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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相关评论43-梁启谈《鲁迅多疑的个性阐释-对于《狂人日记》的个案分析》

  作者:待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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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多疑”的个性阐释———对于《狂人日记》的个案分析 

梁启谈 

在鲁迅还活着的时候,鲁迅的论敌就以“鲁迅多疑”来指责鲁迅先生,甚至在鲁迅
逝世后几十年,苏雪林还在其《鲁迅传论》中这样谩骂鲁迅:“鲁迅的性格是怎样
呢?大家公认是阴贼、刻薄、气量偏狭、多疑善妒、复仇心坚韧强烈、领袖欲旺
盛。”“鲁迅多疑,出乎常情地多疑。”①这些人身攻击的说法早被人们所唾弃。
有趣的是,鲁迅不止一次谈到自己的“多疑”:“民族主义的文学家在今年的一种
小报上说,‘鲁迅多疑’,是不错的。”②“在未有更确的证明之前,我的‘疑’
是存在的。”③“凡看一件事,虽然对方说全都打开了,而我往往还以为必有什么
在手巾或袖子里藏着。”④如此,不少的研究者顺承鲁迅的意思,从积极的角度加
以肯定:“叔本华、尼采和鲁迅都是个性怪僻的思想家,他们忧郁、多疑、孤僻、
厌世、悲观、愤世嫉俗,都是世所罕见。”“坎坷的生活造成了鲁迅一种本能的多
疑。”⑤“鲁迅……具有深刻的怀疑性。”⑥“无论是传统的中国还是现代西
方”,鲁迅“对矛盾的双方同时肯定,又同时怀疑。”⑦但综观这些看法,都是研
究者们在论述其他问题中顺带提起的,因此鲁迅“多疑”这样的看法仍处于一种自
然存在的状态,还未能从品性上加以界定,这样容易导致鲁迅“多疑”的一般化甚
至表面的或偏或缺的认识。本文试图以鲁迅的《狂人日记》为个案,考察“多疑”
在鲁迅身上的个性表现,即鲁迅的“多疑”是怎样的一种多疑?当我们丢开“鲁迅
多疑”这样的一般化、表面化认识,从个性的角度去体验与把握鲁迅的“多疑”
时,将会发现鲁迅的“多疑”是怎样的一种“多疑”。

1  以《狂人日记》为个案来分析鲁迅的“多疑”,基于以下条件。

第一个条件。

首先,《狂人日记》中的狂人所患的病是“迫害狂”,从医学的角度来看,其突出
的症状是病患者处于一种反应性妄想之中,对于周围的一切,都可能因某一事物特
征引起多疑性反应:或怀疑有人害他,或怀疑有人侮辱他。所以,《狂人日记》中
的狂人带着显著的“多疑”特征,或反过来说,鲁迅在《狂人日记》中所着重表现
的是狂人的“多疑”。(当然,我们不能将作品中狂人的多疑套在鲁迅身上,这待
下述。)

其次,结合鲁迅的创作情况来看,在鲁迅的小说中,有一些作品不像《阿Q正
传》、《孔乙己》、《祝福》、《故乡》等作品侧重刻画人物性格的外现(形貌、
言行、履历、事件等),而是以人物的内心及精神世界的某一因素的活动为主,展
示其某一精神意识倾向,比如《狂人日记》、《白光》、《长明灯》、《伤逝》
等。这类作品虽有人物的言行活动,但主宰作品的因素是某种精神意识。以《狂人
日记》来看,小说开头的第一部分就采用这样文字: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才
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
两眼呢?

我怕得有理。

小说一开场,登场的是人物的意识,鲁迅不用很亮很清之类的单一视觉的文字,而
用“很好”这样综合意识来把握月光。接下来,“我”出场了,但对于读者来说,
“我”无形无状,更不用说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年轻是年老,实质上,“我”
即“我”的意识在继续牵着读者走:“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是对“很好的月
光”这种感觉的意识重认;“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这一句,是意识再次把
握;“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这是意识重认后新
意识的出现;“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新出现的意识开始把新的
客观对象纳入意识范围———注意,此处不是对赵家的狗那两眼的客观描述,而是
意识对于这一事实的一种把握。“我怕得有理。”这一句,意识走向判断。依此分
析的路子,使之贯串整部小说,都不难得出意识流动的轨迹。因此,从这一视角
看,《狂人日记》是一部展示意识过程的一部小说,简单说,《狂人日记》是一部
意识性小说。

再次,在小说的结尾,有这样的一句话:“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
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鲁迅此处冠以“我”有“四千年履历”,并把
“真的人”与“我”相对,暗示着“我”并非具体存在的人而是一种艺术设置,当
然,“我”只能是人,只有人才能承载某种人的意识,但在《狂人日记》中,这个
人又不会是真实的具体的“迫害狂”病人,鲁迅作为艺术家不会像医生和心理研究
者那样,去记录描述一个病患者的征状。在《狂人日记》中,假如从一个“迫害
狂”患者的角度来看,鲁迅对其所作的能充分表现这一患者的特征规定是极少的,
“我”无名无姓,没有病因解释,没有病史说明,所生活的环境和时代也有极宽的
范围。而另一方面,鲁迅又极为精细传神地把握“迫害狂”这类患者的共同特征。
这说明,“我”作为一个具体存在并不重要,鲁迅对于狂人的选择并不在于这个狂
人是谁,而是因为选择狂人符合于鲁迅的艺术设置和艺术表述,假如小说中的“
我”是一个一般的人,那么鲁迅就无法在其身上表述“多疑”的这一意识。从小说
的实际情况来看,“我”这一狂人所表现出来的病状是“迫害狂”一类的共同特
征。实际上,“我”只是一个承载物。一方面,“我”承载着狂人所共有的病状,
以达到小说所要求的艺术真实的要求,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我”的病状在某一
层次上与作家所要表述的东西相吻合。而在具体的文本创作之中,作家不可能直裸
裸地把自己的东西强加给作品中的人物,相反只能是遵从所选择的人物性格特点和
发展规律,融入自己的东西。由于艺术选择加上艺术家的艺术表述能力,鲁迅的
《狂人日记》一方面极为真实地描述了“迫害狂”的征状言行,但另一方面又极为
巧妙地昭示小说并不是要表现“迫害狂”的征状,而是要表述狂人所承载的合乎狂
人身份其实是作者自己的东西。也即鲁迅之所以选择狂人是因为狂人有显著的“多
疑”特征,它暗合着鲁迅“多疑”意识的内核表述。所以鲁迅选择了狂人来承载
“多疑”这一意识,作者着重要表现的不是这个人,而是这个“我”所承载的意识
“多疑”。

经过这样一番梳理,《狂人日记》这一部小说可以说是一部以狂人所承载的“多
疑”并依据这一意识的某种特征展开的小说。

问题是:《狂人日记》中的“多疑”能够与鲁迅的“多疑”相联系起来吗?

这也是要谈的第二个条件。

鲁迅先生是一个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并以此去支配自己行动的人,这同样也体现在
其文本创作之中。鲁迅曾一再强调作品中的自我意识:“我力避行文的唠叨,只要
觉得够将意思传给别人了,就宁可什么陪衬拖带也没有。”“所写的事迹,大抵有
一点见过或听到过的缘由,但决不全用这事实,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发
开去,到足以几乎完全发表我的意思为止。”⑧从宽泛意认上说,所有作家的作品
都肯定包含着作家的精神意识世界的表述,但由于作家的艺术思维不同,其在具体
的作品表现也不同。有时候,作品的客观内容与作家表述的精神意识相互分离,有
时候,作品的客观内容与作家表述的精神意识融一。前者如《祝福》,透过《祝
福》文本的客观内容,可以把握到鲁迅对于“祥林嫂”这类人物的“哀其不幸,怒
其不争”的情感,而后者如《狂人日记》、《长明灯》、《过客》、《这样的战
士》等,作者客观上描写某一人物某一事实,同时又把某种意识融入其中。举个例
子说,《狂人日记》中“从来如此,便对么?”的诘问,可以是狂人的、也完全是
鲁迅先生的诘问。对于鲁迅与《狂人日记》的关系,已逐渐引起研究者的注意:
“鲁迅的几乎所有的心理特征和表现,都能在《狂人日记》中一窥端倪。”⑨“
《狂人日记》中,那种‘迫害狂’式的病态心理,本身就是他(鲁迅)切身体验的
‘变形记’。”⑦“因此,‘狂人’实际上不仅仅是一个反封建的革命民
主主义者,而且是一个文化先觉者形象,是鲁迅反抗精神的形象外化。”⑦
这些看法都是中肯的,但没有注意狂人形象与鲁迅的差别。在《狂人日记》
中,“多疑”这一意识的活动特征首先是归属于患“迫害狂”的狂人属性,这些属
性是不能套在鲁迅身上的,而狂人这一艺术设置及如何设置、对于“多疑”的表
述,则是按着鲁迅心灵对于“多疑”的解读和描述实现的,同时对于“多疑”的解
读和描述,自然受着鲁迅“多疑”的主体支配。因此,从《狂人日记》去把握鲁迅
的“多疑”成为可能,并具有重要意义,但要从中把握鲁迅的“多疑”的本质及个
性色彩,必须进入作品,并以一定的方法对狂人的多疑与鲁迅的“多疑”加以分
离。

 
 

 2  当我们把《狂人日记》作为一种意识现象来进行考察时,它便具有现象学
所阐述的意识理论的意义。现象学认为,作为现象的意识具有双重内容,一是意识
的实在内容,即意识活动本身;一是意识的意向内容,即意识对象及其被给予的方
式。在意识中,主体的意识活动、意识意向内容与对象彼此融一。⑦作为
意识现象的《狂人日记》,狂人及鲁迅的“多疑”是融一的意识现象存在。如此,
我们借用现象学的还原方法,对《狂人日记》的“多疑”加以还原,以期使作者融
于对象的“多疑”凸现出来。

依据现象学还原方法,首先是对于意识现象的客观存在加以悬置,使意识现象从客
观存在中还原。

我们先考察《狂人日记》中“多疑”的客观存在———所谓客观存在,也即“多
疑”的客观表现。这在《狂人日记》中俯拾即是,统而言之,可以从三方面考察。

一是狂人从始至终,总处于“疑虑”状态之中。“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赵家
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小说第一章)“今天全没月光,我知道不妙。早上小
心出门,赵贵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这真教我怕,教我纳罕
而且伤心。”(第二章)“这一件事,越教我猜不出底细。”“他们似乎别有心
思,我全猜不出。”(第三章)“这鱼的眼睛,白而且硬,张着嘴,同那一伙想吃
人的人一样。吃了几筷,滑溜溜的不知是鱼是人。”(第四章)“他们的祖师李时
珍做的‘本草什么’上,明明写着人肉可以煎吃;他还能说自己不吃人么?”(第
五章)“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赵家的狗又叫起来了。”(第六章)“最可怜
的是我的大哥,他也是人,何以毫不害怕;而且合伙吃我呢?还是历来惯了,不以
为非呢?还是丧了良心,明知故犯呢?”(第七章)“吃人的事,对么?”……
“对么?”……“不对?他们何以竟吃?”……“从来如此,便对么?”(第八
章)“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别人吃了,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觑。”(第
九章)“妹子是被大哥吃了,母亲知道没有,我可不得而知。”(第十一章)”妹
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饭菜里,暗暗给我们吃。”(第十二章)上述所引,不
必分析,也可得到多疑多虑的狂人心态特征。

二是狂人时有荒唐的别人要害他的妄想。狗看他两眼,他便警觉,提醒自己要十分
小心;街上女人打骂她的儿子,狂人就觉得那女人是冲着自己来的。狂人的大哥请
医生来为其探脉,狂人以为这何医生是吃人一伙,“借了看脉这名目,揣一揣肥
瘠:因这功劳,也分一片肉吃。”……别人的一举一动,只言片语,都在狂人的妄
想中幻化为要吃他的言行。

三是狂人思维逻辑的矛盾和混乱。比如第一章中,在“很好的月光”中,“精神分
外爽快”,但一忽儿又转到赵家的狗的眼光,并从轻松爽快的状态之中陷入恐惧的
推测中。照理,月光之出现,每一个月份中都有可能,而狂人却说三十多年没见
了。又如,狂人常处于被吃的恐惧之中,时时“从头直冷到脚跟”,“心跳半
天”,“还真叫我怕”,但却又常常勇气十足:“我可不怕,仍旧走我的路。”
“自己晓得这笑声里面,有的是义勇和正气。”狂人知道他面对的世界是吃人的世
界,还鼓起勇气要把它扭转过来。

以上这三方面,是狂人多疑的客观描述,鲁迅的这些描述,完全从医学的角度进
行,是实实在在的多疑的客观存在。这些客观存在的多疑是属于狂人的,是不能套
在鲁迅身上的,或反过来说,只有患“迫害狂”的患者,才有这些多疑的客观存
在。因此,我们把这些客观存在悬置起来,进入下面的分析。

我们先从狂人“多疑”的历程进行分析。狂人在最初,心态是好的,但由于赵家的
狗那两眼,引起狂人之疑,然后到赵贵翁,路边的小孩,狂人开始感觉到这些都是
“似乎想害我”,但仅仅是一种猜测。等到街上女人看着他骂其儿子“要咬几
口”,并从佃户口中知道狼子村吃人心肝,狂人便吃一惊:他们这一切,都与吃人
有关。随着这一发现,狂人立刻就进一步猜测“他们会吃人,就未必不会吃我。”
如此,狂人一边翻历史,一边注意观察周围与“吃我”有关的情况,一步一步“确
定”“吃人”及“被吃”的事实,伴随着对“吃人”与“被吃”的剖析,狂人“多
疑”的历程发展富于层次:轻松心态→起疑→有人想害我→不仅是害,而且是“吃
人”→不仅旁人‘吃人’,自己的大哥也“吃人”→自己竟然也在“吃人”。这样
的一个“多疑”的历程,展示了一个不断怀疑、不断发现的过程。(如此分析,实
际上已在慢慢脱离狂人而向鲁迅靠近,因为真正的狂人不可能有如此集中的、严密
的意识活动。但如前述,鲁迅表述的“多疑”是与对象融一的,我们不可能丢开文
本来凭空把握鲁迅的“多疑”,因此在行文上我们仍把靠近鲁迅的“多疑”品性冠
在狂人之名上进行分析)。

第二,从狂人“多疑”的心态来看,狂人的“多疑”并不是惶惶惑惑,疑而不前。
虽然因不断“多疑”有骇人的发现而有所怕,但总的态势上,狂人有着咄咄逼人的
气势。赵贵翁“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周围的人“议论我,又怕我看见”,然
而“我可不怕”;大哥和何医生躲躲闪闪,虽然何医生满眼凶光,并和大哥合计
“吃我”,但他们遮遮掩掩,而“我”面对着要“吃我”的人,放声大笑,十分快
活,“自己晓得这笑声里面,有的是义勇和正气。老头子和大哥,都失了色,被我
这勇气正气镇压住了。”等到狂人知道“吃人”及“被吃”都存在或即将成为事
实,狂人还力劝他大哥“立刻改了”,并大声呼劝旁人“你们立刻改了,从真心改
起!”狂人在“多疑”的历程之中,其心态如勇士般的咄咄逼人,充满战斗性。

第三,从狂人“多疑”的性向来看。狂人对于“吃人”这一问题的追问,从赵贵翁
到路边的小孩,从街上的女人到佃户,从何医生到大哥,从现存的现象到历史,从
模糊到清晰,从个别到整体,从远到近,从他人他物到自身,他一再执著于“凡事
须得研究,才会明白”,“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在追问过程之中,狂人往
往在看似胡言乱语的背后,有着细密的分析,这种追问到最后到了极点:“从来如
此,便对么?”这实际上已经超越了“吃人”范畴的追问而上升到了对对象的全面
诘问。这执著的追问里面,饱含着对对象的全面而无情的严厉的剖析,也包含着对
自身的勇敢而无情的严厉的剖析。

第四,由于狂人之如此“多疑”,他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狂人的“多疑”使得
他处于一种孤独的境界。但他并不因此对环境屈服,而是想探求甚至扭转当下现实
环境而进入一个没有“人吃人”的世界。然而最后,他发现造成“人吃人”的历史
和现状的,并不止赵贵翁、大哥们,而且还有他自己。当狂人的“多疑”达到这样
的深度后,这样的“多疑”又使得主体性格上带有深沉及忧郁特征。

如果我们再进一步对上述狂人的“多疑”还原,使之完全脱离狂人而指归鲁迅,那
么必须对上述分析中的历史性、个别性和流变性加以悬置。比如,鲁迅的“多疑”
不会是针对“吃人”这一问题缘起,赵贵翁、大哥等是存在于狂人“多疑”的历史
性、个别性与流变性的因素,当我们抛开这些因素,就得到了鲁迅“多疑”的品性
概貌,这就是:鲁迅的“多疑”是不断怀疑不断发现的探索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主
体表现了充满活力的气势;同时,鲁迅的“多疑”是一种全面而勇敢的执著的剖析
精神,由于这一因素,导致鲁迅的孤独感并加重其深沉忧郁的性格特征。

3  综观鲁迅“多疑”的品性的几个方面,结合文本,最能使人为之震动的是其
严厉无情的剖析与贯串其中的执著精神。

狂人对于“吃人”的“多疑”,每进一步,就发现“吃人”向自己逼近一步,从赵
家的狗,到街上的女人,他愈去剖析,愈有骇人的发现:周围的一切及有史以来的
一切,包括自己的大哥,都琢磨着“吃人”与怎样“吃人”,但他并不因此疑而不
前,而是越是可疑,越是要探个究竟。当他发现,整个世界整个历史都“吃人”,
他内心深处,一直拒绝这一事实,并想扭转这一事实,然而到最后,他惊骇地也绝
望地发现自己也是“吃人”一伙的,对于狂人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可悲了。自己
拒绝、憎恶、要改变的事实,原来已在自己身上积淀已久。也许,狂人可以对“吃
人”置之不理,但狂人偏这样无情地、严厉而执著地去剖析他人,并最后剖析自
己,最终走向了无以言说的悲凉与绝望。然而尽管如此,给我们的感觉是,假使让
《狂人日记》的狂人再来一次,他同样肯定又是如此的义无反顾。

从《狂人日记》伸延开去,不难发现,贯串于鲁迅一生的生活之中和鲁迅先生在其
所有文本中所表述的,是鲁迅“多疑”的这种精神。“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
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⑦“我知道我自己,我解剖自己并不
比解剖别人留情面。”⑦鲁迅之于对外部的世界那么全面无情的剖析,除
了受其“以引起疗救”的意识支配之外,还因为鲁迅所处之时代,使人能确信的事
实太少。“见过辛亥革命,见过二次革命,见过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看来看
去,就看得怀疑起来。”⑦而且,在文化界,常有“同一营垒中人,化了
装从背后给我一刀”⑦,如此,鲁迅只有以“多疑”的剖视,才能对世界
现实有切近的把握。那么,鲁迅无情严厉地解剖自己,又是为了什么呢?作为新旧
交接之时代的鲁迅,与同时代的知识分子一样,都有对于旧世界的厌憎和对新气息
的向往的时代特征。而由于鲁迅从小浸润于传统的教育之中,因此鲁迅身上不自觉
地承纳了中国文化传统的一些因素,比如鲁迅的入世就和传统儒学一脉相承。而入
世的根本,在儒家看来,首先要修身,即所谓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当鲁
迅立下入世之志向之时,不可能不考虑或说不受中国传统文化的修身之思想的影
响。因为“修己”才能“安人”。而当时代进入到“五四”时期,修身已不可能像
传统儒士那样,通过格物、致知、诚意、正心来实现,人们反对并否定传统的因
素,只是鲁迅因其个人生活经历和个性差异,不像他人一样重于对外部世界的剖析
而忽略对自身内部的审视,而是在对传统的现实的社会文化进行解剖的同时,因为
自己是从旧营垒中来,所以对自己也进行严厉无情的剖析,并期望通过对自己的剖
析来深化对社会的剖析。从这一层面来说,鲁迅这种“多疑”而对自身无情严厉的
剖析,是一种苛刻的自我修身精神,这其中包含着中国传统文化因素在鲁迅身上的
涵化,更体现了处于一定时代的鲁迅富于特色的个性选择。

当鲁迅以“多疑”的眼光对对象进行全面而无情严厉的剖析、对自身进行勇敢而无
情严厉的剖析时,由于其“多疑”的执著,鲁迅的发现一步步朝着全面、透彻的深
广度推进,比如对于“国民性”,鲁迅既有“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
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⑦等诸多的精确绝妙的概括,也
有如阿Q一样生动而真实的描绘。鲁迅的剖析,具有理性又饱含感性,使鲁迅区别
于郭沫若、陈独秀那样激情十足锋芒毕露而深厚欠缺,也使鲁迅区别于胡适、周作
人易热易冷最终游离时代之外。对于美好的东西的发掘令人幸福、愉快,信心倍
增,而对于丑恶的发现却令人厌恶、憎恨、忧郁。比如,一个人假如从表面的一丁
点的病痛作检查,慢慢发现这表面的一丁点的病痛已深入骨髓,蔓延全身并危及生
命,在这发现的过程之中和发现之后,这个人该要承受多大的痛苦!这正像鲁迅,
他愈“多疑”愈发现落后、腐朽、反动的东西如此根深蒂固,并且无处不在,没有
人像鲁迅这样去发现,所以也没有人像鲁迅这样,一个人去承受这种无以承受的发
现,更没有人像鲁迅一样能够、愿意去发现并承受这种痛苦。也许,鲁迅可以退
却,游离,但鲁迅却“纠缠如毒蛇,执着如怨鬼”,因此,鲁迅剖析越深刻,他的
承受就越深重,鲁迅剖析越全面,他就越走向孤独。他剖析得越深刻,他的发现越
深,他的忧郁也越重;他的剖析越全面,众人越无法企及,他越孤独。但鲁迅因
“多疑”而带来的这忧郁、这孤独,也就不是一般的忧郁和孤独,他的忧郁不是私
人的,它来自对于社会病根的剖析和发现,他的忧郁是对于社会的忧郁;他的孤
独,也不是被朋友拒绝的那种常人的孤独,它来自对于社会现状及社会历史痼疾的
超越众人的体验与感受,使他不甘同流于社会而处于傲然孤立的境界。如此,鲁迅
“多疑”而带来的忧郁和孤独是一种伟大的忧郁和孤独。

对于鲁迅“多疑”的品性的把握,还应该注意到这样的事实,本文以《狂人日记》
为个案来分析鲁迅“多疑”的品性,只是概括了其基本的或起初的特征,因为发表
《狂人日记》时,鲁迅先生37岁,心理及人格精神走向稳定,有的如上述无情严
厉的剖析意向贯穿鲁迅的世界,并显得极为突出。但有一些品性,随着时间的推移
会有一些变化。比如在《狂人日记》之中,其“多疑”的批判倾向带着明显的时代
印记:即强烈全面的否定色彩。《狂人日记》之后,鲁迅“多疑”的目光更加锐利
且更加成熟,因此使得鲁迅在中西文化交汇碰撞的“五四”时期,能够对传统文化
予以最有效的批判而又最精当的承择,对于外来文化有最独特的发现而又实现最合
乎主体的“拿来”。

当我们对鲁迅的“多疑”作了如此审视之后,反观苏雪林的谩骂,再联系鲁迅真正
的“多疑”品性,不禁要以这么一句话结束本文:唯有鲁迅,才有如是之“多
疑”。


注 释: 
① 孙郁编《被亵渎的鲁迅》,群言出版社1994年10月第1版,第242、
243页。 
②⑦ 《南腔北调集·〈自选集〉自序》。 
③ 《华盖集续编·关于〈三藏取经记〉》。 
④ 《鲁迅书信集·致章廷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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