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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海飘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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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古龙《血海飘香》
  第一回 白玉美人
  ┌─────────────────┐
  │  闻君有白玉美人,妙手雕成,极 │
  │ 尽妍态,不胜心向往之。今夜子正,│
  │ 当踏月来取。君素雅达,必不致令我│
  │ 徒劳往返也。          │
  └─────────────────┘
  这张短笺此刻就平铺在光亮的大理石桌面上,自粉红纱罩里透出来的烛光,将淡蓝的纸映成一种奇妙的浅紫色,也使那挺秀的字迹看来更飘逸潇洒,信上没有具名,却带着郁金香的香气,这缥缈而富有诗意的香气,已足够说明这封短笺是谁写的。
  接到这封短笺的是北京城的豪富世家公子金伴花,他此刻就坐在桌子旁,那张白净而秀气,保养十分得法的脸,就像是被人砍了一刀似的痛苦地扭曲着,眼睛瞪着这张短笺,就像是瞪着阎王的拘票。
  精致的花厅里,还有三个人,一个神情威猛,须发花白的锦衣老人,背负着双手,在厅中来来回回不停的踱步,也不知踱过多少遍了,所走的路,只怕已可从北京到张家口。另一个颧骨耸起,目光如鹰,阴鸷沉猛的黑衣人,就坐在金伴花的身旁,双手轻抚着放在桌上的一对精钢判官笔,干枯、瘦长、骨节凸出的手指,在灯光下看来也像精钢所铸。
  这两人的面色也是十分沉重,锐利的目光自窗子瞧到门,又自门瞧到窗子,来回瞧个不停。
  还有个枯瘦矮小,穿着朴素的秃顶老人,却只是远远坐在角落里闭目养神,他全身上下都瞧不出丝毫特别之处,只有一双耳朵,竟不知怎地不见了,却装着对灰白的假耳朵,也不知是什么铸成的。
  锦袍老人走过桌子,拿起那张短笺,冷笑道:“这算是什么?请帖?借条?就凭这一张纸,就想将京城四宝中最最珍贵的玉美人取走……”
  他重重一拍桌子,厉声道:“楚留香呀楚留香!你未免也将九城英雄瞧得太不值钱了。”
  金伴花愁眉苦脸,嗫嚅着道:“但他就凭这种同样的纸,已不知取走多少奇珍异宝了,他说要在子时取走一样东西,谁也休想保存到丑时。”
  黑衣人冷冷道:“哦,是么?”
  金伴花叹了口气,道:“上个月卷帘子胡同的邱小侯就接到他一封信,说要来取侯爷家传的九龙杯,小侯不但将杯锁在密室中,还请了大内的高手‘双掌翻天’雀子鹤和‘梅花剑’方环两位在门外防守,可说是防守得滴水不漏,但是过了时候开门一看……唉!九龙杯还是没有了。”
  黑衣人冷笑道:“万老镖头既不是雀子鹤,我‘生死判’也不是方环,何况……”
  他瞧了那秃顶老人一眼,缓缓接道:“还有天下盗贼闻名丧胆的英老前辈在这里,我三人若是再治不住那楚留香,世上只怕就没有别人了。”
  秃顶老人眯起眼睛一笑,道:“西门兄莫要为老朽吹嘘,自从云台一役后,老朽已不中用了,靠耳朵吃饭的人耳朵被人割去,岂非有如叫化子没有蛇耍?”
  别人若是如此惨败,甚至连双耳都被割去,对这件事非但自己绝口不提,有人提起,也立刻要拔刀拼命,但他却面带微笑,侃侃而言,还像是得意得很。
  那锦袍老人正是京城万胜镖局总镖头“铁掌金镖”万无敌,此刻手捋长髯,纵声笑道:“江湖中人谁不知道秃鹰耳力天下无双,云台一役虽然小败,但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装上这对白衣神耳后,耳力只有更胜从前。”
  秃鹰摇头笑道:“老了,不中用了,此次若非一心想见识见识这位强盗中的元帅,流浪中的公子,是再也不会重出江湖的了。”
  金伴花突然笑道:“闻得江湖人言,英老前辈只要听到一人的呼吸之声,便可辨出那人是男是女,有多大年龄?是何身份?无论是谁,只要他的呼吸声被英老前辈听在耳里,就一辈子再也休想逃掉,无论他逃到哪里,英老前辈都追查得到。”  
  秃鹰眼睛眯得只剩一线,笑道:“江湖传闻,总有夸张之处。”
  只听晚风中隐隐传来更鼓之声,生死判霍然站起,道:“子时到了。”
  金伴花冲到墙角,掀开一幅工笔仕女图,里面有道暗门,他开了暗门,瞧见那紫檀雕花木匣还好生生在里面,不禁长长松了口气,转首笑道:“不想三位的威名,竟真的将那楚留香吓得不敢来了。”
  生死判仰首笑道:“楚留香呀楚留香,原来你也是个……”
  突听秃鹰“嘘——”的一声,生死判笑声立顿,窗外有低沉而极有吸引力的语声带笑道:“玉美人已拜领,楚留香特来致谢。”
  万无敌箭步冲到窗前,一掌震开窗户,只见远处黑暗中卓立着一条高大的人影,手里托着个三尺长的东西,在月光下看来,晶莹而滑润,他口中犹在笑道:“戊时盗宝,子时才来拜谢,礼数欠周,恕罪恕罪。”
  金伴花早已面无人色,颤声道:“追!快追!”
  烛影摇红,风声响动,生死判、万无敌已穿窗而出。
  秃鹰沉声道:“那真是玉美人?”
  金伴花跺脚道:“我瞧得清楚不会错的。”
  跺脚之间,人也跃出,原来这世家公子,武功竟也不弱。
  秃鹰却微微摇头,冷笑道:“别人会中你的计,但我……哼!”  
  眼睛盯着那紫檀木匣,一步步走了过去。
  突听身后“当”的一声巨响,他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原来他白衣神耳乃合银所铸,传声之力特强,这一声大震,直将他耳膜都快震破,他对这双神耳从来最是得意,委实做梦也未想到还有这点要命的坏处,大惊之下,凌空一个翻身,双掌已连环击出,但身后哪有人影。
  只听窗外又是“当”的一声,秃鹰双足往后一蹬,身影飞扑而出,窗下“嗡嗡”之声犹自不绝,却是面铜锣。
  秃鹰面色立刻惨变,失声道:“坏了!”
  疯狂般转身跃回窗内,只见那紫檀木匣还是安然无恙,但另一扇窗子的窗帘,却在不住飘动。
  秃鹰石头般怔在那里,面上的神情极是奇特,也不知究竟是哭是笑,口中不住喃喃道:“楚留香呀楚留香,你果然厉害,但你也莫要得意,你足声既已落在我耳中,就总有一天被我找着的。”
  身后风声飕飕,万无敌、生死判、金伴花已接连掠回,万无敌手里抱着个三尺长的玉雕美人,笑道:“原来那竟是在骗人,这玉美人是假的。”
  生死判道:“虽是假的,好歹也值几两银子。这叫做偷鸡不着蚀把米,堂堂盗帅,今夜也算栽斤斗了。”
  秃鹰双目失神地瞧着那紫檀木匣,喃喃道:“这是假的,真的呢?”
  金伴花面色又变,颤声道:“真……真的自然在……在匣子里。”
  嘴里说,人已冲了过去,打开匣子。匣子里哪里还有什么玉美人,金伴花惊呼一声,晕了过去。
  万无敌过去一瞧,只见匣子里赫然又有张淡蓝的纸笺,发出同样缥缈而浪漫的香气,同样挺秀的字迹写着:
  公子伴花失美,
  盗帅踏月留香。
  现在,他舒适地躺在甲板上,让五月温暖的阳光,晒着他宽阔的、赤裸着的、古铜色的背。海风温暖而潮湿,从船舷穿过,吹起了他漆黑的头发,坚实的手臂伸在前面,修长而有力的手指,握着的是个晶莹而滑润的白玉美人。
  他却似已在海洋的怀抱里入睡。
  这是艘精巧的三桅船,洁白的帆,狭长的船身,坚实而光润的木质,给人一种安定、迅速,而华丽的感觉。
  这是初夏,阳光灿烂,海水湛蓝,海鸥轻巧地自船桅间滑过,生命是多彩的,充满了青春的欢乐。
  海天辽阔,远处的地平线已只剩下一片朦胧的灰影,这里是他自己的世界,绝不会有他厌恶的访客。
  船舱的门是开着的,舱下不时有娇美的声音传来。
  然后,一个美丽的少女走上甲板,她穿着件宽大而舒服的鲜红衣裳,秀发松松地挽起,露出双晶莹、修长的玉腿,赤着纤秀的,完美无疵的双足,轻盈地走过甲板,走到他身旁,轻轻用足趾去搔他的脚心。面上绽开了甜蜜妩媚的微笑,就好像百花俱在这一刹那里开放。
  他缩起腿,轻叹道:“甜儿,你难道永远不能安静一会儿么?”
  语声低沉,充满了煽动的吸引力。
  她银铃般娇笑起来道:“你终于猜错了。”
  他懒洋洋地翻了个身,阳光,便照在他脸上。
  他双眉浓而长,充满粗犷的男性魅力,但那双清澈的眼睛,却又是那么秀逸,他鼻子挺直,象征着坚强、决断的铁石心肠,他那薄薄的,嘴角上翘的嘴,看来也有些冷酷,但只要他一笑起来,坚强就变作温柔,冷酷也变作同情,就像是温暖的春风,吹过了大地。
  他抬手挡住刺眼的阳光,眨着眼睛笑了,目中闪动着顽皮、幽默的光芒,却又充满了机智。
  他眨着眼睛笑道:“李红袖姑娘,看在老天的份上,你莫要也变得如此调皮好么,有了个宋甜儿,我难道还不够受?”
  李红袖笑得弯了腰,却忍住笑道:“楚留香大少爷,除了宋甜儿外,别人就不能顽皮一下么?”
  楚留香拍着身旁的甲板,道:“乖乖的坐下来,陪我晒晒太阳,讲个故事给我听,要开心的故事,要有快乐的结局,这世上的悲惨之事已够多了。”
  李红袖咬着嘴唇,道:“我偏不坐下来,偏不讲故事,我也不要晒太阳……这见鬼的太阳,晒得人头晕,我真不懂你为什么喜欢太阳?”
  她说“偏不坐下来”时,人已坐了下来,她说“不要晒太阳”,却已在阳光下伸展了双腿。
  楚留香笑道:“晒太阳有什么不好?一个人若能多晒晒太阳,就不会做卑鄙无耻的事,无论是谁,在这么可爱的阳光下,都想不出坏主意来的。”
  李红袖眼波流转,道:“我现在就正在想个坏主意。”
  楚留香道:“你正在想该使个什么法子让我爬起来去做事,是么?”
  李红袖格格娇笑道:“你真是个鬼,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她笑声渐渐停止又道:“但你也真该起来做做事了,自从京城回来后,你就连动都不想动,再这样懒下去,你就要变成流氓了。”
  楚留香故意叹了口气,道:“你真像我小时读书的老师,只少了两撇胡子。”
  李红袖狠狠瞪了他一眼,楚留香展颜一笑,又道:“这次在京城,我可真见识了不少那些所谓成名英雄的嘴脸,除了秃鹰那老头还有两下外,别人全是饭桶,那生死判据说武功不弱,手中一对判官笔,据说能打遍人身二百一十八处穴道,但我就从他身旁掠过,他却依然在做梦似的。”
  李红袖撇着嘴道:“楚大少爷的轻功天下无双,江湖中人谁不知道……但楚大少爷,你的牛已吹完了么?”
  楚留香道:“吹完了,李姑娘有何吩咐?”
  李红袖道:“我先说几件事给你听。”
  她自宽大的衣袖中取出个小小的簿子,一面翻看,一面念道:“上次你从济南取来的一批货,已卖了三十万两,除了救济“龙虎镖局”王镖头遗孀的一万两,趟子手张、赵两人家眷各五千两外,还替黄秀才付了一千两丧葬费,又替赵立正付了一千五百两喜酒聘礼,替郑……”
  楚留香叹道:“这些事我难道不知道么?”
  李红袖白了他一眼,道:“总之,三十万两都已分配出去了,你自己田庄里收来的五万两,我也替你用出去四万。”
  楚留香苦笑道:“姑娘,你难道不能为我多留些么?”
  李红袖道:“你享受得还不够?江湖中已有不少人在说你的闲话了,别人可不知道你花的都是你自己的,都说你假公济私……”
  楚留香皱眉道:“别人如何说,和咱们又有何关系?人活在世上,为什么不能享受享受,为什么老要受苦,你怎地也变得俗了?”
  李红袖嫣然一笑,道:“我可没要你受苦,我只是……”
  突听舱下唤道:“你两个系处倾乜野啷?唔想吃饭啦?”
  南国姑娘甜美的言语,听来当真别有一种风情,别有一股滋味,李红袖却高举了双手,笑道:“老天,她难道不能说说别人听得懂的话么?”
  楚留香笑道:“你也莫要怪她,她辛辛苦苦做了饭菜,却没人去吃,也难怪她生气,人一生气时,家乡话就出来了。”
  他像是根本没有动,却已拉着李红袖站了起来。  
  李红袖故意娇嗔道:“你什么事都向着甜儿,所以她才会……”
  一句话未完,脸色突然变了,失声道:“你瞧,你瞧那是什么?”
  阳光照耀的海面上,竟飘来了一个人——
  一具死尸。
  楚留香一转身已到了船舷旁,抄起条绳索,打了个活结,轻轻一抛,长绳便像箭一般笔直地飞了出去。
  长绳也似长着眼睛,不偏不倚,套着了尸身。
  这尸身穿的是昂贵的锦锻衣裳,腰边挂着翡翠的鼻烟壶,黝黑的脸已被海水泡得浮肿起来。  
  楚留香将他平放在甲板上,摇头道:“无救了。”
  李红袖却瞧着这尸身的一双手,他左手的中指与无名指上,套着三个奇特的精钢乌金戒指。
  那只右手虽没有戒指,却有戴过戒指的痕迹。
  李红袖皱眉道:“七星飞环!这人莫非是‘天星帮’的门下?”
  楚留香道:“非但是天星门下,此人正是‘天星帮’的总瓢把子,‘七星夺魂’左又铮,但‘天星帮’一向盘踞在皖南,不知他怎会死在这里?”
  李红袖道:“他身上没有伤痕,莫非是淹死的?”
  楚留香摇了摇头,解开他衣襟,只见他左胸第五根肋骨下,“乳根”与“期门”穴之间,赫然留着个紫红掌印。
  李红袖叹了口气,道:“朱砂掌。”
  楚留香:“朱砂掌一门近年虽然人才鼎盛,门下弟子号称已有一百七十多个,但能置‘七星夺魂’于死地的,最多也不会超过三个。”
  李红袖道:“嗯,冯、杨、西门……这三人武功只怕是要比左又铮强些。”
  楚留香道:“朱砂门与天星帮可有什么恩怨?”
  李红袖想了想,道:“三十七年前天星帮的刑堂香主,娶了当时朱砂掌门人冯风的二女儿,两年后这位冯姑娘突然死了,冯风曾亲赴皖南兴师问罪,后来虽查明他女儿实是急病而死,但两家却从此不相往来。”
  楚留香道:“还有呢?” 。
  李红袖道:“二十六……也许是二十五年前,天星帮更劫了朱砂门弟子所保的一趟镖,那时正值冯风病故,朱砂重选掌门的时候,所以这件事直拖了一年,后来天星帮劫镖的弟子虽也曾登门负荆,但镖银却始终未曾送还。”
  她将这些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武林故事娓娓道来,竟是像在叙说着自己身边的家常琐事似的。
  楚留香微笑道:“你的记忆,的确从来不会令人失望……但这些事都已事过境迁,而且也算不得是什么深仇大恨,朱砂门想来不会为了这种事将左又铮一路追踪到这里,再下毒手,这其中必定另有缘故。”
  突然一个少女自舱下冲了上来,娇嗔道:“你两个究竟系处做乜野啷?”
  她也穿着件宽大而舒服的衣裳,却是鹅黄色的,也露出一双淡褐色的,均匀美丽、线条柔和的玉腿。
  她漆黑的头发梳了两根长长的辫子,长长的辫子随着玲珑的娇躯不住荡来荡去,淡褐色的瓜子脸,配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显得又妩媚,又俏皮。她脸上本在故意装作娇嗔,但瞧见这死尸,突然惊呼一声,扭转头就跑,跑得比来的时候还要快得多。
  李红袖笑道:“甜儿无论做什么事胆子都很大,但只要一瞧见死人,就骇得要命,所以我常说活人谁也治不住她,只有死人,才治得住她。”
  楚留香凝注着海天深处,缓缓道:
  “你等着瞧吧,今天要从那边漂来的死尸,绝不止这一个。”
  李红袖眼波转动,还未说话,只见舱门里已伸出一双纤秀的手来,手里托着个大盘子。
  盘子有两只烤得黄黄的乳鸽,配着两片柠檬,几片多汁的牛肉,半只白鸡,一条蒸鱼,还有一大碗浓浓的番茄汤,两盅腊味饭,一满杯紫红的葡萄酒,杯子外凝结着水珠,像是已冰过许久。
  宋甜儿那甜笑的语声却在舱门里唤道:“喂,快的来冲呀!”
  李红袖笑道:“我听不懂,你为什么不自己送上来?”
  宋甜儿啐道:“小鬼,你听不懂怎会知道我要你来拿?”
  她说的纯粹的京片子,但嘟嘟哝哝,软语娇柔,却别有一番情趣,李红袖拍掌娇笑道:“来听呀,我们的甜姑娘终于说出了官话。”
  第二回 海上浮尸
  船已下锚,就这样停泊在水上。
  楚留香小心地将柠檬汁挤在鸽子上,刚吃完了一只鸽子,喝了半杯酒,海上果然又漂来了一具尸身。
  这尸身穿着件朱红色的短袍,长仅及膝,面容虽经海水久泡,但看来仍是白白净净,年纪也只有四十左右,颔下虽留着微须,眼角却无皱纹,他左掌也是修长白净,但一只手掌,却是粗糙已极,筋骨凸现,几乎比左掌大了一倍,摊开掌心,竟和他衣服同样颜色。
  李红袖一双明媚的眼波却真是瞧直了,吃惊道:“想不到这人竟会是‘杀手书生’西门千!”
  楚留香叹道:“他杀死了左又铮,自己竟也死在别人手上。”
  李红袖喃喃道:“但又是谁杀死他?”
  她说完了话,已瞧见这西门千喉结下的创口,鲜血已被海水冲净,灰白色的皮肉向两旁翻卷。李红袖嘘了口气,道:“这是剑伤。”
  楚留香道:“嗯!”
  李红袖道:“这创伤才不过一寸,天下武林,只有‘海南’与‘崂山’两大剑派的弟子,才会使用这么窄的剑。”
  楚留香道:“不错。”  
  李红袖道:“海南与崂山两派,距离这里虽都不远,但崂山派的剑法传家正宗,平和博大,这西门千被人一剑贯穿咽喉,想必是剑法以辛辣诡谲见长的海南剑客门下所下的毒手……这倒更奇怪了。”
  楚留香皱眉道:“奇怪?”
  李红袖道:“海南剑派与朱砂门非但无冤无仇,而且还颇有渊源,八年前朱砂门被闽南七剑围攻时,海南派还曾经不远千里赶去相助,但如今海南剑派的高手却杀了朱砂门的长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可真叫人不懂。”
  楚留香喃喃道:“左又铮无缘无故死在西门千手中,西门千又糊里糊涂死在海南派门下……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秘密?”
  李红袖嫣然一笑,道:“你可是又想管闲事了?”
  楚留香笑道:“你不是正在说我太懒了么?我正好找些事做给你瞧瞧。”
  李红袖道:“但这件事看来牵连必定甚广,必定十分凶险,而蓉姐这两天又在病着,我看咱们还是别管这件事吧!”  
  楚留香微笑道:“越是凶险的闲事,管起来才越有趣,牵连越广的秘密,所牵连之物价值也必然极高,这种事我能不管么?”
  李红袖叹道:“我知道你若不将这秘密揭破,是连觉也睡不着的,唉!你呀,你生下来好像就是为了管别人闲事的。”
  她忽又展颜一笑,道:“幸好这件事正如大海里捞针,到现在为止,还一点头绪都没有,你想管这闲事,只怕也管不上。”
  楚留香微笑道:“你等着瞧吧,头绪自然会越来越多的。”喝了口酒,又撕下条鸡腿,倚在船舷上大嚼起来。  
  李红袖苦笑道:“我真佩服你的胃口,现在还能吃得下东西。”她也不知不觉走到船舷,向海天深处凝睇。 
  海上果然又漂来具死尸,竟赫然是黑面卷髯的绿袍道人,身形魁伟高大。四肢虽早已冷却,但手里仍紧紧握着半截断剑,剑身狭长,仍在闪着光,碧森森的剑光,照着他一颗发髻蓬乱的头颅。
  他头顶竟已被劈成两半。
  就连李红袖都转过脸去,不忍再瞧。
  楚留香道:“果然是海南剑派的门下。”
  李红袖道:“你……你认得他?”
  楚留香缓缓道:“此人便是海南三剑中的灵鹫子,他剑法之狠毒,当今天下武林,只怕极少有几个人能比得上。”
  李红袖叹道:“他一剑贯穿了别人的咽喉,不想自己脑袋也被别人砍成两半。”
  她忍不住还是回头瞧了一眼,又道:“瞧这情况,那人一剑砍下时,他必定已无可闪避,是以只有迎剑招架,谁知那人一剑非但砍断了他的长剑,余力所及,竟将他头也砍成两半,海南派剑俱是海底寒铁精炼而成,这人一剑竟能将之砍断,唉……好锋利的剑,好沉重的剑。”
  楚留香道:“你怎知他对头也使的是剑?”
  李红袖道:“当今武林的刀法名家,又有谁能将剑法如此辛辣狠毒的灵鹫子逼得连躲闪都不能躲闪……海南剑派素无硬拆的招式,他若不是被逼无奈,又怎会迎剑去招架别人迎头砍下的一刀?”
  楚留香点头道:“不错,刀法之变化,的确不如剑法灵巧迅急,使刀的人若想将使剑的人逼得无可闪避,的确是难而又难。”
  他微微的一笑,接道:“但你莫非也会忘记一人么?”
  李红袖眼睛一亮,道:“你说的若是‘无影神刀’札木合,你就错了。”
  楚留香道:“为什么会错?”
  李红袖道:“札木合号称中土刀法第一名家,刀法之快,无形无影,他一刀砍下时,灵鹫子也许还未瞧清是由何处来的。自然只有迎剑招架,而札木合使的一柄‘大风刀’,乃海内十三件神兵利器之一,也足以砍断海南派剑。”
  楚留香道:“这岂非就是了么?”
  李红袖笑道:“但你莫要忘了,札木合纵横戈壁大沙漠已有三十年,号称‘沙漠之王’又怎会远来这里?”
  楚留香缓缓笑道:“你说不会,我却说会的。”
  李红袖眨着眼睛,道:“你要和我赌一赌?”
  楚留香道:“我不和你赌,因为你输定了。”
  只听船舱下一个人甜笑道:“你们赌吧,谁输了谁帮我洗半个月的碗。”
  李红袖笑骂道:“小鬼,你在偷听。”
  宋甜儿格格笑道:“我虽然不敢看,听却敢听的。”
  李红袖转向楚留香,道:“喂!你瞧瞧这小鬼,打得好精明算盘,天下的便宜都被她一个人占尽了。”
  楚留香倚着船舷出神,竟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
  李红袖走过去,道:“你在等什么?等那札木合?”
  楚留香道:“也许……”
  李红袖笑道:“你等不着的,这‘沙漠之王’既不会来,纵然来了,也没有人能杀得死他。”
  楚留香道:“西门千与左又铮素少来往,为何杀了左又铮?灵鹫子与酉门千毫无冤仇,为何要杀死西门千?札木合与灵鹫子一个远在天边,一个远在海角,更是毫无关系,又为何要杀死灵鹫子?”
  他叹了口气,接道:“可见世上有许多事,是完全说不定的。”
  这时日已偏西,自从发现第一具尸身到现在,已过了两个多时辰,甲板上已躺着三具尸身。
  而第四具尸身果然又来了。
  别的尸身在水上都载沉载浮,这具尸身却如吹了气的皮筏似的,整个人都完全浮在水上了。
  别的尸身李红袖至少还敢瞧两眼,但这个尸身,李红袖只瞧了一眼,全身都起了悚栗,再也不敢瞧第二眼了。
  这尸身本来是胖是瘦,楚留香已完全瞧不出,只因这尸身全身都已浮肿,甚至已开始腐烂。
  这尸身本来是老是少,楚留香也已瞧不出。只因他全身须毛头发,竟赫然已全部脱落。
  他眼珠已胀得爆烈而突出,全身的皮肤,已变成一种令人恶心的暗赤色,楚留香再也不敢沾他一根手指。
  李红袖颤声道:“好厉害的毒,我去叫蓉姐上来瞧瞧这究竟是什么毒。”
  楚留香道:“这毒蓉蓉也认不出的。”
  李红袖道:“你又在吹了,你武功虽不错,但若论暗器,就未必比得上甜儿,若论易容术和下毒的本事,更万万比不上蓉姐。”
  楚留香笑道:“但这人中的并不完全是毒。”
  李红袖吃吃的笑道:“不是毒药,难道是糖么?”
  楚留香道:“也可以算是糖……糖水。”
  李红袖怔了怔,道:“糖水?”
  楚留香道:“这便是天池‘神水宫’自水中提炼出的精英,江湖都称之为‘天一神水’,而“神水宫”门人都称之为重水。”
  李红袖动容道:“这真的就是比世上任何毒药都毒的‘天一神水’?”
  楚留香道:“自然是真的,据说这‘天一神水’一滴的分量,已比三百桶水都重,常人只要服下一滴,立刻全身爆裂而死!”
  他叹了口气,接道:“而且这‘天一神水’五色无臭,试也试不出异状,所以,连这‘沙漠之王’都难免中了暗算。”
  李红袖道:“这……这人就是札木合?”
  楚留香道:“嗯!”
  李红袖道:“他已变成这个样子,你怎么还能认得出他?”
  楚留香道:“他身穿的虽是寻常服色,但脚下却穿着双皮靴,显见他本是游牧之民,他身上皮肤虽细嫩,但面上却甚粗糙,显然是因为他来往沙漠,久经风尘之苦,他腰边虽有佩刀的钢环,但刀和刀鞘却全都不见了,显然是因为他使的乃是宝刀,所以才被人取去了。”
  他缓缓接道:“有了这几点特征,自可说明他就是那‘沙漠之王,无影神刀’札木合了。”
  李红袖道:“我看你可改行去做巡捕了,那你办起案子来,想必要比那天下第一名捕‘秃鹰’还要厉害得多。”
  楚留香一笑又道:“还有,他身上挂着面银牌,上面刻的是只长着翅膀的飞骆驼,我若再瞧不出他是沙漠之王,就真是呆子了。”
  李红袖也忍不住噗哧一笑,道:“你真是一个天才儿童。”
  但她笑容立刻消失,皱眉道:“这件事竟将‘沙漠之王’与‘神水宫’门下引动,可见关系必定不小,而此刻连‘沙漠之王’都死了,可见……”
  楚留香截断她的话,笑道:“你又想劝我罢手,是么?”
  李红袖轻叹道:“我也不想劝你罢手,只望你能小心一些就是了。”
  楚留香凝望着天上一朵白云,微笑道:“闻得‘神水宫’门下,俱都是人间的绝色,却不知比起咱们的三位姑娘来又如何?”
  李红袖摇头苦笑道:“你难道永远不能规矩些么?”
  这一次直过了将近一个时辰,海上还是没有动静。
  李红袖悠悠道:“你只怕等不着了。”
  楚留香道:“若没有人死了,那么,这件事要着落在‘神水宫’使者身上,这些人若是在争夺一件宝藏,那么,这宝藏便落在‘神水宫’使者手上。”
  李红袖道:“若是有死人呢?”
  楚留香道:“无论还有多少人死,只要瞧最后一个人是死在谁手上,就有线索可寻。”
  李红袖叹道:“这些高手们难道真会为了争夺宝藏而死?”
  楚留香笑道:“人为财死,这些人总也是人呀!” 
  李红袖极目远眺,缓缓道:“能引动这许多绝代高手起了贪心的宝藏,想必一定惊人得很。”
  这件事的确越来越有趣了,她眼睛里也在闪着光。
  舱下的宋甜儿又叫道:“你两个知唔知蓉姐有个表姑人佐‘神水宫’?”
  楚留香道:“哦,蓉蓉竟有个表姑是‘神水宫’门下么?这两天,她身子不知道是否已好些?不知道是否还在流鼻涕?”
  李红袖笑道:“你可是要她上来?”
  楚留香道:“算了,伤风的人,还是多躺躺的好。”
  只听一人柔声道:“没关系,我的病反正已快好了,只要听见你说这句话,我……”
  又听得宋甜儿大声道:“蓉姐不要上他的当,他知道你来了,所以才故意说些关心你的话让你听。”
  那温柔的语声笑道:“就算是故意说的,只要他说出来,我就很开心了。”
  一个窈窕的人影,随着语声飘飘走了上来。
  她穿着件柔软而宽大的长袍,长长地拖在甲板上,盖住了她的脚,满天夕阳,映着她松松的发髻,清澈的眼波,也映着她那温柔的笑容,她看来就像是天上的仙子,久已不食人间烟火。
  李红袖跺脚道:“蓉姐,风这么大,何必上来?小心又病倒在床上爬不起来,又害得我们这位多情的公子拿我们出气。”
  苏蓉蓉嫣然道:“上面这么热闹,我还能在舱里呆得住么,何况,我也想瞧瞧,是不是真的会有‘神水宫’使者到这里来。”
  她手里拿着件厚绒的衣服,轻轻披在楚留香身上,柔声道:“晚上冷,小心着凉。”
  楚留香含笑道:“你总是只知关心别人,却不知道自己……你若有一分关心自己,又怎会病倒?”
  李红袖撇了撇嘴,道:“是呀!像我们这些不生病的人,都是从来不关心他的。”
  苏蓉蓉轻轻拍了拍她的脸,笑道:“这么多心,人容易老的。”
  李红袖一把抱住了她,格格笑道:“我真是个又会多心,又会吃醋的小坏蛋,蓉姐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
  苏蓉蓉纤细的身子,竟被她抱了起来。
  就在这时,第五具尸身飘来了。
  严格说来,这已不能算是“一”具尸身——这尸身的左面,赫然竟已被人连肩带臂削去一半。
  幸好,她脸还是完整的,还可瞧得见她娟秀而美好的面容,这残忍的杀人者,似乎也不忍破坏她的美丽。  
  她身上穿着的是件美丽的纱衣,腰间系着根银色的丝带,纤美的脚上,穿着双同样质料的银色鞋子。
  此刻,剩下半件的纱衣已被血染,若不是那丝带,只怕已为海水冲脱——饶是如此,她身子看来也已几乎是完全赤裸的。
  苏蓉蓉扭转了头,美丽的眼睛里,已满是泪水。
  李红袖也闭起了眼睛,道:“蓉姐,你看她是不是‘神水宫’门下?”
  苏蓉蓉黯然点了点头。
  楚留香叹道:“这样的美人,是谁忍心向她下如此毒手?”
  李红袖道:“下这毒手的人,自己也死了。”
  楚留香道:“你是说札木合?”  
  李红袖道:“自然是札木合,除了他外,谁有这么快的刀?”
  楚留香道:“嗯!”
  李红袖道:“札木合发觉自己中毒,临死前拼尽余力,给了她一刀,他自然是满怀愤恨,所以这一刀才会这么毒,这么重。”
  楚留香悠悠然道:“听起来到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李红袖叹了口气,道:“现在,所有的线索都已断了,咱们也没事了。”
  楚留香道:“没事了吗?”
  李红袖道:“人已全都死光了,还有什么事?”
  楚留香道:“你以为她真是死在札木合之手?”
  李红袖眼波一转,道:“难道不是?”
  楚留香道:“你莫忘了,札木合死后,他的‘大风刀’已落在别人的手上,这人拿了‘大风刀’杀死了她,正是要别人以为这件事已完全结束了。”
  李红袖失声道:“呀!不错。”
  楚留香缓缓道:“他既要别人认为此事结束,那么,此事就必定没有结束,在我说来,这件事正还未开始哩!”
  苏蓉蓉突然道:“这件事,他是不愿别人插手的,是么?”
  李红袖道:“那么,他为何不将这些尸身完全毁去,别人若是根本瞧不清这些尸身,又怎能插得下手?”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这些人全都是江湖中的知名之士,而且甚至可说已有宗主的身份,他们若是突然一起失踪了,他们的门人子弟,不去追查明白么?”
  苏蓉蓉皱了皱眉,道:“所以……”
  第三回 天一神水
  楚留香道:“所以他才要这样做,叫别人以为这五人乃自相残杀而死,而且都死光了,这样,他们的门人子弟连报仇的对象都没有,还查什么?”
  李红袖轻叹道:“但他却未想到,这世上还有个专门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楚留香笑道:“他只怕实在没有想到。”
  李红袖道:“但‘他’究竟是谁?每个人都可能是‘他’……现在,所有的线索都没有了,你要查,岂非真的像是要在海里捞针?”  
  楚留香道:“不错。”
  身子突然飞起,向海水中跃了下去。
  李红袖大声道:“你要干什么?”
  楚留香笑道:“捞针去。”
  只听“噗通”一声,他身子已像鱼似的在海中消失了。被夕阳映成金红的海水,甚至没有溅起一点水花。
  李红袖跺脚道:“蓉姐,你……你也不管他。”
  苏蓉蓉幽幽道:“这世上,有谁能管得住他?”
  蓉蓉寻了块很大的帆布,将五具尸体都盖住了。
  宋甜儿这才敢走上来。
  她右手提了盏制作精巧的灯,左手提了篮果子。
  星光渐渐升起,海水亮得很像是缎子,她们舒服地坐在清凉的海风中,心里可一点也不觉得舒服。
  有五个陌生人的尸体在旁边,没有人能感觉舒服的。
  楚留香已去了很久,远处海面,有点渔火,就像是海上的星光,李红袖呻吟的笑了一声道:“我只希望他莫要被人当做鱼捉去就好了。”
  宋甜儿嘻嘻笑道:“如果有人将他当鱼捉去,那个人一定系你哥哥。”
  李红袖瞪了瞪眼睛,道:“有件很奇怪的事,我总是不懂,苏州话明明最好听了,蓉姐却不肯说,广东话明明像鸟叫,但有人偏偏要讲。”
  宋甜儿扮了个鬼脸,笑道:“我知道你唔钟意听,所以偏要讲,气死你。”
  话未说完,整个人突然跳了起来,在甲板上又叫又跳,一样东西滑出了她袖子,那是条鱼。
  李红袖拍手大笑道:“妙极妙极,总算有人替我出气了。”  
  只见楚留香不知何时已笑嘻嘻站在那里,左手抓着条鱼,右手里本也有条鱼,却已在宋甜儿的领子里。  
  宋甜儿脸都吓白了,跺着脚去拧他。
  楚留香笑道:“刚刚我瞧见了一个你最想见的人,你若拧疼了我,我就不说了。”
  宋甜儿去拧他的手已搂住了他脖子,道:“快说是谁?”
  楚留香眨着眼睛,他的眼睛就像是海上的星光。  ”
  他笑着道:“你最想见的人是谁?当今天下,谁的琴弹得最好?谁的画画得最好?谁的诗作得令人销魂?谁的菜烧得妙绝天下?”
  他话未说完,李红袖已拍手道:“我知道了,你说的是那‘妙僧’无花。”
  宋甜儿拉住楚留香的手,道:“你真的瞧见他了,他在哪里?”
  楚留香笑道:“他一个人坐在条船上,像是在念经,又像是在作诗,我突然自水中钻出去时,他那脸色只可惜你们没有瞧见。”
  宋甜儿道:“你认识他?”
  楚留香道:“我只见过他三次,第一次,我和他喝了三天三夜的酒,第二次,我和他下了五天五夜的棋,第三次,我和他说了七天七夜的佛。”
  他笑着接道:“说佛我自然说不过他,但喝酒他却喝不过我。”
  李红袖忍不住道:“下棋呢?”
  楚留香叹口气,道:“我说和了,但这个和尚偏偏不肯。”
  李红袖格格笑道:“除了喝酒打架外,你只怕什么都比不过人家。”
  楚留香正色道:“胡说,至少吃饭我比他吃得多些。”
  李红袖笑得直不起腰来。
  宋甜儿直拉他衣袖,道:“你怎么不请他来坐坐?”
  楚留香道:“他本要来的,但我刚对他说这里有几个女孩子想见他,他就像是只中箭的兔子般跑走了。”
  宋甜儿嘟起嘴,道:“他已经系和尚,怕女仔做乜野?”
  楚留香笑道:“就因为是和尚才怕,若不是和尚,也就不怕了。”
  李红袖娇笑道:“他若不是和尚,我保险他来得比兔子还快。”
  苏蓉蓉温柔笑道:“我听说此人乃是佛门中的名士,不但诗、词、书、画,样样妙绝,而且武功也可算是高手。”
  楚留香叹道:“岂只是高手,简直可说是少林弟子中的第一高才,只可惜他……他实在太聪明了,精通的实在太多,名也实在太大,是以少林天湖大师册立未来的掌门时,竞选了个什么都比不上他的无相。”
  李红袖道:“像他这样的人,对这种事想来是不会在意的。”
  楚留香拊掌道:“不想李红袖竟是无花的红颜知己。”
  苏蓉蓉道:“他自然不会和这件事有丝毫关系,你还瞧见别的人么?”
  楚留香道:“这些尸体都是从东面飘来的,东面海上的每一条船,我都瞧过了,除了无花外,只有一条船是武林中人。”
  苏蓉蓉道:“什么人?”
  楚留香道:“那条船上是‘丐帮’的四大护法,四大长老,以及他们新任的帮主,你可知道任老帮主去年已死了,新任帮主你猜猜是谁?”
  苏蓉蓉道:“谁?”
  楚留香笑道:“你再想想看,他是我的朋友,酒量和我差不多,饭量也和我差不多,有一天,还为你画了幅像。”
  苏蓉蓉道:“呀,莫非是南宫灵?”
  楚留香笑道:“就是他。”
  苏蓉蓉嫣然道:“他居然会做丐帮帮主,可见江湖中风气已改,不以老成持重为美,也不再讲究年龄大小,已开始注重人的才气,这倒是可喜可贺的事。”  
  李红袖道:“南宫灵自然也不会和这件事有任何关系,所以……”
  楚留香苦笑道:“所以我也没法子了。”
  苏蓉蓉柔声道:“你没法子最好,我也不想多管这种闲事。”
  楚留香瞪着那块帆布,道:“你们想想,这五个人是否有什么共同之点,譬如说……”
  李红袖道:“譬如说,他们都是人。”
  楚留香苦笑道:“除了这一点外,再没有别的了么?你再想想。”
  苏蓉蓉盈盈站起来,道:“你要想下舱去想,我去为你们泡壶浓茶,你们想上一夜也没有关系。但谁也不准坐在这里吹风了。”
  船舱,建造得精巧而华丽,绝没有一寸地方浪费,也绝没有一件东西让人瞧不顺眼的。
  走下楼梯,是间精致的居室,灯光慢慢照下来,这黝黑的船舱里,渐渐有了光亮。走在前面的楚留香,突然停住了脚,就好像突然被一根钉子钉在地板上,再也动不得了。这舱中竟有了人,女人!
  只见她背向着门,坐在楚留香平日最喜欢的椅子上,从后面望过去,只瞧见高挽的云鬓和一只手,那是只绝美的手。
  此刻,这手上拿着只杯子,杯子里倒的是楚留香平日喜欢喝的酒——她倒是一点也不客气。  
  楚留香、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四个人都怔在甲板上,张大了嘴,都说不出话来。
  这女子是何时进来的,他们竟全不知道。
  也许,她是在楚留香已下海时进来,但能瞒得过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的耳目,这本事可也不小。
  只听一个优美但冷漠的语声缓缓道:“进来的,可是‘盗帅’楚留香?”
  楚留香笑道:“不错,在下可是走错门了?”
  那女人冷冷道:“你没有走错,这是你的地方。”
  楚留香笑道:“既然是我的地方,姑娘你却又怎会坐在这里?”
  那女子道:“因为我高兴。”
  楚留香大笑道:“这理由不错,实在不错。”
  那女子道:“此外,我还听说楚留香对女孩子是从来不会拒绝的。”
  她突然转过椅子,面对着楚留香。灯光,就照着了她的脸。
  若说世上有一种女子的脸能使男人停止呼吸,那么就是这女子的脸了,若世上有一种女子的眼波能使男人的心跳停止,也就是这女子的眼波,现在,这双眼波正凝注着楚留香。她悠悠道:“现在,这理由够好了么?”
  楚留香讷讷道:“不错,这理由突然变得够好了,太好了。”
  他眼光终于自这女子脸上移开,才发现她穿的是雪白的轻纱长袍,才发现她腰间束着银色的丝条。
  那女子缓缓道:“现在,你只怕已知道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了。”
  楚留香叹道:“我宁可不知道。”
  那女子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世上若有我不愿打交道的女孩子,那就是‘神水宫’门下。”
  那女子突然站起来,转了个身,自架上取下了银壶,又满满倒了杯酒,楚留香心痛地叹了口气,道:“我很想知道,你到这里来,除了喝酒外,还有什么别的事?”
  他一面说,一面拉过那张椅子,赶紧坐下来。
  那女子侧着头,盯着他的脸,一字字道:“傲慢、无礼、冷酷,但却也有一两点能令小姑娘着迷的地方……你果然和传说中的样子分毫不差。”
  楚留香道:“多谢……却不知道江湖传说中有没有提到我另一件事?”
  那女子道:“什么事?”
  楚留香道:“若有陌生的女子跑进我的船舱,坐我的椅子,喝我的酒,我常常会将她抛下海里去的,尤其是这女子自以为很美,其实却不太美的时候。”
  他舒服地伸长了腿,准备欣赏这女子生气的模样。
  这女子果然气白了脸,手也在抖。  
  李红袖赶紧走过去,自她手里轻轻取过了那金杯,嫣然笑道:“姑娘若要摔杯子,我去换个铁的来。”
  那女子脸色由青转白,自白转红,突然又展颜而笑,道:“很好,你们都很有趣,但现在说笑的时候已过去了。”
  楚留香道:“你准备哭了么?”
  那女子冷冷道:“你若不还我东西,只怕连哭都哭不出来。”
  楚留香道:“还你?难道我借了你什么?”
  那女子道:“你没有借,自然没有借,天下的人都知道,楚留香从不会向任何人借任何东西的。”
  她冷笑一声,道:“你是偷。”
  楚留香皱眉道:“偷?我偷了你什么?”
  那女子道:“天一神水。”
  楚留香眼睛突然圆了,失声道:“你说什么?”
  那女子一字字道:“天————神——水。”
  楚留香动容道:“你是说,你们宫里的天一神水被人偷去了?”
  那女子道:“我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总不会是骗你玩的吧?”
  楚留香眼睛里射出愉快的光芒,喃喃道:“妙极妙极,一切事情都变得更有趣了,却不知你们的‘天一神水’被人偷了多少?”
  那女子冷冷道:“不多,才不过几滴,但却已足够使三十几个武林一流高手不明不白地一命呜呼,假如用法正确的话,三十七个。”
  苏蓉蓉轻轻抽了口气,道:“你认为那是他偷去的?”
  那女子笑道:“除了‘盗帅’楚留香,还有谁能自‘神水宫’中偷走一草一木?”
  楚留香微笑道:“多承夸奖,如此说来,我若说未做此事,你是绝对不肯相信的了。”
  那女子道:“你能使我相信么?”
  楚留香道:“也许……也许能的。”
  他突然从椅子跳了起来,拉住了那女子的手,道:“至少,你得先让我带你去瞧样东西,我可以保证这样东西很有趣……非常有趣。”
  那冷漠而骄傲的少女,也不知怎地,居然就这样被拉了出去。
  苏蓉蓉叹道:“他若想拉一个女孩子的手,只怕是没有人能拒绝的。”
  宋甜儿眨了眨眼睛,道:“神水宫门下若都系男人就好了。”
  李红袖笑道:“女人也没有关系,不过最好丑一点。”
  宋甜儿格格笑道:“如能丑得像母夜叉则最为感激。”
  帆布被掀了起来。
  那尸身,在星光下看起来更是狰狞可怖。
  楚留香道:“你先看她,你总该认识她吧?”
  那女子目光凝注着被人砍去一肩的少女尸身,就像是瞧着块石头似的,面上木然全无表情,冷冷道:“这不是神水宫门下弟子。”
  楚留香终于吃了一惊,失声道:“不是?”
  那女子道:“我一生中从未见过这个人。”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像是刚被人迎面打了一拳,苦笑道:“我本以为神水是被你们自己宫里的人偷出来的,我本来以为就是她,但是现在——”
  那女子冷冷道:“现在你还觉得有趣么?”
  楚留香喃喃道:“这女子既非神水宫门下,为何要作这样打扮,这自然不是她自己的意思,而是‘他’将她扮成这模样,来引起别人的错觉。”
  那女子道:“什么错觉?”
  楚留香道:“他要别人都以为札木合就是被这女子害死的,那么,现在她既也死在札木合手中,一切事便都可结束,他显然不想别人再对这件事继续追究,这可怜的女子就做了他的代罪羔羊。”
  那女子悠悠道:“你这样说,想必一定知道他是谁了?”
  楚留香哼了一声道:“但愿我能知道。”
  第四回 一百十三号
  那女子嘴角泛起一丝恶意的微笑,但楚留香却不让她说话,他手拉着她的手,眼睛瞧着她的眼睛,道:“冷姑娘,你若想将这件事谜底揭穿,就必须信任我。”
  那女子终于赧然一笑,道:“我不姓冷。”
  楚留香眼睛闪着光,道:“那么,我该叫你什么?”  
  那女子脸色突又沉下来,冷冷道:“就叫我冷姑娘吧!”
  楚留香轻轻叹息了一声,道:“第一,我们先要研究的是,那‘天一神水’既不能换取财富,也不能助长武功,他为什么要偷呢?”
  那女子冷笑道:“这该问你才是。”
  楚留香道:“那‘天一神水’惟一的用处,就是害人,而且不知不觉的将人害死,他费了许多力气,来偷这‘天一神水’,显然只有一个原因。”  
  那女子道:“这原因已足够了。”
  楚留香道:“由此点我们便可以断定‘他’所要害的人,必然不是普通毒药所能害死的,也不是‘他’自己的力量所能杀死的。”
  那女子点头道:“不错,否则‘他’又何必冒险盗水。”
  楚留香道:“但他若是真的能自‘神水宫’将水盗去,世上还有几个他杀不死的人?能自‘神水宫’中盗水,那要像你这等身手。”
  他微微一笑,接着道:“由此可见,‘他’盗取神水,定有人在暗中相助。”
  那女于道:“你的意思是在说谁?”
  楚留香目光凝注着她,道:“神水失窃以后,你们宫中可有人失踪?”
  那女子冷笑道:“原来你的意思是说本宫弟子有人在暗中助‘他’盗水,所以盗走了神水之后,自己也畏罪潜逃了,是么?”
  楚留香道:“这难道不可能?”
  那女子道:“自然可能,只可惜数十年来本宫的弟子却从无一人逃走,更绝不会有人失踪。”  
  楚留香皱了皱眉,想了想,又道:“神水失窃以后,你们宫里难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么?譬如说,是不是有人自杀而死……”
  那女子神情立刻变了,道:“你怎会知道?”
  楚留香眼睛亮了起来,大声道:“的确有人自杀而死,是么?她为什么自杀的?”
  那女子厉声道:“本宫中的事,也是你随便问得的么?”
  楚留香捧起她的手,缓缓道:“冷姑娘,这件事你一定得告诉我,只因这件事就是关键,你……你一定得相信我。”
  那女子将手抽了出来,背转身,默默许久,一字一字道:“她是个可爱的女孩子,既美丽,又多情,年纪也最轻,她……她既已死了,我不能再说她……”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她是不是因为有了身孕,自觉无颜见人?”
  那女子没有回答,但一只垂下来的手却紧紧捏住了衣带,显见得她心里充满了悲愤与激动。  
  楚留香大声道:“这就对了,她一定是已被‘他’骗去了身子,然后,又在‘他’胁迫之下,盗出了神水,但‘他’却没有遵守诺言将她带走,所以她只有死这一条路!”
  那女子身子忽然颤抖起来,大声道:“住口!”
  楚留香叹道:“这本是千古以来,多情的少女们都难免遭遇到的悲惨命运,你与其为她伤心,倒不如设法找到‘他’,为她报仇。”
  那女子霍然转回身子,颤声道:“要怎样才能找出‘他’来?”
  楚留香沉吟道:“她临死之前,可曾说了什么话?”
  那女子眼睛满是泪水,黯然道:“她只说……她对不起肚里的孩子。”
  楚留香叹道:“在这种情况下,她为何不肯说出‘他’是谁,仍然深怕别人伤害到‘他’……唉!‘他’究竟有什么魔力,竟能令少女为‘他’如此痴情?”
  那女子惨然道:“她的确从来没有提起过‘他’。她根本从未提起过任何男人,我们实在做梦也想不到这种事会发生在她身上。”
  楚留香道:“平时,她有没有相识的男子?”
  那女子断然道:“她几乎从来没有和男人讲过话。”
  楚留香道:“怪事,今天怎会有许多怪事……五个素不相关的人,竟会在同一时间里死在一个地方!‘神水宫’中的神水,竟会神秘的被窃!一个端庄淑静,从不与男人说话的少女,竟会有了身孕,而这三件事看起来也绝不会有什么关系的,竟偏偏又纠缠到一起……”
  他抬起头,喃喃道:“这种事,谁能解释?”
  那女子道:“你!”
  楚留香苦笑道:“我……”
  那女子盯着他,厉声道:“为了你自己,你必须将这谜底揭开。”
  楚留香道:“但线索呢……我几乎完全没有线索。”
  那女子道:“线索必定有的,你自己找出来。”
  她又转过身,背对着楚留香,一字一字道:“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你若找不出来,神水宫就要来找你!”
  楚留香道:“你为何要转过身去?难道你面对着我时,就说不出这么不讲理的话?”
  那女子再不理他,从船旁,缓缓走到船尾。
  船尾的阴影里,有只精巧的小艇。
  她飘身掠下去,小艇竟立即滑开。
  楚留香倚在船舷上,静静地瞧着她。
  星光灿烂一轻舟仿佛荡漾在星海里,风舞的轻纱,更像是仙子的羽衣,她忽然回过头,嫣然一笑,道:“我的名字叫宫南燕。”
  楚留香伸长了两条腿,舒服地躺在椅子上,目光蒙赤地凝注着杯中琥珀色酒的漩涡,喃喃道:“她的确很美,尤其是那一笑,天上的星光,海上的星光,似乎全都映上了她的脸,然后,再悄悄地落入神秘的黑夜里。”
  李红袖淡淡一笑道:“一个月后,你只怕就不会再觉得她美了,尤其当她的剑抵住你脖子的时候……”
  楚留香笑道:“她不用剑的。”
  李红袖眨着眼睛,道:“她用什么?菜刀?”
  楚留香忍住了笑,正色道:“她用的是菜碗。”
  李红袖奇道:“菜碗?”  
  楚留香大笑道:“不用莱碗,怎么能接得住打翻了的醋瓶子?”
  宋甜儿吃吃笑道:“你不能得罪她,她比宫南燕厉害得多。” 
  她居然没有说家乡话,只因她怕李红袖听不太懂。
  楚留香道:“哦!”
  宋甜儿弯着腰,喘着气笑道:“宫南燕最多不过是‘神水宫’弟子,但我们的李红袖姑娘,却是‘神醋宫’的掌门人。”
  李红袖扑了上去,咬牙道:“小鬼,你要不要命?”
  宋甜儿笑得缩成一团,道:“蓉姐,救命呀!‘神醋宫’的掌门人好厉害哟……”  
  两个人笑着,打着,一个逃,一个追,都奔了出去。
  苏蓉蓉瞧着楚留香,柔声道:“你现在想怎么办呢?”
  楚留香叹道:“到现在为止,的确还没有丝毫线索可寻,但现在我们总算已知道‘他’,必定是个美男子,否则那少女怎会对‘他’如此痴心?”
  苏蓉蓉笑道:“女孩子并不一定喜欢英俊的男人。”
  楚留香展颜一笑,道:“以你想,‘他’会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苏蓉蓉道:“他必定很会说话,很聪明,很会讨女孩子的欢心,也必定风流得很,年轻的女孩子,对这种男人是永远无法抵抗的。”
  楚留香道:“但这样的男人,能进得了神水宫么?”
  苏蓉蓉笑道:“这种男人入了神水宫,只怕是不能活着出来了……世上能活着走出神水宫的男人,只怕根本没有几个。”
  楚留香叹道:“所以,我不得不求你做件事了。”
  苏蓉蓉道:“你可是要我到神水宫去?”
  楚留香道:“我……我只担心你的身子。”
  苏蓉蓉嫣然笑道:“你以为我真的弱不禁风?”
  楚留香道:“不知道你能不能找着你表姑,问清楚平日究竟有些什么男人能进出神水宫?再问她那死了的女孩子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平日喜欢做些什么事?最好能找出这女孩的遗物,她若有书信留下,那就太好了。”
  苏蓉蓉道:“天一亮,我就动身。”
  楚留香温柔地瞧着她,道:“只是你……”
  苏蓉蓉轻轻掩住了他的嘴,笑道:“你要说的话,我已知道了……我走了后,你呢?”
  楚留香道:“七天后,我在济南大明湖边的风雨亭上等你。”
  苏蓉蓉道:“济南?那岂非朱砂掌一派的根据地?”
  楚留香道:“海南派、七星帮,都离此太远,札木合更是远自关外而来,我惟有希望能自朱砂掌门下弟子口中,打听出一些消息。”
  苏蓉蓉道:“但你可得分外小心,他们若知道是你……”
  楚留香笑道:“他们虽然恨我,但还是拿我没法子的。”
  他突然摊开手掌,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个小巧的水晶瓶子,拔开瓶塞,一种神秘的郁金香的香气,便布满了船舱。
  楚留香曼声道:“盗帅夜留香,销魂不知在何方?”
  苏蓉蓉笑道:“你可是又要我为你在四方留香?”
  楚留香道:“对了,你一路上,不妨为我留下些香迹,让别人永远也摸不透我的行踪究竟在哪里,更不会想到我已到了济南。”
  苏蓉蓉道:“但你……你这次又想以什么身份出现呢?”
  楚留香淡淡笑道:“朱砂掌门下,大多是富家子弟,我若要他们信任我,敬重我,惟一的法子,就是装得比他们更豪阔。”
  他懒洋洋站起来,将那摆满酒樽柜子,轻轻往旁一推,柜子后竟又现出窄小的门户。
  这秘密的窄门后,是间奇异的六面舱,六角壁上,都镶着镜子,一盏灯光,就能使这舱有十倍的明亮。
  沿着镜壁,是一排低矮的木柜,有几百个小小的抽屉,每个抽屉一一都编着号码,就像是药铺似的。
  苏蓉蓉倚在门上,笑道:“你要的只怕是六十三号?也可能是—百十三号?”
  楚留香随手拉开了六十三号抽屉,里面有一套用结实的深蓝色绸缎制成的衫裤,看来已只有五成新了,另外,还有双结实的布靴,一只用鲨鱼皮制成的黑色小袋子,一本薄薄的纸簿。
  楚留香皱眉道:“这号码对么?”
  苏蓉蓉道:“大概不会错。”
  楚留香道:“但看这衣服,就不像豪富穿的。”
  苏蓉蓉笑道:“济南城中的行商,最殷实的只有两种,一种就是山西钱庄的大老板,而山西老板舍得穿这种衣服,已经算很大方的了。”
  楚留香失笑道:“对了,我竟忘了山西人的银子大多都是用药水煮过的,有时我在奇怪,他们存下那么多银子,是为着什么呢?”
  他拿起那纸簿翻了翻,只见上面写着:
  姓名:马百万。
  身份:山西四通钱庄大老板。
  年纪:四十出头。
  嗜好:没有。
  特征:走过有水的地方,一定先脱下靴子,下雨的时候,一定要想法子去用别人的雨伞,身上永远带着种许久没有洗澡的味道……
  楚留香还没有看完,赶紧将这簿子抛回抽屉里,紧紧关起了抽屉,长长叹息了一声,摇摇头:“你若要我扮成这个样子,倒不如杀了我算了。”
  苏蓉蓉笑道:“是你自己叫我将每种典型人物的资料都准备一份的,连叫化子你都扮过,为什么就不能……”
  楚留香赶紧摆手道:“我宁可做叫化子,也不愿当这种大老板。”
  苏蓉蓉道:“那么,你再瞧瞧一百十三号。”
  楚留香拉开一百十三号,抽屉里面有套华丽的衣服,一双发亮的皮靴,两只捏在手里一揉就会“叮当”作响的铁球,一柄镶着玉石的腰刀,此外,也有只黑鲨鱼皮的袋子,一本薄薄的纸簿。  
  苏蓉蓉道:“来往济南城的,除了山西钱庄老板外,最豪阔的就是关外长白山一带,采参帮的瓢把子了。”
  楚留香笑道:“这看来想必有趣得多。”
  姓名:张啸林。
  身份:关外大参药商。
  年纪:三十五六。
  嗜好:烈酒,豪赌,女人……
  这次,楚留香也没有看完,便合起簿子,拊掌笑道:“有趣,果然有趣极了。”  
  苏蓉蓉幽幽道:“我就知道一定合你意的,但不管怎样,你还是得带着那
  个箱子,我替你将三号、七号、二十八号、四十号都准备在箱子里。”
  楚留香笑道:“好,从现在开始,我就做几天张啸林吧!”
  笑声中,他已打开那黑鲨皮口袋,取出了一副精巧的人皮面具。
  苏蓉蓉倚在门口,只见镜子里全都是他大笑着的身影,一个楚留香,竟似已化身无数。
  “快意堂”三个龙飞风舞的金字,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这正是济南城里最大的赌场。
  此刻,华灯初上,快意堂中呼雉喝芦,已热闹得很,三间宽阔的厅房里,到处弥漫着酒气、烟草气,还有女人身上的脂粉香、男人身上的汗臭气……每个人的头上,都冒起了红油油的汗光。
  只是,有的人春光满面,有的人垂头丧气,有的人神情镇定,有的人却已紧张的发抖。
  最外面的一间,有两桌牌九,两桌骰子,两桌单双,赌钱的人品流也最复杂,呼喝的声音也最响,几个腰束着朱红腰带的黑衣大汉,必须站在桌子旁,无论谁赢了一注,他就要抽去一成。
  里面一间花厅,人比较少,也比较安静,三张桌子旁,坐着的大都是脑满肠肥的大富贾,整堆整堆的花花银子,在一双双流着汗的手里转来转去,桌子旁有香茗美酒,十几个满头珠翠的少女,媚笑着在人丛中穿梭来去,就像是一只穿花的蝴蝶,从这里摸一把银子,那里拈两锭金锭。
  赌钱的大爷们谁在乎这些。于是,输钱的人钱固然空了,赢钱的人钱袋也未见得增加了多少。
  眼看那积少成多的金银都已从少女们戴着戒指的纤手中,流人赌场老板的口袋,这赌场,正是朱砂帮开的。
  最里面一间房子,垂着厚厚的门帘。
  这房子里一共只有七八个赌客,但却有十几个少女在陪着,有的在端茶,有的在倒酒,有的只是依偎在别人怀里。一粒粒剥着的瓜子,轻巧地送进那豪客的嘴,她们的手指有如春笋,她们的眼波甜如蜜。
  赌桌上,看不见金银,只有几张纸条在流动,但每张纸上的数目,都已够普通人舒服地过一辈子。
  一个面色惨白,身穿翠绿长衫的少年,含笑在旁边瞧着,不时去拍豪客们的肩头,含笑道:“您老手气不好,叫珠儿陪您去躺躺再来吧!”
  那回答一定是大笑道:“急什么,还不到五万两哩!”
  于是少年就缩回手,含笑抚摸自己刚长出来的胡碴子——他用的这只手,一定是左手。
  他的右手一直都藏在衣袖里。
  这就是“快意堂”的主管,也正是“朱砂帮”的掌门弟子——杀手玉郎,粉面孟尝冷秋魂。
  第五回 三十万两
  突然,一个衣着虽华丽,但却生得獐头鼠目的猥琐汉子,闪缩着走了进来,远远便打躬赔笑道:“少庄主好。”
  冷秋魂沉下了面色,负手踱了过来,皱眉叱道:“程三,这地方也是你来的么?”
  那程三弯下腰去,道:“小人怎敢随意进来,只是……”
  他眯着眼睛一笑,悄声道:“昨天晚上有位豪客,一晚上就在小翠那里花了三万,小人一听说他手也就发痒,所以就替少爷带来了。”  
  冷秋魂道:“哦!是什么人?”  
  程三道:“姓张,叫张啸林。”
  冷秋魂沉吟道:“张啸林,这名子陌生得很。”
  程三道:“听说他平时很少入关,所以……”
  冷秋魂沉声道:“在这地方赌钱的都是什么人,你总该知道,没有来历的人就算想来输钱,别人也是不答应的。”
  程三赔笑道:“少爷放心,没有来历的,小人怎敢随意带来……这位张客人,乃是长白山一带最大的参药商,这次到济南,就是为了花钱寻乐来的。”
  冷秋魂笑了笑,道:“原来是采参客,我先瞧瞧……”
  他将门帘掀起一线,探头瞧出去,只见一个紫面短髯,相貌堂皇的大汉,负手站在门外,手里捏着两个大铁球,不断地“叮当”作响。
  他虽然站在那里不动,但气派看来果然不小,一屋子人和他比起来,都像是变成了仙鹤旁的母鸡。
  冷秋魂霍然掀开门帘,大步迎了出去,抱拳笑道:“张兄远来,小弟待客不周,千万恕罪。”
  大笑着拉起这“张啸林”的手,像是一见如故。
  这“张啸林”果然是一掷千金,面不改色的豪客,桌上正赌着牌九,他押了几把,就输了五万两。
  少女们都围了过来,争着要替他倒酒,争着要为他看牌。张啸林哈哈大笑,左拥右抱,突然自怀中摸出叠银票,道:“等俺来推几庄如何?”
  冷秋魂斜着眼角一瞧,只见那厚厚一叠银票,最上面的一张,已是“纹银十万两”,立刻笑道:“张兄若推庄,小弟等也来奉陪。”
  此刻推庄的乃是济南城四十来家联号米庄的东主,他已捞了十几万,正想收手,立刻笑着将牌一推,道:“张兄请,小弟押天门。”
  张啸林将两只铁球在银票上一压,大笑道:“小宝贝,好好替俺压住它们,莫要跑了一张。”
  将两只袖子往上一卷,露出了雪白的纺绸褂子。
  这一庄果然推得生龙活虎,只杀得人人汗流浃背,那米庄的老板刚赢来的钱吐出去一大半,就拉着他相好去睡了,另两个人听说是有名的怕老婆,
  虽然还想翻本,也只得恋恋不舍地走了。  
  过了子夜,屋子里赌客已只剩下四五个。
  张啸林嘴里吸着他身旁少女递过来的旱烟,手里洗着牌,眼睛却向冷秋魂一瞟,大笑道:“老弟怎地不来送两文?”
  冷秋魂微微笑道:“小弟正已想送了。”
  他手里也摸出叠银票,一双眼睛,猎犬般四下转动,突然将银票全都押在天门,微笑道:“三十万两,孤注,无论输赢,只此一注。”
  他一注竟下了三十万,屋子里虽都是豪客也不禁俱都为之失色,竟没一个再敢下注的。
  张啸林大笑道:“好,待俺来和你对赌!”
  骰子摊出,是七点,冷秋魂拿了第一副牌,张啸林拿的是第三副,冷秋魂瞧也不瞧,轻轻将牌一翻——一张天,一张人,竟是天帛。
  大家都不禁发出了羡慕的嘘声,少女们更娇笑拍起手来。
  只见张啸林一抱拳,将两牌拢在手里,一拍一推,淡淡瞧了一眼,啪的将牌扣在桌上。
  大家瞧得紧张,都忍不住问道:“如何?”
  张啸林面不改色,数出了三十万两,送到冷秋魂面前,笑道:“板凳遇见短命老三,俺输了。”  。
  冷秋魂眼珠子一转,笑道:“今天各位想来都已过足瘾了,他日再来如何?”
  于是大家唏嘘议论着,嘴里安慰着张啸林,肚子里却都在幸灾乐祸:“我究竟输得比他少。”
  于是大家都很开心,拥着娇美的少女寻好梦。
  张啸林长长伸出了个懒腰,笑道:“老弟,你真行,看得准,杀得狠!”
  冷秋魂淡淡一笑,道:“是么……”
  突然闪电般伸出右手,抽出了张啸林的腰刀,冰凉的刀锋,抵住了他的脖子,冷冷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干什么来的?”
  张啸林神色不动,笑嘻嘻道:“老弟莫非是开玩笑么?俺不懂。”
  冷秋魂冷笑道:“你真的不懂?”
  他左掌在桌上一拍,方才被张啸林扣在桌上的两张牌,便突然跳了起来,翻了个身,落在桌上。
  只见这两张牌竟然一模一样,竟是副长三对子。
  冷秋魂目光比刀锋更锐利,厉声道:“你明明是赢的,为何要装作输了?”
  张啸林笑道:“俺眼睛不好,瞧错了。”
  冷秋魂喝道:“光棍眼里不揉沙子,朋友你是干什么来的,还是老实说吧……你是否存心要拉拢我?你的用意何在?”
  张啸林突然敛去笑容,沉声道:“冷兄果然目光锐利……不错,在下的确是有求而来,但这件事非但与在下有利,与贵帮也……”
  他神秘地一笑,巧妙地顿住了语声。
  冷秋魂眼睛瞬也不瞬地瞧着他,目光渐渐和缓,随手舞了个刀花,“呛”
  的,将刀又插回鞘里,缓缓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光明正大地前来求见?”
  张啸林微笑道:“要做不寻常的事,就得走不寻常的路,在下若不能令冷兄多少对在下有个印象,在下说的话,冷兄会相信么?”
  冷秋魂淡淡笑道:“以三十万两来买个印象,你不嫌太贵了?”
  张啸林沉声道:“此事若是成功,三十万两只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
  冷秋魂惨白的脸像是突然发了光,但口中还是冷淡地说道:“违法之事,本帮是从来不做的。”
  张啸林笑道:“在下虽穷,但总算也有了上千万的身家,违法冒险的事,在下也是万万不肯做的。”
  冷秋魂突又一拍桌子,厉声道:“此事既不违法,也不冒险,得利又是如此之厚,你为何不去寻别人,却来寻着本帮?”
  张啸林道:“只因此事必须有贵帮的一位长老出头,否则非但困难重重,而且简直可说是无法成功。”
  冷秋魂道:“你说的是哪一位?”
  张啸林道:“杀手书生西门千。”
  冷秋魂缓缓转过身,缓缓走了两步,缓缓坐下。
  张啸林道:“此事只要有西门前辈出马,必定马到成功,是以冷兄务必要请西门前辈出来一见,西门前辈听了在下的话,也是万万不会拒绝的。”
  冷秋魂缓缓道:“家师素不轻易见客,你对我说也是一样。”
  张啸林笑道:“此事在下必须直接对西门前辈说。”
  冷秋魂霍然回首,怒道:“你莫非是有心戏弄于我?”
  张啸林纵声大笑道:“以三十万两银子来开玩笑的人,这世上只怕还没有吧?”
  冷秋魂又凝目瞧了他半晌,终于沉声道:“你来的很不巧,家师目前不在济南城里。”
  张啸林失笑道:“真的?”
  冷秋魂冷冷道:“在下素来不惯说笑。”
  张啸林怔了许久,神色像是说不出地失望,仰天长叹道:“可惜!可惜!眼看着有三百万两到手,如今却成了一场空。”
  抱拳一揖,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
  冷秋魂一把拉住了他,道:“你是说三百万?”
  张啸林苦笑道:“在下是生意人,若无十倍的利益,怎肯先花三十万?”
  冷秋魂动容道:“你不能等家师回来?”
  张啸林叹道:“这种事自然等不得的。除非……”
  冷秋魂立刻追问道:“除非怎样?”
  张啸林道:“除非西门前辈临走时曾留下了话,讲明是到何处去的,那么,你我立刻前去寻找,还来得及。”
  到了这时,冷秋魂也不能不为之动心,跌足道:“家师每次出门,本都有留话的,惟有此次……他老人家接得一封信后,第一天清晨就动身了。”
  张啸林眼睛不觉亮了,道:“一封信?信在哪里?”
  冷秋魂拉起了他的手,匆匆道:“跟我走。”
  张啸林道:“哪里去?”
  冷秋魂道:“立地追魂手杨松,你总该听过这名字?”
  张啸林道:“那封信,莫非就在杨前辈的家里?”
  冷秋魂道:“不错,我记得家师临行之前,曾经将这封信又封入个纸袋里,交给杨师叔保管,若能瞧见这封信,想必就可知道家师的去处。”
  张啸林道:“但,但杨老前辈是否肯将那封信取出来看呢?”
  冷秋魂笑道:“三百万两,无论对谁来说,都已不能算是个小数目。”
  他们并没有乘车,穿过两条街,便到了那宅院。
  一条不算太短,干净而安静的街道上,只有六个门户,杨松的宅院,便是左边第二栋。
  张啸林用不着仔细去看,便知这条街住的全是济南城里的富家大户,甚至连街上石板与石板之间的隙缝里,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但一个像杨松这种地位的人,却本该在郊外有栋独立的庄院才是。
  冷秋魂似乎已瞧出他的心意,含笑解释着道:“家师虽然有些孤僻,但不知为什么,却坚持要住在城里,他老人家虽不大喜欢和人说话,却喜欢听得见人声。”
  张啸林道:“令师……但这里岂非是杨……”  
  冷秋魂道:“家师和杨师叔素来住在一起的。”
  黑漆漆的大门,竟只是虚掩着。
  冷秋魂径自推门走了进去,院里很静,没有人声。
  大厅里,烛芯早已该剪了,宽大的厅堂,昏暗的灯光,使人不觉有一种凄凉神秘之感。
  冷秋魂叹道:“杨师叔素来睡得早,他一睡下,家里的下人就要偷偷溜出去,尤其家师不在的时候,这些人更无法五天。”
  张啸林笑道:“仆妇丫头到晚上难道也要出去?”
  冷秋魂道:“这屋子里从来没有女佣人。”
  他们从大厅旁边绕了过去,后院里更静,西边的厢房里,竟隐隐有灯光透出,冷秋魂道:“奇怪,杨师叔今天难道还没有睡?”
  他正要穿过那种满梧桐的院子,突然,一滴水落在他肩上,他不经意地用手一拂,后窗里透出来的灯光,照着他的手。
  鲜血,他手上竟有鲜血。  
  冷秋魂大惊抬头,梧桐树上,似乎有人正在向他招手。
  他飞身掠上去,闪电般扣住了那手腕,但那只是一只手。
  没有别的,只是血淋淋的一只手!
  冷秋魂失声惊呼,道:“师叔,杨师叔!”
  厢房里面无回应。
  他震开了门,冲进去,杨松睡在床上,似乎睡得很熟,身上盖着棉被,只露出颗灰白头的头颅。但屋子里却是说不出的凌乱,每样东西都不在原来的地方,床旁边的三口樟木箱子,也整个都翻了身。
  冷秋魂情不自禁,一把揭开了棉被。
  血,棉被里只有个血淋淋的身子,已失去了手足。
  冷秋魂像是已冷得发抖,颤声道:“五鬼分尸,这难道是五鬼分尸……”
  他转身冲出去,另一只手,吊在屋檐上,还在滴着血,杨松惨遭分尸,显然还不出半个时辰。
  张啸林似乎已吓呆了。
  冷秋魂嘶声道:“朱砂门与五鬼素无仇恨,血煞五鬼为何要下此毒手?”
  张啸林道:“你……你怎知道是血煞五鬼下的手?”
  冷秋魂恨声道:“五鬼分尸,这正是他们的招牌。”
  张啸林喃喃道:“招牌有时也会被别人借用的。”
  冷秋魂却未听见他的话,已开始在四处搜索。
  张啸林喃喃道:“你还找什么,那封信,必定不见了。”
  信,果然已不见了。
  冷秋魂脸色更苍白得可怕,突然冲过来揪住张啸林衣襟,厉声道:“你和此事究竟有什么关系?”
  张啸林道:“若有关系,我会在这里?”
  冷秋魂怒目瞪了他半晌,手掌终于缓缓松开,沉声道:“但你又怎会来得这么巧?”
  张啸林苦笑道:“只因这几天我正在倒楣。”
  他目光一转,又道:“你为何不到令师的屋里去看看,也许,会有新发现也未可知。”  
  冷秋魂想了想,掌灯走到东面的厢房,门上并没有锁,这孤僻的朱砂门长老,住屋里竟是四壁萧然,简单得很。
  但壁上有幅画,画上既非山水,亦非虫鸟花卉,却只是一个女子的半身像,画得眉目宛然,栩栩如生。那时画像极少有半身的,张啸林不觉多瞧两眼,越瞧越觉得画上的女子风韵之美,竟不是任何言语所能形容,虽然仅仅是一幅画像,竟已有一种令人不可抗拒的魅力。
  张啸林忍不住叹道:“想不到令师母竟是位绝代的美人。”
  冷秋魂冷冷道:“家师至今犹是独身。”
  张啸林怔了怔,道:“哦……这就难怪他和杨前辈住在一起,也就难怪中间从没有女佣人。”
  他嘴里虽说的是这句话,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事,“西门千为何至今犹是独身?他为何要将这女子的画像挂在屋里?这女子究竟是他的什么人?”
  也许,这不过是幅普通的画像而已。
  但普通的画像,又怎会是半身的?
  现在,张啸林已回到他客栈的房间里,窗外,有七八条束着朱红腰带的黑衣大汉,在往来巡逻。
  这些大汉们前呼后拥,一路送他回来,此刻又寸步不离的盯在他屋子四周,就像是他的卫队似的。
  其实呢,这自然是冷秋魂派来监视他的。
  冷秋魂倒不是对他有什么怀疑,只不过是不愿那“三百万’’落在别人手上而已,这些,张啸林自然清楚得很。
  他不禁笑了,笑得很愉快。
  他若真的想要有什么举动,这八条大汉在他眼中看来,和八个木头人又能差得了多少?
  他吹熄了灯,脱光了衣服,躺在床上,尽量放松了四肢,干净的棉被磨擦着他的皮肤,他觉得舒服得很。
  “关外的大参药商”这身份虽然有趣,但比起他真实的身份来,到底还是要差许多。
  何况,强迫自己去假装另外一个人,总不会是一件太愉快的事,尤其是脸上那张面具,时常会使他的鼻子发痒。
  渐渐,他全身已处于一种绝对的静止状况之中,只是他的脑筋,却仍没有停止运转。
  突然,屋顶上的瓦,轻轻一响。
  一片淡淡的月光,洒过了这黑暗的屋子。
  屋瓦,竟被人掀开了几片,但却没有发出丝毫声音,这夜行人竟是个大内行,手脚干净得很。
  接着,一条人影就像鱼似的滑了进来,手攀着屋顶,等了等,听不见任何响动,便飘飘落了下来。
  张啸林还是动也不动,眯着眼睛在瞧,心中暗暗好笑,这人若是小偷,那么他们到这里,想必是上辈子缺德了。
  月光下,只见这人影黑巾蒙面,穿着紧身黑衣,裹着她丰满而又苗条的身子,竟是个动人的少女。
  她手里握着柄很轻很短的柳叶刀,刀光在月光下不住闪动,她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却瞬也不瞬地瞧着床上的人。
  张啸林觉得很有趣,简直有趣极了。
  这动人的少女,竟是个女刺客。
  张啸林一生遇见奇怪的事虽有不少,但有如此动人的少女来行刺他,这倒还是平生第一遭。
  他生怕将这女刺客惊走,鼻息像是睡得更沉。但这女刺客却似乎并不想杀他。
  她轻手轻脚,翻了翻张啸林脱在地上的衣服,翻出了那叠银票,瞧了瞧,却又原封塞了回去。
  这女刺客显然也不是为偷东西来的,她既不想杀他,又不想偷东西,那么,她是为何而来呢?
  她眼睛东瞧瞧西瞧瞧,瞧见了那只黑色箱子,狸猫般窜了过去,一只手已要去开箱子。
  第六回 剑下一点红
  张啸林像是突然自梦中惊醒,喃喃道:“有人么?是谁?”
  这女刺客吃了一惊,像是怕惊动窗外的人。
  她没有说话,只是回过头来一笑,脸上的黑巾已不见了,月光照着她的脸,果然美丽动人。
  张啸林故意睁大了眼睛,也不说话。
  这女刺客甜甜地笑着,甜甜地瞧着他,一只纤纤玉手,竟已开始去解前胸那长长一排纽子。
  张啸林道:“你……你这是……”
  这女刺客摆了摆手,叫他莫要说话,腰肢轻轻一扭,那黑色的紧身衣,就像软皮似的脱了下来。
  月光,立刻洒遍了她象牙般的,赤裸的胴体。
  张啸林似乎连气都已喘不过来,只觉一个冰冷、光滑、柔软而带着弹性的身子,已蛇一般滑进了被窝。
  她身上带着种新鲜的肥皂香气,像是刚洗过澡。 
  肥皂的香气,并不好嗅,但奇怪的是,这香气从她身上发出时,却已能够将人类最深沉的欲望唤起。  
  她滑腻的身子,已蛇一般缠住了张啸林。
  张啸林喃喃道:“半夜三更,突然有个绝色美女,脱光了衣服,钻进了你的被窝,这种故事,只怕连最荒唐的文人都写不出来吧?”
  这少女伏在他耳边,银铃般轻笑着,耳语道:“一个男人有这样子的艳遇,你却还不满意?”
  张啸林道:“你莫非是狐仙?是鬼?”
  这少女昵声道:“不错,我正是狐狸,要迷死你。”
  张啸林身子突然抖了起来,道:“老实说,我……我怕得很!”
  这少女轻轻抚摸着他,娇笑道:“莫要怕,狐狸就算练成了精,也是有尾巴的,你摸摸看,我有没有尾巴?”
  她引导着他的手……
  张啸林道:“那……那么,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少女悄声道:“冷公子怕你寂寞,特地叫我来陪的,现在,你可以放心了么?”
  张啸林喃喃道:“冷公子真好……你真好,你无论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这少女道:“奇怪,冷公子从来都是冷冰冰的,为什么对你偏偏这么好?难道……他有什么事要求你?”
  张啸林道:“嗯……”
  少女的身子迎合着,道:“好人,告诉我,你究竟和他说了什么事子”
  张啸林道:“嗳……”
  少女的腰肢扭动着,悄声道:“今天晚上,冷公子像是忙得很,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掌门户的那三位长老为什么一个也不见呢?”
  张啸林道:“噢……”
  少女要推他,撒娇道:“你不睬我,我也不睬你了。”
  张啸林喃喃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那少女轻笑道:“但现在你总得……”
  话未说完,突然觉得全身都麻了,什么地方都已不能动。
  她这才真的吃了一惊,失声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张啸林突然坐起来,笑嘻嘻地瞧着他,道:“你先告诉我,你是谁?我再告诉你。”
  那少女道:“我不是告诉过你,是冷公子叫我来的么?”
  张啸林笑道:“冷公子派来的人,怎会从屋顶上爬下来?”
  那少女迷人的眼睛已充满惊恐,道:“你……你方才已瞧见了?”
  张啸林道:“抱歉得很,我不幸是瞧见了。”
  那少女道:“你……你方才为何不说?”
  张啸林笑道:“你没有叫我说呀!何况,我只是不愿别人来探我的秘密,但有漂亮的女孩子要在我面前脱衣服,我却是求之不得的。”
  那少女咬牙道:“你……你这恶鬼!”
  张啸林柔声道:“现在,你总该说了吧?”
  那少女瞪着他,眼睛里像是要冒出火来,嘶声道:“我恨不得杀了你!”
  张啸林道:“你不说?”
  那少女牙齿咬得直响,道:“你不赶紧杀了我,必定会后悔的。”
  张啸林笑道:“好,你不说,总有人能叫你说的。”
  突然用棉被将她身子裹了起来,大呼道:“捉贼呀……捉奸细!”
  那少女脸色立刻惨白,她未想到他竟真的如此狠心。
  这时门外的黑衣大汉已冲了进来,齐声喝道:“奸细在哪里?”
  张啸林指着床上的少女,道:“在这里,快送到冷公子那里去,仔细盘问她的来历。”  
  大汉们又惊又喜,但终究还是将那卷棉被扛走。
  那少女身子不能动,破口大骂道:“你这畜生,你这狗,你……你不得好死的。”
  张啸林轻轻搔着鼻子,喃喃笑道:“有人将我当做色鬼,我还可忍受,但若有人要将我当做呆子,我只好给他们个教训。”
  那柳叶刀,还留在地上。
  张啸林拿起来,瞧了瞧,皱眉道:“这女子竟是天星帮的?天星帮怎会来到这里?”  
  他思索了半晌,穿起衣衫,将那柄柳叶刀插在腰带里,双肩轻轻一振,就从那屋顶的小洞里钻了出去。
  然后,他伏在屋顶上,瞧了半晌,喃喃说道:“她是从东面来的,天星帮原来落脚在东方。”
  他展动起身形,一家家的屋顶,就好像是飘浮着的灰云似的,一片片自他脚下飞过去,晚上的凉风,吹着他的脸。
  一种迅速的快感,刺激着他,他觉得愉快得很。
  屋顶,有各式各样的;屋顶下,有各式各样的生活,但又有谁的生活能比他更多彩多姿呢?
  天地间十分寂静,大多数院子里都没有灯光,只有偶尔传来一两声婴儿的啼哭声,夫妻的嘻笑声……
  除了这些令人愉快的声音外,自然,也难免有怨偶的啐骂声,猫捉老鼠声,男子打鼾声,骰子落在碗中的清脆响声。
  深夜此时,在别人的屋顶上乘风而行,这种愉快是没有任何事所能代替的,这令人有一种优越的感觉。
  他喜欢这种感觉。
  突然,他瞧见前面一个院落灯火通明,但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却似乎埋伏着刀光人影。
  张啸林陡地顿住了身形,喃喃道:“只怕就是这里了。”
  他隐身在屋脊后,瞧了半晌。
  只见一个人自屋里走出来,吐了口痰道:“三姑娘还没有回来么?”
  角落阴影中的大汉应声道:“还没有瞧见。”
  那人伸个懒腰,道:“奇怪,莫非出了什么事了?”
  屋子里有人应声道:“凭三妹的机警,一定出不了事的。”
  张啸林突然将那柄柳叶刀直掷出去,大喝道:“你那三妹已落入本帮手中,你们瞧着办吧!”
  柳叶刀“夺”的钉在门板上。
  屋子里突然窜出条人影,就像是一根射出来的剑似的,一身紧身黑衣,掌中一口剑,青光莹莹。
  张啸林瞧他的身法,又吃了一惊:“这人的身手竟似还在‘七星夺魂’左又铮之上,‘天星帮’里,又怎会有这样的高手?”
  他轻烟般掠了出去,那黑衣人在身后紧紧跟着。
  他故意将身形放缓,回头一瞧。
  月光下,这黑衣人的一张脸竟像是死人的脸一般,但一双小眼睛,却是尖锐明亮,看来比他的剑光更可怕。
  张啸林这里才停了一停,黑衣人已冲过来,剑光飞舞,“刷刷”,刹那间便已刺出三剑。
  这三剑非但又急又快,所刺的部位,更无一不是张啸林的要害,他剑法也许还不能算是登峰造极,但出手的凶狠毒辣,江湖中已很少有人比得上,他眼睛也闪动着残酷的,野兽般的碧光,仿佛他一生中最大的嗜好,就是杀人,他生存的目的,也只是为了杀人。
  他挥剑的姿态,也非常奇特,白手肘以下的部位,都像是没有动,只是以手腕的力量把剑刺出来。
  在没有必要的时候,他从不肯多费一分精力。
  张啸林瞧着他这死人般的脸,瞧着他这独有的奇特使剑姿态,心头一动,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黑衣人手腕巧妙地运转着,剑光自他手中刺出来,就像是爆射的火花,没有人能瞧得出他的变化。
  他在一瞬间刺出了十三剑,张啸林已掠过四重屋脊,剑光毒蛇般缠着他,却始终沾不着他的衣裳。 
  这是比闪电还快的剑势,这也是比闪电还快的身法。
  第十四剑刺出时,突然在张啸林的咽喉前一尺外顿住,他剑势刺出虽急,停顿得还是那么自然,连剑都不再有半分颤动,张啸林身形也突然顿住,两人面对面,竟似突然在空气中凝结。
  黑衣人碧绿的眼睛里射出了妖异的光,一字字道:“你不是朱砂帮门下。”
  他话音也是奇异而独特、冷酷、低沉、嘶哑、短促,竟不像是自人类的咽喉中发出来的,声音虽低哑,却有一种直刺人心的魔力,叫人永远也不会将他所说的任何一个字忘记。
  张啸林笑了笑,道:“你怎知道我不是朱砂帮门下?”
  黑衣人道:“朱砂帮门下,没有人能躲得过我十三剑。”
  张啸林笑道:“你自然也不是天星帮门下。”
  黑衣人道:“不错。”
  话声中,停顿的长剑突然直刺出去。  
  这一剑快得更是不可思议,他长剑刺出,世上根本没有人能在一尺的距离内将这一剑闪开。
  但张啸林却在他剑势将动未动时,便已掠开三尺,他虽然一剑想刺穿张啸林的咽喉,张啸林却不动怒,反而笑道:“你既非天星门下,我也非朱砂帮,你我两人,简直可说素不相识,你为何要杀我?”
  他说了还不到三十六个字,而且说得很快,黑衣人却已又刺出了三十六剑,剑势更狠、更毒。
  他素来不喜欢说话,只因为他通常还未说话时,他掌中的这口剑已作了最简洁的回答。
  死!这就是他通常给别人的答复。
  张啸林微笑道:“好迅急的剑法,好毒辣的剑法,果然不愧人称‘中原第一快剑’……好个搜魂剑无影,中原一点红。”
  对方仍没有答复,三十六剑之后,又是三十六剑。
  张啸林仍然没有还手,仍然带着微笑,道:“若求杀人手,但寻一点红……江湖传言,都说只要有人能出高价,就算是你的骨肉朋友,你也要杀的,这话可是真的么?”
  中原一点红冷冷道:“我没有朋友可杀!”
  这句话说出,第三次三十六剑已攻出。
  张啸林微笑着叹息道:?我久已听得有关你的种种传说,只可惜你不肯说话,否则我真想找你聊聊,那岂非比抡剑动刀有趣得多。”
  一点红长剑突又顿住,冰冷的目光瞬地凝注着张啸林,突然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一笑道:“盗帅爱销魂,月夜暗留香……你是楚留香!”
  这次张啸林倒不禁怔了怔,失笑道:“你说谁是楚留香?”
  一点红道:“在我一百四十四招杀手之下,竟仍不还手,竟仍有微笑,这除了“盗帅”楚留香外,天下焉有第二个!”
  张啸林大笑道:“你也许说对了,我的确不喜欢武力,流血争杀,正是人类所能做出的笨事中最笨的一种。”
  一点红目光闪动,道:“你从未曾杀人?”
  张啸林笑道:“你不信?”
  一点红嗄声道:“你从未杀人,又怎知杀人的快乐?”
  张啸林道:“你从未被杀,想来也不会知道被杀的痛苦,一个人若只能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这种人也未免太无用了!”
  一点红目中又爆射出火花。
  他还未说话,突听有人大喝道:“一点红,动手呀!你为何不动手?”
  原来这时天星帮门下方才赶来,四个人都远远站在一旁,只有一条锦衣大汉跃上了屋脊,跺脚道:“咱们出银子请你来,可不是请你来说话的。”
  一点红瞧都未瞧他一眼,张啸林却向他微笑道:“以他这样的剑法,阁下不知出了多少银子才买到他一剑?”
  锦衣大汉冷笑道:“出两分银子都已嫌多了,别人都说一点红如何了得,谁知他竟是个见了人也不敢出手的懦夫。”
  “懦夫”两字才出口,突然剑光一闪,这大汉连叫声都未发出,便已倒下,咽喉天突穴上,深深沁出了一点鲜红的血。
  只有一点鲜血。
  星光下,只见他面容已扭曲,满头俱是黄豆般大的汗珠,虽然用尽气力,也再发不出声音,只有野兽般的喘息。
  一点红,好厉害的一点红,竟连杀人都不多费半分力气,恰好刺着要害,恰好能将人杀死,那柄剑便再也不肯多刺进去半分。  
  一点红掌中剑缓缓垂下,剑尖也只有一点鲜血滴落,他目光凝注着这滴鲜血,头也不抬,缓缓道:“活着的人,没有人能骂我懦夫。”
  逐渐微弱的喘息声中,天星帮门下俱已面无人色。
  张啸林仰天长叹道:“好一个杀人不流血,剑下一点红。”
  他缓缓掏出条雪白的丝巾,覆在那大汉脸上。
  这时天星帮弟子方自纷纷大喝道:“一点红,你……你平日也讲道义,怎地今日……今日……”  
  一点红冷冷截口道:“我出卖的是剑,不是人,谁若对我的人有所侮辱,只有死!”
  天星弟子跺脚吼道:“但咱们雇你来杀人,你为何不敢向他出手?”
  一点红瞧了张啸林一眼,缓缓道:“你们求我是为了对付朱砂帮,这人却并非朱砂帮门下。”
  “呛”的,剑入鞘,他竟跃下屋脊,扬长而去了。
  天星帮弟子又惊又怒,突又有人喝道:“这人就是今夜和冷秋魂捣鬼的,三姑娘今夜去找的就是他。”
  张啸林笑道:“不错,此刻你们若想将她找回来,不妨去一趟快意堂……”  
  语声中身形已掠起,等到天星弟子扑上来时,他早已远在十余丈外了。
  十五盏精巧的铜灯,巧妙地叠成宝塔形,被一个圆筒般的闪亮铜灯罩着,于是灯光就聚集成一条强烈的光柱。
  这盏奇怪的灯,本悬在那宽大的绿绒赌桌上,而此刻,这张宽大的赌桌,竟被冷秋魂用作刑台。
  他竟将张啸林用锦被卷来的那少女,紧缚在这刑台上,那强烈的光柱,正好照着她苍白而美丽的脸。
  她双目平张,瞳孔放大,神志已完全崩溃,整个人都在一种痴迷虚脱的状况中,口中不住喃喃道:“我姓沈,叫珊姑……我姓沈,叫珊姑……我是‘天星帮’弟子……我是‘天星帮’弟子……”
  冷秋魂坐在赌桌前那张宽大的椅子里,冷漠的面容,没有丝毫表情,只有目中闪动着一丝残酷的笑意。
  张啸林刚走进来,摇头叹道:“这狡猾的雌狼,看来竟已变成了绵羊,她已什么都肯说了么?”
  冷秋魂淡淡道:“外貌再坚强的女子,其实意志也薄弱得很,一个人若想女子为他保守秘密,那人想必是个呆子。”
  张啸林叹道:“这种冒险的事,原不是女子适于做的,厨房里,摇篮旁,才是她们该去的地方,只可惜越是聪明的女子,反而越不懂这道理。”
  第七回 强人所难
  冷秋魂道:“张兄还想问她什么话?”
  他残酷地笑了笑,眼睛斜瞟着张啸林,悠悠接道:“你现在就算问她以前曾经有多少情人,她也会一五一十的告诉你的。”
  张啸林干咳了一声,走过去俯身瞧着沈珊姑,道:“你还认得我么?”
  沈珊姑眼睛无力地张了张,突然格格笑道:“我自然认得你,你是我的情人中最能令我满意的一个,但你却是个暴徒,是个畜生……”
  冷秋魂哈哈大笑道:“能被这样的女子骂为畜生,张兄你想必真的有些本事,“畜生”这两字在女人嘴里,通常都有些另外的意思。”
  张啸林苦笑着摸了摸鼻子,道:“你为何要来刺探我的秘密?”
  沈珊姑道:“只因你找冷秋魂鬼鬼祟祟的,不知在商量些什么秘密。”
  张啸林道:“这与你天星帮又有何关系?”  
  沈珊姑道:“自然有关系,天星帮这次来到济南,为的就是来找朱砂帮的,而冷秋魂正是朱砂帮门下掌权最重的一人。”
  冷秋魂睥睨一笑,插口道:“朱砂门与天星帮素无纠葛,天星帮为何要来寻事?”
  沈珊姑道:“因天星帮掌门人‘七星夺魂’左又铮突然失踪,而他临行前,曾经说是要来寻朱砂门的‘杀手书生’西门千的。”
  张啸林目光一闪,道:“你可知道他为何要找西门千?”
  沈珊姑道:“不知道。”
  张啸林道:“左又铮与西门千平日可有往来?”
  沈珊姑道:“素无往来。”
  张啸林皱了皱眉,道:“你可知道西门千此刻也失踪了?”
  沈珊姑道:“不知道。”
  张啸林双眉皱得更紧,似在苦苦思索。
  冷秋魂突然厉声道:“昨夜本门发生的惨案,与天星帮可有关系?”
  沈珊姑道:“什么惨案?我不知道。”
  冷秋魂瞧了张啸林一眼。
  张啸林道:“左又铮出门之前,可是接着了一封书信?”
  沈珊姑想了想,道:“不错。”
  张啸林眼睛一亮,道:“你可知道那封书信现在哪里?”
  沈珊姑道:“掌门人交给二师兄了。”
  张啸林道:“二师兄是谁?”
  沈珊姑道:“‘天强星’宋刚。”
  张啸林道:“他现在人在哪里?”
  沈珊姑道:“他还在徐州筹募付给‘中原一点红’的酬劳,今夜想必就能赶来了。”
  冷秋魂耸然动容,道:“中原一点红?可是那冷血的职业杀手?……你‘天星帮’为何要付给他那般巨大的酬劳?”
  沈珊姑痴痴一笑,道:“因为咱们要他来对付你们朱砂门。你们若是有杀害本帮掌门人的嫌疑,就要将你们一个个都杀死!”
  冷秋魂苍白的脸,变得更全无血色,一双纤细的手,不住神经质地抚摸着腰边的刀柄,道:“你们付了他多少酬劳?”
  沈珊姑道:“一万两,每杀一个人,再加上一千两,杀你冷秋魂却是五千两。”
  冷秋魂神经质地大笑起来,道:“很好,我如今才知道我的命原来比别人值钱些……但五千两也不算多,我可以付他一万……两万。”
  沈珊姑道:“一点红信用素来很好,只要先接受了咱们的条件,你就算再给他十倍的酬劳,他也是不会答应的。”
  冷秋魂笑声突然停顿,手掌紧握着刀柄,目光移向窗外,像是生怕那神秘可怖的一点红随时会闯进来。
  沈珊姑痴笑着望向张啸林,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你原该叫‘天强星’才是,我那二师兄虽然叫‘天强星’,但哪里有你那么强壮?”
  张啸林赶紧伸手在她“睡穴”上轻轻一点,喃喃道:“女孩子不可多说话,若是变成长舌妇,可就嫁不出去了。嫁不出去的女人,我素来不愿瞧见,这世上若是没有嫁不出去的女人,是非就会少得多了。”
  沈珊姑终于沉沉睡着。
  冷秋魂眼睛犹在瞪着窗户,喃喃道:“中原一点红……他的剑究竟快到什么程度?他难道真的有传说中那么恶毒?他难道真的……”
  张啸林一笑接口道:“冷兄不必多想,反正立刻就要见着他了。”
  冷秋魂霍然站起,失声道:“他立刻要来?”
  张啸林道:“想来自是要来的。”
  冷秋魂握着刀的手,指节已发白,突然一拍桌子,大声道:“好,来吧!就算‘盗帅’楚留香来了,我也未必见得怕他,我还会怕中原一点红?”
  张啸林微笑道:“楚留香难道比一点红还可怕?”
  冷秋魂道:“普天之下,还有比楚留香更可怕的人么?”
  张啸林喃喃道:“据我所知,楚留香一点也不可怕,他其实是个很和善的人,世上比他再和善的人,只怕很少有了。”
  冷秋魂哈哈大笑道:“可笑……我当真从未听过比这更好笑的话了,就算楚留香自己听到,只怕都会笑掉大牙。”
  张啸林叹了口气,苦笑道:“人,真是奇怪得很,有时竟宁愿去听信别人的谣言,而不相信真话。”  
  突然间,大厅屋瓦“格”的一响。
  冷秋魂笑声一下子就顿住,全身上下,立刻再没有丝毫笑意,就像是被紧弦弹出的弹丸,嗖的跃到窗旁,大声道:“朋友们既然来到快意堂,就请下来吧!”
  张啸林拉开门,缓缓走出去,笑道:“各位若想打架,只管找他,若是来赌两手的,在下倒可奉陪。”
  星光下,只见屋脊上人影幢幢,聚到一起,似是商议了一阵,然后五个人相继跃下,却还有气人负手站在对面屋檐上,神情似十分悠闲,一双眸子却如狼一般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张啸林瞧得清楚,这人正是一点红。
  当先跃下的一人,急服劲装,满脸铁髯,但身形却瘦得和那一撮铁髯大不相称,五个人里,他轻功显然高出别人许多,一落下地,目光便灼灼的打量着张啸林,微一抱拳,冷冷道:“阁下莫非就是此间主人?”但见他左掌在前,中指与无名指上,赫然正套着三个奇特的乌金钢环。
  张啸林笑道:“阁下莫非便是‘天强星’宋二瓢把子?”
  铁髯汉子道:“正是。”
  张啸林让开了门,笑道:“此间的主人正在里面相候,请。”
  冷秋魂已又坐到那宽大的椅子上,雪亮的长刀已拔出,抵着沈珊姑的脖子,冷冷地瞧瞧宋刚。悠悠道:“宋二先生来得真巧,在下这里正抓住了个女贼,宋二先生如有兴趣,不妨和在下一起审问她。”
  宋刚当门而立,一张轮廓阴沉的脸,已涨成紫色,也不知究竟是该冲进去,还是不该冲进去。
  冷秋魂哈哈笑道:“宋二先生莫非衣服穿得太紧,怎地脸都憋红了,看来下次真该换个裁缝了,在下倒可为宋二先生介绍一个。”
  天星帮弟子俱已勃然变色,怒喝着冲了进去,宋刚突然反手一掌,将最先冲人的一人打得又跌出门外,自己竟抱拳强笑道:“这……这想必是个误会。”
  冷秋魂扬了扬眉,道:“误会?”  
  宋刚道:“此刻在冷公子刀下之人,乃是宋某的师妹。”
  冷秋魂道:“呀……在下这倒失礼了,令师妹若肯早些说出来历,在下又怎敢无礼?”他话语虽说得客气,但一柄刀却还是架在沈珊姑脖子上,全无撤回之意。
  宋刚已掩不住流露出关怀焦急之色,强笑说道:“兄台若肯将敝师妹赐还,敝帮感激不尽。”
  冷秋魂大笑道:“男女之间,若是有了不寻常的关系,果然是再也掩饰不住了的。”
  宋刚终于忍不住变色道:“你说什么?”
  冷秋魂悠然道:“在下是说,阁下为了多情的师妹,竟将师兄忘了。”
  宋刚一张脸立刻更红,更紫,吃吃道:“敝师妹……敝师兄……”
  冷秋魂突然长身而起,厉声道:“明人不说暗话,我不妨老实告诉你,左又铮是生是死,何去何从,我朱砂门全不知情,至于你这师妹么……你要想将她带走,只怕也没有这么容易。”
  宋刚捏紧了拳头,嗄声道:“你……你要怎样?”
  冷秋魂道:“你若想要这女子活着走出去,就得立誓担保天星帮永不再踏入济南一步,至于屋檐上那位朋友,自然先得请他一起回去。”
  话犹未了,突听风声骤响,一条人影自左面窗户飞入,右面穿户飞出,冷秋魂掌中刀竟被人弹得“叮”的一响,险些脱手飞去。
  再看中原一点红,已到了右面屋檐上。
  他用不着说话,已给了冷秋魂最明白,最简单的答复:“我要来就来,要去就去,谁也管不着我。”
  冷秋魂脸上变了颜色,立刻笑道:“只要兄台不再管天星帮的闲事,随时要来济南城,我朱砂门下弟子,必定倒屐相迎,恭送如仪。”
  这时宋刚却已再也忍不住喝道:“一点红,你杀了我门下弟子,我非但毫无怨言,反而将他们责骂了一顿,我姓宋的就算对我老子,也没有对你这么客气,但你方才明明可以救出三妹,却不肯出手,你……你……你……”
  一点红冷冷道:“我素只知道杀人,不知道救人的。”
  他目光比刀还冷,宋刚瞧了一眼,下面的话像是已被塞了回去,梗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过了半晌,方白吃吃道:“既是如此,为何不杀了他?”
  一点红道:“我杀人从不暗算,你叫他出来,我就为你杀了他。”
  冷秋魂大笑道:“只是在下出去之前,令师妹的头自然已先分了家了。”
  宋刚狠狠一跺脚,嘶声道:“好,依你,从此天星帮决不再踏入济南一步。”
  像宋刚这种人在江湖中地位虽不高,但帮会中人,若想在江湖上混,那是话出如风,永无更改的。
  冷秋魂展颜一笑,道:“既是如此……”
  突听一人嘻嘻道:“冷兄莫要忘了,这位姑娘,再下也有一份的。”  
  宋刚霍然转身,便瞧见笑嘻嘻走来的张啸林,他一双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怒喝道:“你是什么东西?又要多事。”
  张啸林笑嘻嘻道:“我不是东西,是人。”
  宋刚狂吼一拳击出,指上星环,寒光闪闪,取人性命,易如反掌。但他一拳击出后,面前却已没了人影。
  再瞧张啸林已笑嘻嘻的站在屋檐上,笑道:“在下早已说过,打架是绝不奉陪的。”
  宋刚又惊又怒,向一点红连打了好几个手势,一点红却似全没有瞧见,宋刚终于忍不住道:“红兄,你……你杀人的时候,难道还未到么?”
  一点红瞧了张啸林一眼,缓缓道:“世上之人,我皆可杀,但是他……你另请高明吧!”自屋檐上抛下一包银子,竟头也不回的去了。
  宋刚张口结舌,怔在那里,他简直做梦也想不到杀人如草的“中原一点红”,竟也有不杀的人。
  张啸林负手而立,衣袂飘风,悠悠笑道:“其实,我的条件,要比冷公子的还要简单得多。”
  宋刚终于又跺了跺脚,道:“你要怎样?说吧!”
  张啸林道:“只要你将令师兄临去时交给你的那封信让我瞧瞧,我不但立刻恭送令师妹出门,还为她雇好轿子,放串鞭炮洗洗霉气。”
  宋刚不禁怔了怔,道:“你的条件,只是想瞧瞧那封信?”
  张啸林道:“瞧过之后,立刻奉还。”
  宋刚默然半晌,缓缓道:“那封信,我虽毁了,但信中内容,我却已瞧过,却不知那封信与你又有何关系,你为何定要瞧它?”
  张啸林喜道:“你也不必问我是为了什么,只问你想不想你那娇滴滴的师妹重回你的怀抱。”
  宋刚考虑了半晌,又瞧了瞧灯光下那苍白而美丽的脸,胸中只觉一阵热血上涌,再也不顾一切,大声道:“好,我说,其实那封信也并非什么秘密,只是……”突然狂吼一声,向前冲出数步,噗地倒了下去。
  天星帮弟子惊呼大乱,只见他身上看似没什么伤痕,但过了片刻,便有一丝鲜血自脊椎第七骨节下渗了出来。
  冷秋魂变色道:“这已是第二个为那封书信死的人了,张兄,你……”抬头一瞧,屋檐上的张啸林已不知何去了。
  宋刚狂吼倒地,墙角后阴影中便有人影一闪而没,别人虽未瞧见,但又怎能逃得过张啸林的一双利眼。
  他立刻凌空掠出数丈,追了过去,谁知那人影竟已在数十余丈外,他轻功之高,天下皆知,谁知这人轻功竟也不弱。
  两条人影,一前一后,在济南城干燥的晚风中凌空飞掠,就像是一根线上系着的两个风筝。
  那人影竟始终能与张啸林保持段距离。
  片刻间,两人便已飞掠出城。远处烟水迷蒙,已到了大明湖边,这月下的名湖,看来实另有一种动人心魄的风韵。
  这时张啸林已将追上了那人影——普天之下,无论是谁,轻功终是要比他稍逊一筹的。
  张啸林笑道:“朋友你还是留步吧,我保证绝不伤你毫发,但是若是想跃下水,就未免要自讨苦吃了。”
  那人夜枭般一笑,道:“楚留香!我终于认出你是谁了。”
  话声中,突然有一股奇异的紫色烟雾爆发而起,吞没了他的身影,也吞没了张啸林的。
  那烟雾立即沉重得像是有形之物,张啸林非但眼睛被迷,身形在烟雾中竟也为之施展不开。
  等他闭住呼吸,冲出烟雾,到湖边时,那人影已不见了,只有湖水上一朵涟漪,正在袅袅消散。
  张啸林发怔地瞧着那逐渐消散的涟漪,喃喃道:“这莫非就是传说中东瀛武士神秘的“忍术”,我怎么从未听说中原武林中已有人学会这种几近邪术的武功?”
  据故老相传,那“忍术”乃是一种能使自己的身形在敌人面前突然消失的方法,要学会这种神秘的武功,便是断绝情欲,将自己完全奉献为“忍术”之祭礼,其过程之艰苦卓绝,直非人所能忍受,是以就算在东瀛武林中,能通忍术的“忍者”,通常也都是被视为鬼魅的神秘人物。
  张啸林轻功虽已入化境,虽然几乎已知道世上所有逃避人耳目的法子,但对这种神秘的“忍术”,所知却不多。  
  他怔了半晌,不禁苦笑道:“这人既擅“忍术”,又有那样的轻功,我楚留香今日,才总算遇着了对手,只可惜到此刻竟仍猜不出他究竟是谁?”
  突听一人冷冷道:“楚留香,拔出你腰边的剑来。”
  语声嘶哑而奇特,一条黑衣人影,自湖边淡淡的水雾中走了过来,赫然正是那“中原一点红”。
  张啸林动容道:“你怎么也来了?”
  一点红道:“我一路追踪,直到此刻才又找着你,你总不能令我失望。”
  张啸林摸了摸鼻子,道:“你始终在跟着我?为什么?”
  一点红冷冷道:“只为了要将我的剑,刺入你的咽喉。”
  张啸林怔了怔,道:“你要杀我?”
  一点红道:“或是被你杀死。”
  张啸林笑道:“你知道我是从来不愿杀人的,莫说是你了。”
  一点红道:“你不愿杀我,我就杀你。”
  张啸林道:“你方才岂非说过,不……”
  一点红冷冷截口道:“我只是不愿为别人杀你,我杀你,只是为我自己。”
  张啸林苦笑道:“为什么?”
  一点红道:“能与楚留香一决生死,乃是我生平一大快事。”
  张啸林摇了摇头,背负起双手,笑道:“只可惜我却是全无兴趣找你动
  手,实在抱歉得很。”
  一点红叱道:“你不动手也得动手。”
  第八回 清风明月
  叱声中,剑光已如匹练般刺来,张啸林背负双手,竟是动也不动,剑光便在他咽喉前半寸戛然顿住。
  剑光已将他眉目都映得惨碧色,他喉结也已被那森寒的剑气刺激得不住颤动,但他竟仍是神色不变。  
  他的神经竟像是铁铸的。
  一点红又将掌中剑往前推进了半分,剑尖纹风不动,他的手腕,竟也像是铁铸的镇定。
  他嗄声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剑尖距离张啸林咽喉已只有两分,他竟仍然声色不动,淡淡笑道:“你自然不是不敢,而只是不愿而已。”
  一点红冷笑道:“我一心想杀你,怎会不愿?”
  张啸林笑道:“你这样杀了我,能得到些什么乐趣?”
  剑尖,突然颤抖起来。
  一点红磐石般镇定的手腕,竟已动摇了,嘶声喝道:“你真有如此自信?”
  突然一剑刺了出去。
  张啸林从头到脚,绝没有一分动弹,那锐利的剑锋虽只是贴着他脖子过去,但这一剑也可能会刺穿他咽喉。
  一点红的脸虽仍如冰一般冷,但肌肉却已一根根在颤抖着,一张脸终于奇异地扭曲起来,道:“你……你真的不肯与我动手?”他语声竟也颤抖起来。
  张啸林叹了口气,道:“实在抱歉得很。”
  一点红仰天长笑道:“好!”笑声凄厉,他竟回过长剑,一剑向自己咽喉刺去。
  这一来,张啸林倒当真大吃一惊,劈手去夺他长剑,一点红手腕闪动,剑尖始终不离他自己咽喉方寸之间。
  张啸林也展开空手入白刃的武功,着力抢夺。
  星光下,只见剑光闪动,人影起落,两人毕竟已动起手来,但这两人动手,一个为的竟非伤人,而是救人。另一个要杀的也非对手,而是自己。
  这样的动手,倒当真是空前绝后,绝无仅有。
  刹那间数十招,突听“铮”的一声,湖上竟响起了一声琴声,琴声叮咚,妙韵天成,但其中却似含蕴着一种说不出的幽恨之意,正似国破家亡,满怀悲愤难解,又似受欺被侮,怨恨积郁难消。
  琴声响起,天地间便似充满一种苍凉肃杀之意,天上星月,俱都黯然无光,名湖风物,也为之失色。
  张啸林心境开阔,胸怀磊落,听了还不觉怎样。
  那一点红却是身世凄苦,落魄江湖,他心胸本就偏激,本就满怀抑郁不平,否则又怎会以杀人为业,以杀人为乐?  
  此刻琴音入耳,他只觉鲜血奔腾,竟是不能自己,突然仰天长啸,反手一剑,向张啸林刺了出去。
  这剑迅急狠辣,张啸林猝然不及思索,出于本能地闪身避过,星光下只见一点红目光皆赤,竟似已疯狂。
  等到一点红第二剑刺出时,张啸林已不能不避,方才他虽能镇定,但此
  刻面对着的已是个失却理智的人,那情况自然已大不相同。
  琴声越来越急,一点红的剑光也越来越急,他整个人竟似已完全被琴声操纵,再也不能自主。
  张啸林不禁大骇,他倒并非怕一点红伤了他,而是知道这样下去,一点红必将伤了他自己。
  迅急的剑光已在张啸林面前织成了一片光幕,这疯狂的剑光已非世上任何人所能遏止。
  张啸林突然大声道:“你敢随我下水么?”语声中竟凌空一个翻身,跃入湖水中。
  一点红毫不迟疑,跟着跃下。
  但水中却已和陆上大不相同,一点红掌中剑刺出,不过空自激起一片水花,已再难伤人了。
  张啸林到了水中,却如蛟龙回到大海,身子如游鱼般一闪一扭,便已捏住一点红的手腕,点了他的穴道,将他抛上湖岸,笑道:“红兄红兄,你此刻虽吃了些苦头,但总比发疯而死来得好。”又是一个猛转跃入水中,向琴声传来处游去。
  烟水迷蒙中,湖中竟泛着一叶孤舟。
  孤舟上盘膝端坐着个身穿月白色僧衣的少年僧人,正在抚琴。星月相映下,只见他目如朗星,唇红齿白,面目皎好如少女,而神情之温文,风采之潇洒,却又非世上任何女子所能比拟。
  他全身上下,看来一尘不染,竟似方自九天之上垂云而下,纵令唐僧再世,玄奘复生,只怕也不过如此。
  楚留香瞧了两眼,皱眉苦笑道:“原来是他,我早该想到的,世上除了他外,还有谁能抚出这样的琴音……他月下抚琴,倒也风雅,却不知害苦了我。”
  他潜至舟旁,才冒出个头来,道:“大师心中,难道有什么过不去的事么?”
  叮咚一声,琴音骤顿,那僧人虽也吃了一惊,但神态却仍然不失安详,寒目瞧了一眼,展颜笑道:“楚兄每次见到贫僧时,难道都要湿淋淋的么?”
  这少年僧人正是名满天下的“妙僧”无花,他那日泛舟海上,正也是被楚留香自水中钻出吓了一跳。
  楚留香一笑道:“大师可曾见到两个人?”
  无花道:“却不知那两位是何许人物?”
  楚留香道:“头一个就是那‘杀人不流血,剑下一点红’。”
  无花微微皱了皱眉,突然将面前那具七弦琴,沉入水中。
  楚留香奇道:“此琴总比我那面具珍贵得多,你又为何将之抛入湖中?”
  无花道:“你在这里提起那人的名字,此琴已沾了血腥气,再也发不出空灵之音了。”说完将双手在湖水中洗了洗,取出块洁白如雪的丝巾,擦干了水珠。
  楚留香道:“你以为这湖水就干净么?说不定里面有……”
  无花赶紧打断了他的话,道:“人能脏水,水不脏人,奔流来去,其质无尘。”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难怪要做和尚,像你这样的人,若是不出家,在凡俗尘世中只怕连一天都活不下去。”
  无花淡淡笑了笑,道:“那第二位呢?”
  楚留香苦笑道:“这第二人虽已认出了我,我却未认出他,我只知他轻功不凡,暗器毒辣,而且还学会了忍术。”
  无花微微动容道:“忍术?”
  楚留香道:“你素来渊博,可知道‘忍术’曾流入中土么?”
  无花寻思半晌,缓缓道:“忍术一流,传自伊贺,纵在东瀛本岛上,也可算是一种极神秘的武功,但以贫僧看来,你的神通不但与忍术异曲同工,而且犹有过之。”
  楚留香道:“你如此捧我,可是要我下次着棋时,故意输你几盘?”
  无花正色道:“东瀛的武功本是唐时由我邦传入的,只不过他们稍加变化而已,东瀛武林最著盛名的柳生流、一刀流等宗派,大多讲究以静制动后发制人,岂非正与我邦内家心法相似,至于他们剑法之辛辣、简洁,也正与我邦唐时所盛行的刀法同出一源,大同小异。”
  楚留香笑道:“你果然渊博,但那忍术……”
  无花道:“忍术这两字,听来虽玄妙,其实也不过是轻功、暗器、迷药,以及易容术的混合而已,只是他们天性最善模搬,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殉道精神,学会了我邦之物,不但能据为已有,而且竟还能将之渲染得几近神话。”
  楚留香道:“我只问你,经过他们渲染变化之后,而成为‘忍术’的那种武功,是否已流入中土?有没有人已学会?”
  无花沉吟道:“据说二十年前,曾经有一位‘伊贺’的忍者渡海而来,而且还在闽南一带居住了三年,中土武林中若有人能通忍术,想必就是那三年中从他那里学会的,而且想必定然是闽南武林中的人物。”
  楚留香皱眉道:“闽南?……难道是陈、林两大武林世家的人?”
  无花皱眉笑道:“如此良夜,你我却只是谈些俗事,也不怕辜负了清风明月?”
  楚留香道:“我本是个俗人,尤其是此刻,除了这些俗事外,别的事我全无兴趣。”
  他突然站起身子,大笑道:“你若要谈禅、下棋,我事完之后自会寻你,而且保证身上一定是干干的。”笑声中,一跃而入,全未溅起丝毫水花。
  无花笑道:“谈禅下棋之约,千万莫要忘了。”
  楚留香在水面上露了露头,高声笑道:“谁若会忘记无花之约,那人必定是个白痴。”  
  无花目送他游鱼般的滑去,微微笑道:“能与此人相识,无论为友为敌,都可算是一件乐事。”
  楚留香游回岸上,抱起一点红,寻了株高树,将他稳稳的架在树桠间,然后一掠下地,挥手笑道:“咱们就此别过吧,再过半个时辰,你就会醒来,我知道你绝不愿意被我瞧见你醒来时的狼狈样子。”
  他扬长入城,一路上反复的思索,只觉此事直到目前为止,还是一团乱麻,摸不出什么头绪。
  他决定暂时不去再想,让头脑也好休息些时。
  人的头脑是件好奇怪的东西,你久不用它它会生锈,但若用得太多它也会变得麻木的。
  入城后晨光已露,街上已有了稀落的行人。
  楚留香衣服也干了,三转二弯,竟又转到那快意堂,宋刚尸身已不见,沈珊姑与天星帮弟子也都走了。
  几条黑衣大汉,正在收拾打扫,瞧见楚留香,纷纷喝道:“此刻赌台还未开,你晚上再来吧,着急什么?”
  楚留香笑道:“我是找冷秋魂的。”
  大汉怒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直呼冷公子爷的名字。”
  楚留香道:“我倒也不是什么东西,只不过是冷秋魂的兄弟。”
  几条大汉望了一眼,放下扫把水桶,匆匆奔入。  
  过了半晌,冷秋魂便施施然走了出来,面上虽然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样,双目却仍灼灼有神,上下瞧了楚留香几眼,冷冷道:“阁下是谁?冷某倒记不得有阁下这样的兄弟。”
  楚留香故意四下望了一眼,压低语声,道:“在下便是张啸林,为了避人耳目,故意扮成这副模样的。”
  冷秋魂怔了怔,突然拉起他的手,大笑道:“原来是赵二哥,兄弟当真该死,竟忘了二哥的容貌了。”
  楚留香暗暗好笑,被他拉入间精致的卧室,绣被里露出了一截女子蓬乱的发髻,一根碧玉钗已堕在枕上。
  冷秋魂竟霍地掀开被子,冷冷道:“事已完了,你还不走?”
  那女子娇啼着穿起衣服,踉跄奔了出去。
  冷秋魂这才坐下来,瞧着楚留香,道:“不想兄台的易容术,倒也精妙得很。”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笑道:“冷兄可瞧得出么?”
  冷秋魂道:“易容之后,自然不及以前自然,兄台若是扮得丑些,倒也不易瞧破,这样……这样总有些太引人注目了。”
  楚留香暗中几乎笑破肚子,口中却叹道:“黑夜中匆匆易容,虽不甚似,却也只有将就了。”
  冷秋魂又瞧了两眼,道:“大致倒也不差,只要鼻子低些,眼睛小些,也就是了。”
  楚留香忍住笑道:“是是,下次必定改过。”
  他眼珠子一转,又道:“沈珊姑呢?”
  冷秋魂微微笑道:“在下不愿步兄台的后尘,自然也放她走了,天星帮虽然人才凋落,总也算是个成名帮派,我也不愿和他们结怨太深。”
  楚留香道:“正该如此,却不知兄台可曾派人打听过济南城里的武人行踪?”
  冷秋魂道:“我已令人仔细寻找,那‘五鬼’并不在城里,除此之外,虽然有个名头不小的人物,但却已和咱们的事没什么关系。”
  楚留香随口道:“那是什么人?”
  冷秋魂道:“那人装束奇诡,佩剑狭窄,仍是海南剑派中的人物,看神情还是个高手,想来不是灵鹫子便是天鹰子。”
  楚留香跳了起来,道:“是天鹰子?他现在在哪里?”
  冷秋魂奇道:“兄台为何如此紧张?”
  楚留香道:“你先莫问,快说他现在何处,再迟只怕就来不及了。”
  冷秋魂道:“他并未在道观挂单,却落脚在城南的迎宾楼里,兄台为何急急寻他?”
  他话未说完,楚留香已大步奔出,喃喃道:“但愿我去得还不迟,但愿他莫要成为为那书信而死的第三人。”
  那迎宾楼规模甚大,旅客不少,出家人却只有天鹰子一个,独自住在朝阳的一个小小跨院里。
  只是此刻人已出去了。
  楚留香打听清楚,打了两个转,就将那防贼似盯着他的店伙摆脱,那店伙只见眼前人突然不见了,还以为遇着狐仙,爬在地上不住磕头,楚留香却已到了那跨院里,用一根铜丝,开了门上的锁。
  天鹰子气派虽不小,行囊却不多,只有个黄色包袱,包袱里有套换洗的内衫裤,两只袜子,还有卷黄绢经书。
  这卷经书在内衣里,还用根丝线缚住,显然天鹰子将之瞧得甚是珍贵,楚留香暗道:“那封神秘的书信,莫非就藏在这经书里?”
  此刻楚留香已瞧出那封书信关系必定甚大,说不定就是解破这整个秘密的钥匙,否则绝不会有那许多人为信而死。
  楚留香解开丝线,果然有封书信自经书中落下来。
  他狂喜着抽出了信,粉红色的信笺上写着两行娟秀的字迹,看来竟似乎是女子的手笔。
  信上写的是:
  还君之明珠,谢君之尺素。
  赠君以慧剑,盼君斩相思。
  信笺叠痕很深,想是已不知被瞧过多少次了,但仍保存得平平整整,可见收信人对它的珍惜。
  这封信写得虽然婉转,但却显然是要收信的人斩断情丝,莫要思念于她,若是说得干脆点,就是:“我不喜欢你,你也再莫要对我痴心妄想了。”
  这封信自然是写给天鹰子的,信末的署名,只写了“灵素”两个小字,想来便是那女子的闺名了。
  楚留香暗叹忖道:“看来这天鹰子出家前竟有段伤心事,说不定他就是为此事出家的,他至今还将这封绝情的信带在身旁,倒真是个多情种子。”
  他无意间窥探了别人的隐私,心里直觉得甚是抱歉,他终于未找着那封神秘的书信,心里又不禁甚是失望。
  包袱又回归原状,谁也瞧不出被人动过。
  楚留香走到街上,喃喃自问道:“天鹰子会到哪里去了呢?他千里迢迢而来,想必也是为了追寻他师兄灵鹫子的下落,他既然到了济南,自然少不得要向朱砂门打听。”
  一念至此,他立刻拦住了马,驰回快意堂。
  冷秋魂竟站在门外,似乎刚送完客。瞧见楚留香,笑道:“你还是来迟了一步。”
  楚留香急问道:“天鹰子方才莫非来了?”
  冷秋魂笑道:“正是,你去寻他,他却来寻我,奇怪的是,海南剑派竟也有人失踪了,更奇怪的是,他不找别人打听,却偏偏来找着我,海南与济南相隔千里,海南剑派有人失踪,朱砂门又怎知道他的下落。”
  楚留香道:“你可知道他离开此地,要去哪里?”
  冷秋魂道:“回迎宾楼去,我已和他约定,午后前去回拜。”
  楚留香不等他话说完,已走得没了影子。
  这一次他轻车熟路,笔直闯人那跨院,屋里窗子已掀起,一个乌簪高髻的枯瘦道人,正坐在窗边沏茶。
  他心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心事,壶里根本没有茶倒出来,他竟浑然不觉,手里还提着那茶壶在倒着。
  楚留香松了口气,喃喃道:“我总算是及时赶来了,这一次,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任何人在我面前将他杀死。”
  言下抱了抱拳,高叫道:“屋里的可是天鹰道长么?”
  天鹰子想是出神,竟连这么大的声音都未听到。
  楚留香暗笑道:“这位多情道人,莫非又在想那灵素?”
  他大步走到窗前,又道:“在下此来,为的只是令师兄……”
  话未说完,突然发现壶里并非没有茶,而是已被他倒干了,茶水流了一桌子,又流了他一身。
  楚留香心念闪动,伸手一拍他肩头,哪知他竟直直的倒了下去,倒在地上后,还是双腿弯曲,保持着坐的姿势。
  楚留香大骇,飞身跃入,天鹰子四肢已冰凉,呼吸已断,胸前一片血渍,竟是先被人点了穴道,再一剑穿胸刺死。
  这名满海南的名剑客,显然竟在不知不觉间就已被杀,杀他的人将他一剑穿胸,竟连他手里的茶壶都未震落。
  这又是何等惊人的身手。
  第九回 红颜祸水
  楚留香不禁骇然,四下搜索一遍,也瞧不见任何奇异的痕迹,显然那人非但武功高极,手脚的干净也是天下少有。
  楚留香瞧着天鹰子的尸身,黯然叹道:“我虽未杀你,但你却因我而死,只因那人若非知道我要来寻你,也就未必会杀你,只可惜你生前虽然掌握着那秘密的关键,你自己却不知道。”
  到现在为止,左又铮、西门千、灵鹫子、札木合四个人惟一的共同之点,就是他们四人想必都是接到一封信后才出门的,而那四封信,显见又必是出于同一人之手,这就是楚留香此刻所知道的惟一线索。
  要想揭破这秘密,他必须知道:写信的人究竟是谁?
  那信上写的究竟是什么?
  正午,太阳将青石板的街道照得闪闪发光。
  楚留香走在路上,脸上虽在笑,心里却已几乎绝望。
  现在,左又铮、西门千、灵鹫子等三人接到的书信都已失踪,和他们关系最密切,惟一可能知道他们行踪秘密的宋刚、杨松、天鹰子已被人杀了灭口,剩下的惟有札木合处或许还有线索可寻。
  但札木合出门时,是否将那书信留下来呢?
  就算他留下了书信,却又是交给谁呢?
  就算楚留香已知道那人是谁,却又是否能在黄沙万里、无边无际的大戈壁中,寻得他的踪迹?  
  楚留香叹了口气,索性走到临街的酒楼上,饱餐了一顿,人的肠胃被美食填满后,心情也会开朗得多的。
  两碟精致的小菜,三杯暖酒下肚,这世界果然变得美丽多了,就连街头的一株枯树,都像是有了生机。
  楚留香凭窗下望,正带着有趣的眼光,瞧着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突然瞧见几条牵着马的大汉,拥着一紫衫少妇,从长街旁走了过来。
  这几条大汉自然不能令楚留香感到兴趣,而这少妇却使他眼睛亮了起来——她正是沈珊姑。
  只见她沉着一张瓜子脸,皱着眉头,满脸都是想找人麻烦的模样,那几条大汉却是没精打采,垂头丧气。
  在皖南这一带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天星帮”,如今竟要被人赶出济南城,这实在是件丢人的事。
  几个人走到街头那枯树下,似是商量了一阵,大汉骑上马往东出城,沈珊姑却一个人向西而行。
  楚留香心念一转,抛下锭银子作酒钱,匆匆追了出去,转过街口,便瞧见那裹着浅紫衣衫的诱人身子。
  她胴体虽丰满,腰却很细,走起路来,腰肢摆动得很特别,带着种足以令大多数男人心跳的韵致。
  楚留香远远跟在后面,满意地欣赏着,动人少女的走路姿态,总是令他觉得赏心悦目,愉快得很。
  沈珊姑却完全没有留意他——她纵然瞧见了他,也不会认得,只因楚留香已不再是“张啸林”了。
  她不住向两旁店铺里的人询问,似乎在打听什么人。
  她走的路越来越窄,越来越脏,竟已走到这城里最低下的一角,楚留香不觉奇怪,猜不出她究竟要找谁。
  像沈珊姑这样的人,走在这种地方,自然更引人注意,有些登徒无赖,简直已在指指点点,评头论足起来。
  但她却旁若无人,满不在乎,别人瞧她一眼,她也用那双大眼睛去瞪人,还不时向人打听问路。
  她所问的人似乎已在这里住了很久,有不少。人都指点着告诉她,所指的方向,是个小小的山坡。
  这山坡上也盖着两排屋子,却都是以木板拼凑成的,东倒西歪,显然已是济南城的贫民窟。
  楚留香不觉更是奇怪:“这种地方,怎会有她要找的人?”
  这次楚留香依稀听到她问的是:“孙学圃可是住在上面,就是那画画儿的孙秀才?”
  那妇人直摇头,表示不知道,她身旁一个半大孩子却道:“妈,她说孙秀才,就是孙老头呀!”
  那妇人笑道:“哦!你要找孙老头,他就住在上面第七间屋子里,门口挂着八卦门帘的就是,好找得很。”
  这孙秀才又是何许人物?沈珊姑为何定要找他?这济南城的贫民窟,莫非也是什么卧虎藏龙之地?
  楚留香绕到第七间屋子旁,从旁边一个小窗子的窟窿里瞧进去,只见光线黯淡的屋子里,一张破破烂烂的桌子旁,坐着个弯腰驼背、满头白发的老头子,神情瞧来有种说不出的落寞萧索之感,似是已对人生完全失去兴趣,他此刻坐在这里,只不过在静等着死亡来临而已。
  这么个风中残烛般的老头子,难道也会有什么地方能引起沈珊姑的兴趣?楚留香实在想不出。
  他正在心中奇怪,沈珊姑已掀开门帘走了进去,目光四下打量了一眼,又皱起了眉头,道:“你就是孙学圃孙秀才?”
  那白发老头子面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木然道:“是,我就是孙学圃,问卦两分银子,批命一钱。”
  沈珊姑眉头皱得更紧,道:“我找的是画师孙秀才,不是算命的。”
  孙学圃淡淡道:“我就是画师孙秀才,只不过二十年前就改行了,姑娘若要画像,只怕已来迟了二十年。”
  沈珊姑眉结这才松开,道:“你改行不改行都没关系,只要你真是二十年前专替人画像的孙学圃,我找的就是你。”
  她一面说,一面已自长长的衣袖中取出了一卷画,摊开在孙学圃面前的桌子上,眼睛盯着孙学圃,沉声道:“我问你,这幅画是不是你画的?画上的人是谁?”
  楚留香也想瞧瞧这幅画,怎奈屋子里的光线太暗,沈珊姑的影子又盖在画上,他怎么也瞧不清楚。
  他只能瞧见孙学圃的脸,仍是一片空虚,既没有任何表情,也不带丝毫情感,就像是一个最拙劣的画师所画的白痴人像,他整个人都像是已只剩下一副躯壳而早巳没有灵魂。
  他的眼睛根本没有向那幅画瞧一眼,只是空洞地凝注着前方,以他那空洞而单调的语音,一字字道:“我不知道这幅画是谁画的,也不知道画上的人是谁。”
  沈珊姑一把揪住他衣襟,怒道:“你怎会不知道?这画上明明有你的题名。”
  孙学圃冷冷道:“放开你的手,你难道也和我一样,竟看不出我是个瞎子?”
  沈珊姑像是突然被人在脸上掴了一掌,手立刻松开了,失声道:“你……你什么都瞧不见了?”
  孙学圃道:“我眼睛若还有一线光明,又怎会放下我的画笔,绘画就是我的生命,我早已失去生命,现在坐在这里的,只不过是一具活的死尸而已。”
  沈珊姑呆呆的木立了半晌,缓缓卷起了那幅画,但卷到一半,突又放开,目中又闪起一线希望,大声道:“你虽已瞧不见画上的人,但你也应记得她的,她是一个美人,你可记得你曾经画过美人?”
  孙学圃道:“现在,我虽然是个又穷又老的瞎子,但二十年前,……二十年前我孙学圃却是个鼎鼎大名的人物。”
  他空虚黯淡的脸上,突然奇迹般闪起了一阵光辉,这骄傲的光辉,似乎使得他整个人都复活了。他激动地接着道:“二十年前,人们将我比之为曹不兴,比之为吴道子,普天之下,哪一位名门闺秀不想求我为她画像,我画过的美人也不知多少。”
  沈珊姑嘶声道:“但这一个却不同……你一定得相信我,无论你画过的美人有多少,你必定不会忘记她的,无论谁只要瞧过她的脸,都再也不会忘记。”
  孙学圃呆了呆,突然道:“你说的这幅画,可是宽两尺,长三尺,画上的人可是穿着件青色的衣服,镶着蓝边,脚下伏着只黑色狸猫……”
  也不知为了什么,他语声竟突然颤抖了起来。
  沈珊姑却大喜道:“不错,就是这幅画,我知道你必定记得的,你当然也必定会记得画上的美人是谁?”
  现在,孙学圃整个人竟都颤抖了起来,一张空虚的脸,此刻看来竟是惊怖欲绝,嘶声道:“你问的竟是她……你问的竟是她……我……我不记得她是谁,我根本不认识她……我根本没有见过她。”
  他颤抖的双手扶着桌子,桌子“格格”的响,他竟然踉跄地站了起来,踉跄着要夺路奔出门外。
  沈珊姑一把拉回他,将他又按回椅子上,厉声道:“你是见过她的,是么?你也记得她,是么?”
  孙学圃颤声道:“姑娘,求求你,放过我吧,我……我只是个又穷又瞎的无用老头子,在这里安静地等死,你何苦还要来逼我?”
  沈珊姑“呛”的拔出柄匕首,抵着他的咽喉,厉声道:“你不说,我就宰了你!”
  孙学圃不停的颤抖着,终于大声道:“好,我说,她……她不是个人,是个魔女。”
  瞧到这里,楚留香心中也不禁充满了好奇。
  画上的女子究竟是谁?和沈珊姑又有何关系?她此来本是为了打听她大师兄左又铮的消息,却又为何不辞劳苦的来找这老画师,追问画上这女子的来历?莫非这女子和左又铮的失踪也有着某种秘密的关系?
  而这老画师在为这女子画像二十年之后,竟不敢说出她的来历,他为何要如此怕她?难道她真是个魔女?
  只听沈珊姑冷笑道:“魔女?如此美丽的女子,怎会是魔女?”
  孙学圃道:“不错,她的确是美丽的,我一生中见过的美女虽多,但却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及得上她,别人的美丽最多使你眼花,但她的美丽却可使你发疯,使你宁可牺牲一切,甚至不惜牺牲生命,只为求得她对你一笑。”
  他虽在描述她的美丽,语声中却充满了恐惧,似乎真的曾经瞧见有许多男子为了博她一笑而死。
  楚留香暗叹道:“若是太美丽了,有时的确也会变得可怕的,但我却为何总是遇不着一个美丽得能令我害怕的女子?”
  孙学圃已接道:“我见着她时,也不禁被她的美丽惊倒,当时我并不像现在这般老丑,而且还可说是个翩翩美男子,也曾经有不少女子,为我相思,我都不曾一顾,但是她……在她面前,我竟似突然变成了她的奴隶,恨不得将我所有的一切全都拿出来,全都奉献到她的脚下。”
  沈珊姑扬了扬眉,道:“世上真有这么美丽的女子么?”
  孙学圃叹道:“没有见过她的人,委实难以相信,这幅画,我自信还画得不错,但却又怎能画出她那醉人的神采、谈吐……我简直画不出她美丽的万一。”
  沈珊姑道:“她找你,就是为了要画像?”
  孙学圃道:“不错,她见了我后,就要我为她画四幅像,我费了三个月的功夫,用尽我一切智慧、心血,终于完成。”
  他嘴角竟突然泛起一丝微笑,缓缓接道:“这三个月里,我天天面对着她……这三个月真是我毕生最幸福的时刻,但三个月后,她……她……”
  说到这里,他嘴角的微笑又不见,面上又泛起那种惊怖之色,身子又不住颤抖了起来。
  沈珊姑忍不住道:“三个月后怎样?”
  孙学圃道:“三……三个月后,我将四幅画完成的那天晚上,她备下一桌精致的酒席,亲自来为我倒酒,陪我共饮,我神魂颠倒,不觉醉了,等我醒来,才知道她……她……”
  他喉结上下牵动,声音一个字一个字从他咽喉里吐了出来:“她竟将我一双眼睛生生挖了去。”
  听到这里,屋里沈珊姑,窗外的楚留香都不禁骇了一跳,过了许久,沈珊姑才长长吐出口气,道:“她为什么要这样?”
  孙学圃惨笑:“只因我为她画过像后,她再也不愿我为别的女人画像了。”
  沈珊姑平日虽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子,但听到这女子的残忍与狠毒,掌心也不觉沁出了冷汗,喃喃道:“魔女……这果然是个魔女。”
  孙学圃道:“我早已说过,她是个魔女,无论谁占有她,都只有不幸,姑娘你……你为何要问她?这幅画又怎会落到你手里?”
  沈珊姑道:“这幅画乃是我大师兄左又铮的。”
  楚留香眼睛一亮,暗道:“我猜的果然不错,这女子果然和左又铮有关系。”
  孙学圃道:“既是如此,她的来历,你为何不去问你的师兄?”
  沈珊姑道:“我大师兄已失踪了。”
  孙学圃动容道:“失踪……失踪以前呢?”
  沈珊姑幽幽道:“以前我自然也问过,但他却是不肯说。”
  孙学圃道:“他既然不肯说,你为何定要问?”
  沈珊姑恨声道:“我大师兄终身不娶,就是为了这女子,我大师兄一生的幸福,可说都是葬送在这女子的手里,为她朝思暮想,神魂颠倒,数十年从未改变,但她却显然对我大师兄漠不关心,她给我大师兄的,惟有痛苦而已。”
  孙学圃道:“你要找她,就是为了要替你师兄报复?”
  沈珊姑咬牙道:“不错,我恨她……恨她。”
  孙学圃道:“你恨她,可是为了你很喜欢你的大师兄?若不是她,也许你早已成了你大师兄的妻子,是么?”
  这没有眼睛的人,竟也能看穿别人的心事。
  沈珊姑像是被针刺了,扑地坐倒,又站起轻轻道:“我恨她,还有一个别的原因。”
  孙学圃道:“什么原因?”
  沈珊姑道:“我大师兄这次出门的前一天晚上,曾经接着一封书信,然后就坐在这画像前,痴痴的坐了一夜。”
  孙学圃道:“然后他出门后就没有回来?”
  沈珊姑道:“不错,所以,我想我大师兄的失踪,必定和她有关系,那封信说不定就是她搞的鬼,能若找到她,说不定就能找到大师兄。”
  孙学圃默然许久,缓缓道:“我只知道她的名字叫秋灵素。”
  “秋灵素’’这三个字说出,屋里的沈珊姑还未怎样,窗外的楚留香这一惊却当真非同小可。
  他忽然记得在天鹰子包袱里所瞧见的短笺:“还君之明珠,谢君之尺素。”
  那短笺下的名字,岂非正是“灵素”。
  这封绝情的短笺,莫非并不是写给天鹰子的,而是写给灵鹫子的,灵鹫子“失踪’’后,天鹰子就和沈珊姑起了同样的怀疑,为的也是要找这女子。
  想到这里,楚留香不再犹疑,飞身掠入了窗户。
  沈珊姑只觉眼睛一花,面前已多了个人。
  她霍地后退,贴住墙壁,厉声道:“你是谁?”
  楚留香瞧着她微微一笑,道:“姑娘千万莫要吃惊,在下此来,也正和姑娘的目的一样,也是来寻访这位秋夫人秋灵素的。”
  他的微笑,的确有一种使人安定的力量,尤其是使女子安定的力量,沈珊姑果然和缓下来,道:“你为何要找她?”
  她瞧了楚留香两眼后,连身上的最后一分警戒之意都松懈了,但一双眼睛却仍是瞪得大大的。
  楚留香却也知道她瞪着眼睛,只不过桌要在他面前显示她眼睛的美丽而已,并没有什么凶狠的意思。
  所以他嘴里也支吾着道:“只因在下和秋灵素也……”
  说到这里,他瞧清了桌上的画。
  他语声骤顿,整个人也全都呆住。
  这画上的女子,眉目宛然,栩栩如生,果然是人间的绝色,这画上的女子竟和他在西门千屋里所瞧见的那幅是同一个人。
  西门千屋里四壁萧然,只有这幅画,可见他对这女子必定念念不忘,他至今也是独身,想必是为了她。
  而灵鹫子竟为她出了家。
  到目前为止,楚留香已知道至少有三个男子为她神魂颠倒,那就是西门千、左又铮和灵鹫子。  
  她若是写封信要这三个人去为她死,这三人想必也是毫不迟疑的去了。
  而此刻,这三个人果然都已死了。
  沈珊姑眼睛盯着楚留香,道:“你认得她?”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不认得她,幸好不认得她。”
  孙学圃道:“不管你们是谁,你们都是来打听她的下落的,现在,我已告诉了你们,你们也可以走了。”
  沈珊姑道:“她现在在哪里?”
  孙学圃黯然道:“自从那天晚上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她……或许我应该说,自从那天晚上后,我就没有再听过她的声音。”
  沈珊姑跺脚道:“你只是告诉我她的名字,那又有什么用?”
  第十回 卿在何方
  孙学圃道:“我所知道的,也不过只有这么多。”
  楚留香目光移动,忽然道:“你说你曾经为她画过四幅像?”
  孙学圃道:“不错,四幅。”
  楚留香道:“你可知道她画像为何要画四幅?”
  孙学圃道:“那时我也奇怪,普通人画像,都只画一幅,她为何要画四幅?
  等我为她画到第三幅像时,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楚留香急急道:“她可曾告诉你?”
  孙学圃叹道:“她告诉了我……她说,她要将这四幅画像送给四个男子,这四个男子都曾经和她有过一段……一段情感,而此刻,她却要和他们断绝来往了。”
  楚留香苦笑道:“她找你这样的名手来画像,为的就是要将她的美丽尽量保留在纸上,再送给那四个男子,这样,她虽然离开了他们,他们却再也忘不了她,她要他们每一次瞧见这幅美丽的画像时,都要为她痛苦。”
  沈珊姑咬牙道:“好毒辣的女子,她的目的果然达到了,我师兄每次瞧见她的画像时,都像是被刀割般痛苦。”
  楚留香道:“现在的问题是,她为何要和他们断绝往来?”
  沈珊姑道:“当一个女子不惜和四个爱她的男子断绝来往时,她通常只有一个原因。”
  楚留香道:“什么原因?”
  沈珊姑道:“那就是她要嫁给另一个男人了,比他们四个好得多的男人。”
  楚留香微笑道:“不错,女人的心事,的确只有女人才能了解。”
  沈珊姑道:“她所嫁的男人,不是有很大的权势,就是有很高的武功,不是有很高的武功,就是有很惊人的财富。”
  她瞧着楚留香忽然一笑,接道:“自然也可能因为那男子和你一样能令女子心动。”
  楚留香笑道:“姑娘现在动心了么?”
  沈珊姑脸红了红,但眼睛却还是直盯着他,媚笑道:“幸好世上像你这样的男人并不多,而钱财她也未必瞧在眼里,所以她嫁的男子,必定是个声名显赫的武林高手!咱们只要能找出这男人是谁,也就可以找到她了。”
  她居然将“咱们”两个字说得当当响,却连楚留香是谁都不知道。
  楚留香笑道:“这范围虽然小了些,但江湖中的名人、高手毕竟还是不少,依我看,姑娘不如将这幅画交给我,回家等着,我若有了消息,定去报知姑娘。”
  沈珊姑眼睛带着媚笑,身子靠了过去,盯着他说道:“我为何要交给你?我为何要相信你?”
  楚留香眼珠子一转,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两句话。
  沈珊姑面色突然在变,倒退两步,颤声道:“是你……是你……你这恶鬼!”转过身子,发狂似的奔了出去。
  楚留香轻轻叹了口气,卷起了那幅画,然后,就站在桌子前面,瞬也不瞬的凝注着孙学圃。
  他那锐利的目光,似乎连没有眼睛的孙学圃都能感觉得出,他不安的在椅上动了动,终于忍不住道:“你为何还不走?”
  楚留香道:“我是在等。”
  孙学圃道:“等什么?”
  楚留香微笑道:“等你说出还在为她隐瞒着的事。”
  孙学圃呆了半晌,长叹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么?”
  楚留香道:“我知道你虽然恨她,却还是不愿意别人伤害她,但你若还不肯将所有的事说出来,她只怕真的就要被人害了。”
  孙学圃果然动容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收到你四幅画的那四个人,现在都已死了。”
  孙学圃失声道:“死了?怎会死的?”
  楚留香道:“我现在虽还不知道他们死因的真相,但却知道他们都是收到秋灵素派人送去的一封书信后而出门被害的。”
  孙学圃道:“你……你是说秋灵素将他们害死的?”
  楚留香道:“秋灵素既然要他们为她相思一辈子,就绝不会再害死他们,她写信给他们,说不定是因为她有了什么困难,要他们赶去相助。”
  孙学圃叹道:“不错,一个女人若是有了困难时,首先想到的,自然就是对她最好的人,也只有这些人才会为她效忠效死。”
  楚留香道:“而现在这四个人都已死了,害死他们的人,又接连害死了另外几个人,为的只是不愿我知道他们和她的关系,不愿我也插足在这秘密里,由此可见,她的困难必定还未解决,说不定此刻正在危险中。”
  孙学圃动容道:“此事既然如此凶险,你为何定要插足?难道你想救她?”  
  楚留香叹道:“我若不知道她在哪里,又怎能救她?”
  孙学圃默然半晌,缓缓道:“你们方才忘记问我一件事了。”
  楚留香道:“什么事?”
  孙学圃道:“你们忘记问我,我是在什么地方为她画像的。”
  楚留香失声道:“不错,这一点想必也有关系。”
  孙学圃道:“出城五里,有个乌衣庵,我就是在那里为她画像的,庵中的住持素心大师,乃是她的至交好友,想必知道她的下落。”
  楚留香道:“还有呢?”
  孙学圃不再说话。
  楚留香收起画像,转身而出,突又回首道:“目虽已盲,心却未盲,以心为眼,难道就不能作画么……孙兄,你仔细想想,多多珍重。”
  孙学圃呆了呆,眉目皆动,大声道:“多承指教,请问尊姓?”
  这时,楚留香已去得远了。
  窗外阴影中却有一人冷冷道:“他姓楚,叫留香。”
  楚留香奔下山,只见一辆乌篷大车停在山坡前,这种乌蓬车正是济南城最常见的代步,白日间究竟不能施展轻功,楚留香过去问道:“这辆车可是在等人么?”
  那车夫圆圆的脸,满脸和气,笑道:“就等着你走来咧!”
  楚留香道:“你可知道城外有个乌衣庵?”
  那车夫笑道:“你老找着俺,可找对人了,俺前天还送俺老婆上香去着,你老就上车吧,保险错不了的。”
  车马启行,楚留香在车上前思后想,将这件事又反复想了一遍,这件事虽已略有头绪,但关键还是要看是否能找着秋灵素,他此刻只不过知道西门千、左又铮、灵鹫子、札木合这四人都是为秋灵素出门的。
  但秋灵素究竟是为什么找他们?是否真的要求他们相助?像她那样的女人,又会有什么困难要人相助?
  马车走得并不慢,但那乌衣庵却真不近,幸好楚留香在不停的动着脑筋,倒也不觉得十分焦急难耐。
  最后那车夫终于停下车道:“乌衣庵就在前面树林里,你老下车吧!”
  前面一片桃林,小溪旁有个小小的庙宇,此刻已近黄昏。庵堂里隐约有梵唱传出,想是寺尼正在做晚课。
  桃林小寺,风景幽绝,这位素心大师,果然是位雅尼,否则又怎会和秋灵素那样的美人结为知友。
  庵堂的门,是开着的,楚留香走了进去,庵内尚未燃灯,梵唱之声不绝,一位乌衣白袜的女尼,却幽然站在梧桐树下的阴影里,似乎正在悲悼着红尘中的愁苦,到了这种地方,楚留香的脚步也不觉放轻了。
  他蹑足走过去,试探着问道:“不知素心大师可在庵里?”
  那乌衣女尼瞧了他一眼,合十道:“贫尼正是素心,不知施主从何而来?为何而来?”
  楚留香道:“大师久避红尘,不知可记得昔年有位方外挚友秋灵素么?”
  素心大师道:“记得即是不记得,不记得即是记得,施主何必问?贫尼何必说?”
  楚留香微笑道:“说了即是不说,不说即是说了,大师若是执意不说,岂非着相了?”
  他能与无花谈禅,这机锋自然是会打的。
  素心大师嘴角泛起一丝微笑道:“施主倒也懂得禅机。”
  楚留香道:“略知一二。”
  素心大师叹道:“施主既是解人,贫尼又何苦不解,施主既然来到此地,想必已听孙学圃说起,秋灵素请人作画,乃是为了赠别。”
  楚留香道:“以后呢?”
  素心大师道:“灵素早有慧根,割断情丝后,更一心别绝红尘,二十年前,便已在贫尼剃度下出家了。”
  楚留香失声道:“出家了?……现在……”
  素心大师微笑道:“以她那样的慧根灵悟,自然不会久在红尘受苦。”
  楚留香骇然道:“她……她难道已死了么?”
  素心大师合十道:“潇洒来去,无牵无挂……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这结果倒当真是大出楚留香意料之外,他委实再也想不到这秋灵素竟非嫁人,而是出家,更未想到她竟已死了。
  他整个人都怔在那里,竟似已动弹不得。
  素心大师含笑道:“施主自何处来,何不自去处去?”
  楚留香茫然转身,走出了门,喃喃道:“秋灵素既已死了,那些书信又是谁写的呢?难道是别人假冒她的姓名?难道左又铮出门根本就和她没有什么关系?”
  直到此刻为止,本来也没有什么确切的证据可以证明左又铮等人所接到的书信,就是秋灵素写的。
  他现在所能证实的,只不过是左又铮、西门千、灵鹫子、札木合等四人,都曾为秋灵素着迷而已。
  楚留香喃喃苦笑道:“但这并非就是说他们都是为她而死的呀,现在,秋灵素既然早就死了,我一切又得从头做起。”
  这时他已走出桃林,又走了几步,突然顿住脚,失声道:“不对!这件事有些不对。”
  他将这件事每个细节又想了一遍,拍手道:“素心大师足未出户,又怎知我去找过孙学圃?又怎知道他告诉我‘灵素请人作画,乃是为了赠别’?”他转身又入那庵堂,梧桐树下,已无人影。
  梵唱仍不绝,楚留香冲进去,堂内诵经晚课的女尼,都被惊起,楚留香目光自她们脸上一一扫过,找不着方才那乌衣白袜的女尼,大声道:“素心大师在哪里?”
  一个老年女尼惶然道:“小庵中并没有人号做素心。”
  楚留香道:“素心大师明明是乌衣庵的主持。”
  那老尼道:“小庵乃是桃花庵,乌衣庵从此绕城西去,还有数里。”
  这里竟不是乌衣庵?
  楚留香又不禁怔住了,讷讷道:“方才站在树下的一位乌衣白袜的师父,不是贵庵中的人么?”
  那老尼瞧着他,就像瞧着疯子似的,缓缓道:“小庵中所有的人都在这里晚课,方才梧桐树下哪里有人?”
  楚留香向西急奔,暗叹道:“我怎地如此糊涂,城里的大车,怎会在贫民窟外等着接客?贫民窟里哪会有坐得起车的人?他明明是在那里等着我,等着我上当的,他如此做法,自然是要我以为秋灵素已死,将我诱人歧途。”
  这时已是黄昏,这里是郊外,楚留香施展起轻功,没有多久,就又瞧见一座寺院建在山脚下。
  荒凉的寺院,闪着一盏鬼火般的孤灯,风吹得庭院中的落叶沙沙响,仿佛有幽灵在上面踽踽独行。
  晚风吹来,楚留香只觉背脊上凉嗖嗖的,又仿佛有鬼魅在他脖子后吹气,他身形不停,往灯火处直掠过去。
  孤灯旁坐着个乌衣尼,呆呆的出神,她身上僧衣千疮百孔,面色蜡黄,神情痴呆,竟似已被鬼迷。
  楚留香暗叹道:“难道这乌衣庵竟没落已至于此,那‘车夫’若是真的将我带来这里,只怕我反而难以相信。”
  他干咳一声,道:“这里可是乌衣庵么?”
  那女尼茫然瞧了一眼,道:“乌衣庵,自然是乌衣庵,谁敢说这里不是乌衣庵。”
  楚留香看不出她有作假,又问道:“不知素心大师可在?”
  那女尼想了想,突然格格笑了起来,道:“在,自然在,谁敢说她不在。”
  这诡秘的荒庵,奇秘的痴尼,诡异的笑声,竟使得楚留香也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道:“不知师傅能否带领在下前去参见素心大师?”
  那女尼霍然站了起来,道:“随我来。”
  她手托着那盏油灯,鬼火般的灯火,照着荒庵里褪色的神幔,金漆剥落的佛像,也照着落叶、荒草、积尘、蛛网。
  她高一脚、低一脚的走着,穿过荒凉的院落,这乌衣庵中竟瞧不见别人的影子,若有,便是鬼魅在暗中窥人。
  后院里没有燃灯,沉沉的暮色,萧瑟的梧桐下,有间小小的禅堂,狂风吹着残破的窗户,发出一阵阵令人悚栗的声响。
  那女尼忽然回头一笑,道:“你等着。”
  楚留香瞧着门上密集的蛛网,忍不住问道:“素心大师莫非在坐关?”
  那女尼痴笑道:“坐关,自然是在坐关,谁敢说她不是在坐关。”
  她痴笑着拨开门上的蛛网,走了进去。
  楚留香只好在门外等着,院子里更黑,树上似有枭鸟夜啼,宛如鬼哭,他站在树下,心里不觉有些发毛。
  过了半晌,只听那女尼在禅堂中道:“师父,有人来瞧你了,你可愿见他么?”
  又过了半晌,那女尼又举着灯走了出来,笑道:“我师傅点头了,你进去吧!”
  楚留香松了口气,道:“多谢。”
  无论如何,他总算能见着素心大师了。
  他大步走了进去,闪烁的灯光,从门外照了进来。
  楚留香道:“素心大师……大师。”
  阴森黝暗的屋子里,没有人回应。
  楚留香再走进去两步,有风吹过,突然一条影子飘了过来,借着那鬼火般的灯光一瞧,这哪里是人?
  这竟是一副死人的骷髅。
  这副枯骨就悬在梁上,随着风不住飘荡,一阵阵腐尸的臭气,令人作呕,楚留香不觉吓得呆了。
  那女尼疯狂的笑声,已自门外传了进来,拍手笑道:“你见着她了……你见着她了,为什么不说话呀?”
  这梁上的枯骨,竟然就是楚留香一心要寻访的素心大师,她竟然早已悬梁自尽了,连血肉都已化为枯骨。
  这痴狂的女尼竟未埋葬她的尸体,竟和楚留香开了个疯狂而恶毒的玩笑,她竟是个满怀恶意的疯子。
  灯火熄灭,鬼气更重。
  楚留香掌心不禁有些湿湿的,一步步往门后退,突然间,那梁上的枯骨竟向楚留香扑了下来。
  楚留香惊骇之下,又想闪避,又想伸手去接。
  就在这时,一柄剑闪电般自枯骨中穿出,直刺楚留香的胸膛,这一剑来得好快、好毒。
  楚留香竟几乎不能闪避,胸腹陡然向后一缩,“嗤”的一声,剑尖已划破了他前胸的衣服。
  也就在这里,几点目力难见的乌光,带着尖细的风声,直打他咽喉、胸腹间几处要穴,广条人影自梁上飞起,“蓬”的,撞开屋顶,带着一阵阵凄厉诡秘的笑声,飞一般地逃了出去。
  楚留香避开一剑,已料到对方后面必有杀手,身形早已乘着胸腹的收缩之势,向地上倒了下去。
  乌光便堪堪擦着他身子飞过。
  只见那穿屋而去的黑影,一身黑衣,身法快如鬼魅,赫然正是害死“天强星”宋刚,以忍术遁入大明湖的那个人。
  等到楚留香翻身掠起,亦自穿屋追出去时,这诡秘的人影早已不见了,星月连天,凉风飕飕。
  楚留香站在屋顶上,冷汗不觉早已湿透重衣。
  他怔了半晌,回身跃下来,那女尼仍然痴痴站在院子里,动也不动,连笑声都已顿住。  
  楚留香掠到她面前,厉声道:“那是什么人?你可是与他串通好了的么?”
  夜色中,只见那女尼面上突又泛起了一丝诡秘的笑容,眯着眼瞧了楚留香几眼,格格笑道:“他……我……”
  笑声突然中断,身子突然一阵抽搐,仰天倒了下去,然后,便有几点鲜血自她咽喉、胸膛间沁出。
  原来方才未击中楚留香的暗器穿门而出,竟全打在她身上。
  楚留香俯下身子,只见鲜血的血迹,流出来后,立刻变成了一种奇特的惨碧颜色,她眼鼻五官里,也渗出了鲜血。
  楚留香悚然道:“好毒的暗器,你……你……你好好去吧!”
  第十一回 骰子之戏
  他知道这样的暗器打在身上,是谁也无救的了,他方才反应只要稍迟一步,此刻倒在地上的就是他自己。
  那女尼胸膛里犹有一丝残余的呼吸,突然张开眼来瞧着楚留香,目光竟突然变得奇异的清澈而明亮。
  楚留香黯然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那女尼嘴唇启动了几次,终于发出一丝微弱的声音,道:“无……无……”
  楚留香叹道:“你已无话可说了么?”
  那女尼满是焦急之色,满头俱都流下了汗珠,但饶是她用尽所有力量,却已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来。
  她终于死了。
  她临死前回光返照,神智突然分外清明,竟给楚留香留下了一条重大的线索,只可惜楚留香却不知道。
  楚留香走出乌衣庵,夜色已很沉重,他心情却更沉重,他寄以最大希望的一条线索,竞又断了。
  他暗叹道:“难怪那凶手不怕我寻来乌衣庵,原来他早已知道素心大师死了,否则我在孙学圃窗外时,虽在全神防护着他向孙学圃下手,但后来他还是有许多机会将孙学圃杀死灭口的。
  “原来他竞想借孙学圃之口,说出‘乌衣庵’,然后再假冒‘素心大师’,将我诱入歧途,谁知我竟瞧出了他的破绽。
  “于是他一计不成,算准我必来乌衣庵,就先躲到那禅堂的梁上,乘我不备,掷下素心的尸骨,向我下手。
  “这一‘次他虽未成功,但他的汁划却委实不能说不周密,他的手段更毒,我只要稍有疏忽,便难免要遭他的毒手,他一心不愿我涉及这件事中,不惜杀死这许多条人命,可见这件事所牵涉的秘密,必定惊人得很。”
  想到这里,楚留香非但毫无胆怯退缩之意,反而更激起了他的敌忾之心,要和这厉害的对手一较高低。
  冒险,他根本不当做一回事。
  越是危险的事,他反而越觉得有趣。
  他突然仰天而笑,道:“你听着,无论你是谁,要想吓退我那是在做梦,我迟早要揭破你的秘密,你跑不了的。”
  荒郊死寂,渺无人踪,他那鬼魅般的对手,也不知是否就避在暗中,也不知是否听见了他的挑战。
  楚留香顿住笑声,又陷入沉思中。
  那痴尼临死前,究竟要说什么?
  她说的“无”字,难道并非“无话可说”的“无”?
  楚留香喃喃道:“瞧她的眼神,必定是有许多话要说的,她说的莫非是‘吴’,那凶手莫非是个姓‘吴’的?”
  他心念转动,突然想起那女尼是死在梧桐树下。
  她说的莫非是个梧桐的“梧”字,她莫非想告诉楚留香,那梧桐树下,埋藏着什么秘密么?
  一念至此,楚留香立刻转身,但他还未奔回乌衣庵,便已瞧见一道猛烈的火光,冲天而起。
  那乌衣庵竟已化为一片火海,那“梧桐”树下纵有什么秘密,也早已被火烧得干干净净了。
  楚留香回到城里,夜市已阑珊。
  他又是疲乏,又是饥饿,但却径自先奔快意堂。
  以秋灵素那样的人,决非无名之辈,她嫁的丈夫,想必也赫赫有名,朱砂门弟子众多,眼皮很杂,说不定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
  这几天,他的心毕竟有些乱了,竟未想到他自己本是个眼皮最杂的人,他自己以前又怎会从未听起过有关秋灵素的事?
  若连他都不知道的人,别人又怎会知道?
  突听身后蹄声骤响,一人轻叱道:“闪开!”
  楚留香身子刚避开,已有一匹马自他身旁冲过。
  马上人黑色的斗篷,迎风飞舞,露出里面火红色的缎子,人马急驰而过,险些将楚留香撞倒。
  但他非但毫不动怒,反而失声赞道:“好神骏的马。”
  对于马,也和对女人一样,楚留香有着特殊的鉴赏力,有时他瞧见好马,甚至比瞧见美女还要愉快得多。
  此刻他一眼瞥过,便知道这匹马实是万中选一的龙种,能瞧上这种马的人,想来也绝不是等闲角色。
  楚留香喃喃道:“这人又是谁呢?为何来到济南城?……美女虽然有时会嫁给蠢丈夫,但良驹却绝不会被庸人所御,好马选择主人时,那眼光的确要比女子选择丈夫精确得多,至少它不会被男人几句花言巧语就骗过了,也不会瞧得白花花的银子就发晕,而且它选择好一个人时,也时常比女人对丈夫忠心得多。”
  他喃喃自语着不禁发出了微笑。
  随时找机会让自己笑笑,松弛松弛自己的神经,这就是他做人的态度,只怕也就是他为什么总是能在生死关头中活下来的原因——一个人的神经若是太紧张,遇着了危险的事,就会不知道该怎么应付的。
  何况,他自信这看法绝不会错,只因对于女人和马这两件事,他的确都可算得上是少有的权威。
  还未到快意堂,楚留香就又瞧见了那匹马,它站在快意堂门口的灯笼下,正不住昂首低嘶。
  它的主人并未将它系起,似乎根本不怕它被人偷走,几个人远远站在一旁,竟不敢走近它。
  还有个人捂着肚子蹲在那里,满脸俱是痛苦之色,楚留香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朋友可是吃了它的苦头么?”
  那人苦着脸骂道:“这匹见鬼的马,凶得紧。”
  楚留香微笑道:“好花多刺,美人和好马也通常都是难惹的,这句话朋友你日后最好时时牢记在心。”
  他一心只想瞧瞧这匹马的主人到快意堂来,究竟是为着什么,一面说话,一面已大步走了进来。
  这时还未到子夜,本应是快意堂赌局最热闹的时候,但屋里虽然灯火通明,却是鸦雀无声。楚留香暗中皱了皱眉,掀开门帘走进去。
  只见几十个赌客竟全都贴墙站着,一个个都已吓得面无血色,平日燕子般穿梭来去的少女们,也站着静静发抖。
  再看那些保镖大汉,此刻已全躺在地上,有的是已实在爬不起来,有的却是不敢爬起来。几十双眼睛,都在呆呆地瞧着那穿黑斗篷的人。
  他笔直站在赌桌前,背对着门,楚留香只能瞧见他手里那根黑得发亮的氏鞭,还是瞧不见他的面目。
  楚留香只能瞧见冷秋魂的脸。
  冷秋魂的脸上已无丝毫血色,目光中又是惊慌,又是恐惧,他也正在盯着那神秘的黑斗篷。
  厅堂中静得没有一丝声音,紧张得令人战栗,沉闷得令人窒息,正如箭在弦上,暴风雨将临。
  没有人留意到楚留香走进来,楚留香也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悄悄走了过去,静静地站在一旁。
  他终于瞧见了这神奇的“黑斗篷”——他竟是个少年,黑斗篷里,是一身黑色的紧身衣,黑腰带,黑马靴,黑色的小牛皮手套,手里紧握着黑色的长鞭,只有一张脸是苍白的,苍白得可怕。
  楚留香从侧面望过去,只见他鼻梁削直,薄薄的嘴唇紧闭着,显示出他的坚强、冷酷。
  他眉梢上扬,漆黑的眉毛下是一双深沉的眼睛,深沉得瞧不见底,没有人能瞧得出他的心事。
  这张脸几乎是完美的,这少年整个人都几乎找不出丝毫缺陷,这种奇异的“完美”,竟完美得令人可怕。
  冷秋魂盯着他,似乎正在考虑着答复,这黑衣少年也不着急,只是冷冷的瞧着他,冷秋魂终于缓缓道:“阁下既然要赌,在下自当奉陪,但在下却得先请教阁下的高姓大名,阁下想必不至于吝不见告吧?”
  那少年道:“我没有名字。”
  他语声也是冷漠、尖锐、短促的,但却和中原一点红的有些不同——两个的语声都像是刀,只不过一点红的刀已生锈,这少年的却是吹毛断发之利刃,一点红的语声凄厉阴森,这少年的却是暴躁急促。
  冷秋魂道:“阁下既不愿将大名相告,只怕……”
  那少年道:“只怕怎样?”
  冷秋魂道:“这里的规矩,是不与陌生人赌的……”
  他瞧了瞧少年的目光,立刻又干笑着接口道:“但阁下远道而来,在下也不能令阁下失望。”
  黑衣少年道:“那很好。”
  冷秋魂道:“却不知阁下要赌什么?”
  黑衣少年道:“就赌骰子。”
  冷秋魂道:“赌注……”
  那少年一伸手,抛出了块玉璧,灯光下,只见这玉璧光泽温良,毫无瑕疵,就连楚留香,一生中都未见过这么完美的宝玉。就连传说中那足以倾国的和氏璧,只怕也未必能比这玉璧强胜多少。
  冷秋魂也是识货的,他眼睛立刻亮了,口中却淡淡道:“阁下要以这玉璧来赌什么?”
  黑衣少年冷冷道:“赌你。”
  冷秋魂面色变了变,仰首大笑道:“赌我?我冷秋魂有如此值钱么?”
  黑衣少年道:“我若胜了,你便跟我走。”
  冷秋魂笑声如被刀割骤然顿住,眼睛盯着桌上的玉璧,目中出现了贪婪之色,又瞧了瞧玉璧旁的骰子,突然道:“好!我赌了。”
  这句话说出,死寂的大厅中才起了阵骚动。楚留香却知道冷秋魂既然敢将自己的人都押为赌注,他这六粒骰子上,必定有巧妙手法,必胜的把握。
  只见冷秋魂将六粒骰子一粒粒抛人那白瓷的碟子中,再用好的碟子盖起,缓缓道:“骰子的赌法也有许多种,阁下……”
  黑衣少年道:“赌小,点子少的为胜。”
  冷秋魂微微一笑,道:“赌大赌小,都是一样的,阁下请。”
  他刚想将骰子送过去,那少年又冷冷道:“你先摇。”
  冷秋魂想了想,道:“同点……”
  那少年不耐道:“同点作和。”
  冷秋魂道:“好。”
  他手一扬,一阵清脆的骰子声,立刻响彻了大厅。
  只见他面色凝重,全神贯注,将宝盖在耳旁不住摇动,骰子在瓷盖中滚动着,发出一阵阵令人断魂的声响。
  大厅中每一个人都似已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突听“砰”的一声,冷秋魂已将宝盖放在桌上。
  数十双眼睛都瞬也不瞬地盯着他那只苍白的手。
  他的手缓缓扬起,宝盖揭开,露出了那六粒要命的骰子——
  大厅中又爆发起一阵骚动。
  六粒骰子竟都是红的一点,在白瓷的碟子里,就像是六滴鲜血。
  六粒骰子六点,已不能再少,冷秋魂实已立于不败之地,他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得意而骄傲的微笑。
  楚留香暗叹道:“冷秋魂手上的功夫果然不差,却不知这少年还有什么能胜得过他?”
  那少年居然还是声色不动,冷冷道:“果然不错。”
  冷秋魂微微一笑,道:“阁下请。”
  那少年道:“好。”
  “好”字出口,他手里的长鞭突然毒蛇般的刺出。
  冷秋魂一惊,只道他要动武,哪知这一闪电般飞出的长鞭竟在骰子上骤然顿住,鞭梢巧妙的一卷,卷起了一粒骰子,突又放开。
  那骰子“嗤”的一声,直飞了出去,“夺”的钉入了白色的粉壁中,整粒骰子都嵌入墙壁,堪堪露出一面,这面正是一点,能用手将骰子弹出,嵌入墙壁,露出一点,已绝非易事,已可算是天下一流的暗器高手。这少年却能以六尺长鞭的鞭梢将骰子卷起,弹出,这份腕力、眼力,简直令人不可思议。
  众人再也忍不住惊呼出声来。
  惊呼声中,长鞭卷起了第二粒骰子,弹出。
  这第二粒骰子竟将第一粒打了进去,嵌入墙中,露出了一面——自然还是鲜血的一点。
  长鞭如响尾蛇的嘶嘶响动,骰子接连飞出,第四粒打在第三粒上,第五粒打在第四粒上……
  瞬息间六粒骰子全都钉入了墙壁,只露出了最后一粒骰子的一面——一点,众人简直连眼睛都瞧直了。
  黑衣少年还是面不改色,缓缓道:“我六粒骰子只有一点,你输了……”
  冷秋魂面如死灰,突然大呼道:“这不算,这样自然不算。”
  黑衣少年冷笑:“你想赖?”
  长鞭突又飞出,毒蛇般向冷秋魂卷了过去。
  冷秋魂究竟也非弱者,仓促间刀已出鞘,谁知这长鞭竟似活的,竟能在半途改变方向,接住钢刀。
  冷秋魂钢刀立刻脱手,“夺”的钉入大厅梁上,刀柄红绸飘飞,他苍白的脸上已多了条血印。
  黑衣少年冷笑:“你输了,跟我走吧!”
  冷秋魂已骇得呆了,突听一人悠悠道:“两位都请慢走,在下也很想和这位朋友赌上一赌。”
  悠然的语声,淡淡的微笑,不是楚留香是谁?
  方才长鞭飞舞,斗篷翻起,楚留香眼角已瞥见,斗篷里那鲜红的缎里上,竟绣着只飞骆驼。若不是这只飞骆驼,他只怕是不肯走出来的。
  众人早已被这少年的武功震住,此刻竟见到还有人要来和他赌一赌,都不禁瞪大了眼睛瞧着楚留香。
  冷秋魂如蒙大赦,立刻展颜笑道:“张兄既然也要来赌,那太好了,简直太好了。”
  黑衣少年海般深沉、刀般锐利的目光,已盯在楚留香脸上,任何人被这样的眼睛盯着,都难免要失魂落魄。
  楚留香却是满不在乎,笑嘻嘻瞧着他道:“阁下是从沙漠上来的吧?”
  那少年冷静的面色竟骤然一变,惊道:“你是什么人?”
  楚留香笑道:“我也和阁下一样,忘记了名字。”
  那少年盯着他瞧了半晌,道:“你要赌,好!赌什么?”
  楚留香笑道:“骰子,自然还是骰子,自然还是少的为胜。”
  他这句话还未说完,大家已觉得这人必定疯了——那少年六粒骰子只有一点,他还想赢么?
  那少年似乎也被引起兴趣,目光闪动,道:“赌注——”
  楚留香道:“阁下若是输了,在下自然少不得要将这玉璧带回去,这位冷公子自然也不必跟阁下走了,除此之外,在下还得问阁下几句话。”
  他这条件倒当真苛刻得很,那少年眉梢一扬,道:“你若输了呢?”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在下若输了,就将阁下一心想知道的那件事,告诉阁下。”
  那少年面色又变了变,道:“你怎么知道我想问什么?”
  楚留香笑道:“说不定是知道的。”
  别人若输了,他条件那般苛刻,他自己若输了,只输一句话,而且还“说不定”,这样赌法,简直太不公平,大家只道那少年依然有必胜的把握,也绝不会和他这样的赌法的。
  谁知那少年想了想,竟断然道:“好,我赌了。”
  楚留香笑道:“我早就知道阁下要赌的。”
  那少年道:“我骰子已掷过,你可要我再照样掷一次?”
  楚留香道:“不必了。”
  众人越觉得这人脑袋有毛病,而且毛病还不小,只见他走到另一张赌桌上,拿起了六粒骰子。
  他将这六粒骰子捏在手里,冷秋魂的整个人也似被他捏在手里,他神情从容,冷秋魂却已满头冷汗,忍不住道:“张兄莫要忘记,那位朋友掷的是一点。”
  楚留香淡淡笑道:“我知道。”
  他手一扬,第一粒骰子就飞了出去。
  众人只道他也要学那少年的法子,但他最多也不过只能照方抓药,掷出个一点,最多能不输,还是赢不了。
  何况那少年以鞭弹出骰子,他却要用手,显而易见,这其中难易已差得多了,他又何苦定要来献丑?
  但这粒骰子的去势,实在慢得出奇,竟好像有线在上面吊着似的,大家实在想不通,这骰子怎能不掉下来。
  大家虽是不懂这其中藏着多么深的功力,却也都知道这“慢”,实在要比“快”难得多了。
  这时楚留香手中第二粒骰子也已飞出,追上第一粒,“嗤”的一声轻响,竟将第一粒撞得粉碎。
  第三粒骰子去势又快些,追上了第二粒,当的一声,击得粉碎。
  楚留香的手指轻弹,只见骰子的去势一粒比一粒快,第四粒击碎第三粒,第五粒击碎第四粒……
  第五粒骰子去势不停,撞上墙壁,又弹了回来,竟恰巧遇上第六粒,两粒骰子在半空一撞,全都粉碎。
  六粒骰子竟都变成了粉末落下,竟落在地上同一个地方,堆成一堆,众人瞧得目瞪口呆,简直像在瞧什么魔法似的。
  楚留香拍了拍手,微笑道:“我六粒骰子一点都没有,阁下恐怕是输了。”
  冷秋魂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拍手笑道:“不错不错,六粒骰子连一点都没有,妙极妙极,简直太妙了。”  
  那黑衣少年面色惨白,楚留香这法子虽然取巧,但那手法却当真是货真价实,半分也取巧不得。
  何况他自己胜那冷秋魂的法子,本也是偷机取巧的,又怎能说别人?此刻他的情况竟正和冷秋魂方才一样,想赖也不能赖,他平日素来将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不想今日竟作法自毙。
  只见他那双深沉的大眼睛里,光芒闪动,忽而愤怒,忽而后悔,忽而怨恨,忽而又像是有些赞赏。
  这双眼睛本来如海水般深邃沉静,此刻却似天边的云霞,多姿多采,变幻莫测,这双冷漠的眼睛,竟突然变得有了情感。
  就连楚留香也不禁瞧得痴了,暗叹道:“这双眼睛若是生在女子脸上,那女子必定会是个绝色的美人,她只要瞧男人一眼,那人就算为她死了,只怕都是心甘情愿的……只可惜这双眼睛竟生在男人脸上,可当真是生错了地方。”
  第十二回 独步武林
  只见那黑衣少年木立了半晌,突然挥舞起长鞭,向两旁站着的人,没头没脑的抽过去。
  刹那间已有十几个人被他打得头破血流,惊呼着夺门而逃,黑衣少年掌中长鞭飞舞,厉声道:“滚!全给我滚,一个也不许留在这里!”
  大厅中乱成一团,有的少女被挤得跌倒在地上,竟是爬出去的,冷秋魂面目变色,大怒道:“这些人全未惹着你,你何苦迁怒……”
  话未说完,面颊上又多了条血痕。
  黑衣少年叱道:“你也快给我滚出去,快滚!”
  冷秋魂面上鲜血一滴滴流落,他却连擦都不去擦,只是冷森森的瞪着那黑衣少年,冷笑道:“你若不愿当着别人面前认输,我自然可以出去,只是……”
  “嗤”的,他面上又着了一鞭。
  但他却仍站着动也不动,缓缓接着道:“只是你要记住,这三鞭冷某总有—日要加倍奉还的。”
  黑衣少年长鞭又飞出,叱道:“四鞭!”
  冷秋魂跺了跺脚,咬牙走了出去。
  这时满厅人已走得干干净净,那黑衣少年却似还未足泄愤,又将四壁挂着的字画,全都打得稀烂。
  楚留香倚在桌子旁,含笑瞧着他,悠悠道:“此刻人都已走了,阁下总可认输了吧?”
  黑衣少年掌中鞭缓缓垂落,楚留香也瞧不见他面上神色,只见他肩头起伏,渐渐平息,终于沉声道:“你要问什么?说吧!”
  楚留香微一沉吟,道:“令尊入关前所接的那封书信,不知你是否瞧见过?不知那信上写着的究竟是什么?”
  黑衣少年霍然转过身来,深沉锐利的目光,紧盯着楚留香,厉声道:“你怎知道我爹爹是谁?你怎知道他已入关?你又怎会知道他入关前曾经接着了一封书信?”
  楚留香笑着道:“你莫忘了,此刻是我在问你。”
  黑衣少年道:“你已问过了,现在是我在问你。”
  楚留香道:“我问的话,你尚未回答,又怎能问我?”
  黑衣少年冷冷道:“我只答应让你问我几句话,并未说一定要答复你。”
  楚留香怔了怔,失笑道:“我总想瞧瞧世上最不讲理的人是谁,今日总算是瞧着了。”
  黑衣少年道:“你话已问过,玉璧不妨拿去,那姓冷的你也放他走了,你我赌约已践,现在,该你回答我问的话了。”
  这番话他说来密如连珠,又快又急,竟像是早已打算好的,楚留香倒真未想到这冷漠高傲的少年,居然也如此狡黠,不禁苦笑道:“若是我不回答呢?”  
  黑衣少人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死!”
  楚留香笑道:“若是我不肯死呢?”
  这句话问得可真是妙绝天下,黑衣少年从小到大,从未曾见过有人用这样的态度来对付他。
  他冷森森的眼睛里,突然爆出火花,嗄声道:“你不死,我死!”
  “死”字出口,长鞭已卷了出去。
  他这一条长鞭,看来竟已化做无数个圈子,每个圈子看来都像是套中楚留香的喉咙。
  ——其实自然是一个也没有套中的。
  楚留香已如轻烟般到了黑衣少年的身后,笑道:“若是我也不肯让你死呢?”
  黑衣少年左手一扯斗篷,黑色的斗篷,乌云般向楚留香压下,乌云之中,竟还夹带着七点寒星!
  他竟似已动了真怒,手下再不留情,左手一扯斗篷间,藏在袖管里的“七星针”也乘势击出!
  这一着“云底飞星”,竟赫然正是昔年纵横天下之“大漠神龙”的平生绝技,也不知有多少武林高手曾经丧命在这一着之下。
  楚留香再也想不到他身上竟有这种狠毒的功夫,但觉眼前一暗,尖锐的暗器破风声已穿胸而来。 
  他若要闪避,也已是万万来不及的,胸腹陡然向后一缩,身子竟如弩箭般倒退了回去。
  这七点寒星去如电势,楚留香退得竟比暗器还要快,退到墙角时,暗器之力已渐弱,渐缓。
  楚留香突然伸手,竟像捉蚊子似的将这七点寒星俱都捉在手里,黑衣少
  年骤然动容,失声喝道:“好快的身法,好高的‘分光捉影’。” 
  喝声中又已击出七鞭!
  别人的鞭法或如狂风,或如骤雨,但他的鞭法却如层层密布的浓云,雨将落未落,风欲起未起。
  别人的鞭法或横扫,或直击。
  但他的鞭法,却是卷过来的,大圈子套着小圈子,小圈子里还有更小的圈子,大圈子外,还有更大的圈子。
  一眼望去,只见大大小小,千千百百个圈子,有的圈子套手,有的圈子套头,常人若没和他交手,单瞧这圈子只怕也瞧晕了。
  就连楚留香,委实也从未遇见这样的鞭法,他知道只要被一个圈子套中,那就不是好玩的。
  但这大大小小无数个圈子,每个看去却是不多,谁也看不出哪个圈子是实,哪个圈子是虚。
  虚虚实实的圈子,闪电般一个接着一个套来,要想闪避已是不易,要想击破那更是难如登天。
  楚留香一面闪避,一面转着念头,突然瞧见那边赌桌上有个签筒,里面装着整筒掷“状元红”的竹签。
  他凌空一掠四丈,已将一筒竹签抄在手里,等到长鞭追来时,他突然将一个竹签投入了鞭圈。
  只听“拍”的一声,长鞭一缓,将竹签折为两段!
  长鞭卷断竹签后,圈子自也消失,但黑衣少年手腕一抖,又有无数个圈子卷起。
  鞭圈一个接着一个卷来,楚留香手早的竹签也一根接着一根飞出,每一招都不偏不倚投入鞭圈。
  但闻一连串“劈劈啪啪”的声响,宛如爆竹,但见圈子一个个地消失,竹签也一根根地折断。
  那声音固是好听得很,情况更是好看已极。黑衣少年的鞭法固然可独步武林,楚留香的破法更是妙绝天下。
  要知长鞭卷成圈子后,力量便已蓄势待发,一触及外力,那满蓄的力道想不发作也不行的。
  是以竹签投入后,鞭圈势必非将之绞断不可,竹签被绞断后,力量顿消,圈子也非消失不可。
  这道理说来虽是简单,但在临敌交手,打得正火炽热闹时,要想出这道理来,可绝非易事。
  楚留香正是学武的旷代奇才,不但武功一学就会,一会就精,而且临敌应变的机智,更是超人数等。
  有许多武功,他明明不能破的,但到了真的动手时,他却能在一刹那间将破法想出来。
  是以有些武功本比他高强的人,到了动手时,反而被他击败,虽然败得莫名其妙,但越是莫名其妙,反而越是服帖,这也是人类心里的弱点。
  黑衣少年这一手“飞环套月,行云布雨”纵横大漠,从未遇着敌手,不想今日竟遇着如此奇特古怪的破法。
  他心里不禁渐渐着急,鞭势更快,圈子越多,鞭圈越多,竹签投得也更急,眼见楚留香手里一筒“状元红”的竹签,已堪堪将要用完了。
  黑衣少年大喜忖道:“等你竹签用完,看你还能如何?”
  心念方动,只见楚留香右手将竹签投出后,长鞭绞断竹签,圈子消失,鞭势自然要缓一缓。 
  楚留香竟乘着这鞭势一缓间,“分光捉影”将折断了的竹签子又抄在手里,一根签竟变作两根。
  黑衣少年又急又怒,圈子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更是变化莫测,有时他赌起气来,那鞭圈已非套向楚留香。
  但无论鞭圈投向什么古怪偏僻的角落,楚留香只要手一动,那竹签总是恰恰好投入圈子中央。
  黑衣少年偏偏也是天生的拗性子,别人的手法越是高明,他越是要拼到底,竟偏偏不肯换过一种鞭法。
  到后来楚留香忍不住笑道:“你套圈圈还没有套够么?”
  黑衣少年咬牙道:“永远套不够的。”
  楚留香道:“你要套到什么时候?”
  黑衣少年道:“套到你死为止。”
  楚留香道:“我若永远不死呢?”
  黑衣少年道:“我就永远套下去。”
  楚留香怔了怔,失笑道:“阁下的脾气,倒和牛相差无几。”
  黑衣少年道:“你若套得不耐烦,就赶快死吧!”
  楚留香大笑道:“妙极妙极,这说法当真妙不可言,就连我……”
  说话间,圈子仍在不断套来,竹签仍在不断投出。
  说到这里,楚留香掌中剩下的十几根竹签突然全都飞出,但却竟没有一根能投入圈子中的。
  高手过招,怎容得这丝毫差错?
  黑衣少年大喜之下,长鞭已套中楚留香的脖子,鞭梢一卷,“拍”的在楚留香面颊上留下一条血印。
  楚留香虽败不乱,身子突然蛇蝎般一转,已脱出鞭圈,大仰身,向后直窜了出去,退到墙角。
  黑衣少年冷笑道:“你还想走?”
  他一招得手,怎肯容情,鞭圈又自卷出。
  就在这时,突见一道剑光闪电般自窗外飞了进来。
  长鞭既已化为圈子,自己瞧不见鞭头,但这一剑却不偏不倚,恰巧在鞭梢上,长鞭力道顿消,立刻软了下去。
  长鞭如蛇,这一剑竟恰巧击中了蛇的七寸。
  黑衣少年又惊又怒,喝道:“是什么人?”
  喝声未了,已有条人影穿窗而入,掠到他面前。
  这人一身黑衣,裹着他那瘦而坚韧的身子,像是条刚自丛林中窜出的黑豹,全身都充满了危险,全身都充满了劲力。
  但他的一张脸,却是死灰色的,全没有表情。
  他一双锐利的眼睛冷冷瞅着人,无论任何人,在他眼里,都像是一条死鱼,惟有任凭他宰割而已。
  黑衣少年虽然不知道这人便是中原第一杀手“一点红”,但被他瞧了一眼,也觉得全身都不舒服起来,眼睛再也不瞧他,瞪着楚留香冷笑道:“原来你早已约好了帮手。”
  楚留香摸摸面颊的鞭痕,微笑着也不说话。
  黑衣少年道:“打输了就约帮手来,中原武林难道都是这样的人物?”
  一点红突然冷冷道:“你以为他败了?”
  黑衣少年仰首道:“挨了一鞭子的,总不是我吧!”
  一点红又瞅了他一眼,满脸俱是不屑之色,突然走过去,用掌中长剑,在地上挑起了几根竹签。
  黑衣少年也不知他弄什么玄虚,冷笑道:“你也想来他那一手么?”
  一点红嗤然道:“你瞧瞧再说。”
  他长剑一抖,竹签飞出,但去势并不快。
  黑衣少年忍不住接在手里,只见那竹签仍是竹签,但每一根竹签上,竟都钉着乌光闪闪的寒星。
  一点红冷冷道:“若不是那挨了你一鞭子的人,你此刻还有命么?”
  黑衣少年动容道:“你……你说他是为了救我,才……”
  一点红厉声截口道:“他若不是为了要将这暗器击落,你连他衣角也休想沾着半点。”
  黑衣少年身子一震,手里的竹签全落在地,面上忽青忽红,目光缓缓转向楚留香,颤声道:“你……你方才为……为何不说?”
  楚留香笑道:“说不定这暗器并非要打你的。”
  黑衣少年道:“暗器自我身后击来,目标自然是我。”
  楚留香笑道:“挨你一鞭子,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又何苦说出来,让你难受。”
  黑衣少年站在那里,大眼睛里竟似已有滴眼泪在滚动,只是他强忍着才未落下来。
  楚留香故意不去瞧他,笑道:“红兄,方才暗算的人,你可瞧见是谁么?”
  一点红冷冷道:“我若瞧见,还会让他走?”
  楚留香叹道:“我也知道那人行动委实有如鬼魅一般,却再也猜不出他是谁,中原武林中,像他这样的高手其实并不多。”
  黑衣少年突然大声道:“我知道那是谁。”
  楚留香耸然道:“你知道?是谁?”
  黑衣少年不再答话,却从衣袋里取出一封信,道:“这是你要看的信,拿去吧!”
  楚留香大喜道:“多谢多谢。”
  黑衣少年却已将信放在桌上,头也不回的走了,走出门时,头一低,一滴眼泪,落在地上。
  楚留香昼思夜想,辗转反侧,求之不得的那封信,此刻终于就在他面前了,他委实忍不住心头的欢喜,刚要去拿。
  突然间,剑光一闪,将书信挑了过去。
  楚留香面色不禁变了变,苦笑道:“红兄这是在开玩笑么?”
  一点红将书信自剑尖取下,冷冷道:“你若要这封信,先胜过我这柄剑。”
  楚留香叹道:“我早已说过,不愿和你动手,你何苦逼我?”
  一点红道:“你能与那少年动手,为何不能与我动手?”
  楚留香想了想道:“纵要动手,也等我瞧过信再说好么?”
  一点红冷冷道:“动手之后,我若死了,你自可将这封信取去,你若死了,我也必将这封信陪你殉葬。”
  楚留香苦笑道:“刚走了一个牛脾气,不想又来个比牛还拗的脾气。”
  突然飞身而出,左手一领一点红眼神,右手便去夺那书信。
  一点红身子半转,反手已刺出三剑。
  楚留香头一低,竟自剑光下窜出,左手一个肘拳击向一点红的胁下,右手还是去夺那书信。
  他欺身进逼,身法之险,手法之快,当真无可形容。
  一点红骤遇强敌,精神大振,剑法更快、更毒。
  但见剑光闪动,一柄剑似已化为十柄、百柄,剑剑不离楚留香咽喉方寸之间,剑剑俱是杀着。
  楚留香出手如风,却只是夺那书信。
  一点红皱了皱眉,竟要将信藏入怀里。
  衣襟右开,他左手要将书信藏入右襟,右手的剑法便不禁受了影响,严密的剑势开了一开。
  楚留香整个人突然直欺而入,左手封住了一点红的剑路,右手便直扣一点红持信的左腕,霎时间已变了七招。
  一点红右手被封死,连连后退,楚留香却如附骨之蛆,缠住了他,他左腕一麻,已被楚留香搭住了脉门。  
  楚留香大喜之下,方待夺信,哪知一点红手指突然一弹,竟将那封信弹得直飞了出去。
  这一着变化倒出了楚留香意料之外,纵身一跃,伸手抄住,一点红剑光又自飞起——
  剑光终是比人快了一着,那封信又被挑在剑尖。
  他正待收回剑势,取下书信,哪知楚留香凌空一个翻身,突然双手一拍,竟将书信和剑尖一齐夹在手掌里。
  这一着变化更是妙到毫巅。
  一点红剑势连变七次,楚留香身法也连变七次,他整个人都飘飘挂在剑上,看来竟像是被剑挑起来的。
  但此时此刻,他实也不敢将信取出,只因他手只要一松,那比闪电还快的剑锋,只怕就要穿胸而过。
  一点红身形闪动,但无论如何变化,也休想将楚留香甩脱,他只觉剑已越来越重,满头大汗滚滚而落。
  到后来他剑势竟已不能再动,只有挑起在空中,楚留香的身子似已重逾千斤,向他直压下来。
  第十三回 三 蛇 羹
  两人一个在空中,一个在地上,互相僵持,这柄剑若非百炼精钢所铸的神兵利器,只怕早已打断。
  一点红骇然大喝一声,身形全力拔起,将长剑往地上猛插了下去,这一招委实用得又妙又狠。剑尖下插,楚留香自然再也不能附在剑上。
  只听“啪”的一声,楚留香横飞两丈,落在地上,手掌中还是紧紧夹着书信和剑尖。这柄千锤百炼,吹毛断发,一点红平日将之珍如性命般的宝剑,竟终于还是被生生折为两段。
  一点红惨然变色,颤声道:“好,果然是好武功,好身法!”
  楚留香微微笑道:“红兄承让了。”他话未说完,笑容突然在面上冻结。
  “当”的,半截剑落地,那封信也化为片片蝴蝶,漫天飞舞,窗外一阵风吹过,吹得无影无踪。
  原来方才两人较力时,内力源源不绝自楚留香掌内逼出,莫说这薄薄的信纸,纵是铜片钢板也禁受不住。
  一点红也怔住了,失声道:“这……这……”
  楚留香也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我命中注定,是瞧不着这封信的了。”
  一点红怔了半晌,道:“此……此信可是十分重要?”  
  其实他自己明知是多此一问,这封信若不重要,楚留香怎会拼命强夺,又怎会有许多人为此信而死。
  但楚留香只是哈哈一笑,道:“那也没什么。我拍断你的宝剑,本应向你道歉才是。”
  一点红默然半晌,仰天长啸道:“终我一生,若再寻你动手,有如此剑。”
  “夺”的一声,半截剑脱手飞出,钉入梁上。
  就在这时,突见一条人影飞掠了进来,竟又是那黑衣少年,楚留香信毁之后,已只有寻他,不想他竟去而复返,不禁喜道:“阁下来得正好,在下有事请教。”  
  谁知黑衣少年竟似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话,满面俱是惶恐之色,四下瞧了一眼,突然躲到窗帘后去了。
  这“快意堂”装潢甚是华丽,也甚是特别,窗前却悬挂着厚厚的紫色窗帘,想是为深夜聚赌时,灯火不致外泄。
  此刻时候还早,窗帘并未拉起,卷在一旁,这黑衣少年身子瘦长,躲起来别人正好瞧不见。
  楚留香、一点红对望了一眼,心里不觉都在暗暗奇怪。
  这少年为何去而复返?又为何如此惊慌?他生性高傲,又有什么人、什么事能令他躲起来?
  思忖之间,只听远处突然。向起了吹竹之声,声音尖锐短促,一声接着一声,眨眼间已将屋子四面围住。
  接着,一阵腥风吹过,竟有二十多条大大小小,五色斑斓的毒蛇,自门外蠕动着滑了进来。
  楚留香皱了皱眉头,纵身跃到赌桌上,盘膝坐下。
  一点红也皱了皱眉,却飞身掠到梁上,拔出半截断剑,向下一掷,一条最大的毒蛇,立刻被他钉在地上。
  那条蛇竟是力大无穷,红舌闪吐,蛇身鞭子般打得“劈啪”作响,坚硬的石地竟被打得一条条裂了开来。
  但一点红的手劲很大,那半截剑竟被他这一掷之力,直没入土,只留下那扎着黑绸的剑柄。
  毒蛇空白发威,却也挥之不脱,其余的几条蛇竟窜了过去,咬住了它的身子,顷刻间便已将它的血肉吸了个干净。
  一点红瞧得又是恶心,又是惊奇,悬在梁上,皱眉说道:“这些蛇邪门得很,是哪里来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红兄只怕是已惹上麻烦了。”
  话犹未了,门外已大步走进三个人来。
  为首的一人,身体魁伟,一身衣服上,补丁加上补丁,也不知补过多少次了,但却洗得干干净净。
  他衣裳穿得虽然像个乞丐,但目光睥睨,满面狞恶,气概却不可一世,简直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后面的两人,亦是鹑衣百结,面貌凶恶,身后背着七八只麻布袋,竟是丐帮中地位甚高的弟子。
  丐帮中帮规森严,尊卑分得极清,这高大的乞丐背后一个麻袋也没有,本应是丐帮中还未入门的徒弟。
  但那两个七袋八袋弟子,从那神情看来,却反而对他甚是畏惧恭敬,这在老江湖眼中看来,已是极不寻常的怪事。
  更奇怪的是,这乞丐面貌狞恶,而且久历风尘劳苦,无论从哪点看来,他皮肤都该又黑又粗才是。
  但他一身皮肤,却偏偏是又白又细,宛如良质美玉,看来竟比未出闺门的处子还细腻光滑得多。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喃喃道:“麻烦果然已来了。”
  那高大恶丐一双凶光精精的三角眼四下一扫,便瞬也不瞬盯在楚留香脸上,怒道:“侬竟敢害死本帮格灵蛇,阿是要死快哉?”
  他怒极之下,说出了乡音,竟是一口吴侬软语,和他那魁伟的身体,狞恶的相貌,委实大不相衬。
  一点红正待答话,楚留香已抢着道:“本帮?阁下说的‘本帮’,却不知是哪一帮?”
  那高大恶丐厉声道:“侬,你眼瞎了么?难道连丐帮门下都瞧不出来?”
  楚留香悠然道:“丐帮子弟,我自然是瞧得出来的,只是阁下十余年前已被逐出丐帮,今日怎敢还自称丐帮弟子?”
  那高大恶丐面色变了变,仰首狂笑连连道:“不想你这黄口小儿,倒也知道我老爷子的来历。”
  楚留香缓缓道:“我若不知道你来历,谁知道你来历?你本姓白,只因作恶多端,又生得一身细皮白肉,所以江湖中人却将你唤作‘白玉魔丐’,你反而自鸣得意,索性将‘丐’字去掉,把自己名字叫做白玉魔。”
  他居然如数家珍,将这恶丐的来历一口气说了出来。
  白玉魔厉声道:“说得好,还有呢?”
  楚留香道:“十余年前,你兽性大发,在苏州虎丘,一口气奸杀了十七位黄花处子,任老帮主一怒之下,已决心要将你以家法处死,谁知你倒也知机,竟早已躲起来了,任老帮主寻你不着,只有将你先逐出门墙。”
  白玉魔狞笑道:“对,说得对极了,只是如今任老头子已死,新帮主不像他那么顽固无知,知道本帮若想重振声威,还得要老子这一双妙手来帮忙的,老子虽不屑吃这回头草,但瞧他一番好意,也就勉强回来了。”
  他丑史全被别人抖露出来,非但不觉难受,反而洋洋得意,若非人已坏到骨子里,怎会有这么厚的脸皮?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南宫灵虽然素来宽大为怀,这事做的却未免有欠考虑。”  
  白玉魔还未答话,他身后那七袋弟子已厉声道:“本帮帮主之决策,天下有谁敢任意批评?”
  楚留香道:“别人不敢,也许我倒是敢的。”
  那七袋弟子冷笑道:“你算是什么东西?”
  楚留香叹道:“为什么到处都有人问我是什么东西?我明明不是东西,是人,和各位生得也没有什么不同,也许瞧起来还比各位顺眼些,各位难道这一点都分不清么?”
  白玉魔阴恻恻笑道:“那么,我倒要请教你是何许人也,竟敢在我面前如此说话,莫非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活得不耐烦”这五个字,几乎已成了江湖中最流行的话,两人争吵起来,若不说这句话,仿佛就显得不够威风似的,只不过说的人尽管说得像煞有介事,听的人却大多将他当做放屁。
  但这句话从白玉魔口中说出来,那分量却大是不同,别人若听到白玉魔对自己说这句话,只怕早已骇软了。
  谁知楚留香竟还是将他当做放屁,微笑道:“谁说我活得不耐烦,我活得正觉有趣极了,世上的好酒是够喝一辈子,何况还有南宫灵那样的朋友时常来为我倒酒。”
  那七袋弟子微微变色道:“你认得我家南宫帮主?”
  楚留香笑道:“我虽然想说不认得他,怎奈我这一辈子却从来不会说谎。”
  白玉魔一双三角眼又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了一遍,像是想看透他是否在吹牛,那另一八袋弟子已冷冷道:“这莫非是他缓兵之计,好叫那小子逃走。”
  白玉魔狞笑道:“那小子逃得了么,我老爷子早已在这里埋下了杀人的埋伏,连你也算上,这屋子里一个也休想活着出去。”
  楚留香微笑道:“南宫灵若听见你对我这样说话,只怕要生气的。”
  白玉魔格格笑道:“既是如此,我就索性叫他生生气吧!”
  他话才说完,嘴里突又发出吹竹之声,那二十多条昂首作恶,蓄势待发的毒蛇,便箭一般的向楚留香窜了过去。
  楚留香大笑道:“我虽然不喜欢杀人,但对于杀蛇倒是从不反对的。”
  笑声中,毒蛇已凌空窜来,梁上的一点红本想瞧瞧他的出手,这时却也不禁为他担心起来。
  到这时楚留香方自出手,一出手便捏着一条蛇的七寸,往地下一掷,那条蛇立刻不能动了。
  只见他双手竟好像变戏法似的,左捏右掷,右捏左掷,一捏便是蛇的七寸,一掷蛇就送命。
  眨眼之间,二十多条矫捷恶毒的毒蛇,竟都已被他掷在石地上,一条条均已头破骨折,再也没有一条活的。
  这出手之准,手法之快,手力之强劲,实在太过吓人,就连那以快剑威震江湖的一点红,都瞧得呆了。
  楚留香瞧着地上的死蛇,却叹了口气,喃喃道:“秋风起矣,进补及时,只可惜我那甜儿不在这里,否则正好请她为我炖一盅又鲜又浓的三蛇羹。”
  白玉魔满头青筋暴露,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
  这些毒蛇无不是他自穷山恶谷,荒林沼泽中辛苦捕来,再喂以各种毒物,辛苦训练而成的。
  他本想仗着这些毒蛇横行江湖,哪知被人举手间便杀了个干干净净,还想将它们炖一盅三蛇羹。
  白玉魔木立半晌,全身骨骼突然密珠般接连不断的响了起来,咬牙切齿的瞧着楚留香,一步步走了过去。
  楚留香道:“咦!奇怪,你肚子里怎地有人在摇骰子,但瞧你的满脸霉气,摇出来的点子一定是个‘一二三’。”
  他嘴里虽在说笑,其实却也知道白玉魔这一身功夫倒也不可轻视,此刻蓄力待发,一出手必定非同小可。
  他眼睛盯着白玉魔的手,只见白玉魔那双又白又嫩的手掌中,此刻竟已隐隐透出一股青气。
  一点红高声道:“掌上有毒,要小心了。”
  楚留香微笑道:“你放心,毒不死我的。”
  白玉魔狞笑道:“谁说毒不死你?”
  他这一吐气开声,已是出手的先兆,楚留香知道就在这一刹那之间,他已必定要出手。
  也就在这一刹那间,突听一人喝道:“住手!”
  光影闪动间,一人急步而人,只见他剑眉星目,长身玉立,身上一袭青袍上,也打着两三个补丁。
  他英俊的脸虽带着笑容,但不怒自威,眉目间竟自有一股慑人之力,神情之稳重,也不像是他这种年龄的人所应有的。
  那两个丐帮弟子瞧见此人来了,都垂下了头,不再出声,就连白玉魔竟也退到一旁,垂手肃立。
  一点红从未瞧过此人,却也知道,这必定就是天下第一大帮——丐帮的新任龙头帮主南宫灵。
  楚留香哈哈一笑,道:“南宫兄来得倒巧,方才小弟若是做了毒蛇们及时进补的活人羹,南宫兄日后岂非要少了个酒伴?”
  南宫灵抱拳笑道:“幸好小弟还是早来了一步,否则本帮这三个有眼无珠的弟子,只怕已要变成楚兄的“三人羹”了。”
  楚留香大笑道:“你做了帮主,说话怎地也不肯规矩些?”
  南宫灵笑道:“和楚兄这样的人说话,若是言语无趣,楚兄日后还肯交小弟这朋友么?但无论如何,本帮弟子无礼之罪,还是请两位恕过。”
  他面色突然一沉,转身瞧着那三个丐帮子弟,厉声道:“你们年纪也已不小了,怎地做事如此糊涂,也不问对方是谁,便胡乱出手,难道忘了本帮帮规了么?”
  这话虽非向白玉魔而发,但却无异是骂白玉魔的。
  白玉魔格格笑道:“帮主也不必指着和尚骂秃驴,他两人并未出手,是我出手的。”
  南宫灵霍然面对着他,沉声道:“既是如此,本座便要请问白师叔,为何不问清楚,便要胡乱出手伤人,莫非白师叔你又想退出本帮不成?”
  他虽也尊称白玉魔一声“师叔”,但这杀人不眨眼的姑苏恶丐,被他眼睛一瞪,竟再也笑不出来,咧着嘴道:“咱们本是追那恶徒而来,瞧见这……这两位在此,自然要认为是这两位将那小子藏起来的。”
  南宫灵道:“你可曾问过他两位了么?”
  白玉魔道:“没……没有。”
  南宫灵怒道:“既未问过,你又怎知是他两位将那人藏起来的?那人凶险恶毒,人所难容,他两位又怎会庇护于他?”
  白玉魔居然垂下了头,不敢说话。
  南宫灵冷笑道:“何况有‘中原一点红’与‘盗帅’楚留香在此,天下无论什么人到了这里,也都该恭恭敬敬,客客气气,你们又凭什么如此无礼?”
  这南宫灵果然不愧年纪轻轻便做了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他简简单单几句话里,不但责备了本帮子弟,却也点出楚留香与一点红的身份,这样他纵然责骂本帮弟子,却也丝毫不失丐帮面子。
  最主要的是,他话里已将那黑衣少年说得十恶不赦,好教楚留香和一点红再也不能庇护于他。
  一点红听他居然一语道破了自己的来历,不觉更是暗暗吃惊:“这南宫灵当真是个厉害角色。”
  楚留香却在暗中奇怪:“那少年自大漠远道而来,怎会初入中原,便得罪了丐帮门下,而且瞧这情形,得罪的还不轻。”
  丐帮弟子听到面前的这人便是名震天下的“盗帅”楚留香,不禁都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白玉魔仰首笑道:“原来阁下便是楚香帅,我白玉魔今日栽在盗帅手下,倒也不丢人,这里事有帮主来了,也用不着我再管……咱们后会有期吧!”
  他狠狠瞪了楚留香一眼,便头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出去。
  南宫灵轻叹道:“此人近年行径虽已改,但气量仍是难免褊狭,出手仍是难免鲁莽,但望楚兄莫要见怪才好。”
  楚留香笑道:“别人不怪我,我已心满意足了,我又怎会怪别人。”
  南宫灵笑道:“不想楚兄与红兄的侠驾居然全都来到此间,此地小弟虽未久居,却也时常来往,勉强也算得半个主人,少时定要与两位快饮几杯。”
  他竟然绝口不再提起那黑衣少年,楚留香自然更不提了,大笑道:“你们终年要饭,难道也问别人要酒么,好好,我不管你们的酒是要来的,还是抢来的,有人请客喝酒,我从不肯错过……红兄你也莫要错过了,需知那不花钱的酒,喝来滋味是分外不同的。”  
  一点红却仍留在梁上,也不下来,冷冷道:“我从不喝酒。”
  楚留香道:“如此大好适口充肠之物,若是不喝,岂非对不住自己?”
  一点红道:“酒能使人手颤心软,杀人就不怕了。”
  楚留香叹道:“若为杀人而不喝酒,简直好像为了怕拉屎而不吃饭一样,不但荒谬已极,而且惨无人道,红兄你……”
  突见又有两个丐帮弟子,自后面门中大步走了出来,向南宫灵躬身行礼,左面一人道:“后面的屋子,弟子们已随诸长老与葛长老全都查过了,冷某人也已送交公孙护法,并无那恶徒的踪影。”
  南宫灵目光一转,抱拳向楚留香笑道:“既是如此,便请楚兄将那人交出来吧!”
  楚留香眨了眨眼睛,道:“你说的是什么人?”
  南宫灵叹道:“不瞒楚兄,小弟也弄不清那人的来历,只知他身法轻便,武功甚高,两天前曾在赵官镇伤了本帮十余弟子,还偷去了本帮一些重要之物,方才又伤了本帮宋护法,是以本帮对他是万万不能放过的。”
  楚留香道:“哦……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事?”
  南宫灵沉声道:“楚兄真的不知此人?”
  楚留香笑道:“我纵然要打别人的主意,也不会打到你们丐帮头上的。”
  南宫灵微微一笑,道:“如此最好……”
  话声中,他袖中突然飞出了两柄短剑。
  南吕灵袖中这两柄短剑,可使出点穴棒、判官笔、分水刺等八种兵刃的招式,“如意八打,急风十三刺”,可称武林一绝,就连丐帮故去的老帮主任慈,武功似乎都略逊他一筹。
  此刻他这两柄短剑竟脱手飞去,向那紫绒窗帘下直刺而去,一点红居高临下,瞧得甚为清楚。
  那窗帘下竟露出一双黑色的靴尖。
  只听“噗、噗”两声,短剑已插入靴子里,像是已生生钉入地下,南宫灵面上笑容不改,缓缓道:“到了此刻,阁下还不肯出来么?”
  窗帘里寂无应声。
  南宫灵瞧了楚留香一眼,楚留香神色不动,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南宫灵终于冷笑一声,叱道:“好。”
  他微微挥了挥手,那两个丐帮弟子便已抽出腰刀,一个箭步窜出,挥刀向那窗帘急砍而下。
  一点红虽是心肠冷酷,也不禁瞧得心跳了跳,那黑衣少年就算不死,两条腿只怕也算是完了。
  刀锋过处,半截窗帘落下,但竟无鲜血溅出。
  窗户是开着的,有晚风吹入,上半截窗帘被风吹动,却哪里有什么人?
  窗帘后竟只不过放着双靴子而已。
  楚留香大笑道:“好好的窗帘,被砍成两截,一双上等的小牛皮靴子,也被刺了两个洞,南宫兄不觉太可惜了么?”
  第十四回 捉魂如意钵
  南宫灵面色微变,冷冷道:“窗帘裂了,可以缝起,靴子破了,可以补上,人若逃了,本帮弟子也可以追得回来的。”
  那八袋弟子变色道:“那么他莫非真的光着脚逃了?”
  南宫灵沉声道:“窗外的值班弟子是谁?”
  那八袋弟子道:“是济南天官庙的兄弟。”
  南宫灵厉声道:“带他们去公孙护法处,家法侍候。”
  那八袋弟子躬身道:“遵命。”
  他一掠出窗,窗外立刻响起了叱吒之声。
  南宫灵转身向楚留香勉强笑了一笑,抱拳而道:“小弟有要事在身,今日只好就此别过了。”
  楚留香笑嘻嘻道:“你刚引起了我的酒虫,就想如此一走了之么?”
  南宫灵大笑道:“楚留香的酒债,天下有谁能懒得掉?就在这两天里,小弟定来奉请,但望红兄也莫要推辞才好。”
  手一提,两柄短剑竟又飞了起来,原来那剑柄之上,还系着根乌金打造的细链。
  南宫灵匆匆而去,窗外呼啸声又起,一声接着一声渐去渐远,片刻又是走得干干净净。
  楚留香微喟道:“这南宫灵果然是个人才,丐帮在他的统率之下,果然是日益强大了……只怕也许是太强大了些。”  
  一点红飘身而下,目光闪动,道:“你瞧那少年真的走了么?”
  楚留香笑道:“这里的窗子,难道只有一个?”
  只听一人冷冷道:“只可惜那南宫灵没有楚留香这样的眼力。”
  话声中,那黑衣少年已自另一扇的窗帘后走了出来,雪白的袜子上,已沾满了灰尘。
  一点红这才知道这少年的靴尖竟是故意露出来的,他脱下靴子,溜出窗户,却从屋檐下溜人另一扇窗户,躲入窗帘里,这少年年纪轻轻,竟懂得利用人类心理上的弱点,算准南宫灵必定以为他已逃走,就不会再搜查别处的。
  只见黑衣少年走到楚留香面前,瞪着眼瞧了楚留香半晌,突然大声道:“那南宫灵和你是朋友,我却与你素昧平生,你不帮他反来帮我,这究竟为了什么?”
  这少年疑心病竟重得很,别人帮了他的忙,他非但毫无感激之心,反而怀疑别有居心。
  楚留香苦笑道:“我不帮他反而帮你,只因为他是个要饭的,穷得很,而你却是个有钱的人,所以我要拍拍你的马屁。”
  黑衣少年瞪着眼瞧了他半晌,嘴角终于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但他却忍住了不笑出来,还是冷冷道:“你纵然帮了我的忙,我也绝不领你的情。”
  楚留香也忍住笑道:“谁帮了你的忙了,你还用得着别人帮忙么,那些区区丐帮人马,又怎会瞧在你眼里?”  
  那少年怒道:“你以为我怕他们?”
  楚留香道:“你自然不怕他们,你躲在窗帘里,只不过是要逗弄他们好玩而已。”
  那少年气得脸都红了起来,又向前走了几步,厉声道:“你莫以为帮了我的忙,就可以讥笑于我,我……”话未说完,整个人突然跳了起来。
  原来他脚下不小心踩着一条死蛇,竟骇得人跳到桌子上,几乎就要扑进楚留香的怀里。
  楚留香大笑道:“咱们天不怕地不怕的大英雄,原来是怕蛇的。”
  他这才知道这少年方才气急败坏的逃来,只是为了有蛇在后追赶,倒真的并非畏惧丐帮子弟的武功,这冷冰冰的少年会怕蛇,也真是令人想不到的事。
  黑衣少年红着脸,喘着气道:“我不是怕,我只觉得讨厌……凡是软软的,滑滑的东西,我都讨厌,你难道认为这很可笑么?”
  楚留香拍着脸道:“不可笑,自然不可笑,既然女人都怕蛇,男人为什么不可以怕,男人为什么比女人少怕样东西?”
  他说到这里,一点红冷漠的眸子里都不觉有了笑意,那少年一张脸却越发的气红了。
  就在这时,只听一人冷冷道:“原来名震天下的楚香帅,不但会说笑,也会说谎。”
  ——一人斜斜倚在门口,竟是那白玉魔,手里却多了个灰扑扑的白布袋,里面不知装的是什么。  
  黑衣少年的脸色不禁一变,楚留香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心里也不觉跳了一跳,却淡淡笑道:“我方才说过他不在这里么?……我只不过什么都没有说而已。”
  白玉魔冷笑道:“我家帮主早已算定他还在这里,只是碍着你楚香帅的面子,所以暂且避开,现在他既已现身,你……”
  黑衣少年突然大声道:“你们不必看他的面子,我和他毫无关系。”
  白玉魔道:“既是如此,你是要自己出去,还是等咱们进来?”
  黑衣少年不等他话说完,已飞身掠出窗外,接着,便听得一阵呼喝叱吒之声,一路喝了出去。
  楚留香叹道:“你们有南宫灵这样的帮主,当真是天大的福气,那少年得罪了南宫灵,却是倒了大楣了。”
  白玉魔厉声道:“得罪了我白玉魔的,也未必走运。”
  他突然自那灰袋中取出了件黑黝黝的奇形兵器,大喝道:“桥归桥,路归路,你纵然认得南宫灵,我白玉魔却不识得你,你得罪了我,我今日就要你死!”
  楚留香叹道:“为什么许多人都要我死,我死了于你们又有什么好处?”
  白玉魔狞笑道:“好处多着哩!”一句话未说完,掌中兵刃已递了出去。
  一点红冷眼旁观,只见这兵器似钵非钵,似爪非爪,握手处如同护手钵,带着月牙,黑黝黝的杆子,却如狼牙棒,带着无数根倒刺,顶端却是个可以伸缩的鬼爪,爪子黑得发亮,显然带着剧毒。
  中原一点红纵横江湖,与人交手不下千百次,却也未见过如此奇特的兵刃,也不知这兵刃究竟有些什么妙用。
  学武的人,瞧见一样新奇的兵器,就好像小孩子瞧见新玩具似的,觉得又是有趣,又是好奇。
  一点红自然也不例外,他也想瞧瞧这兵刃有什么奇特招式,更想瞧瞧楚留香如何击破。
  只听楚留香笑道:“你这捉蛇的玩意儿,也想用来对付人么?”
  白玉魔咭咭笑道:“我这“捉魂如意钵”,不但捉蛇,也可捉掉你的魂魄,今日不妨就叫你见识见识。”
  说话间,他已递出七八招,招式果然是怪异绝伦,忽而轻点,忽而横扫,有时轻灵巧变,有时却是以力取胜。
  这姑苏魔丐在他自己这件独创的外门兵刃上,果然是下过一番苦功的,这种忽软忽硬的招式,的确叫人难对付得很,但他若非已能将自己手上的力道控制自如,也万万使不出这样的招式。
  楚留香身形变化,似乎一心想瞧瞧这如意钵招式的所有变化,一时间并不想出手击破。
  要知他的嗜武之心,委实比任何人都要强烈,瞧见了件新奇的兵器,实比一点红还要觉得有趣、好奇十倍。
  是以普天之下,无论多么奇特古怪的外门兵刃,他几乎全已知道破法,如今突然出现了这“如意钵”,他怎肯放过?在没有完全明了这“如意钵”的招式变化前,他简直舍不得叫白玉魔住手。
  但这样一来,他却难免要屡遇险招,有时他竟故意露出空门破绽,为的只是要诱出对方的绝招。
  那乌光闪闪的毒爪,好几次都已堪堪沾着了他的衣裳,就连一点红都不免替他暗中捏着把冷汗。
  白玉魔占得上风,精神陡长,掌中如意钵的杀手绝招,更是层出不穷,逼得楚留香一路向后直退。
  楚留香却突然大笑道:“原来你这如意钵的招式,也不过如此而已,用来捉蛇倒也勉强可以对付,要捉人还差得远哩!”
  白玉魔喝道:“老夫这如意钵的招式,你一辈子也休想瞧完全的。”
  这老奸巨猾的恶丐,似已瞧透楚留香的心意。
  他知道楚留香未将他招式完全瞧过之前,是绝不会出手,他这话正是拘住楚留香,楚留香不出手,他招式才能尽量施展,何况他这如意钵上还有一着最厉害的杀手,至今迟迟未发,只为了要将楚留香逼人绝地,他才好一击而中,将楚留香立毙于爪下。
  楚留香也明明知道,却偏偏还要故意激他,冷笑道:“你早已黔驴技穷,我就不信你还有什么妙招。”他一面说话,一面已退入屋子的死角。
  他胆子实在太大,竟不惜以自己性命作赌注,为的只是想瞧瞧对方招式的变化而已。
  这赌注也实在太大,中原一点红实在想不到世上竟有这种将冒险视为游戏的人,他也不知道这算是愚蠢还是聪明?
  钓鱼,虽是聪明人的游戏,但若以自己的身子为饵来钓鱼,却简直像是那鱼在钓他了。
  楚留香等着白玉魔上钵,白玉魔也正是等着楚留香上钵,等到楚留香自己退入死地,白玉魔骤然狞笑道:“老夫的杀手,你瞧过之后,就活不成了。”
  眨眼间他又攻出七招,楚留香又一一闪避了过去,只见那“如意钵”突然抢入中门,直击而来。
  楚留香身子一缩,后退一尺,算准这如意钵的部位,已是决计够不着自己的了,大笑道:“你若再不……”
  话才出口,只听嗤的一声,那乌光闪闪的鬼爪,突然脱离爪身,向他前胸直抓了过来。
  这“捉魂如意钵”的杆子里,竟还装着机簧,白玉魔只要在握手处轻轻一按,鬼爪便可直射而出。
  鬼爪上带着四尺链子,三尺六寸长的如意钵,骤然变为七尺六了,本来够不着的部位,此刻已可够着而有余。
  楚留香这时已退无可退,他知道自己只要被鬼爪抓破一丝油皮,也休想再活下去。
  以一点红之武功,在旁边瞧着,瞧得自然比动手的人清楚得多,他见白玉魔这一招使出,便不禁叹了口气。
  楚留香此刻的部位,的确已是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那爪上若是无毒,楚留香或许还可以用分光捉影的手法将鬼爪捉住,但爪上剧毒,简直连碰都不能碰的。
  钓鱼的人,眼见就要葬身鱼肚。
  楚留香自然也不免吃了一惊,但虽惊不乱,在这生死存亡系于一发的刹那间,还是被他想出了变通之计。
  只见他肩头一动,手里已多了件东西,鬼爪堪堪已抓着了他的胸膛,他竟已将这东西塞入鬼爪里。
  只听喀的一声,鬼爪已合拢,收了回去,爪上却抓着件东西,甩之不脱,竟是个画卷。
  要知楚留香手法之妙,天下无双,他若要取别人怀中之物,也是易如反掌,何况是他自己怀里的东西。
  是以他才能在那千钧一发的刹那间,将画卷取出,塞入鬼爪,以这一抓来势之迅急,若是换了别人,画卷取出时,胸前只怕早已多了个大洞。
  这画卷虽然重要,但在自己性命危急的时候,无论多少珍贵重要的东西,也都是可以舍弃的了。
  白玉魔实未想到他还有这一着,一击无功,面色立变,立刻后退七尺,生怕楚留香反击过来。
  谁知楚留香竟动也不动,只是微笑道:“你虽想要我的命,我却不想要你的命,如今你本事既已显过,不如将爪上的东西还给我,快快走吧!”
  白玉魔虽不知道爪上抓着的是什么,但在“盗帅”楚留香怀中藏着的东西,想来也不会是平凡之物。
  楚留香这一说,他心里更动了怀疑,冷笑道:“你可是要我将这卷纸还给你?”
  楚留香笑道:“要捉魂的鬼爪,只抓着卷破纸,你也不觉丢人么?”
  白玉魔大笑道:“既是破纸,你如何要我还给你?”
  楚留香心里虽已不免有些着急,暗道:“这厮果然是老奸巨猾。”
  口中却淡淡道:“你若想要,就送给你回去揩眼泪、抹鼻涕也无妨。”
  白玉魔阴恻恻笑道:“此刻要流眼泪的,只怕是你吧!”
  他竟又后退几步,将画卷取下,展开一瞧,只不过瞧了一眼,面上突然露出奇异之色,放声大笑起来。
  楚留香见他笑得奇怪,忍不住道:“你笑什么?”
  白玉魔笑道:“你将任慈老婆的画像藏在怀里作什么?瞧你年纪轻轻,莫非竟对任老头子的老婆起了单相思么?”
  白玉魔这句话说出来,楚留香真是又惊又喜,他踏破铁鞋寻不着的解答,得来竟全不费功夫。
  他惊喜之下,不觉失声道:“秋灵素原来是嫁给了昔日丐帮的帮主,果然是地位尊贵,声名显赫,比西门千等人要强得多了。”
  白玉魔瞧着他的模样,像是也觉得十分奇怪,道:“秋灵素?……秋灵素是谁?”
  楚留香奇道:“你方才不是说她乃是任慈任老帮主之妻么?”
  白玉魔冷笑道:“任慈的老婆姓叶,叫叶淑贞……”
  楚留香失声道:“那么这画上……”
  白玉魔道:“画上的正是叶淑贞,你藏着她的画像,难道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楚留香恍然道:“难怪江湖中无人知道秋灵素的下落,原来她竟已改了名字,嫁给了丐帮的帮主……唉!以这妖女昔日的名声之坏,若要嫁给个武林中显赫人物,自然是要改名换姓的,这点我早巳该想到了。”
  白玉魔厉声道:“你若骂那任老头子,将他骂成乌龟王八都没关系,但他的老婆却是端庄贤淑,对人宽和,连我白玉魔都觉得有些佩服,你若对她出言不逊,丐帮上下千万个弟子,可没一人饶得过你。”
  楚留香知道那秋灵素嫁后必定已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这种人他素来最是赞美,自然再也不肯说破她昔日恶迹,目光一转,问道:“却不知这位任夫人此刻在哪里?”
  白玉魔冷笑道:“瞧你色迷迷的不像好人,莫非主意竟打到人家寡妇身上去了,但人家却是贞节得很,你这癞蛤蟆休想吃得到天鹅肉。”
  楚留香眼珠子又一转,缓缓道:“任慈将你逐出丐帮,害你东避西藏,十几年没有一天好日子过,你难道就不恨他么?”
  白玉魔恨声道:“他人已死了,恨他又能怎样?”
  楚留香道:“他虽已死了,但他的妻子却未死呀!”
  白玉魔狠狠瞪着他,用手拔着颔下几乎已快被他拔得一根不剩的胡子,凶狠的目光中,渐渐露出笑容,缓缓道:“你这话说的虽可恶,但却投我的脾胃。”
  楚留香微笑道:“对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这道理我清楚得很。”
  白玉魔大笑道:“难怪别人都说楚留香乃是世上最可爱的恶徒,就连我……此刻都已渐渐开始喜欢你了。”
  楚留香赶紧道:“那么,他的妻子现在何处?”
  白玉魔道:“只可惜我也不知道。”
  楚留香呆了呆,拱手道:“再见。”
  他拱了拱手,转身就往外走。
  白玉魔大声道:“我虽不知道,却有人知道的。”
  楚留香立刻顿住脚步,回身道:“谁?”
  白玉魔道:“你难道想不出?”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南宫灵本来也许会告诉我的,但现在,却未必了。”
  白玉魔诡笑道:“别人有粒珍珠,你空口去要,他自然不会给你,但你若用比珍珠更值钱的翡翠去换,他难道还不肯给你么?”
  楚留香想了想,道:“我的翡翠是什么?”
  白玉魔一字字道:“那黑衣小子的来历。”
  楚留香跟着白玉魔,一点红跟着楚留香,就好像将别人的屋顶当做阳关大道似的,飞掠而行。
  这时夜已很深,四下瞧不见什么灯光。
  白玉魔一面走,一面沉声道:“楚留香,你听着,这是你自己跟着我来的,我并未带你来。”
  楚留香微笑道:“这道理我自然懂得。”
  白玉魔道:“你懂得就好。”
  楚留香道:“一点红,你听着,这是你自己要跟我来的,我并未带你来。”
  身后没有回音。
  楚留香回头去瞧,一点红不知何时已走得无影无踪了,楚留香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喃喃苦笑道:“你不要他来的时候他偏偏要来,你不要他走的时候他偏偏要走了,谁若和他这样的人交上朋友,倒当真头疼得很。”
  只听白玉魔道:“前面那栋有灯光的屋子,就是丐帮的香堂重地,现在我要去了,你可莫要跟着我,你自己若也寻到那里,就不关我的事了。”
  楚留香微笑道:“我根本没有瞧见你,你要到哪里去我也不知道。”
  白玉魔道:“很好。”
  他一伏身窜了下去,黑暗中立刻有人沉声喝道:“上天入地。”
  白玉魔道:“要饭不要来。”
  接着,便是一阵低语道:“那小子呢?”  
  “在厅里。”
  “帮主终于制住了他?”
  “好像是他自己来的,还大模大样的坐着,帮主也不知怎地,好像突然变得对他客气得很。”
  第十五回 情侣书信
  楚留香伏在对面的屋脊后,瞧着白玉魔推门走了进去,屋里有灯,窗子都关着,只见人影幢幢,也瞧不见情况如何。
  屋子四面,都埋伏着暗卡,虽然瞧不见人,但不时可以见到闪动的刀光,也可以听见低低的耳语。
  楚留香轻烟般展动身影,绕了个圈子,到了屋后,突然轻轻咳嗽了一声,黑暗中果然又有人低声道:“上天入地。”
  楚留香道:“要饭不要来。”
  那人自暗影中站起来,瞧见了楚留香,失惊道:“你是谁?”
  楚留香道:“要米的。”
  三个字说完,他右手已点了这人的穴道,左手却将他身子托住,轻轻放在屋脊上,轻轻道:“我不是人,是狐仙,你懂得么?”
  那人目中满是惊恐之色,想点头,头已不能动了。
  楚留香轻烟般掠到屋檐下,找着了个有灯光自窗缝里漏出来的窗子,凑眼从窗缝里望进去。
  只见大厅里排着两行紫檀木椅子,每边坐着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丐,身后麻袋厚厚的一叠,想必有九只之多。
  这便是丐帮中的长老与护法了。
  白玉魔也大喇喇的坐在上首,再上面便是那精明强悍,脑筋清楚的丐帮新帮主南宫灵。
  那黑衣少年,居然也坐在那里,面对着南宫灵。
  这许多武林高手围着他,他居然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样子,大眼睛直瞪着南宫灵,像是随时都可以站起来打一架。
  只听南宫灵沉声道:“阁下伤了我帮中弟子,又伤了本帮长老护法,也许都是出于误会,本座也都不想追究,只想问阁下是为何而来的?”
  黑衣少年瞪着他,冷冷道:“这话你已问过许多次了,我若肯回答,还会等到现在?”
  南宫灵也不动怒,道:“你对本帮究竟有何企图?若是肯说出来,本座也许可以代表帮中弟子答应你。”
  黑衣少午道:“我要你的脑袋,你旨答应么?”
  南宫灵终于厉声道:“阁下莫忘了,此时此刻,我随时可以取你性命,但却只不过问问伯;的来意,你还不肯说,岂非太不识相。”
  黑衣少年冷笑道:“我此刻还能在这里坐着,就因为不识相,我若说出了来历,你目的已达,我还能太太平平的坐着么?”
  楚留香听到这里,不禁暗笑道:“这少年看来又硬又傲,像是什么都不懂,谁知他竟比什么人都精明,南宫灵这次倒真是遇着对手了。”
  只见南宫灵脸已渐渐发青,怒火已发作,却又终于勉强按捺了下去,展颜一笑,柔声道:“本座若要杀你,又何必问你的来历?这点你难道都想不通。”
  黑衣少年道:“我自然想得通,我就是想得太通了,你既不知道我是谁,又不知道我后面还有多少人跟着来的,更不知道我究竟知道了你们一些什么秘密,你心里疑神疑鬼,又怎能放心杀得了我?”
  南宫灵道:“既是如此,我岂非更不能放你走了。”
  黑衣少年大声道:“你不放走最好,我就吃在这里,睡在这里,只怕你们这些穷要饭的,还养不起我哩!”
  白玉魔突然狞笑道:“软的他不说,咱们用硬的,还怕他不说么?”
  黑衣少年冷笑道:“你们若敢沾着我一根手指,只怕又得有几个人死在我面前,各位若是不信,只管出手来试试吧!”
  这少年竟是能软能硬,又会撒赖,又会要挟,又会装样,又会吓人,楚留香在外面听着,几乎要为他喝起彩来。
  就在这时,突听“砰”的一声,楚留香对面的窗子,被撞破个大洞,箭一般窜进一个人来。
  这人剑光如急电,竟是中原一点红。
  楚留香瞧见一点红骤然现身,倒真是又惊又喜,暗笑道:“原来你还是跟着我的,但这次你却来对了时候。”
  只见一点红窜进屋里,脚尖点地,已一连向丐帮的四大长老和白玉魔刺出了十七八剑之多。
  这些人虽都是武林一流高手,但骤出不意,遇着这种又快、又毒、又怪的剑法,也不禁手忙脚乱。
  南宫灵怒道:“一点红,我敬你是个成名英雄,你竟敢在本帮香堂上如此无礼。”
  一点红冷笑道:“我素来六亲不认,你莫非还不知道?”
  他冲到那黑衣少年身旁,沉声道:“你还不走?”
  谁知黑衣少年却瞪着眼睛道:“我为何要跟你走?”
  一点红怔了怔,冷冷道:“你不走,我就揭破你的来历。”
  这次黑衣少年也不禁怔了怔,冷笑道:“好,算你赢了,走吧!”
  但这时如意爪、判官笔、青竹杖、双铁拐等七八件兵刃,已全部向他们身上招呼了过来。
  这大厅中无一不是高手中的高手,件件兵刃俱是招沉力猛,毒辣老到,黑衣少年自怀中取出了件兵刃,迎风抖得笔直,竟是柄百炼精钢铸成的缅刀,刷、刷、刷,一连劈出几刀,刀法泼辣,刀风凌厉,走的正是阳刚一路。
  这两人一刀一剑,并肩作战,又还会怕谁?只是他们若想要冲出去,却也是难上加难,难如登天了。
  一点红刺出十余剑,突然大声道:“你再不出手,我可要叫了。”
  别人也不知他究竟在对谁说话,窗外的楚留香却不禁苦笑暗道:“这小子终于还是要将我拉下水。”
  他想了想,自屋脊上掀起十几片瓦,露开窗户,都掷了进去,大喝道:“看我的五毒铜钹。”
  这十几片虽是普普通通的瓦,但自他手中掷出,却不普通了,有的凌空直击,有的呼啸着盘旋飞舞。
  众人骤然间竟瞧不出这是什么暗器,只听得“五毒”两个宇,早已纷纷退避,哪里还顾得伤人。
  一点红和那黑衣少年已乘机冲了出去。
  南宫灵贴着墙窜到窗前,窗外黑黝黝的,他也瞧不清发暗器的是什么人,提着张椅子掷出,人已跟着窜了出去,喝道:“朋友慢走。”
  楚留香却又怎肯慢走,早已走得无影无踪了。
  一点红与那黑衣少年窜出窗外,并肩急行了一阵,两人轻功倒也不相上下,掠出很远后,黑衣少年突然顿住身影,瞪眼道:“谁叫你来救我的?”
  他这死不领情的脾气,若是换了别人,冒险救出他后,再听了他这句话,不被气得半死才怪。
  但一点红却毫不气恼,阴森森笑道:“谁要来救你,你死了也好,活着也没关系。”
  黑衣少年瞪大了眼睛,奇道:“你不是救我,却又是为何而来的?”
  一点红道:“我弄坏了别人件东西,要拿你去赔。”
  黑衣少年怔了怔,怒道:“你这是放的什么屁,我不懂。”
  只听一人笑道:“你不懂,我却懂的。”
  这懒洋洋的笑声,这鬼魅般的身法,普天之下,除了咱们的“盗帅’’楚留香外,哪里还有第二个。
  楚留香若想盯着一个人时,天下谁也休想甩得脱,一点红见他来了,丝毫不觉惊异,冷冷道:“这是你的信,我赔给你了。”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人已又去得远了。
  黑衣少年目送他去远,摇头道:“这人莫非有什么毛病?”
  楚留香叹道:“这人的毛病就是有点喜欢多管闲事,他自以为帮了我的忙,却不知正坏了我一宗大事。”
  黑衣少年忍不住道:“他又坏了你什么事?”
  楚留香道:“我本想用翡翠去换珍珠的,他却坏了我的交易。”
  黑衣少年怔怔的瞧着他,就好像他脸上突然长出了一朵花似的,目中满是惊讶好奇之色,道:“我只觉他有毛病,谁知你的毛病比他更大。”
  楚留香大笑道:“这就叫做同病相怜,物以类聚。”
  黑衣少年道:“我可没什么毛病,失陪了。”
  他正转身要走,楚留香道:“你想要问我的话,现在不问了么?”
  这句话就像是个钵子,一下子就钵住了黑衣少年的脚,他立刻转过身来,面上露出喜色,道:“现在你已肯说了?”
  楚留香想也不想,道:“我瞧见了你斗篷里的飞骆驼,所以知道你必是‘沙漠之王’的子侄,我曾在关内见过他,所以知道他已入关。”
  黑衣少年眼睛一亮,道:“你见过我爹爹?”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若肯信任我,你我的困难,就都能解决了。”
  黑衣少年直视着他的眼睛,这双眼睛在星空下仿佛比星光还亮,黑衣少年突然一笑,道:“好,我信任你。”
  楚留香靠着屋脊坐了下来,能坐着的时候,他是绝不站着的,他伸展了四肢,带着笑道:“那么,现在我只求你快些说出那封信上写的究竟是什么?”
  黑衣少年道:“信?我不是已交给了你?”
  楚留香苦笑道:“我命中注定,是瞧不着那封信的,只要能听听,已是心满意足了。”
  黑衣少年缓缓道:“若是我并未瞧过呢?”
  楚留香立刻紧张起来,道:“你若说没有瞧过,只怕我立刻就要晕过去了。”
  黑衣少年道:“你晕吧!”
  楚留香失声道:“你真的没有瞧过?”
  黑衣少年竟又笑了笑,道:“我没有瞧,只不过是我爹爹念给我听的。”
  楚留香长长松了口气,喃喃道:“能瞧见你笑一笑,我就算被吓死也值得的了。”
  黑衣少年道:“你听着,那封信上写的是……”
  楚留香道:“等等,等我先将耳朵洗干净。”
  黑衣少年一笑,道:“信上写的是:‘一别多年,念君丰采,必定更胜往昔,妾身却已憔悴多矣,今更陷于困境之中,盼君念及旧情,来施援手,君若不来,妾惟死而已。’下面的署名,是个‘素’字。”
  楚留香千辛万苦,总算是等于瞧着了这封信,信的内容,他虽早已猜着,但能亲耳证实,总是靠得住些。
  只可惜信上竟未说出那困难是什么?楚留香又不觉有些失望,出神的想了许久,喃喃道:“无论如何,秋灵素的困难,想必和丐帮有关。”  
  黑衣少年截口道:“家父正是也想到了这点,所以我才认为家父的失踪,必定与丐帮有关,否则我又怎会去寻丐帮的霉气。”
  楚留香又想了想,道:“这封信,是什么时候接到?是什么人送去的?”
  黑衣少年傲然笑道:“家父游侠大漠,终年行踪不定,全靠飞鸽传书,和各方属下联络消息,他虽被人称为‘沙漠之王’,但势力却远及关内各省,那封信乃是一个月前,自临城鸽站的信鸽带去的。”
  楚留香道:“却又是什么人将此信送到临城鸽站的呢?他又怎会知道‘沙漠之王’有鸽站设在临城?”
  黑衣少年叹道:“你问的这话,只怕谁也不能回答你了。”
  楚留香道:“为什么?”
  黑衣少年一字字道:“只因临城鸽站的人,已死光了。”
  楚留香长长吸了口气,默然半晌,又道:“令尊出门才一个月,你怎地就认为他失踪了?”
  黑衣少年道:“家父入关之后,每日还是有鸽书和我联络,但十多天前,书信突然中断,他若非有极大的变故,是绝不会忘了给我写信的。”
  楚留香道:“所以你就跟了出来?”
  黑衣少年道:“我自然立刻兼程入关,一路上到各地鸽站去打听,都没有他老人家的消息,临城站的人员又都已突然横死,我这才着急,所以才寻到丐帮去。”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你在丐帮中可打听出了什么?”
  黑衣少年叹道:“什么也没有打听出,丐帮中人非但全不知道我爹爹的下落,而且近年来简直没有什么困难,更不会找外人相助。”
  他瞪着楚留香,缓缓道:“但越是这样,我却越是怀疑,我总觉得在他们这太平无事的表面下,必定隐藏着什么秘密。我爹爹明明是接着他们帮主夫人书信而来的,明明必定已与丐帮有所接触,他们怎会一点也不知道?”
  楚留香沉吟道:“说不定任夫人的困难,只是她自己的私事,她根本不愿丐帮中别的人知道,她和你爹爹见面,也是瞒着别人的。”
  黑衣少年道:“这自然也有可能,但却有两件奇怪的事,第一,丐帮中竟没有人知道他们帮主夫人的去处。第二,你更不可忘记,他们的老帮主任慈,正是在这段日子里死的,虽说是因病而死,但江湖中又有谁亲眼瞧见?”
  楚留香突然跳了起来,沉声道:“你说来说去,只有这句话切中了要害,但这句话你可千万不能对别人提及,否则江湖中只怕立刻就要大乱了。这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宝座,普天下无论是否丐帮弟子,是谁都想坐上去的。”
  黑衣少年道:“我只要找着我爹爹,江湖中乱不乱,与我又有何干?”
  楚留香寻思半晌,又道:“你既如此着急打听令尊的下落,他们却怎会还不知道你的来历?”
  黑衣少年冷冷道:“这原因简单得很……被我问过话的丐帮弟子,都已再也不能泄漏我的任何秘密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杀人的事,你做来倒轻松得很。”
  黑衣少年道:“我不杀别人,别人就要杀我,杀人虽然并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但总比被人杀死的好。”
  楚留香道:“你怎知南宫灵要杀你?这些事,你为何不直接去问他?”
  黑衣少年道:“我总觉得他不是好人。”
  楚留香一笑道:“单只你觉得,这理由是不够的。”
  黑衣少年道:“在我说来,这理由已足够了。”
  他眼睛又亮了亮,盯着楚留香,缓缓接着道:“你想……你若去问他,他会告诉你?”
  楚留香道:“你想……他有什么理由不告诉我?”
  黑衣少年道:“他若有亏心事,自然就不肯告沂你。”
  楚留香苦笑道:“那么,他若不肯告诉我,岂非就等于证明自己做了亏心事?你想,世上会不会有这样的呆子?”
  黑衣少年想了想,缓缓道:“他若告诉你,你肯告诉我么?”
  楚留香道:“我又有什么理由不肯告诉你?”
  黑衣少年又笑了,道:“盗帅楚留香,原来并不如传说中那么可恨。”
  他冷漠的脸上露出笑容,就像是冰河解了冻,寒冷的大地吹起了春风,令人从心底都暖了起来。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若肯时常笑笑,就会发现世上原来有许多人,并不是你想像中那么可恨的。”
  黑衣少年立刻又板起了脸,冷冷道:“世上可恨的人是多是少,与我都没有关系,我只问你,你现在去问南宫灵,什么时候来告诉我?”
  第十六回 妙僧无花
  楚留香道:“明天早上……若是我知道在什么地方能找着你……”
  黑衣少年道:“明天早上,你到大明湖边逛一圈,就会瞧见一匹黑色的马,你对它说三声‘带我去见黑珍珠’,将它的左耳拉三下,它就会送你去找我的,记着,不多不少,只能拉三下,不能太轻,更不能太重。”
  楚留香笑道:“我若拉了四下,又拉重了呢?”
  黑衣少年道:“那么它只怕就要送你去寻真的珍珠了。”
  突又瞧着楚留香一笑,转过身子,轻烟般掠去。
  楚留香瞧着他的身影消失,喃喃道:“黑珍珠呀黑珍珠,别人常说黑色不祥,但愿你这黑珍珠能带给我些运气才好,我现在实在太需要运气了……”
  楚留香仰视着繁星,考虑了半晌。
  闪亮的星光,总是能令他心情平静,头脑清楚,平时他只要在甲板上躺下来,什么困难的问题,都能解决了。
  但今夜这闪亮星光,却似并不能帮他多大的忙,他想了半天,脑子里仍是乱得很,不禁苦笑忖道:“这里的星光,难道和海上的有什么不同?”
  他终于作了决定,又回到丐帮的香堂。
  大厅里灯光仍是亮着的,楚留香跃了下去,竟没有人从黑暗里窜出来问他:“上天入地”这句话了。
  楚留香只得大声咳嗽了一声,道:“南宫兄可在?”
  大厅中立刻有了人应声道:“请进。”
  翻倒的椅子已扶了起来,打破的窗纸已补好,地上的瓦片也扫干净了,这大厅里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偌大的厅堂里,只有南宫灵一个人坐着,桌上却放着几副杯筷,桌下放着几瓶酒。
  南宫灵竟像是早已在等着楚留香似的,瞧见楚留香走进门,也毫不惊异,只是站起来抱拳笑道:“楚兄果然来讨酒债了,幸好小弟早已备下几瓶酒,否则楚兄来到这里,小弟只有逃之夭夭了。”
  楚留香笑道:“你知道我能找得到这里?你一点儿也不奇怪?”
  南宫灵大笑道:“楚兄若要讨酒债时,天下有谁能逃得掉?小弟就算已躲到天边,楚兄寻着,也是毫不稀奇的。”
  楚留香也大笑道:“不错,我这鼻子素来有点毛病,哪里有好酒,我一嗅就嗅出来了,何况是这么多瓶上好的竹叶青。”
  他大笑着坐了下来,目光一扫,又道:“只可惜有酒无菜,未免美中不足,你可知道,这对我这好吃之徒来说,简直是虐待。”
  南宫灵道:“菜本来有的,小弟备得有几只肥鸡,一只猪蹄,还有些熏鱼腊肉。”
  楚留香道:“鸡鱼腊肉莫非也会隐身法不成,我怎地瞧不见?”
  南宫灵笑道:“楚兄瞧不见,只因方才有个人来,已将菜都倒在阴沟里去了。”
  楚留香道:“这人难道与我有什么深仇大恨不成?”
  南宫灵忍住笑道:“他知道小弟等的客人是楚兄,便将小弟责骂了一顿,说小弟以这样的粗菜来款待楚兄,未免太虐待楚香帅的舌头了。”
  楚留香苦笑道:“楚留香不吃鸡肉,难道只喝西北风不成?”
  只听一人笑道:“红尘劳苦,已令世人之灵性所剩无几,若再将那样的肥鸡肥肉吃下去,仅存的灵性只怕也要被蒙住了。”
  一个人飘飘自后堂走了出来,素衣白袜,一尘不染,就连面上的微笑也有出尘之意,竟是那“妙僧”无花。
  楚留香大笑道:“原来是你,你这妙僧不沾荤腥,难道要我也学你做和尚不成?何况我就算做了和尚,也是酒肉和尚,见了大鱼大肉,立刻就要动凡心的。”
  无花淡淡笑道:“食肉者鄙,你难道不想换换口味?”
  楚留香喜动颜色,道:“莫非你竟肯下厨房了?”
  无花叹道:“抚琴需有知音,美味也得要知味者才能品尝,若非为了你这从小就培养得能分辨好坏滋味的舌头,贫僧又何苦沾这一身烟火气。”
  楚留香笑道:“你若也有烟火气,那咱们岂非是从锅里捞出来了么?”
  南宫灵笑道:“这倒也奇怪,无花大师无论从什么地方走出来,看来都要比我等干净十倍,凡世中的尘垢,似乎都染不到他,‘天女散花,维摩不染’,只怕也正是此意吧!”
  将酒注满杯中,举杯道:“幸好酒之一物,其质最纯,否则大师若连酒都不喝了,我等情何以堪。”
  楚留香向无花笑道:“若是‘三人饮酒,惟你不醉’,我才是真的佩服你了。”
  这三人酒量可真是吓人得很,若有第四人在旁瞧他们喝酒,必定要以为酒瓶里装着的是清水。
  两瓶酒下肚,三人俱是面不改色。
  楚留香突然道:“据闻江湖中还有一人,酒量号称无敌,能饮千杯不醉,有一日连喝了三百碗关外“二锅头”,居然还能站着走回去。”
  南宫灵道:“哦,有这样的人?是谁?”
  楚留香道:“便是那人称‘沙漠之王’的札木合。”
  他一面说话,一面仔细观察南宫灵的神色。
  南宫灵只是大笑道:“说是三百碗,其实若有半数,也就不错了,天下喝酒的人,没有一个不将自己的酒量夸大几分,以小弟看来,他也未必喝得过你我。”
  楚留香目光灼灼,道:“你可曾见过他?可曾与他同席饮酒?”
  南宫灵微笑道:“可惜小弟未曾见过他,否则倒真要和他拼个高低。”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喃喃道:“这机会恐怕不多了。”
  南宫灵笑道:“只要他未死,日后总有机会的。”
  楚留香放下酒杯,一字字道:“谁说他未死?”
  南宫灵动容道:“他已死了么?何时死的?江湖中为何无人知道?”
  楚留香道:“你怎知道江湖中没有人知道他的死讯?”
  无花微笑接口道:“丐帮消息最是灵通,江湖中若已有人知道这消息,丐帮的帮主还会不知道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不错,江湖中的确还没有人知道这消息,只因我已藏起了他的尸身,故意不要别人知道他的死讯。”
  南宫灵瞠目道:“为什么?”
  楚留香目光闪动,缓缓道:“杀死他的人,故布疑阵,要使江湖中人以为他们乃是互相火并而死,而且都已死光了,我若不藏起他们的尸身,而将这消息透露,那真凶便可逍遥法外,我为何要让他如此安逸?”
  南宫灵颔首道:“不错,楚兄这样做,他们的门人亲属既不知道他们已死,想必要拼命追查他们的下落,那真凶自然也休想过得了太平门子。”
  无花微笑道:“贫僧早已说过,恶徒遇着楚香帅,想是前生造孽太多了。”
  楚留香眼睛盯着南宫灵,道:“你可愿助我寻出那真凶来?”
  南宫灵笑道:“楚兄莫忘了,丐帮弟子爱管闲事的名声,纵在楚香帅之下,却也是差不了许多的。”
  楚留香道:“如此便请你告诉我,任老帮主的夫人,此刻在哪里?”
  南宫灵讶然道:“任夫人难道也与此事有关系?”
  楚留香道:“内中隐情,你日后自会知道,现在你只要说出任夫人在哪里,就等于帮了我一个最大的忙了。”
  他眼睛还是盯着南宫灵,却大笑道:“你若不肯说,只怕我便要认为你是在有意藏匿真凶,我若胡说八道起来,你这丐帮帮主只怕也是受不了的。”
  无花微笑道:“楚兄最可爱之处,便是有时他会像孩子般撒赖。”
  南宫灵叹道:“任老帮主故去后,任夫人发愿守节,小弟身为丐帮子弟,本不能带领外人去惊扰于她。”
  他语声微顿,瞧着楚留香一笑又道:“但小弟别人不怕,见了楚兄却是无可奈何的。”
  楚留香喜道:“你答应了?”
  南宫灵苦笑道:“那藏匿真凶的罪名,小弟怎担当得起?”
  楚留香道:“任夫人现在哪里?”
  南宫灵笑道:“任夫人居处甚是隐秘,旁人也难以寻着,楚兄若肯将这剩下的大半瓶酒都喝下去,小弟就带楚兄走一趟如何?”
  无花笑道:“你要难他一难,就该另外出个主意才是,要他喝酒,岂非正中他下怀。”
  楚留香大笑道:“到底是无花知我。”
  笑声中,他已举起酒瓶,“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居然仍是面不改色,笑道:“现在可以走了吧?”
  南宫灵微一沉吟,道:“楚兄不知可否再等一个时辰,小弟帮中还有些琐事。”
  楚留香想了想,道:“咱们的去处,两天内能赶回来么?”
  南宫灵道:“两天只怕已够了。”
  无花笑道:“楚兄如此急着赶回,莫非佳人有约?”
  楚留香大笑道:“别人常说什么事都瞒不过我,我看这句话却该转赠于你才是。”
  无花微笑道:“月下大明湖,人约黄昏后,楚兄这样的人,到了济南府而没有一两件这样的风流韵事,那才真有些奇怪了。”
  楚留香瞧了瞧已被曙色刚染白了的窗纸,道:“好,我一个多时辰后,再来找你。”
  他抹了抹嘴,竟扬长而去去,顺手将无花面前的一杯酒带了出去,只听他笑声自窗外传来,道:“无花好菜,南宫好酒,来了就吃,吃了就走,人生如此,夫复何求,酒足饭饱,快乐无俦。”
  说到最后一字,人已去得远了,那酒杯却从窗外悠悠飞了回来,不偏不倚,恰好落在无花面前。  
  杯中酒已喝光了,却多了样东西,竟正是无花系在腰间丝条上的一根小小的玉如意。
  南宫灵动容道:“楚留香,好快的手。”
  无花却叹了口气,悠然道:“若非无足轻重之物,贫僧怎会让他取去,他若肯稍敛锋芒,莫要炫露,只怕就会活得长久些。”
  大明湖边,晓雾迷蒙。
  楚留香在湖边逛了没多久,便听得一声马嘶,接着,便有一阵轻碎的蹄声,沿着湖边奔过来。
  虽在迷雾之中,那马的色泽仍黑得发亮。
  楚留香迎过去,笑道:“马儿呀马儿,只可惜你是我朋友所有之物,否则我真舍不得让别人骑在你的背上。”
  那马竟似认得他,轻嘶着向他点了点头。
  楚留香暗叹道:“你只要对马有些许好处,它就永远忘不了的,但你对人无论有再大的好处,他转眼就忘得干干净净。”
  他在马耳里说了三声“带我去见黑珍珠”,又轻轻拉了三下马耳,若是换了别人,必定要忍不住重重拉四下试试看,但楚留香却认为一个人永远不该对畜生恶作剧的,除非他自己也和畜生差不多。
  马果然在前面带路了。
  楚留香并没有骑上去,他在后面瞧着那马肌肉的跃动,就觉得比自己骑在上面要愉快得多。
  肌肉的跃动,生命的节奏,这岂非正是人生中至美至善的境界,一个懂得享受人生的人,又怎肯放过欣赏“美”的机会。
  湖边柳阴下藏着一叶轻舟,那黑衣少年“黑珍珠”,正在轻舟上,面对着满湖迷雾痴痴出神。
  他表面看来,虽是那么冷漠,天下无论什么事仿佛都未放在他心上,其实他心事却又似比别人都多。
  楚留香咳嗽了一声,笑道:“你在想什么?”
  黑珍珠也未回头,悠悠道:“我在想你。”
  突然跳起来,面对着楚留香,大声接道:“想你是否已问出来了?”
  楚留香道:“还未问出来。”
  黑珍珠冷笑道:“我早就知道他不会告诉你的。”
  楚留香微笑道:“他虽未告诉我,但却要带我去了。”
  黑珍珠眼睛又亮了,道:“好,你们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
  楚留香叹道:“你若想在后面跟着南宫灵,而不被他发现,轻功只怕还不够。”
  黑珍珠冷笑道:“纵然被他发觉,他又能将我怎样?”
  楚留香道:“也没有怎样,只不过你我再也休想寻着任夫人了。”
  黑珍珠默然半晌,道:“你要去多久?”
  楚留香道:“两天。”
  黑珍珠道:“好,两天后,我还是在这里等你。”
  楚留香沉吟半晌,道:“两天后,黄昏时,有个身穿淡色衣衫的少女,会到大明湖来,那时我若尚未赶回,就请你告诉她,要她等等我。”
  黑珍珠突又冷笑道:“佳人有约黄昏后,楚留香倒果然风流得很,只可惜我又不认得你那位佳人,又怎么代你转告?”
  楚留香笑道:“她姓苏,你一见着她,就会知道的,大明湖纵然地灵人杰,但像她那样的女孩子也不会太多。”
  黑珍珠漆黑的眼睛,深沉地瞪着楚留香,道:“她很美?”
  楚留香道:“单这‘美’之一字,又怎能形容她?”
  黑珍珠眼睛瞪得更大,道:“她是你的什么人?”
  楚留香笑道:“你不觉问得太多了么?”
  黑珍珠眼帘突然垂下,冷冷道:“好,你去吧……但她若不肯等你又如何?”
  楚留香笑道:“她若不肯等我,我就跳下这大明湖去淹死。”
  黑珍珠面对着满湖迷雾,长长吐了口气,道:“你倒自信得很。”
  楚留香笑道:“若刨去自信,楚留香能剩下的,只怕已不过是滩臭水罢了。”
  他走了几步,突又回首道:“你不觉得你这名字有些像女人?”
  黑珍珠冷冷道:“我若是女人,只怕早已宰了你。”
  楚留香大笑道:“你若是女人,只怕就不会对我这么凶了。”
  曲阜东南数里,有山名尼山,山虽不甚高,但景物幽绝,天趣满眼,楚留香入山未久,便几已不知人间为何世。
  这时正是清晨,满山浓阴,将白石清泉俱都映成一片苍碧,风吹木叶,间关鸟语,南宫灵踏在氤氲初升的晨雾上,宛如乘云。
  楚留香突然道:“咱们离开济南已有多久?”
  南宫灵笑道:“才不过一天,你难道忘了?”
  楚留香叹道:“我虽然刚到这里,但想起济南城里那些凡俗纷争,就已像上辈子的事了,若在这里长住下去,我这俗人只怕也要变为雅士。”
  南宫灵默然半晌,长叹道:“任老帮主生前,就总是想到这里来结庐隐居,他常说这里有匡庐之幽绝,而无匡庐之游客,有黄山之灵秀,而无黄山之虚名,只可惜他一生忙碌,这志愿竟只有等到他死后才能实现。”
  楚留香道:“你很想念他?”
  南宫灵默然道:“他是我一生中所见过最仁慈,最和蔼的人,我……我本是个孤儿,没有他,也就没有今天。”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我与你相识多年,这些话,倒是第一次听你说起。”
  南宫灵叹了口气,悠悠道:“江湖之中,强存弱亡,竞争之剧,无一日一时或休,有些事,我既无时间去想,也不敢去想它。”
  楚留香笑道:“不错,有些事若是想得太多,心就会改变的,而心肠太软的人,也的确无法在江湖中生存下去。”
  南宫灵淡淡一笑,不再说话。
  只见一条窄路,蜿蜒通向山上,一边是峭壁万仞,一边是危崖百丈,景物虽幽绝,形势却也险极。
  楚留香道:“任夫人莫非住在山巅?”
  南宫灵道:“任夫人风华绝代,举世无双,又怎甘居于人下?”
  楚留香笑道:“我这人从来不大容易紧张的,但想到别人说过的有关任夫人之种种风流韵事,再想到自己立刻就要见着她了,一颗心竟也不觉跳了起来。”
  第十七回 迎风一刀斩
  突听流水之声,远远传来,前面又有道断崖,崖下游流奔涌,飞珠溅玉,两边宽隔十余丈,只有条石梁相连
  那宽不过两尺的石梁,此刻竞盘膝端坐着个人,山风振衣,他随时都像是要跌下去上,—跌下去,就必定粉身碎骨,但他却闭着眼睛,像是已睡着了。
  楚留香走到近前,才瞧清这人,面色蜡黄,浓眉鹰鼻,虽然闭着眼睛,已令人觉得一种锋利的杀气。
  他盘膝而坐,衣袂下露出双赤足,却将一双高齿乌木的木屐,放在面前,木屐—亡竞又放着柄样式奇特的乌鞘长剑。
  山风吹得他衣袂猎猎飞舞,那件乌丝宽袍面上,竟以金丝织成了八个龙飞凤舞的狂草大字:
  “必杀之剑,挡者无赦。”
  空山寂寂,凄迷的晨雾中,壁立之断崖上,竟坐着这么样个人,使这空灵的山谷,却像是突然充满了诡异奇秘之感。楚留香倒吸了口凉气,望着南宫灵,悄声道:“这是谁?”
  南宫灵摇了摇头。
  楚留香道:“任夫人之居处,莫非就在对崖?”
  南宫灵点了点头。
  楚留香走过去,抱拳笑了笑道:“朋友借个路好么?”
  那人闭目端坐,动也不动,似是根本未听见他的话。
  楚留香大声道:“朋友可否借路让在下等过去?”
  语声高亢,四山回应不绝。
  那人却还是不言不动。
  楚留香苦笑着瞧了瞧南宫灵,道:“这位朋友只差嘴里未说: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了。”
  他语声故意说得很响,正似要将那人激上一激。
  那人眼睛突然张开—线,瞧了楚留香一眼,楚留香脸上竟有如被刀锋划过,心里竟又不觉一惊。
  只听那人缓缓道:“世界之大,何处不可去,两位何苦定要走这里?”
  他语气说得极慢,将每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但听起来却是说不出的生硬刺耳,有如刀锋磨擦,拗折竹竿。
  楚留香心念一动,脱口问道:“阁下大名?”
  那人道:“天枫十四郎。”
  楚留香道:“阁下难道不是中土人士?”
  天枫十四郎道:“某家来自东瀛州,伊贺谷。”
  楚留香骇然失色,道:“阁下莫非竟是伊贺之忍侠?”
  天枫十四郎闭起眼睛,不再说话。
  楚留香想起那天晚上,以秘雾迷了自己眼睛,跃入湖中消失的神秘怪人,心底不由得一寒:
  “莫非那人就是他?”
  这时南宫灵已躬身道:“伊贺忍侠,神龙无敌,二十余年前,曾在闽浙一带偶现侠踪的,莫非便是前辈么?”
  天枫十四郎道:“正是。”
  南宫灵道:“前辈二度重来,今我等末学后进又能一睹伊贺秘技,晚辈实是不胜之喜,却不知前辈跨海重来,已有多久了?”
  这句话也正是楚留香想问的,他不禁分外留意。
  只听天枫十四郎缓缓道:“十日前弃舟登岸,五日前已至这里。”
  楚留香忍不住道:“奇怪,在下怎地好像在大明湖边见过前辈?”
  天枫十四郎冷冷道:“你必是瞎了眼。”
  楚留香还想说话,南宫灵却以眼色阻住了他,笑道:“晚辈本想多聆前辈教益,怎奈身有急事,但望前辈能借路一行,晚辈等回途时必定再来请教。”
  天枫十四郎双目突又睁开,厉声道:“你们定要走这条路,可是要去寻那秋灵素?”
  楚留香心头又是一跳,这伊贺忍者竟也知道“秋灵素”这名字!只见南宫灵皱了皱眉,道:“秋灵素?……前辈说的莫非是任夫人?”
  天枫十四郎道:“哼!”
  南宫灵道:“前辈也认得她?”
  天枫十四郎突然仰天狂笑了起来,凄厉的笑声,震得远处的松针都簌簌落下,青山也失却了颜色。
  楚留香、南宫灵面面相觑,也不知他笑的是什么。
  只听天枫十四郎狂笑着道:“你问我认不认识她?我为她甘受任慈之辱,含恨重归东瀛,发誓在任慈有生之日,决不再来中土……我为了她的幸福,甘受任慈一掌,而不还手、我为她至今不娶!而此刻,你却问我认不认得她!”
  楚留香听得呆住了,他实未想到这“伊贺忍者”与任慈夫妇之间,还有着这样一段情恨纠缠的往事,更未想到这看来比冰还冷的怪人,竟有如此痴情!其情之痴,竟不在札木合等人之下。
  除了札木合、西门千、左又铮、灵鹫子之外,这已是第五个人,这五人同样为情颠倒,甘愿终生受相思之苦。
  惟一不同的是,札木合等四人已死,而这人却活着。
  狂笑之声终于停止,天枫十四郎厉声道:“如今任慈已死,秋灵素终于已完全属于我,除了我之外,普天之下谁也休想再见着她。”
  南宫灵道:“但任夫人……”
  天枫十四郎喝道:“她也不愿再见别人,你们走吧!”
  南宫灵皱着双眉,沉吟道:“在下身为丐帮弟子,本该尊重任夫人的意见,只是这位楚兄……”
  他顿住语声,转脸去瞧楚留香。
  楚留香道:“她是否真的不愿再见别人,我得听她自己亲口说出才能相信。”
  南宫灵悄声道:“有他守在石梁上,你我怎过得去?”
  这石梁下临深壑,两岸宽达十余丈,任何人难以飞渡,若想从天枫十四郎头上掠过,成功的机会,更不过只有千百分之一。
  楚留香目光四转,却微微笑道:“无论如何,我好歹也得试试。”
  话犹未了,只听“呛”的一声,一道闪光,白天枫十四郎宽大的袍袖中飞出,套在山崖旁一株碗口粗细的树上。骤眼望去,似乎是个银光闪闪的飞环,楚留香还想瞧仔细些,又听得“喀嚓”一声,一株树已折成两截,银环又呼啸着飞回天枫十四郎袖中,不见了。
  中原武林,各式各样的暗器何止数百种,其中自也不乏绝顶高手,但这天枫十四郎的手法,却与任何人都绝不相同,那银光闪闪的飞环,更带着说不出的诡异奇秘,飞旋来去,看来竟似是活的。
  楚留香叹道:“伊贺手法,果然与众不同。”
  天枫十四郎狞笑道:“这便是忍术九大秘功中的‘死卷术’,若非我手下留情,那株树若换作你的脖子又如何?你还不快走!”
  楚留香微笑道:“死卷术?这名字倒真吓人,不过树是死的,人却是活的,难道我还会伸长了脖子,等你套么?”
  天枫十四郎怒喝道:“你想试试?”
  喝声中,闪光已向楚留香迎面飞来。
  楚留香但觉光芒耀眼,一道鹰钵般的银光,又旋即电击而来,来势竟比他想像中还要快得多。
  他身子一转,移开七尺,谁知那银光果然像是活的,如影随形,竟又跟着飞了过来。
  楚留香身影闪动,连闪七次,一眼望去,但觉满空俱是闪动着的银光,竟已令人不知该如何闪避。
  突然间,三点乌星自楚留香掌中飞出,两点乌星横空飞去,却有一点“叮”的击在那银光上。
  但闻“呛”的一声,满天银光突然消失,鹰钵合起,变成个圆环,落在地上一弹,又飞了回去。
  天枫十四郎变色怒喝道:“八格野鹿,竟敢破我‘死卷术’……好,再瞧我的‘丹心术’。”
  突见一片紫雾海浪般卷来,雾中似乎还夹着一点亮晶晶的紫星,楚留香身子后退,突然冲天飞起。
  只听“轰”的一声大震,如电闪雷轰,紫雾轻烟袅娜四散,本在楚留香身后的一株大树,竟被从中间劈成两半,两半边倒下,树心如遭雷击,已成焦炭,一阵风吹过,树叶片片飞舞,一株生气勃勃的大树,转瞬间便已全部枯死,青绿的树叶,也大半变成枯黄颜色。
  楚留香瞧得也不免吃惊:“这忍术果然邪门得很。”
  他身形一掠三丈,竟飘飘落在石梁上,满身邪气,满身杀机的天枫十四郎,距离他已不过数尺。
  南宫灵失声道:“伊贺忍者,神通广大,楚兄你要小心了。”
  楚留香微笑道:“忍术我已领教过了,还想领教你的必杀之剑。”
  天枫十四郎一字字道:“你想瞧瞧我的‘迎风一刀斩’?”
  楚留香笑道:“如今你就算放我过去,我也不过去了,我对你的兴趣,已比对任夫人的更大,领教过你的‘迎风一刀斩’,我还想跟你好好谈谈。”
  天枫十四郎狞笑道:“这‘迎风一刀斩’乃剑道之精华,剑出必杀,挡者无赦,你瞧过之后,再也休想和别人说话了。”
  他瞬也不瞬地凝注着楚留香,目中散发着一种妖异之光,缓慢的语气中,也似带着种妖异的催眠之力。
  楚留香面上虽仍在微笑着,但全身上下,每分每寸都已充满着警戒之意,眼睛却只是盯着那柄刀。
  刀长五尺开外,狭长如剑。
  这奇特的长刀,自然必定有奇特的招式。
  突见天枫十四郎一把攫起长刀,人已跃起,刀已出鞘!刀光如一泓秋水,碧绿森寒,刺入肌骨。
  天枫十四郎左手反握刀鞘,右手正持长刀,左手垂在腰下,右手举刀齐眉,刀锋向外,随时都可能一刀斩下。
  但他身子却石像般动也不动,妖异的目光,凝注着楚留香,刀光与目光,已将楚留香笼罩。
  刀,虽仍未动,但楚留香却已觉得自刀锋逼出的杀气,越来越重,他站在那里,竟不敢移动半寸。
  他知道自己只要稍微一动,便难免有空门露出,对方的“必杀”之剑,就立刻要随之斩下。  
  这以静制动,正是东瀛剑道之精华。
  “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先动,不发则已,一发必中。”高手相争,岂非正是一招便可分出胜负。
  阴云四合,木叶萧萧,大地间充满肃杀之意。
  那奔腾的流水声,也似越来越远,甚至听不见了,只听得天枫十四郎与楚留香有节奏的呼吸,越来越重。
  这“静”的对峙,实比“动”的争杀还要可怕。
  只因在这静态之中,充满了不可知的危机,不可知的凶险,谁也无法预测天枫十四郎这一刀要从何处斩下。
  楚留香已能感觉到汗珠一粒粒自他鼻端沁出,但天枫十四郎一张蜡黄的脸,却像是死人般毫无变化。
  突然,两只木屐落入绝崖,久久才听得“噗通”两响,木屐落入水中,只因天枫十四郎移动的脚步将之踢下。
  天枫十四郎已一步步逼了过来。
  楚留香已不能不动,却又不知该如何动。
  天枫十四郎赤裸的脚板,磨擦粗糙的石梁,一步步向前移动,脚底已被擦破,石梁上留下了血丝。
  但他像似毫无感觉。
  他全心全意,都已放在这柄刀上,对身外万事万物,都已浑然不觉,他身形移动,刀锋却仍挺立着。
  甚至连刀尖都没有一丝颤动。
  但就在此时,突然一缕锐风,直袭楚留香腰胁。
  天枫十四郎掌中刀虽未动,刀鞘却直刺而出。
  楚留香全身都贯注在他的刀上,竟未想到他会以刀鞘先击,一惊之下,身形不觉向后闪避。
  也就在这时,天枫十四郎暴喝一声,掌中长剑已急斩而下。
  他算准了楚留香的退路,算准了楚留香实已退无可退,避无可避,这一刀实是“必杀之剑”。
  这一刀看来平平无奇,但剑道中之精华,临敌时之智慧,世上所能容纳之武功极限,实已全都包涵在这一刀之中。
  天枫十四郎目光尽赤,满身衣服也被他身体发出的真力鼓动得飘飞而起——这一刀必杀,他已不必再留余力。
  这“迎风一刀斩”,岂是真能无敌于天下?
  刀风过处,楚留香身子已倒下……他退无可退,避无可避,竟自石梁上纵身跃了下去。
  他虽然避开了这必杀无赦的一刀,但却难免要葬身在百丈绝壑之中!南宫灵眉目皆动,已不禁耸然失声。
  谁知他惊呼声还未发出,楚留香身形突又弹起。
  原来他身子虽倒下,脚尖却仍勾在石梁上,刀锋一过,他脚尖借力,立刻又弹起四丈,凌空翻了个身,如飞鹰攫兔,向天枫十四郎直扑而下,他故意走上石梁,看来虽冒险,却不知他竟早已算好了石梁下的退路.远在还未动手之前,他竟已算出了每一种可能发生的情况,这翻身一倒,凌空一跃。不但正是轻功中登峰造极的身法,正也包含着他临敌时之应变机智。两人交手虽只一招,这—招却又是武功与智慧的结晶。
  天枫十四郎一刀击出,已无余力。楚留香应变之速,轻功之高,委实远出他意料之外。
  这石梁形势绝险,天枫十四郎本想扼险制胜,淮知有利必有弊,此刻情势一变,他反而自食其果。
  楚留香身形扑下,他也是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只听“铮”的一声,刀锋砍在石梁上,火星四激,楚留香却已一把抓住了他的头发,长笑道:“阁下还想往哪里……”
  笑声方起,突又顿住!
  ——楚留香手里抓着的,竟只不过是一堆假发,还有一张附在假发上的蜡黄面具而已。
  只见天枫十四郎身子翻滚着直落而下,突然又是“铮”的一响,一根丝线,自他手中飞出,钉入了石壁。
  他身子随着丝线荡了几荡,飘飘落了下去,竟是毫发无伤,只见他在奔泉旁涉水而行,纵声大笑道:“楚留香,你瞧这伊贺‘空蝉术’,是否妙绝天下?”
  笑声未了,人已走得远了。
  楚留香竟只有眼睁睁瞧着天枫十四郎扬长而去,追既追不着,拦也拦不住,手里抓着那假发和面具,竟呆住了。
  只觉一粒粒水珠,正面具上滴下。
  楚留香突然一笑,道:“无论如何,我还是让他出了一身大汗……方才有这张面具挡着,我还以为他已完全麻木,连汗都没有哩!”
  南宫灵这时才走了过来,笑道:“伊贺谷的武功,果然是奇诡凶险,不可思议,若非楚兄独步天下的轻功,今日只怕是谁也逃不过他那一刀的了。”
  楚留香凝注着他突又笑道:“他武功虽是传自伊贺,但他的人却非来自伊贺的。”
  南宫灵怔了怔,道:“楚兄怎见得?”
  楚留香道:“他若真是方自伊贺来的,又怎知我叫楚留香?”
  南宫灵想了想,失声道:“不错,小弟方才并未提起楚兄的名字。”
  楚留香笑道:“何况,他若真的是来自伊贺的忍侠,你我根本就不会认得他,他又何苦以这面具来易容改扮?”
  南宫灵沉吟道:“但此人若非伊贺忍者,却又是谁呢?”
  楚留香目中光芒闪动,道:“到此刻为止,我虽然猜不出他是谁,但却已知道他必定是认得我的,我也必定认得他……”
  他日中光芒更亮,一笑接道:“这范围已不太大了,只因天下武林中,能认得出我真面目的人并不多,有这样武功的人更不多。”
  南宫灵道:“据小弟所知,天下武功高手中,精通伊贺忍术的,简直连一个都没有。”
  楚留香笑道:“忍术自然不会是他本门武功,他在那般危急时,都不肯使出本门武功来,自然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只要一使出本门功夫,我就能猜出他是谁了。”
  南宫灵眼睛也亮了起来,道:“如此说来,此人是谁,岂非已呼之欲出?”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天机不可泄漏,佛云:不可说,不可说。”
  南宫灵大笑道:“不想楚兄竟也会卖起关子来了。”
  楚留香伸了个懒腰,道:“无论如何,我今日终于该能见着任夫人了吧?”
  南宫灵笑道:“楚兄若再见不着她,只怕连小弟都要急死了。”
  两人相视大笑,走过石梁。
  到了这里,山势已尽,林木掩映,有三五茅舍。
  南宫灵当先领路,走到茅舍的竹篱前,朗声说道:“弟子南宫灵,特来叩问夫人起居安好。”
  过了半晌,茅舍里一人缓缓道:“你既已来了,就自己推门进来吧!”
  这语声无比的温柔,无比的优雅,听得这样的语声,已可想见说话的是怎么样的人了。
  楚留香精神不觉一振,悄声笑道:“不见其人,但闻其声,已令人神清气爽。”
  南宫灵也不答话,缓缓推开竹篱,蹑足走了进去。
  到了这里,这叱吒风云的丐帮帮主,竟似变成了个上学迟到,怕被塾师责罚的学童似的,连大气都不敢喘。
  茅舍外的木门半掩。一股淡淡的幽香,自门隙传出,巨大的古柏枝头上,有只不知名的翠鸟,却像是已睡着了。
  楚留香走到浓阴下,仿佛也生怕踩碎这一份宁静的寂寞,脚步竟也不由自主地放轻了。
  这时,那优雅的语声已又缓缓道:“门是开着的,你们为何还不进来?”
  吱呀一声,翠鸟惊起,门已推开。
  楚留香第一眼,便瞧见个长发垂肩,身穿黑袍的女子,木然跪在香案前,动也不动,仿佛亘古以来就跪在那里。
  她背向门户,也瞧不见她的面目。
  但她虽然背对着门,虽然动也未动,那优雅的姿态,却已令楚留香不知不觉间,几乎瞧得痴了。
  他从未想到一个背面跪着的女子,也会有这么大的魅力。
  香案上有个形状占拙,颜色苍劲的瓷瓶,瓷瓶中香气氤氲,任夫人并未回过头来,缓缓道:“南宫灵,你带来的是谁?”
  楚留香躬身道:“在下楚留香,特来拜见夫人。”
  任夫人道:“楚留香……”
  第十八回 颠倒众生
  她将这世上最富有传奇性,也最浪漫的名字又念了一遍,语声竟仍是平淡的,像是丝毫不觉惊异,“楚留香”这三个字被人瞧得如此淡然……尤其是被个女子瞧得如此淡然,这只怕还是第一次。
  南宫灵躬身道:“弟子本不敢带领外客前来打扰夫人,但这位楚公子,与本帮渊源颇深,而且他此来,又关系本帮的事……”
  任夫人淡淡道:“帮中之事,与我已无关系,何必来寻我?”
  楚留香道:“但此事却与夫人有极大的关系。”
  任夫人道:“什么事?”
  楚留香瞧了南宫灵一眼,沉吟道:“西门千、左又铮、灵鹫子、札木合,这四位前辈,夫人想必是认得的,在下此来,正也与他们四位有关。”
  他一面说话,一面正留意着任夫人神情的变化,虽然不见她面目,但却发现她平静的肩头,似乎突然起了阵颤抖。
  然后,她突然长身而起,回过头来。
  楚留香一直在等着她回头,等着瞧一瞧她那颠倒众生的容貌,她的头转动时,楚留香心跳竟不由加速。
  但等她回过了头,楚留香却完全失望了。
  她面上竟蒙着层黑纱,甚至连一双眼睛都蒙住,她对自己容貌竟如此吝惜,不愿让人瞧一眼。
  楚留香只觉她一双明锐的眼波,已穿透了黑纱,瞧在他脸上……甚至已穿透了他的躯体,瞧入他的心。
  但他并没有低下头,天下没有人能令楚留香低头的。
  任夫人目光凝注着,良久良久,等到她说话时,她语声又恢复了平静,她终于缓缓道:“不错,我是认识这四人的,但这已是二十年以前的事,你为什么要拿这些连我自己都已遗忘的事来打扰我?”
  楚留香道:“但夫人最近却曾写过信给他们,是么?”
  任夫人茫然道:“信?”
  楚留香日光直视着她,道:“不错,信!那封信上说夫人有些困难,要他们赶来相助,在下此来,正是要请教夫人所说的那困难是什么?”
  任夫人默然半响,淡淡道:“我不记得曾经写过这样的信了,你只怕是看错了吧?”
  楚留香像是突然被人塞进个夹生的柿子,心里只觉又苦又涩,又是发闷,他想不通任夫人为何不肯说出这封信的秘密。
  但他并未死心,大声道:“夫人的确是写过那信的,在下绝不会看错。”
  任夫人冷冷道:“你怎知不会看错?难道你认得我的笔迹?”
  楚留香又怔了怔,再也说不出话来。
  任夫人转过身子,又跪了下去,说道:“南宫灵,出去的时候,自己掩上门,恕我不送了。”
  南宫灵悄悄一拉正在发呆的楚留香,道:“夫人既说没有写过那信,那信想必是别人冒名的,咱们走吧!”
  楚留香喃喃道:“冒名的……不错。”
  目光突然转到那古拙的瓷瓶上,道:“任老帮主的遗骨,莫非是火化的?”
  任夫人还未说话,南宫灵又抢着道:“丐帮门下,死后大都火化,这本是丐帮历代相传的遗规。”  
  楚留香长笑道:“只恨我连任老帮主最后一面都见不着,当真遗憾得很。”
  任夫人竟又突然道:“你也不用遗憾,先夫缠绵病榻多年,突然而死,能见着他最后一面的人并不多,你还是快走吧!”
  楚留香眼睛突然一亮,道:“多谢夫人。”
  任夫人道:“我并未能帮你什么忙,你也不用谢我。”
  楚留香道:“是。”
  他悄悄退了出去,心里却在咀嚼着任夫人最后的两句话,这本是两句极平常的话,他却似觉得滋味无穷。
  两人一路回到济南,南宫灵像是知道楚留香心情不好,所以也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的陪伴在一旁。
  到了济南,已是第三天的深夜了。
  南宫灵这才叹道:“楚兄徒劳往返,小弟也觉失望得很。”
  楚留香笑道:“我自己多管闲事,却害你也陪着我跑一趟,正该请你喝两杯才是。”
  南宫灵笑道:“陪楚兄喝一次酒,起码又得醉三天,楚兄还是饶了我吧!”
  楚留香正巴不得他走得越快越好,大笑道:“这趟就饶了你,但你若还不走,我只怕又要改变主意了。”
  话未说完,南宫灵果然已大笑着抱拳而去。
  南宫灵一走,楚留香就赶到大明湖边。
  这一次,他毫不费力,就寻着了黑珍珠,黑珍珠一见着他,珍珠般的眸子更黑得发亮,自小舟一跃而起,道:“你见着了秋灵素?”
  楚留香道:“虽然有人一心想拦住我,但我还是见着了她。”
  黑珍珠道:“她是真的很美么?”
  楚留香笑道:“你怎地也和女孩子一样,不问我她说了什么话,反而先问我她生得是何模样,只可惜她面上蒙着块黑纱,我也未瞧见她的脸。”
  黑珍珠像是比楚留香还要失望,叹了口气,这才问道:“她说了些什么?”
  楚留香苦笑道:“她说,她已不记得曾经写过那样的信了。”
  黑珍珠怔了怔,道:“那信难道不是她写的么?”
  楚留香叹道:“她若真的写了那些信,就必已知道西门千等人都已为她而死,她怎会骗我?她难道不愿我为她揭开这秘密?”
  黑珍珠怔了半晌,喃喃道:“不错,她的确没有骗你的理由,但……”他突然抓住楚留香的手,失声道:“你说她脸上蒙着黑纱,是么?”  
  楚留香道:“嗯!”
  黑珍珠道:“莫非你见着的并非秋灵素,而是别人扮成的?”
  楚留香道:“绝不是别人扮成的。”
  黑珍珠道:“你连她的脸都未见到,又怎知她不是别人扮成的?”
  楚留香叹道:“我虽未见她的脸,但那样的语声,那样的风姿,世上又有谁能扮得出?何况,她若是假的,也就不会有人要拦住我,不要我见她了。”
  黑珍珠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这秘密岂非不能揭破了么?”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在楚留香眼中,永远没有‘不可能’这三个字。”
  黑珍珠冷笑道:“你眼中有什么字?只怕是‘吹牛’两个字吧?”
  楚留香也不理,他目光四转,道:“我要你为我留意的那个人,难道还未来么?”
  黑珍珠道:“已经来过了。”
  楚留香大喜道:“你瞧见她了?她在哪里?”
  黑珍珠道:“死了!”
  “死了”这两个字,自他嘴里说出,说得虽容易,听在楚留香耳里,却无异巨雷轰顶,天崩地裂。
  楚留香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一把抓住黑珍珠的肩头,失声道:“你说什么?”
  黑珍珠道:“我说她已被人杀死了。”
  楚留香道:“你……你瞧见的?”
  黑珍珠道:“我瞧见的。”
  楚留香目眦欲裂,用力抓住黑珍珠的肩头,嘶声道:“你竟能眼瞧着她被人杀死?你……你难道没有心肝不成?”
  黑珍珠肩头已几乎被他捏碎了,但却咬着牙,动也不动,眼睛里虽似有泪珠在打着转,口中却还是冷冷道:“我不瞧着又怎样?你又未要我保护她,何况,我根本不认识她,她是死是活,与我又有何关系?”
  楚留香瞪着她,手掌缓缓松开,身子摇摇欲倒,终于噗地坐了下去——苏容容竟死了!
  这无比聪明、无限温柔的女孩子竟死了,他实在不能相信,他实在不信这世上竟有人忍心下手杀得了她。
  黑珍珠的大眼睛也瞪着楚留香,咬着嘴唇道:“那女人竟真的对你如此重要么?”
  楚留香嘶声道:“你永远不会知道她对我有多么重要,我宁愿自己被人乱刀分尸,也不愿她受到任何伤害。”
  黑珍珠默然半晌,突也激动起来,跺脚道:“你只管为她伤心吧,但我却不必为她伤心的,你也没有权利要我为一个不认识的人伤心,是么?”
  楚留香再次跃起,又抓住他肩头,道:“不错,你不必为她伤心,但你却必须告诉我,是谁杀死了她?”
  黑珍珠胸膛起伏,过了半晌,才沉声道:“她昨天傍晚时就来了,在那亭子里,东张西望,我一瞧就知道是你所说的人,正想过去……”
  楚留香厉声道:“但你却未过去,是么?否则她也不会死了。”
  黑珍珠道:“我还未过去,已有四人走上亭子,这四个人竟像是认得她的,和她说了两句话,她也似在含笑招呼。”
  楚留香立刻问道:“此四人长得是何模样?”
  黑珍珠道:“我和他们隔得很远,也瞧不清他们的脸,只能瞧见他们都穿绿色的长袍,看来很扎眼。”
  楚留香冷冷笑道:“要害人时,还穿着如此扎眼的衣服,这其中必定有诈。”
  黑珍珠道:“不错,他们故意要人注意他们身上的衣服,就不会太注意他们的脸了,而衣服却是随时可以脱下来的。”
  楚留香道:“你既也知道这点,为何不特别留意……”
  黑珍珠冷冷截口道:“这是我后来才想到的,当时我又不是神仙,怎知道他们要杀人,我见到那女子既然是认识他们的,自然更不会留意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他们是如何下的手?”
  黑珍珠道:“他们既然像是谈得很投机,我更不愿插进去,只见四个绿袍人似乎要她跟他们走,她却摇头不肯,这四个人指手画脚,说了半天,她却只是笑着摇头,这四人像是无可奈何,抱了抱拳,像是要走了。”
  楚留香忍不住道:“后来怎样?”
  黑珍珠冷笑道:“后来怎样……已没有后来了,就在他们抱拳时,四个人袖中已同时射出了暗器,这暗器又多,又快,距离又近,那女子虽然跃起,已来不及了,只听一声惨呼,她已撞倒栏杆,跌进了湖里。”
  楚留香颤声道:“那……那些暗器真……真的打在她身上了么?”
  黑珍珠道:“没有打在她身上,难道还打在我身上了不成?”
  楚留香咬牙道:“你眼见她被人暗算,难道……难道……”
  黑珍珠大声道:“你想我是什么?难道是木头人?我瞧见她被人暗算,自然也吃了一惊,但等我赶过去时,那四个绿袍人早已走得无影无踪,湖水中虽不断有血水冒上来,却连尸首都瞧不见了。”
  楚留香不等他说完,已转身掠了出去。
  黑珍珠瞧着他那比燕子还矫健的身形,突然幽幽叹息了声,道:“想不到如此坚强冷静的人,也有伤心激动的时候,能令他伤心的这个人,纵然死了,也该算是有福气的了。”
  风雨亭上的栏杆,已被细心修补过,栏杆下的湖水,也十分平静,晚风吹进亭子,带着种少女新浴后的香气,淡淡的星光,温柔得像是情人的眼泪,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丝毫凶杀的痕迹。
  楚留香简直不能想像有人忍心在这么美丽的地方,杀死那美丽的女孩子,他想在栏杆上找出一两处被暗器钉过的痕迹,假如知道他们是用什么暗器下的毒手,也许就能查出他们是谁。
  但栏杆都换上新的了,这些人做事的仔细和周密,就好像少女们在相亲前化妆自己的脸似的,绝不肯留下丝毫一点可能被人瞧得出的空白,对付这样的敌人那已不单只需要智慧和勇气,那还得要一些幸运。
  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楚留香现在所缺少的就是一些运气,简直可以说缺少得太多了。
  楚留香倚在栏杆旁,晶莹的星光似也朦胧。
  突然间,一叶扁舟自湖心荡了过来。
  舟头一个柴衣笠帽的老人,正在自酌自饮,荡过风雨亭,上下瞧了楚留香几眼,突然笑道:“少年人若想借酒浇愁,不妨上船来和老叟共饮几杯。”
  这渔翁倒也不俗。
  楚留香揉了揉鼻子,一跃上船,他从来也不知道什么叫虚假客气,拿起碗酒,就一饮而尽,仰首长吟道:“只恐双溪蚱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将酒碗递到渔翁面前,道:“老丈可有足够的酒,浇得了在下胸中愁闷?”
  那渔翁似早巳看惯了人间的疏狂男儿,提起酒瓶,为他满满倒了一碗,微微一笑,道:“如此良辰美景,足下为何流泪?”
  楚留香仰天大笑道:“流泪?楚某平生,从不知流泪是何滋味!”
  笑声渐渐停顿,“吧”的将酒碗重重放下,竟似连酒也喝不下去,那渔翁呆呆的瞧着他,突然幽幽长叹一声,道:“有你为我如此伤心,我就算真的死了,又有何妨。”
  楚留香跳了起来,一把抓住那“渔翁”肩头,失声道:“蓉蓉是你……真的是你?”
  他也不管这是在大湖上的一叶扁舟中,也不管这轻舟是否会翻覆,竟将她整个人都抱了起来,大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死的,我就知道没有人能忍心杀死你。”
  苏蓉蓉紧紧抱着他的脖子,伏在他耳边轻笑道:“放下我,你不怕被人瞧见么?”
  楚留香笑道:“我只不过是抱着个小老头,就算被人瞧见,又有什么关系。”
  他用一只手去拧她鼻子,又道:“一个宋甜儿,一个李红袖,已够我头疼了,不想你竟比她们还要调皮,故意害得我如此着急。”
  苏容容柔声道:“我不是要你着急,我只是要那些人以为我真的死了,再也不会来提防我,你想,我忍心让你着急么?”
  楚留香轻轻放下她,盯着她的脸道:“他们可伤着你?”
  苏容容叹道:“那四个人出手真是又狠又毒,幸好我早已瞧出不刘了,否则……否则我只怕真的再也见不着你。”  
  楚留香恨恨道:“对你这样的人,他们竟也能下得了毒手,这种人真该被砍下头来才对,你快告诉我他们是谁?”
  苏蓉蓉叹道:“我怎会认得他们?”
  楚留香奇道:“但你却和他们说了些话,是么?”
  苏蓉蓉道:“昨天,我正在那亭上等你,突然来了四个人,问我是不是苏姑娘,说他们都是朱砂帮的弟子,又说是你叫他们来接我的。”
  她嫣然一笑,接道:“但我却知道,你知道我在等你,绝不会叫别人来的,你知道我最讨厌和陌生的男人见面,所以,我就动了疑心,不肯和他们一齐走,再见到他们在悄悄使眼色,就早已在提防着他们出手。”
  楚留香叹道:“幸亏你知道我,是绝不会惹你讨厌的……但你当时为何不索性制住他们,逼他们说出来历?”
  苏蓉蓉道:“这些人手段毒辣,计划周密,我若制住了他们,后面必定还有人会来的,我也不知道是否抵挡得了,所以……”
  楚留香笑道:“所以你就假装被他们暗器击中,免得哕嗦。”
  苏蓉蓉笑道:“你知道我是最不愿和人打架的了。”
  楚留香道:“但湖水中泛出来的血,又是怎么回事呢?”
  第十九回 棋高一着
  苏蓉蓉吃吃笑道:“那不过是我经过济南时,为甜儿买的一盒胭脂。”
  楚留香拊掌大笑道:“无论多狡猾的人,遇见我家的苏姑娘,只怕也要变为呆子的!”
  他笑声突又顿住,沉声道:“但没有人知道你在这里等我呀,这些人会是谁呢?又怎会知道你在等我?莫非黑珍珠?他绝不会是这样的人……”
  苏蓉蓉柔声道:“这件事你可以等到以后再想。”
  楚留香道:“不错!我现在该问你,你此行收获如何?可问出了平日究竟有什么男人能进出神水宫?”
  苏蓉蓉笑道:“我将这句话问我小表姑时,你猜她如何回答我?”
  楚留香道:“她说什么?”
  苏蓉蓉道:“她说:“莫说是男人,就算是只公苍蝇,都休想能进出神水宫。””
  楚留香忍不住一笑又皱眉道:“若没有男人能进出神水宫,那女孩子又怎能有了身孕?她平日是怎么样的人?可有什么遗物留下?”
  “那女孩子叫司徒静,人如其名,平日总是文文静静的,什么话也不说,除了偶尔抚抚琴,也没有别的嗜好,谁也想不到她会发生这种事。”
  楚留香苦笑道:“越是文静,越是不说话的女孩子,情感就越是丰富,若是爱上一个人时,当真是死心塌地,所以她宁可自己死,也不愿泄漏那男人的秘密。”
  苏蓉蓉幽幽道:“你对各式各样的女子,都了解得如此清楚么?”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赶紧打岔,道:“她难道连一样东西都没有留下?”
  苏蓉蓉叹道:“没有,我简直是白跑了一趟,什么都没有问出来。”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但那些人却生怕你问出了什么,所以还是一心要杀你灭口,由此可见,那人想必有些线索留在神水宫,只不过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注意罢了……但这些线索又怎能丝毫不引人注意呢?”
  苏蓉蓉默然半晌,道:“你呢?这些天,你可有些什么收获?”
  楚留香一五一十,将这几天经历全都说出。
  苏蓉蓉听到中原一点红的狠辣与孤僻,不禁轻轻摇头,听到那画像与书信的秘密,不禁张大了眼睛,听到这秋灵素竟是丐帮昔日帮主的夫人,而楚留香已见过了她,苏蓉蓉终于忍不住轻呼失声。
  楚留香生怕苏蓉蓉为他担心,并没有将石梁上决斗的惊险处说出来,只轻描淡写地提了两句。
  但苏蓉蓉却已紧张得捏紧了拳头,颤声道:“这人不但武功高强,而且心狠手辣,诡计多端,你遇见这样的敌人,真的要千万小心才是!”
  楚留香将她手指一根根扳开,柔声笑道:“你知不知道,别人都说楚留香才是世上最可怕的人,那人就算可怕,也比不上楚留香呀!”
  苏蓉蓉叹道:“楚留香虽强,但心肠却嫌太软了些,别人能忍心杀他,他却不忍心杀别人,你说我怎能不但心?”
  楚留香拍着她的手笑道:“你放心,要杀死楚留香,可不容易。”
  苏蓉蓉展颜一笑,又皱起眉,道:“你想,假扮天枫十四郎的,会不会就是那杀死‘天强星’宋刚,跃入大明湖的人呢?”
  楚留香道:“就是他,若是我猜的不错,杀死札木合、灵鹫子、左又铮、西门千的固然是他,自‘神水宫’盗去天一神水的,也是他!”
  苏蓉蓉笑道:“他一心想杀死你,一心想拦阻你去见那位任夫人——秋灵素,却不想秋灵素什么话都没有说,他这岂非多此一举么?”
  楚留香突然一笑,道:“秋灵素还是说了一句极关重要的话。”
  苏蓉蓉道:“她说了什么?”
  楚留香缓缓道:“你仔细听着,她说:‘你也不必遗憾,先夫缠绵病榻多年,突然而死,能见到他最后一面的人并不多……’。”
  苏蓉蓉想了想,道:“我听不出这句话又有什么重要的关键。”
  楚留香道:“你仔细想想,一定可以想得出的。”
  苏蓉蓉从头又想了许久,终于恍然道:“我懂了,那任老帮主既然已‘缠绵病榻多年’,又怎会是‘突然’而死?他们帮中弟子,既然知道帮主病危,就该随时等候在病榻旁才是,又怎会‘能见到他最后一面的人并不多’呢?”
  楚留香拍掌道:“正是如此,这句话乍听虽然很普通,但仔细一想,其中矛盾之处却极多,那位任夫人冰雪聪明,你想她为何会说出这种自相矛盾的话?”
  苏蓉蓉眼波转动,沉吟道:“她莫非是在暗示你?”
  楚留香道:“正是如此。”
  苏蓉蓉道:“但她有什么话,为何不当面对你说呢?难道那些话,她不愿被南宫灵听见么?难道南宫灵竟也是……”
  楚留香沉声道:“这其中疑窦虽多,但咱们千万不能这么快就作结论,只因此事关系实在太大,并不如咱们原先所想的那么简单。”
  苏蓉蓉凝眸瞧着他,道:“那么!你此刻想必还要去找那任夫人一次了?”
  楚留香断然道:“非去不可!”
  苏蓉蓉握住他的手,柔声道:“但你要想到,你此去危险必定更大了,他们既然知道秘密的关键是握在任夫人手上,又怎会让你单独和她说话呢?”
  楚留香道:“我想,他们暂时绝对想不到我会再去找任夫人,所以我此行越快越好,越迟凶险就越大。”
  苏蓉蓉叹道:“现在,他们只不过是在暗算你,阻拦你,但等到你真要揭破他们秘密的时候,他们就会不顾一切来对付你了。”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要钓大鱼,自然要有大饵。”
  苏蓉蓉道:“难道你……你竟要以自己来作鱼饵?”
  楚留香只觉她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已变得冰凉而颤抖,他就用他那双坚定而温暖的手,将这只手包了起来,笑道:“这饵实在太大了,再大的鱼也吞不下去的,你只管放心,现在,你乖乖的听话,赶紧回家去,把我的那瓶酒吊进海水里去冻起来,再叫甜儿为我准备几只鸡,不出五天,我一定能回去把它们吃光的。”
  苏蓉蓉瞧着他,眼光比星光更温柔。
  她终于嫣然一笑,道:“你当然能回来,世上又有谁能拦得住你。”
  世上,没有比美丽少女的鼓励和信任更能令人振奋的了,楚留香回到岸上时,只觉精力从未如此充沛过。
  苏蓉蓉真是个听话的女孩子,美丽而聪明的女孩子,居然还听话,这更是男人最大的幸福。
  楚留香满足的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世界对我实在没有亏待什么……”
  只听一人带笑接着道:“你又何尝亏待过这世界呢?”
  语声中,无花已飘然走了过来,那出尘的风姿,那飘逸的微笑,在星光下看来更如天上谪仙。
  楚留香大笑道:“我只当这里只有我一个夜猫子,谁知还有一个。”
  无花笑道:“还有两个。”
  楚留香再瞧过去,一个人木然站在风雨亭上,那一身黑衣在星光下发着亮,却正是黑珍珠。
  这奇特的少年也不知为了什么,站在那里,竟似痴了。
  无花道:“月夜大明湖,独立风雨亭,贫僧以为他就是楚兄,正想过去说话,不想楚兄却已在这里出现了。”
  楚留香微笑道:“如此深夜,你居然还有雅兴游湖。”
  无花道:“棋酒之约,贫僧始终不能忘怀,此番正是来寻楚兄践约的。”
  楚留香此刻哪有下棋喝酒的时间。
  但他眼珠子一转,却笑道:“要下棋,你我两人已足够了,要喝酒,却要加上南宫灵才有趣。”
  无花笑道:“既是如此,你我又何妨作一次深夜敲门的恶客?”
  楚留香大笑道:“僧敲月下门,已可入画,正是风雅之极,怎可算是恶客……你在此稍候,待我去打发了那边像是已睡着了的朋友,就陪你去如何?”
  他不等无花说话,已掠上风雨亭,只见黑珍珠痴痴的凝望着湖心,眉间竟似有说不出的忧郁。
  楚留香笑道:“只有马才是站着睡觉的,黑兄何苦学马?”
  黑珍珠一瞥回头,瞧见了楚留香,这一瞬间,眼神似是有无穷变化,到最后却只是冷冷道:“阁下若要开玩笑,最好还是找那渔翁去。”
  楚留香笑道:“你眼力倒不错。”
  黑珍珠仰起了头,不再理他。
  楚留香大笑道:“今夜我已另有他约,不能再陪你喝酒,过两三天再说吧!”
  他突然说出这句话,黑珍珠听得莫名其妙,正想作色,谁知楚留香却已压低语声,匆匆说道:“带着你的马,在南门外等我,此事关系重要,能否揭开所有的秘密,就全都在此一举了。”
  黑珍珠又怔了怔,楚留香已大笑转身而去。
  有些人,像是三天三夜不睡觉也没关系,楚留香自然算是一个,无花是一个,南宫灵也是一个。
  无花根本用不着敲门,南宫灵根本就没睡,他根本早已在自斟自饮,就好像是在等着他们来似的。
  摆好棋盘,备好酒菜。
  南宫灵笑道:“看来,此番我们三人已非要分个胜负不可,不躺下去,谁也不准走,不知楚兄意下如何?”
  楚留香大笑道:“你知道我本来就是个不醉无归的酒徒,为何不问无花,反来问我?”
  他一面下棋,一面喝酒。那模样当真是开心已极,看来就像是用鞭子也赶不走他的了。
  无花笑道:“南宫兄不知棋中乐趣,倒真是一大憾事。”
  南宫灵笑道:“下棋的人苦苦思索,患得患失,又怎比得看棋的逍遥自在”
  无花想说话,突见楚留香一着棋—下在边角上。
  这着棋下得简直毫无道理,实在可算是着臭棋,但出自楚留香的手,却不得不令人大伤脑筋。
  无花皱眉道:“古往今来的棋谱,贫僧都已读遍,却未见有如此一着,这腹下的地盘,楚兄难道都不要了么?”
  楚留香大笑道:“我这着棋妙用无穷,仔细想想吧,我可要去乘机方便方便……那方便之地在哪里,看来还得有劳南宫兄带路了。”
  南宫灵含笑将他带入后院,楚留香像是已等不及似的,匆匆钻了进去,却自后面的气窗中,一掠而出。
  那气窗方圆不过尺余,纵是垂髫童子,也无法出入,谁知楚留香全身骨节已能伸缩自如,走的正是别人都想不到的路。
  直掠出数十丈外,楚留香方自微笑道:“无花呀无花,我那着棋根本臭而不可闻,你若要自我那着棋里想出妙处,简直好像要从鸡蛋里找出骨头……但我这着棋却妙得很,等你们以为我跌进粪坑里时,只怕我早已到了尼山了。”
  南城门外,垂杨处处,“济南风物似江南”,尤其在这有星月的晚上,更显得如此。
  垂杨阴影下瞧不见人,只能瞧见一双发亮的眸子。
  楚留香轻烟般掠过去,悄声道:“马呢?”
  黑珍珠道:“你鬼鬼祟祟的,究竟要到哪里去?”
  楚留香道:“若非秘密,我怎会如此鬼祟,若是秘密,我怎会告诉你?”
  黑珍珠冷笑道:“你不信任我,我为什么要信任你,我不信任你,为何将如此宝马借给你?”
  楚留香笑道:“只有女人,才喜欢刺探别人的秘密,只有女人,才会用这种手段要挟别人,你怎地也有女人的脾气?”
  黑珍珠怔了怔,黑夜中虽瞧不见他的面色,却可瞧见他那冷漠的目光,似又起了复杂的变化。
  他终于忽然呼哨一声,马已奔来,那脚步轻柔得就像垂柳似的,几乎听不见它的蹄声。
  楚留香笑道:“我就知道你绝不愿意别人将你当女人的。”
  黑珍珠霍然扭转了头,忽又回首道:“你什么时候将马还给我?我在哪里等你?”
  楚留香跃上马,道:“你此刻已无危险,只管放心在这城里大摇大摆走来走去,绝不会有人伤你,两天内,我就将马还给你,假如我还没有死的话。”
  黑珍珠冷冷道:“你死不死都没关系,却千万不能伤了我的马。”
  话未说完,楚留香早已长笑纵马而去。
  这匹马当真是绝世的千里驹,楚留香纵马奔驰,只觉得两耳风生,道旁的树木,一连串往后倒了下去。
  他喜欢这种速度的刺激,但却并非完全为了这原因才借马的,只因他不想将力气花在道路上。
  他还要保留力气,做更重要的事。
  马到尼山时,长夜已过去,楚留香在山脚下寻了家妥当的樵户,寄下了马,便立刻趁着朝阳上山。
  朝阳,映得那石梁闪闪发光,但这一次,石梁上却再也没有阻拦楚留香的人,空山鸟语,一切都是安静的,那幽雅的茅舍,也安静地浸浴在阳光里,柴扉半掩,半支着的窗子里,更是悄无声息。
  这一切都瞧不出丝毫凶兆,但却嫌太安静了,静得令楚留香有些不安起来,来不及敲门,便闯了进去。
  秋灵素果然已不见了!那青灰色的蒲团上,只留下一根乌簪,乌簪上还遗留着一缕淡淡的发香。
  楚留香大声惊呼道:“任夫人……任夫人……你在哪里?”
  他自然也知道呼唤不会有人回应,一面大呼,一面已将这小小三间茅舍,全都找了一遍。茅屋里,每样东西都井然有条,绝无丝毫凌乱之态,也瞧不出有丝毫挣扎搏斗的痕迹。
  但那任夫人秋灵素又到哪里去了?
  楚留香立刻就像是只猎犬似的,开始四下搜索起来,他希望任夫人能留下些什么,哪怕只是些微暗示也好。
  但他搜遍了每一个角落,却也寻不出片纸只字,更寻不出丝毫异状,被褥整齐的叠在床上,衣服整齐地叠在衣橱里,梳妆台上有三只洗得干干净净的梳子,碗柜里有几个洗得干干净净的瓷碗……每样东西,都在平时应在的位置上,有条有理,绝无丝毫错乱,楚留香简直从未到过这么有条有理的地方。
  假如这地方看来有什么不对的话,那就是一切实在太有条有理了,就好像故意摆好来给人家瞧瞧的。
  楚留香沉思着走出去,目光忽又落在那乌木发簪上。
  这蒲团既是任夫人常坐的地方,蒲团上有她的发簪,也不能算是十分奇怪,所以楚留香本未留意。
  但现在,他既已发觉这屋子出奇地有条理,这发簪看来就分外扎眼了。
  这屋子里既然每样东西都被放在最妥当,最合理的地方,那么这发簪也应该在梳妆台上才是,此刻怎会在这蒲团上?楚留香用两根手指,轻轻将这发簪拈了起来,忽然发觉这发簪的针头,正指着后面的一道小门。
  这小门此刻是关着的。
  楚留香掠过去,又发觉这门竟被人从外面拴起。
  他目光中立刻闪出喜色,毫不迟疑,踢开门,窜出去!
  后山更是荒凉。
  楚留香就像是只狸猫,在荒草荆棘间窜行着,忽然瞧见左面的荆棘上,挂着几条破碎的黑布。
  这条布正像是任夫人的衣服上撕下来的。
  楚留香左转,疾行,突听一阵狞笑。
  一人哈哈笑道:“你既不肯让我沾着你一根手指,我也都依了你,现在你为何还不跳下去?”
  这狞恶的笑声,竟是那武林恶丐白玉魔发出来的。
  接着,便听得任夫人的语声道:“我反正已必死无疑,你何苦还如此着急。”
  楚留香悄悄掩过去,只见任夫人俏生生的身子,就站在前面悬崖的边缘,山风振衣,她随时都可能跌下去。
  她面上仍蒙着那层黑纱,手里却抱着任老帮主的骨灰瓶子,白玉魔狞笑着站在她身后四尺外,掌中兵刃却换了个沉重霸道的狼牙棒。
  只有白玉魔一个人,楚留香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秋灵素道:“生命如此可贵,能多活一刻,总是好的。”
  白玉魔牙齿咬得吱吱作响,道:“我为了要找任老头子报仇,已等了二十年了!我纵不能亲手杀死他,瞧他化骨扬灰,现在能逼死你,也总算出了口恶气!”
  秋灵素道:“我知道你要来找我报仇,但你却怎能找到这地方来的?”
  白玉魔狞笑道:“你以为这地方很秘密?”
  秋灵素道:“这地方的确很秘密。”
  白玉魔大笑说道:“如此秘密的地方,可是谁将你带来的呢?那人总该知道你住在这儿吧!”
  秋灵素默然半晌,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早就该想到,他迟早都不会放过我的!”
  白玉魔大喝道:“你话既已问完了,还等什么?”
  秋灵素道:“你既已等了二十年,又何必在乎多等这一刻?”
  第二十回 天枫十四郎
  白玉魔目光闪动,狞笑道:“你莫非还在等人来救你?你岂非在做梦?”
  秋灵素抬起头,似乎瞧了瞧天色,幽幽叹道:“到了现在,只怕的确不会有人来救我了……死,到底是什么滋味呢?”
  她抱紧那骨灰瓶,便要纵身跃下。
  楚留香突然一跃而出,大喝道:“白玉魔,我虽从不杀人,但只要你的手一动,我就宰了你。”
  白玉魔狼牙棒已举起,却已惊得呆住了。
  楚留香再也不给他思索的时间,喝声中,人已掠过去,将秋灵素远远拉开了万丈悬崖。
  白玉魔这才回过神来,怒喝道:“姓楚的!你为何要多管闲事?”
  那沉重的狼牙棒,夹带着劲风,已向楚留香和秋灵素扫了过去。
  这狼牙棒本是战场上冲锋陷阵,血战于千军万马中所使的兵刃,其力之强,其势之猛,绝非江湖豪杰所常用的任何兵刃所能比拟,白玉魔竟是天生神力,竟能将如此沉重的兵刃,运用的得心应手。
  谁知楚留香非但全不闪避,反而迎了上去。
  他方才伸手一拉开,已发觉这任夫人秋灵素身上,竟全无丝毫武功,他自然不能让她受着伤害。
  是以他只有冒险。
  只见他身形一曲一扭,已冲人狼牙棒如狼牙交错的光影中,突然出手,在白玉魔肘上一托。
  白玉魔横击而出的手臂,立刻不由自主向上挥了出去!楚留香的手掌已到了他胁下,轻轻一切。
  白玉魔只觉半边身子一麻,狼牙棒脱手飞出,“呼”的一声,直冲入云霄,山巅的云,都被击碎。
  楚留香这一托、一切,说来虽平淡无奇,但当时他所冒的危险之大,所用的手法之奇,真是谁也指说不出。
  白玉魔再也想不到自己兵刃一招间,便已脱手,他闯荡江湖数十年,几曾遇着这样的事,竟不觉呆住了。
  只见楚留香站在他面前,微微笑道:“你还不走?”
  他竟不乘机出手进击,轻轻易易就放过了白玉魔。
  白玉魔更想不到世上有这样的事,但他自己心狠手辣,自然梦想不到别人竟会如此宽大为怀。
  一时之间,他也不知是惊?是喜?吃吃道:“你……你难道……”
  楚留香淡淡道:“你只要时常去想想,自己怎会未死?那么也该知道以后应该如何做人了。”
  白玉魔再也不说话,扭头直奔了出去。
  这时悬崖下才遥遥传来“噗”的一声,狼牙棒已落了下去,楚留香转过身子,向秋灵素微微一笑,道:“在下是否来迟了?”
  秋灵素道:“但你终究还是来了,终究还是没有令我失望。”
  她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道:“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个聪明人,想必能够听得懂我的话,那么,你势必要回来的,所以,这白玉魔寻着我时,我就千方百计地稳住他,慢慢走来这里,他听我要来此跳崖,也就未曾出手。”
  楚留香微笑道:“若非夫人的风仪,又怎能令嗜杀成性的白玉魔不敢沾夫人一指,若非夫人的落簪,在下又怎会寻来这里?”
  两人俱是绝世聪明之人,竟恰巧遇在一起。
  秋灵素似乎笑了笑,淡淡道:“你要知道,我做这一切的事,并非为了顾惜自己的性命,但我若不将心里的秘密说出来,却未免死得太可惜。”
  楚留香道:“夫人心里的秘密,现在可以说了么?”
  秋灵素叹了口气,道:“现在若还不说,只怕永远也没有说的时候了……但这事千头万绪,却叫我从何说起呢?”
  楚留香想也不想,立刻道:“信!自然要先从那四封信说起,札木合、左又铮、灵鹫子、西门千所收到的信,不知是否为夫人所写?”
  秋灵素叹道:“是我……我害了他们!”
  楚留香道:“夫人为何要写这四封信,夫人的困难是什么?”
  秋灵素黯然道:“你可听说过汉献帝衣带诏的故事,他身为皇帝,却如同傀儡,非但什么事都不能做主,而且连自己的性命都无法保全。”
  楚留香动容道:“难道任老帮主也……”
  秋灵素道:“这三年以来,任慈的处境,也正和那可怜的皇帝一样,名虽为丐帮的帮主,但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受制于人。”
  楚留香忍不住问道:“受制于谁?”
  秋灵素一字一字道:“南宫灵!”
  楚留香跌足道:“果然是他……果然是他。”
  秋灵素道:“他本是个孤儿,是任慈从小将他带大的,传授给他一身武功,他也实在聪明,无论任慈教什么,他一学就会,而且渐有青出于蓝之势。”
  楚留香道:“但以任老帮主那一身功夫……”
  秋灵素截口叹道:“任慈年纪虽老,功夫却始终未曾搁下,身体也素来强健得很,但近三年来,也不知怎地,竟突然得了种奇怪的病,不但身子日渐瘦弱,而且连手脚都渐渐软瘫了,简直已等于是个废人。”
  楚留香长叹道:“好汉最怕病来磨,自古皆是如此!”
  秋灵素道:“但他这病却绝非天生的。”
  楚留香失声道:“夫人的意思,难道是有人下毒?”
  秋灵素道:“正是!”
  楚留香虽然已明知是谁,仍忍不住问道:“谁?”
  秋灵素道:“只有一个人,有下毒的机会,那就是南宫灵!他真面目未露出来以前,谁都识得出他是世上最孝顺的人,不但帮中的艰难事务,全都是他一力承担,就连任慈的起居饮食,他也照顾得无微不至,我反而没有什么事可做了,本还感激他的孝心,谁知他如此做竟为的是下毒方便。”
  楚留香苦笑道:“但他为了怕引起别人怀疑,所以又不敢将任老帮主毒死,此人心肠之毒辣,行事之周密,竟连我都看不出。”
  秋灵素叹道:“瞧不出他毒辣的又何止你一人,等到发觉时,却已迟了,任慈对他已无能为力,无论什么事,已只有听命于他,非但不敢说破他的毒计,还得瞧他的脸色,极力敷衍着他,甚至巴结着他……”说到这里,她平静幽雅的语声,已颤抖起来,那一段含辛忍辱的日子,想必是充满了辛酸血泪。
  楚留香只听得义愤填膺,怒道:“他这样做法,丐帮中别的人难道都不管么?”
  秋灵素道:“在别人面前,他对我和任慈仍是恭恭敬敬,千依百顺,又有谁能瞧得出他那恶毒的真面目?”
  秋灵素叹道:“到最后那段日子。我和任慈已被他软禁,没有他的允许,谁也见不着我们,他对外只说任慈病重,不能被人打扰,又有谁会不信他的话,丐帮弟子,人人都希望任慈早日病澈,又有谁会来打扰他?”
  楚留香道:“既是如此,夫人那四封信,又是如何送出去的?”
  秋灵索道:“是南宫灵为我送出去的。”
  楚留香讶然道:“南宫灵?”
  秋灵索道:“要将信送给西门千与左又铮虽不困难,但灵鹫子与札木合,一个蛰居海隅,一个远在沙漠,除了南宫灵能指挥天下的丐帮弟子将信送去之外,还有谁能将信又快又妥地送到他们于上?”
  楚留香拍手道:“这就对了,我本在奇怪札木合、灵鹫子、西门千、左又铮这四人,住处之远近,差异极大,你那四封信若是同时送出的,西门千与左又铮到达时,札木合与灵鹫子只怕连信都未收到,但他们四人却偏偏像是同时到达的,这岂非怪事么?”
  他叹了口气,接道:“此刻我才知道,原来南宫灵早已算好了时间的,他算准札木合与灵鹫子已收到信,动身之后,才将左又铮与西门千的信送去,算准了要他们四人同时到达,且令他们同时而死。”
  他想通了这道理,越觉得南宫灵行事之周密,实在令人可怕,秋灵素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自从任慈得病后,丐帮中千千万万弟子,都已将南宫灵视为帮主的惟一继承人,只要南宫灵一句话,莫说送封信,即使要他们赴汤蹈火,也是人人踊跃争先的,这力量又岂同等闲!”
  楚留香道:“但他却又怎会为夫人送那四封信的?”
  秋灵素道:“在这段日子里,南宫灵为了收买人心,支出甚是浩大,但他为了要在江湖中建立名声,又绝不能去妄取非分之财。”
  楚留香道:“莫非他主意竟打到夫人头上了?”
  秋灵素道:“我嫁给任慈后,虽已改名换姓,但他却知道我的底细,这自然也因为任慈实在太信任他,他开支日益巨大,几年来罗掘俱穷,有一天,竟逼着要我为他想法子,所以我就写了那封信。”
  楚留香击掌道:“不错,夫人那封信上,并未写明究竟是什么困难,而左又铮、西门千的金钱又都来得甚易,海南剑派财产也不少,沙漠之王更不必说了,南宫灵竟以为夫人写信是为了要为他借钱的。”
  秋灵素道:“他想利用我,我正也想乘此机会利用他来为我传信,只要能见着他们四人,什么事就好办了。”
  楚留香道:“但南宫灵却又为何改变了主意?没有要他们的财,却要了他们的命?”
  秋灵素叹道:“这只因为一个人,就在信送出后的一天晚上,这人来了,
  和南宫灵密谈了一夜,事情就完全改变。”
  楚留香眼睛一亮,立刻追问道:“这人是谁?”
  秋灵素道:“我也没见到他。”
  楚留香失望地叹了口气,道:“你只是知道他来了?”
  秋灵素道:“南宫灵为了监视我们,就住在我们隔壁的屋子,我们既已是他的网中之鱼,他对我们也不必再十分提防,所以,他屋子里的动静,我大多都能听得到……我功力虽失,耳力却幸好未曾失去。”
  楚留香道:“你听见他们说了些什么?”
  秋灵素道:,“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很沉,我知道他们商量的必定是十分重要的秘密,有时似乎还有小小的争执,却听不见他们说的是什么。”
  楚留香叹道:“你若能听见就好了,这神秘的人物,说不定才真的是这幕后的主谋。”
  秋灵素道:“这神秘的人物,第二天凌晨就走了,过了不久,南宫灵就送来碗参汤,说是要给任慈进补。”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这碗参汤,想必不是好喝的。”
  秋灵素道:“他许久都未曾如此殷勤,我也知道这其中必有阴谋,但我用了三种方法,都试不出这参汤中有丝毫毒药。”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你想必也知道,我昔日也可算是江湖中一流的下毒能手,这参汤中只要有一丝毒药,无论他下的是哪一门哪一派的毒,都没有我试不出来的。所以我认为,这碗参汤,想必是不会有问题的了。”
  楚留香道:“所以你就放心让任老帮主喝了下去?”
  秋灵素黯然道:“参汤中既没有毒,我又何苦拂了南宫灵心意,何况,任慈每日只有稀粥裹腹,也确实需要些滋养的东西。”
  那的确是一段凄凉的日子,每想到那一段日子的辛酸与艰苦,她纤弱的身子,就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楚留香心里突然一动,小声道:“任老帮主喝下那碗参汤后,是否全身都肿胀起来?”
  他话未说完,秋灵素已吃惊道:“你怎会知道的?”
  楚留香道:“天一神水,你试不出那参汤中的毒,只因那是天一神水!”
  他如今才能确定,这件事的主谋,果然就是自神水宫盗去天一神水的人,自然也就是杀死“天强星”宋刚,伪装成天枫十四郎的人,南宫灵虽然可怕,这人的狡猾与毒辣,却更在南宫灵之上。
  楚留香现在虽已知道了南宫灵的秘密,但若查不出这人是谁,他的一切努力,还是等于白费。
  秋灵素身子颤抖得更剧烈,道:“我始终不相信南宫灵真的能忍心亲手害死任慈,我始终不相信那参汤中真的有毒,但现在……现在……”
  她突然冲到楚留香面前,嘶声道:“我将一切秘密都告诉你,你能为我复仇么?”
  楚留香叹道:“这秘密揭破之后,不用我动手,南宫灵自己也是无法活下去的,这也难怪他不惜一切,也要阻止我来见你。”
  秋灵素道:“但他为何又要带你来?”
  楚留香苦笑道:“他始终不愿正面和我冲突,被我逼得无法可想时,就只有自己带我来,他知道你当着他的面,是绝不敢将秘密泄漏的……”
  他语声顿了顿,喃喃又道:“那天,他要我等他一个时辰,为的自然不是真的因为帮中有事待理,而是要那神秘的凶手,先赶来这里,扮成天枫十四郎,在石梁上等着我,有他自己陪着,他固然怕我见到你,但还是想借着这里险恶的地势,将我除去,永绝后患。我若永远见不到你,他自然更要放心得多。”
  秋灵素叹道:“他先要人等在这里杀你,若杀不死你,他就自己陪你来,有他在,我自然什么话都不能说……”
  她突然赧然而笑,接道:“他自以为这件事做得已可说是天衣无缝,滴水不漏,谁知天网恢恢,终于还是放不过他的。”
  楚留香道:“其实他自己也未必真能放心,也生怕我去而复返,所以,他就将你的住处,故意泄漏给白玉魔——假白玉魔之手,将你除去,等别人知道此事时,他便可装作毫不知情,将责任全都推在白玉魔身上……”
  他一笑接道:“但他却未想到,我竟能这么快就赶到这里,我那一着棋,果然不是白走的。只不过等他想出这一着棋的奥妙时,却已迟了。”
  秋灵素默然半晌,忽然又道:“天枫十四郎,你方才可是提起过这名字?”
  楚留香动容道:“不错!夫人你难道真的认得此人?”
  秋灵素道:“我虽不认得此人,但以前却常听到任慈提起他。”
  楚留香失声道:“想不到世上竟真有这个人,我本以为‘天枫十四郎’这名字,只不过是他们凭空造出来的。”
  秋灵素道:“任慈外柔内刚,平生对人,极少服膺,但对这‘天枫十四郎’却敬重得很,只要提起此人,总说他可算是这世上少见的英雄铁汉。”
  楚留香皱眉道:“这样的人,和南宫灵又会行什么关系?南宫灵为何要假用他的名字?……夫人,你可知道他现在哪里?”
  秋灵素道:“此人已死去二十年了。”
  楚留香脱口问道:“是谁杀了他?”
  秋灵素一字字缓缓道:“杀死他的人,就是任慈。”
  楚留香又不禁怔住了,讶然道:“任老帮主既然对他那般敬重,却又为何杀了他?”
  秋灵素叹息道:“这天枫十四郎渡海而来,一心要与中原武林的高手们,较一较高低,那时任慈接掌丐帮门户未久,正是他的全盛时期,天枫十四郎既有打遍天下武林高手自勺雄心壮志,自然不会错过了他。踏上中土还未有多久,就向任慈送出了一封挑战的信,约期与他决斗。”
  楚留香叹道:“这天枫十四郎,也未免太狂了些,我邦地大物博,卧虎藏龙,武功高明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又岂是他一个人能打遍的?”
  秋灵素道:“任慈接到天枫十四郎的挑战信后,为了丐帮的声名,自然不能退却,何况他那时血气正盛,也正想和这东瀛剑客的诡异剑法,一决高下。”
  楚留香动容道:“这一战之精彩,想必足以惊天动地,只可惜我晚生了二十年,竟未及亲眼目睹这一场大战!”
  秋灵素悠悠道:“这一战丝毫也不精彩,你若真的眼见,想必要失望得很。”
  楚留香怔了怔,道:“为什么?”
  秋灵素道:“任慈素来不好虚名,接到这封挑战信后,并未宣扬出去,是以至今江湖中,知道此事的人并不多,当时陪他去应战的,也不过只有如今早已死去的司徒长老一个人而已,此外简直没有别人知道。”
  楚留香道:“决斗之地,订在哪里?”
  秋灵素道:“那地方据说是在闽南边境,一座不甚出名的山上,为的自然也是不愿引起别人的注意。”
  楚留香叹道:“如此说来,那天枫十四郎虽然张狂,却想必也不是个好名的人,否则任老帮主纵不说,天枫十四郎也会张扬出去的。”
  秋灵素道:“他那封挑战信上,也曾说明并非为名而战,而是为武而战,任慈与司徒长老到了那山上后,天枫十四郎果然已在等着,一言不发,立刻和任慈动起手来。”
  楚留香忍不住道:“一句话都未说么?”
  秋灵素想了想,道:“据任慈后来告诉我,他到了山上时,那天枫十四郎正坐在一块石头上,双手握着一柄已出了鞘的长剑,见了任慈,立刻仗剑而起,立出了东瀛剑法中独有的门户,嘴里只说了两个字。”
  第二十一回 帮主夫人
  楚留香又忍不住问道:“两个什么字?”
  秋灵索道:“只说了‘来吧’这两个字,便闭口不语,任慈见他如此狂傲,也不觉动了火气,所以也就懒得和他说话。”
  楚留香道:“任帮主可用了兵刃?”
  秋灵索道:“任慈使的,正是历代丐帮帮主传统的兵刃竹节杖,也就是俗称‘打狗棒’的,两人交手不到十招,任慈已将天枫十四郎掌中剑震飞,一杖打在他胸口上,天枫十四郎立刻口吐鲜血而倒。”
  楚留香更是惊诧,失声道:“天枫十四郎挟技而来,怎会如此不济?”
  秋灵素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任慈当时本也奇怪,后来才知道,原来任慈并非这天枫十四郎第一个挑战的人,就在同一天里,天枫十四郎已和别人决斗过一场,而且已受到很重的内伤,他若肯说出来,任慈自然绝不会乘人之危和他动手,但他却怕自己说出后,别人会以为他有了怯意,所以只说了‘来吧’两个宇,对自己的伤势,竟是始终绝口不提,任慈却以为他是生性狂傲,不屑与别人说话哩!”
  她叹息着接道:“他受的内伤本已极重,再加上任慈的一棒,内外伤一齐发作,铁人也禁受不起,当天就不支而死,直到临死时,也没有说一句示弱的话,更没有丝毫埋怨任慈之意,只说他能死在战场上,已算不虚此生。”
  这一段武林奇人的故事,本已充满悲壮之气,此刻被秋灵素以她那独有的优雅语声说出来,更是动人心魄。
  楚留香也不禁听得热血奔腾,仰天长叹道:“这天枫十四郎既不肯示弱,更不肯失信,明知必死,还是在那里等着应战,当真不愧是天下少见的英雄铁汉。”
  秋灵素道:“这大概也就是东瀛武士们,引以为荣的武道精神。”
  楚留香道:“无论如何,这种人总是值得别人钦佩的,也难怪任老帮主直到二十年后,仍然时常惦念着他。”
  秋灵素叹道:“天枫十四郎之死,责任虽不在任慈,但任慈却终生歉疚在心,总是说只要自己那天稍微留意些,便不难瞧出天枫十四郎已受了伤的。”
  楚留香道:“在任老帮主之前击伤他的人是谁呢?”
  秋灵素道:“任慈始终没有提起此事。”
  楚留香沉吟道:“这人想必和任老帮主一样,不好虚名,是以他和天枫十四郎那一战,直到如今,还没有人知道。”
  他停了停,又道:“这人能以内力震伤天枫十四郎,武功之高,自可想而知,天枫十四郎与他决战受伤之后,还能赶到那山上,他的落脚处,想必也在
  闽南一带,那么,他会是谁呢?……呀!莫非是……”  
  秋灵素忽然道:“我将这故事告诉你,并非全无原因。”
  楚留香道:“还有什么原因?”
  秋灵素缓缓道:“天枫十四郎临死时,曾经托付任慈一件事,但无论如何我去问任慈,他总是不肯将这件事说出来。”
  楚留香笑道:“任老帮主为何将这件事看得如此秘密?”
  秋灵素沉声道:“此事我本也茫然不知,到后来却猜出了一些。”
  楚留香道:“哦!”
  秋灵素道:“任慈每见到南宫灵后,总要想起天枫十四郎,为之唏嘘感慨终日,到后来他虽明知南宫灵害了他,但仍不肯有丝毫伤害到南宫灵,总说他本对不起南宫灵,但他将南宫灵扶养成人,又会有什么事对不起他呢?”
  她目光似已自黑纱中穿透出来,凝注着楚留香,一字字接道:“所以我猜想,天枫十四郎临死前托付给任慈的事,就是南宫灵,任慈自觉对不起天枫十四郎,所以对南宫灵也分外容忍。”
  楚留香耸然道:“你的意思莫非是说,南宫灵便是那天枫十四郎的遗孤么?”
  秋灵素道:“正是如此。”
  楚留香想了想,击掌道:“不错!任老帮主始终不肯说出那件事,为的正是生怕南宫灵知道自己身世的秘密后,会生出偏激之心。”
  秋灵素凄然道:“你总算也能了解任慈的苦心,他那时简直已将南宫灵视如自己的儿子,自然不愿南宫灵知道他便是杀死自己亲生父亲的人,他一生行事素来磊落,却还是有件不可告人的秘密,心中痛苦,可想而知。”
  楚留香悚然道:“但无论他如何隐瞒,最后害死他的,竟终还是南宫灵,他在二十年前无心做错了件事,却在二十年后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想到冥冥中安排之离奇与残酷,就连楚留香也不禁激灵灵地打了个寒噤,秋灵素颤声道:“这若真是苍天要他付出的代价,苍天也未免太不公平。”
  楚留香沉吟道:“但南宫灵是否也已知道这件事呢?那神秘的凶手,是否也和天枫十四郎有什么关系?否则他又怎能学会东瀛武士的忍术秘技?”
  秋灵素缓缓道:“这些秘密,都有待你去发掘了,我所知道的秘密,已全部告诉了你,你……你可以走了。”
  楚留香目光直视着她,忽然道:“在下还想请求夫人一件事。”
  秋灵素道:“还有什么事?”
  楚留香道:“不知夫人可否掀开面纱,让在下能一睹夫人之丰采?”
  秋灵素沉默了许久,悠悠道:“你真要瞧瞧我么?”
  楚留香道:“在下有此愿望,已非一日。”
  他心里实在充满了好奇,实在想瞧一瞧这位倾倒众生的美人,究竟是何等模样,否则当真要遗憾终生。
  越是瞧不见的东西,人们总是越想去瞧一瞧的。那覆面的黑纱虽薄,却令这绝代美人,更增加了许多幻想的神秘。
  秋灵素沉默了许久,终于轻叹道:“二十年来,你是能瞧见我真面目的第二个人。”
  楚留香愕然道:“能瞧见夫人面目的,只有两个人?”
  秋灵素一字字道:“不错,只有两个人,你,任慈……”
  楚留香道:“为什么?别的人……”
  话未说完,突然呆住,他一生中虽也见过不少奇怪的事,但却从无一件事能令他如此震惊。
  黑纱,终于被掀起。
  楚留香本期望能见到一张仙子的脸,谁知此刻自黑纱中露出来的脸,竟是属于魔鬼的。
  这张脸上,竟已没有一分一寸光滑完整肌肤,整个一张脸,就像是火山爆发后的熔岩凝结而成的,没有五官,没有轮廓,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丑恶的,赤红的肉块,绽裂开的洞。
  秋灵素悠悠道:“你现在满意了么?”
  楚留香道:“在下……在下实在不知道……”
  秋灵素道:“你现在总已该知道,为什么只有任慈和你瞧过这张脸,只因我的脸早已被毁了,我想,世上绝没有一个女人会愿意被别人瞧见这副样子的,是么?”
  她语声竟是那么淡漠而平静,但这平静淡漠的话声,却令楚留香更觉说不出的难受。
  他这从不低头的人,竟也不觉垂下了头,黯然道:“在下实在该死,在下力什么要逼夫人……”
  秋灵素道:“你没有逼我,是我愿意让你瞧的。”
  她眼波仍然柔和而明亮,这双明亮的眼睛里,此刻非但没有丝毫恐惧和激动,反而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她缓缓接着道:“只可惜你迟来了二十年,我竟不能让楚留香瞧见我二十年前的容貌,这在你固然是件遗憾,我又何尝不算得遗憾呢?”
  楚留香强笑道:“无论夫人容貌变得怎样,夫人的风姿,仍是天下无双,在下能见到夫人的风仪,已是三生有幸了。”
  秋灵素含笑道:“你不必安慰我,因为我并不难受,我容貌被毁的这二十年,才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她目送着被山风吹远的一抹云霞,悠悠接道:“我甚至还有些感激那将我容貌毁去的人,若不是她,我又怎能享受到二十年宁静幸福的岁月?”
  楚留香忍不住道:“却不知那人是谁?”  
  秋灵素回过目光,凝注着楚留香,缓缓道:“你可听过‘石观音’这个名字?”
  楚留香失声道:“石观音?”
  秋灵素叹了口气,道:“你自然知道这个名字,她本是这世上武功最高,心肠最冷的女人。现在,她只怕也可算是这世上最美的女人。”
  楚留香道:“她……她又和夫人有什么仇恨?”
  秋灵素道:“没有仇恨,她甚至只不过见了我一面而已。”
  楚留香道:“那么她为什么……”
  秋灵素打断了他的话,轻轻叹道:“在江湖传说中,据说她有一面魔镜,她每天都要问这面镜子……‘谁是天下最美丽的女人?”’
  楚留香道:“这面镜子每次都说她是世上最美丽的女人?”
  秋灵素道:“不错,直到有一天,这魔镜的回答忽然改变了,它竟说我……说秋灵素才是世上最美丽的女人。而我的灾祸,也就在这时开始了。”
  这自然像是段神话。
  这神话虽不美丽,但却充满了一种飘忽幽谲的神秘感,楚留香竟不觉听得痴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道:“所以,她就来找夫人?”
  秋灵素道:“她找到我时,曾经动也不动地,对我凝注了两个时辰,在这两个时辰里她几乎连眼睛都没有眨过。然后忽然问我,说道:‘你是愿意我杀死你,还是愿意毁去自己的容貌?’……”
  楚留香苦笑道:“这句话问得当真可笑。”
  秋灵素叹道:“但当时我却丝毫不觉可笑,我只觉手脚发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又瞧了我半晌,忽然转过身,说:“三个月后,我当再来,那时我若瞧见你还是这样子,我就杀了你。”她在桌上留下个瓶子,又说:‘我让你再保留三个月的美丽,你当然知道好生珍惜’。”
  楚留香道:“她既然已走了,夫人为何不……”
  秋灵素道:“石观音若要杀一个人时,没有人能逃得掉的,我亲眼瞧见她的武功,那时,我也不想死。”
  楚留香叹道:“世上焉有真的想死的人!”
  秋灵素缓缓合起眼帘,道:“那时,我还年轻,对生命真是充满了热爱,我想,我纵不再美丽,但能活下去,总比死了的好。”
  她睁开眼睛,似乎笑了笑,接着道:“我又想,至少我还有三个月的美丽,我自然该好好珍惜,那么,在这三个月里,我该做些什么事呢?”
  楚留香忍不住道:“于是夫人就想将这美丽永远保存在人们心中,于是就找到了天下最负盛名的人像画家孙学圃。”
  秋灵素怔了怔,道:“你……你已知道了?”
  楚留香道:“在下已见过了孙先生。”
  秋灵素默然半晌,黯然道:“那时我做事实在太任性……就在画成的那天晚上,三个月的期限已到,石观音向来都是最准时的。”
  楚留香道:“所以夫人就在那天晚上,毁去了自己的容貌。”
  秋灵素道:“石观音留下的那小瓶子里,就是一瓶比火还烈,最灼人的药水。”说到这里,她平静的语声,终于不禁激动起来。
  楚留香叹道:“夫人不愿意孙先生醒来后,瞧见夫人容貌已毁,所以就……”
  秋灵素颤声道:“我将那瓶药水淋在脸上后,神智已几乎疯狂,所以……所以才会做出那种事,我……我……”
  她突然以手掩面,再也说不下去。
  楚留香长叹道:“直到现在,在下才知道夫人为何要对孙先生如此,为何要画那四幅画,以前我们对夫人的用意,完全都猜错了。”
  秋灵素道:“无论我为的是什么,我做出那种事来,你都不会原谅我的,是么?”
  楚留香黯然半晌,柔声道:“在下只知道现在的任夫人,是世上最温和,最仁慈的女人,至于以前那秋灵素是怎样的,在下既不知道,也不关心。”
  秋灵素也沉默了许久,悠悠道:“这二十年来,我的确改变了许多,你当然也可猜得出,是谁令我改变的。”
  楚留香道:“任老帮主。”
  秋灵素且不回答,却道:“我在疯狂中挖去孙学圃的眼珠后,自己也昏迷不醒,醒来时整个头都已被包扎起来,此后我便在黑暗中生活了几个月,那时我真不知有多么的感激素心大师,若不是她照顾我,我怎能活下去?”
  她语声已渐渐平静,接着道:“但等到我重见光明时才知道,时时刻刻在身旁照顾我的,竟不是素心,而是任慈。”
  楚留香道:“所以夫人就将那感激之心,转给任老帮主?”
  秋灵素摇头叹道:“那时我非但没有感激他,反而恨他!”
  楚留香讶然道:“恨?”
  秋灵素道:“我见到任慈时,也见到了自己的脸,我见到这张脸,才知道我已没法子活下去,我失去了容貌,也就等于失去了生命……”
  她叹了口气,接道:“那时我心里既悲哀,又愤怒,更恨任慈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见到我,我疯狂般将他赶了出去。”
  楚留香叹道:“夫人那时的心情,在下倒也能了解几分。”
  秋灵素似乎又笑了笑,道:“那么你也该知道,像任慈这种人,是赶不走的,第二天早上,他又来了,我又赶走了他……”
  楚留香微笑道:“但第三天早上,他还是来了。”
  秋灵素道:“他天天来,我天天赶,我用尽了世上所有恶毒的话骂他,甚至打他,但他还是一早就来了……”
  她轻轻抚着手中的骨灰罐子,这虽然只是个冰冷的瓷瓶,但却像是带给她无限温暖。
  她柔声接着道:“你知道,那时他已是丐帮的帮主,他本不必对一个既丑怪,又凶狠的女人如此忍耐的,你现在瞧着我的脸,也该知道,除了任慈之外,世上绝不会再有别的男人对我如此忍受的。除非我真的是个死人,否则又怎会不被他感动呢?”
  楚留香缓缓道:“这只囚任老帮主爱的本不是失去的美丽,而是夫人的……灵魂,他只知道人人的容貌虽然改变,但灵魂却不会改变的。”
  秋灵素幽幽道:“只可惜任慈活着时没有认识你,否则,你一定会成为他的好朋友……只不过,你对他的了解还不够,你还是猜错了。”
  楚留香道:“哦?”
  秋灵素道:“在那时以前,我和任慈只不过见过两面而已,他又怎会对我如此痴情?何况,那时我美丽的只是躯壳,我的灵魂本是丑恶的。”
  楚留香微笑道:“有时人们也会一见钟情,情深入骨的。”
  秋灵素又似笑了笑,道:“无论如何,这总不是主要的原因,主要的原因是他知道一个女人容貌被毁后的痛苦,他也知道惟有情感才能令这种痛苦减轻,所以他决定牺牲自己,来陪伴我,安慰我一生。”
  她仰首望天,悠悠道:“我早已说过,他是世上最仁慈的人。”
  第二十二回 好友成仇
  楚留香微笑道:“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算是牺牲了自己,他虽没有得到世上最美的女人,却得到了世上最温柔、最高雅、最体贴的妻子。”
  秋灵素柔声道:“谢谢你,谢谢你对我说这种话,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听了你的话,心里有多么开心。”
  楚留香道:“在下更要感谢夫人,告诉我这段往事,在下这一生中,永远再也不会听到比这更伟大、更动人的爱情。”
  秋灵素忽又一笑,道:“你可知道,除了任慈之外,你不但是惟一见到我这张脸的男人,也是我惟一感激的男人。”
  她凝注着楚留香,目光变得更温柔。
  她温柔地轻抚着瓷罐,轻轻地、缓缓地接着道:“只因任慈虽给了我二十年宁静的幸福生活,却只有你,才能令我在如此宁静的心情中死……”
  楚留香骇然道:“死?”
  秋灵素悠悠道:“任慈一死,我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要揭穿南宫灵的秘密,现在,我心事已了,你以为我还能活下去?”
  直等楚留香回到济南时,他心里仍充满了悲哀。
  他眼看着任夫人的身子,直坠入那万丈悬崖中,眼看着那迷蒙的云雾,将她吞没,竟援救不及。
  虽然他也有看得很清楚,任夫人临死前的目光,是那么宁静,并没有丝毫痛苦,虽然他也知道,死亡,对任夫人疲惫的生命说来,已不过只是一种永久的安息,但他仍然觉得有说不出的悲哀,说不出的愤怒。
  他发誓,一定要找到南宫灵。
  他几乎立刻就找到了南宫灵。
  夜已很深,但丐帮的香堂中,仍是灯火通明。
  楚留香到这里来,本未想到能寻着南宫灵,他只不过想寻着个丐帮子弟,问出南宫灵的下落而已。
  但在那辉煌的灯光下,宽大的紫檀木椅上,石像般端坐着一个人,却赫然正是南宫灵。
  他以手支腮,坐在那里,似乎在沉思,又似在等人。
  他等的是谁?
  楚留香远在对面屋脊上,便已见着他了,白玉魔必已回来,他想必已知道楚留香已单独和秋灵素谈过话。
  那么他为何还不走?为何还坐在这里?  
  这莫非又是个陷阱?这院子里,莫非已有杀人的埋伏,南宫灵不惜以身为饵,等着楚留香上钩。
  但院子里却是静悄悄的,没有人影,也瞧不出丝毫杀机,星光映着青石板的地,亮得像镜子。
  南宫灵忽然抬起头,微微一笑,道:“楚兄已来了么?小弟在此久候了。”
  楚留香正自微微一惊,南宫灵已又笑道:“楚兄但请放心,此间只有小弟一个人,并无埋伏。”
  楚留香大笑道:“这里自然绝无埋伏,我自然放心得很,这种事你自然不愿惊动别人,你自然知道还是你我两人单独解决的好。”
  话声中,他已掠入大厅,目光灼灼,瞪着南宫灵。
  南宫灵也瞪着他,锐利的目光,像是狼,又像是鹰。
  良久良久,南宫灵才叹了口气,道:“你已知道了,是么?”
  楚留香点了点头,道:“你也知道我已知道了,是么?”
  南宫灵也点了点头,微笑道:“但小弟却还没有走,还是在这里相候,楚兄必定奇怪得很。”
  楚留香道:“你没有走,只因你知道走不了的。”
  南宫灵大笑道:“我没有走,只因我不愿走而已,否则天下之大,我何处不可去?”
  楚留香拉过把椅子坐下,悠悠道:“你要走,便得放弃一切,过着被放逐般的生活。但若要你放弃你现在的声名与权势,你却比死更痛苦。”
  南宫灵大笑道:“楚兄倒真是小弟的知己。”
  他忽然顿住笑声,厉喝道:“你既对我了解如此之深,你该知道我死也不会放弃这一切的,我费了一生心血得来的东西,没有人能逼我放弃。”
  楚留香轻叹道:“你能不放弃么?”
  南宫灵霍然站了起来,厉声道:“我为何不能不放弃,我就算杀了任慈,但那也不过只是为父报仇,父仇不共戴天,江湖中有谁敢说我的不是?”
  楚留香失声道:“你已知道了这秘密?”
  南宫灵凄声笑道:“任慈以为能瞒得过我,你难道也以为能瞒得过我么?”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缓缓道:“就算你这么做,真是为了要报父仇,就算江湖中没有人管你,但丐帮子弟,若知道你杀了任慈,他们还能容你做帮主?”
  南宫灵身子一震,噗地坐回椅子,楚留香这句话,就像一柄刀,一刀刺入了他的要害。
  他像是突然老了许多,垂下头,赧然道:“楚留香!楚留香!你为何要如此逼我?我本不愿有丝毫伤害到你,你……你为何定要多管闲事?”
  楚留香默然半晌,苦笑道:“这也许是因为我天生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南宫灵缓缓道:“我自从第一次见到你,便认为你可以做我终生的好友,你……你可记得你我第一次相见是在什么地方?”
  楚留香道:“是在泰山之麓,那时齐鲁四雄非但劫了金陵‘双义镖局’的镖,还将总镖头沙天义的女儿绑了去,我听到后,不禁又犯了好管闲事的脾气,立刻赶到泰山,不想你已先我而至,赶到那里。”
  他锐利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起来,缓缓接着道:“我赶去时,你以一双铁掌,已重创了齐鲁四雄,我见到你不同凡俗的武功,又是如此少年英俊,也不免大是倾倒,那时若有人问我,谁是天下第一少年英雄,我必定会毫不迟疑地告诉他,是南宫灵。”
  南宫灵微笑道:“从此以后,你我就成了相知好友,只要我有空,我就会到你的船上去呆两天,你可记得我为苏蓉蓉画像的那次……”
  楚留香嘴角也泛起了微笑,道:“那次是你我相处得最久的一次,五天之内,你我喝光了船上所有的藏酒,有一次我喝得烂醉,要到海中去捉月亮,你居然也跳下去帮我的忙,我们月亮虽没捉到,却捉回了一只大海龟。”
  南宫灵大笑道:“那只海龟,真是我平生从未吃到过的美味,你我比赛看谁吃得多,偌大的海龟,竟被我们一天就吃光了,但我们的肚子却因此疼了两天。”
  两人相与大笑,笑得是那么开心,像是已忘去了他们之间所有的不快,但不知怎地,笑声却又竟然微弱下来。
  楚留香喃喃道:“那些日子,可真是一连串快乐的日子,我有时总不觉奇怪,为什么快乐的日子,总像是分外短促?”
  南宫灵悠悠道:“只要你不破坏,我们仍有那种快乐的日子,只要你不说,这件事也绝不会有别人知道。”
  楚留香骤然沉默了下来,良久,才轻轻叹息着道:“若说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打动楚留香的心,那就是友情了!”
  南宫灵道:“你……肯不说么?”
  楚留香道:“我不说……”
  南宫灵大喜道:“朋友……我就知道楚留香是南宫灵的朋友。”
  楚留香沉声道:“我不说,但却要你答应我两件事!”
  南宫灵一怔,道:“什么事?”
  楚留香叹道:“你纵然要为父复仇,手段却不该如此残酷,更不该害死那么多无辜的人,我希望你暂时辞去帮主之职,找个地方,闭门思过,你……你还年轻,将来再从头做起,以你的才干,必定还会有作为的。”
  南宫灵面色变得铁青,仰首笑道:“楚留香,好朋友!你总算还没有说要杀我,却要我将来再从头做起,将来是什么时候?十年?二十年……”
  他又霍然站起,身子都颤抖起来,嘶声道:“一个人一生中,又有几个二—十年?你为何定要逼我牺牲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候?你为何不索性说杀了我?”
  楚留香叹道:“我只是要你为自己所做的事赎罪,只是要你改过,并不要你死,你要知道,死,并不是一个人赎罪的最好方法。”
  南宫灵冷笑道:“你那第二个条件是什么?我也想听听。”
  楚留香沉声道:“我只要你告诉我,他究竟是谁?”
  南宫灵皱眉道:“他?”
  楚留香道:“他就是杀死天鹰子,杀死宋刚的人,他就是假扮天枫十四郎,要取我性命的人,他也就是自‘神水宫’盗出天一神水的人。”
  南宫灵身子一震,骤然怔住。
  楚留香道:“你自然知道,他如此做,必定并非只为了要杀任慈,他必定还有许多阴谋,我绝不能眼看着他的阴谋再发展下去,我一定要阻止他!”
  南宫灵紧咬着牙关,一字字道:“你永远不能阻止住他的,没有人能阻止住他!”
  楚留香大声道:“到了此刻,你为什么还要为他守秘密?你可知道,要任慈死,只不过是他整个阴谋中的一环,你也不过是被他利用做杀死任慈的工具而已,到了必要时,他一样也会杀死你的。”
  南宫灵突又狂笑起来,道:“他利用我?他也会杀死我?……你可知道.他是谁么?”
  楚留香沉声道:“我正是不知道,所以才要问你。”
  南宫灵狂笑道:“你想我会说么?”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南宫灵!南宫灵!我实在也不愿伤害你,你为何还要逼我?”
  南宫灵颤声道:“是你在逼我,不是我在逼你,我虽不愿伤害你,但到了万不得已时,也只好出手了!”
  楚留香缓缓道:“你绝不会出手的,你武功绝不是我的敌手!”
  南宫灵冷笑道:“真的?”
  他身子看来没有丝毫动弹,却已自椅子中平空飞起,楚留香身子也似是未动弹,也飞了起来。
  但到了空中,楚留香竟还是坐着的,那硕大而沉重的紫檀木椅,竟好像已黏在他身上。
  两人凌空相遇,只听掌击之声,一连串响了七次,两人竟在这快得如白驹过隙的刹那间,交了七掌。
  掌声七响后,两人身形乍合又分。
  楚留香带着椅子,飘飘落在地上,恰巧正落在原处,几乎不差分寸,沉重的木椅落地,竟未发出丝毫声音。
  南宫灵凌空一个翻身,也落回椅上,却将那坚实的木椅,压得发出“吱”的一声,他面色也已惨变。
  两人虽然各无伤损,但无疑已分出高下,两人交手时间虽短,却也无疑正是可以决定当今武林局势的一战。
  这一战看来虽轻描淡写,但其重要性,却绝不在古往今来任何一战之下。
  楚留香叹道:“南宫灵,你难道还要逼我出手不成?”
  南宫灵面上乍青乍红,神色说不出的凄凉,仰天叹道:“南宫灵!南宫灵!你苦练二十年的武功,竟如此不堪一击么?”
  他突又长身而起,大喝道:“楚留香,你也莫要得意,我南宫灵今日既然在这里等着你,又怎会没有别的手段?”
  喝声中,他挥了挥手,一个身高八尺,赤膊秃顶,仿佛野兽般的大汉,已高举着张椅子,大步走了出来。
  辉煌的灯火下,只见那椅子上,竟也木然端坐着一个人,苍白的脸上,一双美丽的眼睛,空洞地凝注着前方。
  楚留香大惊失色,变色道:“蓉儿你……你怎会在这里?”
  苏蓉蓉竟似已听不见他的话,仍然动也不动。
  南宫灵冷笑道:“苏姑娘自然是我请来的,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请得动她?”
  楚留香道:“大明湖边的风雨亭上,那四个绿衣人也是你派去的?”
  南宫灵道:“正是!”
  楚留香道:“你怎知道她在那里?”
  南宫灵笑道:“月下大明湖,人约黄昏后!无花大师既然提醒了我,我自然要去瞧瞧,我既然为她画过像,又怎会不认得她?”
  楚留香道:“你生怕她已探出了神水宫的秘密,所以竟令人骤下毒手,但你们既已下过毒手,又怎知她还未死?”
  南宫灵微笑道:“我知道那黑衣少年在一旁瞧看,故意要他传话给你,但你来到这里后,面上却毫无悲戚之色,由此可见,苏蓉蓉必定未死,所以你借尿遁之后,我并没有追你,却去追她,追你虽不易,要追上她却不难的。”
  楚留香长叹道:“而她却显然没有对你起丝毫怀疑,否则又怎会落入你的手中?”
  南宫灵大笑道:“她又怎会怀疑楚留香的朋友!”
  楚留香突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大喝道:“不对!那四个绿衣人向她下手时,你正陪着我去寻任夫人,这件事显然另有别人主使,他是谁?他又怎会认得蓉儿?”
  南宫灵面色又变,厉声道:“我既已下令,还用得着亲自在场么?”
  他不等楚留香再说话,大喝又道:“放她下来!”
  那野兽般的大汉,双手平伸,缓缓将椅子放下。
  南宫灵道:“你为何不让这位朋友瞧瞧你的手劲?”
  那大汉咧开大嘴一笑,伸出一双毛茸茸的巨掌,缓缓抓起旁边一张椅子,两只手轻轻一夹。
  只听“喀嚓”一响,坚实的木椅,竞被他夹得粉碎——这哪里像是人?这实在是像一只来自洪荒的恶兽。
  南宫灵大笑道:“很好!现在,你就将你这双手,放在这小姑娘的头上,只是要小心些,莫要将她的头压扁了。”
  那大汉的手,果然缓缓落在苏蓉蓉头上。
  南宫灵指着楚留香对那大汉道:“现在,你张大了眼睛,瞧着他,他全身上下,无论手脚,只要稍微动一动,你就将这位小姑娘的头捏碎!”
  那大汉竟然吃吃笑了起来,像是觉得这件事有趣已极,楚留香却只觉手脚有些发冷,仰天叹道:“南宫灵!南宫灵!想不到你竟也做得出如此卑鄙无耻的事来,你……你实在有些令我失望了。”
  南宫灵扭转了头,嗄声道:“我本也不愿如此做,但你为何定要苦苦逼我?”
  楚留香道:“现在你……你究竟想怎样?”
  南宫灵道:“我只是要你知道,苏蓉蓉已落在我手中,你若还想她好好活下去,就千万莫要再管我的闲事。”
  楚留香沉默了许久,缓缓道:“我若不顾她的性命,定要管呢?”
  南宫灵回过头,微微笑道:“我确信楚留香不会是这样的人。”
  楚留香道:“如此说来,你……你莫非竟要将蓉儿永远留在这里?”
  南宫灵道:“无论在哪里,我总会让你知道她还是活着的,那总比死了的好,是么?”
  楚留香缓缓道:“但我也还是活着的,只要我活着,你们就再也不能放心,我此刻纵然答应了你,你们还是要设法将我置之于死地,是么?”
  南宫灵面色缓缓沉下,一字字道:“那是另外一件事了,你的死活,与她的死活无关,你若还想她活下去,此刻就非答应不可。”
  楚留香道:“我死了之后,你还是要杀她的?”
  南宫灵悠悠道:“你既已死了,她是死是活,都已与你无关,但你只要活着,就绝不会忍心见她为你而死,是么?”
  楚留香惨笑道:“这条约岂非太不公平。”
  南宫灵放声笑道:“到了此时,你还期望什么公平的条约?何况,在你未死之前,说不定还有些机会将她救出去的。”
  楚留香目光凝注着苏蓉蓉,指尖已不觉在发抖,若有人说楚留香居然也发起抖来,天下只怕谁也不会相信。
  南宫灵大笑道:“楚留香,我实已将你的骨子都瞧透了,我知道你非答应不可,你已无选择的余地。”
  楚留香眼角似乎向窗外瞟了一眼,又叹了口气,悠悠道:“南宫灵,你既如此令我失望,有时我说不定也会令你失望的。”
  语声中,只听“嗤”的一声,一线乌光,挟带着尖锐的风声,毒蛇般卷住了那大汉的咽喉。
  那大汉狂吼着抬起手,他刚抬起手,楚留香已轻烟般掠了过去,将苏蓉蓉连人带椅子一齐推开。  
  南宫灵大惊之下,也想扑上去,但一道冷森森的剑光,已匹练般飞来,挡住他的去路。
  楚留香直将苏蓉蓉推到角落里,才松了口气,喃喃笑道:“黑珍珠、一点红,我认得你们两人,真是运气。”
  黑珍珠掌中的长鞭,已如弓弦般绷紧。
  他双手用力紧拉着长鞭,就像是长江险滩上拉船的纤夫似的,身子几乎已和地面平行,纤柔的手掌,已暴出青筋。
  第二十三回 兄杀其弟
  他用尽了所有力气,那大汉仍未被拉倒。鞭梢几乎已嵌进这野兽般大汉的脖子里,他那双野兽般的眼睛,几乎已要凸出眼眶来。
  但他竟只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既不伸手去夺长鞭,也不向黑珍珠走过去,他喉咙里嘶嘶作响,格格笑道:“小小子,你拉不倒我的!”
  黑珍珠既未瞧见力气这么大的人,也未瞧过这么愚蠢的人,只觉又是惊骇,又是奇怪,突然大声道:“你能拉得倒我么?”
  那大汉咧嘴一笑,竟真的用脖子去拉那长鞭,两边都用于力气,“啪”的一声,长鞭一折而断。
  黑珍珠身子撞上了墙壁,大骇跃起,掠上横梁,只见那大汉铁塔般的身子已缓缓倒下,又黑又紫的脸上,舌头已吐了出来,眼珠子也凸在眼眶外,似乎还在瞪着黑珍珠,黑珍珠忍不住激灵灵地打个寒噤,苦笑道:“四肢发达的人,头脑为何总是这么简单?”
  从梁上望下去,一点红和南宫灵就像是两个木头人似的,面对面地站在那里,到现在还没有动弹。
  南宫灵眼睛盯着一点红掌中的剑,再也不敢去瞧别的,但旁边发生了什么事,他自然不瞧也可想到。
  他额上已开始沁出了冷汗,突然大声道:“一点红,听说你只有为了钱才肯杀人,是么?”
  一点红灰色的眼睛,死鱼般盯着他,并不说话。
  南宫灵嗄声道:“你若肯助我杀死楚留香,我给你十万两。”
  一点红嘴角动了动,咧嘴一笑,道:“十万两?楚留香竟如此值钱么?”
  南宫灵道:“你杀了我,绝对没有人肯给你十万两的,是么?”
  一点红冷冷道:“不错,只因你这人实在连一文都不值。”
  南宫灵道:“既是如此,你更不该杀我。”
  一点红嘴角露出一丝冷削的微笑,缓缓道:“你可知道,纵然是妓女,遇对了客人时,也会奉送一次的……我这次杀人,就是奉送的。”
  话说完,剑已出手。
  黑珍珠脸虽一红,却忍不住笑道:“这比喻又粗又脏,倒的确妙极。”
  只见一点红霎时间已刺出七剑,他的剑法仍是犀利而独特,肘以上纹风不动,剑光却已如雨点般洒出。
  南宫灵连退七步,嘶声狂笑道:“一点红,你难道以为我怕你?”
  一点红冷冷道:“我并不要你怕我,我只要你死!”
  南宫灵喝道:“死的只怕是你!”
  他左手抄起张椅子,迎面掷了出去,右手自腰边抽出柄缅刀,刀亮如雪,刷刷刷,三刀劈下。
  他刀法毫无花俏,但迅速、毒辣,实用已极。
  一点红平生与人交手无数,自然知道只有这种武功,才是最可怕,你若认为他不好看,他已制了你死命。
  这种刀法也许并没有什么优点,也没有什么别的用处,它惟一的用处,就是杀人,而且非常有效。
  一点红眼睛亮了,大笑道:“不想我今日能遇见你这样的对手,倒也算不虚此行。”
  刀光与剑气,逼得黑珍珠全身发冷,他虽也曾见过不少人交手,却从未见过像这两人一样的。  
  这两人简直不像是在交手,而像是两匹狼在搏斗,每一招使出手,只是想要对方的命,绝没有别的意思。
  刀光、剑影,闪电般往来冲击,虽听不见兵刃相击声,但冷森森的杀气,却逼得黑珍珠连梁上都呆不住了。
  他横掠三丈,才落下地,只见楚留香犹在为苏蓉蓉推拿,苏蓉蓉苍白的脸上,已渐渐有了血色。
  黑珍珠忍不住走过去一拍楚留香肩头,冷冷道:“你可知道别人在为你拼命?”
  楚留香道:“知道!”
  黑珍珠道:“你自己难道不管么?”
  楚留香笑了笑,道:“中原一点红既已出手,还用得着别人去管?”
  黑珍珠冷笑道:“你倒放心得很。”
  楚留香道:“一点红的剑法,难道还不能令你放心?”
  只听“嗤”的一声,一点红横掠七尺;肩头上的衣服,似已被刀锋划破,鲜血已缓缓沁出。
  南宫灵大笑道:“一点红,你还不死心?”
  一点红“啐”的吐了口口水在自己肩头上,长剑又已刺出,黑珍珠瞧得面色大变,厉声道:“你现在还放心么?”
  楚留香苦笑道:“一点红动手时,谁若去帮忙,谁就是他的仇人,何况,这两人武功差不多,谁也休想伤得了谁。”
  黑珍珠道:“所以你就索性不管了,是么?”
  楚留香道:“不出十招,南宫灵必定也会挨上一点红一剑,不出三十招,他自己必定会要求住手的,不到时候,我管也没有用。”
  黑珍珠冷笑道:“只怕你一颗心已全在这位姑娘身上,已管不了别人的死活了,我倒真未想到,堂堂的楚留香,竟是个重色轻友之徒。”
  话未完,只听又是“嗤”的一声,南宫灵踉跄后退,衣襟已被划破,也似有鲜血沁出。
  楚留香回头向黑珍珠一笑,道:“还未出十招,是么?”
  黑珍珠默然半晌,目光缓缓落在苏蓉蓉脸上,他深沉的眼睛里,似乎又起了种复杂的变化,缓缓道:“她倒的确美得很。”
  楚留香笑道:“何止美而已。”
  黑珍珠冷冷道:“但以我看来,比她美的女子,还多着哩!”
  楚留香道:“她也许并不能算是最美,但却是最温柔、最体贴,也最能体谅别人的女人,据我所知,世上只怕没有别的女人比得上她。”
  黑珍珠脸色更苍白,似乎想说什么,却咬了咬牙,忍住了,霍然转过头去,再也不瞧他们。
  只听南宫灵大喝道:“楚留香!这件事还是由你我两人单独解决的好,这话是你自己方才说的,你现在还记得么?”
  楚留香道:“自然记得。”
  南宫灵道:“你若还想知道那神秘的人物是谁,就快叫这冷血的小子住手。”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既不能叫他动手,也不能叫他住手……一点红要杀人时,没有人能令他住手的。”
  谁知一点红突然掠出一丈,冷冷道:“我住手了,只因他既杀不了我,我也杀不了他,这场架再打下去,也没什么意思,还是转让给你吧!”
  楚留香笑道:“多谢。”
  一点红瞪眼瞧了他半晌,缓缓道:“你也不必道谢,只要记住,一点红始终是你的朋友。”
  话未说完,凌空一个翻身,掠出窗外,走得瞧不见了。
  楚留香苦笑道:“你怎地总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南宫灵这时才缓过气来,嘎声道:“楚留香,你若想解决这件事,就跟我走吧!”
  楚留香瞧了瞧苏蓉蓉,道:“跟你走?”
  黑珍珠大声道:“楚留香现在舍不得走的,为了这女子,别的事他都可以不管。”
  南宫灵眼珠子一转,冷冷道:“你若不肯走,就怪不得我了。”
  他竟转过身子,缓缓走了出去——他显然并不想逃,因为他知道“逃”,并不是办法,否则他早就可以逃了。
  但楚留香却也不能眼睁睁瞧着他走出去,叹了口气,道:“黑兄,看来我只有将她交给你了。”
  黑珍珠仰首向天,冷冷道:“你放心么?”
  楚留香苦笑道:“她被人以重手点了穴道,但经我推拿之后,再过片刻,应可苏醒,黑兄只要告诉她,叫她自己赶紧回去,别的事都不必费心了。”
  黑珍珠默然半晌,道:“好!你去吧,我会叫她走的,但我却还要等着你,我还有话问你。”
  南宫灵直等着楚留香走了出来,才施开身法。
  两人飞掠了段路途,南宫灵忽然道:“你倒放心将她交给别人。”
  楚留香道:“我有何不放心?”
  南宫灵道:“你怎知那小子不会害她?”
  楚留香道:“你只当别人的心肠,都和你一样恶毒么?”
  南宫灵冷笑道:“我只当你是个很谨慎的人,谁知你也有大意的时候。”
  楚留香微笑道:“我本是个很谨慎的人,我若能想出黑珍珠有一点伤害蓉儿的理由,此刻纵然逼不得已,也不会将蓉儿交托给他的,你若想以此来扰乱我,令我心慌意乱,我劝你还是莫再打这主意。”
  南宫灵嘿嘿冷笑,果然不再说话了。
  只见前面水雾迷漫,又到了大明湖边。
  垂阳下,一艘画舫里居然还亮着灯火,从敞开着的窗子瞧进去,舱里明烛高燃,竟已摆好了一桌酒菜。  
  南宫灵等楚留香走进船舱,长篙一点,将画舫荡入湖心,四面水雾,如烟如雨,画舫随波荡漾,无边静寂的天地中,充满一种神秘而浪漫的气息,令人不觉沉醉,又令人忍不住为之毛骨悚然。
  楚留香在船舱中最舒服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心里却一点也不觉得舒服,他总觉得这件事越来越不对了。
  南宫灵为何要将他带到这里来?
  那神秘的凶手,莫非在这画舫上?
  但这画舫上除了楚留香和南宫灵之外,绝对没有第三个人,这点,楚留香从踏上画舫的一刹那,就已可断定。
  清凉的晚风中,散发着酒香、菜香、垂杨的靖香,但楚留香呼吸到的,却是一种浓浓的杀气!
  这无人的画舫上,究竟隐藏着什么杀机?
  南宫灵也坐了下来,凝注着楚留香,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将你带来这里?”
  楚留香微笑道:“你自然不会是想在这里杀我,你若真想杀我时,自然距离水越远越好。”
  南宫灵大笑道:“不错,没有人能在水里杀死楚留香的。”
  楚留香沉思着,轻轻道:“莫非是‘他’要你带我来的?”
  南宫灵道:“不错,他告诉我,等到我自己不能解决这件事时,就将你带到这里来,等他自己来解决。”
  楚留香道:“你想他会来?”
  南宫灵道:“自然会来。”
  楚留香道:“你想他来了之后,就能解决这件事?”
  南宫灵微笑道:“世上若只有一个能对付楚留香的人,那人就是他!”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道:“无论‘他’是谁,我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法子?”
  南宫灵道:“他用的法子,没有人能想得出的。”
  楚留香道:“你对他倒信任得很。”
  南宫灵道:“世上若只有一个能令我信任的人,那人就是他。”
  楚留香闭起眼睛,轻叹道:“这样的人会是谁呢?他既然明明知道在水上杀我,要比在别的地方困难得多,为何又要找到水上来?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他究竟有什么对付我的法子……我实在等不及想瞧瞧他了。”
  想到这人的阴险、诡秘和毒辣,就连楚留香心里都不禁泛起了寒意,他平生所遇的敌手,实在没有一个比这个更可怕!
  南宫灵倒了两杯酒,悠然道:“我若是你,现在最好且饮一杯酒,多想反正也没有用的,何况,你能喝酒的时候,只怕已不多了。”
  碧绿色的酒,在金杯里发着光。
  南宫灵举杯一饮而尽,仰首长叹道:“但我宁愿发现这秘密的并不是你,无论是谁,若要杀死一个曾和他在一齐捉过海龟的人,总不是件愉快的事。”
  楚留香连手指都没有碰那酒杯,又长叹道:“我也宁愿你永远是那和我一齐捉海龟的南宫灵。”
  南宫灵笑了笑,忽又皱眉道:“你的酒……”
  楚留香笑道:“我喝酒的时候还多得很,现在并不着急。”
  南宫灵大笑道:“楚留香居然不急着喝酒了,这倒也是件怪事。”
  楚留香微笑道:“你莫忘记,我是个很谨慎的人。”
  南宫灵也微笑道:“这两杯酒是从一个壶里倒出来的,你若还不放心,这杯我替你喝了吧!”他果然将楚留香面前的酒,也喝了下去。
  楚留香叹道:“看来谨慎的人虽然也许能活得长一些,却难免时常会错过一些喝酒的机会。”  
  南宫灵大笑道:“你本不该怀疑这酒中有毒的,世上又有谁会认为区区一杯毒酒,便能毒得死楚留香,他又怎会在酒中下……”
  “毒”字还未说出,他面色忽然大变。手臂、额角、脖子……每一根青筋都暴了起来!
  楚留香失声道:“你怎么了?”
  南宫灵颤声道:“这酒……”
  楚留香动容道:“这酒中莫非果然有毒?”  
  他一步窜了过去,翻开南宫灵的眼皮瞧了瞧,却瞧不出丝毫中毒的征兆,但是南宫灵的身子,已烧得比火还烫。
  楚留香心里一动,大骇道:“天一神水!这酒中下得有天一神水!”
  南宫灵整个人都软了下去,嗄声道:“他……他怎会在酒中下毒?我不信!实在不能相信!”
  楚留香跌足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么?他在这酒中下毒,要害的人并不是我,而是你!他明知我在处处提防,而你,你却绝不会对他有戒备之心。”
  他仰天叹道:“我本已觉出这画舫上充满危机,却猜不出他有何法子来对付我,如今才知道,原来他要对付的不是我,而是你!”
  南宫灵大声道:“但他……他为何要害我?”
  楚留香苦笑道:“因为只要你一死,所有的线索便又断了,只要你一死,他依旧可以逍遥法外,只因除了你之外,再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南宫灵身子一震,似又骇呆了。  
  这时他全身都已肿胀,肌肤已开始崩裂,甚至连血管都已绽破,眼角、鼻孔、指甲缝里,已开始沁出鲜血!
  楚留香大喝道:“他既不惜下毒手杀你,你为何还要替他保守秘密?你此刻快说出‘他’究竟是谁还来得及。”
  南宫灵眼睛死鱼般凸出来,喃喃道:“你说他要害死我……我还是不信……”
  楚留香道:“自然是他要害你!否则他明知我绝不会喝下这酒,为何要
  在酒中下毒?他在酒中下了毒,为何不告诉你?”
  南宫灵似乎全未听到他的话,只是不住喃喃自语道:“我不信……我不信……”
  楚留香一把抓住他衣襟,嘶声道:“你为何不相信?你难道……”
  南宫灵绽裂的嘴角,突然露出一丝惨笑,道:“你可知道他是谁么?”
  楚留香道:“谁?他是谁?”
  南宫灵一字字挣扎道:“这是个秘密,天下没有人知道的秘密,我……我也有个嫡亲的哥哥,‘他’就是我嫡亲的哥哥!”
  楚留香整个人都呆了,后退半步,扶着桌子,整个人都似要倒下来,过了
  半晌,才苦笑道:“难怪你如此信任他,难怪你如此听他的话,但……你的哥
  哥又是谁?你到现在还不肯说出他的名字?”
  南宫灵张开口,嘴里满是鲜血。
  他舌头也已绽裂,已说不出一个字来。
  楚留香木然坐在椅子上,已不知坐了多久了。
  现在,所有的线索又都断了,他又要从头做起。
  他不知道遭遇到多少凶险,不知费了多少心血,才发现左又铮、西门千、灵鹫子、札木合这四人都是接着一封信后出门的,他又不知道经过多少挫折,才找出写这封信的人,揭破了丐帮的秘密。
  这一段经过的艰苦,若非有极大的勇气和智慧,简直令人不能承受,但现在南宫灵一死,他心血便都白费。
  他还是找不出那真正的主谋人是谁?
  曙色又悄悄染白了窗纸。
  湖上的迷雾更浓了。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喃喃自问:“现在,我知道的,还有些什么?”
  现在,他所知道的,实在已不多了。
  惟一剩下来线索是——
  那神秘的凶手,乃是南宫灵的嫡亲兄长,“他”手上还存着足以害死三十三个人的“天一神水”!
  但“他”究竟是谁呢?
  “他”已用“天一神水”害死了任慈、札木合和南宫灵,“他”的下一个对象又会是谁呢?
  那自然是个武功极高,足以在武林中举足轻重的人!
  那人自然也必定和“他”有极深的关系,至少不会怀疑“他”要害自己,否则“他”又怎将“天一神水”下到这人的杯子里去?
  第二十四回 南下追凶
  楚留香闭起眼睛,喃喃道:“天枫十四郎,原来并不是一个人来到中土的,他还带着他的两个孩子,他死了之后,将一个孩子托给任慈,还有另一个孩子呢?他又将这孩子交托给谁?天下又有谁知道这事?”
  这已是二十年前的秘密,现在几乎已毫无线索可寻。
  楚留香突然跳了起来,大声道:“我知道,天枫十四郎既然将小儿子交托给任慈,大儿子自然是交托给那第一个和他动过手的人。我只要能找出这人是谁,便也可找出‘他’是谁了。”
  现在,楚留香虽然不知道谁是任慈之前,和天枫十四郎交手的人,但已知道:  
  第一,这人名头必定极高,所以天枫十四郎才会先去找他,再找任慈——武林中比丐帮帮主名头还高的人并不多,这范围已缩小了。
  第二,这人武功必定极强,所以才能伤得了天枫十四郎。
  第三,这人的脾气也必定和任慈一样,博大宽厚,所以才会收留天枫十四郎的遗孤,而且传授他一身武功。
  第四,这人必定不喜招摇,所以他虽然战胜了来自东瀛的刀法名家,江湖中却没有人知道。
  第五,这人必定也在闽南一带,所以天枫十四郎和他交手负伤之后,还能及时赶去和任慈相见。
  楚留香长长吐出口气,道:“现在,我知道的总算又不少了。”
  他冲出舱去,执起长篙,将画舫荡到岸边,一掠上岸,突听马蹄声响,一人远远大呼道:“楚留香,是你么?”
  呼声中,一人飞骑而来,翩然下马,正是黑珍珠。
  楚留香道:“你居然找来了,她呢?”
  黑珍珠默然半晌,冷冷道:“她果然听话得很,已乖乖地回家了。”
  他突然瞪起眼睛,大声道:“但我却要问你,我爹爹现在究竟在哪里?你为什么总是不肯告诉我?”
  楚留香垂下头,言道:“令尊大人已……已故去了。”
  黑珍珠身子一震,嘶声道:“你……你说什么?”
  楚留香叹道:“我已将令尊的遗体,好生保存在鲁东红石崖。海边渔村里,有个李驼子,你若赶到那里,可要他将你带到我的船上,等你见到苏蓉蓉时,便也可见到令尊大人的尸身了。”
  黑珍珠一步窜过来,厉声道:“我爹爹的尸身怎会在你船上,莫非是你害死他的?”
  楚留香苦笑道:“此中曲折,一时也难说得清楚,但蓉儿会详细告诉你的……至于杀死令尊的人,此刻就在这画舫上。”
  他话未说完,黑珍珠已掠上画舫。
  楚留香目光转动,突然大声道:“再借宝马一用,日后自当奉还……”
  话声未了,已飞身上马,扬鞭而去了!
  楚留香在尼山和秋灵素相见之后,便自山下的樵夫屋中,取出这匹马,骑回济南,他一心要寻南宫灵,所以并未先将马还给黑珍珠,只是将马寄在一家客栈里,等他到了丐帮的香堂后,这匹马却冲出马厩,寻到了主人,黑珍珠和一点红也就是因为这匹马,才知道楚留香已回到济南,才能及时救出了苏蓉蓉的。
  也全靠了这匹马,楚留香才能在最短时间内赶到了闽南,但到了闽南后,他却完全失望了。
  二十年前的往事,人们早已不复记忆,至于雄踞闽南的陈、林两大武林世家中人,更完全没有听过天枫十四郎这名字。  
  这一日楚留香到了仙游,仙游风物虽盛,楚留香意兴却甚是萧索,竟连喝酒的兴致都没有,只想喝两杯苦茶。
  闽南本是产茶之区,仙游镇上,茶馆很多,喝茶的器皿也甚是讲究,只见坐在茶馆里的人,一个个却闭着眼睛,用那比酒杯还小的茶盏,仔细品啜,用大碗喝茶的人,在闽南人眼中,简直像条牛。
  楚留香也要了壶又香又苦,苦得发涩的铁观音,这茶人口虽苦,但喝下去后,却是齿颊留香,余甘满口。
  两盅茶喝下去,楚留香浮躁的心情,也渐渐宁静下来,他这才知道,闽南人喝茶的规矩如此多,为的就是要人心情宁静,他们修心养性的功夫,便就是在这一小盅一小盅的浓茶里练出来的。
  茶馆里的人虽多,但每个人都是轻言细语,和北方茶馆中的喧闹嘈杂,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这时却有两条锦衣大汉,高声谈笑着走了进来,其中一个麻面大汉,背后斜背着个黄色包袱,一面走,一面笑道:“他乡遇故知,当真是人生一乐,小弟今日少不得要和冯兄喝两杯。”
  另一人满面虬髯,哈哈笑道:“钱兄在闽南呆久了,难道已只好喝茶,不爱喝酒么?”
  麻面大汉笑道:“酒!冯兄你天天都喝得到,但小弟今日要请冯兄品尝的,却是茶中仙品,不是小弟吹嘘,这样的茶,冯兄你只怕一辈子还没喝过。”
  茶馆里的人,目光都已向他瞧了过去,但这麻面大汉却是旁若无人,自那黄布包袱里,取出个长长的竹筒。
  他打开竹筒,便有一股清香传出,令人心神皆醉。
  虬髯大汉笑道:“好香的茶!多年不见,不想钱兄竟变得如此风雅。”
  那麻面大汉小心取出一撮茶叶,吩咐茶博士用上好的泉水冲一壶来,这才转过头笑道:“老实说,这茶虽在小弟身上,但若非遇见冯兄这样的老朋友,平日小弟自己可一点儿也舍不得喝的。”  
  虬髯大汉笑道:“钱兄既舍不得喝,为何又将之带在身上?”
  麻面大汉微笑道:“只因这茶是一位武林前辈最最爱好之物,小弟昔日受过他老人家的大恩,无物可报,只有每年千方百计去寻此茶,为他老人家送去,聊表一点心意,别的东西,他老人家是万万不肯收的。”
  虬髯大汉道:“却不知这位武林前辈是谁?竟能令钱兄如此倾倒?”
  麻面大汉的微笑更是得意,缓缓道:“冯兄总该听过天峰大师的名字?”
  虬髯大汉失声道:“天峰大师?……莫非是少林南支的掌门人,蒲田少林寺的方丈大师么?”
  麻面大汉笑道:“正是他老人家。”
  楚留香心头忽然一动,忍不住走了过去,笑道:“满天星,我是你的老朋友,你怎地不请我喝茶?”
  麻面大汉瞧了他一眼,沉下脸道:“朋友是谁?在下看来倒眼生得很。”
  楚留香微笑道:“七年前,北京城铁狮子胡同,钱兄莫非忘了么?”
  他话未说完,麻面大汉已霍然长身而起,动容道:“阁下莫非是……”
  楚留香哈哈大笑,截断了他的话,道:“你记得就好,何必提我的名字。”
  麻面大汉竟扑地拜倒,恭声道:“七年前,若非……公子相救,我钱麻子早已栽在“梅花剑”方环和“双掌翻天”雀子鹤手里,我钱麻子虽然时刻想报公子的大恩,只恨公子侠踪飘忽,却不想今日终能见到公子,真是天幸。”
  那虬髯大汉瞧见出名难惹的钱麻子,竟对这少年如此恭敬,也不禁为之动容,但他也是老江湖了,察言观色,已知道这少年不愿透露自己的身份来历,他自然也绝不过问,只是抱拳含笑道:“在下冯天和,日后但望公子多赐教益。”
  楚留香笑道:“夜游神的大名,在下早已如雷灌耳了。”
  三个人喝了两盅茶,聊了几句不着实际的话,楚留香才慢慢转入正题,瞧着钱麻子沉声道:“钱兄方才提起的天峰大师,莫非就是四十年前掌歼八恶,独斗天门四老,威镇天下的少林苦和尚么?”
  钱麻子拊掌道:“正是他老人家!”
  楚留香微笑道:“这位大师据说久已隔绝红尘,不想竟仍有茶之一嗜。”
  钱麻子笑道:“昔日慈心大师仙去后,本该由他老人家持掌少林门户,但他老人家却将掌门之位让给了他的二师弟天湖大师,自己反而远来闽南,据说为的就是此间的名茶。”
  楚留香沉吟道:“天峰大师接掌莆田少林寺,不知已有多少年了?”
  钱麻子道:“算来只怕已有二十年。”
  楚留香突然一拍桌子,大声道:“不错!就是他,必定是他,我本该早就想到的。”
  钱麻子讶然道:“公子莫非也认识他老人家?”
  楚留香满面喜色,道:“你说天峰大师的声名,是否还在丐帮昔日的任老帮主之上?”
  钱麻子也不知他怎会突然问出这句话,茫然道:“他老人家可是当今武林的泰山北斗,任老帮主虽也名声响亮,但比起他老人家来,只怕还差一筹。”
  楚留香道:“他老人家武功自然极高。”
  钱麻子叹道:“武功之高,只怕连公子也……也比不上的。”
  楚留香一笑,道:“他老人家修为功深,自然是博大宽厚,不露锋芒的。”
  钱麻子笑道:“江湖中虽传说他老人家是为了品茶而来闽南的,但以在下想来,他老人家只怕还是为了淡泊喜静,所以才不愿接掌嵩山少林的门户。”
  楚留香长叹道:“这就是了,在任慈之前,和天枫十四郎交手的人,除了他还有谁,天枫十四郎能将长子托给他,自然死也瞑目了。”
  钱麻子更觉奇怪,忍不住问道:“天枫十四郎又是什么人?”
  楚留香苦笑道:“那是个很奇怪的人,他自己虽然死得默默无闻,却能令天下最大门派和武林第一大帮的掌门人,代他抚养他的两个儿子。”
  他心念一闪,突又失声道:“他向天峰大师和任老帮主挑战,为的莫非就是要将自己两个儿子分别交托他们,他自己莫非有什么伤心事,早已不想活了,只想自己的儿子将来能出人头地,莫非他早已决定要死在天峰大师和任老帮主手里,为的就是要他们尽心抚养这两个孩子成人?”
  钱麻子越听越糊涂了,忍不住道:“公子是说……这天枫十四郎为了……竟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
  楚留香叹道:“他知道天峰大师和任老帮主这样的人,是绝不会随便收养别人的孩子,但他却死在他们手里,他们便万万不忍推辞……”
  钱麻子动容道:“这样的父亲,倒当真伟大得很,却不知他的两个儿子是谁呢?”
  楚留香黯然道:“一个是南宫灵。”
  钱麻子倏然道:“莫非是丐帮的新任帮主?”
  楚留香道:“正是!”
  钱麻子道:“还有一个呢?”
  楚留香一字字道:“还有一个便是……便是……”
  他忽然仰首长叹一声,惨笑道:“但愿我猜错,但愿那神秘的凶手,并不是他。”  
  钱麻子又是一惊,道:“凶手?”
  楚留香叹道:“据我所知,他已杀死了九个无辜的人,他下一个……”
  说到这里,楚留香突又跳了起来,失声道:“他下一个对象,莫非就是天峰大师?”
  钱麻子笑道:“这个倒请公子宽心,无论这人是谁,他若想加害天峰大师,只怕便是他的死期到了,天峰大师虽已久久不问世事,武功却始终未曾搁下。”
  楚留香长叹一声,苦笑道:“你若知道他是谁,便不会说这话了,他……”
  钱麻子忍不住又问道:“他究竟是谁?”
  楚留香似不愿说出他的姓名,沉吟半晌,忽又笑道:“我恰巧有事要面见天峰大师,正好替你将茶叶送去,不知你可放心么?”
  钱麻子立刻将那黄布包袱送到楚留香面前,笑道:“莫说这区区一包茶叶,公子就是要我钱麻子将性命交给公子,我钱麻子也是放心的。”
  楚留香笑了笑,还未说完,突见那茶博士匆匆走了过来,向楚留香躬身行了个礼,赔笑道:“那边角落里的桌子上,有位客官想和公子说句话,不知公子可愿移驾过去么?”
  只见那边角落里一张桌上,一个灰衣人面对着墙角,坐在那里已有半个多时辰了,连动都没有动过。
  他平戴着一顶铜盆般的大草帽,此刻将帽角挂在脖子上,整个头颅都被挡住,只露出一束花白的头发。
  楚留香一走进茶馆,就觉得这人有些奇怪,茶馆里无论有什么动静,这人竟始终面对着墙角,未曾回过头来。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对楚留香瞧过一眼,楚留香也始终没有瞧见他的面目,他此刻又怎会突然要找楚留香说话?
  楚留香心里一觉得奇怪,更是非过去瞧个究竟不可。
  他刚走过去,那人已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这人虽然还是没有回过头,但背后却好像长着眼睛。
  楚留香心念一动,忽然笑道:“阁下莫非是秃鹰吴老捕头?”
  那人身子似乎微微一震,楚留香已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大笑道:“普天之下,除了吴老捕头外,还有谁有如此惊人耳力。”
  那人苦笑道:“普天之下,果然没有能瞒得过楚留香的事。”
  只见他高颧深腮,目光炯炯,一对灰白色的耳朵,竟是合银所铸,若非他用草帽挡着,别人一眼便可认出他来。
  楚留香微笑道:“京城一别,倏忽月余,不想吴老捕头连楚某的声音都未忘记……奇怪的是,在下那天好像并未在吴老捕头面前说过什么话,却不知吴老捕头又怎会听得出在下的声音?”
  秃鹰笑道:“天下人不但说话声各不相同,就连走路的声音也是不相同的,楚留香轻功天下第一,那足音更是和别人大大不相同,小老儿若再听不出香帅的足音,这双耳朵当真要喂狗了。”
  楚留香大笑道:“白衣神耳,果然名下无虚。”
  他忽然放低语声,缓缓道:“吴老捕头万里追踪到这里来,莫非为的是那白玉美人?”
  秃鹰赔笑道:“老朽纵有天大的胆子,也是万万不敢在楚香帅手里讨东西的。”
  楚留香目光闪动,微笑道:“那么,阁下又是为何而来的呢?”
  秃鹰压低语声,道:“老朽本是追踪满天星钱麻子而来……”
  楚留香皱眉道:“莫非还是为了七年前,铁狮子胡同的旧事?”
  秃鹰苦笑道:“老朽本不知此事也和香帅有关,否则也不敢多事的。香帅自然也知道,一个人只要吃过一口公门饭,这辈子就休想再走得出六扇门了,有些事自己就算不想管,但却被逼得非管不可。”
  楚留香沉声道:“七年前那件事,钱麻子虽有不该,但‘梅花剑’和‘双掌翻天’仗势欺人,却更可恨,何况,钱麻子为了这件事,早已洗手江湖,远避到这里来,吴老捕头又何苦定要赶尽杀绝,逼人太甚?”
  秃鹰赔笑道:“老朽活了这大把年纪,又怎还会不知道眉眼高低,既已知楚香帅与此事有关,又怎会再来多事了”
  他长长叹了口气,又道:“老朽请公子到这边来,是为着另一件事。”
  楚留香皱眉道:“还有什么事?”
  秃鹰沉吟了半晌,一字字缓缓道:“丐帮的南宫帮主,十多天前已死在济南城的大明湖上,这件事,不知香帅你可知道么?”
  楚留香微笑道:“吴老捕头总不会认为是我杀死南宫灵的吧?”  
  秃鹰赶紧又赔笑道:“老朽怎敢这样想,只不过……”
  楚留香道:“只不过怎样?”
  秃鹰叹道:“只不过南宫帮主死得实在太惨,据说死后还被人乱刀分尸,所以丐帮门下,俱都誓死要找出这凶手来!”
  楚留香又皱了皱眉头,他自然知道将南宫灵分尸的人,必定就是那一心为父复仇的黑珍珠,他自然也想到丐帮门下,至今还不知南宫灵的阴谋,但这些事,他并不愿意对别人说出来。
  只听秃鹰叹息着又道:“此等江湖高手的仇杀之事,本非老朽所能过问,所敢过问的,只不过老朽偏偏和丐帮门下几位长老是多年的朋友,这次在路上又恰巧遇着了他们。”
  楚留香道:“难道丐帮门下弟子,竟疑心是我对南宫灵下的手不成?”
  秃鹰赔笑道:“他们也绝不敢疑心到香帅你的,只不过,他们却说香帅你必定知道杀死南宫帮主的凶手是谁,是以他们便要老朽遇着香帅时,代他们问一声,无论香帅你是否知道,只要香帅说一句话,丐帮门下都绝无异言。”
  楚留香目光灼灼,一字字道:“这件事,我的确是知道的!”
  第二十五回 天峰大师
  秃鹰动容道:“香帅既然知道,不知可否赐知?”
  楚留香沉声道:“我纵然说出那凶手是谁,你也无法可施,只不过……”
  他霍然长身而起,道:“三天后,你可在莆田城里的林家花园等我,到时我自然会将杀死南宫灵的凶手交给你。”
  楚留香人不离鞍,马不停蹄,直奔莆田。
  又是黄昏。
  楚留香寄托了马,竟趁着暮色,掠入少林寺。他只觉时候已甚是急促,已来不及等候通报了。
  莆田少林寺虽不如嵩山少林之气派宏伟,但这沉浴在茫茫暮色中的古刹,亦自有一种神秘的美。
  微风中,隐隐有钟声梵唱传出,木叶的清香中,又隐隐有檀香的气息,天地间充满了庄严的沉静,哪里闻得到丝毫杀机?
  秋风扫尽了石阶下的落叶,石阶尽头的大门,是开着的,从门外可以望见古木森森的幽静庭院。  
  再过去,便是那香烟缭绕,庄严宏伟的大殿。
  这里是人人都可以进去的地方,但也是人人都不敢轻易进去的,少林之名,威重天下,无论谁到了这里,都不免要生出敬仰警惕之心,这里的门虽是开着的,但可有谁敢妄越雷池一步?
  楚留香也没有从大门走进去,他竟越墙而入——他心里只觉有种不祥的警兆,只觉纵是片刻之差,也等不得了。
  满天夕阳如血,一重重高大的屋脊,在夕阳下望去,就像是一座座山峰,被血染红了的山峰。
  天峰大师又是在哪一座山峰下?
  楚留香燕子般飞掠的身形,不禁迟疑了下来。
  他身形不过停了停,突听一声佛号宣起。
  “阿弥陀佛”!这短短的一声佛号还未结束,屋脊四角的飞檐下,已同时闪出了四条人影。
  这四人都是灰袍白袜,四十多岁的年纪,四张庄严威重的脸上,都有一双精光闪闪的眸子。
  此刻这四双发亮的眼睛,全都刀一般瞪着楚留香。
  楚留香暗中也不免吃了一惊忖道:“少林僧人,果然不可轻视。”
  面上却不动声色,微笑道:“大师们用过饭了么?”
  这本是句最普通的问话,两人见面,无论是多年老友,抑或是点头之交,大多会这样问一句的。 
  但这句话在此时此刻问出来,四个少林僧人却都不禁愣了愣,左面年纪较长的一人沉声道:“二十年来,已从无江湖中人踏上少林寺的屋脊,施主今日既然破了例,想必绝非无故而来,但请将来意见示。”
  楚留香一笑,道:“在下的来意,纵然说了,大师们也不会相信。”
  那灰袍僧人厉声道:“施主若不肯将来意相告,就莫怪贫僧等要无礼了。”
  楚留香苦笑道:“在下生平最不愿和少林门下交手,大师们又何苦要逼我破例?”
  那灰袍僧人怒喝道:“施主若不愿动手,就随贫僧下去吧!”
  喝声中,他长袖突然挥出,飘忽如流云,劲急如闪电,笔直向楚留香面目咽喉之间卷了过去。
  出家人身旁不便携带兵刃,这一双长袖,通常就是他们的防身利器,世上只知“流云铁袖”乃是武当绝技,却不知少林门下的袖上功夫,非但绝不在武当之下,而且强劲刚猛犹有过之。
  灰袍僧人这一着飞袖功,既可刚,亦可柔,柔可卷夺对方掌中兵刃,刚能一着震断对方心脉。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少林门下别的都好,就是火气太大了些。”
  他嘴里说着话,身形已冲天而起,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身子已如飞鹤凌空,远在四丈之上。
  灰袍僧人一着击空,动容道:“施主好高明的轻功,难怪竟敢到少林寺中来撒野。”
  四个人身形旋动,各据方位,他们算定楚留香身子总有落下来的时候,只要一落下来,便落入他们阵式之中。
  谁知楚留香竟能不落下来。
  他身子有如鱼在水中,一翻一挺,竟又横掠出四丈开外,头下脚上,扑入了屋脊下的黑暗中。
  只听他远远笑道:“在下并非撒野来的,等事情办完后,自当再来向大师们请罪。”
  少林僧人面上齐都变了颜色。
  那年纪最长的灰袍僧人沉声道:“玄法传警应变,玄通、玄妙随我来。”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向楚留香语声传来处扑过去,但见星月在天,微风动树,哪里还瞧得见楚留香的影子。
  楚留香知道此时若要求见天峰大师,这些少林和尚是万万不会带他去的,既然解释不清,他只有一走了之。
  他身形掠入黑暗中,立刻又腾身飞起,别的地方不去,却反又掠到方才那重屋脊的飞檐下。
  只见三个灰袍僧人,就从这飞檐上掠过去,谁也没有想到他又返回来了,连瞧都没有往这边瞧一眼。
  楚留香又等了半晌,就听得这宽阔的寺院四面,都敲起了一阵阵低沉的木鱼声,不时有矫健的人影,凌空飞起。
  这少林寺平时看来,虽是平和安静,但迎敌时应变之速,戒备之严,果然不愧为名重天下之武林禁地。
  楚留香苦笑暗道:“我一心只想快些见着天峰大师,谁知此番反而要欲速则不达了。”
  想到天峰大师的性命,实在危在瞬息,他心里不禁更是着急,怎奈直到此刻为止,他还不知道天峰大师的住处在哪里。
  这时木鱼声已停止,沉静的古刹,更寂无声响。
  但楚留香自然知道越是静寂,越是可怕,这看来已沉静下来的寺院,其实到处都隐藏着危机。
  他已没有时间去静静思索,闭着眼睛想了想,突然从黑暗中冲出去,掠到最高的一重屋脊,最高的一座飞檐上。
  他衣袂飘飘,似将临空飞起,整个寺院,都似已在他脚下,果然立刻就有人发现了他。
  只见人影闪动,每重院落里,都有人向这边飞扑过来,惟有西面一重小小的院落,却毫无动静。
  楚留香不等人来,又急掠而下,长笑道:“少林藏经,名重天下,大师们可以借给我瞧瞧么?”
  他笑声一顿,身形急转,选了株枝叶最是浓密的大树,躲了进去,只听四下纷纷低叱道:“此人果然是为藏经而来。”
  “留意藏经阁。”
  少林藏经之丰,冠于天下,不惜犯险侵入少林寺的人,的确大多是为藏经而来的,莆田虽是少林南支,阁中藏经亦足珍贵,少林僧人自然以为楚留香也是为盗经而来,又有谁想得到他竟是在声东击西,故布疑阵。
  只见人影纷纷东扑,楚留香立刻向西掠去。
  这一次,他不再飞行屋脊,只是穿行在殿檐下、树影中,禅房里大多未燃灯火,枝叶间偶有蝉声。
  无人的院落里,有种说不出的凄凉寂寞之意,生活在这古刹中的僧人们,那岁月又岂是容易度过的。
  楚留香身形不停,心里却在暗暗叹息,对于能忍受寂寞的人们,他心里总是十分崇敬。
  只因他深知世上再也没有比寂寞更难忍受的事。
  他穿过一重静寂的院落,经过一栋栋黑暗的禅房,地上那被星光洗得发亮的青石板,一块块从他脚下滑过去。
  突听一声轻叱道:“施主留步。”
  一道雄浑而猛烈的拳风,已扑面直击而来。
  楚留香咬了咬牙,不闪不避,也不招架,竟以肉身挨了这足以开山裂石的一招“百步神拳”。
  只见他身子被拳风震得纸鸢般直飞出去。
  对面那灰眉长髯的少林僧人一招得手,方觉得有些意外,眼前一花,被他拳风震飞的少年竟又飞了回来,笑嘻嘻站在他面前,不但身法倏忽,来去如电,而且这隔山打牛的少林神拳,竟丝毫未能伤得了他。
  这修为功深的少林监寺大师,竟也不觉被惊得怔住,呆呆地瞪着楚留香,半晌说不出话来。
  楚留香故意挨他这一拳,正是要他暂时说不出话,免得惊动别人,否则他身子究竟不是铁打的,挨这一拳难道还会好受么?
  只听那灰眉僧人终于缓缓道:“施主如此武功,老僧从来未见,不知可否示知名姓?”  
  楚留香微笑道:“在下若是说出名姓,大师只怕便要以为在下是为盗经而来的了。”
  灰眉僧人道:“施主若为盗经而来,便不会走来这里。”
  楚留香一笑,道:“在下楚留香。”
  灰眉僧人动容道:“莫非是盗帅楚留香?”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笑道:“大师远避红尘,不想竟也知道在下这见不得人的绰号。”
  灰眉僧人阴郁沉重的面容,竟像是忽然变得愉快起来,冷锐的目光中,也开始有了些笑意,缓缓道:“老僧虽然久疏江湖侠踪,但却有个交游广阔的师侄,每当他来到此间,总会为老僧述说些新奇有趣的故事,而楚香帅的豪情壮举,正是所有的事件中最有趣,最能动人心魄的。”
  楚留香道:“大师说的,莫非是无花?”
  灰眉僧人微笑道:“数百年来,少林门下若论交游广阔的弟子,也不过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楚留香道:“他……他此刻是否已在这里?”
  灰眉僧人道:“施主此来,莫非就是找他的?”
  楚留香沉吟道:“在下此来,主要还为的是想拜见天峰大师。”
  灰眉僧人道:“掌门师兄虽已久避外客,但楚施主这样的人,他想必还是乐于接见的,只可惜施主此刻来的甚是不巧。”
  楚留香着急道:“莫非天峰大师已……”
  灰眉僧人含笑道:“掌门师兄万念皆空,惟有茶之一癖,始终未改,他此刻正在品茶,那是谁也打扰不得的。”
  楚留香松了口气,展颜笑道:“天峰大师若是独自品茶,在下也就不着急了,只要能先见着无花师兄,也是一样的。”
  灰眉僧人道:“施主此刻既然见不着掌门师兄,便也见不着无花。”
  楚留香动容道:“为什么?”
  灰眉僧人微笑道:“少林门下,精于东瀛茶道的,也惟有无花一人,只要他来到此间,第一件事便是为掌门师兄汲水烹茶。”
  楚留香面色早已大变,失声道:“无花此刻正在为天峰大师烹茶么?”
  灰眉僧人颔首笑道:“楚施主想见他们,恐怕只好等到明晨了。”
  楚留香心里简直要急疯了,面上却沉住了气,道:“他们品茶之处,莫非便是后院?”
  灰眉僧人道:“正是。”
  楚留香突然一指灰眉大师身后,笑道:“但大师身后来的,岂非就是无花?”
  灰眉僧人道:“在哪里?”
  他回过头,背后空空,哪有什么无花的人影,等他回过头来,面前的楚留香,竟也忽然不见了。  
  灰眉僧人的头一转,楚留香身子就飞窜出去。
  这一窜他用尽了所有的功力,而且早已瞧准了落脚处,脚尖一点,又掠出四丈,灰眉僧人还未回过头,他人已到了十丈开外——楚留香天下无双的轻功,在紧急时施展出来,那速度简直不可思议。
  等到灰眉僧人回过头,楚留香身形已到了短墙后。
  短墙后,小院里竹叶森森,草木幽绝,竹丛里三间敞轩,竹帘深垂,从竹帘里瞧过去,可以隐约瞧见盘膝端坐在地上的两条人影。庭院寂寂,风吹木叶,竹帘上花影流动,两人看来仿佛已在天上。  
  右面的一人,正是无花。
  他面前摆着一只紫泥小火炉,一把紫铜壶,一柄蒲扇,还有一套精致小巧的茶具,此刻三个酒杯般大小的茶盏里,已倒满了茶,一阵阵茶香自竹帘中传出,再加上花香、竹香,当真令人心神皆醉。
  坐在无花对面的,是个须眉皆白的枯瘦僧人,此刻他正从无花手中,接过茶杯,闭起眼睛,缓缓送到唇边。
  楚留香大喝一声,箭一般窜了过去,窜人了竹帘,大喝道:“这茶喝不得的!”
  无花瞧见了,他面色一变,但瞬即恢复镇定。
  天峰大师却连嘴角的肌肉都没有丝毫牵动,看来就好像纵然天崩在他面前,他面色也不会变一变。
  他只是缓缓放下茶杯,缓缓张开眼睛,楚留香被他这双眼睛瞧了一眼,竟也不觉有些手足失措起来。
  天峰大师淡淡道:“施主如此闯来,不觉太鲁莽了么?”
  楚留香躬身道:“在下一时情急,望大师恕罪。”
  天峰大师凝注了他半晌,缓缓道:“二十年来,能一路闯入老僧禅房中的,施主还是第一人,既能来此,自然不俗,先请坐下待茶如何?”
  这少林高僧,修为果然已炉火纯青,居然还能如此丝毫不动火气,楚留香心里不觉暗暗赞美。
  无花也立刻微笑道:“不错,楚兄既然来了,何不坐下来喝杯茶,以涤俗尘。”
  天峰大师淡淡一笑,道:“原来是楚施主,难怪轻功之高,天下已不作第二人想了。”
  楚留香道:“不敢!”
  天峰大师含笑道:“老僧虽然久绝世事,但能见到当世俊杰之丰采,心里还是欢喜得很,寒寺无酒,楚施主何妨以茶作酒。”
  他又端起了茶杯,楚留香忍不住又失声道:“这茶喝不得的。”
  天峰大师道:“此茶纵非仙种,亦属妙品,怎会喝不得?”
  楚留香瞧了无花一眼,忽然笑道:“在下受人所托,已为大师带来了绝妙新茶,而且在下自信对于烹茶一道,也颇不俗,大师难道不想先尝一尝么?”
  天峰大师展颜道:“既是如此,老僧就叨扰了。”
  这修为功深的高僧,对别的事虽都无动于衷,但听到有妙手烹茶,竟也不禁为之喜动颜色。
  无花心里纵然惊怒,神色间也丝毫未表露出来,竟也微笑道:“不想楚兄竟也有此雅兴,妙极妙极。”
  他立刻站起来,将烹茶的座位让给了楚留香,却将自己方才已烹好的茶,全都倒入院子里。
  楚留香又瞧了他一眼,笑道:“如此珍贵的水,倒了不可惜么?”
  他不说茶,而是说“水”,只差未说出“天一神水”四个字而已,无花竟还是神色不动,微笑道:“此水乃初雪所溶,虽也珍贵,寺中窖存却有不少,楚兄若有此嗜,不妨带一瓶回去。”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恭恭敬敬坐下来,引火烹茶。
  天峰大师忽又淡淡一笑,道:“此刻水尚未煮沸,楚施主正好将来意说出,面对名茶,正是老僧心情好时,楚施主若是有事相询,也在此时问出为佳。”
  楚留香忽然发现这高僧平淡的笑容中,实在蕴藏着无比的智慧,那双平静的目光,更能明察秋毫。
  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晚辈此来,只是想求大师说个故事。”
  天峰大师微微皱眉道:“故事?”
  楚留香道:“十余年前,有位扶桑武士天枫十四郎,渡海东来,曾与两位中土高手较量过武功,其中一位是丐帮任老帮主,还有一位,不知是否大师?”
  天峰大师默然良久,方白长长叹息一声,黯然道:“二十年前的往事,老僧都已几乎忘怀了,不想施主今日竟又重提此事……不错,施主说的,正是老僧。”
  楚留香眼睛一亮,道:“天枫十四郎东渡求战,却无求胜之心,反似抱有必死之念,若是晚辈猜的不错,他莫非有什么伤心事?”
  天峰大师又默然良久,缓缓道:“你猜得不错,他的确有些伤心的事。”
  楚留香道:“大师若肯示知,晚辈感激不尽。”
  天峰大师目光闪动,凝注了楚留香许久,叹道:“往事如云烟,老僧本已不愿提起,但施主你不远千里而来,为的只是问此事,其中关系,必定极大。”
  楚留香俯首道:“大师明察秋毫,晚辈也不敢隐瞒,此事关系的确极大,但晚辈却可保证,晚辈相询此事,绝无丝毫私心恶意。”
  天峰大师淡淡一笑,道:“施主若有私心恶意,又岂能坐在此地。”
  楚留香心头一凛,恭声道:“大师明鉴。”
  天峰大师合起眼帘,缓缓道:“天枫十四郎坚忍卓绝,嗜武成痴,却不幸又是个多情种子,二十多年前,华山与黄山世家两大剑派发生惨斗,血战连绵多年,黄山世家终致惨败,到后来战到只剩下李琦一人。”
  楚留香忍不住问道:“此事与天枫十四郎有何关系?”
  天峰大师道:“李琦姑娘为了避祸,便搭乘了海上商船,东渡扶桑,那时她已受了内伤,再加上海路艰难,到了扶桑岛上,已是不良于行。”
  楚留香道:“难道这位姑娘竟遇着了天枫十四郎不成?”
  天峰大师叹道:“正是如此,天枫十四郎暗对这李姑娘一见钟情,几日不眠不休,治澈了李姑娘的伤势,李姑娘自也难免被他真诚所动,就在她伤势痊澈的第四天,就和天枫十四郎结成了夫妇。”
  楚留香微笑道:“良缘天定,结于海外,倒当真是段佳话。”
  天峰大师黯然道:“只可惜他们幸福的日子并不长,李姑娘为天枫十四郎生了两个孩子后,竟又忽然不告而别,只留下封书信。”
  第二十六回 法律庄严
  楚留香失声道:“她难道又重到中土来了么?”
  天峰大师叹道:“此事虽不能确定,但想来必是如此,只因就在这李姑娘离开天枫十四郎没有多久,华山七剑留下的四人,忽然全部惨死,江湖纷纷传言,都说是黄山世家中仅存的李琦,回来为父兄复仇的。”
  楚留香沉吟道:“如此说来,这位李姑娘在扶桑岛上,必定学会了一种惊人的武功,也许正是天枫十四郎传授给她的。”
  天峰大师道:“这点你并未猜对,天枫十四郎并未传授她武功,她必定是另有奇遇,而对于此事,她始终都是瞒着天枫十四郎的。”
  楚留香叹道:“不错,这位李姑娘的遇合,必定甚是离奇,否则她在短短几年中,武功也绝不可能如此精进,竟一举杀死了华山四剑……但她大仇得报之后,难道就没有回到东瀛去瞧瞧她的两个孩子么?”
  天峰大师道:“没有,那时她的幼子尚在襁褓中,天枫十四郎悲痛之下,就带着这两个孩子,来到中土。”
  楚留香道:“难道那时江湖中竟没有这位李姑娘的消息?”
  天峰大师道:“奇怪的就在这里,这位李姑娘做出了那般惊天动地的大事后,竟突然销声匿迹,就好像突然在这世界上消失了似的,天枫十四郎苦苦寻找了她一年后,才终于绝望……这时他才来到这里。”
  楚留香道:“原来他并非一到中土,就向大师求战的。”
  天峰大师长叹道:“他苦苦向我挑战,我执意不允,到后来他竟放火去烧藏经阁,我被逼不过,才答应和他比对三掌,谁知……谁知我击出第三掌时,他竟然不避不闪,我收势不及,竟令他受了重伤。”
  楚留香惨然道:“晚辈猜的果然不错,这时他已心灰意冷,无意再活下去,只想将自己两个儿子交托给适当的人,所以竟不惜故意伤在大师的掌下。”
  天峰大师凄然道:“我伤他之后,立刻将他扶到这禅房中,谁知他竟又乘我去取药时,不辞而别,只留下封遗书,道出了这一段伤心事,又求我收留他的长子,我赶到他信中所说的地方,要将他遗孤带回给他时,竟在那里遇着任老帮主,我才知道,他竟已死在任老帮主的手里。”
  这一段既哀艳又悲壮的故事,自一个沉静如佛的高僧口中说出来,更充满了一种窒息的沉痛与神秘。  
  无花始终静静地坐在那里,面上绝没有丝毫表情,天峰大师和楚留香,也始终没有去望他一眼。
  他看来就像是个完完全全置身于事外的人,天峰大师所叙说的这故事,就像是和他完全没有丝毫关系。
  禅房里静寂了片刻,接着就响起水沸的声音。
  楚留香谨慎而缓慢地开始冲茶。
  他每一个动作,都做得十分正确而小心,他正是想借这缓慢的动作,来澄清自己纷乱的思想。然后,他双手捧起一盏香茶,恭敬地送到天峰大师面前,沉声道:“多谢大师。”
  天峰大师双手接过茶盏,缓缓道:“你想知道的事,现在都已知道了么?”
  楚留香道:“是。”
  天峰大师淡淡一笑,道:“很好,老僧所能说出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他竟没有问楚留香为何要知道这故事,只是开始去品尝茶的香气,在这一瞬间,他严肃沉重的面容,像是突然松弛了下来,但目中的悲哀之意却更浓厚,于是他又缓缓合起眼帘,喃喃道:“这杯茶,的确比方才那杯茶好喝得多。”  
  楚留香凝注了他许久,实在猜不透这睿智的老僧究竟已知道了多少,他忍不住脱口问道:“大师难道没有什么话要问在下的么?”
  天峰大师默然半晌,淡淡道:“任老帮主是否已故去了?”
  他并没有张开眼来,这句话像是随口而问出来的。
  楚留香却长长吐出口气,道:“是。”
  他再次奉上一盏茶,道:“大师所要知道的,现在只怕也全都知道了。”
  天峰大师只是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楚留香喟然站起,道:“不知大师能不能让晚辈和无花师兄说几句话?”
  天峰大师缓缓道:“该说的话,总是要说的,你们去吧!”
  无花这才站起身子,他神情看来仍是那么悠闲而潇洒,恭敬地向天峰大师行过礼,悄然退了出去。
  他并没有说话。
  等他身子已将退出帘外,天峰大师忽然张开眼睛瞧了他一眼,这一眼中的含意似乎极为复杂。
  但他也没有说话。
  夜已很深。
  后山的道路很窄,朦胧的星光,映着道旁的木叶,整个大地却似乎已浸浴在一种神秘而凄凉的雾里。
  楚留香和无花并肩走在这条崎岖的窄路上,直到此为止,他们也始终保持着沉默,沉默得就如同黑夜中的山巅一样。
  无花终于微微一笑,道:“你虽然没有当面揭穿我,但我却不感激你,那只不过是因为你怕天峰大师饬心而已,是么?”
  楚留香苦笑道:“你认为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原因?譬如说,你我的友情……”
  无花悠悠道:“你我的友情,到现在所剩下的,已不如眼睛里的沙粒多了。”
  楚留香长叹道:“不错,眼睛里有了沙粒,就会流泪的。”
  无花道:“你现在不妨告诉我,你究竟已知道了多少?”
  楚留香缓缓道:“我已知道了许多事,却也还有许多不知道。”
  无花微笑道:“你知道些什么?不知道的又是什么?”
  楚留香道:“我已知道你便是天枫十四郎的长子,南宫灵的兄长,但你又怎会知道南宫灵也是你的亲兄弟?天峰大师自然绝不会告诉你。”
  无花道:“这原因你本可猜得出的,先父去世时,我已七岁,七岁的孩子,有的虽不懂事,但也有的已懂得许多,而且永远不会忘记。”
  楚留香叹道:“你懂得也许太多了。”
  无花微笑道:“你自然也知道,天一神水,是我盗出来的。”
  楚留香苦笑道:“不错,‘神水宫’虽然禁止男人出入,但一个文质风雅的出家人,自然是例外,在一般人眼中,都未将出了家的和尚再看成男人,其实这其中却是难免有其弊病,只可惜那位多情的姑娘为你而死……”
  无花笑道:“一个从未接触过男人的女孩子,总是禁不得引诱的,她自觉死得很甘心,你又何苦为她可惜。”
  楚留香凝注着他,叹道:“你真是个奇怪的人,无论多卑鄙,多可恶的话,你竟都能用最温柔,最文雅的语调说出来。”
  无花神色不变,又笑道:“你自也知道我费了这么多心血,盗取‘天一神水’是为的什么?”  
  楚留香道:“只因任老帮主和天峰大师都不是你轻易能杀死的,何况你还要他们死得不着痕迹,令人不致疑心。”
  无花道:“你说得正确已极。”  
  楚留香道:“在那石梁上,扮成天枫十四郎的,自然是你,杀死“天强星”宋刚,以忍术遁入大明湖的,自然也是你。”
  无花道:“不错!”
  楚留香叹道:“那日我在大明湖中见到你时,本已该疑心你了,只可惜我纵然怀疑世上每一个人,也不会怀疑到连琴声都不愿沾着杀气的无花身上。”
  无花微笑道:“你不必难过,每个人都难免有糊涂的时候。”
  楚留香苦笑道:“乌衣庵中,素心大师那痴呆的徒弟,临死前本已揭穿了你的秘密,只可惜她只说了个‘无’字就死了,更可惜我始终认为她要说的是
  ‘梧桐’的‘梧’,竟未想到她要说的本是‘无花’的‘无’。”
  无花道:“我实也未想到她临死前神智居然又清楚起来,否则我在杀死素心大师的时候,就连她一起杀死了。”
  楚留香道:“但你为何要杀死素心大师?”
  无花道:“只要是和这件事有一点关系的人,我就不能让他们活着说话,你知道,我做事一向很谨慎,从来不愿意冒险。”
  楚留香道:“所以你也想杀我?”
  无花叹了口气,道:“我实在不愿意你牵连到这件事里,我早就对南宫灵说过,世上若只有一个人能揭穿我们的秘密,这人必定是楚留香。”
  楚留香叹道:“在大明湖上,在乌衣庵里,在那石梁上,你已动过许多次手,你要杀我,我并不奇怪,但你为什么要杀蓉儿?”
  无花道:“我早就想到你必定要派她到神水宫去打听消息,所以我立刻想到你在大明湖边约会的人必定是她,你总也该知道,我并不是个笨人。”
  楚留香叹道:“一个人太聪明了,也并不是件好事。”
  无花微笑道:“你自己难道很笨么?”
  楚留香苦笑道:“我现在才知道,我实在没有自己所想像中那么聪明,否则我早就该想到,到了必要时,你必定会将南宫灵杀死灭口的。”
  无花叹道:“我又何尝有自己所想像的那么聪明,我以为只要南宫灵一死,你的线索就全断了,再也不会牵连到我身上,否则我又怎忍杀他?”
  楚留香道:“这其中最大的关键,就因为他说出你们乃是兄弟,若不是这点线索,我也不会找到这里来的。”
  无花沉默了许久,山腰的雾更浓了,山风中已带来冬天的信讯,他身上只觉有些寒意。
  楚留香叹道:“我始终不能了解的是,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了要报仇,还是为了要争夺权力?这究竟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令尊未死前已留下遗言,要你这样做的?”
  无花眉梢扬了扬,道:“你怎会想到先父有遗言留给我?”
  楚留香道:“你既来到中原,你的忍术与剑法,自然是自令尊学到的,但他死时,你还小,绝对学不会如此高深的功夫,这自然就是他将武功秘笈留给了你,你秘密收藏了起来,连天峰大师都不知道。”
  无花道:“嗯!”
  楚留香道:“所以我立刻想到,他不惜牺牲生命,也要你们投入少林和丐帮的门下,说不定是要你们长大后,先接天下第一大派和第一大帮的门户,再进一步而君临天下,这也许正是他自己一心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所以才要你们代他来完成,否则他又怎会甘心情愿地死去?”
  无花又沉默了许久,微微一笑,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喜欢你?就因为你有头脑,我常说只要认识你,无论为友为敌,都是人生一大快事。”
  楚留香道:“如此说来,我猜对了?”
  无花微笑道:“你猜的也许对,也许错了,以后你自然会知道的……”
  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楚留香,道:“无论如何,现在你已揭穿了这个秘密,你想要怎么样呢?”
  楚留香凝注着他,良久良久,长叹道:“你知道我从不愿杀人,更不愿杀你!”
  无花笑道:“但你也该知道,现在你不杀我,我却要杀你的!”
  楚留香苦笑道:“不错,你只要杀了我,便可逍遥法外,只因世上能完全知道这秘密的只有我一个。”
  无花缓缓道:“你是在等我出手?”
  楚留香黯然道:“我虽不愿如此,但这只怕已别无选择的余地!”
  两人不再说话。
  他们知道该说的话,都已说完了。
  山风更猛烈,吹得他们的衣衫头发俱都飞起,他们的神情仍然安静而从容,但彼此间已充满杀机。  
  突然一声霹雳击下,山雨欲来,大地更见萧瑟。
  无花的双掌,已在这一声霹雳中,直击出去!
  这正是名震天下的少林神拳,他第一着用的乃是本门拳法,隐浑拳势,再衬上霹雳之威,当真有惊天动地之力!若非亲眼所见,只怕谁也难以相信这文雅温柔如无花,竟也能发得出如此刚猛的招式。
  楚留香身形一转,左掌斜斩无花脉门,他这一掌看来平平无奇,与无花那一拳的声威简直无法相比。
  但这平乎无奇的一掌,却偏偏能将无花拳势化解开了。
  无花身法展动,一声霹雳还未停歇,他已击出四拳,降龙伏虎,无一拳不是少林神拳的精华。
  楚留香却又一一化开,而且连消带打,犹有反击之力。
  无花十八拳击出,竟然毫未抢得先机,右拳突然一缩,等到击出时,只听“嗤”的一声,竟已变拳为指。
  这一指弹出,却是内家的“弹指神通”,一缕锐风,急划楚留香右胛下的“期门”、“将台”诸穴。
  楚留香不必被他这一指点中,只要被指风扫及,半边身子也将动弹不得,只怕立刻要毙于无花左掌之下。
  但楚留香身子一斜——只不过轻轻斜了斜,强锐的指风,便堪堪只能扫着他衣服过去。
  他左掌已跟着到了无花胁下。
  无花的攻势,立刻就只好变为守势,右手缩回,左手拍出时,已变为掌,掌缘立切楚留香的“曲池”。
  楚留香横跨一步,左肘撞出。
  无花只得撤招变招,刹那间但见掌影飘飞,如狂风中漫天飞舞,正是少林外家的绝技“风萍掌”。
  顾名思义,这掌力已非以力见长,而是以巧取胜,掌势诡异飘忽,云谲变幻,竟是虚多于实。
  但只要他一着实招击出,立刻就被楚留香的招式封死。
  他一刻之间,便已换了“少林神拳”、“弹指神通”、“风萍掌’’三种功夫,这三种功夫或刚猛,或尖锐,或诡变,走的路子绝不相同,但却正都是当今武林中最负盛名,最具威力的武功。
  而楚留香所用的招式,却是江湖中最普通,最平凡,江湖中也不知有几千几万人能施展这种招式。
  但明明是同样的招式,到了楚留香手里却不同了。
  他每一个动作使出,却准确得毫沉不差,他每一个动作都要比无论什么人都快上三倍!
  这些动作单独看来也许平淡无奇,但到了两人交手时,每一个动作都发挥了它不可思议的威力!
  无花有时简直想不通自己如此的奇技招式,怎会被楚留香这种平凡的动作化解的?不但化解,还能反击!
  又是一声霹雳击下,暴雨倾盆而落。  
  狂风、暴雨,大地呼啸,深山里黑暗得如同坟墓。
  他们根本已瞧不见对方的身影,只凭掌风声来闪避对方的招式,但风雨呼啸,到后来他们连对方的掌风都听不见了。
  霹雳击下,电光一闪,楚留香身形电光中一闪,无花身形却凌空飞起,数十点寒星,如暴雨般射了出去。
  在如此黑暗中,要想闪避暗器,简直是件不可能的事,无花身形落下时,嘴角不禁现出一丝微笑。
  惊天动地的霹雳声中,楚留香似是发出了一声惊呼。
  接着,又是电光一闪。
  但楚留香连人影都瞧不见了。
  无花在黑暗中急促地喘息着,大呼道:“楚留香!楚留香!你在哪里?”
  只听一人就在他身后缓缓道:“我在这里。”
  无花一惊,几乎连心跳都停止。
  但他并没有回身,他只是静静地呆了半晌,然后垂下头,缓缓道:很好,我今日总算证实,我的确不是你的对手。”  
  他语声说得那么平淡,就像方才证实的,只不过是场输赢不大的赌博而已,任何人也听不出他已将生命投注在这场赌博中。  
  楚留香叹口气,道:“你虽已输了,但无论如何,你的确输得很有风度。”
  无花发出一声短促的笑,道:“我若胜了,会更有风度的,只可惜这件事已永远没有机会证实了,是么?”
  楚留香黯然道:“不错,你的确永远没有胜的机会。”
  无花悠然道:“作为一个胜利者,你的风度的确也不错,但只怕是因为你已作惯了胜利者,你像永远不会有失败的时候。”
  楚留香沉声道:“一个人若站在对的这一边,就永远不会失败的。”
  无花忽然狂笑起来,道:“我错了么?……我若成功,又有谁敢说我做错了……”震耳的霹雳,打断了他疯狂的笑声。
  楚留香沉默了半晌,缓缓道:“你为何不逃?”
  无花的狂笑已变为喘息,道:“逃?我是个会逃走的人么?……一个人若想要享受成功,他得先学会如何去接受失败……”
  他忽又狂笑起来,道:“无论多么大的胜利,都不会令我欢喜得冲晕了头,无论多么大的失败,也不能令我像只野狗般夹着尾巴逃走!”
  楚留香叹了口气,黯然道:“你的确并没有令我失望。”
  无花道:“你现在想要我怎样?”
  楚留香缓缓道:“我只能揭穿你的秘密,并不能制裁你,因为我既不是法律,也不是神,我并没有制裁你的权力!”
  第二十七回 自裁以谢
  无花微笑道:“无论如何,你这种观念的确是令人佩服的,自古以来,江湖中只怕谁也没有这样想过。”
  楚留香缓缓道:“等到许多年以后,这样想的人,自然会一天天多起来,以后人们自然会知道,武功并不能解决一切,世上没有一个人有权力夺去别人的生命!”  
  无花叹道:“这是以后的事了,现在你……”
  楚留香道:“现在,我要将你交给能制裁你的人手上。”
  无花大呼道:“你要将我交给别人?”
  楚留香道:“不错。”
  无花狂笑道:“你既不能制裁我,天下还有谁能制裁我?”
  楚留香道:“他们这些人,虽然未见得如何高尚,但他们所代表的法律和规矩,却是无论什么人都须尊敬的。”
  无花冷笑道:“你难道一向很尊重规矩?”
  楚留香道:“我们蔑视的,只是少数人立下的规矩,这种规矩自然不值得尊敬,但道德和正义,无论任何人也不该轻视。”
  无花叹了口气,道:“楚留香,你实在是个很奇怪的人,但你无论如何,也休想将我交到那种人手上。”
  楚留香叹道:“为什么?你本是个很高贵的人,那些人的手本不敢沾着你的衣衫,但又谁叫你犯了如此卑下的罪,‘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这句话你难道不懂?”
  无花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微笑喃喃道:“楚留香,无论如何,你也休想要那种人沾着我的一根手指。”
  说着说着,他身子竟已缓缓倒了下去
  霹雳闪电,声震天地。
  楚留香赶紧扶着他,在电光一闪中,瞧见了他的脸,这张温文俊美的脸,此刻已变得铁青而可怕。
  楚留香大骇道:“无花,你……你为何这样笨!死,难道就不可逃避么?”
  无花张开眼来,勉强一笑,道:“我这并不是逃避,我并不是不敢去面对他们,我只不过是不屑在那种卑贱的人面前低头而已。”
  他日中又现出辉煌的光彩,道:“无论我做错了什么事,我总是高贵的人,比世上大多数人都要高贵得多!楚留香,这点你承认么?”
  他眼睛渐渐合起。
  他已永远听不到楚留香的回答了,电光闪过,他面容又恢复了安详与平静,甚至嘴角都还带着一丝微笑。
  林家花园里,花木葱笼。
  名捕秃鹰正和一个面容凝重的丐帮长老,焦急地等候在树下。
  那丐帮长老不停地问道:“你想他真的会来么?”
  秃鹰微笑道:“无论楚留香这人是好是坏,是善是恶,但他既说要来,就一定会来,无论什么人,什么事,都休想挡得住他。”
  只听树上一人缓缓道:“不错,无论秃鹰这人是好是坏,是善是恶,但他对楚留香的看法,倒是不错的……”
  话声中,楚留香已飘飘落下。
  他微笑着说道:“但秃鹰是不是已听到我在树上,才故意说这些话的?”
  秃鹰大笑道:“楚香帅一诺千金,是小老儿早已知道的。”
  丐帮长老忍不住道:“那凶手不知楚香帅已带回来了么?”
  楚留香脸色立刻黯淡下来,叹道:“他已死了!”
  秃鹰失声道:“死了?”
  楚留香道:“不错。”
  秃鹰道:“他……他是如何死的?”
  楚留香叹道:“他既已死了,无论是怎样死的,岂非都是一样么?”
  秃鹰道:“但……”
  楚留香厉声道:“我说他死了,你难道还不信?”
  秃鹰赔笑道:“楚香帅的话,小老儿怎敢不信?但他……他究竟是谁呢?”
  楚留香默然半晌,缓缓道:“他虽然狠毒,但却并不卑鄙,他虽是个凶手,但却仍不失为君子,现在,他既已死了,你们何苦再问他姓名,人一死,就没有名字了。”
  那丐帮长老忽然道:“但他的尸身在哪里?他就算死了,本帮弟子也要想办法将他的尸身……”
  楚留香暴怒起来,喝道:“你要将他的尸身怎样?你竟想去对付一个死人,这想法岂非比那凶手还要卑鄙得多!”
  他无论遇着什么事,从来都是不动声色的,那丐帮长老从未见过他的怒容,竟不禁骇呆了。
  楚留香大声道:“我告诉你他已死了,他的死,已洗清了他生前的罪,你们若不信,你们若还不满意,只管自己去想法子吧!但你们若再敢来打扰我,休怪我不客气!”
  话还未说完,人已走远,只留下秃鹰和丐帮长老还怔在那里。
  楚留香自己也不知道怎会突然变得如此暴躁,也许是因为他对无花的死,觉得太伤心,太难受。
  也许是因为他太疲倦了。
  无论如何,经过这么一件事后,他只想回到他那舒服的船上去,扬起帆,远远离开这些可厌的人群。
  他只想在那美丽的海洋怀抱里,那温柔的海风中,那金黄色的阳光下,完全放松自己,安安详详地休息一段日子,喝几杯冰冷的葡萄酒,吃几样宋甜儿做的好菜,躺在苏蓉蓉身旁,听李红袖说一些结局美满的故事。
  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去。
  但他忽然发现,老天竟像是永远都不许他休息似的。
  他还未回到船上,一件他平生所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惊人变故,已在等着他了,他做梦也未想到这种事竟会发生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