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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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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古龙《桃花传奇》
  楔 子
  “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
  这是句俊话,也是句老话。但又俗又老的话,通常都是很有道理的话。否则这些话也就不会留传得这么老,这么俊了。
  尤其是在几乎从未有过一日平静的江湖中,更是英雄辈出。动荡的时势最容易造就英雄。各式各样的英雄,有好的英雄有恶的英雄,有成名的英雄也有无名的英雄,有成功的英雄,也有失败的英雄。
  在这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英雄中,引起争议最多,被人谈论得最多的,恐怕是楚留香了。  
  他活着的时候,就已成为一个充满传奇性的人物。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有楚留香这么样一个人,但却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多大年纪?甚至没有人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子?
  大家只知道一件事,而且相信。
  “楚留香若要在今天晚上偷光你的裤子,你明天早上就只有裹着棉被出去买裤子。”
  有很多人甚至相信,他能在你不知不觉中偷掉你的脑袋。
  楚留香的确偷,但却绝没人说他是小偷。
  有人骂他是流氓,有人骂他是强盗,但却从来没有人骂过他是小偷。
  因为他就算是偷,也偷得漂漂亮亮,偷得光明磊落。
  尊敬他的人都称他为“楚香帅”,不尊敬他的人,当着他的面,也不能不称一声“楚香帅”。
  就连那些骂他的人,也不能不承认,他纵然是流氓中的君子,纵然是强盗,也是强盗中的大元帅。
  无论他是什么,他都是独一无二,甚至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
  他究竟是什么呢?
  他当然是个人,有人性中善的一面,也有恶的一面,只不过他总能将恶的那面控制得很好,有时他也会做出很傻的事,傻得连自己都莫名其妙,但大多数时候他都很冷静。
  冷静并不是冷酷,他的心肠并不硬,所以他偶尔也会上一两次当,只不过他总能很快发觉,且就算上了当,也能一笑置之。
  因为他看得很开。
  在他心里,世上好像并没有什么真正不能解决的困难。所以没有什么真正能令他苦恼的事。
  他的鼻子从小就有毛病,所以时常都忍不住要摸摸鼻子。
  但这毛病也从来没有让他苦恼过,这条路不通,他就换一条路走,鼻子不通,他就训练自己用别的方法呼吸。这法子有一次居然还救了他的命。
  人生中往往有很多奇妙有趣的巧合,凡是伟大的画家眼睛往往不太好,伟大的乐师耳朵往往不太灵。
  楚留香的鼻子不好,却最喜欢香气。
  他每做了一件很得意的事后,就会留下一阵淡淡的,带着郁金芬芳的香气。
  这也许就是楚留香这名字的由来。
  其实世上根本没有人知道他这名字的由来。假如还有一个人知道,那人就是胡铁花。
  胡铁花是他最老的朋友。
  胡铁花也是个妙人,他喜欢找楚留香拼酒,喜欢学楚留香摸鼻子,有时还喜欢臭楚留香几句,找找楚留香的麻烦。
  但楚留香真的有麻烦,他立刻就会去拼命。
  他当然也和楚留香一样,喜欢酒,喜欢女人,喜欢管闲事,抱不平。
  只不过他却有件楚留香所没有的烦恼。
  喜欢他的女人,他都不喜欢,他喜欢的女人,都不喜欢他。
  楚留香的确喜欢女人。
  他常常说:“无论哪种女人,都一定有她可爱的地方,你只要耐心去找,一定可以找得到。”
  所以几乎每种女人都喜欢,只不过喜欢的方式不同。
  在淑女面前他是君子,在荡妇面前,他就是流氓。
  有的女人只要一被他看见,就休想逃得了,但也有些女人跟他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几乎日日夜夜都和他厮守在一起,他对她们却始终都是规规矩矩的,拿她们当自己的妹妹、当自己的朋友。
  第一回 万福万寿园
  楚留香喜欢女人。
  女人都喜欢楚留香。
  所以有楚留香的地方,就不会没有女人。
  别人问他,对女人究竟有什么秘诀,他总是笑笑。——他只能笑笑,因为,他自己也实在有点莫名其妙。她常在些莫名其妙的情况下,认得一些很妙的女人。
  他认得沈珊姑时,沈珊姑刚从房上跳下来,手里拿着——把快刀,要杀他。认得秋灵素时,秋灵素正准备自杀。
  他在没有水的沙漠认得石观音,却是在水底下认得阴姬的。
  他认得宫南燕时,宫南燕正坐在他的椅子上,喝他的酒;认得石绣云时,石绣云却正躺在别人的怀抱里。
  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认得东三娘,在死尸旁认得华真真。
  他认得琵琶公主时她正在洗澡;认得金灵芝时,正在洗澡的却是他自己。
  有时他自己想想这些事,自己都觉得好笑。
  但无论怎样说,最可笑,最莫名其妙的,还要算是认得艾青那一次。
  他能够认得艾青,只因为艾青放了个屁。
  有很多人认为只有男人才放屁,这也许因为他们没有见过女人放屁。
  其实女人当然也放屁的。
  女人的生理构造和男人并没有什么两样,有屁要放时,并不一定能忍住,因为有些屁来时就像血衣人的快剑,来时无影无踪,令人防不胜防。
  但世上有很多事都不公平,男人随便在什么地方,随便放多少屁,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女人若在大庭广众间放了个屁,那就是不得了的大事了。据说以前曾经有个女人,只因为在大庭广众间放了个屁,回去就自己找根绳子上吊了。
  这种事虽不常有,但你却不能不信。
  春天。
  万福万寿园。
  万福万寿园里的春天也许比世上其他任何地方的春天都美得多,因为别的地方就算也有如此广大的庭园,也没有这么多五彩缤纷的花;就算有这么多花,也没有这么多人;就算有这么多人,也绝没有如此多彩多姿。
  尤其是在三月初七这一天。
  这天是金太夫人的八旬大寿。
  金太夫人也许可以说是世上最有福气的一位老太太了。
  别人就算能活到她这样的年纪,也没有她这样的荣华富贵,就算有这样的荣华富贵,也没有她这样多子多孙;就算有这么多子孙,也不会像她这样,所有的子孙都能出人头地。
  最重要的是,金太夫人不但有福气,而且还懂得怎么样去享福。
  金太夫人一共有十个儿子,九个女儿,八个女婿,三十九个孙儿孙女,再加上二十八个外孙。
  她的儿子和女婿有的是总镖头,有的是总捕头,有的是帮主,有的是掌门人,可说没有一个不是江湖中的顶尖高手。
  其中只有一个弃武修文,已是金马玉堂,位居极品。还有一个出身军伍,正是当朝军功最盛的威武将军。
  她有九个女儿,却只有八个女婿,只因其中有一个女儿已削发为尼,投入了峨眉门下,承继了峨眉“苦恩大师”的衣钵。
  她的孙女和外孙也大都已成名立万。
  她最小一个孙女儿,就是金灵芝。
  金灵芝是同时认得楚留香和胡铁花的——他们正在澡堂里洗澡,她突然闯了进去。
  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这是个很奇特、很刺激的开始,但他们认得后共同经历的事,却更奇突刺激。
  他们曾经躺在棺材里在大海上漂流,也曾在暗无天日的地狱中等死,他们遇到过用渔网从大海中捞起的美人鱼,也遇到过终生不见光明的蝙蝠人。
  总之他们是同生死,共患难的伙计,所以他们成了好朋友。
  胡铁花和金灵芝的交情更特别不同。
  金老夫人的八旬大寿,他们当然不能不来,何况胡铁花的鼻子,早已嗅到万福万寿园窖藏了二十年的好酒了。
  金灵芝坚决不要他们送礼,只要他们答应一件事:“不喝醉不准走。”
  楚留香也要她答应一件事:“不能在别人面前说出他们的名字。”
  胡铁花很守信。  
  他已醉过三次,还没有走。
  他们初三就来了,现在是初七,来的客人更多,认得楚留香真面目的人却几乎连一个也没有。
  金灵芝也很守信。
  她并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泄漏楚留香的身份。
  所以楚留香还可以舒舒服服的到处逛逛,他简直已逛得有点头晕,这地方实在太大,人实在太多。
  初七这天正午,所有的人都要到大厅去向金太夫人拜寿,然后吃寿面。
  万福万寿园厅再大,也容纳不了这么多人,所以客人只好分成三批,每一批都还是有很多人。
  楚留香是第三批。
  他本来是跟胡铁花一起从后园走出来的,走到一半,胡铁花忽然不见了。
  人这么多,要找也没法子找。
  楚留香只有一个人去,他走进大厅时,人仿佛已少了一些,有的人已开始在吃寿面,有些女孩子从两根筷子间偷偷的瞟他。
  楚留香就算不是楚留香本人,也是个很有吸引力的男人。
  他只有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规规矩矩的走到前面去拜寿。
  他并不是这么规矩的人,但金太夫人正在笑眯眯的看着他——金灵芝在祖母面前是从来不敢说谎的。
  金太夫人既然知道他是谁,在这么样一位老太太面前,楚留香也只有尽力,作出规规矩矩的样子来。
  他实在被这位老太太看得有点头皮发炸。金太夫人在看着他的时候,就像在看着未来的孙女婿似的。
  楚留香只希望她别要弄错了人。他硬着头皮走过去,仿佛觉得有个人走在他旁边,而且是个女人,一阵阵香气,直往他鼻子钻。
  他真想回头看看。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噗——”的一声。
  除了楚留香外,至少还有七八十个人也听到了这“噗”的一声。
  第一,因为在金太夫人面前,大家都不敢放肆,所以寿堂里人虽多,却并不太吵。
  第二,因为这声音特别响。
  只要放过屁的人就都听得出这是放屁的声响。
  每个人都放过屁。
  这个屁除了特别响一点之外,也没有其他什么特别的地方。
  只不过它实在不该在这时候放,不该在这地方放,更不该就在楚留香身边放。
  楚留香眼睛忍不住往旁边瞟了瞟,站在他身旁的果然是个女人。
  这女人不但很香,而且很美,很年轻。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因为这时已有七八十双眼睛向他这边看了过来,眼睛里带着点惊异带着点好奇,也带着点讥笑之意。
  楚留香当然知道这屁不是他放的,但若不是他放的,就是这又香、又美、又年轻的女孩子放的。
  一个君子怎么能让一个如此美丽的少女承当放屁的罪名?
  尤其当这女子正可怜兮兮的瞧着他,向他求助的时候,就算不是君子,也会挺身而出的。
  楚留香虽没有当众说出,屁是我放的这句话,但他脸上的确已作出放过屁的表情,而且让每个人都能够看得出来。
  那女孩子看着他时,却好像正在看着一个从千军万马,刀山火海中,冒着九死一生,将她救出来的英雄似的。
  只要能被女孩子这么瞧一眼,这一点点牺牲又算什么呢?
  为了一个如此美丽的少女,楚留香以前也不知做过多少比这次更牺牲惨重的事。
  为了救一个如此美丽少女,你就算要楚留香独力去对付三只老虎,两只狮子,他也有勇气去。
  他对付过的人甚至比狮子老虎还可怕十倍。
  但他却实在没有勇气再坐下来吃寿面了,现在至少还有四五十双眼睛在看着他,其中至少有二十双是女孩子的眼睛。
  用最快的速度拜完了寿,他就溜了出去。
  院子里也有很多人,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有说有笑。
  这些人大都是武林中的知名之士,其中也有几个是楚留香认得的。
  他们却不认得楚留香,当然也不知道刚才的事,但楚留香却总觉得有点心虚,在大庭广众间放屁,毕竟不是件很光荣的事。  
  所以只要别人一看他,他就想溜。  
  他从前面的院子溜到花园,又从花园溜到后花园。  
  他忽然发觉后面一直有个人在盯着他。
  他走到哪里,这人就跟到哪里,他停下来,这人也停下。
  他虽没有看见这人,却已感觉到。
  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在暗中盯住楚留香,而能不让他发觉的。
  楚留香故意做出一点也没有发觉的样子,施施然走过小桥。
  小桥在荷塘上,荷塘旁有座假山。
  他走到假山后,假山后总算没有人了,但这人居然还敢跟过来。
  脚步很轻,不懂得轻功的人,脚步声总不会这么轻。
  楚留香忽然回过头,就看到了她。
  她穿着件淡青色的春衫,袖子窄窄的,式样时新,上面都绣着宝蓝色的花,配着条长可及地的宝蓝色百折裙。
  楚留香对她第一眼印象是:“这女孩子很懂得穿衣服,很懂得配颜色。”
  她娉娉婷婷的站在假山旁,低着头,咬着嘴唇,一双纤纤玉手,正在轻轻拢着鬓边被春风吹乱了的头发。
  楚留香对她第二个印象是:“这女孩子的牙齿和手都很好看”。
  她脸上带着红晕,艳如朝霞,一双黑白分明的翦水双瞳,正在偷偷的瞟着楚留香。
  楚留香对她第三个印象是:“这女孩子全身上下都好看。”
  其实他并不是第一次看到她。
  她就是刚才在寿堂里站在他旁边的那女孩子。只不过楚留香刚才并没有看清楚她。
  在那么多人面前,他实在不好意思看。
  现在他可以看了。
  能仔细欣赏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孩子,实在是种很大的享受。
  那女孩子的脸更红了,突然一笑,嫣然道:“我叫艾青。”
  她第一句话就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楚留香倒也没有想到,但他却懂得,女孩子肯在一个陌生的男人面前说出自己的名字,至少就表示她对这男人并不讨厌。
  艾青低着头,道:“刚才若不是你,我……我简直非死不可。”
  楚留香笑笑。
  只不过为了个屁,就要去死,这种事实在不能了解。
  他只能笑笑。
  艾青又道:“救命之恩,我虽不敢言谢,但却不知该怎么样报答你才好。”她越说越严重了。
  楚留香只有笑道:“那只不过是件小事,怎么能谈上救命之恩!”
  艾青道:“在你说来虽是小事,在我说来却是天大的事,你若不让我报答你,我……我……”
  她忽然抬起头,脸上露出很坚决的表情,道:“我就只好死在你面前。”
  楚留香怔住了。他做梦也想不到她会将这种事看得如此严重。
  艾青好像还怕他不相信,又补充着道:“我虽然是个女人,但也知道一个人若想在江湖中站住脚,做事就得要恩怨分明,我不喜欢人家欠我的情,也从不欠人家的。你若不让我报答你,就是看不起我,一个人若被人家看不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本来好像很不会说话,很温柔,很害羞,但这番话却说得又响又脆,几乎有点像光棍的口气了。
  楚留香苦笑道:“你想怎么报答我呢?”
  艾青郑重道:“随便你要我怎么样报答你,我都答应。”
  她脸上又起了阵红晕,但眼睛却直视着楚留香,说话的声音中更带着种说不出的诱惑。
  大多数男人听了这种话,看到这种表情,都一定会认为这女孩子在勾引他,因为男人多多少少都免不了有点自作多情。
  不明白她这意思的男人,若不是聪明得可怕,就是笨得要命。
  楚留香也不知是真的不懂,还是假的不懂,手摸着鼻子,忽然道:“你若一定要报答我,就给我五百两银子吧。”
  艾青好像吓了一跳,道:“你要什么?”
  楚留香道:“五百两银子,没有五百两,减为一半也好。”
  艾青瞪大了眼睛,道:“你不要别的?”
  楚留香叹道:“我是个穷人,什么都不缺,就只缺点银子,何况,一个人若想报答别人,除了给他银子外,还有什么其它更好的法子呢!”
  艾青瞪着他,本来显得很惊讶,渐渐又变得很失望,嫣红的面颊也渐渐变得有点发青,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想不到你这人竟是个呆子!”
  楚留香眨眨眼,道:“我是不是要得太少了?是不是还可以多要些?”
  艾青咬着嘴唇,道:“一个女人若想报答男人,其实还有种更好的法子,你难道不懂?”
  楚留香摇头,道:“我不懂。”
  艾青跺了跺脚,道:“好,我就给你五百两。”
  楚留香展颜笑道:“多谢多谢。”
  艾青道:“我现在没有带在身上,今天晚上三更,我送到这里来给你。”
  说完了这句话,她扭头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瞪了楚留香一眼,恨恨道:“真是个呆子。”
  楚留香望着她转过假山,终于忍不住笑了,而且仿佛越想越好笑。
  除了他之外,居然还有别人在笑。笑声如银铃,好像是从假山里面传出来的。
  楚留香倒真吃了一惊,他真没有想到这假山是空的,而且里面还躲着人。
  一个人已从假山里探出头,还在笑个不停。
  楚留香也跟别的男人一样,喜欢将女人分门别类,只不过他分类的方法跟别人多少有些不同。
  他将女人分成两种。一种爱哭,一种爱笑。
  爱笑的女人通常都会很美,笑得很好看,否则她也许就要选择哭了。
  楚留香看过许多很会笑的女人,但他却不能不承认,现在从假山里探出头来的这女人,比大多数女人笑得好看得多。不但好看,而且好听。她的眼睛不大,笑的时候眯了起来,就好像一双弯弯的新月。楚留香本来喜欢眼睛大的女孩子,但现在却又不得不承认眼睛小的女孩子也有迷人之处。
  事实上,他简直从未看过这么迷人的眼睛。他简直看得有点痴了。
  这女孩子吃吃笑道:“看来她说得一点也不错,原来你真是个呆子。”
  楚留香眨眨眼,道:“呆子也没什么不好,呆子至少不会偷听别人说话。”
  这女孩子瞪眼道:“谁偷听你们说话,我早就在这里了,谁叫你们要到这里的。”
  楚留香道:“你好好的躲在假山洞里干什么?”
  这女孩子道:“我高兴。”
  天大的道理也抵不上“高兴”两个字。楚留香知道自己又遇上个不讲理的女孩子了。
  他常常提醒自己,绝不要去惹任何一个女人,更不要跟女人争辩。
  你甚至可以打她,但绝不要跟她争辩。
  楚留香摸摸鼻子,笑笑,准备开步走——我惹不起你,总躲得起你吧。
  谁知这女孩子却忽然跳了出来,道:“喂,刚才那小姑娘好像是在勾引你,你知不知道?”
  楚留香道:“不知道。”
  这女孩子道:“她说的那些话,你难道真的一点也听不懂?”
  楚留香道:“假的。”
  这女孩子又笑了,道:“原来你并不是呆子。”
  楚留香道:“我只不过不喜欢女人勾引我——我喜欢勾引女人。”
  这女孩子瞟了他一眼,道:“那么,你为什么不勾引我?”
  楚留香终于也忍不住笑了,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勾引你?”
  这女孩子又道:“那么,你至少应该先问问我的芳名。”
  楚留香道:“请问芳名?”
  这女孩子笑了笑道:“我叫张洁洁,弓长张,清洁的洁。”
  楚留香道:“张洁洁……”
  张洁洁道:“嗳,不敢当,怎么一见面就叫我张姐姐呢!真是乖孩子。”
  她话未说完,已笑得弯下了腰。
  楚留香简直有点要笑不出来了。
  他虽然并不时常吃人的豆腐,但被女人吃豆腐,倒还真是生平第一次。
  张洁洁不待楚留香回话,笑着又道:“小弟弟,你叫姐姐于什么呀?”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原来你还是个小孩子,只有小孩子才喜欢占人便宜。”
  张洁洁眼波流动,道:“你看我像小孩子?”
  她不像。她身上最迷人的地方并不是眼睛。
  楚留香干咳了两声,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目光从她身上最迷人的地方移开。
  张洁洁吃吃笑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了呀?”
  楚留香道:“我不说话的时候,你最好小心些。”
  张洁洁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因为我不动口的时候,就表示要动手了。”
  他眼睛又在瞪着她身上最迷人的地方,好像真有点像要动手的样子。
  张洁洁不由自主伸手挡住,道:“你敢!”
  楚留香龇牙咧嘴,道:“我不敢?”他的手已开始动。
  张洁洁娇呼了一声,掉头就跑,大叫道:“原来你不是呆子,是色狼。”
  楚留香看着她转过假山,刚松了口气,谁知她突又冲了过来,瞪眼道:“小色狼,你听着,你既已勾引了我,若还敢跟那姓艾的小姑娘勾三搭四,小心我打破醋坛子。”
  真动手的不是楚留香,而是她。她忽然抬起手,在楚留香头上重重的敲一下,又一溜烟走了。
  楚留香一只手摸着头,一只手摸着鼻子,又好气,又好笑。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心里倒真有点甜丝丝的。他并不是乡巴佬,但这样的女孩子,倒真还没有见过。
  见过这种女孩子的人,只怕还没有几个。  
  突听有人笑道:“我听见有人在骂色狼,就知道是你,你果然在这里。”
  楚留香用不着看就知道是胡铁花来了,所以他根本没有看,却叹了口气,喃喃道:“可惜,可惜啊!我真替你可惜。”
  胡铁花怔了怔,道:“可惜什么?”
  楚留香道:“可惜你痛失良机!”
  胡铁花道:“痛失良机?”
  楚留香道:“刚才这里姐姐妹妹一大堆,谁叫你溜走了的。”
  胡铁花道:“这么样说来,好像我一走,你就交了桃花运。”
  楚留香道:“好像是的。”
  胡铁花忽又叹了口气,道:“我别的不佩服你,只佩服你吹牛的本事……当然,你还有……放屁的本事。”他大笑,接着道:“听说你刚才放了个全世界最响的屁。”
  楚留香悠然道:“响屁人人会放,只不过各有巧妙不同而已。”
  胡铁花道:“什么巧妙?”
  楚留香道:“你若知道我那一屁放出了什么来,你每天至少要放十个。”
  胡铁花道:“除了臭气,你还能放得出什么?”
  楚留香淡淡道:“我知道你不信,但等到明天早上,你就会相信了。”
  胡铁花忽然正色道:“不能等。”
  楚留香道:“为什么?”
  胡铁花道:“因为我们这就要走了,而且是非走不可。”
  楚留香道:“谁非走不可?”
  胡铁花道:“我们——我们的意思就是你和我。”
  楚留香道:“我们为什么要走?”
  胡铁花道:“因为再不走立刻就要有麻烦上身。”
  楚留香道:“你是说,有人要找我们的麻烦?”
  胡铁花道:“没有别人,只有一个人。”
  楚留香道:“谁?”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金灵芝。”
  楚留香笑了,道:“她要找也是找你的麻烦,绝不会找到我头上来。”
  胡铁花瞪眼道:“你难道不是我朋友?”
  楚留香笑道:“她要找你什么麻烦?难道是想嫁给你?”
  胡铁花立刻变得愁眉苦脸,吁了一口气,叹道:“一点也不错。”
  楚留香道:“那么你岂非正好娶了她,你本来不是喜欢她的吗?”
  胡铁花皱着眉道:“本来的确是,但现在……”
  楚留香道:“现在她已喜欢你,所以你就不喜欢她了,是不是?”
  胡铁花忽然一拍巴掌,道:“我本来一直想不通为了什么,被你一说,倒真提醒了我。”
  楚留香叹道:“这本就是你的老毛病,你这毛病要到什么时候才改得了?”
  胡铁花怔了半晌,苦笑道:“就算我还喜欢她,可是你想想想,我怎么受得了她那些姑姑婶婶,叔叔伯伯?不说别的,就说磕头吧。”
  楚留香道:“磕头?”
  胡铁花道:“我若娶了金灵芝,岂非也变成了他们的晚辈,逢年过节,是不是要跟他们磕头,就算每一个人只磕一个头,我也要变成磕头虫了。”
  他拼命搔头,道:“别的都能做,磕头虫是万万做不得的。”
  楚留香忍不住笑道:“你反正总找得出理由来为自己解释。”
  胡铁花又瞪起了眼睛,道:“我只问你,你是走不走?”
  楚留香道:“我不走行不行?”
  胡铁花道:“不行。”
  小酒铺,很小的酒铺。
  楚留香既不是个很节省的人,也不欣赏这种小酒铺,他到这小酒铺来,完全是因为胡铁花坚持要来。胡铁花认为这里比较安全,金灵芝就算要追他,要找他,也不会到这种小酒铺来,她想不到他们会在这种地方喝酒。但这种小酒铺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这里至少很静,尤其到了夜深时,非但没有别的客人,连店伙都在打瞌睡。  
  楚留香不喜欢有别人在旁边听他们说话,更不喜欢别人看到胡铁花的—醉态。
  胡铁花现在就算还没有喝醉,距离喝醉的时候也不太远了。
  他伏在桌上,一只手抓着酒壶,一只手抓着楚留香,喃喃道:“你虽然是我的朋友,但是你并不了解我,一点也不了解,我的痛苦你根本一点也不知道。”
  楚留香道:“你痛苦?”
  胡铁花道:“非但痛苦,而且痛苦得要命。”
  楚留香笑笑,道:“我看不出你有什么痛苦?”
  胡铁花道:“金灵芝虽然有点任性,可是谁也不能不承认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人又长得漂亮……你不承认吗?”
  楚留香道:“我承认。”
  胡铁花把酒壶重重的往桌上一摔,道:“我放着那么好的女孩子不要,放着那么好的酒不喝,却要到这种鬼地方来喝这种马尿,我不痛苦谁痛苦?”
  楚留香道:“谁叫你来的?”
  胡铁花手摸着鼻子,怔了半天,喃喃道:“谁叫我来的?……好像是我自己……”
  楚留香道:“你自己要找罪受,怪得了谁?可是我……”
  他叹了口气,道:“你不知道我这么样一走,损失有多惨重?”
  胡铁花忽然笑了,用力拍着他的肩,笑道:“这也只能怪你自己,谁叫你交我这朋友的?”
  楚留香道:“我自己。”
  胡铁花拍手笑道:“对了,这岂非也是你自己要找罪受?你能怪谁?”
  楚留香也忍不住笑了,也用力拍着他的肩,笑道:“有道理,你说的为什么总是这么有道理的?”
  他拍得更用力,胡铁花忽然从椅子上滑了下去,坐在地上发了半天怔,喃喃道:“他妈的,这椅子怎么只有三只脚,难道存心想谋财害命?”
  楚留香忍不住笑道:“说不定这是个黑店,而且早已看出你是个故意装穷的大财主。”
  胡铁花想了想,点头道:“嗯,有道理,只不过他们这次可看错人了,我身上别的没有,当票倒还有好几张。”他忽然发现自己很幽默,很佩服自己,大笑了几声,才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眼睛发直,瞪着楚留香,皱眉道:“你怎么变成两个人了?”
  楚留香道:“因为我会分身术。”
  胡铁花又想了想,摇头道:“也许因为你不是人,是个鬼,色鬼。”
  他自己又大笑了几声,道:“听说只要我一走,你就会交桃花运,是不是?”
  楚留香道:“好像是的。”
  胡铁花道:“好,我给你个机会。”
  他伸手又想去拍楚留香的肩,幸好楚留香这次已有防备,早就躲开了,他看着自己的手,喃喃道:“我怎么多了只手,难道变成三只手了——难道我也染上了你的毛病?”
  这句话实在太幽默了,他更佩服自己,想不笑都不行。
  笑着笑着,喉咙里忽然“呃”的一声,他皱起眉,低下头往地上看,像是要找什么东西,看了半天,忽然躺了下去。
  楚留香这才急了,大声道:“不行,你不能在这里睡。”
  胡铁花格格笑道:“谁说不行,这张床虽然硬了些,但却大得很。”
  他翻了个身,溜到桌子底,打鼾的声音立刻就从鼻子底下传了出来。
  打瞌睡的店伙却醒了,还没有开口,楚留香已抛了锭银子过去,店伙看看银子,又坐下去开始打瞌睡了。
  楚留香实在懒得扛着个醉鬼在街上走,已准备在这里呆一夜,他用不着担心胡铁花会伤风,胡铁花睡在地上早就是家常便饭。
  他也没有向店伙解释,那锭银子已足够将他的意思解释得很明白,而且很有效。
  远处传来更鼓声。
  三更。
  楚留香叹了口气,这时候,他根本应该已面对佳人的。
  他忽然看到个佳人走了进来。
  门上的八块门板已上起了七块,任何人都该看出这地方已打烊了,本不该还有客人进来的。
  就算还有半夜闯门的酒鬼,也不该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但现在却偏偏有个人进来了,进来的偏偏是个小姑娘。
  这酒铺虽小,却也有七八张桌子,全是空着的,这小姑娘就算要来喝酒,也不该坐到楚留香的位子上来。
  但她偏偏别的地方不坐,就要坐在楚留香对面。就好像早已跟楚留香约好了的。
  她虽然也很年轻,很漂亮,但却绝不是艾青,不是张洁洁,不是金灵芝,也绝不是楚留香所认得的任何一个女孩。
  楚留香这一辈子从来没有看到过她,现在却不能不看她了。
  她瞪着眼,脸色有点发青,好像刚跟人呕过气,忽然伸手提起酒壶。
  酒壶当然是空的。
  放在胡铁花面前的酒壶怎么会不空?
  这小姑娘皱了皱眉,忽然大声道:“店家,再送几斤酒来……送十斤酒来。”
  店伙早已在偷偷的看,看得眼睛发直,但手里却还捏着楚留香的银子。
  所以他就送了十斤酒来。
  桌上有个大碗,胡铁花喝酒总是用碗的。
  这小姑娘居然也用这大碗倒了碗酒,仰起脖子,“咕嘟咕嘟”,一口将一大碗全都喝了下去。
  楚留香一直在静静的看着,没有开口。
  他一向很沉得住气。
  但这小姑娘开始喝第二碗酒的时候,他却不能不开口了。
  对女孩子开口之前,他总是会先笑笑。
  他微笑着:“这么样喝酒,很快就会喝醉的。”
  这小姑娘瞪眼道:“喝醉就喝醉,谁没有喝醉过?你没有喝醉过?”
  楚留香道:“你看到桌底下那个人了么?”
  小姑娘道:“我不是瞎子。”
  楚留香道:“你不怕变成他这样子,这样子可不好看。”
  小姑娘道:“我不怕,我本来就想喝醉的,越醉越好。”
  楚留香笑道:“你不怕我欺负你?”
  小姑娘道:“我本来就是要来让你欺负的,随便你怎么欺负都行。”
  这下子楚留香倒真怔住了,不由自主伸手摸了摸鼻子,讷讷道:“你认得我?”
  小姑娘道:“不认得。”
  楚留香道:“我好像也没见过你。”
  小姑娘道:“你本来就没见过我。”
  楚留香柔声道:“那么你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让人欺负呢?”
  小姑娘道:“因为我不是人。”
  楚留香忍不住又笑了,道:“不是人是什么?”
  小姑娘道:“我是五百两银子。”
  楚留香到底总算明白了,长长吐出口气,道:“是艾青叫你来的?”
  小姑娘道:“她是我姐姐,我叫艾虹。”
  楚留香道:“你姐姐呢?”
  艾虹不说话,又喝下一大碗酒,忽然向楚留香笑了笑,道:“我长得好不好看?”
  她笑得好像比姐姐更甜。
  楚留香只有点点头,道:“很好看。”
  艾虹秋波一转道:“我今年才十六岁,是不是还不算太老?”
  十八的佳人一朵花,她正是花样的年华。
  楚留香只有摇摇头,道:“不老。”
  艾虹挺起胸,道:“你当然也看得出我已不是小孩子了。”
  楚留香不想看,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笑道:“我也不是瞎子。”
  艾虹咬着嘴唇,忽又喝了碗酒。
  这碗酒喝下去,她脸上已起了红晕,红着脸道:“我还是处女,你信不信?”
  楚留香本已不想喝酒的,但现在却立刻倒了碗酒喝下去。酒几乎从鼻子里喷了出来。
  艾虹瞪着眼,道:“你若不信,可以检查。”
  楚留香赶紧道:“我信,很信。”
  艾虹道:“像我这么样一个人,值不值得五百两银子?”
  楚留香道:“值,很值。”
  艾虹道:“那么你还找我姐姐干什么?她岂非已将五百两银子还来了?”
  楚留香道:“她并不欠我的。”
  艾虹道:“她既然已答应了你,就要给你,她没有五百两银子,所以就要我来抵数,我们姐妹虽穷,却从不欠人的债。”她眼圈似也有点红了,也不知是因为伤心,还是因为那第五碗酒。她已将第五碗酒喝了下去。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求你一样事行不行?”
  艾虹道:“当然行,无论什么事都行。”
  楚留香道:“你回去吧,回去告诉你姐姐……”  
  艾虹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要我回去?”
  楚留香点点头。
  艾虹脸色发青道:“你不要我?”
  楚留香苦笑道:“你不是五百两银子。”
  艾虹道:“好。”
  她忽然站起来,也不知从哪里拔出柄刀,反手一刀,向自己心口上刺了下去。她是真刺。
  楚留香若是别的人,她现在已经死了。幸好楚留香不是别人,她的手一动,楚留香已到了她身旁,她的刀刚刺下,楚留香已抓住她的手。
  她整个人忽然软了,软软的倒在楚留香怀里,另一只手已勾住了楚留香的脖子,颤声道:“我哪点不好?你为什么不要我?”
  楚留香的心也有点软了,道:“也许只因为你并不是自己愿意来的。”
  艾虹道:“谁说我不是自己愿意来的?若非我早就见过你,早已看上了你,我怎么肯来!”她的身子又香又软,她的呼吸温暖而芬芳。
  一个男人的怀里抱着这么样一个女人,若还心不动,他一定不是真正的男人。
  楚留香是男人,一点也不假。
  艾虹在轻轻喘息,道:“带我走吧,我知道这附近有个地方,那地方没有别的人……”
  她身子在楚留香怀抱中扭动,腿已弯曲。她弯曲着的腿忽然向前一踢,踢楚留香的腿。
  她踢得很轻,有很多女孩子在撒娇时,不但会拧人打人,也会踢人。
  被踢的男人非但不会觉得疼,还会觉得很开心。但这次楚留香却绝对不会觉得开心。
  她的脚踢出来的时候,鞋底突然弹出段刀尖。
  她穿的是双粉红色的鞋子,弹出的刀尖却是惨青色的,就像响尾蛇的牙齿那种颜色。
  刀尖很小,刺在人身上,最多也只不过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也不会很痛。
  响尾蛇若咬了你一口,你也不会觉得很痛——你甚至永远不会有痛的感觉,永远不会有任何感觉。因为你很快就要死了。
  楚留香没有死。
  艾虹一脚踢出的时候,猛然有只手从桌子底下伸出来,抓住了她的脚。
  她又香又软的身子立刻变硬了。
  楚留香好像一点都没有感觉到,他腿上毕竟没有长眼睛。
  但他却忽然笑了,微笑着看着艾虹的脸,道:“我们何必到别的地方去,这里就有张床。”
  艾虹脸色已发青,却还是勉强笑道:“床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见?”
  楚留香道:“你现在就站在床上。”
  他又笑了笑,道:“所以你下次要踢人的时候,最好先看清楚,是不是站在别人床上。”
  艾虹也叹了口气,道:“早知道这里有张床,我说不定已经躺下去了。”
  突然有一个人在床底下笑道:“你现在躺下来还来得及。”
  艾虹眨眨眼,道:“你这朋友不规矩,非但调戏我,还拼命摸我的脚。”
  楚留香笑道:“没关系,我早就将你的脚让给他了。我只管你的手,脚是他的。”
  艾虹吃吃笑道:“你这人倒真会捡便宜,自己先选了样香的,把臭的留给别人……”
  她身子突然向后一跃,倒纵而出,凌空一个翻身,已掠出门,楚留香最后看到她的一只赤脚。
  只听她笑声从门外传来,道:“你既然喜欢我的鞋子,就留给你作纪念吧。”
  胡铁花慢慢的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手里还抓住只粉红色的鞋子。
  楚留香看着他,笑道:“臭不臭?”
  胡铁花把鞋子往他鼻子上伸过去,道:“你为什么不自己闻闻?”
  楚留香笑道:“这是她送给你的,应该留给你自己享受,你何必客气。”
  胡铁花恨恨道:“我刚才为什么不让她踢死你,像你这种人,踢死一个少一个。”
  他皱着眉,又道:“有时我真不懂,你为什么总是死不了,是不是因为你的运气特别好?”  
  楚留香笑道:“也许只因为我很了解你,知道你喜欢摸女人的脚。”  
  胡铁花瞪着眼道:“你真的早就知道我已醒了?”  
  楚留香道:“也许我运气真的比别人好。”  
  胡铁花瞪着他,瞪了很久很久,才叹了口气,道:“看来你果然在交桃花运,而且是种很特别的桃花运。”  
  楚留香道:“是哪种?”
  胡铁花道:“要命的那种,一个人若交上这种桃花运,不出半个月,就得要送命。”
  楚留香苦笑道:“真有要命的桃花运?”
  胡铁花正色道:“当然有,而且这种桃花运只要一来,你就连躲都躲不了。”
  楚留香有个原则。他若知道一件事已躲不了的时候,他就不躲。
  等你要找他的时候,他往往已先来找你了。
  花园里很静。
  无论多热闹的宴会,都有散的时候。  
  拜寿的贺客都已散了,他们在归途上,一定还在羡慕金太夫人的福气,也许甚至带着点妒忌。
  可是金老夫人自己呢?
  已经八十岁了,生命已到了尾声,说不尽的荣华富贵,转眼都要成空,就算还能再活二十年,但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早巳过去,除了对往昔的回忆外,她还能真正享受到什么?
  楚留香面对着空寂的庭园,意兴忽然变得很萧索。
  既然到头来迟早总要幻梦成空,又何必去辛苦挣扎奋斗?但楚留香并不是个悲观消极的人,他懂得更多。
  生命的意义,本就在奋斗。
  他并不一定要等着享受奋斗的果实,奋斗的本身就是快乐,就是种享受,那已足够补偿一切。
  所以你耕耘时也用不着期待收获,只要你看到那些被你犁平了的土地,被你清除了的乱石和莠草,你就会觉得汗并不是白流的。
  你就会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满足。
  只要你能证明你自己并不是个没有用的人,你无论流多少汗,都已值得。
  这就是生命的意义,只有懂得这意义的人,才能真正享受生命,才能活得快乐。
  楚留香一直活得很快乐。
  他仰起头,长长吐出了口气。
  一个人无论活多久,只要他的确有些事值得回忆,不算白活。
  他已该满足。
  假山比别的地方更暗。
  楚留香远远就看到黑暗中有个人静静的站在那里。  
  他走过去,这人背对着他,身上的披风长可及地,柔软的头发从肩上披散下来,黑得像缎子。
  她仿佛根本没有感觉到有人走过来。
  楚留香轻轻咳嗽,道:“艾姑娘?艾青?”
  她没有回头,只是冷冷道:“你倒很守信。”
  楚留香道:“我来迟了,可是我知道你一定还会等我的。”
  她还是没有回头,冷笑道:“你对自己倒是很有信心。”
  楚留香淡淡的一笑,道:“一个人若连自己都不信任,还能信任谁呢?”
  她忽然笑了,慢慢的回头。
  楚留香怔住了。
  她笑容如春花绽放,她不是艾青。
  楚留香失声道:“张洁洁。”
  张洁洁眨着眼,满天星斗都似已在她眼睛里。
  她嫣然笑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叫我姐姐?就算偶尔叫我一声妹妹,我也不会生气的。”
  楚留香忍不住摸了摸鼻子,道:“你在等我?”
  张洁洁道:“难道只有艾青一个人能等你?我就不能等你?”
  她又嫣然而笑,接着道:“有耐心的人才能等得到收获,这句话你听过没有?”
  楚留香道:“听过。”
  张洁洁道:“我比她有耐心。”
  她凝注着楚留香,眼波朦胧,朦胧得像仿佛映在海水里的星光。
  楚留香道:“你等了很久?”  
  张洁洁眼波流动,道:“你是不是想问我,刚才有没有看到她?”
  楚留香笑了,道:“我并没有问,但你若要说,我就听。”  
  张洁洁道:“我刚才的确看到了她,而且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只不过……”她眨眨眼,道:“我不想告诉你。”
  楚留香道:“为什么?”
  这句话他本来不必问的,但一个男人在女人面前有时不得不装装傻。
  张洁洁的回答却令他觉得意外,甚至很吃惊。
  她说:“我不想告诉你,因为我不愿看到你死。”
  楚留香道:“你认为她要杀我?”
  张洁洁道:“你有没有发觉,这两天好像忽然交了很多女孩?”
  楚留香道:“是吗?”  
  张洁洁道:“你知不知道,交上桃花运的人,是要倒霉的。”
  楚留香笑笑,道:“我相信有很多男人都希望倒这种霉。”
  张洁洁道:“你呢?”
  楚留香道:“我是男人。”
  张洁洁叹了口气,道:“你一定要找艾青?”
  楚留香道:“我跟她有约会。”
  张洁洁盯着他,忽然向他走过来,拉开披风,用披风拥抱住他。
  楚留香没有动,却已可感觉到她温暖光滑的肌肤在颤栗。
  披风下好像已没有别的。
  除了她自己之外,已没有别的。
  她轻轻的在楚留香胸膛上磨擦,道:“你要我,还是要艾青?”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聪明的女人不应该问这种话的。”
  张洁洁道:“我不聪明,痴情的女人都不聪明。”
  楚留香道:“我却很守信。”
  张洁洁道:“你不怕她杀你?”
  楚留香沉默着,沉默就是答复。
  张洁洁忽然用力推开了他,立刻又用披风将自己裹住,裹得很紧。
  甚至连楚留香也不能不觉得有点失望。
  张洁洁瞪着他,瞪了很久,突然大声道:“好,你去死吧。”
  楚留香淡淡笑道:“到哪里去死?”
  张洁洁咬着嘴唇,道:“随便你到哪里去死,我不知道,知道也不告诉你。”
  她忽然转身跑开了,只剩下楚留香一个人在黑暗中自己苦笑。
  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谁能了解她们的心?
  他听到风声,抬起头,忽然又看到张洁洁站在那里,脸上又带着春花般的笑,就好像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她嫣然笑道:“我喜欢守信的男人,只希望你下次跟我约会时,也一样守信。”
  楚留香也笑了,道:“我只希望你永远不要变得太聪明。”
  张洁洁脉脉的凝注他,忽然抬手,向远方指了指,道:“她就在那里。”
  她指着的地方,有一点灯光。
  她对艾青的行踪好像知道得很清楚。
  楚留香虽奇怪,却没有问,他一向很少探听别人的秘密。
  尤其是女人的秘密。
  张洁洁又道:“你喜不喜欢戴耳环的女人?”  
  楚留香笑道:“那就要看她是谁了,有的女人戴不戴耳环都一样可爱。”
  张洁洁道:“她戴耳环。”
  楚留香道:“哦?”
  张洁洁缓缓道:“有些女人一戴上耳环就会变得很可怕了,你最好特别小心点。”
  园中很暗,剩下的灯光已不多。
  这点灯光在园外。
  园外的山坡上,有三五间小屋;灯光透出窗外。
  艾青就住在小屋里?
  “有些女人一戴上耳环,就会变得很可怕。”
  这句话是不是另有深意?
  楚留香走上山坡,掠过花篱。
  他一向是个很有礼貌的人,进屋子之前,一定会先敲敲门。
  这次他的礼貌忽然不见了。
  他直接就推门走了进去,他立刻就看到了一双翠绿的耳环。
  艾青果然在小屋里。
  桌上有灯,她就坐在灯边,耳上的翠环在灯下莹莹发光。
  她看到楚留香走进来时,脸上并没有露出吃惊的表情,只是冷冷道:“你倒很守信。”
  楚留香道:“我来迟了,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会等我的。”
  艾青冷笑道:“你对自己倒很有信心。”
  楚留香笑了,道:“一个人若连自己都不信任,还能信任谁呢?”
  他笑,因为这的确是件很可笑的事。
  世上有很多种不同的女人,但这些不同的女人,对男人有些反应却几乎是完全一样的,所以有时她们往往会说出同样的话。
  所以男人也只有用同样的话来回答。
  艾青瞪着他,瞪了很久,忽然笑了道:“我也知道你一定会来。”
  楚留香道:“哦?”
  艾青道:“因为我知道你这种男人是绝不肯放弃任何机会的。”
  楚留香道:“你很了解我?”
  艾青眨着眼,道:“我也知道你要的并不是五百两银子,你故意那么说,只不过因为对我没把握,所以故意要试试我。”
  她盯着楚留香,慢慢的接着道:“现在你已经用不着再试了,是吗?”她盯着楚留香却始终不敢正眼看他。
  她坐在那里,的确坐得很规矩,神情也很正经,就像是一个规规矩矩坐在老师面前的小学生。
  她打扮得也很整齐,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脸上脂粉不浓也不淡,甚至连耳环都戴得端端正正。
  可是她身上惟一穿戴着的,就是这对耳环。
  除了这对耳环外,再也没有别的。
  一个女人若是像初生婴儿般赤裸着站在你的面前,她的意思当然已很明显。
  艾青道:“你已用不着尝试,因为你也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不明白这意思的,除非是白痴。
  楚留香好像真的已变成白痴,摸了摸鼻子,道:“你是不是很热?”
  艾青居然沉住了气,道:“我很冷。”
  楚留香道:“是呀,这种天气无论谁都不会觉得热的。”
  艾青道:“连猪都不会觉得热。”
  楚留香道:“对了,你一定是想洗澡。”
  艾青道:“我已洗过。”
  楚留香道:“那么……你是不是把衣服都送去洗了,没有衣服换?”
  艾青瞪着他,真恨不得一拳将他满嘴的牙齿全都打出来。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若真的没有衣服换,我可以去找条裤子借给你,至少你妹妹的裤子你总能穿的。”
  艾青好像很惊讶,道:“我妹妹?”
  楚留香道:“你想不到我已见过她?”
  艾青道:“你几时见到她的?”
  楚留香道:“刚才。”
  艾青道:“那么你刚才一定见到了鬼,大头鬼。”
  楚留香笑道:“她的头并不大,她就算是鬼,也不是大头鬼,是酒鬼。”
  艾青忽然叫了起来,大声道:“无论你见到的是什么鬼,反正绝不是我妹妹。”
  楚留香道:“为什么?”
  艾青道:“我没有妹妹。”
  楚留香皱眉道:“一个妹妹都没有?”
  艾青道:“半个都没有。”
  楚留香盯着她的眼睛,盯了很久,喃喃道:“看来你并不像是说谎。”
  艾青道:“这种事我为什么要说谎?”
  楚留香道:“也许因为你喜欢说谎,有些人说谎时本就看不出来的。”
  艾青突然跳了起来,一个耳光往楚留香脸上打了过来。
  她没有打着。
  楚留香已抓住了她的手。
  他的眼睛开始移动,从她的脸,看到她的脚,又从她的脚,看到她的脸。
  这正是标准色鬼的看法。
  没有女人能受得了男人这样看的,就算穿着十七八件衣服的女人也受不了。
  艾青的身子开始往后缩,开始发抖。
  她没有被抓住的一只手也已没法子打人,因为这只手必需掩住身上一些不太好看的地方。
  楚留香的眼睛偏偏就要往这些地方看。
  艾青咬着牙,道:“你……你想怎么样?”
  这句话本来也用不着问的,但一个女人在男人面前,有时也不得不装装傻。
  楚留香微笑道:“我只想你明白两件事。”
  艾青道:“你……你说。”  
  楚留香道:“第一,我不是猪,是人,是男人。”
  艾青眨着眼,道:“第二呢?”  
  她全身都是害怕的样子,满脸都是害怕的表情,可是她的眼睛却不怕。
  她的眼睛里简直连一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
  楚留香看着她的眼睛,又笑了,道:“第二,我不是君子,你恰巧也不是淑女。”
  艾青脸上露出愤怒之色,但眼睛却已开始在笑,咬着嘴唇道:“我还知道一件事。”
  楚留香道:“哦?”
  艾青道:“我知道你是个胆小鬼。”
  楚留香笑道:“你很快就会发现自己错了,而且错得很厉害。”
  艾青眼波流动,道:“难道你还敢对我怎么样?”
  楚留香道:“我不敢。”
  他嘴里说“不敢”的时候,他的手已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她整个人忽然全都软了,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的确错了,你的确敢……”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忽然觉得心往下沉,就好像忽然一脚踏空,就好像在噩梦中从很高的地方掉了下去一样。
  她立刻就发现这不是在做梦。
  因为她的人已从半空中重重的跌在地上,几乎跌得晕了过去。
  等她眼睛里不冒金星的时候,就看到楚留香也正在看着她,微笑说道:“你没有错,我的确不敢。”
  艾青忽然跳起来,抓起椅子往楚留香砸过去,抓起茶杯往楚留香掷过去,她手边的每样东西都被她抓了起来,砸了过去。
  她砸过去的每样东西都被楚留香接住。
  直到没有东西可抓时,她就将自己的人往楚留香砸过去。
  楚留香也接住了。
  他既不是猪,也不是神。
  他也跟别的男人一样,有时也禁不住诱惑,也会心动的。
  这一次他真的抱住了她。
  他忽然发觉,无论怎么样,她都可以算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
  艾青轻轻的喘息,又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有很多人要杀你。”
  楚留香道:“很多人?哪些人?”
  艾青道:“别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个人。”
  楚留香道:“谁?”
  艾青道:“我。”
  楚留香道:“你?你想杀我?”
  艾青道:“否则我为什么要这样子勾引你,难道我是发了花痴?”
  楚留香笑道:“看来倒真有点像。”  
  艾青“嘤咛”一声,挣扎着要推开他,打他。
  她推不开,也打不着。
  楚留香很懂得怎么样才能要女人推不开他的法子,各种法子他都懂。
  艾青的呼吸更急促,忽然道:“小心我的耳环。”
  楚留香道:“你的耳环?”
  艾青道:“你不能碰它。”
  楚留香道:“为什么?”
  艾青道:“耳环里有毒针,你若想把它解下来,毒针就会弹入你的手。”她咬着嘴唇,又道:“男人跟女人好的时候,都喜欢把女人身上每样东西都拉下来的,是不是?”
  是的,在这种时候,男人都希望他的女人身上连一样东西都没有,因为在这种时候,无论什么东西都是多余的。不但多余而且讨厌。
  楚留香看着她的耳环,道:“这里面的针很毒?”
  艾青道:“每一根针上的毒,都可以毒死一条大象。”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难怪有人告诉我,有的女人一戴上耳环就变得很可怕。”
  他不让艾青发问,先问道:“你既然要来杀我,为什么又将这些事告诉我呢?”
  艾青又闭上眼,幽幽的叹息,道:“因为……因为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许因为我真的发了花痴。”她的脸红了,红得那么可爱。
  她的脸又红又烫,但鼻尖却是冰冷的。
  一个男人的嘴唇触及女人冰冷的鼻尖时,他若还不心动,那么他简直连白痴都不是。
  他一定是块木头,死木头。
  楚留香不是死木头。
  冰冷的鼻尖上有一粒粒小的汗珠,就像是花瓣上的露珠。
  露珠是甜的,甜,香。
  灯光昏黄,窗上已现出曙色,窗台上有一对翠绿的耳环。
  艾青静静的躺着,凝视着楚留香。
  他的鼻子直而挺,就像是用一整块玉雕成的,他的眼睛清澈,宛如无邪的婴儿,他的嘴角向上显得自信而乐观。
  这实在是个可爱的男人,值得任何女人喜欢。
  现在他脸上带着种深思的表情,正专心的看着这对耳环。
  艾青解下这对耳环的时候,她自己的手也在不停的发抖。
  楚留香忽然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很多杀人的法子,可是用耳环来杀人,到的确很别致。”
  他忽又笑了笑,道:“我若真的死了,倒也有趣得很。”
  艾青道:“有趣?”
  楚留香道:“那我就一定是天下第一个被耳环杀死的人。”
  艾青眨眨眼,道:“没有人告诉你,你现在也许已经是个死人?”
  楚留香道:“你认为这法子一定能杀得死我?”
  艾青道:“你想呢?”
  楚留香笑笑,道:“以前有很多人想杀死我,他们用的都是自己认为一定能杀死我的法子。”
  艾青道:“结果呢?”
  楚留香道:“至少我现在没有死。”
  艾青凝视着他,脸忽然红了,咬着嘴唇道:“你的确没有死,我却差点死了。”
  这是句能令任何男人听了都会自觉骄傲的话。
  楚留香却似没有听见,忽又问道:“这耳环是谁替你戴上的?”
  艾青道:“你为什么要问?”
  楚留香道:“因为替你戴这耳环的人,就是真正想杀我的人。”
  艾青道:“你想去找他?”
  楚留香道:“不想。”
  艾青道:“真的不想?”
  楚留香道:“因为我不必去找他,他一定还会来找我。”
  艾青沉默着,终于点了点头,说道:“他也知道我未必能够杀得了你,所以除了我,一定还有许多的人。”
  楚留香道:“是些什么人?”
  艾青道:“女人。”  
  楚留香笑道:“他很信任女人?他认为女人比男人更懂得杀人?”
  艾青道:“也许那只不过他知道你的弱点。”
  楚留香道:“我的弱点?”
  艾青嘴角带着笑,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楚香帅的弱点,楚香帅惟一的弱点就是女人,尤其是好看的女人。”
  楚留香长长吐出口气,道:“原来你早已知道我是谁了。”
  艾青道:“知道你的人不止我一个。”
  楚留香叹道:“但我却还不知道他是谁?为什么要杀我?”
  艾青瞟着他,道:“你是不是很想知道?”
  楚留香道:“想死了。”
  艾青笑笑,又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不应该告诉你,可是……”她这句话没有说完
  楚留香忽然抱着她滚了出去。
  一只手忽然由窗外伸进来,将窗台上的耳环向他们弹了过来。
  楚留香好像一直在凝注着艾青,并没有往别的地方看。
  但他却看到了这只手。
  一只纤秀而美丽的手,指甲上还好像染着鲜艳的凤仙花汁。
  鲜红的指甲,翠绿的耳环。  
  初升的阳光,淡淡的照在窗台上。  
  在指尖弹出那一瞬间,这一切本是幅美极了的图画。
  这也是幅杀人的图画。
  楚留香直滚到屋角,才敢回头。那只手还在窗台上,正在向他招手。
  艾青忽然发抖,颤声道:“是她,就是她!”
  楚留香身形已掠起,顺手捞起桌上的灯,向窗外掷出。他的人却已掠出门。
  门外没有人,那扇窗外也没有人。
  风吹着新绿的柳叶,淡淡的晨雾在柳叶间飘浮,一盏灯摆在窗下,正是楚留香刚才掷出的灯。
  人呢?楚留香长长呼一口气,知道自己这次又遇着了个极可怕的对手。
  就在这时,前面的屋角后忽然又有只手伸出来,向他轻招。还是那只手,美丽而纤秀的手指,指尖鲜红。
  楚留香用最快的速度掠过去。他怀疑过很多的事,甚至怀疑过神,但却从未怀疑过自己轻功。
  从未有人怀疑过他的轻功。
  楚留香轻功无双,已是件毫无疑问的事。但等他掠到屋后,人又不见了。
  屋后没有树,只有风,风吹过山坡。
  楚留香忽然觉得风很冷。
  “这只手要杀的人不是我,是艾青。”
  楚留香凌空翻身,箭一般窜回,门还是开着的,他掠进去。
  灯在桌上。赫然正是他刚才掷出的那盏灯。
  只有灯,没有人。
  斜阳照着屋角,艾青已不见了。
  风从门外吹人,更冷。
  楚留香的掌心渐渐潮湿,他眼角忽又瞥见了同样一只手。
  手在窗台上。
  还是那只手,指尖纤纤,指甲鲜红。
  楚留香箭一般窜过去,突然出手!
  这次他居然抓住了这只手。冰冷的手,一股寒意自指尖直透入楚留香的心。
  他轻轻一拉,就将这只手拉了起来。
  只有手,没有人。
  一只断手。
  被人齐腕砍断的,还在沁着血。
  等血滴干,这只手就渐渐苍白,渐渐干瘪,就像是一朵鲜花突然枯萎!
  第二回 勾魂玉手
  你若看到一朵鲜花在你手里枯萎,心里总难免会觉得很惋惜,甚至会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愁闷。
  就算你并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你也会不禁为之叹息。
  美丽的生命为什么总是那么短促?但你看到的若是一只断手,看着这本来很美丽的手突然间干瘪,那么你心里就不仅会觉得惋惜愁闷。
  你还会想到许多别的事。
  这只手是谁的?是谁砍断了这只手?
  楚留香忽然发觉这只手并不是刚才向他摇动的那只手。
  这只手的手背上有一块乌青,是被人扭伤的痕迹。
  他确信刚才那只手上绝没有这痕迹。
  这只手是不是艾青的?
  楚留香的心往下沉,他不能确定。
  他一直没有仔细看过艾青的手,艾青身上有很多更值得他看的地方。
  这也许就是刚才还在他身上轻轻爱抚的手。
  这手仿佛突然扼住了楚留香的咽喉。
  他转身冲出去,门外阳光照地。
  旭日已东升。
  阳光是件很奇妙的东西,它有时能令人发热,有时却能令人冷静。
  楚留香一向喜欢阳光,他在初升的阳光下站了很久,尽力使脑子里什么也不想,直等到头脑完全冷静下来,才将这件事重新想了一遍。
  他想得很仔细,每一个细节都没有错过。  
  这件事本是由艾青开始的,但奇怪的是,他想得最多的,不是艾青,而是张洁洁。
  他想着张洁洁的时候,就看到了张洁洁。
  她的人像是随时随地都会在他面前出现。
  张洁洁正从山坡上走下来。
  她嘴里轻轻哼着支轻巧而愉快的小调,手里拈着朵小小的黄花,黄花在晨风中摇动,她身上穿着的鹅黄轻衫也在风中飘动。
  其他那些像她这种年纪的女孩子,都喜欢将衣衫做得很合身,甚至比合身更紧些,尽量使自己看来苗条。她却不同。
  她衣服穿得宽宽的、松松的,反而使得她看来更婀娜多姿。
  她衣服的颜色也许没有艾青配得那么好,但却更潇洒脱俗,既不刻意求工,也不矫揉做作。
  她这人就像是她哼着的那支小调,轻松自然,令人愉快,尤其是在这晴朗干燥的三月清晨,在这新鲜温暖的初升阳光下,无论谁看到她,心里都会觉得很舒服。
  楚留香看着她。
  她也在看楚留香,脸上带着轻盈的浅笑,脚步轻盈得宛如春风。
  她走过来,走到楚留香面前,忽然笑道:“恭喜恭喜。”
  楚留香道:“恭喜?有什么值得恭喜的。”
  张洁洁道:“你看到新郎倌的时候,难道从来不说恭喜?”
  楚留香没有说话。
  因为张洁洁不让他开口,又道:“你看来好像累得要命的样子,是不是刚做过苦工?”
  她吃吃的笑着,又道:“我这话问得真傻,新郎倌当然一定会很累的,任何一个新郎倌在洞房花烛夜里,都一定有很多事要做。”
  楚留香笑笑道:“那并不是做苦工。”
  张洁洁道:“当然不是。”
  她咬着嘴唇,笑道:“苦的当然不是新郎倌,是新娘子。”
  楚留香只好又笑了笑。
  遇着这么大胆女孩子,他还能说什么?
  张洁洁眨眨眼,又问道:“新娘子呢?难道起不了床了?”
  楚留香道:“我正想问你。”
  张洁洁道:“问我?问什么?”
  楚留香道:“她在哪里?”
  张洁洁目中露出吃惊诧异之色,道:“她难道已走了?”
  楚留香点点头。
  张洁洁道:“你不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楚留香摇摇头。
  张洁洁道:“你若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呢!”
  楚留香道:“因为你对她的事好像知道得很多。”
  这次张洁洁的嘴忽然闭上了。
  楚留香盯着她,缓缓道:“你知道她要杀我,知道她戴着一对杀人的耳环。”
  张洁洁终于点点头。
  楚留香道:“除此之外,你还知道些什么?”  
  张洁洁道:“你认为我还知道些什么?”
  楚留香道:“譬如说,是谁叫她来杀我的?为什么要杀我?”
  张洁洁眼珠子转动道:“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楚留香道:“这句话也正是我想问你的,你是否……”
  张洁洁打断了他的话,道:“难道你认为我也是跟她一伙的人?”
  楚留香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这种态度通常就等于是默认。
  张洁洁道:“我若真的是,为什么要将她的秘密告诉你?”
  楚留香道:“你若不是,怎么会知道她的秘密?”
  张洁洁沉默了很久,忽然从他身旁走过去,走进了那间屋子。
  屋子里很乱。
  艾青拿来砸楚留香的东西,还散在地上,一直没有收拾。
  他们没有功夫收拾。
  张洁洁又笑了,道:“这地方看来倒真像是个战场,为什么洞房总是……”
  她声音突然停顿,笑容突然凝结。
  她也看到了那只手。
  楚留香一直在盯着她,注意着她脸上的表情,立刻问道:“你知道这是谁的手?”
  张洁洁仿佛连呼吸都已停顿,过了很久,才吐出口气,道:“这不是人的手。”
  楚留香道:“这难道是鬼手?”
  张洁洁叹了口气,道:“鬼有什么可怕的?你几时听说过鬼真的杀死过人?可是这只手……”
  她呼吸仿佛又变得很困难,又过了很久,才说出五个字:“这是勾魂手。”
  楚留香皱了皱眉,道:“勾魂手?”
  张洁洁道:“无论谁只要看到一只勾魂手,迟早总要被它将魂勾走。”
  她接着又道:“听说这勾魂手还分好几种,最差劲的一种要勾人的魂,也只不过半个月。”
  楚留香道:“这是哪种?”
  张洁洁叹了口气,道:“这是最好的一种。”
  楚留香道:“依你看,是不是越好看的手,勾起魂来越快?”
  张洁洁道:“一点也不错。”
  楚留香笑了。
  张洁洁瞪起眼,道:“你认为我是在吓唬你?你认为很好笑?等到你的魂魄被勾走时,你就笑不出来了。”
  她冷冷接着道:“非但笑不出,简直连哭都哭不出了。”
  楚留香笑道:“我只想知道它是用什么法子将魂勾走的,那种法子一定很有趣。”
  张洁洁道:“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知道的人都已进了棺材。”
  楚留香道:“但你却知道。”
  张洁洁道:“我只知道这是勾魂手。”  
  楚留香道:“你以前见过?”
  张洁洁道:“我只听人说过。”
  楚留香道:“谁说的?”
  张洁洁道:“一个……一个朋友。”
  楚留香道:“你那朋友知道很多事?”
  张洁洁道:“我告诉你的事,都是听他说的。”
  楚留香道:“他现在哪里?”
  张洁洁道:“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楚留香道:“是早上,很早。”
  张洁洁道:“在这么早的早上,你的朋友通常都在哪里?”
  楚留香笑了,他忽然想起了胡铁花,笑道:“他们有时躺在别人的怀里,有时躺在小酒铺里的桌子底下。”
  张洁洁也笑了,但立刻又板起脸,道:“我的朋友既不是酒鬼,也不是疯子,他们都很正常,正常的人这种时候当然还在家里。”
  楚留香道:“好,那么我们就走吧!”
  张洁洁道:“走?走到哪里去?”
  楚留香道:“当然是他的家。”
  张洁洁瞪着眼,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带你去!”
  楚留香笑笑,道:“因为你若老不肯带我去,我就会很难受,你既然是我的好朋友,当然不会要我难受的。”
  张洁洁咬着嘴唇,恨恨道:“我偏不带你去,偏要让你难受,最好能气死你。”
  她去了。
  当一个女孩子说要气死你的时候,她的意思往往就是表示她很喜欢你。
  这道理没有人能比楚留香更明白的了。
  蓝的天,白的云,阳光刚刚升起,照在红的花,绿的叶子上,叶子上还带着晶莹透明的新鲜露珠。
  风也是新鲜的,新鲜而芬芳,就仿佛多情少女的呼吸。
  在这么样一个早上,有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子陪着你,走在蓝天白云下,红花绿叶间,这当然是件非常令人愉快的事。
  但楚留香今天却并不觉得十分愉快,他好像总是有个阴影。
  一只手的阴影。
  这只手好像随时随地都会从黑暗中伸过来,扼住他的喉咙,把他扼死。
  张洁洁看来倒比他愉快多了。
  她手上刚折了一枝带露的野花,嘴里还在轻轻的哼着山歌。
  她年轻而又美丽,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本就不该有烦恼的。
  也许她根本没有学会如何去烦恼,如何去忧郁。
  一辆骡车从山后转出来,车上载着半车莴苣,碧绿如翡翠。
  赶车的老头子抽着旱烟,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灿烂如银。
  张洁洁跳跃着奔过去,笑着招呼道:“老伯是不是要进城去?”
  老头子本来眯着眼,看见她,眼睛也亮了,大声道:“是进城去,去卖菜。”
  张洁洁道:“我们搭你老人家的车进城好不好?”
  她不等人家说好,就已跳上了车。
  像这么样一个女孩子既已跳上了车,从八岁到八十岁的男人都绝不会把她赶下来的。
  老头子哈哈一笑,道:“车反正还空着,上来吧,你们小两口一起上来吧。”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也只好跳上了车。
  张洁洁看着他吃吃的笑,悄悄道:“人家说我们是两口子,你怎么不否认呢?”
  楚留香也笑了笑,道:“你既然不否认,我否认什么?”
  张洁洁眨眨眼,道:“我们俩看来是不是真像小两口子?”
  楚留香上上下下看了她几眼,微笑道:“我若是结亲结得早,女儿已经跟你差不多大了。”
  张洁洁狠狠瞪了他一眼,狠狠道:“你就算想做我儿子,老娘还嫌你年轻了些。”
  这句话还没说完,她自己又忍不住吃吃的笑了起来,她觉得“老娘”这名词实在很新鲜,很有趣。
  她好像很佩服自己,怎么能说得出这种名词来的。
  楚留香看着她,忍不住也开心了些。
  有些人仿佛天生就能令人愉快的,张洁洁就是这种人。
  她无论对你怎么样,你都没法子对她生气。
  赶车的老头子正在扭着头看他们,笑道:“看你们笑得这么亲热,一定是新婚的。”
  张洁洁眨着眼道:“你老人家怎么知道?”
  老头子叹了口气,道:“若是老夫老妻,就笑不出了,比如说像我这样,我一看见那黄脸婆,简直连哭都哭不出。”
  张洁洁也笑了,笑着笑着,忽然重重的在楚留香鼻子上拧了一下。
  楚留香只有干瞪眼,只有自认倒霉。
  那老头子却在替他抱不平了,道:“好好的你拧他于什么?”
  男人总是帮着男人说话的。
  张洁洁抿嘴笑道:“我以后迟早也要变成黄脸婆的,不趁着现在欺负欺负他,等到那时,就只有让他来欺负我了。”
  老头子哈哈大笑,点头道:“有理,说得有理,想当年我那老太婆生得还标致的时候,不也是整天拿我当受气包吗?”
  他将旱烟袋重重的在车辕上一敲,瞧着楚留香笑道:“看来一个男人若想娶个标致的老婆,就得准备先受几年气。”
  张洁洁道:“现在呢?现在你是不是常常拿她当受气包?”
  老头子忽然叹了口气,苦笑道:“现在的受气包还是我。”
  张洁洁“噗哧”一笑,道:“无论做什么事,只要做习惯了,也没有什么了。”
  老头子眯着眼笑道:“是呀,我现在就已渐渐觉得做受气包也蛮有意思的,我那老太婆若是三天不给我气受,我反而难过。”
  楚留香也忍不住笑了。
  老头子忽又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只有一样事还是不太明白。”
  楚留香道:“哪样事?”
  他也开始搭腔了,因为他忽然也觉得这老头子很有意思。
  老头子道:“别人都说怕老婆的人会发财,但我到现在还是穷脱了锅底,这又是为了什么?”
  楚留香笑道:“也许怕得还不够厉害。”
  老头子道:“要怎么样怕才能发财呢?我倒真想学学。”
  楚留香道:“那么你就要从‘三从四德’开始学起了。”
  老头子道:“男人也讲究三从四德?”
  楚留香道:“现在已经渐渐开始讲究了,将来一定讲究得更厉害。”
  老头子道:“你快说给我听。”
  楚留香道:“老婆的命令要服从,老婆的道理要盲从,老婆无论到哪儿去,你都要跟从。”
  老头子道:“原来这叫三从,四德呢?”
  楚留香道:“老婆花钱你要舍得,老婆的意思你要晓得,老婆的气你要忍得,老婆揍你的时候你就要躲得,躲得越远越好。”
  老头子一拍大腿,笑道:“好,小伙子,有出息,我看你将来一定是个百万富翁。”
  他大笑着道:“我现在总算知道那些百万富翁是怎么来的了。”
  楚留香忽又笑道:“但男人也不一定非得怕老婆才能发财的。”
  老头子道:“难道还有别的法子?”
  楚留香道:“有一种法子。”
  老头子道:“哪种?”
  楚留香道:“不要老婆。”
  这里本就在城外近郊,他们谈谈笑笑好像很快就进了城,一个人只要还能笑,日子总较易打发的。
  老头子道:“你们小两口是要到城里什么地方去呀?”
  张洁洁道:“你老人家呢?”
  老头子道:“我已经快到了,就在前面的菜市!……”
  他忽然闭上了嘴,变得面色如土。
  楚留香顺着他目光望过去,就看到一个又高又胖的老太婆正从菜市里冲出来,手里提着秤杆。
  老头子看到了她,就像是小鸡看到老鹰似的,还没开口,老太婆已一把将他从车上揪下来,手里的秤也没头没脑的往他身上打下来,痛骂着道:“你这老不死,你这杀千刀,老娘正在奇怪,你为什么死到现在还不来,原来你在路上搭上了野女人。”
  老头子一面躲,一面哀求,道:“你怎么能胡说,那是人家的老婆。”
  老太婆变得更凶,打得更重,道:“放你娘的春秋屁,谁是谁的老婆,看那小狐狸精的样子,从头到脚有哪点像是正经女人!”
  张洁洁这才明白她骂的是谁了,也不禁被她骂得怔住。
  但眼看着那老头子已快被打得满地乱爬,她又有点不忍,悄悄地推了楚留香一把,道:“人家为了我们被揍得这么惨,你也不去劝劝。”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女人若要打自己的老公,连皇帝老子都劝不住的。”
  张洁洁着急道:“你至少也该去替他解释呀,你们男人难道就一点也不同情男人吗?”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只有硬着头皮走过去,刚叫了一声:“老太太。”还来不及说别的。
  那老太婆已往他面前冲了过来,瞪着眼道:“谁是老太太,你妈才是个老太太!”
  老头子又急又气,在旁边直跺脚道:“你看这女人多不讲理,明明是你的老婆,她偏不信。”
  老太婆眼睛瞪得更大,道:“那小狐狸精真是你老婆?”
  楚留香只有苦笑点点头。
  他生平最怕的是,就是遇见个不讲理的女人,若遇有比这件事更糟的,那就是遇见了个不讲理的老太婆了。
  老太婆道:“她真是你老婆,好,我问你,你老婆叫什么名字?”
  她问得倒也不算出奇,丈夫当然应该知道自己老婆的名字。
  捕快们抓流莺土娟的时候,总是这样问嫖客的呢!
  楚留香苦笑道:“她叫张洁洁……”
  他正在庆幸,幸好还知道张洁洁的名字。
  谁知他一句话还没说完,老太婆已跳了起来,大骂道:“好,你这小舅子,明明是你的姐姐,偏说是老婆,你什么人的小舅子不好做,为什么却偏偏做这老甲鱼的小舅子,你究竟拿了他多少银子?”
  她越骂越气,手里的秤又没头没脑的往楚留香身上打了下来。
  这实在未免太不像话了,老头子也着了急,赶过来拉,大声叫嚷道:“人家又不是你老公,你凭什么打人家?”
  听他的说法,女人打老公好像本是天经地义的事。
  老太婆大叫道:“我偏要打,打死这小舅子……”
  两人一个急着要拉,一个急着要打。
  楚留香也看得发了怔,正不知是该劝的好,还是该溜的好。
  忽然间,拉的和打的全都要跌倒,往他身上跌了过来。
  到了这种时候,这种地步,楚留香也只好伸手去扶他们一把。
  忽然间,老头子从下面抱住了他的腰,老太婆出手如风,手里的秤在一刹那间已点了他身上七八处穴道。
  “没有人能骗了楚香帅。”
  这句话看来已应该加以修正了。至少应该在上面加一句:
  “除了女人外,没有人能骗得了楚香帅。”
  楚留香也忽然发现了一样事:“老太婆也是女人,从八岁到八十岁的女人都一样不能信任。”
  他早已发誓要加倍提防女人,只可惜还是忘了这一点。
  他好像命中注定要栽在女人身上。
  骡车又出了城。
  老头子嘴里抽着旱烟,得意洋洋的在前面赶车。
  楚留香躺在一大堆莴苣上,就像个特大号的莴苣——他一向很少穿绿颜色衣裳,偏偏今天例外。
  衣服是苏蓉蓉特地为他做的。
  “到人家那里去拜寿,总应该穿得鲜艳些,免得人家看着丧气。”
  楚留香叹了口气:“为什么不挑红的黄的,偏偏挑了件绿的呢?”
  他讨厌莴苣。
  他一向认为胡萝卜和莴苣这一类的东西,都是给兔子吃的。
  那老太婆就坐在他旁边,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好像对他很感兴趣。
  只要是女人,就会对楚留香感兴趣,从八岁到八十岁的都一样。
  张洁洁呢?
  张洁洁早已不见了。
  老太婆忽然看着他笑道:“这次的事,想必给了你个教训吧?”
  楚留香道:“什么教训?”
  老太婆道:“教训你以后少管人家夫妻间的闲事,男人就算被自己的老婆活活打死,也是他活该,这种事本就是谁也管不了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这次的事给我的教训又何止这一个。”
  老太婆道:“哦,还有什么教训?”
  楚留香道:“第一,教训我以后切切不可随随便便就承认自己是别人的丈夫。”
  老太婆道:“还有呢?”
  楚留香道:“第二,教训我以后切切不能忘记老太婆也是女人。”
  老太婆沉下了脸,道:“你栽在我手上是不是有点不情愿?”
  楚留香叹道:“现在我只后悔昨天为什么没有栽在那些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手上!”
  老太婆冷笑道:“只可惜你现在想已太迟了。”
  楚留香苦笑道:“所以我现在只希望一件事。”
  老太婆道:“什么事?”
  楚留香道:“只希望变成个兔子。”
  老太婆怔了,道:“兔子?”
  楚留香笑道:“你若把一只兔子抛在成堆的莴苣上,它正好得其所哉,后悔的就是你了。”
  那老头子忽然回过头,笑道:“老太婆,你有没有发现这人有点很特别的地方?”
  老太婆道:“有什么特别的?”
  老头子道:“到了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有心情说笑话,而且话还特别多。”
  这的确就是楚留香最特别的地方。
  越危险,越倒霉的时候,他越喜欢说话。
  这不但因为他一向认为说话令自己的心情松弛,也因为他往往能从谈话中找出对方的弱点来。
  对方有弱点,他才有机会。
  就算没有,他也能制造一个。
  骡车转入一条很荒僻的小路。
  楚留香眼珠子转了转,道:“这条路是往哪里去的?我以前怎么没走过?”
  老太婆冷冷道:“你没走过的路还多得很,留着以后慢慢的走吧。”
  楚留香道:“以后我还有机会走么?”
  老太婆道:“那就要看了。”
  楚留香道:“看什么?”
  老太婆道:“看我们高不高兴。”
  楚留香道:“若是不高兴呢?难道就要杀了我?”
  老太婆道:“哼!”
  楚留香道:“我跟你们无冤无仇,就算要杀我,也不会是你们自己的主意吧?”
  老太婆忽然不说话了。
  楚留香道:“我知道有个人要杀我,却一直想不出是谁?”
  他眼珠子又一转,道:“是不是张洁洁?你们是不是早已认得她了?这是不是你们早就串通好了的把戏?”
  老太婆还是闭着嘴,好像已打定主意,不再跟这人说话了。
  楚留香忽然笑道:“我现在才发现你也有样很特别的地方,也就是你最大的长处。”
  别人提及自己的长处时,很少有人能忍得住不追问的。
  老太婆果然忍不住问道:“你在说什么?”
  楚留香道:“你最大的长处,就是不像别的女人那么多嘴。”
  老太婆道:“哼!”
  她虽然还是在“哼”,但脸色已好看多了。
  楚留香笑了笑,又道:“别人都说老太婆最多嘴,你既然不多嘴,想必还不太老。”
  他忽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太不注意打扮了,所以才会看得老些,要知道:“三分像貌七分打扮”,每个女人都是这样的。”
  老太婆不由自主拉了拉自己的衣襟,摸了摸脸。
  楚留香道:“比如说张洁洁吧,她若像你这样一点也不打扮,看上去就不会比你年轻多少。”
  老太婆情不自禁叹了口气,道:“她还是个小姑娘,我怎么能跟她比?”
  楚留香道:“你今年贵庚,有没有三十八?”
  老太婆指着脸道:“你少拍我马屁。”
  她虽然还想扳着脸,却已忍不住要笑了。
  小姑娘希望别人说自己长大了,老太婆希望别人说自己年轻。
  这正是千古以来都颠扑不破的。
  那老头子忽又回过头,笑道:“老太婆,听说这人的一张油嘴最会骗女人,你可得小心些,莫要上他的当。”
  楚留香道:“我说的是实话。”
  老头子笑道:“难道你真认为她只有三十八?不是八十三?”
  老太婆忽然跳起来,顺手一个耳光打了过去,大骂道:“放你妈的屁,老娘若真有八十三,你岂非是我龟孙子?”
  老头子缩起头,不敢开口了。  
  楚留香笑了笑,悠然道:“其实这也不能怪他,在别人眼中自己的老婆看来总是特别老些。”
  老太婆还在气得直喘,恨恨道:“所以女人根本就不该嫁人。”
  楚留香叹道:“老实说,在这世界上,女人的确比较难做人,若说不嫁吧,别人又会笑她嫁不出去,若嫁了吧,又得提防着男人变心。”
  他满脸都是同情之色,接着却叹道:“男人好像都忘了一件事情,都忘了自己也是女人生出来的。”
  天下只怕很少再有什么别的话能比这句话更令女人感动的了。
  老太婆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天下的男人若都像你这么通情达理,女人的日子就会好过得多了。”
  楚留香苦笑道:“可是像我这种人又有什么好处呢?反而有人想要我的命,而且偏偏还是女人想来要我的命。”
  老太婆看着他,好像已有点同情,有点歉意,柔声道:“她也许并不是真想要你的命,只不过想见见你而已。”
  楚留香摇摇头,道:“她若只不过想见见我,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为什么要花这许多心机?这许多力气呢?”
  他叹息着,黯然道:“我其实当真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死也不冤枉,最冤枉的是我非但没见过她的面,连她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老太婆也在叹息着,讷讷道:“其实我们也跟你无冤无仇的,也不是真的想害你,只不过……只不过……”
  楚留香道:“我知道你们一定也有你们的苦衷,所以也不想你们放了我,我只想……只想……”
  老太婆慨然道:“你想什么只管说,只要是我能做得到的,我一定帮你个忙。”
  楚留香道:“说来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我平生不吃莴苣,而且最怕莴苣的味道,现在只觉得肚子里作怪,好像要吐。”
  老太婆也显得很同情,道:“莴苣的确有种怪味,我就知道有很多人不敢吃。”
  楚留香道:“现在若有口酒给我喝,我就会觉得舒服多了。”
  老太婆笑道:“这件事容易。”
  这的确不能算是非分的要求,就算犯了罪的囚犯,在临刑之前,也总有碗酒喝的。
  老太婆已站起来,大声道:“老头子,我知道你一定藏着酒,快拿出来。”
  老头子叹了口气,道:“喝口酒倒是没什么,只不过他胸口几处穴道都被你点住了,这酒儿怎么咽得下去呢?”
  老太婆道:“我既然能点住这些穴道,难道就不能解开?”
  老头子好像吓了一跳,道:“你想解开他的穴道?若让他跑了,谁能担当这责任?”
  老太婆冷笑道:“你放心,他跑不了的。”
  楚留香苦笑道:“不错,若将我两条腿上的穴道都点住,我怎么跑得了?”
  老头子这才慢吞吞的从车座下摸出一瓶酒,还准备自己先喝几口。
  老太婆却已劈手一把抢过来,在楚留香面前扬了扬,道:“小伙子,你听着,只因我觉得你人还不错,所以才给你这瓶酒喝,你可千万不能玩什么花样,否则莫怪我不客气。”
  老头子喃喃道:“她若真的不客气起来,我可以保证绝没有一个人能吃得消的。”
  老太婆瞪了他一眼,已顺手点了楚留香两条腿上六处大穴。
  老头子道:“还有手——你既然这么喜欢他,不如就索性喂他吃吧。”
  老太婆冷笑道:“喂就喂,反正按我的年纪,至少已可以做他的……他的老大姐了,还有什么嫌疑好避的呢?”
  老头子喃喃道:“原来只能做他的老大姐,我还以为你已能做他的妈了呢!”
  老太婆嘴里骂着,手上还是又将楚留香双臂上的穴道点住。
  她年纪虽老,但一双手还是稳重得很,认穴又准又快,绝不在当世任何一位点穴名家之下。
  楚留香早已看出这夫妇两人必定都是极负盛名的武林高手,一时却偏偏想不出他们是谁。
  到最后,这老太婆总算将他的胸口的穴道解开,然后才扶起了他,将酒瓶对住了他的嘴,道:“你慢慢的喝吧。不是我信不过你,只因别人都说你无论在多危险的情况下,都能找到机会逃走。”
  楚留香喝下两口酒,喘了口气,苦笑道:“像你这样的点穴手法,天下最多也不过只有两三个人比得上,若还有人能从你手上逃走,那才是怪事。”
  老太婆笑道:“你倒识货……其实我也不信你能从我手下逃走,只不过总是小心点的好。”
  楚留香一面喝着酒,一面点着头。
  老太婆笑道:“用不着喝得这么急,这瓶酒反正是你的。”
  她将酒瓶子拿开了些,好让楚留香喘口气。
  楚留香的确在喘息。
  气喘得很急,连脸都涨红了。
  老太婆昂着头,喃喃道:“为什么男人总好像全都是酒鬼呢?我就一直想不通喝酒有什么好处?”
  她马上就快想通了。喝酒就算没别的好处,至少总有一样好处。喝酒往往能救命!
  突然间,一口酒箭般从楚留香嘴里射出来,射向老太婆的脸。
  老太婆一惊,往后退,就从莴苣堆上落下。这股酒箭已射在楚留香自己的腿上。
  老头子也吃了一惊,从车座上掠起翻身,马鞭直卷楚留香的脖子。
  老太婆的反应更快,身子一落,立刻又弹起,十指如爪,鹰爪般向楚留香足踝上抓了过去。
  只可惜他们还是慢了一步。楚留香要逃走的时候,永远没有人能猜得出他要用什么法子。等到别人知道他用什么法子的时候,总是已慢了一步。
  酒箭射在他腿上,已将他腿上被点住的穴道解开——这一股酒箭冲激之力,足以将任何人点住的穴道解开。他两条腿一圈,身子立刻弹起,箭一般窜了出去。比箭更快!
  楚留香的身子只要一掠起,天下就没有任何人再能抓住他。绝没有!
  “楚香帅轻功第一。天下无双!”这句话绝不是瞎说的。
  他身子一掠起,立刻凌空翻身,嘴里剩下的小半口酒已乘机冲开了右臂的穴道。
  他右臂一抡,身子又凌空一翻,右手已拍开了左臂的穴道。
  双臂的穴道一解,更像是多了对翅膀,只见他双臂挥舞,身子就好像风车似的,在半空中转了几转,人已落在七八丈之外的树枝上。树枝几乎连动都没有动。
  他站在树枝上,好像比别人站在地上还要稳得多。那老头子和老婆子似乎已看呆了。
  他们没有追,因为他们已看出,就算是追,也追不上的。
  何况,就算追上了又能怎么样呢?他们也没有逃,因为他们也已看出逃也逃不了。
  楚留香微笑着,忽然道:“这次的事,想必也已给了你们个教训吧。”
  老太婆叹了口气,道:“不错,我现在才知道,男人的话是绝不能听的,男人若对你拍马屁的话,你连一个字都不能相信。”  
  老头子道:“这道理你现在才明白?”
  老太婆道:“因为我活了六十多岁,倒还是第一次遇见他这样的男人。”
  老头子挤了挤眼,道:“你已活了六十多岁,我还以为你只有三十八呢!”
  老太婆回手就是一个耳光掴了过去。
  老头子抱起头来就逃,还大叫道:“老太婆揍你的时候,你就要躲得越远越好。”  
  两人一个打,一个逃,眨眼间,两个人全都不知去向了。
  楚留香还是在微笑,连一点追上去的意思都没有。
  他最大的好处,也许就是常常能在最要紧的时候放人家一马。他身子刚由树上轻飘飘的落下来,忽然听见了一种声音。一种非常奇怪的声音,从一个非常奇怪的地方传了出来。
  就连他都从未想到这种声音会从这种地方发出来。
  楚留香并不是时常容易吃惊的人,但现在却真的吃了一惊。
  掌声并不是一种很奇怪的声音。楚留香虽不是唱戏的,但还是常常能听别人为他喝彩的掌声。车底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地方。无论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车子,都有车底。
  但此时此刻,这辆骡车的车底下居然会有掌声传出来,那就不但奇怪,而且简直奇怪得要命。
  只有人才会鼓掌,车底下既然有掌声,就一定有人。骡车一路都没有停过,这人显然早已藏在车底下。
  楚留香虽然吃了一惊,但脸上立刻又露出了微笑。他已猜出这人是谁了。
  第三回一线曙光
  掌声还未完,笑声已响起。
  掌声清脆,笑声更清脆。
  一个人随着笑声从车底下钻出来,明朗的笑容,明朗的眼睛。
  一个明朗美丽,令人愉快的女人。虽然身上脸上都沾满了尘土,但看来还是不会令人觉得她有脏兮兮的样子。
  有种女人无论在任何情况下看来,都像是刚摘下的新鲜杨梅,张洁洁就是这种女人。
  她拍着手笑道:“楚香帅果然名不虚传,果然能骗死人不赔命。”
  楚留香微笑着,弯腰鞠躬。
  张洁洁笑道:“所以无论年纪多大的女人,都千万不能听楚香帅的话,从八岁到八十岁的女人都不例外。”  
  楚留香道:“只有一个人例外。”
  张洁洁道:“谁?”
  楚留香道:“你。”
  张洁洁道:“我?我为什么是例外?”
  楚留香笑道:“因为你若不骗我,我已经很感激了,怎么敢骗你?”
  张洁洁嘟起嘴,道:“难道我骗过你?……我骗了你什么?你说!”
  楚留香道:“我说不出。”
  张洁洁道:“哼,我就知道你说不出。”
  楚留香微笑道:“骗了人之后,还能要人说不是,那才真的是本事。”
  张洁洁瞪着他,眼圈儿突然红了,然后眼泪就慢慢的流了下来。
  楚留香又有点奇怪了,忍不住道:“你在哭?”
  张洁洁咬着牙,恨恨道:“我伤心的时候就要哭,难道这也犯法?”
  楚留香道:“你伤心?伤心什么?”
  张洁洁擦了擦眼泪,大声道:“我看你中了别人的暗算,就马上躲到车底下,想等机会救你,一路上也不知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土,到头来又落得了什么?”
  她眼泪又开始往下掉,抽抽泣泣的接着道:“你非但连一点感激我的意思都没有,反而要冷言冷语的来讽刺我,我……我怎么能不伤心……”
  她越说越伤心,索性真的哭了出来。
  楚留香怔住了。他只知道她是个很会笑的女孩子,从没有想到她也很会哭。
  在楚留香看来,女人的眼泪简直比蝙蝠公子的暗器还可怕。
  无论多厉害的暗器,你至少还能够躲。女人的眼泪却连躲都躲不了。
  无论多厉害的暗器,最多也只不过能在你身上打出几个洞来,女人的眼泪却能将你的心滴碎。
  楚留香叹了口气,柔声道:“谁说我不感激你,我感激得要命。”
  张洁洁道:“那……你为什么不说出来?”
  楚留香道:“真正的感激是要藏在心里的,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张洁洁忍不住破涕为笑,指着楚留香的鼻子,笑道:“那老头子说的果然不错,你果然有张专会骗女人的油嘴。”
  楚留香道:“莫忘记老头子也是男人,男人说的话都是靠不住的。”
  张洁洁笑道:“他的确是个老狐狸,而且武功也不弱。”
  楚留香道:“但却还比不上那老太婆,所以也就难怪他要怕老婆了。”
  张洁洁道:“你是不是也觉得那老太婆的点穴手法很高明?”
  楚留香道:“若单以点穴的手法而论,她已可以排在第五名之内。”
  张洁洁道:“这么样说来,她就应该是个很有名的武林高手?”
  楚留香道:“想必是的。”
  张洁洁道:“别人都说楚香帅见识最广,想必早已看出她的来历了?”
  楚留香道:“没有。”
  张洁洁道:“连一点都看不出来……你再仔细想想看?”
  楚留香道:“不必想,这夫妻两人无论是谁都不重要。”
  张洁洁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因为他们以后想必已绝不会再来找我的麻烦了。”
  张洁洁道:“重要的是什么呢?”
  楚留香道:“重要的是,谁叫他们来的?那人在什么地方?”
  张洁洁道:“你刚才为什么不问他们?为什么随随便便就放他们走了?”
  楚留香道:“我若问他们,他们随随便便就会告诉我吗?”
  张洁洁道:“不会。”
  她想了想,又补充着道:“他们若是很容易就会泄漏秘密的人,那人也就不会派他们来对付你了。”
  楚留香笑道:“你倒真有点和别的女人不同,你的头脑很清楚。”
  张洁洁扳着脸道:“你是不是又想来拍我的马屁了?我可不像别人那么容易上当。”
  楚留香叹道:“你难道一定要我骂你,才认为我说的是真话?”
  张洁洁瞪了他一眼,道:“就算他们能守口如瓶,你也应该有法子让他们开口的。”
  楚留香苦笑道:“这夫妻两人加起来至少有一百三四十岁,我难道还将他们吊起来拷问么?”
  张洁洁嫣然道:“你虽然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倒还不是这样的人!”
  她忽又叹了口气,道:“现在他们既然已走了,看来我只好再陪你回去找我那朋友了。”
  楚留香道:“那倒用不着。”
  张洁洁瞪大了眼睛,道:“用不着?难道你已有法子找出那个人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虽然找不出,但却有人可以找得出。”
  张洁洁的眼睛瞪得更大,道:“谁?”
  楚留香的手往前面一指,道:“它。”
  张洁洁顺着他手看过去,就看到了那只拉车的骡子。骡子正低着头在路旁啃草。
  张洁洁“噗哧”一声笑了,道:“原来它也是你的朋友。”
  楚留香道:“骡子至少有样好处,骡子不会说谎话的。”
  张洁洁笑道:“但它也跟你一样,不会说人话。”
  楚留香道:“它用不着说话。”
  他忽又问道:“我若忽然走了,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你会到什么地方去呢?”
  张洁洁怔了怔,道:“随便哪里我都可以去,我至少有一千个地方可以去。”
  楚留香道:“若是没有地方可以去呢?”
  张洁洁道:“那么我就回家。”
  楚留香笑道:“不错,你当然要回家,也一定认得路回家。”
  他接着又道:“除了人之外,还有一种动物也认得路回家。”
  张洁洁道:“马。”  
  楚留香道:“不错,老马识途,你无论将马留在什么地方,它都有法子找到路回家的。”
  张洁洁笑道:“那也许还得看它是公马?还是母马呢!”
  楚留香道:“公马也只好回家,它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因为这世上还没有为马开的妓院和酒铺。”
  张洁洁的眼睛已渐渐亮了起来,道:“你是说……这只骡子也能找得到路回家?”
  楚留香笑了笑,道:“莫忘记骡子也有一半是马的种,而且比马聪明。”
  张洁洁眨了眨眼,道:“你跟它回家,难道是想拜访它的驴爸爸,马妈妈?”
  骡子在前面走,楚留香和张洁洁在后面跟着,走着走着,张洁洁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弯下腰。
  楚留香忍不住问道:“你在笑什么?”
  张洁洁道:“笑我自己。”
  楚留香道:“我倒看不出你有什么地方可笑的?”
  张洁洁道:“我在笑我自己是个呆子。”
  楚留香也笑了,道:“你怎么忽然变得如此谦虚起来了?”
  张洁洁道:“我若不是呆子,为什么要跟在一只骡子屁股后面走呢?”
  楚留香道:“那是因为我要找到这骡子的主人。”
  张洁洁道:“你怎么知道这骡子的主人就是那个要害你的人?”
  楚留香道:“我不知道,所以我才要碰碰运气。”
  张洁洁看着他,慢慢的摇了摇头,道:“据说一个人若是交了桃花运,就一定会倒霉的,我为什么要陪着你去倒霉呢?”
  她眨了眨眼,又道:“无论如何,至少我总没有害过你吧?”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你的确没有。”
  张洁洁道:“我是女的,你是男的,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你也总该听过?”
  楚留香道:“我的确听过。”
  张洁洁道:“所以你总不能拉住我,一定要我陪着你吧?”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的确不能。”
  张洁洁嫣然道:“既然如此,我就要走了,我可不愿意陪着一头骡子、一个呆子到处乱逛。”
  她拍了拍楚留香的肩,又笑道:“等你真的被人害死的时候,莫忘记通知我一声,我一定会赶去替你烧根香的。”最后一句话说完,她的人已在七八丈外,又回头向楚留香摇了摇手,然后就突然不见子。
  楚留香忽然发现她的轻功很高,这世上假如只有一万个人,她也许比其他的九千九百九十八个人都高明得多。只有九千九百九十八个,因为其中还有个楚留香。
  但现在就连楚留香都已追不上她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喃喃道:“我若真的被人害死了,怎么能去通知你呢?”
  他发现这女孩子说的每句话好像全都是这样子的,半真半假,似是而非,叫别人无论如何都猜不透她的用意。
  “她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对我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若说她有恶意,她又的确没有害过楚留香,而且多多少少总还向楚留香透露了一点秘密。
  她躲在车子底下,的确像是在等机会救楚留香的,但若不是她,楚留香又怎会坐上那辆载满了莴苣的车子?又怎会上那一对老狐狸的当?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只希望自己莫要真的像她说得那么倒霉,只希望这头骡子能帮帮他的忙,乖乖的回家,带他去见那个人。他实在想问问那个人,为什么一心要杀他?
  果然回了家,回到它的老家——“源记骡马号”。
  一家很大的骡马号,里面有各式各样的驴子、骡子、马。
  楚留香辛辛苦苦跟着它走了半天路,好像真为的是要来看看它的驴爸爸和马妈妈。
  难道张洁洁早就猜到这种结果了?看来一个人若是跟着骡子走,的确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骡子已摇着尾巴,得意洋洋的去找它的亲戚朋友去了。
  楚留香却只有一个人站在那里发怔。
  过了很久,他才能笑得出来,苦笑着喃喃道:“这骡子一定也是头母骡子。”
  骡马号斜对面有家酒楼,五福楼。
  楚留香坐在楼上靠窗的位置上,喝到第五杯酒的时候,猛然发现自己原来是个呆子。一个不折不扣的呆子。不错,他现在已知道有个人想杀他,但他总算还是活着的。
  “他既然想杀我,我为什么不等他来杀我呢?我为什么要辛辛苦苦的找他?”
  楚留香喝下第六杯酒,喝得很快,因为这酒并不是好酒,至少比他藏的酒要差多了。
  “连骡子都懂得要回家,我为什么还要在外面穷泡呢?”
  楚留香决定喝到第十二杯酒的时候就停止。
  “先去找小胡,然后回家。”  
  家里不但有好酒在等着他,还有很多温柔可爱的人在等着他。
  他决定这一次一定要在家里多呆一阵子,好好的休息休息,享受享受。他的确有权享受享受了。  
  石观音,无花,“水母”阴姬,画眉鸟,宫南燕,薛衣人,薛宝宝,枯梅大师,蝙蝠公子……
  这些人简直没有一个是好对付的。
  楚留香若不是靠着点运气帮忙,现在说不定已死了七八次。
  他一开始想到以前的事,就不由自主想到了。
  “我可以不管别的事情,但总不能看着她为我而死吧。”
  他心里忽然又有了个阴影。还是那只手的阴影。
  忽然间,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伸到他面前。
  一只很美丽的手,五指纤纤,柔若无骨,慢慢的提起了楚留香桌上的酒壶。
  酒杯已空了。
  楚留香没有抬头,只是看着酒从壶里慢慢的流出来,注满了酒杯。
  酒杯又空了。
  楚留香还是没有抬头。
  他已看见了一套水红色的衫裙,已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这已足够让他认出来这人是谁了。
  艾虹。
  楚留香实在没有想到她还会出现,忽然笑了笑,道:“你已换了双鞋子。”
  手垂了下去,轻轻提起了裙脚,露出了一双样子做得很秀气的绣花鞋,鞋底薄而柔软。
  这种薄的鞋底,里面是绝对藏不下暗器的。
  楚留香点点头,笑道:“很漂亮,这才是女孩子们应该穿的鞋子。”
  眼尖的店伙已又摆上了一副杯筷。
  楚留香道:“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坐下喝两杯呢?”
  艾虹坐了下来。
  楚留香这才发现,她脸色变得比上次苍白了许多,神情看来也变得忧郁了些,连嘴角上那种俏皮的甜笑都看不见了,老是深锁着眉尖,仿佛有很重的心事。
  少女们就是多愁善感的,谁没有心事呢?但艾虹看来却不像是多愁善感的那种女孩子。
  楚留香为她斟了杯酒,笑道:“你是不是还在想着那只鞋子?鞋子还在桌底下的我那位朋友手里,我随时都可以去替你要回来。”
  艾虹垂下了头,仿佛很不安。
  楚留香又笑道:“你放心,我那朋友虽然很欣赏你的鞋子,但这次并没有藏在桌子底下。”  
  艾虹咬着嘴唇,终于将面前的一杯酒喝了下去。
  楚留香用她的筷子挟了块炸响铃,送到她面前的酱油碟里,道:“空着肚子喝酒最容易醉,这里的菜做得还不错,你先尝尝。”
  艾虹忽然抬起头,凝视着他,一双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忧郁和痛苦。
  像她这么样的女孩子,本不该如此痛苦的。
  楚留香把筷子送到她手上,柔声道:“你先吃点东西,我再陪你喝酒好不好?”
  艾虹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和女人说话都是这么温柔的吗?”
  楚留香笑了笑,道:“那也得看她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艾虹道:“我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楚留香没有回答,只是用鉴赏的目光凝视着她。
  这种眼光往往比一百句丑美的话都能令女孩子们开心。  
  但艾虹的眼圈反而红了,显得更伤感,垂首道:“我不是艾青的妹妹。”
  楚留香道:“我知道。”
  艾虹道:“我骗了你,又想杀你,我根本就是个很坏的女人,你本来用不着对我这么客气。”
  楚留香微笑道:“以前的事我早就忘了,因为我知道那绝不是你自己的意思。”
  他忽然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艾虹的左手一直都藏在衣袖里,连抬都没有抬起来过。
  艾虹道:“若是我自己的意思呢?”
  楚留香柔声道:“就算是你自己的意思,我也不怪你,像你这么天真美丽的女孩子,无论做什么事,别人都可以原谅的。”
  他忽然拉起了艾虹的左手。艾虹的脸色立刻变了,变得更苍白。楚留香的脸色也变了。
  袖子里空着一截,艾虹已少了一只手。
  楚留香现在总算已知道窗台上的那只手是谁的了。
  年轻的女孩子,往往将自己的外貌,看得比性命还重,就算手上有了个伤疤,已是非常痛苦的事,何况少了一只手呢?
  楚留香不但同情,而且也不禁为她伤感。
  他的确早巳原谅了她。
  她若是躲着他,又被他找着,或者看见他的时候,还是那种觉得男人都是笨蛋的样子,那情况也许就不同了。
  但一个可怜巴巴,满怀忧郁的女孩子,自动来找他,替他倒酒,那么她无论对他做过什么事,他都绝不会放在心上。
  就算他是男人也一样。
  楚留香总是很快就会忘记别人的过错,却忘不了任何人的好处,所以,他不但一定活得比较快乐,也一定活得比较长。
  心里没有仇恨的人,日子总是好过些的。
  过了很久,楚留香才轻轻叹息了一声,黯然道:“就因为你没有杀死我,所以他们才这么样对你?”
  艾虹垂下头,什么都没有说,眼泪却已一滴滴落在面前的酒杯里。
  楚留香道:“这件事是谁做的呢?”
  艾虹用力咬着嘴唇,仿佛生怕自己说出了心里的秘密。
  楚留香道:“你到现在还不敢说?你为什么要如此怕她?”
  艾虹的确怕。  
  她看来不但痛苦,而且恐惧,恐惧得全身都在不停的发抖。
  那人不但砍断了她的一只手,显然还随时都可能要她的命。
  楚留香简直想不出有人能对这么样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如此残忍,但若非为了他,艾虹也不可能遭遇到这种不幸。
  他忽然觉得很愤怒。
  楚留香一向很少动怒,因为怒气总容易影响人的判断力,发怒的人总是最容易做错事。
  但他毕竟是人,总有控制不住的时候,何况现在正是他心情不太好,情绪不太稳定的时候。
  他早已将回家享受这件事忘了,忽然站起来,道:“你在这里坐一坐,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的。”
  艾虹点点头,目光温柔的望着他,仿佛已将他看成自己惟一可以依赖的人。
  她这次来,除了要楚留香谅解外,或许也因为她已感觉到自己的孤独无助。
  楚留香明白她的意思。
  所以有件事他非做不可。
  骡马号的伙计总好像多多少少也被传染了一点骡子脾气,所以看来总不像做其他生意的那些人那么和气。
  楚留香刚走进去,就有个样子并不太友善的伙计迎了上来道:“客官是想来挑匹马?还是买头骡子?我们这里卖的保证都是最好的脚力。”
  这句话说得总算还很客气。
  楚留香道:“我只不过想来打听点消息。”
  听到并不是生意上门,就连客气都不必客气了。
  伙计冷冷道:“我们这里只有畜生的消息,没有人的消息。”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正是想来打听有关一头骡子的事。”
  伙计冷眼打量着他,总算忍住没有说难听的话来。
  楚留香道:“刚才有头没有人管的骡子跑进来,你看见了没有?”
  伙计道:“怎么,那骡子难道是你的?”
  楚留香道:“不是我的,是你的。”
  伙计的脸色这才稍为好看了些,道:“既然是我们的,你还问什么?”
  楚留香道:“但这头骡子当然已被你们卖出去过一次,我只是想问问是谁买的?”
  伙计的手忽然向前一指,道:“你看见了么,这里有多少骡子?”
  楚留香看见了,后面栏里的骡子的确很多。
  伙计道:“骡子不像人,人有的丑,有的俊,骡子长得全是一样的,我们一天也不知要卖出多少头骡子,怎知道那头骡子是卖给谁的?”
  伙计满脸不耐烦的样子,显然已准备结束这次谈话了。
  楚留香只好使出了他最后的一种武器,也是最厉害的一种。
  你就算用这样东西把别人的头打出个洞来,那人说不定还要笑眯眯的谢谢你——除了银子外,还有什么东西能有这么大的魔力?
  伙计的样子立刻友善多了,笑道:“我再去替你查查看,那骡子身上若是烙了标记,也许就能查出他以前的买主是谁了。”
  骡子身上没有烙标记,全身上下油光水滑,简直连一根杂毛都没有。
  楚留香叹了口气,已准备放弃这条线索了。
  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这头骡子就是刚才自己从外面跑进来的?”
  伙计笑道:“我虽分不出骡子是丑是俊?但一头骡子是好是坏,我总能看得出来的,像这个骡子,我在半里地外都能认得出来。”
  楚留香道:“这头骡子很不错?”
  伙计道:“非常不错,一千头骡子里,也未必能找得出一头这么好的骡子来,所以……”
  “所以”下面忽然没有了,眼睛却在看着楚留香的手。
  楚留香的手一向很少令人失望的。
  所以这伙计才又接着说了下去,赔笑道:“像这么好的牲口,我们通常只卖给老主顾。”
  楚留香的眼睛亮了,立刻问道:“你们这里的老主顾多不多?”
  伙计笑道:“这么大的字号,若没有十来个老主顾,怎么撑得住?”
  他接着又道:“像万盛、飞龙、镇远这几家大镖局就都是我们的老主顾了,但最大的主顾还得算是‘万福万寿园’金家。”
  楚留香道:“金家的牲口也是从这里买的?”
  伙计道:“每年我们从关外进牲口来,总是让金家的少爷小姐们来先挑好的……”
  楚留香动容道:“这头骡子是不是金家买去的?你能不能确定?”
  伙计点点头,道:“别家的牲口上一定都烙着标记,为的是怕牲口走失,但金家财雄势大,莫说根本没有人敢动他们的一草一木,就算真的丢了几头牲口,他们也根本不在乎。”  
  楚留香道:“所以只有他们家的牲口身上没有烙标记,是不是?”
  伙计道:“所以我看这头骡子,八成是他们家丢的了。”
  楚留香怔住了。
  有些事本是他做梦都不会去想的,但现在却已想到了。
  他这次到这边来,岂非只有金家的人才知道他的行动?
  这件事一开始岂非就是在金家发生的?
  何况除了金家外,附近根本就没有别的人能动用这么大的力量,指挥这么多高手,布下这么多圈套。
  至少楚留香还没有听说附近有力量这么大的人物。
  但金家为什么要杀楚留香呢?  
  楚留香非但是金灵芝的朋友,而且还帮过她的忙,救过她的命。
  只不过金家的人口实在太多,分子难免复杂,其中也说不定会有楚留香昔日的冤家对头,连金灵芝都不知道。
  可是据金灵芝说,她只将楚留香的行踪告诉了金老太太一个人,就连她那些兄弟叔伯们,都不知道楚留香这次来拜寿的事。
  难道金灵芝在说谎?
  难道这件事的主谋会是金太夫人?
  楚留香的心乱极了,越想越乱,过了很久都不能冷静下来。
  若是被敌人暗算,他永远都最能保持冷静。
  但被朋友暗算却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伙计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敢做出这种无法无天的事。”
  他像是在自己感慨,又像是说给楚留香听的。
  这里根本没有别的人,楚留香不得不问一句:“什么事?”
  伙计道:“绑架。”
  楚留香紧皱眉头道:“绑架?什么人绑架?绑谁的架?”
  伙计叹道:“几条彪形大汉绑一个小姑娘的架,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就把人家从对面那酒楼里绑出来,架上了马车,街上这么多人,竟连一个敢伸手管闲事的都没有。”
  楚留香动容道:“是个什么样的小姑娘?”
  伙计道:“一个很标致的小姑娘,穿的好像是一身红衣裳……”
  他还想往下再说,只可惜说话的对象又忽然不见了。
  楚留香已冲了过去。
  他行动虽快,却还是慢了一步,既没有看见那些彪形大汉,也没有看见那辆马车,只看见一个卖水果的小贩在满地捡枇杷,嘴里骂不绝口,还有个小孩望着地上被打碎的油瓶和鸡蛋嚎啕大哭。
  远处尘头扬起,隐隐还可以听到车辆马嘶声。
  枇杷和鸡蛋想必都是被那辆马车撞翻的。
  对面有个人,正牵着匹马往骡马号里走过来,楚留香顺手摸出锭金子,冲过去塞在这人手里,人已跳上了马背。
  这人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楚留香已打马绝尘而去。
  他做事一向最讲究效率,从不说废话,从不做拖泥带水的事。
  所以他若真的想要一样东西,你除了给他之外,简直没别的法子。
  江湖中人大都懂得如何去选择马,因为大家都知道一匹好马不但平时能做你很好的伴侣,而且往往能在最危险的时候救你的命。
  马若也能选择骑马的人,一定就会选楚留香。
  楚留香的骑术并不能算是最高的,他骑马的时候并不多。
  但是他的身子很轻,轻得几乎可以让马感觉不出背上骑着人。
  而且他很少用鞭子。
  无论对任何有生命的东西,他都不愿用暴力。
  没有人比他更痛恨暴力。
  所以这虽然并不是匹很好的马,但现在还是跑得很快。
  楚留香轻飘飘的贴在马背上,本身似已成为这匹马的一部分。
  是以这匹马奔跑的时候,简直就跟没有骑它的时候速度一样。
  按理说,以这种速度应当很快就能追上前面的马车了。  
  一匹马拉着辆车子,车上还有好几个人,无论多快的马,速度都会比平时慢很多的。
  只可惜世上有很多事都不太讲理。  
  楚留香追了半天,非但没有追上那辆马车,连马车扬起的尘土都看不见了。  
  日色偏西。
  大路在这里分开,前面的路一条向左,一条向右。
  楚留香在三岔路口停下。
  路旁有树,最大的一棵树下,有个卖酒的小摊子。
  卖酒的人比买酒的还多。
  因为这时候只有一个人在这里歇脚喝酒,卖酒的却是夫妻两个人,老板手里牵着孩子,背上还背着一个孩子。
  丈夫已有四十五岁,太太年纪却还很年轻。
  所以丈夫有点怕太太。
  所以丈夫在抱孩子,太太却只是在一旁坐着。
  楚留香一下了马,老板娘就站了起来,带着笑道:“客官可是要喝碗酒,上好的竹叶青。”  
  她笑得仿佛很甜,长得仿佛还不难看——也许这就是丈夫怕她的最大原因。
  楚留香却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敢。
  第一,他从没有看别人太太的习惯。
  第二,交了两天桃花运,他已几乎送了命,现在只要是女人,他就看着有点害怕。
  他故意去看那老板,道:“好,有酒就来一碗。”
  老板娘道:“切点卤菜怎么样?牛肉还是早上才卤的。”
  楚留香道:“好,就是牛肉。”
  老板娘道:“半斤?还是一斤?”  
  楚留香道:“随便。”
  他有很好的习惯——他从不跟任何女人计较争辩,于是老板娘笑得更甜,忙着切肉倒酒。
  的确是竹叶青,但看来却像是黄泥巴。
  肉最少已卤了三天。
  楚留香还是不计较,更不争辩。
  他本不是来喝酒的。
  他还是看看那老板;道:“刚才有辆马车走过,你们看见了吗?”
  老板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他老婆喜欢说话,尤其喜欢跟又年轻、又阔气的客人说话。
  他也知道说话的越多,小账越多。
  老板娘道:“这里每天都有很多辆马车经过,却不知客官要找的那辆马车是什么样子?”
  这下子倒把楚留香问住了,他根本连那辆车的影子都没看见。
  老板娘眨眨眼,又道:“刚才倒是有辆马车奔丧似的赶了过去,就好像家里刚死了人,赶回去收尸似的,连酒都没有停下来喝一杯。”
  楚留香眼睛亮了,道:“对,就是那辆,却不知往哪条路上去了?”
  老板娘沉吟着,道:“那好像是辆两匹马拉的黑漆马车,好像是往左边去了……”
  她咧嘴一笑,又道:“客官为什么不先坐下来喝酒,等我再好好的想想。”
  看来这老板娘拉生意的法子并不是酒和牛肉,而是她的笑。
  她这法子一向很不错。
  只可惜这次却不太灵了,她笑得最甜的时候,楚留香连人带马都已到了两三丈开外,只留了一小块银子下来。
  他已不想叫任何女人对他的印象太好。
  老板娘咬着嘴唇,恨恨道:“原来又是个奔丧的,赶着去送死么?”
  黄昏,黄昏后。道路越来越崎岖,越来越难走,仿佛又进入山区。
  天色忽然暗了下来。
  林木渐渐茂密,连星光月色都看不见。
  楚留香忽然发现自己迷了路,既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这条路是通到哪里去的。
  更糟的是,上午吃的那点东西早已消化得干干净净,现在他的肚子空得简直就像是胡铁花的口袋。
  他并不是挨不得饿,就算两三天不吃东西,也绝不会倒下去。
  他只不过很不喜欢挨饿,他总觉得世上最可怕的两件事,就是饥饿和寂寞。  
  现在就算原路退回也来不及了,这条路上惟一有东西的地方,就是三岔路口上那小酒摊子。
  从这里走回去至少也要一个半时辰。  
  楚留香叹了口气,已开始对那比石头还硬的卤牛肉怀念起来。
  看看四面黑黝黝的树影,阴森森的山石,听着远处凉飕飕的风声,冷清清的流水声……  
  他觉得自己实在倒霉透顶。
  但最倒霉的人当然还不是他,艾虹就比他还要倒霉得多。
  她已少了一只手,又被人绑架,也不知是谁绑走了她,更不知被绑到什么地方去了。
  还有艾青。
  艾青的遭遇也许更悲惨。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自己苦笑。
  他忽然发现自己也是个“祸水”,对他好的女孩子很少有不倒霉的。
  流水声在风中听来,就好像是那些女孩子们的哀泣声。
  楚留香轻抚着马鬃,喃喃道:“看样子你也累了,不如先去喝口水吧。”
  他走到泉水旁,就看到小桥旁那小小人家。
  小桥,流水,人家。
  这本是幅很美,很有诗意的图画。
  只可惜楚留香现在连一点诗意都没有,此刻在他眼中看来,世上最美丽的图画也比不上一碗红烧肉那么动人。
  低低的竹篱上爬着一架紫藤花,昏黄的窗纸里还有灯光透出来。
  屋顶上炊烟婀娜,风中除了花的香气外,好像还有葱花炒鸡蛋的香气,除了流水声外,又多了一种声音。
  楚留香肚子叫的声音。
  他下了马,硬着头皮去敲门。
  应门的是个又瘦又矮的小老头子,先不开门,只是躲在门后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楚留香,那眼色就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兔子。
  楚留香唱了个肥诺,赔笑道:“在下错过宿头,不知是否能在老丈处借宿一宵,明晨一早上路,自当重重酬报。”
  这句话,好像是他小时在一个说书先生嘴里听到的,此刻居然说得很流利,而且看来仿佛很有效。
  他觉得自己的记忆力实在不错。
  这句话果然有效,因为门已开了。
  这小老头其实并不老,只有四十多岁,头发都没有了。
  他叫卜担夫,是个砍柴的樵夫,有时也打几只野鸡兔子换酒喝。
  今天他刚巧打了几只兔子,所以晚上在喝酒,他酒喝得慢,菜却吃得快,所以又叫他的女儿炒蛋加莱。
  他笑着道:“也许就因为喝了酒,所以才有胆子去开门,否则三更半夜的,我怎么肯随便就把陌生人放进来?”
  楚留香只有听着,只有点头。
  卜担夫又笑道:“我这里虽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怕被人抢,却有个漂亮女儿。”
  楚留香开始有点笑不出了。
  现在他什么都不怕,就只怕漂亮的女人。
  有了人陪酒,就喝得快了些。
  酒一喝多,豪气就来了。
  卜担夫脸已发白,大声道:“鹃儿,快去把那半只兔子也拿来下酒。”
  里面的屋子里就传来带着三分埋怨,七分抗议的声音,道:“那半只兔子你老人家不是要等到明天晚饭吃的么?”
  卜担夫笑骂道:“小气鬼,也不怕客人听了笑话,快端出来,也不必切了,我们就撕着吃。”
  他又摇头笑道:“我这女儿叫阿鹃,什么都好,就是没见过世面,我真担心她将来嫁不出。”
  楚留香连头都不敢点了,一听到小姑娘要嫁人的事,他哪里还敢答腔?
  一个布衣粗裙,不着脂粉的少女,已端了个菜碗走出来,低着头,撅着嘴,重重的把碗往桌上一搁,扭头就走。
  楚留香虽然不敢多看,还是忍不住瞄了一眼。
  卜担夫并没有吹牛,他的女儿的确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长长的头发,大大的眼睛,只不过脸色好像特别苍白。
  害羞的女孩子大多是这样子的。
  她既不敢见人,当然也就见不到阳光。
  楚留香转过头,才发现卜担夫也正目光灼灼的看着他,眼睛里仿佛带着种不怀好意的微笑,笑问道:“你看我这女儿怎么样?”
  人家既已问了出来,你想不回答也不行。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笑道:“老丈只管放心,令爱一定能嫁得出去。”
  卜担夫道:“若嫁不出去呢?你娶她?”
  楚留香又不敢答腔了,只恨自己为什么要多话。
  卜担夫大笑,道:“看来你倒是老实人,不像别的小伙子那么油嘴滑舌,来,我敬你一杯,这年头像你这么老实的小伙子已不多了。”
  卜担夫醉了。
  一个人若敢跟楚留香拼酒,想不醉也不行。  
  “看来你倒是个老实人……这年头像你这么老实的小伙子已不多。”
  楚留香几乎忍不住要笑了出来。  
  他有时被人称作大侠,有时被人看作强盗,有时被人看作君子,有时被  人看作流氓……但被人看作个“老实人”,这倒还是平生第一次。
  “他若知道我究竟有多‘老实’,一定会吓得跳起来三丈高。”
  楚留香微笑着,躺了下去。
  躺在稻草上。
  这种人家当然不会有客房,所以他也只好在堆柴的地方将就一夜。无论如何,这地方总有个屋顶,总比睡在露天里好。
  他若知道在这里会遇到什么事,宁可睡在阴沟也不愿睡在这里了。
  夜已深,四下静得很。  
  深山里那种总带着几分凄凉的静寂,绝不是红尘中人能想得到的。
  虽然有风在吹,吹得树叶嗖嗖的响,但也只不过使得这寂静更平添几分萧索之意。
  白天经过了那么多事,在这么一个又凄凉,又萧索的晚上,躺在一家陌生人柴房里的草堆上面。
  你叫楚留香怎么睡得着?
  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听那说书先生说起的故事:“一个年轻的举人上京赶考,路上错过宿头,投宿到深山里一处人家,年迈的主人慈祥而好客,还有个美丽的女儿。”
  “主人看这少年学子年轻有为,就要将女儿嫁给他。他也半推半就,所以当夜就成了亲。”
  “第二天早上他才发现自己睡在一个坟堆里,身旁的新娘子已变成一堆枯骨,却仍将他送的聘礼的玉镯戴在腕上。”
  楚留香一直觉得这故事很有趣,现在忽然觉得不太有趣了。
  风还在吹,树叶还在嗖嗖的响。  
  如此深山,怎么会有这么样一户人家?
  “明天早上,我醒来时,会不会也是躺在一片坟堆里?”
  当然不会,那只不过是个荒诞不经的故事。
  楚留香又笑了,但也不知为了什么,背脊上还觉得有点凉嗖嗖的。
  幸好卜担夫没有勉强要将女儿嫁给他,否则他此刻只怕已要落荒而逃了。  
  风更大,吹得门“吱吱”发响。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苍白得就像是那位阿鹃姑娘的脸。
  楚留香悄悄站起来,悄悄推开门,想到院子里去透透气。
  他一推开门,就看到了这一生永远也无法忘怀的事。他只希望自己永远没有推开过这扇门。
  星光朦胧,月色苍白。
  那位阿鹃姑娘正坐在月光下静静的梳着头。
  少女们谁不爱美,就算在半夜里爬起来梳头,也不能算是件很稀奇的事,更不能算可怕。
  但这阿鹃姑娘梳头的法子却很特别。
  她将自己的头拿了下来,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一下一下的梳着。
  月光照着她苍白的脸,苍白的手。头在桌上。人没有头。
  楚留香全身冰冷,从手指冷到脚趾。他这一生从来也没有遇见到如此诡秘,如此可怕的事。
  这种事本来只有在最荒诞的故事才会发生的。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亲眼看到。
  阿鹃姑娘的头突然转了过来——用她的手将她的头转了面对着楚留香,冷冰冰的看着楚留香。
  “你敢偷看?”
  四下没有别人,这声音的确是从桌上的人头嘴里说出来的。
  楚留香胆子一向很大,一向不信邪,无论遇着多可怕的事,他的腿都不会发软。
  但现在他的腿已有点发软了。他想往后退,刚退了一步,黑暗中突然有条黑影窜了出来。  
  一条黑狗。这条狗竟窜到桌子上,竟一口咬住了桌上的人头。
  人头竟已被狗衔走。还在呼叫:“救救我……救救我……”
  卜阿鹃已没有头。没有头的人居然也在哀呼:“还我的头来……还我的头!”
  第四回好梦难成
  日光朦胧,月色苍白。
  狗已窜入黑暗中,人头犹在哀呼:“救救我……救救我……”
  没有头的人也还在哀呼:“还我的头来,还我的头……”
  凄厉的呼声此起彼落。
  风在呼号,伴着鬼哭。
  无论谁看到这景象,听到这声音,纵然不吓死,也得送掉半条命。
  楚留香没有。
  他的人突然箭一般窜了出去,去追那条狗。
  “无论你是人是狗,只要在我饥饿时给了我吃的,在我疲倦时给我地方睡觉,我就不能看着你的头被狗衔走。”
  这就是楚留香的原则。
  他一向是个坚持自己原则的人。
  狗跑得很快,一眨眼就又没入黑暗中。
  “但无论你是人是狗,楚留香若要追你,你就休想跑得了。”
  有些人甚至认为楚香帅的轻功,本就是从地狱中学来的。
  掠过竹篱时,他顺手抽出了一根竹子。
  三五个起落后,那条衔着人头的狗距离他已不及两丈。
  他手中短竹已飞出,箭—般射在狗身上。
  黑狗惨嚎一声,嘴里的人头就掉了下来。
  楚留香已掠过去拾起了人头。
  冰冷的人头,又冷又湿,仿佛在流着冷汗。
  楚留香忽然觉得不对了。
  “波”的一声人头突然被震碎,一股暗赤色浓腥烟从人头里射了出来,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臭。
  楚留香倒下。
  无论谁嗅到这股恶臭,都一定会立刻倒下。
  夜露很重,大地冰冷而潮湿。
  楚留香倒在地上。
  远处隐隐有凄厉的呼声随风传来,也不知是犬吠?还是鬼哭?
  突然间,一条人影自黑暗中飘飘荡荡的走了过来。
  一条没有人头的人影。
  没有头的人居然也会笑,站在楚留香面前“格格”的笑。
  突然间,已被迷倒的楚留香竟从地上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了这“无头人”的衣襟。
  “嘶”的,衣襟被扯开,露出一个人的头来。
  卜担夫!
  原来他有头,只不过藏在衣服里,衣服是用架子架起,若非他的人又瘦又矮,看来当然就不会如此逼真。
  那颗被狗衔去的头呢?
  头是蜡做的,里面藏着些火药和引线,引线已燃着,只要能算准时间,就能算准引线的长短。
  他时间算得很准。
  所以人头恰巧在楚留香手里炸开,将迷药炸得四射飞散。
  他什么都算得很准,却未算到楚留香还能从地上跳起来。
  在这一刹那间,卜担夫脸上的眼睛、鼻子、眉毛、嘴,仿佛都已缩成了一团,就像是被人重重的打了一拳似的。
  楚留香却笑了,微笑着道:“原来你酒量不错,看来再喝几杯也不会醉。”
  此时此刻,他居然说出这么样一句话来,你说绝不绝?
  卜担夫也只有咧开嘴笑笑,身子突然一缩,居然从衣服里缩下来,就地一滚,已滚出好几丈。
  等他身子弹起时,已远在五六丈外。
  楚留香脱口道:“好轻功!”
  这三个字说出,他的人也已在五六丈外。
  卜担夫连头都不敢回,拼命往前窜,他轻功的确不弱,若非遇见楚留香,他一定可以逃走的。
  不幸他遇着了楚留香。
  他掠过竹篱,楚留香眼见已将追上他。
  谁知楚留香却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他又看到院子里有个人在梳头。
  星光朦胧,月色苍白。
  卜阿鹃正坐在月光下,慢慢的梳着头。
  这次她当然没有把头拿下来。
  她的头发漆黑光滑,她的手纤细柔美。她的脸苍白如月色。
  她身上只穿着件紫罗衫,很轻,很薄,风吹过,罗衣贴在身上,现出了她丰满的胸,纤细的腰,和笔直修长的腿。
  风中的轻罗就像是一层淡淡的雾。
  轻罗中晶莹的躯体若隐若现,也不知是人在雾中?还是花在雾中?
  楚留香并没有走过去,但也没有走开。
  他并不是君子,却也不是瞎子。
  卜阿鹃忽然回过头来,嫣然一笑,道:“你还没有死?”
  楚留香也笑笑,道:“我还是人,不是鬼。”
  卜阿鹃道:“那迷药不灵?”
  楚留香道:“迷药很灵,只可惜我的鼻子不灵。”
  卜阿鹃道:“那种迷药的厉害我知道,就算没有鼻子的人也一样要被迷倒。”
  楚留香又笑笑,道:“就算没有鼻子,头也不会那么轻。”
  卜阿鹃眨眨眼,道:“你是不是一发觉那人头太轻,就立刻闭住了呼吸?”
  楚留香又笑笑道:“也许我什么都没有发觉,只不过运气特别好。”
  卜阿鹃也笑道:“我知道你近来运气并不好。”
  楚留香道:“哦?”
  卜阿鹃嫣然道:“交了桃花运的人,运气都不会太好的。”
  楚留香不由自主又摸了摸鼻子,道:“你怎么知道我交了桃花运?”
  卜阿鹃笑道:“因为你不但有双桃花眼,还有个桃花鼻子。”
  楚留香微笑道:“幸好我的手不是桃花手,所以你还能好好的坐在那里。”
  卜阿鹃眼波流转道:“你的手很老实?”
  楚留香道:“你希望我的手不老实?”
  卜阿鹃咬着嘴唇,道:“你的手若真老实,就过来替我梳梳头吧。”
  楚留香不说话,也不动。
  卜阿鹃用眼角瞟着他,道:“你不会梳头?”
  楚留香道:“我的手虽老实,却不笨。”
  卜阿鹃道:“你不喜欢替人梳头?”
  楚留香道:“有时喜欢,有时就不喜欢,那得看情形。”
  卜阿鹃道:“看什么情形?”
  楚留香道:“看那个人的头是不是能从脖子上拿下来。”
  头发光滑柔美,在月光下看来就像是缎子。
  楚留香忽然发觉替女孩子梳头也是种享受——也许被他梳头的女孩子也觉得是种享受。
  他的手很轻——
  卜阿鹃的眸子如星光般朦胧,柔声道:“我很久以前就听人说过,楚香帅从不会令女人失望,以前我一直不信。”
  楚留香道:“现在呢?”
  卜阿鹃回眸一笑,道:“现在我相信了。”
  楚留香道:“你还听人说过我什么?”
  卜阿鹃眨着眼,缓缓道:“说你很聪明,就像是只老狐狸,世上没有你不懂的事,也没有人能令你上当。”她嫣然接着道:“这些话现在我也相信。”
  楚留香忽然叹了口气,苦笑道:“但现在我自己却已有点怀疑。”
  卜阿鹃道:“哦?”
  楚留香道:“今天我就看见了一样我不懂的事。”
  卜阿鹃道:“什么事?”
  楚留香道:“那人头怎么会说话?”
  卜阿鹃笑了,道:“不是人头在说话,卜担夫在说话。”
  楚留香道:“但我明明看见那人头说话的。”
  卜阿鹃道:“你并没有真的看见,只不过有那种感觉而已。”
  楚留香道:“那种感觉是怎么来的呢?”
  卜阿鹃道:“卜担夫小时候到天竺去过,从天竺僧人那里学会了一种很奇怪的功夫。”
  楚留香道:“什么功夫?”
  卜阿鹃道:“天竺人将这种功夫叫做“腹话”,那意思就是他能从肚子里说话,让你听不出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世上奇奇怪怪的学问倒真不少,一个人无论如何也学不完。”
  卜阿鹃嫣然道:“你现在已经够令人头疼的,若全都被你学了去,那还有别人的活路么?”
  楚留香笑笑,忽又问道:“看来卜担夫并不是你的父亲?”
  卜阿鹃笑道:“当然不是,否则我怎么会直接叫他的名字。”
  楚留香道:“他是你的什么人?”
  卜阿鹃道:“他是我的老公。”
  楚留香拿着梳子的手忽然停住,人也怔住。
  卜阿鹃回眸瞟了他一眼,嫣然道:“老公的意思就是丈夫,你不懂?”
  楚留香只有苦笑道:“我懂。”
  卜阿鹃瞟着他的手,道:“你为什么一听说他是我的老公,手就不动了?”
  楚留香道:“只因为我还没有习惯替别人的老婆梳头。”
  卜阿鹃笑道:“你慢慢就会习惯的。”
  楚留香苦笑道:“我认为这种习惯还是莫要养成的好。”
  卜阿鹃吃吃的笑了起来,道:“你怕他吃醋?”
  楚留香道:“嗯。”
  卜阿鹃道:“他又没打过你,追也追不着你,你怕什么?”
  楚留香道:“我不喜欢看到男人吃醋的样子。”
  卜阿鹃眼波流动,道:“他若不吃醋呢?”
  楚留香道:“天下还没有不吃醋的男人,除非是个死人。”
  卜阿鹃道:“你想他死?”
  楚留香道:“这话是你说的,不是我。”
  卜阿鹃道:“嘴里说不说是一回事,心里想不想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似笑非笑的瞅着楚留香,悠然道:“其实只要你愿意,他随时都可能成个死人的。”
  楚留香笑了笑,淡淡道:“只可惜我也还没有养成杀别人老公的习惯。”
  卜阿鹃道:“为了我你也不肯?”
  楚留香不回答。
  他从不愿说让女孩子受不了的话。
  卜阿鹃道:“莫忘了他刚才本想杀了你的。”
  楚留香眨眨眼,道:“要杀我的人真是他?”
  卜阿鹃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慢慢的站了起来,接过楚留香的梳子。
  楚留香道:“你在叹气?”
  卜阿鹃叹道:“一个人心里难受的时候,总是会叹气的。”
  楚留香道:“你很难受?”
  卜阿鹃道:“嗯。”
  楚留香道:“为什么难受?”
  卜阿鹃道:“因为我本不想你死,但他若不死,你就得死了。”
  楚留香道:“哦!”
  卜阿鹃道:“你不信?”
  楚留香微笑道:“因为我总觉得,死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卜阿鹃悠然道:“但也并不像你想得那么困难。”
  她忽然扬起手里的梳子,道:“你知道这梳子是什么做的?”
  楚留香道:“木头。”
  卜阿鹃道:“木头有很多种——据我所知,大概有一百种左右。”
  楚留香在听着。
  卜阿鹃道:“这一百种木头,九十几种都很普通。”
  她又笑了笑道:“普通的意思就是没有毒,你用那种木头做的梳子替别人梳头,要死的确不容易。”
  楚留香道:“你的梳子呢?”
  卜阿鹃道:“我这梳子的木头叫“妒夫木”,是属于很特别的那种。”
  楚留香道:“有什么特别?”
  卜阿鹃没有回答这句话,却轻抚着自己流云般的柔发,忽又问道:“你觉得我头发香不香?”
  楚留香道:“很香。”
  卜阿鹃道:“那只因我头发上抹着种香油。”
  楚留香目光闪动,问道:“香油是不是也有很多种类?”
  卜阿鹃道:“对了,据我所知,香油大概也有一百种左右。”
  楚留香道:“其中是不是也有九十几种都普通,无毒?”
  卜阿鹃嫣然道:“你怎么越来越聪明了。”
  楚留香笑笑,道:“你头发抹的,当然又是比较特别的那种。”
  卜阿鹃道:“完全对了。”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道:“我怎么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呢?”
  卜阿鹃道:“我这种香油叫“情人油”,妒夫木一遇着情人油,就会发出一种很特别的毒气,你替我梳头的时候,这种毒气已在不知不觉间沁入你手上的毛孔里,所以……”
  她又轻轻叹了一声,慢慢的接着道:“最多再过一盏茶的功夫,你这双手就会开始腐烂,一直会烂到骨头里,一直要将你全身骨头都烂光为止。”
  楚留香怔住了。
  卜阿鹃微笑道:“你说我这种杀人的手法妙不妙?只怕连无所不知的楚香帅都想不到吧?”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这世上奇奇怪怪的杀人法子倒真不少。”
  卜阿鹃遣:“今天你就遇见了两种。”
  楚留香道:“前两天我已经遇见了好几种。”
  卜阿鹃道:“你是不是觉得每种都很巧妙?”
  楚留香道:“的确巧妙极了。”
  他忽然也笑了笑,淡淡的接着道:“虽然都很巧妙,但直到现在我还是好好的活着。”
  卜阿鹃悠然道:“只不过是到现在为止而已,以后呢?”
  楚留香道:“以后的事谁知道。”
  卜阿鹃道:“我知道。”
  楚留香道:“哦!”
  卜阿鹃道:“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用的这种法子不但最巧妙,而且最有效。”
  她微笑着,接着道:“你就算可以随时闭住呼吸,总不能连毛孔也一齐闭住吧?”
  楚留香点了点头,长叹道:“这么样看来,我已是非死不可的了!”
  卜阿鹃道:“所以我心里很难受。”
  楚留香道:“你既然这么难受,为什么不让我活下去呢?”
  卜阿鹃眼珠子转了转,道:“你若想不死,只有一种法子。”
  楚留香道:“什么法子?”
  卜阿鹃道:“去替我杀了卜担夫。”
  楚留香道:“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杀他?”
  卜阿鹃幽幽的叹息着道:“我虽然并不是什么好女人,但谋杀亲夫这种事,我还是做不出。”  
  楚留香道:“你以为我做得出?”
  卜阿鹃道:“他既不是你朋友,也不是你老公,你要杀他,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除非你认为他那条命比你的命重要。”
  楚留香又开始在摸鼻子。
  卜阿鹃忽然道:“你最好赶快决定,否则毒性若是发作,后悔就迟了。”
  她神气越悠闲,就显得情况越严重。
  楚留香想必也很明白这道理,所以赶快问道:“我现在去还来得及?”
  卜阿鹃笑了笑,道:“楚香帅轻功天下无双,我倒也知道的。”
  楚留香苦笑道:“只可惜他现在早已不知溜到哪里去了,我怎么找得到他呢?”
  卜阿鹃笑道:“知子莫若父,知夫莫若妻,这道理你都不懂?”
  楚留香道:“你知道他在哪里?”
  卜阿鹃淡淡道:“一个女人若连自己老公的行踪都不知道,简直就不如去死了算了。”
  她很快的接着又道:“你刚才来的时候,总看到那条山泉了吧?”
  楚留香点点头,卜阿鹃道:“好,你只要沿着泉水一直往上游走,就会看到一道瀑布,后面有个很隐秘的山洞,他一定就躲在那里。”
  楚留香沉吟着,道:“我若杀了他,你就肯拿解药给我?”
  卜阿鹃道:“不错,用他的人头来换解药,用他的命来换你的命,公平交易,谁也不吃亏。”
  楚留香道:“但你为什么一定要他的命呢?”
  卜阿鹃冷冷道:“这个故事你回来时,我也许会告诉你,现在你还要问,只怕就来不及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只问最后一句话,你是不是一定会在这里等我?”
  卜阿鹃道:“当然。”
  楚留香果然连一个字都不再多说,掉头就走。
  只见他人影一闪,已远在六七丈外,再一闪就没入黑暗里。
  卜阿鹃显得有点吃惊,仿佛想不到楚留香答复得这么痛快。
  “楚留香岂非从来不杀人的么?”
  “但愿天下绝没有真不怕死的,他也是人,当然明白自己的性命无论如何总比别人的珍贵得多了。”
  想到这里,卜阿鹃就笑了,笑得非常得意。
  她一向认为天下的男人都是呆子,要男人上当简直比刀切豆腐还容易。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原来连楚留香也不例外。
  楚留香不但上了当,而且上了连环当。
  第一,卜担夫根本不是她丈夫。
  第二,卜担夫根本不在那瀑布后的山洞里,现在早已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第三,这梳子本是很普通的木头做的,她头上抹的也只不过是种很普通的茉莉花香油。
  第四,世上根本就没有“妒夫木”和“情人油”这种东西,这种稀奇古怪的毒物,也许只有在鬼话故事里才存在。
  第五,她要楚留香到那瀑布后的山洞里去,只不过是要他去送死,无论谁单独闯进了那地方,都休想还能活着出来。
  “男人好像天生就是要给女人骗的,女人若不骗他,他也许反而会觉得浑身不舒服。”
  卜阿鹃开心极了,也得意极了。
  她觉得自己不但做功很好,唱功也不差。
  男人若是遇见了一个唱做俱佳的女人,简直只有死路一条。
  卜阿鹃披起件比较不透明的衣服,从屋后牵出了楚留香骑来的那匹马,飘身上马,打马而去。
  她忽然发觉在月下骑马原来也很有诗意。
  夜已很深,星已渐稀。
  月光虽然还是很明亮,却照得四下景色分外凄凉。
  无论如何,一个女人孤单单的走在如此荒凉的山路上,总不是件很愉快的事。也并没什么诗意。
  卜阿鹃心里的诗意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只觉得风吹在身上,冷得很。
  “三月的风为什么也会这么冷?”  
  她紧紧拉起了衣襟,嘴里开始哼起了小调。
  她歌喉本来很不错的,但现在却连她自己听来也不太顺耳。
  “三月里来百花香,杜鹃花开在山坡上……”
  山坡上没有杜鹃花,事实上,山坡上连一朵喇叭花都没有。
  转过一处山坳,连月光都被遮住了,一棵棵黑黝黝的树木,在风中摇晃着,就像是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鬼影子。
  风吹着木叶,马蹄踏在石子路上,的答,的答,的答……就好像后面还有匹马在跟着。
  她骑得越快,后面的声音也跟得越快。
  她几乎忘了这本是她自己这马匹的蹄声,渐渐她甚至已觉得后面有个人在跟着。
  她想回头看看,又生怕真的看到了鬼。
  若是不回头去看,又不放心。
  好容易才壮起胆子,回头一看——
  风在吹,树影在动,哪有什么人?
  明明没有人,但她却偏偏又好像看到了一条人影在她回头的那一瞬间躲人了树后,身法快得简直就好像鬼魅一样。
  “世上哪有身法如此快的人,除非是楚留香。”
  计算时间,楚留香现在早已应该进了那山洞,说不定早已被山洞里那些怪人砍下了脑袋。
  “现在他说不定已经变成了个无头鬼,而且还是个糊涂鬼,连自己为什么死的都不知道。”
  卜阿鹃又想笑了,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就是笑不出来。
  楚留香活着时已经够难缠的了,若真变成了鬼,那还得了?
  卜阿鹃拼命打马,只希望快点走完这条山路,快点天亮。
  忽然间,风中缥缥缈缈的传来一阵阵哀呼声!
  “还我的头来,还我的头来……”
  一阵风吹过,树上好像摇摇晃晃站着条人影,有手有腿,身子也是完完整整的,就是没有头。
  卜阿鹃全身的毛发倒竖了起来,想瞪大眼睛看清楚些。
  但她的眼睛一眨,那没有头的鬼影子也不见了。
  “还我的头来,还我的头来——”
  哀呼声还是若有若无,似远似近的在风中飘动着。
  这呼声本是卜担夫用来吓楚留香的,她本来觉得很好玩。
  现在,她才发觉这种事一点也不好玩。
  她衣裳已被冷汗湿透。
  忽然间,黑影又一闪,经马头上掠过。
  还是那条没有头的鬼影子。
  这匹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卜阿鹃本来可以夹紧马鞍的。
  她骑术本不弱。
  但现在她两条腿却好像已有点发软,竟被掀下了马背,一跤重重的跌在路上,眼前冒出金星。
  再看那条鬼影子,又飘到了另一株树上。
  树林在风中摇晃,这影子也随着树枝在摇晃。
  除了楚留香外,谁有这么高的轻功?
  卜阿鹃用尽全身力气,大叫道:“我知道你是楚留香,你究竟是人?还是鬼?”
  影子在树上格格的笑了起来,阴森森的笑着道:“当然是鬼,人怎么会没有头?”
  卜阿鹃咬着嘴唇,道:“你……你的头藏在衣服里?”
  这影子忽然大笑,道:“这次你总算说对了。”
  笑声中,楚留香的头已从衣服里钻了出来。
  这证明了一个道理。
  有些事发生在别人身上,就是笑话就是闹剧,若发生在你自己身上,就变成悲剧了。
  卜阿鹃的两条腿忽然不软了,一跳就跳了起来,用力拍着身上的土,冷笑着道:“你以为你能骗得到我?我早就知道是你了。”
  楚留香道:“哦?你既然早已知道了,为什么会害怕呢?”
  卜阿鹃恨恨道:“谁害怕?无论你是人是鬼,我都不怕你。”
  楚留香眨眨眼,笑道:“那么刚才从马背上摔下来的人是谁呢?”
  卜阿鹃大声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那也没什么稀奇。”
  楚留香道:“要什么事才算稀奇?”
  卜阿鹃冷笑道:“堂堂的楚香帅居然等在路上装神扮鬼的吓女人,那才叫稀奇,以后我若说出来,丢人的不是我,是你。”
  楚留香道:“我只看见有人骑着我的马,还以为是个偷马的小贼,怎么知道是你?”
  他笑了笑,忽然道:“你本来岂非应该在家里等我的?”
  卜阿鹃叫了起来,道:“你呢?你本来应该在那山洞里的,你为什么不去?”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这原因说来就很复杂了,你想不想听?”
  卜阿鹃道:“你说。”
  楚留香道:“第一,卜担夫根本不是你老公,他也根本不叫卜担夫。”
  卜阿鹃道:“谁说的?”
  楚留香神秘一笑道:“我说的,因为我忽然想起他是谁了。”
  卜阿鹃道:“他是谁?”
  楚留香道:“他姓孙,叫不空,人称‘七十一变’,那意思就是说他诡计多端,比起孙悟空来也只不过少了一变,昔年本是下五门的第一高手,近十年来,也不知为了什么突然销声匿迹,今年算来应该已有六十三四了,只因他练的是童子功,所以看来还年轻。”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简直就好像在背家谱似的。
  卜阿鹃已听得怔住了。
  楚留香又道:“就因为他练的是童子功,平生没有犯淫戒,所以才能活到现在,一个练童子功的人,当然不会娶老婆。”
  卜阿鹃狠狠瞪了他一眼,冷笑道:“想不到连他那种人的事,你也这么清楚,看来你八成也是他一路的。”
  楚留香笑道:“莫忘了别人总说我是盗贼中的大元帅,一个做大元帅的人若连自己属下的来历都弄不清,还混什么?岂非也不如去死了算了。”
  卜阿鹃眼珠子一转,冷冷道:“只可惜这位大元帅已眼见要进棺材。”
  楚留香淡淡笑道:“只可惜我说了第一,当然还有第二。”
  卜阿鹃道:“第二?”
  楚留香道:“第二,你那把梳子既不是‘妒夫木’,头上抹的也不是‘情人油’。”
  卜阿鹃脸上变了色,瞪眼道:“谁说的?”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说的,因为我知道你头上抹的是京城“袁华斋’’的茉莉花油,是这家老店的独门秘方配制出来的,香味特别清雅,所以要卖八钱银子一两,而且只此一家出售,别无分号。”
  卜阿鹃眼睛瞪得更大,道:“你怎么知道的?”
  楚留香道:“我闻得出。”
  卜阿鹃道:“你鼻子不是不灵么?”
  楚留香笑道:“我鼻子有时不灵,有时候也很灵,那得看情形。”
  卜阿鹃道:“看什么情形?”
  楚留香道:“看我闻的是什么,闻到狗屎、迷药时,我鼻子当然不灵,闻到漂亮女人身上的脂胭花粉时,我鼻子也许比谁都灵得多。”
  卜阿鹃咬紧了牙,恨恨道:“难怪别人说你是个色鬼,看来果然一点也不错。”
  楚留香道:“过奖过奖。”  
  卜阿鹃道:“你说了第二,是不是还有第三?”
  楚留香道:“有。”
  他微笑着接道:“第三,我忽然想起住在那山洞里是什么人了。”
  卜阿鹃眨眨眼道:“是什么人?”
  楚留香道:“是一家姓麻的人,麻烦的麻,无论谁去惹他们,就是在惹麻烦。”
  卜阿鹃冷笑道:“真想不到,楚留香居然也有害怕的人。”
  楚留香道:“我别的都不怕,就只怕麻烦。”
  卜阿鹃冷冷道:“只可惜现在你早已有了麻烦上身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所以现在我只想找出麻烦是哪里来的。”
  卜阿鹃道:“你难道想叫我告诉你?”
  楚留香道:“你难道还能不告诉我!”
  卜阿鹃道:“不告诉你难道不行?”
  楚留香道:“不行。”
  卜阿鹃的眼珠子转了转,道:“我就偏不告诉你,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楚留香什么话也不说,突然拦腰将她抱了起来。
  卜阿鹃失声道:“你……你敢非礼?”
  楚留香露出牙齿来一笑,道:“请莫忘了我是个色鬼。”
  卜阿鹃瞪着他看了他半晌,忽然轻轻的叹了口气,闭上眼睛道:“好,我就让你非礼一次。”
  楚留香反而怔了怔,道:“你不怕?”
  卜阿鹃幽幽道:“我又有什么法子呢?打也打不过你,跑又跑不过你。”
  楚留香道:“你难道不会叫?”
  卜阿鹃叹道:“一个女人家,大喊大叫的成什么体统,何况三更半夜的,四野无人的,我就算叫,也没有人听得见。”
  她忽然勾住楚留香的脖子,贴近他耳边,悄悄道:“你若想非礼我,现在正是好时候,等到天一亮,就没有情调了。”
  半夜三更,四野无人,月光又那么温柔,假如有个像卜阿鹃这样如花似玉的美人,被你抱在怀里,咬着你的耳朵悄悄对你说这些话。
  你怎么办?
  楚留香真不知怎么办。
  看他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怀里抱着的并不是个大美人,而是个烫手的热山芋。
  卜阿鹃一双手将他搂得更紧,闭着眼睛,在他耳朵轻轻的喘着气。
  她在等。
  看来楚留香若想将这热山芋脱手,还真不容易。
  只不过这热山芋的确很香,香得迷人。
  香得就算你刚吃过一顿山珍海味,肚子还涨得要命,也忍不住想咬一口的。
  楚留香发觉自己的心也在跳,跳得很厉害。
  卜阿鹃媚眼如丝,柔声道:“你还等什么?难道你只会动嘴?”
  楚留香干咳了两声,道:“君子动口不动手。”
  卜阿鹃媚笑道:“但你并不是个君子。”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的确不是。”
  他的确已准备放弃做君子的权利了,谁知就在这时,路旁的暗林中,突然响起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一个穿着黄衣裳的女孩子,倚在树上,吃吃的笑个不停。  
  她笑得不但好听,而且好看。
  她一双小小的眼睛笑的时候是眯着的,就好像一双弯弯的新月。
  楚留香几乎忍不住叫了起来:“张洁洁”。
  这女孩子实在太神秘,楚留香永远也猜不到她什么时候会在自己面前出现,也猜不到她什么时候会不见。
  卜阿鹃已叫了出来:“你是谁?”
  张洁洁笑道:“我也不是谁,只不过是个刚巧路过这里的人。”
  卜阿鹃瞪着眼道:“你想干什么?”
  张洁洁道:“我什么都不想干,他非礼你也好,你被他非礼也好,都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卜阿鹃道:“那么你就快走。”
  张洁洁道:“我也不想走。”
  她吃吃的笑着,又道:“你们做你们的,我难道在这里看看都不行?”
  卜阿鹃道:“你凭什么要看?”
  张洁洁道:“我高兴。”
  天大的道理也说不过“高兴”两个字。
  卜阿鹃已经够不讲理的了,想不到偏偏遇见个更不讲理的。
  楚留香几乎忍不住要笑了出来。
  卜阿鹃的手已松开,突然从他怀里弹了出去,凌空翻了个身,箭一般扑向张洁洁,十指尖尖,在月下闪着光。
  她好像恨不得一下子就将张洁洁的脸抓得稀烂。
  无论会武功的女孩子也好,不会武功的女孩子也好,一打起架来,就好像总喜欢去抓别人的脸。
  女人有时的确和猫一样,天生就喜欢抓人,天生就喜欢用指甲做武器。
  楚留香倒真有点替张洁洁担心了。
  他忽然发现卜阿鹃不但轻功很高,而且出手很快、很毒辣。
  他本未想到,像卜阿鹃这样的女人,会使出这样毒辣的招式。
  “也许女人在对付女人的时候,就会变得比较心狠手辣。”
  张洁洁还在吃吃的笑。
  眼看卜阿鹃的指甲已将抓到她脸上,她身子才忽然随着树干滑了上去,就像是—只狸猫,眨眼间就滑到树梢。
  卜阿鹃脚尖点地,也跟着窜了上去。
  张洁洁娇笑着道:“这个女人好凶呀,香哥哥,你还不快来帮我的忙。”
  她故意把“香哥哥”三个字叫得又甜蜜,又肉麻。
  楚留香听得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卜阿鹃更听得火冒三丈高,冷笑道:“这个女人好不要脸,也不怕别人听了作呕。”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已攻出七招。
  张洁洁一面躲避,一面还是在笑着道:“不要脸的人是我?还是你?你为什么一定要我的香哥哥非礼你?”
  卜阿鹃连话都气得说不出了,只是铁青着脸,出奇的招式更毒辣。
  张洁洁道:“其实你本来也该学学我的,你若也叫他香哥哥,他也许就会非礼你了。”
  卜阿鹃怒道:“放你的屁。”
  张洁洁笑道:“好臭。”
  她一直在不停的闪避,似已连招架之力都没有,突然惊呼一声,转身就跑,嘴里还在大叫道:“这女人的爪子好厉害,若真抓破了我的脸,将来叫我怎么嫁得出去?”
  她在前面跑,卜阿鹃就在后面追。  
  两个人的轻功都不弱,尤其是张洁洁。
  楚留香几乎从未看过轻功比她更高的女人——连男人都很少。
  他本来像是要追过去劝架,但想了想,还是停下了脚步。
  两个女人打架的时候,男人惟一能做的事,就是站在那里不动,假如能忽然变得又聋又瞎,那更是明智之举。
  风吹着树叶,连她们的声音都已听不到。  
  难道她们两个人全都溜了?
  突然间,黑暗中有个人在低低的唱。
  “两个女人打架去,只有一个能回来……你猜回来的是谁?”
  楚留香想也不想,道:“张洁洁。”  
  果然是张洁洁,她身子一闪,已到了楚留香面前,媚笑道:“乖弟弟,你又叫姐姐干什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还是这句老话,你怎么也说不腻?”
  张洁洁笑道:“我非但说不腻,也听不腻,你就算一天叫我八百声姐姐,我还是一样开心。”
  她眨了眨眼,忽又问道:“你开心不开心?”  
  楚留香道:“我有什么好开心的?”
  张洁洁道:“两个这么漂亮的女人为你打架,你难道还不开心?”
  楚留香眨了眨眼,道:“打死了没有?”
  张洁洁道:“你放心,像那么一个标标致致的小姑娘,我也舍不得打死她的。”
  楚留香道:“既然没有打死,到哪里去了?”
  张洁洁忽然扳起脸,道:“你问这做什么?是不是还在想她?想非礼她?”
  楚留香道:“你以为我真是那样的人?”
  张洁洁冷笑道:“你难道还是个好人不成?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你们两个一个非礼来,一个非礼去,现场只怕早已非礼得一塌糊涂了。”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真佩服你,这些话真亏你怎么说得出来的?”
  张洁洁道:“一个女人吃醋的时候,再难听的话也一样说得出来。”
  楚留香道:“你吃醋?”
  张洁洁瞪眼道:“吃醋又怎么样?……吃醋难道犯法?”  
  她自己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道:“其实你就算一定想非礼,也用不着去找她的。”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我还能找谁?”
  张洁洁眼波流动,悠悠道:“你至少还有一个人能找。”
  楚留香道:“这人在哪里?”
  张洁洁咬着嘴唇,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楚留香看来就像是忽然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大笨蛋,眼睛也发了直,东张西望的找了半天,才皱着眉喃喃道:“奇怪我怎么看不到……”
  张洁洁恨恨的瞪着他,忽然一个耳光掴了过去。  
  她出手实在快,快得令人躲不了。
  但这次她却失手了,她的手已被楚留香捉住。
  楚留香道:“你若真的想打我,出手就应该再快一点。”
  张洁洁似笑非笑用眼角瞟着他,淡淡道:“你以为我真打不到你?你以为你真能抓我的手?”
  楚留香道:“这难道不是你的手?”
  张洁洁忽然也叹了口气,道:“呆子,你难道看不出这是我故意让你抓住的?”
  楚留香道:“故意?为什么?”
  张洁洁垂下了头,轻轻道:“因为我喜欢你拉着我的手。”
  她的声音又温柔,又甜蜜,在这静静的晚上,从她这么样一个人嘴里说出来,简直就像是世上最美丽的歌曲。
  楚留香的心也开始溶化了,就像是春风中的冰雪。
  就在这时,张洁洁的手突然一翻,扣住了楚留香的腕子,另一只手立刻随着闪电般挥出,重重的向楚留香右脸上掴了过去。
  她娇笑着道:“这下子你……你总躲不掉了吧……”这句话并没有说完。
  楚留香的心已溶化,但手却没有溶化,也不知道怎么样一来,张洁洁挥出来的手又被他捉住,本已扣住他腕子的手也被捉住。
  张洁洁只觉得他一双手好像连半根骨头都没有。
  楚留香微笑着,淡淡说道:“这下子你还是没有打着。”
  张洁洁恶狠狠的瞪着他,瞪了半天,目中渐渐有了笑意,终于咧嘴一笑,嫣然道:“其实我根本就舍不得打你,你又何必紧张呢?”
  这又证明一件事。
  老实的女人不一定可爱,可爱的女人不一定老实。
  只要你觉得她可爱,无论她说的话是真是假,你都应该相信的。
  否则你就不是个聪明的男人,也不是个活得快乐的男人。
  楚留香现在并不快乐。
  因为他虽然很想相信张洁洁,却又实在很难相信。
  张洁洁一直在盯着他,忽然道:“看来你好像并不太信任我。”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能信任你么?”
  张洁洁道:“我害过你没有?”
  楚留香道:“没有。”
  张洁洁道:“我对你好不好?”
  楚留香道:“很好。”
  张洁洁道:“我没有害过你,又对你很好,你为什么不信任我?”
  楚留香回答不出所问,所以他只有回答道:“我不知道。”
  天大的道理也说不过我不知道。
  你就算说出一万种道理来,他还是不知道,你对他还有什么法子?
  张洁洁叹了口气,苦笑道:“原来你也是个不讲理的人。”
  楚留香笑道:“天下不讲理的人,本就很多,并不是只有我一个。”
  张洁洁眼珠子转了转,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来得很巧?”
  楚留香道:“的确很巧。”
  张洁洁道:“你想不出我怎么会找到你的?”  
  楚留香道:“的确想不出。”
  张洁洁道:“好,我就告诉你,这只因我本就一直在暗中盯着你。”
  楚留香道:“哦?”
  张洁洁道:“我当然也并不知道你往哪条路走,幸好有个人告诉了我。”
  楚留香道:“谁?”
  张洁洁道:“就是三岔路口上那又白又胖的小老板娘。”  
  她又在用眼角瞟楚留香,似笑非笑的,冷冷道:“你一定又在奇怪她怎么还记得你?那只因她对你也很有意思,说你又英俊,又可爱,又有男子气,惟一的缺点就是出手不太大方,只给了人家两钱银子。”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苦笑道:“她现在已经对我这么有意思了,我若再给得多些,那怎么受得了?”
  张洁洁冷笑道:“为什么受不了?人家白白胖胖的,一脸福相,而且,又会做生意,又会生儿子,你说她有哪点不好?”
  楚留香正色道:“其实她还有点最大的好处,你还不知道。”
  张洁洁道:“哦?”
  楚留香道:“她只卖酒,不卖醋。”
  张洁洁道:“这也能算她的好处?”
  楚留香道:“她若卖醋,醋坛子岂非早已被你打翻,连老本都要蚀光了?”
  星更稀,夜已将尽。
  张洁洁不知从哪里摘了朵小花,忽而衔在嘴里,忽而戴在耳朵上,忽而又拿在手里玩,好像忙极了。
  她这人就好像永远都不会停下来的,不但手要动,嘴也要动,整个人不停的在动,没有事的时候也能找出件事来做做。
  若要她闭上嘴,安安分分的坐一会儿,那简直要她的命。
  楚留香越来越看不透她了。
  有时她看来还像是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小孩子,但有时却又像是比最老的老狐狸还要机灵。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已知道你是怎么来的了,可是你来找我干什么?”
  张洁洁瞪了他一眼,道:“别人都能来找你,我为什么不能?”
  楚留香道:“别人来找我,那是想来要我的命,你呢?”  
  张洁洁道:“我不想要你的命,我还想留着你跟我斗嘴哩。”
  楚留香苦笑道:“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要来跟我斗嘴的?”
  张洁洁嫣然道:“我还没有那么大的毛病。”
  她神色忽然变得很郑重,正色道:“我来找你,只为了要告诉你两件非常重要的消息。”
  楚留香道:“什么消息?”
  张洁洁道:“我已经打听出那老头子夫妻俩是什么人了。”
  楚留香道:“哦!”
  张洁洁道:“你还记不记得那老太婆手里总是提着样什么东西?”
  “一杆秤。”
  那老太婆就是用秤打她老公的。  
  楚留香眼睛亮了起来,动容道:“我想起来了,衰公肥婆,秤不离砣。”
  张洁洁笑道:“不错,那老头子就是‘秤’,老太婆就是‘秤砣’,两人倒真是名副其实,你简直再找不出一个人比那老太婆更像秤砣的了。”
  楚留香并没有笑。
  因为他知道这夫妻两人名字虽可笑,长得也可笑,其实却是很可怕的人。  
  张洁洁道:“据说这夫妻两人,本是岭南黑道中一等一的高手,而且手下还有股很庞大的恶势力,只不过十几年前忽然洗手不干,从此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消息,却不知道这次怎么会忽然出现的?”
  楚留香道:“想必是有人特地请他们出来杀我。”
  张洁洁说道:“你想是谁请他们出来的呢?能请得动这种洗手已久的黑道高手,这种人的面子倒真不小。”
  她眼珠子转动着,忽又接着道:“那匹骡子的主人是谁,我也查出来了。”
  楚留香道:“是谁?”  
  张洁洁道:“金四爷。”
  楚留香皱眉道:“金四爷又是何许人也?”
  张洁洁道:“金四爷就是金灵芝的四叔,也就是“万福万寿园”中最有权威的一个人,你既然去那里拜过寿,想必总见过这个人的。”
  楚留香点点头,他不但见过这个人,而且印象还很深。
  金四爷本就是个很容易让你留下深刻印象的人。  
  他身材并不十分高大,但却极健壮,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座山,无论谁都休想能将他扳倒。
  楚留香甚至还记得他的相貌——双很浓的眉,双目灼灼有光,留着很整齐的胡子,就是笑的时候,看来还是很有威严。
  你随便怎么看,他都是个很正派的人。
  楚留香沉吟着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那夫妻两人就是他请出来的?要杀我的人也是他?”
  张洁洁淡淡道:“我什么都没有说,只不过说那匹骡子是他的。”
  楚留香道:“你怎么知道?”
  张洁洁笑了笑,道:“我当然有我的法子。”
  楚留香道:“什么法子?”
  张洁洁眨着眼,道:“那我就不能告诉你了。”
  楚留香道:“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张洁洁道:“因为我不高兴。”  
  天终于亮了。
  他们终于已走出了山区地界,那匹马居然还在后面跟着。
  有人说,狗和马都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其实它们只不过都已养成了对人的依赖性而已,宁可做人的奴隶,也不敢去独立生存。
  张洁洁眼珠子转动着,忽然笑道:“我辛辛苦苦赶来告诉你这些事,你该怎么谢我呢?”
  楚留香道:“我不知道。”
  他发现只有用这句话来对付张洁洁最好。
  张洁洁笑道:“你不知道我知道。”
  楚留香道:“你知道什么?”
  张洁洁道:“我知道你是个小气鬼,真要你谢我,杀了你也不肯的,但我若要你请我喝杯酒,你总不该拒绝了吧。”
  楚留香也笑了,道:“那也得看情形,看你喝得多不多,还得看那地方的酒贵不贵。”
  张洁洁叹了口气,道:“幸好我知道有个地方,非但酒不贵,而且还有个又白又胖的老板娘,而且这老板娘还在一心想着你,看来你就算不给钱都没关系。”  
  楚留香忍不住又摸了摸鼻子,苦笑道:“你真要到那地方去?”
  张洁洁道:“非去不可,我已去定了。”
  还早得很,三岔路口上那个小酒摊却居然已摆了起来。
  早上赶路的人本就比较多。
  那愁眉苦脸的老板正在起火生炉子,弄得一身一脸都是煤烟。
  那又白又胖的老板娘正铁青着脸在旁边监督着他,好像满肚子都是“下床气”,吓得她手里抱着的孩子连哭都不敢哭。
  一看到楚留香,她的心花就开了,脸上也堆出了笑容,旁边牵着她衣角的孩子本已为了要吃卤蛋挨了顿揍,现在她已先将卤蛋塞到孩子嘴里,表示她是个很温柔的女人,很慈祥的母亲。
  张洁洁用眼角瞟着楚留香,吃吃的笑。
  楚留香只有装作看不见。
  等老板娘去切菜倒酒的时候,张洁洁忽然附在他耳边,悄悄道:“我实在冤枉了她,她虽然很白,却一点也不胖。”
  楚留香还是听不到。
  张洁洁又道:“你看她的皮肤,嫩得就好像要沁出水来似的,我若是男人,不论她有没有丈夫都要想法子把她弄到手的。”她越说越得意好像还要说下去。
  幸好酒菜已端上来了,老板娘甜甜的笑着道:“今天的牛肉可真是刚卤好的,相公你尝尝就知道。”
  张洁洁忽然道:“你只请相公尝,姑娘我呢?”
  老板娘瞪了她一眼,勉强笑道:“相公先尝过了,姑娘再尝也不迟。”这句话还未说完,她已扭过了头,头还没有完全扭过去,脸已扳了起来。
  张洁洁伸了伸舌头,做了个鬼脸,悄悄笑道:“原来她看我不顺眼,看来我还是走了的好,也免得惹人讨厌。”
  她拿起杯酒一饮而尽,转身就走。
  楚留香失声道:“你真的要走?”
  张洁洁道:“我说过只喝你一杯酒的,喝多了岂非又要叫你心疼?”
  她的人已窜上了楚留香的马,打马就走,又吃吃的笑道:“这匹马先借给我,下次见面时再还给你,你总不至于小气得连一匹马都不愿借给别人吧!”
  这句话说完人和马都已去远。
  楚留香本来要追的,却又停了下来。
  他实在想不出为什么要去追人家的理由。
  “我既没有害过你,又没有欠你的,你凭什么要来追我?”
  他就算追上去,人家一句话也能把他挡回来。所以楚留香只有看着她去远,只有在那里发怔,苦笑。
  只听那老板娘道:“那位姑娘是不是有点毛病?怎么说起话来总是疯疯  癫癫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她没有什么毛病,有毛病的是我。”
  老板娘手里摇着孩子,脸上带着春花般的笑容,眼睛瞟着楚留香,轻轻的咬着嘴唇,悄悄道:“那么你遇见我可真是运气,我专会治你这种男人的毛病。”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忽然站起来。
  他已对自己发过誓,只要看见女人对他笑,他就立刻走得远远的。
  老板娘好像很吃惊,瞪大了眼睛,道:“相公你连口酒都没喝,就要去了吗?”
  楚留香扳着脸,道:“这酒是酸的。”
  他正想转身,忽听老板娘大声道:“等一等,我还有样东西给你。”喝声中,她忽然将怀里的孩子朝楚留香抛了过来。孩子“哇”的一声哭了。楚留香不由自主,已伸手将孩子接住。
  就在这时,一旁蹲在地上起火的老板已箭一般窜了过来。老板娘身子也已掠起。
  她实在一点也不胖,身子轻盈如飞鸟。
  楚留香手里抱着人家的孩子,下面又有张椅子挡住了他的脚。孩子哭得好伤心,他怎么能将一个正在哭着的婴儿甩开来?
  楚留香当然不是那种人。所以他就倒了霉。
  楚留香躺在那里,看来好像舒服得很。
  这张床很软,枕头不高也不低,何况旁边还坐着个笑容如春花般的女人,正在喂他吃东西。
  别人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一定会羡慕极了。
  只有他自己一点也不羡慕自己,除了嘴还能动,鼻子还能呼吸外,他全身都已僵得像块死木头似的,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那老板娘手里拿着杯酒,慢慢的倒入他嘴里,媚笑着道:“这酒酸不酸?”
  楚留香道:“不酸。”
  老板娘又挟了块牛肉道:“这牛肉好吃不好吃?”
  楚留香道:“好吃。”
  老板娘眼波流动,笑得更甜,道:“我长得漂亮不漂亮?”
  楚留香道:“漂亮极了。”
  老板娘咬着嘴唇,道:“有多漂亮?”
  楚留香道:“比天仙还漂亮。”
  老板娘道:“比起那疯疯癫癫的小丫头呢?”
  楚留香道:“至少比她漂亮三万八千六百五十七倍多。”
  老板娘道:“有这么好的酒和牛肉吃,又有这么漂亮的女人陪着你,你还愁眉苦脸的干什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因为我害怕,怕你那愁眉苦脸的老板回来,把我卤在牛肉锅里。”
  老板娘嫣然道:“你放心,他不会回来了。”
  楚留香道:“为什么?”
  老板娘道:“因为我那老板本是借来用用的,现在已用过了,所以就还给了人家。”
  楚留香道:“难道连孩子也是借来的?”
  老板娘道:“当然也是借来的。”
  她忽然拉开了衣襟,露出坚挺饱满的胸膛,道:“你看我像是个生过孩子的女人吗?”  
  楚留香想闭起眼睛都不行,所以只有笑道:“一点也不像。”
  老板娘微笑道:“你真有眼光,难怪有那么多女人喜欢你。”
  她轻轻抚着楚留香瘦削的脸,柔声道:“你什么都好,就只是太瘦了一点,若跟着我,我一定把你养得胖胖的。”
  楚留香看着她的胸膛,实在不敢想她要用什么来养他。
  老板娘眼波流动,忽然又道:“你知不知道现在我要对你怎么样?”
  楚留香道:“不知道。”
  老板娘媚眼如丝,咬着嘴唇,道:“我要将你当做我的儿子。”
  楚留香笑了——你可以说他是在笑,也可以说他是在哭。
  有种笑本来就和哭差不多。
  他的手若还能动,一定又忍不住要摸鼻子了。  
  老板娘看着他的脸上的表情,笑得更开心,道:“你知道天下最愉快的事,就是做人家的儿子。”
  楚留香道:“我有个朋友不是这么样说的。”
  老板娘道:“他怎么说?”
  楚留香道:“他总是说,天下最愉快的事,就是喝酒。”
  老板娘道:“你的朋友一定比笨猪还笨,要知道喝酒虽然愉快,但头一天喝得越愉快,第二天也就越难受。”
  楚留香道:“难受还可以再喝。”
  老板娘道:“越喝越难受。”
  楚留香道:“越难受越喝。”
  老板娘道:“哪有这么多酒给你喝?”
  楚留香道:“去买来喝。”
  老板娘道:“用什么去买?”
  楚留香道:“用钱买。”
  老板娘道:“钱由哪里来呢?”
  楚留香道:“赚钱的法子很多。”
  老板娘道:“赚钱的法子虽然多,但总免不了要费点力气,花点脑筋,就算你去偷,去抢,也并不是件容易事。”
  楚留香只有承认,不费力就可以赚钱的法子,到现在还没有想出来过。
  老板娘道:“但你先做人家的儿子,就什么事都不用发愁了,钱来伸手,饭来张口,样样东西都有你爹娘去替你拼命赚来,还生怕不合你的意,你想天下哪有比这更愉快的事?”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的确没有了。”
  老板娘嫣然笑道:“你既然已明白,为什么还要摆出愁眉苦脸的样子,难道从来没有人要你做他的儿子?”
  楚留香苦笑道:“这倒还真是平生第一次。”
  他说的是实话。
  有人想做他的朋友,有人想做他的情人,也有人将他当做势不两立的大对头。
  但想要他做儿子的人,倒还真的连一个都没有。
  他做梦也想不到世上会有这种人。
  老板娘眼波流动,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做我的儿子?”
  楚留香道:“不知道。”
  老板娘低下头,附在他耳边,轻轻道:“我想喂奶给你吃。”
  楚留香苦笑道:“这原因你若不说出来,我一辈子也猜不出来。”
  老板娘咬着嘴唇,道:“你怎么会猜不出来?每个人到了我这种年纪,都会想要个儿子的。”
  楚留香瞪瞪眼,道:“你费了那么多力气,为的就是想要我做你的儿子?”
  老板娘道:“本来不是的。”
  楚留香道:“本来你想要的是什么?”
  老板娘道:“要你的命。”
  楚留香道:“是你想要我的命?还是别人?”
  老板娘道:“当然是别人,我跟你又无冤,又无仇,为什么要你的命?”
  楚留香叹道:“原来你不是真的老板娘,也是别人的小伙计。”
  老板娘瞪眼道:“谁说我是别人的小伙计?”
  楚留香道:“若不是别人的小伙计,为什么要替别人做事?”
  老板娘道:“我只不过是帮他的忙而已。”
  楚留香道:“帮谁的忙?”
  老板娘眼珠转了转,道:“一个朋友。”  
  楚留香道:“你肯为了朋友杀人?杀一个无冤无仇的人?”
  他又叹了口气,喃喃地道:“我看他一定不是你的朋友,一定是你的老子,有你这么聪明的女儿倒不错,连我都想做你的老子了。”
  老板娘板起了脸,道:“我说的话你不信?”
  楚留香道:“我没法子相信。”  
  老板娘道:“为什么不信?”
  楚留香道:“没有人会替朋友帮这种忙的,杀人并不是件好玩的事。”
  老板娘道:“他并没有要我杀你。”
  楚留香道:“他要你怎么样?”
  老板娘道:“他要我把你捉住送到他那里去,活着送去。”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你为什么不送去?”
  老板娘气已消了,柔声道:“我怎么舍得把你送给别人?”
  楚留香道:“但你已答应了别人。”  
  老板娘道:“那只因为我还没有看见过你,还不知道你长得这么可爱。”
  她伸出手,轻抚着楚留香的脸,柔声道:“一个女人为了她喜欢的男人,连亲生的爹娘都可以不要,何况朋友?”
  她的手又白又嫩,长得也不算难看。
  但楚留香想起她切牛肉的样子,似乎又嗅到了牛肉的味道,简直恨不得马上就去洗个澡。
  牛肉虽然很香、很好吃。
  但一个女人的手上若有牛肉味道,那就令人吃不消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现在你是不是准备把我留在这里?”
  老板娘道:“我要留你一辈子。”
  楚留香道:“你不怕那朋友来找你算账?”
  老板娘道:“他不会找到这里来的。”
  楚留香道:“为什么?”
  老板娘媚笑道:“这里是我藏娇的金屋,谁也不知道我有这么样个地方。”
  楚留香道:“但是,我们总不能一辈子就呆在这屋子里。”
  老板娘道:“谁说不能,我就要你一辈子留在这屋子里,免得被别的女人看见。”
  楚留香道:“我若想出去逛逛呢?”
  老板娘道:“你出不去。”
  楚留香道:“你……你总不能让我就这样一辈子躺在床上吧?”
  老板娘笑道:“为什么不能?一个女人为了她喜欢的男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楚留香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这样子看来,你是决心不把我送去的了。”
  老板娘嫣然道:“从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我就已下了这决心。”
  她轻轻咬了咬楚留香的鼻子,柔声道:“只要你乖乖的呆在这里,包你有吃有喝,比做什么人的儿子都舒服。”
  楚留香怔了一会儿,忽然道:“这里离你那朋友住的地方远不远?”
  老板娘道:“你为什么要问?”
  楚留香道:“我只怕他万一找来。”
  老板娘咬着嘴唇道:“他若万一找来,我就先一刀杀了你。”
  楚留香道:“杀了我?为什么?”
  老板娘道:“我宁可杀了你,也不能让你落在别的女人手上。”
  楚留香道:“你那朋友是个女人?”
  老板娘道:“嗯。”
  楚留香道:“是个什么样的女人?长得像个什么样子?”
  老板娘瞪眼道:“你最好不要问得太清楚,免得我吃醋。”
  楚留香道:“但她千方百计的要杀我,我至少总该知道她是谁吧!”
  老板娘道:“你不必知道,因为知道了也对你没好处。”
  楚留香道:“你一定不肯告诉我?”
  老板娘眼珠一转,道:“过一阵子,也许我会告诉你。”
  楚留香道:“过多久?”
  老板娘道:“等我高兴的时候,也许三天五天,也许一年半年。”
  她娇笑着,又道:“反正你已准备在这里呆一辈子,还急什么?”
  楚留香又怔了一会儿,喃喃道:“看样子我留在这里也没用了。”
  老板娘道:“你说什么?”
  楚留香道:“我说我已该走了。”
  老板娘笑道:“你走得了吗?”
  楚留香道:“我就试试看。”  
  忽然间,他一下子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老板娘就像是忽然看到个死人复活般,整个人都呆住了。
  楚留香微笑道:“看来我好像还能走。”
  老板娘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吃吃道:“你……你明明已被我点住了穴道!”
  楚留香悠然道:“这也许因为你点穴的功夫还不到家,也许因为你舍不得下手太重。”
  老板娘道:“原来你……你刚才都是在做戏?”
  楚留香笑道:“只有你能做戏,我为什么不能?”
  老板娘道:“可是……可是你既然没有被我制住,为什么还要跟我来呢?”
  楚留香道:“因为我喜欢你。”
  这次他没有说实话。  
  他这么样做,只不过是为了要见见那在暗中主使要杀他的人。
  他本已算计这老板娘会送他去的。
  老板娘咬着嘴唇,道:“你既然喜欢我,现在为什么又要走?”
  楚留香淡淡道:“因为你切了牛肉不洗手,我不喜欢手上有牛肉味道的女人。”
  老板娘涨红了脸,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楚留香道:“我也不喜欢赤着脚走路,我的鞋子呢?去替我拿来。”
  老板娘瞪着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终于还是替他拿了双鞋子来。
  楚留香抬起脚,道:“替我穿上。”
  老板娘咬着牙,替他穿上鞋子。
  有人说:好汉不吃眼前亏。
  这句话其实说得并不对,真正不肯吃眼前亏的,不是好汉,是女人。
  楚留香慢慢的从床上跳下来,穿好了衣裳,扯直。
  老板娘忍不住问道:“你既然要走,为什么还不快走?”
  楚留香笑道:“现在你为什么又要赶我走了呢?你怕什么?”
  老板娘咬着嘴唇不说话。
  楚留香道:“你是不是怕我逼你说出那朋友的名字?”
  老板娘又白又嫩的一张脸,已有点发青。
  楚留香笑了,道:“你放心,只有最可恶的男人,才会对一个替他穿鞋子的女人用蛮力的,我至少还不是那种男人。”
  老板娘怔了半晌,忽又嫣然一笑,道:“想不到你是个这么好的男人。”
  楚留香道:“我本来就是好人里面挑出来的。”
  老板娘笑得更甜,道:“现在你若是愿意做我儿子,我还是愿意收你。”
  这次轮到楚留香怔住了。
  他忽然发现好人实在做不得,尤其在女人面前做不得。
  女人最擅长的本事,就是欺负老实人,欺负好人。
  有的女人你对她越好,她越想欺负你,你若凶些,她反而老实了。
  老板娘盈盈站起来,好像又准备来摸楚留香的脸。
  楚留香这次已决心要给她个教训了。
  谁知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了一片惊呼——七八个男人的惊呼。
  接着,就是七八件兵刃落地的声音。
  楚留香立刻箭一般穿出窗子。
  外面的庭园很美,很幽静。
  但无论多美的庭园中,若是躺着七八个满脸流血的大汉,也不会太美了。
  掉在地上的也不是兵刃,是七八件制作得很精巧的弩匣。
  这种弩匣发出的弩箭,有时甚至比高手发出的暗器还霸道。
  这些大汉是哪里来的?想用弩箭来对付谁?
  现在又怎么忽然被人打在地上了?
  是谁下的手?
  楚留香蹲下去,提起了一条大汉。
  这人满脸横肉,无论谁都看得出来他绝不会是个好人。
  何况,就算是样子很好看的人,若是满脸流血,也不好看了。
  血是从他眼下“承泣”穴中流下来的。
  所以他不但在流血,还在流泪。
  血泪中有银光闪动,好像是根针,却比针更细,更小。
  再看别人的伤痕,也全都一样。
  惨叫声也是同时响起的。
  显然这一群人是在同一瞬间被击倒。
  发暗器的人,竟能在同一瞬间,用如此细小的暗器击倒七个人,而且认穴之准,不差分毫!
  楚留香站起来,长长吐出口气。
  暗器手法如此高明的人,世上就只有一个,这人会是谁呢?
  他想不出来。
  他正准备不再去想的时候,就看到一样东西从前面大树的浓阴中掉下来。
  掉下来的是个荔枝的壳子。
  楚留香抬起头,就看到一个穿着黄色轻衫的少女,正坐在浓阴深处的树枝上,手里还提着串荔枝。
  他用不着再看她的脸,也已知道她是谁了。
  张洁洁。为什么这女孩子总好像随时随地都会在他面前出现呢?
  树上是不是有黄莺在轻啼?
  不是黄莺,是张洁洁的笑声。
  她笑声轻脆,如出谷黄莺,那双新月般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就好像有一抹淡淡的雾,淡淡的云。
  她忽然又在这里出现了,楚留香应该觉得很意外,很惊奇。奇怪的是,现在他心里只觉得很欢喜。
  无论在什么时候看到她,他都觉得很惊奇。
  张洁洁刚吐出一粒荔枝的核子,甜笑着向楚留香道:“想不想吃颗荔枝?这还是我刚叫人从济南快马运来的哩。”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为什么不姓杨?”
  张洁洁撅起了嘴,娇嗔道:“难道只有杨贵妃才能吃荔枝,我就不能吃?我哪点比不上她?”
  楚留香忍不住笑出了声,道:“你至少比她苗条一点。”
  张洁洁道:“也比她年轻得多。”
  她的手一扬,就有样亮晶晶的东西朝楚留香飞了过来。是颗剥了壳的荔枝。
  楚留香没有伸手,只张开了嘴。
  荔枝恰巧落在他嘴里。
  张洁洁吃吃笑道:“好吃不好吃?”
  楚留香嘴里嚼着荔枝,喃喃道:“纤手剥荔枝,难吃也好吃。”
  张洁洁瞪瞪眼道:“你不怕这荔枝有毒?”
  楚留香道:“不怕。”
  他吐出了荔枝的核子,笑道:“就算真的有毒,现在已来不及了,我已经吃了吐不出。”
  张洁洁道:“你真的不怕?”
  楚留香道:“真的。”
  张洁洁道:“你想不想我告诉你一件事?”
  楚留香道:“想。”
  张洁洁道:“好,那我告诉你,这荔枝不但有毒,而且毒得厉害。”
  她笑得更甜更美,一双穿着绣鞋的小脚在树上摇荡着,就好像万绿丛中的一双火鸟。
  她甜笑着,接道:“你不该忘了我也是个女人,更不该忘了你现在还走着要命的桃花运。”
  第五回花非花雾非雾
  一个人如听说自己中了毒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各种人有各种不同的反应。
  有的人会吓得浑身发抖,面无人色,连救命都叫不出。
  有的人会立刻跪下来叫救命,求饶命。
  有的人会紧张得呕吐,连隔夜饭都可能吐出来。
  有的人一点也不紧张,只是怀疑,冷笑,用话去试探。
  有的人连一句话一个字都懒得说,冲过去就动手,不管是真中毒也好,假中毒也好,先把你揍个半死再说别的。
  但也有的人竟会完全没有反应,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所以你也看不出他到底是相信?还是不信?是恐惧?还是愤怒?
  这种人当然最难对付。
  楚留香当然是最难对付的那种人。
  所以他根本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只不过有点发怔的样子。
  看着张洁洁那双摇来荡去的脚发怔。
  在女人中,张洁洁无疑可算是个非常沉得住气的女人。
  她已等了很久,等着楚留香的反应。
  但现在她毕竟还是沉不住气了。
  她忍不住问:“我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楚留香点点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张洁洁道:“既然听见了,你想怎么样?”
  楚留香道:“我正在想……”
  张洁洁道:“想什么?”
  楚留香道:“我在想——假如你现在赤着脚,一定更好看得多。”
  张洁洁的脚不摇了。
  她忽然跳起来,站在树枝上,忽然又从树枝上跳下来,站在楚留香面前,瞪着楚留香。
  她就算在瞪着别人的时候,那双眼睛还是弯弯的,小小的,像是一钩新月。
  就算在生气的时候,眼睛里还是弥漫着一层花一般,雾一般的笑意,叫人既不会对她害怕,也不会对她发脾气。
  楚留香现在不看她的脚了。
  楚留香在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的眼睛发怔。
  张洁洁咬着嘴唇,大声道:“我告诉你,你已中了毒,而且是种很厉害的毒,你却在想我的脚……你……你……究竟是个人,还是个猪?”
  楚留香道:“人。”
  他回答轻快极了,然后才接着道:“所以我还想了些别的事。”
  张洁洁道:“想什么?”
  楚留香道:“我在想,你的脚是不是也和眼睛一样漂亮呢?”
  他看着她的眼睛,很正经的样子,接着道:“你知道,眼睛好看的女人,脚并不一定很好看的。”
  张洁洁的脸没有红。
  她并不是那种容易脸红的女孩子。
  她也在看着楚留香的眼睛,一脸很正经的样子,缓缓的说:“以后我绝不会再问,你是个人。还是个猪了。”
  楚留香道:“哦!”
  张洁洁道:“因为我已发觉你不是个人,无论你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但绝不是个人。”
  楚留香道:“哦?”
  张洁洁恨恨地道:“天底下绝没有你这种人,听说自己中了毒,居然还敢吃人家的豆腐。”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问道:“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张洁洁道:“不知道。”
  楚留香道:“这只因为我知道,那荔枝上绝不会有毒。”
  张洁洁道:“你知道个屁。”
  她冷笑着,又道:“你是不是自己以为自己对毒药很内行,无论什么样的毒药,一到你嘴里你就立刻能感觉得到?”
  楚留香道:“不是。”
  张洁洁道:“那你凭了什么敢说那荔枝上绝不会有毒?”
  楚留香道:“只凭一点。”
  张洁洁道:“哪点?”
  楚留香看着她,微笑着道:“也许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但一个人对我是好是坏,我总是知道的。”
  他眼睛好像也多了层云一般,雾一般的笑意,声音也变得比云雾更轻柔。
  他慢慢的接着道:“就凭这一点,我就知道那荔枝没有毒,因为你绝不会下毒来毒我的。”
  张洁洁想板起脸。
  可是她的眼睛却眯了起来,鼻子也轻轻皱了起来。
  世上很少有人能懂得,一个女孩子笑的时候皱鼻子,那样子有多么可爱。
  假如你也不懂,那么我劝你,赶快去找个会这样笑的女孩子,让她笑给你看看。
  荔枝掉了下去。
  张洁洁的心轻飘飘的,手也轻飘飘的,好像连荔枝都拿不住了。
  她慢慢的垂下了头,柔声道:“我真想不到……”
  楚留香道:“想不到?”
  张洁洁又抬起头,看着他,道:“我想不到你这人居然还懂得好歹。”
  现在她的眼睛既不像花,也不像雾,更不像一弯新月。
  因为世上绝没有那么动人的花,那么可爱的雾,那么动人的月色。
  楚留香走过去,走得很近。
  近得几乎已可闻到她的芬芳的呼吸。
  假如有这么样一个女孩子,用这么样的眼色看着你,你还不走过去,你就一定已断了两条腿,而且是断了两条腿的呆瞎子。
  因为你假如不瞎又不呆,就算断了腿,爬也要爬过去的。
  楚留香走过去,轻轻托她的下巴,柔情道:“我当然知道,你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帮我的忙击倒这些人,也是为了救我,若连这点都不知道,我岂非真的是个猪了。”
  张洁洁的眼帘慢慢阖起。
  她没有说话,因为她已不必说话。
  当你托起一个女孩子下巴时,她若闭起了眼睛,哪个人都应该懂得她的意思。
  楚留香的头低了下去,嘴唇也低了下去。
  但他的唇,并没有去找她的唇。他凑在她耳边,轻轻道:“何况我另外还知道一件事。”
  张洁洁道:“嗯……”
  这次她没有用眼睛说话,也没有用嘴。  
  她用的是鼻子。
  女孩子用鼻子说话的时候,往往比用眼睛说话更迷人。
  楚留香道:“我知道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就算要杀我,也会选个比较古怪,而比较特别的法子——是也不是?”
  张洁洁开口了。
  她开口并不是为了说话,是为了咬人。
  她一口向楚留香的耳朵上咬了下去。
  天下有很多奇怪的事。
  人身上能说话的,本来是嘴。  
  但有经验的男人都知道,女人用眼睛说话也好,用鼻子说话也好,用手和腿说话也好,都比用嘴说话可爱。
  嘴本来是说话的。
  但也有很多男人认为,女人用嘴咬人的时候,也比她用来说话可爱。他倒宁可被她咬一口,也不愿听她说话。
  所以聪明的女人都应该懂得一件事——
  在男人面前最好少开口说话。
  张洁洁没有咬到。  
  她张开嘴的时候,就发现楚留香已经从她面前溜开了。
  等她张开眼睛,楚留香已掠入了窗子。  
  他好像还没有忘记那老板娘,还想看看她。
  但老板娘却已看不见他了。
  又白又嫩的老板娘、现在全身都已变成黑紫色,紧紧闭着眼睛,紧紧咬着牙,嘴里还含着样东西。
  她显然是被人毒死的。
  被什么毒死的呢?
  楚留香想法子拍开她的嘴,就有样东西从她嘴里掉了下来。
  一颗荔枝。
  后面衣袂带风的声音在响。
  楚留香转过身,瞪着刚穿入窗子的张洁洁。
  张洁洁脸上也带着吃惊的表情,道:“你瞪着我干什么?难道以为是我杀了她?”
  楚留香还是瞪着她。
  张洁洁冷笑道:“像这种重色轻友的女人,虽然死一个少一个,但我却没有杀她——她根本还不值得我动手。”
  楚留香忽然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没有杀她,她死的时候,你还在外面跟我说话。”
  张洁洁冷冷道:“你明白最好,不明白也没关系,反正我根本不在乎,连一点都不在乎。”
  这当然是气话。
  女孩子说完了气话,往往只有一个动作——说完了扭头就走。
  楚留香早已准备到了。
  张洁洁一扭头,就看到楚留香还站在她面前。
  刚好站在她眼睛前面。
  张洁洁却偏偏有本事不用眼睛看他,冷笑道:“好狗不挡路,你挡住我的路干什么?”
  楚留香道:“因为你不在乎,我在乎。”
  张洁洁道:“你在乎什么?”
  楚留香道:“在乎你。”
  张洁洁眨了眨眼珠子,眼睛里的冰已渐渐开始在解冻了。
  楚留香道:“因为我知道你是为我而来的,可是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的呢?你……”
  张洁洁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原来你并不是真的在乎我,只不过怀疑我,怀疑我是不是跟他们串通的,若非如此,就算我死了,你也绝不会在乎。”
  这可是气话。
  所以张洁洁说完了后,立刻扭头就走。
  这次她走得快多了。
  她真的要走的时候,连楚留香都拦不住。
  楚留香追出去时,已看不见她的人——只看到刚才躺在地上的七八个人。
  这七八个人刚才虽然在满脸流血,但总算还是活着的。
  现在他们脸上好像已没有血了,人却也死了。
  因为他们的脸,已变成紫黑色的,连血色都已分不清。
  楚留香握紧双拳,脸色也变成紫色的。
  那表示他已愤怒到极点。
  他痛恨杀人,痛恨暴力。
  他也在痛恨自己的疏忽,刚才他本可以将这些人的穴道解开的。
  那么现在这些人也许就不会死了。
  现在他觉得这些人简直就好像死在他自己手上的一样。
  他甚至连手都在发抖。
  一只手从后面伸了过来,雾般轻柔的声音立刻在他耳边响起:“你的手好冷。”
  楚留香的手真冷,而且还在流着汗。  
  这样的手,正需要一个女人将它轻轻握住。
  可是他甩脱了她的手。
  这也许是楚留香第一次甩脱女人的手。
  张洁洁垂下头,居然没有生气,也没有走,声音反而更温柔。
  “这些人只不过是最低级的打手,为了二十两银子就可以杀人的,他们死了,你为什么这么难受?”
  楚留香突然扭过头,瞪着她,一字字说道:“不错,这些人都很卑贱,但你最好不要忘记,他们也是人!”
  张洁洁道:“可是……可是人也有很多种,像他们这种人……”
  楚留香道:“像他们这种人,死了当然不值得同情,但他们难道没有他们的亲人,他们的妻子,那些人呢?是不是无辜的?”
  张洁洁不说话了。
  楚留香道:“所以下次你要杀人的时候,就算这人真的该杀,你也最好多想一想,想想那些无辜的,那些要依靠他们生活的人,他们死了后,那些存活者多么悲惨,心里会多么难受?”
  张洁洁垂下头。
  她虽然垂下头,但楚留香还是可以看到她的眼睛。
  那双仿佛永远都带着笑意的眼睛里,现在竟已泪珠盈眶。
  没有泪流下。
  只有一层珠光般的泪光。
  楚留香是个有原则的人,他尊重有原则的人。
  他尊重别人的原则,正如尊重自己的原则一样。
  对女孩子,他当然也有原则。  
  他绝不和任何女孩子争辩,绝不伤害任何女孩子的自尊。
  他不喜欢扳起脸来教训别人,更不愿扳起脸来对付女孩子。
  因为他觉得带着微笑的劝告,远比扳起脸来的教训有用得多。
  可是今天他忽然发现他自己竟违背了自己的原则。
  在他说来,这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这是不是因为他已没有将她当做一个女孩子?是不是因为他已将她当做自己一个很知心的朋友,很亲近的人?
  人,只有在自己最亲密的朋友面前,才最容易做出错事。
  因为只有这种时候,他的心情才会完全放松,不但忘了对别人的警戒,也忘了对自己的警戒。
  尤其是在自己的情人面前,每个男人都会很容易的就忘去一切,甚至会变成个孩子。
  “难道我真的已将她当做我的知己?我的情人?”
  “为什么我在她面前,总是容易说错话,做错事,连判断都会发生错误?”
  “我为什么会这样做?我对她了解的又有多少?”
  楚留香看着张洁洁,看着她的眼睛。
  这双眼睛笑的时候固然可爱,悲哀的时候却更令人心动。
  那就像一钩弯弯的新月,突然被一抹淡淡的云雾掩住。
  但除了这一点外,楚留香对她所有的一切,几乎都完全不知道。
  “我甚至连她的脚好不好看都不知道。”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苦笑着。
  他以前也看过她哭。
  但那次不同。
  那次她的哭,还带着几分使气,几分撒娇。
  这次楚留香却看得出她是真的悲哀,真的感动。
  他忽然发现这野马般的女孩子,也有她温柔善良的一面。
  到现在为止,也许他只能知道她这一点。
  但这一点已足够。
  杨柳岸。
  月光轻柔。
  张洁洁挽着楚留香的手,漫步在长而直的堤岸上。
  轻涛拍打着长堤,轻得就好像张洁洁的发丝。
  她解开了束发的缎带,让晚风吹乱她的头发,吻在楚留香面颊上,脖子上。
  发丝轻柔,轻得就像是堤下的浪涛。
  苍穹清洁,只有明月,没有别的。
  楚留香心里也没有别的,只有一点轻轻的、淡淡的、甜甜的惆怅。
  人只有在自己感觉最幸福的时候,才会有这种奇异的惆怅。
  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张洁洁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我最喜欢的一句词是什么?”
  楚留香道:“你说。”
  张洁洁道:“你猜?”
  楚留香抬起头,柳丝正在风中轻舞,月色苍白,长堤苍白。
  轻涛拍奏如乐曲。
  楚留香情不自禁,曼声低吟。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张洁洁的手忽然握紧,人也倚在他肩边。
  她没有说什么。她什么都不必再说。
  两个人若是心意相通,又何必再说别的?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这是何等意境?何等洒脱?又是多么凄凉?多么寂寞!
  楚留香认得过很多女孩子,他爱过她们,也了解过她们。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只有和张洁洁在一起的时候,才能真正领略到这种意境的滋味。
  一个人和自己最知心的人相处时,往往也会感觉到有种凄凉的寂寞。
  但那并不是真正的凄凉,真正的寂寞。
  那只不过是对人生的一种奇异感觉,一个人只有存在已领受到最美境界时,才会有这种感受。
  那种意境也正和“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相同。
  那不是悲哀,不是寂寞。
  那只是美!
  美得令人魂销,美得令人意消。
  一个人若从未领略过这种意境,他的人生才真正是寂寞。
  长堤已尽。
  无论多长的路,都有走完的时候。
  路若已走完,是不是就已到了该分手的时候?
  楚留香轻轻叹了口气,近乎耳语道:“你是不是又要走了?”
  张洁洁垂着头,咬着嘴唇,道:“你呢?”
  楚留香道:“我?……”
  张洁洁道:“你总有你该去的地方。”
  楚留香道:“我有……每个人都有。”
  张洁洁道:“可是你从来没有问过我,问我是从哪里来的?问我要到哪里去?”
  楚留香道:“我没有问过。”
  他一向很少问。
  因为他总觉得,那件事若是别人愿意说的,根本不必他问。
  否则他又何必问?
  张洁洁道:“你只问过我,那只手的主人是谁?人在哪里?”
  楚留香点点头。
  张洁洁道:“可是……可是你今天为什么没有问呢?”
  楚留香道:“我既已问过,又何必再问?”
  张洁洁道:“你以为我不会说?”
  楚留香苦笑道:“你若愿意说,又何必要我问。”
  张洁洁道:“那也许只因为连我自己以前都不知道。”
  楚留香笑了笑,淡淡道:“无论如何,我却已不想再问了。”
  张洁洁眨眨眼,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我以前在偶然间见到你时,的确是想从你身上打听出一点消息来的,所以我才问,但是现在……”
  张洁洁道:“现在呢?”
  楚留香道:“现在……现在我见到你,只不过是想跟你在一起,再也没有别的。”
  张洁洁仰起头,凝视着他,眼波如醉。她的身子在轻颤。
  是为了这堤上的冷风?还是为了她心里的热情?
  她忽然倒在楚留香怀里。
  杨柳岸。
  夜已将残,月已将残。
  张洁洁坐起,轻抚边鬓的乱发。
  楚留香的胸膛宽阔。
  他的胸膛里究竟能容纳下多少爱?多少恨?
  张洁洁伏在他胸膛上,良久良久,忽然道:“起来,我带你到个地方去。”
  楚留香道:“哪里去?”
  张洁洁道:“一个好地方。”
  楚留香道:“去干什么?”
  张洁洁道:“去找一个人。”
  楚留香道:“找谁?”
  张洁洁眼波流动,一个字、一个字的慢慢道:“那只手的主人!”
  女孩子们都很妙,的确很妙。
  你若逼着要问她一句话的时候,她就是偏偏不说,死也不说。
  你若不问时,她也许反而一定要告诉你。
  高墙。
  墙高得连红杏都探不出头来。明月仿佛就在墙头。
  楚留香道:“你就是要带我到这里来?”
  张洁洁道:“嗯。”
  楚留香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张洁洁没有回答,反而问道:“这道墙你能不能上得去?”
  楚留香笑了笑,道:“天下还没有上不去的墙。”
  张洁洁道:“那么你就上去。”
  楚留香道:“然后呢?”
  张洁洁道:“然后再跳下去。”
  楚留香道:“跳下去之后呢?”
  张洁洁道:“墙下面有条小路,是用雨花台的彩石铺成的。”
  楚留香道:“好豪华的路。”
  张洁洁道:“你若不敢用脚走,用手也行,无论你怎么走,走到尽头,就会看到一片花林,好像是桃花,花林里有几间屋子。”
  楚留香道:“然后呢?”
  张洁洁道:“你走进那屋子,就可以找到你想找的那个人了。”
  楚留香道:“就这么简单?”
  张洁洁道:“就这么简单。”
  她嫣然一笑,又道:“天下事就是这样子的,看来越复杂的事,其实却往往简单得很。”
  楚留香道:“你至少应该告诉我,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那屋子里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张洁洁道:“你既然很快就会知道,又何必要我说!”
  楚留香道:“但你又怎么会知道的呢!又怎么会知道那人一定在屋子里?”
  张洁洁不说话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早就知道,我若要问你,你一定不肯说的。”
  张洁洁抬起头,瞪着他,道:“你是不是也早就知道,你若故意不问,我反而告诉你了!”
  楚留香忽然在咳嗽。
  张洁洁瞪着他,忽然拉起他的手重重咬了一口,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凌空一个翻身人已在四五丈外。“你简直不是人,是个猪,死猪,死不要脸的大活猪!”
  她骂声还在楚留香耳里,人却已不见了。
  高墙,好高的墙。
  但天下哪里还有楚留香上不去的墙?
  楚留香站在墙头,被晚风一吹,人才清醒了些。但心里却还是乱糟糟的,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张洁洁她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女孩子,他实在无法了解。
  但现在绝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
  楚留香勉强使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现在若不能冷静,也许就永远无法冷静了。
  庭园深沉,虽然有几点灯光点缀在其间,看来还是一片黑暗。
  “上了墙头,就跳下去。”
  但下面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黑暗中究竟有什么在等着他?
  楚留香不知道,可是他决心要冒险试一试。
  他跳了下去!
  第六回断魂夜断肠人
  一个人若要往上爬,就得要吃苦,要流汗。可是等他爬上去之后,就会发觉他无论吃多少苦,无论流多少汗,都是值得的。
  若要往下跳,就容易多了。
  无论从哪里往下跳都很容易,而且往下坠落时那种感觉,通常都带着种罪恶的愉快。
  直到他落下去之后,他才会后悔。
  因为下面很可能是个泥沼,是个陷阱,甚至是个火坑。
  那时他非但要吃更多苦,流更多汗,有时甚至要流血!
  楚留香从高墙上跳了下去。他并没有流血,却已开始后悔。
  刚才在高墙上,他本已将这地方的环境,看得很清楚。
  现在他才发觉自己到了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刚才他可以看得很远,这园子里每一丛花,每一棵树,本都在他眼下。
  但现在他却忽然发现,刚才看起来很瘦小的花木都比他的人高些,几乎已完全挡住了他视线。
  假如有个人就站在他前面的花树后,他都未必能看得见。
  一个人在高处时,总是比较看得远些,看得清楚些,但一等到他开始往下落时,他就往往会变得什么都看不清了。
  这或许也正是他往下落的原因。
  “花林中的小轩,人就在那里。”
  楚留香总算还记住了那方向,现在他的人既已到了这里,就只有往那方向去走。
  只有先走一步,算一步。
  因为他根本无法预料到这件事的结果,对这件事应有的发展和变化,他都完全不能控制。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那个人究竟是谁?”
  他连一点边都猜不出来。
  晚风中带着幽雅的花香,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他本不是如此鲁莽,如此大意的人,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呢?
  是不是他太信任张洁洁了?
  可是他为什么要如此信任一个女人呢?
  这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张洁洁根本就没有做过一件能值得他完全信任的事情。
  庭园深深。
  风吹在树叶上,簌簌的响,衬得山下更幽静,更神秘。
  楚留香虽觉得这件事做得很可笑,但心里同时也觉得有种神秘的紧张和刺激。
  就如同像一个人突然接到份神秘的礼物,正要打开它看的时候。
  他既不知道这礼物是谁送来的,也猜不出送来的是什么。
  所以他非打开来看看不可。
  那里面很可能是条杀人的毒剑,也很可能是件他最希望能得到的东西。
  这种事虽然冒险,但也的确是种新奇的刺激。
  楚留香本就是个喜欢冒险的人。
  是不是因为张洁洁已经很了解他,所以才故意用这种法子令他上当呢?
  花林中的确有几间精致的小轩。
  小轩在九曲桥上。
  青石桥在夜色中看来,晶莹如玉。
  窗子里还有灯,灯光是紫红色的。
  屋里的人是不是已算准了楚留香要来,所以在如此深夜里,还在等着他?
  在等着他的,难道又是个女人?
  楚留香还不能确定。
  现在他只能确定,这桥上绝对没有埋伏,也没有陷井。
  所以他走了上去。
  直走到门外,他才停下来。
  他本不必停下来。
  既已到了这里,到了这种情况,是本可一脚踢开门闯进去。
  或许先一脚踢开这扇门,再踢开另一扇窗子然后闯进去。
  或许先用指甲蘸些口水,在窗纸上点破个月牙小洞,看看屋子里的情形。
  别的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用这几种法子的。
  但楚留香不是别的人。
  楚留香做事有他自己独特的法子。
  他虽然也偷,偷各种东西,甚至偷香,但他用的却是最光明、最君子的那种偷法。
  所以他去偷一个人的东西时,往往也同时会偷到那个人的心。
  房门是掩着的。
  楚留香居然轻轻敲了敲门,就像一个君子去拜访他朋友般敲了敲门。
  没有人回应。
  楚留香再想敲门的时候,门却忽然开了。
  他立刻看到了一张绝美的脸。
  女人的美也有很多种。
  张洁洁的美是明朗的,生动的,艾青的美是成熟的,撩人的。
  这女人却不同。
  她也许没有张洁洁那么可爱,也没有艾青那种撩人的风情。但却美得更优雅、更高贵。
  张洁洁她们的美若是热的,这女人的美就是冷的。
  冷得像冬夜中的寒月,冷得像寒月下的梅花。
  连她的目光都是冷漠的,仿佛无论遇到任何事情,都不会吃惊。
  所以她看到楚留香时也没有吃惊,只是冷冷淡淡的打量了他两眼。
  这种眼色居然看得楚留香觉得很不安,甚至已好像有点脸红。
  无论如何,半夜三更来敲一个陌生女孩子的门,总不是件很有面子的事。
  他正想找几句比较聪明些的话来说说,替自己找个下台阶的机会。
  谁知她却已转身走了进去。
  屋子里当然布置得很精雅,大理石面的梨花几旁,只有两张椅子。
  到这里等的客人显然并不多。
  她慢慢的坐下来,忽然向另一张椅摆了摆手道:“请坐。”
  这邀请不但来得突然,而且奇怪。
  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怎么会随随便便就邀请一个半夜三更来敲她房门的陌生男人,到她闺房里坐下来呢?
  难道她早已知道来的这个人是谁?
  楚留香虽然已坐了下来,却还是觉得有些局促,有些不安。
  他实在没有理由就这样闯进一个陌生女孩子的房里来的。
  假如这少女并不是他要找的人,和这件事并没有关系,就算别人不说他,他自己也觉得很丢人。
  他忍不住又摸了摸鼻子。
  在他心里不安的时候,除了摸鼻子之外,好像就没有别的事可做。连一双手都不知应该放在哪里才好。
  然后他就看到了她的手伸过来,手里端着杯茶。
  碧绿色的翡翠杯,碧绿的茶,衬得她的手更白,白而晶莹,仿佛透明的玉。
  她忽然淡淡的笑了笑,道:“这杯茶我刚喝过,你嫌不嫌脏?”
  没有人会嫌她脏。
  她清秀得就像是朵刚出水的白莲。
  但这邀请却来得更突然,更奇怪。
  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怎么会随随便便就请一个陌生男人喝她自己喝过的茶呢?
  楚留香看看她,终于也笑了笑,道:“多谢。”
  他接过了这杯茶。
  他忽然发现她的美不但优雅高贵,而且还带着某种说不出的神秘气质,仿佛对任何事,都看得很淡,很随便。
  她请楚留香喝的这杯茶,并不是种很亲密的动作,只不过因为她根本就觉得这种事情无所谓,根本就不在乎。
  她甚至好像根本就没有将楚留香放在心上。
  楚留香被女人恨过,也被女人爱过,却从未受过女人如此冷淡过。
  冷淡得简直已接近轻蔑。
  这种感觉虽令他觉得很恼火,但对他说来,却也无疑是种很新奇的经验。
  新奇就是刺激。
  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忽然有了种要征服这个女人的愿望。
  也许每个男人看到这种女人时,都难免会有这种愿望。
  楚留香将这杯茶喝了下去——因为他也一定要作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对任何事都不在乎的样子。
  何况他早已决定这杯茶里绝没有毒。
  他对任何毒药都有种神秘而灵敏的反应,就好像一只久经训练的猎犬,总能嗅得出狐狸在哪里一样。
  她冷冷淡淡的看着他,忽又道:“这儿只有一个茶杯,因为从来都没有客人来过。”
  楚留香的回答也很冷淡。
  “我也不能算你的客人。”
  “但你却是来找我的。”
  “也许是。”
  “也许?”
  楚留香笑得也很冷淡:“现在我只能这样说,因为我还不知道你是不是我要找的人。”
  “你要找的是谁?”
  “有个人好像一定要我死。”
  “所以你也想要他死?”
  楚留香又淡淡的笑了笑:“自己不想死的人,通常也不想要别人死。”
  这句话的另一方面也同样正确。
  “你若想杀人,就得准备着被杀!”
  她还在看着楚留香,美丽而冷淡的眼睛里,忽然露出很奇怪的表情!
  “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要杀我?”
  她忽然站起来,走向窗下,推开窗子,让晚风吹乱她的发丝。
  过了很久之后,她好像才下了决心。
  忽然道:“你要找的人就是我!”
  窗外夜色凄清,窗下的人白衣如雪。
  她背着楚留香,并没有回过头,腰肢在轻衣中不胜一握。
  这么样一个人,居然会是个阴险恶毒的凶手?楚留香不能相信,却又不能不信。
  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是凶手,除非他真的是凶手,而且已到了不能不承认的时候。  
  楚留香看着她的背影,还是忍不住要问:“真的是你要杀我?”
  “嗯。”
  “那些人都是你找来杀我的?”
  “是。”
  “你认得我?”
  “不认得。”
  “不认得为什么要杀我?”
  没有答复。
  “艾青呢?她们姐妹是不是被你绑走的?她们的人在哪里?”
  还是没有答复。
  楚留香叹了口气,冷冷道:“你难道一定要我逼你,你才肯开口?”
  她忽然转过身,盯着楚留香。
  她眼睛里的表情更奇怪,好像在看着楚留香,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
  又过了很久,她才一字字慢慢的说道:“你要问的话,我都可以说出来。”
  楚留香道:“你为什么不说?”
  她的声音更低,道:“在这里我不能说。”
  楚留香道:“要在什么地方你才能说?”
  她的声音已低如耳语,只说了两个字:“床上。”
  屋角里有扇门。
  轻帘被风吹起来的时候,就可以看到屋里的一张床。
  床前低垂着珍珠罗帐。
  她已走进去,走入罗帐里。
  她的人如在雾里。
  “床上,你若想睡,就跟我上床。”
  楚留香做梦也想不到会从她这么样一个女孩子嘴里,听到这种话。
  这实在不能算是句很优雅的话。当然更不高贵。
  无论是一个什么样女孩子,在你面前说出这种话,你就算很愉快,也同样会觉得这女人很低贱。
  可是她,却不同。
  她在楚留香面前说这句话的时候,楚留香既没有觉得很愉快,并没有觉得她是个很低贱的女人。  
  因为她对你这么样,并没有表示出她喜欢你,也没有表示出她要你。
  她只不过要你这么样做。
  因为她对这种事根本看得很淡,根本不在乎。
  也许她并不是真的这样,但无论如何,她的确已使楚留香有了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通常都会令人心里很不舒服。
  雪白的衣服已褪下,她的胴体却更白,白而晶莹。
  那已不是凡俗的美,已美得圣洁,美得接近神。
  你也许日日夜夜都在幻想着这么一个女人,但我可以保证,你就算在幻想中,也绝不会真的奢望能得到这么样一个女人。
  因为那本不是凡人所能接近,所能得到的。
  你可以去幻想她,去崇拜她,但你却绝不敢去冒渎她。  
  假如现在偏偏就有这么样一个女人在等着你,你也知道自己一定可以得到她。
  而且不费吹灰之力,你心里会怎么想?
  楚留香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在这种时候,一两动作比一吨思想都有用。
  他慢慢的走过去,掀起了罗帐。
  屋里也有灯。
  屋内的灯光忽然满洒在她身上。
  她身上如缎子般的发着光,眼睛里也发出了光,可是她并没有看楚留香。
  她目光仿佛还停在某一处非常遥远的地方。
  楚留香却在看着她,似已不能不看她。
  她当然知道他在看她,却还是静静的站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她还是不在乎。
  她要你这么做,可是她自己却不在乎——她既没挑逗你,更没有引诱你,只不过要你这样做。
  她简直冷得可怕。
  但最冷的冰也正如火焰一样,你去摸它时,也同时会有种被火焰灼烧的感觉。
  楚留香心里也似已有股火焰燃起。
  若是别的男人,现在一定用力揪住她的头发,将她拉在自己怀里,让她知道你是个男人。
  让她知道你才是真正的强者。但楚留香却只不过轻轻拉起了她的手。
  她的手纤秀美丽,十指尖尖,手心柔软得如同婴儿的脸。
  婴儿的脸总是苹果色的,她手心也正是这种颜色。
  甚至连楚留香都没有看过如此美丽的手。
  因为他看过的女人,手里就算没有握过刀剑,也一定发过暗器。
  就算最小心的女人,练过武功之后,手上都难免留下些瑕疵。这双手却是完美无瑕的。
  楚留香低下头,目光沿着她柔和的曲线滑下去,停留在她足踝上。
  她的足踝也同样纤秀而美丽。
  就算最小心的女人,练过武之后,足踝也难免会变得粗些。她显然绝不是个练过武的女人。
  楚留香轻轻吐出口气,慢慢的抬起头。忽然发现她已在看着他。眼睛里仿佛带有种冷淡讥讽的笑意,淡淡道:“你好像很懂得看女人。”
  他的确懂得。
  有经验的男人看女人,通常都先从手脚看起。但这绝不是君子的看法。
  她又笑了笑,淡淡道:“现在你是否已满意?”
  就算是最会挑剔的男人,也绝不会对她不满意的。所以楚留香根本用不着回答。
  她还在淡淡的笑着,目光却似又回到远方,过了很久,才轻轻道:“抱我到床上去。”
  楚留香抱起了她。床并不太大,却很柔软。雪白的床单好像刚换过,连一点皱纹都没有。
  无论对哪种男人来说,这张床也绝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理想的女人,理想的床。
  在这种情况下,男人还能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呢?楚留香抱起了她,轻轻放在床上。
  她已在等着,已准备接受。
  楚留香只要去得到就行,完全没有什么值得烦恼担心的。因为这件事根本没有勉强。
  屋子里没有别的人,她绝不会武功,床上也绝没有陷阱。
  只要他得到她,就可以知道他最想知道的秘密。
  这种好事到哪里找去?他还在等什么?为什么他还站在那里不动,看起来反而比刚才更冷静?
  难道他又看出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事?  
  她等了很久,才转过脸,看着他,淡淡道:“你不想知道那些事?”
  楚留香道:“我想。”
  她又问:“你不想要我?”
  楚留香道:“我想。”
  她目中终于露出了笑意,道:“既然你想,为什么还不来?”
  楚留香终于长长叹了口气,一字字道:“是谁要你这么做的,你为什么要……”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突听“当”的一声,就好像有面铜锣被人自高处重重的摔在地上。
  接着,就是一个女人的呼声。
  “捉贼,快来捉贼!这里有个采花贼。”
  只叫了两声就停止。然后四面又是一片寂静,叫声好像没有人听见。
  楚留香并没有往外冲,甚至连一点这种意思他都没有。他目光甚至没有离开过她的脸。
  她脸上也完全没有丝毫的惊异的表情,什么样的表情都没有。
  这世上好像根本就没有什么值得她关心的事。过了很久,她忽然问了句很奇怪的话。
  她看着楚留香,忽然问道:“你是个君子?不是个聪明人?”
  楚留香道:“两样都不是。”
  她又问:“你是什么?”
  楚留香笑了笑,道:“也许我只不过是个傻子。”
  她忽然也笑了笑道:“也许你根本就不是个人。”
  直到这时,她目中才真的有了笑意。但那也是种很缥缈,很难捉摸的笑意,就连笑的时候,她心里都有种说不出的幽怨和辛酸。楚留香看着她,忽然也问了句很奇怪的话。
  他忽问道:“你知不知道我本来以为你一定会失望的?”
  沉默了很久,她才慢慢的点了点头,幽幽道:“我知道,就连我自己,都以为我一定会很失望的。”
  楚留香道:“但现在你好像并不觉得失望。”
  她想了想,淡淡道:“那也许只因为我从来都没有真的那么样的盼望过。”
  楚留香道:“你盼望过什么?”
  她又笑了笑,一字字道:“什么都没有,现在我已经很满足。”
  她真的已很满足?
  楚留香似乎还想再问,但看到她那双充满了寂寞和幽怨的眸子,心里忽然也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酸楚。
  他不忍再问,就悄悄的转过身,悄悄的走了出去。可是他本来想问的究竟是什么呢?
  她又有什么令人不能问,不忍问的秘密和隐痛?楚留香认为她盼望的是什么?失望的又是什么?
  她究竟是不是这件事的主谋?这些问题有谁能答复?
  楚留香悄悄的走了,她在看着。外面的灯光不知何时已熄灭。
  她看着楚留香的身影慢慢的消失——然后她所能看到的就只有一片黑暗!
  绝望的黑暗。她目中忽然涌出一串珍珠般的泪珠。珠泪沾湿了枕头——
  第七回九曲桥上
  窗子虽然是开着的。
  但却看不见窗外的星光月色。
  楚留香木立在黑暗中。
  他悄悄的来,现在又悄悄的走。
  既没有留下什么,也没有带走什么。
  可是他脸上的表情为什么如此痛苦?他为什么痛苦?为谁痛苦?
  来的时候他只敲了敲门,就这样简单的进来了。
  走的时候他连一声“珍重”都没有说,就这样简简单单的走了。
  在这里他虽没有得到什么,却也没有失去什么。
  在他充满了传奇和危险的一生中,这好像只不过是个很平淡的插曲,既不值得回忆,更不值得向人们诉说。但他自己却知道,这件事是他毕生难以忘怀的。
  因为他从来也没有如此接近死亡过。
  “只有看不见的危险,才是最可怕的!”
  他是不是真的已看出了危险在哪里?他究竟看出了什么?
  这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只可惜他也许永远也不会说了。
  夜更静寂。
  刚才那一声锣响,和那一声大叫,仿佛根本没有惊动任何人。
  难道这里的人都是聋子?
  难道这里根本就没有别的人?
  至少总应该有一个——那大叫的女人。
  为什么她只叫了一声?
  她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又忽然走了?
  她是谁?
  这些问题也许连楚留香都无法答复。
  有风吹过的时候,他仿佛听到屋子里传出一阵轻轻的啜泣声。
  他想回头,却又忍住。
  因为他知道,既不能安慰她,也不能分担她的悲哀和痛苦——除了同情外,他什么都不能做。
  他只有狠下心来,赶快走,赶快将这件事结束。
  他这一生也从未如此狠心过。
  刚才来的时候,他本觉得自己很可笑,现在却觉得自己很可恶。
  又有风吹过,他忽然推门走了出去。  
  他怔住。
  花园里很静,一点声音都没有,但却有人。
  一长排人,就像是一长排树,静静的等在黑暗中,动也不动。
  楚留香看不见他们的脸,也看不出他们究竟有多少人,只看见了他们的弓,他们的刀。
  弓已上弦,刀已出鞘。
  屋子在桥上,桥在荷塘间。他们已将这花林中的荷塘完全包围住。
  但他们来的时候,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这么多人的脚步声,居然能瞒过楚留香。
  楚留香只有苦笑。
  当时他的思想确实太乱,想的事确实太多。
  这些人的脚步声也实在太轻,只有经过最严格训练的人,才会有这么样的脚步声,才能在无声无息中将弓上弦,刀出鞘。
  但真正可怕的并不是他们。
  可怕的是那个训练他们的人!
  就在这时,九曲桥头上,忽然有两只燃烧着的火把高高举起。
  在黑暗中突然亮起的火光,总是令人眩目的。
  眩目的火光,点亮了一个人的脸。
  楚留香总算看见了这个人,看清了这个人。
  此刻他最不愿看见的,也正是这个人。
  在万福万寿园最有权威的人,几乎就已可算是江南武林中最有权威的人。
  这个人并不是金老太太,她已刚刚成为一种福寿双全的象征,已刚刚成为很多人的偶像。
  真正掌握着权威的人是金四爷。
  他一只手掌握着亿万财富,另一只手掌握着江南武林中大半人的生死和命运!
  眩目的火光,照亮了一个人的脸。
  一张充满了勇气、决心和坚强自信的脸,一个相貌威严,宽袍大袖的中年人。
  桥头摆着张大而舒服的太师椅。
  金四爷头发用黑缎子随随便便的挽了个髻,脚下也随随便便的套了双多耳麻鞋,就这样随随便便的坐在那里。
  但却绝没有人敢随随便便的看他一眼,更没有人敢在他面前随随便便的说一句。  
  有种人无论是站着,是坐着,还是躺着,都带着种说不出的威严。
  金四爷就正是这种人。
  楚留香看过他,也知道他是那种人。
  他知不知道楚留香是哪种人呢?
  楚留香叹了口气,终于走了过去,等他走到金四爷面前时,脸色已很平静。
  能看到楚留香脸上有惊慌之色的人并不多。
  金四爷那双鹰一般锐利的眸子,正盯在他脸上,忽然道:“原来是你。”
  楚留香道:“是我。”  
  金四爷冷冷道:“我们还真没有想到是你。”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也没想到金四爷居然还认得我。”
  金四爷沉着脸,道:“像你这样的人,我只要看过一眼,就绝不会忘记。”
  楚留香道:“哦?”
  金四爷道:“你有张很特别的脸。”
  楚留香道:“我的脸特别?”
  金四爷道:“无论谁有你这么样的一张脸,再想规规矩矩的做人都难得很。”
  楚留香又笑了,又摸了摸鼻子。
  他本来是想摸摸自己脸的,却还是忍不住要摸在鼻子上的。
  金四爷冷冷道:“所以我一眼就看出你绝不是个规规矩矩的人。”
  楚留香道:“所以你才没有忘记我?”
  金四爷道:“哼。”
  楚留香道:“但我也没有忘记金四爷。”
  他微笑着,又道:“像金四爷这样的人,无论谁看过一眼,都很难忘记的。”
  金四爷脸色变了,厉声道:“你既然还认得我,你就不该来。”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已经来了。”
  金四爷道:“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楚留香道:“不知道。”
  他本来的确不知道。就算他早已知道,还是一样会来。
  金四爷道:“你知不知道三十年来,还没有一个人胆敢随意闯入这里!”
  楚留香道:“不知道。”
  金四爷道:“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楚留香道:“不知道。”  
  金四爷怒道:“不知道怎么会来?”
  楚留香苦笑道:“就这样糊里糊涂的来了。”
  金四爷瞪着他看了半天,忽又问道:“你连刚才看见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楚留香道:“不知道,却很想知道。”
  金四爷一字字道:“她是我的女儿!”
  楚留香又怔住了,这下子才真的怔住了。
  金四爷表情变得很奇怪,沉声道:“你若是看到有人半夜里从你女儿屋里走出来,你会怎么样去对付他?”
  这句话问得好像也有点奇怪。
  楚留香却还是摇摇头,道:“不知道。”
  这次他说的不是真话。
  其实他当然也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做父亲的人通常只有两种法子——
  若不打死那小子,只有逼他娶自己的女儿做老婆。
  金四爷脸上现出怒容,厉声道:“你真不知道?”
  楚留香道:“我没有女儿。”
  金四爷怒道:“你知道什么?”
  楚留香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到现在为止,我只知道一件事。”
  金四爷道:“哪件事?”
  楚留香苦笑道:“我只知道我自己好像已掉进个圈套里,忽然间就莫名其妙的掉了下去。”
  他的确有点莫名其妙。等他发现这是个圈套时,绳子已套住了他的脖子。
  金四爷脸色又变,厉声道:“圈套!什么圈套?”
  楚留香道:“不知道。”
  他苦笑着,接着道:“我若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圈套,就不会掉下来了。”
  金四爷冷冷道:“你是不是还想跳出去?”
  楚留香道:“想得要命。”
  金四爷道:“一个人若已真的掉在圈套里,就很难再跳出去。”
  楚留香道:“的确很难。”
  金四爷道:“你知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出得去?”
  楚留香道:“不知道。”
  金四爷目光忽又变得很奇怪,道:“那只有一种法子。”
  楚留香道:“请教。”
  金四爷沉声道:“只要你忘记这个圈套,你就已不在这圈套里。”
  楚留香想了想,道:“这句话我不太懂。”
  金四爷道:“你若忘记这是个圈套,哪里还有什么圈套?”
  楚留香又想了想,道:“我还是听不懂。”
  金四爷沉下了脸,道:“要怎样你才懂?”
  楚留香道:“不知道。”
  金四爷厉声道:“好,我告诉你!”
  他霍然长身而起,忽然已站在楚留香面前,左掌在楚留香眼前挥过,右手闪电般去抓楚留香的腕子。
  这并不能算是很精妙的招式。
  楚留香七八岁的时候,就已学会对付这种招式的法子。
  他就算闭着眼,再绑住一只手,一条腿,也能避开这一招的。
  但金四爷的招式却已变了,忽然间就变了,也不知是怎么变的。
  楚留香忽然发现金四爷的右手在他眼前,本来在他眼前的那只左手,竟已扣住了他的腕子。
  他这才吃了一惊。
  这一两年来,他会过的绝顶高手,比别人一生中听说得还多。
  石观音的身法,“水母”阴姬的掌力,蝙蝠公子的暗器,薛衣人的剑……可说无一不是登峰造极的武功,每一招使出,几乎都有令人不得不拍案叫绝的变化,不能不惊心动魄的威力。
  但楚留香却从未见过,像金四爷这一招那么简单,那么有效的武功。
  这一招好像就是准备用来对付楚留香的!
  楚留香的腕子立刻被扣住。
  金四爷低叱一声,额上青筋一根根凸起,手臂反抡,竟将楚留香整个人摔了出去。
  他拍了拍手,吐出口气,脸上也不禁露出得意之色,显然对自己的武功觉得很满意。
  谁一招能将楚留香摔出去,都应该对自己很满意。
  眼看着楚留香的头就要撞上桥边的石柱,金四爷就慢慢的转过身,挥了挥手,意思是要他的家丁们将楚留香的尸体抬去。
  他已不准备再看见楚留香这个人。
  一个人的脑袋被撞得稀烂,并不是件很好看的事。
  谁知他刚转过身,就看见一个人笑嘻嘻的站在他面前看着他。
  这人正是他永远不想再看到的那人。
  金四爷的脸突然僵硬。
  楚留香正站在他面前,笑嘻嘻的看着他,全身上下都完整得好像刚从封箱中拿出来的瓷器,连一点撞坏的地方都没有。
  金四爷的目光从他的头看到脚,又从他的脚看到头,上上下下看了两遍,忽然冷冷一笑,道:“好!好功夫!”
  楚留香也笑了笑,道:“你的功夫也不错。”
  金四爷道:“你再试试这一招!”
  说话的时候他已出手。
  他每个字都说得慢,出手更慢,慢得出奇。
  楚留香看看他的手。
  他的手粗而短,但却保养得很好,指甲也修剪得很干净。而且不像其他那些养尊处优的大爷一样,小指上并没有留着很长的指甲,来表示自己什么事都可以不必做。
  这双手虽然绝不会令人觉得呕心。
  但有时却的确可以令人送命!
  他左手的指头看来更粗硬、更短,显然也更有力。
  现在他的左手虽已抬起,却没有动,右手也动得很慢,慢慢的向楚留香伸过去,好像想握一握楚留香的手,跟他交个朋友。
  现在这只手看来的确连一点危险都没有。
  但也只有看不见的危险,才是真正的危险。
  这道理楚留香是不是懂得?
  他好像不懂。
  所以等他看出这只手的危险时,已来不及了!
  忽然间,楚留香发现自己两只手都已在这只手的力量控制之下。
  无论他的手想怎么动,手腕都很可能立刻被这双手扣住。
  他没有动,并不是因为不想动,而是根本不能动。
  金四爷手背上的青筋也已凸起,指尖距离楚留香的腕子已不及三寸。
  楚留香轻轻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金四爷的手已扣住了他的腕子——不是右手,是左手。
  他的右手还停在那里,左手却已突然闪电般探出。
  这种招式说来并不玄妙,甚至可以说是很陈旧很老套的变化。
  但他却用得实在太快,太有效!
  楚留香的注意力好像已完全集中在他右手上,根本没有防备他这只左手。
  要命的左手。
  金四爷再次低叱一声,楚留香的人就立刻又被抡了出去!
  眼看着他又要撞上桥边的石柱。
  这次金四爷既没有转身的意思,也没有准备再走的意思。
  他目光灼灼,眨也不眨的盯着楚留香。
  几十个人站在这里,四下里却静得像完全没有人一样。
  没有人欢呼,也没有人喝彩。
  这些人已被训练得铁石般冷静,金四爷一招得手,他们甚至连手里已张满了的弓弦都没有颤动一下。
  但他们的眼睛却也不能不去看楚留香。
  在每个人的计算中,都认为这是楚留香的头要撞上石柱的时候。
  楚留香的身子突然凌空一转——就像是鱼在水中一转。
  这一转非但没有丝毫勉强,而且优美文雅如舞蹈。
  看到楚留香的轻功身法,简直就好像看着一个久经训练的苗条舞姿,在你面前随着乐声起舞一样。
  几乎就在他转身的同一刹那间,他的人已回到金四爷面前。
  金四爷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他,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突又出手。
  谁也没有看清他的动作。只看见楚留香的身子又被抡起,死鱼般被摔了出去,只不过换了个不同的姿势而已。
  但他回来的方法却还是和刚才一样。
  眼见着他要撞上石柱时,他身子突又一转,人已回到金四爷面前。
  只听一声霹雳般的大喝!
  金四爷的身子似已暴长半尺,似已将全身力量都用作这孤注一掷。
  楚留香的人箭一般向后飞出。
  他第四次被摔出去。
  这一摔之力何止千斤,楚留香的人似已完全失去控制!
  在这种力量下,根本就没有人还能控制自己。
  眼看着他这次势必已将撞上石柱,但却忽然从石柱拦杆间穿了过去。
  他脚尖勾住了石柱,用力一勾,忽然又从栏杆间穿了回来,来势仿佛比去势还急,到了金四爷面前,才突然转身。
  就像是鱼在水中轻轻一转。
  然后他的人就轻飘飘的落在金四爷面前,脸上还是带着那种懒懒散散的微笑,就好像始终都一直站在那里,根本就没有动过。
  没有人动,没有人出声。
  但每个人眼睛都不禁露出惊叹之色。
  这一战虽然是他们亲眼看见的,但直到现在,他们几乎还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人有很多种,但大多数人却都属于同一种。
  这种人做的每件事,几乎都在预料中——在别人的预料中,也在自己预料中。
  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他们工作,然后就等着收获。
  他们总不会有太大的欢乐,也不会有太大的痛苦,他们平平凡凡的活着,很少会引起别人的惊奇,也不会被人羡慕。但他们却是这世界不可缺少的。
  楚留香不是这种人。
  他做的每件事,几乎都不是别人预料得到的,几乎难以令人相信。因为他天生就是个传奇人物。
  火把的火光在闪动。闪动的火光,照着金四爷的脸。
  他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但额上却似已有汗珠在火光下闪动。
  他凝视着楚留香,目光已有很久很久没有移动。
  楚留香还在微笑着。
  金四爷忽然道:“好,好功夫。”
  楚留香微笑道:“你的功夫也不错。”
  还是和刚才同样的两句话,但现在听起来,味道却已不同。
  金四爷忽然转身,慢慢的走回去,坐下来,椅子宽大而舒服。
  楚留香却只有站着。
  金四爷看着他站在那里,脸上还是一丝表情也没有,汗却已干了。
  楚留香忽也转过身,走回那水阁。
  金四爷看着他,既没有阻拦,也没有开口。
  过了半晌,就看到楚留香又走了出来,搬着张椅子走了出来。
  他将椅子放到金四爷对面,坐下。椅子宽大而舒服。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的坐着,面对面的看着,谁也没有开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金四爷忽然挥了挥手。
  几乎就在这一瞬间,弓已收弦,刀已入鞘,数十人同时退入黑暗中,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连脚步声都没有。只有桥头的两个人,仍然高举着火把,石像般站在那里。
  火焰在闪动。
  金四爷突又挥了挥手,道:“酒来。”
  他说的话就好像某种神奇的魔咒。忽然间,酒菜已摆在桌上,桌子已摆在他们面前。食盒中摆着八色菜,精致而悦目。
  酒是琥珀色的。斟满金杯。
  金四爷慢慢的举起金杯,道:“请。”
  楚留香举杯一饮而尽,道:“好酒。”
  金四爷道:“英雄当饮好酒。”
  楚留香道:“不敢。”
  金四爷沉声道:“昔日青梅煮酒,快论英雄,佳话永传千古,却不知今日之你我,是否能比得上昔日之刘曹?”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道:“比不上。至少我比不上。”
  金四爷道:“怎见得?”
  楚留香道:“英雄绝不会坐在别人的圈套里走不出去。”
  金四爷沉下了脸,默默良久,一字字道:“人若还在圈套里,怎能舒舒服服的坐着?”
  圈套里的人总是躺着的。
  楚留香目光闪动,微笑道:“如此说来,莫非我已走了出去?”
  金四爷道:“那还得看你。”
  楚留香道:“哦?”
  金四爷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长叹一声,道:“你做过父亲没有?”
  楚留香道:“没有。”
  金四爷道:“但为人子的,总该明白做父亲并不是件容易事。”
  楚留香道:“的确不容易。”
  金四爷的神情忽然变得很消沉,倾满金杯,一饮而尽,长叹道:“尤其是做一个垂死女儿的父亲,那更不容易。”
  楚留香也叹了口气,道:“我明白。”
  金四爷突又抬起头,目光刀一般盯在他脸上,厉声道:“你还明白什么?”
  楚留香道:“我明白的事本来很多,只可惜有很多却已忘记了。”
  金四爷道:“你又是忘记了什么?”
  楚留香道:“忘记的是那些不该记得的事。”
  金四爷目光垂落,看着自己的手,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这件事你也会忘记?”
  楚留香笑了笑,道:“也许我现在就已忘了。”
  金四爷道:“从此再也不会记起?”
  楚留香道:“绝不会。”
  金四爷道:“这话是谁说的?”
  楚留香道:“楚留香说的。”
  楚留香的话,一向永无更改。
  金四爷忽又抬起头,看着他,慢慢的举起金杯道:“请。”
  楚留香一饮而尽,道:“好酒。”
  金四爷道:“英雄当饮好酒。”
  楚留香道:“多谢。”
  金四爷仰天而笑,大笑了三声,霍然长身而起,大步走了出去,走入黑暗中。
  火把立刻熄灭!天地间又变得一片黑暗,石像般站在桥头的两个人也跟着消失在黑暗里。
  没有脚步声,什么声音都没有。
  楚留香一个人静静的坐在黑暗里,凝视着手里的金杯。金杯在星光下闪着光。
  他很想将这件事从头到尾再想一遍,但思想却乱得很,根本无法集中起来思索一件事。
  因为这件事根本就不像是真的,根本就不像是真的发生过。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荒谬离奇的事发生?这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
  但金杯仍在闪着光。金杯是真的。
  楚留香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前面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再回头,屋子里的灯也已灭了。
  人呢?楚留香忽然发现人已到了桥上,正倚着栏杆,默默的看着他。
  白衣如雪,星眸蒙咙,也不知藏着多少愁苦。但却没有任何人能看得出。
  别人能从她眼睛里看到的只是一种绝望的空洞。
  “做一个垂死女儿的父亲,的确太不容易。”
  没有一个父亲能看着自己女儿死的。死,慢慢的死……
  楚留香忽然觉得金四爷也很值得同情,因为他承受的痛苦,也许比他女儿更多。
  她看着楚留香,目中似已有泪光,忽然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完全明白了?”
  楚留香点点头。他但愿自己永远不明白,世上有些事的真相实在太可怕,太丑恶。
  她又问道:“你要走?”
  楚留香苦笑。
  她垂下头,轻轻道:“你一定很后悔,根本就不该来的。”
  楚留香道:“但我已经来了。”
  她凝望着桥下的流水,道:“你怎么会来的,你自己知不知道?”
  楚留香叹道:“不知道也好。”
  她忽又抬起头,凝视楚留香,道:“你知不知道我以前看过你?”
  楚留香摇摇头。
  她慢慢的接着道:“就因为我看过你,所以才要你来。”
  楚留香道:“是你想法子要我来的?”
  她点了点头,声音轻如耳语。
  “别人都说,我这种病只有一种法子能治得好……只有跟男人在一起之后,才能治得好,可是我从来也没有试过。”
  “为什么?”
  “我不信,也不愿意。”
  “不愿意害别人?”
  “我并不是个心肠那么好的女人,可是我……”
  “你怎么样?”
  “我讨厌男人,一碰到男人就恶心。”
  她空洞的眼睛里忽然有了某种又缥渺、又虚幻的情感。
  所以她立刻避开了楚留香的眼睛,轻轻道:“我要你来,只因为我不讨厌你……”
  楚留香只有沉默。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无论如何,一个女孩子告诉你,她不讨厌你,总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但在这种情况下,他实在没法子高兴起来。
  她也沉默了很久,才接着道:“这些话我本不该说出来的。”
  楚留香道:“你为什么要说?”
  她的手紧握着栏杆,好冷的栏杆。一直可以冷得进入心里。
  “我说出来,只因为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不要怪我的父亲,也不要怪别人,因为这件事错的是我,你只能怪我。”
  楚留香沉思着,忽然问道:“你以为我会怪什么人?”
  “那个要你来的人。”
  “你知道她是谁?”
  她摇摇头,淡淡道:“我只知道有些人为了十万两银子,连自己兄弟都一样会出卖的。”
  楚留香立刻追问:“你不认得张洁洁?”
  “谁是张洁洁?”
  “艾青呢?卜阿鹃呢?你也不认得她们?”
  “这些名字我根本从未听说过。”
  楚留香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长叹道:“其实你也该怪你自己。”
  “为什么?”  
  “因为你也是被人利用的……被利用作杀我的工具!”
  她张开了眼睛,仿佛很惊异:“是谁利用了我?是谁想杀你?”
  楚留香笑了,淡淡笑道:“现在我还不知道,但总有一天,我会找到她的!”  
  高墙上风更冷。站在墙头,依稀还可以看见她一身白衣如雪。
  她还在倚着栏杆,发冷的栏杆。但世上还有什么能比她的心更冷?
  “我只求你一件事,只求你莫要恨我的父亲。”
  楚留香绝不恨他们,只觉得他们值得怜悯,值得同情。他们也和楚留香同样是在被人利用,同样是被害的人。楚留香应该恨的是谁呢?
  “你一定很后悔,根本就不该来的。”
  他的确很后悔,后悔不该太信任张洁洁,他只希望能见到她。那时他说不定会揪住她的头发,问个清楚,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子害人?
  但他也知道,自己这一生只怕是永远也不会看到张洁洁了。
  她当然绝不敢再来见他。他也没法子找到她。
  除了知道她的名字叫张洁洁之外,他对她这个人根本一无所知。
  甚至连这名字究竟是真是假,他都不知道。
  “其实能永远不见她也好,反而落得太平些。”
  这样的女孩子除了会害你,害得你头晕脑涨,头大如斗之外,对你还能有什么别的好处?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只要想到以后永远也看不到她时,楚留香心里就会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怅惘,仿佛突然失落了什么。
  高墙上的风真冷。楚留香轻轻叹了口气,从墙头跃了下去。
  这次跃下时他并不觉得惶恐,因为他很有把握。
  他知道自己会落到什么地方。那既不是陷阱,也不是火坑,只不过是条很僻静的小巷子。
  他可以尽量放心。他太放心了。直到他落下去之后,才发觉下面虽没有火坑,却有个水盆。他的人恰巧就落在这水盆里。然后他立刻就听到一个人的笑声。
  第八回月下水水中月
  楚留香喜欢笑。
  他不但喜欢自己笑,也喜欢听别人笑,看别人笑。因为他总认为笑不但能令自己精神振奋,也能令别人快乐欢愉。
  就是最丑陋的人,脸上若有了从心底发出的笑容,看起来也会显得容光焕发,可爱的多。
  就算是世上最美妙的音乐,也比不上真诚的笑声那么样能令人鼓舞振奋。
  现在楚留香听到的这笑声,本身就的确比音乐更悦耳动听。
  可是楚留香现在听到这笑声,却好像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
  他听得出这正是张洁洁的笑声。
  楚留香绝不会跌进一个大水盆里……除了洗澡的时候外,他绝不会像这样“噗通”一下子,跌进了一个大水盆里。
  无论从什么地方跳下都不会。
  他就算是从很高的地方跳下来,就算不知道下面有一大盆水在等着他,也绝不会真的跌进去。
  “楚留香的轻功无双”,这句话,并不是胡说八道的。
  可是他现在却的的确确是“噗通”一下子就跌进了这水盆里。只因为他刚准备换气的时候,就忽然听到了张洁洁的笑声。
  一听到张洁洁的笑声,他准备要换的那口气,就好像忽然被人抽掉了。
  水很冷,居然还带着种栀子花的味道。
  楚留香的火气却已大得足足可以将这盆水烧沸。
  他并不是个开不起玩笑的人,若在平时,遇着了这种事,他一定会笑得比谁都厉害。
  但现在他的心里却实在不适于开玩笑。
  无论谁若刚被人糊里糊涂的送去做替死鬼,又被同一个人送进一盆冷水里,他若还没有火气,那才真的是怪事。
  张洁洁笑得好开心。
  楚留香索性坐了下来,坐在冷水里。
  他坐下来之后,才转头去看张洁洁,仿佛生怕自己看到她之后会气得爆炸。
  他看到了张洁洁。他没有爆炸。
  忽然间,他也笑了。
  无论你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看到张洁洁,她总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样子,就好像一枚刚剥开的硬壳果。
  但这次她看来却像是一只落汤鸡。
  她从头到脚都是湿淋淋的,居然也坐在一个大水盆里。正用手掬着水,往自己头上淋,一面吃吃的笑道:“好凉快哟,好凉快,你若能在附近八百里地里,找到一个比这里更凉快的地方,我就佩服你。”
  楚留香大笑道:“我找不着。”
  他本来不想笑的,连一点笑的意思都没有。
  但现在他笑得却好像比张洁洁还开心。
  张洁洁笑道:“你若猜得出这两个水盆是怎么弄来的,我也佩服你。”
  楚留香道:“我猜不出。”
  根本就不想猜。
  张洁洁做的事,本来就是谁都料不到,谁都猜不出的。
  你就算打破头也猜不出。
  她瞪着眼,笑得连眼泪都快流了下来,那双新月般的小眼睛,看起来就更可爱。
  楚留香看着她的眼睛,忽然跳了起来,跳进她那个水盆里。
  张洁洁娇笑着,用力去推他,喘息着道:“不行,不许你到这里来,我们一个人一个水盆,谁也不许抢别人的。”
  楚留香笑道:“我偏要来,我那个水盆没有你这个好。”
  张洁洁道:“谁说的?”
  楚留香道:“我说的……你这盆水比我那盆香。”  
  张洁洁吃吃笑道:“我刚在这里面洗过脚,你喜欢闻我的洗脚水?”
  她还用力推楚留香。
  楚留香硬是赖着不走,她推也推不动。忽然间,她的手好像已发软了,全身都发软了。
  她整个人就倒进楚留香怀里。
  她好香,比栀子花还香。
  楚留香忍不住抱住了她,用刚长出来的胡子去刺她的脸。
  她整个人都缩了起来,咬着嘴唇道:“你胡子几时变得这么粗的?”
  楚留香道:“刚才。”
  张洁洁道:“刚才?”
  楚留香道:“一个人火气大的时候,胡子就会长得特别快。”
  张洁洁瞪着眼,道:“你在生谁的气?”
  楚留香道:“生你的气。”
  张洁洁道:“你既然生我的气,为什么不揍我一顿,反来拼命抱住我?”
  她瞅着楚留香,眼波温柔得竟仿佛水中的月,月下的水。
  楚留香忽然把她的身子翻过来,按在自己身上,用力打她的屁股。
  其实他并没有太用力,张洁洁却叫得很用力。
  她又笑又叫,一面还用脚踢,踢楚留香,踢水,踢水盆。
  那宽宽的裤脚被她踢得卷了起来,露出了她美丽纤巧的足踝,雪白晶莹的小腿。
  也露出了她的脚。
  楚留香终于看到了她的脚。
  她赤着脚,没有穿鞋袜,就好像真的刚洗过脚,她的脚干净、纤巧、秀气。
  楚留香看过很多女人的脚,但现在却好像第一次看女人的脚一样。
  张洁洁口里轻轻喘息着,抬起头,对着他的眼睛,咬着嘴唇道:“你在看什么?”
  楚留香没有听见。过了很久,才叹息了一声,喃喃道:“我现在总算明白一件事了。”
  张洁洁道:“什么事?”  
  楚留香道:“眼睛好看的女人,脚也一定不会太难看。”
  张洁洁的脚立刻缩了起来,红着脸道:“你这双贼眼,为什么总不往好的地方看?”
  楚留香故意板着脸,道:“谁说我总不往好地方看,你若能在附近八百里地里,找到比这更好看的地方,我就佩服你。”
  张洁洁红着脸,瞪着他,突然一口往他鼻子上咬了过去。
  她咬到了。
  没有声音,连笑声都没有。
  两个人躲在水盆里,仿佛生怕天上的星星会来偷看偷听。
  水很冷,但在他们感觉中,却已温暖得有如阳光下的春光。
  现在既不是春天,也没有阳光。
  春天在他们心里。阳光在他们的眼睛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洁洁才呻吟般叹了口气,轻轻道:“你好狠心,打得我好疼。”
  楚留香道:“我本来应该再打重些。”
  张洁洁道:“为什么?难道你以为我是故意在骗你,故意想害你?”
  楚留香道:“你难道不是?”
  张洁洁又咬起嘴唇,道:“我若真的想害你,为什么又故意用那面大锣去惊动你,为什么还要痴痴的在这儿等你?”  
  她语音更哽咽,连眼圈都红了,似乎受了很大的委屈,忽然用力一推楚留香,就想跳起来。
  楚留香当然不会让她跳起来。
  张洁洁瞪着他,恨恨道:“我既然是个那么恶毒的女人,你还拉住我干什么?”
  楚留香道:“我不拉住你拉谁?”
  张洁洁冷笑道:“随便你去拉谁都跟我没关系。”
  楚留香道:“既然跟你没关系,你那一坛子醋怎么会打翻的?”
  张洁洁道:“谁打翻了醋坛子?你见了鬼?”
  楚留香悠然道:“就算没有一坛子醋,一锣醋总有,那么大一面锣装的醋也不一定会太少。”
  张洁洁恨恨道:“我看你那时连头都晕了,若不是那么大的一面锣,怎么能叫回你的魂来?”
  说着说着,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用力一戳楚留香的鼻子,咬着嘴唇笑道:“我看你呀,到现在你的魂好像还没有回来。”
  楚留香看着她,看了半天,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看我真该把脑袋放在冷水里泡一泡才对。”
  张洁洁瞪着眼,笑道:“你真想喝我的洗脚水?”
  她又笑得全身都软了,软软的倒在楚留香怀里。
  楚留香用两只手拥抱着她,叹息着道:“这几天来,我脑袋好像始终是晕晕的而且越来越晕,再不想个法子清醒清醒,差不多就快晕死了。”
  张洁洁道:“晕死了最好,像你这种人,死一个少一个。”
  楚留香凝视着她,道:“你真的想要我死?”
  张洁洁也在凝视着他,忽然也用两只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柔声道:“我不想要你死……我宁可自己去死,也不想要你死!”
  楚留香道:“真的?”
  张洁洁没有再说什么,却将他抱得更紧。
  不管她说的话是真还是假,这种拥抱却绝不会是假的。
  楚留香明白。
  他也有过真情流露的时候,也曾无法控制住自己。
  又过了很久,张洁洁才幽幽的叹息了一声,喃喃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也晕了。”
  楚留香道:“你不知道那位金姑娘是个……是个有病的人?”
  张洁洁道:“我若知道,怎么会让你去?”
  楚留香道:“但现在却知道了?”
  张洁洁道:“嗯。”
  楚留香道:“你几时知道的?怎么会知道的?”
  张洁洁道:“你进去之后,我又不放心,所以也跟着进去。”
  楚留香道:“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张洁洁道:“我听到有人说,他们家的小姐是个……是个很可怕的病人,本已没有救的,幸好现在总算找到了个替死鬼。”
  他们都没有将金姑娘生的是什么病说出来。
  因为那种病实在太可怕。
  无论谁都知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一种病比“麻疯”更可怕。
  那其实已不能算是一种病,而是一种诅咒,一种灾祸。已使得人不敢提起,也不忍提起。
  张洁洁黯然道:“金四爷本来也不赞成这么样做的,却又不能不这样做,所以他心里也很痛苦,很不安,所以他才想将你杀了灭口。”
  一个人在自我惭愧不安时,往往就会想去伤害别的人。
  楚留香叹道:“我并不怪他,一个做父亲的人,为了自己的女儿,就算做错了事也值得原谅,何况我也知道这本不是他的主意。”
  张洁洁道:“你知道这是谁的主意?”
  楚留香道:“当然是那个一心想要我命的人。”
  张洁洁叹道:“不错,我也是上了他的当,才会叫你去的,我本来以为是他在那里,因为他告诉我,他要在那里等你。”
  楚留香道:“他亲口告诉你的?”
  张洁洁点点头。
  楚留香道:“你认得他?”
  张洁洁又点点头。
  楚留香道:“你既然知道他是谁,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呢?”
  张洁洁凝注着远方,远方一片黑暗,她目中忽然露出一种无法描述的恐惧之意,忽又紧紧抱住了楚留香,道:“现在我只想逃走,你……你肯不肯陪我一起逃掉?”
  楚留香道:“逃到哪里去?”
  张洁洁梦呓般喃喃道:“随便什么地方,只要是没有别人的地方,只有我跟你,在那里既没有人会找到我,也没有人会找到你。”
  她阖起眼帘,美丽的睫毛上已挂起了晶莹的泪珠,梦呓般接着道:“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只想跟你单独在一起,安安静静的过一辈子。”
  楚留香没有说话,很久很久没有说话。
  他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在思索,还是在做梦?
  张洁洁忽又张开了眼睛,凝视着他,道:“我说的话你不信?”
  楚留香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我相信。”
  张洁洁道:“你……你不肯?”
  她脸色苍白,身子似已颤抖。
  楚留香用双手捧住了她苍白的脸,柔声道:“我相信,我也肯,只可惜……”
  张洁洁道:“只可惜怎么样?”
  楚留香长长叹息着,道:“只可惜世上绝没有那样的地方。”
  张洁洁道:“绝没有什么地方?”  
  楚留香黯然道:“绝没有别人找不到的地方,无论我们逃到哪里去,无论我们躲在哪里,迟早总有一天,还是会被别人找到的。”
  张洁洁的脸色更苍白。
  她本是个明朗而快乐的女孩子,但现在却仿佛忽然有了很多恐惧,很多心事。
  这又是为了什么?
  是不是为了爱情?
  爱情本就是最不可捉摸的。
  有时痛苦,有时甜蜜,有时令人快乐,有时却又令人悲伤。
  最痛苦的人,可能因为有了爱情,而变得快乐起来,最快乐的人也可能因为有了爱情,而变得痛苦无比。
  这正是爱情的神秘。
  只有真正的友情,才是永远明朗,永远存在的。
  张洁洁垂下头,沉默了很久,眼泪已滴落在清冷的水里。
  水里映着星光。星光朦胧。
  她忽又抬起头,满天朦胧的星光,似已全都被她藏在眸子里。
  她痴痴的看着楚留香,痴痴的说道:“我也知道世上绝没有能永远不被别人找到的地方,可是我们只要能在那里单独过一年,一个月,甚至只要能单独过一天我就已经很快乐,很满足。”
  楚留香什么都没有再说。
  你若是楚留香,在一个星光朦胧,夜凉如水的晚上,有一个你所喜欢的女孩子,依偎在你怀里向你真情流露,要你带着她走。
  你还能说什么?
  每个人都有情感冲动,无法控制的时候。这时候除了他心上人之外,别的事他全都可以忘记,全都可以抛开。
  每个人在他一生中,都至少做过一两次这种又糊涂,又甜蜜的事。
  这种事也许不会带给他什么好处,至少可以给他留下一段温馨的往事让他在老年寂寞时回忆。
  一个人在晚年寒冷的冬天里,若没有一两件这样的往事回忆,那漫长的冬天怎么能挨得过去?
  那时他也许就会感觉到,他这一生已白活了。
  太阳刚刚升起,阳光穿过树叶,铺出了一条细碎的光影,就好像钻石一样。
  张洁洁挽着楚留香的手,默默的走在这条宁静的小路上。
  她心里也充满了宁静的幸福,只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样幸福过。
  楚留香呢?
  他看来虽然也很愉快,却又显得有些迷惘。
  因为他不知道,这么样做是不是对的,有很多事,他实在很难抛开,有很多人,他实在很难忘记。
  可是他已答应了她。
  “每个人都有情感冲动的时候”,楚留香也是人,所以他也不能例外。
  风从路尽头吹过来,绿阴深处有一双麻雀正喁喁蜜语。
  张洁洁忽然仰起头,嫣然道:“你知不知道它们在说什么?”
  楚留香摇摇头。
  张洁洁眼睛里带着孩子般的天真,柔声道:“你听,那麻雀姑娘正在求她的情侣,求他带着她飞到东方去,飞向海洋,可是麻雀先生却不答应。”
  楚留香道:“他为什么不答应?”
  张洁洁瞪着眼道:“因为他很笨,竟认为安定的生活比寻找快乐更重要,他既怕路上的风雪,又怕饥饿和寒冷,却忘了一个不肯吃苦的人,是永远也得不到真正快乐的。”
  楚留香慢慢道:“在有些人眼中看来,安定的生活也是种快乐。”
  张洁洁道:“可是,他这样躲在别人家的树上,每天都得防备着顽童的石弹,这也能算是安定的生活么?”
  她轻轻叹了口气,幽幽的接道:“所以我认为他应该带着麻雀姑娘走的,否则他一定会后悔,若没有经过考验和比较,又怎么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快乐?”
  他们已从树下走了过去,树上的麻雀突然飞起,飞向东方。
  张洁洁拍手娇笑,道:“你看,他们还是走了,这位麻雀先生毕竟还不算太笨。”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我是不是也不能算是太笨?”
  张洁洁踮起脚尖,在他颊上轻轻的亲了亲,柔声道:“你简直聪明极了。”
  “你想到哪里去?”
  “随便你。”
  “你累不累?”
  “不累。”
  “那么我们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好不好?走到哪里算哪里。”
  “好。”
  “只要你愿意,就算走到天涯海角,我也永远跟着你,我跟定了你。”
  黄昏。
  小镇上的黄昏,安宁而平静。
  一对垂暮的夫妇,正漫步在满天夕阳下,老人头上戴着顶很滑稽的黄麻高冠,但样子看来却很庄严,也很严肃。
  他的妻子默默地走在他身旁,显得顺从而满足,因为她已将她这一生交给了他的丈夫,而且已收回了一生安定和幸福。
  他们静静的走过去,既不愿被人打扰,也不愿打扰别人。
  楚留香轻轻叹了口气。
  每次他看到这样的老年夫妻,心里都会有种说不出的感触。
  因为他从不知道自己到了晚年时,是不是也会有个这种可以终生依偎的伴侣陪着他。
  只有这次,他心里的感触幸福多于惆怅。因为张洁洁正伴在他身旁。
  他忍不住握起了张洁洁的手!
  张洁洁的手冷得就像是冰一样。
  楚留香道:“你很冷?”
  张洁洁正垂头在看着自己的脚尖,过了很久,才抬起头来嫣然一笑,道:“我不大冷,可是很饿,简直快饿疯了。”
  楚留香道:“你想吃什么?”
  张洁洁眼珠子转了转,道:“我想吃鱼翅。”
  楚留香道:“这种地方怎么会有鱼翅?”
  张洁洁道:“我知道前面的镇上有,再走把里路,就是个大镇。”
  楚留香道:“你现在已经快饿疯了,还能捱得到那里?”
  张洁洁笑了道:“我越饿的时候,越想吃好吃的东西。”
  楚留香笑了道:“原来你跟我竟是一样,也是个馋嘴。”
  张洁洁甜甜的笑着,道:“所以我们才真正是天生的一对。”
  楚留香道:“好,我们快走。”
  张洁洁撅起嘴,道:“我已经饿得走不动了,你身上还有雇车的钱么?”
  所以他们就雇了车。
  车走得很快,因为张洁洁一直不停的在催。  
  现在从车窗看出去,已可看到前面镇上的灯火。
  楚留香正看着窗外出神。
  张洁洁忽然忆起道:“你心里是不是还在想那个人?”
  楚留香道:“什么人?”
  张洁洁道:“那个一直在害你的人?”
  楚留香笑了笑,道:“有时总难免会想一想的。”
  张洁洁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曾告诉你他是谁?”
  楚留香道:“不知道。”
  张洁洁柔声道:“因为我不想你去找他,所以我想求你一件事。”
  楚留香道:“你说。”
  张洁洁凝视着他,一字字道:“我要你答应我,以后不要再想他,也不要再去找他。”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几时找过他?都是他在找我。”
  张洁洁道:“他以后若不再来找你呢?”
  楚留香道:“我当然也不会去找他。”
  张洁洁道:“真的?”
  楚留香柔声道:“只要你陪着我,什么人我都不想去找了,我已答应过你。”
  张洁洁笑得无限温柔道:“我一定会永远陪你的。”
  拉车的马长嘶一声,马车已在一间灯火辉煌的酒楼前停下。
  张洁洁拉起楚留香的手,道:“走,我们吃鱼翅去,只要身上带的钱够多,我可以把这地方的鱼翅全都吃光。”
  鱼翅已摆在桌子上面了,好大的一盆鱼翅,又热又香。
  可是张洁洁却还没有回来。
  刚才,她刚坐下,忽然又站了起来,道:“我要出去一下。”
  楚留香忍不住问她:“到哪里去?”
  张洁洁就弯下腰,脸贴着他的脸,附在他耳边悄悄地道:“我要出去清肚子里的存货,才好多装点鱼翅。”
  酒楼里这么多人,她的脸贴得这么近,连楚留香都不禁有点脸红了。
  直到现在为止,他还觉得别人好像全都在看着他。
  他心里只觉得甜甜的。
  一个女孩子,若非已全心全意的爱着你,又怎么会在大庭广众间跟你亲热呢?
  除了楚留香之外,张洁洁的眼睛里好像就看不到第二个人了。
  楚留香又何尝去注意过别的人?
  可是现在鱼翅已经快冷了,她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女孩子做事,为什么总要比男人慢半拍?
  楚留香叹了口气,抬起头,忽然看到两个人从门外走进来。
  两个老人,一个老头子,一个老太太。
  老头子戴着顶很滑稽的黄麻高冠,脸上的神情却很庄严。
  楚留香忽然发现了这两人就是他刚才在那小镇上看到的那对夫妻。
  他们刚才还在那小镇上踱着方步,现在忽然间也到了这里!
  他们是怎么来的?来干什么?
  楚留香本来觉得很惊奇,但立刻就想通了:“那镇上马车又不止一辆,我们能坐车赶着来吃鱼翅,人家为什么不能?”
  他自己对自己笑了笑,决定不再管别人的闲事。
  谁知这一对夫妻却好像早已决定要来找他,居然笔直走到他面前来,而且就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楚留香怔住了。
  他忽然发现这老人一直在盯着他,不但脸色很严肃,一双眼睛也是冷冰冰的,就好像正看着个冤家对头一样。
  楚留香勉强笑了笑,道:“两位是来找人的?”
  麻冠老人道:“哼。”
  楚留香道:“两位找谁?”
  麻冠老人道:“哼。”
  楚留香道:“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两位?”
  麻冠老人道:“哼。”
  楚留香不再问了,他已明白两人来找的是什么。
  他们是来找麻烦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就算他不去找别人,别人迟早也会来找他的。这一点他也早已料到。只不过没有料到来得这么快而已。
  现在他只希望张洁洁快点回来,只想让张洁洁亲眼看到,并不是他要去找别人,而是别人要来找他。
  以前他好像不是这样子的。
  以前他做事,只问这件事该不该做,能不能做,从来不想让别人看见,也不想让别人知道。
  张洁洁在他的心目中的地位,几时变成如此重要了的呢?
  楚留香又觉得自己的心乱极了。
  他过的一向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日子,可是现在他心里却已有了牵挂,要想放下,又放不下。就算放得下,也舍不得放下。
  麻冠老人一直在冷冷的看着他,忽然道:“你不必等了。”
  楚留香道:“不必等什么?”
  麻冠老人道:“不必再等那个人回来!”
  楚留香道:“你知道我在等谁?”
  麻冠老人道:“无论你在等谁,她都已绝不会再回来。”
  楚留香的心好像一下子被抽紧:“你知道她不会再回来?”
  麻冠老人道:“我知道。”
  楚留香倒了杯酒,慢慢的喝下去,忽又笑了笑,道:“你知道的事好像不少。”
  麻冠老人道:“我不知道的事很少。”
  楚留香道:“至少有一件事你还不知道。”
  麻冠老人道:“什么事?”
  楚留香道:“我的脾气你还不知道。”
  麻冠老人道:“哦!”
  楚留香又喝了杯酒,淡淡道:“我的脾气很特别,别人若叫我不要去做一件事,我就偏偏要去做。”
  麻冠老人沉下了脸,道:“你一定要等她?”
  楚留香道:“一定要等。”
  麻冠老人道:“她若不回来,你就要去找她?”
  楚留香道:“非找不可。”
  麻冠老人霍然长身而起,冷冷道:“出去。”
  楚留香淡淡道:“我好好的在这里等人为什么要出去?”
  麻冠老人道:“因为我叫你出去。”
  楚留香又笑了笑,道:“那么我就偏偏不出去。”
  麻冠老人的瞳孔突然收缩,慢慢的点了点头,冷笑道:“好,你很好。”
  楚留香微笑道:“我本来就不错!”
  麻冠老人道:“但这次你却错了。”
  他突然伸出了手。
  这只手枯瘦,蜡黄,就好像已被埋葬了很久的死人一样,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只活人手。
  他的脸也带着种无法描述的死灰色,楚留香也从未看过任何一个活人像他这种脸色。
  甚至连他头上戴的那顶黄麻冠,现在看来也一点都不滑稽了。
  那老太太还是静静的坐着,仿佛很温顺,很安详,但你若仔细去看一看,就会发现她一双眼睛竟是惨碧色的,就像是冷夜里坟间的鬼火。
  直到现在,楚留香才真正看清了这两个人。
  他本该早已看清了,他的眼睛本就不比世上任何人差。
  但这次却是例外。  
  至少有七八个人都比他先看出了这老夫妻的神秘和诡异,他们一走过,这地方这七八个人立刻就站起来,悄悄的结了账,悄悄的溜了出去,就好像生怕他们会为别人带来某种不祥的灾祸,致命的瘟疫。
  虽然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是从哪里来的?
  也许他们根本就不是从人世间任何一个地方来的。
  你有没有听见过死人自坟墓中复活的故事?
  枯黄的手慢慢的从袖子里伸了出来,慢慢的向楚留香伸了过去。
  也许这根本不是手,是鬼爪。
  楚留香居然还笑了笑,道:“你想喝酒?”
  他忽然将手里的酒杯送了过去。
  这时他总算已勉强使自己冷静了些,所以看得很准,算得也很准。
  所以这杯酒恰巧送到了麻冠老人的手里。
  酒杯是空的,楚留香手里的酒杯,时常都是空的。
  麻冠老人手里忽然多了个酒杯,也不能不觉得有点吃惊。
  就在这时,“波”的一声,酒杯已粉碎——并不是碎成一片一片的,而是真的粉碎。
  白瓷的酒杯已经变成了一堆粉末,白雪般从他掌握间落了下来,落在那一碗又红又亮的红烧鱼翅上。
  这老人手上显然已蓄满内力。
  好可怕的内力。
  一个人的骨头若被这只手捏住,岂非也同样会被捏得粉碎?
  他手没有停,好像正想来抓楚留香的骨头,随便哪根骨头都行。
  随便哪根骨头都不能被他抓住。
  楚留香忽然举起了面前的筷子,伸出筷子来一挟,已挟住了两根手指。
  他的动作真快,但筷子断得也不慢。
  “波,波,波”一根筷子已断成了三截。
  无论什么东西,只要一沾上这只手,好像就立刻会断的。
  麻冠老人仍冷冷的看着他,冷冷道:“站起来,出去!”
  楚留香偏不站起来,偏不出去。
  可是他的骨头也一样会断的。
  手已快伸到了楚留香面前,距离他的骨头已不及一尺。
  他本来可以闪避,可以走的。
  这老人无论是人是鬼,都休想追得到他。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偏偏不肯走,就好像生怕被张洁洁看见他临阵脱逃一样。
  他已准备和这老人拼一拼内力。  
  年轻人的力气当然比死老头子强些,但内力并不是力气。
  内力要练得越久,才会越深厚。
  这一点楚留香实在完全没有把握,他本来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但这次他却偏偏犯了牛脾气。
  忽然间,两双手已贴在一起。
  楚留香立刻觉得自己手里好像握住了一个烙铁似的。
  然后他坐着的椅子就“吱吱”的响了起来。
  那老太太忽然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喃喃道:“这张椅子看来至少要值二两银子一张,可惜可惜。”
  她喃喃自语着,从怀里掏出个已变了色的绣花荷包,拿出了两个小银镍子,回头向店小二招了招手,道:“这是赔你们椅子的钱,拿去。”
  店小二早已看得脸色发青,眼睛发直,正不知道过去接下的好,还是不接的好。
  就在这时,只听“啪”的一声,楚留香坐着的椅子,已然裂了开来。  
  他虽然还能勉强悬立坐着,但手上的压力已越来越大,实在已没法子支持下去,也没法子站得起来。
  这老人手上的压力,竟比他想像中还要可怕得多。
  他身子被压得越来越低,忽然间,老人手上的力量竟全没有了,楚留香不由自主一屁股坐下,居然又坐在一张椅子上。
  这张椅子就好像突然从地下长出来的。
  他回过头,就看到了张洁洁。
  张洁洁终于回来了,正微笑着,站在楚留香身后,道:“这位老先生为什么不请坐呀,难道也怕这里的椅子不太结实么?”
  麻冠老人的脸色更难看,却居然还是慢慢的坐了下来。
  张洁洁手扶着楚留香的肩,笑道:“我不知道你在这里也有认识的朋友。”
  楚留香正勉强在使自己的脸色看起来好看些,他实在不愿意别人也将他当做个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活鬼。
  然后他才摇摇头。
  张洁洁道:“你摇头是什么意思?”
  楚留香笑了笑,淡淡道:“摇头的意思就是,我以前没有见过他们,以后也不想再见到。”
  张洁洁脸上也露出很惊讶的表情,道:“你不认得他们?”
  楚留香道:“不认得。”
  他本来想说句:“他妈的,活见鬼”这一类的话,但总算勉强忍住。
  张洁洁瞪着眼,道:“那么你们来干什么呢?难道是来找我的?”
  麻冠老人凝注着她,终于慢慢的摇了摇头,道:“不是,我不是来找你的。”
  然后他就慢慢的转过身,慢慢的走了出来。
  那位老太太刚想跟着他走,张洁洁忽然又道:“等一等。”
  两个人已然全都停下来等。
  张洁洁道:“是谁在我鱼翅上撒了这么多盐,一定咸死了,快赔给我。”
  老人没有说话,老太太又从那荷包里拿出两个小银镍子,放在桌上,拖起老头子的手,慢慢的走了出去。
  一眨眼间,他们就消失在门外的人丛中,就好像从来也没有出现过一样。
  张洁洁笑了,大声道:“再来一盆红烧鱼翅,要最好的排翅,我已经快饿疯了。”
  你无论怎么看,也绝对看不出张洁洁像是个快饿疯了的人。
  她看起来不但笑得兴高采烈,而且容光焕发,新鲜得恰恰就像是刚剥开的硬壳果。
  这也许只因为她已换了身衣服。
  雪白的衣服,光滑而柔软。
  楚留香盯着她,盯着她这件雪白的衣服,就像是从来也没有见过女孩子穿白衣服一样。
  张洁洁又笑了,嫣然道:“你没有想到我会去换衣服吧?”
  楚留香嘴里喃喃的在说话,谁也听不出他在说些什么。
  张洁洁笑得更甜,柔声道:“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你懂不懂?”
  楚留香在摸鼻子。
  张洁洁道:“这身衣服好不好看?你喜欢还是不喜欢?”
  楚留香突然道:“我真他妈的喜欢得要命。”
  张洁洁瞪大了眼睛,好像很惊奇,道:“你在生气?生谁的气?”
  楚留香开始找杯子要喝酒。
  张洁洁忽又嫣然一笑,道:“我明白了,你一定以为我又溜了,怕我不回来,所以你在自己生自己的气,但现在我已经回来了,你还气什么?”
  楚留香道:“哼。”
  张洁洁垂下头,道:“你若真的不喜欢我这身衣服,我就脱下来,马上就脱下来。”
  楚留香突然放下酒杯,一下子拦腰抱住了她。
  张洁洁又惊又喜,道:“你……你疯了,快放手,难道你不怕人家看了笑话?”
  楚留香根本不理她,抱起她就往外走。
  张洁洁吃吃的笑着,道:“我的鱼翅……我的鱼翅已来了……”
  鱼翅的确已送来了。
  端着鱼翅的店小二,看到他们的这种样子,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连下巴都好像已快掉了下来。
  下巴当然不会真的掉下来,但他手里的鱼翅却真的掉了下来。
  “砰”的,一盆鱼翅已跌得粉碎。
  张洁洁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喃喃道:“看来我今天命中注定是吃不到鱼翅的了!”
  她眼珠子一转,又笑道:“鱼翅虽然吃不到,幸好还有只现成的猪耳朵在这里,正好拿来当点心。”  
  她忽然一口咬住了楚留香的耳朵。
  她咬得很轻,很轻……
  楚留香常常摸鼻子,却很少摸耳朵。
  事实上,除了刚被人咬过一口的时候,他根本就不摸耳朵。
  现在他正在摸耳朵。  
  他耳朵上面有两只手——另外一只手当然是张洁洁的。
  张洁洁轻轻摸着他的耳朵,柔声道:“我刚才咬得疼不疼?”
  楚留香道:“不疼,下面还要加两个字。”
  张洁洁道:“加两个字?”
  楚留香道:“不疼——才怪。”
  张洁洁笑了,她娇笑着压在他身上,往他耳朵里吹气。
  楚留香本来还装着不在乎的样子,忽然憋不住了,笑得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一跤从床上跌了下来。
  张洁洁喘息着,吃吃的笑道:“你只要敢再故意气我,我就真的把你耳朵切成丝,再浇点胡椒麻油做成麻油耳丝吃下去。”
  楚留香捧着肚子大笑,忽然一伸手,把她也从床上拉了下来。
  两个人一起滚在地上,笑成了一团。
  忽然间,两个人又完全都不笑了——是不是因为他们的嘴已被堵住?
  但屋子里还是很久很久都没有安静,等到屋子里安静下来的时候,他们的人已又回到床上。
  夏夜的微风轻吹着窗户,星光穿透窗纸,照在张洁洁白玉般的腰肢上。
  她腰肢上怎么会有一粒粒晶莹的汗珠?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若告诉你,你是我第一个男人,也是最后一个男人,你信不信?”
  楚留香道:“我信。”
  张洁洁道:“那么你刚才为什么要怀疑我,认为我不会回来了?”
  楚留香道:“我没有怀疑你,是他们说的。”
  张洁洁道:“他们?”  
  楚留香道:“就是那个活鬼投胎的老头子和老太婆。”
  张洁洁道:“你为什么要相信他们的鬼话?”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并没有相信他们的话……有点紧张。”
  张洁洁道:“紧张什么?”
  楚留香道:“我虽然明知你一定会回来,却还是怕你不回来,因为……”
  他忽又将张洁洁紧抱在怀里,轻轻道:“因为你假如真的不回来,我简直就不知道应该到什么地方去找你。”
  张洁洁看着他,眼波温柔如春水,道:“你真的把我看得那么重要?”
  楚留香道:“真的,真的,真的……”
  张洁洁忽然将头埋在怀里,咬他,骂他:“你这笨蛋,你这呆子,你简直是混蛋加三级,你难道还看不出我对你有多好?现在你就算用棍子赶我,也赶不走的了。”
  她骂得很重,咬得很轻,她又笑又骂,也不知是爱是恨,是笑是哭。
  楚留香的心已融化,化成了流水,化成了轻烟,化成了春风。
  张洁洁道:“其实怕的应该是我,不是你。”  
  楚留香道:“你怕什么?”
  张洁洁道:“怕你变心,怕你后悔。”
  她忽然坐起来,咬着嘴唇道:“我知道你不但有很多女人,也有很多朋友,他们也都是你丢不开,放不下的人,现在你虽然跟我走了,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楚留香没有再说话,只是痴痴的看着她。
  他看的并不是她迷人的眼睛,也不是她玲珑的鼻子和嘴。  
  他看的是什么地方?
  张洁洁的脸忽然红了,身子又缩起,用力去推他,道:“你出去,我要……我要……”
  楚留香瞪瞪眼,道:“你要干什么?”
  张洁洁红着脸道:“你这赖皮鬼,你明明知道的,还不快带着你这双瞎眼睛出去。”
  楚留香道:“这么晚了,你叫我滚到哪里去?”
  张洁洁眼珠子一转,嫣然道:“去替我买鱼翅回来,现在我真的饿疯了。”
  楚留香苦笑道:“这么晚了,你叫我到哪里去买鱼翅?”
  张洁洁故意板起脸,道:“我不管,只要你敢不带着鱼翅回来,小心你耳朵变成麻油耳丝。”
  这就是楚留香最后听到她说的一句话。
  他永远想不到,听过这句话之后,再隔多久才能听到她的声音。
  第九回玉人何处
  楚留香捧着鱼翅回来时,张洁洁已不见了。
  她的人虽然走了,可是她的风采,她的感情,她的香甜,却仿佛依旧还留在枕上,留在衾中,留在这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里。
  楚留香的心里,眼里,脑海里,依旧还是能感觉到她的存在。
  她很快就会回来的。一定很快。
  楚留香翻了个身,尽量放松了四肢,享受着枕上的余香。
  他心里充满了温馨和满足。
  因为他依旧可以呼吸到她,依旧可以感觉到她。
  因为他知道她一定会回来的。
  所以连寂寞的等待都变成了种甜蜜的享受。
  枕上有根头发。
  是她的头发,又长、又柔软、又光亮,就像是她的情丝一样。
  他将发丝紧紧缠在手指上,也已将情丝紧紧的缠在心上。
  可是她没有回来。
  枕已冷,衾已寒,她还是没有回来。
  长夜已尽,曙色已染白窗纸,她还是没有回来。
  他睡着,又醒来,他辗转反侧。她还是没有回来。
  光明虽已来临,但屋子里却忽然变得说不出的寒冷寂寞。
  她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还不回来?
  “为什么?为什么?……”
  楚留香无法解释,也无法想像。
  “难道她从此就已从世上消失?难道我已永远见不着她?”
  他不能相信,不敢相信,也拒绝相信。
  “这绝不会是真的!”
  “我一定可以等到她回来,一定可以!”
  可是他没有等到。
  时间过得真慢,慢得令人疯狂,每一次日影移动,每一次风吹窗户,他都以为是她回来了。
  可是真等到暮色又降临大地,他还是没有看到她的影子。
  “难道她真的已不辞而别?”
  “难道她那些甜言蜜语,山盟海誓,只不过是要给我留下一段永难忘怀的痛苦?”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骗我?”
  楚留香本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无论对什么事都看得开。
  无论是相聚也好,抑是别离也好,他一向都很看得开。
  因为人生本已如此短促,相聚又能有多长?别离又能有多长?
  既然来也匆匆,既然去也匆匆,又何必看得那么严重?
  但现在,他已知道错了。
  有的人与人之间,就像是流星一般,纵然是一瞬间的相遇,也会进发出令人眩目的火花。
  火花虽然有熄灭的时候,但在蓦然所造成的影响和震动,却是永远难以忘记的,有时那甚至可以令你终生痛苦。
  有时那甚至可以毁了你。
  楚留香虽然看得开,但却并不是无情的人。
  也许就因为他的情太多,太浓,一发就不可收拾,所以平时才总是要作出无情的样子。
  但心上又有谁能真的无情呢?
  楚留香慢慢的站了起来,慢慢的走到窗口。
  推开窗子,晚霞满天。
  满天晚霞忽然间一齐涌入他的心,他激动得全身都颤抖起来。
  “不管她在哪里,我都一定要找到她。”
  他发誓一定要找到她,问个清楚!
  可是,到哪里去找呢?  
  她是在天之涯?是在海之角?还是在虚无缥缈的云山之间?
  没有人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也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也许她根本就不是这尘世中的人。
  楚留香找得很苦。
  每一个她出现过的地方,他都去找过。
  有时她出现在小山上,有时她出现在浓阴间,有时她甚至出现在水盆里。
  你叫楚留香如何去找?
  他瘦了,也累了,脸上已失去了昔日那种足以令仇敌胆寒,少女心醉的神采。
  可是他不在乎。
  因为他真正的痛苦,是在心里。
  他从不知道世上竟有如此深邃的痛苦。
  “世上难道真的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下落?”
  他忽然想到了金四爷。
  他立刻去找,另一个黄昏后,他又走到那道高墙。
  同样的夜色,同样的月色,但他的心却已完全不同。
  想到那天晚上,她牵着他的手,走到这里来的时候,他的心就仿佛突然变得空空荡荡的,整个人都仿佛变得空荡荡的,没有着落。
  他没有掠上墙头,只沿着墙角,慢慢的走。
  转过墙角就可以看到金家的大门。
  一队灰衣白袜的僧人,正垂眉低目,慢慢的走入了金家的大门。  
  七八个小沙弥,手里捧着做丧事的法器,垂着头跟在他们身后。
  那站在门侧相迎的,是个满面悲容,白发苍苍的老人。
  这老人赫然竟是金四爷。
  只过了几天,他为什么已老了这么多?
  他昔日咄咄逼人,不可一世的气概,如今到哪里去了?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怕的变故?
  楚留香远远的站着,远远的看着,心里忽然明白。
  那死的人必定就是金姑娘,必定就是那美丽如天仙,但却活在地狱中的女孩子。
  她终于已找到了自己的解脱——只有死才是她的解脱。
  也许她死了以后比活着时更快乐。
  可是她的父亲呢?
  这江南武林的领袖,这不可一世的英雄,手里虽然掌握可以改变很多人命运的财富和权势,但却还是无法改变他女儿的命运。
  他就算用尽所有的财富和权势,也还是无法使他的独生女儿活下去。
  这不但是他自己的悲剧,也是所有人类的悲剧。
  楚留香的心沉了下去,沉得更深。
  他本是来找金四爷的。
  可是他现在看到了金四爷,却只是悄悄的转过身,悄悄的走了。
  他不停的往前走。
  他忽然发现前面有一条清澈的流水,阻住了他的去路。
  天上有月,水中也有月。
  楚留香痴痴的站在那里,低下头,痴痴的看着水中的明月。
  他忽然觉得世上有件事,就正如水中的月一样。
  水中明明有月,你明明可以看到它,可是,等你想去捕捉它时,你不但一定会扑个空,而且可能跌到水里去。
  甚至可能被淹死。
  楚留香没有再去捕捉水中的月,因为他已捕捉过一次。
  他已得到了一次很悲惨的教训。
  只不过现在水中依然有月,他依然可以看得到。
  张洁洁呢?
  他从此再也看不到她了。
  难道她也像是这水中的月一样,根本就从未真的存在过?
  第十回神秘老妪
  夜更冷,水也更冷。
  楚留香伏在地上,将头埋入冰冷的流水里。
  他想使自己清醒些,他实在需要清醒些。
  水流过他的脸,流过他的头发,他忽然想到胡铁花说的一句话。
  “酒惟一比水好的地方,就是酒永远不会使人太清醒。”  
  胡铁花说的话,永远是这样子的,好像很不通,又好像很有道理。
  奇怪的是,他在这种时候,想到的既不是那个死去了的女孩子,也不是张洁洁,而是胡铁花。
  因为他只有在胡铁花面前,才能将自己所有的痛苦完全说出来。
  因为他的痛苦只有胡铁花才能了解。
  因为胡铁花是他的朋友。
  “我为什么不去找他?”
  楚留香抬起头,忽然发现水中的月已看不见了。
  清澈的流水上,不知何时已升起了一片凄迷如烟的薄雾。
  水在流动,雾也在流动。
  他忽然发现流动如波的水中,不知何时已出现了一条黑色的人影。
  这人就像是随着这阵神秘的烟雾同时出现的。
  楚留香回过头,谁知在这时,他身后已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
  苍老,嘶哑,低沉,但却带着种魔咒般力量的声音,一字字的道:“不许回头,否则就永远休想找到她!”
  这句话实在比世上所有的魔咒更有魔力。
  楚留香要回头的时候,没有人能令他不回头,但,现在世上所有的力量,也绝对无法使他回过头去。
  水里的黑影仿佛明显了些,看来仿佛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妪,手里仿佛还拄着根很长的拐杖。
  楚留香忍不住道:“你知道我找的人是谁?”
  黑衣老妪道:“你找的是个你本已永远无法找到的人。”
  楚留香道:“你……你是谁?”
  黑衣老妪道:“我是惟一可以帮你找到她的人。”
  楚留香全身冰冷,但心中却已火一般燃烧起来,道:“你知道她在哪里?”
  黑衣老妪道:“只有我知道。”
  楚留香道:“你能不能告诉我?”
  黑衣老妪道:“不能,我只能帮你找到她,但那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楚留香握紧双拳,几乎已连声音都无法发出。
  黑衣老妪道:“你怕不怕吃苦?”
  楚留香道:“不怕。”
  黑衣老妪道:“你怕不怕死?”
  楚留香道:“有时怕……”
  黑衣老妪道:“但为了找她,你连死都不怕?”
  楚留香道:“是。”
  黑衣老妪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的确是个值得我帮助的人。”
  楚留香道:“你……”
  黑衣老妪忽又打断了他的话,道:“我问你这些话,只因为我要你明白,只有不怕吃苦,连死都不怕的人,才能找得到她。”
  楚留香道:“我……我已明白。”
  黑衣老妪仿佛在慢慢的点着头,过了很久,才缓缓道:“这世上有一家很神秘的人,有人说他们是从天涯来的,有人说他们是从海角来的,有人说他们来自滴水成冰的雪原,也有人说他们来自飞鸟绝迹的荒漠,其实……”
  她说话的声音更低,更慢,接着道:“其实世上根本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楚留香道:“你说的是那家姓麻的人?”
  黑衣老妪道:“有人说他们姓麻,也有人说他们不姓麻,其实……”
  楚留香道:“其实世上根本就没有人知道他们真的姓什么。”
  黑衣老妪道:“不错。”
  楚留香道:“他们和张洁洁难道有什么关系?”
  黑衣老妪没有回答这句话,又过了很久,才缓缓的道:“你既然知道这家人,想必也知道他们住在什么地方?”
  楚留香点点头,道:“故老相传他们就住在那里的大山上,一个神秘的山洞里,但却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们,也没有人敢去找过。”
  黑衣老妪冷冷道:“有人找过,但却从没有人回来过。”
  楚留香长长吐出口气,道:“现在你就要我去找他们?”
  黑衣老妪道:“你不敢去?”
  楚留香道:“只要能找到她,什么地方我都去。”
  黑衣老妪道:“此去若不能回来,你也不后悔?”
  楚留香道:“到那时后悔又有什么用?”
  黑衣老妪道:“我问的并不是有没有用,只问你后悔不后悔?”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绝不后悔!”
  黑衣老妪道:“既然不后悔,为什么要叹气?”
  楚留香说不出话来了。他当然不能告诉她,他叹气,只因为他觉得她问的话太哕嗦,有些话根本就不必再问。她却偏偏要问,而且问了一次还不够,还要再问。
  本来他可能确定这水中的人影是不是真的很老,现在却已连一点疑问都没有。
  人类中最哕嗦的,一定是女人,女中最哕嗦的,一定是老太婆。
  这道理也是毫无疑问的。
  无论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无论她有多高的身份和地位,无论她多么神秘,多么可怕!
  但老太婆就是老太婆。
  男人最大的不幸,也许就是在你明明已急得要命的时候,却偏偏遇上了个老太婆,偏偏还要反问你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你却偏偏还非回答不可。
  在这种时候,你除了叹息之外,还能说什么?
  黑衣老妪这次居然没有强迫他回答。
  她自己好像也轻轻叹息了一声,缓缓道:“现在也许会觉得我问的话太多,但以后你就会明白,我问的这些话并不是多余的。”
  楚留香只有听着。
  黑衣老妪道:“现在我问你最后一句,假如你已知道这一去,永不复返,你是不是还要去?”
  楚留香道:“去。”
  黑衣老妪道:“好,那么你就去吧,去找那些姓麻的人。”
  楚留香忍不住道:“但我要找的并不是他们,我要找的是张洁洁。”
  黑衣老妪道:“我明白。”
  楚留香道:“可是直到现在,你还没有告诉我,张洁洁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黑衣老妪道:“我没有。”
  楚留香道:“你也没有告诉我她在哪里?”
  黑衣老妪道:“我也没有。”
  楚留香苦笑道:“你告诉我的究竟是什么呢?”
  黑衣老妪的人影在水中波动,缓缓道:“我什么也没有告诉你,只不过要你到他们那里去,找到他们的圣坛。”
  楚留香道:“圣坛?”
  黑衣老妪道:“圣坛就在你知道的那山洞里。”
  楚留香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黑衣老妪道:“没有人知道,除了他自己外,从没有别的人去过。”
  她的声音更缥渺,更遥远,慢慢的接着道:“他们信奉的,是种很神秘的宗教,他们的神,就在他们的圣坛里,那不但是他们的圣地,也是他们的禁地,绝不许外人踏入一步。”
  楚留香道:“但现在你却要我去?”
  黑衣老妪道:“你非去不可,因为只有他们的神,才能告诉你张洁洁的消息。”
  楚留香道:“他们的神?”
  黑衣老妪道:“你不信他们的神?”
  楚留香道:“我愿意相信,但我只不过是个凡人,神怎么能和我这凡人互通消息?”
  黑衣老妪道:“别的神不能,他们的神却能。”
  楚留香道:“为什么?”
  黑衣老妪道:“因为他们的神,和别的神不同。”
  楚留香道:“有什么不同?”
  黑衣老妪道:“他们的神既不是偶像,也不是仙灵,他们的神是生神,你不但可以看得见神的形象,也可以听得到神的声音。”
  楚留香道:“我能找得到神?”
  黑衣老妪道:“那就得看你,是不是能到他们的圣坛里去?”
  楚留香道:“要怎么样才能到他们的圣坛里去?”
  黑衣老妪道:“要用你的智慧,用你的勇气,但最重要的,还是要有不惜牺牲一切的决心,你未去之前,就得准备将你在红尘中所拥用的一切全都放弃,然后……”
  她的声音冷得就像天涯外的冰雪,冷得令人的血液都凝结。
  楚留香咬紧牙,道:“然后怎么样?”
  黑衣老妪道:“然后你就可以不顾一切,不择手段……”
  她声音忽又热得像地狱中的火焰,接道:“你可以用尽一切手段,无论多卑鄙的手段都无妨,只要你能得到了他们的圣坛,看到他们的神,他们就绝不能再伤害你。”
  楚留香道:“可是……”
  黑衣老妪忽又打断了他的话,道:“可是还有一件事,你必须记着。”
  楚留香道:“什么事?”
  黑衣老妪道:“你可以用计谋令他们上当,用棍子将他们击倒,甚至用暗器,用迷药都没有关系,但却千万不能要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流血。”
  她一字字接着道:“只要你身上沾着他们的一滴血,就必定会后悔终生……现在你已是知道一切,若不去了,也必将后悔终生。”
  风并不太冷,水也并不太冷。
  但楚留香却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他很少有所恐惧,但这黑衣老妪的声音中,却仿佛带着种神秘的魔力,仿佛只要她的一句咀咒就可以改变你一生的命运。
  楚留香这一生的命运,是不是已由此改变了呢?
  他不知道。
  就因为不知道,所以恐惧。
  这黑衣老妪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他也不知道。但他却似已不能不相信,也不敢不相信。
  他的智慧和意志仿佛已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控制,那既不是人的力量,也不是神的力量。
  而是一种娇异诡秘的魔力。
  “那不是魔力!”
  胡铁花端端正正的坐着,看着对面的楚留香,眼睛里全无醉意。他已有很久未曾如此清醒过。
  你若有个好朋友,花了两天的工夫来找你,脸上带着种你从未见过的疲倦和表情……
  那么你就算是个超级酒鬼,也会尽量想法子使自己保持清醒的。
  胡铁花的眼睛不但清醒,而且显得更坚定,看着楚留香缓缓道:“那绝不是什么见鬼魔力。”
  楚留香道:“为什么不是?”
  胡铁花道:“因为天底下绝没有任何一个妖魔鬼怪能降得住你。”
  楚留香道:“哦?”
  胡铁花道:“你变成这种迷迷糊糊,服服帖帖的样子,只不过为了一件事。”
  楚留香道:“哪件事?”
  胡铁花道:“你他妈的真爱上了那小妖精。”
  楚留香垂下了头。
  他的确很疲倦,这两天,他几乎没有合过眼——无论谁要找到胡铁花,都绝不是件容易事。
  他也没法子反驳胡铁花的话。  
  世上又有什么力量,能比爱情的力量更可怕呢?
  胡铁花道:“没有人去过的圣坛,会说话的神……你真相信这些鬼话?”
  楚留香握紧双手,道:“这绝不是鬼话。”
  胡铁花冷冷道:“那老太婆是不是个活鬼呢?”
  楚留香道:“不是。”
  胡铁花道:“你怎么知道她是人是鬼?你根本没有真的看见她。”
  楚留香的确没有。
  他看见的,只不过是她水中的影子……
  烟水凄迷。
  水中的人影就像是风中的鬼魂。
  忽然间,也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阵强风,吹得水面起了一阵阵涟漪。
  人影就消失在涟漪里。
  等到水波平静时,人影也不见了……
  胡铁花道:“那老妖精就这样不见了?”
  楚留香道:“嗯。”
  胡铁花道:“难道你从头到尾,都没有回头去看一眼?”
  楚留香道:“没有。”
  胡铁花道:“开始时你不敢回头,是因为怕她不肯说张洁洁的消息?”
  楚留香道:“不错。”
  胡铁花道:“但等她说出来之后,你为什么还不回头去看看呢?”
  楚留香道:“我……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等他回头看时,后面已没有人。
  水中的人影消失时,那黑衣老妪的人也已消失,也不知道消失在水里,还是消失在风里。
  也不知是真的有她这么样一个人来过,还是只有水中那一条鬼般的影子?
  但没有人,又怎会有影子?
  胡铁花瞪着楚留香,瞪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道:“你这人的确有点变了!”
  楚留香道:“哦?”
  胡铁花道:“不是有点变,是变得很厉害,以前你就算打死我,我也不相信你会变成这样。”
  楚留香苦笑道:“我现在是怎么样子?”
  胡铁花道:“一副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的样子,一副叫我看着生气的样子。”
  他忽然一拍桌子,道:“那个太婆也许并不是个老妖怪,但张洁洁却不折不扣是个小妖怪。”
  楚留香道:“她不是……”
  胡铁花大声道:“她不是谁是?若不是她,你怎会变成这样子?”
  楚留香道:“可是……你也不能怪她。”
  胡铁花道:“不怪她怪谁?”
  楚留香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到现在还没有人知道,你怎么能怪她?”
  胡铁花道:“所以你还是要去找她?”
  楚留香不说话,不说话的意思通常就是承认。
  胡铁花道:“为了要找她,你真的不惜放弃一切,牺牲一切?”
  楚留香道:“我……”
  胡铁花道:“你真舍得放弃你那条船?那些陈年的波斯葡萄酒?还有你拼了十几年命才换来的一点名声?……”
  他越说声音越大,忽然跳起来大声道:“就算这些东西你全可以不要,难道连朋友也不要?”
  楚留香不说话。  
  不说话的意思,也并不一定就是承认。
  胡铁花又瞪了他很久,整个人忽又倒在椅子上,叹息着道:“其实我当然知道,朋友你还是要的,否则你又怎会辛辛苦苦的来找我?”
  楚留香还是没有说话,因为他已用不着再说。
  只要你真正能够了解友情的存在,就什么都不必再说。
  又过了很久,胡铁花才慢慢的接着道:“但你最好莫要忘记,除我之外,你还有很多朋友!”
  楚留香当然不会忘记。
  谁能忘得了苏蓉蓉?宋甜儿?李红袖?
  胡铁花道:“她们天天都在等着你,甚至比我更关心你,你难道不明白?”
  楚留香道:“我明白。”
  胡铁花道:“我也知道你绝不会不要这些朋友,但你这一去,却真的可能永远回不来了。”
  楚留香道:“我……我会回来的。”
  胡铁花道:“你用不着骗我,那些人的传说,我也听说过,据我所知,世上比他们更可怕的人,只怕连一个都没有。”
  楚留香道:“哦?”
  胡铁花道:“因为石观音、水母、血衣人,他们无论多厉害,也只不过是一个人而已,他们却是一家人,据说每个人的武功都已出神入化!”
  楚留香道:“传说是传说,其实……并没有真的看见过。”
  胡铁花沉声道:“就因为没有人见过,所以才更可怕。”
  他不让楚留香说话,接着道:“但最可怕的,还不他们的人,而是他们住的那山洞。”
  楚留香道:“为什么?”
  胡铁花道:“因为谁也不知道那山洞里究竟有什么机关,什么埋伏。”
  楚留香勉强笑了笑,道:“连蝙蝠岛那样的山洞,我都去过,还有什么别的地方不能去?”
  胡铁花道:“莫忘记那次你是多少人去的?若没有华真真,那次你就休想能回来。”
  他大声接着道:“这次你还能找得到华真真那样的人陪你去么?我……”
  楚留香打断了他的话,道:“就算找得到,我也不能让她陪我去。”
  胡铁花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因为这件事只能由我一个人去做,否则……”
  胡铁花抢着道:“否则你就永远休想再见到张洁洁了?”
  楚留香叹息着,点了点头。
  胡铁花道:“这话也是那老太婆说的?”
  楚留香道:“不错。”
  胡铁花道:“所以你准备一个人去,去对付他们一家人,连我都不能陪你去?”
  楚留香道:“不错。”
  胡铁花冷笑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是个三头六臂的活神仙?”
  楚留香道:“我不是。”
  胡铁花道:“但你还是非去不可?”
  楚留香道:“是。”
  胡铁花道:“她真的值得你这么样做?”
  楚留香面上露出痛苦之色,黯然道:“不管她值不值得,我都一定要这么样做。”
  胡铁花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因为我一定要找到这件事的真相,一定要查出那个人究竟是谁,你若是我,我相信你也一定会这么样做的。”
  胡铁花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楚留香也不再说什么,沉默了半晌,就慢慢的站起来,走过去,用力握了握他的手,然后就猝然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他的脚步还是很稳健,但却也很沉重。
  胡铁花并没有站起来送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
  门外一片黑暗。
  无星无月,他的人已消失在黑暗中。
  然后胡铁花才转过头,凝视着这一片黑暗,他耳旁仿佛也响起了那老妪的魔咒:“……你若去了,就得决心放弃你在红尘中所拥有的一切……”
  “……你若不去,也必将终生痛苦……”
  “这一去纵然永不复返,你也不能后悔……”
  现在楚留香终于去了。
  他究竟走上了条什么样的路?
  是不是有去无回的路?
  胡铁花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他只能感觉到冷汗正一粒粒从他额上沁出,慢慢的沿着他鼻侧流下来。
  他只知道楚留香这一去,无论是不是能回得来,都一定会受到很多折磨,很多痛苦。
  危险在他们看来,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有些折磨和痛苦,却是不能忍受的。
  胡铁花突然跳了起来,放声大呼:“你若是胡铁花,你能不能就这么样看着楚留香走上这么一条绝路?”
  第十一回山在虚无缥缈中
  山,山巅。
  山巅在群山中,在白云间。
  云像轻烟般缥渺,雾也像轻烟般缥渺,群山却在烟雾中,又仿佛是真?又仿佛是幻。
  只有这清澈的流水,才是真实的,因为楚留香就在溪水边。
  他沿着流水往上走,现在已到了尽头。
  一道奔泉,玉龙般从山巅上倒挂下来,溅起了满天珠玉。
  这正是苍天的大手笔,否则还有谁能画得出这一幅雄壮瑰丽的图画?
  故老相传,就在这流水尽头处,有一处洞天福地,隐居着武林中最神秘的一家人。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行踪,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来历。
  现在,这已是流水的尽头,传说中那神秘的洞天在哪里?
  楚留香还是看不见。
  “难道这一道飞泉,就是苍天特意在他们洞门前悬挂起的珠帘?”楚留香走过去,又停下。
  就算这飞泉后就是他们洞府的门户,他也不能就这样走进去。
  若没有某种神秘的魔咒,又怎能喝叫开这神秘的门户?
  青石上长满了绿苔,楚留香在石上坐了下来。
  他脸上似已失去了昔日的神采,显得如此苍白,如此疲倦。
  张洁洁若看见他现在这样子,会不会为他心酸?为他流泪?
  楚留香轻轻叹息,抬起头,望着山巅的白云。
  他仿佛想向白云探问,但白云却无声息。
  世上又有谁能带给他消息?
  一缕金光,划破了白云,照在流水旁。
  他忽然发现流水旁出现了条人影,乌发高髻,一身青衣;一双眼睛在烟雾中看起来,仍然亮如明星,就像是自白云间飞降的仙子。
  她双手捧着个白玉瓶,卷起了衣袖,露出双晶莹的粉臂,正在汲着山泉。
  黄金般的阳光,就照在她白玉般的脸上。
  楚留香看着她,呼吸突然停顿!
  白云终于有了消息。
  这少女岂非正是白云遣来,为他传递消息的?
  楚留香几乎忍不住要跳起来,放声欢呼!
  “艾青!”
  这少女正是艾青。
  她风采依旧:还是楚留香初见时那么妩媚、那么美丽。
  她身上穿的,也仿佛还是那天她在万福万寿园去拜寿时同样的衣裳,耳上戴着对翠玉耳环。
  看见了这双耳环,楚留香就忍不住想起了那一夜在山下小屋中的绮旎风光。
  她的温柔,她的缠绵,足以令世上所有的男人永难忘怀。
  但这些日子来,楚留香却似已完全忘记了她。
  他实在觉得很惭愧,很歉疚,几乎无颜再见她。
  但他却不能不见她,他正有千百句话要问她。
  “那天早上,你怎么忽然不见了?”
  “那只摄魂的断手,象征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现在你怎么会到了这里?”
  “你是不是知道张洁洁的消息?”
  “你是不是也和那神秘的一家人,住在那神秘的洞天里?”
  楚留香终于忍不住放声高呼:“艾青!”
  山泉闪着光,白玉瓶也在闪着光。
  艾青汲满了一瓶山泉,就站起来,转回身,仿佛要走回白云深处。
  她竟似完全没有听见楚留香的呼声。
  楚留香的呼声更响:“艾青,等一等。”
  她还是没有听见。
  但这时楚留香已飞鸟般掠过了山泉,又像一朵白云,忽然落在她面前。
  艾青停下脚步,看着他,面上既没有惊奇,也没有欢喜。
  她就像是在看着个陌生人。
  楚留香勉强笑了笑,道:“很久不见了,想不到会在这里看见你!”
  艾青面上还是全无表情,冷冷的看着他,道:“你是谁,为什么拦住我的路?”
  他的声音柔媚清脆,还是和以前一样,只不过已变得冷冰冰的,全无表情。
  楚留香道:“你……你怎么不认得我了?”
  艾青冷冷道:“我根本就从未见过你。”
  楚留香长叹了一声,苦笑道:“我知道我亏负了傲,可是……我也有我的苦衷……我也曾千方百计的找过你。”
  艾青皱眉道:“你在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懂!”
  楚留香不由自主,又摸了摸鼻子,道:“你难道真忘了我?”
  艾青道:“我本就不认识你。”
  楚留香道:“但我却认得你,你叫艾青。”
  艾青道:“我也不认得艾青,闪开!”
  她的手忽然向楚留香脸上挥了过去。
  楚留香只有闪开。
  他当然还有别的法子来对付她,但在这种情况下,却只有闪开。
  一个女孩子,若咬紧牙关说不认得你,你除了让她走之外,还能怎么样呢?
  可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忽然会变得如此无情?
  难道她也有什么不能告人的苦衷?
  难道她的爱,已变成了恨?  
  楚留香想不通。
  艾青已从他身旁走过去,带着种淡淡的香气走了过去。
  就连这香气,都是楚留香所熟悉的。
  他死也不能相信这少女不是艾青。
  白云缥渺。
  艾青的身影,又将渐渐消失在白云中。
  楚留香突然转身,跟了过去。
  艾青走得并不快,腰肢婀娜,仿佛雾中的花,风中的柳。
  少女走路的风姿,本是迷人的。
  但楚留香现在却已无心欣赏,他只是跟着她走。
  山路窄而崎岖,也不知是由哪里开来?也不知道行向何处?
  山路的尽头,只有白云,看不见洞天福地,也看不见琼楼玉宇。
  艾青却似已将乘风归去。但归向何处呢?  
  楚留香跟得更近,追得更紧,生怕又失去她。
  艾青突然回头,目光比山巅的风更尖锐,更冷,盯着楚留香,冷冷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楚留香道:“我……我还想问你几句话。”
  艾青道:“好!问吧。”
  楚留香道:“你真的不是艾青?”
  艾青道:“连这名字我都未曾听过。”
  楚留香道:“万福万寿园呢?”
  艾青道:“那是什么地方?”
  楚留香道:“你没有去过?”
  艾青道:“十年来,我根本从未下山一步。”
  楚留香看着她,实在已无话可说。
  所有的这一切事,全都是为了她在万福万寿园中,放了个屁而引起的。
  现在她却说从未到万福万寿园去过,而且从未见过楚留香。
  楚留香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也许我认错了人,也许我根本不该再见你。”
  艾青道:“不错,你根本就不该来的,那天也不该到万福万寿园去。”
  楚留香霍然抬头,道:“你既然不认得我,怎知道我去过万福万寿园?”
  艾青脸色立刻变了,身子突然掠起,掠入了缥缈的白云中。
  楚留香正想追过去,但就在这时,白云间突又出现了两个人。
  两个麻衣高冠的中年人。
  他们不但装束打扮和楚留香那天见到的麻衣老人完全一样,就连神情都仿佛相同。
  他们的脸,惨白而无血色,显得说不出的冷漠,说不出的高傲。
  也许他们是来自天上的,也许是来自地下的,无论他们来自何处,都像是不屑与凡人为伍。
  楚留香忽然明白了。
  那麻衣老人夫妇,想必就正是那姓麻的一家人中的长者。
  张洁洁和这一家人,想必有某种神秘而不寻常的关系。
  那天她突然失踪,也说不定就是被那麻衣老人夫妇逼走的,否则,她又怎忍不告而别,而且一别全无消息?  
  楚留香的心,就像是在被火焰燃烧着!
  他发誓,无论如何,也得将她从这一家人手里救出来。
  无论要他付出多大的代价,他都在所不惜,甚至连死都没关系。
  山风吹散了白云!白云又聚起!
  那两个麻衣高冠的中年人,还是冷冷的站在白云间,冷冷的看着楚留香。  
  其中一个人身材较矮,但看来却更有威严,突然道:“你从哪里来的?最好还是赶快回到那里去。”
  他的声音也和他的神情同样冷漠高傲,就像是神在对他的子民发号施令。
  楚留香反而镇定了下来,慢慢道:“为什么我一定要回去?”
  麻衣人道:“因为这本不是凡人该来的地方。”
  楚留香笑了,道:“这不是凡人该来的地方?你难道不是凡人?”
  麻衣人道:“我不是。”
  他神情还是那么冷漠高傲,就好像真的将自己当做神一样!
  楚留香笑道:“你若不是人,是什么?”
  麻衣人冷冷道:“你既不该来,更不该问。”
  楚留香道:“我也来了,也已问过了。”
  另一个麻衣人突然道:“你既已来了,就不必再回去。”
  楚留香道:“我本就不想再回去。”
  两个麻衣人对望了一眼,身子突然同时一转。
  每个人都会转身的,但他们转动的姿势和方法,却跟任何人都绝不相同。
  他们身子忽而向左转,忽而向右转,不但转动自如,而且转个不停。
  连楚留香都看不出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难道他们想将自己转晕?
  就在这时,两个麻衣人忽又同时向他转了过来,围着他的身子转,越转越快。
  楚留香当然见过“八卦游身掌”一类的功夫,这种功夫最厉害之处,就是围着你的身子转,转得你头晕脑胀,然后再乘机出手。
  你根本就不知道他们何时会出手,更不知道他们将从何处出手,所以想防备都很难。
  但“八卦游身掌”那一类的功夫,也绝不是这样子的。
  那种功夫只不过是围着你转,他们自己的身子并不转。
  这两人却像是两个大陀螺。
  楚留香又笑了笑,道:“我现在才知道你们是什么了,你们果然不是人,是……”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两个麻衣人突然同时出手。
  他们一共只有四条手,但手的影子却像有二三十个,四面八方的向楚留香拍了过来。
  谁也看不出他们哪只手是实,哪只手是虚。
  楚留香好像也看不出。
  只听“啪!啪!啪!啪!”一连串四响掌声。
  楚留香就已倒下。
  他怎会如此容易就被人击倒?
  是不是因为他从未见过这种武功?
  这种武功的确太诡异,太奇妙。
  “带他回去!”
  “为什么要带他回去?”
  “这人绝不是无意中闯进来的。”
  “所以你要带他回去,问他的来意?”
  “不错。”
  这当然是麻衣人的对话,声音还是同样冷漠,虽然他们一出手就将对方击倒,但他们自己并不觉得欢喜得意,也不觉得奇怪。
  因为他们认为这种武功只要一使出来,本就没有人能躲得了。
  就算他们知道自己击倒的是楚留香,他们也不会觉得意外。
  事实上,楚留香究竟是谁?他们根本不知道。
  所以楚留香是不是真的被他们击倒而昏迷,他们也不知道。
  楚留香慢慢的将眼睛张开一线。
  直到现在,他才微开眼睛。
  那两个麻衣人一路将他抬到这里,他都一直闭着眼睛。
  虽然他说不出有多么想看看他们入山的途径,但他还是勉强忍耐着,勉强控制自己。
  因为他知道他们与人交手的经验虽不丰富,阁历虽不多,但耳目反应,却一定比平常人都灵敏得多。
  他们也许看不出你是否真的晕倒,但你无论有什么动作,都一定休想瞒过他们。
  无论对人和事,楚留香的判断,一向都很少有错误的。
  几乎从来没有过!
  这是间简陋的石室,简陋而古朴,就像是那些麻衣人本身一样,总令人觉得有种不可描述的高傲尊贵之意,令人不敢轻视。
  无论谁到了这里,都会突然觉得生命的短促,自身的渺小。
  石壁上点尘不着,亮得就像是镜子。
  屋顶很高,高不可攀,屋子里除了一张很大的石榻外,几乎全无别的陈设。
  现在,楚留香就躺在这石榻上,目光从屋顶移向石壁,又从石壁移向门。
  门是关着的。
  门外是什么地方?有些什么东西?是不是还有人在看守着?
  楚留香完全不知道。
  他只能感觉到!麻衣人转过很多次弯,上了几次阶梯后,才将他抬到这里。
  然后就听不到他们任何声音。
  麻衣人到哪里去了?准备怎么样处置他?楚留香也完全不知道。
  现在他只想知道一件事!那圣坛究竟在哪里,要用什么法子才能进得去?
  在这里等,等到有人单独进来的时候,用最快的手法制住他,换过他的衣服,再用最简单的易容术改变一下容貌,然后就混出去。
  那圣坛既然是他们最重视的地方,想必在这山窟中的心脏地带,圣坛外想必总有些特殊标布。
  假如他运气稍微好一点,说不定就能混到那里,只要他能闯进去,以他的轻功,就很少有人还能拦住他。  
  这就是楚留香想出来的法子,可是连他自己也知道,这法子实在不太高明,非但不高明,而且毛病很多。  
  第一,假如没有人单独进来,他这法子根本就行不通。
  第二,易容术也是根本靠不住的——你可以改扮成这张三李四,去瞒过不认得他的人,但这里的人却是一个大家族,每个人彼此都一定很熟悉,他很容易就会被人认出来。
  第三,那圣坛之外也许连一点标布都没有,就算他能找到那里,也认不出来,也许他根本就找不到。
  这法子不但太冒险,简直已可说是有点荒谬。
  但这却是他能想得出来的惟一的法子,何况他运气一向不错。
  所以他只有等。
  石板冷得要命,硬得要命,睡在上面,骨头都会睡硬,骨髓都像是要结冰。
  他真想下来溜溜,活动活动筋骨,接下去说不定有许多场硬战要打,这些日子来,他的精神和体力都差劲得很。
  可是,假如刚好在他活动的时候,有人进来了,那怎么办呢?
  所以他只有老老实实的,躺在又冷又硬的石板上,自己对自己苦笑。
  楚留香这一生中,几时做过这种缩头缩脑,畏首畏尾的事?
  他胆子真的这么小了?真的这么怕死?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江湖传说,楚留香根本不是人,是个鬼,是神。
  以前他若真的是神,现在他已变成了凡人。
  天上地下,也只有一种力量,可以使人变成神,使神变成人。
  门外终于响起了很轻的脚步声。  
  两个人的脚步声。
  楚留香的心往下沉,自从交了桃花运后,他就没有以前那样的好运气了。
  两个人走进了石屋,一个人的脚步声较轻。
  脚步声重些的一个人,走在后面。
  楚留香在心里盘算着,他有把握在一刹那间,制住后面的那个人,同时将出路挡住。
  前面的人想跑也跑不出去。
  这当然也是冒险,但他实在已没法子再等下去,何况,以后来的人说不定更多。
  他念头转得很快,动作更快,一想到这里,他的人已飞了起来。
  没有亲眼看到过的人,绝对无法想像楚留香骤然行动时是什么样子。
  那就像是鹰飞,却比飞鹰发动更快,那又像是兔脱,却比兔脱更剽悍迅急。
  他行动时如风云,下击时如雷电。
  他并没有张开眼去看走在后面的这个人,但身形一闪,已雷电般往这人击下。
  只可惜他算错了一点。
  这人的脚步虽重,反应却也快得惊人,身子突然的溜溜一转,人已滑出七尺。  
  楚留香凌空翻身,翻身追击,疾然反掌斜削这人的后颈。
  这人身子又一转,指尖划向楚留香的脉门,招式灵变,连削带打,以攻为守,只凭这一招,已可算是一流高手。
  他再也想不到楚留香这一掌竟是虚招,再也想不到楚留香身子悬空时,招式还能改变,而且改变得令人无法思议。
  他只看见楚留香的身子突然在空中游鱼般一翻,足尖已踢向他软肋下气血海穴。
  他虽然看到,也知道应该如何闪避,但等他要闪避时,已来不及。
  他思想还在准备下一个动作,人却已倒下。
  楚留香一击得手,掌心却已沁出冷汗。
  他虽然将这人击倒,距离门户却已有七尺,并没有挡住前面一个人的出路。  
  这人说不定早已兔脱,只要他走出了这屋子,楚留香就休想走出去了。
  他又算错了一着。
  他也永远想不到,这人居然还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他。
  他直到现在,才看见这个人。
  艾虹!
  楚留香又惊又喜,几乎忍不住要失声叫了出来。
  艾虹的脸上却连一点表情也没有,身上穿的也不再是诱人的红衫。
  她穿着件宽大的麻袍,完全掩没了她苗条动人的身材。
  她脸上也似乎戴了个面具,她的情感也全都被藏在这面具里。
  可是她刚才为什么不乘机逃出去报警呢?
  楚留香心里充满了感激,忍不住走过去,想去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在衣袖里,脚却后退了两步。
  她也变了,已不是以前那娇俏柔媚,如小鸟依人的女孩子。
  她看着楚留香的时候,就像是在看着个陌生人。
  楚留香也只有停下脚步,勉强笑道:“谢谢你。”
  没有回应。
  楚留香还是要问:“你怎么会在这里的?难道你也是这一家的人?你认不认得张洁洁?她是不是也在这里?”
  他问的话,就像是石头沉入水中,完全得不到一点反应。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秘密不能说,我只求求你,告诉我,这里的圣坛究竟在什么地方?”
  艾虹冷冷的看着他,突然抬起手,反手点住了自己的穴道。
  她也倒下。
  楚留香突然很吃惊,但惊讶得并不太久。
  他已明白她的意思。
  她不忍伤害楚留香,但也不能为楚留香做任何事。
  这已是她所能做到的极限。
  楚留香只有感激,她已尽了她的心意,他对她还能要求什么呢?
  外面是条很长的石廊,两边当然还有别的门,每道门看来都是完全一样的。
  谁也不知道推开门后,会发现什么?会遇到什么事?
  任何一道门的后面,都可能是楚留香所要寻找的圣坛。
  任何一道门后面,也都可能隐藏着致命的危机。
  幸好外面并没有防守的人。
  这里已是虎穴,无论是谁走进来,都休想活着出去,又何必再要防守的人?
  “既然是圣坛,总该有些特别的地方。”
  楚留香为自己下了个决定,决心要再碰碰运气。
  他沿着石壁,慢慢的走过去,低着头,垂着手,尽力使自己的脚步安详稳定。
  记得那麻冠老人走路的姿态,也许这里的人走路都是那样子的。
  灯光是从石壁间嵌着的铜灯中发出来的,光线柔和,并不太亮。
  楚留香觉得很幸运,他虽已换上了麻冠麻衣,但脸上一定弄得很糟。
  既没有镜子,又缺乏工具,更没有充裕的时间,在这种情况下想要易容改扮,简直就好像六十岁的老太婆,想把自己扮成十六岁的小姑娘一样。
  走过这条长廊,他身上的衣服,就几乎已经快湿透了。
  转过弯后是什么地方?
  他悄悄探出头,悄悄的张望,还是没有人。
  连人声都没有。
  他刚松了口气,呼吸突然停顿。
  前面的确看不见人,也听不见人声。
  但后面呢?
  楚留香不敢回头,又不能不回头——他已发觉后面仿佛有人的呼吸声。
  后面不只一个人——有七八个人。
  七八个人幽灵般一连串跟在他身后,就像是突然自地下出现的鬼魂。
  他往前走,他们也往前走。
  他停下来,他们也停下。
  楚留香回过头,脖子就像是忽然变成了石头,完全僵硬。
  一张全无表情的脸,正对着他,一双冰冰冷冷的眼睛,正看着他。
  楚留香忽然觉得这里的灯光实在太亮了。
  这人还在冷冷的看着他,没有动作,没有说话。
  楚留香向他点点头。
  这人居然也向楚留香点了点头。
  楚留香道:“你好!”
  这人道:“你好!”
  楚留香道:“吃过饭没有?”
  这人道:“刚吃过。”
  楚留香道:“吃的是什么?”
  这人道:“肉。”
  楚留香道:“什么肉?猪肉还是牛肉?”
  这人道:“都不是,是人肉,想混进这里来的人的肉。”
  楚留香笑了,道:“那一定难吃得很。”
  他的话还未说完,身子贴着石壁一滑,人已转过弯,滑出去三四丈。
  然后他身子就像箭一般的向前窜了出去。
  他不敢回头,一回头身法就慢了,他也用不着回头去看,后面的人反正一定会追来的。  
  长廊的尽头又是长廊。同样的石壁,同样的门。
  这见鬼的地方也不知有多少条石廊,多少道门。
  楚留香心里突然又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恐惧。
  他左转右转,转来转去,说不定还是在同样的地方兜圈子。
  别人根本不必追,在那里等着他就行了,等着他自己倒下去。
  但明知如此,他还是不能停下来。
  既然不能停下来,要跑到什么时候为止呢?——倒下去为止?
  这地方看来很简单,很平常,并没有什么特别可怕的危机和埋伏。
  楚留香直到现在,才知道这地方有多可怕。
  最可怕的是,这地方永远只有一个弯可以转,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他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顽皮孩子们常常会将一空盒子格成许多格,再捉只老鼠放进去,看着老鼠在格子里东奔西突。
  楚留香忽然间发觉自己现在的情况,和格子里的老鼠也差不多少,说不定上面也有人正在看着他。一想到这里,他立刻停下来。
  无论为了谁,无论为了什么原因,他都不愿将自己当做老鼠。
  这算别人并没有这么想,至少他自己已经有了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可真不好受。
  后面的人居然还没有追到这里来——这是因为楚留香的轻功太高,还是因为他们明知道楚留香无路可走?
  无论为了什么,他们迟早还是要追来的。
  楚留香长长叹了一口气,决定先推开最近的一道门再说。
  但就在这时,最近的一道门忽然开了,门里有个人正在向他招手。
  他看不见这个人,只看见一只手。
  一只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也许就正是那只催魂夺命的手。
  楚留香却已窜了过去。
  在这种情况下,他已无法顾忌得太多,他决心要赌一赌!
  冒险,岂非本就是楚留香生命中的一部分——也许正是最重要的一部分。
  他冲入那道门。门立刻关了起来,关得很紧。
  屋子里竟没有灯,楚留香连这只手都看不见了。
  这究竟是谁的手呢?
  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嗅到一阵阵淡淡的香气。
  这香气仿佛很熟悉。
  楚留香刚想说话,这只手已掩住了他的嘴。
  一只光滑柔软的手,却冷得像冰。
  没有人能掩住楚留香的嘴,有灯光的时候不能,黑暗中也不能。
  除非他认得这个人,信任这个人,知道这个人绝不会伤害他。
  这个人是谁呢?
  楚留香耳边响起了她温柔,却带着些埋怨的低语声:“你好大胆子,居然敢到这里来?你还想不想活着回去?”
  这声音更熟悉,是艾青的声音:“我刚才假装不认得你,你就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就应该走,我真没想到有时你也笨得像只驴子。”
  楚留香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拉开,轻轻叹息,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非来不可。”
  艾青道:“为什么?难道……难道你是来找我的?”
  楚留香无语。
  艾青也轻轻叹息了一声,幽幽道:“我也知道不是,你绝不会为了我冒这种险,我……我只不过是你许许多多女人当中一个而已,你可以忘记别人,当然一样也可以忘记我。”
  她的声音幽怨凄楚,她对楚留香似已动情。
  楚留香心里充满了歉疚和怜惜,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很对不起这女孩子,忍不住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柔声道:“我并没有忘记你,也曾千方百计的找过你,可是……可是……”  
  艾青道:“可是这次你并不是来找我的,你根本不知道我会在这里。”
  楚留香只有承认。
  艾青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冷淡,道:“其实你也用不着觉得对不起我,我去找你,的的确确本是为了要杀你的。”
  楚留香道:“可是后来你……”
  艾青道:“后来我还是在骗你,那次我突然失踪,并没有什么人逼我,是我自己溜走的。”
  楚留香放开了握住她的手,又开始摸摸鼻子了,仿佛连鼻子都有了酸水,又酸又苦。
  艾青道:“难道你以为天下的女人都要缠着你,难道你以为自己真的很了不起?”
  楚留香苦笑道:“无论如何,你今天总算冒险救了我。”
  艾青淡淡的道:“我救你,只不过是因为我觉得你很傻,傻得很可怜,上了别人的当,还在自作聪明。”
  楚留香道:“我究竟上了谁的当?究竟是谁在暗中主使你杀我?”
  艾青道:“我看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何况你根本就不会知道。”
  楚留香道:“我一定要知道。”
  艾青冷笑道:“你以为谁会告诉你?你以为你自己能查得出来?”
  楚留香道:“只要你告诉我,圣坛在哪里,我就能查出来。”
  艾青道:“圣坛?你想到圣坛去?”
  她声音忽然变得嘶哑,似乎充满了恐惧。
  楚留香道:“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到那圣坛里去找一个人。”
  艾青道:“找谁?”
  楚留香道:“找你们的圣女。”
  艾青沉默了很久,才冷冷道:“你知不知道?要什么样的人才能见到圣女?”
  楚留香道:“不知道。”
  艾青一字字道:“快死的人!现在你也许还有希望逃出去,但你若想见她,就非死不可。”
  楚留香道:“我也非去见她不可。”
  艾青道:“你想死?”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用叹气来答复别人的话,通常就等于是承认。
  艾青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好吧!我这就带你去。”
  楚留香大喜道:“谢谢你。”
  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突然觉得有根针刺入了他腰上的软麻穴。
  这次他真的倒了下去。
  艾青的声音更冷,笑道:“我本来还想设法救你一条命,可是你既然想死,我不如就成全了你!”
  楚留香只有听着,现在他就算还能开口说话,也无话可说了。
  他永远也没有想到,连她也会这样子对付他。
  他忽然发觉自己对女人的了解,并不比一头驴子多多少。
  第十二回奇迹
  门已开了。
  灯光从门外照进来,艾青却已跨过楚留香,走了出去。
  她连头都没有回,连看都不再看楚留香一眼。  
  谁说男人薄情?谁说男人的心肠硬?
  女人的心若是硬起来时,简直连钉子都敲不进去。
  楚留香索性闭上了眼睛,什么都不去看,什么都不去想。
  但真正能什么都不想的,只有一种人。死人!
  楚留香从未觉得自己是个死人,也从未觉得自己是个快死的人。
  无论在多艰难,多危险的情况下,他心里却还是充满了希望。
  一个人只要有希望,就有奋斗的勇气,只要还有奋斗的勇气,就能活下去。
  有人甚至说:你就算已将刀架在楚留香的脖子上,他也有法子从刀下逃走的。
  但现在,他却忽然觉得自己简直是个死人。
  这一切事,都是由艾青开始的,这一切计划,显然也都是艾青在暗中主持。
  若没有艾青,根本什么事都不可能发生。
  只要是个活人,只要还有一点点脑筋,就必定能想到艾青就是那个真正想杀楚留香的人。
  楚留香自己却偏偏没有想到,甚至从来也没有怀疑过她。
  这就好像一个到处找钥匙开门的人,钥匙明明就摆在他面前,他却偏偏看不到,偏偏要去钻阴沟,挖地缝,找得一身是泥。
  到后来连眼睛都已被泥蒙住,当然就更看不到钥匙在哪里了。
  你说这种人不是死人是什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嘴里苦得就好像刚吞下七十斤黄连。
  那天晚上,在那溪水中出现的黑衣老妪,显然也是跟艾青串通好的,说不定就是艾青自己。
  她故意告诉楚留香那些话,只不过是想要楚留香自投罗网而已。
  阿鹃岂非也曾有过同样的企图?
  那次的事实在是楚留香得意之笔,那么多设计精巧的诡计,全都被他一件件看破了。
  那一次无论换了谁,都难免会上当的,楚留香却偏偏没有。
  只要你方法用得对,天下根本就没有永不上当的人,连楚留香都不例外。
  任何人都不例外,就算最聪明的人,在某个人面前,也会变成呆子。
  这地方也许根本就没有见鬼的圣坛,见鬼的“生神”,这种事本就荒诞不经,就算真是个呆子,也许都不会相信。
  但楚留香这个聪明的人却相信了。  
  现在他总算已想通,却已来不及了。
  门外却又有脚步声响起,是几个人的脚步声。
  楚留香闭起了眼睛。
  他实在不愿再看到艾青那种得意的样子,那种充满了讥嘲讽刺的笑容。
  他受不了——不是受不了别人,是受不了自己。
  艾青既没有露出得意的样子,也没有笑。
  事实上,她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灯光已亮起。
  她就站在那里,冷冰冰的看着楚留香。
  还有五个人是跟着她一起进来的,最后一个人是艾虹。
  她也站得离楚留香最近,似也不愿再看到楚留香——她冒着生命的危险救了他,他却笨得像条泥鳅一样,居然又自投罗网。
  另外的四个人,其中有个身材最矮的,正是将楚留香“捉”回来的那麻衣人。
  他看着楚留香,显得愤怒而吃惊,沉声道:“我明明已点住他的穴道,将他关在千秋屋里,他怎么会逃到这里来的?”
  艾青冷冷道:“这句话你不该问我。”
  这人道:“不问你问谁?”
  艾青没有回答,眼睛却瞪在艾虹身上。
  这矮子立刻也回过头,瞪着她,厉声道:“刚才是不是你跟十三郎一起到千秋屋里去的?”
  艾虹垂首望着自己的脚尖,一句话也不说。
  艾青却已替她回答,道:“不错,十三郎现在还没有醒过来。”
  矮子道:“以这人的武功,根本不可能击倒十三郎,何况他早已被我点住了穴道。”
  艾青道:“也许他的穴道已先被人解开了,然后两个人再一起对付十三郎。”
  矮子道:“你的意思是说谁?”
  艾青冷冷道:“我谁都没有说,只不过说,这件事有一种可能而已。”
  矮子道:“难道你认为小虹会帮着这人逃走?”
  艾青道:“这句话你也不该问我,你自己应该能想得到的。”
  矮子道:“小虹为什么会做这种事?”
  艾青道:“谁知道——我只知道,小虹最近曾经出去采购过粮食,我也看得出这个人是个很英俊的少年。而且很不老实。”
  矮子道:“你是说,他们两人早已有了私情,他到这里来,本就是为了要找小虹,所以小虹才会冒险去救他?”
  艾青淡淡道:“我什么都没有说。”
  艾虹突然冷笑道:“就算你说了,也根本没法子证明。”
  矮子厉声道:“你还不承认?”
  艾虹道:“你要我承认什么?”
  矮子突然出手,五指如鹰爪,向艾虹抓了过去。
  艾虹却仍然声色不动,冷冷道:“你难道忘了我是什么地方的人,你敢动我?”
  矮子虽然满脸怒容,但终于还是慢慢的将手垂了下去。
  艾虹道:“就算真的确有此事,你们也不能治我的罪,尤其是你。”
  她也已抬起头瞪着艾青,冷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一直在嫉妒我,恨我,在外面你可以藉故砍断我一只手,但现在我已是里面的人,你还敢对我怎么样!”
  艾青沉着脸,也冷笑着道:“我虽然不能对付你,总有人可以对付你的。”
  艾虹道:“你难道敢跟我到里面去对证?”
  艾青大声道:“去就去,反正事实俱在,你就算狡赖也不行。”
  楚留香虽然没法子开口,眼睛也是闭着的,但耳朵还能听得见。
  他听见的话更证实了他的想法不错。
  艾青果然就是那在暗中阴谋主使,要杀楚留香的人,连艾虹的手,都是被她砍断的。
  那天晚上,若不是张洁洁暗示,她那双耳环也许早已要了楚留香的命。
  这一计不成,所以她才利用艾虹的手,来故布疑阵,要楚留香认为她也是被害的人。
  等她发现艾虹去找楚留香,就立刻令人将艾虹架回来,因为她生怕艾虹会泄漏她的秘密。
  现在她这么样,正是一石二鸟之计,不但除去了楚留香,也乘机除去了艾虹。
  那时她没有杀艾虹,也许只因为艾虹是里面的人?所以才不敢妄动。
  楚留香虽然又明白了许多事,但还有些事却令他更想不通。
  “里面”究竟是什么地方?他们本来是一个家族的人,为什么还要分里面外面?
  张洁洁呢,难道也是他们这家族的人?抑或只不过是被她利用的?
  她是不是也已发现张洁洁对楚留香动了真情?
  张洁洁是不是也已遭了她的毒手?
  无论如何,楚留香都已知道,今生再和张洁洁见面的希望已不多了。
  他还能逃出去的机会当然更少。
  “每个人都难免要被人愚弄,每个人都难免要死亡的。”
  他忽然觉得很疲倦,很疲倦……
  死,岂非正是最好的休息?
  一个人若已觉得活着很无趣时,就该不会再有奋斗求生的勇气。
  这时他就会觉得很疲倦,疲倦得情愿放弃一切,来换取片刻的休息。
  楚留香忽然也有了这种感觉。
  无论谁一生中,都难免偶尔会有这种感觉的。
  也不知是谁用黑巾蒙起了楚留香的眼睛,再将他抬了起来。
  楚留香知道他们是要将他抬到“里面”去。
  那究竟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如此神秘?
  又转了几个转,上下了几十级石阶,他们才停了下来。
  忽然间,一阵清脆的钟声响起,余声缭绕不绝。
  钟声消失后,楚留香就听到一阵石门滑动的声音,然后他们才走了进去。
  他们的脚步更轻,更缓,连呼吸时仿佛都显得特别谨慎。
  楚留香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却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奇异感觉。
  就仿佛一个人在四望无涯的旷野中迷失了路途,又仿佛忽然闯入了一个神秘、庄严、宏大的神殿里。
  那种感觉有几分像是敬畏,又有几分像是恐惧,但却又什么都不是,只是种无法描述的迷惘。
  所以等到有人替他解开了这条黑巾时,他还是忍不住张开了眼睛。
  这里果然是个神殿,比世上所有的庙宇殿堂都庄严伟大得多。
  一层又一层的石阶,从他们跪着的地方,向前面伸展出去。伸展到数十丈外。
  四下香烟缭绕就像是原野中的雾一样。
  从烟雾中看过去,可以看到最前面有张很宽大的椅子。
  椅子是空的,四壁却划满了奇异的符咒。
  突然间,又是一阵钟声响起。
  所有的人立刻全都五体投地,匍匐拜倒。连楚留香的身子都被人按了下去。
  等他再抬起头来时,那张空椅上,已经坐上了一个人。
  一个谁也说不出有多么神奇诡秘的人。
  他身上穿着件宽大的七色长袍,金光灿烂,亮得就仿佛是天上的阳光。
  他脸上戴着个狰狞奇异的面具,也仿佛是用黄金铸成的。
  远远看来,这人全身都仿佛被一种奇异的七色金光所笼罩。
  所以他根本看来就像是火焰,是烈日,别人根本就无法向他逼视。
  他身后仿佛还站着一条人影。
  但在他的光芒照耀上,这人影已变得虚幻缥缈,若有若无。
  楚留香只抬头看了一眼,全身的肌肉就已因兴奋而僵硬。
  他立刻又想起了那神秘的月夜,雾中的魔妪。
  那魔咒般的语声,似又在他耳边响起。
  “他们信奉的,是种很神秘的宗教,他们的神,就在他们的圣坛里。”
  “他们的神既不是偶像,也不是仙灵,他们的神是生神,你不但可以看得见他的形象,甚至可以听得到他的声音。”
  “你只要能到得了他们的圣坛,看到他们的神,就没有人再能伤害你。”
  “所有的一切秘密,他全都会为你解答的。”
  那魔妪说的话,竟没有骗他。
  这地方竟真的有个圣坛,圣坛中竟真的有个活生生的神。
  可是他真能为楚留香解答一切秘密么?
  现在楚留香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但他心里却已又有了希望。
  然后,他果然听到了这神的声音。一种虚无缥缈的声音,却带着种不可描述的魔力。
  “是谁敢将这陌生人带进来的?”
  那矮子和艾青同时以首顿地。
  “为什么?”
  于是这矮子就将事情的经过说了出来,他的声音本来充满了威严和权力,但现在却已全变了,甚至已变得有些口齿不清。
  神在倾听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是神前的司花女,怎能与凡人有私情?”
  这句话是对艾虹说的。
  艾虹立刻匍匐在地,既没有抗辩,也没有申诉。
  她竟似已真的认罪了。是不是因为这件事根本解释不清?
  这显然是不可原谅的大罪,“罪犯天条,应该受什么刑?”
  神在沉默着,似乎也在考虑,到最后才终于说出了两个字:“血刑!”
  什么叫血刑?
  看到艾虹面上的恐惧之色,已可想见必定是种极可怕的刑罚。
  楚留香的心也沉了下去。
  现在他总算已到了他们的圣坛,总算已见到了他们的神。
  但那些秘密,还是没有人为他解答。
  他还是听不到张洁洁的消息。
  只不过他现在总算又想通了一件事。
  艾青这么做,原来竟是为了想借他们的神的手,来除去楚留香,将楚留香这个人从此消灭,而且根本就不容人有任何复仇的机会。
  可是,她和楚留香究竟有什么仇恨?为什么一定要杀他?
  这是最重要的一点,楚留香竟至死也不明白!
  刑具已搬来。
  这神殿就是刑场。
  艾虹已恐惧得整个人都瘫软。
  血刑的意思,原来就是要你流血而死,要你用自己的血,洗清自己的罪。
  现在,钢刀无异已架上了楚留香的脖子,他还有法子能从刀下逃得走么?
  艾青冷冷的看着他,还是连一点表情也没有,就像是在看着个陌生人一样。
  又有谁能想得到,她的心机竟是如此深沉,手段竟是如此毒辣?
  只怕连他们都想不到。
  血刑!
  这又是多么残酷,多么可怕的刑罚。
  他们的神似乎也不忍再看下去了,突然站了起来。
  钟声一响!
  楚留香面上忽然露出一种非常奇怪的表情。
  神似乎已想退下去。
  楚留香突然大喝道:“等一等。”
  这喝声就像是晴天中的霹雳,震惊了所有的人。
  喝声中,楚留香的人已横空掠起!
  他岂非明明已被点住穴道?
  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原因使他恢复了这种超人的能力!
  没有人能形容他这种能力,也没有人能形容他这种身法!
  在这一瞬间他已不再是人,竟已变成了大漠中展翅千里的苍鹰,似已变成了神话中矢矫九天的飞龙。在这一瞬间,他的能力似已超出天上地下的诸神之上!
  他赫然竟向这神秘的生神扑了过去!
  这生神似也被他这种力量所震惊,竟似已怔住在那里。
  神殿下的麻衣人们,低喝着,跃起追捕。
  只有艾青还是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眼睛里也出现了种奇异的表情。
  那既不是惊骇,也不是仇恨,反而像是带着淡淡的惆怅和忧郁,就仿佛一个人眼看着他心爱的燕子,从他身旁飞走了似的。  
  又有谁真正能了解她的心?
  这的确是个可怕的家族,每个人的武功都是一流身手,每个人的行动都是迅速而准确的。
  但就在他们身子扑起的时候,楚留香已飞跃般横掠过数十丈石级。
  神仍然在金光笼罩下。但那种神秘的魔力却似已消失。
  楚留香扑过去,突然闪电般出手。
  神没有闪避。楚留香的出手,连神都无法闪避!
  楚留香已揭下了他脸上的黄金面具!
  这才是真正惊心动魄的一刹那!这才真正是最重要的一刹那!
  在这一刹那间,神已突然变成了凡人!
  在这一刹那间,所有已跃起的麻衣人,忽然重又五体投地,匍匐拜倒!
  但最吃惊的,并不是他们,也不是他们的神,而是楚留香。
  没有人能形容楚留香此刻面上的表情。
  同样也没有人能形容这“神”面上的表情。
  楚留香看着他,甚至连心跳都已停止,连呼吸都已停顿。
  她也同样在看着楚留香。眼睛竟似也热泪满盈。
  一双新月般迷人的眼睛!
  第十三回有情人终成眷属
  神是不是也会流泪?
  是的。
  你可以说,世上根本没有神,但却不能说,神是绝不流泪的。因为神也有感情。没有感情的,非但不能成为神,也不能算是个人。
  现在流泪的当然并不是神,是人。
  神的面具已揭了下来,露出了一张苍白而美丽的脸,一双新月般的眼睛。
  这张脸本来永远都是明朗而愉快的,这双眼睛里,本来永远都带着醉人的笑意。  
  但现在,脸已憔悴,眼睛也充满了矛盾和痛苦。
  这并不是因为她不愿意见到楚留香,这矛盾和痛苦,是因为他本身而来的。
  但楚留香却未想到会在此时此刻看见她。
  张洁洁。
  楚留香做梦也没有想到过,他们的神竟是张洁洁。楚留香将面具提在手里,仿佛有千斤般重。
  楚留香手里已满是冷汗。
  忽然有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接过了面具。这是只枯瘦而苍老的手。
  楚留香回过头,看到了一个满身黑衣,黑纱蒙面的老妇人。难道她就是那在月夜烟水中出现的魔妪?
  现在楚留香还是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她一双眼睛在黑纱里闪闪发着光。
  她凝视着楚留香,缓缓道:“我是不是告诉过你,只要你能到得了这里,非但所有的秘密都能得到解答,而且一定能找得到她?”
  她的声音柔和而慈祥,已和那天晚上完全不同,慢慢的接着又道:“我是不是没有骗你?”
  楚留香茫然点了点头。其实他还是不懂,比刚才更不懂。
  刚才他得到的那些答案,现在已完全推翻了。
  艾青非但不是主谋害他的人,而且一直都在暗中助着他。
  她刚才故意点住他的穴道,想必只不过是为了帮助他进入这圣坛而已。
  也许这正是他能到这里来的,惟一的一条路。
  她不但下手极有分寸,而且时间算得极准,那股将楚留香穴道封闭住的力量,恰巧就正在最重要的一刹那间自动消失了。否则楚留香又怎能一跃而起?
  艾虹显然也是早已跟她串通好了,一起来演这出戏的。
  所以她无论对什么罪名都不否认。
  主谋要杀楚留香的人,既不是她们,那又是谁呢?
  难道是张洁洁?
  那也绝不可能——她若要杀楚留香,机会实在太多了。
  所有的秘密依旧还是秘密,还是没有解决。
  可是无论如何,他总算已见到张洁洁了,对他来说,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无论这里是圣坛也好,是虎穴也好。
  无论张洁洁是神?还是人?
  这全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还是在热爱着她,而且终于又相聚在一起。
  他张开了双臂,凝视着她。
  她投入了他的怀里。
  在这一瞬间,他们已完全忘记了一切。不但忘记了他们置身何地,也忘记了这地方所有的人。
  眼泪是咸的,却又带着丝淡淡的甜香。
  楚留香轻吻着她脸上的泪痕,喃喃道:“你这小鬼,小妖怪,这次你还想往哪里跑?”  
  张洁洁轻咬着他的脖子,喃喃道:“你这老鬼,老臭虫,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
  楚留香道:“你明知我会找来的,是不是?你就算飞上天钻入了地,我还是一样能找到你。”
  张洁洁瞪着眼,道:“你找我干什么?是要我咬死你?”
  她咬得很重,咬他的脖子,咬他的嘴,她的热情已足以让他们两个人全都燃烧。
  可是她刚才为什么那么冷?
  楚留香想起了刚才的事,想起了刚才的人——这地方并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忍不住往下面偷偷瞟了一眼,才发现所有的人都已五体伏地,匍匐拜倒,没有任何人敢抬头看他们一眼。
  她难道真是神?
  否则这些人为什么对她如此崇敬?
  张洁洁忽然抬起头,道:“你几时变成了个木头人的?”
  楚留香笑了笑,道:“刚才。”
  张洁洁道:“刚才?”
  楚留香道:“刚才你看见我,却故意装作不认得我的时候,那时你岂非也是个木头人?”
  张洁洁道:“不是木头人,是神!”
  楚留香道:“神?”
  张洁洁道:“你不相信?”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实在看不出你有哪点像神的样子?”
  张洁洁的脸又红了,咬着嘴唇,道:“那只因现在我已不是神了。”
  楚留香道:“从什么时候你又变成人的?”
  张洁洁也笑了笑,道:“刚才。”
  楚留香道:“刚才?”
  张洁洁道:“刚才你将我面具掀起来的时候,我就又变成人了。”
  她又开始咬楚留香的脖子,呢喃着道:“不但又变成了个人,而且是个又会咬人,又会撒娇的女人,活生生的女人。”
  没有人能否认她这句话。在咬人和撒娇这两方面,她简直是专家。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苦笑道:“我还是不懂,非但不懂,而且越来越糊涂了。”
  只听一人道:“你慢慢就会懂的。”
  那黑衣老妪又出现了,正站在他们身旁,看着他们微笑。
  楚留香脸上也不禁有些发烧,想推开张洁洁,又有点不舍得。他能再将她抱在怀里,实在太不容易,何况她又实在抱得太紧。
  黑衣老妪笑着道:“你用不着怕难为情,她已是你的,你随便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抱住她,都绝没有人敢干涉你。”
  她忽然高举双手,大声说了几句话,语音怪异而复杂,楚留香连一个字都听不懂。  
  圣坛下立刻响起一阵欢呼声!
  楚留香正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圣坛已忽然开始往下沉。沉得快,沉得很快。
  忽然间,他们已到了地下一间六角形的屋子里,一张六角形的桌子上,居然摆满了酒菜。
  黑衣老妪微笑道:“酒是波斯来的葡萄酒,菜也是你喜欢吃的。”
  张洁洁抢着拍手笑说道:“好像还有我喜欢吃的鱼翅。”
  她笑得就像是个孩子。
  楚留香却有点笑不出,忍不住道:“你们早已算准我会到这里来了?”
  黑衣老妪居然也眨了眨眼,笑道:“我只知道楚香帅要去的地方,从没有人能阻拦他的。”
  无论什么样的秘密,却总有个解答的。
  黑衣老妪终于将这答案说了出来。
  这其间最令楚留香吃惊的,是两件事。
  第一,张洁洁就是这黑衣老妪的女儿。
  第二,要杀楚留香的人,竟也是这黑衣老妪。
  她既然要杀楚留香,为什么又指点了楚留香这条明路呢?
  这其中的原因,的确诡秘而复杂,楚留香若非亲身经历,只怕连他自己都不会相信。
  “我们的确是个很神秘的家族,从没有人知道我们来自什么地方,甚至连我们自己都已无法再找得到昔日的家乡了。
  “我们信奉的,也是种神秘而奇异的宗教,源流来自天边,和波斯的拜火教,也就是外来传入中土的佛教有些相似。
  “我们崇敬的神,就是教中的圣女。
  “圣女是从我们家族里的处女中选出来的,我们上一代的圣女,选中的继承人就是她——也就是我的女儿。
  “无论谁只要一旦被选中为圣女,她终生就得为我们的宗教和家族牺牲,既不能再有凡人的生活,更不能再有凡人的感情。
  “无论谁只要一旦被选中为圣女,就没有人再能改变这事实,更没有人敢反对,除非有个从外面来的陌生人,能擅入这圣坛,揭下她脸上那象征着圣灵和神力的面具。  
  “但这地方非但秘密,而且从不容外人闯入,无论谁想到这里来,简直比登天还难。
  “所以这条法令也等于虚设,十余代以来,从没有一个圣女能逃脱她终生寂寞孤独的厄运。
  “在别人看来,这也许是种光荣,但我知道一个少女做了圣女后,她过的日子是多么痛苦。
  “因为我自从生出她之后,就做了这教中的护法,没有人比我跟上一代的圣女更接近,也只有我曾经看到过她,夜半醒来时,因寂寞和孤独而痛苦得发疯的样子。最痛苦的时候,她甚至要我用尖针刺在她身上,刺得流血不止。
  “我当然不忍看见我的女儿再忍受这种痛苦,我一定要想法子为她解脱。  
  “但我虽然是教中的护法,但也无法改变她的命运,除非上天的真神能赐给我一个陌生人,让他来为我女儿揭下那可怕的面具。
  “所以我就想到你。”
  炉中香烟缥缈,黑衣老妪盘膝坐在烟雾中,娓娓的说出了这故事。
  楚留香就仿佛在听神话一样,已不觉听得痴了。
  听到这里,他才忍不住插口道:“所以你就叫她去找我?”
  黑衣老妪道:“是我要她去的。”
  楚留香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苦笑道:“但你又何必叫她去杀我呢?”
  黑衣老妪道:“有两种原因……”
  楚留香道:“我在听。”
  黑衣老妪道:“我知道你是个很好奇,很喜欢冒险的人,但若这样叫你来,你一定还是不肯的,因为你和她本无感情。”
  楚留香承认。
  黑衣老妪道:“所以我只有先用种种方法,来引起你的好奇心,再让你们有接触的机会,让你们自己发生感情。”
  楚留香忍不住问道:“你怎知道我们一定会发生感情?”
  黑衣老妪睁起了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她的女儿,微笑道:“像我女儿这样的女孩子,有没有男人会不喜欢她?”
  楚留香叹道:“那倒的确难找得到。”
  张洁洁笑了,嫣然道:“像你这样的男人,不喜欢你的女人也一样难找得很。”
  楚留香挟起块鱼翅,塞到她嘴里,道:“马屁拍得好,赏你一块鱼翅。”
  黑衣老妪笑道:“她说得不错,我若年轻三十年,只怕也会喜欢你的。”
  张洁洁吃吃笑道:“你现在岂非还是很喜欢他?这就叫,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
  她们母女间,的确有种和别人不同的感情,这也许是因为她们本就是在一个很特别的环境中生存的。
  楚留香却听得脸上又发烧了。
  黑衣老妪看着他们,微笑道:“有的人与人之间,就好像磁石和铁一般,一遇上就很难分开,这大概也就是别人所说的缘分。”
  楚留香道:“你刚才说有两种原因。”
  黑衣老妪点点头,道:“我刚才也说过,无论谁想到这里来,却难如登天,我虽然听说过你的名声,但却并没有见过你。”
  楚留香道:“所以你要考考我?”
  黑衣老妪笑了笑,道:“我是要考考你,看看你的武功和机智,是不是像传说中那么高,看看你是不是有资格做我的女婿。”
  楚留香苦笑道:“我若被你考死了呢?”
  黑衣老妪淡淡道:“每个人这一生中,都难免一死的,是不是?”
  她说得轻描淡写,别人的性命在她眼中看来,好像连一文都不值。
  这也许因为她生长在一个冷酷的环境里,信奉的也是个奇怪的宗教,大家彼此都漠不关心,她根本没有真的接触过有血有肉的人,所以除了母女间的天性外,对别人她既不关心,也不重视。
  楚留香却听得背脊上直冒冷汗,他本来还想问问她,为什么要砍断艾虹的手?
  但现在他已发觉这一问是多余的了。
  一个人若连别人的性命都不重视,又怎么会在乎别人的一只手?  
  黑衣老妪道:“你们经历过的每件事,都是我亲手安排的,你果然没有令我失望,所以我那天晚上才会去见你,然后再叫艾青和艾虹在外面接应,所以我算准你一定能到这里来的。”
  楚留香忍不住叹了口气,道:“现在我还有件不明的事。”
  黑衣老妪道:“你可以问。”
  楚留香苦笑道:“你为什么不找别人,单单挑中我呢?”
  黑衣老妪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是个很好看的男人,很容易得到女人的欢心,也知道你的武功和机智在江湖中都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何况你至今还是个单身汉,我相信有很多老太太若要挑女婿时,都一定会挑中你。”
  楚留香只好摸鼻子了。
  黑衣老妪道:“但这些原因都不是最重要的。”
  楚留香道:“哦!”
  黑衣老妪道:“我挑中你,最重要的原因是,你做了件让我最高兴的事,所以我一直都在想法子报答你。”
  楚留香愕然道:“我做了什么事?”
  黑衣老妪道:“你替我杀了石观音。”
  楚留香道:“你跟他有仇?”
  黑衣老妪目中已露出怨毒之色,恨恨道:“她简直不是个人,是个吃人妖怪,而且专吃男人。”
  楚留香用不着再问,他已可想像到。
  石观音最大的乐趣,本就是抢别人的丈夫和情人,他杀了石观音之后,世界上必定有很多女人要报答他,对他表示感激。但楚留香却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了,这样的报答法子,他实在受不了。
  丈母娘看女婿,虽然越看越有趣,但女婿看丈母娘,却一定是越看越生气的。
  幸好这丈母娘还算知趣,居然走了。
  “你们很多天没见,一定有很多事要聊聊,我还是识相点的好。”
  楚留香送她出去时,第一次觉得她多少有点人性。
  张洁洁已从他背后抱住了他的腰,又在轻轻咬他的脖子。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你知不知道嘴除了咬人和吃鱼翅外,还有别的用处?”
  张洁洁眨着眼,道:“哦?还有什么用?”
  楚留香道:“说话,你母亲刚才不是要我们好好的聊聊吗?”
  张洁洁道:“我不要说话,我要……”
  她又一口咬在楚留香脖子上,然后才吃吃笑道:“我要什么,你难道不知道?”
  楚留香的表情像很吃惊,失声道:“就在这里?”
  张洁洁道:“不在这里在哪里?”
  楚留香道:“这里不行。”
  张洁洁道:“为什么不行?”
  楚留香道:“我要带你回到我们自己的家去,而且越快越好。”
  张洁洁道:“不行。”
  楚留香道:“为什么不行?”
  张洁洁道:“不行就是不行。”
  楚留香笑道:“你是不是不放心?是不是怕我被别的女人勾引?”
  张洁洁冷笑道:“你以为你真的人见人爱?你以为别人真少不了你?”
  她忽然瞪起眼,板起了脸,大声道:“你若真的要走,就一个人走吧,看我少不少得了你……你现在走还来得及。”她就像是条忽然被激怒了的猫,随时都准备伸出爪子来抓人了。
  楚留香看着她,还是在微笑着,柔声道:“你能少得了我,我却已少不了你,要走,我们就一起去,否则我们就一起留在这里。”
  张洁洁道:“真的?你真的愿意陪着我一起留在这里?”
  楚留香张开双臂,拥抱住她,道:“当然是真的,难道你以为我还能离开你?”
  张洁洁突又“嘤咛”一声,倒入他怀里。
  楚留香捧住她的脸,轻轻托起,忽然发现她苍白美丽的面颊上又已挂满泪珠,忍不住道:“你在哭?为什么要哭?你难道还不相信我?”
  张洁洁咬着嘴唇,道:“我相信你,但我也知道,嫁鸡随鸡,现在我已是你的妻子,你无论要去哪里,我都应该跟着你才是。”
  她眼泪流得更多,垂首道:“但也就因为我是你的妻子,所以才连累了你,害了你。”
  楚留香道:“怎会呢?”
  张洁洁道:“你刚才有没有听见那些人为你发出的欢呼声?”
  楚留香点头。
  张洁洁道:“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楚留香摇摇头。
  张洁洁缓缓道:“那欢呼的意思就是说:他们已承认我们是夫妻,已接受你做我们家族中的一分子,所以……”
  楚留香道:“所以怎么样?”
  张洁洁垂首道:“只要成为这家族的一分子,就永远休想脱离。”
  楚留香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们已永远不能离开这里?”
  张洁洁道:“永远不能!”
  楚留香的脸也不禁有些变了,要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度过一生,在他说来,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张洁洁凝视着他,缓缓道:“我也知道你绝不会愿意永远留在这里的,你假如真的要走,也并不是绝对没法子可想。”
  楚留香立刻问道:“还有什么法子?”
  张洁洁慢慢的转过身子,才一字字的说道:“就因为你是我的丈夫,所以才会成为这家族中的人,我看已……”
  楚留香忽然扳住她的肩用力扳过来,用力抱住了她道:“你不要再说,我已明白你的意思。”
  张洁洁道:“我……我……”
  楚留香又打断了她的话,说道:“你若死了,我就也不再是这家族的人,他们就会放我出去的,是不是?”
  张洁洁赧然一笑,道:“只要你活着快乐,我宁可死。”
  楚留香目中似也有了泪光,紧拥着她,柔声道:“现在我只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
  张洁洁道:“你说。”
  楚留香道:“我惟一觉得快乐的时候,就是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所以你若真的想叫我活得快乐,就永远莫要离开我。”
  张洁洁笑了。
  她的笑,就像是黑暗中的第一颗飘星,阴霾中的第一线阳光。
  她也紧紧拥抱住他,柔声道:“我怎么舍得离开你……我死也不会再离开你。”
  世间上本没有绝对的事情,但“时间”是不是例外呢?在有些人的感觉中,一天的时间,仿佛很快就已过去。因为他们快乐,勤奋,他们懂得享受工作的乐趣,也懂得利用闲暇。所以他们永远不会觉得时间难以打发。
  另一些人的感觉中,一天的时间,过得就好像永远过不完一样。因为他们悲哀愁苦,因为他们无所事事,所以才会觉得度日如年。但无论人们怎么样感觉,一天就是一天,一个月就是一个月。
  世上只有时间绝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改变的,却可以改变很多事,甚至可以改变一切。
  一个月已过去,楚留香是不是改变了呢?
  张洁洁凝视着他,轻抚着他瘦削的脸,柔声道:“你好像瘦了些。”
  楚留香笑了笑,道:“还是瘦些的好,我本来就一直在担心会发胖。”
  张洁洁道:“你说的话好像也比从前少了些。”
  楚留香道:“你难道会喜欢我变成很多嘴的长舌妇?”
  张洁洁道:“你来了已经快一个月。”
  楚留香道:“嗯。”
  张洁洁道:“你是不是觉得这一个月特别长?”
  楚留香没有回答,却握起了她的手反问道:“你究竟想跟我说什么?”
  张洁洁垂下头,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知道你是过不惯这种日子的,所以才会变了,这样下去你总有无法忍受的一天。”
  楚留香道:“谁说的?”
  张洁洁笑了笑,道:“这世界上还有谁比我跟你更接近的?还有谁能比我更了解你的?我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她笑得很凄凉,接着又道:“我当然也看得出你很喜欢我,正如我很喜欢你一样,所以我希望能够留住你,希望你在这里也能和以前同样快乐。”
  楚留香说:“你并没有想错。”
  张洁洁摇了摇头,凄然笑道:“我本来也以为自己没有想错,现在才知道错了,而且错得很厉害。”
  楚留香道:“为什么?”
  张洁洁道:“因为你……你本就不属于任何一个人的,本就没有人能独占有你。”
  楚留香道:“我不懂。”
  张洁洁道:“你应该懂。”
  她叹息了一声,接着道:“因为除了我之外,世上还有很多人也跟我同样需要你,我虽然不愿离开你,他们也同样不能离开你。”
  楚留香道:“你是说我那些朋友?”
  张洁洁道:“不仅是你的朋友,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人。”
  楚留香道:“什么人?”
  张洁洁道:“需要你帮助的人,需要你去为他们解决他们的困难和痛苦。”
  楚留香道:“你以为我应该为别人活着?”
  张洁洁道:“我不是这意思。”
  她沉吟着,忽又接道:“无论谁活在这世界上,都应该活着有乐趣,有意义,是不是?”
  楚留香道:“是。”
  张洁洁道:“有种人只有要帮助别人的时候,他才会变得有乐趣,有意义,否则他自己的生命也会变得全无价值。”  
  楚留香道:“你以为我是这种人?”
  张洁洁道:“你难道不是?”
  楚留香说不出话来了。
  张洁洁黯然道:“女人都是自私的,我本来也希望能够完全独占你,可是,你这样下去,渐渐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的……变成不再是楚留香,到了那时,说不定我也不再喜欢你。”
  她继又怅然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一定要等到那一天呢?”
  楚留香道:“所以……所以你的意思是……”
  张洁洁道:“所以我觉得我应该让你走,因为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我不应该太自私,不应该用你的终生痛苦,来换取我的幸福。”
  她轻抚着楚留香的脸,柔声道:“也许这只不过因为我现在已长大了,已懂得真正的爱,是绝不能太自私的。”  
  楚留香凝视着她,也不知是痛苦,是酸楚,还是感激?
  他忽然发觉她的确又长大了很多,成熟了很多,也像是完全变了个人。
  是什么使得她改变的呢?
  楚留香道:“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留下你一个人在这里。”
  张洁洁道:“为什么不能?有很多女人岂非都是一个人留在家里的?她们若跟我一样自私,这世上又怎会有那么多名将和英雄?”
  楚留香道:“可是你不同。”
  张洁洁道:“有什么不同?我为什么就不能学学那些伟大的女人?我为什么就不能让我的丈夫到外面去帮助别人?”
  楚留香道:“因为你太寂寞!太孤独,我若走了……”
  张洁洁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知道我现在为什么忽然肯放你去?”
  楚留香道:“为什么?”
  张洁洁道:“因为我知道以后绝不会再觉得寂寞。我知道你走了之后,还是会有人陪着我。”
  她目光忽又变得说不出的温柔,说不出的明亮。
  楚留香却忍不住问道:“这个人是谁?”
  张洁洁垂下头,轻轻道:“你的孩子。”
  楚留香整个人都几乎跳了起来,失声道:“你已经有了我的孩子?”
  张洁洁轻轻的点了点头。
  楚留香用力抱住了她,大声道:“你已经有了我的孩子,还要我走?”
  张洁洁柔声道:“就因为我已有了你的孩子,所以才肯让你走,也正因为我已有了你的孩子,你才能放心走……这意思你也该明白的。”
  楚留香道:“我们为什么不能一起逃出去?”
  张洁洁道:“这些天来,你一直都暗中在查看着,想找出条路来逃走,是不是?”
  楚留香只有承认。
  张洁洁道:“你找出来没有?”
  楚留香道:“没有。”
  张洁洁叹了口气,道:“你当然找不出的,因为这里本就只有两条出路。”
  楚留香道:“哪两条?”
  张洁洁道:“一条在议事厅里,这条路每个人都知道,但却没有人能随意出入,因为那里不分昼夜,都有族中的十大长老在看守着,你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从那些老人手下逃走。”
  楚留香也只有承认,却又忍不住问道:“第二条路呢?”
  张洁洁道:“第二条路只有一个人知道。”
  楚留香道:“谁?”
  张洁洁道:“圣教的护法人。”
  楚留香眼睛里发出光,道:“你的母亲。”
  张洁洁点了点头,道:“所以我若去求她放你走,她也许会答应的。”
  楚留香目中充满了希望,道:“她也许会让我们一起走。”
  张洁洁叹息了一声,道:“当然我也希望如此,可是……”
  楚留香道:“无论如何,我们总应该先问问她去,莫忘记她总是你亲生的母亲,没有一个母亲不希望自己女儿过得幸福的。”
  母亲当然都希望自己女儿过得幸福,问题是,什么才算是真正的幸福呢?
  幸福也不是绝对的。你眼中的幸福,在别人眼中也许是不幸。
  这地方每间屋子本都是阴森森的,看不见阳光,看不见风。
  这屋子里仿佛有风,却更阴森,更黑暗,谁也不知道风是从哪里来的。
  黑衣老妪静静的坐在神龛前的蒲团上,动也不动,又仿佛亘古以来就已坐在这里,仿佛已完全没有感觉,没有感情。所以张洁洁虽已走进来,虽已在她面前跪下,她还是没有动,没有张开眼睛。
  张洁洁也就这样静静的跪着,仿佛也忽然被这种亘古不散的沉静所吞没。
  楚留香垂着手,站在她身后,他知道这是决定他们终生幸福的时刻,所以也只有忍耐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衣老妪才忽然张开眼睛,她眼睛里像是有种可怕力量能看透他们的心。
  她盯着他们,又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你们是不是想走?”
  张洁洁头垂得更低,连呼吸都似已停顿。
  楚留香终于忍不住道:“我们是想走,只求你老人家放我们一条生路。”他从未求过任何人,从未说过如此委曲求全的话。但为了她,为了他们的孩子,他已不惜牺牲一切。
  黑衣老妪凝视着他,缓缓道:“这地方你已不能再留下去?”
  楚留香道:“我……”
  黑衣老妪冷冷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在我面前说话,用不着吞吞吐吐。”
  楚留香长长吐出口气,道:“是,这地方我已不愿再留下去。”
  黑衣老妪道:“为了她,你也不愿再留下去?”
  楚留香道:“我要带她一起去。”
  黑衣老妪道:“你已打定了主意?”
  楚留香道:“是。”
  黑衣老妪又凝视了他很久,突然道:“好,我可以让你走。”
  楚留香大喜,道:“多谢……”
  黑衣老妪不让他再说出下面的话,立刻又道:“我只有一个条件。”
  楚留香道:“什么条件?”
  黑衣老妪道:“先杀了我。”
  楚留香怔住了。
  黑衣老妪道:“你若不杀我,我还是一样要杀你,杀了你之后,再让你出去!”她慢慢站起来,冷冷接着道:“你妻子难道没有告诉过你,你既已做了本族圣女的丈夫,若是还要走,就得死!”
  楚留香吃惊的看着张洁洁,道:“这也是你们的规矩?”
  张洁洁点了点头,神色居然还是很平静。
  楚留香道:“你……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张洁洁缓缓道:“因为现在已没有人能杀你!”
  黑衣老妪抢着问道:“为什么?”
  张洁洁道:“因为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我已决定要这孩子做我们的圣女,所以,他也已是圣女的父亲。”她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一字字接着道:“谁也不能杀死圣女的父亲。”
  黑衣老妪就像是突然被人重重一击,连站都站不住了。过了很久,才勉强冷笑道:“你怎知你肚里的孩子是男是女?”
  张洁洁道:“我不知道——现在谁也不知道,所以……”
  黑衣老妪厉声道:“所以还是可以杀他,因为你的孩子未必是女的。”
  张洁洁道:“假如是女的呢?”
  第十四回来过活过爱过
  谁知道天堂在哪里?
  谁知道天堂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谁知道怎么样才能走上去天堂的路?
  没有人!
  但只要你的心宁静快乐,人间也有天堂,而且就在你眼前,就在你心里。
  这里当然不是天堂。
  心怀愤恨的人,是永远看不见天堂的。
  黑衣老妪目中就充满了愤怒,愤怒得呼吸都已开始急促。
  张洁洁神情却更平静,慢慢的接着道:“我已不再圣洁无垢,也已不再是圣女,但我仍然有权选择谁来继承我,是不是?”
  黑衣老妪沉默着,终于勉强点了点头。
  张洁洁道:“本教中的经典规矩,只有你一个人有权解释,是不是?”
  黑衣老妪道:“是。”
  张洁洁道:“那么我的孩子只要一生出来,就已是本教的圣女,是不是?”
  黑衣老妪道:“是。”
  张洁洁道:“所以他立刻就成为圣父,是不是?”
  黑衣老妪道:“是。”
  张洁洁道:“圣父也同样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无论谁伤害了他,都必遭天诛,万劫不复,这也是本教经典上记载的规矩,是不是?”
  黑衣老妪道:“是。”
  张洁洁长长吐出了口气,微笑道:“你看,我对这些经典和规矩,岂非也熟知得很?”
  黑衣老妪凝视着他,缓缓道:“所以你才能找得出这其中弱点,用我们的矛,来攻我们的盾。”
  张洁洁又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也不想这么样的,只可惜我实在找不出别的法子。”
  黑衣老妪冷笑道:“这法子的确巧妙,只不过第一个想出这法子来的人,并不是你。”
  张洁洁也显然有些惊讶,忍不住问道:“不是我是谁?”
  黑衣老妪道:“是我!”
  她目中的愤怒与仇恨更浓,一字字接着道:“就因为我想出了这法子,所以你父亲才能走。”
  张洁洁怔住。
  黑衣老妪道:“那时本教的圣女,是我最要好的姐妹,我要求她选你作她的继承人,就因为你父亲要走。”
  张洁洁又忍不住问道:“他为什么要走?”
  黑衣老妪握紧双手,道:“因为他觉得这地方就像是个牢狱,他要出去寻找更好的生活。”
  张洁洁道:“你答应了他子”
  黑衣老妪咬着牙道:“他也答应了我,只要他在外面能活得下去,就一定想法子回来接我。”
  张洁洁道:“可是他……”
  黑衣老妪嘶声道:“可是,他没有回来,永远都没有回来。”
  她的脸看来忽然变得说不出的狰狞可怖——只有仇恨才能使一个人的脸变得如此可怖。
  过了很久,她才嗄声接着道:“我一直在苦苦的等着他,为他担心,后来我才知道,他一出去就遇见了一个毒蛇般的女人,从此忘了我。”
  楚留香也忍不住问道:“你说的那女人,可是石观音?”
  黑衣老妪慢慢的点了点头,冷笑道:“他虽然遗弃了我,可是他自己后来也死在那女人手上。”
  张洁洁道:“你没有去为他复仇?”
  黑衣老妪道:“我不能去,也不想去。”
  张洁洁道:“为什么不能去?”
  黑衣老妪道:“因为他一出去,就已脱离了这家族,无论出了什么事,都已和这家族没有关系,就算死在路上,我们也不能去为他收尸的。”
  她语声中也充满了怨毒之意,连楚留香都听得有些毛骨悚然。
  又过了很久,张洁洁才嗫嚅着道:“无论如何,他总算走了。”
  黑衣老妪道:“所以你就要我也放楚留香走?”  
  张洁洁垂下头,道:“我求你。”
  黑衣老妪厉声道:“难道你也想过我这种日子?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张洁洁不敢回答。
  黑衣老妪道:“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大年纪?”
  她忽然问出这句话来,别的人更无法回答。
  只见她脸上忽然露出一种很奇特的表情,也不知是讥嘲?还是伤痛?
  她一个字一个字的慢慢接着道:“我今年才四十一岁!”
  楚留香的手突然冰冷。
  他看着她苍老干瘪,满是皱纹的脸,看着她枯瘦佝偻的身子,看着她的满头白发……
  他实在不能相信,这干瘪佝偻的老妪,竟是个只有四十一岁的女人!
  “这些年的日子,我是怎么过的!”
  你用不着再问她。
  无论谁只要看到她的样子,就可以想像到她这些年来所忍受的痛苦和冷落,是多么可怕。
  愤怒,妒忌,仇恨,寂寞,无论这其中任何一种感觉,都已是够将一个人折磨得死去活来。
  张洁洁垂着头,泪珠似已将流下。
  黑衣老妪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让他走,但我却知道,他走了之后,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张洁洁突然抬起头,大声道:“我不会,绝不会。”黑衣老妪冷笑。
  张洁洁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坚决而明朗,道:“因为我让他走,并不是因为他自己要走,而是因为我要他走的。”
  黑衣老妪道:“为什么?”
  张洁洁道:“因为我知道外面有很多人需要他,我也知道他在外面一定会比在这里更快乐。”
  黑衣老妪道:“可是你自己……”
  张洁洁道:“我将他留在这里,也许我会比较快乐,可是我若让他走,也许就会有一千个,一万个人觉得快乐。”
  她眼睛里发着光,一种圣洁伟大的光,接着道:“一个人快乐!总不如一千个人、一万个人快乐的好,你说是么?”
  黑衣老妪道:“可是你……你难道从不愿意替自己想想?”
  张洁洁道:“我也想过。”
  她目中深情如海,凝视着楚留香,道:“只要他快乐的时候,我才会觉得快乐,否则我纵然能将他留在身边,也会觉得同样痛苦。”
  爱是牺牲,不是占有。
  能了解这道理的,才能算是真正的女人。
  因为这本是女性中最温柔,最伟大的一部分,就因为世上有这种女性,人类才能不断的进步,才能够永远生存!
  张洁洁的目光更温柔,接着又道:“何况,我已有了他的孩子,我一定会全心全意的好好照顾他,那么我就不会觉得寂寞。”
  黑衣老妪的指尖又颤抖,道:“你是说,我没有好好的照顾你?”
  张洁洁垂下头,道:“你……你可以做得更好的,只可惜……”
  黑衣老妪厉声道:“只可惜怎么样?”
  张洁洁叹息着,说道:“只可惜你心里的痛苦和仇恨都太深了,你若真的希望我快乐,就应该让他走的……他并不是我父亲,他是另一个人,你……你为什么一定要恨他?”
  黑衣老妪紧握双拳,身子却还是在不停的颤抖,过了很久,忽然大声道:“好,我让他走!”
  张洁洁大喜。
  可是她笑容露出来,黑衣老妪又接着道:“只不过他只能走你父亲以前走的那条路,绝没有再让你们选择的余地!”
  张洁洁道:“那条路?”
  黑衣老妪道:“天梯!”
  天梯!
  什么叫天梯?
  是不是到天堂的路?
  听到这两个字,张洁洁的脸色突又变得苍白如纸,失声道:“为什么一定要走这条路?”
  黑衣老妪道:“因为那也是经典上记载的规矩,绝没有人能违背。”
  张洁洁道:“可是他……”
  黑衣老妪厉声打断了她的话,道:“你莫非不知道,这家族中的人,无论谁想永远离开这里,都只有那一条路可走的,现在他岂非已是这家族中的人?”  
  张洁洁垂下头,轻轻道:“我知道,他……他是的。”
  黑衣老妪道:“很好,你们现在可以走了,明天早上,我亲自为他送行!”
  夜很静。
  这里虽然看不见星光,也看不见夜色,但夜的本身仿佛就有种神秘奇妙的感觉,让你可以感觉到她已经来了。
  楚留香仰面躺着,闭着眼睛——他是不是生怕眼泪流下?
  张洁洁轻抚着他的脸,眼波中已不知流露出多少温柔?多少深情?
  楚留香是不是不愿意去看呢?
  张洁洁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为什么不看着我?难道不想多看我几眼?”
  楚留香嘴角的肌肉在跳动,过了很久,才忽然道:“是的。”
  张洁洁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因为你根本也不想我多看你!”
  张洁洁道:“谁说的?”
  楚留香道:“你自己。”
  张洁洁笑了,勉强笑道:“我说了什么?”
  楚留香冷笑着,道:“对了,你什么都没有说,可是我问你,你为什么不跟你母亲说,你也要跟我一起走?”
  张洁洁垂下头,道:“因为我知道,说了也没有用的。”
  楚留香大声道:“为什么?”
  张洁洁赧然笑道:“下一代的圣女还在我肚子里,我怎能走?”
  楚留香道:“所以……所以你要我一个人走?”
  张洁洁道:“是的。”
  楚留香忽然跳了起来,大声道:“你以为我一个人走了会快乐?你以为我肯让你和我的孩子,在这里鬼地方过一辈子?”
  张洁洁道:“你错了。”
  楚留香道:“我哪点错了?”
  张洁洁道:“很多点。”她先掩住楚留香的嘴,不让他再叫出来,然后才柔声道:“我们不会在这地方过一辈子的,再过一阵子,就算我们还想留下来,这地方也许已经不存在了。”
  楚留香道:“为什么?”
  张洁洁道:“我们的祖先会住到这种地方来,只不过是因为他们经历过太多折磨和打击,已变得愤世嫉俗,古怪孤僻,他们知道别的人已看不惯他们,他们自己也看不惯别的人,所以他们才宁愿与世隔绝,孤独终生。”
  楚留香在听着。
  张洁洁道:“可是这世界是一天天在变的,人的想法也一天天在变,上一代人的想法,永远和下一代有很大距离。”
  楚留香在听着。
  张洁洁道:“现在上一代的人已死了,走了,下一代的人还留在这里,只不过因为他们对外面的世界有某种恐惧,生怕自己到了外面后,不能适应那种环境,不能生存下去。”
  这点楚留香当然不会同意,立刻道:“他们错了,一个人只要肯努力,就一定有法子生存。”
  张洁洁道:“他们当然错了,可是他们这种想法,也一定会渐渐改变的,等到他们想通了的时候,世界上就绝没有任何一种经典和规矩还能约束他们,也绝没任何事还能令他们留在这牢狱里。”
  她笑了笑,接着道:“到了那一天,这地方岂非就已根本不存在了?”
  楚留香道:“可是,这一天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来呢?”
  张洁洁道:“快了,我可以保证,你一定可以看到这一天。”
  楚留香道:“你保证?”
  张洁洁点点头,道:“因为我一定会尽我的力量,告诉他们,外面的世界并不如他们想像中那么残酷可怕,我一定会让他们了解,一个人若要活得快乐,就得要有勇气。”
  她眼睛里又发出了光,慢慢的接着道:“这不但是我应尽的义务,也是我的责任,因为他们也是我的姐妹兄弟。”
  楚留香道:“所以……你才一定要留下来。”
  张洁洁柔声道:“每个人活着都要有目的,有意义,我就算能跟你一起走,也未必是快乐的,因为我没有尽到我应尽的义务和责任,我一生活着已变得全无价值,全无意义。”
  楚留香道:“据我所知有很多女人都是为她们的丈夫和孩子而活着的,而且活得很有意义。”
  张洁洁凄然笑道:“我知道,我也很羡慕她们,只可惜我命中注定不是她们那种人,也没有她们那么幸运。”
  楚留香道:“为什么?”
  张洁洁叹息着,道:“这道理你难道不明白?真的不明白?”楚留香不说话了。
  张洁洁道:“就因为你也跟我一样,你也不能忘记你应尽的义务和责任,所以你才要走,而且非走不可,就算你自己能勉强自己留下来,也会渐渐变成个废物,甚至变成个死人。”
  她说的不错。一个人若是活在一个完全不能发挥他能力和才干的地方,他一定会渐渐消沉下去,就算还能活下去,也和死相差无几。楚留香当然也明白的。
  张洁洁轻抚着他,柔声道:“我喜欢的是你,不是死人,所以我绝不希望你改变,所以你为了我,也是非走不可的。”
  楚留香终于长长叹息,道:“我直到现在才发现,我根本就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你。”
  张洁洁道:“世上本就没有一个人能完全了解另一个人的,无论是夫妻,是兄弟,是朋友都一样,何况,女人本就天生不是被人了解的。”
  楚留香道:“但现在我已确定一件事。”
  张洁洁道:“什么事?”
  楚留香凝视着她,目中竟似带着些崇敬之意,长叹道:“我以前从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女人,以后只怕也永远不会再见到了。”
  张洁洁道:“但你却一定会永远永远想着我的,是不是?”
  楚留香道:“当然。”
  张洁洁道:“这就已够了。”
  她眼波更温柔,轻轻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楚留香忍不住紧握住她的手,道:“我还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张洁洁道:“你说。”
  楚留香道:“好好的活下去,让我以后还能够看见你。”
  张洁洁道:“我一定会的。”
  她的语声坚定而明朗,可是她的人,却似已化为一泓春水。她倒入楚留香怀里。
  夜更静。喘息而平息。
  张洁洁抬手轻拢着发边的乱发,忽然道:“我要走了。”
  楚留香道:“走?现在就走?”
  张洁洁点点头。
  楚留香道:“到哪里去?”
  张洁洁迟疑着,终于下定决心,道:“这家族中的人,无论谁想脱离,都只有一条路可走。”
  楚留香道:“你是说——天梯?”
  张洁洁道:“不错,天梯。”
  楚留香道:“这天梯究竟是条什么样的路?”
  张洁洁的神情很沉重,缓缓道:“那也许就是世上最可怕的一条路,没有勇气的人,是绝对不敢去走的。她要你走这条路,为的就是要考验你,是不是有这种勇气。”
  楚留香道:“哪种勇气?”
  张洁洁道:“自己下判断,来决定自己的生死和命运的勇气。”
  楚留香道:“这的确很难,没有勇气的人,是绝不敢下这种判断的。”
  张洁洁道:“不错,一个人在热血澎湃,情感激动时,往往会不顾一切,甚至不惜一死,那并不难,但若要他自己下判断来决定自己的生死,那就完全是两回事了,所以……”
  她叹息了一声,接着道:“我知道有些人虽已决心脱离这里,但上了天梯后,就往往会改变主意,临时退缩了下来,宁愿被别人看不起。”
  楚留香道:“天梯上究竟有什么?”
  张洁洁道:“有两扇门,一扇通向外面的路,是活路。”
  楚留香道:“还有一扇门是死路?”
  张洁洁脸色发青,道:“不是死路,根本没有路——门外就是看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只要一脚踏下,就万劫不复了!”
  她喘息了口气,才接着道:“没有人知道哪扇门外是活路,你可以自己选择去开哪扇门,但只要一开了门,就非走出去不可。”
  楚留香的脸色也有些发白,苦笑道:“看来那不但要有勇气,还得要有些运气。”
  张洁洁勉强笑了笑道:“我本来也不愿你去冒险的,可是……这地方也是个看不见底的深渊,你留在这里,也一样会沉下去,只不过沉得慢一点而已。”
  楚留香道:“我明白。”
  张洁洁凝视着他,道:“你是我的丈夫,是我最亲近的人,我当然不希望你是个临阵退缩的懦夫,更不愿有人看不起你,但我也不愿看着你去死,所以……”
  楚留香道:“所以你现在就要为我去找出哪扇门外是活路?”
  张洁洁点头道:“天梯就在圣坛里,现在距离天亮还有一两个时辰……”
  楚留香道:“但我却宁愿你留在这里,多陪我一个时辰也是好的。”
  张洁洁嫣然一笑,柔声道:“我也希望能在这里陪着你,可是我更希望以后再见到你。”
  她俯下身,在楚留香脸上亲了亲,声音更温柔,又道:“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这是楚留香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正和她上次离开楚留香时,说的那句话,完全一样。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为什么她要离开楚留香时,总是偏偏要说很快就会回来呢?
  张洁洁没有再回来。
  楚留香再看到她时,已在天梯下。
  她脸色苍白,脸上的泪痕犹未干。
  她眼睛里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却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楚留香想冲过去时,她已经走了——被别人逼走了。
  她似已完全失去了抗拒的能力,只不过在临走时忽然间向楚留香眨了眨眼。
  左眼。
  眼睛岂非也正是人类互通消息的一种工具?
  楚留香尽力控制着自己,他从不愿在任何人面前暴怒失态。
  可是他心里的确充满了愤怒,忍不住道:“你们为什么要逼她走?”
  黑衣老妪冷冷道:“没有人逼她走,正如没有人逼你走一样。”
  楚留香道:“你至少应该让我们再说几句话。”
  黑衣老妪道:“你既然已经是要走了,还有什么话可说?”
  楚留香道:“可是你……”
  黑衣老妪截断了他的话,道:“可是你若真的有话要说,现在还可以留下来。”
  楚留香道:“永远留下来?”
  黑衣老妪道:“不错,永远留下来。”
  楚留香长长吐出口气,道:“你明知我不能留下来的。”
  黑衣老妪道:“为什么不能?你若真的对她好?为什么不能牺牲自己?”
  楚留香道:“因为她也不愿我这么样做!”
  黑衣老妪道:“你以为她真的要你走?”
  楚留香道:“你以为不是?”
  黑衣老妪冷笑道:“你真相信女人说的话?”
  她冷笑着,接着道:“我是她的母亲,我也是女人,我当然比你更了解她,她要你走,只不过因为她已伤透了心——她要你走,只不过因为她已永远不愿再见你。”
  楚留香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我已明白你的意思了。”
  黑衣老妪道:“你明白就好。”
  楚留香神情反而平静下来,淡淡道:“你不但希望她恨我,还希望我恨她,希望我们的遭遇,也和你们一样。”
  黑衣老妪脸色变了。她当然知道他说的“你们”就是说她和她丈夫。他们岂非就是彼此在怀恨着?  
  楚留香的声音更平静坚决,道:“但我却可以向你保证,你女儿的遭遇绝不会跟你一样,因为我一定会为她好好活下去,她也同样会为我好好活着,无论你怎么想,我们都不会改变的。”
  黑衣老妪目光闪动,道:“你真的相信自己说的这些话?”
  楚留香道:“是的。”
  黑衣老妪忽然笑了,道:“你若真的相信,又何必说出来?又何必告诉我?”
  她笑得就像是根尖针,像是想一针刺入楚留香的心脏。
  四十丈高的天梯,人在梯上,如在天上。
  两扇门几乎是完全一模一样的,没有人能看得出其间的差别。生与死的差别!
  楚留香站在门前,冷汗已不觉流下。
  他经历过很多次生死一发的危险,也曾比任何人都接近死亡,有时甚至已几乎完全绝望。
  但他却从未像现在这样恐惧过。因为这次他的生与死,是要他自己来决定的,但他自己却偏偏完全没有把握。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比被人逼你作无把握的决定更可怕!
  你若非亲自体验过,也绝对想不到那有多么可怕!
  左眼,是左眼。张洁洁是不是想告诉他,左边的一扇门外是活路?
  楚留香几乎要向左边的这扇门走过去,但一双脚却似被条看不见的铁练拖住。
  “你以为她真的要你走?”
  “她要你走,只不过因为她已伤透了心,已不愿再见你!”
  楚留香不能不问自己:“我是不是伤了她的心?是不是应该走?”
  他从未觉得这件事做错,这地方本是个牢狱,像他这样的人,当然不能留在这里。
  可是他又不能不问自己。
  “我若真的对她好,是不是也可以为她牺牲,也可以留下来呢?”
  “我是不是太自私?是不是太无情?”
  “我若是张洁洁,若知道楚留香要离开我,是不是也会很伤心?”
  你若真伤了一个女人的心,她非但永远不愿再见你,甚至恨不得要你死。
  这道理楚留香当然也明白。
  “她故意眨了眨左眼,是不是希望我一脚踩入万丈深渊中去?”
  楚留香又几乎忍不住要走向右边的那扇门去。可是他耳边却似又响起了张洁洁那温柔的语声!
  “我喜欢的是你,不是死人,所以为了我,你也非走不可。”
  “只要你快乐,我也会同样快乐,你一定要为我好好的活着。”
  想起她的温柔,她的深情,他又不禁觉得自己竟然会对她怀疑,简直是种罪恶。
  “我应该信任她的,她绝不会欺骗我。”
  “可是,她暗示地眨了眨左眼,究竟是想告诉我什么呢?”
  是想告诉我,左边的一扇门才是活路?还是想告诉我,左边的一扇门开不得?
  所有的问题,都要等门开了之后才能得到解答。
  应该开哪扇门呢?这决定实在太困难,太痛苦。楚留香只觉得身上的衣衫已被冷汗湿透。
  黑衣老妪站在他身边,冷冷的看着他湿透了的衣衫,突然冷笑道:“现在你是不是已后悔了?”
  楚留香道:“后悔什么?”
  黑衣老妪道:“后悔你本就不该来的,没有人逼你来,也没有人逼你走。”
  楚留香道:“所以我绝不后悔,无论结果如何,都绝不后悔,因为我已来过!”
  他来过,活过,爱过。
  他已做了他自觉应该做的事,这难道还不够?
  黑衣老妪目光闪动,道:“你好像总算已想通了?”楚留香点点头。
  黑衣老妪道:“那么你还等什么?”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打开了其中的一扇门——他的手忽然又变得很稳定。
  在这一瞬间,他已又回复成昔日的楚留香了。他迈开大步,一脚跨出了门——
  他开的是哪扇门呢?
  没有人知道。
  但这已不重要,因为他已来过,活过,爱过——无论对任何人说来,这都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