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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相关评论84-吴蓉晖《假如鲁迅去过苏联》

  作者:待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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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鲁迅去过苏联

吴蓉晖

  读《鲁迅全集》,有一个很明显的印象,即鲁迅先生对苏联赞
誉有如,充满向往。例如1932年4月鲁迅欣然命笔为林克多的《苏联
闻见录》作序,对于苏联的横空出世,他热情洋溢地写道:“一个
簇新的,真正空前的社会制度从地狱底里涌现而出,几万万的群众
自己做了支配自己命运的人”。同年5月,对于各种反苏言论,先
生又不无愤激地说:“我们被帝国主义及其侍从们真是骗得长久了
”并进而宣称:“我们不再受骗了。”甚至连苏联的“小麦和煤油
的输出”这样根本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先生也表现了由衷的
高兴。至于《全集》中褒扬苏联文学的文章更是随处可见。
  30年代的苏联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形呢?读标准的、正统的历
史教科书,我们可以看到如下的描述或结论:在伟大领袖斯大林同
志的英明领导下,苏联卓有成效地完成了农庄集体化,而工业化也
高歌猛进,成绩斐然。领袖以豪迈的口气向世人宣布社会主义在苏
联已初步建成。1936年更有锦上添花的大手笔,斯大林宪法颁布实
施……
  这当然是历史!白纸黑字!但与此同时,还有另一类历史,不
容回避。它若隐若现,屡遭封杀而大难不死,就好像被压在石头底
下的小草,总要顽强地挣回自己的一席之地。罗曼·罗兰的《莫斯
科日记》、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便是这另一类历史的经典
文本。前者在尘封了50年之后,于1986年重见天日(中文版则又晚
露面10年);后者则由地下走向公开(尽管中文版的扉页依旧印有
“内部读物”4个颇堪玩味的汉字)。我无法形容初读两书时的心
情:愤怒、震惊、不寒而栗……在《古拉格群岛》中我更是看到一
幕幕惨不忍睹的人间悲剧:成千上万的平民百姓流离失所,成千上
万的人莫名其妙地锒铛入狱,成千上万居庙堂之高的军政大员们惨
遭清洗……
  这两类截然不同的历史赫然并存,叫我们如何是好呢?一方居
于不容置疑的正统地位,其言巍巍,敢不信乎?一方是苏联历史的
目击者和经历者,又如何能等闲视之呢?所幸的是,仿佛就在两难
之中的时候,一个铁打的事实使人们所有的疑虑烟消云散,那便是
东欧巨变,苏联解体。
  回过头来再看鲁迅先生的文章,真有“今夕何夕”的感慨。我
们当然可以把先生对苏联的溢美之词归因于他未曾去过苏联。可是
我突发奇想:假如鲁迅去过苏联呢?他会给我们留下怎样的文字呢
?历史当然没有“假如”,但历史研究有时却必须从“假如”开始
。可以肯定的是,以先生的敏锐观察力、不留情面的批判精神和深
入思考问题的习惯,苏联的种种弊端定难逃先生的法眼。但现实往
往是,“看到的”是一回事,“写出来的”是另一回事。摆在鲁迅
先生的面前大概有3条路,而且皆是有史可查。
  第一个选择是以英国大文豪、社会主义的同情者萧伯纳为榜样
。萧氏曾于30年代访问过苏联,回国以后,萧氏到处为苏联唱赞歌
,他义正词严───更确切地说是大言不惭───且不无愤慨地说
:“俄国在闹饥荒?胡说,我在哪里也没有吃得像莫斯科那么好。
”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恰恰因为这是真的,萧伯纳的形像才黯然
失色,他距离苏联底层人民的真实生活实在是太远了。苏联音乐大
师肖斯塔科维奇在他的回忆录中写道:“当时千百万人在挨饿,有
几百万农民饿死。”肖斯塔科维奇终其一生,也不愿与来苏联访问
的各界社会名流会面。他痛恨那些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人,甚至连
罗兰访苏他也拒而不见。
  固然,萧伯纳因其言行而赢得苏联的赏识,备获殊荣,风光十
足。但是我却无法想象鲁迅先生会以萧氏的所作所为为蓝本,如法
炮制,因为这与我心目中的鲁迅───不惮前驱,勇于呐喊───
简直判若两人。先生毕其一生以揭露黑暗、唤醒国民为己任,向往
苏联正是他孜孜不倦探寻中国的富强之路的明证。但现在既然苏联
的种种弊端已尽收眼底,先生难道会涂脂抹粉,口是心非,混淆视
听,欺骗民众吗?我相信纵然先生内心极为痛苦,总还不至于背叛
自己所定义的知识分子(文人)的立场:“文人不应该随和,而且
文人也不会随和,会随和的只有和事佬。但这不随和,却又并非回
避,只是唱着所是,颂着所爱,而不管所非和所憎;他得像热烈地
主张着所是一样,热烈地攻击所非,像热烈地拥抱着所爱一样,更
热烈地拥抱着所憎。”那么先生索性以纪德为师,仗义执言?
  法国大作家纪德访苏归来,立刻转变立场,不惜与莫斯科决裂
,公开撰文,不遗余力地猛烈抨击斯大林治下的苏联,其态度之坚
决,语调之辛辣,用词之尖刻,罕有其匹,影响巨大,轰动一时。
可以说一册《从苏联归来》搅动了整个世界。纪德也因自己的心直
口快,付出了相当的代价。他由苏联的亲密朋友一变而为社会主义
穷凶极恶的敌人。“反共反苏”的大帽子当然在所难免。鲁迅先生
曾说过,在中国,我的笔是较为尖刻的。若按其一贯的秉性,将所
见所闻所想秉笔直书,恐怕也难逃纪德的命运,这正是我的隐忧。
首先,“反共反苏”的罪名无论如何是挥之不去的,一大堆耳熟能
详的恶谥也会铺天而来,什么反动文人、无耻墨客、帝国主义走狗
(这回拿的不是卢布,而是美元和英镑)、法西斯分子……其次,
“雄文四卷”中领袖关于鲁迅的经典评论───“鲁迅的骨头是最
硬的,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是在文化战线上代表全民族的大
多数,向着敌人冲锋陷阵的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
热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也会无所觅其踪。而在中国,没有
政治上的支持和肯定,鲁迅───不仅仅是鲁迅───的地位必然
岌岌可危。再者,可以有把握地说,《鲁迅全集》将在一个相当长
的时期内人人喊打,无处容身。在共和国成立后随之而来的一系列
运动中,《全集》将顺理成章地被打入另册,“荣幸”地被归入“
大批判”的行列。如此一来,对于大多数人而言,除了因批判的需
要,有可能断章取义般地略窥这部“反面教材”之一斑外,从正常
的途径几乎再也无法得到该书。长期的封杀,对于精神食粮本已极
度匮乏的中国来说,更是雪上加霜。真无法想象在那场史无前例的
文革中,没有了《鲁迅全集》,无数知识青年将如何度过那单调乏
味的漫漫岁月。
  坦率地说,我的担心正在于此,鲁迅先生的秉笔直书,或许能
使斯大林模式的社会主义的弊端早日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但问题
在于,一方面这样做的实际影响究竟有多大,我们实难回答;另一
方面先生坦言之后的命运,根据历史经验却不难揣测。直言不讳,
其利未见,而其害已显。这样的代价未免太大了,我们又怎么忍心
让先生遭如此之罪呢?
  不足效法,而纪德又难以效法,这可真叫人左右为难。幸好天
无绝人之路,还有罗曼·罗兰的第三条道路可资效法。1935年罗兰
应邀访问红都莫斯科,在42天的时间里,作家每天都把自己的见闻
和感想记录下来,回国后他又作了修改和补充,并装订成册,题为
《我和妻子的苏联之行:1935年6─7月》(即《莫斯科日记》)。
在这部作品中既有对苏联建设的正面赞扬,也不乏揭露苏联种种弊
端的文字。令世人费解的是,为什么罗兰要在扉页上郑重其事地留
言:“在50年内都不得发表”?有人说罗兰料事如神,已看到了苏
联崩溃的末日;又有人说罗兰相信苏联的种种弊病经过两三代人的
努力是会得到矫治的,到那时再发表将无伤大雅,既不会伤害苏联
,也不失证明他作为一个作家所应具有的敏锐观察和正义立场。不
过,凡此种种虽然言之有据,却总不免猜测二字,真实的原因我们
或永远无从得知。但不管怎样,罗兰的中庸之道使其保持了生前的
名位,免去了许多不必要的笔墨官司、口舌之争。这不能不说是罗
兰的高明之处。可是在我看来,罗兰的这种“藏之名山,传诸后世
”的策略,从知识分子的立场出发也并非无懈可击。显然论坦诚与
勇气,罗兰比纪德略逊一筹。知识分子既然被称为社会的良心,见
到丑恶现象却三缄其口,明哲保身,这样的良心又如何信赖呢?假
使鲁迅先生效法罗兰,我们是把它称作“韧”的战斗,还是干脆指
其为回避呢?对于那些无益于现实,解决不了当下问题,却宣称有
益于将来的东西,人们有理由心存疑问。
  思前想后,实在难为先生谋得一个万全之策:既要揭露事实,
又要不被人误解,真可谓难上加难啊!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样一
个令人抓耳挠腮的难题竟被先生轻易地躲过。
  没有去过苏联真是先生的万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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