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坟0-春末闲谈

  作者: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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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 末 闲 谈〔1〕

  北京正是春末,也许我过于性急之故罢,觉着夏意了,于是突然记起故乡的细腰蜂〔2
〕。那时候大约是盛夏,青蝇密集在凉棚索子上,铁黑色的细腰蜂就在桑树间或墙角的蛛网
左近往来飞行,有时衔一支小青虫去了,有时拉一个蜘蛛。青虫或蜘蛛先是抵抗着不肯去,
但终于乏力,被衔着腾空面去了,坐了飞机似的。
  老前辈们开导我,那细腰蜂就是书上所说的果蠃,纯雌无雄,必须捉螟蛉去做继子的。
她将小青虫封在窠里,自己在外面日日夜夜敲打着,祝道“像我像我”,经过若干日,——
我记不清了,大约七七四十九日罢,——那青虫也就成了细腰蜂了,所以《诗经》里说:“
螟蛉有子,果赢负之。”螟蛉就是桑上小青虫。蜘蛛呢?他们没有提。我记得有几个考据家
曾经立过异说,以为她其实自能生卵;其捉青虫,乃是填在窠里,给孵化出来的幼蜂做食料
的。但我所遇见的前辈们都不采用此说,还道是拉去做女儿。我们为存留天地间的美谈起见
,倒不如这样好。当长夏无事,遣暑林阴,瞥见二虫一拉一拒的时候,便如睹慈母教女,满
怀好意,而青虫的宛转抗拒,则活像一个不识好歹的毛鸦头。
  但究竟是夷人可恶,偏要讲什么科学。科学虽然给我们许多惊奇,但也搅坏了我们许多
好梦。自从法国的昆虫学大家发勃耳(Fabre)〔3〕仔细观察之后,给幼蜂做食料的
事可就证实了。而且,这细腰蜂不但是普通的凶手,还是一种很残忍的凶手,又是一个学识
技术都极高明的解剖学家。她知道青虫的神经构造和作用,用了神奇的毒针,向那运动神经
球上只一螫,它便麻痹为不死不活状态,这才在它身上生下蜂卵,封入窠中。青虫因为不死
不活,所以不动,但也因为不活不死,所以不烂,直到她的子女孵化出来的时候,这食料还
和被捕当日一样的新鲜。
  三年前,我遇见神经过敏的俄国的E君〔4〕,有一天他忽然发愁道,不知道将来的科
学家,是否不至于发明一种奇妙的药品,将这注射在谁的身上,则这人即甘心永远去做服役
和战争的机器了?那时我也就皱眉叹息,装作一齐发愁的模样,以示“所见略同”之至意,
殊不知我国的圣君,贤臣,圣贤,圣贤之徒,却早已有过这一种黄金世界的理想了。不是“
唯辟作福,唯辟作威,唯辟玉食”〔5〕么?不是“君子劳心,小人劳力”〔6〕么?不是
“治于人者食(去声)人,治人者食于人”〔7〕么?可惜理论虽已卓然,而终于没有发明
十全的好方法。要服从作威就须不活,要贡献玉食就须不死;要被治就须不活,要供养治人
者又须不死。人类升为万物之灵,自然是可贺的,但没有了细腰蜂的毒针,却很使圣君,贤
臣,圣贤,圣贤之徒,以至现在的阔人,学者,教育家觉得棘手。将来未可知,若已往,则
治人者虽然尽力施行过各种麻痹术,也还不能十分奏效,与果赢并驱争先。即以皇帝一伦而
言,便难免时常改姓易代,终没有“万年有道之长”;“二十四史”而多至二十四,就是可
悲的铁证。现在又似乎有些别开生面了,世上挺生了一种所谓“特殊知识阶级”〔8〕的留
学生,在研究室中研究之结果,说医学不发达是有益于人种改良的,中国妇女的境遇是极其
平等的,一切道理都已不错,一切状态都已够好。E君的发愁,或者也不为无因罢,然而俄
国是不要紧的,因为他们不像我们中国,有所谓“特别国情”〔9〕,还有所谓“特殊知识
阶级”。
  但这种工作,也怕终于像古人那样,不能十分奏效的罢,因为这实在比细腰蜂所做的要
难得多。她于青虫,只须不动,所以仅在运动神经球上一螫,即告成功。而我们的工作,却
求其能运动,无知觉,该在知觉神经中枢,加以完全的麻醉的。但知觉一失,运动也就随之
失却主宰,不能贡献玉食,恭请上自“极峰”〔10〕下至“特殊知识阶级”的赏收享用了
。就现在而言,窃以为除了遗老的圣经贤传法,学者的进研究室主义〔11〕,文学家和茶
摊老板的莫谈国事〔12〕律,教育家的勿视勿听勿言勿动〔13〕论之外,委实还没有更
好,更完全,更无流弊的方法。便是留学生的特别发见,其实也并未轶出了前贤的范围。
  那么,又要“礼失而求诸野”〔14〕了。夷人,现在因为想去取法,姑且称之为外国
,他那里,可有较好的法子么?可惜,也没有。所有者,仍不外乎不准集会,不许开口之类
,和我们中华并没有什么很不同。然亦可见至道嘉猷,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固无华夷之限
也。猛兽是单独的,牛羊则结队;野牛的大队,就会排角成城以御强敌了,但拉开一匹,定
只能牟牟地叫。人民与牛马同流,——此就中国而言,夷人别有分类法云,——治之之道,
自然应该禁止集合:这方法是对的。其次要防说话。人能说话,已经是祸胎了,而况有时还
要做文章。所以苍颉造字,夜有鬼哭〔15〕。鬼且反对,而况于官?猴子不会说话,猴界
即向无风潮,——可是猴界中也没有官,但这又作别论,——确应该虚心取法,反朴归真,
则口且不开,文章自灭:这方法也是对的。然而上文也不过就理论而言,至于实效,却依然
是难说。最显著的例,是连那么专制的俄国,而尼古拉二世“龙御上宾”〔16〕之后,罗
马诺夫氏竟已“覆宗绝祀”了。要而言之,那大缺点就在虽有二大良法,而还缺其一,便是
:无法禁止人们的思想。
  于是我们的造物主——假如天空真有这样的一位“主子”——就可恨了:一恨其没有永
远分清“治者”与“被治者”;二恨其不给治者生一枝细腰蜂那样的毒针;三恨其不将被治
者造得即使砍去了藏着的思想中枢的脑袋而还能动作——服役。三者得一,阔人的地位即永
久稳固,统御也永久省了气力,而天下于是乎太平。今也不然,所以即使单想高高在上,暂
时维持阔气,也还得日施手段,夜费心机,实在不胜其委屈劳神之至……。
  假使没有了头颅,却还能做服役和战争的机械,世上的情形就何等地醒目呵!这时再不
必用什么制帽勋章来表明阔人和窄人了,只要一看头之有无,便知道主奴,官民,上下,贵
贱的区别。并且也不至于再闹什么革命,共和,会议等等的乱子了,单是电报,就要省下许
多许多来。古人毕竟聪明,仿佛早想到过这样的东西,《山海经》上就记载着一种名叫“刑
天”的怪物〔17〕。他没有了能想的头,却还活着,“以乳为目,以脐为口”,——这一
点想得很周到,否则他怎么看,怎么吃呢,——实在是很值得奉为师法的。假使我们的国民
都能这样,阔人又何等安全快乐?但他又“执干戚而舞”,则似乎还是死也不肯安分,和我
那专为阔人图便利而设的理想底好国民又不同。陶潜〔18〕先生又有诗道:“刑天舞干戚
,猛志固常在。”连这位貌似旷达的老隐士也这么说,可见无头也会仍有猛志,阔人的天下
一时总怕难得太平的了。但有了太多的“特殊知识阶级”的国民,也许有特在例外的希望;
况且精神文明太高了之后,精神的头就会提前飞去,区区物质的头的有无也算不得什么难问
题。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二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四日北京《莽原》周刊第一期,署名冥昭。
  〔2〕 细腰蜂 在昆虫学上属于膜翅目泥蜂科;关于它的延种方法,我国古代有各种
不同的记载。《诗经·小雅·小宛》:“螟蛉有子,蜾蠃负之。”汉代郑玄注:“蒲卢(按
即蜾蠃)取桑虫之子,负持而去,煦妪养之,以成其子。”汉代扬雄《法言·学行》:“螟
蠕之子殪,而逢蜾蠃,祝之曰:‘类我!类我!’久则肖之矣。”最先反对上面说法的是六
朝时的陶弘景,他在注《本草》“惺斡一名土蜂”条下说:“(惺斡)虽名土蜂,不就土中
作案,谓[扌连]土作房尔。今一种黑色细腰,衔泥于壁及器物边作房,生子如粟置其中;乃
捕草上青蜘蛛十余置其中,仍塞口,以俟其子大而为粮也。其一种入芦竹管中,亦取草上青
虫。一名果蠃,《诗》云:‘螟蛉有子,果蠃负之。’或言细腰蜂无雌,皆取青虫教祝,变
成己子,斯为谬矣。”其后,宋代叶大庆在《考古质疑》卷六中说:“我朝嘉钓中,掌禹锡
等按蜀本注云:‘惺斡即蒲芦,蒲芦即细腰蜂。不特负持桑虫,亦以他虫入穴,用泥封之,
数日成蜂飞去。陶云生子如粟在穴,乃捕他虫为之食。今人有候其封穴,坏而看之,见有卵
如粟,在死虫之上,即如陶说矣。’”
  〔3〕 发勃耳(1823—1915,) 通译法布尔,法国昆虫学家。著有《昆虫
记》等。
  〔4〕 E君 爱罗先珂。参看本卷第229页注〔25〕。
  〔5〕 “唯辟作福,唯辟作威,唯辟玉食” 语见《尚书·洪范》。辟,即天子或诸
侯。
  〔6〕 “君子劳心,小人劳力” 语见《左传》襄公九年:“君子劳心,小人劳力,
先王之制也。”“君子”指统治阶级,“小人”指劳动人民。
  〔7〕 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 语见《孟子·滕文公》:“或劳心,或劳力;劳
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
  〔8〕 “特殊知识阶级” 一九二五年二月,段祺瑞为了抵制孙中山在共产党支持下
提出的召开国民会议的主张,拼凑了一个御用的“善后会议”,企图从中产生假的国民会议。
当时竟有一批曾在外国留学的人在北京组织“国外大学毕业参加国民会议同志会”,于三月
二十九日在中央公园开会,向“善后会议”提请愿书,要求在未来的国民会议中给他们保留
名额,其中说:“查国民代表会议之最大任务为规定中华民国宪法,留学者为一特殊知识阶
级,无庸讳言,其应参加此项会议,多多益善。”作者批判的所谓“特殊知识阶级”,即指
这类留学生。
  〔9〕 “特别国情” 一九一五年袁世凯阴谋恢复帝制时,他的宪法顾问美国人古德
诺(F.J.Goodnow)曾于八月十日北京《亚细亚日报》发表一篇《共和与君主论
》,说中国自有“特别国情”,不适宜实行民主政治,应当恢复君主政体。这种“特别国情
”的谬论,曾经成为反动派阻挠民主改革和反对进步学说的借口。
  〔10〕 “极峰” 意即最高统治者。旧时官僚政客对最高统治者的媚称。
  〔11〕 进研究室主义 一九一九年七月,胡适在《每周评论》上发表《多研究些问
题,少谈些“主义”》的文章,稍后又提出学者“进研究室”、“整理国故”的口号,企图
诱使青年逃避现实斗争。
  〔12〕 莫谈国事 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实行恐怖政策,密探四布,茶馆酒肆里多贴
有“莫谈国事”的字条,某些文人也把“莫谈国事”当作处世格言。
  〔13〕 勿视勿听勿言勿动 语出《论语·颜渊》:“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
言,非礼勿动。”
  〔14〕 “礼失而求诸野” 孔丘的话,见《汉书·艺文志》。
  〔15〕 苍颉造字夜有鬼哭 见《淮南子·本经训》:“昔者苍颉作书而天雨粟,鬼
夜哭。”
  〔16〕 尼古拉二世(1868—1918) 帝俄罗曼诺夫王朝最后的一个皇帝,
为一九一七年二月革命所推翻,次年七月十七日被处死。“龙御上宾”,旧时指皇帝逝世,
意即乘龙仙去。典出《史记·封禅书》。
  〔17〕 《山海经》 十八卷,约公元前四世纪至公元二世纪间的作品,内容主要是
有关我国民间传说中的地理知识,还保存了不少上古时代流传下来的神话故事。“刑天”,
一作形天,见该书《海外西经》:“形天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
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干,盾牌;戚,斧头。
  〔18〕 陶潜(约372—427) 一名渊明,字元亮,晋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
)人,东晋诗人。著作有《陶渊明集》。“刑天舞干戚”两句诗,见他的《读山海经》第十
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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