之。故仕而去焉者;谓之“旧君”;子而为人後,为君母後者,则不谓之“旧父,旧母”。何者?仕焉之谓君臣,生焉之谓父子,仕可以再仕三仕,生不可以再生三生;是故君可旧,父母不可旧也。若昔日谓此人为父母矣,後日又谓他人为父母而昔日之父母不得称焉,是父母亦有新旧矣。《经》何不云“为人後者为其旧父母”,“庶子为父後者为其旧母”,岂不文明义显,而乃曰“为其父母”,“为其母”哉?凡学,以知道为贵,次则通文,下则识字而已。然未有不识字义而能通文,不通文理而能知道者;难易之分,先後之序然也。今以《经》文之“其父母”为“非其父母”,文理舛矣。是以儒者之论道反有时而不如文士之论道也。且为人後而称其所後为父母,称其父母为伯叔父母,庶子称君母为母而称其母为生母,妇人称舅姑为父母,此皆近世里巷相沿之陋。儒者不能引古礼以证世俗之失,固已疏矣,乃反於世俗之谬而诬《经》文以附会之,可乎!
  △《经》文为人後者之父母报服之衍
  按:子为父母三年,故为人後者降服期。父母为众子期,乃於为人後主之不为降大功而仍服期以报,何也?《不杖期章》曰:“女子子人者为其父母。”《大功章》曰:“女子子人者。”是子降其父母则父母亦降其子,甚明也。今於为人後之子独不降服,可乎!《经》曰:“姑姊妹女子子人无主者,姑姊妹报。”又曰:“大夫之子”云云,“惟子不报”,是父母之於子不言报,甚明也。今於为人後之子独言报,可乎!且昆弟姊妹,平等服也,当言报而反不言报,为父母,不当言报而反言报,不亦亻真邪!然则此经之“报”当为衍文无疑。《开元礼》於昆弟姊妹之不言报者补之,是已;而於父母之言报者不删之,何邪?且“为人後者为外祖父母缌”,《开元礼》之所增也,不言报,而父母则言报;岂父母之尊尚不如外祖父母乎!《家礼》云“为人後者为其私亲皆降一等;私亲之为之也亦然。”是已;然未明言父母之不当报,则似亦但统昆弟姊妹等而浑言之,而忘《经》之所谓报者之非降等也。明则概不言报,亦不似有疑於此条者。二千馀年以来,未有疑及於此者,余不能知其故!
  为人後者为其昆弟:《经》,降大功。本记补报。《开元礼》同,而增“为姑姊妹在室者报”,服同(《家礼》:“皆降一等,私亲为之亦然。”则是其服皆与《开元礼》同。後不复注)。明与(《开元礼》盖同。)
  △明制为兄弟之子为人後舌之眼之行
  按:《明史礼志大功条》下云“为兄弟之子为人後者”,而无“为兄弟之为人後者”。夫既有为人後者为兄弟之服,何以独无兄弟为之之服?无为人後者为伯叔父服之语,何得独出伯叔父为之服之文?参而观之,“子”字当为衍文无疑。
  为人後者为其姊妹适人者:《经》:降小功。《开元礼》同,补报,而增“为姑适人者,报”,服同。明同,唯缺报。
  △《开元礼》增为人後者为姑之服之非
  按:《经》,为人後者之降服止於父母昆弟姊妹,而他不言。盖古人立後,必择亲者,苟有期亲则功缌不得立。故自祖父母以降不著其服,亲同则服无所降也。即间有万一之不然者,而既举同父则同祖亦可例推。而《开元礼》乃增为姑之服。既增为姑之服,则祖父母、伯叔父母、从父兄弟姊妹何以反皆不著其服?挂一漏万,殊为疏略。
  为人後者为其外祖父母:《经》无文。《开元礼》增,缌。明同。
  △《开元礼》增为人後者为外祖父母之服之非
  按:本经记云:“庶子为後者为其外祖父母,从母,舅无服”。《服问》云:“母出,则为继母之党服。母死,则为其母之党服。为其母之党服,则不为继母之党服。”郑氏云:“虽外亲亦无二统。”然则为人後者之於外祖父母无服,明矣。不然,彼为君母继母之党服者,夫岂不可以降而无服也!《开元礼》增此服,盖亦因时制宜;然非古人之意。
  夫为人後者,妻为其舅姑:(《开元礼》於舅姑上增“本生”二字,《家礼》、明因之。古无是称。)《经》略。《小记》补大功。《开元礼》、《家礼》、明并同。
  △宋制不改夫为人後者之舅姑之服之疏
  按:《经》,子为父母三年,妇为舅姑降一等期,故夫为人後降服期则妻亦降服大功。古人制礼,如魏主丕作殿,梁栋榱题皆以衡较其轻重,前後左右锱铢皆相称也;少加一木焉,则偏重而倾圮矣。宋改妇为舅姑皆服三年,与夫服同,然则夫为人後者,妻亦当与夫同服期,乃为相称。然犹沿《小记》、《开元礼》之旧,降服大功而不之改,何耶?夫均之舅姑也,何以於彼则当从夫之服,於此则当降夫一等?岂当时议礼者心知改古之非而不敢言,因而故留此隙,以为硕果之不食,饩羊之未去,欲待後世之人从此考而知之,而正之乎?不然,不当如是疏也。
  【存疑】为养母:《经》、《开元礼》并无此项人。《家礼成服章》亦无文;唯《图》增此,服齐衰三年。明改斩衰三年。
  △《家礼图》增养母之服之非
  按:《家礼成服章》,唯为人後与女子子人者之降服不载,而统言之於後,其馀未有不载者。若果有养母之名之服,何得独遗之而不载乎!《图注》云:“养母,谓养同宗及三岁以下遗弃之子。”明制云:“谓自幼过房与人者。”果如所云,则有养母亦必复育养父。今为养母三年而为养父无服,何母太重而父太轻也?岂天下养同宗及遗弃之子者尽寡妇乎?是不可解也。或父以过房为父之他妾,则又与慈母无二矣。《图注》不知何人所作,其中与《成服章》异同者颇多,必非朱子之书;他本或无之。明采其文,遂有三父八母之称。然於养母,余终不知其为何人;以俟知者,余当询之。
  ○母出母嫁之服(母报服附)
  出妻之子为母:(《家礼》云“为出母。”今从《经》文。)《经》,齐衰杖期。《开元礼》、《家礼》、明并同。
  雷氏次宗曰:“子热出母之义,故系夫而言‘出妻之子’”。
  唐天宝六载制:“出妻之子为母三年。”
  【本传】“出妻之子为父後者,则为出母无服。”《家礼》同。
  宋景二年制:“为父後者为出母齐衰;卒哭乃除。”
  【家礼】“继母出则无服。”
  徐氏邈曰:“《经》言‘出妻之子为母’,明非所生则无服也。”许氏猛曰:“母子至亲,无绝道。非母子者,出则绝矣。是以《经》无出祖母之服。”
  △徐邈、许猛之说有未尽
  按:二家之说深得《经》意,後世所当遵守。然事亦有不同者。若庶子或前妻之子蒙其抚育,恩如己出,岂能视若路人。乳母与父何属,犹为之缌,则尝母之者可知也。又若妇嫁而姑犹未出,孙生而祖母犹未出,尝有覆庇教养之恩,亦不能以恝然。此皆当酌其轻重,量为之服,如韩子之以期服嫂,邓绥之以三年服伯父者,固不可垂以为法也。
  出妻之女子子人者为其母:《经》、《开元礼》并缺。《家礼图》补,大功。明缺。
  父卒母嫁为母:(《家礼》云“为嫁母。”今从《开元礼》文。)《经》无文。
  《开元礼》增,齐衰杖期。《家礼》、明并同。
  汉石渠议:父卒母嫁,何服?萧太傅曰:“当服周;为父後则不服。”韦元成曰:“父没则母无出义。王者不为无义制礼,故不制服也。”宣帝诏曰:“妇人不养舅姑,不奉祭祀,不下慈子,是自绝也,故圣人不为之制服。元成议是也。”
  唐天宝六载制:“母嫁,为母三年。”
  【家礼】“子为父後,则为嫁母无服。”(按:《家礼》:“继母出则无服。”然则嫁亦当无服,《家礼》省文耳。)
  宋景二年制:“为父後者为嫁母齐衰;卒哭乃除。”
  △父卒母嫁似不得为母服
  按:《经》,父卒母嫁;无为母服之文,岂略也哉!“出妻之子为母期”,有明文矣;“继母嫁,从,为之服期,报”,有明文矣,此何以独无文?或者以为为夫所出者其情可矜,背夫而嫁者其义当绝,故不敢为之服与?不然,《传》、《记》何得皆无一言乎?若母嫁而从,则自当仍服三年矣。继母犹期,则母可知也。不从则亲不属,故无服耳。而庚氏蔚之曰:“母子至亲,本无绝道。若父卒母嫁而不服,则是子绝其母,岂天理邪!宜与出母同制。”此说虽似有理,然以“庶子为父後者为其母缌”之例推之,恐但可为心丧,不得公然为之服也。《开元礼》增服期,虽属人情,究不若汉制之近古。至天宝、景之制,则大义泯然矣。
  父卒母嫁,女子子人者为其母:《经》无文。《开元礼》缺。《家礼图》补,大功。明缺。
  妻出母嫁,为其子:《经》无文。《开元礼》增,并齐衰杖期。《家礼》改并齐衰期。明同。
  【家礼】“家母出母为其子;子虽为父後犹服。”
  △《开元礼》、《家礼》为子报服之非
  按:妻出则义绝,故两不相为服;独子为之服者,子无绝母之道故也。然犹必降服期,示义绝也。子为父後则不为出母服,示不敢服其私亲也。至於母之於子,则有间矣。母也者,恩不可割者也;子也者,恩不可割而犹可割者也;以大义裁之,其无服明矣。即以俗情衡之,亦当降服。《开元礼》乃增为子齐衰杖期。子为母降,母反不为子降,不几於逆施乎?《家礼》又增子为父後,出母犹为之服。子已不为母服,母犹独为子服;不尤为逆施乎?至於嫁母,尤非出母可此,有夫,有舅姑,有长子,如之何其可以自服其私亲不降而一无所忌也?或者又谓“《经》文连下句读,云‘报’者,兼出妻继母而言”,引《小记》文“妾从女君而出,则不为女君之子服”,妾不服之,明出妻有服也。其说虽若有据,然《记》之与《经》固有异同者,又无明文,恐未可以彼而证此也。且《经》凡言“报”者,皆其亲本相属者也。本不相属,而但以私恩服之者,则不言报,继父乳母是也,何者?受人之恩者不可忘,故虽不相属而为之服;施恩者则不必因人之受我之恩而为之服也。韩子之以期服嫂也,嫂不必以期服韩子也。母之於子也亦然。不出则属,属则服之;出则不属,不属则不服之矣,不必以子之为己服而亦服之也。曰:然则服可以无报乎?曰:报也者,还相为服云耳,非扌及其为我服也,未为我服者,我为之服,为我服者,我未为之服,何报之有焉!继母嫁从之有报也,相属也;相属也者,相从故也,非以子之为己服而遂服之也,如之何以此报并属之出妻也!
  妻出母嫁,为其女子子人者:《经》无文。《开元礼》增出母,大功(嫁母缺)。《家礼图》增出母嫁母,并大功。明并缺.
  父卒,继母嫁,从,为之服,报:《经》,齐衰仗期。《开元礼》同。《家礼》改报服不杖,馀并同。明同。
  △辨崔凯“继母嫁从之服为庶子”之说
  按:崔氏凯曰:“此服之者,庶子耳;为父後者不服也。继母嫁,与宗庙绝,为父後者安可以废祖祀而服之乎!”此论不然。人而至於从继母嫁,则必幼稚一无所依者也,尚何宗庙之有!继母弃之,有流落以死耳。赖继母之力,得复奉祖祀,以能奉祖祀之故而遂背之,岂义也哉!故绝之则不当从之,从之则不得复绝之矣。且继母,非亲也,果有兄在,何忍不抚其弟而乃使之从继母嫁乎!然则《经》所言者,其父别无长子明甚,不得藉口於为父後而不服之也。
  为继父同居者:《经》齐衰期。《开元礼》同。《家礼》分“两无大功之亲者”,齐衰期;“继父有子,己有大功以上亲者”,齐衰三。明同,而云“两有大功以上亲者”,齐衰三月。
  △继父之称可存
  吕新吾《四礼疑》云:“万物一本。母百可也,父可二乎!父没矣,可继乎!母缘父有、父不缘母有也。《仪礼》有继父,圣人名之乎?谬矣!”余按:古人质朴,故以父为尊称,天子称同姓诸侯,诸侯称同姓大夫,曰“伯父”,“叔父”,是也。《文侯之命》,平王直以“父”称之矣。《冯唐传》、文帝亦曰“父老何自为郎”?母所嫁夫,无以称之:既长於其室矣,因称之曰继父,俗之沿也,非圣人之制也;犹《春秋传》之云“外弟”“外妹”也。若欲正名定分,则继父之称自所必当革。吕氏之言是也。然欲称为“母夫”,亦恐未合。
  △《传文》“两无大功之亲乃为继父服”之说不可泥
  按:本传云:“夫死,妻稚子幼,子无大功之亲,与之人,而所者亦无大功之亲;所者以其货财为之筑宫庙,岁时使之祀焉,则继父之道也”云云。此特《传》者以其服重,故为是言以曲明之,其实《经》绝无此意也。且此亦非圣人之所制也。成、康之世,安有此事!此乃後世礼教渐衰,有孤弱无依,携子而嫁者,幼既受其抚育,长而不忍背德,故为之服;其後相沿,遂以成俗。君子以为字人之孤,义不可忘,故录之而不削之,以勉人慈而教人厚耳;并必如《传》所云而後可为服也。後世儒者多拘《传》说,误矣!藉令其有大功之亲,或不立庙受其恩者,岂遂得漠然而已哉?且有期功之亲而不能字其孤,至使其孤受字於异姓,孰重孰轻,必有能辨之者矣,乃欲因彼而薄此乎!且《传》所以举大功为言者,盖以己有大功之亲则不至於适人,人有大功之亲则不能以专财,如是而已;至其服之轻重,仍以居之同异分之,不系此也。《家礼》及明乃分“两无大功之亲者期,有大功之亲者三月”,既非《经》意,亦失《传》之本旨。
  为继父不同居者:《经》,齐衰无受者。《开元礼》改齐衰三月。《家礼》,明并同。
  【本传】“必尝同居,然後为异居。未尝同居,则不为异居。”《家礼》:“其元不同居者则不服。”
  【存疑】为同母异父之兄弟姊妹:《经》无服。《开元礼》增,小功。《家礼》,明并同。
  △《开元礼》增同母异父之兄弟娣妹之服之非
  按:妇嫁则义绝,绝则两族不相为服。其义绝而义终不可绝者,惟子为母一人而已。自母以外,外祖父母、从母、舅,皆不服也。同母异父之人,其於义何居乎?继父同居,继母嫁从,其人本不当有服;以受其养育之恩,故不可不为之服也。同母异父之人,其於我何恩乎?《檀弓篇》虽有为大功齐衰之语,然曰“未之前闻”,则固以为非矣。《开元礼》增此服,《家礼》、明并沿之,殊不能知其故。王夫人贵而田相,卫子夫宠而卫青封,呜呼,其所由来者盖久矣!
  ○附《礼经》大夫公子降服考(大夫之妻子附)
  按:大夫公子之降服,自秦、汉以後皆无之,於今诚无所用。然《经》文中往往有与他服制相比照者,参观互证,似不可缺。故并记之。
  齐衰期不降者:
  “大夫为祖父母(以尊故不降)孙(以故不降)为士者。”
  △母妻长子不降
  按:大夫为母妻长子皆不降服。《经》不言者,至亲之服不待言也。
  “大夫之子为妻”(仍不杖)“大夫之庶子为昆弟”(并以故不降)。
  【小记】“世子不降妻之父母。其为妻也,与人大之子同。”
  “大夫(此处疑缺‘大夫’二字)之子为世父母、叔父母、子、昆弟、昆弟之子,姑姊妹女子子无主者,为大夫命妇者(以体敌故不降)。惟子不报”(馀皆报)。
  △大夫之缺文
  按:大夫之子有为此诸人不降之服,则大夫亦当如是。《经》不见者,盖缺文。
  “公妾,大夫之妾为其子”(以与尊者异体故下降)。
  齐衰期(齐衰三年附)降大功者:
  “大夫为世父母、叔父母、子、昆弟、昆弟之子为士者”(以体不敌故降)。
  “公之庶昆弟,大夫之庶子为母(本齐衰三年及杖期)妻(本杖期),昆弟”(本期。并以厌故降。此下疑有缺文)。
  △大夫之子之缺文
  按:大夫、大夫之子,期服可降者凡四。然《经》惟於大夫兼言之,而大夫之子但言为昆弟降服而不及为世父母、叔父母、子、昆弟之子降服者,盖《经》缺文。
  【本记】“公子为其母,练冠、麻、麻衣、纟原缘;为其妻,纟原冠、葛带、麻衣、纟原缘:皆既葬除之。”
  【孟子】“王子行其母死者,其傅为之请数月之丧。公孙丑曰:‘若此者何如也?’曰:‘是欲终之而不可得也。虽加一日,愈於已!’”
  △公之庶子父在为母既葬除服之非人情
  按:《经》文云“公之庶昆弟”,则是父在不如是服也。本传云:“先君余尊之所厌,不得过大功。”郑氏云:“公之庶昆弟,则父卒也。”然则公子於父在时不为其母服矣。故本记称“练冠、麻衣、纟原缘、既葬除之”,而《孟子》书亦载“王子母死,其傅为之请数月之丧”也。然父之与母,义异而恩则同,之与庶,分殊而情则一:属毛离里之爱,谁独无之,但不当以私胜公耳。是以为父斩衰,为母齐衰,父在为母不服三年而服期,大义所在,不敢以私恩匹也。庶子为父後者为其母缌,承父之重,不敢以私情间也。如是,亦已足矣。若凡公之庶子於父在皆为母练冠纟原缘,既葬除之,是几於无服矣,毋乃非人情乎?且母与妻岂可同日语者,而必使之大同小异,义何居焉?至於公之昆弟,先君余尊之所厌,降为期,亦可矣,何必使之与妻服同乃为孝邪!大抵唐、宋以後人多徇私情而不揆大义,故但知亲亲而不知尊尊;秦、汉以前人皆重名分而不体人情,故伸尊尊之义遂不复顾亲亲之心。虽亦防微杜渐之意,然要之二者皆过也。盖东周之世,俗相沿如此,非周公所制,孟子固曰“虽加一日,愈於已”矣。然则矫枉过正,亦不得遂为中道也。
  “大夫之妾为君之庶子”(以厌故降)
  齐衰无受之服不降者:
  “大夫为宗子(以故不降)。旧君,曾祖父母(并以尊故不降)为土者,如众人。”
  △《传》注旧君之误解
  按:此文“旧君”,与上文“为旧君,君之母妻”之旧君同。而《传》於上文以“仕焉而已”释之;於此文以“以道去君”,释之。郑氏缘此,遂以上文“为旧君”为“老疾致仕者”,此文“为旧君”为“待放於郊者”。非惟文同不应异解,而穿凿附会亦大失《经》旨。《经》云:“大夫为宗子,旧君,曾祖父母为士者如众人。”此十七字本系一句。此三项人皆已见於上文。所以复出此文者,以大夫为士有降服,嫌於或降,故言此三项人分尊谊重,虽为士而大夫不敢降耳。盖《经》凡称诸侯,必别之曰“国君”,故曰“庶人为国君”,曰“大夫在外,其妻长子为旧国君”。若但称“君”者,皆兼大夫士在内,“公士大夫之众臣为其君布带绳履”,是也。春秋时,齐之鲍、国,卫之亻巽,其初皆尝为大夫臣。然则当亦有为士之臣者。其後位虽升为大夫,然於旧君之为士者不敢降服,尊之也,天泽之名分终其身不可易也。且《不杖期章》云:“大夫为祖父母孙为士者”,文势与此正同。彼之为士既兼“祖父母”言之,此之为士何得不兼“宗子,旧君”言之乎?此文本极明白易解,但因先儒误分《经》文句读,於“旧君”处读断,不知指“为士者”而言,因而别为之解,以致乖舛若是。故今正之。说并见前《臣为君服篇》中。
  大功不降者:(不绝者附)
  “公之庶昆弟,大夫之庶子(此十字蒙上文“为母妻昆弟”句)为从父昆弟(此处疑缺‘庶孙’二字)之为大夫者”(以体敌故不降)。
  △庶孙之缺文
  按:《小功章》,大夫之子,公之昆弟有为从父昆弟庶孙降服,则此章之不降服,亦当有庶孙在内,盖《经》缺文。
  “大夫,大夫之妻,大夫之子,公之昆弟为姑姊妹女子子嫁於大夫者。”“君为姑姊妹女子子嫁於国君者”(并以体敌故不降)。
  △从父昆弟之为大夫者之缺文
  按:《小功章》,大夫有为从父昆弟庶孙降服,则於为大夫者亦不降服可知。今《经》文不言者,盖因其兼“大夫之子,公之昆弟”在内。其为从父昆弟,已见上文,故於大夫遂缺此文。大抵《经》文多简,其义可互见者往往从略,要宜参观互证以会其全,不可遂谓无此服也。
  大功降小功者:
  “大夫、大夫之子、公之昆弟为从父昆弟,庶孙(《郑注》:‘从父昆弟及庶孙亦谓为士者’。)姑姊妹女子子士者”(并以体不敌故降)。
  △大夫之妻之缺文
  按:《大功章》有大夫之妻为姑姊妹女子子不降服之文,则此章为姑姊妹女子子之降服亦当有大夫之妻在内。盖因其兼从父昆弟、庶孙言之,未便冠以大夫之妻(大夫之妻,惟为姑姊妹见於《经》;其他私亲,若世父母、叔父母昆弟侄,凡男子,皆无文),故缺此文。
  “大夫之妾为庶子人者”(以厌故降)。
  ○附《礼经》殇服考
  此亦人所不讲,然不可以不知,故并记之。
  本期,为服大功者:
  “叔父之长殇中殇。”“昆弟之长殇中殇。”“姑姊妹之长殇中殇。”“子,女子子之长殇中殇。”“孙之长殇中殇。”“夫之昆弟之子女子子之长殇中殇。”
  △昆弟之子之缺文
  按:後《小功章》有“为昆弟之子女子子之下殇”,则此章亦当有“长殇中殇”之服,盖《经》缺文。
  【附】“公为子之长殇中殇。”“大夫为子之长殇中殇。”“大夫之庶子为适昆弟之长殇中殇。”“其长殇,皆九月,缨。其中殇,七月,不缨。”
  【本传】“年十九至十六为长殇;十五至十二为中殇。”
  本期,为服小功者:
  “叔父之下殇。”“昆弟之下殇。”“为姑姊妹女子子之下殇。”“孙之下殇。”“昆弟之子女子子,夫之昆弟之子女子子之下殇。”
  △子、女子子之缺文
  按:前《大功章》有“为子女子子之长殇中殇”,则此章亦当有“为子下殇”之服,盖《经》缺文。
  【附】“大夫庶子为昆弟之下殇。”
  △子之缺文
  按:前《大功章》有“公与大夫为子之长殇中殇。”此章不言“为子之下殇”者,盖《经》缺文;或下殇遂不为服邪?
  【本传】“十一至八岁为下殇,不满八岁以下为无服之殇。”
  本大功,为服小功者:
  “为人後者为其昆弟从父昆弟之长殇。”“为侄、庶孙,丈大妇人之长殇。”“为夫之叔父之长殇。”
  【附】“大夫,公之昆弟,大夫之子为其昆弟、庶子、姑姊妹、女子子之长殇。”“大夫之妾为庶子之长殇。”
  本大功,为服缌者:
  “庶孙之中殇。”“从父昆弟侄之下殇。”“夫之叔父之中殇下殇。”
  △《经》文长中下殇之错落与传注之误解
  按:庶孙有中殇,无下殇;从父昆弟侄有下殇,无中殇;夫之叔父则中下殇皆有之;为人後者为其昆弟则中下殇皆无之;参差错落,殊不可解。《小功章》传云:“中殇何以不见也?大功之殇,中从上;小功之赐,中从下。”郑氏据此《传》文,遂谓“从父昆弟侄庶孙之中殇皆与长殇同服小功,而《经》文内庶孙之中疡乃下殇之误”。然《缌麻章传》又云:“齐衰之殇,中从上;大功之殇,中从下。”两传互异,将何从焉?郑氏曲为之解,谓“《小功章传》据丈夫为殇服言之;《缌麻章传》据妻为夫之亲服言之。”然《传》初无明文,特郑氏以意度之耳。且《缌麻章》夫之叔父中从下者既兼言中殇下殇,则《小功章》从父昆弟侄庶孙之中从上者亦何虽兼言长殇中殇:乃不省文於彼而独隐其文於此,何邪?至为人後者为其昆弟,则又中肠下殇皆无文,又当以何说解之乎?细核《经》文,不但郑氏之说可疑,即《传》说亦未有以见其必然。此或《经》文错举中殇下殇互见其意,否则《经》有缺文亦未可知,不得遂以臆断之也。
  △有长殇无中下殇者二条
  按:前《小功章》有“大夫、公之昆弟、大夫之子为其昆弟、庶子、姑姊妹、女子子之长殇”,又有“大夫之妾为庶子之长殇”,则此章为此诸人亦当有中殇下之文。今《经》皆不见者,岂以前章既言长殇,则中殇下殇可推而得之,故省此文邪?抑《经》文有缺邪?姑识其说於此。
  本小功为服缌者:(皆长殇之服。中殇下殇并无服。)“从祖父,从祖昆弟之长殇。”“从父昆弟之子之长殇。”“昆弟之孙之长殇。”“从母之长殇,报。”“夫之姑姊妹之长殇。”
  【本记】“宗子孤为殇,大功衰,小功衰,皆三月。亲,则月算如邦人。”
  ○五服馀论
  【余曩尝作《五服异同汇考》,今已二十年矣,而意有未尽者,暇中随笔录出数则以补其缺。】
  △尊尊与亲亲
  丧非独服然也,其饮食,其居处,其言行,皆与寻常有异;而古人独於服致详焉者,所以立纪纲,正名分,殊亲疏而别尊卑也。故丧服一篇,两言足以蔽之,曰“尊尊”、“亲亲”而已。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怀,故服皆以三年。由父而上推之,旁推之,则由期而大功,而小功,以至於缌;由母而推之,则为小功,为缌:皆亲亲之义也。斩衰之服三:子为父也,臣为君也,妻为夫也,尊尊也。父在为母期,庶子为父後者为其母缌,为尊者所厌也。妇为夫党则有从服,女为父党则有降服,为人後者服有变焉,母出母嫁服有变焉,尊尊亲亲不使两相悖也。故服也者,纪纲名分之所系也;犹之乎治国者必使上下有服,都鄙有章也。是以古人必於此致详也。
  △《经记》所载为文胜之弊
  考《经》与《记》所载,丧礼之繁可谓极矣。说者以为周公所制;非也。此乃周末文胜之弊,当时於礼者载之册耳。孔子曰:“先进於礼乐,野人也;後进於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岂有於丧礼而多为是繁文末节者哉!且父母初丧,为人子者心肝崩裂,哀痛之不暇,何暇一一详辨其仪节而遵行之。而丧本凶礼,又非可尝试演於平日者。故孔子曰:“丧,与其易也,宁戚。”子游曰:“丧致乎哀而止。”苟笃於哀,必不能致详於仪节。若此时尚能一一致详於仪节,吾恐其必减於哀也。若今世贫士,尤不能然。棺椁衣衾之属,何一非人子所当致慎者;分阴之惜,不啻千金,安有馀暇以事繁文末节!是故学者之於古礼,但当谨其大经大法;至於繁文末节,势不能行,亦正不必行也。
  △至亲以期断
  服何以三年也?圣人制之乎?非也。此人情之必至,行乎其所不得不行者也。何者?凡哀莫重乎感,而感多因乎时。期也者,历时之一周也。故见新麦则感焉,见新则感焉,乍塞则感焉,乍暖则感焉;乃至蔬果新登,雨雪乍至,亦莫不赌之而感,而哀生焉。凡至亲之丧,期之内无乎不哀也。故曰“至亲以期断”也。至於父母之丧,恩尤深,义尤重,不但初见之而感而哀也,即再见之而犹不能不感,不能不哀,但感渐浅而哀渐杀耳。必至再期之後三见之,然後其情渐,其心渐平,可以勉强复其故常,故亲丧皆以三年为断也。故曰“三年之丧,再期也”。然是理也,愚昧者不知,即贤知而未尝经三年丧者亦未必能知也。
  △中月而宁礻覃
  三年之丧,再期也,再期而祥,可以从吉矣,何为乎二十七月而礻覃,礻覃而後从吉也?曰:此亦人子之至情也。父母恩深,服虽已满,犹不忍於一日之闲遽易常服,是以中月而礻覃,──中者,间也;中月,间一月也。何为必间一月?古者释服必於祭,祭必於朔。祥之日无有定也。使祥於月之二十八九日,至次月朔而遂礻覃,是逾两三日而遂释服也,犹之乎无礻覃也。故必间一月,至又次月之朔而後礻覃,然後其哀渐杀而可以释服耳。
  △三年之丧倍期
  古人以历一年为一年,历一月为一月,故曰“三年之丧,再期也;期之丧,二年也”,故曰“十三月而练;二十五月而祥”(今俗谓之二十四月)。是所云“三年”者,止二十五月也。然则所谓“九月”者,二百四十一日之服也;所谓“五月”者,一百二十一日之服也;所谓“三月”者,六十一日之服也。今人乃以周一年为一年,匝一月为一月,误矣。余乡皆遵王制,二十七月而释服;内黄、清丰以南则皆三十六月(古人谓之三十七月)而後释服,至於功缌,益无复有识之者矣。夫娶妻之三日而反马(俗谓之回门)也,是历三日,非尽三十六时也;初丧之七日而受奠也,是历七日,非尽八十四时也;妇人受胎之十月而产也,是历十月,非尽三百日也;何独至於丧服而乃以匝月始为一月,周年始为一年乎?吾魏有妇人届期将产,其夫适他出,乃强制之,不使儿产。夫归见其状,问之;以告。夫曰:“是产期矣!”妇曰:“甫及九月,何得遂产?”夫曰:“此即所谓十月者也!”乃俾之产,而儿已垂死矣。今人之於丧服,亦犹此妇之见也夫!
  △练祥礻覃皆葬後事
  然所谓练群礻覃者,皆谓葬後事耳,非未葬而至其时即可变服也。《记》曰:“斩衰三升,既虞卒哭,受以成布六升,冠七升。为母疏衰四升,受以成布七升,冠八升。去麻服葛,葛带三重。”然则古人未葬,非惟不除服,且不受以成布矣。是故小祥之练冠纟原缘,大祥之素缟麻衣,皆为既葬者言之;未葬则无所谓大小祥也。今之人岂惟去麻,且公然除服矣。问之,则曰“吾三年之丧已毕矣”。呜呼,亲未入土,不知为子者何以能安,而公然食稻衣锦,宴乐无忌也?,无怪乎其停柩十数年,或至数十年而不葬也!而说者犹或讥宰我之为期丧,齐宣之欲短丧,吾恐今之人远不逮夫古也!
  △丧服等杀以倍为率
  古人立制,其等杀皆以倍为率。三年之丧倍期,固已;即功缌之服亦然。大功何以九月?倍小功也,取期而减其三之一者也。小功何以五月?倍缌也,取期而减其三之二者也。缌何以三月?据自殡至葬而计之者也。葬之迟速虽异,要皆以三月为大凡。故齐衰无受者,《传》皆以三月为言也。缌之服最轻,故至葬而止也。犹之乎封国之制,公侯之百里倍於伯之七十里,伯之七十里倍於子男之五十里也。若以九匝月始为九月,五匝月始为五月,而五服之制遂参差而不得其说矣。
  △计日,计月,计年
  三日而殡,五日而殡,七日而殡,计日也。计日,则朔虚之一日在所必计矣。缌三月,小功五月,大功九月,计月也。计月,则朔虚之一日在所不计,而惟计闰馀之一月矣。期而小祥,再期而大祥,计年也。计年,则闰馀朔虚皆所不计矣。惟自祥至礻覃,乃复计闰耳。
  △饮食居处与人情
  服者非第服而已也,饮食居处必有其相称者焉。“斩衰”文下《传》云:“层倚庐,寝苫,枕块,欢粥。既虞,翦屏柱楣,寝有席,疏食水饮。既练,舍外寝,始贪菜果,饭素食。”何以如是也?此人子之至情所不能已者也。盖父母既没,创钜痛深;食必虽以下咽,且父恐其食为哀气所结而致疾也,故食粥焉,──粥者,易咽而又化之物也。虞则哀少减,可以食矣;然美食犹不忍食也,而菜果初登,亦不免睹之而感而痛生焉,故惟疏食水饮。待既练而後食菜果焉。此乃人情,非有他也。即居处亦如是而已矣。然亦有不必甚拘者。家之贫富不同,人之强弱亦异,疏食苟能下咽,虽未虞而疏食焉可也。粗恶之菜非亲平日所嗜,虽未练而少用之以佐疏食亦可也。故《记》云:“不能食粥,羹之以菜,可也。”又云:“五十不成丧,七十惟衰麻在身。”总之礼本乎情,非强人以所不能行者也。若亲初丧而即能饮酒食肉,恬然不以为事,是其心已死矣,强之使必疏食,夫亦何益!故孔子曰:“女安,则为之。”孟子曰:“亦教之孝弟而已矣。”圣贤之论何尝不本於人情哉!且即三年丧毕亦有不能以忘情者。曾皙嗜羊枣而曾子不忍食羊枣。欧阳永叔之父间御酒肉,则必涕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馀,其何及也!”此岂载於礼文者哉!故曰“人子之至情不能已者也。”
  △近世居丧惟服异
  近世之居丧也,惟服而已。期功之丧几与无服者同:其饮食如常也,其居处如常也,其宴会庆贺观优皆如常也。服虽多於古人,阿益焉!惟父母之丧间有一二能守礼者;然亦殊不多觏。然则所谓丧者惟服而已!余幼时读《小学》,至汉昌邑、晋阮籍事,未尝不深叹古人风俗之美。何者?千馀年间而止传此数人,此数人者又皆当世所讥,则具能守礼者固自多也。近数百年,遂以此为常事。其有三年不宜酒肉及不入内者,至书之史册以为美谈;然则是此等事至近代已为绝无仅有之事。甚矣风俗之日敝也!
  △名有服而实不服
  虽然,即所谓服者亦但其名然耳。余幼时见余乡风俗,尚有一二近古者:父母之丧,袍褂皆用粗白布为之,缝而不齐;练而後齐之;祥而後易素服;礻覃而後即吉。祖父母之丧,惟袍用粗白布,褂则皂之。伯叔父母之丧,则褂用粗白布而袍皂之。大功,则衣不复用白、惟履用白布耳。小功,用灰色布履;缌,用皂布履;其衣皆无异於寻常,但不吉服耳。此於服已为最轻,然他州外县尚不能如是,即余乡近日亦不能如是矣。通都大郡尤不可问。甚者,父母之丧以墨衰为常服,则其他可知矣。无怪乎古人之服制如彼其少,今人之服制如此其多!古人实服之故其势不能多;今人实不为服,是以多多而无害也。尝有人问余曰:“何以制为五服?一祖之所生,皆吾宗族也;五世而服绝,不亦薄乎?”余曰:“诚然。今之人,名为有服而实不服,如此,虽百世皆有服,可也!”盖彼不知古之所谓服者皆实著之身也。俗之敝也,其来久矣!
  △增服与守礼
  自唐以前,居丧者多能守礼,然於古五服之制无所增加;由唐以逮宋、明,代增其服,至数倍於古人,而守礼者者反少,何也?盖凡人其於行,则心有所踌躇审量而不敢过。故言而多者,其行必少;言而过者,其行必不及。故孔子曰:“其言之不怍,则为之也难。”明金川门之变,前一日,解缙、胡广、王艮并集於吴溥舍,缙陈说大义,广亦愤激慷慨,独艮流涕不言。既去,溥子与弼尚幼,叹曰:“胡叔能死,是大佳事!”溥曰:“不然,独王叔死耳!”语未毕,隔墙闻广呼云:“外喧甚,谨视豚!”溥顾与弼曰:“一豚尚不能舍,肯舍生乎!”夫服制之列变亦如是而已矣!自唐以前之人实欲行古丧礼,故不觉古人之薄。若萧嵩、魏仁溥辈则原不期於人之能行,不过姑以是求胜於古人而已,是以服愈多而其加者愈无几也。嗟夫,俗之不古,夫亦何怪於今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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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闻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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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一
  ○救荒策一
  有天地然後有水火;有水火然後有雨;有雨然後有愆伏;有愆伏然後有水旱;有水旱然後有饥馑;有饥馑然後有死亡。死亡切於民之身而天下治且安者,自古未之有也。是故,圣王之治天下,有雨而无愆伏;其次,有愆伏而无水旱;其次,有水旱而无饥馑;其次,有饥馑而无死亡。
  天地者,犹人之一身也。众人以秦、越视一身,虽其疾痛疴痒有不能自为谋者。圣人以一身视天地,故虽寒暑日月之往来,风雨雷霆之过不及,皆能知之而预为之所。何则?天地之交,水火而已。天地者,阴阳之体也;水火者,阴阳之用也。故火势升而气降;水势降而气升。火气盛,水气伏而不能升,则胜雨;水气盛,火气浮而不能降,则雨胜。雨胜者,水之由也;胜雨者,旱之由也。天地之有灾也,犹人之有疾也。阴阳不和则灾生;血气不和则疾至。心也者,血气之主也。故心怒则气逆,悲则气结,平则气和;气和则血脉流通,康强而无疾。民之在天地之间,犹心也。勇威怯,智欺愚而上不为之禁则愤,愤而无可如何则哀;积愤多则阴阳之气逆,积哀多则阴阳之气结。是以古之圣人欲和阴阳之气,必通民情;鼓以招之,匦以受之,巡行以访之,温言以来之,使民之陵於强而告於上者朝诉而夕知,夕知而朝禁,民无留憾,亦无蓄忧;故太和之气洋溢於两间,寒暑以时,雨有度。《诗》曰:“绥万邦,屡丰年。”《易》曰:“先王以茂对时,育万物。夫岂有他术哉!天地之心平,斯天地之气和也。”
  夫阴阳之气,可通而不可郁也,可纯而不可杂也,可清而不可秽也。故男女旷而不交,则生郁疾;交不以正,则毒疽恶疾生焉。其感於阴阳也亦然。男旷於外,女旷於内,其於气也为火亢,为水郁。士大夫宠少优,蓄美童,里巷之间逾垣墙,游狭邪,其於气也为怪风;为淫雨,为昏霾,为毒雾。是以古之圣人合婚姻,别男女,禁淫邪,男而女行;女而偏男者殄灭之无遗育,故其时天地清明,灾不作。虽人道之当然,亦所以参赞化育也。
  天之雨,人之汗也。汗必自腠理达;虽天地,亦有腠理焉。深山大泽,谷高下,林木蓊郁,此亦天地之腠理也,是以其土常润,其气常蒸蒸然升而为€。自生聚日蕃,贫富不均,富者连阡陌而贫者无立锥,其近山者争觅利於间旷之地,於是悬崖幽壑靡不芟其翳,焚其芜而辟之以为田;锄犁之所加,风日之所烁,焦枯燥涸,而€之出渐稀矣。是以古者授田有制,度其人地之数,或百亩,或七十亩,五十亩;不得擅增焉;深山大泽与民共之,而有厉禁,斧斤之入必以其时;所以培养天地之力,而常使有馀,宣导天地之气而常使易泄,€之所以时升而雨之所以时降也。
  人之气欲其易泄,又不欲其过泄;过泄则营卫虚,将有当泄而力不能泄者矣。天地之气亦然。铜铁之场,地力固已耗矣;然民用不可已也,且其数犹无几耳。今之所谓煤窟者何众乎?驴骡之驼,首尾相衔,日日然,处处然,其泄地气不已甚乎?且窟深则必有水注之,水注之则必以人力涸之。夫此水非他,是即蕴於地中,以升而为€,流而为泉者也,奈何以有用者置之於无用乎?是以古者建国必多树木,《诗》云:“树之榛栗椅桐梓漆。”又云:“瞻彼中林,侯薪侯蒸。”然则古之炊爨皆取之於林麓,不取之深山重泉之下,夫是以天地之气完而其力厚。气完力厚故常易达;易达则无久郁;无久郁则亦无溢量之达;夫是以时雨时各以其叙。
  所谓“有雨阳而无愆伏”者,此也。
  ○救荒策二
  古者耜广五寸;两耜为耦。一耦之伐,广尺深尺,其名曰畎。夫间有遂,其广二尺,其深倍畎。十夫有沟,其广四尺,其深倍遂。百夫有洫,其广八尺,其深倍沟。千夫有浍,其广二寻,其深二仞,以达於川。凡此者,皆非以为苟劳而已。夏秋之交,霖雨时作;山中之水必注於川,平地之水必流於潦。川不能容,潦无所宿,其势必被於田。知其必然而不可幸免,故不如先为之所以待之。今夫里巷小民,其智非有能过人也,然其营居室也,必於墙下预为水道以待阴雨;水道通则流皆入壑而庭不积焉。虽千里,虽百里,亦若是而已矣。沟洫之制今虽未能骤复,要宜仿略古法,相视地形,下者间数里为一渠;地近川者,首起於川以分川之水势;地不近川者,多其首以承潦,其尾皆讫於川乃止;则水有所归,乃不为暴矣。
  且夫圣人之制为沟洫也,岂但水可以藉之以为泄,虽旱亦将藉之以为溉也。今东南之田,渠者盖大半矣;然而中原齐、晋之间仿而行者不及十一。不学妄庸之夫目不习见,遂从而为之说,谓地有可渠,有不可渠,渠之虽劳而无益。不知平地之田,苟近水,未有不可渠者;但水有缓急则渠有难易,田有高卑则溉有劳佚耳。惟其去水远者,水力所不能至,乃不可渠。然吾尝见今之为圃者,皆凿井以溉蔬,亦有因之以种麦者,其收皆什倍於陆田,虽大旱,不害其为小熟,其法岂独不可通於田乎!今诚如前法渠之,地近川者,於渠左右各为子渠百数以引川水;地不近川者,每夫耕五十亩,量择近村之田十亩,凿二井以溉之,则旱不能为大灾矣。
  蝗也者,亦水旱之所生也。其为物也,不水不卵,不旱不蠕。故凡水所不潴之地无蝗;水所常潴之地亦无蝗。必秋有大水,溢入於田,然後蝗得以卵;必冬雪不降,春雨不时,然後蝗得以蠕。水旱绝矣,于蝗复何忧焉!
  凡水之决,由於洪曲;凡洪之曲,由於沙停。水之大者,其旁必有停沙;停久不治,其沙遂积。沙积於北则洪曲而南;沙积於南则洪曲而北。沙形圆则洪圆曲;沙形锐则洪方曲。沙势逼洪,故洪不得不曲也。水之全力皆在洪首,洪直则行水心;洪曲则啮两岸;洪圆则岸当肩;洪方则岸当首。当肩则刷;当首则决。刷者决之萌;决者刷之极。洪势啮岸,故岸不得不决也。欲其不决,浚其沙,顺其洪,直其曲,圆其方,则沙不逼洪,洪不啮岸矣。
  凡水之溢,由於泄之不速;泄之不速,由於下流之梗。水之相合也,其势必争,大者疾行则小者见夺;夺则留,留则逆,逆故不决即隘。於其合也浚之,十倍其素之广,则其势得直,其行得舒矣。
  曰,浚之而塞,奈何?曰,浚而塞者,滞也;通之则不塞矣。
  凡渠之器莫若龙尾:江南水车五不当一,河北水斗十不当一。龙尾之制,有城有郭,如大辘轳而侧立之;首出於岸,尾没於水,如天南北极然。城内属於轴;轴两端倚以床。城郭之间虚以容水。有墙环城,右转如螺丝然:人持轴而左旋则水循墙而右移,──水自以为已下也,而不知其已上也。
  凡井之器莫若玉衡:桔槔十不当一,辘轳百不当一。玉衡之制,一腹两足:足在水中,其圆如筒,管通于腹;腹在水外,其圆如瓜,管通於口;口在井上,其圆如盘,管通於田。足之下,户之以纳水;其上,敞之以受楦。楦之大小可满足,竿属于衡;衡之高下可过口,轴属於床。衡有低昂则楦有升降;楦有升降则户有开阖。楦升户开则水入;户阖则水不得出,楦降则水不得不出──水无可如何,则不得不上入於腹矣。腹之下,两户共枢,不能两开,不能两阖。左开受水,则右阖之以禁其出;右亦如是──水又无可如何,则不得不上出於口矣。
  曰:井之而竭,奈何?曰:井而竭者,浅也;深之则不竭矣。所谓“有愆伏而无水旱”者,此也。
  ○救荒策三
  所谓备荒者吾知之矣:日常平,曰社仓,曰义仓。昔者晋侯伐楚,谋所以息民,魏绛请施舍,输积聚以贷,自公以下苟有积者尽出之。齐景公聚朽蠹而冻馁其三老,则晏婴讥之。然则富民之道在散而不在积也。汉之常平始积於官,然犹不取於民;宋之社仓始取於民,然又不积於官,是以其得犹多於失。今之义仓则取之於民而积之於官矣,其初犹存劝捐之名,其後遂为履亩之税,民纳其十而九入於吏橐,就其一之实於仓者,民亦未尝得食之也。古之利国者化积以为散,後之利国者敛散以为积;古之爱民者损上以益民,後之爱民者啬民以丰官:如是,而欲其民之不死於荒岁,有是理乎?无是理乎?
  其少知治理者则曰:“积贮之法,当藏富於民,使民三年耕则有一年之蓄,九年耕则有三年之蓄;凡其粟布器畜财贿之数皆周知之而为之制。”夫藏富於民,诚是也;然一县之户至数万,一府之户至数十万,人人而察之,石石而量之,日亦不足。就令其能如是,其扰於民也必益甚。且夫积贮也者,岂必其名与形云尔哉,亦操乎其势所必然而已。贮其粟於仓而曰“此若干石”,家喻而户晓之曰:“畋尔田,积尔粟,以待凶岁。”──此积贮之形与名,庸人之所见而美,而其实皆不足恃也。昔者梁王移民移粟,而孟子以为无益,不若授之以五亩之宅,百亩之田而民自足也。子产以其乘舆济人于溱洧,而孟子曰不知为政,不若十一月成徒杠,十二月成舆粱而民自不病涉也。天下事固有斤斤焉求其如是而反不如是者,有不必斤斤焉求其如是而自能如是者,势为之而已矣。故粟处乎日增之势,则不待贮之於官、课之於民而其积者自多;粟处乎日减之势,则亦无赖于贮之於官,课之於民而其积者必少,此不可以不察者也。
  今里巷之间,侈靡征逐日以益甚,优伶之戏街喧巷咽,母呼女,舅招甥,逾数十里而往观之;生子、娶妻、丧葬之事,中人之家常不减百馀筵;加以不肖之徒荡心淫博,废时失事,倾仓倒箧,盖十而六七矣;然後以其余力力田,地利安得而尽!以其馀粟养父母妻子,饔飧安得而给!是以禾未登而麦已尽,麦未至而粟已空。称贷而益犹且不足,而今乃欲课民积贮以备凶荒,呜乎,可谓不情之至者矣!欲民之多入则莫若务专其力;欲民之寡出则莫若务啬其用。且彼民者岂不知侈佚之能贫人而勤俭之可不匮乎哉,彼其习俗皆以此为荣,故强者耻不如人而弱者惧不齿於乡里耳。乡之人入城而见长衣,则相与长之,见短衣,则相与短之,彼岂有所驱迫而然哉!然则欲俗之变亦非难事也,诚能立之标准,树之风声,其不染於俗者,礼之以为民望,而惩其尤甚者,并及其容隐之里长,则弱者有所借口而强者无所竞,力专於田,用啬於家,一岁之粟十入而七出焉求其三之毋积不可得也。
  抑其事更有要者焉。治国之智与治家异。入於仓则谓之有,出於仓则谓之无,此匹夫匹妇之所谓智也、治府县者必合一府一县而统计之:一岁之获粟几石,食粟几石,则民之贫富无遁情矣;一县之耕者几人,食者几人,则粟之多寡无隐数矣。大抵民之不耕而食者九,而富民、僧、道、盗、丐、游手之民不与焉;其可以减者六,曰官之亲从,曰吏,曰胥,曰工,曰商,曰驵侩;可以去者三,曰优,曰倡,曰博徒。今此九者其数常倍於农夫,并其父母妻子计之,是一人耕之常有数十人食之也,为农夫者安得不冻馁乎!夫河之广也百步,则其润也十里;官贪而护其下,而欲亲从吏胥之不多且富,不可得也。农夫博负百钱则终夜不能寐,以其得之难也。亲从吏胥博一夜之欢,缠头至数十金而不以介意,以其得之易也。亲从吏胥之攫财也易於拾芥,而欲其不起夏屋,罗珍羞,丰裘马,耽歌舞淫博之乐,以富天下之工商驵侩优倡博徒而多其数,不可得也。然则一府县之计可知已。
  且夫人之不耕,非其生而不能耕也:不耕足以自食则不耕矣,不耕不足以自食则耕矣,使六者之数所获不能逾农,而三者无所得食,则人将不驱而自耕。耕者日增则食者日减:不必求积也,而粟自苦於无所往。
  所谓“有水旱而无饥馑”者,此也。
  ○救荒策四
  此皆救於未荒者也。失此不图,至於已荒然後救之,晚矣。虽然,不犹胜於立而视其死者与!是故,救於已荒亦有道焉。一日籴,商贾末业主人宜之。二日借,有田者宜之。三曰役,无田而少壮有力者宜之。四曰赈,无田而文弱老幼废疾者宜之──赈有以粟者,饿未久,病未甚者宜之;有以粥者,饿已久,病已甚者宜之。
  救荒之道,必先料民。籴者不籍,其馀皆籍。其籍必於未事,择近村之耆老若诸生殷实而平善者任之──未事,则欲欺我者计未成而谋未定;平善,则畏法;殷实,则轻赂;其近村也,则知之详;耆老诸生,则不习於欺罔之术,虽有过而易发。籍分为三等,先应赈者,次应役者,次应借者,役者,以壮者一人养老幼二人为率;壮者少而老幼多者,其馀入赈籍。借者,以田口多寡相较为差:有田而佃於人,与佃人田取其半者,以二当一;田少而口多者,其馀入役籍。籍成登於官,然後稽之以编审之籍,则口之多寡,年之壮老可得而知也。参之以地粮实征之籍,则田之有无可得而知也。凡加损赏罚皆视此。
  乃发粟:借者於仓,役者於役所,皆不为厂;惟赈者为厂。厂欲多;多则民近,民近则不弊。粟厂月一发,民远来者不过十五里。先期示日,榜次其村与户於厂前。至期,亲临视之。村为一牌:炮三鸣,立初牌於门外。受粟者持具蚁附牌下;门启乃入。门阖,乃授粟:左人呼名,右人呼数。受粟毕,门启乃出;有他道则自他道先後出之。凡初牌入然後次牌立;初牌出然後次牌入;至三以下皆然。辰而始;申而毕。粥厂日一发,民远来者不过数里。立一人监之,如料民之任。受粥者皆坐,别以行,行各两列,背外面中,面间隙之以行粥。拆一鸣,行粥。人一器,不得遗;不得复,不得越。毕,柝再鸣,行粥如初;至三乃止。凡坐,内先至者。凡出,先外坐者。凡粟人扬粟於地,粥人注水於粥,皆有罚。
  夫官之粟有限而民之贫富不均,以民济民者其惠广而遍,则发粟而外,富民大贾皆可捐之以助我也。有劝而捐者,其患在少;有追而捐者,其患在激;有使之八赎罪者,罪轻而赎则所得不多,罪重而赎则坏法──法坏,则天下之害有甚於荒者矣。捐之之道,毋求其能助我赈,求其能助我借与役而已者──赈者,费而不返;借与役者,费焉而未尝费。度其力之所能,即其居之所近,聚其人而告之数,粟不纳官,但八其籍,其借有不偿者官为督之。不如是,罚令助粟以赈。吾知其应之也不待辞之毕矣。其有有服姻族入赈格者,责之赈;有收养子女者,人当粟几何,官书其券,使不得轻去;愿助粟以赈者,视粟多募,免其役以劝之,则民之粟出矣,一县之粟亦有限,而四方之丰歉又不齐,以羡补不足,则舟车驮辇莫非助我籴者,是以富民可捐,外商尤不可不召也。招之之道,先於粟熟之时使人往籴以树之的,及其来也,强籴者有禁,高价者勿抑,市井驵侩不法之徒不得而侵渔抑勒之,则四方之粟至矣。
  虽然,民有荒於岁者,有荒於人者──吏胥是也。凡吏胥之害;吾固已略言之矣。然在丰岁民犹能供其欲;荒岁何以堪之!且夫人而至於为吏与胥,必非有能读书明理廉洁爱民者亦明矣。其取也不以贤;其养也不以禄。不知礼义,故名不足以劝;朝斥而夕复,故威不足以惩。其所知者,惟赂而已:赂至,则鸱为鸾凤;赂不至,则夷、齐为跖、乔。故其职狱讼者,则舞文鬻狱,颠倒是非;其司赋役者,则盗用官钱,征新代旧,关通赂遗,弛富役贫;其奉差遣者,则因事索贿,计亩科钱,每营一票,费尝至数十缗,苟不十百其利,岂肯为此。至於赈济,弊尤百出,或伪造户口,或阴受请嘱。伪造户口,故粟多中饱而惠不及於民;阴受请嘱,故富者得粟而贫者无救於死。是以凶荒之岁,赈济之年,吏未有不增田,胥未有不建屋者。其在不肖有司,同利为朋,互相倚助,犹不足怪;即有一二爱民之吏,亦但以搏击士类为风烈,而轻视吏胥以为无能为,岂不谬哉!谚云:“不怕官,止怕管。”举贡生员虽有秩而政事不与闻,吏胥虽无秩而文簿票示皆出其手,此孰能为民祸,不待智者而知之矣。故宋苏轼论吏卒之害。谓如二十馀万虎狼散在民间。夫岂其害未甚而古人之言乃过激如是!或亦今之君子不履田亩,不询刍荛而未之知耳。率虎狼以食人肉而曰己未尝杀人焉,吾不信也。且夫惩吏胥者岂必事事察之云尔哉,如此者,上且不胜其烦而其弊究亦不能去;要使斯人知吾意之所向而已。吾意以为吏胥不足害民,则受其害者必不敢诉,诉之亦必不察,而吏胥重矣。吾意以为吏胥深足害民,则民无所惮而不诉,诉之而无不杖之革之流之杀之,而吏胥轻矣。
  吏胥之害除,然後可以有饥馑而无死亡。不然,则虽悉行救荒之政,吾见其徒为具文而已矣!
  曩余馆於大行之麓,五月未雨,往来道涂间,见诸县祈雨者或焚香插柳以祷神祠,或取水数百里外,或闭南门,开北门,或缸贮壁虎令童子环击之,无法不施,迄无一效。南北开闭之说虽出董子,然屋不露日,故南户向阳,北户向阴。城门内外均露天日,南北有何分别,正所谓“东家之西即西家之东。”也。阴阳果何属焉?至贮壁虎於缸,则昏沈冤苦之歌昔人已传为笑柄,而不学之人尚诧为奇策,亦可悲矣。余虽布衣,哀民之不聊,伤吏之无术,乃於鞍间枕上殚思研精,略得四策。而馆事少闲,不克成稿。会雨,遂姑置之。去年自七月朔逮霜降无雨,大名府县祷雨者数,皆俟€已合後乃祷,略得涓滴,即往谢神。其意欲见祷之有验以美观听。以此事神,宜其不能感格也、余复感前事,遂卒著之;欲献当路,亦竟未及缮写。今夏复旱,始乘间缮之。而连日阴€四合,垂垂欲下,时作微雨,窃幸余言之无用矣。会府属诸生耆民各以役繁吏蠹讼於县,上官命县桎楷而掠之,次日天忽开霁,云敛日烈,如炎如焚。乃知感应之机其速如此。夫在上之人识虑高远,岂书生之见所能补其万一,用是复秘箧中;志其颠末。乾隆三十九年四月二十八日记。
  余作此策时,余乡风俗尚未甚壤,所患惟在吏胥,故三四两篇所重亦惟在吏胥。其後不数年间,风气大变,诸生多与吏胥相结,表里为奸,以罔厚利;关说词讼,武断乡曲,无所不至,遇荒岁,则与吏胥共分赈济钱米而贫民不得与焉。偶阅旧文,犹自惜其所言之未尽也。然天下大矣,岂可以一县概之;故仍其原文不改而附识其说於後。嘉庆甲戌三月又记。
  ○与杨赞府论漳水情形条议
  此篇旧本阙,今据目录仅补文题。
  ○气势
  凡战,义为上,势次之,气又次之,斗为下。奉天讨罪,伐暴救民,是之谓义;义立者王。据山河之险,通馈饷之利,批亢捣虚,以逸侍劳;是之谓势;势利者霸。临陈决机,勇怯并奋,乘骄待敝,使敌自溃,是之谓气;气盈者胜。矢镞剑锷,撞搪搏刺,力尽而後毙,是之谓斗;斗数者伤。《汤》之征也,曰“後我后”,武王之征也,曰“绍我周王”,用义战者也。亚夫坚壁於昌邑,郑艾缒师於阴平,用势战者也。曹刿以一鼓破齐,项羽以沉舟救赵,用气战者也。
  胜负之道,无众寡,无强弱,气而已。气之既衰,强弩不足以穿鲁缟,贲育不足以抗童子。用兵者用其方锐之气而外察敌气之盛衰,盛则避之,衰则乘之。骤胜者其气骄,新败者其气怯,转斗不食者其气馁,久攻不克者其气弛,闻内有变者其气摇,仓卒遇敌者其气乱,乘而击之,一可以当百,弱可以制强。是故,用斗不如用气。
  有必取,有不必取,有必胜,有不必胜,势也。项羽百战百克而卒为汉王擒者,羽用气,汉用势也。汉王守成阜以扼天下之吭,使韩信取河以北而羽之右臂断矣,南连英布而羽之左臂断矣,故楚卒灭於汉。汴之於河东也,犹汉之於楚也。克用破黄巢、王行瑜等,所向无敌,然朱温以轻兵袭晋绛,断长蛇之腰,而克用坐视河中之亡而不能救,终克用之世不复能南争中原者,失河中故也。气也者可以决一日之胜负耳,至於定天下之大计者必以势。是故,用气不如用势。
  可以胜天下而不可以取天下者,不知势故也。可以取天下而不可以安天下者,不知义故也。汉之於楚,汴之於河东,皆制势以挫其气,然汉逐灭楚,而汴後反灭於河东者,汉有义,汴无义也。汉虽无汤、武之义,然义於楚者三:汉仁,羽暴;羽弑义帝,汉发丧讨之;汉当王关中,羽负约也。克用再造唐室,不失臣节,而温篡唐;克用救温,而温负克用;其见灭焉宜也。
  故用兵者曰“逆取顺守”,非知兵者也。逆不可胜;逆胜,幸也。义立於素而辅之以气势,则无敌於天下。
  ○轻重
  用兵之道可一言而尽乎?曰:可,轻重而已。敌得轻势,则我以重势持之;敌得重势,则我以轻势掩之。
  凡兵之势,客轻,主重;新起者轻,久立者重;乘胜者轻,持援者重;兵精者轻,兵多者重;骑多於步者轻,步多於骑者重。轻欲速;重欲缓。轻欲行;重欲止。轻欲战;重欲守。轻欲致死;重欲万全。轻欲击虚;重欲阻险。轻欲敌之不测;重欲敌之自困。轻欲乘重之未固;重欲待轻之已衰。是故,平原旷野,轻之地也;山高水深,重之地也。因粮於敌,轻之资也;粮饷有馀,转输利便,重之资也。雨雪昏暗,敌不设备,轻之时也;祁寒盛暑,敌劳我逸,重之时也。鼓行而前,遇城不攻,轻之用也;坚壁清野,绝敌粮道,重之用也。
  韩信之下赵也,汉势轻,赵势重;成安君不守井陉口,故赵败而汉胜。吴、楚之攻昌邑也,吴、楚势轻,汉势重;亚夫坚壁不战,故汉胜而吴、楚败。邓艾缒师於阴平而遂灭汉,得轻势也。慕容超弃大岘不守而遂亡,失重势也。李密之距王世充也,魏徵劝之坚壁勿战,用重也;密不听而与战,故败;世充能用轻而致死以逼之,故胜。窦建德之救郑也,凌敬劝之西出轵关,用轻也;建德不听而攻虎牢,故败;太宗能用重而据虎牢以待之,故胜。徐敬业之讨武氏也,倡义新起,其势轻;不直造东都而还图润州,故败。哥舒翰之距安禄山也,据险自守,其势重;不固守潼关而与崔乾佑战,故败。由此观之,兵之胜败无他术也,轻重而已。
  《传》曰“先人有夺人之心”,轻也;“後人有待其衰”,重也。自古以来用兵之势未有能外乎轻重者也。知乎轻重之术,则百战而百胜矣。
  ○释明
  人有明,有不明,生而然乎?曰:非也。用其明则明矣;不用其明则不明矣。曰:何以知其然也?曰:子不见夫目乎!瞽者,千万人而不一二遇也。上古之时有离朱者,暗室之中能察五色,千万年而不一二遇也。其他有目者皆相似也:或明,或不明,倍焉而已耳;又其甚者,蓰焉什焉而已耳;乌有相干百者哉!夫心之明亦若是而已矣。
  曰,然则何以相远?曰:孟子曰:“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兴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吾幼时至人家,归而问其人之所衣,不知也。此无他,不视之故也。吾尝自芟树,不自决其当芟否也;明日行於途,见树焉则视之,归而数其所见之树。之长短,枝之多寡;历历犹在吾目中也。此无他,视之之故也。故视则明,不视则不明。自掩其目则虽置泰山於其前而不知也。夫心之明亦若是而已矣。
  是故人主日与其大臣接,则宦官宫妾不能欺也;日与其群臣接,则大臣不能欺也;日与其庶民接,则群臣不能欺也。是以先王之世,日有朝,时有省,五截而一巡狩,有大事,朝国人而问之,彼诚用其明也。岂惟人主,虽良吏亦然。其听讼也勤,其接士大夫也数,则吏胥左右之人不能售其奸矣。
  今之为县者,惮於听讼而疏於接士大夫。讼者或待至数月焉,或待至一岁焉;不然,则委之於宗族乡里之长焉。讼者不得尽其辞,故他人得以抑扬其说,上下其手,而无所忌。流言日入於耳,是以其听之也愈难。向使其讼之始而即坐而听之,讼者无遁情,听者无旁受,数言而立剖矣。有人焉誉之,则以为贤,一县之中皆以为不肖而彼不知也。有人焉毁之,则以为不肖,一县之中皆以为贤而彼不知也。事本曲也而或云直,则疑其果直也。事本直也而或云曲,则疑其果曲也。为所诬者虽有夷、由之行,具仪、秦之舌,抱陈平、第五伦不情之冤,可以一辨而即明,而无如其不见不问何也!呜乎,是自掩其耳目而已矣!
  如此者,其不明之咎耶?其不用其明之咎耶?夫苟不用其明矣,则虽圣人亦无如之何焉!
  ○喻伪
  磁粉,天下之名藕粉也。自秦、楚、梁、豫来京师者必道磁;道磁,必市磁粉以馈京师士大夫。京师士大夫莫不重磁粉者。然以其名也,故伪多而真少。州中粉肆数十,皆用绿豆若蜀黍粉为之,虽华门广厦皆然。惟南门杜氏及北门外张氏,粉皆以藕,不伪;然肆殊狭陋。又有某氏,居村中,粉尤美;近人或知之。四方来者仓卒不能辨,苟以磁之名焉而已,见华门广厦,争往市之,以故伪者反易售。人竞趋於伪,京师士大夫罕有能食真磁粉者;然磁粉尚名京师不少衰。呜乎,磁粉一口腹之事耳,其藕也必甘而旨,其非藕也必薄而劣,此宜尽人皆能辨之,然受其欺者比比如是,况物之难辨有百倍於磁粉者哉!物之美者往往不辞僻陋,然世之人未有不择通都大邑华门广厦而投足者,宜乎其不能得真者而市之也。
  有晋中客以识药知名,过内黄,止药肆,或以纸裹羊胎示之,绐曰:“鹿也。”客睨之而笔曰:“是乃羊耳,是区区者而能欺我耶!”其人归过其友,其友裹以帛,囊以锦,贮以箧,复持示之。客两手捧之,谛视良久,曰:“此真鹿也已!此岂曩羊胎之所能伪者!”故均一羊胎也,徒手而示之则掩口而笑,裹以帛,囊以锦,则见者改容而礼之矣。今天下之不改容於帛与锦者几人。而虽持真鹿以求知於世,安在其能遇哉!
  俗传有人嗜酒,醉即挞骂其妻。一日,妻置米汤釜上;以为酒而饮之,即往挞妻。妻曰:“曩釜上者米汤,非酒也。”其人豁然顿醒,遂止不挞。世之不辫真伪而强作解事者何以异此!
  孟子曰:“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韩退之曰:“小惭,亦蒙谓之小好;大惭,亦蒙谓之大好。小称意,人必小怪之;大称意,人必大怪之。”余始读之以为有激而言,今始知为常事。呜乎,士君子读书学古,蕲自得乎心而已,勿望世人之必我知也!
  ○甘苦
  裨谌能谋,谋於野则获,谋於邑则否;而行人挥应对樽俎之间,沛然有馀。然挥不以所能先裨谌者,才各有短长也。司马相如善为文而迟;而枚皋为文疾,受诏辄成,上有所感,辄使赋之。然皋乃自诋其其文谓不如相如者,文固有高下也。嗟乎,美恶之故非智者不能知,而难易之形则众人所共见,无怪乎晋、宋以降遂至以“五官并用”,“击钵成诗”为美谈也!
  秦始皇将伐楚,问王翦用兵几何,翦曰:“须六十万人。”问李信,信曰:“二十万足矣。”於是使李信为将,将兵伐楚;大败而归。复使王翦,翦曰:“大王必用臣,非六十万人不可。”始皇曰:“诺。”翦遂灭楚,虏其王。故不考其事之成败而以兵之多寡较之,则李信贤於王翦远矣。
  隋麦铁杖在陈为伞户,常下直,行百馀里,夜至京口;比旦牙时复往执伞。沈光缘十馀丈幡竿,直至龙头;系绳毕,陵空而下,人号为肉飞仙。而王韶自并州驰驿入京,竟以劳卒。力之强弱相悬乃至於此。故既为韶则必不能复为铁杖、光者势也。
  苗之为物也,粪而耕之,种而之,犹有不能生者;又从而耘耨之。至於草,则不种而生,不粪而茂,耘之而犹不能除也。然而农夫不弃苗而取草者,为其为苗也。故以待草之道待苗则无苗矣。
  孔子曰:“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王孙由于曰:“人各有能,有不能。”彼非其人,故无由而知其人之甘苦。世有裨谌、相如其人者,必不以不病病人之病矣。
  ○读韩子《讳辨》
  讳始於周,讳其名焉耳;文同而异其指,不讳也。周衰,鲁始以献、武废具、敖。魏、晋至唐,其讳尤严;官爵器用之属音少相似,咸莫敢近。而韩子独考经据律以正其失,可谓明於辨而卓於识矣。然当时反谓为纰缪。今之去韩子远矣、然读者无贤否未有非之者。岂今之人皆智而唐之人皆愚哉!甚矣风俗之移人也!非韩子,其孰能违俗而不顾者乎!呜乎,士之执一说,守一义者,惟其是而已,世俗之臧否岂足为定论哉!
  ○书陈履和《东山诗解》後
  细观所解,分肌擘理,思曲意深,深为嘉欢。但熟玩此篇,只是室家聚首相乐之词,非有他也。首章自叙途中情形而结之以“车下”、“独宿”,次章代写家中景象而结之以“可畏”、“可怀”,其意了然。三章始言夫妇之聚首,“妇叹于室”,“我征聿至”,两两相对,双承上二章意。此下便当写聚首之乐矣,却忽借瓜开;非瓜也,其人也──瓜犹如此,而况人乎!四章又借新婚之乐以形容之,末只一句打转,言语之妙,令人想像无已。盖聚首之乐最难言,言亦不能尽,故前两章从对面写,後两章为旁敲侧击之词,不言乐,正深於言乐也。读此诗,使人动思家之情,增伉俪之重。
  鄙意,读《诗》之法当先求其义。如此诗,三年东征不为不久,而其词绝无一毫怨意,若《卫》之《击鼓》,《雅》之《渐石》者,固由周公奉天伐暴,要是文、武遗德在民,周公矜恤有道,是以上下一体如此。即此可见盛世景象。易传所谓“说以先民,民忘其劳;说以犯难,民忘其死”者,此也。然与《秦风》之《小戎》、《无衣》又不同。彼是一团霸气,与此有欢娱之别。此秦之所以并六国而周之所以卜三十也。自说《诗》者以为劳诗,此意索然矣。
  次考其事。如此诗,即周公伐奄事,当在《书大诰》之後,《多方》之前。盖商季诸侯互相吞并,东方奄为最大。武庚,亡国之馀,伐之想不大段费力,而伐奄为最久。故孟子云“三年讨其君”,即此事也。
  次玩其文。如此诗,醇厚和平中有朴茂之气,真盛世之音也。《小雅》、《国风》中,惟《七月》之雄伟深厚在此诗上;若《出车》、《六月》等篇,虽冠冕堂皇,而气味皆不若此醇古。即此可验政事盛衰,世次先後。
  若诗中语有难解者,不妨姑置之。说皆可通者,不妨两存之。今人觌面问答犹不无错会其意者,况三千年前之言语,世变风移,名殊物异,安能决知其某字何意,某字何意哉!且由古文而隶,而楷书,由竹简而纸,而印本,岂能绝无缺误。是以武侯略观大意,靖节不求甚解。我思古人,实获我心。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卷二
  ○封建论上
  旧本阙
  ○封建论下
  旧本阙
  ○周平王论
  太史公曰:“学者皆称周伐纣,居洛邑,其实不然。武王营之,成王使召公卜居之,居九鼎焉,而周复都酆镐。至犬戎败幽王,周乃东徙於洛。”苏氏曰:“周之失计未有如东迁之谬也。自平王至於亡,非有大无道者也;髭王之神圣,诸侯服享,然终以不振,则东迁之过也。”崔述曰:甚矣,苏氏之诬也!夫国之盛衰在德不在势,周之所以不振由其无贤圣之君,不以迁都故也。髭王之神圣,诸侯服享,此子朝之谀词耳;考之经传曾无一善可纪。岂得归咎平王哉!
  且平王初未尝有迁都之事也。周之王畿,号为千里;然当幽王之初,诗人已有“蹙国百里”之伤。至骊山之变,宗周之地尽没於戎,所存者惟郏、辱阝耳;然後晋文侯迎太子宜臼而立於洛,是为平王。非平王本都宗周,无故而弃千里之畿以东迁於洛也。平王遭家国之变,不能尝胆卧薪,修德立政,以恢复文、武、成、康之业,诚不为英主矣;然遂谓其弃岐、酆而东迁,岂不诬哉!
  卫懿公之败也,狄灭卫,卫人夜出济河,男女七百有三十人,益之以共、滕之民乃五干人;於是齐桓公立戴公以庐於曹。刘聪既克关洛,虏怀、愍,琅琊王睿乃立於江东。郭威既弑隐帝而篡汉,汉之州镇皆归於威,刘崇乃以河东称帝。此数君者皆未尝以国迁也,彼其故土已丧於先君之手,万不得已而自王於一隅,保境安民以存宗祀,夫亦可谓难矣。固不能与夏少康、汉光武同列中兴之数,亦何至遂与魏、李景,避寇迁都之主,同类而并讥也哉!
  说者又谓平王以岐、酆之地赐秦襄公为东迁之证,则又不然。人之情莫不知爱土地,人有土地犹思夺之,况己之所有乎!平王之所以畀秦者,盖其地已尽为戎有,自度其力不能恢复,又惧戎之东侵,而秦有拥戴血战之功,是以因而与之,使之自为职守以卫王室。不然,关中天府之国,沃野千里,文武所以成王业也,一旦无故而捐之以与秦,平王虽下,不至若是愚也!自平王之立四十有九年为鲁隐公之元年,又七十馀年而秦穆公始大,则当赐秦以後,秦虽日与戎战犹未能有其地,况平王乎!
  桓王取邬、刘、、邗之田於郑,而与郑人苏忿生之田温、原、、樊、隰成阝、攒茅、向、盟、州、陉、ㄨ、怀凡十二邑;左氏讥之,以为“己弗能有而以与人”。晋文公既定襄王於郏,襄王劳之,复赐之以阳、樊、温、原、攒茅之田,意与平王正同;盖以其地既弗能有,而名犹隶於畿甸,无宁为此不费之惠焉。但以晋之力能有之,是以左氏无讥。而东莱吕氏乃谓“襄王不许晋隧而赐之田,亦为紊王章而自削弱”。夫使此地果王所有,则王既许之,谁复拒之,亦何待於晋侯围之以兵而後服哉!且左氏“己弗能有”之文吕氏独未之见乎?甚矣宋儒之不考也!
  自宋以来,儒者皆好为议论以訾前人而不考其事之终始,往往颠倒时代,错误方域;而後之学者识见寡陋,震於其名而不自求之六经诸史,口耳相传,道听途说,遂以为其人之定评者数百年矣。如平王者,何足道!其他贤人志士,乱贼奸臣,或无端而被谤,或无故而窃名者,又岂少也耶!
  ○宋宣公论
  宋宣公将卒:舍其子与夷而传国於弟和。和将卒,复立与夷而居其子冯於郑。与夷立十年,其臣华督弑之,召冯於郑而立之。公羊氏曰:“君子大居正。宋之祸,宣公为之也。”余之意独谓不然。与夷之立也,十年十一战,民不堪命,不知督有无君之心而以为大宰,又不阴为之备,故督得成其逆谋,不因於宣公之让与不让也。会宣公有让国之事,後世远以为口实;藉令宣公自传之与夷,乌知督之遂不弑君也?春秋之世,宋之见弑者三君,庄公、成公皆未尝让国而其子捷与杵臼亦皆见弑,岂得独罪宣公也哉!
  若谓督既弑与夷而立冯为宣公有以启之,则又不然。使与夷既立而冯作乱,若王子朝之於猛,卫州吁之於完,以罪宣公,可也;今也冯未尝有是也。督既弑与夷,宋国不可以无主,冯亲先君子,故召而立之耳。藉令无冯,宋岂无诸公子可立者乎?齐光之弑也立杵臼,郑夷之弑也立坚,此又谁实启之?晋州蒲之弑也,栾书召孙周於京师而立之,周之父未尝有国也。岂必宣公传位於和然後冯可立哉!
  且非独与夷之死宣公不任受过也,即其立也亦不任受功。宣公之所以立和,或与夷幼而不能主社稷,或不肖而不可以主社稷,为宣公者当立和则立和而已矣,和之复立与夷与否宣公不得而知之也。不立其子而立其兄之子,此和之贤;不知与夷之不可为君而立之以致乱,此和之过,於宣公何与焉!观於与夷之终见弑,则宣公之所以立和盖非无见也。和之卒也,与夷之齿长矣,师保之教训夫亦可以习矣,政之得失,民之哀乐夫亦可以备知之矣,然犹不能安其民而制其臣;使宣公之卒而即传之与夷,其见弑之不待於十年可知也。宣公之能知人如是,世不以是贤宣公而反以是罪宣公,甚矣其是非之颠倒也!
  吾尝观於三代以上之事,而知父子相继非一定之制也。一姓之相传始於禹,而禹孙仲康以弟继兄。商人兄终弟及,见於书者尤多。周孝、定、敬三王皆以别子嗣居天位,盖国家不幸而当其变,则社稷为重,宁割慈忍爱而立弟耳。
  秦、汉以来,人主各私其子,乃藉口於“君子大居正”之说,神器於婴儿,付生灵於不肖,以至败国亡家覆宗绝祀者盖不可数矣。其尤著者,晋武帝明知其子惠帝之昏愚而其弟齐王攸之贤,乃溺於禽犊之爱,终不肯废子立弟,以致八王、刘、石之乱;周武帝明知其子天元之凶恶而其弟齐公宪之贤,亦蹈晋武覆辙,使之扪痕恨晚,宪以冤死,周亦寻灭:岂不可痛也哉!此皆公羊氏所谓大居正之君子也。然而後世之儒不闻议二武之失,反斤斤焉求宣公之瑕以为传弟之戒;然则为人君者必明知其子之不克负荷而与之国,使之暴虐生民,踣其国,坠其宗,然後得免於後世之清议耶!
  ○鲁隐公不书即位论上
  鲁隐公之元年,《春秋》不书即位;先儒以为摄。欧阳子曰:“隐实为摄,孔子决不书曰公。孔子书为公,则隐决非摄。”苏氏轼曰:“非也。周公,摄而克复子者也──以‘周公’薨,故不称王。隐公,摄而不克复子者也──以‘鲁公’薨故称公。古者天子诸侯卿大夫之世子未生而死,则其弟若兄弟之子以当立者为摄主。子生而女也则摄主立;男也则摄主退。故隐公亦摄主也。”崔述曰;甚矣说经之不可不慎也!摄之义不明,遂至於乱礼而诬圣人,岂天下之细故哉!
  《礼》曰:“丧有无後,无无主。”是无後则为之立摄主以主丧也。故君薨而世子生,未葬,则卿大夫从慑主,北面於西阶南,太祝裨冕告殡;己葬,则太宰太宗从太祝告於祢庙,不复有摄主。由此观之,则摄主乃丧主,非国主也。今隐公之为鲁侯十一年矣,岂得为摄主乎!礼曰:“子幼,则以衰抱之,人为之拜。”是子虽幼,不复立摄主也。苏氏亦曰:“子生而男也则摄主退。”今惠公之薨,桓公生矣,男也,隐公何得为之摄主乎!国家,重器也,不可以两属;两属则必争。今苏氏欲援一人立之,谓之摄主,俟太子长乃以授之,此二人者,皆尧、舜、夷、齐也则可,不然,是大乱之道也。非摄主杀太子,则太子杀摄主,宁先王之制而有是哉!
  《洛诰》曰:“朕复子明辟。”复,下告上也──《春秋传》曰:“燮将复之。”又曰:“将复於寡君。”《孟子》曰:“有复於王者。”──王命周公作洛,故周公使人复王耳(《蔡传》亦然)。王莽欲窃汉之天下,乃诬周公有践位复辟之事以济其恶;苏氏信之,何耶?且苏氏以周公果称王耶,周公称王则吾不知成王当何称耶:亦称王耶,称太子耶?成王之见周公用何礼耶:如二君耶,抑臣於周公耶?孔子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周公既称王,成王又称王,是民有二王矣。成王既北面以朝周公矣,无何又南面而临之,是“尧帅诸侯而朝舜”也。此在齐东野人或有是语,少知名义者岂得出此言乎!
  且苏氏知周公何为而摄政耶?古者君薨,百官总己以听於冢宰三年,故武王崩,周公以冢宰摄政。不幸群叔流言,周公东辟,遂不得终其摄。及成王崩,召公鉴前之祸,遽奉子钊以朝诸侯;故史录之为书,志此礼所由废。子张曰:“《书》云‘高宗谅阴,三年不言’,何谓也?”孔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伤周公、召公处事之变而不得复然也。记礼之家但闻有周公摄政之事而不知有冢宰总己之礼,遂误以成王为幼,又附会而为践位复辟之言,岂不诬与!(叶氏梦得说同)不然,周公居东以後,成王既亲政数年矣,亲逆以归,君臣相得,言听计从可矣,何劳於周公之摄之也哉?
  故凡古人之摄有三:舜,君老而摄者也;伊尹、周公,君谅阴而摄者也;共和,君和,君在外而摄者也──皆不为君,故谓之摄。今也隐既君乎鲁矣,即使果授国乎其弟,亦不过如宋宣公、元武宗焉已耳;即使果自老於菟裘,亦不过如赵武灵、魏献文、宋高宗焉已耳,岂得遂谓之摄也哉!岂得遂不谓之即位也哉!如是而可以为摄,则王莽、张邦昌莫非摄者矣。故摄则不称公,称公则非摄,欧阳子之论不可易也。
  虽然,先儒之以为摄也亦有故:一日国君必书即位,而隐不书即位;一日相传有是说。此二疑者不破,则虽明知摄之不称公而终不敢谓隐之果非摄。惜乎其论之犹有未尽也!
  ○鲁隐公不书即位论下
  《春秋》之策;十有二公,书即位者八,不书即位者四。先儒求之而不得其故,因见桓、闵之弑而子般之杀也,遂为之说曰“继弑者不书即位。”而桓、宣皆继弑,又未尝不书即位;则又为之说曰:“与闻乎弑者书即位。”彼数君者既已然矣,则隐公之不书即位,势不得不别为之说以通之,此学者之所以深信其摄而不敢异也。
  史也者,所以传信也。均之即位也,或书而或不书,是史非实录也。史书之而孔子削之,是圣人之经非实录也。
  曰:“不忍於先君之见弑也。”夫忍不忍在即位耶?不在即位耶?在即位耶,则彼之即位为忍,孔子当著其实以明其忍,不得私庇之而私削之。不在即位耶,则书不书等耳,何为而削之哉?
  曰:“古者有即位之礼,先君见弑则不忍行此礼,是以不书,非削之也。”曰:“位,君位也;即位,就君位也;既为君未有不即位者,不即位是不为君也。自天子以至於大夫皆有位,於何日始居此位即於何日谓之即位,不以其礼之繁简也。所谓即位也者,犹後世天子之云登极,百官之云到任也;今曰‘某虽为帝,未尝登极’,‘某虽为官,未尝到任’,可乎?不可乎?晋厉公之弑也,悼公在周;竖牛之杀叔孙仲也,昭子讨而诛之;二人者其不与闻乎弑可知,然皆不废即位之礼。由此观之,虽继弑未有不即位者。庄、闵、僖三君之不书即位,皆不以继弑故,何独至於隐而必疑其摄耶?”
  曰:“继弑之说本之《公羊》、《梁》,诚如子所云矣。《左氏》庄元年传云:‘不称即位,文姜出故也。’闵元年传云:‘不书即位,乱故也。’僖元年传云:‘不称即位,公出故也。’然则其皆非与?”曰:“君虽弑,子犹得称即位,岂以夫人故,乱故而不得称乎哉!礼虽不备,其为即位自若也。且《传》以为僖公先即位而後出耶?先出而後即位耶?先即位耶,即位之时史固已书之矣,岂至後日既出而追削之?先出耶,身既在外矣,又何位之即焉?盖左氏亦求之而不得其故,故以意度之而为之辞。不然,君之出入非小事也,僖公出何地,出因何故,既出何以复入,《传》何得不置一言也哉!”
  曰:“然则何以不书即位?”曰:“《春秋》之策十有二公,其後七君皆书即位,其前五君书者一而不书者四,岂不以其世远而多阙哉!君之即位也以正月,而定公之即位也以六月,即位固无常月也。故旧史失其月日则孔子不复追书;即旧史载其月日而所传异词,又不幸无可考,则孔子亦宁阙之,慎之至也。孔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後人耻言不知,务强为之说,故不知圣人有如是之阙疑,反以为别有深意焉者,而不知其过也。隐公之世,大夫卒多不日(唯公子驱卒日),桓、庄之世,大夫卒多不书(唯公子牙卒书),皆远也,皆阙也,皆慎也;乌有如先儒之所谓云云者哉!”
  曰:“然则相传之说何以故?”曰:“自古篡弑之君往往文饰其说以欺当世。王子朝既败,告於诸侯曰:‘单刘赞私立少,以间先王。’楚公子围弑郏敖而自立,使赴於郑,伍举问应为後之词焉,对曰:‘寡大夫围。’伍举更之曰:‘共王之子围为长。’吾恶知非桓既弑隐之後恐国人之议己,伪称其母之贵,其兄之摄,以明己之当立,不幸桓之子孙终有鲁国,遂无有人为辨其诬者乎?学者取信於《经》焉,可矣!”
  ○争论
  廉颇为赵将,有大功,拜为上卿。蔺相如为赵奉璧於秦,完壁而归,又相赵王会秦王於渑池,亦拜为上卿,位廉颇右。颇羞为之下,曰:“我见相如必辱之!”相如称病不与争;望见颇,引车避匿。颇闻之,肉袒负荆至相如门谢罪,卒相与。世皆多相如之有让。余独以为相如固贤,亦幸而遇廉颇之贤故得成其让也。何者?天下之事,两争然後相争,亦两让然後相让。使相如避而颇不悔,以为畏己而愈肆焉,即已辱之而犹以为未足,相如其奈之何?由是言之,成相如之让者颇也。
  宋殷景仁为领军将军,荐刘湛於文帝,召为太子詹事,并被任遇。湛以景仁位在己上,乃因彭城王义康以倾之。景仁惧,称疾不出,以避湛者数年。湛犹不肯已,谋使盗杀之。文帝乃与景仁密谋诛湛,然後景仁始免。若此者,岂景仁之不让哉!湛非有颇之功,又因景仁以进,固不当倾景仁;景仁之避湛,其事更难於相如,然卒不能减其怒,必死景仁而後甘心者,何也?人心无尽,固非让之所能化也。嗟夫,士大夫诵读诗书,谈说礼义,让之犹不足止其争,况於里巷不学之人,市井无赖之辈,尚力而不尚德者乎!虽有好让之人与之处,亦不能保无相争之事。乃世之士见其如此,不复问其曲直,辄从而两罪之,呜乎,过矣!
  古之时人心淳朴,风俗敦厚,犹有化於让者;後世不可得矣。有让之者,则以为畏己而愈陵之。让之既久,则又以为事固当然而安之。一日少拂其意,则其怒反更甚。且让固有不能率以为常者。人之贪心,遏之则渐止,纵之则益甚。今日欲得其牛,与之;至明日而又欲得其车,又与之;又明日而又欲得其宅。故以让奉贪,常不足之势也。争而不已,势必至於让者不能复让而亦与争,贪者智尽力穷而无所得;然後其争始息。故两争者必至之势也。
  周太王之居,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币犬马珠玉,皆不得免焉;乃属其耆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卒弃其国,逃之岐山而後已。秦以山西鏖六国,六国争割地以事之,今岁割三城,明岁又割五城;地不尽,秦兵终不止,卒灭六国,并天下而後已。太王之与六国不可谓不让矣,周、秦以上已非让所能化,况後世乎!故曰:“以让奉贪,常不足之势也。”
  宋之於金也,初割三镇,继割两河,继而又割京东、京西、陕西诸路,求和之使旁午於道,畏避不已,至於航海。自古以来有天下者未有如宋之让者也,然而金师南牧未尝为之中止。必待韩、岳、吴、刘屡挫其锋,然後金人始许画淮以和。由是观之,苟力之所能争,虽百让之不止。国家之大,闾里之微,其理一而已矣。故曰:“两争者必至之势也。”
  圣人知其然,故不责人之争而但论其曲直,曲则罪之,直则原之,故人竞为直而莫肯为曲。人皆不肯为曲则天下无争矣。然则圣人之不禁争乃所以禁争也。後世之论者则不然,但见其後之争,遂不复问其前之让,而曲者直者至是均不免於訾议。曲者以利,犹获助於小人;直者以义,并见弃於君子。人知让之之後之终不免於争,而又不能以其直见谅於人也,故竞为其曲而莫肯为直;与其让而不终,无宁争之於始。俗之益争,夫亦好为高论者之有以驱之也!且论者於南宋之事则以其让为罪,於闾里之间则又以其不让为罪。天下传自祖宗,田宅亦受之先世;势同而论异,事异而罚同。呜呼,人欲求免於後世之君子难矣哉!
  朱仁轨云:“终身让畔,不失一段。”斯言也,听之甚美。然以余所见乡党之间则大不然。最甚有杨氏者,田百亩,今仅馀四十亩矣,然犹供百亩之税,遂为子孙百世之害。不知古今之殊俗耶?抑四方风气之不同耶?至於不肖之宗族,尤不可以常理论。唯力足以拒之斯已耳,否则必无立锥之地而後不生其心。然亦其初即然乃免於争,若争端已起而後然,则虽垂而人犹不信,悬磬而忿犹不消。故有田宅已捐,自食其力,幸未至於冻馁,而争犹不止者。况其让犹未至於是者耶!
  曰:然则让不能以化人乎?曰:其人而贤如廉颇也则能;即不然,而吾力能制其命而姑让之,彼自知其力之不敌也,亦或有知感者,不可以是概之人人也。是故,以让自勉则可,以不让责人则断不可。夫责人则亦惟论其曲直而已矣!惜乎世之君子未尝久处闾阎,亲历险阻,而於人情多不谙也!
  ○讼论
  天下之患莫大乎其名甚美而其实不可行。白圭二十而取一,孟子曰:“欲轻之於尧、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许行使市贾不贰,孟子曰:“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巨屦小屦同贾,人岂为之哉!”圣人非不知薄取民而一市贾之为美名也,顾以其势断不能行,姑取其美名焉而已,而人心风俗必受其大害,是以其论常不敢过高也。
  自有生民以来,莫不有讼。讼也者,事势之所必趋,人情之所断不能免者也。故《传》曰:“饮食必有讼。”柳子厚曰:“假物者必争;争而不已必就其能断曲直者而听命焉。”讼之来也久矣。舜避尧之子於南河之南,天下诸侯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鲁叔孙昭子受三命,季平子欲使自贬,昭子朝而命吏曰:“将与季氏讼,书辞无颇!”唐、虞之时何时也,诸侯犹不免於讼;昭子,贤大夫也,亦不能以无讼:然则是讼也者;圣人之所不责而亦贤者之所不讳也。两汉之世好言黄、老,始有以不与人讼博长厚之美名者;然亦其时风俗醇古,故得以自安於闾里。唐、宋以降,日以浇矣:乃为士者幸藉门户之荫,不见侮於市井小儿,遂以人之讼者为卑鄙而薄之;而惮於听讼之吏因遂得以是藉口,有讼者,则以为好事,怒之责之而不为理。呜呼,是白圭之取民而许行之治市也!
  何以言之?凡有血气,皆有争心。必此争而彼甘於让斯已耳,苟不甘於让则必讼之矣。故陵人者常不讼,而陵於人者常讼,其大较也。且争而甘於让者,惟贤与孤弱者耳。然理固有当让,有不当让;势固有能让,有不能让。所争者非一人之得失,则不当让。让之而争者不已,让之而争者得逞,人皆从而效之,则亦不能终让。故虽贤与孤弱者亦不能尽无讼也。夫使贤者常受陵於不肖而孤弱者常受陵於豪强而不之讼,上之人犹当察而治之;况自来讼而反可尤之乎!今不察其曲直而概不欲使讼,陵人者反无事而陵於人者反见尤,此不惟赏罚之颠倒也,而势亦不能行。何者?人之所以陵於人而不与角者,以有讼可以自伸也;不许之讼,遂将束手以待毙乎?抑亦与之角力於蓬蒿之下也?吾恐贤者亦将改行而孤弱者势必至於结党,天下之事从此多而天下之俗从此坏矣!
  余幼时,见乡人有争则讼之县;三十年以来不然,有所争,皆聚党持兵而劫之,曰:“宁使彼讼我,我无讼彼也!”唯单丁懦户,力不能抗者,乃讼之官耳。此无他,知官之恶讼而讼者未必为之理也。民之好斗,岂非欲无讼者使之然乎!逮至近年,风俗尤敝,里巷之间别有是非,反经悖律而自谓公;以斗伤为偶然;以却夺为小事;立後则疏族与同父无殊;争田则盗买与祖业不异。推此而论,不可枚举。至於姑残其媳,弟侮其师,窃田禾,毁墓木,尤恬不以为怪。诉之宗族,宗族以为固然;诉之里党,里党以为固然。彼固不识字,即识字而亦不知律为何物也;不得已而讼之於官,则官以为好事而里党亦共非之。是以豪强愈肆而善良常忍泣而吞声。无讼则无讼矣,吾独以为反不如有讼之犹为善也。
  昔韩文公为都县,雅重卢仝;仝为比邻恶少所苦,使奴诣县讼之;公不惟不薄仝,反称其贤而自引为己罪。彼韩公者岂独喜人之讼哉?诚少历艰难而悉寒士之苦故也。然则今之君子或亦生富贵之中,席祖父之势,居仁里,处顺境,未尝身杂保佣,目睹横逆,故不知涉世之难而妄为是高论耳;不然,何其不近人情乃至是也?
  或曰:“子未睹夫讼之害耳。书役之鱼肉,守候之淹滞,案牍之株连,有听一人一朝之讼而荒千日之业,破十家之产者矣;况有讼而诬焉者乎!”曰:“此诚有之。然此谁之过耶?苟官不护其下,书役安得而鱼肉之!讼至而即听,当逮而後逮之,何淹滞株连之有哉!此乃己之不臧,反欲藉口以禁人之讼,可乎!且讼而果诬,反坐之可也;不治诬者而迁怒於他人而禁其讼,是使直者代曲者罹殃也,亻真孰甚焉!”
  曰:“孔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然则圣人之言亦非与?”曰:“《大学》释之明矣,曰:‘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大畏民志。’然则圣人所谓‘使无讼’者,乃曲者自知其曲而不敢与直者讼,非直者以讼为耻而不肯与曲者讼也。若不论其有情无情而概以讼为罪,不使之得尽其辞,曰吾欲以德化民,是大乱之道也。且无讼之治,圣人犹难之;今之吏岂惟无德且贪莫甚焉,民之相争固其所也,而欲使之无讼,舛矣!”
  ○五行辨
  旧本阙
  ○稷祭辨
  稷,五之长,今俗直谓之。祭,黍之别种不粘者是也;或谓之饭黍,关以西谓之糜,河以北谓之祭。
  韦昭《国语注》云:“莠草似稷而无实。”今莠正似,绝不似祭,此可知稷之为今而非祭也。《说文》云:“祭,糜也。”又云:“糜,祭也。”祭之苗穗皆与黍同,故糜从黍。古人均谓之黍,《诗》所谓“其饣襄伊黍”《论语》所谓“杀鸡为黍”者是也。关以西亦谓黍为黏糜。此可知祭之为黍属而非稷也。稷,入声,子力切。祭,去声,子例切。稷从;祭从祭。其义、其音、其文,无一同者,则二者之非一物明矣。
  粟者,黍稷末去皮之通称。对米而言则皆云粟;数之名则未有及粟者。孟子曰:“有粟米之征”,“米粟非不多也。”《诗》云:“黍、稷、稻、粱。”又云:“黍、稷、重、、禾、麻、菽、麦。”皆不言粟,是也。故米初去粗皮,谓之脱粟;呼稷之粟为粟,非谓稷为粟也。以稷之多也,故但呼以粟而即知为稷;久之,而稷之名遂掩。稷也而粟之,犹今之人之之也,犹於其米而直谓之米也;而不学者遂误以粟为本名,而不知其为稷矣。
  河北自漳以西舌强,能读入声;以东舌弱,不能读入声,──《中原音韵》所谓“入声作平声,作上去声”者是也,──故读稷与祭之音相似。而乡中人识字不多,秋禾登於场,笔而记其数,有不识祭字者,则书稷字以代之──稷字《四书》、《诗》所有;祭字《四书》、《诗》所无也。犹高粮之或误书为高梁(俗呼蜀黍高粮),金簪之或误书为金针也(俗呼黄花菜为金簪),犹古人之误书弄璋为弄獐也。而不学者不知稷为何物,遂误以祭为稷,反疑其民呼为“子例切”者乃方音之转,而笑书祭者为误字矣。
  稼书陆子作《黍稷辨》,谓稷乃今之谷而非饭黍,征之书传,详其形状,以纠前人之惑,其事虽小,而不肯沿讹踵谬之心即此亦足见其万一。然谓土人以饭黍为稷,则犹未知北方农夫之所呼者祭而非稷也;由祭而之稷,作《本草群芳谱》者不见《说文》,妄以己意揣度之耳。余故补其未备,作《稷祭辨》;於陆子所已辨者则不复言,从省文,亦不敢掠美也。
  ○《禹贡》田赋九等解
  《禹贡》九州田赋皆分九等。读者苦其难记,或作《指掌图》,以九等分配於十二辰,按指节历数之;又作《歌诀》,鄙俚不经,既侮圣言,亦无伦理,余深病之。窃谓其所以难记者皆由於不究其故;不究其故,则虽强而记之亦何得於心哉!因第其说如左:
  雍、徐、青、豫、冀、兖六州皆居北方;而雍居六州上流,土厚水深,虽濒河而无河患,故田居上上。青、徐皆不濒河,故次雍;而徐上中,青上下者,徐土坟而兼埴,青土坟而兼斥故也。冀、豫皆濒河,有河患,故又次徐、青;而豫中上,冀中中者,豫一面濒河,冀三面濒河故也。惟兖当九河之委,土薄水浅,故居中下焉。梁、荆、扬皆居南方,故田皆在下等;而梁居三州上流,故次兖;荆稍东,故次粱;扬最东,当三江之委,故又次荆也。此田分九等之说也。
  冀为帝畿,土广民众,故赋居上上。豫、荆,东西之中,水陆之会,故赋皆居上等;而豫田中上,荆田下中,故豫次冀,荆次豫也。雍、徐、青、梁、扬五州皆居东西偏,而雍、徐、青田皆上等,故赋亦皆中等;然青次荆,徐次青,雍次徐,与田之上下相反者,东方土狭民稠,西方土广民稀故也。梁、杨田皆下等,故赋亦皆下等;然扬次雍,梁次扬,亦与田之上下相反者,其故亦犹青、徐之加於雍也。惟兖受河患最深,创残之馀,民气未复,不可以赋之常法绳之,故曰:“厥赋贞,作十有三载乃同。”此赋分九等之说也。
  赋言“错”者四州,又各不同。冀州赋重而地广,其赋不可均也,故有“错”焉;不言所错者,赋上上矣,其错必於下可知也。扬州赋轻而地广,地兼水陆,故有错而上者,故其文曰“上错”。粱州赋轻而地广,地兼水陆山林,故有错而上者,亦有错而下者,兼本等则为三,故其文曰“三错”。豫州,四方之交,土兼坟壤与垆,故其赋错出不均;综而计之,适得上中,故其文曰“错上中”。此四州言错之说也。
  以是求之,皆有至理,可以得其故。何必区区效星相之术,於指节间定部位,作小儿戏哉!
  ○文说上
  画,所以貌物;黑白之色,方圆曲直之势皆合焉,谓之画。文,所以载道;是非得失之故,贤人哲士之事实皆合焉,谓之文。物者形;道者理。形者然;理者其所以然。其事之大小,品之高下虽殊,其理一也。
  马焉而狗其足,花焉而竹其,山焉而波,水焉而岫;求之天下无是物也,可谓之工於画乎?何以异为文而讠皮其说,谬其理者也!累朱攒青,曲直杂设,非人,非树,非山,非屋,见者不能名其物,可谓之工於画乎?何以异为文而晦其辞,乱其章,读之而不能通其意者也!然而彼且曰“吾工画”,世且曰“彼工画”,问其所画之物,则曰“吾工画而已,不知物也”,何以异为文而离乎道,且自负文士,世亦以文士目之者也!
  凡论画之美者,曰“亳毕似”,曰“尺寸千里”;然则为文而能了然於口与手,简而明,约而尽,使读者释然有以知夫是非得失之故,岂不可谓工於文乎!然而世之为画者不求之物而徒册上之横斜疏密是问,此所以无工画者也;为文者不求之道而徒古人之文之长短难易逆顺是问,此所以无工文者也。夫匠者不必能画器皿,游者不必能画山水,然未有闭置一室,目不见山川器皿之形而能画者。贤人君子明理之士,固有不工文者,然未有於道茫然无牖隙之见而能文者也。
  悲夫,知画者世或有之而知文者鲜,是文人之智反出画工下也,惜哉!
  ○文说下
  道也者,物之理也。其於人也为情,其於事也为义为势。大之而天地圣人之所不能尽,小之而愚夫愚妇之所可知一草一木之所以消长,皆道也。文也者,载此者也。其义显,其势悉,其情通,是文而已矣。精而论之,虽大贤之言不能皆醇;粗而论之,虽百家技艺之书亦各有其道焉,──庄周、韩非是也。譬之博奕;虽非圣人之道,然工於博奕者言博奕之所以胜负较然不诬,是即傅奕之道也。
  虽然,道有醇驳则文有高下,孟子所谓“讠皮、淫、邪、遁”者也。是故,二子之文,非天下之至美也,投乎世好耳;天下之言道者亦非无驳於二子者也,不为世所诟病耳。譬诸饮食,道其物也,文其味也。《六经》,稻粱之味也。孟与韩,鱼肉之味也。斑、马、欧、柳之言间有膻腥焉。有其道而文不美焉者,失饪者也。摭拾《六经》之遗文,剿窃注疏之成说以为明道焉者,食饣壹而饣曷,鱼馁而肉败者也。庄周、韩非非圣人之道而见美於世,犹葱荽椒蒜,獐鹿驴骡之肉非味之正而人喜食之者多也,──然视烹土煮泥以求味者则不可谓无物;视世之心无所得而摹拟古人之言以为文者则不可谓无道。余所谓文以载道者,以此。
  夫韩退之,柳子厚,世所谓文士也,周茂叔,世所谓儒者也,然其言皆曰文以明道。独近代文士则曰文自文,道自道。何者?彼以摹拟语势为文,以摭拾陈言为道;非文之与道异也,彼所谓文与道者异也。
  ●卷三
  ○上汪韩门先生书
  (此篇已附载《考信附录》卷一《少年遇合记略》之未故今省之)与董公常书
  乙酉之秋,得於京邸晨夕过从,畅论书史者数月。岁终握别,至今十有二年。每读书有会心处,辄屈指私计可与语此者惟广平栗太初及我公常先生二人。而太初往矣,先生又无由接坐一谈。兴言及此,真令人读书之兴索然欲尽也!
  往述幼时喜涉览,山经地志权谋术数之书常杂陈於几前。既澜无所归,又性善忘,过时即都不复省忆,近三十岁始渐自悔,专求之於《六经》,不敢他有所及。日积月累,似若有得,乃知秦、汉以来传注之言往往与经抵牾,不足深信。如炎帝本与黄帝同时,太皓在其後,而世以为伏羲即太皓神农即炎帝。稷、契皆在帝喾之後百数十年,而世以为高辛氏之子。周公本因戍王谅阴而摄政,而世以为成王年止十三。平王本畏楚Τ而戍申、吕,而世以为私其舅家。周本三正并行,而世乃杂取传记夏正之文为周不改月之证。周本郊遂用彻,采邑用助,而世乃因孟子“虽周亦助”之言谓彻亦画为井,亦以中为公田。推此而求,下可悉举。要皆不肯细读经文,过信传注百家之言,故致舛误。不知先生以为然耶,否耶?旧尝阅一小说,载孔子陈时有采桑女及樵夫诗二首,鄙俚不可入口;且曰:“按,此即今七言绝句;而世儒谓始於《柏梁》不学之过也。”阅至此,不觉失声大笑。呜呼,今世所传战国、秦、汉之书名於圣人者岂有以异於此乎!特以其传既久学者遂不敢议。而今乃欲据《六经》以正其失,求其不掩耳而疾走不可得也。以此闭口,不敢与人谈及经史。安得与先生重聚数月而一证其十馀年来之所得哉?
  今岁偶至郡城数日,行入书院中,得遇胡君名光四者,问之知为及门高弟;因询近况,乃知令郎已长,能读父书,负笈从游者甚众,先生杜门不出,日惟与门人讲诵,不觉欣然为之破颜。士不能展所学於天下,固当成就後学,作如是事。若述者,其学固无可取,而亦绝无人相问难者;少年才俊皆高视阔步,一揖犹以为浼,一问犹以为辱,安得有所谓负笈从游之怪事乎!间有一二来者,皆初学无所解;得一补诸生即都去。读书虽有所得,而环顾四壁茫然无可语者。亦可为之长太息矣!
  前在京师时,先生方刻印章,文曰“四可堂主人”。问其说,云:“余有亲可养,有子可教;有田可耕,有害可读,余何为仆仆於京师者!”今尊大人虽捐馆,其三可者固自在。而述本无祖遗田产;又值洪波毁室,先人所遗书荡然无存,至无容膝所?依人庑下。辛卯之春,先君见背;今惟家母在堂,差为康健,而禄养色养又都不能。一二年来,增患目疾,翻阅尽废。年垂四十矣,而一介子女杳然不闻消息;家贫不能畜妾。四者无一可焉。夜中就枕,怛然无生人之乐,不觉其泪之濡衾也。
  久不与人通书,会此便,不觉一泻欲尽。然书写良艰,落笔时所裁割者街多,幸为心照。如遇北风惠以德音为望。率此亻布候近祉,不宣。晚弟崔述顿首。
  ○送栗太初赴纳任序
  四川在京师西南五千里外,有剑阁、云栈之险;而自强献忠蹂躏後烟火几绝。国家涵育百年,民稍稍生殖;然惟成都称殷盛,他府州尚多旷土。民朴鲁俭啬,无珠贝珍异之饶,士大夫铨得其地者率以为苦。而叙、泸以南,地近徼外,多瘴疠,以是人尤不乐往。
  广平栗太初,余同门友也,博学喜著述,读书一遍辄背诵不遗。乾隆己丑,由前进士谒选於吏部,得泸州之纳。询之蜀士大夫宦游於京师者,皆云:“县於蜀最贫;自山水幽胜外无足满意者。”於是识栗君者皆为栗君忧。而余独有以知栗君之不忧也!
  夫忧,生於欲之不遂。士不能读书求古圣贤之道,欲以仕为贸易,奔走形势间以冀一遇,或弃产称贷然後得注选,其心以为一旦得官可以偿其所费,且求赢焉,若贾人权子母之利然;此其忧贫固情之常,不足异。若栗君者,读书学道人也,其富也奚以喜,其贫也奚以忧乎!且非第不忧而已。其为富也者,方面大吏皆艳而志之,需索之烦,供亿之费少不给,则不得安其位;官虽富,常不敷所出,虽廉吏至此其势不得不贫。其为贫也者,两院以下皆知人之惮而不愿为也,其不幸而值焉者,虽小忤意,辄不肯易置;或垂橐入谒,亦往往获无事;以此反得行其志,即贪吏为之亦有以廉名者。夫栗君之仕欲以行其志也明矣,其於纳溪,喜之不暇,而何忧焉!
  吾又闻文章之事与名山大川相长。曩栗君与余同习业於石屏朱公之署,日以文章相砥砺。既而栗君成进士,多交游,撄世务;而余善病,且羁旅逐衣食,往往废业。今栗君奉省檄,洽百里,逾大河而西,越两崤、函谷,仰蹑三峰,吊秦、汉之都,西度大散,入汉中,观诸葛武侯之遗迹,驰驱於飞梁峭壁间,山鸟异声,秋云幻状,然後登大剑俯长江,其山水之奇秀皆足以发抒其耳目。而县又淳简,栗君游刃治之有馀,鸣琴之暇,计必陟其山,漱其泉,婆娑嘉树之下,极游观之乐,以默证其平日所读之书而悉发之於文,吾知其与曩者习业时必有异也。余方艳羡之不可得,而栗君讵反忧哉!
  栗君发矣!异日余至京师,遇有自蜀中来者,必将询粟君之政与其文;且问蜀人之敬信栗君能如文翁、少陵否。栗君所得不已多乎?孰与夫横金卧内,德色妻子,穷水陆之珍,极声色之奉,以自鸣善宦者哉!遂书此,以赠栗君之发。
  ○赠陈履和序
  (此篇已附载《考信附录》卷一《少年遇合记略》之末,故今省之)《武安文昌祠签簿》序
  武安张子奇昌质所学於余有日矣,一旦持一册来,曰:“此武安文昌祠签簿也。日尝过之,见其毁也,因重录而易之。先生其为之序!”余固辞,而其从叔友唐复力为之请。余曰:“嗟乎,余安能序此簿哉!余少未尝为此学,不知其所由美,而心窃以为非宜。誉之,则失其本心;毁之,又非子之所以谓余序之之意也。余安能序此哉!”
  且文昌,星也,在紫垣之外。《天官书》曰:“斗魁戴筐六星,曰文昌宫:‘一曰上将,二曰次将,三曰贵相,四曰司命,五曰司中,六曰司禄。’今北斗上六星上曲者是也。而近代所祀,称为梓潼帝君者,则晋、魏间将蜀人张氏,以战殁而血食於蜀者。其後庙祝欲灵其祀,乃诈称梦神谓己‘上帝使我掌人间士子禄籍’,自是士大夫始争事之。沿之既久,遂误以为文昌。合天神人鬼为一祀,舛亦甚矣!”
  夫文昌,星耶,固不得有言;若梓潼神也耶,将毋亦忠直勇决之气存於天地之间,其肯逐逐然日与斯民谋趋利避害之计,而又效唐、宋以来所谓声病俳偶之文,间杂以鄙俚之言,以示天下耶!且神止一耳,而天下府州县祠有签者无虑数百;尽应其求,力亦不给。理势皆无据而世信之,亦以惑矣!
  夫利害歧於前则聪明乱於内,是以有非所信而信之者。签语之设不知其所始;然必始於人之热於利害而迷所往,而後无稽之徒得以售其伪也。若夫君子之行惟其义而已矣,进退行止自有法度,是故有知利而不取,有知害而不避。无论签之伪与其利害之必不验也,即令实且验焉,亦奚所用之哉!
  余之所见如此,是岂可以为序乎哉!然使余弃此不言而谬为美言以悦子,则又非君子忠信不欺之道,《论语》‘各言尔志’之义也。且余所素命为狂澜而力不能回者,今又安能因子之故而反决其流,扬其波哉!然则余之序之无乃不如其弗序矣乎?”
  既不获辞,遂书此以贻之。
  ○《曹氏家谱》序
  世近则所闻详;学深则所记多。此必然之理而无可疑者也。然吾尝读《尚书》,孔子之所序也,乃仅断自《尧》典以下。其後五百馀年,有司马迁,其学不逮孔子远甚,而所作《史记》乃始於黄帝。至司马贞,又後於迁者近千年,其学亦益不逮,乃为迁补《本纪》又始於伏羲氏,前於黄帝者千数百年。下至於明,世益晚,其人如王世贞、锺惺辈,学亦益陋,而其所作《纲鉴捷录》等书乃反始於开辟之初,盘古氏之时。是何世益远,其所闻宜略而反益详;学益浅,其所记宜少而反益多哉?盖世近则其考之也易,而学深则其辨之也精,夫是故伪者不能以乱正,而其书自不能不略且少。世益远则伪者益多而亦益难辨,学益浅则益不能辨其为正与伪,而视《六经》、《三传》、诸子百家、齐东野语、汉人小说,均之为可信矣;如是,而欲其书之不详且多,其势固不能也。嗟夫,史降而有州县之志,志降而有士大夫之家谱,大小虽殊,其为记事则一。修史者数百年而一人,犹且如是,况志与谱盈海内,作者肩摩趾接,聘者不择人,修者不度己,是恶得不舛哉!
  吾乡松岩曹先生,前辈中盛德君子也,与吾先君交游。其子叔文、阿周亦与余相善也。先生卒数年,阿周持其《家谱》示余而嘱为序,盖先生之所作而阿周续之者也。余览之,乃始於先生之曾祖;自曾祖以上非不尽知,而所传异词,恐紊世代先後之次,则竟略而不书,且为《辨疑说》以明之,盖恐後人之妄补之也。先生原籍武清,尝往求其疏族,得其远祖之墓,其访之也必周矣;然而终缺之者,盖惟其访之也周,故知其可信者之少。凡轻於纪载而不自疑者,皆其访之不周者也。昔者炎帝、太皆在黄帝之後,传记之文甚明也;自班固误以炎帝为神农氏,太为伏羲氏,而後之作史者耻言不知,务求胜於孔子司马迁,遂列之於黄帝之前,世代颠倒而不自悟。见先生之谱,亦可以少愧矣!
  余又尝观《通志》、《新唐书表》,其所载得姓之始及其世系皆历历可指;及考之於传记,有一氏而出於数国者,有一国而不止一家者,然则其馀将尽无子孙乎?是皆考之不详,辨之不精,见其一而不知其有十。而後之人作家谱者乃引之为权与,甘於自诬其祖而无所惜,良可叹也!曹之姓,见於《春秋》者,邾与小邾二国;而文王子振铎封於曹,其後亦以国为氏。曹之始未能决知其所出也。不能决知而遂不言,非有识者曷能如是!至於谱中所载先世族人事迹皆纪实无虚美,瑕瑜不相掩,尤为今世所难。然则虽古直笔之史,何以加诸!
  去岁吾县明府张公修《县志》,开馆延文学士:先生而在,宿学故老无出其右者,必首膺其任无疑也。苟先生以其为谱者移之志,则於旧志之舛误必考订更改之而不肯苟为同,於自汉以来沿革建置必缺其所不知,於县人士之传必无所缘饰避忌以徇人情而伤直道,岂不盛欤!若之何其仅以此谱著也!
  虽然,使阿周有求胜前人之志,如《索隐》之於《史记》,《前编》之於《通鉴纲目》,先生且奈之何?今兹之续之也,但於其後有所增,而不於其前有所补,先生之视龙门、紫阳不厚幸乎!存此谱以为作志作史者之式,可也。
  ○《雾树诗》序
  北方寒厉之时,晨起往往见庭树若悬冰雪,日出则消。俗谓之“树稼”。然莫能名其故,或云雪为之;或云霜为之;不知此皆雾之所凝。吾先君与群从兄弟言云尔。余每验之,夜有雾则晓必如是,未尝爽焉。然尝举以示人,人未有韪之者。
  乾隆三十八年,余馆於御河之阳,十一月十六日归省,大雾隐空,亲见雾为风,凝於物杪,人须马鬣裘毛之末未有免者;又其为物甚粘,愈凝愈粘,至倒悬寸许不能坠。如是三日,雾敛目开,则远村近圃编珠贯玉,弥望无际矣。载阴载哉,阴暗相间,丽景幻态殆不可状。於是益信向说之不诬。
  盖地液之初升而後降者有三:曰雨、曰露、曰雾。雨露之升也高,其凝之时犹未成乎水也,故霜最轻,雪次之。雾之升也卑,其凝之时成乎水矣,但其点滴微细,故轻於冰而重於雪。其不同一也。雪霜平地为多,枝上虽有雪,然易落不能厚。雾则专凝枝杪及一切纤芥物,虽系缕庭中无不著者;而平广处反泯然无迹。其不同二也。雪霜皆覆物上,不能集其旁下。雾则随风所,栖於枝旁。故自上风视之则如缟带琼丝,下风则枯枝而已;无风处则四面皆著而不盈,或系於下,亦不坠落。其不同三也。
  按:唐人谚云:“凌树稼,达官怕。”说者谓即《春秋》所书之“雨木冰”;树稼之名疑出於此。然雨木冰者,雨也,非雾也;空中不寒而地上寒,故雨至木乃凝为冰。余尝一见之,其冰与常冰同,不如是之轻白而雕锼也;冰皆附木,如衣然,如甲然,不如是之但悬於枝杪,累累然如缀而如积也。由是言之,树稼固非木冰;说者未见木冰,故臆度之而误以为一也。
  余妻云:“古人咏雪之章如林;此殆过之,而反寂寂。以意度之,於古必希,不如今之繁也。”余闻吾乡老人云:“六七十年前,间数岁乃一有是。”然则古今异同容或有之矣。不然,博物君子何得无辨其名而详其状者耶?乃为诗以志之。
  明年冬,余罢馆归漳上。是岁,大雪尺许,既止而雪上蒸,无日不雾,无雾不凝,子悬午坠,日以为常;遇阴寒则经日不落。其物象之妍,镂嵌之巧,晶莹,玲珑,细碎,曲折,较之往年殆逾十倍,似雾之故为此奇以报知己者然。然近县之士非惟不屑和余之诗,亦竟未闻有赏此奇观,顾盼而低徊之者,则乌知古人之不亦如是,而余之所好之独不可解也!崔述序。
  ○《知非集》自序
  (旧本阙)
  ○《段垣诗订》後序
  (此篇已附载《考信附录》卷一《家学渊源》中,故今省之)
  ○礼贤台新居记
  礼贤台者,魏之故老相传以为文侯馆段干木之故墟也。南倚郭;北望城。其前则漳水环郭而东折,岸狭流驶,林木蓊蔚。其上则敞亭三楹,矗塔数丈,左右房序庖氵之处悉具。後则湖水回环,周十馀里;城处其中若岛屿然。湖中植荷数顷,夏秋花发,香满亭内。雨後启轩,则太行诸峰蜿蜒起伏,毕列槛外;柴门烟井,历落於芦洲蓼渚间。亦可谓魏城之巨观矣!
  乾隆丁丑,城没於漳,官舍民庐椽薪壁砾,而台亦就荒。又八年,予始卜居来此,亭榭轩槛已无复有存者,惟孤塔岿然插云及柏下断碑数片而已。若乃清秋雨霁,倚篱极目,则平沙远浦,禾黍上下,昔日之佳花芳树所敷披也。颓垣废屋,荒榛平楚,昔日之楼台廛市所错绣也。牧童樵叟,悲吟呕哑,昔日之游人士女,兰桨桂棹,所歌舞而喧阗也。呜呼,物之盛衰代谢岂非天哉!犹记曩为童子时,从父兄乡先生游憩於此,倚树下瞰,平波万顷,菡苕扬华,红素间映;北望迎宾门,隐隐如洞,行人往来,蠕蠕然若蚁之出入於穴中,悸心骇目,栗栗欲坠;今乃得玩之几席之上,而盛迹已尽矣!
  昔粱庾信善赋,其居乃宋玉故宅,形之於文,自以为荣;世亦传以为美。余不肖,乃幸得居贤人之台,其荣与美奚止如信!然今城既墟,台亦童,十馀年间,目之所击,其迁变倚伏已不可知若此,更数百年,吾又安知高者之不忽而为泉,而下者之不忽而为陵也!然则後之人之居此者,且未必知为段干君之台,况能知余之栖息於是乎!因为记,以贻後之居者。
  ○直隶水道记
  畿内,西北倚山,东滨渤海。倚山则源众,滨海则地卑,是故其利在通,其患在悍与积。悍者由於倚山;积者因乎滨海。积者蓄而有常;悍者迁而无定。是以治积常易,治悍常难。通者凡二:曰御,曰白。悍者凡三:曰永定,曰滹沱,曰漳。积者凡四:曰东西两淀;曰南北二泊。以次条列如左:
  御河,即南运河,本古淇水,源出河南淇县西山。东会於卫,世遂呼为卫河。又东北会於汤、洹。又东北过大名府城东南。又东北至馆陶,会於漳。又东北至临清,会於会通河。又东北过德州城西。又北过沧州城西。又东北至天津府城北三岔口,会於白。东入於海河。
  漳河,源出山西。自潞安府长子县而东者为浊漳,自平定州乐平县而南者为清漳,至涉县而合。逾山而东,出磁州南境。东北过大名府西北境。又东北至馆陶,会於御。
  南泊,古大陆泽,在顺德府东境。西南受沙、蔡、七里、百泉诸水。东北至赵、冀二州境;入於北泊。水自临关城北,滏水自磁州城南,皆东北来会之。又东北会於滹沱。
  滹沱,源出山西繁峙。逾山而东,出灵寿境。又东过正定府城南。又东会於泊水。又东北为子牙河。又东北会於淀。
  西淀,在保定府东境。西南受唐、沙(在新乐,定州境)、曹、雹、一亩、依城(俱在保定府境)诸水。易水自雄县城南,东南来会之;至顺天府南境,入於东淀。子牙河自南来会之;东北会於永定。
  永定河,即芦沟河,古桑乾水,一名浑河,源出山西马邑。逾山而东,出京城西南拱极城下(即芦构桥)。又东南会於淀水。又东会於白。
  白河,即北运河,一名潞河,源出宣化府独石口。逾山而南,出密云县境。又南会於潮。又南至通州,会於玉泉河。又东南会於永定;又东南至天津府城北三岔口,会於御。东入於海河。
  海河,在天津府城东;上承御、白二河。东至大沽口,入於海。海潮逆上,故名。
  右川泽十。御最南;白最北,漳与滹沱、永定分流其中,而淀与泊又界居三水间。故凡滹沱以南之水皆入泊;以北皆入淀。自泊而滹沱,而淀,而永定,皆以次北入於白;惟漳南入於御,然後与白会於海河而入於海。
  此直隶水道之大略也。
  ○鸡腿蘑菇蕈记
  蘑菇蕈,魏之土产也。其茎长大肥泽而冠小者尤良,名曰鸡腿蘑菇;烹以为羹,鲜美异常品。惟漳之两岸有之。
  他县缙绅之士耳其名,常苦不能得;偶有得之者,如获拱璧。每岁春秋时,有远方贾人来就市之,摘其冠而食之;独取其茎,载之以如江南,人争贸之,获利常数倍,虽宣化所产号为口蘑者名最噪,犹莫能比焉。
  然是物在魏人殊不贵重。余幼时,见城中人尚有食之者;县既废,旧族皆零落,遂不复知此味,视之与藜藿等。或鬻之於市,竟日不售。尔後遂无鬻者。贾人之市之也,先以钱假负贩者,货纸、线、针、烟草,担荷之入村墟中;有妇人童子於田间拾得鸡腿蘑菇者,则与之交易所有,小者仅易纸一叶,或线一二缕,乃不值一钱。
  呜乎!物之美能见贵重於数百千里之外,而居其乡乃无售者,即售或不值一钱,何战?
  今以他县之贵且重语於魏之人,魏之人必不信;即以魏之轻且贱语於他县之士大夫,他县之士大夫亦必不信也。彼安知己之所谓珍奇有如是之见轻贱於人者哉;必以为过言焉已耳。设使他县之士久居於魏之村市间,亲见其轻且贱,其惋惜而不平,咨嗟而太息,扶持保护而力争之,必也。然世之人徇耳者多,信心者少。今魏俗既轻且贱之矣,吾乌知他县之士至此不始而贵重之,久而饫闻魏人之言亦从而疑之乎?魏人有游江南者,归谓余曰:“鸡腿蘑菇渡江而後味美。”此无他,彼见江南之贵之也,故从而为之辞。然则易地以观亦如是而已矣!吾又乌知江南之人至此见魏之贱之也之下亦从而为之辞,谓是物之在其乡本亦有不美者乎?
  谚曰:“人离乡贱;物离乡贵。”余之意独谓不然。魏之粉皮鬻於外县而价反廉,外县之至魏者亦然,是何故哉?盖凡物之不足珍者,其乡人阿而好之;非其乡人必不阿而好之也:夫是故离乡而遂贱。物之异常品者,流俗之人不能识也,而又以习见之故轻之,以其不於己而訾之;即有一二知好之者,而不能胜夫轻之訾之者之众;夫是故离乡而後贵。
  故曰:“无恩无怨,公论乃见。”虽人,亦若是而已矣!夫人岂与物有殊理也哉!
  ○冉氏烹狗记
  县人冉氏有狗而猛,遇行人辄搏噬之;往往为所伤。伤,则主人躬诣谢罪,出财救疗之。如是者数矣。冉氏以是颇患苦狗;然以其猛也,末忍杀,姑置之。
  刘位东谓余曰:“余尝夜归,去家门里许,群狗狺狺吠,冉氏狗亦迎而吠焉。余以柳枝横扫之,群狗皆远立,独冉氏狗竟前欲相搏;几伤者数矣。余且斗且行,过冉氏门而东,且数十武,狗乃止。当是时身惫甚;幸狗渐远,憩道傍良久始去;狗犹望而吠也。既归,念此良狗也,藉令有仇盗夜往劫之,狗拒门而噬,虽数人能入咫尺地哉!闻冉氏颇思患苦此狗,旦若遇之於市,必嘱之使勿杀;此狗累千金不可得也。”
  “居数日,冉氏之邻至。问其狗,曰:‘烹之矣!’惊而诘其故,曰:‘日者冉氏有盗,主人觉之,呼二子起操械,共逐之;盗惊而遁主人疑狗之不吠也,呼之不应,偏索之无有也。将寝,闻卧床下若有微息者。烛之,则狗也,卷屈蹲伏,不敢少转侧,垂头闭目,若惟恐人之闻其声息者。’主人曰:‘嘻,吾向之隐忍而不之杀者为其有仓卒一旦之用也,恶知其搏行人则勇而见盗则怯乎哉!’一以是故遂烹之也。”
  嗟乎,天下之勇於搏人而怯於见贼者,岂独此狗也哉!今夫市井无赖之徒,平居使气,暴横闾里间,或窜名县胥,或寄身营卒,侮文弱,陵良懦,行於市,人皆遥避之;怒则呼其群,持械圆斫之,一方莫敢谁何,若壮士然。一旦有小劫盗,使之持兵仗入府廨防守,不下百数十人,忽厩马夜惊,以为贼至,手颤颤,拔刀不能出鞘;幸而出,犹震震相击有声;发火器,再四皆不然;闻将出戍地,去贼尚数百里,距家仅一二舍,辄号泣别父母妻子,恐不复相见;其震惧如此,故曰“勇於私斗而怯於公战”。又奚独怪於狗而烹之?嘻,过矣!
  虽然,畜猫者欲其捕鼠也,畜狗者欲其防盗也,苟其职之不举,斯固无所用矣;况益之以噬人;庸可留乎!石勒欲杀石虎,其母曰:“快牛为犊多能破车,汝小忍之!”其後石氏之宗卒灭於虎。贪牛之快而不顾车之破尚不可,况徒破车而牛实不快乎!然而妇人之仁今古同然。由是言之,冉氏之智过人远矣。
  人之材,有所长则必有所短;惟君子则不然。钟毓与参佐射,魏舒常为画筹;後遇朋人不足,以舒满数,发无不中,举坐愕然。俞大献与人言,恂恂若儒生;及提桴鼓立军门,勇气百倍,战无不克者。若此者固不可多得也。其次,醇谨而不足有为者。其次,斥弛而可以集事者。若但能害人而不足济事,则狗而已矣!
  虽然,吾又尝闻某氏有狗竞夜不吠,吠则主人知有盗至;是狗亦有过人者。然则搏噬行人而不御贼,虽在狗亦下焉者矣!
  ○杨村捕盗记
  内黄故多盗。盗皆以吏胥为窟宅,炀於官,弹压於乡里,然後得横行无所忌。
  有刑房吏陈某者,居杨村,以卖棉花为名,窟群盗。乾隆乙酉,盗五人将劫於御河之阳,过楚王镇,食於县隶司声家;声送之渡水。入大名境陈生家,杀生,巷衣出。复至声家,至亭午然後去。
  陈生子术雷以状白县;县出批严缉。术复广求所识访之,十馀月而贼不得。陈生故所善刘五者,居近於杨村,侦知内有刑房吏之族陈二,今在杨村花房,密以告术。时县中捕役四人在术家,术逐约与同往掩捕之。役欲入城白官,专批往索贼;术不可曰:“今出伊不意,庶贼可得;若待白官始往,贼闻风窜矣,乌能得!”役不得已,从之。
  术雷复邀其族人陈生霆及卖药人四郎同往;使刘五为导,推车载钱,伪为贩棉花者,憩车杨村外。霆虽文诸生,然素娴武技。乃使霆与五先入,以视棉花为名,默识二状貌。霆议价定,请出召商侣共视之。既出,五以二衣冠状告霆,即径去。时日已将暮,霆乃与其众推车至门,留一役守之;而己先,三役随其後。未毕入,而二已觉,奔而出。县役与二摩肩行,不识二,行且过,霆惶遽恐失贼,自後大呼追之。时术与二顺逆奔,方交臂,闻呼,即以手抱持二。二出刀格之,疾跃出门。而四即手药算刂奔入,二跃急,不及避,着於额而仆。方转侧欲起,雷连斫其项;术亦出,又连斫之:始伏不动。
  初,霆之呼而追也,刑房吏已鸣铳聚村人;至是,械而集者且百。役向众自白:“我大名县役,奉官命捕贼,非私斗。”众不听,斫击如雨。霆等且斗且逃;夜暗迷罔不辨径,众遂擒二役,送内黄,诬为劫棉花贼。役以捕贼故自申理。县官索其批,顾四役共一批,批已为逃者持去;官遂不听役言,掠之,役备受梏械,卒不承。
  逃役既归,以实禀於大名县,大名遂行关索陈二。刑房吏为之营救至四五。不发。然二亦以伤重故不能逃。时知大名县事者为秦公学薄,素有风厉名,乃札内黄县,具言其详;且云“若必不肯发,将申於直隶制宪,事且大,勿悔也!”内黄不得已,使二往。霆、雷虑贼党羽多,於路复篡去,乃卫之行;因以刀胁之。二具吐实,供同盗人姓名及典衣处。雷即驰赴典所,脱所著衣为质,请其衣,持至县。由是二不刑而服,而二役亦得释。
  大名既得二招,即更关四盗及刑房吏。四盗皆陆续就获。惟刑房吏素为县官所信爱,事发,以重赂县仆,卒不至。
  呜呼,兄弟同心,报雠杀贼,此可以风世之亲所疏而疏所亲者矣!独是盗赋横行,乡里屏息,其故皆由於吏胥,而为州县者尚曲庇之,何也?闻刑房吏既擒二役时,将沈之水,其党以馀人未获难之,乃送之官;又切齿刘五,且尽杀其家,五乘夜率妻子遁去,数年不敢归。吏之横一至於此!然则百姓含冤无所告诉者不可胜言矣!彼吏胥盗贼同类相庇,固无足怪,吾独不知为民上者何以恬然听其所为而不之问乎?余故备记其事以为世鉴焉。
  内黄之盗,自余十馀岁即有之;至陈生被劫而猖獗益甚。大名屡关内黄索贼而内黄不发,秦公亦尝向余言之,然尚未悉其祥。乾隆癸巳,余馆於胡村店,主人赵生向余言其首尾甚悉;余因笔而记之。赵生所言被劫,捕贼,及刘五事尤详;以无关於大要,故从简也。秦公办此案後,复办来二一案,自是盗风戢者十有馀年。其後为县者多不事事,或规避处分,抑强为窃,由是盗复大炽,环内黄数百里间横行无所顾忌。至六十年,魏城四面每夜火光烛天,居民夜不敢寐。自是盗日益盛。不数年,劫至近京之长新店至廑圣虑,然後方面大员始行捕盗。内黄县官与其门丁度事不可中止,乃劝盗首张标自裁以灭口,而献其尸;大名彰德之民始得安枕而卧。向使为县官者皆如秦公,人岂复敢为盗!故凡治盗者,贵弭其源而不在遏其流。苟非有护盗而分其利者,盗何由炽!惜乎贤令长之不可多得也!此篇於订集时已删去;今二十馀年矣,偶一阅之,以其有关於地方利弊也,因复存之,并志其始末如右。嘉庆壬申,崔述自记。
  ●卷四
  ○上本县先布政公行状
  先布政公,讳维雅,字大醇,号默斋,先高祖之同产兄也。本保定府新安县人。顺洽丙戌,举於顺天,为县儒学教谕,因家於魏。秩满,授河南仪封知县。
  仪封滨河,岁苦河决,公躬亲畚插,不避劳暑。北岸三家庄为从来要害地,十四年,水势北注,岸崩五里有馀。公於上游十里故河流处疏使东行,北岸遂安。复与塞封邱大王庙决口。督抚连疏荐之,擢江南淮安府同知;旋改开封府南河同知。十七年,河决祥符之槐疙疸,露宿河上三月,卒塞之。明年,复疏三家庄新河,截旧河筑坝,全河尽东,自是三家庄永无患。
  康熙元年五月,河决山东曹县石香炉村,总督河道朱公之锡檄公往视。曹人皆欲速塞之以救禾,公持不可。工将成,坝果复决,至冬乃塞,悉如公言。
  迁浙江宁波府知府。会东南用兵,王师云集城外,公调剂得宜,民以不扰。是时王公光裕奉命安辑浙海,心识公才。未几,王公以副都御史总督河道,遂荐公可用,擢河南通省管河道按察司副使。沿河千有馀里,夹河两岸,险工以数十计。公於冬春先事防之,及伏秋水,奔驰风雨,相度修筑,皆获无事。阳武潭口寺堤直河冲,水势迅急,下扫辄蛰。公预於上游疏引河以待之,是夏埽果不蛰,北堤遂固。虞城县治距河堤仅数里,是已尽没於河;北岸虽有引河而冲刷不利。公预迎河溜挑之至秋,水尽归於新河,旧河遂为平陆。
  江南桃源县七里沟河决,屡寒厦溃,漕运为梗。十一年夏,王公檄公往视之。公言:“河头深入囊橐中,势不可回。盛夏水张,人力难争。请俟冬月,弃旧坝基,自外迎筑,以避其险。”而粮艘鳞集,事难中止;後果无功。十二月,王公复檄公仕勘。公议以“引河浅狭,故流缓沙停而决口仍冲。河身平衍,故激荡无力而新河不刷。河头不倍加宽阔则不足以引纳全河。开放非乘河水突涨之时则不得建瓴直下之势。储料不广,用柳束不分缓急,则至合尖之际必致停工待料,缺柳误工。且埽外止边埽一层,坝南有旧沟一道,龙门将合,崩溃可虞。此皆事之当预筹者。”乃条列八事以献。其後十日,道中复陈事宜,言“下流数十里已成平陆,而引河仅百丈,节短势蹙,恐不能刷。当接挑二百丈,阔损其十之八而深半之。河将开时,必於河头南岸下埽截河以束水势,然後冲刷有力。”明年正月,又言:“开放机宜当在河头西北,而留近埽之五丈勿开,则河流入口有倒泻之势,其埽亦向西北迎溜下之。此机不可以毫厘误。”王公悉用其言。二月,决口果塞,新河果成,漕舟通行无滞。公复陈善後之策。言:“桃源之河屡塞屡决,皆由河势北徙,去是逼近。当於上游龙窝疏之,导河南行,则北岸永无事。”
  王公土其绩於朝,累迁江苏按察使,湖南布政使,补广西布政使。入为大理寺卿,候补通政使;卒。著有《河防刍议》、《明刑辑要》等书,臧於家。
  公有经济才,所至皆有政绩;三任河官,於治水功尤著。其按察江南也,□□杨大鹤方以讼事在江宁,以案未结,不得与乡试,入闱之日乞於公。公为之言於总督,不许。公遽提案中人於贡院前讯之,食顷而结,总督无以难。大鹤遂於是科中式,至大官。
  公子徵麟,举人,以文学名於时。
  ○上本县先曾祖段垣公行状
  (此篇已载《考信附录》卷一《家学渊源》中,故今省之)
  ○先府君行述
  先府君既捐馆之期月,不孝孤子述将营窀穸之事,乃和泪濡笔述先君之行以告於当世之大人先生曰,呜呼痛哉!先君平生无所好,声色服玩未尝一寓目,亦未尝与人齿及;独好读书。自不孝述解语後,即教之读书识字;暇则口诏以日数、官名、典制、地理之属,未尝令与群儿戏;蒲博、管弦、斗鹑、猎犬之事未尝令一涉於耳目也。犹忆十馀岁时,检架上吏治书请於先君,先君曰:“吾少有志於世务,故好览此。五试於乡而不中,吾知已矣。故命尔名为述,欲尔之成我志尔。独不见夫崇圣祠诸先儒从祀者耶!是皆以其子故。尔若能然,则吾子也!”而吾母李孺人亦数语之曰:“尔生未逾月,尔父即日抱尔怀中而指谓余曰:‘愿儿他日为理学。’”呜呼,先君之所以望不孝者重且切如是,而不孝碌碌无以异人,非止不能显其亲,扬其名,并不能奉甘旨,承朝夕欢,以至於大故,长为宇宙罪人矣!苫块之中,每一念及,辄悲号欲绝。顾事已无可如何,计惟有条记素行以待贤人之采择,庶几万一不泯。而近世以来,人子自为行述已成故事,凡在人情,莫不归美;纵所言无一不实,岂能动人观听;是以垂涕陈辞;旋复中止。如是者屡矣,然终不能自己。盖窃以为人之遭时居位,有史官述之,可以无述也;居通邑大都,多交游,有文学之士述之,亦可以无述也;不然,虽笃行如董召南,才识如苏云卿,不之简策,更数百年谁复有知其名氏者!且即有贤士大夫思发潜德之光,於何取焉!用是不敢自匿,据所见闻,摘梗概而书之。
  先君讳元森,字灿若,崔者氏,ウ斋者号也。先君以名字皆取显暴义,恶其文之著,故以ウ名其斋。先世本大宁小兴州人;当明之初,以军功起家,世袭指挥使,奉诏徙保定之新安。至讳向化,入国朝,以子贵,诰赠通议大夫,江苏按察使。於顺治中始迁於大名之魏县。先高祖讳维彦──通议公之季子也──高祖母孙,皆早卒。先曾祖讳缉麟,字振侯,康熙戊午副榜,庚午举人,顺天府大城县学教谕,有集十馀卷。所居宅世传为段干木逾垣之所,因自号段垣云。曾祖母赵生子三人:长讳瀚,字春海;仲讳濂,字周溪;季讳沂,宇鲁南。周溪公前配尚,无子;继配徐,生二子,先君其长也。
  先君幼侍段垣公读书,明於儒、释之分。年十七,受作文法於法分巡副使泰安赵相国国麟。其冬,补县学生;益自奋励,自理学及经世致用书靡不究览。每夜闭门後,必移灯榻侧,拥衣坐被中看书,至倦极乃眠,以为常。值家贫无灯,则读书月下,或焚残香,逐字映而读之。遇佳书,即无钱,必典衣以买。人见其书非世所恒习而不切於用也,皆笑之;亦不顾。雍正丙午,试於顺天报罢。己酉,壬子,乙卯三试皆报罢。乾隆丙辰又试,仍报罢。自是遂绝意仕进,闭门教授,终不复出应乡试矣。
  甲子,春海公捐馆;其明年,奉周溪公命,出後春海公。戊辰,周溪公捐馆。初,鲁南公无子,以嫌故,不悦兄子而颇厚族人子。及年高,愈讳立後事;人莫敢言,独先君数从容言之,怒不听。庚午五月疾革,乃属先君立从弟子秉纯为後。而事有不可为者,族人贤者皆引嫌退避,莫敢丝毫与,先君势孤甚。有受鲁南公恩最深者,意必助己,邀之同治丧;亦不至。姻里皆危之,或姗笑以为愚。而先君益慷慨不顾身,固争之,事竟得直。於是乃率秉纯以祭鲁南公之柩,为文以告成事;退,悉诸田宅契券箧笥付之,丝粒无私者。
  是後,不孝等日益长,门人亦日益进,先君虽授以举业,必为辨别人品之高下,学术之邪正,儒、禅、朱、陆之所以异,尤辟阳明所论良知之失,谓为学必由致知力行博文约礼而入,薛、胡、王、陈必不可以并称。於《经》,则构自明以来诸家诠解盈架上,毫厘之疑必为诸生参号详辨之,务求圣人之意,不拘守时俗所训释。於制义,则以化、治、正、嘉为宗,而间杂以天、崇,发越其才思,不令趋风气,走捷径。读书之暇,则取诸街道书为门人及不孝等解说,神异巫觋不经之事必为指析具谬;而陆清献公《三鱼堂文集》尢爱玩不忍去手。其他嘲风弄月之章,《高唐》、《洛神》之咏,古今所博,家弦而户诵者,悉屏绝不令子弟读。每夜,不孝等侍寝,必命背诵旧所读书,至睡熟乃止。从行道中亦如之。或自戚友家归,必问所见何人,语何事;有不正,必训饬之。家不畜鸟雀,无丝竹之器,而斗牌掷色事尤所不喜;後辈耽之者咸相戒不敢令先君知。每正月之初,比户皆竞睹,小儿尤甚,声常彻庭中,独先君之庭寂如也。
  丁丑五月,城没於漳,屋尽颓,资用悉沈於水。先君徙家城外,数月未有宁居,日惟以扁豆充饥,霜降後犹单衣,冬不能具炉火,明年春,水退。二月,复移入城,稍稍葺茅屋以庇风雨。三月,知县事王公沛生延入书院训士,饣粥始给。十月,县废,并入大名。又三年四月,徐太孺人捐馆。其年七月,水复没城,居村中月馀;复入时,水尚深数尺,出入皆自操舟。十一月,蹙凌水复至,复居村中;俟水尽退然後入,时壬午秋七月也。先君既屡被水患,敷迁徙,家益落,至无隔宿粮。而不孝述方以文受知於知大名县事秦公学溥,破格优待之。是秋,不孝述,不孝迈复同举於乡。然人间以讼事浼先君居间,许以金,必正色斥之。人见先君厄而介如故,後遂无复言者。秦公以是尤重先君,数恤其急。而乙酉丙戌间水三入城,卒徙於礼贤台之上者,亦秦公力也。
  是时以食廪岁满,而先君绝意仕进已久,遂不赴。惟莳花种树以自娱,庭中几无隙地。日登荒台绝顶,眺寒城秋水,锄野蔬,扪残碣,慨然有兴发之感。久之,家益贫,饔餮几不能瞻。先君亦日病,谢人事。室庐隘,寒暑无所辟。戚友皆避水远徙,相过从者绝少。居恒悒悒,无一足当意。独闻讲诵声则喜见颜色。不孝等间学为古文辞以进,则欢偷失所苦者竟日。盖先君生平之所笃好,历数十年之久,涉患难忧虞,至贫且病,而未之有改也。
  不孝等既才拙,竭筋力不能敷菽水,惟日夜引领以望禄养。而先君亦冀不孝等有尺寸进,得少纾其志。然竟不能一得当於礼部,而先君弃不孝等矣!呜呼,痛哉!以先君之志与学,讵当不遇於世,即通塞有命,而优游於田园砚席之间亦不为过优乃少婴忧患,茹苦含辛者二三十年,中岁苦家贫,奔走流离以长养其二子,晚多疾病,起居不,历溯生平,未尝有一日之逸豫,筋力疲於养子,心血尽於教子,而竟不获其子一日之养也!天乎,天乎,岂不悲哉!岂不恨哉!
  先君平居含忍退让,人数负先君,或侵取田宅,皆不与较,乡人以盛德目之。然临大事必力争是非,未尝少退缩徇人意,屡以此致危困,终不为少改。自奉甚俭,虽疏粝无不饱;力即有馀,亵衣未尝用帛。平生不食烟,不佩荷包,囊蜕止用布素。子妇有献,少逾常式,即不免谴责。然义所当费,虽贫未尝吝;遇人有急,辄倾囊助之。少年时,尝谋刻段垣公遗集。节衣食,买梨板数百方;未果刻而没於水,每以此为惜云。
  捐馆之前一年,预知将终,命家人治後事。未几,果病。病中闻异香满室者三,遂不粒食十馀日而终。
  先君生於康熙四十八年五月初八日,卒於乾隆三十六年二月十五日,寿六十有三岁。配李孺人,同县李公九经女。初生子Ь庭,年十一而殇。未殇时己能服童仆劳以事先君。先君哀之甚,每祭必食焉。Ь庭既殇,复生子二:长即不孝述,中式乾隆庚辰副榜,壬午举人,吏部拣选知县,娶成氏;次不孝迈,与不孝述同榜举人,拣选知县,娶刘氏。徐太孺人之捐馆也,先君许以不孝迈为弟元鼎後,而未过房。女四:长适成安陈居阝,後先君百十二日而卒;次适磁州张光;次适成安逯纟臣;次适同县刘观成。孙一,龙官,孙女一、并幼。
  呜呼,先君年三十二而生不孝,自是以前既未睹逢,幼岁愚蒙复鲜省忆,长数客游外县,综计所知不逾十一;加以骨肉多难言之隐,族戚有毁誉之嫌,损之又损,微而愈微,仅能粗具始终;而昏迷颠倒,无复伦理。惟望四方大人先生操人伦鉴,负文章名者,哀此愚诚,俯垂览察。如未信心,不妨访之乡论。傥果不谬,即乞采择一二,登诸汗简,俾异日不至泯没无传,而不孝等得少赎其罪恶之万一。或遂锡之铭词以光泉壤,岂惟微显阐幽,不孝述一人之私感,而表隐德以励清风,未始非仁人君子之用心云尔!
  不孝孤子崔述泣血稽颡颈谨述。
  ○先孺人行述(弟迈附载)
  乾隆四十五年十月初九日,吾母李儒人弃不孝等。其明年六月二十八日,弟病没。又明年二月,不孝述将葬母及弟,乃和泪濡笔述先孺人之行曰,呜呼,痛哉!吾母之逝也!母生於诗礼之家,嫔於衣冠之族,事父母舅姑以终天年,与吾父偕老,教两子皆成立,享年七十有五,所得於天者不可谓不厚。而不孝述所最痛伤心者,吾母当中年时遭家多难,忧虞悲愤有人所不知者,既而屡被水患,艰难况瘁,寝食出入於洪波骇浪荆榛泥淖之中,晚岁少宁,而吾父旋弃世,复值家贫岁歉,不孝述数客居於外,而弟迈多病,非但不能显亲扬名,先意承志,即所谓侍起居,养口体者亦茫然不可问,而吾母已弃不孝述去矣!呜呼,痛哉!
  母之先世,自山西襄垣来迁於魏,世有隐德,为乡人所重。外祖,国学生,讳九经,外祖母徐氏,生三女,先孺人其季也。
  年十九,归於我父岁贡生ウ斋府君。是时先曾祖段垣公年已高,家无他妯娌,甘旨之需,宾客之供,孺人以一身独肩之,揣子女累累,左啼右牵衣,事不废而悉称堂上意。先府君少多疾,孺人侍汤药按摩,常竟夜不寐;逮中年始健;近六十岁复病,孺人年亦六十矣,犹侍疾不少怠。家常苦贫,先君以授馆为生,子女渐成行,所入不能敷,而孺人支持计算於米盐琐碎间,得以不冻馁。
  方不孝述之幼也,孺人常於黄昏时口授以《大学》、《中庸》,由是成诵。及少长,与弟迈同笔砚先君每出,必召使读书於内室而自课之,不使与馆中诸童狎。姻族兄弟有戏弄斗訾者,必严禁不孝述不使与之接;虽至,必疏远之。以故不孝等不在父侧则在母侧,市井童稚鄙倍之言不接於耳,陋劣之行不涉於目。至二十以後,出与人交,或戏訾之,亦不知其为訾也。
  丁丑之夏,城没於漳,孺人从先君六七迁,备涉艰苦,常食扁豆,衣单襦。冬寒甚,藏砖灶中,夜取之以暖被。其明年,复入城,佐先君经营,辟草莱,成室家。凡四年而水再至,复徙於外。自後水落则入,水涨则出者五六载,流离播迁,至无隔宿粮。不孝述每忆之,亦不知吾母之何以具饔餮而不匮也。
  母性勤慎,好整洁,作苦常无暇时。虽高年有子妇服劳,犹躬理家务,拄杖行视,日十馀次,恐他人不如己之尽心也。饮食务俭约,常有旨蓄以豫不虞;客至则竭力营办无所惜。人讶其备,不敢谓其贫也。
  不孝等举於乡,亲族多期其仕者。母独不愿,曰:“官不易为,吾望汝等读书作正人而勤俭以治生,不望汝等以禄养也。”
  初,不孝述久未举子,母甚忧之。三十八生一子,母名之曰天。四岁而殇,四十五年之六月也。母哀怜不自胜,凡四阅月而卒。又八阅月而弟迈殂。期年之间,血属凋残,惊心骇目。室犹是室也,户犹是户也,几席犹是几席也,庭除犹是庭除也。一花一树,非吾母之所眷恋,则吾弟之所浇培者也。一杯一箸,非吾母之所服用,则吾弟之所摩挲者也。母何在乎?弟何在乎?孓然一身,惨惨凄凄。唯弟遗孤三四日在侧,幼者犹啼索果饵。秋夜悲风,春宵明月,身非木石,何以为情?悠悠苍天,痛何有极!
  孺人生於康熙四十五年二月初九日。生子女凡九,至成人者男二女四。男长即不孝述,次迈;述以庚辰副榜,壬午与迈同榜中式顺天举人,吏部拣选知县。女长处安廪膳生陈居阝,先孺人九年而卒;次磁州张光;次成安国学生逯纟臣;次同县痒生刘观成,後改名文朴。不孝述取陕西州直隶州州判大名拔贡成公怀祖女,生子女各一,皆殇。弟迈娶同县庠生刘公兰生女,生三男:长应龙,初名龙官,今始十三岁;次梦熊,次跃鲸,皆幼;一女,未字。
  迈幼而颖慧,十岁能文。年十二,与述同补诸生,名噪一郡中。性喜博览,一书未见如负芒刺於背。闻有异书,必求之,常历十馀人转相嘱;得观之,然後已。读书目力甚页捷,顷刻数过;日览十馀册以为常。尝与述同读《海赋》,述成诵未及半,弟已熟之矣。少年颇好词赋,拟《上林》、《七发》等体,缤纷陆离,读者几不能句。尤爱为小词,仿宋柳耆卿,名其稿曰《步柳集》。三十以後,文格渐老,多直抒所见;潮涌澜翻,浩浩汩汩,不自知其所终极。常好究考名人事迹,次其终始,辨其同异。暇则玩弄书翰,流连花树以自娱乐;庭中种花无隙地,不复容步武。素耽山水,常以不得远游为恨。
  初,弟少负才名,二十举於乡,士大夫往往倒屣迎,延入为上宾;里巷人亦多倾慕之者。既而久不第,家益贫,性疏懒,不能匿权要及豪民富贾以自润,袭马不具,人渐轻视之,常落拓不得意。而魏自经水後,旧族多迁去,屠沽倡隶杂处里闾间,咸“夜郎自大”,陵轹方正士。弟素自矜贵,骤为此辈所挫折,不能堪,常旬月足不出庭户;不得已一出,归即怅悒累日。贫不能他徙,竞郁郁而卒。以弟之才,不惟不能仕,乃并不能一扬眉吐气於里间以死,呜呼,其可痛也已!其可痛也己!
  弟字德皋,自号薜岩,以乾隆八年八月初九日生,卒时三十有九。
  呜呼,不孝述上不能善事吾母以养遐龄,中不能体吾母之心以抚吾弟而使之勿夭,下不能育吾子以无伤吾母之意,孝友慈三者无一能焉,然视息,不欲生者久矣,而又两柩方营葬,诸孤无所,生既无心,死又不可,而今而後,述真不知其所为矣!倘有喻海文人,如椽史笔,采摭遗事,登之简编,使长逝者有所伸,则偷生者犹可活。用敢忍泣陈词,志其大略。而痛深创钜,不复成文。惟望仁人君子之曲谅其心而已!
  不孝男崔述泣血稽颡谨述。
  ○永州府知府石屏朱公墓志铭
  乾隆二十七年七月,大名府知府石屏朱公移湖南之永州。将行,郡之士民供张祖道,自郡治达舟次,几筵相属如市廛者十有馀里。其後十有三年,公卒於家。述在京师,缄文於滇以祭公,道公之所以待述与述之所以哀公者。又三年,得公子士琬手书於京师,以公墓志属述。呜呼,公之门生故吏膺显秩者不少,述一布衣,何足以为公重!然不敢辞者,自以应童子试时即受公国士知,既而请业於署八载,公之行事盖尝亲见而熟闻之,则铭公之德以之金石固述之责而不可辞也!
  公讳英,字临川,号龙坡。先世於明初迁石屏。祖讳孔阳,父讳宏裕,俱以公贵赠中宪大夫。祖母王氏,母许氏,俱赠恭人。
  公年二十六,举雍正甲辰进士。丁内艰;服阕,授宣化府赤城县知县。会大军西征,上官之檄旁午於道,公应变有法,事集而民不知。总督李公卫奇其才,委摄宣化府事,将不次荐用之。会丁外艰,总督欲留公,公不可,乃奏给十月假归葬。公葬毕,仍不出。及服阕,始补宣化之怀安,调河间之任邱,擢赵州直隶州知州,所至皆有惠政。既去,民立碑驿道侧以志不忘。公自请改曹,遂改广平府同知。复擢大名府知府。
  大名故患漳,水往往至城下。公塞丽家庄口,而凿渠於下流以待漫溢者,筑叠道四十里,达於魏,以通往来,遏水势,患以稍息。初,公在赤城,以才能显,上官倚重之。及为大名,风气稍变,院司悉更易,而公故廉直,不能随时俯仰。保定知府尝谓公曰:“漳河水一滴不见遗耶?”以故久不迁,公亦不乐与後进争雌雄。
  会移永州,公捧檄喜曰:“是距滇近,可为归计也。”将行:属吏有请为公立遗爱碑者,公怒之曰:“古之良二千石,吏畏民怀。今吏实怀予,是征予之不德也,碑何为焉!”至永岁馀,卒以与巡抚议事不合,以原官罢归。
  公兄炜,雍正甲辰举人,性严厉;公事之如父。公为县时,兄常在署,尝怒欲挞公,公绕床哀之;门内事悉以禀焉。兄治家俭,自恭人不得衣帛,曰:“吾家贫而弟性廉直,官不可常恃,脱归田,能无忧冻馁乎!非俭,无以佐吾弟廉也!”公所置田屋皆与兄共之。公恐身後诸子有异议者,欲及己在析之。会兄选为新野知县,公念兄弟皆为吏,贫富均,遂议析产。未及析而兄卒,遂止。及公归,乃与兄子均分之;复别以田与兄长子使奉祖祀,滇俗所谓“长孙租”者也,独公不以与己长子而与兄子为异人耳。
  公所至以成就人材为己任,才俊者招之入署自敌之,贫者恤其家使不至徙业。在任邱时得人为最多,前提督山东学政侍讲学士李公中简,今两淮盐运使边公廷抡皆公门下士也。任邱故多士,自是科第遂甲畿南。公试童子悉有常法,贫者得预为计,覆试者不过数十人,人咸便之。独慎於衡文,务拔殊尤材。继公者好以己意立法,朝夕更改,覆试烦数,人咸苦之;而所取反多庸陋士。公之在任邱也有富子行千金求榜首。公曰:“吾书生起家县令,可为是耶!”富子怒,入京师,援例输金为知州,曰:“吾以压朱某也!”
  公以乾隆三十九年二月十四日卒,享年七十有六。配吕恭人。子,士琅,国学生,先公卒於京师;士琪,乾隆庚寅举人,拣选知县;士琬,国学生。女二,长杨义钦,次董恩义,皆诸生。孙男四人;孙女八人。
  铭曰:滇池之南,龙湖之浒,四山环焉,中为平土。穿土得石,厥厚数尺,环十馀里,而平如席。山川灵奇,笃生我师,涉目能诵,操翰为词。匪才斯难,唯行斯励;凡今之人,莫如公弟。维孝与友,施于有政;惠而民怀,教而士竞。不陵不援,难进易退,名臣大节,公可无愧!啬公以位,丰公以年,丹颜白发,杖履林泉。存顺没宁,卜吉永久;铭此数言,以垂不朽。
  ○祭石屏朱公文(此篇已附载《考信录》卷一《少年遇合记略》中,故今省之)
  漳南侠士传
  漳之南,有村曰紫庄,庄有侠士曰李越寻,少读书,为魏诸生;及壮:苦家贫,弃举子业,以侠闻州里间。常著短衣仅及髂,佩两刀以游,人莫敢忤。
  紫庄有寡妇,抚一子,不肯嫁。其叔利内黄人侯六金,窃鬻之。及与来逆,乃令潜居侧古祠中,而己绐寡妇出。既出,则数十人突从祠中起。寡妇惊欲入,门已闭。祠中人遂前擒妇,纳舆中。其子闻,奔救,不及;度不可奈何,遂往至越寻所,跪且泣。
  越寻以妇已往,而六素有勇名,恐仓卒不可得妇,初难之。其子固不肯起,泣愈哀。越寻意不忍,因慨然曰:“是诚在我!当即往!不得妇,吾不生还矣!”遂出召其徒,曰:“吾素以侠闻村中;今人夺吾村妇而不能救,非侠也!鸣於官,皆竖子,知纳贿耳,不足了人事!且事隔省,关移动累月,彼见逼急,且成婚矣,奚归为!不如生劫之、即不可得妇,因缚六归,终当全妇耳。”众应曰:“诺。”遂以二十七人往。
  侯氏居甘固,去紫庄且二十里;比至,日己暮。越寻挟所佩刀,排闼直入堂上。时贺客且满,酒数行,突见越寻佩刀入,皆大惊;欲共击之,而方燕乐,出不意,腰下无寸刃。越寻张目叱之,皆退走,相践踏;觅兵梃,仓卒不可得。越寻因疾入,趋新妇室。而六已潜匿妇草屋中,欲呼众共迎拒越寻。未及发,越寻已至户,遂以左手把其腕,而右手拔腰下佩刀劫之,厉声叱曰:“尔不闻紫庄有李越寻耶!胡敢入吾村夺妇!今妇何在?”六日:“已逸矣。”越寻怒,叱其徒缚六,反接之。
  缚始定,而村中少年闻侯氏有暴客,争持兵刃,前格越寻。越寻使二十七人圆立,各持械外向;而已居中,以所佩刀置六项上,大呼曰:“越寻此来非欲生还者也!敢死者前!”因举刀拟六,众惴栗汗出,不敢近。
  越寻复问六妇所在,六固不肯吐实。越寻怒,曳六出。未及门,闻妇哭声;越寻呼众索之,遂得妇草屋中。於是越寻使二十七人前行卫妇归,而己持刀驱六随其後。莫敢追者。至半道,乃纵六归,谓之日:“紫庄李越寻非畏死者也!如能相报,诘朝当待汝!”六唯唯不敢对。
  夜将分,越寻始至紫庄,乃以妇畀其子,而散遗其徒归。而其叔先闻子往告越寻,度必祸己,遂潜遁不复归。
  崔述曰:吾往读史至唐五代之际,见魏之士何其锐也!自田氏据魏以来,牙兵五千人,世为邻镇所惮。及唐庄宗,卒用以灭梁,所谓“银枪效节都”者也。其後李嗣源入洛,郭威入汴,皆以魏兵。三十年中,三立奇功。盖其土厚而旷,负大行,俯大河,其迅鸷劲悍天性然也。今观越寻之侠,岂异於古所云耶!使制而用之,效节於边陲,岂不足奋主威而寒贼瞻!惜乎生不遇纲罗斥弛之人以至於穷而自废也!余惜其材而悲其无以自见於世,因为之作传云。
  ○扶病赞(有序)
  初,余馆於北皋,为先孺人作杖成,寄之家;而母已得佳杖,遂置之。逾数月,余归,忽病眩晕,遂取而杖之。其冬,先孺人卒,劳且病,不能胜丧,而俗所谓礼杖者短弱不足以扶病,病甚则复用前杖。明年,弟病笃,余为治後事,且哭弟,余亦病旬月,复杖之。又明年春,营葬,惫甚,又杖之。是年六月,病泻痢,愈而复病;既愈;又病寒,几死;幸而愈,尚不任行立,杖之凡三月。凡家人不在侧及深夜起卧所赖以不倾侧者,惟杖。杖之有功於余大矣哉!虽夫妇之亲来若杖之久,虽卑幼之扶持未若杖之稳而健也。然余善怒,罪初不在杖,怒则掷之於地,不自觉;久之,颇自悔。古者名杖曰“扶老”;因师其意,字之曰扶病。病稍愈,为作《扶病赞》其辞曰:
  北之白挺,南之狼筅,戈戟之长,刀剑之短,其状百出,其类无算,咸杀人以媚人,但济恶而戕善。惟汝一族,与物殊性,不以助暴,而以扶病。悲夫,吾见世之君子,强则比之,弱则弃之,盛则与之,衰则侮之,是何汝之浑浑,独反其道以自处?劳汝而汝不怨,谴汝而汝不怒,此固士君子之所难,而吾初不意其得之於汝!
  ○侍妾丽娥传
  丽娥周氏,馆陶南鄙人也。父业马医;後迁於朝城之扶翼集买田数十亩,躬耕自给。娥年十六,值岁荒,父贫不能自存,将鬻娥以给食;或偕之至魏。余时他出,妻为媒定之。余归,遂纳焉,时余年四十六矣。
  初至,蠢蠢无知识,惟余妻言是听。入之,遂识道理,娴女工,解烹调;余因亦爱之。余善病,娥侍药饵颇勤;余素有不寐之症,常中夜怔忡,身如焚,辄呼娥起,闲语良久,心渐安,遂复倦睡。蛾见余睡,则默坐假寐,或屏气潜退,恐惊余之眠也。凡十馀年,皆如是。是以余虽病弱,终不至困剧,以有娥也。余妻待下宽而体恤周至,娥亦殊爱恋女君,不能顷刻离也。
  余之赴任罗源,娥年二十七矣,余家素俭,虽为吏,娥仍供炊爨,无异家居时,衣饰不求美,饮食取饱而已。以故余为吏得以廉著,娥与有功焉。余为吏,日劳於民事,匆匆无暇日;家政皆妻主之,庖氵琐屑之务不复能兼顾,悉付之娥。娥辛勤给奉,颇能当余意,甚为妻所倚任。在上杭时,余与妻皆年六十,娥计画汤饭务求精美,恐吾两人之不甘食也。
  初至余家时,家甚窘,或有所触忤,致诟厉,无怨父母鬻己意。其父母後迁於归德,不见十余年,思之甚,每谓余曰:“女子在母家不可为好,好则嫁後父母必思念之。不如顽恶者,父母喜其去,反不致伤其心也。”此言虽激,然其情亦可悲矣。一日,泣谓余曰:“妾祖母殁时,家苦贫,未得与祖合葬,妾父每以为恨。得十馀金寄之,君之德也。”余怜而付之。
  余在闽日,为归计,上官未之许;娥亦屡劝余解组。余计娥年少,归家後筑室买田,可以同安乐;孰意娥之竟死於闽也!娥素肥多痰,日不晚食,晚食则停胸中。余之解上杭任,由汀赴会城也,携眷属以行,道中屋宇釜甑少,饮食统造於外厨,厨人懒且钝,必至夜分乃具食。娥自早餐後饥甚,及食,尝过饱,遂患积滞。自过清流後日有大风,天骤寒,伤於内复感於外,遂病。憩将乐旅店,苦无良医,病遂日剧。於九月十四日卒於将乐。於乎痛哉,岂非命也耶!卒後,余妻痛之甚,居平常忽忽不乐,而余亦如失左右手也。
  崔述曰:余阅《虞初新志》,见其所载妾媵之传多矣,然无甚过人者,不过技艺容颜之见长耳。夫妇人以德为贵,女工次之;为妾者能善承事君子女君而佐之理,斯为贤耳,岂在他哉!吾娥朴质无他长,然余病体赖以保全,又能辛勤俭约以佐吾为吏,亦有足多者。余尝谓官之贪而惰也,非尽其人之过,亦其家人共成之;其家人相矜以奢纵则不能不贫,其妻妾相与蛊惑以声色淫乐则不能不惰耳。余家素无玩好之具,自作吏以来,出入赢绌上下之费委之妻,余之饮食居处疾病之给侍委之娥,故能无内顾之忧而得专心以理民事。是以蛾之死余与妻皆痛惜之。余因为之传。不知观者视吾娥与《虞初》所载诸人为何如也?
  ○江西赣县知县鲲池陈公墓碑铭
  乾隆壬子,余在京师,偶遇滇南举人陈子履和,索余所著书数种观之,即请以师事余,辞之不可,余深异之。夫世所尚者举业耳;何以独好古学,辄自降抑如是,殊不类今人所为?甲寅,复至京师,则履和己出都,见其父鲲池公,温良诚笃,居然古之君子,然後知履和之得於庭训者有素也。嘉庆初,余宦闽中鲲池亦宦於西江,音问时相通也。余归後数年,鲲池亦解官归。甲戌三月得履和书,则公已卒,以墓碑嘱余为之。
  公讳万里,字飞九,云南临安府石屏州人,鲲池其号也。曾祖讳薪,康熙丁卯举人,鹤庆府学教授,祖讳蕃纟襄,临安府学生,赠文林郎。父讳澎,乾隆甲子举人,湖南临湘县知县。母李,赠孺人。
  公少而孝谨,自临湘公卒後家綦贫,以授书自给,日恒食粥,从不干与公事;乡人或笑其谋生之拙,公处之恬如也。乾隆庚子与子履和同举於乡。乙巳,母李太儒人卒。乙卯,会试大挑一等,分发江西试用。嘉庆二年,补广丰县知县。
  公为治宽和简静,而廉介不苟取,与士民若家人父子然。初到任时,义宁州寇作。公以城垣多圮,捐俸修之,民无扰焉。县故有书院,久废不理,公召诸生自教之,捐膏火以资之,由是文风丕变,举於乡者多。有徐君者,於辛未成进士,选入翰林,人以为公功云。县有巨盗数人,大为民患,官莫能捕。公密访其聚饮之夕,亲率兵役往捕之,遂皆就擒。
  六年十一月,奉调采铜於云南。十年二月,回任。是年冬,值大计、或传上官欲举公卓异,劝公入省;公不肯往,亦不果举也。十二年,调繁赣县,绅士皆为诗文志别,民送至江干者如堵墙焉。
  赣为省南大道,差使旁午,迎送供备常无虚日,理民事多以夜,公弗乐也。未数月,即以疾辞。顾上官才公,慰留之不令去。然公终不适,又数月,复详请解任;逐於十三年二月卸事。启行之日,士民依恋,与广丰略同。本道寥公至悬诗邮亭送公以风属吏焉。
  又年馀,归里,时年已七十馀矣,然步履饮食皆无异寻常。至十八年十月十八日卒,寿七十有四岁,卒之前一日,犹泛舟异龙湖,登山而眺望也。
  初,履和以奉文截取,於是年五月由四川入都,以事羁留间,忽闻石屏疫作,且梦不祥,惧二亲有事,奔归省觐,则公固无恙也。逾二日晨餐,公忽患风痰,遂卒。岂鬼神默启之使得父子相见乎?亦异事也已!
  公为人方直,与人言,是非无所回避;而和平宽厚,人皆乐亲近之。於从父兄弟及其子尤加优恤。其卒也,人皆奔视涕泣,共襄其後事云。
  配任孺人,早卒。继配为刘孺人。子二:长即履和;次履顺,国学生。女二:长适州庠生罗廷墉;次适廖树堂,皆早寡,以节著。孙三:长周翰,州庠生;次保庆、重庆,尚幼。曾孙一,启曾。
  铭曰:学以稽古,仕以治民;世俗靡靡,置若罔闻。惟滇僻远,古风犹存;吁嗟陈公,殊异今人!子锐於学,深求经义。士竞於教,联翩科第。庶民相安,不肃而治。非公盛德,曷能如是!不展其用,翻然遂归;高风亮节,今世所稀,表而铭之;以为世规;庶几後学,共继前徽。
  (刚按:《无闻集》终,旧本误在《侍妾丽娥传》後,《鲲池陈公墓碑》前,今据目录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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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东壁先生佚文│顾颉刚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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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颉刚案语
  按:以上文字皆适之先生於九年前所辑集者。先生原辑本从《乾隆大名县志》中录出《水道考》两篇及诗《只当行》一首,从陶梁《畿辅诗传》中录出《感遇》三首(即《知非集》中之第一、第三、第七首。)及《清化镇晚眺》、《磁涧》、《拟古》、《西安》、《离绪》、《卜居》、《早春》、《华州晓行》、《崤关》、《登易州西山》、《宿窦店》、《春暮即事》十二首,已於五年前排印成书矣。不意去年洪煨莲先生忽於燕京大学图书馆中发现写本《知非集》,比对之下,除《西安》、《卜居》二首外皆本集所已备。盖《知非集》之未定本不止吾侪所见之一册,陶氏根据者别一本耳。今既重刊《知非集》,故悉去之,但存陶氏所未录之二首於《知非集》後。《大名县方言》一篇所以列为本帙附录者,盖东壁先生於《只当行》之序曰“只当,魏之方言,已知其误而自恕之词”,与此所云“误而自解曰只当”者甚相类,且《乾隆大名县志》,东壁先生职任编纂,固有出於其手笔之可能也。
  《水道考》两篇,本在《无闻集》第五卷,未审陈氏何以不刻。又自订全集目录云:“《无闻集》附录之《水道考》曾用活板印出。”则此文尚有活字板本。去年游大名闻崔之桂言在广平韩氏得《大名水陆考》,献之张县长者,疑即此本;言“水陆”者其误记耳。五年前标点此文,以村、集之名不易分截,乞袭子元先生代借《乾隆大名县志》校读一过。《县志》中有《漳卫河图》及说明,取其可与两考相参证,故附录於文後。
  东壁著述之佚失者,以《五行辨》为最可惜。成孺人诗云:“五行三正细剖分,创论惊天思入€。”盖此两问题为东壁所同样致力者;然《三正考》发表最早,刻本甚多,而《五行》之篇乃终焉,可谓大不幸。观《洪范补说》云:“世所传五行之术,非《尚书》意;说详《五行辨》中。”是东壁固有意以此书与《考信录》并行也。《无闻集》第二卷已著《五行辨》之题矣,而注曰“阙”。《自订目》中《存箧书》三种,其一曰“《大怪谈》一卷”,注曰:“《五行辨》、《天问》。”是则当此篇之成,固已编入文集;暮年自订其书,不知有何不惬意处,或自嫌有与世人信仰大冲突处,遂自《无闻集》抽出而置於《存箧书》尔。然陈履和《遗书序》曰:“《五行辨》、《天问》二篇,题为《大怪》,实“大好”也,亦宜刻;余且从存箧之命。”可知东壁虽有是命而陈氏固不欲遵之,又有行世之望。不审以何牵掣,此一卷之书终於未刻,而陈氏亦旋逝世,向之期於存箧者,且作€烟之消散矣。是则过於矜慎之过也!倘天壤间尚有副本,复现於他日,得继续辑入《佚文》乎,此固不敢存之奢望而又不忍不妄作万一之希冀者耳。
  ──一九三二年二月二十五日,顾颉刚记。
  ●大名县水道考
  【漳水】
  漳水,即《禹贡》之“衡漳”,《周官职方氏》所称“冀州,其川漳”者是也。其源有二。清漳出山西平定州乐平县南少山,南过和顺县辽州界,又东南入河南涉县界,至交漳口而会於浊漳。浊漳出山西潞安府长子县西发鸠山,东过长治县界,又北过屯留,潞城,襄垣县界,又东过黎城,平顺县界,又东入河南涉县界,至交漳口而会於清漳。於是潞安、平定、辽、沁诸府州县之水皆由小溪会於大溪,由大溪会於小川,以达於漳。其自清漳右来者,有和顺石猴岭之水及八赋岭之小漳源;自左来者,有和顺之清河。自浊漳右来者,有高平县丹朱岭之水,长治之淘清河,壶关之石子河;自左来者,有长子之龙泗河、雍水,屯留之兰水、洚水,而沁州漳源镇之水为最大。夏秋霖雨相继,土坚崖峻,势不能留,则二十馀州县之雨毕会於漳;所过崖崩岸刷,其土亦随水而下,为淤为沙,以出於交漳口。自交漳口又东,入直隶磁州界,东过讲武城南,山尽地平,水始奔放涨漫。又东过河南临漳、直隶成安县界,而土始疏,沙始涨,岸始数决。又东入本县界,则地势愈下,水患浸多矣。
  初,古河自大亻丕北流,距西山仅百里;漳逾山衡流东出,──故《书》谓之“衡漳”,──然後右旋,纵流而北,循西山趾,穿南、北泊而注於河。是故,患常在河而不在漳,而魏史起且凿渠以兴水利。周、汉以降,河日南徙,而漳遂独归於海,其道亦日徙而南。故《水经》云:“漳水东过列入县南,又东北过斥漳县南,又东北过曲周县东,又东北过钜鹿县东。”又云:“东北过平舒县东入海。”自是始独为患。然其道乃在今顺德、广平二府之东南境,虽时迁决入县境,县之受漳患固浅也。
  明初,漳自临漳、成安东北流,经肥乡、曲周而下,直达天津入海;其支者,自成安东流至馆陶,入御河。永乐中,尝决入魏县。(知县杨文亨筑堤当在此时)未几,流渐湮。正统末,御史林廷举疏请自广平县大留村凿之,使入故渠,分其水以济漕。久之,北流遂塞,漳稍南徙,由成安、吕彪而东(陈所志《疏漳议》云:“成、弘间,漳即流今吕彪。”盖由吕彪而东以达广平也;)魏县往往受水。成化十八年,水至魏县,漂田庐无算。弘治二年,溢羊羔口,魏县大水,宇屋皆倾;知县鲍琦筑护城堤,建长桥以御之。正德初,漳北流合於滏。嘉靖初,南徙魏县城下。九年,徙回隆镇,由大名县城北东北流,而漳益南,两县境皆当漳冲矣。二十七年,漳自虾蟆愈徙而南,入内黄县境,过大名县,至府城北,始入故道。三十年,漳决,平地数尺,溺死者无算。三十二年,漳、御合流,自回隆南至上村,漫衍二十馀里;知府王太平於双井上循新河堤之,开渠於双井之东,导之使复故道。三十四年,决磁州东界北下;磁州知州力挽之,遂复南。三十六年,漳决魏县,县境汇为巨浸。隆庆三年,霖雨四旬,漳水溢平地丈馀,合御河入大名县城,溺死者甚众。万历十六年,漳复徙於魏县南门外。二十一年,漳分为三;魏县知县田大年筑长堤,西起临漳县界,东迄王儿庄(魏县境,今割属元城县)以捍御之;由是遂北徙,复由成安、肥乡、曲周东北达於天津,而大名、魏县始得息肩矣。既而广平诸县渐患苦漳,谋复移之大名。二十八年,给事中王德完疏请塞北流,导使仍由回隆至小滩(元城境),入御河以济运。下所司议,魏县举人陈所志作《疏漳议》驳之,上之当道,德完疏不果行。由是终明世不复南。
  本朝顺治初,由临漳北流过邯郸、河沙堡,又东北由永年、曲周合於滏。十年,复还故道。康熙初,稍徙而南,由成安入广平县界;数决,田庐悉没,民不能稼者数载。三十八年,巡抚都御史李光地议开支河以杀水势,由广平入魏北境,过义井村、西寺堡(堡之北半,亦名後屯;或称後屯河,即此)、寺庄,复由广平及元城、馆陶境入御河。魏之再患漳,自此始。三十九年,魏县知县王廷栋重修长堤,以护城东南西诸村。四十三年,魏县知县蒋芾筑支河堤,复筑斜堤,障西来漫水以护城北诸村。广平民争之,持械器与魏民相斗伤。芾躬率民役逻守,身当其锋。未几,芾去,斜堤亦废,而漳且南徙入支河矣。
  雍正五年,漳决成安,由抹疃村东下,至赵三家村,分为二,入魏县境:一由院家堡,白仕望过县城北,东抵罗儿庄、王儿庄;一由马峰头、申家店过县城南礼贤台下,东抵马头东庄,而皆会於元城之西店集,魏县知县来谦鸣筑堤於北河南岸及南河两岸以防之,於是漳自临漳、成安以下改而东流,过魏元城县界,又东至山东馆陶县之南馆陶,会於御河,又北至临清州,会於会通河,又北过直隶清河县界,又东北过山东夏津、武城、恩县界;又东北过直隶故城县界。又东北过山东德州城西,又东北过直隶景州、吴桥、东光、交河、南皮县界,又东北过沧州、青县、静海县界,又东北至天津县之三岔口而後会於白河,以东为海河,至大沽口而入於海,为今日漳水经流之道,而漳自明至是凡再南矣。
  漳之迁徙虽无定行,故道纵横虽纷不可数,然其大约有三:由临漳、邯郸历永年、曲周北合滏者为北道;由大名若魏东合御河者为南道;由肥乡、广平东北历冀州、河间诸属,直达天津入海者为中道。北道地高,南道地卑,故漳益北则患益轻,益南则患益重。《禹贡》所志,北道也。《水经》所序,中道也。明初以来,出入永年、肥乡、广平、魏、大名五县之间,而今日之所流,则南道也。
  初,明知县鲍琦所筑魏县护城堤,正德中已增筑为外城濠;外别筑小堤,卑薄不足恃。至是,谦鸣填外城濠,附城包小堤筑之,亦名护城堤;又筑横堤於城西南隅,北迄外城,南迄於南河堤,横截水势,使不得至南门。谦鸣练习水性,能得人死力。方冬寒,民惮不肯入水,谦鸣解履袜自入;民从之。有运钟伤手指者,谦鸣遽自取袖中巾裂裹之。由是人咸尽力。诸堤既成,魏以无患。
  魏故有丞,康熙中省之。十三年,复设魏县丞,专治漳事。
  乾隆初,水尽趋於城南,北流涸而临漳以下数决,城南诸村常受水;久之,遂成支河。其自县境行善村南出者,东流过得政、杜儿庄北,又北入元城境,又东北至徐家仓,入於御河。其自临漳境南出者,东流入县西境,至仕望集而分,东至李家口而复合,又东至申桥而复分。其北出者,过韩道西,又北入元城境,会於行善村南出之支河。其东出者,过韩道南,东入府城濠,又东北入元城境,至善乐营而入於御河。每水盛则分流入支河,狭不能容则泛溢入田,没禾稼,为民患;而故道在义井者亦时分流旁出为灾,与城南略同。然漳水浊,挟泥而下,每有决溢,尝喷淤沙十有馀里,不粪而肥,利在获麦;淤沙日久,田亦渐高,水常过而不留,以故近漳者反多不患水。而十馀里以下水清无泥,甚者地卑而水不泄,芦茅相望,斥卤频生,有害而无利,以故远漳反多患水。而李家口以东尤甚,常数十里茫无津岸,或历冬春始涸。民甚苦之。
  先是知县来谦鸣所筑堤日久颇有冲刷,或时决溢,近城诸村亦患水;而漳自城南流,十馀年复移城北,地势北高南下,两河之决多在南岸,城外受水益频。水流既久,沙淤益高;城内地益下。多积水,水居十之八。漳决溢,则环流自垣下浸入城,如泉源然;城内居民庭内自出水,或方爨,自灶内流出,人不保朝夕。二十一年,总督方观承用魏县丞杨骐言,於县上游北岸广平境内开支河十馀里,东北注义井故道以分其势;以骐署广平知县,董其役。二十二年春夏旱,漳浅流几绝,人少懈;而县丞骐既去,即有害,度不至代其任咎,遂不复为水备。五月,突决河下村,遂决横堤,入魏县城。城中民出者半;未出者登楼巅坊脊树杪以待救,室庐财贿悉没。是岁,御河亦决,入大名县城。两县境内皆水。二十三年,总督方观承奏请移大名县治於府城,遂并魏县入焉。二十四年,漳决临漳之丽家庄,循仕望支河而下,故道尽沙,东南徙三十里;环府城十馀里皆水。二十五年,知府朱英筑坝於丽家庄,使归故道。是年,复决临漳之沙家庄,北徙,由成安广平故道东北流;二县共塞之,水复南。二十六年,漳溢,县境大水。是时南河上流巳沙,诸支河上流亦多沙者。然水决溢,皆归於相近之支河,循两岸而下,自旧魏县城而西,至临漳,──北岸决,上则归河沙堡,北流入滏,下则归义井故道,东入御河;南岸决,上则归仕望支河,下则归得政支河,以东入御,──常无宁岁。三十五年,溢南岸,循仕望支河,环府城而北。四十年,决临漳小柏鹤村,突至大名府城下,西境皆水;知府永宁塞之。四十四年,复决小柏鹤村,县西境大水,数昼夜不减。未几,沙庄亦决,漳北徙,分为二:一由成安、广平故道而下,一复南;白院家堡入旧河上游,决者数处,南岸水始渐退。其冬,开新河,挽漳使复故道。四十五年春,北流遂绝;自是秋无积雨,水常安澜。四十八年,决赵三家村,县西境大水;大名、元城、成安三县共塞之。而是岁旱,受水者居十三,禾虽没而麦可播,得失略相准,民不以为患。然雨无定度,冲刷无定形,治於已然则难,而治於未然则易,未雨绸缪,正不可以一息缓也。
  盖漳之所以数决,以流众而挟沙。然自交漳口以上,两峡束之,地峻流驶,势不可停。及至平地,水稍阔,流稍怠,水盛则沙随水而涨,水落则沙傍水而停。停则水滞,滞则溜(土人谓之洪)徙,溜徙则沙愈停;三者相寻无已,其溜必曲。曲则啮岸,啮岸则决;决不甚则灾,决甚则徙。故自明以来,常不逾数年而决,不逾数十年而徙,其水势然也。而决口之上下,则视水之盛衰。雨甚,水盛,急不能泄,怒不能待,则决多在上游。水少杀,则势舒怒浅而上游不能决,待少下土疏而後决。又杀,则又下而後决。决弥下则弥轻;决弥上则弥重。故漳之徙多自於临漳境内,而成安次之,其地势然也。自南馆陶以下,去山益远,水益平,流益缓,水盛则先泄於上游,势分力薄而漕堤亦多坚固,故其为患亦少;而惟临漳以下五县患为甚。然临漳成安水较急,患在决,而地少高,其留不久;元城、馆陶地较卑,患在留,而水少缓,其决不数;惟县境居其中,兼决与留二患,西为临漳、成安,受其委,东为元城、馆陶,当其锋,故其苦漳尤甚。《易》曰:“思患而预防之。”计然曰:“旱则资舟,水则资车。”苟得其故,及其未有事而思所以转之,虽千载安澜可也。
  又按:大名旧志云:“明初,漳西注魏县,北历元城、西店,东注山东馆陶县入卫。”下次以“正德初”云云。按:《明史河渠志》:“洪、永间,漳由正定(即今冀州诸属,旧隶正定)河间趋天津入海;其分流至山东馆陶西南,与卫河合。”是至馆陶者乃分流,非经流也。故自洪武至於正统,漳多决於顺德、广平之境。若果在魏县、元城,何得乃决於彼二府境内乎?《河渠志》又言“元时分支,流入卫河;永乐间堙塞”,是并分流亦不久堙塞也。故《魏县志》有永乐间知县杨文亨筑堤之事,自是至於天顺无闻焉。若漳果久流於魏县、元城,何得魏县三志及明代诸前辈文集皆无一言及之乎?故今皆不从。
  又按:《河渠志》不言分流所过州县;而御史林廷举疏中云:“旧迹去广平大留村十八里。”观其语意,似在广平东境。然漳之果由魏县与否,盖不可考。且漳东流而云“西注”,云“北历”,亦非是。故今亦缺之。
  又府旧志云:“弘治二年,漳水溢魏县羊羔口;十四年,漳水溢魏县。”似成、弘间即自魏县流者。按李岳《鲍公堤桥记》云:“往年虽或浸涨入境,岁但一至;成化壬寅,水荐至;弘治戊申,水大至。”则是漳不在魏县,浸涨乃入魏也。陈所志《疏漳议》云:“成、弘间,漳即流今吕彪,以故广平郡名即云漳川。”则是成、弘间漳由吕彪东入广平境也。盖其初但开支流於广平,其後漳遂尽趋支流而北道塞焉。《府志》但因魏受漳患,遂疑此时漳在魏县,误矣。且羊羔口乃临漳境,非魏境。故今不从。
  又旧府志大名县旧志皆云:“正德初,漳徙府南阎家渡入卫。又十馀年,自双井入卫。嘉靖初,自回隆镇入卫。”按:《明史河渠志》:“英宗时,漳已通卫;弘治初,益徙入御河;正德元年,浚滏阳河,自是漳、滏汇流而入卫之道渐堙”,是正德中漳入滏,不入御河也。而陈所志《疏漳议》中亦言“肥、曲之人指嘉、隆年在回隆小屯,万历年在魏县西郭者为故道。”若果正德初漳已自府南入御河,肥、曲之人何以独指嘉、隆以後为故道耶?且《府志年纪》卷中,载成化、弘治时,魏县屡被漳患,而正德中两县皆无;嘉靖中叶以後乃复有之。若果正德初漳已徙府南,又何得历四十馀年而绝不被漳患乎!历考县中前辈文集,皆无正德初徙府南之事,亦无一语及正德时之水患者。然则《明史》入滏之说确乎不误,而府县旧志之误无疑也。又按:回隆在双井上游,双井在府南上游;漳至回隆必至双井,至双井必至府南,今之故道犹历历可指。然则回隆、双井、府南,乃一道,非三道也。回隆去御河二十馀里,双井去御河十五里,两地皆不滨御河,漳安得由此处入卫耶!盖修府志者皆他县之人,又修於漳已北徙之後,不知其详,但相传为回隆、双井府南皆有漳故道,未暇细考,而遂误以为三,臆度而为之说;而《县志》则又沿《府志》而误者也。今皆不从。
  【御河】
  御河,即《卫风》之淇水,《汉书》之白沟;或亦谓之卫水,非也。源出河南彰德府林县西山,东南流过淇县界。又东南至县淇门镇,卫水入焉。又东北至内黄县界,汤水、洹水入焉。又东北至张儿庄,入本县界,经旧县城南,东抵龙王庙,北至曹家道口,出县境。又东北过元城县界,至山东馆陶县之南馆陶,会於漳。又东北至临清州,会於会通河。(以下详漳水下,不再举)又东北至直隶天津,入於海。
  初,汉建安中,曹操於淇水口下大枋木,遏使入於白沟,以便粮运,由是淇口以上谓之淇水,而淇口以下谓之白沟。故《水经》云:“淇水东过内黄县,为白沟。”至隋大业中,引白沟为永济渠,名曰御河,由是淇口以下,人但谓之御河;间有知其为白沟者,而绝不复知其为淇水矣。故《通鉴》云:“田悦遗其将康出城,西与马燧战於御河上。”注云:“御河在魏州魏县,炀帝引白沟水为永济渠,即此。”然则御河即白沟之改号,而白沟实淇水之别名,此水之为淇而非卫,确矣,不待言也。
  卫水者,泉水之俗称,本小水也;源出河南卫辉府辉县苏门山,而东注於淇。《卫风》曰“淇水在右,泉源在左”,《邶风》曰“毖彼泉水,亦流於淇”,是也。洹水经安阳县城下,而人遂呼之为安阳河;滏水经故滏阳县城下(即今磁州)而人遂呼之为滏阳河;泉水经故卫州(即今卫辉府)卫县(今废,在卫辉府东北)城下,而人遂呼之为卫河。其初盖缘行道之人不知其名,故以其地名之;其後里巷相沿,遂习为常,本无足怪。而文学之士亦遂从而卫之,则误矣。然卫自卫,御自御,自淇门以上以卫呼之,自淇门以下固未尝以卫呼之也。至元、明间,建都燕、蓟,会通河未开,言漕运者多谓自黄河陆运至卫,可以达天津。盖卫距河近,淇距河远,故必由卫乃入御河;而言者但举其始,未详其终,由是遂有并浚以下千馀里之御河亦概称之为卫水者。然自嘉、隆以前,犹以卫与御河互举。其後吏斯土,客斯地者不知水名改易之由,遂误以御河为俚俗之号而卫为文雅之称;甚有误以此水为即《禹贡》“恒、卫既从”之卫者。於是四方之士莫不从而卫之。然大名土著之民则固仍以御河呼之,不知其为卫也。
  明初,漳水北流,御河源近流弱,不甚为害。成化中,漳稍南徙,知府李瓒附御河筑堤,自新镇达馆陶三百馀里;日久渐圮。嘉靖中,漳益南徙,过大名县城北,遂往往挟御以决。三十年,漳、御决,水平地数尺。三十二年,复大水,与漳相接,漫衍二十馀里。三十六年,又决,县境汇为巨浸。隆庆三年,与漳共决护城堤,遂入大名县城,溺死者甚众。四年,知县李本意增筑护城堤。五年,增筑附河堤之在县境者。万历十六年,漳北徙,御河势始衰。二十年,知府涂时相开支河十馀里於县城西,由艾家口入漳故道。是年,支河决而东,围县三月。自後支河频决,为县境患。三十九年,知县赵一鹤乃塞支河口,增筑附河堤。而是时漳益北徙,御河自是不复大为患矣。
  本朝雍正初,漳复南徙,由魏县城下至馆陶,入御河;而漳水势盛,御河弱不敌。夏秋漳涨则横截河口,御河水不能下;及漳落,则沙塞河口以南,御河不能冲刷,水常倒泻,由是上流数决。乾隆二十二年五月,漳决,没魏县城。六月,御河亦决,与漳接,复坏护城堤,入大名县城;居民皆出。其明年,总督方观承乃奏移县治於府城中,复并魏县入焉。二十四年,漳决;旬日後御河亦决,复与漳接,环府十馀里皆水,往来者皆以舟。二十六年,漳溢;未几,御河亦溢,县东境复大水。初,濒御河地多卑,夏秋雨甚,泺水由内黄而下,往往害稼,乃开沟引水,使入御河,──有刘固、长兴、楼底等沟。然或泺水不至而御河骤涨,反由沟倒泻入诸村,没禾稼,乃甚於泺水。有诸生尝议设闸於沟口而启闭之,不果行。自三十年以後,御河多决於元城、馆陶之境,决县境中者不二三,大名稍稍宁息。然南馆陶距府治仅九十里,河口数涨数沙,不预有以防之,大名未可以安枕卧也。
  初,会通河既开,江、淮漕运皆自山东达京师,至临清始入御河,不由县境;惟河南漕舟於小滩镇兑运,或在馆陶,然其地皆居大名下流,漕舟亦不由县境也。及我朝,移兑运於彰德、卫辉水次。乾隆五十三年,移兑於内黄之楚汪,於是河南诸府漕舟必由县境乃达小滩。临清故御河,自临清以上亦名西运粮河,而商舟盐楫贸易往来,上自卫辉、新镇,下达临清、天津,亦咸鳞次鹜逐於县境中,而龙王庙实为泊所焉。
  县境又有宋洹水县故墟,即元之魏县治,今为旧魏县村。盖自唐宋以前,洹水皆东北流,经县西境而下,故以名县。至明徙而东南,由内黄、汤水入於御河,县境不复有洹矣。
  右(下)图漳、卫河。(缺图)
  漳水自成安县界赵三家村东流,至马峰头村北,入县界。又东过院家堡北。又北过北来庄西。又东过马於村、魏於村北。又南至二郎庙村北。又东至白仕望村西。又北过梁河下村西。又东北过河里村西。又东北过黄小庄北,疃上村南。又东过旧魏县城北。又东过连小庄北。又北过氵小庄西,环庄而南。又东过房小庄东,代固村北。又东北过罗儿庄北。又东北至邵村,入元城县界。迤逦东北,至山东馆陶县之南馆陶,会於卫。
  卫水自内黄县界菜园村东流,至张儿庄南,入县境。又东北过军寨北。又东北至刘固村西。又北过中烟村东。又东北过田教村西。又东北过长兴村东。又东北过楼底村。又东北过寺南村、楼子头东。又东北过淡疃,又东北过白水潭东。又东北过樊儿庄南,庄北三里即旧大名县城。又东过五里铺。又东过逯家堤南。又东南过范胜堤、高村北。又北过龙王庙镇西。又北过曹家道口村西。又北至小王家庄,入元城县界。迤逦北流,至山东馆陶县之南馆陶、会於漳。
  ○附:吕游文
  【衡漳考】(《光绪临漳县志》卷一《疆域志》)吕游
  乾隆二年,大名府同知彭奉总河顾差查漳河源流。时有大名人崔广有字丰年随行,分查浊漳,归而记其说如此。予既录其原文,又质以目之所见,数年来又几更变矣,故不可为图。即在山中者,亦不能无古今之异。昔人所谓人之血脉且有老少之不同,是也。故即今日之水以记其大略云尔。
  漳水发源有二:一名清漳,一名浊漳,俱在山西境内。
  一,清漳发源於山西平定州乐平县南二十五里少山,上有圣寿寺一所。泉水北流折西复南流四十里至和顺县界紫罗村;又东南流五十四里至瑶村;折而南流五十里至辽州界骆驼村;又南流三十里至上交漳;又折而东南流七十里至涉县界云头岭;又东南流四十里至河南店;又东南七十里至交漳口,会入浊漳合流。
  其泉水自右来者一,和顺县西南六十里石猴岭有泉水一道,东南流八十里,由骆驼村南入焉。
  又和顺县西南八十里八赋岭上有泉水一道名小漳源,水自石缝流出,积水一洼,周广约有二十馀丈。东南流六十里至辽州界长城镇;又东南流绕辽州南关下流六十里至上交漳,会入清漳。
  其自左来者,和顺县东南有圈马平山,上有海眼寺一所,泉水流出名清河,西南流十六里至骆驼村入焉。其馀小泉小沟无关漳水紧要者不可胜记,俱会上交漳而入清漳。《水经注》有梁榆水、水古今同异不可考也。
  一,浊漳发源於山西潞安府长子县西五十里发鸠山,有灵湫庙一所,泉水一道,周广丈馀。东流七十里至长治县界高河镇;折而东流三十三里至屯留界上韩村;北流一里至潞城县界起云台;西北流三十九里至襄垣县界武扬村;折而东北,复折而东南,流六十里至黎城界枢村;又东南七十里至平顺界王曲村;又折而东北流一百零六里至涉县界张家口;东北流三十三里至交漳口,会入清漳。
  其泉水自右来者一,长子县南六十里高平县界丹朱岭有泉水一道,东北流五十馀里入焉。
  又长治县西南有淘清河,北流四十馀里入焉。又壶关县北有石子河,西北流五十馀里入焉。或云:此水无泉,天旱则竭。
  其自左来者一,长子县西七十里方山有龙泗河,流四十馀里至石折镇入焉。
  又长子县西北三十里有雍水,东流六十里入焉。
  又屯留县西南六十里盘秀山有兰水河,东流一百里入焉。(屯留县南有兰桥,相传为尾生抱桥处。)
  又屯留县西北有洚水河,东流五十里入焉。此水最浊,故与漳水合流之後可通名洚水,《禹贡》“北过洚水”是也。
  又沁州西北三十五里漳源镇,有泉水一道,东南流四十里至沁州西关;又六十里至襄垣县亭驿,折而正东;又转东南流至襄城县北入焉。
  又沁州西北三十五里伏牛山,上有显济王庙一所,宋元敕封。下有泉水,东南流四十里入漳源镇合流。其馀小泉小沟甚多,俱归浊漳,由交漳口会入清漳合流。涉县交漳口,清、浊二漳相并一处。东流穿太行山五十里至磁州界吴家河;东流七十里有西门闸,自闸以西,河中有文石可磨砚。又东三十里为铜雀台,属河南临漳县,河滨多碎瓦可磨砚。(後赵石虎建武二年作东西宫,以漆灌瓦,是其遗也。世人多以为曹魏之瓦,故予诗有“石赵、高齐曾再修,台名终是曹家物”之句。)
  又东北六十里至成安县界;又东北十五里至魏县界;又东四十里至元城县界;又东北三十六里至山东馆陶县界;又东北四十里至孙儿寨,会入卫河。
  《水经注》:浊漳初出,左则阳泉水注之,右则散盖水入焉。东过尧水、梁水;又东北过陶水;又东过壶关县北,有洚水注之。又过铜水,即晋大夫羊舌赤铜伯华之邑也。县有上亭、下聚。会专池水,出八特山。又会女谏水。北则苇池水与公主水合而右注之,南则榆交水与皇后水合而左入焉。迳下聚至襄垣县入於漳,旁流附入之。水惟此最大,盖即今伏牛山之水也。又东过潞县,为潞水;过五会之泉;有洹水、汤溪水、涅水、武乡水、隐空水。又东经阳城北,仓石水入焉。
  【开渠说一】(同上卷十六《艺文志》)吕游
  西门闸为天地自然之利。前贤创之,後人不能守之者,邑绅士之过也。又非邑绅士之过,邑乘之过也。後(疑是“从”字)来人心有觉而典籍无为,故曰“徒法不能以自行”。今乃薄责绅士而厚诛邑乘者,何也?古之立言者与立德立功同垂不朽,为其皆有益於後人也。输辕饰而人弗庸,弗庸者信有罪矣;若乃车折其辐,本不足以载物,亦将归罪於弗庸之人乎!
  漳邑僻壤,无古圣先贤生於其地。自铜雀建台之後,七才子流风未坠,故邑乘所载多风€月露之词。其有关一邑之利病,如所谓文以载道者,则绝不之见。其注西门渠,不过曰“今废”而已。至於渠虽废而闸存,则未尝言也。是以漳邑八景,事多附会,连篇累牍,刺刺不休,而西门旧闸未有见於诗歌者。既为邑绅士所不知,宰斯邑者何由而知之。是以虽有贤父母访求民间利病,亦苦於前无所因也。
  请得以开渠之便者详陈之,庶几当事者少留意焉。
  创始者百计经营,心力俱瘁;我得以因其成功,以常年之故道为今日之支流,则不劳而事举。其便一也。
  斯闸也,南至洹,北至滏,各三十里,皆有分渠,此人之所共见也;而滏之闸更多。方水之分也则利农而商不通,及水之合也则通商而农不利,故农商之构讼者每数年而一见焉。若漳水则止有截流横渡之舟,并无顺水行船之事,知永无农商之相争。其便二也。
  濒河数郡之苦於筑堤也,每疾首蹙额而相告。试问筑堤何为乎,为水力之猛为民害也。夫水之为灾数十年而一见,而堤之为灾则岁岁不免。今若分而为二,则水之力必减其半矣。若分而为十,则水之力必减其九矣。水力既减则不能为害,何用筑堤。若是则下可以省小民之力,上可以省国家之费。其便三也。
  分水灌田则收获必多,不劳里老之催科而国赋自办,竖守令不更觉安逸乎!其便四也。
  民情之刁诈多讼也,生於俗之渐染者半,生於家之贫穷者半。既分水以灌田,又无筑堤之费,则菽粟可以如水火,不且“富岁多赖”乎!其便五也。
  临邑南至回隆,北至广府,皆有漳河故道。西门闸一开,则相地形之高下,铜雀台之南可再分一支,显王之东可再分一支,而河之北岸自讲武城之东亦可相其高下而分疏之;若是则南北百馀里间可以成数万顷之沃壤,禾易长亩,田至喜,《豳风》、《豳雅》见於今日矣!其便六也。
  漳水至馆陶始入运河,而漳滨漕粮多半在楚王交纳。西门闸一通,则水之南支经韩陵之北,下同洹水入运河,且出楚王之上流矣,是於国家漕运不无涓埃之补助。其便七也。
  漳滨坟墓多被冲决,贫乏者任其漂流,富厚者迁徙靡定,此仁人君子所尤痛心者也。水既弱小,则死者各有宁宇,泽及枯骨矣!其便八也。
  丁亥七月县试前一日,应考者争舟,溺死三十馀人,於是有子寻父尸者,号哭之声累日不绝,然竟不可得。水既分疏则永无此患,救将来无穷之性命,阴德真可格天矣!其便九也。
  己丑十月,近闸口之北百馀步,有安水磨者,予乍见之而喜,徐察之而忧心生焉。喜者,善斯民之得利也。忧者,为春夏之交忽遭阴雨,或被漂冲,後人将引以为戒,则利永不兴矣。若分疏之後,则沿河上下皆可为之,有利无害。其便十也。
  有此十便,既不得见诸行事,又不得载诸邑乘,此区区之心所以不能释也。尝读孙学使诗,有云:“南阳治陂杜母绩;漳水引溉西门为。”今诗虽传播人口,而闸则废而不修,不几“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乎!此闸既通,则有以触诗人之逸思,百姓殷富而颂声必作,恍如置身於西门公之世矣。
  【开渠说二】(同上)吕游
  古人论为政者曰:“如保赤子。”盖言爱民当如是耳,非必其实能之也。借曰能之,父母之爱子终不如子之自爱,则良有司之爱民其不如民之自爱也明矣。又曰:“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既诚求矣,犹有不中者何也?父母之知子终不如子之自知,则良有司之知民其不如民之自知也又明矣。
  幸也,赤子不能言而民能自言也!是以西门君之为政也必问民之疾苦,民皆曰:“无过於河伯娶妇者矣。”使西门君不问之民而谋之吏胥,彼吏胥者方以河伯娶妇为利,岂肯言其害哉。於是西门君深思而熟计之曰:“斯害不难除也!然吾能必山右之不雨乎?使水再为灾之岁,彼乱政者必将曰‘是不为河伯娶妇之故也’。则莫若分渠以杀其势,使水永不为灾而已矣。”今者,筑堤之害人人能言之,惜当事者之不肯下问耳。即有能爱民如子,欲除斯害者,又计及於水再为灾之岁,彼乱政者必将曰“是不筑堤之故也”。故必开渠而後河伯娶妇之害可除,不开渠而筑堤之害终不能除也。
  今试以筑堤之不可解者略言之:
  直隶、河南皆是朝廷之赤子。今堤筑於河北,则水必南迁矣。岂河北之民当生而河南之民则当死乎!其不可解一也。
  漳水出太行山,即横流至馆陶入运河,二百馀里间皆能泛溢为灾。今堤之长不过三里,仅百分之一耳,而为河之上下流皆不为灾,有是理乎!其不可解二也。
  水之来也,或远或近,迁徙靡定。以有定之堤防无定之水,何异刻舟而求剑,徒竭万姓之脂膏以饱吏胥之囊橐。其不可解三也。
  即使水流有定,而河水一石,其泥数斗,堤外之地日淤日高,数年之後,水流自上而下,其为灾也或相倍蓰而无算矣。何必遗害後人乎!其不可解四也。
  大凡无堤之处,水皆四散分流,随来随去,故水虽大不能为灾,但见为利而不见为害。惟有堤束之,岁旱则水利绝不可得,至於堤溃之时,水皆聚於一处。夫水之性散之则其力弱,聚之则其势猛,此岂必待智者而後知乎!其不可解五也。
  沙庄一堤,成安、广平两县之民已将累死;至戊子、庚寅两次水灾,沙庄之堤毫无用也。不分疏其下流,使水有所归,但壅遏其上流,使水激而愈猛,其不可解六也。
  且成安果欲筑堤,即当为久远之计。筑堤於成安境内,去河渐远,水至堤则其力缓,可以免岁岁修补之劳。今奈何筑堤於河滨,民甚利堤之成,而吏则甚幸堤之决。然则筑堤果为民乎,为吏乎?其不可解七也。
  即以临邑言之,止此人工物力;分之则见少,合之则见其多。若专用力於护城之堤,其工必倍。今既分之於河侧,则护城之力必减矣。然则城郭衙署府库仓廒皆不足重乎?其不可解八也。
  临邑钱粮所以甲於邻封诸县者,以滨漳河,二麦收成有自然之利也。今堤北之地水利绝不可得,果能减临邑之赋税乎?其不可解九也。
  国家维正之供,不愿丝毫累民。今堤旁取土皆成坑坎,谁敢阻拦,是堤占一分,所坏之地且五六倍堤也。是皆有地不许民耕,催征赋税,焉得不施鞭朴,焉得不累里长。贤有司亦曾念及此乎?其不可解十也。
  然则筑堤果无利乎?曰:有利也。督工之史胥,漳滨之包户,相通为一,盖无日不醉饱矣。青楼酒肆,为所欲为,虽不必其家之果富,然亦可云享尽人间之乐矣。盖堤一决而相庆贺也,亦思所敛之怨皆归何人乎?
  继之,民穷财尽之後,万苦千辛,难更仆数。或有能考西、史之遗迹,为一劳永逸之计者,则不能无望於今之贤士大夫矣!
  【开渠说三】(同上)吕游
  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拨乱反治者,在乎人之断而已矣。
  凡利民之事,其始行之,人未必不怨也。如子产称众人之母,曷至有未信而劳民之事;衣冠田畴,亦必待行之既久而人始安之。
  凡害民之事,其始行之,人未必即怨也。如河伯娶妇,其首事之人亦未可厚非也。河水一决,万顷茫然,以一弱女子而救数万之生灵,所得固已多矣。况於鬼神之事,儿女子信之为尤笃。闻有党将军者,因没於河工而得配食於河神之庙,至今河滨夫役犹有欣之不置者。况妇人女子生於钗荆群布之家,死得为河伯之妻,享万人之俎豆,生平志愿固已满矣。古今人情不大相远也。师巫三老虽视为奇货可居,然亦必有女之家不惑於鬼神者而後可以取其利。夫女子之入选者,大抵十五岁以上,不过四五年之间耳。即此四五年中,或因残疾,或因貌陋,其断不可以入选者,又往往有焉。若家本无当嫁之女,虽吏胥狠如饿豺,一钱亦不可得。即使有女当嫁,而笃信鬼神者十家之中常得二三焉,此二三人者又非肯行贿赂者也。由斯言之,则当时之受其害者盖甚有限。且每年不过一娶,既娶之後,小民各安其生。水之流也,任其自行自止,不劳民也,不伤财也。岁旱之时,水利固自若也。沙压之地,可以望其更变也。所伤者仅一弱女子而万姓安枕,是以当日之为政者虽明知其说之荒唐而隐忍不能断也。以视今日筑堤之害,其劳民为何如?其伤财为何如?其岁旱之时水利绝不可得为何如?凡堤占沙压者永无望其更变为何如?
  夫被灾之後,正当与民休息,培养元气,奈何复继之以大役!是以富者贫而贫者愈贫。呜呼,今之百姓何辜,视河伯娶妇之时其治乱为何如哉!夫杀一无罪之女以救万人之命,西门君犹耻焉。必继之以开渠,使斯害永不复作而後已。今也伤万民之财,劳万民之力,使之劳苦饥饿而死,若令西门君见此,其伤痛不知又当何如也!
  夫凡民可与乐成,难与谋始。西门君所以决志开渠,行之而不疑者,以既除河伯娶妇之害,所谓“信而後劳其民”也。今若能除筑堤之害,则百姓既解倒悬之厄,即以此人工物力为开渠之费,所谓“悦以先民,民忘其劳,因所利而利之,择可劳而劳之”,其有不欢欣鼓舞而从上之令者必非人情也。但一那移间而转祸为福,“人道敏政,地道敏树”,西、史之後二大夫可并列为三矣,人何惮而不为哉!
  【漳滨筑堤论一】(同上)吕游
  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无事者何也?顺水之性而不与水争也。物各有性。草木之性有寒热温凉,惟老於岐、黄者知之。若水性之刚柔缓急,宜疏宜防,不问之土人而与远方之人谋之,是问耕於婢,问织於奴也。然则禹之治水,其必不使雍、梁之人治青、徐,荆、扬之人治兖、豫也明矣。
  漳之为水也,当其弱,可褰裳而涉也;当其盛也,则万顷茫然,而陵谷为之变迁。然亦有时硗瘠变为沃壤,濒河之民因以致富。且冀州之地高燥,大约十年九旱,水之为灾,偶然一见耳,则漳河之利民也常多而害民也常少。是故西门豹、史起之为政也,则见为利而不见为害。迨乎西、史既没,二千年来,任其自行自止,则利与害皆有之。自庚辰、癸未两次筑堤,乃全乎害而不见其利矣。
  夫水之为灾也,为其占田也。试问筑堤将筑於天上乎?且水之占田,水去则仍还民间;而堤之占田,则近堤之一草一木皆属之官,是一堤而为阱於国中也。又况督工有差,守堤有役,贪残暴横常出情理之外,民敢怒而不敢言哉!是则二千年相安於无事者,而焉用此扰扰也!
  夫庚辰之为南堤也,大名为之也;癸未之为北堤也,广平为之也;是皆被灾之处救死不赡之民,竭膏脂,勤手足,疾苦转移而奉之者也。试问南堤果足以卫大名,北堤果足以卫广平乎?癸未之兼为西堤也,则漳邑为之也。甲申而後,连年大旱,民思漳水之利而绝不可得,堤隔之也。戊子之岁,水涨堤决,环漳邑之四旁,下至成安、广平及东昌之北境,被灾者且数百里,然则堤果何用乎?
  今夫水,激而行之,可使在山,其理甚明。欲为堤以御水,是掩目而捕燕雀也。既为南堤以防之,又为北堤以障之,不使之南,又不使之北,使水而有知,未必能尽如吾意,无怪乎运有尽之农功,填无穷之巨浪也。今若出筑堤之费以赈被灾之民,则贫民可以转而为富户,此可以济一时之急;亦若出筑堤之费多开沟渠以分杀水怒,则可以成数十年之利。惜无有任其事者。
  或者难之曰:“其人亡则其政息。”西、史既亡矣,开渠必滋讼端,吏胥中饱在所不免。然独不曰“其人存则其政举”乎?若得一廉能之吏,统漳滨数郡而总理之,先出一令曰:“治水者宜疏而不宜防。”则由一而二,由四而八,如阴阳仪象之剖分。水性就下,既顺其性而不与之争,则西、史之功无难再见。禹之尽力乎沟洫者盖如此。若恐任事者之难其人,则漳滨之堤尽行停止,涝虽少受其害,旱则大获其利,亦庶乎其可也。
  【漳滨筑堤论二】(同上)吕游
  贾让《治河》三策,千古脍炙人口。其言曰:“土之有川,犹人之有口也。治土而防其川,犹止儿而塞其口,非不遽止,然其死可立而待也。”
  然则筑堤可尽废乎?曰:何可尽废也!《周礼》言水利者,备於稻人一官。“以潴畜水”,畜之以待用也。“以防止水”,防者潴旁堤也,恐潴不足以畜水,故为防以止之也。“以沟荡水,以遂均水,以列舍水”,是三者由大而小,欲水之均也。“以浍写水”者,有馀无用之水则写之使去也。盖三代以上,水利为第一急务,故舜命九官,先平水土;孔子称禹之无间,曰“尽力乎沟洫”。大之而决九河距四海,小之而浚畎浍距川,天下无不兴之水利,则天下无为堤以御水者,此虞、夏、殷、周之所同也。东迁而後,列国分争,或有利己以病邻,其名曰“曲防”。桓公恶之,见於葵邱之会。是故为防以御水,五伯之所必不为也。孟子曰:“今之诸侯皆犯此五禁。”然则所谓“无曲防”者,孟子盖未尝亲见其盛也,况至今又二千馀年哉!
  故为今之计,欲兴天下之水利,当与宰相谋之;欲兴数百里之水利,当与郡守谋之。今欲为临漳一邑之计,则数十里以外即为异境,虽有爱民如子者欲兴利以除害,动辄掣肘。水之利既不能尽兴,则水之害不得不防,此筑堤之所以不容已也。虽然,不得为而自有其得为者。四境之内,凡有自然之沟可以疏者疏之;水力既分,则城郭可以免其害。若欲预防不测,则护城之堤增之可也。所谓堤之不可尽废者惟此而已。但使城郭衙署府库仓廒沦入於洪波巨浪之中,守斯土者复可憾焉。夫合一县之民力以筑护城之堤,则用力少而成功多,民虽劳而不怨。若究其极而言之,水之迁徙靡定,或值运会之穷而人力不足以胜水,则自邺镇而旧县,自旧县而今邑,人之不与水争者已见於前事矣。
  今者城外之地日淤日高,在城内者亦不可不早为之计。惟将四达通衢培之使高,凡富厚之家必自高其基址,富民者贫人依以为命者也,即有非常之灾,民亦有所恃而不恐。或曰:城内居民满矣,欲取城外之土以修城内之路,其工程浩大,毋乃倍难於筑堤乎?曰,无难也。四门之内皆为浮桥,使城内四角之水皆可以相通,水必取其尤下者而归焉,则地之不甚卑者水必涸而土可用矣。既取其土而水返归焉,则向之水深者今反浅矣。
  总之,冀土高燥,旱多而涝少,当岁旱之时而为预防水灾之计固易易耳,又何必竭万姓之膏脂为无益之劳费哉!若此者,虽非圣贤法,然河滨之筑堤可废,亦今日小补之一术也。
  【漳滨筑堤论三】(同上)吕游
  古之用人也,将欲明试以功,必先敷奏以言;谓即其言之得失可以知其人之邪正也。自刘ナ下第之後,应试者多以直言为戒;其有一二特出之英,又往往终身无成。如侯朝宗少负高才,自期科第唾手可得,究之主司恶其试策太直,竟摈弃不录;其载在《壮悔堂集》者可考也。其言曰:“今天下一家,两岸之地皆朝廷之地也,两岸之民皆朝廷之民也。南徙则吾避而北焉,北徙则吾避而南焉,计其财力所费,不敌治河十分之一,而固已无事矣。皇帝轸念民艰,正供之额概从俭薄,而治河之竭民财者,倍正供而五之,其以耗民之力,则又父老子弟终岁於嗟风泣雨剜肉补疮之中而不得休息也。故今日之河,朝廷即欲行其无事,而治河官吏借河以为溪壑者,终不肯以为然也。”斯言也,斯文也,岂非经铸史而出之者哉!
  其他,如在周有王子晋之谏论谷、洛也,在汉有贾让之策论黄河也。至若《礼》所谓“鲧障洪水而殛死”,《书》所谓“汨陈五行,帝乃震怒”,则通言天下之水也。
  历稽经史子集,堤之为害,无智愚皆当晓然矣。而漳滨之堤,高不过六尺而下广七丈,欲何为哉?晋士筑蒲与屈不慎,薪焉,欲速其坏也。今漳滨之堤,必使柳枝与土层层相间,又何为哉?孟子曰:“为高必因邱陵,为下必因川泽。”不知筑堤一事,为高乎?为下乎?今乃就洼下之地多阡椿稍草於其下,真所谓为高必因川泽者矣。凡此三者,不过欲多占民田,多劳民力,多费民财,吏胥得以乘机科敛耳。堤既不可已,如取土於河滨犹可望其填淤肥美,不致遗害於无穷也。今漳滨之堤,必取土於堤内,又何为哉?夫水之性好流而恶止,故流则苦者亦甘,止则甘者亦苦。今堤内坑坎,雨水停聚,烈日暴之,尽成斥卤,转相延引,无有穷极,是堤占一分,所坏之地且将百倍於堤。务本堤北之地,一望无际,皆成盐碱,非其明验乎?
  夫天下事有始则必有终,今日者筑堤一事既有始之者矣,吾不知终之者何人也?安得有如王子晋、贾让、侯朝宗其人者一除其害,岂不与西门豹、史起同享千秋俎豆哉!
  【《衡漳考》杂载】(同上)吕游
  予家烟落寨,在县西南二里许。我生之初,在康熙甲午。至辛丑,八岁矣;八月,河自县北移於县南。壬寅七月初二日戌时,水入城,时予寄居城内;初三日居民尽逃出城,在西南城角依亲居住数日,归家已不隔河矣。问何故,曰:“河又返城北矣。”癸卯雍正元年七夕,大雨,河又徙城南。甲辰,乙巳,丙午,丁未,河无岁不徙。
  戊申冬,知县陈公大新莅政,访问漳水利病,时有陈端进《治漳策》,大约以不治为主。陈公采用其言,载其文於邑乘,因於县考特拔取以风多士。明年春,以首卷入府庠。夫以少年童生之文,县父母采而用之,真从善如流者矣。不有陈公,筑堤之害宁待今日哉!公善政极多,辛亥设立书院,予犹得蒙其教泽。乙卯,内升中书科,太和门考履历时,奏减漳邑漕米四千三百馀石,此人所共知者也。曾不得占名宦一席,不知漳邑绅士有能念及此者否?
  【漳滨杂记】(同上)吕游
  查《明史》及新旧县志,河滨之堤甚多;不但堤之遗址丝毫无存,即旧县城池曾见有些微踪迹否?总之,竭数十年之人工物力,不足以敌三五日之洪波巨浪,此漳滨之老少男女所共知者也。
  我生之初,不闻有堤;有之,自庚辰年厉家村始。既防其南,则决於北,故癸未年沙家庄又继之。乙未之夏,河决小柏鹤。六月二十四日,决朱家庄。是时盛暑兴工,合县骚扰,凡坟墓有近堤者,田禾将成者,尽皆发掘,其践踏伤毁更无论矣。予乃以《衡漳考》一本呈送本县父母周公;公遂向巡抚徐中丞禀启;中丞乃移咨直隶总督,深言筑堤之害。小柏鹤所以不筑堤者,徐中丞之力也。然而朱家庄堤,丙申、丁酉又於农忙时动工,绝不可解。究之小柏鹤河口,临、魏两县蒙恩多矣。此又不可不知也。
  【西门闸记】(光绪《临漳县志》卷十三《艺文志》)吕游
  西门闸於铜雀台西,可三十里,其南为漳河故道,其下流则投巫之处也。闸之东南约十馀里,有村名稻田净渠:盖河伯娶妇之害既除,引渠灌田,可以种稻,至今犹啧啧在人口也。
  予生平好古,每见前贤遗迹辄徘徊不能去,况漳滨乃桑梓之乡,水之利害最为详悉,西门君事业尤所寤寐不忘者,因沿渠而上,溯之至於闸口,不禁喟然曰:“思深哉,圣贤之用心固如此乎!历年虽多而无少损坏,有以也夫!”盖相其高下,度其土宜,厥土惟刚也,故可以久而不溃也;南流之水既少,则不能为害也;分之而北,则临漳、成安等处之田皆可以获其利也。为水门者二,则其流不至於太急也;建梁於其上,则人行可通也;两旁各砌以大石,则虽有激湍,於闸无损也。而又恐历年既久,冲决靡定,不能无唇齿之忧也,於是大石之外附以小石,用灰涂之,盖为夏月水势暴发,石子或被冲决,则随时修补,而大石可以安然不动也。“善为沟者水漱之,善为防者水淫之。”观於此皆有所不足言矣!
  呜呼,西门君之为此也,岂非欲一劳永逸,使後之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哉!孰意功难成而易废,水变迁而无常,任其自行自止,数年之後,将合者不可复分矣。迨至曹魏之时,为元武池以练习水军,则惟恐其不合也。极合流之害,至於伐大木,彻墙屋,毁城郭,禾稼为之一空。当事者忧之,於是筑堤以捍之。或以至柔之土御至刚之水,而堤为必坏之堤。或堤筑於此,河迁於彼,而堤为无用之堤,劳民伤财,动以万计,至於水大冲决,当事者束手无策,焚香默祷,曾何补哉!幸也,西门闸依然无恙也!但一反手之劳,可以分而疏之,则水之势必弱矣,此虽至愚者可明也;较之筑堤之费,其利害不大相悬殊乎!
  《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予是以每携友朋来观斯闸,未尝不神游於其世也。安知後人无闻风而兴起者乎!今而後,知西门君之庙食百世非偶然也。
  颉刚案:吕游与东壁,论学之友也。《考信录》中,数引其《戊申记疑》等书以为己证,知於论史为同调。水利亦然,故吕氏有《衡漳考》、《开渠说》、《筑堤论》诸篇,而东壁有《大名水道考》、《漳河源流利弊策》,且有《与吕乐天论漳水事宜书》焉:其声气相应非偶然事矣。
  ●知非集
  ○顾颉刚案语
  案:四年前得《二馀集》,已诧为意外之获,孰料去年洪煨莲先生又从燕京大学图书馆破书堆中检得是集,为东壁之稿本,且容有一部分为东壁所手书者,其可矜宝为何如!展卷之初,几不信为实事,亦几疑东壁先生於冥冥之中呵护百年而特以授我辈者。世间之事乃有巧遇如此者乎?是知人苦不求耳,否则精诚所至,鬼神来告,固非异事也。
  东壁《自订全集目》,列《知非集》三卷於《文集正编》中,固志在刊行者。其後陈履和刻《无闻集》而未及此,或绌於赀,或困於病,皆未可知;而定本三卷则即以陈君之没而散失。此本为未定之稿,观其有原编,有续入,有再续可知。且《雾树》诗为东壁所欣欣自喜者,乃不见於此,亦可证也。
  吾侪於《考信录》,见其理知之锐;於此集,见其情感之强。如《负薪行》、《秋夜独坐》、《寄酬韩州》诸篇,牢骚抑郁,殆不可堪。至《心绪》一篇,其声更哀厉欲绝;末云:“若非黄卷能宽解,此日多应到夜台”,则彼之受生活压迫,不至自杀者几希,其坎坷之实事虽不可知,然观《水调歌头》云:“一日风尘失足,几处交游下石,惟恐死灰燃。袖手看成败,相较尚为贤。”於世途险之情言之深切如此,知固饱受人侮矣。
  东壁伉俪能诗,故多倡和之作。《雾树》诗之相和,《序》中已道之。《白燕》两诗,题同韵同,成孺人录入《绣馀吟》,则是州结後作,不知谁倡与谁和也。孺人《九日赠良人》云:“今朝且醉菊花丛。”而此集《将至馆舍得句》亦有“犹堪下酒菊丛花”之语,是亦互酬之作也。此集《水调歌头》云:“多少不平事,抚剑冲冠。”又云,“时势一朝变,霜翮起秋天。”而孺人《赠君子》诗云:“一朝飞腾遂厥志,平尽人间不平事。”则用其言以慰之也。此集《答细君寄衣》诗云:“明年准拟攀乔木,款语妆台莫怆神,”然竟不第,孺人赠之诗云:“岂必上林无树借,知君性本爱山峦。”则反其言以慰之也。当其任县令於闽,夫妇年六十矣,东壁以事离邑,孺人为诗以寄之云:“老去更添恩爱重。”又云:“暂时小别还成忆。”其敦笃犹如此。嗟乎,彼之所以穷厄颠连而不死者,岂仅得黄卷之宽解耶!
  集中如《牛女行》之辟神仙故事,《只当行》之辟浑沌思想,《金缕曲》之辟荒渺古迹皆与《考信录》诸文异曲同工,可作《考信录》之补充材料者也。
  ──一九三二年二月十七日,顾颉刚记。
  ○《弱弄集》旧序
  士人有真性情而後有真学问;有真学问而後有真文章。诗与文胥此道,而求之近今则尤难。
  自《三百》亡而《离骚》歇,七言滥觞於《柏梁》,五古权舆於苏、李,要皆慷慨悲歌,各言其志,非不欢而笑,不痛而哭,徒为风容色泽已也。
  唐以帖括取士,而李、杜擅场千古;然其上薄《风》、《骚》,下该沈,宋,壮浪恣肆摆脱拘束者,往往见於乐府歌行长篇大作之内。说者谓“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岂区区在近体绳尺中哉!
  昌黎韩子、东坡髯公,学博力厚,识超气雄,为能高挹群言,俯瞰一切,远绍衣钵,不坠宗风。究其所以骀宕排,光怪陆离者,必有真气以行乎其间。
  後世士不嗜古,往往以一生精力沉埋於四橛八股之中;即间有安章妥韵,自号风雅者,率攻近体学邯郸之步而效西施之颦,所谓不欢而笑,不痛而哭,徒为风€月露之辞章而已,恶睹所谓真性情,真学问,万丈光焰者耶?
  东壁先生,天雄名士也。妙龄驰誉,二陆齐名。余私心窃慕之,而恨未即觏。丙戌春仲,乃识荆州於都下,见其伯仲翩翩,真是神仙中人,盖自是弥殷饥渴矣。岁戊子,余与东壁俱馆於武,相得甚欢,时或杯酒相往来,索其所为古文者,首出《封建论》二,《治漳策》一:纟丽々数千言,如海如潮,具征实济,深服其为古文圣手。最後出诗稿一册,五七言,长短句?古体居多。余读之,如望衡山之€,如观沧海之水,缈冥变幻,不可名状。既乃喟然曰:“雕虫小技,壮夫不为,吾乃知东壁之不薄今而爱古者有故矣!”
  以东壁之才情豪迈,岂六韵八韵所能拘;天马行空,知不可以羁勺絷也。以东壁之识议卓越,岂平平仄仄之所能缚;神龙变化,知不可以尺泽困也。其体高龙门之桐,其气雄黄河之水也;其神洁玉壶之冰,其色古太庙之鼎也;其声宏黄钟之音,其笔健太阿之锋也。故其为诗也:浑浩流转,疏落磅礴,沉郁痛快,蕴藉风流,无体不备,无美不具;虽不曰“得屈、宋作衙官”,已乎登李、杜、韩、苏之堂而咀其矣。而要东壁自陶写其性情,发抒其学问,非斤斤焉蕲合於古而留摩古之迹也。以视夫不欢而笑,不痛而哭者之学步效颦也,岂特《雅》、《郑》之分,抑有人鬼之辨矣。
  来春大魁天下,射策金门与翔步玉堂,以所为文者施之政事,以所为诗者播之讴歌,的称国朝一大著作才;振衰起靡,於是乎在矣。
  虽然,文章有神,光焰难掩,亟当公之同人,不宜久秘箧中。不尔,或恐为神龙攫去!
  ──乾隆三十三年,岁次戊子,秋仲朔六日,黄池弟纪闻歌顿首拜撰。
  ○自序
  诗自唐虞至今,凡几变矣;要其升降之故,大略有三:
  《雅》、《颂》以纪盛德,告成功;而《风》以观政治风俗之得失,故可以经世,可以感人,诗之用也。周衰,楚人始纵其荒唐悠谬之词;汉兴,扬、马、班、张竞陈繁丽;建安以降,益沉溺於风€月露之中;於是诗为浮靡绮丽之词,无适於用,而诗一变。然其言虽无物,犹各自成其为言也。
  自沈约始调四声;陈、隋之际,竞尚徘偶;永徽、神龙以後,稳顺声势,谓之律诗遂驱意以就词;於是诗为矫揉造作之物,不畅其情,而诗又一变。其中虽有豪杰之士间出於时,然希古常不胜其从众,其专为古而不为律者,自三唐已不数人;至欲求适於用如《风》、《雅》者,则每名人集中仅十之一二耳。甚矣,风俗移人,虽贤者有所不免也!
  然自宋、元以前,虽有高下巧拙之殊,要皆自写其意,自琢其词。自明前後七子出,始揣摩唐人之音响以为诗;钟、谭、钱、吴、王、朱之伦相继而起,其体迭相改易,论亦迭相訾毁,要其大旨皆不出於剿窃,依仿以求工於语言;於是诗为假设伪造之言,无涉於我,而诗又一变,而诗几於亡矣。
  余幼奉先人之教,即以达意为诗,不求佳於声音笑貌之间;顾时方尚律,犹未知肆志於古,间一为之,亦不得其蹊径。年二十五,始致力於古诗。馆武安时,尝自选其古唐体诗若干首,题曰《弱弄集》,内黄纪东川为序之。三十以後,渐知究心经学,兼以人事纷赜,疾病循生,不能沉思苦索,颇悔少年所为;然於无聊赖中辄复借诗遣之。馆北皋时,复自订其四十以前诗,题曰《乐饥集》。由是辍吟数年。其後间为时势所激,景物所触,见猎心喜,不能自坚,然仅仅矣。
  每自念生平德不进,学不成,徒劳心於区区无用之诗,一何可鄙,而余年已五十,乃合其前後所为诗赋,重删而再录之,凡为赋三首,为诗二百首,题之曰《知非集》。综计少时所作,存者不及十三。时馆於西山之乞伏村也。
  嗟夫!世之谈诗者众矣,其高者争於体格之升降,其下者争於面貌之仿佛;贵唐,贵宋,贵初盛,贵中晚,贵建安、正始,贵元嘉、永明,其言不可车载而斗量,然皆非余所知。余独爱顾宁人之言,谓诗当求有用於世,为最得风雅之指归。
  昔尝有以文寿人者,受者以之糊壁。作者见之,诉於其乡先达。先达笑曰:“君之文不以糊壁,竟复何用?”呜乎!信斯言也,自汉以来,其诗之不必作,不必存者,盖不可悉数,而况於余乎!以故屡欲焚其稿。顾又自念生平之所阅历,忧乐之情,离合之变,居游之所,往往见之於诗,时一览观,如逢故物,因复踌躇,不忍遽弃。乃於暇日又删其三十首,而区别为三等。择其言情感事,义近於讽谕者,二十有八首,首列之,曰《近古编》。其次抒怀,赠答,游览之作,无足为重轻者,三十有八首,曰《遣兴编》。又其次则声病徘偶之言,大雅所不屑道;其中虽亦间有取义,然以其体既卑,不足复为区别,统列之於一等,凡九十有二首,曰《谐俗编》。而又附以咏物等诗十二首,曰《谐俗附编》。
  嗟夫!余之诗既不足为诗,而又无子,异日谁爱惜之者,必将供人之糊壁耳。然以无用之诗,以之糊壁固当。此乃吾曩者误用其心之非,而不得以咎夫弃掷之者也!
  ──乾隆癸丑仲冬,魏人崔述自序。
  ●知非集赋
  【惜赋】
  原夫虑多偶失,事罕万全;探隋珠以弹雀,吝一篑於山巅。天与不取,前功尽捐,侮之无及,比比而然。於是仆本多情,怛焉惋惜,拍案欷,掩卷不怿!若深痛乎予怀,神不宁者累夕。
  有如乐生提旅,深入齐都,弹丸两邑,指日成诛;谗人交构,惧罪逃逋,降城尽叛,遂失海隅。至若张良发愤,欲雪韩耻,东游沧海,阴求力士,博浪潜踪,狙击天子;误中副车,大索不止。若乃武侯出师,祁山乘胜,三郡来归,关中响应;任违律之参军,失街亭之要径,陇西之地尽亡,偏安之势遂定。又如鄂王北征,朱仙大捷,太子宵奔,幽、燕震慑,义士争迎,临河欲涉;忽奉诏以班师,降金牌之重叠。此皆义关宗社,事系生民,大功垂就,一跌不振;哀九京之不作,能勿痛惜夫古人!
  若夫贤为人望,善乃国纪,或应运会而後生,或培百年而後起;况夫贾谊学期王佐,士元才非百里,道济乃万里长城,宾王亦一时才子,张元三辅之奇材,邓弼关中之壮士,均宜宝此善人,勿令失所者矣。而乃鸟空赋;骥足难舒;人主生其疑贰;宰相吝其吹嘘;石上题诗,反逃身於异国;市中舞剑,终槁死於蓬庐。数奇不遇,可胜惜欤!
  别有宠姬易带;爱妾换马;老侯氏於宫中;弃昭君於塞下;鸦远打凤,恨大中之粗豪;粪解开花,怜国香之艳冶。此其人皆丽质芳姿,窈窕淡雅,遇人不淑,负兹娇姹;怅佳人兮难再得,堕泪珠兮如洒。所以令千古蛾眉短气者也。
  至於池荷并蒂,清姿如雪;夜半萍开,一枝忽折。大宛竹杖,天下所稀;削而圆之,以漆为衣,使绝世之奇种,竟埋没其芳菲。更有兰香馥郁,桂影婆娑;凄凉空谷,寂寞山阿;草木有知,伤如之何?而况醅覆左思之词赋;火焚李贺之诗歌。又何怪乎幽人逸士,凭吊山阿,怅世界之缺陷,不禁涕泗而滂沱。
  吁嗟乎!天意久渺茫,人事多错误;岂成功之取忌,亦全美之招妒。恶草能长茂;好花不久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叹已往之不可追兮,又何贵乎悲歌慷慨而惜之也哉!
  【怀旧赋】
  倚棂槛以凝睇兮,感秋华之摇落。悲日月之易兮,嗟余生其焉?身蓬转而萍飘兮,情纡轸而不乐。慨勋名之未立兮,徒追叹於曩昨。
  忆余之方总角兮,渺人事之未知;进弦诵於庭帏兮,退嬉於阶墀。岂幼稚之易怜兮,曾膝下之未暂离。兄弟合业而同方兮,情愉悦而奚疑?嗟衡漳之肆虐兮,故里忽湮为泽国。家室颓而无复存兮,依昏姻而苟食。霜雪纷以交集兮,涉塞流而未息。慨流离之备尝兮,泪纵横而沾臆。
  遂衣食於奔走兮,桑与梓而屡违。初犹翱翔於州郡兮,渐留滞而罕归。揽征辔而西来兮,登山而欷。故乡远而难见兮,魂依依而欲飞。
  梦少年之往事兮,睹乔木其犹未朽。入西园以游目兮,偕幼弟而握手。步逍遥於三径兮,攀依依之杨柳。若姊妹其皆幼兮,婴儿戏而相友。亲左顾而颜霁兮,进霞觞之春酒。忽目眩而心悸兮,恍惊起而何有。
  窗黯黯而未明兮,鼠剥啄而群走。风细细而无声兮,月沉沉而当酉。悟此身之犹客兮,怅归期之未定。心惆怅而不宁兮,身辗转而如病。迨薄曙而不寐兮,思绵绵而靡竟。恨韶华之不再兮,聊优游以待命。
  乱曰:陟屺岵兮东望,思旧游兮神伤。何日兮微禄,买薄田兮归故乡,葺茅屋兮艺稻梁,偕昆弟兮奉兕觞,承色笑兮无央?
  【玫瑰露赋】
  原夫玫瑰之为物也:其色则深红浅紫,花艳美;其态则娇媚柔和,宛转婆娑;而其臭也<香奇><香尼><香力><香孛>,侵人入骨,尤能丽清虚而常存,随风而汩没。此其所以异於众香之销歇者也。
  尔乃攀条折荣,弃蕊取英;金盘贮之,玉杵捣成。又恐杂於浊者失其清,滞於形者遗其精;欲袭花气之香;无如朝露之零。盖惟质清故不染其艳丽,而惟性虚乃克受其芳馨。尔乃贮之清壶,取其冽也;置之书案,资其洁也;淡泊无尘,水澄澈也;<香奄><香覃>纟奄绕香萦结也;<香今>々骤至,遇风而初泄也;<旁香><香孛>渐甚,往来而不绝也。斯诚胜於木兰之所坠,与五明之所撷矣。
  盖在露也,不为如饴之甘,而为有饣必之香;而在玫瑰也,不为拂地之红,而为著水之素。是香固附露而长生,而露亦缘香而愈著;虽各异其本来,实变化而合於度。岂若兴歌软障,徒致赏於名花;濯立金茎,惟营情於仙露。
  若夫居闲无事,密室<香分>ξ,清香徐来,郁郁纷纷,馥如兰佩,<香曷>若檀焚;染指而三日不灭,启盖而一室皆闻;注之砚则馨香满纸,点之茶则齿颊生芬;能不心旷而神怡,气清而意欣也哉!
  且夫露降乎天,於五行也属水;玫瑰产乎地,於五才也属木;固聚天地之精华,而合水木之芳馥。故其为气也若隐若见,而其入人也不疾而速。
  然非有荀令之香,则玫瑰且羞其臭;苟无叔宝之清,则露亦厌其浊。吾赏其臭之如兰,吾爱其人之如玉!
  ●知非集五言诗
  【感遇】
  髫年爱《诗书》,发愤观四库。读史耻记诵;穷经薄章句。弱冠游四方,慨然识时务。虽未登€霄,经纶及时具。岂为夸浮名,兼济本吾素。一朝功业成,高寻赤松去。
  南山有元豹,七日无所食。岂不尝饥饿,泽身可华国。文成出深林,万物皆避匿。人生富与贵,忽如空中色。所患少不学,老大兴叹息。挑灯绝韦编,此意竟谁识?
  鲲鹏生北溟,一飞可万里。如何待培风,双翼不能起?岂不困泥沙,雁鸿非我拟。欲奋垂天€,六月暂相。蜩鸠虽同笑,何足病君子!
  黄莺出幽谷,悲鸣求其俦。乔木岂无鸟,振翮自远游。人情久淡薄,谁可结绸缪?一饭且望报,况复同车裘。雷陈既已矣,归来息交游。
  秦王求赵璧,厥价十五城。相如上大夫,乃以生死争。宁知在楚时,再献未知名。空山怀至宝,雨泪落纵横。岁寒识松柏,区区何足荣。
  右军书之圣,而拂村妪意。大瓠置市井,不如斗筲器。哀哉英雄人,用武苦无地!太宗书御碑,金钱易一字。从来异代宝,多为世所弃。
  洪钟所以贵,不叩则不鸣。不叩而自鸣,叩之将无声。夜光无因至,按剑或相轻。奈何炫己长,以取当世名!尚口易招妒,多言乃摇精。不如守吾素,逍遥待连城。
  桃李下成蹊,富贵人所欲。何为冥寂士,入山自抱犊。所宝良不同,岂必皆荣禄。曾皙嗜羊枣;公都美粱肉。谁为知味人,千古难相服。人生贵意,安知世所逐!
  田畴应州辟,间道行万里。归来致君命,义不戴仇耻。岂尝食其禄,所感在知己。五月被羊裘,见疑延陵子。悠悠何足论,贤者尚如此!安得齐鲍叔,甘心为一死?
  琵琶发艳曲,满座皆欢醉。琴瑟扬清操,听者倦欲寐。淫声易悦人,雅音久断坠。律吕有真传,安能取世媚!留待知音人。临弦共一试。
  【都中送舍弟南归】
  与汝同北来,送汝独南去。可怜滹沱水,不得同时渡。双影自此分,孤舟泊何处?临歧草草别,此情对谁诉?
  汝归侍亲侧,吾留依帝城。遥知後夜月,不似此时情。向晚宿野店,征队萧萧鸣。惟有思乡梦,与汝同南行。
  相亲复何人?同胞惟予汝。忍见灯前影,南北忽分处。欲泣已无泪;欲立竟何语。不知此时肠,断作几万缕!
  【清化镇晚眺书事寄朱松田】
  随山西南行,未暮憩客馆。乘暇眺晓色,丛篁互疆畎。
  大行翠屏列;淇水玉带展。绿柳夹清渠;春城倚翠。
  拥泉溉陇亩,下田变沃衍。雪浪激飞轮;石如雷转。
  河曲野径迷,云起暮山断。细雨催人归,然忘近远。
  惜君未同游,寄此代书柬。
  【磁涧】
  际晓发洛阳,亭午出磁涧。水流砂石间,青山夹两岸。
  突兀摩€霓,一径自中断。诘曲随山行,十步不相见。
  入谷天忽小;上坂山复乱。迤逦循水涯,倏忽登天半。
  山合疑无路,将近势复变。忽闻重霄中,人声若相唤。
  仰见穴处民,午烟起炊爨。群羊如蚤虱,蠕蠕略可辨。
  极目欢幽情,登临遂忘倦。更欲凌绝顶,乘风扪河汉。
  【州步月】
  秋晚碧天净,日暮步高阔。川原旷远目,层€吐皎月。
  烟消寒潭清,千里镜中澈。水气浮苍雾;山光烂白雪。
  下望平沙处,草树疏行列。旅雁空中鸣,素影淡欲灭。
  西风吹夜凉,冷冷浸心骨。高谈忘久立,微霜忽已结。
  佳期未能还,惆怅不可说。觅径赴归路,苍茫月亦没。
  【雪後登州城】
  北风敲海冰,万里纷积玉。晓色破馀寒,高城一登瞩。
  群峰乱远近;两仪混清浊。川原平若水,依微辨寒木。
  石梁拖虬龙;苍崖衣绡。雪岸响冰澌;野水暗通谷。
  一樽对寒€,清冷荡远目。落笔成短韵,苍茫失五岳。
  【拟古】
  仗剑出交河,北风寒堕指。白日草中没;黄沙天际起。
  丈夫生有为,岂得顾妻子!节旄麾三军;便宜制万里。
  感君不相疑,甘心为君死!
  【读杜诗】
  自从仰大华,天下无奇山。自从俯黄河,九州无洪川。山川无虑万,眼大不足观。大哉少陵诗,上下三千年:建安何足道;王孟宁比肩。韩欧难为後;屈宋难为前。自从有诗来,无公之诗篇。《图畴》垂万古;河汉悬中天。我少未知学,读公诗最先。初不识其妙,但谓言当然。厥後览诸家,琐细不足宣。昵昵儿女语;啾啾虫鸟喧。披之不终卷,兀兀取欲眠。乃知大历後,其诗尽可删。惜後无真赏,徒耳盛名传。掇拾昆仑石,球琳反弃捐。低昂效笑;分裂窃语言。譬如持寻丈,妄量天地宽。黄钟与《郑卫》,所辨宁一弦?悠悠千载来,知音何其难!
  【晚春自都门抵易州,秦苞文邀同仰瞻行殿】
  乍别嚣尘地,息肩山水州。主人重夙好,胜境相偕游。杨花密雪布;槐影疏€流。嵯峨仰行殿,清秀谢雕锼。大行列作屏;易水环为沟。泉声引风雨,石势盘螭虬。奇峰断忽起;密径寻转幽。阴洞€雾细,凄凄如深秋。小憩朱栏外,清茗尽数瓯。拟作《上林赋》,愧非相如俦。
  【村僧】
  村僧居村中,所见惟农牧。朝出刈青茭;暮归饭黄犊。芸田烈日下,胼手胝其足。尽日无休闲,《法华》从不读。问以因与缘,茫然舌如木。自云“有弟子,授书入乡塾。《大学》与《中庸》,经年犹未熟。每愁食指众,田少仓无粟。那堪度牒钱,县隶复来促。”我闻僧此语,不觉笑捧腹。佛教人出家,出家果何欲?方期离六尘,况乃计盈肉。儒者辟异端,谓佛害最酷。今且读儒书,力耕艺禾菽。观其所行为,何以异凡俗?然犹名为僧,但以其头秃。若令发勿,娶妻入禅屋:即此同齐民,何烦汰且逐。
  【杂诗】
  孔子慎钓戈;孟子远庖厨;圣贤用禽兽,有节不可逾。
  太古餐毛血,未有犁与锄。礼乐既已兴,此事当踌躇。
  佛氏戒杀生,其说虽近愚;要之过於厚,仁者之心与?
  佛之为异端,不在此区区;所以害名教,乃因虚与无。
  後儒学识浅,自谓圣人徒;唐虞道渐微,不能一补苴。
  《六经》踵讹谬,谁敢异注疏?甚乃言心性,掇拾佛之余!
  独此稍近理,胡为苦揶扌俞?乃知耳食者,徒得古人粗。
  面牲诚可戒;敝帷亦有须。此言世不信,留以待真儒。
  【清明晚眺】
  到山仅十日,凭眺已三度。初观崖下泉,汩汩清流注。
  继登白羊城,俯瞰漳东骛。群岭各杈牙,数行迭交互。
  值兹清明辰,桃林复信步。朱英虽未繁,艳芷已先吐。
  夹岸尽苍崖,西山远盘踞。隔山见遥岑,苍茫若烟雾;
  云是大行脊,悬岩最高处。却亿少年时,胜游昔曾屡。
  壮岁反悬车,经年萦俗务。常恨无佳境,为我诵读助。
  常恨无幽人,同领《诗书》趣。今年来山隈,悠然感吾素。
  赏心或不远,隐者倘可遇。夙愿庶几偿,便欲溯流去。
  【九日登烂石山】
  积雨当新晴,山川可眺玩。况值重九晨,秋深物已换。
  摄衣升崔巍,从游备童冠。丹柿耀林间;白草明溪畔。
  北顾衡漳流,蜿蜒绕匹练。远树渐苍茫,洪波半隐见。
  西山生白€,青翠忽中判;截然横两重,遥天互一线。
  登临畅幽怀,留连遂忘倦。黄花虽未开,此乐亦足羡。
  归来自倾倒,景物犹在眄。还胜杜少陵,霜鬓徒悲叹。
  【自东水度响石岭】
  适从山上来,回首不相识。山势须臾变,行人迷物色。
  岭峻石嵯峨;屋峭径逼仄。控辔不敢瞬,况乃暇喘息。
  登高群峦来;下坡众峰匿。升降无了时,乱山何所极。
  前山隙忽开,平原蓦在即。莫嗟行路难,白日幸未昃。
  【观《华山图》】
  昔闻太华山,高出诸山外。头戴天为笠;腰绕虹作带。
  常思浚绝顶,一与白帝会。濯足天河流;引手星晨队。
  匏瓜一系身,此意久茫昧。岂知丹青手,力与造化配。
  竟将西岳尊,移来与我对。仙掌何がテ,桃林连楚塞。
  崎岖陡盘路;砰氵訇飞急濑。峰插霄汉心;壁立€霞背。
  十年旷观志,此日始觉快。出门视城府,藐如芥与蒂。
  何必问真源,方知天地大?
  【京邸岁暮】
  霜雪催岁暮,北风吹衣巾。游子何所思?鹤堂上亲。
  两儿各出外,衾枕畴为温?况复忧家事,晨夕自苦辛。
  我闻古人言,有时仕为贫。但得抱关禄,敢辞击柝勤。
  不然弃《诗书》,俯首事耕耘。莫笑江上贾,洗腆亦足珍。
  甘旨聊可供,荣辱谁复论!
  【九日与纪东川登儒山,兼以志别】
  久识儒山胜,无因共跻攀。秩风肃原野,携手何辞艰,
  系马古槐下,觅径乱石间。不惜谢公屐,宁论孟嘉冠。
  渐升云木上,顿觉天地宽。四山豁如退,蜿蜒遥相环。
  危桥跨水,水落平无澜。日晶长空回;沙白孤村寒。
  山风高转急,凛冽难久观。归心浩莫遏,欲去仍盘桓。
  佳节古所重,别离况无端。遥知同乐处,他日梦中山!
  【梦中送别李翰林琪园,因成短韵寄之】
  别意已如梦,梦中仍送别。琪园从此去,泪尽不忍诀。
  世事尚周旋,而我性独拙。感君重故旧,不肯遗蹇劣。
  贵贱交乃见;升沉情愈热。忽云归海上,使我肝肠裂。
  我时新坠车,扶杖痛欲折。握手问後期,相视未敢说。
  放声尽一哭,幻影瞥然灭。乃知身在床,独卧秋窗月。
  愿君长自爱,相期追前哲。尤宜惜此躯,欢乐不可竭。
  富贵君自有,无为羞一蹶。安知非黄金,百炼始奇绝!
  耿耿怀此心,无由自陈列。因风寄远情,以诗代喉舌。
  【庚寅仲夏书事】
  去年龙昼眠,三秋乾不雨。禾稼既瘠收,种麦百无五。
  春日复愆阳,四月始播黍。农夫忧如焚,秋禾远难许。
  且幸麦将登,饥腹暂可鼓。平明入野田,腰镰呼亚旅。
  来来何处人?千百不可数。弱者乘时窃,强者公然取。
  大言通姓名,其猛如狼虎。顷刻茎穗尽,一粒不得煮。
  始信为盗乐,不似为农苦。方今太平时,岂宜纵狐鼠。
  况乃近城市,非有山泽阻。县令不行法,我为嗟何补!
  【宿青石滚】
  暮投青石村,村小乏逆旅。有屋陋且狭,再三请乃许。入屋惟灰尘,其深寸四五。扫除一席地,税驾暂兹处。出门问居民,饼肆设何所?皆云“旧有之,门闭因天暑。”温言白主人:“为我暂炊煮;但求得粗粝,不敢论鸡黍。”主人摇手言:“妻病室无女。”踌躇良久时,乃为倩邻父。坐久杳无声,徨见河鼓。饥肠枵欲鸣,渴舌焦难语。食至更已深,草草充肺腑。解衣就枕欹,无床代以户。饱蚤跃被中;饥马喧檐下。竟夜眠未成,迟明天复雨。雷电势交加,滂沱泽应普。屋漏坠泥多,纷纭污蓝缕。推枕起披衣,中庭浩无浒。前途辽水深,何以能达府?我闻昔晋重,乞食五鹿野:在外十九年,历历尝险阻。夫丈多艰难,安知非玉汝?自念生平来,如此众难数。避水登空台;操舟出荒渚。半年七徒家,至今为酸楚!此後数浪游,往往亦龃龉。岁月忽已非,辛勤复奚补。腰痛劳即伸;眼昏字难睹。百病相纠缠,壮心渐已腐。初困後必亨,兹念久黄土。此身非少年,谁堪复此苦!有儿甫弥月,何时可继武?天命当忧劳,人力岂能去。且将枕上怀,细向诗中谱。写寄殷广文,牢骚恐不取。
  【黄鹂】
  余尝读少陵诗,其《杜鹃篇》首云:“西川有杜鹃,东川无杜鹃;涪万无杜鹃,云安有杜鹃。”盖叙地气之殊,以开下文意耳。後人不识文体,求其字句之工而不可得,遂谓此本诗序而误合之;或又从而为辞,以为其古在此;皆谬论也。古人论诗,但观通篇命意所在,及其顿挫结构之奇,原不以三四语判工拙也。浅学之士求新奇於字句,其於论诗下矣,况欲以此绳少陵乎!余居河之北,未尝见黄鹂;游关中始遇之。及来邺西,此鸟颇多,乃知河北固自有之。喜之,为吟一篇,而不觉其句势之与少陵同也。高下殊科,由才之异;而词旨相犯,则境之同。古今事原有极相类者,此何足怪,且其工拙亦不在是。然论少陵诗者,使见余作,又必以为袭少陵矣。
  关中有黄鹂;河北无黄鹂。邺东无黄鹂;濒山有黄鹂。我昔游秦川,豳原初结。青山绕官舍,好音发幽枝。乍洗风尘耳,顿忘身为羁。归来多株守,遂与清景辞。结庐近市井,混迹事委蛇。盈耳者何声?群鸦噪阶墀。不然风雨夜,屋後号枭鸱(舍後有鸱巢)。可怜廿五载,烦嚣少宁时。岂知今年春,西来山之陲。重闻见声,使我心再怡。知与故人别,江海复相携。乃知地气殊,遂使物情移。出谷能求友;止隅不履危。尔声良足爱,尔智尤可思。微物多兴怀,从古皆如斯。不见《杜陵集》,中有《杜鹃诗》?
  ●知非集七言诗
  【忆旧游诗寄朱松田】
  忆我与君惜年少,把酒晚香(堂名,在郡署东偏)乘夜凉。池中洗手弄明月,珍珠洒落盈莲塘,晓来却看草亭雨,玉团迸碎声玎。自谓与君有仙骨,世人未许同翱翔。秋深老菊尤奇绝,三峰(堂东北隅有假山,上有三峰)俱戴黄金妆。“十八学士”争索句,(是时有菊一本而十八花,花皆美盛;观察公题之以“十八学士”云)笔墨浸渍东篱香。年年此时共欢乐,岂知一旦成参商。惆怅清原分手去,湘水茫茫苍梧暮。湖南已恨信音稀,何况雁飞不到处。我亦漂泊风尘间,数年未得开心颜。回首旧游如天上,惟有梦中时往还。青槐依旧当窗倚,携手同行百花里。共怜久别乍相逢,命仆开樽颜色喜。秋风吹寒梦易觉,觉後始知人万里。古寺惟闻落叶声,青灯终夜凉如水。问君南归何日来?流光冉冉春花开;应须共醉三百杯。胸中无限鬼语,留待松田来时吐。
  【送董公常南归】
  董公不乐居长安,飘然乘风归故山。一杯两杯清夜醉;千里万里明月寒。雪埋马兮北风起,滹沱冰坚兮不闻流水。甯不知冰坚雪重行路难,为念老亲思稚子。与君同乡更同客;欲共君归归未得。为君今夜发清歌,明日君归奈我何?
  【雪後寄成自堂】
  玉龙昨日战旷野,纷纷鳞甲自空下。阶前数寸扫还积,须臾埋尽庭中石。
  是时崔生方闭门,虚窗砚冻炉火温。来朝风定拔关视,冰壶浴出乾与坤。
  青陂紫陌香何有,粉勾几点林中村。四围渐远益浩荡,上混天色无线痕。
  廓然引望意未足,缓控霜蹄踏琼玉、道凹陇突了不分,岸合川平水潜伏。
  厚者为风所摺皱,势若江湖浪相逐。薄者经日面破穿,窍纹细碎如绮。
  侵晨雾重林更妍,条条玉带垂马前。花纤叶密削不就,空明洞彻琉璃寒。
  亭午雾消冰渐坠,窠间曲处留三四。浑是江南溪上梅,冷蕊疏枝写幽思。
  贪奇嗜怪轻寒威,须结为冰不自知。直疑身在瑶台住,肌骨清灵欲仙去。
  忽怜城市人几许,楼馆重遮竟谁睹。惟有街头三尺泥,朝蹂暮蹴深埋股。
  羊羔美酒饮者乐,锦帐佳人笑相谑。终身不愿知外事,况兹清景更索莫。
  郡城中人成自堂。曾共逍遥山水傍。紫薇踏雪冰澌滑,至今此意忘未忘?
  吟成寄去廿馀韵,和否由君都不问。丁宁莫向外人语,笑落唇中齿四五。
  【酬同年殷兰亭见赠】
  我家旧住漳河曲,家传数卷残书簏。有时携书河上读,不识书中有金屋。十八衡漳没吾县,单衣御冬豆充饭。始知禄仕因家贫,素衣奔走长安尘。买得新来好花样,午夜寒灯到鸡唱。磨龙豪气逐时趋,有亲不敢言高尚。可怜点额终无己,自负锄给甘旨。椿堂白日沉西山,从此功名淡如水。
  无聊且读簏中书,偶然有得还踌躇。漫向晴窗污故纸,岂有文章追《左史》君不见围棋客,呼卢人,夜忘倦,昼忘食,亦不过破除岁月而何足为贤者陈!近来愁多病日积,已都却去不复惜。感君贻我金玉言,读之再四心豁然。不辞结束学年少,但恐颜色非从前。会当攘臂作冯妇,安得春风马上随君鞭!
  【赠东明沈铭亭】
  少年意气凌青€,秋风走马长安尘。结交天下豪杰士,酒杯诗卷同逡巡。龙门点额十五载,故交升沈复谁在?石渠、天禄位已高;绾符分郡情应改。敝衣黧面归故乡,乡人见之走相藏。经年不识邻与里,况复天涯书一纸。已甘落魄为人弃,不待人嫌先自避。短衣操作混佣奴,新诗题向空山寺。岂知负笈郡城游,犹有沈郎同应求。倾盖如故不足异,百遍相过无厌意。清才逸思自无敌,迂拙何由得君惜?乃知自有嗜痂人,不须和峤方为癖。沈郎沈郎且自爱,恐被旁人笑君怪!长风波浪须臾间,而我宁堪值一钱!
  【《迂歌》赠别王懋勤】
  十六游府宅,同学笑迂僻。至今二十有四载,须长短迂犹在。少年虽迂迂可说,中年因迂与世绝。高轩飞盖各逡巡,白月寒山自怡悦。凤台王子何翩翩:正定相逢正少年。别来六七载,风度仍清鲜。聪明溢眉宇,心细如丝缕。察言观色世无二,不语已能知人意。自言“智慧无须书,白头黄卷多迂儒。平生不解有疑事,周爱咨谋胡为乎?”每与我言常微笑,笑迂疏,弹古调;“古来俊杰无不识时,君今持此将奚为?”然犹胡为乎不相弃,殷然与我缔交谊?围炉长恨不三更,洗盏从来只半醉。不迂重迂世所稀,迂已为君分半归。不然岂有宿缘在,与君前世同双飞(古诗:“何况双飞龙,羽翼临当乖。”)月穷岁暮吾将转,此别未知相逢之近远!烦君记取迂何如,他日还看加损无。
  【牛女行】
  文人好奇口如簧,牛女之说何荒唐。天高星远听不到,一任凡庸谈短长。古人制名但以象,岂有夫妇如鸾凰。《小雅》偶然曾并举,牛女喻履霜。众星杂列非有意,不见天毕西长庚。後世因之遂附会,谓“女为妇牛为郎。天孙下嫁惰於织,帝命隔之以河梁。盈盈一水不得语,札札无由成报章。”何人妄撰《博物志》,浮槎乃至天河傍!丈夫饮牛妇与石,客星犯斗尤渺茫。自此相传为佳话,谁复沿流穷滥觞?姑妄言之姑妄听,聊资谈尘添诗囊。闺中女儿竞慧巧,祷之於神亦寻常。春宵织女尚在地,初昏未睡空徨。五月六月星渐高,炎风烦热如沸汤。初秋庭院气稍爽,此星正在天中央。近朔数日苦夜暗,陈瓜设酒昏无光。近望数日嫌月明,碧天万里星掩藏。不明不暗烦斟酌,曰维七夕辰最良。日数月数两符合,後则重九前端阳。沿之日久习不察,遂谓此夕同兰房。乌鹊填河乘夜度,五更分手难为肠。方朔上天竟谁问?张仪舌在凭低昂。自缘世人喜为媒;彭郎小姑亦拜堂。人亦有言鬼易画,为其不见人难详。《离骚天问》皆如是,寓言岂但推蒙庄。近世儒生读书少,乃至以博相夸扬,杂家小说齐东语,遂与经传同缥缃。羲和驱车犹可说,常仪(读作娥)无端红粉妆,缪公囊枣岂足辨,仰天一笑诗成行。
  【只当行】
  “只当”魏之方言,已知其误而自恕之词,犹云“只以为”也。野之夫好以意度人,怪怪奇奇,匪夷所思。所行事具在目前。了不一观;聒而与之语,亦终不信。幸而情状终露,诘之,则曰:“我只当云云耳。”若其料本属意中,而其事反出意外者然。作《只当行》。
  “只当,只当”,水炎,火涨,日自西升,鱼游树上。英雄气短冤难伸,泣尽鲛珠人不闻。夷齐让国采薇蕨,“只当”西山来行窃。盗跖日日生食人,“只当”闭户安清贫。黔娄万锺“只当”取;杨朱一毫“只当”与。“只当”娄公惯骂座;“只当”灌夫不拭唾。不视所以观所行,“只当”二字胸中横。仪秦辨口如悬河,技穷其如“只当”何?前者“只当”已知误,後者“只当”仍不悟。世间万病皆可医,惟有“只当”无法施。“只当,只当”何所极!忠臣孝子无颜色。天生“只当”困圣贤,莫怪世人昧不识。
  【春花行】
  君不见春花渥如少年容,风雨摇落似老翁。花落有开时,少年一别无还期,花开花落人已老,愁时常多乐时少。如何此身非金石,百忧交攻头不白!劝君酒,君莫辞,智者乐,愚者悲。生前不肯花下醉,死後荣名竟谁知?
  【病起题庭中桃花】
  累朝寒疾不窥户,桃花烂熳庭中吐。隔窗惟识花蕊香,艳色争春无由睹。病起小立轩楹间,已见此花坠红雨。三分春色二分归,一分枝头能几许!自恨芳辰等闲过,不为此花葬尘土。年年有花似今日,双鬓渐凋无计阻。今年兴已非往年,明年知复如今否?且浮大白花枝前,对此不饮愁何补!
  【为成陟庭题《浮€图》】
  浮€先生知足早,弱冠已看万事小。虫肝鼠臂随所为,蜗角蝇头破除了。至今逍遥四十年,更无些事萦心田。欲传此意谁能传?龙眠画家夏樽子,貌得先生青山里。回头看€€在空,乍舒乍卷随天风。甯知上下西与东,取此为号非偶同。嗟馀少年竞文战,名流倾倒相钦羡。但看骐骥上青€;慢想驽骀追紫电。白凫黄鹄须臾变,又不能趑趄谒州县。盛衰之理原逐时为转移,复何怪乎里人之相贱。豪气消磨壮志灰,移家欲住西山隈,清溪绕舍无尘埃。前山€暗人踪杳,门外落花深不扫。孤稚相依去未能,手把此圆自颠倒!
  【望京楼】
  有明百战得海内,要使龙孙同富贵。神宗爱弟穆宗儿,封以潞王国於卫。亲王岁禄自有常,庄田日请不可量。金珠币帛溢府库,常苦钱财无用处。危台上起望京楼,台尽巨石修。数去方知高百尺;曳时应是毙千牛。看花楼在此楼东,其高相亚制略同。楼外假山尽怪石,八卦危亭倚削壁。山南水绕桥相连,梳妆之楼当桥前。处处崔嵬拟帝阙;朝朝欢笑傲神仙。仙尊属近无人问,惆怅繁华如转瞬。鼙鼓无情匝地起,一朝宫殿生荆杞。我来吊古春城隈,望京楼尽惟荒台。美人歌舞安在哉?西山苍翠依然来!废沼耕为圃,剩土范为坏。军人火药洞中贮;营将教场宫内开。盛衰常事不足异,可惜潞王仅一世。当时空自矜豪奢,岂知身後已无家。武王昔日封康叔,遗诰犹存但相勖;不闻起楼台,不闻作山谷。其後享国一千载,百姓思慕永不改。君不见武公祠,べ竹如箦淇之涯;南距卫城且百里,卫人每岁正月往拜之。望京楼,在城内,无人思。胡为乎越近而贵远?非盛德感人,乌能若斯!
  【负薪行】
  岁不能有春而无秋;人不能有少年而无白头。古来多少智勇士,到此无所用其力与谋。中年日月常苦疾,一月不敌少年之一日。功名未立已华,二十馀年转头失。世人重新还轻旧,当时後进称先生,此日时髦欺老叟。绰约识时务,妖冶衣冠媚当路。酣歌恒舞兼樗υ,到处逢迎侈豪富。而我块坐漳之涯,杜门不与通往来。文侯故馆空徘徊,魏成翟璜安在哉?惟有逾垣之人留此台。人生盛衰各有尽;何不携妻负薪学老莱?
  【寄酬韩州】
  丈夫意气凌€雾,千金万金掷弗顾。独有平生知己人,常在心头不能去!昔馀少年犹未婚,妇翁监州永兴路。看山怀古西入关,执雁迎亲之署。当此之时公守,吐握曾蒙国士誉。逢人说项不啻口,华筵为我开者屡。《豳风》九月寒授衣,塞€关月争入句。千言立就飞相守,舆台传送走若骛。州中较试多士集,委馀甲乙持衡度。黄堂开宴穷珍鲜,舞袖歌喉侑举箸。病辞不兀€“无伤,健即来观倦即住。”时来时往随所之,不责苛礼公之恕。偶然腹疾却荤肉,别造嘉蔬十二具。好士如公古所希,毛遂侯赢见应妒。春风催别杨柳新,扁舟东渡咸阳渡。荆山再献名未闻,从此归来事农圃。短衣持畚自筑垣,胼手操作每至暮。不然奔走村墟间,夜犯霜雪晓犯露。故交一纸抵万金,况乃车马江干驻。少年新进意气豪,一揖不屑恐相污。更兼市井游侠多,探丸斫人吁可怖。窜名卒隶倚官势,杜门犹恐触其怒。荒田二亩半已侵,茅屋数椽知难据。穷乡隶尊寒士卑,视为固然向谁诉。当日空惊刺史筵,此时却出淮阴胯。岂知物产近即轻,或者时有遇不遇。今年二月赴礼闱,再到南柳巷南寓。闻公官罢归大都,九陌相寻几回误。欢然一见罗酒浆,别久不觉语言絮。“且喜有子继家学,宦橐萧然本吾素。”新诗示我情何深,旅邸烦嚣韵未步。春官放榜桃李开,江上芙蓉不在数。清宵一醉天明行,见何尔难别尔遽!燕山辽远易水阔,雁下寒沙日已除。曾云“五月改卜宅”,有梦未知向何处。聊将长句寄北风,月落空城暗秋树!
  【题妇翁成北樵先生《爱莲图》】
  丈人文穆公之後,早传一经发二酉。看花独爱周濂溪;作吏不薄陶五柳。昔年监州古公城,再陈《风》献羔韭(公著有《志续笔》二卷)。边村文誉动幕府,檄向平沙战场走。黑水寒日草际没;天山怒风雪中吼。戎衣吟缺关山月;诗脾浇尽穷庐酒(公从制府西征,著有《塞上草》一卷)。倚剑跃马竟何意?一笑非贪印系肘。偶登原看归鸿,忽忆烟霞别钓叟。一声长啸归去来,世人妄说时不偶。牡丹之爱宜乎众,富贵浮€吾何有?别有会心命画图,图者凝神几搔首。灵台一点笔难状,却写江南莲半亩。秋水潋滟濯锦绣,初日晶莹照琼玖。而公危坐涟漪中,别有精神蜕泥垢。元方季方亦可怜,风味如公侍左右。忆我亲迎西入关;君子之光始窥牖。论诗从此得津梁;饮酒宁须计石斗。当时自负青云望,岂谓归来尚株守。东还马首再拜时,碧衣未改愧颜厚。季方持卷邀我题,岂有文章燕许手。不辞才薄由恩重,世上知公复谁某。感此遂题莲叶间,就问元方花否?
  【秋夜独坐】
  天河斜挂南斗欹,秋轩独坐有所思。二十五年废食寝,读书谁料今如斯!自从捉笔弄文字,文坛曾夺万人气。七入京华战未休,铁砚磨穿黑裘敝。归来生理何凉薄,万言书贱一钱贵,高堂父母多隐忧,白首食贫谁之罪?此时有泪空沾臆,此怀无语竟谁识?富贵功名非我亟,八口嗷嗷兮无以为食!毛义之檄何时来?白日西驰兮待不得。苏秦若有负郭二顷田,何必腰佩黄金相六国。
  【登黄华至王母殿】
  太行之山何崔嵬?鲁班之豁天半开。豁南黄华号胜地,传有王母挂镜之妆台。流泉汩汩声盈耳,引惹游人兴未已。攀崖蹑磴凌虚空,百盘始到王母宫。绝壁四围何所见?惟见苍苍天一片。黄华虽著殊未奇,石粗地褊无丰姿。从此以上路更险,一失足为石上泥!既非天下奇绝境,何必拚命升其顶。黄华黄华名何噪,万事从来以名好。回首忽觉归思浓,挂镜虽高不欲到。
  ●知非集五言唐体诗
  【八韵诗六首西师奏捷恭赋】
  西域违声教,张皇整六师。捷传金殿日;凯奏玉关时。
  平减千城戍;横飞万里旗。地开唐节度;人仰汉威仪。
  吐谷功犹浅;高昌岁尚迟。赏勋颁铁券;纪绩勒铜碑。
  马散连峰下;军田弱水湄。从兹青海外,正朔奉靡遗。
  【八韵诗六首顺天试赋得】“平秩西成”(得“成”字)
  圣主勒民事,治西畀上卿。甲兵销作耜;师旅散为氓。
  疏密分禾黍;高低长稻粳。发荣曾藉雨;颖栗转宜晴。
  秩序因天道;均平省岁成。四封遗秉穗;千亩奉粢盛。
  已著三登瑞;还征百室盈。年丰人尽乐,万寿共称觥。
  【八韵诗六首顺天试赋得】“月中桂树”(得“香”字)
  丹桂何年植?扶疏碧汉旁。月中微露影;€外远飘香。
  根借金波润;枝横玉宇长。婆娑依冤魄;旖旎澹蟾光。
  输满全舒芷;秋深不陨霜。九霄柯独秀;万古叶还苍。
  柳宿同高洁;榆星异苦良;圣朝群物茂?天上亦含芳。
  【八韵诗六首礼部试赋得】“河海不择流”(得“虚”字)
  沧海三山外,洪河曲九初。源从星宿发,槎接斗牛居。
  洋溢波虽阔;包涵量有馀。江淮遥灌注;渭洛各纡徐。
  巨细流无择;萦回势正舒。千峰奔涧谷;万里引沟渠。
  受益功何限;鸣谦意自如。始知深不测,容纳但缘虚。
  【八韵诗六首礼部试赋得】“灯右观书”(得“风”字)
  开卷能收益,焚膏最有功。骋怀秦汉上,娱目《典坟》中。
  藜杖何须授;萤囊可使空。书题千帙碧;灯射一窗红。
  久坐花频结;高吟漏未终。三冬文足用;四库学宜充。
  月向疏帘瞰;心从静夜通。右文逢圣世,披阅仰皇风。
  【八韵诗六首礼部试赋得】“春服既成”(得“鲜”字)
  沂水春光晚,临风意洒然。垂杨迎暖日;细草弄晴烟。
  绕砌萦新带;缘堤脱旧绵。衣轻堪觅胜;褐解欲登仙。
  漫惜裘将敝;偏宜服正鲜。襟披芳树下;袖染落花前。
  修禊邀嘉客;流觞傍野泉。欢游逢盛世,歌咏乐尧天。
  ○四韵诗二十五首(颉刚案:後多六韵诗一首)
  【离绪】
  离绪向谁收?萍踪暂此留。夜寒徐稚榻,秋老仲宣楼。
  引镜方知瘦;衔杯不解愁。为贫兼为养,此意两悠悠。
  【将赴州次韵留别舍弟】
  同归才数月,此日复东西。分袂暮云暗;回头春草迷。
  花临河水发;鸟傍华山啼。明夜知何处?临歧手暂携。
  【北邙山晓行】
  万古北邙坂,苍茫双岭平。岚深迷曙日;雾重夫春城。
  残梦随风断;新愁逐晓生。乡园重回首,千里大河横。
  【新安道中】
  古戍马嘶风,雄关接大东。€生青嶂合;岭断碧流通。
  岸柳侵衣绿;山花照水红。醉吟欹客帽,人在画图中。
  【崤关】
  崤坂高无极,崎岖欲到天。€中低岭树;水际俯村烟。
  古戍馀秦垒;残碑记汉年。二陵风雨地,驱马意茫然。
  【永寿县】
  县僻戍楼稀,春寒鸟不飞。山风侵瘦骨;岚气湿征衣。
  雨细石磴滑;€深村径微。异乡风景别,惆怅旧渔矶!
  【早春】
  绿意催新柳,芳时独闭开。病多成性懒;交寡得身闲。
  明月惊春梦;清风破醉颜。自能消好夜,何事买深山!
  【梦归漳上,寻故居不见,成首二句,因续成之】
  天下无家客,关山任转蓬。孤城千嶂黑;残夜一炉红。
  燕厦栖何处;鱼书远未通。数行离别泪,空洒梦魂中。
  【冬夜对月】
  千峰明霁雪,百里见纤毫。水落平沙白;天空紫塞高。
  虚窗穿竹影;凉砌走松涛。空有南楼兴,何时遂大刀?
  【华州晓行】
  晓色开林表,鸡声隔水闻。清溪随路曲;官柳到桥分。
  雾气朝含雨;山痕远入€。却怜刘梦得,此地惜离群。
  青山斜不断,迢递亘秦川。宿雾初消日;高峰欲隐天。
  车声破残梦;草色入新年。千古关中道,临风独黯然!
  【武安雨夜】
  斋阁和愁卧,山城入夜清。骤雷惊客梦;寒雨暗归程。
  多病思家室;长贫望友生。怜才无复古,高枕独伤情。
  【贾氏废园】
  何年歌舞地,亭榭未全ㄨ?游客不到处,野花春自开。
  泉声流复咽;山势拱如来。回首思乡县,苍茫感劫灰!
  【登易州西山】
  平生爱山癖,况乃久风沙。石润苔痕滑;溪回柳势斜。
  两峰双抱寺;一水暗随车。应去桃源近,临流见落花。
  【出都道中】
  落尽嗣宗泪,谁怜原宪贫?饥寒低七尺;文学误双亲。
  命蹇都成拙;交深转似新。他年封楚後,莫忘有恩人。
  【雨行】
  细雨斜风里,书生匹马行。饥寒离骨肉;贫病误功名。
  远树笼烟暗;遥天透日明。穷途羞一哭,总付与诗情。
  【送人秋试】
  柳岸看鸣棹,槐花正拂衣。关心千里别;极目五€飞。
  月落水势阔;日高帆影微。秋风方破浪,壮志莫怀归。
  【待月】
  待月梧桐院,新秋露气清。轻€数行白;高树一枝明。
  暗入疏帘冷;频移曲槛横。遥怜青海塞,千里夜沙平。
  【中秋】
  乡居为世弃,农圃作生涯。阶植忘忧草;庭栽蠲忿花。
  病多诗懒做;贫久酒难赊。空负中秋月,来穿竹影斜。
  【夜坐】
  病多人不寐,秋夜坐何长!犬吠荒村静;蛩吟短砌凉。
  月光窥户白;花气入帘香。赖此风光好,愁怀一半忘。
  【黄滨杂咏】
  愁见新来事,携家作舌耕。依栖唐夹寨;怅望宋罗城。
  堤断河无迹;碑磨字欲平。凄然感身世,不独为羁情!
  何处居堪卜?萍踪暂此淹,庄孤犹近郭;地硷独饶盐。
  架板为长几;编芦作小帘。还愁窗太暗,难见字纤纤。
  风景虽殊地,依然绿绕村。苇生新雨箭;柽发旧年根。
  遣闷惟锄草;嫌嚣且闭门。地偏心未远,惆怅共谁论!
  院狭墙遮屋,虚窗月到难。事烦书任废;花少鸟还残。
  夏韭昂难买;秋茄老始餐。晚凉何处好?时步断桥看。
  【送门人李庄入都】
  此去程千里,扶摇望汝抟。选言须雅洁;制胜在波澜。
  易水秋多涨;燕山气早寒。此身还爱惜,莫但记弹冠。
  【夜明柴】
  (颉刚案:此上当标“六韵诗一首”)
  毓秀由深谷,浮沉路已长。泥中惟养晦;泽畔且含章。
  日晚辉初发;时昏德更光。映川珠减色;结佩玉同良。
  疑月穿虚壁;如萤满素囊。欲知身显处,众影正潜藏。
  ●知非集七言唐体诗
  ○原编四韵诗十九首
  【旧宅新筑】
  渐剪荆榛辟草莱,茅斋新葺少尘埃。墙低不碍观天眼;院小犹容看月台。
  帘幕迎风晨自卷;轩窗临水夜常开。莫言地僻无人到,昨日催租县吏来!
  焚香扫地无馀事,茅舍春幽似蜀江。因爱鸟声勤插柳;为贫月色懒糊窗。
  篱疏好过蜂儿队;帘破宜穿燕子双。向夜忽疑身待漏,卧闻屋隙雨淙淙!
  溪水流回旧岁春,人情物态两同新。知时鸿雁寻芳草;乐水凫戏绿苹。
  尚可吟诗非甚病;犹能酿酒不为贫。偷闲自酌酬佳景,共此心情有几人!
  【朱公子兄弟枉驾见过】
  巨卿克日到蓬庐,文举忘年拜纪初。有甚留宾三白饭;无他下酒一床书。
  随风庭户香应遍,映月丰姿玉不如。从此夷门添气色,夜来新驻信陵车。
  【宿窦店】
  征马长嘶出凤城,少年作客为浮名。已无东ト留人住,惟见西山送我行。
  经济有怀还入梦;乡园多难独关情,月斜门外频催起,愁听晨鸡四五声。
  【元夕感旧】
  长记儿时经此夜,春城遍处踏华灯。笙歌雷沸成千队;烟火星飞近万层。
  市上彩龙当月舞;街头竹马看人乘。十年回首成兴废,残雪连天满地冰。
  【孟津】
  两岸青山相对起,大河中断暮天开。惊涛浸日如追电;怒浪乘风自吼雷。□垒沙平埋折戟;荒林烟断有沉灰。《黍离》、《麦秀》都何处?惆怅东流水不回!
  【函谷关】
  绝壁连霄一径通,黄河春涨接山红。仰驱征马登天上;遥见行人入洞中。
  惆怅一丸封陕右;仓皇六国困关东。於今四海无争战,草绿沙场古戍空。
  【登庆善寺豳风阁】
  接天石磴千寻起,趺地金身百丈开。山骨破残成栋宇;云根吞吐入楼台。
  平芜不尽连青塞;翠嶂无端落玉杯。援笔欲题流火句,恐随风雨蚀苍苔。
  【秋思】
  低垣短砌卧苔痕,秋老山城似野村。万里星霜催白日;一窗风雨逼黄昏。
  惯尝滋味惟离别;常傍乡关有梦魂。无那更逢重九近,登高客思共谁论?
  【岁暮即事】
  寒林隐日冬将尽,宿雾笼城晓未分。皇涧野烟青欲雨;紫薇晴雪白如€。
  草枯秦卒烧山数;穴暖豳民塞向勤。独有客游惊岁晚,不堪惆怅更离群!
  【留别韩州】
  画熊几省授衣秋,锁钥秦中镇上游。自许骑驴逢吏部;不烦仗剑谒荆州。
  驿临渭水冰初绽;马出函关梦尚留。回首青山迷远望,梅花片片促离愁。
  【赵北口】
  烟迷洲渚水迷天,万顷平湖一径悬。隔岸燕山露头角;缘堤赵戍列星缠。
  三关晓日开金钥;两淀秋波浸画船。欲问宋辽征战事,鱼帆几片草芊芊!
  【送同年李旭亭令石城】
  新膺黄绶壮心生,南下征帆一叶轻。锦似士元宁待制;琴缘毛义且须鸣。
  疆分梅岭成花县;山接金精号石城。独有故人心重别,梦随寒月渡江明。
  【客馆书怀】
  生抛骨肉缘蜗角,独立关山逐马蹄。肯构自怜黄卷在;倚门应恨白€低。
  雪埋驿路书难至;月暗空城梦易迷。岁晚游人归未得,凭轩极目羡乌栖。
  【临坛岗】
  立马临坛思渺然,乱峰无路碧迷天。春深滏水涨新雨;日落鼓山生暮烟。
  离别自怜长似梦;文章虽好不逢年。马蹄明夜未知处,满地野花心共然!
  【春暮即事】
  惆怅盐车困太行,破除无策是思乡。白€千里暮回首;明月满楼春断肠。
  山气袭人衣袂湿;泉声入梦枕函凉;经年漂泊浑将惯,且觅神农却病方。
  【山行】
  牛象嵯峨足下生,一家谋重一身轻。乱峰深谷日将落;瘦马远天人独行。
  山势断时荒庙在;泉声落处野桥横。极知行路非佳事,八口无田待笔耕。
  【重五】
  五月五日沙河店,敝衣黧面归乡时。乱€韬日不成雨;高柳斗风空织丝。
  车中驷马无此命;日下五色谁复知?佳晨未至心烦惋,肠断千门艾叶旗。
  ○续入四韵诗七首
  【楚王镇怀古】
  将军事业轩天地,百战无如救赵时。钜鹿不缘烧甬道;关岂得竖降旗。
  霸图已尽乌江畔;故垒空传卫水涯。惟有遗民思旧德,至今犹拜项王祠。
  【礼部试归夜坐】
  罢试归来昼渐长,雨馀庭院散微凉。浅深€影移平野;上下蝉声噪夕阳。
  坐待露风侵袂湿;卧闻花气入帘香。此身已分林泉老,有梦无因到玉堂。
  【自咏】
  家贫身病两相牵,不望寒儒到木天。穷巷车来将十载;故人书断已三年。
  花怜寂寞秋犹放;月伴凄凉夜不眠。独有文章缘未绝,愁时开卷即欣然。
  【绿添】
  次第春风染旧枝,千条争傍大堤垂。惯遮天外离人眼;早动楼头少妇思。
  向日渐添张绪影;临流初展太真眉。啼莺漫喜藏身密,怕见飞绵满路歧。
  【红减】
  一番风雨度前溪,粉坠脂消满大堤。几处绮窗飞锦片;半庭芳草湿香泥。
  攀时已惜枝头少;折得休辞帽影低。未便尽随流水去,留教词客彩毫题。
  【和广平孙学师寄赠原韵】
  十年踪迹隐牛耕,征迈空劳赋《脊令》。抛已输新进贵;赠绨休倚故人情。
  春来陋巷看花笑;午趁浓阴听鸟鸣。何处好风吹好句,有人犹解惜狂生!
  【邯郸七夕】(是岁闰六月)
  天上乍逢欢好夜,人间初别怅新秋。闰迟乌鹊三旬会;贫折鸳鸯两地愁。
  酒酹丛台空对月;云迷漳水漫登楼。吕翁仙枕如容借,愿入黄梁梦里游。
  【再续四韵诗三首心绪】
  少岁流离志未摧,中年心绪转多哀。千番回避闲仍到;百计驱除醒即来。
  旧恨已成胸膈痞,新愁惟恐笑颜开。若非黄卷能宽解,此日多应到夜台!
  【再续四韵诗三首登西山白€寺】(在矿窟村东,俗名矿窟山)
  一上高峰见万山,屏围带绕白€间。嶂痕差互层层翠;岭势纡回处处弯。
  古刹无人花自艳;幽崖多洞石常斑。直西更有奇岩在,应待秋风试一攀。
  【再续四韵诗三首戊申除夕,明晨五十】
  儿时曾记戏庭闱,转眼风光鬓已稀。才薄敢言将眼政;过多犹恐未知非。
  痴凯久惯何须卖;家室漂摇不羡归。但使有男绵祖德,此身甘老钓鱼矶!
  ○附录四韵诗八首(颉刚案:实十首)
  【乡试後赋秋雁】
  引吭北去同依日;振翼南来独冒寒。满地秋霜孤影落;半天夜月一声残。
  江迷衰草衔芦远;水落平沙集泽难。最恨年年空往复,忍教踪迹似纲官。
  【中副榜後戏作】
  应是天怜失意频,秋来暂许住成均。蓝衫已觉开箱旧;黄顶都惊入眼新。
  半喜半忧今日意;欲歌欲泣此时身。乡邻未识长安事,问是生员是举人?
  【白燕】
  拂水衔泥淡月中,霜毛玉羽素心同。弄春不觉穿云幕;听语方知到雪宫。
  楼锁梨花香带雨;帘开柳絮梦随风。回头却笑乌衣客,野草斜阳滓太空。
  【纱窗】
  半遮半露得人怜,薄雾轻€绕帐前。满径花香春暗透;一庭月影夜偷穿。
  黄梅欲过闻疏雨;绿草长留染细烟。只有幽人偏隔断,朱棂咫尺恨长天。
  【雪弥陀】
  一尘不染坐墙阴,翠竹寒风响梵音。身化三千浑似玉;庭飞丈六漫疑金。
  团成衣钵空中色;炼就冰霜世外心。莫怪日高寻不见,本来无我又谁寻。
  【秋燕垒和韩州韵】
  惆怅乌衣草半凋,疏帘无复污书瓢。丰城月冷迷双剑;邺水风高失二乔。
  笼竹草堂怜往事;石榴华屋忆芳朝。谁吟随客空梁句,落尽残泥故国遥。
  【细君寄衣并诗至,赋此答之】
  读罢回文泪满巾,鸳帏刚是一年新。不嫌德曜如卿丑;却惜粱鸿似我贫。
  客馆病迟归去梦;征衣瘦称别来身。明年准拟攀乔木;款语妆台莫怆神。
  【赠内】
  潦倒牛衣病後啼,携家暂寓紫山西。安贫大爱梁鸿妇;好德何妨许允妻。
  晓爨疏烟经雨湿;夜吟斜月入帘低。但教相敬如宾友,宋玉登徒理亦齐。
  【晚秋清流道中】
  年来多病怯登程,强著征衫起晓行。红叶一林秋欲老;苍山满眼雨初晴。
  绕村€暗烟浮色;隔岸雷喧水弄声。风景犹堪资眺望,敢将辛苦怅离情。
  【将至馆舍得句】
  鞍离髀尽几年华,书剑飘零岁已赊。回首半生惟有泪;伤心四海更无家。
  秋风满树鸣黄叶;落日长河带白沙。多恨且拚今夕醉,犹堪下酒菊丛花!
  ●知非集五七言绝句
  ○五言绝句十首
  【古意】
  午梦人初觉,迟迟出绣帏。梁间双燕在。不忍更惊飞。
  【自警】
  才睡便有梦,才醒便有思。不知一日中,何时是静时?
  【一片】
  一片玉无瑕,爱护惜磨砺。非无温润姿,何时始成器?
  【春日】
  昼长垂柳处,门掩落花时。但觉肠都断,焉知断为谁?
  【乙酉除夕】
  一身辞故园。千里度新岁。不如田舍翁,骨肉同一醉。
  【论诗】
  常恨谢灵运,不见李太白。妄谓“古今才,於人止一石。”
  【对酒】
  万事不如意,一身只自怜。对酒莫斫地,携诗聊问天。
  【独坐】
  烟气如€气,帘纹似水纹。昼长人独坐,花径雨纷纷。
  【春日】(回文)
  细雨春濡柳,轻风晚落花。砌幽生草碧,城古带烟斜。
  【拟游西山,至新店不果行】
  未遂看山志,空怀访友心。惟堪临绿水,独自洗尘襟。
  ○七言绝句三十二首(颉刚案:实三十四首)
  【公子词】
  银灯尽後玉漏促,独入芙蓉帐中宿。春意恼人眠不成,闷呼童子唱新曲。
  【秋燕词】
  甲第连€未许依,萧条独趁晚秋归。人间何处无门户,莫向乌衣巷口飞。
  【春暮】
  眼见林花大半开,壶中有酒莫停杯。等闲放得春归去,满地榆钱买不回。
  【出都】
  堤柳青青绕旆旌,归途何事不伤情?春风未信《长杨赋》,吹落人间尚有声。
  【新丰市】
  满目青山巷陌斜,垂杨深处暂停车。新丰门户於今改,鸡犬多应不识家。
  【咸阳渡】
  汉殿秦宫尽绿苔,咸阳渡口鸟声哀。古今无限兴亡恨,渭水东流自不回。
  【京邸有怀】
  冷雨疏窗欲夜时,秋深古寺独牵思。人生好事谁兼得,小宋文章道韫诗。
  暗雪打窗灯烬落,明河垂地月华凉。可能入梦人千里,惟有归家字数行。
  【无题】
  垂杨何处不停车,十里红楼隔槛呼。惆怅郢中无宋玉,风流从此属登徒!
  玉腕殷勤捧玉卮,主人如梦客如痴。麻衣瘦马不自觉,正是心中无妓时。
  【惆怅】
  惆怅明珠几暗投,世无知己便应休。龙泉宝剑埋尘土,自有塞光射斗牛。
  【偶至故巷,见瓦砾为沙埋尽,漫兴】
  楼台瓦砾莽然平,极目寒沙际古城。惟有石坊依旧在,半埋尘土半纵横。
  【春夜】
  山城夜静锁千峰,小院无人花影重。归梦欲回天未晓,半窗斜月五更钟。
  ○和张卿《花间杂咏》之二
  【蓼花】
  礼贤台下记残红,十里斜阳两岸风。自入山城寻白石,故园秋老水烟中。
  【老少年】
  角齿盈虚不两全,莫羞ウ淡度芳年。樽前留取惊人色,次第秋风倚暮天。
  【访李琪园同年,适值午睡,因眠客榻】
  不惯缁尘陌上行,闲寻供奉谱《清平》。主人未觉客亦睡,满地绿阴春鸟鸣。
  【酬吕东山】
  荆山三献未知名,六载离群自课耕。已分此生田畔老,梦魂飞不到春明。
  柳色催人重北来,老僧心死已如灰。同乡谐子多英杰,珠玉相形愧不才。
  野人性喜无拘束,乍入都门众眼惊。不履不衫何处客?漳南卫北一狂生。
  渐增马齿人同弃,久伴鸥群我自哀。感尔故人犹念旧,新诗吟写向金台。
  【过河南村,题隆天都土地祠】(祠中有碑,云即唐昌黎韩退之)
  深沉寝殿碧檐垂,金像庄严画壁奇。多少梵宫过景福,此乡独重社公祠。
  韩公学行冠三唐,一表回澜万古香;犹向村为土地,此身敢惜钓沧浪。
  【送高赞府玉符北旋】
  作吏漳干二十年,归时两袖尚依然。长安相识休相问,种种凄凉尽可怜!
  盛名题柱艳同僚,屈指鹏程路不遥。漫想河阳花满县,微官并付与春潮。(公以卓异记名,未选而病,因病罢官)
  典尽冬衣又夏衣,罢官长是断晨炊。破窗漏屋阴寒夜,廉吏方知未可为!
  翻书独坐镇经秋,一病龙锺不自由。偶尔天晴风色好,倩人扶掖看街头。(公罢官後,留滞一载有馀,贫不能归里,病不能出户)
  揽辔南来共几人,妻孥亡尽剩单身。止馀堤畔累累冢,赢得行人泪满巾。
  添得文姬慰暮年,中郎情绪一欣然。岂知官罢妻亡後,四顾无依倍可怜!(公来时眷属六七口,悉没於任所,葬之城东堤畔。惟存一女,系在任时所生,欲之人,无可依者)
  雁行情重不辞贫,嫂侄相依度几春。身病囊空浑小事,至今官罢为何人?
  记得华堂宴客时,衣冠满座品燕丝。只今试数桥头柳,折向离筵共几枝!
  【率笔】
  魏晋文章尚屏除,(韩文公云:“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宋元诗见欲何如?(王贻上诗云:“几人曾见宋元诗。”)可怜看得《临清志》,便笑韩门不读书!(韩门,汪侍讲师韩号也。侍讲与余言次,偶及明季始有烟草,其姻家某在坐争曰:“烟草始於生公说法,非明季也。”侍讲不答。其人不平,遽曰:“此出《临清州志》,人未见耳。”侍讲一笑而已)
  【大名秋晓】
  轻寒漠漠透窗纱,客梦惊残未到家。细雨酿秋人不觉,满庭飞尽石榴花。(此诗在访李琪园诗後)
  【游羊城山】
  两岸青山夹水长,半山一径入苍茫。偏怜眩目惊心处,满岸黄花十里香。
  层峦曲曲失西东,骇浪惊涛雪卷空。立马羊城山半望,一川红树水声中。
  ●知非集桂窗乐府选
  【水龙吟】(登华阴岳庙後阁望华山)
  凭栏日极秦川,桃花零落春将暮。云横烟断,三峰如削,亭亭可数。玉箸悬空,青萍插汉,翠微深处。算登临胜境,无如此阁,将秀色平分取。
  回首故乡不见,最伤心少年羁旅。客游倦矣,不堪更是斜风细雨!流水光阴,恼人天气,愁肠万缕。到何时许向青天,仰首问,惊人句?
  【又】(菊影)
  梦回月透窗纱,隐囊寒枕添秋意。迷离院落,晚风吹堕,冷香流砌。偷过疏篱,倦眠苍藓,夜阑人醉。问婆娑日下,横斜水畔。谁堪共芳魂倚?
  暗上珠帘不觉,立西风几多憔悴。故园何处?惟同泪眼模糊相对。仔细新诗,参差认是,飘零满地。忆秋容老圃重游,甚日踏,幽香碎?
  【木兰花慢】(京邸送客)
  记燕山同客,风雨夜,几经秋。正茅店孤灯,霜林落木,无限离愁。那堪故人还别,送飞鸿天际去悠悠。落日马嘶衰草,残星人渡寨流。
  烟波遥隔晚€稠,望远怯凝眸。纵湿透征衫,把残征袖,也则难留。今宵一杯清酒,且高歌畅饮共绸缪。後夜相思何处?凄风凉月空楼。
  【百字令】
  征鸿归尽,问如何不唤燕山游子?夜雨萧萧茅店冷,人似黄花憔悴。梦里乡关,心头驿路,动是千馀里。西风不定,扁舟欲倩谁系?
  惟有灯下《离骚》,窗前《周易》,常伴刘伶醉。痛饮狂歌人不识,都道少年情味。逐柳随花,求田问舍,肯损平生气!鲲鹏毕竟,一朝飞入€际。
  【满江红】
  春惜谁来?人只管惜春不住。思量起,从前事事都教春误。弱柳几曾知雨困;娇花自不嫌风妒。枉多情,写尽断肠诗,伤心句。
  餐不得桐花乳;穿不得杨花絮。纵为春病也,春还无语。有恨几杯田舍酒;无聊一首《闲居赋》。是庄周蝴蝶梦初回,蘧然悟。
  【又】(初秋寄秦苞文)
  临水登山,送不尽萧条秋气。€树外故人何在?暮天无际,贫久望穿毛义檄;病多拭尽王章泪。最伤心一馆似官难,穷如此。
  饱不得千年史;卖不得千金字。甚经纶满腹,文章满笥?城下不逢韩信饭;人前莫乞周瑜米!到而今青眼望何人?唯吾子。
  【蝶恋花】
  雨气苍茫吞远树。小院轻寒,暗向疏帘度。梦断故乡无觅处,青山遮却来时路。
  滴尽珍珠山欲暮。斜倚阑干。谁会闲情绪?明日准将花细数,归期还恐花难据。
  【忆秦娥】
  秋何处?梧桐院落冥雨。冥雨。一川衰草,四山红树。珠帘不卷西风暮,悲秋况是吟秋赋。吟秋赋,重阳过也,塞鸿无数?
  【花非花】
  花非花,是风絮。逐暖来,随春去。舞逢绣幕更吹开,飞著游丝还绊住。
  【又】
  花非花,是轻雪。素自怜,寒偏发。满庭玉芷蝶无踪,几树梅英人不折。
  【又】
  花非花,是灯芷。结艳红,凝轻紫。落时常使梦魂惊,开处先傅明日喜。
  【又】
  花非花,是花影。折去无,看来冷。乱铺阶砌不关残,暗上帘栊谁复省?
  【水调歌头】
  多少不平事!抚剑冲冠。少年慷慨犭旬世,援手不辞艰。一日风尘失足,几处交游下石,惟恐死灰燃。袖手看成败,相较尚为贤。飞腾志,今老矣,复奚言!让他英俊当路,拂袖入青山!辛苦蓬茅任我;打叠精神看汝,得意到何年。时势一朝变,霜翮起秋天。
  【金缕曲】(自彰德游苏门,道经古迹颇多,漫题)
  妓女年庚小。更无凭牙行斗秤,媒人道好。野老村中谈国政;巫觋许教神保。尤可恨春闱试草。区出心肝成底事?便孩儿绷去何妨倒。圈与抹,任房考。
  齐东野语从来巧。漫讥评,《离骚》屈子,《南华》庄老。太史文章千古重,舛谬依然不少。还未算全无分晓。最是而今谈古迹,试推求人地皆荒渺。堪一笑,问囊枣!
  附佚诗
  【西安】(陶梁《畿辅诗传》卷四十四,下同)
  马蹄行不息,迢遥度西都。€气乍离合;山光时有无。雪消秦岭出;山落灞陵孤。惆怅春风里,经年怨客涂。
  【卜居】
  卜居烟火外,扫径薛罗间。地僻柴为壁;庭幽雪作山。白€心自静;落日昼常闲。薄暮无他事,焚香待鹤归。
  ●二馀集
  ○顾颉刚案语
  予读《东壁先生行略》,知成孺人著有《爨馀诗文》二卷,然《自订目》则作《细君诗文稿》一卷,书名与卷数皆不同,而其兼有诗文则同。一九二八年居粤,得识李仲九先生(一非),大名人也,叩其有无东壁箸述不见於《遗书》者,仲九允为访之。越一月而以《二馀集》见示,则即《爨馀诗》也,为之大喜。书凡二卷,《爨馀吟》为嫁後作,《绣馀吟》为在室时作。然观《晓》一诗云:“遥忆天涯双白,归宁何日泪千重。”盖适东壁後同出陕西之诗。则《绣馀吟》中固不尽在室之作。又《白燕》之题。《知非集》中亦有之,又与此同韵,疑东壁就婚州时夫妇倡和之作也。其书有诗无文,当非完帙。然即此残存者观之,什六七为伤离别,致慰藉之辞,其伉俪之敦笃盖有大过人者。东壁处境虽至坎坷,犹得一编,终成其学,是必闺房敬爱之情足以调和其生活,而消释其牢愁,乃有以致此。至其《赠君子》诗云:“近来学古益成癖,独坐搔首常寂寂,唤之不应如木石。忽然绝叫起狂喜,数千馀言齐落纸。”写形写声,使吾侪得於百载之下想见东壁先生治学时精力专注之容态,讵非一快事乎?《行略》谓孺人既卒,“先生为之传,系於诗後”,今此本亦无之,盖彼乃定本而此为孺人生存时所传钞者。安得他日发见其文,并得其传,而重刊之!此本,仲九得自王守真先生,王先生又得自姚晋檠先生;一九三一年秋,姚先生又从范廉泉先生处假一与《针馀吟》合钞之本见示,遂得一校。敬对於四君致无尽之感意!
  ──一九三二年二月十二日,顾颉刚记
  又案:此书既以大名两钞本合校,择其善者从之,将发印矣,忽得袁洪铭先生自广东东莞来书,谓有家藏《二馀集》钞本,可写寄。闻之狂喜,乞其手写以贻。念此本不知如何流传岭外,或与大名本有多少同异,可资考核,颇涉悬猜。一九三二年五月中,邮至;拆视之,乃与大名单钞本一律。如《九日赠良人》,“寂寥”亦误作“寂寂”;《送三兄归里》,“故国”亦误作“故归”,实不及合钞本之善。故今仍依合钞本写定。然非袁先生之见示,亦无由知此单钞本曾传钞而至於粤东也。
  ──一九三三年一月二十三日,颉刚再记
  ○爨馀吟序
  余从先大人宦关中,时年十有一矣,先孺人始教之识字,读唐人诗数十首;先君公事之暇,时命与兄姊为偶语。暨年十四五,侍先君侧,见人有以诗呈裁者则喜动颜色。辄不自揣,遂学弄韵,欲承一日之欢。然先孺人课女红严,无暇读书,亦未知讲求声律,是故所作多小儿语,亦有不成章者。
  於归後,家綦贫,无人代操井臼,诸劳苦琐事无不身亲,是(以)更无暇学诗。然舅姑喜读书,因未尽弃旧业。舅多病,每呈诗至,则为一破颜失所苦。而小娘亦略知声律,常唱和於针线刀尺间。顾所作多率意,过即弃之,所存无几也。
  其後数年,随良人设帐於外,颇有暇时,而客中亦多感触,故诗多异乡之作。
  近岁从良人宦於闽之罗源,署中少暇,因集旧稿为一帙,题曰《爨馀吟》。又阁中所作,未忍尽弃,另为一帙,题曰《绣馀吟》,附於其後,未忍忘初也。
  夫女子以德为贵,诗非所宜;况余诗无所长,又何足为轻重。但心有所感,景有所触,不能自己,聊以记事言情,非敢言诗也。
  ──大名崔氏妇成静兰自序。
  ●二馀集爨馀吟〔大名成静兰著〕
  【怀远】
  深闺兮寂寂,独坐兮徨。登崇台兮远眺,见下来之牛羊。
  春鸟兮双飞,和鸣兮翱翔。怀远人兮何及,步踟蹰兮入房。
  意萧条兮就枕,梦君子之仪光。故衣兮谁补?见之兮心伤!
  兮未言,复远去兮他乡。风飒飒兮透户、月皎皎兮照梁。
  夜漫漫兮不寐。泪凄凄兮沾裳!
  【送君子入都】
  悲兮生别离,况是新相知。从此似春蚕,日日添愁丝。
  青簟夜不眠,残灯心俱然。离情可与共,此别恨经年。
  别离非不苦。所苦甚别离。萤窗须努力,春色莫教迟。
  八口沟隍里。双亲望眼穿。敢将儿女泪,沾洒向君前!
  【怀远】
  惆怅连宵风雨频,征衣制就寄无因。
  遥怜卧病长安客,谁解绋袍赠故人?
  【水後九日呈姑】
  野水犹环屋,荒城三两家。又看归白雁;不复对黄花。
  爨罢吟新句;针馀奉晚茶。曾闻敬姜语,劳亦不须嗟。
  【魏台晚眺】
  野水绕孤台,月明旷远目。缘堤绿树斜,参差见茅屋。
  双棹何处来?渔歌断复续。雨过暑全消;€尽天新沐。
  星月落水中,微风碎珠玉。只此可忘机,何须觅林麓!
  【春日新居即事奉赠君子】
  数家寥落不成烟,惆怅从君几度迁。小院花多妨踏月,闲门客少好参禅。
  夭桃坠露红沾袖;弱柳牵风翠拂肩。只此堪为偕隐处,柴桑应不羡平泉!
  【武安即事】
  蓬门书迥野花香,自卷重帘对夕阳。山色入庭青似黛;泉声过雨沸於汤。
  尘中踪迹凭谁识?庑下萧条已共尝。从此不须施绛帐,与君归去伴沧浪。
  【夜坐赠君子】
  小院微凉夜,疏帘不上钩。山风欺袖薄,溪月下庭幽。
  废学怜君病,常贫讵妾愁。乡关何处是?醉後莫登楼。
  【闻雁】
  万里来秋塞,关山夜度难。月中孤影落,天外数声残。
  思妇停砧听,征人和泪看。年年愁见汝,乡思正无端。
  【再送君子入都】
  又向长安去,临歧泪暗倾。敝衣羞把袂;瘦马怯登程。
  捧檄应须喜,怀书岂为名。杏林春正好,早慰依闾情。
  【赠君子】
  崔郎卓荦志不群,胸藏经济人莫闻。
  有时慷慨论时务,沛如黄河向东注。
  近来学古益成癖,独坐搔首常寂寂。
  唤之不应如木石,忽然绝叫起狂喜。
  数千馀言齐落纸,“五行”、“三正”细剖分。
  创论惊天思入€,直欲扫除千载惑。
  岂效小儿弄笔墨,半生辛苦文几篇。
  才高可惜无人识,长安虽去每空还。
  十年憔悴长途间;且同煮酒开心颜。
  一嘲飞腾遂厥志,平尽人间不平事。
  【雾树】
  双扉破晓开,满目飞雾雪。庭树玉雕锼;砌草珠攒结。
  望远不分明,迷离光皎洁。天地造化顷刻成,瑶草琪花不可名。
  蓬莱瀛洲竟何处?恍疑身在玉京住。须臾雾尽白日见,满庭无路花零乱。
  【寄张夫人】
  知己真难得,深闺何处求?别来将十载;离思欲千秋。
  落落空回首;星星已上头。何年重握手,洒泪话新愁?
  【哭天佑】
  四十始有子,娇弱不离怀。三年不能行,一旦归草莱。独坐空庭雨,使我心如摧。柔肠千百折,点滴欲成灰。安能学佛老,清静寂无为!
  自尔归山邱,使我常悲辛。举箸思尔食;闻声思尔呻;拂枕思尔睡;睹器思尔陈。推之不能去,辗转泪沾巾。此身岂我有,上有垂老亲。挥泪强出户,安可不自珍!
  【遥题陟庭叔《浮€图》】
  谁为叔写《浮€图》?伯仲题咏如联珠。又见君子《浮€诗》,移家欲住陌西山陲。岂为女子不解事,几番开图不我示?浮€之图虽未瞩,浮€之意亦已熟。但图富贵等€浮,未写芝兰如水流。嗟予四十苦无子,终日凄凄不能已!虽无富贵萦心曲,犹有忧愁来梦里。安能如叔万事不关怀,流水浮€任去来?
  【雨後】
  川原雨过客情酣,涤尽尘氛见远岚。落岸水声喧似瀑;隔溪山色碧於蓝。
  浊醪藏得恰一斗;野菜挑来刚半篮。且喜晨餐犹可供,不须惆怅乐高谈。
  【夏日山村即事】
  小院独踟蹰,下窥见幽壑。山鸟任去来;野花自开落。
  睡觉北窗下,日高帘影疏。爨馀容我懒;闲课侍儿书。
  棋声出洞口;茗色浮碗面。长夏漫消除,小鬟问针线。
  虚窗少人迹,心静梦亦闲。鸟声深树里,细碎落庭间。
  头白未有子,寄居山之隅。辛苦教娇妾;殷勤侍病夫。
  洞里人初起,窗前日尚低。黄莺未全懒,犹趁晓凉啼。
  妆罢对明镜,白发已盈头。犹有少年心,问郎花开不?
  貌丑羞临镜,才疏怕见人。只宜山谷里,岚峰自为邻。
  【溪上】
  雨晴天气爽,约伴采青芹。细草香侵袜;微波绿漾裙。
  泉声如漱玉;峰势似奇€。共憩桐阴下,罗衣染汗芬。
  【九日赠良人】
  寂寥孤馆逢重九,坐对黄花伴客寒。短萧骚羞落帽;壮怀磨灭懒弹冠。
  文经百炼终须达;家已三迁尚未安。岂必上林无树借,知君性本爱山峦。
  频年南北复西东,闷里登临眼暂空。两岸苍苔微雨後;半林红叶夕阳中。
  新来有恨惟浇酒;老去无家尚转蓬。莫使繁霜侵客鬓,今朝且醉菊花丛。
  【雨中有感】(时久客於外,梦熊新亡,归家为应龙完亲)
  春阴漠漠雨丝丝,独坐深闺愁锁眉。客久归家翻似客;悲多逢喜转添悲。
  夭桃堤外红将绽;弱柳门前绿欲垂。对此不堪思往事,小窗强读少陵诗。
  【山村苦寂,门人杜谠言送菊至,喜成二律】
  寂寥蓬户秋将尽,闷里欣闻送菊来。乍见黄英开笑口;急呼小婢破莓苔。
  香侵冷袖身亲灌;影拂幽裙手自栽。从此东篱添逸韵,恰逢家酿熟新酷。
  暂停刀尺饮疏篱,时觉寒香落酒卮。冷艳乍添新体态;幽芳不减旧丰姿。
  能经岁月缘开晚;要耐风霜故放迟。怪得此花无俗骨,仙根原自少陵移。
  【山行误人小道】
  (行次谓从者曰:“此山有虎。”险峻绝少人迹,意必有虎;今竟不然。及出山,闻土人言,旬日前虎食数人,方知幸免,亦信馀言非过也)
  峥嵘插霄汉,误入可如何?冲草缘山转;悬车跨水过。
  壑深€气重;林密虎踪多。出险惊魂定,堪怜鬓欲皤。
  【寄从子应龙】
  艰难绝不数仙霞,别汝南来到海涯。觉後涕痕双袖湿,梦魂畏险不归家。
  【寄侄作肃】
  艰辛历尽暂时安,万里相从侍伯鸾。官舍环山朝雾重;女墙临海夜潮寒。
  才疏事简亲操易;德薄民蛮佐化难。若问罗源近消息,新诗寄与阿咸看。
  【苦雨】
  一自入春来,十日九阴雨。幸有一日晴,朝雾直至午。
  阴气袭衣裾,湿潮浸肺腑。我本河北人,何能堪此苦。
  君子久欲归,宦橐乏资斧。凄凄何时已,廉吏可为否?
  【寄良人】
  怜君客里重为客,使我愁侵复病侵。老去更添恩爱重;闷来不觉酒杯深。
  暂时小别还成忆,如许离情已不禁。何日方归冰署内,齐眉举案两相斟?
  【戏成口号】
  只缘欲积且休钱,裙布钗荆似昔年。为问且休何处是?洋洋满纸派匀捐。
  【黄莺儿四首】
  一自到罗源:地当冲,百姓蛮,才疏最怕差难办。酒席怎添?公馆怎安?长随乌合难驱遣!苦无边,制差才过,又接道传单。
  一自到罗源:送降人,备站尖,百般需索心无厌。鱼肉不鲜,使费要添,解官软弱谁能劝?苦无边,这番刚过,那起又来全。(颉刚案:疑是“缠”字)
  一自到罗源:吏胥疲,册籍繁,差提饬锁真无遍。谁说你冤,那管你贤,文来总是言参办。苦无边,早知如此,後悔杀从前。
  一自到罗源:仆思归,友欲还,清贫难过频兴叹。债主催钱,典衣过年,万民争颂中何干。苦无边,急来拍案,“谁教做清官”!
  ●二馀集附绣馀吟〔大名成静兰著〕
  【春寒】
  翠袖临风怯,虚窗晚乍晴。山深常积雪;春老尚无莺。
  映日萝阴薄;穿篱蝶粉轻。锄花课小婢,书带逐阶生。
  【中秋对月忆故园女伴】
  佳节更新晴,开筵月倍明。碧梧流有影;玉露坠无声。
  砧杵一时急;榆千里情。故园诸女伴,何日遂欢迎!
  【春雨】
  梁燕回残梦,深闺倦绣时。开窗香满屋,花径雨丝丝。
  【送三兄归里】
  又送三兄去,迢遥故国情。十年经几别;千里复孤征。
  班马嘶残月;村鸡下五更。家园春正好,花柳逼清明。
  【霁望】
  雨声尽夜晓风轻,柳翠花妍倍有情。一抹岚光山似画,白€断处野人耕。
  【白燕】
  又向雕梁觅旧踪,衔泥轻掠曲阑红。差池别院梨花影;下上疏帘柳絮风。
  玉翦碎愁香梦断;霓裳罢舞画楼空。倦怀藉尔浑消脱,白璧光摇绣幕中。
  【晓发】
  €埋古戍驿楼空,回首秦川失旧踪。双眼望迷千里月;寸心敲断五更钟。
  车迎晓露征衣湿;马踏春溪野草茸。遥忆天涯双白,归宁何日泪千重!
  ●针馀吟稿(魏县崔幼兰)
  〔顾颉刚案语:
  去岁予等游大名,得识姚晋檠先生(谕)。秋间晋檠来平,出此书见示,盖假自范廉泉先生者。东壁有妹适刘观成,昔在《考信附录》中知之。刘家藏有成孺人画菊一帧,直至五年前始被焚,亦闻崔衍随先生言之。独至其妹之名字及其才调则绝无所闻见。今忽睹此,为之拊掌。成孺人《爨馀吟序》云:“舅多病,每呈诗至,则为一破颜失所苦。而小娘亦略知声律,常唱和於针线刀尺间。”所谓小娘,即指幼兰。崔氏一门能诗,习而俱化,故幼兰亦喜吟咏,且以“针馀”题其稿,示取法於其嫂之“绣馀”焉。晋檠所得於范先生者有二本:其与《二馀集》合钞者凡四十八首,迄“丁丑年六月亢旱,京都大雪,因而有感”止;其单钞者又有“七旬自叹”以下十篇。然溢出者多不类。如“忠肝义胆在闺门”,犹可解也;至於“志气冲霄汉,常怀报国心”、“空怀治国志,不得定乾坤”,似非昔之妇人所应出。东壁常谓古书篇末多後人附羼之语,此例得毋亦用於此书乎?诗以嫁前所作为多,风格虽嫌平弱,而婉娈清扬,合少女身分。及其既嫁,则质直乾枯,叹才尽矣,环境移人,一至於此。是知成孺人垂老作《黄莺儿》,尚以滑稽之语自相嘲谑,盖由於夫妇之交相抚慰,故处境虽难堪,犹得不改其乐,而幼兰则未有是也。卷末附《妇女奇谈论》,述其长妇杨氏事,惜下半缺失。此题殊不显豁,或指夭亡之次女附於妇之身而作之谈话乎?予辑东壁亲友文字及其故实为一编,幼兰之作原当入之。惟以其独成一书,非出钞辑,且夙与《二馀集》合订,不欲变其旧,故仍置之《二馀集》後。谚有之,“爱其人者及其屋上之乌”,今录此书毋乃类是。
  ──一九三二年二月十三日,顾颉刚记〕
  【雨霁】
  雨後天初霁,停针倚画栊。萋萋芳草碧;淡淡野花红。
  入坐茶香薄;穿帘日气融。闺中同阿姊。携手笑东风。
  【病起偶作】
  年来多病懒裁缝,翠幕轻开野草茸。新柳拂楼烟漠漠;碧波映日水溶溶。
  风前宛啭莺声滑;雨後朦胧蝶睡浓。彩笔慵拈书未就。半窗明月夜闻钟。
  【新秋雨夜】
  风飘桐叶入雕栏,冷雨潇潇阵阵寒。停针女伴谁相问,独自吟诗到夜间!(颉刚案:疑是“兰”字)
  【九日】
  对酒看花怅雨蒙,荒城那复惹秋风!每逢佳节思诸姊。不把茱萸插坐中!
  【和次兄赴馆高儿寨原韵送大兄入关】
  同归方半载,雁侣又东西。辘辘征车远;萧萧班马迷。
  孤村风俗异;长路燕莺啼。去去难为别,一樽清酒携。
  【上巳怀张氏堂姊】
  寒食思君处,春归满院芳。何时重会面,携手看春光?
  【书怀】
  芊芊绿草又春天,日暖风和倍可怜。花下鸣琴常自乐,年年惟愿笑尊前。
  【即事】
  云浓窗自黑;院静雨初霏。花落一枝瘦;苔生三径微。
  【其二】
  纱窗听雨时,滴滴细如丝。只为吟诗苦,翻忘刺绣迟。
  【寄张氏三姊】
  (随任贵州,八年始归宁一面。别又六年,有怀奉寄磁州)
  八年离别乍相亲,西望云山又六春。何日归宁同绣阁,窗前携手笑声频?
  【雨夜书怀和大嫂韵】
  飒飒西风吹薄裳,更烦苦雨送秋凉。寂寥旅馆愁孤客;迢递关山思故乡。
  蟋蟀声中催夜漏;春飞处忆行装。埙篪孺慕谁同我,问视晨昏慰北堂?
  【忆逯氏四姊成安】
  新柳依依触我愁,登楼闲看水中鸥。可怜独立窗前影,转瞬韶光忆旧游。
  【秋雨步家大人原韵,时大兄在北都】
  风雨潇潇湿碧苔,绣馀闲自绕楼台。已怜满目秋将暮,无限离愁雁送来。
  【和二兄归城中故居原韵】
  蟋蟀灯前促补衣,杏梁又见燕南归。水馀破屋犹容膝;风过闲庭忽掩扉。
  三姊於归鱼信杳;长兄出外雁书稀。双亲独累吹篪客,幼妹痴愚未识机。
  【重九】
  何处登高赏?闭门王谢家。几人同白酒;独我插黄花。
  罢绣方裁句;呼鬟为煮茶。龙山已往事;今古不须嗟。
  【家大人赏菊代作】
  落帽谁家兴?闲来就菊花。东篱人未醉,邻酒可能赊?
  【纺车同长嫂赋】
  弦正轮圆运不穷,丝抽万丈疾如风。谁知无限经纬意,却出闺人织手中。
  【寄陈氏大姊】
  砧杵遥闻怯倚楼,黄昏望里暮€收。萧条小院桐阴瘦;惆怅寒庭玉露秋。
  远水连天明月冷;荒城匝地野烟浮。埙篪对处心如醉,欲向征鸿寄别愁。
  【送二兄会试,时大兄先已在都】
  草绿瀛洲暖,莺啼上苑春。联飞双凤客,同作看花人。
  【除夕以病不得与家宴】
  年年椒柏酒,岁岁我先尝。可怜今夜酒,不得侍高堂。
  但为身多病,非关孝思凉。早晨承色笑,阖室乐无央。
  【八春诗】
  春还春色美,春日倚春台。春鸟啼春树,春去复春来。
  春草春方动,春花春月开。春暖寻春伴,春酒饮春杯。
  【戏赠二婢】
  著柳东风景正妍,双鬟争笑倚秋千。彩绳低拂裙拖地,月入斜窗未肯眠。
  【夜坐怀三姊西及长嫂东】
  独拥薰炉火正红,绣针初罢夜方中。光穿朱户一轮满;影度重楼几点鸿。
  弱体清癯人寂寞;寸心牵扰梦西东。凭谁说与无穷意,写向新诗诉北风!
  【夏日偶兴】
  绣罢看窗午;吟馀觉昼长。帘开来燕语;人困厌莺簧。
  柳色侵衣碧;花风过枕香。重楼幽静地,随意到羲皇。
  【长嫂偕兄馆武安】
  一行雁字几何曾,地岂衡阳到不能。应是左芬新有赋,武安纸价一时增。
  【其二】
  残灯独对小窗幽,寂寂虫声欲替愁。多少襟怀无计写,一行雁字正横秋。
  【春晴】
  东风著意到帘帷,细雨才收添绿肥。烟柳枝头莺乍啭;露桃花底蝶初飞。
  闲烹雀舌偕兄语;醉染貂毫倩嫂挥。放眼春田芳草外,青莎短笛牧童归。
  【闻笛】
  落梅何处起?宛转出重城。可惜今宵梦,何能诉别情!
  【梦中作寄大嫂大名成氏】
  飒飒寒风画阁幽,清宵夜雨泪双流。遥怜黹绣谁同伴,两地相思一样愁!
  【月夜登重台】
  极目漳川上,荒城似画图。月明人语寂;烟静夜村孤。
  啸听蛙声聒;金看鱼泪呼。微凉多病怯,风露冷罗襦。
  【其二】
  寂寞空斋里,登临晚乍晴。柳阴依浪转;波影澹沙明。
  雨过蝉声乱;风来蝶粉轻。遥看新月上,绮阁夜弹争。
  【拟仙子洞中怀晨】
  岚重迷仙径,胡麻可共浆。水清花自艳;风Й草含香。
  乍会乾坤别;离思日月长。百年空有梦,无路访刘郎。
  【二兄在都,梦中寄二兄】
  千里驰驱只一身,离家数月傍风尘。遥怜秦市单衣客,有几绨袍赠故人!
  【赋得“好雨知时节”】
  雨暗芸窗黑;风高石燕轻。王孙归怨湿;父老悦春耕。
  卷帘看细线;隔幔听微声。明朝甘雨足,岚带绕孤城。
  【感怀】
  独坐残灯夜,凄然心俱灰。自嗟新旧事,何若在天台。
  【不寐有感】
  开卷窗前夜已深,空阶点滴冷难禁。自怜薄命愁如许,写向新诗泪满襟。
  【送女伴归里】
  忆汝初来时,宛若如┶。爱尔卫夫人,素与成兰契。
  相聚五六年,倏尔忽分袂。今行虽不远,後会茫无际。
  明年雁归来,莫使空相忆。
  【题画菊】
  醉後杨妃别样妆,裁成婀娜玉肌香。生前不与群花比,留取芳魂独傲霜。
  【夫子就学,二日即归,因感乐羊子而作】
  君乃乐羊子,愧妾未断机。所以学不成,相对空嘘唏。
  【慈母命咏金雀、丁香、桃花三事】
  小院花如锦,春深二月时。雨润黄金嫩;风翻白玉脂。
  左右芬芳茂;上下影参差。遥知洛阳处,更有一株奇。
  【秋雨怀夫子在外】
  雨湿苔初嫩,秋声老碧梧。可知窗下客,杨窃馀书?
  【其二】
  金风飘败叶,四处起寒砧。欲寄回文锦,劳君动别心。
  【自悼】
  拜佛常求寿,吟诗慰北堂。课儿思曹母;举案愧孟光。
  昔时比翼鸟,倏忽参与商。众人同炊食;取妇各分浆。
  泉水儿女饮,藜藿欢成粮。新妇为饿鬼,次女葬路傍。
  夜寐缺毡被,日出无完裳。险衅成疲病,颠沛方寸狂。
  追思父母言,何可衷肠。仰天惟叹息,嗟乎空自伤!
  【感怀二首】
  薄命从来缺五伦,广寒宫内谪仙真。闺中弱质如男子,黧黑羸膝(颉刚案:“膝”字疑误)何处陈?
  生男育女已成空,五十馀年一梦中。少米无柴随夫主,夫荣子贵付东风。
  【成氏长嫂寄侄原韵】
  曾闻闽地有仙霞,不许闺人赴海涯。贫苦只因儿女累,饥寒冻馁向谁家!
  【秋日哭王氏姑母灵座前】
  日月光辉性格慈,柔肠欲断永离思。窗下蘩勤教女;几前阅史(颉刚按:“阅”疑当作“经”)自传儿。锦帐乍空人寂寞;妆台仍设魄迁移。西归鹤驾诚遐逝,无限伤怀寄万枝。
  【丁丑年六月亢旱,京都大雪,因而有感】
  六月飞霜雪为雨,怒恼穹苍旱乾土。只因世人多鸱类,不重爷娘重儿女。
  【七旬自叹】
  忠肝义胆在闺门,一生碌碌似浮€。旧时女伴多为鬼,只有饥寒丐乞存。
  【偶兴】
  志气冲霄汉,常怀报国心。闷来寻知己,南窗一曲琴。
  【言性】
  刚烈丈夫性,忠义心自存。空怀治国志,不得定乾坤。
  ○悲痛三首
  力尽马牛婢子身,蓬头赤足敝衣人。三餐炊爨犹嫌懒,不念劬劳多苦辛。
  一生辛苦无人晓,屡逢谤突何时了。愧我贫穷天地间,不如走兽与飞鸟。
  遍体疼痛少人知,井臼亲操泪暗垂。满腹愁恨思往世,真心耿耿独自悲。
  【翁姑弃逝】
  三十馀年几变更,耳终朝不可听。但得树窠安寐室,沧浪之水濯吾缨。
  【望雪】
  四野茫无际,梨花风乱舞。飞来衣袂湿,穿窗更穿户。
  【风雨夜坐,忽忆旧日此时长妇杨氏夜送绵衣】
  暮雨纷纷涕泪潸,朔风折骨敝衣寒。室中只有痴儿女,膝下空存伴夜阑。
  【贫妇】
  生成辛苦命,智拙更痴庸。伏蜡常炊爨,春秋衣敝同。
  摩锅兼洗镬,曷汗并补缝。吾乃儒家子。不能争雌雄。
  【附文一篇】
  【妇女奇谈论】
  孝妇者,乃魏邑杨氏讳源之长女也。生於乾隆壬辰九月二十一日子时。妇周岁,其母段氏即卒;父鞠育成人。继母王氏亦贤。既长,约媒氏聘与长子永宁为妻。
  妇性纯孝,善侍其父。父患呕血之疾,期年不愈。妇寝食俱废,衣不解带,药必亲尝,不离左右。
  因其祖葬,余其家,见妇举止端庄,可谓窃窕淑女焉。余顾谓人曰:“子宁不肖,然有此妇可承吾家宗嗣矣,余志亦足矣!”时年乾隆辛亥,冬十一月二十一日即成婚礼。
  妇既於归,果能侍舅姑无异父母,小姑小叔如同胞姊妹也。取妇廿馀日,忽各分爨,妇即亲操井臼,昏定而晨省,进膳奉姑。宁好顽狎邪逆,妇昼夜苦劝读书而宁终不听,反被秽言污触;妇怏怏不乐。常痛其父,夜则泪透其枕,日则不能下咽。嗟乎,刘氏祚户将衰,有此贞静贤孝之妇安能存乎!
  余之次女聪慧俊异出众,余素爱之。授之以诗,过目不忘。女四五岁时,余有采薪之忧,女便撮土为香而祝。祝曰:“勿使我母病、我长孝母!”腊月廿七日忽发痘,即死於元旦矣。余悲伤不食,妇亦不食,相对而泣。余每出,妇必尾其後,归必问与何人言,言之何事,惟恐在僻野处涕哭。又作斑衣频戏以开姑之颜。
  余有疾,妇扶持坐以待旦。宁有私畜,必藏以待姑至而发。妇勤纺绩,宁恶之,遂不谐伉俪之欢;妇郁郁成疾。
  是年夏月,妇食藜藿,未尝见於齿。
  秋九月初十日,生一女。十一月廿三日,妇即卧床褥矣。夜作亡女言:“吾乃母之次女七岁鬼魂也,腊月十九被次兄所害;在嫂之身日久矣。”人皆(下缺)
  ●{艹收}田笔残稿
  ○顾颉刚案语
  〔此残稿一册,前年范廉泉先生发见於大名,去岁姚晋檠先生持以来,洪煨连先生为之考,考定为《{艹收}田笔》之初稿及《{艹收}田缀语》之一部,其说缜密而可信。东壁先生之私人生活,尤为宦闽六年中之生活、观此益可明白。其与人书札,於作令时所屡屡慨叹者不外数端:吏玩民蛮,事多掣肘,一也;地系冲途,差使络绎,二也;前任亏空,时虑赔累,三也。此既成孺人?《黄莺儿》之所咏者也。至其与朱松田、陈海楼之书,一往情深,足为师友矜式。与海楼书更可与《考信附录》中海楼来书合看,於以知《考信录》与《王政三大典考》之刊改次第。《知非集拾遗》缺失虽多,而可知今存之本,先生由旧本删去者之题目为何,其今本虽存而终被删於定本者又为何,斯固一快事。《杂说》推阐人情,以明率意论古者之非,疑为《考信录释例》之前身。噫,先生定稿未刊者皆焚於滇南矣,何意丛残弃掷之稿转得保存於河北,而吾侪亦得赖之以识先生之墨迹,岂非艺林之大幸耶!
  ──一九三五年四月二十八日,记於苏州〕
  ○《知非集》拾遗
  《扪虱歌》,乃余未学为古诗时戏作。《赠栗上林》三首,因其体涉应酬,故皆不以入稿。《题画》三首,则偶未存稿,而後遂忘之者。其馀三首,皆订集时所删,因有所戚,不欲尽弃,并取而附於此。(此段原文为“《题画》三首,以岁久不省忆,而遗之。《赠栗上林》三首,则以体涉应酬,原未入稿,而遗之。其四首者,则订集时所删,而後复拾之者。井取而附於此。”经涂改,乃如上。)
  【梦中送别李琪园,因成短韵寄之】
  琪园与余乡试同年,交相善也。以癸未进士入翰林,时方以检讨授知县,尚未谒选。
  □□已如梦,梦中仍送别。琪园从此去,泪尽不忍□。□□□□旋,而我性独拙。感君重故旧,不肯遗(下阙。以上叶一上。)
  【附摘句】
  (原为“《弱弄集》摘句”,後於“弱”字上贴“附”字,涂去“弄集”二字。此行书眉有朱笔“一”字。)
  余少喜为诗。三十岁後,曾自订《弱弄集》,删去者近半。及订《知非集》时,删去者十之六七矣。暇中偶忆及之,间有一二语足解颐者,未忍悉弃,聊摘录之如左。想不足当大方一笑也。(“曾自订”下原有“之曰”二字,後涂去。“删去者近半”,原无,後所加。“偶忆及之”,原作“偶取阅之”,涂去“取阅”二字,改“忆及”。)
  【古体】
  (原为“五言古体”,涂去上三字,复於“五”字旁作“古”字。)
  四岁读门联,解辨平与仄。五龄授经书,便知质疑惑。观叔读《周易》,从旁画奇扌力。听父讲《春秋》,背面说故实。○“县侯赏骏才,金盘赐果食。”从此更发愤,旦夕务学殖。夜寝常五更,朝餐每日昃。携书拾薪刍,带经摘萝菔。○时会终难料,天心未可测。泰山参天高,半日巅可陟。北辰万里远,举头见紫极。不然事耕耘,壮怀寄稼穑。不然学著述,为世开茅塞。“文章苟表见,名山永不蚀。”(《述怀》“昃”字原作“晨”,涂改。)
  乍别嚣尘地,息肩山水州。“主人重夙好,胜境相携游。”杨花密雪布,槐影疏€流。○“大行列作屏,易(原作“易”,涂改。)水环为沟。”泉声引风雨,石势盘螭虬。奇峰断忽起,密径(原作“经”,涂改)寻转幽。(此下原有双行夹注云:晚春自都门抵易州,秦苞文邀同仰瞻“行殿”。“晚春自都”四字,适居一行之末,以朱笔钩去,馀文上贴纸条蔽之,纸条上所书,见下。)
  【律句】
  (此书纸条上,原为“五言律句”,涂去上三字,而於“五”字旁书“律”字)。
  未夜(原作“但”,涂改。)先愁暗,当冬转爱凉。看书嗔字小,写赋恨篇长。《眼疾》(以上叶二。凡钩去符号,“”,皆以朱笔为之。“乍别”上,书眉有朱笔“三”字。“律句”上,书眉有“五”字。)
  与花同岁月,以笔作生涯。识药缘多病,甘贫为少才。(《春日傲进退格)月明新雨後,山断暮€中。
  雾含关月小,雪压塞€低。
  塞柝随风断,边城入夜寒。
  清夜月千里,平沙天四垂。
  €气乍离合,山光时有无。雪清秦岭出,日落霸陵孤。(《西安府途中》)今夜长安月,如何只独看?天清闻笛远,梦冷到家难。(《京邸对月》)
  【七言律句】
  (钩号以朱笔为之。)
  村从隐隐林中出,人在青青陌土行。(《清明日郊行》)回首暮€将万叠,伤心秋雁正双飞。(《秋夜怀舍弟》)高文直与斗星齐,应笑嬴秦烈焰低。润笔幸能亲雨露,画灰今已隔€泥。(《雁字》“嬴”原作“赢”途改。)
  飞如飞白€中写,行似行书月下排。一字常思补衮职,人文会见贲天阶。(同上)(“下”原脱去:先误加於“排”字下;後涂去,复加於“月”字下。)
  字耀金光春日暖,笔穿纸背暮€开。(同上,以上叶三)
  兄弟相依聊若一,主宾有分亦同人。(同上,叶四只此一行,馀空白)
  【惜赋】
  (此赋书眉有“□吊古今口心人别口”等字。)
  原夫虑多偶失,事罕万全,探隋珠以弹雀,吝一篑於山巅。天与不取,前功尽捐,(原作“损”,涂改。)悔之无及,比比而然。於是仆(原作“朴”涂改)。本多情,怛焉惋惜,拍案欷,掩卷不怿。若深痛乎予怀,神不宁者累夕。有如乐生提旅,深入齐都,弹丸两邑,指日(以上叶五之後五行,其前四行,井纸阙)成诛;谗人交构,惧罪逃逋,降城尽叛,遂失海隅。至若张良发愤,欲雪韩耻,东游沧海,阴求力士,博浪潜踪,狙击天子;(“子”字原脱,後加。)误中副车,大索不止。若乃武侯出师,祁山乘胜,三郡来归,关中响应;任违律之参军,失街亭之要径,陇西之地尽亡,偏安之势遂定。又如鄂王北征,朱仙大捷,太子宵(原作霄,涂改。)奔,幽燕震慑,义士争迎,临河欲涉;忽奉诏以班师,降金牌之重叠。此皆义关宗社,(原作杜,涂改。)事系生民。(原作“民生”,涂改。)大功垂就,一跌不振,哀九京之不作,能勿痛惜夫古人。若夫贤为民望,善乃国纪,或应运会而後生,或培百年而後起。况夫贾(以上叶五)谊学期王佐,士元才非百里,道济乃万里长城,宾王亦一时才子,张元三辅之奇材,邓弼阙中之壮士,均宜宝此善人,勿舍失所者矣。而乃《鹏鸟》空赋,骥足难舒,人主生其疑贰,宰相吝其吹嘘,石上题诗,反逃身於异国,市中舞剑,终槁死於蓬庐;数奇不遇,可胜惜欤!“别有宠姬易带,爱妾换马,老侯氏於宫中,弃昭君於塞下,亚还打凤,恨大中之粗豪,粪鲜开花,怜国香之艳冶,此其人皆丽质芳姿,窈窕淡雅,遇人不淑,负兹娇姹,怅佳人兮难再得,堕泪珠兮如洒,所以令千古蛾眉短气者也。”至於池荷并蒂,清姿如雪,夜半萍开,一枝忽折,大宛竹杖,天下所稀,削而圆之,以漆为衣,使绝世之奇种,竟埋没其芳菲。更有兰香馥(原作馥,涂改)。郁,桂影婆娑,凄凉空谷,寂寞山阿,草木有知,伤如之何。“而况醅覆左思之词赋,火焚李贺之诗歌。”又何怪乎幽人逸士,凭吊(原作吊,涂改)山河,怅世界之缺陷,不禁涕泗而滂沱。嗟乎,天意久渺茫,人事多错误;岂成功之取忌,亦全美之招妒。恶草能长茂,好花不久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叹已往之不可追兮,又何贵乎悲歌慷慨而惜之也哉!(以上叶六)
  【杂说五则】
  (原为“为难”,後涂改)
  孔子曰:“其言之不怍,则为之也难。”子贡问: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曰:“其恕乎?”盖(原为“今夫”,後改“盖”字)人之为言,苟欲自顾其行,则必讷然有所不敢尽。其於古人也,详其时势人情,位之所值,才之所堪,与(此处有“夫”字,涂去)年月之先後,这里之远近,毫厘不失,然後敢为论说。一有未悉,则惟恐吾一旦处古人之地,而亦不能自行其所言也。今之(此处有“为”字,後涂去)论者,则不然。不考时势,不察人情,不问其位与才,年月道里之先後远近,斤斤焉求古人之瑕,惟恐其弗得,此其意但欲成我之言而已,岂真有顾行之心(此处有“也”字,後涂去)哉?慕容绍宗之讨侯景也,兵久不决,高澄使诸将往助之。诸将皆尤绍宗,绍宗曰:“来日,君等自与战,当知之。”来日果战,皆大败,几死;赖绍宗救,乃免。故责人则易,自尽则难。谚曰:“鲍老当筵笑郭郎,笑他舞袖太郎当。若教鲍老当筵舞,想更郎当舞袖长。”多大言而少成事,岂非古今之通患乎?凡此之类,不可悉数,姑举其著者一事明之。苏氏(此处原有“之”字,後涂去)论汉昭烈(原作“刘备”,後涂改为“汉昭烈”)罪其不当弃荆州而入蜀。岂不谓荆州者,据汉、沔,连吴、会(此处原有“通巴蜀”三字,後涂去)进窥许、洛而有馀乎?“果如是,虽吾亦将罪备,岂但苏氏已哉!”不知此乃刘表之荆州,非刘备之荆州也。汉(下阙。以上叶七。钩号用墨笔)
  ○尺牍
  【与朱松田】
  (此札书眉有红圈一。又朱笔“一”字)丁巳年罗源寄(“丁巳”二字旁有“二年”二字)
  接读手札,得悉近况,并荷眷眷旧雨之情。但不知系何年所寄,目下又在何处;道远鸿稀,消息茫茫,亦可伤矣。弟於丙春(“丙春”二字旁有“元年”二字)选调闽之罗源,於七月间到任。闽中风气,全异他省,吏玩民蛮,事烦缺苦。传讯则不到案,催粮常亲下乡。兼以权不自由,动多掣肘。“无罪不能救,有罪不能”(此处原有“惩”字,涂去)地方事一毫不能整顿,固已尸位素餐矣。兼以文书旁午,而吏胥常不在衙,地系冲途,差使络绎。又承前任废弛之後,积弊累累,稽察不易,事事皆须亲督。每日卯起,亥眠,无一刻之暇,又足悲矣。且当清查之後,县小而贫,捐赔种种,入不敷出。粗衣素食,犹不能给。欲归,则无路费。欲留,则惧入於清查案中。未知将来作何结果。亦不复望吾兄之辱临也。回思舌耕之日,竟是神仙境界,何况晚香堂畔耶。因便肃泐数行,奉候起居,亦不知何日寄至滇南也。(钩号用墨笔)
  【与朱松田】
  (原作“第二札”。此四字乃书纸条上,贴盖之。又此札书眉有朱圈一,其下有朱笔“八”字)戊午松田行後十一月罗源寄(“戊午”二字旁有“三年”二字)
  数月谈心,得慰三十馀年饥渴之怀,幸何如之!乃翩然遽返,无计挽留,转多一番消魂别况。不知三哥亦同(以上叶八)此情否也。昨因制差初过,囊橐拮据,又闻不日旋省,然後往浙;内顾多忧,不能厚赠。(原作“增”字,後涂改)一壮行色,心殊慊仄。别後,每一念及,辄为怅惘。兹闻制宪拟由福宁赴浙。因念三哥归後,滇€万里,继见难期,欲尽此心,遥遥莫必。窃料广丰署内亦当有旬日之盘桓,用特差,再具银一封(此处有“八字”,涂去)“十两库平”赍赶前途投送,望为察收,见覆是荷。抵家之後,倘以所余少加经理,使可长为娱老之资,则善矣。舟车劳顿,诸惟珍重。专此布悃,并候旅安,统希心照,不尽愿言。(钩号用墨笔)
  【第三札辛酉十二月省城寄】
  (“辛酉”二字旁有“六年”二字)
  辛酉十二月初六日,在福建会城,值前遗赴广丰役回,接奉吾兄三月内手书,备悉近况艰辛,且慰且怆。来札言弟宦况太清,是以不能久留。此殊不然。凡人遇合皆有数在,而财尤甚,惟耐心者能待时耳。吾兄曩到罗时,逢弟调帘归後,又值大差往返,所费已多,且弟方谋告病,计算请咨之费,归途之用,惟恐不给,是以不能多赠。致於吾兄无救於困,而弟亦常留馀憾也。若稍宁耐,岂无从容之时。弟在上杭时,盖无日不为兄惜之。今(以上叶九)弟已於十月十二日卸事,将及两月,现在省中守候咨文,归途舟车之费,虽可约略计算,而请咨之需索,守候之岁月,实不能以预决。且现亦无妥人能送至广丰者。若邀天之幸,使弟得早领咨文,明春至浦城时,定当专送广丰署中,尚不知吾两人之际会何如耳。恐廑尊怀,先此奉覆,并候近祉不宣。
  【第四札壬戌二月初八日归至清湖寄】
  (“壬戌”二字旁有“七年”二字)
  岁前曾具一函,由广丰寄上,未知已寄滇否。今弟已於新正十二日得咨,十七日启行。拟既迂道广丰,面交陈介存转寄微赀。不意二月初二日至浦城,而介存已於正月念五日赴省。不得已,人赶送省会二百金,嘱其到滇面交,以为修建之用。因已卸事,并无妥役可信,是以迟延至今,非敢为出纳之吝也。此布,并候近棋。余详前字,不赘。(以上叶十)
  【与陈介存履和】
  (书眉有红圈一,又朱笔“二”字)丁巳五月十一日罗源寄(“丁巳”二字旁有“二年”二字)
  丙辰七(些三字旁有“嘉庆元年”四字)月抵罗源任,民蛮吏玩,事杂途冲,“绝无能事官”“亲代理,一切俱系亲办。”兼之前任交代不敷,款目纠缠,经三任监盘而未结。敝精劳力,卯起亥眠,无一刻之闲。以故前两接手书,并读尊大人函谕,俱未暇裁覆。何况文墨一道,高阁尤不待言。古人云:“一行作吏,此事遂废。”每一念及,悔不可言。至於缺之寒苦,差之赔累,仅免亏空,而自奉无异舌耕之日,犹不在愚意中者也。且此地风气,回异北方,非惟号令不行,并传人亦不能到案。政府掣肘,旧俗难更,平生志愿,至此毫无所施,(原作“旋”,後涂改)尸位素餐,归兴浓於山色矣。兹於五月初十日复接手札,乃以循吏儒林相期。岂知其已为簿书俗吏耶!愚(“愚”字原脱,後加)虽素好考核,然常不敢自信。今岁所为,明岁辄复窜易。《补上古》及《洙泗》两考信录,近已多所更定;乃吾介存竟以旧本梓,令人骇绝。是彰吾过於天下耳,岂爱我乎!朱子将易箦时,犹改《诚意章注》,何况吾辈庸人。王右军一点一画失所,辄若眇目折肱。愚亦同有此癖,介存何不相谅也!(此处有“既”字,涂去)“如是则《尧舜》以下诸录安敢复令介存见。”望介存於已(以上叶十一)刊者,勿(原作“而”字,後涂改)印;未刊者,停刊。“已印送人者,索还;未送人者,弃”(此处原有“之”字,涂去)俟有定本,再行奉寄,亦不为迟也。“不然,俟吾终身以後,尽以吾介存刊之,又何患焉。”家眷系同来,熊罢尚未兆,亦不敢望也。事忙,不暇缕述,惟略陈大概。容俟政暇,细寄一切。此覆,并问近祺,临池惘(此处有“之”字,涂去)惘。
  《洙泗录》备览一句,移之甚是。(此处有“但此书”三字,涂去)前因吾介存言,不当立杂录一门,又《周南》二则不当列入《除泽篇》,暇中因复改定。别出《考终》、《遗型》二篇,而删《馀泽》、《杂录》、《总论》三篇名。“其三篇中所引辨,或分入《考终》、《遗型》二篇,或竟删去。”其详俱写书中,阅之自知。“但未记其次第”(此处有“耳”字,涂去)《补上古录》初本,凡特书提纲者,加补字;详志其事者,从传例。故刳木二节,凤鸟一节,皆无补字。然其义例,近已大加改正。虽未成书,而胸中(此二字原脱,加於旁)别有一部《补上古录》在,亦不较此区区也。重刻,少刻,依愚见,皆不必增减。重刻,即削为空白;少刻,则添注一字,无碍也。其馀目下皆不暇览,俟览过再寄闻可也。又及。(此札钩号皆朱笔)
  【第二札丁巳八月罗源寄】
  月前接手书,及书样数纸,既裁覆,并力阻刻书之事;从(以上叶十二)令亲棠村先生处转寄西江矣。不料鱼雁相左,前字未达,而书已(二字原颠倒,涂改)送至。接阅手书,深为骇叹。以未成之书遽尔问世,贻人笑柄,奈何奈何!《祀》、《三正》二考,尚略可自信;至《考信录》二种,则犹大须改正。乃今既亦如此,更无方计。惟望介存於未送人者,中止;已送人者,取回,悉行焚去。如必不肯焚,或於总分标题处悉加“未定稿”三字,其中大可议者易一叶,既爱(“爱”字原脱,後加)我之至矣。顷问来役,知尊大人先生到省二载,并未一扌耳县篆。虽西江与闽贫富不同,然省邸终属清苦,何用此不急之费,亦非所望於介存(此处有“闻广”二字,涂去)者也。闻广丰缺颇平善,前任亦无亏缺;可喜之至。尊大人古貌古心,德厚福长,固当有此际遇耳。若夫闽省情形,回异他省。簿书烦碎,吏玩民蛮,而罗源又系冲途苦缺。兼承前任亏空废弛之後,徽输日扰,整顿无方。不但尸位素餐,一毫不能兴革;仍复晨起夜眠,刻无宁晷,竟将诗书一道付之高阁,亦殊贻笑於大方矣。到任已及一载,结犹未出。自念敝衣蔬食,(此处有“不”字,涂去)一钱不敢浪用,然犹仅免亏缺。县贫如此,既在任十年,亦不能代弥前任之缺。清查以後,法令甚严,身家讵宜轻掷。以故常有(以上叶十三)去志。少待积数百金,敷归途之费,既当苦求上宪,容其旋里。异时或纡道广丰,盘桓旬日,亦未可知。要之,亦莫非定数也。介存既有宿恙,宜自爱惜。好学固是佳事,然较之身,则身为本而学为末。当为父母重此身,为天下重此身,不可徇一日之好,致婴疾病。如晋皇甫谧,可为股鉴。倘因(“因”原脱後加)苦学致疾,与好色贫口腹者亦不甚相远也。余书虽都携来,然殊不敢自信。前在都时,作有《经界考》,俟稍暇当抄寄。然恐又付之梓,则不如其已耳。此覆,并问近好,不一。
  【与陈介存履和】
  (此写纸条上。原作“第三札”。书眉有红圈一。又朱笔“七”字)戊午(“戊午”二字旁,有“三年”二字。)九(原作“十”字,涂改)
  【月罗源寄】
  松翁在署,日订行期,催促作札。固是簿书碌碌,然每一提笔,千头万绪,竟不知当从何处说起。罗源小县,事本不多,无如当冲沿海,(原作“河”字,後涂改)刻无宁晷。抑且事多掣肘,经理为难。非惟书史遂废,而因劳致疾,与吾介存略同。是以今秋调帘入省闱,竣後,既以乞归之意面白上宪。未蒙允许。窃念闽中作吏,赔累多端,今幸仓库无亏,可以脱身,岂宜久恋。意欲迟两月後,再(原有“赴”字,涂去)行赴省苦求,未知能遂愿否。若更因循,则明岁当大计,例不得病免,归期尚遥(以上叶十四)遥也。闻广丰缺尚平善,盖天留此以待贤人君子者,殊为忻慰。寄去《唐虞考信录》稿四卷,《三代经界通考》稿一册,此考与前《三代正朔通考》(原名《三正异同通考》)、《经传祀通考》共为一书(原为“二卷题”三字,涂改为“一书”二字)日《王政三大典考》。此俱已成稿者。其《三代考信绿》,尚多缺漏及应改之处,未便寄览。当俟身轻日,从容订正,再寄可也。倘能克遂鄙愿,归途当纡道广丰,作旬日之聚,畅谈一切,此不能尽言也。外寄佛手、茶叶二种,希查收。此问近好,余不一。
  【第四札己未】(二字旁有“四年”二字)七月二十四日上杭稿,八月十二日寄
  去岁役回时,闻吾介(“在”字涂去)存尚卧床间,不知近日已全愈,行动如常否也。道涂赊远,音信难通,令人怏闷。松翁别时,值调帘初归,大差过境,赠遗殊薄。後虽遗役补送,然终未满此心,至今歉然。愚自去(“去”字原脱,後加)腊赴省,面禀各宪,以病乞归。未蒙允许,而抚台语尤决。竟不得已,复归罗源。今春调署上杭,愚又赴省,再四面辞。不允。又不得已,於三月八日卸事,四月二十五日
  接上杭印矣。簿书讼狱,碌碌终朝,何时复得阖户摊书,享神仙福也。言之长叹。上杭密迩江西,以为可常通消息;乃到任来,询之土人。(以上叶十五)俱莫知广丰何所。大抵上杭偏南,颇近会昌、瑞金。闻直北八站,有白水,有水路可至建昌。不知建昌至广丰有无水路,可几许里也。今特专差往候,并令探查路径。若可通舟,将来告病得允时,既可从此过常、玉(原作“至”字,涂改)山,未尝(原作“常”字,涂改)非相聚之一机会也。暑气熏蒸,统维自爱。书不尽言。松翁何时离江西,何时可至滇,并寄知之。余不一。
  “外附寄图章一副,画一幅。”(钩用朱笔)
  【与陈介存履和】(写只条上。原作“第五札”。书眉有红圈一。又朱笔“九字”)庚申(此二字旁有“五年”二字)七月初上杭寄
  客岁接吾介存手书,以尊翁大庆,嘱馀一言。顾簿书录录,非惟无一刻之暇,而意烦心碎,亦无由强牵入文字一途也。庚申元旦,辰巳间,新正事毕,得半日暇。即屏人,坐小阁构思,甫漫草一稿,未及点窜,而仆人已告席具。即着衣冠,延幕客,方逊坐饮酒间,忽外禀本府有手书至。折视,则系钦案,制台已委粮台星夜来矣。自此拘人下乡,办差点解,复有命盗各案,陆续纷沓。上府者,两度。过道台差者,又两度。直至五月,夏公始至上杭,於二十二日接印。以为可以少闲,而二十三日即(有“春”字,涂去)奉藩台札调,连夜赶赴行辕。旋随还上杭,辨查抄事。至初六(以上叶十六)日往送藩台回,又因交代限迫,宵画赶办、逮十三日始送各项册於新任。越次日,乃能寻得前稿而改窜之。言之可叹,亦可笑(有“矣”字,涂去)也。交代幸无欠缺,但监盘未委,仓未盘,回任尚需时日,又不知能免调帘与否。俟赴省时,当苦口恳於上宪,俾得归里。然未知命竟何如也。倘如所愿,当於启行後迂道广丰,作旬日之聚。不知介存於何日赴公车。望先寄一信,以便临期酌定,不至相左,则善矣。此问近好,不一。
  【第六札庚申十一月初十日回罗源寄】
  (“庚申”二字旁,有“五年”二字)
  使来得接手书,知於近日赴京。此亦大佳事,况出之父命乎。但宦途艰(原作“难”字,涂改)阻,作吏不易;而以弱体跋涉长涂,亦宜善自爱也。愚於八月十五日,自上杭起程,沿途担搁,至九月二十三日始进省垣。本期早赋归来,而时会未至。竟不到已,於十月二十五日回罗源任。前所云迂道过丰者,亦不知为何年事矣。久事簿书,经史悉置高阁。虽有旧作一二,都不暇厘正。上杭卸事後,颇将《上古》、《洙泗》两录更定。《上古录》已抄有另本,捡出送阅。《洙泗录》尚未抄毕,俟异日再寄可也。《唐虞录》前已寄阅,今虽小有更(以上叶十七)定,无大异也。其馀都未敢自信。而自中秋後,碌碌道途,悉针箱箧,今虽履任,尚未移入署内,行李都未开视;匆匆遗人,亦不及细检也。此候近好,并望高标,余不一。
  【又】
  (写纸条上,原作“第七札”书眉红圈一,又朱笔“十”字)辛酉十一月初十日罗源卸事後寄(“辛酉”二字旁,有“六年”二字)
  客冬接来书,已具函裁答。今春遣价赴都,复寄一札,至今未接回音。春闱失意,自属时命未至,但不知赴挑何如,现在已回丰署,当复留京,或赴他省也。海娇地僻,音信茫然,令人郁闷。愚归心久迫,解组无由。九月间,离任部文始到闽省,业已委员接署,於十月十二日交篆矣。交册虽经早送,但盘仓请咨,皆需时日。未知年前能起身否。迟则在正二月间矣。介存明春北上,当於何日,望寄知一信,俟临期酌量。如尚及一晤,当由浦城迂道广丰快聚旬月;否则自衢州北去矣。《洙泗考信录》今已抄有另本。前所寄已刻数十部,因未慊意,尚不敢轻示人。然既已刷印,又未便弃置。因於暇时,抽去二十馀页,另易十馀页,补刻之。虽较定本尚未尽符,然或无大疵累矣。今特人去二部,并将抄出稿本统寄去。(此本亦尚有未惬意处,因簿书历碌,未及细酌;俟归里後履行磨勘,再另付梓可也)。明春倘至广丰,当将(以上叶十八)十馀页之版留之丰署,以便补刷也。《三正》、《祀》二考,本系三种,因壬冬相晤时,《经界考》尚未脱稿;今已补行刻出,当共为一部,统名《王政三大典考》。兹寄去二部,并将新刻者另寄十部,以便合订,祈为检收。尊大人福履想应康健,宦况想应遂意,祈为请安。朱松老来罗时,值大差往来,又方图告病,预筹归途之费,以致未能厚赠,至今为之不乐。惜乎其命驾太早,不於署上杭时来也。不知近日亦有信到否。率笔询问近好。纸短情长,馀言不尽。
  【第八札辛酉十二月省城寄】
  (“辛酉”二字旁,有“六年”二字)
  役回,接阅手书,得悉近况,并知尊大人委办铜斤,殊为萦挂。宦途不易,得失无常,愚所以决志辞归也。然尊大人既精神甚健,处之泰然,既亦无可虑者。至於赔累(“有”字涂去)一节,据愚闻关中王棠(原作“堂”涂改)所言:其乃翁运京铜时,俱系亲自经理,不委他人,俭於自奉,所领路费亦足敷用,并未赔累一毫。又前在京师时,有新例:斤两责之厂员,块数责之解员。此虽为京铜而言,然外省恐亦当依仿此也。惟愿尊大人善於颐养,不为道途勤劳所累,吉(原作“及”字涂改)人天相,(以上叶十九)早回原任,是所祷祝耳。所索文稿,现留罗署。他种亦俱未及改定。且介存行色匆匆,已送者尚不暇披览,又何以多为?旧板既不能携,新板十馀页亦似不必赍去。如有机缘,可以早领咨文,统俟至浦城时面行商酌可也。朱松老叔侄,理应帮助。但闽省请咨最难,所费不赀,卸事以後,有出无入,咨文一日未发,则有馀不足一日不敢定。曾有同寅告病,因请咨,致资斧俱罄,流落闽省者。自度或不至此。然现在亦无妥人可送。曩上杭卸事後,曾差衙役进京,银绪俱被拐(“拐”字原脱,後加)逃。莫若亦於至浦城时,送至丰署,较为稳妥。然未知天意如何也。兹因使回,率笔致覆,馀不一。
  【与陈介存履和】
  (写纸条上。原作“第九札”。书眉红圈一,又朱笔“十二”二字)壬戌二月初八日归至清湖寄(“壬戌”二字旁有“七年”二字)
  前接手书,当即具札付来役赍回,思已入览矣。愚於正月十七(原作“二十六”,涂去“二”字,改“六”为“七”)日自福省起程,因雨过多,脚夫迟延,至二十六日始抵建宁。即遣役星夜前赴广丰,约於月初相聚,并面致朱松老之项,不料去役於初二日至丰,尊大人已於二十五日起程赴省。数年离思,止因旬日之迟,不得畅淡一切,以慰别怀,时也,数也,夫复何言!朱(“朱”字原脱,後加)松老遭此(以上叶二十)艰难,恐其悬待甚切,而愚路费之外,亦尚幸有馀财可推。不得已,役送赴省会二百金,祈(此四字原无,後加。)面为收明,亲交松老,毋致参差,是望。(此处有“至”字,涂去)道远人单,财物未便多带,且(以上十一字原无,後加)朱笏山业已挑发邻省,想亦(“亦”字原无,後加)无待於远水之救也(原作“而”,涂改)“道远人单,亦未便於多带。”专此达知,并问近履,余不一。(钩号用墨笔。以上叶二十二)
  【与广平王亲家以下五首并嘉庆二年五月内寄】
  (“五首”之“五”字旁有朱笔“三”字。此行书眉有红圈一,又朱笔“三”字。此行前另有一行曰“闽中与故乡亲友札”,而书眉贴纸条曰,“头行不写”)夏景舒迟,绿阴绕舍,想老亲家先生课耕树下,摊卷(原作“书”字,涂改)窗前,清闲快乐,何羡如之!弟於六月抵福省,七月到任。民蛮吏玩,缺苦地冲,兼之前任亏缺颇多,交代难办,卯起亥眠,常无暇刻,每自笑多此一来也。舍侄年少,诸事全无主意;去家五千里,无由管束教诲。所望老亲家时加训戒,并喻令爱不惮烦琐劝谏於闺阃中,庶可不致流荡。子之与婿,分虽异而理同。总宜爱之以德,不当姑息。若纵其所为,将来流荡,必至冻饿,反所以害之耳。丈人乃有服尊长,女胥谓之半子,督责戒饬,不得谓之过也。妇人爱夫,不在日用小节,惟能劝之以正,使能自立,乃为善爱其夫;非徒爱夫,即是自爱。舍侄果能守分读书,令爱必不至於失所。设其吃酒赌钱,亲近匪类,将来令爱岂能平安度日?但观杜令胥,便是前车之鉴。纸短思长,笔难尽意。惟望老亲家怜此苦衷,代为舍侄令爱谋永远之计,是所祷切。
  【与逯懋如】
  (以上叶二十二。此行书眉有红圈一,又朱笔“四”字)
  久不相见,想兴居定康吉(原作“去”,涂改)也。弟本命穷之人,处馆常不过数十金,仅给朝夕。出任又得苦缺,复遇苦年。去岁免粮,兼连办大差,菲食恶衣,尚(原作“常”字,涂改)赔累千馀金,今春始能完补。乃知命有一定,即为官亦无益也。先姊没已十年,窀穸未卜。前者犹恃有甥在,岁岁催葬。今甥又亡矣,此非三哥之责而谁责。《春秋》责备贤者,况三哥分则家长,情则至亲,岂容坐视。若待重甥长而後葬,则亡人之得安遥遥无期矣。伏望三哥慨然自任,使令兄与先姊均得早归泉壤。不但幽冥衔感,既姻友亦必共称义举。人之爱其同胞,谁不如我。弟不能忍於先姊,想三哥亦必不能忍於姊夫也。闻棺椁惧已漆成,此外不过酒席杂费,尽可从省。度西院之力,不难以办,但少人为董理之耳。万里寄书,情殷词苦。万望三哥怜而勉之,幸甚。
  【与刘从龙】
  (书眉残破,然尚留朱笔“五”字之半)
  别後,东至台庄登舟,南历淮、扬、苏、杭,泛钱塘江,逾仙霞岭,於七月十三日抵罗源任。罗源民蛮吏玩,缺苦地冲,文移烦多,兼前任有亏空,屡次核算交代,卯起亥眠,常不暇食。虽有山水松竹之胜,竟无暇时得以观览,甚悔(以上叶二十三)有此一来也。且去岁免粮,又值连过大差,赔累甚多,一钱不敢浪用,今春始免亏空之卢,然亦苦矣。
  【与徐融川】
  忆昔都门需次,朝夕谈心,并承戚谊关情,照料一切。飞光如驶,别来一载於兹。梁月帘风,谅同兹缝卷也。愚於七月到罗源任。山城蕞尔,吏玩民蛮。且地当浙、闽南北之冲,送往迎来,几无虚日。一行作吏,卯起亥眠。以视村居教读,闭户著书,此境渺不可追,深悔多此一来也。倘积有盘费,即当速图归去,则晤言聚首,为期正不远耳。附上土宜二色,聊展芹私,希哂存是幸。
  【与杜承考】
  不见数年矣。京师千里之隔,闽中两月之程。每忆山房握手,黄华偕游,不胜今昔之感。巽五入学,闻之甚喜。更当从此勉力,勿ㄨ初心。弟自正月选授罗源,三月归家,即拟赴府面别,而事烦限迫,不克如愿。旋於六月抵闽,七月十三日到罗源任矣。福建民蛮吏玩,全与中原不同,平生志愿,一毫莫展;而缺又贫苦,即以利言,亦无可贪者。虽有山溪泉石松竹之胜,而簿书鞅掌,竟无观玩(以上叶二十四)之暇。回思在西山时,闭门著书,真神仙之乐也。官兴索然,归期在迩。久欲卜居西山,不知究以何村为善。便中望为留神是祷。署中苦无办事官亲,诸事皆须亲理。如此远道,能者不来,愿来者又不能,求如自新、讠刃言辈,竟不可得,奈何!
  【与王端植三年二月寄】
  (书眉墨笔四行曰:“端植名楷,魏邑柏庄人,乾隆中恩贡,法书极为人重”)
  前者仓卒遣吏,未克札候,乃蒙手翰下颁,愧感奚似!闽省风气,迥异北方,非惟寒暖不同,而民蛮吏玩,权(“权”字原脱,後加)不自由,竟使平素读书之愿,一毫莫展,亦可叹矣!本拟即以病辞,因前任亏缺太多,上宪难於措置,迫弟代垫千金。县小缺贫,一(“一”字原脱,後加)时难楚,以故未得如愿。少(“少”字原脱,後加)待事有端绪,即当归休耳。古人(“古人”二字旁,有“之”字,涂去)云:(“云”字原脱,後加)“一行作吏,此事遂废。”碌碌簿书,原非豪杰之所自命。念吾端植先生,闲居弦诵,书翰消怀,真何啻神仙也。(“也”字原脱,後加)因便布候近安。附致土物数种,希为哂留。临池神溯。
  【与族弟荧五年正月寄】
  (书眉墨笔二行曰:“崔荧,乾隆五十一年丙午副榜”)
  戊午岁於罗源接吾弟手书,得悉近况平安,为慰。闽中事琐,罗源地冲,苦无暇时;兼之家乡远隔,以致音信多疏,良可叹也。愚素性迂拘,不耐世务,屡欲退休,未蒙(有“允”字,涂去。以上叶二十五)允许。去夏复调署上杭,事益繁而民益难理。不知何时得返家园,赋《归去来》也。乃吾弟反以为苦尽甘来,亦未知闽中之情形耳。但显吾弟拣,勿至闽中,即是万幸。
  【道中与门人张自新七年四月寄】
  (书眉墨笔二行曰:“张乡学人,乾隆五十四年钦赐副榜”)
  辛酉腊尽,谠言至闽中,得接汝字,并悉近况平安,慰甚。所言岭南诸处田房,具见留心,又喜甚也。我於十月十二日卸事,十一月半交代已清。因到省领咨时,需索过多,是以延至正月十七日始得起身。又因路途阁,至三月初九日始自杭州北行,过黄河後尚须进京,大约五月半方能到家也。花园庄、卢村二处皆好。我作宦不爱饯,所以宦囊甚薄,止可如此打算。若大产业,则力所不能矣。所说府城之房,尤为良策,然总须到家一看,当面酌定也。但我又有虑者,人情风土非一过所能知,住之数月,然後可见。且即使乡俗淳良,而既无宗族,又无亲戚,若非有二三东家学生相与维持,亦未免於孤而难立。所以我意仍欲往西处馆,但可有馆有房,不必计其束修。富者随其自便,愿送柴米者,听之,不拘数;送银钱者,一概不收;贫者(有“饮”字,涂去)银米俱免送。若汝与谠言来(以上叶二十六)者,并不须自备火食,与我同食可也。惟幼学则断断不收,虽千金亦不(有“敢”字,涂去)肯教也。我虽曾出仕,然自奉无异在家时。切不可谓如今局面大,与前不同。我若爱大局面,又何必辞官归家乎!便中汝可先为留意,待我归後,面商可也。(以上叶二十七)
  【骈语间存】(原作“摘录”,涂改“间存”)
  余自经水以後,移居礼贤台前,护城堤上。堤傍外城之址,而宅背城外向。门前狭不容车。其台则魏人相传以为段干木之遗迹也。余弟迈得首句,余代对之。
  负郭陈平巷,诛茅庾信居。
  附额:山不在高,可以栖迟。
  不望如人富贵,但求与我清闲。
  无求於世方为贵。惟有文章堪慰我。
  有得於心未是贫。不因贫贱妄求人。
  “惟有文章堪慰我,不因贫贱妄求人。”
  惟大英雄能蠖曲,岂有文章惊海内。(杜少陵句)
  有真学问定鹏飞,要留清白在人间。(於忠肃句)
  “岂有文章惊海内,要留清白在人间。”集前人句
  (以上叶二十八。钩号皆用朱笔)
  映雪囊萤,稽古羞为干禄地。
  袍脱粟,传家幸有疗贫方。
  家务虽劳,未费啸歌犹足乐。
  吾庐诚小,尚容卷轴不为贫。
  蔬食味偏馨,岂为家贫乏刍豢。
  闲居情最,非因命薄谢簪缨。
  新晴山,微雨树,侵晓烟,薄暮€,深春花,高秋月,吟啸其间,微躯复何求哉。
  紫阳经,涑水史,昌黎文,少陵诗,南阳表,彭泽词,典型犹(以上叶二十九之前半叶,其後半叶误订於叶三十之後)在,丈夫当如此矣。
  附额:何陋之有。自有乐地。别有天。尚志。
  【先慈及弟服除後题】
  北堂日暖思萱草,南浦春回忆棣华。
  【新纳侍妾,兼有迁居之谋】
  日暖香(原作“深”字,涂改)闺双梦燕。
  春深乔木早迁莺。
  【余年五旬以外多病,无子,书以自勉】
  (以上叶三十一,谨存後半叶。实为叶二十九之後半叶)
  欲绵世泽须修德,要享遐龄在养生。
  【连岁苦旱,饿者载道,漫题】
  传僻书痴,甘把逢迎输俊杰。
  敝衣粗食,得无冻馁即神仙。
  【乞伏馆中】
  山添新岁寿。收拾江山诗卷上。
  春似故乡多。消磨岁月药炉中。
  “收拾江山诗卷上,消磨岁月药炉中。”
  “传僻书痴,家中旧聊也。至乞伏,颇闲,地亦清雅,漫改其对句书之。”
  传僻书痴,甘把逢迎输俊杰。(乞伏地颇清雅,因取)
  棋声诗韵;犹堪溪壑作神仙。〔前传僻联改而书之。(此二行小字写纸条上。又条上第三行以朱笔书日:“小字旁注俊杰神仙两行下。”)〕
  附额:风景不殊。
  【嘉庆改元,京邸候选】
  欣逢初载。一年经始日。
  恭祝万年。千里欲归人。(以上叶三十。钩号用朱笔。末三行另纸,糊续於前十五行之後)
  “一年经始日。千里欲归人。”
  才见早春莺出谷,
  更逢晴日柳含烟。〔集前人句。(此下贴纸条一,失去)〕
  【罗源卸事後志喜】
  向山野藏其迂拙,
  把功名付与英豪。
  福建,危地也,仕宦者视为畏涂。仙霞岭(浙、福交界之地)之半有关帝庙,庙柱题一联云:“进来福地非为福,出得仙霞即是仙。”余解组北归,至庙前,具酒教自庆,因为续其下云:
  进来福地非为福,当自种福,以脱危机。
  出得仙霞即是仙,莫更求仙,致生妄想。
  【自罗源归里後苦无居宅,次年春蹴居西山孟村,漫题】
  山林地僻堪藏拙。何处卜居非逆旅。
  名利心灰只爱闲。有时摊卷即康庄。
  “何处卜居非逆旅。(以上叶三十二。钩号用朱笔)
  有时摊卷即康庄。”
  邻汤庙而居,慨八迁之自古。
  卜孟村而宅,知三徙之非多。(以上叶三十三。钩号用朱笔)
  ○崔东壁《{艹收}田笔》残稿(洪业)
  大名崔东壁(述)以四十年之力,著书三十四种,共八十八卷。其弟子滇南陈介存(履和)以刻师书为毕生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後已。然书之未曾刻者,尚十五种,共三十三卷;未刻之定稿尚存霄壤中否,不可得知。一九二九年,大名王守真(证)先生得《二馀集》抄本以寄顾颉删先生。此东壁妻成孺人之诗集也,聊可以当东壁《自订目录》中之《细君诗文稿》一卷。二十年一月,业於燕京大学图书馆破书堆中发见东壁《知非集》一册,旋断其为《知非集》定本三卷未成前之过渡稿本。四月,颉刚先生与业亲至大名及旧魏县访东壁故里,(参颉刚先生与业合撰之《崔东壁先生故里访问记)冀於东壁旧稿或有新发见也。当时虽无所得,然曾敦请大名士人随时留意查访。今年四月,颉刚先生从大名姚野浣(谕)先生得东壁残稿一册;据野浣先生云,得自大名范廉泉(鉴古)先生,而廉泉先生则得之於崔氏某也。
  残稿书竹纸上,共三十三叶。其中叶一阙後半叶,叶五阙前半叶之前半,叶二十九阙後半叶,叶三十一阙前半叶;然叶二十九叶三十一之两半叶,文相接续,盖误订而然耳。本高营造尺八寸四分半,宽五寸七分半。眉端左角纸多残缺,似为鼠所啮者。本中每半叶九行,宽共四寸三分半;行二十一字,高共六寸二分半。文字内容,大约可分三类:诗文拾遗为一类,多残阙;函稿为一类,共二十一通;骈语为一类,共二十五联,附题额七语。兹以原文披露於左。其标点,皆业所加;唯单引(‘’)本原文所有,标钩销也。方括弧(【】)亦业所加,用以详原文中涂改,钩撤,签贴,删易之痕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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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德皋先生遗书│清崔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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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颉刚案
  〔十馀年来,予以辑录《东壁遗书》,遂得与大名人士相交游。赖其热心搜访,几於每年必有新材料发见;然皆诗文书牍之类,固得藉此以深悉崔氏一门之生活,而与学术思想犹无直接关系也。前年辗转传闻,知尚有东壁之弟德皋先生所作《尚书辨伪》藏於广平县某家。喜其为学术著作,谆嘱大名友人探询,卒未觅得。予遍检《东壁遗书》及其他传状,先生所作仅有《讷庵笔谈》等数种,其《读伪古文尚书黏签标记》亦已录入东壁书中,他无所谓《尚书辨伪》者;意传者之非真也,亦置之矣。去冬在北平,接张文炳先生自成安漳河店贻书,书曰:“数年前,曾闻先生不辞劳苦,访东壁先生遗事於大名,辙恨不能为先生助。今乃於广平别有发现,德皋先生全集之原钞本已寻得,不但《讷庵笔谈》一种而己。如愿为表章,乞示知。某诚不忍使德皋先生之心血精力湮没无闻,必许付印始肯寄也。”读之乐不自胜,亟覆书请寄;谓《东壁遗书》尚未出版,当可附刊。今年二月在杭,得平寓转寄张先生函,发之,分量之重远出我想像,凡书四种,综七万言,是诚一大创获也!《笔谈》之上卷为《书经辨说》,皆驳辨《书序》、《伪古文》与宋人经说者,既列册首,览者易见,其有《尚书辨伪》之传讹,宜矣。此一卷与文集中之大半,考辨古史,其持论之廉悍与乃兄同,其历史见解之透澈亦至相似,於以知《考信录》一书虽写成於东壁晚年,而早已定型於昆季同学之时代;然则此书自必为读东壁书者所不敢废。又两书互勘之下,《考信录》中固多明引弟说以证成己说,然袭用其言而未揭之者亦不在少。推此而论,必有先生於坐谈之顷直抒其疑古之见,而未著於书,遂为东壁所采撷者,惜其事不可详耳。东壁年七十七而先生仅三十九,学之成与不成岂非天哉!一九三五年三月十六日,记於杭州。
  又案:德皋先生著作,据《考信附录》中“附记弟所著书”,其诗文为《寸心知集》二卷,文集一卷,词为《梦窗呓语》一卷,笔记为《讷庵笔谈》二卷,论诗者为《尚友堂说诗》一卷:其搜集乡土文献者:於文有《大名文存》三册,於诗有《大名诗存》三册,於故实有《魏墟杂志》四卷、《魏郡琐谈》三卷、《魏郡丛谈》、《金石遗文记略》、《杂记》三种。在杨静庵先生所作传中,有《梓乡文献》二卷,疑即上数书中某种之异名。今所见者,其自身著作,舍词一卷外皆已备。《大名文存》等书,未为陈海楼携以南行,他日容有发见之望也。张先生寄来四种,云系借自静庵先生者,先生,清举人,广平耆宿;十馀年前初见是书即欲付诸剞劂,详见其所作序文中。今取与东壁书同刊,有若符节之重合,当必闻而拊掌。书凡二册,纸已脆绝,几触手而碎。其中“宁”字尚不避讳。足证为道光以前钞本。然观诗集字体劲挺。墨非一色,文又颇有改窜,意者其独为稿本耶?苟其信然,则尤可珍已。前年洪煨莲先生发见《知非集》,对於写生笔迹有至密之讨论。今予独处南方,匆匆付印,不得呈师友一鉴定之,其怅恨为何如也!四月廿五日,记於苏州。〕
  ●杨序
  古者异端在儒之外;後世异端在儒之中。异说横於门墙之外,而能拒之排之者,则有孟子。异说混於经传之中,而能疏之剔之者,则有崔氏两先生。先生者,洹水人,ウ斋公之子:长曰述,字东壁;次曰迈,字德皋。乾隆壬午,同举孝廉、俱不得志於礼闱,以著述阐道为己任。时去吾生仅百年;地距吾乡仅一舍。洼自为童子时耳先生之名甚熟;及稍长,求读其书,不可得也。三十年来,留心搜访,得东壁所著《考信录》、《王政三大典考》数种。其於唐、虞、三代之传文,下迄秦、汉、唐、宋以来之著作,凡说之有戾圣经者,靡不辨而删削之,不使相混以误来兹。山阳汪文端公称“其书为古今不可无之书,其功为世儒不可及之功”,诚非虚誉。
  顾东壁之书,得石屏陈氏为之表章,一刻於江西,再刻於山右,祯刻於京师,至今犹有传者;若德皋之书,则仍未之见焉。其《讷笔谈》数条,仅见於《考信录》之所引;《诗集》一卷,《几辅艺文志》亦但载其目。访之魏人,无知之者;求诸崔氏之族,亦无存矣。久而不获,深以为憾。戊午夏,与同邑王芳斋先生锦堂话及,言渠为先生之外曾孙,家藏钞本,有其全集六卷,尚不甚残缺,计《讷笔谈》二卷、《文集》一卷、《尚友堂说诗》一卷、《寸心知诗集》二卷。余闻言之下,不禁狂喜,亟借观之。其文闳肆如昌黎;其诗醇正似子美;其《说诗》主乎性情,力挽当时声调委靡之习;其《笔谈》则精於考据,足证历代诸儒相沿之谬,有功经传,与乃兄《考信录》一书并堪不朽。若不亟付剞劂以广其传,恐数十年後并此残编断简亦不可得。使先生疏剔异端之功自我而随,则余滋惧矣!
  民国七年,广平後学杨荫陆谨序
  ●讷笔谈
  ○颉刚案
  〔《笔谈》之名,闻之旧矣。若“禹伐三苗”、“羲和湎淫”、“敷虐万方”诸条,并为《考信录》所转载。既辨“六府三事”之文,亦撷取数语入录。彼时推其全文,当是解经笔记。自得此帙;方知其半论《书经》,半载杂说,而尚有拟作之《读书疑》焉。以考证与文辞合为一编,颇讶其体例之不类。东壁先生於《考信附录》曰:“《讷笔谈》二卷,已成一卷,其末卷未成。”於以知此为先生随笔所记,原非定本,苟天假以年,积成钜稿,则经说必与杂记相离可知也。先生治学,集其精力於《尚书》,此既有《书经辨说》,文集中又有《古文尚书考》及《朱子彭蠡辨疑》诸篇,东壁《古文尚书辨伪》中复录其《读伪古文尚书黏签标记》;其见解证论,宛然百诗、定宇,後之作《尚书学史》者所必不当遗也。且其中尚有极勇敢之创说,虽同志如其兄亦不敢信,而至今日乃审知为事实者。彼斥伪书《大禹谟》“龟筮协从”之语,以为筮後於卜,不但非虞、夏之际所有,且於殷亦未闻。东壁於《商考信录》云:“《吕贤》曰:‘巫咸作筮。’余按《易传》,卦画於伏羲氏,不容历二千年至巫咸而後有筮。恐系後人之所附会。”则固信虞、夏之前已有之矣。其《洪范补说》於“谋及卜筮”“龟从筮逆”之文无所考辨,则亦信卜与筮并行於商世矣。然迩来出土甲骨以万计,当时卜礼皆可钩索而知,固未尝有筮仪也,亦未尝有既卜且筮之文也。是知筮实周人之法;所谓伏羲氏画卦者,但後出之《易传》如是云耳。又彼辨《说命》,摈郑玄“亮阴”凶庐之解,且曰“居丧之说,出於《论语》,人不敢疑耳”,是直以孔子之“君薨,百官总己以听於冢宰三年”之释为非是。《商考信绿》於武丁一篇但辨“象梦”、“赍弼”之言,不录《笔谈》此条一字。自廖平、康有为以来,“古改制”之义大显,而三年之丧即为儒家改制中最要之一事,《论语》解释迥非《无逸》文义乃不复可以辨护。而孰意德皋先生於百五十年以前已发其端乎!呜呼,使《考信录》而成於先生之手,吾知其必有进於是者矣!既为补目,更略论之如此。一九三五年四月二十五日记。〕
  ●讷笔谈卷一
  ○《书经》辨说
  △《书序》不知出於何时
  《书序》不知出於何时。《史记三代世表》云:“孔子序《尚书》,略无年月;或颇有,然多阙。”则是司马迁之时已有之矣。故《史记》多采《书序》入本纪世家。然伏生《书》二十八篇无之。後世因孔安国《尚书序》言之,遂谓得之壁中,实不知果否。孔壁所出十六篇,人皆不见,而独传此序耶?今《史记注》所引马融、郑康成之说,盖皆解《序》者也。
  △今本《虞》、《夏》、《商书》之分不知何本
  今《虞书》、《夏书》、《商书》之分,不知本之伏生所藏耶?抑本之孔壁耶?抑自东晋梅赜上《古文尚书》始若是耶?与古书所引不同。或谓孔子所定。然《说文》所引亦以《周书》为《商书》,则是後汉时尚非如今书所定也。
  △《尧典》、《舜典》本系一篇
  《尧典》、《舜典》本系一篇。合舜於尧者,尧举舜而授以天下,舜受尧之天下,二帝一体也。史臣叙事,正如《史记范睢蔡泽列传》,其事相因,不假强合,自成一篇首尾也。首叙尧治天下之事;“帝曰钦哉”以下接“慎徽五典”,乃举舜而用之之事;“格汝舜”以下记舜摄位之事;“二十有八载,放勋乃殂落”,则尧崩而舜摄位之事终矣。“月正元日”以下至篇末,则记舜治天下之事,以迄於崩。段落分明,血脉联贯,如人之形体,不可增减移动。姚方兴分而为二,以二十八字强增入之,如支蔓赘瘤;梁武帝驳之,最为有理。而後世终用之,使《尧典》无尾,岂复成文体乎!《史记五帝本纪》全载今《尧典》、《舜典》二篇,而亦以“慎徽五典”直接厘降二女之事。太史公会见古文而所载如此,则古文《尧典》、《舜典》之不分,而“曰若稽古”二十八字之无所本可知也。况《孟子》所引,尤其明证。
  △《尧典》、《舜典》二序最可疑
  《书序》之可疑者,无若《尧典》、《舜典》二序。本系一篇,何以二序?其辞语亦浅率遗漏。吾宁信经,不敢信《序》也。
  △由“异哉”之解可见《孔传》之伪
  “异哉”,《孔传》、孔《疏》俱解异为退,谓异从“巳”也。不知此字乃从“[C053]”;[C053],用也。故蔡《传》谓为强举之意。不考古字而止以後世之字为凭,其失多矣。然此亦可见《孔传》之伪,必叹以後人所作也。
  △“象以典刑”一节与前後文不类
  《舜典》自“正月上日”以至“达四聪”,俱系叙事;而“象以典刑”一节与前後文不类,明系告谕之词,当属错简。(明杨守陈有是说)
  △《大禹谟》掇拾《左传》缺语作经文
  《左传》缺引《夏书》,但“戒之用休,董之用威,劝之以九歌,勿使坏”四句。“九功”以下皆解《书》之辞。而今《大禹谟》乃云“水、火、金、木、土、谷,惟修;正德、利用、厚生、惟和;九功惟叙;九叙惟歌。”明系掇拾缺语。後世尽为所欺。不知《书经》若果说明,缺又何必费解?缺何不全引《书》文,而乃隐其词而详解之乎?
  △《大禹谟》钞袭《论语尧曰篇》使有韵者无韵
  《论语尧曰篇》尧命舜数言系韵语。今《大禹谟》抄袭之,却又离而为三,用他语增饰之,使有韵者无韵,以形其陋也。
  △筮超甚迟,“龟筮协从”乃後世语
  画卦虽始於伏羲,而筮之名始见於《洪范》。虞、夏之际未有言筮者。《世本》谓巫咸始作筮,虽未必然,然“大龟”见於《禹贡》,“卜稽”见於《盘庚》,“元龟”见於《西伯戡黎》,而筮无闻焉。“龟筮协从”,乃後世语也。“枚卜”二字亦不雅驯。(《左传》哀十八年引《夏书》曰:“官占惟先蔽志,昆命於元龟。”)
  △“受命於神宗”语谬
  《舜典》云:“受终於文祖”,又云:“舜格於文祖。”未有言受命者。命者,生人之事也。神宗既为尧,是时已殁,则禹安得受命於尧乎!
  △禹承舜命伐三苗而感格之,与《尚书》他篇所言不类
  《战国策》云:“舜伐三苗。”又云:“禹伐三苗。”而作《大禹谟》者遂撰一禹承舜命往伐三苗之事。其数三苗之罪,如“君子在野,小人在位;民弃不保,天降之咎”等语,皆想像郛廓通套语,与“苗顽弗即工”及《吕刑》所言皆不类。至於敷文德,舞干羽,而有苗格,盖仿文王伐崇因垒而降之事;而此独觉迂阔可笑。《尧典》云:“窜三苗於三危。”《吕刑》云:“遏绝苗民,无世在下。”则三苗非干羽可感格,而刑窜有不能已者也。
  △《益稷》与《皋陶谟》不可强分为二
  《益稷》与《皋陶谟》本一篇,而强分为二。蔡氏从而为之辞,谓“古者简册以竹为之,而所编之简不可以多,故厘而二之。”按《洪范》、《禹贡》字数皆多於《皋陶谟》,而《康诰》、《吕刑》字数与《皋陶谟》相埒,皆未尝以简多而分也。独分《皋陶谟》,何欤?
  △《禹贡》九州之赋不以所入总数定高下
  三山林氏谓“三代取民皆什一,而《禹贡》有九等之差者,盖州有广狭,民有多寡,其赋税所入之总数有不同,不可以田之高下而准之”。此说大误;而马端临《文献通考》采之,盖以为然矣。余谓果以九州所入之总数而分为九等,则其数有定矣,又安得有所谓“上上错”,“下上上错”,“错上中”,“下中三错”者乎?田有肥瘠,定赋者必视其田以为赋;若不论其田之肥瘠而—概取之,此乃後世苟且之法耳。三代什一之制,盖孟子大既言之。然或五十而贡,或七十而助,或百亩而彻;而田又有一易再易之分,法又有乡遂都鄙之异,是三代不同,而一代又自不同也。况《禹贡》乃尧、舜之时之制,岂得以三代为比哉!且“厥赋”皆蒙“厥田”之文而言,田既分为九等,而赋岂不分为九等乎!如林氏之言,田不当言上中下而当言多寡也。且“厥赋贞,作十有三载乃同”,又何以解乎?林氏泥於三代皆什一之法,而遂为此支离之说也。
  △《禹贡》三江必有南江,与北、中两江为三,非震泽下流之三江
  《禹贡》曰:“三江既入”。又曰:“东为北江,入於海”,“东为中江,入於海”。夫曰北江,曰中江,则有南江明矣。三江自指此三者而言,文义甚阴,但偶未指言南江耳。郑康成谓“左合汉为北江,右合彭蠡为南江,岷江居其中则为中江”,故《书》称“东为中江”者,明岷江至彭蠡并与南合,始得称中也。孔口口、苏子瞻实遵其说。然以经文“东为北江”,“东为中江”,与“东流为汉,又东为沧浪之水”,“东别为沱”文势证之,则自“汇泽为彭蠡”,“会於汇”以东,始有北江、中江之名,必截然为三水;非果如所云,合汉为北江,合彭蠡为南江也。朱子云:“问诸吴人,震泽下流实有三江以入於海。彼既以目验之,恐其说之必可信而於今尚可考也。”蔡《注》遵之,引庾仲初《吴都赋注》,“松江下七十里,分流东北入海者为娄江,东南流者为东江,并松江为三江,其地今亦名三江口,”夫谓震泽自有三江,则浔阳不有九江乎?何浔阳之九江非《禹贡》之九江,而震泽之三江独即《禹贡》之三江乎?说者曰:二句文相蒙,三江人海而後“霞泽底定”也。夫《禹贡》九州,用“既”字者甚多,下文未尝必相蒙也。“震泽底定”岂必承“三江既入”之文,而乃必以三江属之震泽耶!且震泽下流之三江,当明归有光议开松江时,己言“东江、娄江之迹灭没不见,而松江亦与支流无别。”自宋至明二三百年间,三江已几於皆不可见;而况《禹贡》之三江,数千年来安知其不灭没而改易也?蔡氏之说皆本之朱子,其病在於执郡阳为彭蠡。至参校不合,遂谓“郑渔仲谓‘东汇泽为彭蠡,东为北江,入於海’十三字为衍文者,得之。”又云:“‘南方地偏水急,禹或遣官属往视,而是时三苗方负固,往视者亦未必敢深入也。’朱子此说甚为可笑。不可解则以衍文置之”。亦何不可以为衍文乎!止见今日一江入海,遂谓《禹贡》时必非三江入海,《导河条》云:“播为九河”。而今亦已无九河,则又何不可谓阿自大亻丕以下止为一河入海,而“播为九河”亦系衍文乎!且即以十三字为衍文,於《导江》亦不可通。若不云“东汇泽为彭蠡”,则“会於汇”何说?不云“东为北江”,则亦不当云“东为中江”。且彭蠡在南,亦不当云“东迤北会於汇”也。是又必以“会於汇,东为中江”七字为衍文,而直以“东迤北入於海”为一句,方合今之形势。夫己不能解,而遂疑圣人之不亲见,官属之以不知为知,经文之错误;浅视圣贤,余不敢以为然也。
  △彭蠡非即鄱阳
  彭蠡即鄙阳,无确据,而与经文不合,则彭蠡或非鄙阳也。《汉书地里志》彭泽县下注云:“《禹贡》彭蠡泽在西,”而蔡《注》云:“彭蠡,《地志》在豫章郡彭泽县东。”谓在彭泽县东,则鄱阳可以为彭蠡;既曰“在西”,则鄱阳未必为彭蠡矣。《汉志》又言水入湖汉者八,入大江者一,而湖汉一水自雩都东至彭泽入江,行千九百八十里,则湖汉似即今鄱阳湖,与彭蠡泽各为一地。故以《地里志》考之,而知彭蠡非鄱阳也。朱子谓《汉志》不知湖汉之即为彭蠡而两言之;余则谓班固去古为近,而水道改易亦多,不当深疵其说也。
  △归有光三江说之矛盾
  有中江则必有南有北,有中江、北江则必有南,书法自明,文义前後相蒙,南江未之及耳。归震川乃谓“自孔安国以下,以中江、北江为据,失之泥。”夫谓“三江”非中江,北江,是“九州攸同”亦非荆、梁、雍、豫、徐、扬、青、兖、冀也。震川又言:“三江,惟郭景纯以为岷江、浙江、松江,为近。”又言:“先儒谓‘三江自入,震泽自定,文不相蒙’,而吴淞一江之入‘震泽底定’实系於此,经文简略不详耳。”此说尤自相矛盾。既谓震泽之定由於三江之入,则不当以浙江、岷江、松江为三江。既谓三者为三江,则於“江既入,震泽底定”之文不合;不得已而遂谓经文简略不详。夫上句言“三江”而下句止承一江而言,经书有此文法乎!夫言中江、北江而不及南江,乃真简略不详者也。不彼之求而此之穿凿,其亦异矣!
  △陈大猷三江说能阙疑
  论三江者,惟大猷陈氏之言为能阙疑。其说曰:“古有九河,後合为一。古有荣泽,後堙为地。安知彭蠡之下,禹平水时不有三江,而後或合为一乎!郦道元谓‘东南地卑,万水所凑,触地成川;故川旧渎,难以为凭’。禹迹之不可考者多矣,凡舍经文而指後世流派之分合,水道之通塞,地名之同异以为说者,以论後世之地理则可,以论禹迹之旧则难也。”然彭蠡终可疑。
  △南江之名由来已久
  朱子云:“有欲以扬州之‘三江’既为荆州之‘中江’、‘北江’,而犹病其阙一,乃顾彭蠡之馀波,未有号,则姑使之僭冒‘南江’之名以足之。”余按《南史王侩辨传》“陈霸先率众五万,出自南江”,即赣水也。郑氏所谓“右合彭蠡为南江”,苏氏所谓“豫章江为南江”,皆指此也。可见南江之名,其来已久;不得以彭蠡之馀波未有名号,而使之僭冒南江也。又“东为北江入於海”,“东为中江入於海”,入海者即中江、北江也。今以中江、北江属之荆州,则岂入海亦在荆州之境乎!朱子必欲言中江、北江非三江,故遂为此异说也。
  △弱水当以在删丹者为是
  弱水当以在删丹者为是,《通鉴》所言当另为一水。柳子厚所言“不能负芥”者,原未尝言为《禹贡》之弱水。其云“西海有水”,固谓在西域也。若指删丹弱水,则他所言“闽有水”,“秦有水”,“雍之西有水”,皆明言其地,不当弱水独作浮廓语也。吐蕃造藤桥,年馀而後成,其不能载物有明征矣。蔡《传》因“弱”字相同,遂误引之。吾郡成北樵先生於役甘州,有《弱水诗》云:“黑水既西流,弱水亦同派,一则可行舟,一则不负芥。胡为共此流,强弱不相贷?折枝投清流,载浮了无碍。理岂今昔殊,书每辞意害。驱车过桥头,惟颂禹功大。”此为蔡《注》所误也。又按蔡《注》引柳文作“西海之山有水焉”与今本不同。
  △“四海”非真以海为四界,林之奇南海、北海说大误
  “东渐於海,西被於流沙,朔南暨声教,讫於四海。”四海者,类言之也。古之疆域惟东至於海,无论西北二方去海辽远,既南境亦不过衡山,未尝至於海也。闽中、南越之地,在尧、舜之时不通中国;圣人不务远略,非如秦皇、汉武、唐之太祖、明之成祖,以长驾远驭为快也。侯、绥、要、荒之服,禹当时盖已尽其封略而治之矣,《益稷篇》所谓“弼成五服,至於五千”也。暨者,及也;东至於海,西至於流沙,南北二方所及者,皆声教之所被也。四海云者,极言之也,犹《中庸》所谓“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坠”也,犹後世所谓“天涯地角”也;盖古有其语,相承以为言耳。《益稷》云:“予决九川距四海。”《孟子》云:“盈科而後进,放乎四海。”是皆岂真至於四海哉!《春秋传》云:“寡人处南海。”楚岂真在南海哉!《礼记王制》云:“西不尽流沙,南不尽衡山,东不尽东海,北不尽恒山。”大约尧、舜、三代方域所及不过此耳。宋林之奇谓“扬州曰‘淮、海惟扬州’,是扬州之界抵於南海。冀州‘夹右碣石入於河’,河之入海在碣石之右,则冀州之界抵於北海。故曰‘朔南暨声教,讫於四海’。朔南不言其所至者,连下文而互见也。”此说大误。北海仅青州之北,冀州之东,一隅之水耳;亦谓之渤海:渤海者,海之别支也。以其在青州之北,自齐人言之则谓之北海。以其入於青、兖、冀三州之间,则谓之渤海。汉之二郡,因相近以为名。冀州东西二千里,北海不在其北,仅处於东北一隅,未可云“冀州之境抵於北海”也。且所谓“朔”者,自兼雍、冀二州而言。东西数千里,而以区区之北海为境,不知置雍州於何地也?至扬州之界,抵於南海,亦未必然。《禹贡》所叙山水,衡山以南无一语及之;今江西、浙江之地自敷浅原而外亦不他及也。其地蛮荒险阻,不通於上国,禹未之至也。故“荆及衡阳惟荆州”者,北至荆山,南至衡阳也。“淮、海惟扬州”者,西北至淮,东南至海也。或疑扬州之境,其南辽远,不当不言其所至。不知圣人於蛮荒之国,视同鸟兽,未尝必收之疆域之中;然亦羁縻勿绝,不肯明弃之於声教之外:故不言其所至。犹之衡山以南,皆为衡阳,而不明言其所至,惟概以“衡阳”,则语有蕴藉,使近者奉天子之威灵,远者亦不疑圣人之弃掷。此正帝王抚驭之方,亦禹贡书法之妙。若必以後世疆域所及为当时之境,则粤西之地属荆州(《钦定书经地里今释》,荆州、扬州之境无今广东、广西),且将跨交趾而南。若必不以言其所至者为州境广阔,则北方穷荒沙漠不毛之地,乌桓、匈奴之国,皆雍、冀二州之境矣。然乎,不然乎?又熊氏禾谓“闽、越虽上古未通,亦当在要、荒之服;禹会诸侯於涂山,会稽又禹迹之所至矣。”既云“上古未通”,又云“亦当在要、荒之服”,猜度可笑。至禹会涂山,不在会稽,昔人有言之者矣。
  △《胤征序》六可疑
  《书序》云:“羲和湎淫,废时乱日;胤往征之,作《胤征》。”《古文》本此而作,其事深为可疑。盖《古文》不足信,而《书序》亦未敢以为然也。《尧典》有羲仲、和仲、羲叔、和叔之文,“羲和”非一人也。今云“羲和湎淫”,又云“羲和废厥职”,一人乎,非一人乎?可疑一也。《尧典》“乃命羲、和钦若昊天”,盖羲伯、和伯也。羲伯、和伯在国都,而仲叔宅於四方,此湎淫之羲和必在国都者,在国都何用以六师征之乎?《胤征》巧为之辞曰:“酒荒於厥邑”,既在其采邑而未尝据地拒命,则亦无事於张皇六师也。可疑二也。湎淫之罪,昏迷之愆,废之可矣,刑之可矣,何用兴师动众乎?可疑三也。不曰胤侯往征之,而曰“胤往征之”,胤似人名,非国名也。不曰王命胤往征之,而曰“胤往征之”,胤征未必由於王命也。可疑四也。《书序》无仲康字,不著其时。《史记》谓“当帝中康时”。《唐志》以为日食在仲康之五年。《经世书》以为征羲和在仲康之元年。然夏代未必止仲康时日食,而篇中仲康不足以为据也。可疑五也。苏氏以为“羲、和贰於羿,忠於夏,羿假仲康命,命胤侯征之”者,固未必然。蔡氏谓“以经考之,羲、和盖党羿恶,仲康畏羿之强,不敢正其罪而诛之,止责其废厥职,荒厥邑”,今经中亦全不见此意,则亦工於猜度者耳。说仲康者,有河北河南之异。此时仲康不知实在何地:在安邑,则号令未必能自己出;在太康,则羲和党羿,自在安邑,恐非仲康之力所能及也,可疑六也。陈氏大猷曲说羲和所以当征之故,至云“葛伯不祀,不过其身自得罪於祖宗,而汤以为始征;学者不疑汤之征葛,而疑胤侯之征羲和者,过也”。此说亦殊愦愦。既果如所言,羲和之罪过於葛伯,而汤於葛为敌国,仲康於羲和为天子,其理势同乎否乎?且谓“葛伯不祀,汤始征之”者,《书序》之陋也。观孟子所言,汤非以不祀征葛也,为其教童子而征之也。陈氏未读《孟子》,不足与辨也。
  △《胤征》之伪即一首一尾可见
  《胤征》之伪,既一首一尾可见。“肇位四海”,殊不成句。且是时夏方微弱,太康失国在外,仲康继之,譬如主人居宅为奴仆所据,主人寄居别业,此“公在乾侯”,“帝在房州”之时也,可曰“肇位四海”乎!史之书法如此,是欲张大之而以彰其耻也。“胤侯命掌六师”,如此句法,不知命胤侯乎,胤侯命人乎?此与“惟说命总百官”俱不成文理。彼但见《说命》、《毕命》、《微子之命》、《文侯之命》等篇名,“命”字皆在人下,而效之;不知以为篇名则可,以之为文则不通矣。至《书序》“吕命”二字原不可解,故昔人疑其阙文,不可以为比也。“火炎昆冈,玉石俱焚;天吏逸德,烈於猛火”,用字炼句正晋以後文章;两汉尚无之,而谓夏之时有之耶!《甘誓》有“不用命,孥戮汝”之言;《汤誓》有“不从誓言,孥戮汝”之语;《牧誓》告之以坐作击刺之法,勖之以虎貔熊罴之勇;《费誓》戒之以越逐寇攘之刑,训之以糗粮刍茭之备;皆誓体也。“火炎昆冈”八句,乃告敌人语,後世檄文之体,非所以誓军士也。即“威克厥爱,爱克厥威”之语,或临事告诫服官之大夫,或行师训谕统军之将帅,亦非所以誓军士也。但见《左传》有“作事威克其爱,虽小必济”之语,遂剿袭之,而不自知所以用之者非也。或曰:《胤征》,非胤誓也。若然,则《胤征》一篇,当叙征羲、和事之首尾,而不仅以空言了事矣。
  △《古文书经》多偶语,且语气稚弱
  晋人尚排偶,故《古文书经》多偶语,如“苗之有莠”,及“不迩声色”,“德懋懋官”等语皆是。《今文尚书》亦间有偶语,要有多少自然之气象;即比喻,亦不若“苗之有莠”等语气稚弱,望而知为汉以後人语也。
  △桀、纣暴虐止行於畿内,伪《汤诰》、《泰誓》皆疏妄
  桀、纣暴虐,止行於畿内耳;四方诸侯之国,彼不能暴虐也。故《汤誓》数桀之罪,曰“夏王率遏众力,率割夏邑;有众率怠弗协”,而汤之民亦曰“夏罪其如台”。《牧誓》数纣之罪,曰“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是以为大夫卿士,俾暴虐於百姓,以奸宄於商邑”。而《伪汤诰》则曰“夏王灭德作威,以敷虐於尔万方百姓;尔万方百姓罹其凶害”,《伪泰誓》则曰“毒四海”,此皆作者疏妄,而不顾其理之所安也。
  △“尔惟德罔小”数语贪作对待,遂不可通
  “尔惟德罔小”数语,即昭烈“勿以善小而不为”二句语意。此贪作参差对待语,而其实一意;乃曰“罔小”、“罔大”,遂令下句不可通。蔡氏曲为之解,可谓善为说辞矣。
  △《盘庚》首一段系述民言
  《盘庚》首一段,自“曰我王来”至“底绥四方”,先儒谓皆盘庚之言。按下文云:“王若曰,格汝众,予告汝训。”次篇云:“盘庚乃登进厥民,曰,明听朕言。”三篇云:“曰,无戏怠,懋建大命;今予其敷心腹肾肠,历告尔百姓於朕志。”是於百姓必呼而告之,而记者文法亦明白无疑也。首段若果系盘庚告民者,不当独作鹘突语;况在篇首而记者反不详明耶!今玩其文势语意,曰“民不适有居,率答吁众,出矢言”,则“率吁众出矢言”者,当就“不有居”之民说,言民领率呼吁众忧之人而出矢言也。“曰”字以下,即述民言也。民言“我先王既居於此,固所以重爱我民,不忍尽致之死地也。王如能相匡以生,则民得所矣。今王不能匡以生,乃欲迁都,惟卜是稽,而云‘民其如我何!’”,又言“先王行事恪谨天命,然犹不能安宁,天犹降以灾祸,因之不常厥邑,於今五邦。今王之所以恪谨天命者,不能继先王;方未知天意何如,而乃欲以迁都从先王之烈乎!”意谓存亡安危不在迁都;今若不能恪谨天命,虽迁新都,亦未必能救於危亡也。又言“天将断绝我命,而乃欲恃迁都为安,若大木已颠而欲恃由蘖以生乎?天遂永我命於兹新邑,而复先王之业以绥四方乎?”不敢必之辞也。下文所谓“聒聒起信险肤”,“动以浮言”,皆指此而言。盖必如此解,而後於事情语势文法皆无遗憾也。
  △“兹新邑”一名,民与盘庚所指不必一处
  《史记》,祖乙迁於耿,九世而盘庚始迁;而自耿以上止四迁,不合於“不常厥邑,於今五邦”之文。故蔡《传》谓“盘庚之前当自有五迁”也。今按《盘庚》三篇,反复论说,未见其为自耿而迁;或盘庚以上一二世曾有一迁,未可知也。“天将永我命於兹新邑”,此新邑指现在所居而言,亦不可知。盖民以迁此未久,意不欲迁,故尚谓之“兹新邑”;而盘庚已择居於殷,故自以殷为“兹新邑”也。民之意谓“先王既迁於兹,若颠木之有由蘖,有死而复生之势;若能恪谨天命,安知天不永我命於兹新邑,使绍先王之烈以绥四方乎?”盖能保天命则现在之地亦可长治而久安,不必以迁都为事也。上言不能事天,虽迁无益;此言若能事天,虽不迁亦可;反覆两端,以明其不必迁也。
  △《说命》首节已有不能掩其伪之三证,郑玄亮阴说亦不确
  《国语》,白公子张谓楚灵王曰:“昔殷武丁能耸其德,至於神明,以入於河,自河徂亳,於是乎三年默以思道。卿士患之,曰:‘王言,以出令也。若不言,是无所禀令也。’武丁於是乎作书曰:‘以余正四方,余恐德之不类,兹故不言。’如是而又使以象梦求四方之贤,得傅说,升以为公,而使朝夕规谏,曰:‘若金,用汝作砺。若津水,用汝作舟。若天旱,用汝作霖雨。启乃心,沃朕心。若药不瞑眩,厥疾不瘳。若跣不视地,厥足用伤。’若武丁之神明也,其圣之睿广也,其知之不疚也,犹自谓未,故三年默以思道;既得道犹不敢专制,使以象旁求圣人;既得以为辅,又恐其荒失遗亡,故使朝夕规诲箴谏曰:‘必交修予,无予弃也!’”今《书经说命》全本之此。然《孟子》证之,则《国语》或即本之《书经》,而今不可得见。今之《说命》掇拾群书,人为所欺,而首一节已有不能掩其伪者三焉。“高宗亮阴,三年不言”之事,一见於《周书无逸》,一见於《国语》,而《礼记》引《书》者三,《论语》引《书》者一,皆未言其为居丧不言;惟孔子及作《礼记》者乃释为居丧不言也。“亮阴”亦作“谅ウ”,古之说者皆云“信默”;惟郑氏以为凶庐。若果如今《说命》及郑氏之说,则既云“宅忧”,而亮阴又即居庐,子张岂不解其故而尚以为问乎?《国语》无“亮阴”之语,《礼记》、《论语》所引盖皆《无逸篇》语;无论与今《说命》不同,亦未必为古《说命》语。而伪作者采拾成文,又妄加“宅忧”二字,不见其陋乎!一也。《无逸篇》云“乃或亮阴,三年不言;其惟不言,言乃雍”,今《说命》亦云“其惟弗言”,但作“惟不言”解耳。不知《无逸》所云若作此解,则既云“三年不言”,而又云“其惟不言”,文义岂不重复,而周公之语岂不赘乎!夫所谓“其惟不言,言乃雍”者,犹云“不言则已,言必和”也。谅ウ不言,三年之久岂遂一言不发哉!偶发一言必当於理,即所谓“夫人不言,言必有中”也。伪作者不解其义,截去下句,而止用“其惟不言”,不知其不成文理也。二也。“禀令”皆自上而下之辞;禀本从禾,今俗从示,音凛,与也,给也。《国语》云:“王言以出令也,若不言,是无所禀令也。”言不发命令也。伪作者不解禀字之义,妄改云:“不言,臣下罔攸禀令。”《伪孔传》遂解禀为“受”,而《唐韵》、《集韵》遂有“笔锦切”一音,“受命曰禀”一解矣。而不知实误改《国语》也。三也。至郑氏亮阴之说,实亦不确。《无逸》云:“作其即位,乃或亮阴。”“乃或”云者,他人不必出於亮阴,而高宗乃或出於亮阴也。盖即位之後而亮阴不言,与《国语》可互证。且不言者,止亮阴之三年,而今《说命》乃云“王宅忧,亮阴三祀,既免丧,其惟弗言”,亦背异之一端也。但居丧之说?出於《论语》,人不敢疑耳。
  ●讷笔谈卷二
  ○杂说
  △唐、宋士大夫舍宅为寺之非
  唐、宋士大夫往往於将没时舍宅为寺,已没之後犹求福利耶!天下贫士无居者甚多,或奔走道路,或赁居庑下;若以宅与之,岂不强於佞佛哉!凡舍为寺之宅,其宅必大,一宅可以为数十人之宅,其功德非小小也。且佛以济人为心,佛有宅将以与人矣;是与人乃善於事佛者也。不知求慰其心,而但以奉土木偶人及无所不为之秃子,如是而获福利,吾不信也。昔王摩诘辋川为最佳胜,而舍为清源寺;同时之杜少陵寄居蜀寺,方有“古寺僧牢落,空房客寓居”之句。摩诘少年抱琵琶游贵人之门,不知寒士之苦。若少陵则日无宁晷,奔走不遑,深知其况味,故其诗云:“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如此胸怀,宜其诗之独步千古也。
  △晋人不以政事为重,宋人好论度量亦非
  陶渊明为孟嘉作传,只叙其度量风韵,闲情逸致,而於政事无一言及之。当时不以政事为重,而诸所谓名士者俱不长於政事也。篇终述刘耽之言云:“此本是三司人。”嗟乎,三司人但取风度哉!此与“深源不出,如苍生何”之语无异。晋人好尚识见如此,安得不亡!五胡乱华,天之以浊溷其清也久矣。东晋相业,惟谢安差强人意,然亦有天幸焉。宋人文章理学政事俱优於晋,然亦好论度量,终是一病。吕夷简观诸子孰可为相,独许公著;虽观人必於其微,然岂不责婢碎茶瓯一事遂可为宰相哉!君子不能为相,而後小人得以乘其隙,此王安石之所以得君也。
  △晏子御者之妻不可及
  晏子御者之妻有言:“晏子长不满六尺,而身相齐国,显名诸侯。今者妾观其出,志念深矣,长有以自下者。今子长八尺,乃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为足,妾是以求去也。”龃龋子曰:此御者之妻少所见而多所怪也!天下惟仆御皂隶负贩牧竖之类乃常自足耳!苟有知识者,皆知其有所不足而有以自下;惟庸愚小人少得所欲,遂自以为足,皆然也。非特足而已,且视人皆不己若,愚乃益诈,诈乃益愚,而彼方意气扬扬,自以为得计也。御者之妻止见其夫若是耳;然他人妇皆随其夫而自足者,非但不薄其夫,且将曰吾何幸而为若人妻也!此御者之妻之所以不可及也。
  △苏轼为陈公弼作传示悔
  陈公弼知凤翔日,苏子瞻为判官,不相得;为公弼作《陵虚台记》,因发其肮脏郁懑之气。其後为公弼作传,言公弼“面目严冷,语言确讠刃,好面折人”。又言“官凤翔,从公二年,时少年气盛,愚不更事,屡与公争议,至形於言色;已而悔之”。大抵子瞻之性与谨厚严毅者皆不能合,其於公弼亦与於伊川略同。然自言平生不为行状墓志,;而独为此文者,盖子瞻之侮出於真情,而公弼之行事有以深服之也。新城王大司寇作《秦淮》绝句,以纪阿男入诗;其兄映锺以为言;後司寇竟闻其节於朝,曰“以忏悔少年绮语之过”。子瞻之为公弼作传,亦以救其作记之轻薄也。
  △朱淑真与刘令娴之艳体诗
  朱淑其遇人不淑,其本传云“时牵情於才子。”而所作《生查子》词云:“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後。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则固有外交矣。刘孝绰之妹徐悱之妻刘令娴者,其门望遭遇非淑真比也;然《玉台新咏》载其数诗,若有可疑。《光宅寺》诗云:“长廊欣目送,广殿悦逢迎;何当曲房里,幽隐无人声?”则有所睹而情荡矣。《题甘蕉叶示人》诗云:“夕泣似非疏,梦啼太真数;惟当夜枕知,过此无人觉”,则寄怨之诗也。《有期不至诗》云:“黄昏使信断,街怨心凄凄;回灯向下榻,转面暗中啼。”则明有所约矣。《梦见故人》诗云:“觉罢方知恨,人心定不同;谁能对角枕,长夜一边空?”则亦怨诗也。三娘中年而寡,遂至此乎!悱有《赠内》诗云:“日暮想青阳,蹑履出椒房。网虫生锦荐;游尘掩玉床。不见可怜影,空馀黼帐香。彼美情多乐,挟瑟坐高堂。岂忘离忧者,向隅心独伤?聊因一书札,以代九回肠。”三娘负此拳拳之情矣。然观“彼美情多乐”之句,则知令娴固薄情人也。越礼之端,实兆於此。
  △唐寅集外诗
  袁中郎刻《唐伯虎集》,有《题画诗》数十首。而吾邑徐聘三先生所藏伯虎山水轴,有自题诗云:“石径荒凉一寸苔,骚人独步炼诗才。相逢若有忙人问,远向山僧乞火来。”集中无之。又《坚瓠集》引其诗云:“五陵鞍马少时年,三策经纶圣主前。零落而今转萧索,月明胥口一蓑烟。”亦集中所无也。《桐下听然》载伯虎与华学士鸿山饮酒,华有少姬,隔帘窥之;伯虎作《娇女篇》贻鸿山,鸿山作《中酒歌》答之。今集中妩《娇女篇》,有《娇女赋》,而赋非为此作也。然《桐下听然》所载似为近实;而配秋香事,袁中郎附之集中,人遂信为实事矣。
  △藉杨君谦《题书橱诗》自述读书之难
  杨君谦《题书橱》诗云:“吾家木市人,南濠居有年。自我始为士,家无一简编。辛勤一十载,购求心颇专。小者虽未备,大者亦略全。经史及子集,无非前古传。一一坚纸装,辛苦手自穿。当怒读则喜;当病读则痊。恃此用为命,纵横堆满前。当时作书者,非圣必大贤。岂待开卷看,抚弄亦欣然。奈何家人愚,心惟货财先;坠地不肯拾,坏烂无与怜!尽吾一生已,死不留一篇。朋友有读者,悉当相奉捐。胜遇不肖子,持去将鬻钱!”余家自先曾王父始自新安居於魏,未暇多置书。先君子虽甚好,而家贫多事,所收亦未富。乾隆丁丑,漳水入城,则书尽归波涛中矣。自是以後,贫益甚,流离迁徙,日无宁晷,愈不能买。惟郡守朱公去任时遗书数十卷,而又苦鲜佳者。余既有书癖,每借之戚友之家;然地僻人俗,苦无藏书。旧时仕宦之家,其书既皆散落,而现在之士君子则无以买书为事者,故借亦难言也。而余又顽钝不能记诵,欲手自抄录,则又苦病不能为,是以《十三经》家中止有其半,而《廿一史》犹未能遍观也,他可知矣!余虽有君谦之好而无其力,让其诗每用自愧;而至“朋友有读者,悉当相奉捐”之句,则又未尝不流连慨叹,而冀生平一遇如君谦其人者也。
  △陆游出妻之传说
  陆务观初娶唐氏,於母夫人为姑侄,伉俪相得而弗获於其姑,因出之;改同郡宗子。尝春日出游,相遇於沈氏园亭;唐以语赵,遣致酒肴。放翁怅然,为赋《钗头凤》词,题园壁云:“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鲛绡透。桃花落,间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莫莫莫!”唐氏见而和之,有“世情薄,人情恶”之句。未几,唐快怏而卒。此《坚瓠集》所载也。而《文献通考》载放翁沈《园》二诗云:“城上危楼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池下春波绿,曾逐孤鸿照影来!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老柳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怅然!”引刘後村《诗话》释之曰:“放翁幼婚某氏,颇倦於学。严君督过之,竟至仳离;某氏别某官。一日通(字必误)家於沈园,目成而已。晚年游园,感而赋之。”二书所载不同,而严君督过竟至仳离之事,揆之情理亦似不然。但刘後村、马贵与俱宋人,似宜得其实,而《坚瓠集》又不载所引何书。以情理而论,似迫於母命为近之,且事较後村所言为详。又他书有言“放翁前妻贤,於母为亲,而竟被逐;后妻不贤,而母喜之”,与此说相合。恨余家书少,不能为之细考也。
  ○读书疑一则
  △“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息当为思
  “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息”字当作“思”字。“休”字与下“求”字协韵。若作息字,既非如“只”、“且”、“之”、“兮”为语助字,又与下韵不协。若以休字为韵,则《诗经》又无此体。息字近思字,当为传写之误。
  ●尚友堂文集
  ○颉刚案
  〔右文凡二十九篇,原不分卷,亦不分类。初意其分年,细检之亦非是(如《枝人》、《蠹人》两文相去十二年而骈列),盖随手裒集者。今次为二卷,以论学议古者为卷上,记事抒情者为卷下。虑原次之或有意义存焉,故注之於目以俟考。其书本无名题,称文集;杨静庵先生以《说诗》之名转名之,故今遂从而题曰《尚友堂文集》,谅亦九原所默许也。先生思想既锐,文笔尤肆,使其克享中寿,稍广交游,必将树赤帜於文坛。至其论古诸作,不啻一《考信录》之缩影。观其《书欧阳文忠公廖氏文集序後》曰:人不必皆明理而好以耳食;六经出於圣人,不幸而为异说所乱,後人不能辨其伪,而相传为圣人之言,信而不疑。”又曰:“欧阳公自谓“哀学者守经以笃信,而不知伪说之乱经”,为说以辍之,而以为後世必有同其说者,信可谓豪杰之士矣!余之为说多与之同,盖所见有不可昧者。”呜呼,何其似《考信录释例》之甚也!若其《书苏子瞻乐毅论後》云:“苏子瞻……言多不衷於理,……然不过见之偏而已;未有如《乐毅论》考据之不详也!……乐毅岂以百万之众,五年之久,专攻此二城而不下哉!盖五年之中积渐而下七十馀城,而二城者力尚未及下也。当是时,闵王在莒,田单在即墨;君之所在,人心必固,而单又能将,二城之不遽下,其理宜也。乌在其以仁义自误而不急攻哉!”此岂非《释例》中近视者读扁上字之喻所由取证者乎!其他若《朱子彭蠡辨疑》、《生民诗集傅办》,《三代考信录》中并承其说而不著其名,是知东壁著书,所接受於其弟者实不少,而惜夫零缣碎璧,未睹其全,弗获一证成之耳。惟《古文尚书考》一篇,东壁於《尚书辨伪》中云:“余弟……驳《孔氏经传》之伪,较顾、李两先生之说尤详。……《尚书考》中所征之书,所持之论,则余《源流真伪通考》中已悉备之。”未没其美。又《卦变辨》中,直斥卦变为穿凿支离之说,非《易》之本义;而东壁於《读易琐说》(《易卦图说》附)曰:“卦变之说,世多疑之。余谓朱子卦变之图所推或不尽合则有之矣,若谓无卦变之说则误也。”是为其兄弟二人立说之相违者。又《封建论》之目,《无闻集》中亦有之而阙其文,不审二人之言有异同否。至其辑大名诗文,记录魏郡故实,则《修梓乡文献引》及《与友人书》皆详哉言之,读者得以识其著作之苦心。而其抑郁傺之情,以文字代痛哭者,悉置於後方;读者与诗集比而观之,可知其悲之深矣。夫以先生之笃学,又沈潜於甲部,顾据《讷庵笔谈》所载,《十三经》家中仅有其半。东壁记弟事,谓其“性喜博览,一书未见如负芒刺於背。闻有异书,必求之;常历十馀人转相嘱。得观之,然後已。”以先生足迹不出乡里,魏县又遭漂没,其读书之难可见,而尚有此成就,虽不称其志,要已大足愧今之人享受十分之便利,迄不获一分之成绩者,先生亦可以瞑目矣夫!一九三五年四月二十五日记。〕
  ●尚友堂文集卷上
  【卦变辨】
  朱子《易本义》有卦变之说,盖因《彖传》“刚来而得中”,“柔进而上行”之类为之解。予以为不然。夫所谓卦变者,言本卦自某卦而来;然卦有六画,较他卦皆变也,而独以一二画为说,虽与《彖传》相合,乃因《彖传》而求他卦之合者以为证,其理非确然也。且六十四卦自《乾》、《坤》而外无不可谓之变者,而孔子乃独於此十馀卦著其变,而又有自一卦变而来者,自两卦三卦变而来者,参错不伦,必非孔子意也。夫卦变苟有其例,孔子《系辞》、《说卦》之论《易》义例详矣,而独无一语及之,乃忽於《彖传》中为其说,文义不明,茫无根据,孔子之言必不若是也。
  然则所谓“刚来而得中”,“柔进而上行”者,其义何也?曰:此仍以卦体言而不可以谓之变也。盖孔子之意谓三阴三阳各自为体,阴与阴为类,阳与阳为类。其有一画不此之比而错入於阴阳之中,或本卦所以成者,则往往为之说,理本易晓。朱子不求之於本卦六画而求之於他卦,其亦过矣!
  予请为悉数而条辨之。
  《讼彖传》曰:“刚来而得中也”,谓二爻一阳不与上三阳相比,而独陷於二阴,为下卦中也。《本义》谓“刚来居二而当下卦之中”者,是也;谓“自《Т》而来”者,非也。
  《随彖传》曰:“刚来而下柔。”谓初爻之阳不与四五两阳爻相比,而居二阴之下,所谓“随”也。《本义》谓“卦变自《困》九来居初,自《噬嗑》九来居五,而自《未济》来者兼之”者,非也。
  《蛊彖传》曰:“刚上而柔下。”谓上爻一阳不与下二阳爻相比而居上,初爻一阴不与上二阴爻相比而居下也。《本义》引或谓“卦变自《贲》初上二下,自《井》五上上下,而自《既济》来者兼之”者,非也。
  《噬嗑彖传》曰:“柔得中而上行。”谓五爻之阴不与下二阴相比而居五。《本义》谓“柔上行以至於五”者,是也;谓“自《益卦》来”者,非也。
  《贲彖傅》曰:“柔来而文刚”谓二爻之阴不与四五二阴相比,而错居二阳爻之中也。又曰:“分刚上而文柔。”谓上爻之阳不居下卦二阳之中,而错居上二阴爻之上,如三阳,自中分其一以居於上,故谓之分也。《本义》谓“卦自《攒》来者,柔自三来而文二,刚自二上而文三;自《既济》而来者,柔自上来而文五,刚自五上而文上”,是分字无说也。
  《无妄彖传》曰:“刚自外来而为主於内。”谓初爻一阳不与上三阳相比而居於初,故曰“自外来”也。《本义》谓“自《讼》而变,九自二来而居於初”者,非也。
  《大畜彖传》曰:“刚上而尚贤。”谓上爻一阳不与下三阳相比而居於上也。《本义》谓“自《需》而变,九自五而上”者,非也。
  《咸彖传》曰:“柔上而刚下。”谓上爻一阴不与下二阴相比而居上,三爻之阳不居上而居三,去上卦而来为下卦之上也。《本义》引或谓“《咸》自《旅》来,柔上居六,刚下居五”者,非也。
  《恒彖传》曰:“刚上而柔下。”谓四爻一阳不居初而居四,去下卦而为上卦,初爻一阴不与上二阴相比而来层初也。《本义》引或谓《恒》自《丰》来,“刚上居二,柔下居初”者,非也。
  《晋彖传》曰:“柔进而上行。”谓五爻一阴不与下三阴相比,而错居二阳之间也。《本义》谓“柔进而上行,以至於五”者,是也;谓“自《观》而来”者,非也。
  《睫彖传》曰:“柔进而上行,得中而应乎刚。”谓五爻一阴不与三爻之阴相比而居於五也。《本义》谓“自《离》来者柔进居上,自《中孚》来者柔进居五,自《家人》来者兼之”者,非也。
  《蹇彖传》曰:“往得中也。”谓五爻一阳不与三爻之阳相比而居於五也。《本义》谓“阳进居五而得中”者,是也;谓“自《小过》来”者,非也。
  《解彖传》曰:“利西南,往得众也。”谓四爻一阳不与二爻之阳相比而往居於四也。又曰:“其来复古,乃得中也。”谓二爻一阳不与四爻之阳相比而来居於二也。《本义》谓“卦自《升》来,三往居四,而入於《坤》体,二居其所而又得中”者,非也。
  《鼎彖传》曰:“柔进而上行。”谓五爻一阴不与初爻之阴相比,而上居於五也。《本义》谓“卦自《巽》来,阴进居五”者,非也。
  《渐彖传》曰:“进得位,往有功也。”谓四爻之阴不与下二阴相比而上居於四,以下卦之一阴而上入於乾体,所谓“渐”也,所以为女归之象也,犹之《归妹》以阴而居於三而为“归妹”,《彖传》所谓“征凶,位不当也”。《本义》不得所以名《渐》之故,而谓“自《涣》来者,九进居三;自《旅》而来,九进居五”者,非也。
  至《涣》与《升》与此似觉小异,然亦非卦变也。
  《升彖传》曰:“柔以时升。”《本义》谓“卦自《解》来,柔上居四”,说似可信矣,然而非也。《升》与《萃》反对:《萃》者聚三阴於内也,《升》者升三阴於上也。《易》之道常欲阴在上而阳在下,故《坤》体在上:若《泰》、《谦》、《临》、《复》之类多吉卦,而《巽》下《坤》上者遂谓之《升》,馀一阴於下而升三阴於上。《升》者,积於上而其下升而不已之象,故曰“柔以时升”,《大象》曰:“君子以慎德积小以高大。”谓其日升日积而不已也。初六爻辞曰:“允升,大吉。”《小象》曰:“上合志也。”谓升者已多而在下者终亦必升也。皆本卦画之象以为言。而《本义》不解所以名《升》之故,於“柔以时升”注云:“以卦变释卦名,是谓卦自《解》来,柔上居四。”一爻之升而即可以名卦,若是则卦之名《升》者亦多矣!
  《涣彖传》曰:“刚来而不穷,柔得位乎外而上同。”《本义》谓“自《渐》而变,九来居二而得中;六往层三,得九之位而上同於四”,说似可信矣;然而亦非也。《涣》之所以为《涣》者,非止风行水上而已也,亦有其卦画焉。以《乾》体之一阳而下入於《坤》体,以《坤》体之一阴而上入於《乾》体,阴阳解散,所谓“涣”也;而尤以六四为主,排阳之一爻而使之下,故爻词曰:“涣其群也。”然则所谓“刚来而不穷,柔得位乎外而上同”者,谓二爻之阳不与上二阳相比,而居二四爻之阴,入於外阴卦,得位而上同於五也。(“上同”犹之“不穷”,字无深意,犹曰“上入於乾体”云尔。)《本义》不求之卦画,得其所以名《涣》之故,而牵引卦变,於《涣》毫无所发明,乃谓“《彖传》以卦变释卦词”,何其误也!且谓“柔得位乎外而上同”为“六往居三,得九之位而上同於四”,则误之尤者也。(近代有吴世尚者,更定朱子《本义》,於此节下云:“以卦变卦体释卦辞,谓‘刚来而不穷’为卦变,‘柔得位乎外而上同’为卦体,而日以六居四,得位乎外而上同於五,”盖又本之朱子《语类》也。)
  他若《泰》、《否彖辞》“大往小来”,“小往大来”,尤不可以卦变言。阳大阴小,此即《彖传》内阳外阴,内阴外阳之旨;不曰阴阳健顺而曰大小者,为占者言也。而《本义》乃谓“《泰》自《归妹》来,六往居四,九来居三;《否》自《渐》来,九往居四,六来居三,”不亦赘乎!
  要之《彖传》之词,凡朱子所谓卦变者,实与《剥》之“柔变刚”,《谦》之“天道下济,地道上行”,《损》之“其道上行”,《益》之“自上下下”,《节》之“刚柔分而刚得中”,同类。自上而下者曰“来”,曰“下”,自下而上者曰“进”,曰“往”,曰“上”,皆即本卦六画之体言之,而非所谓卦变也。
  夫卦变者,穿凿支离之说也。予所谓本卦者,明白易直之说也。朱子解书众矣,不喜为穿凿支离之说,而於卦变独不免焉,盖本先儒之说而未觉其失也。朱子又有《卦变图》,谓“《彖传》或以卦变为说。今作此图以明之。盖《易》中之一义,非画卦作《易》之木指也。”夫卦变之说由於後人误解,《彖传》何尝有一言及卦变乎!而曰“《彖传》以卦变为说”,是近於诬圣矣!且纳甲飞伏之类,《易》之说夥矣;推而广之,皆可谓《易》中之一义,而皆圣人所不道。朱子於纳甲飞伏之类不取以注《易》,而独取卦变者,何也?盖未知《彖传》之自有所谓也。呜呼,惜其不於本卦六画求之也!
  【附杂说二条】
  苏子瞻曰:”凡《易》之所谓刚柔往来相易者,皆本诸《乾》、《坤》也。《乾》施一阳於《坤》,以化其一阴,而生三子;凡三子之卦有言“刚来”者,明此本《坤》也,而《乾》来化之。《坤》施一阴於《乾》,以化其一阳,而生三女;凡三女之卦有言“柔来”者,明此本《乾》也,而《坤》来化之。非是卦也,则无是言也。”愚按:此言甚巧,近似有理,颇得其仿佛,而实不然也。《彖传》之词皆谓自本卦升降,但非自他卦而变耳。子瞻知卦变之不足信,遂以为如此,不知孔子所谓“来往,上下”,皆实有所以然。果如其说,则三子皆自《乾》来,三女皆自《坤》来,止一来字足矣,何必又用进往上下也!且谓最著者《贲》之《彖传》,则止言“刚来而文柔”足矣,何以言“分刚上”也?孔子用字不已赘乎?又如“刚自外来而为主於内”、“外”者《坤》耶《乾》耶?何以他卦皆不言外,而此独言外耶?惜不得起子瞻而问之也。
  伊川亦不取卦变之说,其言曰:“如‘刚上柔下’,‘损上益下’,谓刚居上,柔居下,损於上,益於下,据成卦而言;非谓自卦中升降也。如《讼》、《无妄》云;‘刚来’,岂自上体而来也!凡以柔居五者,皆云‘柔进而上行’,柔居下者也,乃居尊位,是进而上也;非谓自下体而上也。”愚按:刚上柔下,以成卦言之,不知所言与孔颖达同否。颖达谓“刚卦在上,柔卦在下,为刚上柔下;柔卦在上,刚卦在下,为柔上刚下”,虽与《咸》、《恒》数卦相合,而其理不可通之於“柔进上行”,“刚自外来”之语。揆程子之意,则又似以“刚爻居上,柔爻居下”为言;然於《咸》、《恒》则不可通矣。《损》、《益》二卦则又因卦名为言,非他卦比也。《讼》舆《无妄》皆自上而来,《无妄》固明言“刚自外来”也。故朱子谓“程子牵强解了”,固不足以服言卦变者之心也。至谓柔层尊位即为“进而上行”,则柔居尊位者三十二卦,何以他皆不言,而独《噬嗑》、《晋》、《睽》、《鼎》四卦,皆《离》在上者。言之耶?又《大有》亦《离》在上,何以又不言耶?此其中具有所以然,而程子未之知也。
  【《古文尚书》考】
  《书经》蔡《注》每篇序所云“今文古文”,解者曰:“今文,伏生所授,马、郑等注;古文,孔壁所藏,安国所傅,”是说相沿久矣。以予考之,有可疑者。
  《後汉书儒林传》云:“中兴,牟融习《大夏侯尚书》,东海王良习《小夏侯尚书》、沛国桓荣习《欧阳尚书》。扶风杜林传《古文尚书》,林同郡贾逵为之作《训》,马融作《傅》,郑康成《注解》,由是《古文尚书》遂显於世。”据此,是马、郑所注非伏生之《尚书》而《古文尚书》也。考《古文尚书》,当前汉时孔安国授都尉朝,朝授胶东庸潭,谭授清河胡常,常授虢徐敖,敖授琅琊王璜及平陵涂恽,恽授河南桑钦,平帝时立於学官。後汉习《古文尚书》,见於《儒林传》者,南阳尹敏初受《欧阳尚书》,後受《古文》;汝南周防师事徐州刺史盖豫,受《古文尚书》,撰《尚书杂记》三十二篇;鲁国孔僖世传《古文尚书》;东昏杨偷师事丁鸿,习《古文尚书》;东海卫宏从杜林受《古文尚书》,作《训旨》;济阴孙期习《古文尚书》。又《贾逵传》云:“父徽,受《古文尚书》於涂恽。逵传父业。肃宗立,特好《古文尚书》,诏逵入讲北宫白虎观,南宫云台。达数为帝言《古文尚书》,与经传《尔雅》训诂相应,诏令撰《欧阳》、《大小夏侯尚书》古文同异。逵集为二卷,帝善之。八年,乃诏诸儒各选高才生受《左氏》、《梁春秋》、《古文尚书》、《毛诗》由是四经遂行於世。”安帝延光二年,诏选三署郎及吏人能通《古文尚书》、《毛诗》、《梁春秋》各一人。又刘陶学《古文尚书》,张楷通《古文尚书》,刘学《古文尚书》。此《古文尚书》之传习於两汉者班班可考也。其後不知何以不传於世。
  至东晋时,梅赜之《古文尚书》出,人遂以伪为真。自是众说纷纭,若伪孔安国《尚害序》,孔颖达之类,其说皆不足信。而世人贵耳贱目,信近说而灭旧闻,两汉之《古文尚书》遂无复考其源流者矣。《伪古文尚书序》云:“秦始皇灭先代典籍,学士解散,我先人藏其家书於屋壁。汉室隆兴,旁求儒雅;济南伏生年过九十,失其本经,口以传授。”而《前汉书》则曰:“秦时禁书,伏生壁藏之。其後大兵起,流亡。汉定,伏生求其书,亡数十篇,独得二十九篇。孝文时,使晁错往受之。”《序》又云:“鲁共王於壁中得先人所藏古文虞、夏、商、周之书,皆科斗文字;以所闻伏生之书考论文义,定其可知者,增多状生二十五篇。其馀错乱磨灭,弗可复知。悉上送官,藏之书府。承诏为五十九篇作《传》。既毕,会国有巫蛊事,不复以闻。”而《前汉书》则曰“《书》十六篇,孔安国献之”,曰“悉得其书,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曰“孔氏有《古文尚书》,孔安国以今文字读之,《逸书》得多十馀篇,盖《尚书》兹多馀是矣”,曰“《鲁共王》得古文坏壁之中,《书》十六篇”,篇数不同,亦绝无“错乱磨灭,不复可知”之说。又《汉书》只言“遭巫蛊之事,未立馀学官”,亦无“为五十九篇作《传》”之文。《史记》藏书之说及篇数,并同《汉书》。而刘歆《移太常博士书》亦云“孝文皇帝使掌故晁错从伏生受《尚书》。《尚书》初出於屋壁,朽折散绝。及鲁共王坏孔子宅,得古文於坏壁之中,《逸礼》有三十九,《书》十六篇。天汉之後,孔安国献之。遭巫蛊仓卒之难,未及施行”,说亦与《史记》、《汉书》同。是《伪尚书序》不足信也。(口授之说本之卫宏,宏,东汉时人,不若太史公、刘歆去伏生差近,为得其真;而《汉书以备一代之史,说必不诬。)
  孔颖达云:“孔君作《傅》,值巫蛊不行,遂有张霸之徒伪作《舜典》以下二十四篇,并伏生二十八篇,复出《舜典》、《益稷》、《盘庚》二篇、《康王之诰》及《秦誓》,共三十四篇,以求合孔氏五十八篇之数。刘向、班固、刘歆、贾达、马融、郑康成之徒,皆不见真古文,而误以此为古文之书。”按《前汉书儒林传》云:“《百两篇》者,出东莱张霸,分析合二十九篇以为数十,又采《左传》、《书序》,为作首尾,凡百二篇;篇或数简,文意浅陋。成帝时,刘向校之非是,後遂黜其书。”是张霸之书凡百二篇,非五十八篇也。《儒林传》既明言“刘向校之非是,遂黜其书”,何得云刘向、班固诸人误以为《古文尚书》乎?此说他无所见,不知颖达何所据而云然?且既云“伪作《舜典》、《益稷》”,而又云“复出《舜典》、《益稷》”,岂有二《舜典》二《益稷》乎?颖达又云:“郑康成师祖孔学,而贱夏侯、欧阳等;何意郑《注》并与孔异,篇数并与三家同!”夫既云“郑康成误以张霸五十八篇为真古文”,而又云“郑《注》并与三家同”,自相矛盾,此孔颖达之说不足信也。
  馀若《隋经籍志》、陆德明之类,其说亦大概不出乎此。此皆後人之所遵信传说而不疑其非者也。
  以余观之,马、郑所注为《古文尚书》,《後汉书》既有明文,而篇数乃与伏生同者,盖汉时世所诵说者止伏生二十八篇,而孔安国虽得古文,亦多以二十八篇为学者传说。其所上十六篇;与二十八篇别行,当时人罕见者,故刘歆云:“藏於秘府,伏而未发。”成帝时校理旧文,乃得之,而未大传於民间。王莽之乱,遂复不存。及杜林於丙州得《古文尚书》,亦止二十八篇。自是贾达为作训,马融作《传》,郑康成作《注》,篇数虽与伏生同,而文字多异,故杜林谓“古文虽不合时务,愿诸生无悔所学”;贾达谓“《古文尚书》与经傅《尔雅》训诂相应”,撰集三家《尚书》及《古文》同异三卷;而刘陶推三家《尚书》及《古文》,是正文字三百馀事,名曰《中文尚书》;皆所争在文字同异,而未尝言篇数之多寡也。是以《汉书艺文志》,《逸书》十六篇与二十八篇别出;而晋秘府所有《古文尚书》,当时若束皙、杜预诸人,岂无一人见之,若果有出於二十八篇之外者,其所著书岂无一言及之,而尽以书传所引为《逸书》耶?(《隋经籍志》:“晋世秘府有《古文尚书》经文,今无有传者。”)又按《隋经籍志》云:“贾逵、马融、郑氏所传惟二十九篇,又杂以今文。”则是杂以今文耳,非既今文可知也。夫使马、郑所注果为今文,则范蔚宗不当误也。微独蔚宗不当误而已,蔚宗作《後汉书》本之《东观馀论》及袁山崧、谢承诸人,岂尽不知马、郑所注为今文耶?所载诸习《古文尚书》者,岂尽妄说耶?故吾谓马、郑所注既孔壁古文,无可疑也。
  然而以为今文者何也?盖永嘉之乱,欧阳、夏侯三家《尚书》并亡,惟存伏生《大传》,而马、郑所注《古文》尚行於世。及梅赜上《伪古文》,自是孔、郑并行。此後南北分争,天下日乱,而士大夫又务於诗赋,经学遂无师承。至隋、唐之际,李延寿、孔颖达辈止见马、郑所注与伏生篇数同,逐误谓古文为今文。然颖达言“郑氏师祖孔学而贱夏侯、欧阳;何意郑《注》并与孔异,篇数并与三家同”,盖亦疑之矣。今文止有伏生《大传》,《崇文总目》谓“伏胜撰,郑康成注”。康成既注古文,复注此耶?晁公武谓“胜终之後,诺从学者所作”。陈振孙谓“当是其徒杂记所闻,亦未必是当时本书”。故叶梦得谓“其言不雅驯;而《隋经籍志》谓为四十一篇,《书录解题》谓为八十三篇,篇数亦不同”,则其书之真伪不可得而知也。安知非见郑康成所注《古文》而伪作者乎?
  至於梅赜所上《古文尚书》,其伪妄不能逃有识者之鉴别,故儒者多疑之。而《晋书》载其传受渊源,云:“郑冲以《古文》授苏愉;愉授粱柳;柳授臧曹;曹授梅赜”,不知伪作欺人者未有不假所自以售其欺者也。故未几而姚方兴采马、王之注,造《孔传舜典》,云“於大行头买得上之”,以师其故智矣。陆德明又言“王肃亦注《今文》,而解大与《古文》相类,或肃私见《孔传》而秘之乎”。不知此乃伪作《孔传》者窃王肃之《注》也。姚方兴亦采马、王之注以作《孔传舜典》矣。梅赜所上《古文尚书》本无《舜典》,但取王肃注《尧典》,从“慎徽五典”以下分为《舜典》;方兴伪作二十八字冠於其首。梁武帝时为博士,议谓“孔《序》称伏生误合五篇,皆文相承接。《舜典》首有‘曰若稽古’,伏生虽昏耄,何容合之!”黜而不用。故陆德明《释文》仍用王肃《注》,自“慎徽五典”以下为《舜典》。而《隋经籍志》谓“姚方兴得《舜典》奏上,多二十八字,列於国学”,宋林之奇、陈振孙又谓“隋开皇中始得《舜典》”,皆与德明说异。德明,唐人,若隋时已行方兴《舜典》,又何以云“仍用王肃《注》,自‘慎徽五典’以下为《舜典》”乎?可见诸说亦不足信也。
  要之自有孔安国《尚书序》之後,人局於所见,以先入之言为主,递相传说;未有能虚心博考,探其源流,辨其同异者。故相传为今文,则谓之今文;相传为古文,则谓之古文而已。不知古人之说亦未必尽可信,其学亦未必皆过於後人。既如孔传《尚书》之伪,至宋始多疑之者,而隋、唐无闻焉。岂非章句训诂之功多,而辨别之识,考据之学,有所不足舆?呜呼,昔之人去古未远,遗书犹有存者,考其是非常易,而人不为或不能;今之人虽欲考之,而去古已远,传书益少,其考之益难:此古说之所以难明,而有志者用为太息也!
  【朱子《彭蠡辨》疑】
  彭蠡之名,始见《禹贡》,而《禹贡》所记彭蠡似在江之北也。吴起言“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固未详其所在。《汉书地里志》彭泽县下注云“《禹贡》彭蠡泽在其西”,语亦不详;然未尝言在江之南,既今鄱阳湖也。至郑康成始有“左合汉为北江,右合彭蠡为南江”之言,似谓彭蠡在江之南矣;犹未明言既鄱阳湖也。以鄱阳为彭蠡者,不知始自何人。後世相沿为说,而朱子《彭蠡辨》遂据以驳《禹贡》,谓“彭蠡在大江之南,以方言之,宜曰‘南会’而不应曰‘北会’,独郑渔仲谓‘东汇泽为彭蠡’十三字为衍文者得之。”愚按:以後世地形与《禹贡》较,诚有可疑,然只当疑後世地有改易,而不当疑经为衍文也。鄱阳之为彭蠡,书无确据。《地志》言“彭蠡在彭泽县西”,又言水入湖汉者八。《後汉书地里志》云:“鄱阳县有鄱水。”以此观之,湖汉似即鄱阳湖,而彭蠡与鄱阳非一地也。大概彭蠡在江北而少西,鄱阳在江南,其势遥相联接;後彭蠡淤塞无迹,而鄱阳逐冒彭蠢之名也。
  蔡氏以鄱阳不合,欲以巢湖当之,又谓“不应舍此录彼,记其小而遗其大”。巢湖固不可代彭蠡,而谓舍此录彼,记小遗大,亦有不必然者。盖《禹贡》所记山水,皆以其致力者言之;视今之地形,则为详於西北而略於东南;荆州之境,衡山以南无一语及之。扬州之境,如今江西、浙江之地,自敷浅原而外亦不他及;是故,北条之北山入海而止;而南条之南山止於敷浅原。导河则氵水、大陆、九河、逆河,所叙甚详;导江、汉则止於中江、北江,东南以往,记考略矣。意当时衡山以南,及今江西、浙江之地,山高水缓,患害不深,兼以蛮荒负固,地险且远,禹不至其地,未尝致功,故止言彭蠡而不言鄱阳,止言中江、北江而不及南江也。且荆、扬、徐、兖之境,为湖者众矣,不之及者甚多,原不能及遍也。即以山论,庐山高且大於敷浅原而不之及,蔡氏亦知之矣。然则鄱阳不及,亦无疑於“舍此录彼,记其小而遗其大”也。
  夫“鄱”古作“番”,鄱阳县以番水而名。番者,播也,犹“播为九河”之播,言一水播为数水,故名之曰番水。今之洞庭,在当时为九江,而在今为湖独深广盛大,非鄱阳、太湖所能敌,则安知鄱阳湖在禹时不亦为数江安流而至後世始盛乎!又地形北高而南下,而水道日趋於南,北乃益高。黄河迁於宿迁,南遏淮水,而淮、扬之间遂成巨浸,群湖连蔓,则又安知非江、汉之汇本在北,其後江迁而南,合於豫章江,而彭蠡遂为平地,南江遂遏而为湖乎!朱子言“今彭蠢至冬天水涸,亦止数条江水在其中”,则是鄱阳与洞庭正同。洞庭在当时谓为九江而不谓之泽,则鄱阳亦必不谓之泽也。此《汉志》所以鄱阳县有鄱水而无彭蠡而《禹贡》所谓“汇泽为彭蠡”者知必非鄱阳矣。
  盖尝以《汉志》所言思之,不曰“有彭蠡泽”,亦不曰“彭蠡泽在其西”,而曰“《禹贡》彭蠡泽在其西”,必举”《禹贯》”者,见时当已无彭蠡,而古地名相传可识也。余按地形,必当在今武昌以东,蕲州、广济以南,浔阳、宿松以西,考之地图,证之记载,其地亦多潴水,而九江为尤近之;别於鄂陵,会於江口,上下三百馀里。大约自浔阳江以西既古彭蠡泽,其地望既合於《禹贡》,亦合於《汉志》。夫古之九江为今之洞庭,安知古之彭蠡非今之九江乎!彭泽为县,去鄱阳湖远而浔阳江近,是古之名县以此不以彼,故《汉志》不曰“彭蠡泽在其南”而曰“在其西”也。浔阳江中有彭郎矶,“彭郎”未必非“彭蠡”之误。又九江有湓水、湓江、湓城、湓浦诸名,记者谓“九江有井如盆,故名”。夫一井岂可谓之水,而以之为地名江名乎!(今地志及图,九江有清湓山,湓水所出,与古《九江记》异。)湓者,彭之音讹也。《真》、《文》、《庚》、《青》数韵之字,相传而讹者多矣。
  或谓彭蠡既江、汉所汇,不应塞为平地,则亦不然。泽者,水草交厝之所;大约其地洼下,水盛则聚,水杀则涸,易於潴水,亦易於湮塞。《禹贡》所言诸泽,若大陆、€梦,则当时已可耕治矣;雷夏、大野、荣波、菏泽、孟猪、猪野,则皆塞为平地;後世指其地者亦多出於亿度,人自为说。彭蠡亦泽也,独不可塞为平地乎!今现有鄱阳湖与江相连,而地颇相近,遂必指为彭蠡;若无鄱阳,吾知其必求之江北而谓塞为平地矣。
  且地之改易有可证者。浔阳九江,昔所谓“江分九派”者,今止一江,无九江之迹。九江可变为一江,彭蠡泽独不可变为九江乎!名之改易亦有可证者。洞庭本太湖之名,湖中山有石穴深洞,无知其极者,因洞以名山,因山以名湖;吴起所谓“三苗氏左洞庭”者是也。後世谓洞庭者乃《禹贡》九江,是九江冒洞庭之名也。九江之洞庭相远,而洞庭自若,犹且冒其名;况鄱阳在江南,彭蠡在江北,势既遥相联接,而彭蠡又无形迹,其以鄱阳冒彭蠡之名亦何足怪乎!
  朱子确信鄱阳为彭蠡,既谓经为衍文,又谓禹遗官属致误,又谓《汉志》不知湖汉之即为彭蠡而两言之。岂禹与班固皆误,而朱子独不误乎!疑经畔古,非余之所敢安也。昔郦道元有言:“东南地卑,万水所凑,触地成川;故川旧渎,难以为凭。”故《禹贡》所言,其不合於今者,阙疑可矣。若必欲以後世之地形证古人之是非,几何其不疑黄河未至於氵水、大陆;而岳阳、荆州之境,其与太原相远耶!
  【《生民》诗《集传》辨】
  朱子注《生民》诗,载张子之言,谓:“天地之始固未尝先有人也,则人固有化而生者矣;盖天地之气生之也。”又载苏氏说,谓:“凡物之异於常者,其取天地之气常多,故其生也或异。麒麟之生异於犬羊,蛟龙之生异於鱼鳌,物固有然者矣。神人之生而有以异於人,何足怪哉!朱子谓斯言得之,而余则以为非也。夫化而生者,天地之始也。高辛之世,岂天地之始乎!溯高辛而上之,其见於经可信者,有颛顼、少吴,黄帝、神农、伏羲氏矣,其前虽荒远不可详,然未必遂为天地始也。夫自化而生之时,至於高辛,不知几百年或千年,或万年,或数万年,而仍化而生乎!高辛氏以前,羲、农、黄帝之世,胡不闻化而生?高辛氏而後,尧、舜、禹、汤之世,胡不闻化而生?而独高辛氏之子有稷复有契,一家得两化生乎?盖天地之始,以理揆之,诚有化而生者。草昧既开,万物既定,则胎卵化湿,其生有常;若有异於常者,是妖也,而以诬圣人乎!如曰圣人之生与常人不同,取天地之气常多,则古之圣人不少矣,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何以不化而生,岂其得於天地之气者又少欤?书传所载,若褒姒、夜郎王亦有化生者矣,其取天地之气既多,则宜亦为圣人,何以或为淫後,或为蛮夷君长,而不得与稷、契并称也?至於麒麟蚊龙之生,多人所不能见。既曰麒麟无定种而蛟龙皆出於变化,彼无定种与变化,是即其有定者也。故不闻麒麟皆麟生,而此一麟独牛生也。又不闻蛟龙皆卵生,而此一蛟一龙独化生也。是乌可为比乎,天地间化生之物,若蜃蛤蝉蚋之类,皆古今有常而不变,不以为异,犹之人必始於人道之感而不可改也。苟无人道之感,而履巨迹可生,吞卵可生,则生子綦易而妇人亦危矣。”
  然则稷、契何以生,而《生民》、《元鸟》之诗何说也?曰:履巨迹,吞卵,此事之未有者也。即有其事,亦姜螈履巨迹而适生稷,简狄吞卵而适生契,其人道之感自在也。使不履巨迹,不吞卵,而亦生稷,亦生契也。且予观《生民》之诗,未尝见其确为履巨人之迹;无人道之感也。所谓“履帝武敏”者,谓高辛亲往郊而姜原踵其迹耳。所谓“不康祀,居然生子”者,谓上帝宁我康我而安然生子耳,即“无无害”之谓,“居然”犹安然也。盖近世说《诗》有如此者,此亦理明辞顺,何必遵汉人无识怪诞之说以曲为之解乎!至於《元鸟》之诗,则尤未明言其何若,阙疑可矣。
  大抵人情,子孙於其先世?往往表其奇异以为夸诩震耀之端;而後世诞妄者则又好因近似之语,造事以惑人。若夔一人已足而曰“夔一足”,牵牛、织女二星而曰“天帝嫁为夫妇”之类,皆诞妄不足道。而张子、苏氏乃巧为说以实其事,朱子亦误载之《集注》,其诬圣惑人,儒者不得辞其过也!
  《伪泰誓》之言曰:“白鱼入於王舟,有火复於王屋,流为乌。”司马迁截之《史记》,而董仲舒亦引其语,以为王者受命之符。幸而已黜其书;使其书至今存,而无今书《泰誓》,则亦将旁引曲说,同於巨迹卵之事矣。
  【《春秋》论】
  圣人之作事也,固有冒天下之大恶,犯天下之大忌,而公为之者矣。圣人非不知大恶不可冒,大忌不可犯,而敢为无忌惮之行也;彼见天下靡靡焉日入於乱也,不有人起而救之,则其祸将不可胜穷。天之所以生圣人者,固非令其安衣坐食,同於庸众无能之人已也。彼庸众无能者不能为善,亦不能为不善,其避大恶,畏大忌,固宜。而圣人承天之意,以为非我莫能定天下之乱,较量於经权轻重之间,卒然振发,甘心得罪於人而独求合於天,虽冒大恶,犯大忌,而不自疑。故尧、舜不惜以天下与人,而汤、武至以臣弑君。何者?其心之安也。
  昔者孔子,大夫也,而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其赏罚进退皆非一人所得私;而孔子行之不顾者,亦其心之所安也。当是时,纲纽废弛,民人涂炭,诸侯互相攻灭,而弑君弑父之祸复公行而无所忌,使当禹、汤、文、武之时,皆所诛讨夷灭而不赦者;而周天子暗弱无权,拥天王之虚器而一不敢问,其势将无所底止。故天生德於孔子,而孔子亦知非己不能定天下之乱,是以周流於七十二国而应佛、公山畔臣之召,汲汲以求一日之用;意谓苟能反天下於正,其权不必自周出也。故曰:“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不幸卒无所遇,无所发其救时之心,不得已而作《春秋》,借天子之权以赏罚二百四十二年之事。盖得位则见诸行事,不得位则诸空言,其事虽异,其道则同;要使天理有一线之存,而乱臣贼子得以稍敛其迹,则虽被僭之名而不辞也。故曰:“知我者惟《春秋》,罪我者惟《春秋》。”推孔子之心,虽汤、武之事亦可为之,而况於《春秋》。而论者不识圣人之心,谓以天子之权与鲁,呜乎,何其谬也!
  子贡言桓公杀公子纠,管仲不能死,且又相之,以为未仁,而孔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至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左衽!非若匹夫匹妇之谅,自经於沟渎之中,而人不知。”则是匹夫匹妇之谅,孔子所鄙不为,而深有取於管仲者,岂非以有志於天下,则小节不足以夺之与!孟子生於战国,其语齐、梁之君,皆以行王政安天下为急;彼其时周天子固在也,而不以为嫌者,盖其心即孔子作《春秋》之心,故曰:“乃所愿则学孔子也。”夫《春秋》作而後乱臣贼子惧,则《春秋》不可不作也。使孔子不安於心,亦避大恶,畏大忌,而不敢作,则乱臣贼子必无所惧,是孔子亦庸众无能之人而无益於天下者也,岂天之生圣人之心也哉!
  因读苏明允《春秋论》而作。
  【正统论上】
  论正统者众矣,自宋欧阳修以至国朝魏禧,予所未见者不论,所已见者予皆有以识其说之非也。夫统有分合而无正伪,而正不正不关於其统。论者泥於其名,每曲为之说,又或以爱憎为褒贬,故其是非不当而予夺不公。
  今夫“正统”之名何乎?非古圣人悬此格以待後之君也;其说起於後世之学士大夫。彼见历代之事势各殊也,於是正统之名兴焉。有正统而後有“偏统”,由是而又有“僭统”、“窃统”;此皆强立名字,以古人就己之私说,皆予之所不取。
  且彼所谓“统”者果何谓耶?谓合於一者为统乎,则凡合於一者皆是而不合者皆非也,一言而决矣。谓历代相传之绪为统乎?则合古今皆不离乎统,何得有正偏僭窃之名?
  盖天下有势有义:正者义也,统者势也。言正不可言统,言统不可言正,然後其理明而其说定。试言统之说。统之为言,犹曰有天下云尔。天下,公器也,非一人一姓之所得私。当其时归於一,则统有专属;及其分也,则统亦随而分矣。今夫一物而数十百人分之,虽出於劫夺焉,不可谓非共此物也。统之说何以异是!自古以来,虽世变纷然,而统无一日之绝也,不过时有分合而巳。盖自唐、虞、夏、商、周皆合也,至战国始分;至秦、汉而又合,三国又分;晋又合,又分於东晋;历南北朝而後合於隋、唐,而又分於五代;至宋又合,而又分於南宋;然後合於元,以迄於今。四千馀年以来,忽分忽合,譬如一缕之丝,寸寸而分合之,其绪固相属也。然则历代虽多,安见其统为正为偏为僭窃也哉?
  如曰得国之迹不同,故其名亦异,是论正不正也,非论统也。如以正而已矣,则吾又有说。
  【正统论下】
  予於商、周,犹窃有疑焉。何疑尔?桀、纣虽暴,汤、武之君也。汤、武虽仁,桀、纣之臣也。臣弑其君,可乎?且夫汤、武之德盛矣,其功大矣,然考其得天下之迹而律以後世之名,则终不免於篡。张横渠之论纣曰:“天命一日未去则为天子,一日既去则为独夫。”予盖迂其说而不信也。夫武王之兴师也,以十三年一月壬辰。假令武王兴师於前一年前一日,将武王不得为圣乎?抑兴师何日,即天命於何日去乎?使观兵之日即伐纣之日,天命去乎未去乎?使武王亦如文王之事纣,将天命终於不去乎?天命不可见也,人何自而知之?世之论汤、武者,不过曰心非利天下也,应天顺人。伐暴救民而已。夫心藏於深微不测之地,其亦至难知矣。即心果无他,而终不可以掩其迹;心非篡则当恕其心,迹实篡则当严其迹。然《诗》曰“至於大王,实始翦商”,《书》曰“惟九年,大统未集,予小子其承厥志”,亦安见其无利天下之心也哉?且幸而汤、武有此事也,故唐、宋之君虽以臣位得天下而皆以恕辞予之;假使古无汤、武而三代以後诸侯有暴行此事者,人以为篡乎非篡乎?吾知必以为篡也。然则汤、武幸而生於三代之前,而後世不幸而生於三代之後也。
  昔者孔子,商人也,而生於周,为尊亲者讳,故不肯斥言其非;然亦尝微见其意於论乐论德矣。而人专以孟子之言为定;不知孟子生於战国之际,以周室衰微,百姓涂炭,急於救民劝世,主以为言耳,乌足以为定论乎!
  或曰:如子之言,则汤、武非矣,而子以为正,何与?予曰:汤、武之事,行於三代以後则不可,行於当时则可。古者人情质朴,其君臣之义非如後世之明也。当其时各自为国,势不能相属也。有有功德与力者,则天下群起而奉之,非必制其予夺之权而设为贵贱之等也,不过势之所归而已。其人死而子孙犹足以系天下之心者,则天下亦不别求君也。不幸而恣为暴虐,则必又有有功德与力者而攻之灭之。所奉之国既灭,则天下又以昔者之奉奉其灭所奉者盖其君臣之势既无大异,而服事之文又必简且易也。其所奉者既无翘然自异之心,而奉之者亦不过以意向之。譬如一邑之中必有豪杰,一乡之中必有望人,善则归之,不善则去之,大恶则除之,理所当然,亦势之所必至。伊尹之放太甲,孟子论贵戚之卿,皆是类也。虽夏、商而後君臣之分渐严,而去古未远,则其事犹有相近者。故曰汤、武之事行於当时则可,其所以不见黜於正者此也。然汤、武之事行於三代以後则终不可,盖古今时异势殊,後之君臣非若古之君臣矣。处女之奔也,鲁男子拒而不纳,曰:“以吾之不可,学柳下惠之可。”後之圣人不幸而遇桀、纣之君者,必以吾之不可学汤、武之可,而後不为汤、武之罪人也。
  【正统辨】
  正统之名,其来久矣,然未有释其义者。自宋欧阳修始曰“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统者,所以合天下之不一也”,作论七篇以等历代,自後论者皆沿其说。予盖考於古而知其说之不合也。
  古所谓正者,“三正”之正而非偏正之正也;所谓统者,“三统”之统而非统会之统也。其说载於《汉书律历志》。《律历志》曰:“三统者,天施,地化,人事之纪也。十一月,《乾》之初九,阳气伏於地下,始著为一,万物萌动,锤於太阴,故《黄钟》为天统。六月,《坤》之初六,阴气受任於太阳,继养化柔,万物生长,之於未,令种刚强大,故《林钟》为地统。正月,《乾》之九三,万物棣通,族出於寅,人奉而成之,故《太族》为人统。是为三统。其於三正也,《黄钟》子为天正,《林钟》未之冲丑为地正,《太族》寅为人正。三正正始。”此《律历志》之文也。由是观之,是正自正,统自统,各为一事;後人合二字以成文耳,非如论者所谓均此一统而有正不正之别也。“三正”之名见於《夏书》;“三统”云者言以三者为总纪也。盖三统本以律吕言,故《黄钟》九寸为天统,《林钟》六寸为地统,《太族》八寸为人统,三者皆全寸而无馀分,所以总诺律之不齐者,使有纪纲也,故谓之“统”。通其义於十二辰,则《黄钟》子为天统,《林钟》未冲丑为地统,《太族》寅为人统。天统之正始施於子半;地统受之於丑;人统受之於寅。周建子,用天统也;商建丑用地统也;夏建寅,用人统也。其说犹之三正也,不过以十二律言之则为三统,以十二辰言之则为三正耳。统不离乎正,正不离乎统,故连类而及之曰“正统”。
  昔者三代之盛,历法修阴,王者之政令被於天下,岁颁朔於诸侯,诸侯奉若而不敢违,故其时无不遵天子之正统者。至春秋、战国之际,史官失纪,畴人子弟分散,兼以王室衰微,天下分争,或不能尽遵天子之正统,故其时有《黄帝历》、《颛顼历》、《夏历》、《殷历》、《周历》、《鲁历》。而孔子作《春秋》,亦谨书曰“春王正月”,明其正为王之正,意若曰此方为天子之正而天下之所当遵者,故公羊氏释之曰“大一统”也。秦之改正朔也,以亥为正月,汉初因之,已不在三正三统之中。然以天下奉其正朔,故《汉书异姓诸侯王表序》云“天下一统”,言天下归於一统也。其後改用夏时,历代因之,虽天下有分合,而正朔不改,则其正即夏之正,其统即夏之统,不可曰各有一统而有正不正之别也。至於或以秦为闰者,则以亥非正统,故曰“闰”;闰者对正而为言也?後人误加统字,谓为“闰统”,已失统字之义。自宋以来,又有“偏统”、“僭统”、“窃统”、“王统”、“霸统”之名,则并正字之义而失之者也。故予谓其说皆不合於古。
  又按:欧阳修之论曰:“世人溺於非圣之学,以为五行有休王,一以此衰,一以彼胜,故其统有正有不正;此历官术家之事,非儒者所宜言。”予谓休王之说诚为诞妄,然与三正三统之义固自有别,不可以是并废其正说。况乎“正统”二字实本於《汉书律历志》,其所言甚详,若非其说则不当借其名,若用其名则不当异其义。如必曰後世之正统不用《律历志》之说而自立义例,则吾不得而知矣!
  予初作《正统论》三篇,亦本宋人之说以立论。既而思“正统”二字所由起,因忆《汉书律历志》有三正三统之说;细释其解,始知正统二字实缘於此。盖《汉书》分而解之,而後人连而及之耳。遂复作此辨。
  【封建论】
  法久则必弊,弊则变。法之始皆因其势之所趋,虽圣人不能立法,虽非圣人可以立法。
  古何以封建?秦何以郡县?偶也。偶之云者,言因其势所固然,无成心焉耳。方古之封建也,不知後世之复为郡县也,亦不知封建之外之更有郡县也。当其时大有所统,小有所属,各私其土而子其民。有圣人者立,因其势之所宜,俾世其国,而封建成焉。由尧、舜而更禹、汤、文、武,非善之也,封建之法未弊也。然其势则日趋於弊矣。盖建国之初以万计,未几而以千计,又未几而以百计,以递至於十二,复合而为七,乱亡相继,篡夺相仍,盖至战国之时而弊已极矣,虽有圣人,不能复其故也。而适以暴秦当其际,故指摘生焉。秦之为郡县也,非必欲改古先圣王之法也,彼其时古先圣王之法盖荡然无存者矣。汤、武之灭夏、商也,诛其君,夷其都而已,天下诸侯自在也。秦之攻六国也,今日取一县,明日取一郡,取之不已,六国遂亡,天下固已无诸侯矣。故秦之郡县,秦不自为也,皆因六国之旧而第易以秦之名。六国之外,无非郡县。天下既安於郡县矣,势不可以再封建。广六以为万,虽封建之初不若是之多事也。盖势之所趋,人不能变。古之封建,势之趋於封建也。秦之郡县,势之趋於郡县也。反而行之,天下必乱。汉之七国,晋之八王,封建之验也。使尧、舜之时而遂郡县天下,天下之平亦必不可得矣。故丁其时者,圣与暴皆无容心,因其势之所趋而立法已耳。
  然则封建与郡县孰优劣?曰,无优劣,得明主则治而延,得暴主则乱而促,其理同也。且封建之时有黜陟之典,有巡狩述职之礼,有车服之赏,有贬削夷之罚,有方伯连帅之统率举察,有造选进士之用人,安在其不如郡县也?郡县而後,汉光尝中兴矣,不必晋、郑之翊戴也。唐之郭、李,宋之韩、岳,亦再造矣,不必擅土地,位侯伯也。召信臣、文翁、龚、黄之伦,历代有循吏矣,不必其私之子孙也。安在其不如封建也?盖二者皆偶也;古岂必不郡县,秦岂必不封建,其势异,故其法亦异。德虽不同,易地则皆然,故曰偶也。而论者不察,常偏举其利害,或即末世陵迟之奖以议其得失,故二说相持而不下。夫论事者必合二端而互观之,其情乃见。而一代之中,其初必治,其末必乱,岂一法之先後优劣固殊耶?盖治乱在人事,不可尽诿之於法也。
  然则郡县之制何以历唐、宋、元、明而不变?曰:封建之设不知所起,其可考者自黄帝迄周二千四百馀年而後废。始非不可废也,弊未极也。自秦以来二千年,郡县之法日弊矣,安知後世不复为封建也?然天下世变多端矣:封建,一变也;郡县,一变也;群雄割据,南北分治,藩镇拒命,皆变也。变故之来,前者不必有,而後起者无穷。封建之时,不知有郡县。後世或更有出於封建之外者,未可知也。吾又乌知郡县极弊之日,其势何所趋也?
  【明论】
  魏忠贤用事,士大夫争附之;称“儿”,称“孙”,称“走狗”者,自宰相以下,恬不为耻。至称忠贤为“九千岁”;建生祠满天下;颂谀之词比之於尧、舜,孔子;诰命皆拟《九锡文》;宗室勋戚下至武夫贾竖,无不称功颂德者。崔子曰:自古以来,宦官众矣,未有如忠贤、之盛也。汉之宦官盛矣,然不过招权纳贿,干预政事,多用子弟私人,戮辱士大夫已耳。唐之宦官又盛於汉矣,然亦不过握兵权,废立自己,敢於弑逆已耳。皆未如忠贤举天下士大夫之心之翊戴甚於天子也!
  自古以人臣而为天下所翊戴者,无过於王莽。当时上书颂莽功德者至四十八万人,而忠贤又为过之。使忠贤当日不以宦官自嫌;敢於盗神器,岂复有能枝拄牾者哉!不惟朝廷之上而已,翟义、徐敬业之师吾惧其不见於天下也。忠贤之不篡者幸也,是宦官之效也。
  余尝以为士气日以衰。汉、唐之宦官虽横,而士大夫皆与水火,以清流自居,其不敢为异者无几人。王莽之时,人争附之矣,然莽初以折节为恭俭,力行要誉而致之。至於宋,奸相既多,士大夫附之者亦益众?然犹非宦官也。夫以宦官而士大夫附之者满天下,且甘心为狗为子孙而不辞?自古以来士气未有若是之萎靡而卑屈也!
  世之君子谓明太监之盛,成祖实启其端。余以为太祖亦与有过焉。宰相者,天子以下一人而已,其体尊,其权重,於事无所不统,而於人无所不当问;即内臣窃柄,其体统自如,犹可以势均力敌也。即不然,而忤之,不过逐使去;要结之,不过使为援而已。自太祖废宰相,而成祖以翰林入阁预机务;是时内臣已用事,而入阁者不越编检讲读之官,位卑资浅,其视内臣盖已重。其後入阁者,虽权位渐隆,而内臣亦益尊;而且内阁之票拟必决於太监之批红,是内阁且寄权於太监矣。盖天下虽以宰相待阁臣,而宰相之上又有司礼秉笔太监以承上而临下,阁臣视以为固然而不怪;沿之既久,而阁臣遂为太监之私人。宰相者百僚之望也,宰相且谄附之,而天下有不随风而靡者哉!而其端实由於太祖之废真宰相。譬如势家巨族,以宗族戚友代理其家事,而病其不能为下也,召市井小儿而任之。方其始至也,视主人之奴仆盖已几几乎主人之尊严,不可狎而近也;受颐指气使而不羞,何足怪耶!太祖因噎废食,而不知流弊之一至於此也。呜乎,天下之事变亦何所不至哉!
  【书欧阳文忠公《廖氏文集序後》】
  甚矣世之好怪也!人不必皆明理而好以耳食;《六经》出於圣人,不幸而为异说所乱,後人不能辨其伪,而相传为圣人之言,信而不疑,犹之可也。释、老之说,《十洲》、《神异》之书,以及後世术数占验之法,鬼神果报之记载,其书既不出於圣人,而於理又倍诞胶碍,其不足信至明,而举天下信之不疑,何说也?自宋以来,儒者辈出,往往能辨古书之真伪,剖理之是非,道少明於世。然儒者多,而敢为异说以乱真,伪淆是非者其人亦益众。若宋张九成、陆九渊、明陈献章、王守仁,皆以高才绝学,甘为异教,别立宗门,簧鼓世人;而士大夫造诞幻,记怪异,推行邪说,日甚一日。岂理在天下原无是非欤?抑宇宙之大,邪正杂居,果出於天道欤?将厌常丑正,而索隐行怪以为高欤?抑识见卑陋,囿於世俗,轻信而无辨别欤?何淆乱信是也?
  欧阳公自谓“哀学者守经以笃信,而不知伪说之乱经”,为说以辍之,而以为後世必有同其说者,信可谓豪杰之士矣!余之为说多与之同,盖所见有不可昧者。然公在当时,说与人异者,无如《濮议》。若司马温公、程正公,皆一时大儒,而皆背异不能合;则是父子伦理之间已有不可强同者。而况怪妄之说,尤举世所信服;公虽谓不待千世而有同者,而一人明之,百人乱之,其亦何所补於世耶!
  虽然,君子之心不能强其所不合,而待於世者无穷。天下之大,无一人不与吾同者,不为多;既如彼矣,有一人独存其是,不为少。呜乎,此余之所以茫然长思而不知自愧也!
  【书苏子瞻《乐毅论》後】
  苏子瞻以纵横权术之学,发为文章,言多不衷於理,故所作诸论皆以强词私意讥议古人得失。然不过见之偏而已;未有如《乐毅论》考据之不详也!
  按《史记》列传:燕昭王使乐毅并护赵、楚、韩、魏、燕之兵以伐齐,破之济西,而诸侯兵罢归。乐毅将燕兵独追至临;齐闵王亡走莒,齐皆城守。乐毅攻入临,於是燕昭王收齐卤获以归,而使乐毅留齐,复以兵平齐城之不下者。狗齐五岁而下七十馀城,惟莒、即墨尚未服,而燕昭王死,惠王立。於是田单纵反间於燕,而惠王使骑劫代乐毅,遂终以失齐。固未尝言乐毅欲以仁义服齐民也。
  仁义之说,本於夏侯泰初;泰初以己意妄推尊耳。子瞻遂据以为乐毅罪,而曰“以百万之众,攻两城之残寇,而数岁不决,此欲以仁义服齐民,故不忍急攻而至於此。”噫,谬矣!乐毅岂以百万之众,五年之久,专攻此二城而不下哉!盖五年之中积渐而下七十馀城,而二城者力尚未及下也。当是时,闵王在莒,田单在即墨,君之所在,人心必固,而单又能将,二城之不遽下,其理宜也。乌在其以仁义自误而不急攻哉!向使昭王迟数年之命,而田单之间不行,困之以长围,二城食尽援绝,安在其终不下也!
  嗟夫,古人戮力以立功名,不幸不成,後人读书论世,当设身处地,谅其难为而剖白其心迹;而乃以无根之言妄议其是非,此在世俗无知之人固宜;子瞻学问盖世,博极群书,乃亦不考其详而猥以成败论天下士,致读者爱其文而遂信其说以为诚然,乱古人之事迹,误後学之闻见,子瞻不得辞其过也!自宋至今六七百年矣,读《史记》与读《苏文》者迹接於天下也,而无一人觉其谬,世之人如是其惑也!不为之辨,吾惧误人无已也;故笔之如此。
  予尝怪世之君子读书之法日以坏,自《六经》以下皆有选本,子史尤甚,割裂乖谬。使後人忘其陋而乐其简,故问学日趋於浅薄。然此白真西山《文章正宗》而後始争为之,岂北宋之时已有如近世摘本《史记》,而子瞻未睹其全欤?不然,何考之不详也!
  【书方正学《庞统论》後】
  呜呼,观先生之言,征诸行事,其迂疏寡效可谓儒者,而愈以知司马徽之言为名言也!何则?三代圣贤本天德为王道,故以学术为治功,而不患於迂。泊三代以降,气运渐薄,而教化学力又不及於古,於是天德王道不能不分为二:儒者多迂疏寡效;而济大业,弭世变者,大约出於豪杰高明磊落之人。盖二者皆艰钜难能,而非圣人则不能兼之。故人常各得其一偏,而终以豪杰为有用於世。夫所谓儒者,大无不该,细无所遗,近不以为易而不举,远不以为迂而不为者,其道则然。宏斯道者,惟孔子一人,而颜、孟庶几焉。三代而下之儒者有能此者乎?章句训诂谓之儒;醇谨和雅谓之儒;高谈性命谓之儒。
  今其言曰:“未有不达乎世务而可为儒者也。其不达世务者,谓之非儒可也。”夫果必达乎世务而後谓之儒,则孔、孟而外无儒者矣;而犹不绝之於儒,则吾未见其达乎世务也。且他人不具论,先生当建文帝时,建议者屡矣,干戈扰攘之际,方以改官更制为事;至於措置兵事者,欲与燕王报书,懈将士心,既又欲间其父子,又欲以割地稽时日,待援兵;盖其计无一效者。先生之自以为儒也素矣,而其达於世务者如此,亦将何以自解乎?
  语曰:“人各有能有不能。”儒者之长,在於蹈规矩,立名行,著书以发明古圣贤之道。国家当太平无事时,畀之以位,假之以权,优之以岁月,使以其所学施之政事,固可以正君德而培国脉;而临事变,际艰难,则其迂缓拘执必不若豪杰之恢拓有为。盖其应事也必不执,而临变也必不迂;高明之识,磊落之概,立谈之顷可以弭大变,旬日之间可以立大纲。当此之时,所谓儒生者直将束之高阁耳,而奚必诚意正心之斤斤乎哉!
  今夫儒者之盛莫过於宋,而人才之不振亦莫过於宋。周、程、张、朱诸儒皆於天德为近,而王道不足焉。试使与寇准、张咏、李纲、宗泽诸人易地而为之,其济否成败不待明者而知。而况徽以前原无真儒,其所云不过如匡、张、孔、马而止乎!故吾谓其为名言而未可非也。
  先生又讥庞统:“其言皆矫诈功利之习,不足为豪杰,不当与孔明并称。”予谓统才诚不若孔明,徽亦未尝言其才如孔明也,但其地有才者无逾二人,故并称之。而先生当靖难时,欲使燕王父子内自相图,其矫诈功利亦何以异於统也?
  【书屠隆《鸿苞集》後】
  昔朱子不喜苏子瞻,而曰“吾宁取王介甫”。予初疑其说,以为子瞻文章气节皆见重一时,而介甫性情学术偏僻执拗,其设施至於蠹国殃民,子瞻何劣焉?及见子瞻全集,而後知其说之不谬。何也,士以识为贵。今夫世之贵智而贱愚者,谓智有知而愚无知也。然而愚者皆不自知其愚,肆然妄说而不以为非;醉而生,梦而死,不以为愧。智者则不然,言必依乎理而炯然知其所以生死,愚者之所昧皆其所明,而所言皆其所不屑出诸口。此无他,识为之也。是故学而无识,虽工文章,负气节如子瞻者,犹君子所不取也。
  天下之理,譬如味然。有才者能造为饮食者也,有学者能食者也,此皆不必为知味;惟有识者乃能别之。是故人不知味,虽能造为饮食而不必为正味,虽能食且多而不必皆食所当食;语以至味,亦未必信。而自知味者观之,彼昧昧然无所辨别,极其弊虽与以粪秽而不辞,而乃沾沾焉自以为得天下之正味,不亦哀乎!
  明鄞人屠隆,予始於《明史文苑传》见之,以为多读书,工著作,一博雅士也。及见《鸿苞集》,所言鄙倍荒诞,皆二氏唾馀而君子所不道,乃掩卷而叹,以为人之无识有如此者;其记诵才致,适足以为鄙倍荒诞之资耳。《鸿苞》者,谓无所不有也,其所造所食盖广收博取而无所择者;呜乎,可知也已!苏子瞻兄弟常哓哓然自以为知道,而隆亦自称曰“道民”。昌黎韩氏所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者乎?
  ●尚友堂文集卷下
  【征乡先生事迹遗文修《梓乡文献》引】
  迈尝怪魏邑自汉至今,历千有九百馀年而後废,必多有名臣,伟士,负才能,工文章者出於其中;而考之史传,自盖宽饶、杜正伦父子诸人而外,了不可多得。岂果无其人哉!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魏地虽平壤,无山川之奇,然县属大名久,大名於唐为雄镇,於宋为陪京,魏与接壤,相距数十里,度其时奇才异能,卓然可表见者,必不当如此少也。意其人泯没而不传者多耶?明之王永寿、申┸、刘瑭,当时颇负重名,号为“三杰”,窃料其气节行谊,邑之人无不知之;而今称道者绝鲜,即文亦不必尽传。由三人推之,其不幸而无闻者岂少也哉!岂非以後起者莫有深识远志,无所纪载而然与?
  夫人偶闻一善,偶知一才,虽数千里外,尚必访其行事,购其文辞,以遂其仰慕倾倒之怀。而况乡先生为一邑模楷,幸得生同地,沐其馀光,尤当考究其生平文行以明著之简编;既藉手以自附於乡先君子之後,而後生小子闻其风,诵其文者,亦得以感慕兴起,有所据依以自拔於习俗。乃竟事迹湮没,遗文散亡,使有志者无所考证;而久远之馀,子孙或不自知其宗祖,此亦前人之遗憾也。然则今之仕宦陵夷,人才堕壤,亦何怪其然哉!
  迈生也晚,不获亲炙於乡先生间;尝欲考其文行,而稽之县志,筒略不详,其馀纪截阙如,无以征一邑文献之全。因妄不自揣,欲罗纪次,勒为《梓乡文献》一书,以补前人之憾;分其卷为二,一以载事,一以载文。用告同邑诸君子:凡家有藏书者,或先世家传,或先达文集,及他书所载有关於邑之人物文章者,并求借览,俾得荟萃考订,以成此书,庶较县志稍为广备;则前代之可传者更有所藉以传之永世,而後进之士览此书,亦得有所观感焉。不然,邑今废矣,数世之後将复不知有魏,又何有於千百年以上之人,是千有九百馀年而魏曾无数人传也,岂非一邑之耻哉!
  【明考功郎申┸传】
  申┸,字仪卿,双井镇人。少警敏;为诸生时,与同邑王永寿、刘礻唐(颉刚案:礻唐与上篇瑭字异,俟考正)以文章气节相砥砺,乡人称为“三杰”。登嘉靖二十三年进士;授固始县知县,以治闻;迁刑部主事。
  二十九年,俺答犯京师,兵部尚书丁汝夔得罪,吏部左侍郎王襄毅公邦瑞摄兵部尚书事,兼督京营兵;以营制久弛,极陈其弊,遂罢十二团营,复为三大营,以咸宁侯仇鸾总督之。邦瑞亦改兵部,协理京营戎政;因荐┸知兵,改兵部职方司主事,分理京营事,┸上《明职守疏》,大略言:“陛下允吏部拟臣专管营务之请,自刑部改臣今职。臣当殚心竭力,凡有裨於营务者,必告於总督协理。总督协理宜同寅协恭,忘己为国;苟有补於营务,则采而用之;若事关利害,告而不听者,许臣得以疏闻。如此,则陛下用臣於营务,非惟可以备帷幄之咨,且隐然有耳目之寄。”又言:“军务久废,不乘此更新之初,先从见在者而整齐之,乃远待於清勾逃亡,补足原额,然後行事,则动经年月,逃亡者未至而见在之锐气销矣。整齐之法,大要不过三事,先点验,次拣选,次操练。宜急布号令,严行立法,必躬必亲,痛革积弊,鼓舞以赏罚而严惩其玩忄曷。”时鸾方专横,见疏,深忌之;阴中以事,被杖四十,谲莱州推官,督收泰山香钱,声名大著。鸾败,复官车驾司;改职方,署员外事。
  ┸无他兄弟,父乾素有风疾,年已七十六,┸疏请归养;奏下,而继母周氏凶问至,时三十二年也。归七年不出。四十年七月,以原官起,┸仍不出;迫於父命,至京供职,时当防秋,职方司事也。既毕,即上疏请终养,不报;自是屡请不能得。
  初,┸之补官也,当事者皆重其才望,吏部尚书欧阳必进欲用之吏部,兵部尚书杨博欲用之兵部。竟由兵部起本官;迁吏部验封司郎中,转考功司。时尚书为严文靖公讷,承严嵩当国之後,吏道杂,讷雅意振刷,慎择曹郎,遂与陆庄简公光祖俱自他部改吏部。故事,官吏部者锁其私门,避嫌谢客。┸大开其门,语人曰:“他人锁门不锁心;予锁心不锁门。”交际若常,而风采赫然,人不敢干以私。京师因为语曰:“异哉申铨君,锁心不锁门!”武官诰命,吏得贿而後与,多贫不能给,诰命积司中甚多。┸出示,令武职官躬诣部以取,不费一钱。武官大感悦,称为吏部官第一。竟以父忧归。未几,亦卒。
  ┸以清直自许,性刚负气。在考功日,与文选郎南轩争坐位,至以拳相殴。怜才,爱士,县卢仲木冉初未知名,尝自太学归,过┸大哭;问其故,曰:“太学,贤士渊薮,虚无人焉。”众讶其狂;┸命赋《紫骝马》,冉操笔立就。┸待以上客,为之延誉。
  ┸先世山西潞城县石流里人,因号潞石以示不忘云。
  【淡然陈君墓志铭】
  君讳廷章,字焕文,号淡然,姓陈氏。其上世当明初以军功世袭千户,代有显仕;入国朝,家始微。君生十岁而孤;母沈守节以教子,君亦励志於学。既壮,北游京师,图功名;数年无所遇。已而以奔丧南归。君笃於至性,学以行谊为先,不屑屑究心举业。於数学最精,研究《周易》、《河洛》之旨,蹑根探窟,洞彻理奥;旁通奇门、遁甲、星历、卜筮、阴阳、堪舆诸家,上穷天事,下监人物,推断无不应验。然以不切於干时,故人不能用,而君复不急於求用,遂终不克用以卒。君先世居於闽;後以军事分屯浙江之馀姚,因家焉。君之居北方也,安其风土;既归葬母,遂迁居於保定,今为保定清苑人。
  君既号淡然,貌亦冲淡,居平默然,不见其喜愠之色,意趣浑浑,若万事无足置念者。与人交,不能作翕翕热,然其中甚燠,急於济人,遇有急难或贫困者,无不极力绸给之;虽路人无休戚,必使得所济乃已。尝客游藁城,民有逋粮者,吏追之急,将鬻妻以偿;君在旅舍闻墙外痛哭声,询知其故,即倾囊金保全其夫妇。友人妻孀居,抚一男二女,而贫不能自存;君给以衣食婚嫁之资,俾遂其志节。萧山某,於君为中表;君既北迁,闻其殁後子复失明,穷无所依赖,即自保定岁寄金以养赡之,无阙者。有周某自通判宦归,窘於事,需金甚急,无所措,因自立券贷於君;君焚券而与,如其数。其周济人类如此。呜呼!人惟淡於交人而後能济人之急。今世所称善交者,遇素不相知人,一识面间即抵掌接膝,倾肝胆,誓死生,视其辞语,气色慷爽激扬,若慨然真如古豪侠人有缓急足恃者。然果使有困濒於死者,求其一举手之援,则摇首而不应;虽平日情浃意洽,较亲兄弟不若者,亦不能得其一钱之赠。盖存於中者既薄,故不得不以忠厚欺人;迨世故日深,则真情日漓,於是乎貌愈厚,言愈甘,而情愈薄。而世之浅丈夫方且即貌信心,谓真可宗者在此不在彼;至求之不应,然後知其人不足信,遂以为天下人皆不古若;而不知冷於面者乃独热於中,有如君者也!
  君自负甚高,不能与时俯仰,以求升斗之禄,取苟且之名,故於名利益淡。初亦欲得一命以为母荣;既丧母,遂不复求仕进。有故霸州知州以堪舆出入布政使门下,然其人实无所知识,一皆取决於君。既其人以君名告布政使,因劝君往一见。君不可,曰:“吾有其实,君成其名,足矣,何必使知出自吾耶!吾岂借是以博当道之知者哉!”终不往。此岂仆仆奔走薰心於富贵者所敢望哉!
  君年七十五,以乾隆三十二年三月一日卒;以某年某月某日葬於清苑县某乡之新茔。祖讳某,父讳某,皆不仕。配周氏,男四人:长恕,次忠,皆先君卒;次惠壬午科举人;次立纲。女一人:适诸生冯绍元。孙六人:镛,铨,皆恕出,铨新补县诸生;锦、钅广,皆惠出;铣、镇,皆立纲出。曾孙二人:某,某,皆镛出,俱幼。
  君既卒之八月,其孤子惠乞铭於同年生大名崔迈。迈为作铭曰:“君之德淡而弥章;君之室既藏,君之後必昌,吾於其子孙是望!”
  【二从母传】
  二从母者,吾外王父之长女次女也。长适崔氏,为余远房伯母;次适仇氏。二从母皆以节著云。
  伯母年十七而归於从伯有三君;二十五岁而寡,生子再周矣。先是继姑韩氏亦少寡,不能理家政,赀粮不食用而尽;未几,卒。既而有三君亦卒。伯母守遗产,抚弱弧,外和亲姻,内束婢仆,条理井然。而仇氏从母,适人十载而寡,时年甫二十九。夫名国祚,亦世家。从母之归,家已落。既寡,与一婢纺绩以给衣食。岁馀,婢亦亡,贫益甚。
  伯母家故饶裕:性复俭啬,善经理,田增於旧,乃改建室宅为楼以居,富甲崔氏;俾孤子礼亭从伯叔行以读。而仇氏从母无所出;独居五年,夫兄天祚举次子元龙,则乞为嗣。又九年,卒。
  是时伯母子礼亭已补县诺生,与长吏交游,以母节闻於当道,得旌於朝。母生日,亲族宾客举觞上寿,为文书之屏,称“崔母李太孺人”。而仇氏从母独以守节未及三十年,例不得与旌典。自卒後,元龙废学游荡,春秋伏腊无为祭神扫墓者。
  伯母晚年亦丧子;然孙成立,为选拔贡生,复善治生,益富於前,曾孙女、曾孙亦长矣,始卒。卒之日,不及八十岁者两月耳。
  嗟乎,人各有幸有不幸,何二从母守节同,而遭遇苦乐之殊耶?富者有子且寿又表扬其节,以荣於乡族;而贫者无子,且早死,虽苦节,然不得旌异,至於一坏之土亦无所,天之报施善人何其异哉?伯母承因循之後,以一孀妇经纪收拾,使家日隆不替,提携孤子,树立门户,卒之身荣名著,其才亦有不易及者;独是有子且富,无所苦於守。而仇氏从母无子女,无衣食,至一婢亦不存,忍死以待嗣子,然无一日之乐。守虽同,其难易岂可同日语哉!此尤扶持世教者所宜留意也。
  乾隆己卯,余兄以仇氏从母事闻於郡守朱公,载名《府志》,而始末不详。丁酉,摄守谢清问使州县举节孝,余复胪其事实,清问为书“贞节”二字。然伯母以被旨旌表,得入祠建坊;而魏自漳水入城後,仇氏无家,元龙无迹,虽得“贞节”字,亦表见无所也。余姑类次其事,以贻後之人云尔。
  【故太仓州知州徐历山像赞】(有引)
  己丑夏,余在京师,寓同年友李君振文处。时余姚徐云帆亦客於此;既久而欢,以间询其家世。云帆因请曰:“先君子历山公滞京师十馀年,始得一官以出,职繁而危,虽小蹶,幸无有大颠越。其後获以才擢,既勤且仁,尚克有能名惠声於上下。终以辨民冤被吏议。事白待任,一夕卒。潢时以幼弱,善政不能多记忆;惟闻清铜弊防水灾诸事,诚尽厥心力者,不幸所施不究。潢恐後之不光也,子为我赞於像,以垂永久!”维余少且贱,何足以为君重。然古文辞余固乐为之不辞。君讳良模,字尔交,自号历山,康熙辛卯举人;通判苏州、松江二府,转知太仓州。云帆和朴士,潢其名也。赞曰:维历山徐公,余识其嗣君,交人以和,质温而气醇。何以育之?必有其先。不愆不替,遗像之珍。余不克见其面貌而想见其精神。盖凛然以严毅者,明於义方,必期於有子;而端然若忧虑者,劳於官事,不自爱其身。惜所施之不竟,遘谬语以投闲;事大白以待用,倏其躬之不存。名不於灭,永永斯文!
  【《海山集》序】
  韩退之言:“欢愉之辞难工,穷苦之言易好。”而欧阳永叔亦谓“诗必穷而後工。”余尝验之於今,盖穷者易工,而工者不必皆穷。然不穷者之工,亦必以一时之穷激之,故其工也无不在於感触慨叹羁旅行役之际。今夫水,发之平原,泻之旷土,洼而流,坎而止,纡徐委蛇之状非不可爱也;然而动心骇目,则不若长江、大河高涌而深注,激之以石,荡之以风,汹涌澎湃之势,可以使文人学士探奇爱险之俦,流连观玩而不能置。人之为诗也,犹水也,出之者平则观之者厌,故必有戚触慨叹羁旅行役以激荡之,然後其词始工。
  寿光李振文,富甲其邑,生二十一年而入翰林,此宜若不必有诗者。乾隆己丑,余在京师,振文出其《海山集》以示;读之,语壮而景真,绝不类志得意满者铺陈软媚之作。盖是时振文已改外职,不肯就,居京邸无聊,因归家省坟墓;既而出古北口,有事於热河,沿山并海,往返数千里;故其诗见於戚触慨叹羁旅行役之际而工若是也。
  夫士幸而富贵,则必逐於声色之好,役於世务之烦,故鲜不废学;学矣而无以激之,亦不足以见长。振文既好学不倦,而又以一时之穷激之,宜乎其工。外职之改,振文所不乐;然使振文今为翰林自若,吾乌知其诗不亦出於铺陈软媚也?然则不幸之幸,振文又何以戚戚为!
  余为振文同年友,而穷独以久,窃自幸其诗可以工。今观振文之诗之所以工,余因以一时之穷为振文幸,而愈以穷自幸。顾予之诗所以得力於穷者,今尚未知何如;而振文以一时之穷,工已若此,则由《海山集》而进之,岂可量其所至耶!虽然,诗犹水也,必激之而後工,则感触慨叹羁旅行役之况,为诗者不可一日无,而振文福泽未艾,其感触慨叹羁旅行役必不若余之久也。穷达工拙之间,振文将何所取哉?
  【《太初遗稿》序】
  昔云南龙坡朱公仕畿辅,所至遇异才,辄奖拔成就之,或俾入署,同诸子诵读。其登甲乙第者,在任邱则李学士中简、边运使廷抡、庞知县淑{敬心};在大名则余兄弟;而在广平则得栗太初。太初十五岁应童子试;时公以广平同知摄府事,得太初,拔置榜首,遂读书署中。明年,公擢知大名府,而太初实从;成乾隆辛巳进士。公量移永州致仕,而太初选四川纳县知县以卒。
  太初与余居隔一舍,既同出朱公门,遂相与为文字交。其为人聪颖能记诵,广搜博览,於书无所不窥;下至小说传奇,以及子平堪舆杂占验之害,皆评抄而究心焉。工为骈体杂文。其为诗警敏流畅,无艰难晦涩之态;至或限字限韵,集古句,用故事,人所视为险绝不可为者,太初操笔立成,皆有巧思,而归於妥贴。其後复学为古文辞,亦有可观者焉。
  太初之卒,年仅三十三。既卒,其诗文已有散失。岁丙申,太初弟魁上林寄其遗稿於馀,而属为选订。余少时喜为词曲骈俪之学,而吾邑无可以文字往来者;每有所作,用质之太初,辄叹赏不置是,太初知余也。然则太初之文,固宜选订於余欤?
  呜乎,朱公所拔士类,皆仕进,或至高位,惟太初甫入仕即卒,太初卒而朱公亦卒;而余犹潦倒於乡科,其顽钝自废无以副公一日之知;顾以穷愁之故,得日从事於笔砚间,以删定亡友遗文,亦足悲矣!然以年视太初,则亦有可自慰者。故余每览其书,未尝不有感於怀也。既选录其诗文若干首,因题於简端。
  【与友人书】
  去岁两次到馆,不获一见。今移馆益远,见面当愈难。仆与足下同邑人耳,辄一二年不得相见,可叹也!
  前曾与足下言,欲修《梓乡文献》一书,因作一引;以征乡先生事迹文章。既恐搜辑艰难,卷帙少,不足以自成一书,而大名一州六县,其人文皆无後进者为之裒集,散逸之患实与魏同,乃复欲修《大名文存》。甲午之夏,颇事抄录,已而中辍。近复以此为事,检阅颇勤,而无人代为抄写。以久病之身,躬此烦劳,甚以为苦。然不敢辞也。仆身以前,无肯为此事者;身以後,当亦可知。事虽於天下无补,然表章先达以兴起後生向慕效法之意,则於一郡一县未尽无益也。故愚意不成是书不止。
  然辑则诚有不易者。北方藏书家至少;藏书者多不乐借人;而魏之遗书故籍则大半没於漳水。北人不好名,诗文多不存稿;存稿者又未必发刻;子孙不能世其业,则用以饱蠹鱼,糊窗裹物,无所不至。大都存者少,不存者多。而仆方名位卑下,言语不足取重於人;数年来告人者屡矣,皆掉头不为意。仆又苦家贫,无车马资用,身多疾病,兼以家务为累,不能躬至各乡县购访。是以有此志已七八年,而辑未及十之一二,又深虑此书之难成也。
  吾乡先达著作,知之而未见者,隋杜正元《白鹦鹉赋》及诸杂文,杜正藏诗赋百馀篇;唐公乘亿《朱林集》;宋郭申锡《边鄙守御策》,李青臣《韩魏公行状》,刘安世《尽言集》;明朱师恕《纠选法疏》,刘礻唐《蛩昔小稿》,张应福《论十事疏》,郑国仕《游艺堂集》,李养正《中州疏稿》、《漕抚奏议》,徐楠《岫蕃集》、《消长疏略》,郑师元《明天正论》、《兵论》、《四以草》,刘永锡《洹水遗诗》;国朝李慎行《べ竹堂诗草》,先方伯公《护抚疏稿》。而郑仰元、刘绍璇、张愿、路遵制、牛耀台、刘体仁诸人,县志称其有文名或能诗者,今一字一句亦未之见。
  仆尝念昔人著书,类皆有同志之友佐助之,故其书易成,今书中凡例往往列其人之姓名,如朱彝尊《词综》至二十馀人。以仆之寡陋,尤不能无需乎此。足下好读书,志识超乎流俗。前与足下言此事,似不以为无用为者。故敢望足下於知交间代为搜访,如前所列,或此外有关於大名一府人物文章者,并为寄示,以便抄录,使仆得成此书,则佐助之功岂直仆不敢忘而已,实乡先生之所赖以不朽者!惟留意焉,不宣。
  【与李振文书】
  振文大兄足下:前岁留滞京师,辱吾兄眷顾,依止饮食者两月有馀,复蒙假以行资;友谊所及,感愧交至。别来忽忽及岁,居僻鲜人便,不得时一通书问,心中甚忄良々也。比闻有事天津,得非所意,代为太息者累日。然传闻不得其详,未知目下定局何似?穷达贵贱皆有一定,似当听其自然。古人有言:“但恐富贵逼臣来,臣无心求富贵也!”以足下材能,自不当如今所得而止。然不可强求,求之过急则往往有意外之虞,如所闻今日之事是也。倘能镇之以静,藏器待时,既不愧古人难进易退之节,亦犹缘木求鱼,必无後虑。以此颐无急急!
  孔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大丈夫生於世,必不肯以利禄自安也,必别有所树立以为百世之计。夫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立德诚不易,至於功也,言也,皆吾党分内之事,非若利禄仅为身外物而已。得其位则立功,不得其位则立言,柳子所谓“贤者不得志於今,必取贵於後”者也。今仕宦既不得意,非言之求立而何求焉!去年与足下周旋甚熟,观足下天资超悟,甚留意於学问之事;第年少气锐,於仕途未免热中耳。然身外物似不宜恋恋,恐非丈夫所以自期待之意。自古文人学士赋性恬澹者,大都慕简静,外荣利,故闲居自得,谓之“清福”;而宋、元以来则又多以文史书画鼎彝为乐,此虽未足为知道,然其贤於奔走乾没辈必也。足下好读书,工吟诗,多蓄古名迹器物,家又素封,不迫於禄养,夫岂有所不足於己而尚为此郁郁也!传曰:“君子居易以俟命。”今何不暂为闲人,享世间清福,著书立言,以追踪古丈夫之事?至他日学积而名流,其乐孰与为官轻重?此既不为世用,已足自得而无所恨,又况时有兼得者耶!为彼为此,孰得孰失,愿足下留意,幸察!
  然足下之事,以告者不详,实不知果如所闻否。目下想已有定局,亦不知进退之机复能自足下决之否。迈与足下以文章气谊相交,胸有所见,不敢自外,窃效古人忠告之义,言过切直,皆世俗朋友所讳者。足下不以世俗自处,知必不怪斯言矣。
  迈自归家後,穷窘益甚,米盐琐屑之务扰扰方寸中,学业日就荒弃,惟待一官作生计,所言於足下者皆不得身试之,以为大戚。然区区之志,虽贫困幸终无衰堕;家事之暇,偶亲书卷,便自觉浩浩落落,不知终能有所得否也。所作《海山集序》,匆匆未及点窜,中多未安者。今另写一本寄去,前稿幸无示人也!草草不宣。
  【答秦太瞻书】
  五月辱手翰,慰诲殷至,深感故人情意重厚,悯其困穷而不弃其愚陋。然所言“无以命途蹇涩,遂思自弃”,若专以科第得失为愚虑,此不知愚之心也。愚今家方贫困,无仰事俯蓄之资,不得不以一官为急。然生平志愿,岂以一官终哉!屈子曰:“民生各有所乐兮,予独好修以为常。”贾子曰:“贪夫狗财,烈士犭旬名。”夫士之志之殊也,若寒暑之异宜,若舟车之不可相假,必不能出於一途也。故最上为道德,其次经济,次文章,递降其等而後及於利禄。世人各行其志,然贤否则必有分矣。愚虽不肖,诚不敢以庸众自待,科第之得失尚不以分荣辱於胸中也。
  昔韩退之苦家贫,急於求仕,三以书自通於宰相,後人讥其躁进。然当是时,退之家累三十口,衣食无所资,故不得不出於此。夫饥之求贪,寒之求衣,虽圣贤与庸众同;其高自位置则必别有寄焉。故曰:其小得,盖欲以具袭葛,养穷孤;其大得,盖欲以同吾之所乐於人耳。其他可否,自计已熟,诚不待人而後知。退之上书虽多,皆非其真面目;其真面目在答崔立之一书。足下试求取观之,必有以知愚矣。
  今世士大夫不识文章,以举业为文章;不识经济,以簿书期会为经济;愚皆心非之,故窃有以自处。既与世殊趋,世之见者往往不喜,其穷且困未必不以此。然本志不可改。今家贫,上有父母,下有妻子,亦不敢矫情言吾能安贫乐道,遂绝意富贵。然所谓文章经济者,则固讲求之矣。遇不遇,命也,终吾身焉已耳。不有得於世,必有得於已;不有得於今,必有得於後。又安能舍吾之所乐而从世俗之好以为工也!然则命途虽蹇,岂自弃哉!岂自弃哉!迂阔之见,蓄之已久,聊向足下一吐之。以为然乎,否乎?其亦有合於屈、贾、韩三子之所云乎?复之教之,幸甚,且藉以观足下之志。
  古人书问往还,类不作今世浮泛语,私窃慕之,故敢以所学为覆,亦将以古人期足下也。言虽狂,毋以为怪。书到,便思一答;以无便人,故迟至数月,罪甚,不宣。
  【枝人说】
  凡手皆五指,而枝者独六。五者不必其废於事也,六者不必其便於事也,则将留之乎,则将去之乎?留之无所用,去之则伤於手而痛於心。指而无知也;指而有知,为无用之物,附於人身而见恶焉,不将以为大戚乎!
  天之生予也,若有意,若无意,若漠然不知有是人而任其遭遇也者,若故生之使穷极人世之苦也者。历二十五年,卒卒然无一刻之欢,既无所用於世,又不能安其身,年愈长而身愈困。爱者无以全其爱,而恶者亦无道以去之;欲存不可,欲亡不可。呜呼,是亦“枝人”而已矣!
  五指而去一焉,则非手也,如人之不可缺者也。指而枝,必手所不乐有,亦如人之见恶於世也,其有也无为,其无也罔缺,人与指同其情,则亦惟指知人之苦;指与人同其遇,则人亦可以冒指之名:故曰“枝人”。
  然枝指不言动,不衣食,无求於人,人亦不我用,始虽恶之,久则相忘於无事矣;人则不能也。是又枝人之所慕於枝指者也!
  【蠹人说】
  余少时心志广侈,尝独层自念,谓丈夫生而以弧矢射天地四方,长而业《诗》、《书》,则必功业昭於时,言语垂於後,学为世师而仕宦至於建牙开府。春时风景丽和,人意骀荡,则携二三朋好,乘扁舟,著芒╂,游大江之南,登涉山水,访奇吊古,啸傲於烟€杏霭花柳明媚之间。及秋高风厉,人亦气劲志壮,则率幽、燕健儿,凋弓大羽,驰马出塞外,校猎於古€中、五原之地,如曹景宗生啖黄獐,犹赋《竞病诗》故事:斯雄心之一逞也。及长而屡踬棘闱,不能得一第,家日益贫,因贫日益病;年已三十六,往来不得一文字交,登乡科十馀年,未致身於一官一邑,日颠倒於米盐琐屑中,不能作跬步游:盖昔时之志无一得者。惟贫病之暇,从事於典籍文章者为专且久。然质本钝弱,又以病之故,心虚烦不可用,神志凋落,昏毛遗忘,虽专且久亦无得焉。
  夫天下之专且久於书而不他及者,无蠹鱼若也;其日在书之中而无所得者,亦无蠹鱼若也。余生六岁受书,三十年於其间,而鲜所得,与蠹鱼何异!宋儒谓人生而无补於世,徒衣服饮食,耗天下物力者,为世之蠹。余居家而无所裨,日衣服饮食而不能干谒耕殖,博资财以仰事俯蓄,处世而无所用,耗天下之物力而不能利益於人,呜乎,岂非一“蠹人”也哉!
  鱼而蠹,物也,世不之责也。人而蠢,人也,世岂能以恕物者恕人哉!故蠹鱼无知而不自愧也;人,有知者也,虽为蠹,其情必不甘。不甘为蠹而不能免於蠹,奈之何哉!奈之何哉!
  因为歌曰:“与蠹异形而有同情。既有其实,不辞其名。其行茕茕,其知芒芒。伤乎伤乎,其竟以蠹而毕其生乎!”
  【多愁赋】
  事皆不得意;人无可与言。处愁城而困顿;向苦海以盘桓。遭逢百千万端,未尽毕生之苦;阅历二十六载,曾无一日之欢。
  若夫春景方和,气华竞媚。对鸟语与花容;值山巅而水ㄛ。居客襟怡;游人心醉。原同视听,偏伤一寸之心;岂异登临,独洒千行之泪。
  又如红烛争辉,华筵竞乐。词客有怀;才人善谑。谊哗抵掌之声;激昂赏心之作。谈非无柄,悬河之口如缄;赋亦有才,生花之笔独阁。
  又或摊书求古,觅句吟情。开卷而心偏惘惘;伸纸而泪已盈盈。前人之苦乐殊形,无事而不成可叹;当景之惨舒异致,有呜则不得其平。古有同心,惜唐衢之不见;今无具眼,知东野之犹生。
  所以醉不成乡,乐何能国。徒闻思妇之萱;无益将军之食。肠回万结,借剑割而无;眉压千钧,倩风吹而无力。塞默低头之状,竟似生成;频繁开口之声,无非叹息。
  嗟乎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岂异人,愁多不已。只枯菀之分途,遂戚欣之异轨。天实为之,谁能遗此。但恐忧不永年;敢云痛则思死。
  【观优赋】
  若夫时当正月,节值元宵。徵歌北里;选地东郊。闪酒旗之缥缈;叠戏鼓之喧嚣。奏歌舞於梨园,彷佛太平之点缀;假衣冠於优孟,招邀世俗之游遨。
  於是举国若狂,游人如骛。家家村妇,提男负女而来;处处乡愚,耸袂轩眉而赴。浓脂厚粉,光照耀於大堤;啸侣呼俦,迹纵横於长路。或兀兀而坐观;亦遥遥而立顾。
  场开三面;人集四周。优伶竞其百伎;士女注其双眸。鼓竞锣喧,才登场之伊始;波翻岳震,已喝采之无休。
  态以丑而为妍;曲以哇而为雅。《巴人》是奏,固知听者之多;《白雪》无闻,岂为和人之寡。因端傅会,则三兄弟之盟;彻底虚空,则两亲家之打。语尽出於齐东;事难考於柱下。
  尔乃爱情形之谑浪,嘉事迹之新奇。送枕捎书,群夸正旦小旦;喊桥打棍,争说唐时宋时。千百年往行前言,无非是时迁盗甲;《廿一史》提纲举要,不过如李渊祭盔。顿觉胸襟之扩,且知筋力之疲。
  独有人焉,於斯时也,想元虚於老、庄,咀英华於屈、贾。身未填夫沟壑,杜甫之歌自豪;意有感於文章,唐衢之泪又洒。掩雅耳於呜蛙;制放心於奔马。任门外之纷纭,曾何足以累其灵台者!
  【淡巴菰戒辞】
  西南海中,国曰淡巴。有草生焉,厥名为菰。
  素花绰约,绿叶扶疏。土人采叶,暴如乾蔬。
  层叠缕切,如丝如麻。以铜为筒,端如仰盂。
  实以是物,弹丸之多。微火灼之,口吸气呵。
  喷烟氤氲,€雾蒙遮。其气酷烈,香臭相和。
  毒瘴外辟,暖燠内舒。食之而甘,人不能祛。
  有明季世,初入中华。始於闽、越,蔓延北区。
  人争嗜之,甘如醍醐。日计百筒,不离口牙。
  贵贱一致,男妇不殊。有不能者,谓为怪迂。
  揆之物理,见闻不诬。匪曰无益,害如之何!
  人之脏腑,平和乃嘉。不寒不燥,用健无虞。
  火日焚灼,气耗血枯。丹田内乏,动而喘吁。
  胃管槁氵啬;舌根不濡。面生蓓蕾;眼如观花。
  壮者生疾;弱者增疴。始不觉害,以渐而加。
  筒刺咽喉;火焚衣裾。伤财失物,其小者欤!
  余自弱冠,始与俗俱。虽学食之,好不敢过。
  如是十年,病而弃诸。今年之夏,忽若相须。
  因复为之,弥月不除。痼疾骤动,忧悔无涯。
  乃叹乃奋,自审自诛。天地有意,覆吾载吾。
  守先待後,谓之曰儒。而乃为此,以祸其躯!
  与俗同好,何为者乎?损以窒欲,岂其不图。
  决弃此物,永矢不他!何以为警?是用作歌。
  ●尚友堂说诗
  论文详而文壤;说诗多而诗亡。天资既卑,学识又浅。前人谬立宗门,後生误为附和,无不是其所是,非其所非,优其所优,劣其所劣。诗学至今,如荆棘满野,不复知何者为涂径矣。余不能随人俯仰,聊复以其所见著之简编;非敢果於自信,亦不过是非其所是非,优劣其所优劣而已。然不可不传诸其人。
  茫茫九州,悠悠千载,岂无杨子云乎!
  读书好古,穷理养气,志识高广,胸眼阔大者,诗之源泉根柢也。性情、境地、时事、景物者,诗之质也。意者,诗之骨也。词者,诗之肉也。章法者,诗之形体也。顿挫者,诗之动作也。承接、转折、呼应、开阖者,诗之血脉也。安雅、婉约、豪放、凌厉者,诗之神气态度也。才情者,所以鼓铸也。笔力者,所以锤链也。故实者,诗之器具也。学问者,诗之府藏也。温柔敦厚者,诗之品也。高古雅正者,诗之格也。阔大纤细、典雅朴质、闲澹浓丽、敷腴寒瘦者,诗之面貌肤革也。
  本之以性情,出之以本色,之以学力,运之以真气;四者不备,不可言诗。王贻上之诗无性情;朱锡鬯之诗无本色。
  《渔洋诗话》三卷,无一语及性情者;只如赏名花,评美人,矜夸其声容丰度而已。然名花美人,犹天然去雕饰者。其所赏,乃缯花,矜剪枝缀叶之巧;所评,乃时妓,夸梳头缠足之工;於真诗毫无涉也。
  仇沧柱注《杜》,记明季萧云从作《杜律细》,平仄用转音,改拗从顺,於“北城击柝复欲罢”一诗全载其说;乃知人之无识有如此者。读书虽多,只以供其卑陋耳。沧柱谓“虽考证详洽,但恐多此转折”,其说是矣。然沧柱亦有近此者。“与子避地西康州”一诗,谓“与远久一”皆作平声读;“此生任春草”,谓“任”字平声,“春”字上声;“细草偏称坐”,“称”字义从去声,读作平声之类,皆属可笑。然此皆自吴才老《叶韵》始,作俑之罪乌可逭也!
  俗人无诗;伪人无诗;不读书人无诗。
  杜之排律,往往重韵。韩、白用韵,亦多出入。虽系大家,不可学也。
  凡事皆有化工,有画工;惟诗亦然。当为化工,不当为画工。化工可以兼画工,昼工不能兼化工也。
  谢茂秦《诗说》得失相半。“想头”一语,茂秦自言其得力所在。然是语有病,近於释氏灵明作用及姚江良知之旨。人未有不多读书,广识见,浸淫於古,而作诗想头可以超拔者也。若概以是语之,必堕汗漫支离之病,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才士之诗,不患无本色真气,而患於无学力,故其诗多不入格。然较之摹仿者,与其不逊也宁固。
  今人之诗,下者无论已,高者总不离乎摹仿二字。其一摹杜,所主在格,而无杜之才气,故常失於平庸,而甚者不知所云。其一摹王、孟,所主在丰韵,而无王、孟之才气,故常失於短弱,而甚者至於幽僻。摹格者如乡原学圣人,不知其有经天纬地神明变化之才,而但以规行矩步为圣人。摹丰韵者如清客学名士,不知其有通今博古经济文章之学,而但以清谈痛饮为名士。均为识者笑而已。
  史家三长,曰才,曰识,曰学。非止作史为然也,诗文无不然。三者识为最难。不知作诗者不知论格,无诫者也。论格而止求其貌,不求其所以然,犹之乎无识也。王渔洋才学皆万人敌,於古人之格亦能学之,而止得其貌,不求其所以然,正坐识不足也。
  谢茂秦《诗说》有云:“当取初唐、盛唐十四家,选其集中最佳者录成一帙,熟读之以会神气,歌咏之以求声调,玩味之以裒精华。得此三要,则造乎浑沦,不必塑谲仙而画少陵也。”此语自妙。至其所载“天灯”诸句,亦不过广於搜索情景,钅追链字句耳;何得自诧神奇,至谓想头落於不可测处,支离其说以惑人耶!
  炼想头固不可少,然想头出自心,则炼心更为第一层工夫。心为诗心,则想头自不远於诗。心为浸淫稔熟十四家之诗之心,则想头自近於十四家。心为笼盖古今包含宇宙之心,则想头自落於不可测处。茂秦又云:“作诗别有想头,能暗合古人妙处,法在其中矣。如为将者当熟读兵书,又不可执泥,神奇自从裹许来。”此语自较亲切,然亦不明备。
  余尝观黄山谷《大雅堂记》、《石刻杜诗记》,此老为善言《杜诗》者。及见元好问《杜诗学引》云:“近世惟山谷最知子美,而山谷未尝注《杜诗》。试取《大雅堂记》,则知此翁注《杜》已竟。”乃知豪杰所见,大略相同。
  黄山谷善言《杜诗》,而自作诗殊不见其佳。余数年前曾见其集,谓此老为不能诗文者。及观《大雅堂记》,又恐余枉此老,因欲复求其集,而一时不可得。家中止《仇注杜诗》,载其《题杜子美浣花溪图》一诗。急取观之,格调卑弱,尚不及陆,何逮於苏!人以苏、黄并称,殊不可解。
  山谷《大雅堂记》云:“子美诗妙处,乃在无意为文。”语略而意晦,恐开後世师心自用之端,使浅率者得以藉口;不如元好问所言,语详而意明也。今载於此。“窃尝谓子美之妙,释氏所谓‘学至於无学’者耳。今观其诗,如元气淋漓,随物赋形;如三江、五湖,合而为海,浩浩瀚瀚,无有涯;如祥光庆€,千变万化,不可名状;固学者之所以动心而骇目。及读之熟,求之深,含咀之久,则九经百氏,古今精华,所以膏润其笔端者,犹可彷佛其馀韵也。夫金屑丹砂芝术参桂,识者例能指名之;至於合而为剂,其君臣佐使之互用,甘苦酸咸之相入,有不可复以金屑丹砂芝术参桂名之者矣。故谓《杜诗》为无一字无来处亦可,谓其不从古人中来亦可也。前人论子美用故事,有‘著盐水中’之喻,固善;但未知九方皋之相马,得天机於灭没存亡之间,物色牝牡人所共知者为可略耳。”可谓古今论《杜诗》者第一耳。然犹若有未尽者在。
  韩文公《题杜子美坟诗》,词意浅俗,气格卑靡,系元、明以来人伪作,断非韩之真笔。仇沧柱谓“似非後人伪”,亦可谓无目力者。此诗与韩诗如黑白之异,一望而知;中惟“天光晴射”二语较佳耳。沧柱又引《容斋随笔》所载昌黎窦牟韦河南《寻刘师不遇分韵得寻字》诗甚佳,的系中唐人手笔也。
  《谈笼录》言:“尝举‘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二句於王阮亭,阮亭曰:‘余所不解。’”余谓阮亭非不解二句也,并不知诗为何物。阮亭之於诗,犹释氏之於心也。心之虚灵,具众理而应万事,至广大也;而释氏小用之,所谓“止作一番光景玩弄过”者也。诗之为道,咏歌舞蹈以发之,温柔敦厚以本之,其为物大可以笼天地,小可以入毫芒,而其要归於吟咏性情,长於讽谕;其极也,至於美教化,移风俗,动天地,咸鬼神,非徒以文彩风流相夸尚而已也。阮亭之於诗,止用出雕镂修饰以为玩好之物而已;所谓“情动於中而形於书,发乎情,止乎礼义”者,阮亭固不知也。赋且不解,而况於比兴乎!
  文有议论叙事,诗亦有议论叙事,视一时所当用耳。王阮亭作诗,如小学生学作对联,止求其精工可听,於议论叙事固茫然不解也。余因忆刘梦得上牛僧孺诗云:“昔年曾忝汉朝臣;晚岁空馀老病身。早见相如成赋日;後为丞相扫门人。因思往事咨嗟久;幸喜清光笑语频。犹有当时旧冠剑,待公三日拂埃麈。”若使阮亭当此,必无所措手矣。何也?譬若富贵人子弟,终日安坐,惟事修容饰貌,讲求威仪,学习言语,为一便利美俊之人;而忽欲使之理烦治剧,折冲御侮,必不能也。
  “诗以道性情”一语,今人视为老生常谈矣。余谓作诗必本於性情,犹为国必以仁义也。虽是极平常道理,然当邪说误人之际,此即为对症要药。孟子当战国时,以仁义劝齐、梁之君,为其君皆骛於功利也。诗道自王阮亭之後,人不复知有性情矣。故今日必以“诗以道性情”一语为标的。
  《杜诗存没口号》二首,每首二人对起,亦以二人对收;非章法当然,乃文义必如此方清晰也。注杜者引黄山谷诗云:“闭门觅句陈无己;对客挥毫秦少游。正字不知温饱味,西风吹泪古藤州。”为学杜此体。然山谷诗後二句竟似一人之事,则以不解文义故也。
  余最爱杜少陵“吾宗老孙子”一首,乃近体中之汉、魏也。字字常,句句真,而风韵气骨无美不备;极意雕琢,而元气浑涵;此五言律中第一首也。馀诗视此,非剑拔弩张则涂朱抹粉矣。
  少陵赞太白云:“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偶举所长,非谓太白之诗尽於此,亦非谓诗必当如是也。後人以出自少陵、太白二大家,遂以清新俊逸为诗之标准。不知刻意清新,必失纤弱;刻意俊逸,必失轻滑;美未必臻而累随之矣。赵饴山有言:“清新俊逸,老杜所重。要是气味神采,非可涂饰。”愚谓清新俊逸必当於沉雄稳老中见之。
  韩文公识高一代,於唐人诗独推李、杜,他人则不置论。《调张籍诗》一首,推之至矣。至《荐士》则云:“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勃兴得李、杜,万类困陵暴。後来相继生,亦各臻阃奥。”虽语属兼及,而分寸自在。後人井娃之见,何不以韩文公之言为折衷耶?
  少陵於当时人,多推许其诗。於孔巢父则云:“诗卷长留天地间。”於李白则云:“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清新庾开府;傻逸鲍参军。”於毕曜则云:“才大今诗伯。”於薛华则云:“座中薛华善醉歌,歌辞自作风格老。近来海内为长句,汝与山东李白好。”於许十一则云:“诵诗浑游衍,四座皆辟易。应手看捶钩,清心听呜镝。精微穿溟氵幸,飞动摧露雳。陶、谢不枝梧,风骚共推激。”於郑谏议则云:“思飘€物外,律中鬼神惊。毫无遗憾;波澜独老成。”於阮隐居则云:“清诗近道要。”於孟浩然则云:“赋诗何必多,往往凌谢、鲍。”於严武则云:“新诗句句好。”於高适、岑参则云:“高、岑殊缓步,沈、鲍得同行。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於张彪则云:“诗兴不无神。”於郑审、李之芳则云:“律比昆仑竹;音知燥湿弦。风流俱善价;惬当久忘筌。”於刘伯华则云:“神融蹑飞动;战胜洗浸陵。妙取筌蹄弃,高宜百万层。”於薛璩则云:“曹、刘不待薛郎中。”於孟€卿则云:“数篇今见古人诗。”於王维则云:“最传秀句寰区满。”如斯之类,未可悉数,几於家探骊珠,人怀和璧矣。然他日诗又云:“才力应难跨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却看翡翠苕上;末掣鲸鱼碧海中。”则举当时能诗之士又一洗而空之。乃知此老许可之馀,另有皮裹阳秋耳。
  ●寸心知诗集
  ○颉刚案
  〔右诗两卷,古近体凡二百五十首。录出其目,以便观览。陶梁《畿辅诗传》卷四十四载先生《杂诗》一首,《薄命辞》一首,皆此册所未有,则知陶氏未见此书,而先生之诗实不止於是也。东壁先生於《考信附录》中谓其“少年颇好词赋,凝《上沐》、《七发》等体,缤纷陆离,读书几不能句。尤爱小词,仿宋柳耆卿,名其稿曰《步柳集》。”又记其所著书曰:自订其诗曰《寸心知集》,凡二卷;词曰《梦窗呓语》,凡一卷。”《步柳集》与《梦窗呓语》,当为一书之异名。今其赋之存於文集者仅二篇,而词乃不存一首。然即此遗诗,已足见先生一生之经历与心情,其颠连憔悴於贫病之间,欲读书而不得,欲仕宦而不能,困之以顽童,厄之以猾吏,百感交侵,呻吟待尽,较之乃兄之遭遇,痛苦奚止十倍。然後知一文人或一学者之成就,虽云穷而益工,淡可养志,要必具有维持生活之最低限度,方可言之;苟并此而不存,则惟有以哀伤折其天年,又安所望於著述乎!先生秉卓荦之才华,副之以锐敏之观察,为文为学,两可成功。不幸赋性绝俗,遂寡交游,名场失志,横逆频来,年未三十,已婴痼疾;自後以底於亡,长为病废之人。然己病,而家中大小十六口,蓄养之责萃於一身,何有养息之望;身既陷於绝境,是以虽谙医理,曾不得自疗也。此中悲愤,岂丰衣足食者所可识知乎!後之读此书者,苟其境尚不如先生之厄尽,必当有以自释其牢愁,而努力於其所蕲向之业矣!一九三五年四月二十五日记。
  又案:以此集与《知非》、《二馀》、《针馀》诸稿合读,得稍稍识其消息。卷一有《和家兄秋兴原韵》,检《知非集》,知是《秋思》之误。又有《和嫂氏书怀原韵》,今原作不见於《二馀集》,知已亡失。成孺人自序云:“所作多率意,过即弃之,所存无几也,”可证其不虚。卷二《雾树》诗二首,为和东壁者;惜原作不存;不克一较高下。其《小庭中丁香桃花金雀三种盛开漫成》一题,适与《针馀吟稿》中《慈母命咏金雀丁香桃花三事》合,意者亦山於母命乎?《步韵酬广平学博孙子明》一诗,与《知非集和广平孙学师寄赠原韵》为一事。又《红瘦》、《绿肥》二首,与《知非集》中《绿添》,《红减》遥相应和,虽非同韵而为同体,意者亦埙篪之酬倡乎?独是东壁夫妇诗篇赠答,彼此列於集中,而德皋夫人刘氏,据《野纪便览》,亦颇能诗,今《寸心知集》二卷中乃不睹其一字,何也?同日记。〕
  ●寸心知诗集自序
  吾之诗何作?作吾诗也。吾有诗乎?吾有性情,则安得无诗。古之作诗者众矣,其品格高下将何学?吾无学也。世之论诗者众矣,其优劣去取将何从?吾无从也。吾自作吾诗云尔。马祖曰:“即心是佛。”吾於吾诗亦云。
  吾之诗与古今同乎?吾不得而知之也。吾之诗与古今异乎?吾不得而知之也。吾之诗为汉、魏乎?六朝乎?李、杜、韩、白乎?欧、黄、苏、陆乎?吾皆不得而知之也。非特不知也,吾亦不问。是与非,悉听之人。吾自作吾诗云尔。庄子曰:“呼我为马者,应之以为马;呼我为牛者,应之以为牛。”吾於吾诗亦云。
  吾初作诗,皆不存。自庚辰始存诗,其间忽作忽辍,以至於戊子之冬,凡九年矣;合之得若干首,录为一卷。有吾索者,吾与之观。有吾爱者,吾与之观。否则吾秘之。索与否吾亦不强也;爱与否吾亦不求也。吾自作之,则吾自存之云尔。扬子曰:“後世复有子,则知子霎矣。”吾於吾诗亦云。
  ──乾隆戊子十二月初三日,枝人书。
  ●寸心知诗集卷一
  ○五言古体
  【春日晓起】
  我生懒成性,况复春宵短。晓梦觉苦迟,日高不知晚。
  起来出庭院,两目春光满。语燕穿天低;微风弄树软。
  万物何欣欣,会心不在远。大哉造化机,胸中暗流转!
  【古意】(三首)
  君层山之巅;我居水之曲。茅屋各数间,幽清隔尘俗。
  愿同君来往,此外休置足;君有琴一张;我有剑双股。
  君应为我弹;我应为君舞。试问风尘中,更有知己否?
  君有一斗酒;我有双尾鱼。有鱼复有酒,不乐将何如?
  去去共沉醉,携手返太初!
  【旅合偶成】
  梦中故乡近;梦觉故乡远。故乡本不远,铜壶漏自短。
  【苦寒吟】
  €惨日月冷;风悲天地鸣。愁人亦切切,浩歌心不平。
  入骨皆寒气;出口成寒声。悲鸟牛空立,和歌韵亦清。
  与君不相知,何为如友生?回看华檐雀,一粟群相争。
  【不寐】(二首)
  九月二十七日夜,崔子读书既倦,乃灭烛而寝,拥布被,倚角枕,敞罔徙倚,营营至曙,目终不可得合。斯时於耳,则为水增波,为树叶落,为大风仆物,为人语,为犬吠,为人呼犬,为栖鸡振翼,为归鸿叫群,为蛩鸣,为鼠斗,为鼠入橐中,不得出:众声繁会,胥人所不愿闻者。於身,则为乍塞乍热,为右股麻木,为腹胀,为胃脘痛,为肠鸣幽々,为蚤啮痒不可支,为搔多肤破,血满指甲。於口,则为消渴,为嗳噫,为喘,为叹。苦状丛Ш,胥人所不能受者。变态杂出,不可究诘,然皆总汇於心。心故多愁,酒不得而驱;多思,禅不得而伏。今乃愁益甚,思益深,欲以梦辟除之,梦居无何有之乡,闻予有烦於彼,去而益远;使者冠盖相望,而卒不可招致。不得已,勉强收心定志,遗弃一切,游思骋神,赋诗二章。吟甫毕,而日光融融射目矣。
  秋风入我骨;秋月照我颜。对景不能寐,枕衾如水寒。一身集百忧,梦短心不闲。贫病交相侵,亲知谁相关?虫鸟而情物,中宵伴长叹。
  当昼日偏疾;入夜日独迟。知我不慊夜,相虐故尔为。古人欲夜长,打杀长鸣鸡。我今反其意,长昼无夜时。无夜天何晓,鸡亦不须啼!
  【夜闻风雪】
  入夜窗不黑,疏帘动有声。
  犹覆昨日衾,微觉轻寒生。
  梦回闻簌簌,方知风雪并。
  【馆中书怀】
  结根不得地,栓柏同椿樗。抱才无人识,骥骥为蹇驴。
  平生负奇气,郁郁无时舒。今春别家室,授徒来村墟。
  荆棘满地生;鹿豕盈村居。村童十馀人,顽然皆狂且。
  只可事耕凿,而乃来读书。颜面积灰尘;衣裳无襟裾。
  惟知爱嬉戏,不知惜居诸。提撕复鞭朴,童心难暂除。
  善诱虽有方,蒙昧吾莫如。有如石田耕,手足空拮据。
  茅屋两三间,庭院五尺馀。柴扉日长闭;十朝头一梳。
  无人共往来,形影自相於。花开映阶戚,月光照庭闾。
  对此时独酌,顽然卧、孤鹤立鸡群;清荷生污渠。
  只因贫所累,遂负心之初。泽中非可猎;山头非可渔。
  微利向此觅,贫室。胡不一审详,而遽登征车?
  既来难即去,譬彼涸辙鱼。一身集百忧,临风向谁摅?
  时於深夜中,面壁长欷。高堂有椿萱,深闺有茹{艹虑}。
  骨肉轻别离,终为计之疏。“归与”赋应早,去去莫徐徐!
  【天久不雨,一夕喜见阴€】
  弥月不得雨,我忧心如焚。微风东南来,矫首见氤氲。
  长官畏荒歉,祈祷将浃旬。诚意果感格,自由天公仁。
  不忍久赫炎,坐令饥馑臻。所以泰山中,触石生密€。
  旱魃已就戮,神龙来效勤。伫望顷刻间,滂沱遍坤垠。
  【馆中对月】
  称坐不觉暮,矫首见明月。斜光入低廊,照耀愁人。
  小楼初徽平,高天渐能抹。今昔此一规:悲欢共圆缺。
  往当童稚时,知识未开豁,良夜长徘徊,光辉爱清绝。
  嬉戏父兄前;往来子弟列。吟玩不知疲,每欲高飞掇。
  幼小倏成长,世事渐改辙。阳侯肆猖狂,狼狈逃水厄。
  甲第委波涛;图书就沉没。阖家五六口,性命仅能活。
  四处寄踪迹,一身独萧瑟。露宿大堤头,两耳波声聒。
  四顾何茫茫,月夜自呜咽。转辗六七年,阅历多曲折。
  浮迹几飘流,清晖数明灭。奔走足生胝;旷望眼流血。
  贫贱身何底,功名志难夺。读书恨无成,从师自愤发。
  朋友四五人,时时共欢悦。乐饮醉无归;清谈夜不歇。
  靓妆妒霓裳;高居羡瑶阙。晨夕送迎间,朔南分手别。
  零陵迫行舟,秋风五两疾。南望楚天长;北征卫水阔。
  往者射策初,霜蹄曾一蹶。璞玉终须剖,忍便老蓬摹!
  再作长安游,丹桂问月窟。战艺棘闱中,斗大室。
  搴帘肠乍回,伏枕心如结。月色何苍凉,旅情共凄切。
  高堂在故乡,客子独天末。举目无亲知,惨澹向谁说。
  归来为饥驱,村塾帐偶设。顽童勤嬉游,终日费嗔喝。
  茅屋两三间,未能避风雪。六月炎蒸时,晚照烁肌热。
  况此村居人,性情尽恍惚。酬酢懒々;朝夕甘兀兀。
  每於深夜中,皓月沁肌骨。对此心不怡,浩歌声激烈。
  浮生事无常,嘉会欢易竭。日月隙中驹;繁华水中沫。
  胜地弹指变;佳筵转头失。昔日周旅人,或化为异物。
  即今在乡曲,偃蹇未超越。後遇知何如,回思已骚屑。
  二纪年未至,百境值将毕。万事梦中过,梦醒知何日?
  却羡天边轮,千秋长皎洁。
  【杂诗二首】
  贫为士之常,乐天心不忧。高堂有老亲,禄仕终必求。
  怀奇赴京阙,再献乃一收。仕路限资格,家食归故邱。
  小得竟何益,不足梁稻谋。郁郁奇士心;戚戚贫子羞。
  会将笔砚焚,努力服田畴。养亲贵养志,岂必在宦游!
  著作归传世,操觚念身後。德艰功在时,立言亦不朽。
  早年慕古人,高怀欲尚友。纸笔随地置,苦吟赠辍口。
  冥心狂搜索,忄然如木偶。吐词神鬼惊;落笔蛟龙吼。
  闭门造古车,新辙不可走。问世亦有心?持赠更缩手。
  名山且珍藏,无令覆酱瓿。
  【客夜秋雨】
  扰扰愁千斛;盈盈泪万缕。今夕最凄凉,凄凉在何许?
  远道久客夜,孤眠听秋雨。
  【不寐二首】
  尘世多苦心,睡乡颇适性。秉烛游何为,高眠夜必竟。
  迩来事多忤,不寐为我病。夜长梦不长;身定魂未定。
  倚枕忧万族,纷来不可罄。渺哉陈希夷,千古睡之圣!
  震雷破我梦;暴雨清我神;惊电照我眼;疾风吹我身。
  众蚊肆长喙;呜蛙声纷纭。遐哉北窗下,高卧羲皇人!
  【遥送朱松田自永州归€南二十韵】
  相识已十年,相处才五月。相别卫水长;相思楚天阔。
  我昔年一纪,甲子君与同,而我应府试,识君官署中。
  八哉家兄交,还往余偶尔。岁在壬之春,始克同砚几。
  我生鲜青眼,对君不自知。君意不可见,颖脱余未期。
  怜才今古殊,肝胆谁相闻?零陵去舟迫,双袂无言分。
  别来三年强,诗筒识精进。我亦投俗好,鹏翮偶一奋。
  去年我书往,意气慨以慷。今年君书来,规劝理亦长。
  性命期深交,愧谢还自许。相知同席时,异地复何取?
  君今归€南,此去何日返?所嗟会面难,不惜去益远。
  闻君启行日,临风遥送君。凭将河北泪,洒向荆南€!
  (以上少作焚馀)。
  【馆中杂诗四首】
  四顾寂无人,蟋蟀鸣虚堂。秋风渐萧瑟,衣带生微凉。
  抚时怀往事,俯首心徨。逢秋自生悲,非关在他乡。
  三春全盛时,桃李争芬芳。时序一朝易,草木成萎黄。
  人物理不殊,曷云身无伤!况乃有知识,所遇多锋。
  愁肠为之断,弱体为之创。贫病何日已,悲愤盈空囊。
  辗转不能寐,泪与秋夜长。闭门独悲秋,俗尘不能侵。
  寒蝉响欲歇,时感幽人心。清露凝百草,悲风鸣树林。
  秋光逼人来,勉强为开襟。有酒自斟酌,抗首抒清吟。
  歌罢再三叹,伤哉无知昔!
  渥洼有神骏,往来同众马。只眼识不凡,以术致厩下。
  斯马遇何奇;斯人今已寡。盐车困骐骥,有泪向谁洒?
  松柏廊庙材,结根贵得处。挺节深山中,工人过谁顾?
  樗栋有先容,散材栋梁具。沦落自甘心,羞争凡木遇。
  【狂风】
  狂风有馀怒,鼓荡力不竭。飞尘塞天地,日月光欲灭。
  万物生有时,当春尽萌柝。大块噫不止,恐令气太泄。
  彼苍仁爱心,胡不稍敛节?而乃纵飞廉,作兹狂暴孽!
  吾欲代万物,问天计何拙?天路无阶梯;大门有扃。
  惜哉不得往,矫首意空切!
  【晚归】
  夕阳势渐低,新月生微光。耕人各归去,野色争苍茫。
  我时乘蹇驴,揽辔悲途长。高歌激€汉,肃肃零秋霜。
  劳役非所辞,遭遇何苍黄?忆昔少年日,浩气不可量。
  忽忽逾二纪,悲愤盈肝肠。投足无一枝;抚心抱千创。
  樊笼困鸷鸟,有翼安能翔!骅骝服盐车,偃蹇登大行。
  何当脱缰系,奋然游八方?
  【途中】
  长贫叹家食,伏剑事远游。岂无儿女情,慷慨不可留。
  揽襟起行日,时序当深秋。霜林若丹红,落叶随风浮。
  浩然即长路,四顾心悠悠。畴昔少知旧,东西安所投?
  双亲筋力衰,念远添新愁。家事日陵替,一兄谁分忧?
  北望燕山高,南望滏水流。故乡不得见,泪下谁能收?
  【道中苦寒】
  亥年节候早,立春冬之季。其前寒尚微;其後寒乃肆。
  我时客异国,油然起归思。皑皑霜雪满;惨惨北风利。
  阴€蔽羲和;寒光塞天地。慷慨戒归装,傲骨聊一试。
  嗟余本贫士,未能狐貉备。重寒即长路,透骨猛於刺。
  面目冻成疮;肌肤裂欲碎。指直结袜难;唾出成冰易。
  挟纩竟何术,村醪取一醉。归囊苦羞涩,此志竟不遂。
  因思汉袁安,大雪独僵睡。又闻宋陈三,却衣致不讳。
  前贤何为者,遇寒节乃厉?余独负何德,而能不憔?
  风霜寒固宜;冰玉清不愧。岂为阮嗣宗,漫洒穷途泪!
  (颉刚案:此下原有《咏怀》三章,以其复见卷二之首,故删之。考《诗集自序》作於戊子冬十二月,云“录为一卷”;此诗在卷一五古之末〈下《拟妾薄命》五首系另叶书〉,疑作於己丑者,故旋又改列卷二也。)
  【拟《妾薄命》五首】
  桃李无返花;江河无回波。此理自今古,薄命感慨多。
  与君初结婚,同心誓偕老。春华犹未歇,中途不自保。
  恩爱宁不念,何期忽暌乖!欲去更踯躅,留待郎心回。
  妾如恋林鸟;郎如不转石。如石岂不佳,所嗟在今日!
  男儿恩情薄,娶妻易见弃。寄言後来人,努力事夫婿!
  ○七言古体
  【苦昼短】
  飞光飞光,尔何为灵?苦行一何疾,终日不暂宁?去如隙中之奔马;来如天上之流星。君不见风流文士清狂客,觅句联吟共闲;击钵逡巡声未停,晚阴黯黯遥相迫!又不见五陵公子楚王孙,华堂高宴酣金樽;琵琶斜抱扬州伎,一曲《霓裳》红日昏!百年三万六千日,满眼风光转头失。自古生年满百难;即今七十谁能必!呜呼,安得手持虞公之剑向中天,指住红轮不得前;终古长释羲和辔,一日直如千万年!
  【大雪歌】
  阴€<€费>色如漆,曜灵藏形不敢出。朔风飒飒摇天关;海冰吹碎飞人间。
  乍疑天妃掩面泣,粉泪凝成珠粒粒。又如丹山白凤凰,霜毛斗落纷飘扬。
  百千园林春一色,缺尽蟾规夜不黑。敲冰作糜煮不开;鸟兽半死雪为埋。
  此时有客方高卧,柴门径灭无人过。起来峰顶赤脚行,大声一呼天地惊。
  【宝剑行】
  直如矢,曲如月,精芒照耀光越越;手持杀人不见血。一朝零落黄泉中,尘渍霜锋匣欲裂。张华不生雷焕死,万古千年埋狱底。
  【浩歌】
  骑折丹山凤凰翼,谪居尘世无人识。天上言语人不知,向天自吟天上词。题成鬼神泣啾啷,金声敲响玻黎日。狂歌目短卢玉川;奇句心轻李长吉。
  嫦娥厌听《羽衣曲》,纤阿为住辚辚毂,偷遣仙人向空读。老兔彷徨玉杵停,寒蟾侧耳听不足。不辞上达蕊珠宫,莫教零落人寰中!
  【醉歌】
  有客悲秋吟不彻,傲人骨棱棱仙骨洁。早年俯首业《诗》、《书》,乐事关心醉花月。可怜贫贱身无暇;况值风尘足屡刖。米盐琐屑方累人,文字纵横谁击节?半生窒阂无坦途,方枘圆凿殊相竦。出门独作高世态,儿童拍手争揶揄。人生称意不必在低首,安能勉强俯仰随庸奴!功名富贵从有无,且可衔杯作酒徒。醉乡安稳无避忌,愁城不敌酒兵锐。高歌大笑豪士欢;求田问舍奇男累。当年阮籍亦爱酒,白眼对人终日醉。堪笑世人常苦辛,碌碌名利徒纷纭!石崇死後自金谷;李斯老去伤东门。到头万事不得力,身没惟有枯骨存。酒不到刘伶坟上土,生前慎勿抛樽俎!
  【可叹】
  文物风流更无主,满城只解耽歌舞。仕宦凋零近百年,繁华输与青楼女。
  青楼家在苎萝东,宋玉墙头人不同。自有登徒偏好色,缠头裙赠石榴红。
  早暮相依不相弃,鸳鸯比目朝朝誓。买笑黄金一旦空,绿杨马有他人系。
  【晚归】
  空林日暮鸦欲栖,我行自乡徒步归。秋风凄怆透人骨;落叶萧索拂我衣。
  此身长病久无力,数里已觉双足胝。裘马翩翩行如骛,少年富豪知是谁?
  世俗荣贵非所慕,筋柔骨脆何能支!大块劳我固有意,胡不竟与行路资?
  人生苫乐每偏得,富者健壮贫者衰。俯首感激不自,崎岖归路忘所为。
  天光漠漠就昏黑,暗行适与柴门期。入室上床脱双履,茫然身在€雾驰。
  夜半神魂就安定,高眠一枕来朝曦。
  【自成安返鸡泽】
  我自成安返鸡泽,百二十里一日间。六月大热铄金石,弱体奔驰如等闲。
  君不见贵人安坐高堂下,挥扇餐冰恨炎夏?人生赋命有穷达,得失苦乐谁知者?
  ○五言律诗
  【春城晚眺】
  春城闲骋目,独立对斜曛。雨过垂杨重;风来瘦竹分。
  绮霞明远树;飞燕点晴€。幽兴何曾倦,钟声野寺闻。
  【秋月】
  秋月小於镜,一输天地明。关山随处影;鸿雁过来声。
  €薄不知度;风微相与清。应怜同坐客,愿共一杯倾。
  【冬日怀周新斋】
  同郡不相识,异乡携手初。订交千里外;握别二年馀。
  冰劲鱼游少;风高雁过疏。一行书不寄,何以慰离居?
  【客邸秋雨】
  客邸闻寒雨,悲秋意转深。迷茫千里目;惨淡一时心。
  梦破梧桐叶;魂伤枫树林。可能沽酒去?泥泞欲沾襟。
  【冰】
  四围方荡漾,一夜结於风。冷色连€白;寒光夺日红。
  路通深浅处;月照有无中。皎洁尘何染,居心正与同!
  【下第後作】
  趋世原无术,归来卧草堂。地偏忻客少;性懒笑人忙。
  病是闲身诀;愁为避谷方。参芪并曲蘖,应得两相忘。
  【漫赋】
  永日身耽卧,经年眼倦开。病从无妄得;愁逐有生来。
  傲骨终难屈;芳心不可灰。何当家襄熟,一吸尽千杯?
  【雨中赴馆作】(时家兄西行有期)
  缘贫作累,兄弟各东西。径滑征车慢;€深客路迷。
  春风因别惨;细雨替人啼。多少农家子;田间手正携。
  【馆中对雨】
  孤馆坐寂寞,数声风雨来。耳惟闻鸟语;眼似待花开。
  泥径难沽酒;村翁不爱才,闲愁不可极,搔首意迟回。
  【村童】
  村童慵诵读,书室等闲来。得隙还偷出;嫌拘愿早回。
  罢嬉泥在手;学爨面留灰。费尽提撕力,童心不肯开!
  【夜立】
  抱膝孤吟客,更深独倚门。百愁消永书;一醉度黄昏。
  地俗心方僻;人轻道自尊。新诗吟赏处,犬吠满荒村。
  【柳】
  嫩已争春色,浓还作晚阴。枝随风上下;花任水浮沉。
  带雨添妖态;经霜改素心。道傍骑马客,攀折意何深?
  【蝉】
  底事鸣如故,年年恨不平?低枝凄已足;清露饮谁争?
  薄翼终何用;徽躯空尔成。秋风重起处,顷刻笑浮生。
  翼薄谁知惜;声清自怜。高枝长避俗;晓露且随缘。
  生死从天地;歌吟自岁年。蜕皮应有日,未必限鸣蝉。
  【登尊经阁】
  不辞今古恨,高阁又登临。比屋人民少;环城草木深。
  天穷孤鸟没;沙远夕阳沉。几树无知柳,当时旧晚阴。
  【何处难忘酒】(四首)
  何处难忘酒?飘零水後家。波涛争第宅;书籍葬泥沙。
  粗蛎双亲禄;逢茅八口衙。此时无一盏,魂梦足咨嗟!
  何处难忘酒?功名志未酬。玉堂犹旷望;银榜竟迟留。
  瘦骨虚宛马;寒光厌斗牛。此时无一盏,浩气激清秋!
  何处难忘酒?金兰绝素交。寻常避珠玉;富贵薄蓬茅。
  古调琴从奏;清吟句自敲。此时无一盏,惭愧“盍簪”爻!
  何处难忘酒?胸中鬼尘多。侧身天地小;入梦古今过。
  见树嗟如此;闻歌唤“奈何”。此时无一盏,清泪溢江波!
  【春望】
  春望双眸回,晴光一径遥。花明人面艳;泥硬马蹄骄。
  草送天迢递;尘浮野动摇。兴多奚背重,归路晚烟招。
  【送灶二首】
  媚灶依心法,朝天值旧时。有求斟酒满;多诉送神迟。
  奠为长贫薄;心缘久困痴。尽情传近况,好使玉皇知!
  (酒)果铺陈夜,冠裳拜跪时。影低烧烛短;烟细散香迟。
  幽思终身恨;高情半世痴。生成弧僻性,不要玉皇知!
  【长安春暮二首】
  尽日心如噎,春归客未归。待看鹏北徙;先送雁南飞。
  地俗园林少;交疏宴会稀。无聊惟酒;有泪足沾衣。
  闻说前贤训,家贫不仕非。捧求毛义檄;舞旷老莱衣。
  望到白€住;梦随鸿雁归。门闾长倚望,何以报春晖?
  【下第归途中作】
  春明不得意,归去更何言!又洒英雄泪;空思国士恩。
  征轺输梦疾;落絮伴愁繁。千里谁相送?风尘到故园。
  【三家店早发】
  旅况悲千里;伤心计五更。晓鸡冲梦起;残月逆人明。
  衣重征尘满;车安古道平。前途谙久客,笑语识新城。
  【不寐】
  永夜千忧集;危魂一睡难。家贫空颐醉;人瘦独知寒。
  隐雾文犹泽;巢林枝未安。剑光应似旧,频向斗牛看。
  【九日自邯郸晓发】
  客里逢佳节:飘然马上身。菊开孤店泪;酒醉异乡春。
  晓日明歧路;秋风送渡人。家园已百里,回首氵蜀漳滨。
  【旅舍二首】
  旅店孤眠夜,心旌不自由。异乡身寂寞;故国梦迟留。
  月暗重绵薄;风悲两鬓秋。满怀游子恨,无语独搔头。
  挥手真无策,回头尚有思。客囊孤剑笑;心事短檠知。
  梦稳三更後;愁空一醉时。雁行声起处,悲切恨分离。
  【偶成,时在鸡泽】
  地僻难佳景;入贫少胜游。从来春易误,况是客为愁。
  丝竹喧花径;秋千出画楼。芳情空怅望,向卷中求!
  【闻说三首】
  闻说金陵好,繁华六代遗。庭常开玉树;井亦带胭脂。
  女学宫妃步;人传狎客词。何当吊陈迹,兴废问黄鹂?
  闻说姑苏好,口口景不群。歌萦吴苑水;人布虎邱€。
  石发西施迹;山头范相坟。何当一吊古,杯酒酪江溃?
  闻说馀杭好,风光满一湖。岸晴花簇锦;波朗月抛珠,
  地势连吴越;堤名记白苏。何当学灵鹫,飞去访林逋?
  【春暮感遇】
  愁思连天发,凄凉昼夜同。梦归芳草外;春尽落花中。
  日暖欢飞絮;风高速去鸿。独怜踪迹误,弧馆泣秋蓬!
  【馆中】
  交疏无过客,孤馆独支颐。卧病春归後;怀人月上时。
  一贫求世拙,百里到家迟。生计真鸡肋,灯前泪暗垂。
  ○七言律诗
  【览镜戏成】
  青镜闲来偶一窥,昔年容貌是耶非?骚人泽畔三年放;说客秦中十上归。
  沈约半因多病瘦;陈平不为食糠肥。羊车莫更游街市,枣栗从今掷者稀!
  【楼望】
  壤堞当楼列翠屏,晚烟楼势接青冥。凭栏直尽南湖水;倚壁遥瞻北斗星。
  醉眼几回窥月窟;壮怀何日天庭?几年奔走艰衣食,羞见青衿困一经。
  【阅《西湖志馀》赋】
  馀杭佳丽久驰神,胜地寻游未有因。曲院风荷空艳色;画桥烟柳自青春。
  利名缰锁何由释;图籍流传总不真。逸兴几回归想像,风流怅望白苏尘。
  【题陈氏园林】
  园林幽静径无尘,万种名花次第春。重荫覆阶擎翠盖;落英铺地藉红ブ。
  临池嫩萼妆窥镜;带雨斜柯醉泥人。惆怅桃源容易别,重来难觅武陵津。
  【荒城二首】
  满城佳丽百年雄,水逝烟销一夜中。麦种当衢游野雉;芦生废沼落春鸿。
  荒祠有壁留孤月;枯木无枝任朔风。开尽瓮城砖百万,夕阳映土坡红。
  满目萧条春可怜,晴光黯淡水潺。园荒雨後闲生草;宅废人来学种田。
  梁燕迷巢栖不定;野花无主艳徒然。儿时记得疏狂甚,踏遍春城万井烟。
  ○余兄归自,囊中有诗一纸,乃与嫂氏及成四兄自堂唱和之作,为题者三,为诗者九;人各一唱,和者倍之。馀暇中戏为拈笔,一韵三押,共得九章,适与原数相合。然自写其怀,非敢云和;珠玉在前,当不谓後来居上也。(存三首)
  【家兄《秋兴》原韵】
  几幅春衫积泪痕,那堪踪迹寄孤村!花如中酒飞春暮;鸟似怀人叫月昏。
  怨极心灰千里梦;痴多情系隔年魂。等闲莺燕谁相识,题作新诗纸上论。
  【成自堂《九日》原韵】
  寂寞生涯判似幽,每凭黄卷一青眸。心原抱恨非关别;性自多悲不为秋。闹处消除闲里思;醉中р酿醒时愁。伤春惯作年年病,满院花枝懒掉头。
  【嫂氏《书怀》原韵】
  济胜奇资付卧游,等闲榴酒一浇愁。眼收潋滟三春景;身住がテ百尺楼。
  车马稀疏真僻宅;陂池围绕竟深秋。自从谪後留仙骨,想像蓬山最上头。
  【归城中故居】
  料峭秋风欲授衣,空城人又逐寒归。一庭泥嫩犹缘木;满院墙颓不掩扉。
  病体樵苏生计薄;雅怀歌啸识人稀,固穷尚抱风尘恨,几度低头愧息机!
  【偶成】
  酿花天气半阴晴,新暖馀寒递重轻。宿麦笼烟千亩碧;绿阳迎日一堤明。
  身才中酒怜诗瘦;人到伤春望梦成。多少闲情浑未减,羞将心事儒生,
  【喜春雪】
  一夜浓阴飞五出,三更晓色耀双眸。纸窗风定声犹续;翠被寒生暖欲收。
  天意有时回盛怒;麦苗垂死荷洪庥。共知仁爱关丰歉,想见春农尽解愁。
  【自叹】
  上林空望一枝栖,佳士凭谁得品题?敢谓玉成天意邈;可怜金尽士颜低。
  十年灯火劳鸡骨;千里风尘足马蹄。今日穷愁仍故我,凄凉踪迹魏城堤!
  【漫兴】
  穷愁自古恨难平;疏懒从来世共轻。贫借清吟酬岁月;傲羞闲梦到公卿。
  心缘觅句全无力;眼为看书渐不明。莫怪新来偏爱静;《南华》读後悟无生。
  【雪夜过赵州】
  朔风吹雪满平畴,一夜冲寒过赵州。冷透衣绵仍傲骨;暖舒村酒暂轻裘。
  马嫌蹄嘶乡梦;雁趁行低叫客愁。辗转车轮停不得,寸心知共几千周?
  【馆中夜雨】
  夜寒轻减睡初宜,雨过西窗客枕知。隔岁敝裘新典後;故园芳草又生时。
  离愁碎滴心千点;春病长悬气一丝。零落杏花人不觉,暗移春到绿杨枝。
  【春柳】
  一夜阳和入柳枝,乍含春意欲舒眉。嫩经晓雨真无力;倦倚东风似有思。
  歧路影分愁折後;画楼烟绕忆眠时。风流张绪还如此,谁向灵和殿内移?
  【感怀】
  百年心事误儒冠,尘里青萍气自寒。骐骥足虚千里逸;鹪鹩身愧一枝安。
  头风谁信陈琳愈;眼白原非阮籍看。一自杜陵人寂寞,怜才长恨较才难。
  【馆中杂兴六首】
  鹿闭深严鹤闭巢,更无踪迹到青郊。招邀吟兴周窗草;点缀春光宋宅茅。借去书皆归蠹腹;觅来琴尽待鸾胶。(鸡泽士大夫家旧颇有藏书,今则无矣。间有蓄琴者,皆弦断不可弹)何堪寂寞空斋里,芳意华只暗抛!
  俗子生涯诗兴少;愁城踪迹病魔侵。才非用世真堪弃;语不惊人亦枉吟。药物因循缘地僻;梦魂飘漾又春深。客中无镜窥潘鬓,但觉休文瘦不任。
  深春孤馆昼恹恹,困倚书床百不恢。尘惯飞来慵洗砚;香思去待钩帘。谩抽锦轴心如醉;闲拨冰弦手自谦。坐对杏梁惭睡燕,芳魂何处梦初甜?
  贫里生涯不自由,惯从孤馆任萍浮。残杯冷炙穆生醴;败屋颓垣王粲楼。地僻喜无花惹恨;春深怕见柳牵愁。客中佳节又寒食,归计不成双泪流。
  清明又向异乡抛,孤馆牢愁叹系匏。莺唤诗魂归柳陌;蝶招春梦到花梢。闲挑窗纸看蜂出;虚掩柴扉待客敲。勉强尘中作幽事,暂将回首笑浮泡。
  病中高卧生涯懒;客里酣歌醉兴狂。长把酒杯遗世法;暂抛书卷养心方。日永神游广莫野;月明人到黑甜乡。交疏新结忘形友,安处凭虚共一堂。
  【漫兴】
  几年辛苦学书淫,逐日虽勤力未任。早遇江淹还锦梦;长辜董子下帷心。
  贫中岁月劳生计;病里情怀怯苦吟。便可从兹焚笔砚,不关琴碎为知音。
  【诸生二首】
  久游黉序不知名,惯捻髭须剩几茎。冠服常存旧时样;功名犹有少年情。
  十分志气终三等;八股文章过一生。何事门墙多受业,犹将衣钵误聪明?
  自辞乡塾入黉宫,戚族同声唤“相公”。(魏邑乡俗,有补诸生者。宗族戚友皆以伯公呼之)满架图书堆制义;一门桃李列村童。胥徒恨不尊头上;经史甘无到眼中。莫怪犁锄常在手,由来耕读是家风。
  【有怀】
  醉摇青辔逐秋鸿;卧拥红云咽草虫。这却一生孤馆里;收将万恨寸心中。
  纱窗不掩中天月;罗幌长开尽夜风。满眼云山愁不极,梦魂何处问西东。
  【题扇上菊花】
  几年陶令植篱东,移入齐纟丸翠一丛。为爱韩公标“晚节”;莫随班女怨“秋风”。眼看秀色餐何极;手发幽香送不穷。须信秋英原未落,怪他介甫笑文忠。
  【入都道中】
  古道崎岖逐晓行,征车渐近范阳城。云争捧日趋东海;山为朝天拱北京。
  驿路尘高迷柳色;塞垣寒近咽鸿声。乡关回首真千里,怆尽天涯客子情。
  ○五言长律
  【病中作】
  二竖苦相依,秋风又中肌。神清缘体瘦;梦短自更迟。
  耳目娇雏闹;呻吟病妇随。参芪闻圣药;和缓忆良医。
  乌几尘盈久;青编蠹饱时。头风孔璋檄;秋疟杜陵诗。
  古语应难信;今人不可欺。但知颐养术,乐命更何疑!
  【题曲周尉汤美《涉园图》三十六韵】
  豹隐频回首;鸾栖暂折腰。功名归仕宦;心事在渔樵。
  往者幽人癖,萧然野鹤僚。诛茅追庚信;巢树乐唐尧。
  地僻园何小;林深境不嚣。未须轻绂冕;且用傲松乔。
  筠满千竿竹;心舒一寸蕉。鸣蛙喧鼓吹;啼鸟奏笙箫。
  春草浮新翠;塞松挺後凋。溪声茶鼎和;云影石床飘。
  衣制荷长足;篱编杜自绕。书香看子读;花渴课童浇。
  荡漾琴歌兴;留连风月朝。一邱身洒落;三径客游遨。
  乐志《闲居赋》;开襟《独酌谣》。赏心终日醉;清福几年消。
  捧檄萱堂养;输赀汉代招。自然能制锦;无乃笑题桥?
  高足乘时奋;循声到处昭。从兹征利器;无事赋归桡。
  霄汉将游骋;烟霞暂寂寥。网蛛萦道帙;泥燕ネ诗瓢。
  吏隐纡黄绶;山居素绡。卧游仍远志;图画见清标。
  遍满群贤咏;殷勤倦客邀。抚胸惭锦绣;何句答琼瑶?
  我素深情抱,年来壮志销。文章真有用;踪迹竟无聊。
  设帐常如马;栖林尚愧鹪。半生官旷望;五亩宅萧条。
  进退悲藩触;绸缪怅室摇。迂疏求世拙;贫贱向人骄。
  飞动驰情远;清闲入梦遥。披图心艳艳;作吏意萧萧。
  隐见神俱静;行藏迹总超。不时应渐木;有地待悬轺。
  支遁宁须买;王维且自描。岂知操翰客,对此恨萍漂!
  ○七言长律
  【春日偶赋长律十四韵】
  春光澹沲可人时,深巷幽栖乐遁肥。室有琴书堪破寂;门无车马且忘机。
  花经细雨红方润;柳洗轻尘绿正菲。小麦葱茏初有浪;雏莺婀娜渐於飞。
  应酬景物惟凭酒;吟赏风光不掩扉。庑下萧条栖异宅;道旁慷慨忆前徽。
  阳侯肆虐生涯薄;苍帝施仁乐事归。会见双驰东野马;且看频戏老莱衣。
  椿萱郁郁堂前茂;子妇嘻嘻膝下围。几缕祥烟盈院落;一团和气溢庭闱。
  清贫不碍休风播;富贵常随晓露。寄迹醉乡甘落拓;埋头尘世慢欷。
  桓荣久笑矜稽古;罗隐何劳羡赐绯。偶尔联珠似泉涌,不缘<韦р>玉岂山辉!
  ○五言绝句
  【古别离】
  君去不可挽,问君何日归?明年春信早,莫待燕双飞!
  【孤村不寐】
  帘透霜华白,窗摇烛焰青。谁怜羁客梦,一夜百回醒?
  ○七言绝句
  【归城中故居漫成】
  河伯驱人似转蓬,归来林下起秋风。庭前半亩莳花处,不见新栽月月红。
  【叠字口号】
  悠悠忽忽三杯酒;寂寂寥寥一卷书。碌碌庸庸终此世;生生死死总成虚。
  【漫作二首】
  学书学剑总无成,杯酒犹图後世名。二十年来成底事?多愁多病一儒生。
  豪气纵横二十春,磨成霜刃欲生尘。只今燕赵依然在,慷慨悲歌得几人?
  【空城春望】
  雪尽草抽前月烧,冻销泥润隔年淤。春情不此世情薄,犹有馀光到废墟。
  【魏城竹枝词七首】
  连€甲第几多年,卖尽残砖竟是田。春种高粱秋种麦,时时耕出旧钗钿。
  仡仡崇墉已尽ㄨ,沧桑更变实堪哀。城百万砖开尽,剩土如今又作坏。
  败屋低垣渐次颓,残砖几许土中堆。春风暖透泥初软,日日人人荷插来。
  野蔬春到尽抽尖,挑菜村姑各带篮。也自踏青人不少,只应佳丽让江南!
  学宫房舍寂寥寥,卖得钱来各下腰。留却文昌高阁在,偷儿犹彀几冬烧。
  斗鸡走狗竞奢华,击鼓撞钟闹晚衙。四百年来繁盛地,城头人住两三家。
  家资水逝书生困;第宅波流宦裔贫。闻说偷将砖木卖,年来新富几家人。
  【《秋夜》,和秦大瞻韵】
  一枕秋清梦未成,绵衣添尽觉寒轻。离愁几许无人识,自数窗前落叶声。
  【和店壁韵】
  征鞍日日厌风尘,小憩荒园意暂新。旅况离情诗满壁,可怜俱是倦游人!
  【店中不寐,集句题壁,时他客多狎妓者】
  挑尽寒灯梦不成,西峰半夜鹤来声。轮他双枕鸳鸯睡,遮莫邻鸡下五更?
  【题《小青传》後】
  扬州不合琼花死,幻取花魂作小青。花貌花心花态度,早随风雨又飘零。
  ●寸心知诗集卷二(贫病愁吟壮怀偶寄)
  ○五言古体
  【咏怀】(三首)
  忽忽不能寐,寸肠百忧并。岂徒为衣食,终日心营营!丈夫生世间,抗首怀高情。所希有用才,尤贵没世称。虽为饥寒迫,岂傍庸众行!惭彼悠悠人,徒为草木荣!
  世人善奔竞,我性懒更疏。所嗟走衣食,勉希世人趋。奔竞各有媒,我独无所俱。言词既蹇,容貌复凋枯。所恃文与学,文学今谁誉?劳劳竟年岁,抚心惭所图。贫穷日益甚,不如还读书。丈夫别有志,岂必为区区!
  抗心希古人,古人渺难作。俯首随今人,今人复我薄。独立一世间,影形何寥廓?寒风振天地,万象俱萧索。块然守吾庐,寸心浩无着。勿为阮生悲,且寻庄子乐。遥遥身後名,百年别有。
  【春雨】(二首)
  和风转长空,细雨不成雪。萌芽半出土,新青洗逾洁。万物各自私,生机喜潜泄。宿麦蒙沾濡,苗叶觉暗别。三冬涓滴无,或疑阴气结,佳哉太平雨,润物得其节!群情期颖栗,望望宽肠热。饿瘠尤欣然,再生颇白决。感彼造化功,势穷一改辙。
  薪米春更艰,贫家晴亦忧。况当春雨急,泥泞不可求。借问里巷间,悲叹胡啁啾?富人尽闭籴,岁饥为身谋。爨烟何茫茫,薪湿焰不浮。三冬亦已寒,饥饿何时休?居人皆如此,我亦抱穷愁。无聊发此曲,此曲声悠悠。
  【哭平儿】(二首)
  我归自鸡泽,汝生已弥旬。啼声似英物,骨相亦可观。吾兄喜有侄;吾父喜有孙。吾亦颇慰意,借奉高堂欢。孰知寿不长,命只八月存!汝疾初起时,谓当数日安。吾忝谙医理,疗治竟因循。汝生尚无知,亡亦无悲欣。所恨吾负汝,早使魂魄捐。哀情结肺腑,痛觉双眼昏。为诗当一哭,汝岂泉下闻!
  我身故多疾,生汝质颇壮。谓当少呻吟,成长殊可望。岂期强易折,一病竟云丧!文葆未周ㄧ,神魂遽飘荡。我方鉴前车,只忧夏令王。秋气已高爽,脾疾起无妄。调和枉药力,祈禳艰神贶。自愧作父人,不良为汝妨。蒙庄寿殇子,达观语终诳。有命虽自天,谁能不凄怆!穿坎及三尺,浅土封小圹。送汝入黄泉,吾归剩惆怅。耳边声杂Ш,啼笑宛无恙。生时未有知,死後理难量。何当来梦中,一现平生状。
  【永年刘母节孝诗】
  世运相迁流,气化日以薄。节义几人能,况复在闺阁!
  卓哉刘氏母,秉志何磊落!觏闵毒若荼;誓贞皓如鹤。
  早年施苫席,孤影甘寂寞。上奉高堂欢;下任遗孤。
  肃然洁氵氵随,白有馀乐。教子一何勤!家声恐萧索。
  淑范耀乡族,高风振寥廓。生长本儒家,大义幸无怍。
  魂入夜台远,恩纶照冥漠。千载有聪山,芳声共磅礴。
  【寄同年李振文】
  振文负俊才,脱然与我友。三年穷达别,相见意弥厚。然灯深夜谈,滚滚悬河口。说诗有根柢,论古得八九。遂出囊中编,觅途问蒙瞍。初读《玉堂集》,醉人若卯酒,璀璨三春花,鲜新少年妇。近作名《海山》,立言渐不苟,雕琢入深稳,摆腾出泥垢。由来长爪郎,不惜心肝呕。想见惨淡时,苦志羞覆瓿。忆昔初相识,棘闱大如斗,片语得素交,邱山倚培娄。幸同鹿鸣宴,分作南宫偶,并翼升天衢,联翩逐左右。明春乃独奋,瞠然余在後。鸾凤翔€霄;鸾鸠困林薮。金门遂阔步;茅屋或低首。从此判升沉,不敢窥篱牖。邂逅自嫌身,愀然一怩忸。金良须再炼;木贵乃遭揉。忽闻仙客谪,我时在田亩。逾年至京师,寻君速趋走。故人苦契阔,失翅忍相负。萧萧门罗雀;忽忽柳生肘。英雄一洒泪,慰藉两握手。因下豫章榻;旋折青门柳。归成千里遥;别遽一年久。近闻赴津门,非意遭击掊。屈伸寻常事,进退复何取?古人重三立,富贵心无有。所争身後名,永世不能朽。况君璋器,判不同瓦缶。登用自有时,而今亦何丑。且当崇令德,岂必恋组绶!文章共砥砺,身世一抖擞。寄此迂疏言,莫如枘凿否?
  【偶成】
  僻性无深谈,幽情耽独坐。尽日掩松关,喜无俗客过。花放只自看;诗成不须和。兴来何所为?对月斟芳糯。
  【夜坐】
  良夜寂无俦,闲庭坐孤暝。残月有寒色;秋€无定影。落叶时一闻,微风过逾静。夜深人不知,所觉衣袖冷。
  【贫病交迫,晓起独坐自伤,强吟排闷】
  朔风起新寒,终夜苫旧病。俗务早相迫,晓眠何能定。
  披衣坐虚堂,欲动力不竞。幽々流水声,肠鸣自相应。
  买薪已数日,妇云今无剩。入市岂惮劳,囊中钱久罄。
  晨炊即不举;生死终有命!黄菊已放花,相看一歌咏。
  【以事出门,借车马不得,漫成】
  十年多病身,三里不能步。以兹慵出门,庆吊鲜所预。
  外侮无端至,忧心迫路。寸函屡迁移;一仆几来去。
  向人借车马,如乞千金赂。掩耳如不闻,摇首谁复顾。
  人情厌贫贱,富贵亲戚惧。致位实无才,炎凉何足怒!
  市侩原多朋;书生独寡助。踪迹由来殊,谁能情愫!
  【秋雨】(四首)
  久旱得雨艰,既雨亦难住。浓€疑泼墨,三日散还聚。秋霖势舒缓,初起细如雾。风里游蛛丝,空中堕玉筋。连昏晓,万里势谁布?檐溜声淙淙,庭渠窦争赴。花垂半开菊;叶坠将凋树。漏痕满书床;寒威入袍絮。阶前苦泥淖,有足不能步。独坐思无聊,穷愁赋新句。三伏苦骄阳,逮秋雨未足。种麦半生死,十无一亩绿。季秋已下旬,始觉天地肃。一夜€初同;三朝雨如沐。农夫惜物力,晚种恐难熟。收获终在天,丰凶谁能卜!
  九月未授衣,寸心已忄丙々。朔风送秋雨,愈觉寒威劲。大儿年七龄,怯冷自天性。小儿始孩抱,触寒嗽方盛。以兹多忧思,未及老夫病。
  病体怯樵苏,买薪十年强。九月薪已贵,雨中价愈翔。遗仆走墟市,归来色不扬。湿薪不能然,有妇泪盈眶。我亦何所为,翘首观彼苍!
  【忧旱】
  阴气藏何所,孤阳亢为厉。名山无灵€;厚地失天意。
  焦枯物不苏;烦熟人生疠。深井涸难汲;长川浅可揭。
  宿麦如晨星,薄收不偿费。秋禾半未种,种者生死际。
  吾乡旧风俗,祷雨岁有事。丰登逾十年,久逸劳自废。
  上天虽示警,陈粟众所恃。徒增老夫忧,苍皇夜少睡!
  【橙枕】
  买此自长安,棘闱出入共。千里远携归,微物必有用。
  炎天苦烦促,长日倦讽诵。高枕得清凉;逍遥蝴蝶梦。
  吾闻王介甫,方枕独珍重。有此亦可怜,录功为之颂。
  【苦雨祈晴】
  秋€苦沉沉;秋雨常萧萧。彼苍何为尔,贫士惨不骄!
  终岁桂为薪,泥中何所要?岂无数升,尚待脱粟劳。
  况兼秋禾熟,黄穗垂四郊。所忧委泥淖,弃掷同蓬蒿。
  我愿苍者天,飒然起凉飚,吹€归空际,送日来青霄。
  有得春治,无薪或可樵。农夫各获刈,钱及时操。
  庶慰老夫忧,谁云天听高!
  【可叹】
  我生苦不学,十六尚游戏。有悔实明年,幡然爱文艺。
  读书如啖蔗,早暮自淬砺。博览无精粗,惟求饱腹笥。
  当时作骈体,辞赋颇流丽。後知为文章,且复学经济。
  考古贱章句,观书览大义。读史推兴衰;穷经索精粹。
  勤苦四寒暑,胸中浩然异。为文汨汨来,议论有根柢。
  抵掌谈千载;奋髯二氏。颇先天下忧,欲任儒者事。
  掉臂游文苑,韩欧亦吾辈。无何一病缠,遂使二竖恣。
  精销气力乏;痰动胸膈滞。思乱旧业荒;神昏宿根昧。
  时时亲书卷,茫不知所谓有口不能读;有心不能记。
  回忆十年前,恍然如梦寐。况兼家事繁,俗务苦相累,
  庆吊走远近,米盐计琐碎。囊空惜锱铢;食少爱秉穗。
  俯首入田亩;汗颜过市肆。书室坐无时,往来但屠侩。
  文字当长别,身名分永废。今秋心微清,稍稍萌旧志。
  殷勤理前业,觊幸偿夙嗜。抄书忘烦劳;闭户任讥谇。
  百端委婢仆,不问省与费。病久力不任,数旬辄废弃。
  人生七十稀,君子疾没世。我今三十六,未足传後代。
  四十转瞬间,无闻不足畏。十年逃水厄;十年营家计。
  岁华病里过;精力忙中退。壮志终无成,岂其有天意?
  三复叔孙言,抚心长叹喟!
  【感秋】
  酷暑有馀力,太阳骄不休。一夜风萧萧,飒然天地秋。
  清商遂用事;祝融已回。玉绳直两偶;大火星西流。
  四序自回斡,我生何所求?如何气高爽,翻觉生百忧?
  乃知悲秋人,感慨不自由。
  ○七言古体
  【乾隆己丑夏,余在都门,寓同年李振文处,时馀姚徐潢€帆亦客焉;霖雨弥旬,并兴归思,李君遂以诗戏;君有如夫人,宠爱之极,珍藏弥甚,因用戏酬,勿嫌过虐。】
  长安霖雨声簌簌,历乱檐前响修竹。滴玉跳珠无日无,恼乱客情眠不熟。归期未卜已惆怅,有梦不成漳水曲。千里故乡泪两眸;五月孤客愁万斛。是时江左徐€帆,五年京邸著征衫,客囊羞归不得,羁愁旅思纷莫芟。有时与我同静坐,共商归计相讠南々。少年作客自古有如此,况复残杯冷冶炙愁酸咸!有主人日开宴,佳客留连情不倦。无钱便欲典春衣;有美由来闭深院。几回笑我苦思乡,复言徐生游未惯。爱客频叨玳瑁筵;佐欢何惜芙蓉面。雷声隐隐西南来,急雨倾洒争喧う。吾辈壮怀若风雨,感慨况在黄金台;儿女之泪何为哉!解衣脱帽且为乐,高歌大笑休徘徊;便可一倾三百杯!
  【永年刘母节孝诗】
  永年刘氏之贤母,淑范贞心两不朽。育德原自儒家生,秉义能将姆训守。早鸣珩佩相夫子,郁有贤名曰佳妇。庆€光复苦不常?称“未亡人”甫十九。秋风惨淡摧兰蕙;寒月苍茫暗窗牖。存留身命几踌躇,下有遗孤上姑舅。夜台偕逝寻常事,勉为其难死不苟。养亲以敬葬以礼,妇德子职两无咎。藐孤怙恃在一人,不为始息废教诱。辛勤俯仰四十年,在耳成言几回首。死者不悔生不愧,地下庶几告无负。毕生茹苦松柏心,五夜医贫纟光手。复闻治家和且肃,秩然而亲可以久。至今婺女归九天,遗烈犹在乡族口。世间大义明者谁,节概乃於巾帼有。圣朝政教重彝则,树之风声以励後。千载而下钦芳型,读歌应知作者某。
  【戏吟遣兴】
  三十六年辛卯春,正月四日为良辰。贾人早起开肆门,千声万声爆竹喧。我在睡乡方昏昏,惊回晓梦如波奔。开眼已见红朝暾,牵衣欲起还逡巡。年来自叹清且贫,饔殓不继著破。输彼市井盈仓,美酒大肉饱且醺。养成意气何轩轩,古人有言“生在勤”。慵懒自废何所怨,市门逐争多苦辛。高眠晏起躬不烦,人生苦乐原相均。且当暂作羲皇人,得此失彼亦足珍,何必碌碌劳吾身!
  【雾树】
  雾树,即古所谓“树稼”也,每冬月雪後逢务多有之;万树争辉,百里一色,洵奇观也。雪压树梢,了无生致;霜益不足道矣。余兄首作是题,兼有序以道其详。戚好中和者数人,余亦补作。
  长空霏微堕元雾,三日冥冥失朝暮。万木凌晨忽一色,垂垂皎洁皆珠树。柴门乍出何晃耀,倦眼初抬更惊顾。寸条尺蔓共形质,倒缀斜粘各丰度。想见鬼工并力时,搏酥搓粉争相傅。凌空皓色递阴暗,如洗清标绝尘污。姑射仙人驭气游,洛水神女凌波步。高枝娇困扶不起,静影亭亭立清曙。美人欲睡体力慵,释子无言性灵悟。密芷未愁鸟雀啄;冷香应被蝶蜂妒。微风斜过落无声,轻於梨花重於絮。三冬景物苦萧索,奇卉谁烦化工铸。江南老梅江北希,得此真堪傲素。琪花瑶草徒闻名,诞语无征此足据。助幽最宜月竞爽;惜美应希日回驭。枯肠搜尽笔屡呵,为尔沈吟雾花句。
  【既作《雾树》诗,间一二日,其景益奇,因复题数句】
  连朝晓林斗妍洁,雾花此日尤奇绝。细瓣纷披密芷攒,大枝小枝无分别。碎剪冰绡缀异葩;琼株有种玉生芽。梅李桃杏不复数,天公亦厌寻常花。
  【小庭中丁香桃花金雀三种盛开,漫成】
  空城萧索人意俗,但有桑麻少花竹。先生小院何芳菲,烂熳春光照庭屋。丁香妍洁桃花丽,红颊玉颜争妩媚。金雀疏野亦可怜,依稀莱妇庐仝婢。去年却忆游京华,日日满面飞尘沙。三春何曾见桃李,归来惟怅绿阴赊。今年爱花益成癖,日事栽花靡朝夕。花神似识主人心,故逞娇容倩人惜。先生善病已六年,废书止酒百无缘。但愿此身共花在,年年岁岁相周旋。
  【自遣】
  生不能负心与屈膝,入世谋生苦无术。男儿事业在《诗》、《书》,饥来万卷囊空溢。迂疏无能世俗笑;钝拙难得友朋恤。面目可憎常闭门;心事谁论懒入室。长安往来十五年,好恶有司自心出。豹隐元雾文虽泽,骥服盐车足空逸。忄亢慨欲请终军缨;柔弱难投班超笔。漳滨抱病只自怜,生计驱人卧无日。履亩刈麦炎威酷;入市买薪晓寒栗。舌耕犹复觊斗升,拂耳骚心苦啾唧。愁思如€何;忧端与山共西。忽念古人旷达胸,万事空虚一无实。驹隙光阴贵意,回首已恨东隅失。我生原自太虚来,身世纠缠亦何必。为铜且当随造化;失马谁能判凶吉。抱琴荣启何逍遥;乞食陶潜自超轶。君不见富贵多少争夺人,九原白草同萧瑟?
  【重九感旧】
  二十年前遇重九,登高每登礼贤台。外瞰原野内潴水,堂室上峙老柏栽。浊漳东流形如带;大行西矗山崔嵬。万家鳞次一目尽;游人如织纷往来。我时亦从父兄後,来拾柏子坐莓苔。瞻仰笔峰共叹息;抚摩石碣相徘徊。虽无酒肴与丝竹,凭吊今古亦快哉。其东有台曰迓旭;童冠往往三五偕。沽酒席地作俚语,我亦和韵同诙俳。秋光怡人暮始返,是谓佳节情亦佳。一朝洪波事荡涤,无端内外生蒿莱。漳水迁移积水涸;屋宇毁废高城ㄨ。十年蓬转绝游览,踪迹久与胜地乖。其後定居魏台下,徒存售址馀灰。回忆往事如隔世,少年豪健今虺颓。每过佳节如嚼蜡,独坐希心斋。虽有小门面台辟,索然无兴何曾开。今年重九更不怿,百忧如麻相攻摧。秋禾枯槁未收获,无米豆厨无柴。天气凉冷授衣迫,囊中不有钱一枚。况兼外侮苦见逼,积羽折轴难差排。登临岂复有佳意,鸣呼一任寒鸦哀!醉乡何处欲投止,六截痼疾抛尊。庭中黄菊旱几死,花开憔悴如病娃。闭门抱膝觉日永,无聊拈笔句勉裁。长歌大叫天感动,西风飒飒生黄埃。
  ○丁酉戊戌间,吾乡大荒,诸所见闻足可慨叹;偶成数首,以待采风者
  【推鹿车】
  推鹿车,妇人前挽夫後趋。车声轧轧载何物?寝食朝暮器用俱。复有数月儿,在上常呱呱。老妪力薄不足用,拄杖勉强随征途。征途遥遥何所?行人欲言泪如雨。“终岁枯旱无甘霖,数十年来此年苦。五月小麦半枯茎,八月收谷亩升许。种麦已待至深冬,四境萧条犹赤土。俗薄民愚竞酒肉,从来此地无积蓄。一年荒歉遂难支,十家绝粮九家哭。田产鬻卖谁复买,牛马强半入人腹。居人到此更无聊,几多束手转沟渎。闻道东南禾黍丰,人家充裕无哀鸿。斗米百钱食易觅,邻里争往为人佣。亦携母妻乐土,不惜十月当寒风。沿途乞食不足耻,且免浑家俱饿死。一犁春雨待明年,复可推车归田里。”我闻人生重故乡,胡为掉臂无徨?糊口四方非得已,无奈饥饿煎中肠。牧民有人享天禄,谁绘《流民图》上告?年年安食民脂膏,忍见境内逃亡屋?
  【珠团团】
  珠团团,玉皎皎,妇女佩戴颜色好。丰登已久人心奢,家家解事爱珍宝。前年阿翁嫁女时,购买不惜增高赀。入门便得舅姑喜,左右俯仰生光仪。陡逢大旱苦无食,鹄形鸠面无颜色。眼看珠玉虽可怜,欲疗饥肠疗不得。街头商贩何处人?买珠买玉呼声频。晨炊无米火不举,珠玉无用何足珍!手持向客不知价,约略索值值已下。摇首故说物低微,欲去还留不厌诈。十减五六方成交,得钱换米米价高。闺中少妇亦自惜,无奈饥火相煎熬。乡人乡人听我语,“饥饿今年亦自取。习俗僭侈不自知,丰年买玉凶年苦。天意警尔重俭德,为问将来知足否?”
  【舂槐豆】
  舂槐豆,舂槐豆;南邻北里几人忙,隐隐杵声声辐凑。我问槐豆舂何为,乡人欲言先嗟咨。“连年田亩收丰沃,但知食肉不积谷。何期遇旱田不收,八口嗷嗷食无粥。今年种豆豆不成,却喜槐豆满树生。天意不教人饿死,多生此物救饥氓。此物不但味苦,清水频浸火熟煮。盛来略用微盐调,亦可下咽充饥腑。虽然不如五谷良,犹胜枵腹徒徨。有人更食棉花子,可怜苦尤难当。”吁嗟乎,“我业《诗》、《书》作贫士,一年食肉日无几;汝为田舍轻我贫,今年汝亦贫如此!劝汝以後无相轻,人生贫富偶然耳!”
  【借门牌】
  借门牌,去复回。欲何往?旧城隈。(戊戌四月,官於旧城平粜)平粜米,官仓开。每升制钱十有八,贱於市价胡不来?广借门牌向戚友,论丁给米添丁口。多多益善人岂知,一牌五升十五斗。(时令人持门牌籴米,无门牌者不准籴;论丁给米,十口者五升,以下递减,至二口者一升,人皆私改丁数)接牌者谁曾相识;递牌者谁强有力。递牌容易得米多,市头贵粜利可得。此时老弱真可怜,远者近者来纷然。竟日守候不得米,买饭还须多费钱。登屋逾墙千百状,吏缚送官官与棒。满街詈骂如不闻,怯弱书生更何望!从来古语相传闻,不贵治法贵治人。假手胥吏不过问,良法美政徒纷纭。君不见平粜原因济贫弱,或登龙断填溪壑;平民沾丐无几家,独有酒肉得大嚼?人生苦乐原不同,谁令若此官聋。我今扶抑苦无力,为作新诗待采风。
  【秋霖叹】
  隔年大旱地如赭,禾黍今秋始盈野。万人鼓舞歌丰年,八月拟将新谷打。秋€无端布满空,黯黯三日不生风。酝酿愁霖势不止,连朝竟夜声丁东。藁秸登场尚无几,露积强半生黄耳。田中未刈刈未收,半委泥涂半入水。我闻天意无偏颇,昔雨何少今何多?秋禾大熟不得食,天乎天乎将奈何!
  【郭氏《双节歌》代徐涞作】
  魏城之北漳水曲,绰楔乌头高於屋。太原旧系今清门,世节峥嵘耀乡族。当年淑媛被兰芳,鸣玉来登君子堂。结誓拟同终始,岂期比翼成分张!是时忍泪权生死,勉为其难抱有子。教儿似续大君门,不愧九原人再起。素帷孤影自徘徊,佳儿长成佳妇来。丸熊截发情何极;埋玉摧兰事可哀。白再为文伯哭,少妇茹荼泪相续。霜寒对绩乌夜啼,一灯荧荧照双柚。阿姑秉义留芳规,阿妇遵志礼无违。堂上欢颜儿秀起,一门双节闺中师。即今宝婺归天上,肃肃清风犹竞爽。兔颖翻飞文士歌,笼章炳焕天书奖。苍松孤高翠柏寒,蟠根下有青琅。梓里菲才苦好事,吟成自愧词ょ斓。
  ○五言律诗
  【听雨戏呈李振文】(二首)
  最怪阶前雨,偏惊客里心。有声皆傍枕;与泪共г襟。
  归梦疲征马;浮踪愧倦禽。九旬千里外,离恨一时深。
  滞雨通宵急,闲庭五月秋。人悲孤帐冷;草忆故乡稠。
  感慨真燕客;幽沈竟楚囚。清狂君最爱,斗酒为沽不?
  【己丑岁苦旱,麦禾并歉,是秋种麦者十无二三,苗亦枯黄欲死;十月朔乃雨,虽未г足,亦可晚种,枯者尚有生意也,喜而成咏】
  天怒初消日,人心暂慰时。荒田返疆畎;病麦起疮痍。
  (颉刚按:此间为五律,不容此首独为四句,以适当骑缝处,疑原文脱去一叶。)
  【礼贤台暮望】
  落日回馀影,遥村出晚烟。€横天山岫;风起乱沙田。
  城汇留台古;家贫得地偏。礼贤思往事,搔首意茫然!
  【雨夜,时在枣林村收获秋禾,将以明日重九归家】
  竟夜听秋雨,空斋独卧时。有声惊梦早;何意阻归迟?
  瘦体新寒怯;高情俗务悲。年年贫病客,此地一凄其!
  【重过院家堡观音堂,乙酉岁馀授徒於此】
  野寺谈经地,郊行又一过。闭门梁燕少;寻径野花多。
  斜日澹篱落;晚风吹薜萝。从游人不见,凄绝牧童歌!
  【晚归】
  落日归途晚,遥天瞑色来。暮€千嶂合;新月一弓开。
  傍岸渔人宿;投林倦鸟回。自怜犹踯躅,急为渡舟催。
  【正月初三日新月】
  斜阳始天末,新月已€端。此夕初三是;今年第一看。
  输残形未稳;春早色犹寒。几日抬明镜,山河见影团?
  【礼贤台怀古】
  礼贤式干木,曾说魏文侯。士气今犹壮;古风谁与修?
  一台存旧迹;孤影照寒流。卜宅吾来此,喜同仁里求。
  【伤魏县】
  万家歌哭地,此县旧知名。一夜成陈迹;千秋有恨声。
  晚风吹积水;落日澹孤城。剩有寒鸦在,哀哀向客鸣。
  【读王阮亭诗集】
  艺苑惟吾辈;骚坛尽尔曹。一时争附尾;没世已吹毛。
  故实真无忝;丰神只自高。如教遇何李,犹未数诗豪。
  【读朱竹诗集】
  诗岂雕虫技,古人真气垂。如何求貌合,不复惜神离?
  学富性情隐,才多氵亭蓄奇。(下阙)
  【辛巳秋,余乘舟落水没顶,一跃扳舟,幸得不死,忆而成咏】
  堕水惊非意;登舟幸有身。死生天地力;顷刻古今人。
  病体仍当世;馀年又十春,即今无恙在,何以答苍?
  【题画马】
  纸土看神骏,高堂奔驷来。向人心惨澹;顾影意徘徊。
  想像渥洼种;生成骐骥材。何当奋绝足,千里一尘开?
  【雪】
  向晚风逾急,凌空雪尚飞。龙蛇应惨潜;天地共光辉。
  愁思翻嗔酒;寒威不避衣。明朝如僵卧,谁与辟柴扉?
  【闭门】
  生世逾三十,依然贫贱身。一官长旷望;百亩自艰辛。
  久困亲知厌;为儒里巷嗔。闭门聊守拙,寂寞对松筠。
  【雨望】
  雨势混青冥,凭轩接远。过林俱润叶;入水乍开萍。
  地气通无碍;山€出有灵。为农扶杖望,处处醉苗醒。
  【苦熟】(三首)
  到处阳光烈,深居火气炎。如焚心不定;似洗汗常г。
  挥扇难辞倦;移床未觉タ。时时窥早晚,翘首祝冰蟾。
  吹面风还热;浇胸水未凉。从嗔须袒跣;欲食恶腥香。
  床几身愁即;琴书事任妨。时时转方枕,席地觅羲皇。
  僧服心应羡;山居志未销。地高深积雪;寺古得凉飙。
  叵耐喧卑甚;仍兼疾病饶。新居来十载,岁岁苦炎。
  【吾乡】
  吾乡称善俗,近岁不堪论。商富青衿贱;官庸皂隶尊。
  人情轻义气;风俗媚淫昏。自愿真迂拙,甘心独闭门。
  【雨中同徐融川涞坐谈】
  €浓书室暗;雨湿布帘明。草洗千株色;蕉传一叶声。(时植芭蕉,始放一叶)深谈留客久;高兴得诗清。幽闷凭谁豁?如君慰我情。
  自去年六月不雨,至是年四月,叹燥殊甚,初夏已热不可当,入夜不凉;雷轰电激,时洒雨数点,辄暴风起,吹€而去;终日大风扬尘,黯如黄雾:睹斯旱象,殊益忧煎,漫成斯咏
  首夏阳光烈,通宵阴气微。雷轰带雨落;风急妒€归。白日苍茫度;黄尘Е洞飞。何时诛旱魃,明决奋天威?
  【五月杪得雨,至六月遂霪雨弥旬,始不忧旱,遂复忧水,又成】
  风伯威才敛,云师势已张。遂疑天遽漏;不忿日频藏。几处愁潴水;何人有宿粮?死生关万户,造物意茫茫!
  【秋月】(三首)
  秋月明如此,闲庭独望时。乍穿花影乱;久坐树阴移。
  人健金风爽;思清玉露垂。洒然吟兴发,欲忘二毛衰。
  十年婴痼疾,此月任迁移。吟望当今夕;襟怀似旧时。
  气清天皓皓;人静夜迟迟。有妇惭苏子,曾无酒一卮!
  清光尔不;良夜我能抛。厚贶疑知己;遥襟素交。
  明能照衰朽;高不弃蓬茅。何日乘€往,尘寰付水泡?
  【杂诗】(十首)
  龃龉子负非常之才,怀非常之志,而遭非常之贫,遘非常之病,谋生居业,靡所从,顾影抚躬,惟馀悲愤;乃更事愈多,故吾可惜,识日以定,气日以平,前後吟咏,得诗十首,虽不免愤激之辞,而动心忍性之功亦彷佛见一斑焉。诗不一时,意多近复,总命之《杂诗》云尔。
  搔首嗟今尔;回头惜故吾。心劳营桂玉;舌彻较锱铢。
  锐志销磨矣;高才困顿乎?百忧无定,培覆任洪炉。
  地僻文章贱;家贫学业疏。何人来问字;连月废观书。
  心事迷巢鸟;生涯涸辙鱼。可怜今日士,不敢避怀居!
  惨澹高情改;苍茫旧业沈。一贫成俗士;百计废文心。
  衣食怀农圃;琴书罢古今。昌黎伤变化,中夜泪如霖!
  寡交人共嗤;多病百难为。乞米成何往;蕉薪困不支。
  壮怀空负气;薄命已低眉。中馈人摧我,家贫有所思。
  入室有交谪;出门无素心。长贫疏卷帙;抱病废讴吟。
  深狱犹埋剑;高山莫奏琴。牛生飞动意,夫老已销沉。
  疗饥竟何益,世不重儒林。问字曾无酒;求文孰有金。
  徒劳身似仆;未饱腹如覃。一艺能糊口,文章枉用心!
  贫极命相争,愁多志不平。无聊歌梦梦;何益悔营营。
  积德回天意;收心远俗情。好存真面目,迂僻是平生。
  (《诗经》“视天梦梦”读平声,然与梦寐之梦系一义,不可作二义,仍读去声)
  郊居虽有宅;负郭竟无田。贾儿心喜;舂炊女手胼。
  瘦妻嗔补缀;老仆厌回旋。书味惟吾得,何能向若传!
  如梦终乌有;为铜任太虚。暂闲惟养病;偶健一观书。
  酿酒巾能漉;栽花手自锄。新来厌劳攘,幽事亦消疏。
  安贫缘有得;耐辱为无能。自顾看翔鸟;人欺被冻蝇。
  萧条同旅客;懒病似山僧。况味真堪笑,长吟对一灯。
  【闻鹊漫成,时将度岁】
  野鹊何为者,鸣呼不厌烦?僻居稀好客;当路弃闲人。
  遗褥应惭杜;听车不到陈。惟余旧春色,隔岁一相亲。
  ○七言律诗
  【将附栗太初车旋里,留别杨鹤然、曹秋皋、王有孙】
  遥天€影望清漳,燕市羁栖惹梦长。秋色雁回归有伴;上林花尽折无方。
  满梁月冷陈蕃榻;千里尘盈季子囊。傲语长安同客辈:较君应是早还乡!
  【遥送李振文之官江西】
  忽惊仙客谲炎方,绾绶初登单父堂。天近斗牛瞻气色;地多山水得文章。
  风帆饱送江船远;€树悲看驿路长。此後相思一回首,檐花夜落雨灯凉;
  (己丑夏,予在都,寓振文处,雨夜往往坐至四更)
  【守拙】
  守拙原甘卧敞庐,十年多病友朋疏。频避市肆缘赊药;偶到人家为借书。
  生计萧条惭负贩;壮怀慷慨付樵渔。身名已分同樗栎,白酒黄花且自如。
  【登礼贤台】
  无事不见柴门开,今辰偶遇登高台。白日苍茫€起後;西风萧飒雨飞来。
  惊沙卷地行人绝;积水连天去雁哀。酒醉不辞双眼倦,诗成斗觉寸心灰。
  【闻李振文调官南昌】(二首)
  故人东观旧仙郎,墨绶铜符作吏忙。花县移栽仍百里;琴堂再鼓已三霜。
  诗当有句题滕阁;榻为何人下豫章?忆否长安文赋客,即今贫病卧清漳?
  故人作吏近如何?记得廉公《五歌》。大邑难为勤出入;小民易虐省催科。
  清风好听庭罗雀;美政须传虎渡河。学术迂疏官苟且,待君一为挽颓波!
  【连岁苦病已成废人因事栽花以乐馀年自伤壮志之无成也漫吟四首】
  连年抱病减心情,拟学园翁过此生。满架图书寻竹谱;一襟风月续花评。
  文章竟负当年志;农圃何论异代名。从此烟霞真有癖,已同鸥鹭结新盟。
  分将邱壑老荷衣,幽事关心愧息机。种树不生疑土恶;栽花未稳祝风微。
  地偏喜见黄鹂啭;昼永闲看粉蝶飞。几见清贫来俗客,已经三日掩柴扉。
  小圃如何得地宽!家贫真觉买花难。忧思合栽萱草;富贵还嫌植牡丹。
  水面新荷四五叶;雨馀弱竹两三竿。几时俗累全抛却,扶病犹能尽日看?
  抱病始知生有涯;闲居忽觉幽意赊。无朋可开蒋诩径;有地不种东陵瓜。
  门垂杨柳幽人宅;庭植蒲葵野老家。自分此身成弃掷,为亲鱼鸟送年华!
  【雪晓即事】
  苍茫平野接天垠,遍染空林净远村。行客全迷开鸟道;层人半起辟柴门。
  街头奇货薪增贵;室里寒威火退温。自笑书生无别况,清吟惟庆麦宜根。
  【步韵酬广平学博孙子明】
  闲居无计代躬耕,乐志何曾足使令?作苦已成司马病;长贫自减伯舆情。
  迂疏到处轻三拜;钝拙逢时愧一呜。珍重邮筒传锦句,不禁飞动忆平生。
  【附原诗】
  寄迹微员只代耕,折腰久已愧陶冷。驰驱升斗终非计;散遗生徒尚有情。
  旧友音书稽雁足;新知寥落少嘤鸣。欣闻有道标芳躅,安得联床话此生?
  【红瘦】
  忽惊春事已阑珊,数点疏花掩映间。画槛风多无计避;锦屏人远更谁攀。
  愁来几日销红颊;老去何方驻绛颜?吟赏莫嫌憔悴甚,醉眠犹趁地斑斑。
  【绿肥】
  雨横风狂花乱飞,一庭春尽绿添肥。映人已恨红颜去;拂户初疑翠幛围。
  吟傍池塘波影暗;步当轩砌月光稀。从兹蜂蝶无情思,密叶深枝任鸟归。
  【自笑】
  余以贫故,勉学授徒;二三年间,来者复去,若以余为无知者。夫圣人且自居於无知,而鄙夫来问,必竭两端以告之;余之无知,亦何足怪。况耳提面命,非不尽心,但邑多英杰,鲜空空之鄙夫耳。此余所以不知自愧也。余性好古学,而学者专学举业,余即以举业教之。盖常忆吕东莱语:“若不以举业教人,门前草深一丈矣。”然犹不足以招徕後学,岂非以所授举业亦先辈冷淡生涯,未能以时世所爱尚导以先路欤?此又余不能不愧也。闲中自嘲,兼以自解,漫成七言诗一首。
  病躯无力怯樵渔,生计萧条学授书。化雨沾濡青草长;春风飘荡绛帷虚。
  心传一任迁乔木;耳食何嫌入异闾。自笑不才真弃物,残编独拥闭门居。
  【狂言(二首)】
  (僻居陋邑,交无友,读无书,郁积之怀,形诸悲叹,以自慨,非敢示人)
  艺林搔首涕阑干,何事孤怀久郁盘?文献凋零同志少;邑居偏僻借书难。
  抱残岂独讥冯道;乘兴何能访戴安。我欲弃儒甘习静,终朝趺坐向蒲团。
  一无分此相於,抑志关门赋索层。名士惟甘亲小吏,故家谁许借遗书?
  襟期方欲讥鹏鸟;典籍还留饱蠹鱼。果是方圆殊枘凿,几令豪俊笑迂疏!
  【自伤】
  抑郁胸怀寂寞身,半生无事不。名场家难长卿病;水厄年荒原宪贫。
  未必他才皆似我;深知吾命不如人!几回愤欲依僧去,满眼亲人总不亲。
  【九日登高】
  朔风凌厉送寒威,响振平林落叶飞。秋日暖多新麦盛;晓霜零早晚禾稀。(是年霜早)十年身病慵赊酒;九月囊空苦授衣。佳节虚逢聊骋目:啼鸦绕树雁南归。
  【秋兴】(十二首)
  我生多病,感於秋为甚,情绪纷来,不能自己。每欲见之吟咏,披写胸怀,而迩年多病,心烦思钝,有作辄止。今年秋偶成诗十二首,因以《秋兴》为目。昔少陵《秋兴》八首,雄视古今,其才力固有馀,亦尔时之情与景有以助之。吾既家贫,未获承乏一官,亦未尝久居京邸,游览他邦;而魏邑既无山川之奇,自漳水入城,吏裁县废,愈不过平壤荒村,衰林白草而已。情拘则思滞,景常则语平,岂其有诗!然余多感人也,生於魏而心不止於魏;惟其心能不止於魏也,故於魏之废兴今昔,山水景物,人民风俗,先贤古迹,无日不低徊於心而不能己;而况遭遇之艰难,胸怀之抑郁,有迫之使出者哉!所以诗虽不及古人,而数乃多於古人也。倘博雅君子不鄙我而知我,是所愿也!
  西风凄紧雁飞声,漠漠黄€绕废城。大地霜凝秋野净;寥天气肃浊流平。空林叶堕愁人泪;幽菊花含玻客情。时序又逢双杵急,头颅真见二毛生。
  少年豪气逐秋生,头戴儒冠喜侠名。风急霜郊闲纵马;夜长楸局寓淡兵。百年寄兴惟诗酒;九日登高有弟兄。故我蹉跎今老大,穷愁吟望不胜情!
  芦荻花明枫树红,登临何处哭秋风?侧身天地能蛇蛰;矫首€山虎豹空。清梦变迁书剑外;壮怀零落米盐中。年华无计回流水,皮骨谁怜逐转蓬?
  荒台小筑得鹪栖,(自丁丑岁漳水入城,余流离迁徙者九年,丙戌始定居於礼贤台下;台为邑令陵陆柬所筑,以魏文侯式段干木而名,在外城上,城下即护城堤;水後人居堤上,夷城与堤等)踪迹伶俜到大堤。故宅萧条种禾黍;(旧居在城中,今发为田)新居Τ侧远涂泥。(狭陋不堪居,仅取避水。)陈平负郭车谁驻;庾信诛茅赋自题。怅望风期千载隔,逡巡颜色十年低。
  郊居回首旧蓬庐,深巷幽斋世泽馀。鸟语花香千日酒;风朝月夕一床书。寻朋宅近乘无马;荐客盘充食有鱼。(城中多水,产鱼甚夥)午夜惊涛翻渤,废兴弹指一华胥。重城百雉带漳流,(魏邑有内外二城;漳水在城南,倚城而流;今在城北,去城亦不过二三里)积水潺匝四周。(内城之)外皆水,莲花甚盛,城内亦多潴水)莲艇翩翩红夹棹:鱼杆弱々碧沉钩。(人多以钓鱼为业)礼贤倚郭重开馆;(相传礼贤台原在漳滨,圮於水;明县令某筑馆於县治内;後陆柬乃移建外城上)览胜临波别建楼。(康熙间,邑令金协广建奎楼内城上,内外皆临水,高峻为一城臣观)满眼风华图画地,黄沙白草可怜秋。
  地交齐晋魏偏都;(魏邑当春秋时在齐晋之交,当战国时为邺县地,魏文侯之别都也)小邑分封自漠图。(漠时始分邺县置魏县)西倚大行山{山列}{山施};南临清卫水萦纡。(卫水旧在县境,今始出境)膏腴万亩田如绮;烟火千村米似珠。为问琴堂谁抚字,年来里巷赋“无孺”!
  龙潭曾此驻鸾舆;(梁太祖乾化元年九月,幸魏县,遂幸邑西白龙潭)天保遗碑字有无。(沙口镇石佛寺有齐天保元年碑)葛筑城迷馀鸟雀;(在县西南二十里,战国赵成王与魏惠王相遇於葛筑,即些,今无迹)宽饶墓圮宿<鼠生>鼯。(盖公墓,志云:在德政村,今无迹。李家口有盖公墓,志云:系伪冢)长桥几里横波卧,(唐马燧讨田悦,屯军漳滨,悦筑月城以守长桥。胡三省注《通鉴》,长桥在漳水上。又明邑令鲍琦於城东南筑长桥,逶迤几十里)西井何时与塔俱?我欲驱车问陈迹,寒烟衰草满平芜。(旧魏县北有井,自口至底,一片琉璃,中镶方石,刻“东塔西井”四字)
  平沙广远气苍茫,落月寒€古战场。隋贼北趋曾僭帝;唐兵东讨不来王。(隋宇文化及自东郡北趋魏县,即帝位,国号许;淮安王神通击走之。魏博节度使田悦反,德宗命马燧率诸军讨之,屡战於洹水魏县之地)骄儿肆虐身为﹃:(魏博节度使乐彦祯骄泰,子从训聚亡命为暴,军士愤怨,杀彦祯;从训时在相州,引兵来薄城,战败,壁於洹水,罗宏信击靳之)亚子寻仇国再昌。(李克用与梁为仇,攻魏州,败梁兵於洹水。子存勖,与梁将刘战於魏县洹水之间,遂取魏州;自是逾河灭梁称帝)今日太平生聚久,万家歌舞乐耕桑。
  司隶清刚志不移;(盖宽饶为司隶校尉,以清刚取怨;王生谏,不听)一门三秀重当时。(杜正元、正藏、正伦皆举秀才,隋世重举秀才,终始举秀才不十人:而杜氏一门三秀才,皆高第)雄文淇水千秋业;(李清臣有《淇水集》八十卷;欧阳公爱其文,以比苏子赡)间气元城百世师。(刘忠定公世称元城先生;然考诸书,或云魏县人,或云魏郡人,无作元城人者)高士《易》传康节数;(王豫独受邵子《易》学之传,虽伯温亦不及也)孝廉《春兴》少陵诗。(陈所志,明时邑之名孝廉也,尝在京作《春兴》八首,脍炙一时,人以比少陵《秋兴》八首)仰怀前哲生何晚,慷慨长吟後知。
  城郭丘墟但有村,昔年文献更无存。地稀阀阅乡人贵;俗贱《诗》、《书》县吏尊。
  狐袖翩跹新上客;牛衣冷落旧清门。自知迂拙难逢世,闭户传经遗子孙。
  年投四十尚田间,贫贱逢人一惨颜。几度风尘鸡有肋;半生书卷豹无斑。愁繁才尽思焚笔;命薄心微想抱关。搔首苍天万馀里,不知何地置疏顽?
  ○五言长律
  【涿州谒张桓侯庙】
  屠贩遭英主,风€起布衣。艰难图霸业;沉勇合兵机。
  夷险心如一;君臣志不违。人功虽渐拓,大命竟难归。
  姜尾樽前忽;鱼肠帐下挥。崎岖双骏蹶;惨澹五€飞。
  故里留祠庙,行人仰武威。鼎分遗恨在,瞻对一欷!
  【余自迁居体贤台下,若无书室;己丑冬,买邻地数弓,有敝屋两间,暂为书室,坐吟之暇:喜成十二韵】
  几年居Τ仄,买地得东邻。茅屋因人旧;书斋到眼新。
  户除关後网;梁扫爨馀尘、泥壁烟痕减;糊窗日色匀。
  盖穿新补葺;椽蠹旧因循。欹案枝撑设;残书次第陈,
  帘疏常透月;室暖早知春。久苦烦嚣地;初为洒落人。
  坐深常至夜;来早不逾晨。有兴开书帙;无为养病身。
  沉酣儒氏学;爱惜道家神。暂比陶元亮,羲皇以上民。
  【秋雨连绵,艰於薪米,即事戏为俳体】
  凶荒不饿死,秋稔转无聊。(前半年荒旱异常,秋则大热)有粟胡能食;多柴未许烧。(先收稷子数石,不能磨碾,柴苦湿,不可烧)€浓日澹薄;天漏雨漂摇。(是秋多雨,少晴霁)泥淖艰舂簸;淫霖罢采樵,(雨多,无卖薪者)晒薪嗟抱病;(天晴则晒薪,余以病体躬为之)ソ穗惜垂髫。(家人止食稷米,多病热,乃令儿女绥高食谷穗以给食)谷贱钱难得;(一石值制钱三百文;粜两石止换布一疋)丁繁米易销。(时家中大小十六口)郁蒸勤布席;(雨多稷湿,皆霉坏,晴则晒之席。)狼戾独持笤。(ソ晒皆抛弃满院,予自扫之)寒早衣何授;(雨多寒早,花缺布贵)烟迟腹半枵。(家人皆常苦饥)偏摧声聒聒;请问羽谯谯?离菊甘芜没;庭花共寂寥。(雨多事繁,不暇修治,菊既荒芜,余花亦皆寥落)营求心计拙,乞假土风浇。人富马牛贵;(迩年魏邑人富、马牛贵甚;今年因荒,乃贱。既有秋,益复贵,买既不能,借又不得)岁丰僮仆骄。(雇工人,至秋麦丰稔之际,则思去,骄不为用;历年如此,不止今年为然也)一贫身肮脏;百虑飘萧。道味何由饫,书林己任凋。徒然思负贩;悔不事刍尧。且幸家醪熟,开眉醉一瓢。
  【哭致仕永州府知府石屏龙坡朱公五十韵】
  灵气分南纪;循声茂北疆。归田赴箕尾;怀旧哭门墙。家世游文囿;平生乐性汤。乡书年齿少;(公年二十二魁乡榜)春榜姓名香。(登雍正甲辰进士)未几分符去,从兹作吏忙。赤城当僻小;(公初任赤城县)花县始芬芳。帘掩山阴署;琴鸣单父堂。应烦民不扰,行简事无妨。(值大师西征,军需旁午,公办草数万束,及骆驼鞍屉七百副,事敏而民不扰)计日将高足;看€倏钜创。给期虽十月,守礼必三霜。(公父在赤城署风土不相宜,因归;既而没,制府李公知公不可强留,题定给假十月归葬。公葬毕,遂终制不出)再绾边城绶,(服阕补怀安县)频邀制府章。莫亭初展布,(公受知制府孙公懿斋,题公调繁任邱县)刺史遂翱翔。(制府高公疏题,升赵州直隶州知州)先事筹灾敏;(在任邱,值岁旱,已奉旨蠲赈,而部文未至;公先以便宜发库金,赴天津采买,及文至而谷已在县,赈得以早)求情决狱良。(赵州属多疑狱,公提讯无不得其情)丰碑人爱戴;(公去任邱,去赵,民皆立去思碑)丽彩帝褒扬。(公以卓异入觐,赐蟒服等物)偶佐州理,(升广平府同知)旋操魏郡纲。(迁大名府知府)单车先奏绩,五马遂生光。(公在广平,值大名有水患,制府方公调公协办灾务;既奏绩,遂题授大名府)饮水期留犊;行春课种桑。孟尝来合浦;汲黯卧淮阳。流冗收鸿雁;追呼慑虎狼。多方救决水;(漳水决入魏县城,公闻报即往视,檄元城县速调各渡口舟至魏,移府城中饼肆之半於魏城外;民未能出者,得舟以出,出者得饼肆,以不饥。未几,卫水亦决入大名县城,环府而北,公自履闾阎,核实灾户请赈)尽力扑飞蝗。(蝗大作,公冒暑督捕者数月)僚属俱清节,闾阎得小康。御河春潋滟,宋相乐徜徉。(旧大名府临御河,宋韩魏公吕申公皆尝为留守,雅好园林游览之乐,故有“此日倾城乐御河”,“三月三来御水涯,古亭春色偶相遮”之句)旧治虽芜没,前徽足仰望。池亭疏筑好;宾客识游长。(新治在明时王叔杲为守,以韩公“黄花晚节”之句,筑晚香堂,外复有挹芬亭,亭前後有池;公公馀无事、以花草自娱,稍葺治旧池亭,植菊种莲,与宾客宴游)涤暑千荷绿;怡秋万菊黄。倦怀思故国;归计就炎方。移换深心合;登临夙颐偿。扁舟过吴越,纡道赴潇湘。遽罢陈蕃榻;轻移陆绩装。(公量移永州府,买舟纡道,自椎、扬而南,历苏、杭、彭蠡,搜奇搅胜者半载;至永二年,遂休致去)波涛离宦海;图史列山房。清俸周三族;高风动一乡。弄孙娱晚暮;杖国幸康强。尚系苍生念,俄惊一老亡!龙湖€惨淡;秀岭色苍凉。(异龙湖、镇秀山,俱石屏山水)何日飞丹;千秋响白杨。作人为嗜好;爱士异寻常。员氏风施古;文翁教化详。抡材收杞梓;辨玉爱琳琅。根壅孤生竹;锋脐百炼钢。品题歌郢曲;指点入时妆。令子同灯火;夫人赐药汤。(公所至以成就人才为事,其俊异而贫寒无力读书者,多召入署,令与诸於同笔砚。夫人亦体恤甚至,有疾至亲视服药)单寒怀煦妪;蒙昧识津梁。经笥边韶腹;(谓今盐连使边君廷抡)仙才李白肠。(谓原任翰林侍讲学士李君中简。二人皆公所造就)登龙鱼变化;附骥马腾骧。愧迈微材耳,承公一顾尝。以愚蒙教诲,如瞽得扶将。卫水随征棹;清源送去航。(公移任永州,买舟南下,余附公舟至临清入都)绛帷嗟隔别;む帐飒飘扬。报德身贫贱;凭棺路渺茫。为诗当一奠,南望泪г裳!
  ○七言绝句
  【以事早过李振文,时尚在梦中,戏题】
  陇西公子醉温柔,梦入阳台晓未休。赢得长安孤客妒,故将闲事恼风流。
  【早秋感怀】
  连朝急雨收残暑,一夜微风送早凉。看偏傍人休苦热,独馀之子赋“无裳”。
  【酬吕恒直东山《京师迟友》】(四首)
  三十头颅贫病身,谁将青眼照风尘?年来已绝怜才望,忽向天涯得故人。
  少时豪气欲飞扬;中岁灰心罢激昂。早是二毛年已过,莫从掷果认潘郎!(时余年三十三)
  落拓行踪常自笑,清狂意态喜君同。由来感慨悲歌士,不在高车驷马中。
  满眼琳琅席上珍,会将腾奋出埃尘。愿同努力光桑梓,甘作看鸿送骥人。(时同郡会试在都者十四人)
  【附原诗】
  高冠长斗新妆,春满皇州日正长。纵有清歌谁解误?一声檀板忆周郎。(谓周启运新斋也)
  双凤齐鸣古所闻,博陵昆季更超群。中原才子属英妙,赤帜高标振北军。
  金台雪色映骅留,青眼高歌念旧游。魏郡由来多国士,就中小陆最风流。
  巍峨醉态侣张颠,燕市悲歌对酒眠。非是客窗多感兴,故人相别已三年。
  【无题诗】(四首)
  郡城闺秀某,某氏女也,能吟咏,善丹青,玉貌兰心,盖系出王、谢,固崔、卢之匹也。适乡间一富人,武生而年且四十矣。闻其抑郁不乐,终日楼居不肯下。嗟乎,天下之宝当为天下惜之,连城之玉自有卞和,何至与无目人支床砌厕哉!吾郡如此女盖不数数观,而乃遭逢不偶如此,岂果犯造物之忌耶!漫成数首,以志恨事云尔。
  珠玉都从咳唾成,清如天上步虚聋。前身应是瑶池伴,试向飞琼认小名。
  脉脉深情欲泥谁,灵犀一点个人知。东风不识名花品,狼藉无端任富儿。
  五€楼阁拟三山,东望仙踪缥缈间。闻说玉容颦蹙後,高居下易到尘寰。
  青天搔首问空频,花叶遭逢梦幻身。莫怪吟诗近哀怨,此生原是断肠人!
  【北方春寒花晚,常苦多风,而魏自废县後无城郭宫室,予居於堤上,地高而燥,低垣漏屋,风尤甚,盖无日不在尘沙簸荡中也,戏成一绝遣闷】
  弹指光阴二月中:郊原不见一花红。由来景色人知否,终日南风与北风。
  【自叹】
  少年多病壮年衰,万事无缘志尽隳。验取迩来心力短,髭须捻断不成诗。
  【戏示侄】
  亭亭玉树植阶除,破浪长风志有无?卿叔虽痴还不死,竹林他日好相俱。
  ○杂言
  【黄孝子诗】
  湘之水,驶以清。衡山高,神必灵。气磅礴,奇人生。维黄君,以孝名。黄君孝,孝何如?常与变,至性俱。贼兵起,何犭皮猖!肆劫杀,如豺狼。楚粤间,沸如汤。维黄君,有父母;弃妻子,扶以走。贼获之,欲与手。君大恸,泪如縻。白刃,前致辞:“人老瘦,杀何为!释二亲,身代之!”盗惊顾,“此孝子!纵之去,无一死!”逃山中,食无米。孰遗金,天所使。君得之,奉甘旨。君失恃,在早龄;事继母,如所生。善居丧,无饰情。终身悲,风不宁。山径辟,溪桥成:强为善,贻令名。君之孝,信於乡。大吏闻,阐幽芳。告之帝,帝褒扬。树风声;维纲常。百年来,名益光。我作歌,志不忘。人师之,勿徨!
  【五杂组】(二首)
  五杂组,锦绣文。往复还,千里身。不得已,且安贫!五杂组,百结儒。往复还;长安车。不得已,还读书!
  【逐雀】
  雀,汝其归!汝,鸟之微!汝何为然,入室而飞?吾书满几,汝遗以矢。吾酒盈樽,汝播以尘。汝穴吾壁,吾不汝责。汝巢吾檐,吾不汝嫌。不安其分,不量其身,以区区者,而虐大人!汝去无阻,有牖有户。吾心不甘,人禽杂处!
  【何为歌】
  天高高,赤土厚,吾生其间独无偶。秋风萧萧壁夜吼,百感苍茫寸心有。昼不食,宵不眠:自问何为,不知其然。惘然如病酒,起来霜满天。夜悄悄;人不多:吾不少。低檐斜月鸡鸣早,千古愁人鬓空老。
  ●附佚诗
  【杂诗】(《畿辅诗传》卷四十四,下同)
  癖性耽孤介,俗士多所忤。闭门稀出游,狡隘迫於路。往者游长安,求名不终遇。幡然归故林,颇得隐居趣。入室酒满尊。挂壁琴一具。虽无牺牛乐,且免神龟惧。啸傲《招隐》诗,吟咏《归田》赋。却怜世间人,醉梦几时寤!
  【薄命辞】
  宋戴石屏薄游江西,有富家翁怜其才,妻以女。居二三年:告妻以曾娶,欲作归计。妻白之父,父怒;妻宛转解释,尽以奁具赠行,作《祝英台近》以饯。石屏既别,遂赴水死。词云;“惜多才,怜薄命,无计可留汝,揉碎花笺,忍写断肠句!道傍杨柳依依,千丝万缕,抵不住一分愁绪。如何诉,便教缘断今生,此身已轻许。捉月盟言,不是萝中语。後回君若重来,不相忘处,把杯酒浇奴坟土!”余哀其志,为赋《薄命词》。
  惜多才,才多情未多。松柏不可见,兔系附女萝。怜薄命,命似君心薄。杨花失故枝,风中自零落。君来见说身茕茕,绸缪为结同心盟。解道良缘千载合,争知别泪一朝零!知音误认弹琴偶,使君自有家中妇。恩情总付道傍花,行踪遽折亭前柳。故人恩义重新人,忍抛新特思旧姻。闺中已负娉婷质,客里宁怜憔悴身。高堂爱女心难忍,当时苦恨情相隐。愧非嘉耦与郎偕,自合红颜为君尽。君归无计可留君,封君肠断写回文。他年到此不相弃,浊酒一杯浇妾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