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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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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古龙《情人箭》
  第一回 死神帖与情人箭
  朔风怒吼,冰雪严寒,天地间一片灰黯。
  大雪纷飞中,一匹快马,急驰而入保定城,狂奔的马蹄,在静寂的街道上踏碎一串冰雪,冰雪溅飞,一声长嘶,快马骤停,道旁是一栋庭院深沉的屋宇,黑漆的大门上,滴水的飞檐下,斜插着一面黑缎为底,当中绣着一只红狮的镖旗,猎猎迎风招展。
  马上人一振风氅,刷地下马来,既不拍门,亦不呼喊,脚尖点地,风氅斜飘,便已入院中,随手一拂颔下短须上所沾的雪花,引吭呼道:“狮兄可在?”
  大厅中低叱一声:“谁!”
  厅门立开,一片灯光,照上雪地,一个锦衣重裘的紫面大汉,踩着灯光,大步而出,眼神一扫,大声道:“谭三哥,你怎么来了!请快进来喝两杯热酒。”惊喜之色,溢于言表。
  谭啸风面带重忧,木立当地,沉声道:“狮兄可曾接到了死神帖么?”
  紫面大汉身躯一震,面色立变,情不自禁地抬眼一望,穹苍阴暝,仿佛已将垂落到屋脊上。
  谭啸风道:“此地虽然无月,但今日却是月圆之期,正是‘死神帖’与‘情人箭’肆虐之时,狮兄此地如无变故,我便要乘夜赶到望都城去!”
  紫面大汉浓眉深皱,道:“死神帖出没之地,无人可测,谭三哥你如此奔波,还不是徒劳往返么!”
  谭啸风长叹一声,道:“自从‘三湘大侠’紫平死在‘情人箭’下后,我兄弟四人,便发誓要查出这一帖一箭的来历,此举成功之望虽极渺茫,但我兄弟却不得不尽人事以听天命,好歹要为武林江湖间保存几分生机元气。”
  紫面大汉黯然垂下了头,谭啸风抱拳道:“狮兄保重,我走了。”
  紫面大汉道:“谭三哥且慢!”但谭啸风已擦身掠出院子。
  一阵急遽的马蹄声随之响起,紫面大汉纵身掠上门前的滴水飞檐,望着那逐渐远去的人影马蹄与飞溅的冰雪,目中满是黯然神色,喃喃道:“仁义四侠,当真名下无虚。”
  谭啸风马不停蹄,直奔望都,大雪方停,他策马驱入望都城外的一片枯林,此刻夜已深沉,但枯林中的一片庄院却仍是灯火辉煌,灯光远远洒满枯林中的寒枝积雪,谭啸风松了口气,面上笑容乍现,暗道:“一剑震河朔豪气仍未改,如此深夜,想必还在欢宴宾朋,大张筵席,是以灯火依旧通明。”
  虽在寒风之中,他心底也不禁生出一丝暖意,飘身下马,直奔庄门,伸手一拍,庄门竟是虚掩,他心中一动,大呼道:“张兄,小弟谭啸风前来拜访!”四下回声不绝,积雪片片飞落,但这灯火通明的庄院里,却寂无回应。
  谭啸风心头一寒,甩下马缰,直奔入庄,灯火照耀中,四下竞无人迹,寒风吹动窗纸,窗纸簌簌作响,谭啸风心底也起了一阵颤抖,缓步走上台阶,一掌推开厅门,大厅中灯火更是明亮,一个锦袍长髯的老人,木然端坐在大厅正中的一张紫檀木椅上,却衬得这明亮而空阔的大厅比无人还要单调寂寞。
  一阵寒风吹入,吹得这锦袍老人颔下的长髯,丝丝飘拂。
  谭啸风道:“张大哥,你……”目光转处,语声与目光突地一齐凝结,这锦衣老人的前胸当心之处,竟赫然并插着两枝长约五寸的短箭,一枝箭杆赤红,红得有如情人的热血,一枝箭杆漆黑,黑得有如情人的眸子,双箭并排,一齐插在心上,若是拔下一看,便可看到箭杆上刻着三个蝇头小字:
  “情人箭”!
  只见锦袍老人长髯虽在飘拂,但僵冷的面容上却仍凝结住他临死前所有的惊怖,刹那间谭啸风但觉一阵寒意自脚底直达心头,呆呆地木立半晌,两粒泪珠,夺眶而出,喃喃道:“张大哥,小弟来迟了……”
  语声未了,突听身后传来一声阴恻恻的冷笑,道:“还赶得上!”
  谭啸风大惊转身,只见一张鲜红的纸柬,飘飘飞来,恰巧飞到他面前,他伸手一抄,凝目望去,帖上一无字迹,只画着一具狰狞的骷髅。
  帖是鲜红,骷髅漆黑,但骷髅的两个眼眶,却是惨碧颜色。
  谭啸风全身一阵颤抖,身后却又传来一声冷笑,他霍然转身,只见一双惨碧的眼睛,正瞬也不瞬地望在他身上。
  除了这双惨碧的眼睛,他似乎什么都看不到了。而就在这刹那之间,一红一黑两枝短箭已无声无息地刺入他心里,就似乎情人的多情眼波一样,教人们永远无法提防,还会敞开心扉去迎接它。
  日薄崦嵫,七彩晚霞,静静地笼罩着闻名天下的青海塔尔寺。
  大经堂南面,一片广阔的石坪上,人山人海,为的是来看喇嘛教中的跳神盛典。石坪周围,四面俱是金碧辉煌的殿宇,人群将院坝团团围住,殿楼之上,亦是万头攒拥,本已极为平滑洁净的青石阶上,满铺着红色毡毯,大经堂南侧的红毯上,肃然并排端坐着十个黄衣喇嘛,红黄相间,色彩夺目。
  欢乐的人丛中,除了这一群道貌岸然的喇嘛高僧外,还有一个紫袍长髯的老人,亦是面容肃然,负手卓立在人丛中,宛如鸡中之鹤。
  一阵简单而奇异的乐声响起,十四个手持鼓钹等乐器的黄衣喇嘛,列队而来,紫袍老人目光扫动,突听身后有人说道:“前面的可是‘仁义四侠’中的魏子云魏二哥么?”
  魏子云转身望去,见一个麻冠老人已分开入丛,来到他面前。魏子云微微一笑,一把握住他的手掌,道:“麻冠兄,你怎的也在这里?”
  麻冠老人捋须笑道:“小弟正欲入关,路经此地,倒是魏二哥你的侠踪怎会来到这里?却令小弟费解。”
  此刻那以鹅卵大石砌成的广场之中,已有四个头戴青黄鬼面的狰狞小鬼,随着那简单的乐声,跳起笨拙的舞步。
  魏子云目光一扫,笑道:“我久闻此间的喇嘛高僧,俱都身怀令人不可思议的密宗绝技,早就想来见识一番,再者……”他面上笑容突地一敛,沉声道:“我还想看看已如瘟疫一般在武林中肆虐的‘死神帖’与‘情人箭’,是否已蔓延到此间。”
  麻冠老人面色立变,道:“我虽远在边疆,但也从来自中原的游侠口中,隐约听到一些有关这一帖一箭的故事,想不到魏二哥你竟也是为了此事而来,难道这一帖一箭,真有传说中那般可怖。”
  此刻场中小鬼已跳毕疾回殿内,换了四个身着蓝袍,面涂黄彩的巨大金刚在回旋急舞,乐鼓之声更急,声声敲人人们心底。
  惊心动魄的乐声中,魏子云沉声叹道:“小弟一生之中,从未听闻过有‘情人箭’那样神秘可怖的暗器,不到半年,武林中已有数十位成名露脸的英雄死在这‘情人箭’下,而直到此刻为止,武林间竟还没有一人知道它的来历。”
  麻冠老人悚然道:“区区两枝短箭,竟有如此可怖,这当真是令人不可想像之事,难道它上面附有剧毒,难道这剧毒无人可解?即使它是世上最毒的暗器,武功登堂入室之人,也该能够闪避的呀?”
  金刚已退,换上了四个兽形恶鬼,两戴牛头,两戴鹿角,乐舞更急,仿佛暴雨狂风。
  魏子云叹道:“此事我又何尝不是百思不得其解,就连在武林中号称第一的毒药暗器名家,蜀中唐氏兄弟,都在三月之前,死在‘情人箭’下。但江湖中倒绝非无人可解此毒,但也只有一人而已,若非当心中箭,三个时辰之中,送到此人之处,十日之内,便可康复。只是那‘情人箭’出没无常,今日在东,明日在西,能得此人救治的,至今也不过只有三五人而已。”
  麻冠老人黯然长叹一声,两人相对默然,只听那鼓乐之声由急而缓,晚霞落下,天色已暗,云隙中露出了一轮满月。
  阴沉的月光下,阴沉的乐声中,四个假衣假面骷髅恶鬼,抬着一个木盘,自神殿中缓步而出,盘中是一具以面制成,准备受斩的人形偶像。
  骷髅一出,这跳神斩魔之典,便已进入高潮,乐鼓之声,也变得缓慢而沉重。
  魏子云与麻冠老人心中虽充满了对来日武林的忧虑,以及悲哀,但此刻仍不禁凝目望去。只见殿中又缓步行出四大金刚、十八罗汉、牛神、鹿神等一连串头戴面具的“神”,以及两个假面蒙服的老人,手携五个头戴面具的幼童。
  这一串“人”的行列之后,便是一个牛首蟒袍的“降魔元帅”,顶上两只纯金牛角,闪闪生光,手持一柄雪亮钢刀,更是耀人眼目。刹那间乐声转急,神魔鬼怪,一齐回旋乱舞,四个骷髅恶鬼,手捧木盘,缓步走到那一排神色庄肃的喇嘛高僧面前,四周突地举起数十只火把。
  火光一起,那四个骷髅的眼眶中,突地泛出了惨碧的光芒,乐声大振,“降魔元帅”旋转着跳到木盘之前,举手一刀,将那人形偶像劈作两半,四下欢呼之声如雷暴起。
  魏子云目光扫处,全身一震——
  刀光一闪,那面制偶像之中,竟赫然露出一张鲜红的拜帖!
  魏子云大惊之下,狂呼一声,双臂振处,如鹰掠起,但就在这刹那之间,那一排十位黄衣喇嘛的心口上,却已都多了两枝短箭。
  人群蓦地大乱,神魔鬼怪四下奔走,魏子云目光注定一个骷髅恶鬼,凌空一个转身,笔直扑了下去,厉叱道:“哪里走!”
  骷髅恶鬼蓦然转身,惨碧的目光,闪电般望在他身上,魏子云大喝一声,“飞鹰搏兔”,双掌齐下,麻冠老人身形方自掠起,眼看魏子云这一招已将劈在那骷髅恶鬼身上。
  哪知一声惨呼过后,凌空飞掠的魏子云身躯竟突地一阵痉挛,仰天跌了下来,麻冠老人惊呼一声,目光转处,只见红黑两枝短箭,并排插在魏子云心上。
  春寒料峭,夕阳已落,小而寂静的疏勒河,蜿蜒流过南疆。
  旷野苍茫,水声潺潺,两匹无鞍的健马,饮水在疏勒河边,远处暗影憧憧,遥见一城兀立,气魄雄伟,四面堆沙,几与城齐,便是瓜州古城。
  漫天风沙中,无鞍健马边,两个风尘满面,目光炯炯的中年人,神色之间,俱是一片黯然,良久良久,左面一人方自缓缓叹道:“情人箭!如此凶毒可怖的暗器,居然称做‘情人箭’,此人也未免太尖刻了些。”
  右面一人缓缓道:“月圆花好之时,鸳鸯两箭齐来,箭上之毒,毒性又是一阴一阳,中箭之人,十九俱是伤在心上……”
  他无可奈何地怆然一笑道:“此箭称作情人,岂非十分恰当?”
  左面一人长叹一声,振衣而起,苦笑道:“无论是否恰当,我却不愿伤心,胡四弟,我劝你还是随我一齐回到瓜州,歇息半日,一齐回江南的好。”
  右面一人道:“朝阳兄,你尽管自回瓜州,我却要到敦煌左近去走上一趟,看看那位‘情人’的秋波,有没有送到这塞上的仙境来。”
  左面一人微喟道:“你们仁义四侠,终年为他人奔波,难怪你直到今日,还是孤家寡人一个,而哥哥我却已是绿叶成荫子满枝了,昔日的雄风豪气,至今也……”
  他长叹一声,仰面望天,却见阴云之中,现出一轮皎洁的明月。
  月光映得疏勒河水,粼粼泛出银光,他面色却突地变成一片苍白,失声道:“今夜又是十五了,胡四弟,你……”
  右面一人双眉一轩,长身而起,仰天狂笑道:“朝阳兄,你只管放心,我胡天麟孤家寡人,哪有‘情人’会照顾我?”
  他大笑着配上马鞍,轻轻一掠上马,又自笑道:
  “三月之后,江南再见,到那时我要让你这塞外的野人,好好尝一尝江南名厨的风味!”丝鞭一扬,刷地落下,健马长嘶一声,放蹄急奔而去。
  过了瓜州,天地便是一片苍茫,这条路虽是通往敦煌的大道,但此刻亦是漫无人迹,就连一串急遽的马蹄声,也似乎划不破大地的寂静。
  胡天麟放眼四顾,触目俱是黄沙,心中不觉顿生怡然之感,丝鞭扬处,策马更急,片刻之间,便已到了塞上数千里内最最有名的“一人村”“甜水井”。
  数十里黄沙之中,只有这“甜水井”有水可饮,数十里无人居住,只有这“一人村”有人,水虽不甜,人也仅是孤身——一个敦煌府派作供给旅人食水,清淘水井,放哨警戒土匪的乡民——但胡天麟自漫天黄沙中见到那一幢孤零的屋影与黄昏的灯光后,心中的怆然孤寂之感,却不禁为之减去几分。
  他一提缰绳,仰天长啸一声,灯光已在眼前,在这凄冷寂寞之地。这一点灯光,看来竟是那般安详而柔和。
  但是他目光转处,却赫然见到在这安详而柔和的朦朦光影下,竟赫然有着十数具尸身,零乱而丑恶地倒卧在四辆空空的镖车间,一柄金黄色的镖旗,自镖车旁斜挂下来,无力地在风沙中舒卷着,似乎也在为方才所发生的凄惨恐怖之事叹息、颤抖。
  胡天麟心头一寒,飞身下马,目光一扫,颤声道:“果然又是情人箭……”
  灯光已不再安详而柔和,而变得有如鬼火般凄寒可怖。
  胡天麟缓缓移目望去,一个精干的短衣汉子,四肢蜷曲,心上两箭,一个虬须劲装大汉,一手斜挂着镖车,身躯还未完全倒下,一柄雪亮长刀,跌在足边,心中并插两箭,胡天麟暗忖道:“西北快刀宋海萍……唉,武林中又弱一人!”
  目光望将过去,在那古老的“甜水井”的旁边,一具尸身,双手捧心,紧握的双拳中各各露出三分箭杆,双足痉挛,脚边却赫然压着一方鲜红的拜帖。
  胡天麟双眉微剔,一步跨过两具尸身,弯下腰去,拾起了这“死神之帖”,帖上骷髅的惨碧眼眶,使得这豪气干云的侠士也不禁心生寒意,喃喃道:“死……”
  死字方自出口,地上的尸身突地双掌齐翻,一红一黑两枝短箭,就像是一双漫舞而来的情人一样,无声无息,插入了胡天麟的心。
  秋色未深,杭州城外,一溪宛然,忽尔穷塞,忽而开朗,沙明水净,岸远林平,山岫含烟,清光滴露,两岸桑竹遍野,水上渔歌相闻,三五茅舍人家,七八小舟来往,点缀着这梦一般的西溪风光。
  欸乃一声,树阴下穿出一条乌篷浅舟,摇船的是一个褐衣短发的茁壮汉子,船首却傲然卓立着一个锦衣佩剑的弱冠少年。
  溪上清风,吹起了他浅蓝罗衫衣袂,却吹不散他眉宇间含蕴的重忧,他深沉而明亮的目光,出神地凝注着岸上的红叶,于是连红叶也禁不住他这利剑般锐利的目光,颤抖着垂下了头。
  清风吹过,溪上隐约传来一阵清歌:
  “水净沙明,轻烟小岫,西溪一带清光,芦花深处,中有雁儿藏,舟过风摇苇动,雁儿惊起,飞向何方?”歌声缥缈间,对面缓缓荡来一只渔舟。
  摇船的汉子精神一振,引吭喊道:“杜……杜鹃,你……你又在唱……唱什么?”短短八个字,他已说得满头大汗。
  渔舟上一个青衣乌发的明艳少女,银铃般娇笑一声,摇着橹娇笑道:“我在唱小结巴,去采茶……”忽然瞥见锦衣少年的两道眼神,面颊一红,垂下头去。
  渔船头盘膝坐着一个蓑衣大笠,面容清癯的渔翁,手结渔网,微微一笑,道:“好没规矩的丫头,看到展公子,也不请安问好。”
  青衣少女仍然低垂着头,轻轻道:“展公子您好。”秋波一抬,面颊更红如枫叶。
  蓑衣渔翁哈哈一笑,道:“展公子可是又要到‘武士堂’去喝茶么?今日不是月圆日,那里的人定必不少。”
  锦衣少年展颜一笑,两舟已交错而过,那渔翁犹在高声笑道:“稍等若有鲜鱼,我叫鹃儿送两尾去给公子下酒。”
  水急船轻,轻舟瞬间便已摇入芦花深处,只见根根苇荻,高达数丈,小舟擦过,舟上人纵然仰首而望,犹望不到巅。
  远处又飘来那青衣少女“杜鹃”的曼声清歌:
  “……溪流宛转曲折,绝妙寻幽探胜,情思久回荡,便化个雁儿又何妨?”风摇雁飞,沙沙之声起于丛苇,与歌声相和,更形成一片天籁。
  锦衣少年却仍面寒如水,摇船的汉子似乎想说什么,但见到他的面色只得默不作声,船橹一摇,轻舟便已荡入芦花最盛之处,浅堵皑皑,一望如雪,再深去不但见不到水,便连芦荻也看不到了,四面俱是密密的竹篱,篱中人却瘦如黄菊。
  摇船的汉子忽然用力一托,冲开水面,放眼望去,只见这一片芦荻中,竟有两座小小楼台临风婀娜,经秋萧瑟。溪水之东,秋水蒹葭间的小小楼台,正是名满天下的“秋雪庵”,门前一匾横额,题着“两浙词人祠”五个擘窠大字。
  溪水之西,是一座小小竹楼,楼头一匾横额,写的却是“江南武士堂”,笔力刚健,龙飞凤舞。
  这“江南武士堂”,虽是酒楼,但店主人却是江南名侠“九连环”林软红,此人交游广阔,宾朋遍天下,算得上是个侠中雅客,是以能上得此楼饮酒的人,也多是武林健者。
  锦衣少年系舟上岸,面上仍是一片冷淡沉重之色,竹楼中快步行出一个垂髫幼童,将他迎入楼中,只见四壁之上,琳琅满目,布置得极是清雅脱俗,楼中的酒客一见到他,大半含笑而起,他也寒暄招呼,也有几人沉声问道:“老太爷有消息么?”锦衣少年剑眉立皱,长叹着摇了摇头。
  明厅后一曲朱栏竹梯,回旋而上,梯上小小一方匾额,正是林软红自题,写的是“弹剑阁”,只听一朗笑自阁上传来,一个青衫白袜,飘逸潇洒的微须文士在梯口含笑招呼:“梦白,你怎地到此刻才来?”正是此楼主人“九连环”林软红。
  锦衣少年振衣登楼,楼上更是精雅,凭楼远眺,正与“秋雪庵”中的“弹指阁”遥遥相望,阁上一副对联,“应将名剑随豪客,为访侠气上此楼”,也与“弹指阁”上的名句:“应将笔砚随诗主,为访芦花上钓舟”相异其趣。四下芦花,一望无际,仿佛一片茫茫雪浪,泱泱银海。
  此刻这名阁之上,亦已高朋满座,亦都持杯含笑与锦衣少年打招呼,只有远远一角处,一个凭栏而坐的老人,却未回首,面前的桌上,无酒无馔,只有清茶一壶,老菱满碟,以菱为馔,以茶作酒。
  林软红将锦衣少年引到正中一副对联之下,这对联写的是:“要打架就请走路,想喝酒快上此楼。”字迹拙劣,文句粗俗,有如幼童,与此阁情调,全然格格不入,然而一笔一画间却是大开大阖,满含豪气,下面的题款更是令人触目,写的是:“武林第一侠写于大醉之后”。
  锦衣少年目光一扫,沉声道:“林兄,可曾听到家父的消息?”
  林软红双眉微皱,叹道:“我已时刻俱在留意,昨日‘崂山三雁’经过这里,他兄弟三人来自浙东,那里也无人见到过令尊的侠踪,但他们却在天台山下,见到‘塞上大侠’乐朝阳,和一个年纪颇轻的武当道人,行色匆匆,往南而去,似乎是直奔雁荡山的方向。”
  锦衣少年目光凝注窗外,缓缓道:“乐大侠与我四叔交谊非浅,四叔惨变后,他必然会有行动。”目光一抬,接道:“那‘崂山三雁’是否便是以三柄吴钩剑成名武林的贺氏兄弟,他三人行色如此匆忙,为的又是什么?”
  林软红道:“赶回家去!”
  锦衣少年茫然半晌,冷冷道:“都回家了,都回家了……”
  林软红叹道:“不回家又怎样,自从魏二侠殒于青海,谭三侠折于保定,胡四侠在‘甜水井’边丧身后,武林中更是人人自危,保命为先,就连‘华山七莺’每年必办的‘花朝大会’,今年都宣告流产,唉!梦白,不瞒你说,我若非要将此楼留做江南群侠的交换消息之地,我也早已收山退隐了。”
  锦衣少年冷冷一笑,默不作答,眉宇之间,突地露出一种英风豪气。
  林软红目光一扫,突地悄声道:“梦白,我劝你近日也要稍为收敛些的好,据目前情况看来,那‘情人箭’绝非一人所有,可怕的是,你根本无从猜测谁的怀中藏有这可怖的暗器,说不定就是你身侧之人,也说不定是……”
  锦衣少年剑眉一轩,仰天狂笑道:“说不定我展梦白身上就有几双‘情人箭’……林兄,你可要小心了,快替我拿酒来。”
  群楼之人,一齐悚然回顾,林软红苦笑一声,拍掌叫酒。
  展梦白笑声突地一顿,目光笔直望向楼角老人的背影,沉声道:“此人是谁?”
  林软红面色微变,还未答话,只听楼角的老人已冷冷道:“小孩子,你不认得我么?”
  话声枯涩,有气无力,仿佛大病初愈之人,展梦白微微一怔,道:“眼疏得很!”
  楼角老人放下茶盏,缓缓转头过来,只见他面容枯瘦,双目无光,颔下疏疏落落地留着几根短须,冷冷道:“小孩子说话总要放慎重些,你纵然有个好爹爹,也不必张牙舞爪地来讨人厌。”
  满阁之人俱都面色大变,展梦白的面色一沉,长身而起,林软红已一拉他衣袖,惶声地道:“梦白,你何苦,快坐下来。”词色之间,竟似对这神气奄奄,貌不惊人的老人十分畏惧。
  展梦白目光一扫,冷冷道:“老年人说话也该放慎重些,你纵然有几把年纪,也没有什么值得傲人之处。”
  林软红连拉他几次衣袖,他都有如未觉,楼角老人阴恻恻一笑,道:“好孩子,居然敢教训起我来了,你以后就难道没有求我之处么?”说罢转过头去,端起茶盏,再也不瞧展梦白一眼。
  林软红长叹一声,悄声道:“梦白,你怎地如此气盛,得罪了他老人家……”
  话声未了,突听一声娇叱,道:“爹爹,是谁要教训你老人家?”
  一条人影,其疾如风,刷地掠上楼来,却是一个红衣红裙,红布包头,乍眼看去,宛如一团烈火的绝色少女。
  她秋波一转,便瞬也不瞬地停留在展梦白的脸上,轻叱道:“是你么?”
  展梦白见她是个少女,剑眉一皱,坐了下来,林软红悄悄道:“梦白,这样才对,你何苦得罪……”
  哪知他话未说完,展梦白竟又霍然站了起来,大声道:“不错,是我,难道只有你爹爹可以胡乱骂人,别人就说不得话么?”
  他生性激烈,想来想去,实在忍不住气,红衣少女双眉一扬,冷笑道:“我早就知道是你了。”一面说话,一面走到展梦白身前。
  满阁上人,虽然俱与展梦白相识,此刻竟然俱都袖手旁观。
  林软红变色道:“秦姑娘……”
  红衣少女脚步不停,林软红道:“秦老先生,这位展兄乃是武林中素有‘及时雨’之称的展化雨展大侠的令郎,今日本是小事,何苦……唉!”楼角老人竟也不闻不问,连头都不转回来。
  展梦白冷笑一声,道:“我虽不喜与妇人女子一般见识,但……”
  红衣少女道:“但什么?”
  展梦白沉声道:“但你若再向我面前走上一步,今日我就要替你家的尊长来教训教训你。”
  红衣少女冷笑道:“好好。”掠前一步,叱道:“我倒要看看——”
  林软红突地大喝一声,道:“且慢!”
  众人目光一齐望去,只见他一手指着墙上那副对联,目光炯炯,再不出声。
  红衣少女抬眼一望,冷冷道:“要打架就请出去,哼哼,这算什么,难道区区一副对联,就可以吓得倒人么?姑娘喜欢在哪里动手,就在哪里动手?谁管得着我?”
  众人面色大变,林软红忍住气道:“秦姑娘可知道这副对联是谁写的么?”
  红衣少女道:“武林第一侠……哼哼,好大的口气,谁是武——”
  那边不闻不问的枯瘦老人突地转过头来,变色道:“琪儿,休得无礼,既有大侠的墨宝在此,你还不快给我坐下!”
  红衣少女呆了一呆,满面委屈,狠狠瞥了展梦白一眼。
  林软红展颜笑道:“好了好了,今日小弟做东,请各位都喝一杯。”
  红衣少女嘟着嘴走回他爹爹那里,突又一跺脚,恨恨道:“除非你不下楼……”
  展梦白剑眉微耸,道:“便是此刻……”
  突听远远传来一阵惊呼:“杜老先生……杜老先生……你在哪里?”
  另一个声音却大呼着:“展公子……展公子……你在哪里?”
  展梦白心头一震,满阁中人俱都长身而起,只见楼外那一片雪浪般的芦荻之上,如飞掠来两个劲装少年。
  这两人竟是以“草上飞”的轻功,飞掠在这片芦荻上。
  林软红惊道:“崂山三雁,怎地……”
  话声未了,左面一人突地“噗通”一声,跌下芦荻,林软红双眉微皱,右面一人却不顾奔来,只见他真力亦已不济,势必无法掠到此楼。
  心念动处,突见身旁人影一闪,展梦白、红衣少女同时掠来,红衣少女纤腕一扬,一条长达三丈的红绸,匹练般飞了出来。
  展梦白双臂一震,却已飞出楼外,脚尖轻轻一点芦荻,凌空掠出数丈,只见这劲装少年双膝一软,展梦白恰巧一把抄住了他的臂膀,但此人气力已是强弩之末,竟仍然有如石块般直落下去,展梦白一惊之下,突见一条红绸飞来,不暇他顾,引臂接住,乘势一提,身形暴起,抄着那劲装少年的臂膀,凌空一个转折,有如苍鹰一般,刷地掠回楼中。
  群豪看得惊心动魄,忍不住喝起彩来,红衣少女冷“哼”一声,道:“没有那份力量!还要逞能!”抖手收回红绸,束在腰上。
  展梦白怔了一怔,林软红一把扶起那劲装少年,道:“君侠兄,什么事如此惊惶?”
  “崂山三雁”中的三侠“银雁”贺君侠长长喘了口气,满面俱是惊惶焦急之色,道:“哪一位是展公子,哪一位是秦瘦翁老先生?”
  展梦白心头一动,抢口道:“在下便是展梦白,贺大侠有何……”
  他话声未了,贺君侠已一把抓住他肩头,颤声道:“展……兄,展公子,令尊……”
  展梦白全身一震,惶声道:“家父怎样了?”
  贺君侠以手掩面,道:“展老前辈已身受重伤,命在垂危……”
  群豪一阵大乱,展梦白耳边轰然一响,厉喝道:“被谁所伤?”
  贺君侠道:“情……人……箭!”
  展梦白大喝一声,仰天跌下,林软红一把拦着他的肩头,却见一只纤掌,悄悄送来一杯热酒,那红衣少女秦琪道:“让他喝下去!”
  贺君侠四望一眼,道:“展老前辈虽然身中‘情人箭’,但幸而便在城外,在下发现又早,距离此刻,还不到两个时辰,若能立刻寻到秦瘦翁秦老先生尚属可救,只是方才二哥去寻秦老先生,却说不在!……”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林软红已不禁松了口气,红衣少女秦琪已抢口说道:“不要紧,我爹爹在这里。”
  贺君侠大喜道:“在哪里?”
  林软红抬眼望去,只见那枯瘦老人秦瘦翁,负手立在栏边,目光冷冷望着展梦白,想到这老人方才所说的话,林软红不禁心头一寒。
  贺君侠顺着他目光望去,一步窜了过去,道:“前辈你便是秦老先生么?”
  秦瘦翁冷冷道:“不错。”
  贺君侠大喜道:“快请前辈移驾到……”话方出口,秦瘦翁突地面向展梦白冷笑一声,回首走回位上,一言不发地喝起茶来。
  贺君侠呆了一呆,转身望着林软红。此时展梦白已悠悠醒来。
  只听林软红道:“秦老先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展老前辈一生急公好义,济人之难,不遗余力……”
  秦瘦翁冷冷道:“展化雨的儿子在这里,要你代他多什么话?”
  展梦白心头一寒,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这枯瘦的老人便是世上惟一能解“情人箭”之毒的神医秦瘦翁。
  他茫然站了起来,林软红长叹道:“梦白,快向秦老先生赔话,方才……”
  贺君侠伸手一抹额上汗珠,急遽道:“此刻已近两个时辰,救人如救火,再迟就来不及了。”
  秦瘦翁冷笑一声,贺君侠突地喝道:“你是走还是不走?”
  秦琪暗中叹息一声,轻轻道:“爹爹……”
  秦瘦翁低叱一声:“不要多口!”
  贺君侠双眉一扬,厉声道:“你再不走,就莫要怪我贺君侠无礼了!”
  秦瘦翁“嘿嘿”笑道:
  “你若敢在老夫身上沾上一根手指,从此那‘情人箭’之毒就无人能解了。”
  贺君侠方自举步,不禁顿住,满阁中人,面面相觑,此中人人都有可能中“情人箭”,谁也不敢多口。
  只听楼梯一声急响,一个银铃般的声音道:“展公子,爹爹叫我送鲜鱼来了。”
  一个满身水湿的少年,当先冲了上来,身后却跟着一个青衣乌发的明眸少女,一双莹白如玉的双足上,仅仅穿了双青布鞋子。手里提着两条鲜鱼。原来“崂山三雁”中的二侠“冲雷雁”贺君杰方才落到水中,却被这渔家少女杜鹃救了起来。
  杜鹃秋波一转,满面茫然,贺君杰大喊道:“老三,找着秦老先生了么?”
  秦瘦翁冷冷道:“我虽有救人解毒之能,却没有救人解毒的义务……这两尾鲜鱼不错,琪儿,带回去给爹爹下酒。”
  杜鹃明眸一睁,道:“这两尾鱼不卖的,是爹爹叫我……”
  展梦白长叹一声,道:“秦老先生,方才是……是我错了。”垂下头去,满面通红,手掌微微颤抖,他此刻实是悲愤交集,但却无可奈何。
  第二回 恨满长天
  满阁中人,目光一齐望到秦瘦翁身上,只望他答应一声。
  秦瘦翁面容木然缓缓道:“琪儿,将鲜鱼带回家去。”
  杜鹃茫然瞧了展梦白一眼,缓缓将鲜鱼交到秦琪手上,秦琪面颊微红,轻轻道:“谢谢你。”
  杜鹃突地转过身子,飞快地跑下楼去,她心目中的英雄受了屈辱,她也不禁偷偷流下了泪珠。
  秦瘦翁仰起头来,目光仰望天上,冷冷地道:“小孩子若要向前辈赔礼,是要叩三个头的。”
  群豪嗡然一声,有的已心怀不满,但却无人出声。
  贺氏兄弟双拳紧握,双目圆睁,林软红深知展梦白的个性,叫他屈膝,实比断头还难,此刻更是双眉紧紧皱到一处,猛一抬头,哪知展梦白突地一咬牙关,大步奔到秦瘦翁面前,跪了下去,以首碰地,叩了三个头,小楼上静寂如死,只听“咚,咚,咚”三响,展梦白双手扶地,竟再也站不起来,却有一连串晶莹的泪珠,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
  林软红轻轻将他扶起,贺氏兄弟目光凛然望着秦瘦翁,若是目光也能杀人,秦瘦翁怕是早已碎尸万段了。
  只见他缓缓端起茶杯,浅浅啜了一口,突地转首道:“走!”大步走向竹梯。
  群豪各自松了口气,蜂拥着随他走了下去,眨眼间,只见十数条轻舟一齐荡向芦花深处。
  秋阳斜斜穿过窗棂,照在一顶素白的纱帐上。
  纱帐下,素衾上,寂然静卧着一个双目紧闭,满面苍白的老人,细碎的斜阳,映得他肩上并插着的两枝短箭,磷磷生光。
  床前有一具铜壶滴漏,十数道目光,瞬也不瞬地注目其上。
  紧靠着床沿的是一个满身劲装略带微须的侠士,正是“崂山三雁”中之“穿云雁”贺君雄。
  他身侧二人,团面大耳,满面红光,身材已略现臃肿,须发却甚是光洁,细目斜眉,目光闪闪,此人正是杭州城中的巨富,亦是江南武林中的名人,“西湖龙王”吕长杰。
  一个面白无须,手摇折扇的中年文士,紧立在他身侧,此人看来虽是文士,其实却是江南“三星镖局”的总镖头“天巧星”孙玉佛,掌中一柄折扇,专打人身大穴。
  再过去并肩站着一个男的一个女的,男的面色淡黄,满面病容,女的却是明眸流波,艳光照人,便是武林羡慕的“金玉双侠”的“金面天王”李冠英,“玉观音”陈倩如夫妇。
  还有两人,一个高大威猛,虎背熊腰,一个瘦小枯瘦,两腮无肉,两人一阳一阴,一刚一柔,却也并肩站在一处,高大的是来自南方的游侠“铁枪”杨成,瘦小的是江湖中大大有名的点穴名家“笔上生花”西门狐。
  这七人团团围在一间房中,俱是面色沉重,一言不发。
  只听铜壶之中的水珠,一滴一滴地缓缓滴下,每滴一滴,都滴去了床上那老人生命中的一分力量。他本已苍白的面容,此刻更无半分血色,“西湖龙王”忍不住干咳一声,轻轻道:“贺大侠,令弟们可认得这里?”
  贺君雄长叹着点了点头,“铁枪”杨成道:“怎地这般不巧,秦老头就偏偏在此时此刻出去了。”
  “笔上生花”西门狐冷冷望了他一眼,“玉观音”陈倩如道:“是不是该将他老人家身上的两枝箭,先拔下来好些?”
  她吐语娇嫩,眼波四转,“金面天王”李冠英皱眉道:“若是出了差错,你可担当得起?”
  陈倩如道:“哟,我怎么能……”
  李冠英道:“那么你就休要多口。”
  “天巧星”孙玉佛突地双目一张,抚掌道:“来了来了……”
  只听一阵急遽的脚步声,自远而近,展梦白面色苍白,目光痴然,当先奔了进来,扑向床边,“砰”地一声,撞倒了铜壶滴漏。
  林软红、贺君杰、贺君侠紧紧跟在身后,贺君杰道:“老大,还来得及么?”
  林软红一把抓住展梦白,道:“轻些,休要惊动了他老人家。”
  展梦白身躯摇了两摇,只听贺君雄道:“可能还来得及。”
  众人精神一振,只听门外一人冷冷道:“各位请都留在外面。”
  话声方了,秦瘦翁已缓步而入,众人不由自主地闪过一边,让开一条通路,秦瘦翁手捻短须,走向床前,一面道:“各位千万不要出声.最好也将窗子关起来。”贺君雄转身轻轻关上了窗户。
  秦瘦翁双手一挽,将袖子挽了起来,露出两条枯黄的手臂,但在众人眼中,这一双手臂在今日已比世上任何东西都要珍贵。
  只见他轻轻解开了床上老人展化雨的衣衫,轻轻敲打了一阵,又拈起展化雨的手腕仰天瞑目,静听脉息。
  满室中人,个个屏声静气,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所有的目光,俱都瞬也不瞬地随着他的一双手掌移动。
  只见他双掌突地一停,众人心头俱都一跳,秦瘦翁缓缓道:“你们今日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找到他的?”
  贺君雄道:“大约两个时辰以前,我兄弟在城西法相寺的神殿后发现了他老人家,那时候他老人家似乎方中箭伤,血迹犹未全干……”
  秦瘦翁“嗯”了一声,突地双掌一收,转身走向门外。
  展梦白大喝一声,横身一掠,挡在门口。
  秦瘦翁双眉一皱,道:“做什么?”
  展梦白一咬牙关,忍气吞声,垂首道:“家……家父……的伤……”他满腔悲愤,连话都几乎说不出口。
  秦瘦翁缓缓道:“这一双情人箭上之毒,可称天下无双,黑箭之上,集有四十五种天地间至阴至柔之毒……”他手捻疏须,一面踱步,一面接道:“赤箭之上,却集有三十六种天地间至阳至刚之毒,这小小两只箭上,一共有九九八十一种天地间至毒之物。便是身中其一,也非人所能当,何况两种毒性,还在互相滋长,阴阳互济,其毒更猖。”
  他忽然说出这一番话来,众人虽都不解其意,但却无一人敢出声打扰。
  语声微顿,秦瘦翁又道:“但各位,若是中了此箭,只要不在心上,三个时辰内寻到老夫,老夫还有把握可以救,呵呵,这也是各位洪福,恰巧能与老夫共住一城,否则……嘿嘿,普天之下,莫说再无一人能解此毒,便是认得此毒的人,只怕也没有几个。”
  众人俱是栗然心惊,人人心中俱在暗暗自危,只因谁也不知道“死神帖”会在什么时候送到自己手上。
  林软红干咳一声,道:“如此说来,展老前辈是有救的了。”
  秦瘦翁似笑非笑的横扫一眼,缓缓道:“本应绝对有救,只可惜……”
  展梦白身躯一震,颤声道:“可惜什么?”
  秦瘦翁冷冷道:“只可惜你先前对老夫无礼,老夫为了略加惩戒于你,是以来迟了一步,此刻毒已攻心,是无救的了。”
  他语声是如此冷峭而平淡,然而却像是一根寒冰凝成的利箭,由咽喉笔直插入展梦白心里。
  刹那间但听滴答一声,铜壶中又是一滴水珠,落入涟漪尚未消失的水面,展梦白清澈的目光,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光采,又忽然燃烧起火一般的愤怒,一声怒喝,双臂齐出,闪电般握住了秦瘦翁的肩头,颤声道:“你……你……”反手一掌,掴向秦瘦翁的面颊。
  但掌到中途,却已有一只手掌,轻轻托住了他的腕肘,秦瘦翁面容丝毫不变,生像是他早已确定这一掌绝不会打到自己身上。
  展梦白翻腕夺掌,只听一人缓缓道:“展世兄,人死不能复生……”
  展梦白厉叱一声,侧目望去,只见“笔上生花”西门狐木然立在他面前,缓缓接口道:“世兄又何苦难为秦老先生?”
  “西湖龙王”吕长杰立刻也随之接口道:“世兄你又何苦难为秦老先生。”
  他频频颔首,颔下的肥肉,也不住随之颤抖着,“金玉双侠”面色虽凝重,但神色间却也没有丝毫悲戚之容。
  展梦白缓缓松开了手掌,倒退了一步,赤红的目光,缓缓自这一批他父亲生前的好友面上移过。
  “为了些须含眦之仇,而误人性命……”他勉强抑制着心中的激动,沉声道:“这种人还配称做人么?”
  吕长杰干咳一声,垂下了头,李冠英、陈倩如,悄悄避开了他的目光,西门狐面容仍然僵木,“天巧星”孙玉佛目光闪烁,却不知心里在想着什么?只有“铁枪”杨成与贺氏三杰,满脸俱是悲愤之色。
  展梦白的目光自满贮泪水的眼眶中望过去,只觉有些人的面容是如此模糊,却又是如此卑鄙。
  “各位纵非家父好友,纵未受过家父之恩,眼见如此情事,也该挺身而出,主持公道。”他语声逐渐激烈:“然而各位此刻却为了自身的利害,生怕自己亦身中‘情人箭’后,无人救治,竟……竟……”。
  激动的语声,终于使他眼泪流落,终于使他语不成声。
  “铁枪”杨成长长一叹,秦瘦翁冷笑道:“如此说来,你想要将老夫怎样?”
  展梦白双目一张,道:“我要将你这既无医德,又无仁心的冷血之人……”
  西门狐横跨一步,挡在秦瘦翁身前,截口道:“怎样?”
  孙玉佛轻轻一笑,道:“展世兄这无非是一时悲愤之言,认不得真的,此刻天下武林中人,有哪一个不对秦老先生这一双妙手寄以无限之期望,展世兄是明白人,怎会对秦老先生无礼?”
  吕长杰拊掌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至于展老英雄的丧事么……你我弟兄,还是该出些力的。”
  展梦白牙关紧咬,他第一次看清了这般自命侠义人物的嘴脸,也第一次看清了世态的炎凉,贺君雄缓步走到他身侧,垂首道:“展少侠……”
  话声未了,突听远远传来一阵呼声:“秦瘦翁……秦瘦翁”这呼声低沉而震耳,有如长夏闷雷,第一声听来犹在远处,第二声却似已到了耳边,来势之迅,更是骇人听闻。
  众人一惊,陈倩如扬眉道:“谁呀?”
  李冠英冷冷道:“你问我,我去问谁?”
  陈倩如道:“我……我又没有问你……”
  只听一阵劲风,呼地吹到窗外,窗纸簸然一震,一人在窗外道:“秦瘦翁可是住在这里?”声如洪钟,震人耳鼓。
  秦瘦翁斜瞟展梦白一眼应声道:“正是!”
  窗棂一震,窗框洞开,一个板肋虬髯,广颊深目的锦衣大汉,满头汗珠,神色仓皇,怀中横抱着一个晕迷不醒的碧衣少女,一步跨入窗来,就仿佛七尺大汉跨过三寸门槛那般轻易而自然。
  他深碧色的目光四下一扫,宛如雷声前的闪电,立刻沉声道:“谁是秦瘦翁?俺吴七奔波两百里,前来拜访。”
  众人心头又是一惊,谁也想不到当今江湖中七大名人之一的“无鞘刀”吴七,会突然来到此间。
  只见这江湖中第一侠盗,武林中第一名刀,语声顿处,根本不等别人答复,便一步跨到秦瘦翁面前,沉声道:“兄台想必便是秦瘦翁了,小妾身中‘情人箭’,还未及两个时辰,救不救得活?”
  他句句都是问话,但却句句都不等别人答复,又自一步跨到床前,目光一扫床上的尸身,道:“拿开!”回首道:“秦兄,快!你若救她不活,屋里的人,谁也不要活了。”
  “铁枪”杨成冷“哼”一声,贺氏三杰剑眉齐轩,展梦白奔到床前,厉声道:“家父的遗躯,谁敢乱动?”
  “无鞘刀”双目一张,回身将怀中的碧衣少女,交到秦瘦翁手中,沉声道:“这一条命,换你十条!”目光霍然望向杨成,道:“方才那一声冷哼,可是你这个小杂种发出来的?”
  “铁枪”杨成大怒道:“你说什么?”
  “么”字还未出口,“无鞘刀”已一掌拍来,这一掌平平实实,毫无巧妙,但却快得令人无法防备,杨成眼角方瞥掌影,面颊已被击中,左胯跟着挨了一腿,只听“呼”地一声,他庞大的身躯,便跌出窗外。
  “无鞘刀”一脚踢出,根本不再去看第二眼,目光缓缓自“崂山三雁”面上扫过,突地转向展梦白,冷冷道:“动不得么?”
  展梦白胸部一挺,大声道:“动不得!”
  一直立在屋角,默然无语的“九连环”林软红,此刻不禁暗叹一声,悄然阖上眼帘,他深知这吴七的惊世武功与烈火脾气,否则江湖中又怎会有“无鞘之刀一触即伤”的传语,此刻他虽不忍见到眼前即将发生的景象,却也无力维护。
  展梦白面对如此敌手,却仍挺胸而立,毫无怯意,只觉“无鞘刀”目光一垂,面上的寒霜,突地消融大半,缓缓道:“床上睡的,可是展化雨么?”他仍然不等别人回答,只是自己轻轻点了点头,喃喃道:“情人箭……情人箭……”目光一抬,大声道:“好,我绝不动你爹爹的尸首,你好生看护着。”
  林软红暗中松了口气,突听秦瘦翁长叹一声,道:“有救有救,但是……”
  “无鞘刀”大喝:“但是什么?”
  秦瘦翁冷冷道:“她此刻毒将攻心,再也移动不得,那张床,先要让出来,床上的尸身,是非动不可的!”
  展梦白的双拳紧握,厉声道:“你这匹夫……”
  秦瘦翁神色不变,接口道:“这少年屡屡乱我心神,尤其要先请他出去。”
  “崂山三雁”齐地望了展梦白一眼,又望了吴七一眼,狠狠一跺足,“噗”地跪下,以首触地,在床前叩了个头,一齐转身掠出窗外,扶起地上早已晕绝过去的“铁枪”杨成,悄然而去。
  “无鞘刀”木立半晌,终于缓缓道:“抬起你爹爹的尸身,快些出去。”他语声极为缓慢而沉重,目光也没有向展梦白望上一眼,但言语中所含蕴的力量,却是那么巨大而可怖。
  林软红垂首走到床前,只见展梦白目中满贮泪珠,一滴也未落下。
  他目光在诸人面上,各各望了一眼,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地抬起他爹爹的尸身,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他脚步越走越快,泪珠终于流下面颊,滴落在他爹爹冰冷的胸膛上。
  冰冷的胸膛,冰冷的泪珠,然而在他胸中,却奔腾着火一般的仇血!
  室中诸人,谁也不敢回首向他看上一眼,只见秦瘦翁将那碧衣少女轻轻放在床上,“无鞘刀”利刃一样的目光,一触及这少女苍白而娇美的面容,便突地变得有如春风般温柔,口中轻轻道:“丝丝,不要怕,不要怕,你就会好的……”
  走廊外,雕花栏前,秦琪手扶栏杆,迎风而立,她明眸凝睇着远处的几竿修竹,心里像是有许多心事。
  一阵急遽的脚步声,击碎了她的遐思,回眸望处,只见展梦白大步奔来,她秋波一转,见到那冰冷的尸身,忍不住幽幽一叹,道:“展……公子……”忽然见到展梦白目中的仇火,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展梦白眼前只见一片血红,什么也看不到,发狂似地冲出走廊,冲出院外,秦琪目送他的身影,不知怎地,明眸中竟也流下两滴清泪。
  林软红远远跟在展梦白身后,此刻忍不住在她身旁停下脚步,低叹道:“秦姑娘,你心里有什么伤心的事么?”
  秦琪反手一抹泪痕,大声道:“干你什么事?”纤腰一拧奔入走廊,林软红牙关一咬,垂下头去。
  只听走廊那边,一人遥遥唤道:“林兄,软红兄……”
  手摇折扇的“天巧星”孙玉佛,伴着团面大耳的“西湖龙王”吕长杰大步赶了过去,吕长杰遥遥唤道:“展世兄,已经走了么?”
  林软红双眉微皱,点了点头,吕长杰已赶到他身边,长长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他年纪轻轻,火气却不小,照今日的情况看来……”
  林软红冷冷截口道:“照今日的情况看来,若换了你,一样也是如此。”
  孙玉佛微微一笑道:“吕兄的意思是,展世兄无疑已和秦老先生结了深仇,他少年冲动,说不定会来报仇雪恨。”
  他缓缓顿住语声,吕长杰急忙接口道:“今日江湖中那‘情人箭’已成瘟疫,你我都不知什么时候会……”他语声一颤,含糊地接着道:“若是秦老先生有了不测,那如何是好?”
  孙玉佛道:“所以吕兄的意思是,希望我们都能挺身而出,来保护秦老先生,这倒不是完全为了防范展世兄,更应防范的,还有那一些持有‘情人箭’的,是以我们又恐力量不够……。”
  吕长杰连连点头道:“正是如此,所以小弟已决定再飞柬去邀集一些武功硬手,来轮流保护……”
  孙玉佛含笑道:“而吕兄的意思是,虽是大家轮流防护,其中总要一个总领提调之人,小弟终日繁忙,吕兄家眷又多,只是林兄你较为清闲。”他神秘地一笑,接口道:“又是单身,自然方便得多。”
  他口口声声,都是别人的意思,其实究竟是谁的意思,不但他自己心里知道,别人又何尝不清楚得很呢。
  林软红凝目倾听,一言不发,听到这里,心头一跳,暗忖道:“难道此人已看出了我对秦琪的情意?”
  吕长杰双掌互抚,沙沙作响,等了半晌,仍不见林软红答复,忍不住道:“此事于大家有利,于林兄亦无损,林兄你就答应了吧!”
  林软红俯首沉吟半晌,缓缓道:“小弟答应亦无妨……”
  吕长杰抚掌大笑道:“好极好极,就此一言为定,至于银钱上的问题,自然该由小弟一切负担的。”
  他笑声一顿,忽然皱眉道:“小弟本来还想去照料展老英雄的后事,但此刻既然有许多正事要做……唉,我想展老英雄在天之灵必定也不会怪我的。”他展颜一笑,连连拱手:“小弟这就去办那武林飞柬之事了,具名的自然有林兄、孙兄,还有西门兄,李家贤伉俪……哈哈,这看来必将成为武林一大盛事。”大笑声中,他一揖到地,匆匆而去。
  走廊这边笑声方去,走廊那边大笑又起,“无鞘刀”手捻虬须,狂笑而起,扬臂道:“果然是神医国手,顷刻间便妙手回春。”一把拉住林软红的肩膀,大笑道:“来来,俺吴七要请各位去痛饮三杯。”
  孙玉佛含笑道:“尊夫人的伤已无妨了么?”
  吴七大笑颔首,孙玉佛道:“若是如此,晚辈们自该共祝三杯……”
  三杯白酒,一堆新土。
  漫天夕阳已逝,苍茫的暮色转浓,泼墨一般的夜色中,展梦白端起了坟头第一杯酒。
  转目四望,碧树长草,因风而动,宛如鬼哭,四下一无人迹,只有两个白发苍苍的老家人,垂泪立在他身后。
  他木然持杯而立,心中当真有说不出的悲苦萧索,此刻静卧在这新坟中的人,一生为武林正义奔波,而此刻……
  他仰首饮干了第一杯酒,辛辣的白酒,冲下了他牙关里的鲜血,他抬起手,奋力抛去了手中的空杯,暗中默祷:“复仇!”
  “复仇!复仇!”他以复仇为馔,饮下了这三杯冷酒,胸中的仇血,却更热了,热得几乎要烫开他冰冷的肌肤。
  他任凭眼眶中的热泪,无声流下,泪眼模糊中,他赫然发现,一个纤细瘦弱的黑衣人,无声无息地自漫天黑暗里,冉冉出现于坟后。
  这幽灵般的人影,使得他身后的老家人惊呼一声,扑地跌倒在地上,展梦白低叱一声:“谁?”只见这人影满身黑衣,长袖飘飘,面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目光却黑如点漆,亮如明星,虽然瘦骨嶙峋,不堪一握,但却美得清丽绝俗,仿佛从来没有食过人间烟火。
  这幽灵般的人影竟是个女子,展梦白双眉一皱,只见她抬起手来,苍白而又枯瘦的手掌,缓缓自长袖中伸出,掌中竟握着那三只叠起的酒杯。
  她目光凝注着展梦白,一字一字地缓缓道:“这酒杯是你抛去的么?”
  刹那间展梦白只觉一阵寒意,自心底升起,他方才含恨掷出这三只酒杯,方向似全不同,而此刻这三只酒杯,竟全都到了这幽灵般女子的手中。
  他暗中心寒,语声却仍然无畏:“不错!”
  黑袍女子走到坟头,衫角与袍袖一齐飘舞,她轻轻放下酒杯,目光忽然自展梦白面上移开,凝注到坟头。
  展梦白看不到她的面容,只听她轻轻道:“你死了,你死了……”
  展梦白干咳一声:“夫人可是来凭吊先父的?”
  黑袍女子有若未闻,仍然低语:“你死得为什么这样早,不让我亲眼看到你死,不让我亲耳听到你临死前的呻吟……”
  语声虽轻,但其中却是满含怨毒之意。
  展梦白双目一张,目光尽赤,厉声道:“家父虽已死,但我却容不得别人在他老人家的坟前,胡言乱语。”
  黑袍女子动也不动,夜风吹起她的长袍,仿佛连她枯瘦的身躯也要一齐吹起。
  她纤细的手摸摸坟头的石碑,亦不知是手冷,抑或是碑冷,只听她接着道:“我知道你宁可死,也不敢再见我……”
  展梦白大喝一声,道:“你若与先父有仇,只管来寻我,我展家世代传家,从来无人知道畏惧两字!”
  黑袍女子霍然转过身来,她目光清澈而寒冷,嘴角淡淡地挂着一丝凄凉的微笑,夜色中虽然看不到她面上的皱纹,但依稀却仍可辨出她的年纪,只是那无情的岁月虽然带走了她的青春,却夺不去她的美丽。
  她的美是惊人的,而且还带着一份慑人之力,她凝注展梦白,凄然笑问:“你爹爹死了,你妈妈怎地不来?”
  展梦白呆了一呆,他虽觉此话问得奇怪而突然,但却又不禁脱口答了出来:“家母早在十九年前,便已仙去……你若来凭吊先父,我十分感激,否则……”
  黑袍女子直如根本没有听到他后面的愤怒之言,轻轻截口道:“原来你爹爹没有续弦。”语声突顿,再不言语。
  展梦白满心惊疑,亦不知道这幽灵般奇异的女子到底是友是敌?忍不住脱口问道:“你究竟是谁?来此何意?”
  黑袍女子忽然抬起头来,道:“你爹爹死了,你可想为他复仇?”
  她问话总是这样奇怪而突然,展梦白不禁又自一呆,脱口道:“自然!”话声方了,黑袍女子突地冷笑一声,抬手一掌,向他拍来。
  这一掌掌势轻柔而缓慢,衬着她飞舞的衣袖,更显得难以描摹的美,展梦白剑眉一轩,厉声道:“你若……”
  哪知他“你”字方出口,这绝美的手掌已到了他面上的“迎香”大穴,他一惊之下,拧腰迎掌,一招“怒击雷霆”,连消带打,以攻为守,“呼”地一拳击出,但自己攻势这般的凌厉一拳,不知怎地,竟击在空处,而对方轻柔而缓慢的一掌,却始终不离自己要穴。
  他又是一惊,回拳缩肘,引肩退步,掌上再攻三招,脚下连退五步,但招招亦都落空,连变五种身法,自己要穴仍在对方掌影之下。
  他似乎已闻到有一阵阵死亡的气息,自这一只苍白而枯瘦的手掌中透出,他牙关一咬,双拳齐出,猛击对方左右双胁。
  这一招他不求自保,但求伤敌,正是与敌同归于尽的招势。
  哪知黑袍女子冷笑一声,手掌轻挥,他双拳尚未全出,便已翻身跌倒,只听黑袍女子冷冷笑道:“这样的武功,也想复仇么?”长袖一拂,退后七尺,斜斜倚在石碑上,仿佛怕被风吹走一般。
  展梦白双臂一振,甩脱了那两个正要扶他起来的老家人,挺腰立起,暗调真气,大喝一声,又自扑上。
  但方才大意之下,被人占了先机,此刻再次扑上,着着俱是抢攻,他家传武功,走的本是刚猛一路,此刻但闻拳风虎虎,不但似乎已将那黑袍女子笼罩在拳势之下,更震得近处的木叶,都萧萧飞舞。
  黑袍女子双掌下垂,长长的衣袖,几乎垂到地面,这漫天飞舞的拳影,却连她的袖角都沾不到一片。
  四十招一过,展梦白已暗暗心惊,只听黑袍女子又是一声冷笑,长袖一卷,兜起展梦白的左膝,展梦白再次仰天跌倒。
  抬目望去,黑袍女子仍在冷冷望着他,冷冷道:“老子的武功本差,想不到儿子更加糟糕……”
  展梦白翻身一跃,凌空扑下,他左掌握拳,右掌斜击,双足连环踢出,竟然一连攻出四招,此番他上下空门俱都大露,但求能击上对方一拳一脚,自己的生死,他早已没有放在心上。
  黑袍女子目光一闪,似有赞赏之意,但身形动处,却又一拳将展梦白挥在地上,哪知展梦白生性刚烈,一跌又起,大喝道:“不是你将我杀了,我便要杀了你。”喝声之中,更是不顾命地扑了上去。
  他越跌越重,勇气却越跌越大,当真是千险万难,百折不回。
  黑袍女子身形游移,冷笑道:“我若要杀你,你此刻还有命么?”
  展梦白拳势一缓,突又奋起攻出三拳,大声道:“你既然杀了我爹爹,我不能复仇,你便将我也一并杀死好了。”
  黑袍女子冷冷道:“谁说我杀了你爹爹?”
  展梦白呆了一呆,身形突顿,黑袍女子道:“这样的武功,这样的脾气,要想复仇,岂非做梦?”
  这冰冷的言语仿佛鞭子似的抽在展梦白心上,他呆呆地愕了半晌,忽然奔到他爹爹坟头,放声大哭起来。
  他似乎要将自己心中的悲愤积郁,在这一哭中全部宣泄。
  也不知哭了多久,只觉一只手掌,在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肩头,只听那黑袍女子轻叹道:“男子汉大丈夫,哭些什么?”
  他牙关一咬,忍住哭声,反手抹去了面上泪痕,黑袍女子柔声道:“这样才对,展家的男儿,既然不知畏惧,那么世上还有什么做不成的事呢?你爹爹的仇人,又不是真的恶魔。”
  展梦白缓缓站了起来,只觉心中乱成一片,这女子忽而对自己的爹爹那般怨恨,忽而又要为自己的爹爹复仇,有时对自己那般屈辱折磨,有时又对自己如此温柔,这究竟为了什么?
  夜露沾湿了新坟,泪水沾湿了他的面颊,黑袍女子望着他的面颊,缓缓道:“方才我只是试一试你,有没有复仇的勇气与决心。”
  展梦白仰视穹苍,万念奔涌,缓缓道:“我虽有勇气,更有决心,怎奈我没有无影之枪,四弦之弓,我到哪里去学足以与‘情人箭’匹敌的武功?”不知怎地,在这陌生的女子面前,他竞吐露了他永远也不肯对别人叙说的心事。
  黑袍女子轻轻一笑,道:“逢坚必摧无影枪,人所难挡四弦弓,有去无回离弦矢,一触即伤出鞘刀,世人只知武林七大名人功力绝世,却不知有些无名人武功更高!”
  展梦白心头一动,只听黑袍女子缓缓接口道:“你若跟着我,我必定让你学成复仇的武功!”
  夜色如墨,夜云凄迷,这两句话却有如明灯闪电,使得展梦白心头一亮,但心念转处,却又沉声道:“你与家父有仇,我宁可断去四肢,不能行动,也不要你来传授我的武功。”
  黑袍女子道:“我若与你爹爹有仇,还会助你复仇么?”
  展梦白微一沉吟,立刻又道:“但你方才在这里对先父那般无礼……你若要我随你学武,先得要在先父坟前叩首。”
  他说得截钉断铁,生像别人传他武功,还是在求助于他。
  黑袍女子亦不禁为之一怔,冷笑道:“要我向你爹爹叩首,哼哼,便是你爹爹要向我……”
  展梦白双眉如剑轩,大怒喝道:“你休要再说无礼的话,方才你对先父无礼,我已念在你要助我复仇,不再寻你拼命,但你若要我拜在一个曾对先父无礼之人的门下,那是再也休想!”
  他话声一了,立刻转身,向那两个白发老家人挥手道:“走!”
  他头也不回,大步而行,突听身后轻轻一叹,道:“回来!”
  展梦白道:“回来做什么?”终于还是回过头来。
  黑袍女子目光更加清澈,缓缓道:“我并未要你拜在我的门下,我只不过要带你去找一个比我武功还好的师傅,我……唉!我最多……唉!活也活不久了,怎么能传授你武功?”
  她苍白的面容,被悲哀凄凉的夜色一染,变得更加苍白。
  展梦白凝视着她,在这清凄的春夜里,他心头突觉十分不忍,再也不忍心去违背她的言语。
  他呆了半晌,沉声道:“你说你……活不……长久了么?”
  黑袍女子黯然点了点头,忽又展颜一笑,道:“虽然活不长久,但也要等你寻着师傅再死,那时我心事俱了,死了也没有关系了。”最后两句,她只是嘴唇微动,根本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展梦白心里,不知是感激,是悲哀?抑或还在气恼着这奇异的女子方才在他爹爹坟前所说的言语。
  他默然半晌,终于沉声道:“前辈……”他称呼一改,那黑袍女子目中便已现出了温柔的笑意。
  哪知就在这刹那之间——黑袍女子突地一掠而前,握住了展梦白的手腕,展梦白一挣不脱,已被她拉入坟墓的阴影里。
  那两个白发家人惊魂甫定,下意识地跟了过来,展梦白皱眉道:“什……”
  黑袍女子一手掩住了他的嘴唇,轻轻道:“那边有人来了!”
  她一手掩住展梦白的嘴唇,一手拉住了展梦白的手腕,这举动虽嫌过分,但她神情那么自然,展梦白似乎也觉得是理所当然之事,不由自主地放低了语声,亦自低语道:“什么人?莫非是……”
  黑袍女子道:“如此深夜,如此荒野的夜行人,如此隐私,便非善类……”语声未了,已有一阵单调而沉重的马蹄声缓缓而来,展梦白心里不觉大为钦服,这奇异的女子不但武功惊人,耳目更是超人一等。
  只听那蹄声缓缓自远而近,接着,竟似有一个女子幽幽叹息了一声,蹄声渐近便可听她轻轻在说:“难道又要天亮了么?唉……我真舍不得离开你,为什么夜总是这么短呢?”
  展梦白双眉微皱,心念一转:“原来是情人们的幽会!”
  另听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带笑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何况你我虽非夜夜相会,却也不只一年一度呀!”
  “要是一年一度,我真要愁死了!”这女子的声音,充满了柔情与娇腻:“你不知道,我和他在一起是什么滋味,人家虽然将我们称为‘金玉双侠’,可是……唉,又有谁知道我对他是多么厌恶!”
  展梦白心头一凛:“这女子居然是‘玉观音’陈倩如!’,
  他忍不住要探出头,看一看这男子是谁,只听她忽又接口道:“我仿佛听你说过,只要有四万两银子,就可以买一对‘情人箭’,唉……我现在真需要一对‘情人箭’,然后……”
  她缓缓顿住语声,展梦白一颗心却已几乎跳出腔外。
  他屏息静气,凝神而听,只听那男子道:“我虽知道‘情人箭’可买,但却不知道如何去买,只是……”
  他忽然咯咯一笑,接道:“但你若要‘情人箭’,我倒可以送你一对!”
  展梦白心神皆颤,只觉握住他的那一只冰冷的手掌,也起了一阵阵轻微的颤抖,陈倩如惊呼了一声,道:“你有情人箭?”
  那男子道:“自然!”
  陈倩如娇声道:“你有‘情人箭’,就快些给我一对嘛,我一定……”她语声更是甜得起腻。
  那男子轻笑道:“一定怎么?”
  陈倩如吃吃笑道:“下次晚上,我一定什么都听你的……”接下去语声含糊,夹杂着一阵阵足以荡人情潮的腻笑。
  这两人此刻早已走近坟头,而且已将走过,展梦白只觉心头怒火上涌,他若非要等待下文,只恨不得一掌将这一双男女劈下马来。
  “快说嘛,快说嘛……你的‘情人箭’,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我都让你……你,你还不告诉我?”
  这仍然是陈倩如撒娇的腻语,但接着便是那男子低沉的声音——
  黝黯的夜色中,只见一匹黑马,转出坟头,仿佛甚是华丽的马鞍上,却有男女两人合乘,“玉观音”陈倩如斜倚在一个身披风氅的男子怀里,娇喘依依,仰面而视,但由展梦白这方向望去,却再也无法看到这男女的面容。
  只听他极为得意地轻轻一笑,手抚陈倩如的肩头,缓缓道:“你问我这一对情人箭是哪里来的么?告诉你,这就是方才那展老头子肩上拔下来的,秦瘦翁随手放在床边的木几上,我就随手拿了过来,那时人人都十分激动,谁也没有注意到我。”
  展梦白暗中失望地长叹一声,陈倩如也正在此时发出失望的叹息,“只有这两枝‘情人箭’有什么用?”她失望地低叹道:“我们既不知道发射它的方法,也不知道那其中有什么神秘之处。”
  “对付别人自然无用。”那男子含笑道:“但用来对付你的老公,却是有用极了,只要等到他熟睡的时候,将这两枝“情人箭”在心上轻轻一插——哈哈,普天之下,又有谁会知道……”
  夜露风寒,那白发家人忽然轻咳一声,身披风氅的男子语声突顿,展梦白手掌一紧,只道他必要转身查看。
  哪知他头也不回,以袖蒙面,突地掠下马鞍,风氅一振,急掠而去,一瞬间便没入无边的黑暗里。
  陈倩如亦不假思索地反手一掌,击上马股,健马一声轻嘶,放足狂奔而去。
  展梦白“咳”地一声,长身而起。
  黑袍女子道:“你要做什么?”
  展梦白厉声道:“奸夫淫妇,竟要谋害亲夫,此事天理难容……”
  黑袍女子道:“是以你路见不平,便要拔刀相助了!”
  展梦白道:“正是。”
  黑袍女子“嗤”地一声冷笑,道:“你自己的事还顾不周全,此刻还有闲情去管别人的事?”
  展梦白怔了一怔,沉声道:“那‘金面天王’李冠英虽非善类,但却也不是十恶不赦之人,我怎能袖手看他死在这一对奸夫淫妇手里。”
  黑袍女子缓缓道:“这两人自知隐私泄漏,哪里还敢害人,甚至有别人要去害那姓李的,他两人都要拼命保护,避免别人把这笔账算在他们身上。”她语声虽缓慢,但语气间却突地激动了起来,清澈的目光中,也聚满了深深的怨毒之意。
  一时之间,展梦白只觉这奇异的女子,行事当真令人不可思议,亦不知她是正是邪?是善是恶?
  他只觉她与自己之间,竟总像是有着一种极为奇妙的联系,而她的言语之中,更总有着一种令人不可置辨的魔力。
  黑暗终是比黎明短暂,旭日东升,杭州城外,一个蓑衣笠帽的渔翁,推着一辆独轮手车,缓步而行。
  他笠帽戴的甚低,虽是满天春阳,但他那清癯的面容,看来却仍是十分阴沉,嘴角暗黑的皱纹中,更似隐藏着许多沧桑往事。
  他目光散漫地四下投视着,世上竟仿佛没有一件事能引起这老人的兴趣,他是根本不知红尘的可爱,抑或是对红尘早已厌倦了呢?
  然而,依依走在他身侧的一个青衣少女,眸子却是美丽而明亮的,她青布的裤脚,高高挽起,露出半截莹白的小腿,惹人遐思。
  春天的阳光下,她只觉满身都是活力,这与她身侧的老人,恰好形成了一个极为强烈的对比。
  她脚步也是飞扬的,走着走着,她忽然停下脚步,侧首道:“爹爹,鱼也快卖完了,我们到哪里去?”
  她爹爹头也不回,缓缓道:“回家。”
  青衣少女嗫嚅着:道:“我……我以为爹爹会到展公子家去看看的,昨天夜里爹爹既然说展公子家必定有人受了伤,所以才会对那姓秦的老头子忍气吞声,那么我们正该送两尾鲜鱼去,鲜鱼不是对受伤的人最好吗?”
  她语声娇嫩,虽是吴人,却作京语,“吴人京语美如莺”,她的人,却比她的语声更美。
  老渔翁默然半晌,忽然沉声道:“杜鹃,爹爹说的话,你难道已忘记了么?不许多管别人的闲事,展公子只是我们的一个好主顾而已,知道么?”
  青衣少女杜鹃委屈地垂下了头,轻轻道:“知道了!” 
  老渔翁长叹一声,道:“知道就好。”他抬起了头,眯起眼睛,从笠帽边缘,仰视着东方的朝阳,喃喃道:“好天气,好天气,可是应该丰收的好天气。”垂下头去,轻咳两声:“鹃儿,你要是累了,就坐到车上,让爹爹推着你走,爹爹虽然老了,却还推得动你。”
  他两臂一阵轻颤,身体里似乎压制着一股呼之欲出的生命之力。
  杜鹃轻轻摇了摇头,只见行人颇稀的道路上,一辆乌篷马车,出城而来,马车奔行甚急,老渔翁道:“鹃儿,让开路。”杜鹃失魂落魄的垂着头,直到马车已冲到面前,才慌乱地闪开。
  健马一声长嘶,马车微一停顿,车帘掀开一角,向外探视的那一双锐利而明亮的眼睛,竟是属于展梦白的。
  他眼角瞥见杜鹃,似乎想招呼一下,但马车又复前行。
  只听他身旁盘膝端坐着的黑袍女子,突地惊“嗯”了一声,道:“他……难道是他?怎会在这里?”
  展梦白第一次听到她语声如此惊奇,忍不住问道:“他是谁?”
  黑袍女子微一皱眉,轻轻道:“方才那渔翁,有些像是我许久许久以前见过的一个人,不知道真的是否是他?”
  展梦白道:“若是骑马,就好得多了,坐在车里,自然看不清楚。”
  黑袍女子面色一沉,道:“这些小事,你都不能依着我么?”
  展梦白抬目望处,只见她满头都是华发,面上被夜色掩饰的皱纹,此刻每一根都暴露在日色里,她枯瘦的身子,更显得出奇的苍老,只有那一双眼睛,就像是满天阴霾中的两颗明星。
  于是他垂下头,不再言语,马不停蹄,走到中午,也没有休息,只随意买了些东西在车上吃。那车夫贪得重赏,自不会有丝毫的怨言,展梦白却忍不住道:“前辈……夫人……我们究竟走到哪里?”
  黑衣女子忽又大怒,用那枯瘦的手掌,不住敲着车板:“不要问不要问,你跟着我走,我绝不会害你,也不会叫你失望。”
  她一怒之下,枯瘦的胸膛竟然剧烈地喘息起来,展梦白剑眉一轩,似要发作,却终于还是长长叹了口气,轻轻道:“不要紧吧!”他想起了她昨夜的话,似乎她自知自己的生命已极为短暂,一时之间,他不知怎地,竟对这陌生的女子生出了悲哀与怜惜。
  夕阳逝去,夜色又临,过了拱宸桥,地势便已渐僻。
  展梦白忍住不问,心里却不禁奇怪,不知她要将自己带到哪里,马车趁夜又走了许久,赶车的却忍不住问了出来:“前面就是莫干山,马车上不去,夫人究竟是要到哪里?”
  黑衣女子忽然下了马车,道:“马车过不去,你可以回去了。”
  展梦白一愕:“谁回去?”
  黑衣女子展颜一笑道:“自然是赶车的。”她面上甚少有笑容现出,这一笑却甚是温柔。
  展梦白满怀奇怪地下了车,正待开发车钱,黑衣女子却随手抛出一锭金子,也不理赶车的千恩万谢,拉了展梦白就走。展梦白皱眉道:“到了么?”四野一片荒凉,前面更是夜色沉沉。
  黑衣女子道:“我们趁夜翻过莫干山……”
  展梦白失声道:“乘夜翻过莫干山?”
  黑衣女子面色一沉:“你走不动么?”
  展梦白牙关一咬,挺起胸膛,只见她忽又展颜一笑,柔声道:“明天到了安吉,你可以好好休息一阵,年纪轻轻,劳苦一些有什么关系。”
  她脚步轻盈,片刻间却已走了数十丈,展梦白随在她身后,心里不禁暗叹,自己满身深仇未报,却糊里糊涂地跟着这陌生的女子,离开了自己生长于兹的杭州城,而自己竟还不知要走到哪里?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这是为了什么?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屹立在夜色中的莫干山,山势分外险峻雄奇,展梦白望着前面这黑衣人影,轻盈曼妙的身形,望着她随风飞舞的衣衫,无言地上了莫干山。
  夜风在山间的丛林中呜咽,一弯新月,斜斜挂在林巅。
  月光洒满山路,展梦白只觉自己仿佛是走在银白色的河水上。山风兜起他的衣袖,这河水又仿佛是在天上。
  忽见黑衣女子停下脚步,沉声道:“奇怪?”
  她指着树巅的新月,接着又道:“你爹爹是不是前天中的‘情人箭’?”
  展梦白目光注意,面色立变,失声道:“奇怪,前夕并非月圆,怎地会有‘情人箭’出现?”
  他思绪已被悲愤挑乱,直到此刻,方自想起这问题来:“自江湖中出现‘情人箭’后,爹爹是第一个不在月圆之夕中箭的人……但奇怪的是在同一天里,那‘出鞘刀’的爱妾也在杭州城外中箭。”他沉声道:“这其中必定又有隐私,莫非……那‘情人箭’也有假的?”
  黑衣女子道:“情人箭名震天下,若有伪箭,亦不足为奇,但除此以外,若有你爹爹的熟人,拿着两枝自别人尸身上拔下的‘情人箭’,乘你爹爹不备……唉,就和昨夜那双男女所说的情况一样,岂非也是极为可能的事。”
  展梦白木然立在地上,喃喃道:“熟人……熟人……”突地大喝一声:“谁呢?我怎样才能查得出来?”
  黑衣女子目注山巅,缓缓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语声未了,夜色丛林中,突地传出一阵大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夫人的话,真说得精辟极了。”
  笑声高亢,划破夜空,语声更有如洪钟大吕,震人耳鼓。
  展梦白心头一震,凝目望去,只见山林中大步行出五人。
  当先一人,锦衣华服,身材魁伟,头上却戴着一顶形状甚是奇特的高冠,从容迈步而来,但三步迈过,便已到了展梦白的身前,高冠上的红缨,动也不动。只要听到此人的语声,见到此人的步法,无论是谁,都可看出此人必定身怀上乘武功。
  月光下只见他方面大耳,阔口巨目,神情极为威武,展梦白久居江南,却也猜不到此人的来历。
  他目光一扫展梦白,竟恭恭敬敬地向这黑衣女子叩下头去,展梦白心中大奇,只听他沉声道:“方巨木叩见三夫人。”
  他不但笑声已顿,神情更是恭谨甚至不敢抬起头来,便是臣子见了皇妃,礼数也不过如此。
  另四个锦衣大汉,早已远远跪了下去,但黑衣女子面上仍是一片冷漠,冷冷道:“方巨木,你来做什么?”
  高冠锦衣的方巨木,长身而起,仍未抬头,缓缓道:“夫人不告而别,不但主公十分挂念,就连小人也都担着心事。”
  黑衣女子冷“哼”一声,方巨木赔笑垂首道:“是以主公便令小人们出来寻找夫人,小人们知道夫人的脾气,受不得红尘中的热闹,是以小人与铁石等四个人,就在杭州附近的四座山头等候着夫人……”
  第三回 山巅晨雾浓如烟
  黑衣女子目光一凛,冷冷道:“你们怎么知道我到了杭州?”
  方巨木陪笑道:“这只是小人们的猜想……”
  语声方了,黑衣女子突地反手一个耳光,击在他脸上,厉声道:“猜想,我的行动,要你们胡乱猜想么?”
  方巨木嘴角已自淌出鲜血,但仍然满面含笑,垂手而立,连嘴角的鲜血,都不敢伸手去擦一下。
  黑衣女子厉声又道:“你还笑!笑什么?”顺手又是一个耳光,打得方巨木两边嘴角,俱流下了鲜血。
  展梦白心中大奇,他再也想不到这方巨木如此气度、如此武功,却为何要忍受如此屈辱?
  他也想不到这黑衣女子,脾气为何变得如此躁烈,只见方巨木果然掠去笑容,但神色却十分恭敬,垂首道:“小人不敢,小人只是奉主公之命,前来迎接夫人,夫人身体不好,若是劳顿过度……”
  黑衣女子冷笑一声,道:“若是劳顿过度又怎样,会死么?哼哼,我就是死了,也不要姓萧的操心。”
  展梦白越听越奇,方巨木如此人物,居然还有“主公”,此人又是何等人物?江湖中似乎没有姓萧的奇侠呀!
  这姓萧的“主公”既是这黑衣女子的丈夫,为何她又要如此说话?为什么她要当着自己一个外人之面如此发怒?
  只听方巨木沉声道:“夫人纵是与主公误会,回到谷中,主公自会向夫人解说,夫人又何苦当着一个外人……”
  黑衣女子“萧三夫人”眼波变为利剑,厉声道:“我的事你居然也敢管了。”只听“劈劈啪啪”一串声音,她手掌连扬,竟又在方巨木面上打了七个耳光,方巨木非但不敢回手,连闪避都不敢闪避一下。
  展梦白心中大是不忍,忍不住轻轻劝道:“萧夫人……”
  “萧三夫人”目光电也似的望向他,厉声道:“谁叫你唤我萧夫人?”
  展梦白呆了一呆,暗忖道:“我不唤你萧夫人唤你什么?”口中却沉声道:“夫人的家事,在下实不便过耳……”
  “萧三夫人”瞪目道:“谁的家事?什么家事?”突地挥手一掌,拍在展梦白的面颊上。
  展梦白身躯一震,双拳紧握,只见他双目中燃烧起烈火一般的愤怒,凝注着这美丽但却苍老,温柔而又暴躁的妇人,良久,怜悯之情便像一片水雾,将他日中的愤怒之火缓缓熄灭。
  他牙关一咬,霍然转身,一言不发地掉首而去,这妇人头上的白发,面上的皱纹,目中的情感,在他心中留下的怜悯,远比那一掌在他面上留下的愤怒深遽。他忍下了愤怒,留下了怜悯……
  “萧三夫人”似在暗中叹息了一声,轻喝道:“回来!”
  展梦白只作未闻,脚步更大,突觉眼前人影一花,那方巨木竟已挡在他面前,沉声道:“夫人叫你回去,你没有听到么?”
  展梦白本是助他,此刻见他竟来阻拦自己,心中又是生气,又觉奇怪,也不愿与他多话,冷哼一声,挥手道:“闪开!”脚步动处,便自他身侧擦过。
  哪知方巨木双臂一张,突地厉喝道:“回去!”
  展梦白大怒,举手一掌,拍向他前胸,低喝道:“你闪不闪开?”他不愿伤及此人,掌上只用了三分真力。
  方巨木胸膛一缩,双臂回旋,左拳右掌,夹击而来,左打下颔,右切肩胛,一招两式,用得竟然十分辛辣。
  展梦白怒喝道:“不知好歹的东西!”甩肩撒掌,避开此掌。
  只听方巨木沉声道:“你走回去,我便不来难为你。”
  展梦白怒道:“不回去又怎地?”侧身进步,呼地攻出两拳,左拳在先右拳在后,方巨木待格开他左拳,哪知他右拳后发却已先至,正是神拳中一招佳作“盘弓怒箭”,拳风激荡,十分猛烈。
  方巨木大喝一声:“好拳法!”也不抹嘴角血迹,便已展开身手,与展梦白交起手来。
  他拳法走的亦是刚猛一路,只见他招式凝重,功力深厚,脚下不动半步,魁伟的身形,有如山亭庙峙,每击一拳,尽心全力全意,掌法虽是大开大阖,但掌式中全无半点破绽。
  展梦白与人交手经验甚少,功力亦不及此人深厚,但是他此刻满心愤怒,这愤怒的力量,更加重了他刚猛拳法的威力,一时之间,竟似已占在上风,再加以他那绝顶的聪慧交手时偶创的佳作,更使得方巨木招架吃力。
  “萧三夫人”袖手旁观,目中忽然流露出喜悦的光彩,这正如一个严师在看着她的弟子,书法虽拙劣,但笔锋气势之间,却蕴藏着极高的天赋,稍加琢磨,不难卓然而成大家。
  三十招一过,方巨木双掌齐下,掌到中途,忽然一变,换了个部位,击向展梦白胁下,这一招变势之快,部位之准,与他先前的掌法,竟是大不相同,展梦白一惊侧身,先机尽失,方巨木连攻三掌,忽又使出与方才同样的一招,展梦白明知他这一招攻来的部位,却硬是无法变招应付。
  他只得连退三步,心头暗暗吃惊,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精妙的招式。方巨木精神大长,冷冷道:“你还是走回去的好。”
  展梦白一言不发,定下心神,只见方巨木又自强攻三招,展梦白算定他必然又将以一招怪招击来,但骤然间仍是想不出应付之策。
  只听萧三夫人突地轻轻道:“踏左足,曲右足,双拳齐出,攻他双肩骨下三寸之处!”
  展梦白不由自主地“踏左足,曲右足”,双拳方待攻出,但眼见对方的双肩骨下,全被掌势封锁,自己一拳攻去,岂非自投罗网。
  他掌势不禁微一迟疑,哪知就在这刹那之间,方巨木掌势一变,双肩骨下,果然空门大张,他暗叹一声,双拳再出,却已不及,对方已在他这微一迟疑之间,将他拳路封住,掌缘横扫,直击他胁下。
  他撤招不及,后退亦不及,双臂一振,直击过去,又是一招与敌同归于尽的招式,若非性情激烈,宁折毋屈之人,怎会时常使出这种招式?
  刹那间他只觉一阵劲风自身侧扫过,方巨木突地大喝一声,连退三步,血渍才干的嘴角,又自流下了鲜血。
  萧三夫人已轻轻掠到展梦白面前,看也不看方巨木一眼,缓缓道:“你方才若是听我的话,根本不用我出手,方巨木肩骨纵然不断,也要受伤了。”
  方巨木原本是为她效命,而她此刻反而站在展梦白这一边,一时之间,展梦白不觉更是惊奇,只觉这“萧三夫人”与方巨木的行事,当真俱不可理喻,他们与人相处,究竟为友为敌,让人全然摸不着头脑。
  只见方巨木双臂下垂,木立当地,面上隐有怒容,但却极力隐藏,双眼缓缓移向展梦白,凝注半晌,目光突地一亮,脱口道:“这位公子,莫非就是……就是展化雨的少爷么?”
  展梦白剑眉一轩,这方巨木对他爹爹名衔,如此不敬,对他却口口声声称为公子,不敢稍为无礼,他又是惊奇,又是愤怒。
  萧三夫人霍然转身,冷冷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方巨木满是鲜血的嘴角,又露出一丝笑容,垂首道:“主公令小人们,前来迎接夫人回去,夫人若不回去,小人们如何回去复命?”
  他的语声微顿,目光一抬,接口道:“但夫人此刻既与展公子在一起,想来还要盘桓些时,而小人们回去,也有了交待。”
  萧三夫人冷“哼”一声,方巨木不敢抬头,接口又道:“谷中上上下下,俱在悬念着夫人,但望夫人留意贵体,早日回谷,小人们不敢再多打扰了。”他一面说话,一面又自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叩了个头。萧三夫人目光空洞地凝注着远方,胸膛不住起伏,心里仿佛甚是激动。
  方巨木倒退几步,垂首转过头去,向另四个锦衣大汉微一招手,突听萧三夫人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回来!”
  这两字她似乎考虑许久,方自说出,方巨木垂首转身,躬身道:“夫人还有什么吩咐么?”
  萧三夫人面上忽然露出凄凉之色,月光下只见她眼角的皱纹,仿佛又加深了许多,“你回去……”她缓缓叹道:“回复主公,就说我不回去了。”
  方巨木身躯大震,骇然道:“不回去了?”
  萧三夫人缓缓点了点头,目光仍然凝注远方,道:“这十余年来,承他一直对我很好,我临行之际,竟未能向他辞行,心里头实在也觉得抱歉得很。”她语声间,已带着些颤抖,显见心绪十分激动。
  方巨木满面骇然,木立当地,仿佛一个被巨雷吓呆了的童子。
  萧三夫人轻叹道:“你再告诉他,外面江湖险恶,武林近来又屡生巨变,他还是不要出谷的好。”
  方巨木讷讷道:“但……但……”
  萧三夫人突地面色一沉,厉声道:“这就是我全部要说的话,你可听清楚了么?”
  方巨木道:“小人……听……听得很清楚,但夫人你……”
  萧三夫人目光一凛,叱道:“听清楚了,还不快走!”
  方巨木呆了半晌,突地躬身一礼,转身飞奔而去,他似在全力狂奔,竟把那四个锦衣大汉都远远抛在身后,眨眼间便没入黑暗中。
  萧三夫人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枯瘦的身躯,有如钉子般钉在地上,展梦白却是满心惊疑,暗忖道:“那姓方的方才说她与我在一起,便该多盘桓些时,难道她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么?”
  “她与我素昧平生,为何对我的态度竟是如此奇怪……”思忖之间,突见萧三夫人的身躯竟开始在风中颤抖了起来,他一惊之下,沉声道:“夫人怎地了?”话声未了,萧三夫人伶仃的身子,已有如落叶般倒在地上。
  展梦白骇然俯下身去,月光下只见她苍白的面容,仿佛起了一阵红晕,胸膛急促而剧烈地喘息着,像是有一只恶魔的无形魔掌,已扼住了她脆弱的咽喉,展梦白扶起她的身子,惶声道:“夫人……”
  萧三夫人双目紧闭,气喘更急,忽然大声道:“快……快……我怀里的黑盒子……”言犹未了,竟然昏厥过去。
  荒山寂寂,夜风料峭,初出世途的展梦白,骤遇此变,实已惶然失措,他慌乱地在萧三夫人身上,搜出了一方黑色的玉盒,盒子上斑斑驳驳,俱是刀剑之痕,也不知被人砍了多少刀,显得那么丑劣而陈旧,但她却又为什么要如此珍惜地收藏在怀里?
  他无暇思索,打开盒盖,小小的盒子里,有一根折断了的玉钗,一方叠得整整齐齐但色泽极旧的白绢,但却没有他意料中必有的丹药,他心中一怔,手持木盒,目注身侧这昏厥的女子,更是惶然失措。
  他轻轻抱起她,寻着一道小小的山溪,撕下一方衣角,用冷冷的水敷在她的额角。
  夜色仍然深沉,距离天亮还不知有多久,他既不忍走,又不知该如何急救,只有焦急地守在她身侧。
  水声潺潺,他思绪混乱,万念奔涌,竟不知该想些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三夫人轻轻一叹,醒了过来,展梦白松了口气,展颜道:“夫人醒过来了,夫人可要喝些水么?”
  萧三夫人凄然一笑,喃喃自语道:“苍天,感激你终于还是让我多活些日子……”
  眼帘一合,悄然滴下两滴泪珠,她伸手一抹,张开眼睛,轻轻道:“我怀里的盒子,你找着了么?”
  展梦白颔首交给了她,只见她凝目望了几眼,目光中既是怜惜,又是幽怨,轻轻阖上盒子,放进怀里,就像她收藏往事与回忆那样谨慎而严密,展梦白心中大奇,这盒子里既然没有救命的丹药,她方才急危时为什么那样着急地交给我,而此刻又这样着急地收回去?
  萧三夫人长叹着坐了起来,地上是柔柔的草,天上有无数颗明亮的星,她抬头望了望,轻轻道:“我晕过去许久了么?”
  展梦白道:“我也不知道有多久了。”
  萧三夫人柔声道:“你一直守着我?”
  展梦白点了点头,萧三夫人道:“我和你素昧平生,我又打过你,又骂过你,你为什么要守着我?你方才不是要走了么?”
  展梦白怔了一怔,长叹一声,缓缓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萧三夫人默然良久,轻叹了一声,缓缓道:“好孩子!”
  这轻轻三个字里,竟似含蕴着不知多少种复杂的意味!
  展梦白只觉心头热血一涌,萧三夫人轻轻又道:“孩子,扶我下山去,天,已经快亮了。”
  群星渐稀渐淡,展梦白扶着她走下崎岖的山道,就仿佛是一个扶着病母的孝子,他心里既是好笑又是感慨,刹那间他忽然想起了死去的母亲,他恨不得见到母亲一面,他多么希望母亲还在人世,让他能像这样为母亲尽一份孝心。
  也不知走了多久,星群全落了,只有一弯斜斜的残月,淡淡地挂在天边,月也将落了。
  萧三夫人忽然侧过头来,道:“你认不认得一个叫苏浅雪的女人?”
  展梦白怔了一怔,茫然摇头。
  只听萧三夫人又道:“这些年来,你难道没有听见你爹爹提起她的名字?”
  展梦白又自摇了摇头:“这些年来,爹爹提起的只有我死去的母亲……”
  萧三夫人目中闪过一丝难测的光芒,忽又缓缓道:“你就要见到她了,我这就带你去见她。”
  她语声之中,竟满含怨毒,展梦白茫然问道:“见谁?”
  萧三夫人道:“苏浅雪!”
  一线阳光,冲破黑暗,山林中已迷漫了乳白色的晨雾,其浓如烟,展梦白只觉自己眼前的一切事,仿佛都在这浓雾里,依稀可以看见,却又神秘得不可捉摸,就像是雾中的山林似的。
  就在此时,远处浓雾中的山林里,突地响起了一阵奇异的牧笛声,缥缥缈缈,随风而来。
  萧三夫人突地神色大变,霍然停下脚步,展梦白再也想不到冷静得近乎麻木的萧三夫人,面上居然也会露出这般震惊神色。
  只听那牧笛声仿佛越来越近,萧三夫人目光一凛,沉声道:“你等在这里,不要动,我去去就来!”
  她不等展梦白的回答,手掌一甩,甩脱了展梦白的臂膀,拧腰飞掠而去,只见她衣袂一飘,便已消失在晨雾中,快得令人不可思议。
  展梦白呆望着眼前的浓雾,出了一会神,终于长叹一声,选了块干净的山石坐下来,他此刻身心,俱都十分疲乏,也正需要休息一阵。
  哪知他眼帘方合,突听几缕尖锐的风声,破空而来,他一惊之下,耸肩拔起,只见数点寒星,擦着他脚底飞过,击在山石上,发出一连串“叮叮”声响,激起一连串火星,显见发射暗器之人腕力可惊。
  展梦白方自大喝一声:“谁?”
  浓雾中已冲出四条人影,黑衣劲装,黑布蒙面,三人手持钢刀,一人手中却拿着一对武林极为少见的兵刃“银光万字剑”,一言不发地扑了上来。
  这四人似乎与展梦白有什么深仇大恨,展梦白身形方落,五件兵刃,已一齐招呼到他身上。
  初升的春阳,映着满天刀光剑影,闪闪耀目,展梦白双手空空,身形连闪,厉喝道:“朋友到底是什么人,与展梦白有什么仇恨?”
  手持万字剑的大汉冷笑一声,更不答话,一连攻出七招,招招不离展梦白要害,他似乎是这四人中的首脑,掌中这一对外门利器,实已被他使得出神入化,展梦白赤手接架这一对兵刃已是困难,何况还有那三柄雪亮的钢刀!
  刹那间便已险象环生,刀光剑影中,他根本没有回手之力,面对如此利刃,他刚猛的拳法已无从施展,只能仗着小巧腾挪的身法,暂避锋锐,只见那一对银光万字剑,一左一右,毒蛇般交击而来,他身形一侧,斜退一步,“嗤”地一声,左面衣襟已被刀锋划破了一块。
  这一声撕声当真有如死神的呼唤,在这生死关头中,他蓦地想起了血海般父仇与自己所曾受到的屈辱,刹那问他只觉勇气顿生,全然忘记了恐惧,奋起大喝一声,扑入刀光之中,拳风虎虎,专攻那手持万字剑的大汉,招招具有与敌同归于尽之势,另三条大汉果然投鼠忌器,刀法松弛了下来,展梦白目光四扫,只望能在这漫天银光中冲出一条血路。
  他满面威风杀气,招式间更是奋不顾身,这种惊人的勇敢,使得对方四人都不禁在暗中心惊。
  手持银光万字剑的大汉厉声道:“不管怎样,先将他做了再说,否则那面事机一白,女魔头就要回来了!”
  展梦白心头一震,大喝道:“方巨木!”他一听这熟悉的语声,便已猜出此人是谁,但却猜不出他为何定要杀死自己。
  方巨木阴恻恻冷笑一声,剑势更紧,另三条大汉亦自齐声大喝,三刀连环攻来,展梦白心念一乱,左肩一凉,已被万字剑上的银刺,划破一道血口,鲜血滴落,方巨木大喝道:“拿命来!”
  展梦白双臂一振,呼地攻出五拳,鲜血非但没有令他心怯,反而激发了他的勇气,看来仿佛别人纵然斩去他四肢,他只用头也要和对方血战一番,方巨木不禁暗暗心惊,数十年来,他还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少年!
  远远忽然有人轻轻一叹,道:“好男儿!”声音娇柔,竟是女子口音,方巨木等四人方自一惊,一条袅娜的人影,已惊鸿般翩然而至,展梦白只觉肩头被人一推,一股柔和但却不可抵抗的力道,使得他身不由主地退开五尺。
  只听“叮,叮,叮,”三响,三柄钢刀,一齐跌在地上。
  方巨木抬眼望去,只见这人满身白衣,一白如雪,并非自己所惧的萧三夫人,心神方定,哪知这白衣女子纤手微扬,便已将三柄钢刀一齐击落,有如成人击落幼童掌中的木刀一般轻易。
  这种惊人的武功,使得方巨木更是吃惊,大喝道:“你是谁?”
  白衣女子轻轻一笑,道:“你不认得我么?”纤手一抬,便已点住了方巨木肩头的“肩井”大穴。
  另三条大汉惊呼一声,一齐转身就跑,白衣女子笑道:“你们走不了的!”笑声未了,她脚步轻抬,便已将这三条大汉一齐点中穴道。
  展梦白看得愕在当地,只见这白衣女子掉转身躯,袅袅走了过来,乌发高挽,明眸清澈,全身上下,一白如玉,仿佛一粒明珠,全身都散发着炫目的光彩,但走到近前,才发觉她娇美如花的面颊上,也已有了一些岁月留下的痕迹,留在眉梢眼角,两鬓之间,也已有了生星华发。
  她连创四名武功不弱的高手,此刻神色间却仍像是游园方归,晨妆初罢,踏着淡淡的阳光,自浓林中缓步而来,又像是山林间的仙子。
  她的神情是轻盈的,她轻盈地一笑,道:“你的伤不妨事么?”语声却又是亲切,又关心。
  展梦白躬身道:“不妨事!”
  白衣女子笑道:“好强硬的男孩子!”袍袖一拂,转身而行。
  展梦白赶前三步,道:“前辈留步!”
  白衣女子道:“什么事?”
  含笑转过身来,展梦白躬身道:“救命之恩,不敢言报,只望夫人留下大名……”
  白衣女子笑道:“那位萧夫人认得我的!”她的语声微顿,又道:“她回来后,你就告诉她,苏浅雪来过了,还问她好。”
  展梦白心头一震,脱口道:“苏……夫人!”
  他还记得萧三夫人曾经提过这名字,他也记得她提起这名字时目光中所含的怨恨之意,他再也想不到片刻后便见着了此人,还是此人救了自己的性命。
  茫然之间,只听这白衣女子苏浅雪轻轻一笑,道:“你记得么?”
  语声未了,只听身后一个冰冷冷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说道:“我自然记得你!我怎会忘记你!,’
  苏浅雪面容一变,但立刻又自然一笑,展梦白抬头望去,只见满身黑衣的萧三夫人,幽灵般自雾中行来,左掌提着一个黑衣大汉的腰带,右手却拿着一根形状奇古的金色牧笛。
  那身材极为魁伟的大汉,被似弱不禁风的她提在手中,却连挣扎都不敢挣扎,只是全身在不住颤抖着。
  她苍白的面容,此刻更没有一丝血色,冰冷的目光,瞬也不瞬地凝注着苏浅雪,苏浅雪却没有回头。
  云雾缥缈,展梦白只觉寒意甚重,他几乎要转身逃开此间,因为他直觉感到萧三夫人的目光中,含蕴了怨毒,也含蕴了杀机,他想不出她为何要对这美丽而又和蔼的苏浅雪如此怨恨,而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对这两人如此关心,如此亲切。
  第四回 断肠迷离风和雨
  一缕白雾,袅袅在苏浅雪身侧散开,她嫣然一笑,轻唤道:“表姐……”
  萧三夫人冷冷道:“谁是你的表姐?”
  苏浅雪轻轻一叹,垂下头去,道:“十多年了,表姐你还在误会我么?”
  萧三夫人冷笑一声,道:“我误会你?”
  突地转过身去,将手中的壮汉及金笛砰地抛在方巨木身旁,她似是怒气无处发泄,这一抛抛得极重,只听两声惊呼,原来她竟藉着这一掷解开了方巨木的穴道。
  方巨木满面惊骇,道:“夫人……”
  萧三夫人冷冷道:“你以笛声骗开了我,以为乘机杀了他我就会回去了,是不是?”方巨木全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他自知此刻必无生路,面色苍白如死,哪知萧三夫人冷冷道:“你一出谷来,就被人点了穴道,连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方巨木一听话中已有了生机,心头一动,垂首道:“小人知错,但那位苏夫人,武功实在太高!”
  萧三夫人低叱道:“丢人的奴才,还不快滚,念在你还算知错,要不骗了我你还想有命么?”
  她语声微顿,冷冷道:“有些人骗了我,还不知错,还要再骗我……”
  她霍然转身,目注苏浅雪:“你说是么?”
  苏浅雪凄然一笑,道:“自从那天表姐你不由分说,就含恨而走,我始终一直在暗地里跟着你,直到十八年前的七月初七那天,表姐你在华山上突然失踪,我着急得要死,后来才知道表姐你已到了……”
  萧三夫人面色微变,截口道:“你一直暗地跟着我?……太湖边、阴山麓、两河道上,几次出手救我的人,都是你?”
  苏浅雪眼帘微合,轻轻点了点头,萧三夫人却突地连声冷笑起来:“你几次出手救我,为的只不过是良心有愧,又怕我死了之后别人疑心是你害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以为我会感激你?”
  她言语和笑声是那样尖刻而怨毒,展梦白心头一动,突然想起她在杭州城郊坟头所说的话来:“这两人自知隐私泄漏,哪里还敢害人,甚至有别人要去害那姓李的,他两人都要拼命保护……”
  当时他只觉这理论太过偏激,但也不无道理,此刻他才知道原来她是有感而发,但他却难以相信如此纯美的苏浅雪真的会做出这样卑鄙的事。
  只见苏浅雪幽幽一叹,两粒泪珠,夺眶而出,萧三夫人仰首望天,看也不看她一眼,缓缓道:“我自幼将你看成我的妹妹,却想不到你竟是个人面兽心的女子,若不是你,我……我……”一言未竟,她又剧烈喘息起来。
  苏浅雪以手蒙面,哀呼一声,道:“表姐,你真的不相信我?”
  萧三夫人冷笑道:“我只相信我亲眼所见的事,我只知道将近二十年来,我日日夜夜没有一时一刻忘记你,今日我看着你,我就绝不能留着你再在世上害人,只有我知道你那甜甜的笑脸比毒蛇还毒。”
  苏浅雪身躯一震,颤声道:“表姐,你……你要杀……我?……”
  萧三夫人道:“不错!”
  身形一滑,素手微抬,五指尖尖,直拂苏浅雪的面颊,这如花娇靥,若是被她这有如春葱般的手指惹上一点,不但立时要血洗满面,而且容貌也要从此被毁。
  展梦白眼帘一垂,不敢再看,他虽然不知道此事中的究竟,却知道这其中必定隐藏着一幕人间惨剧。
  苏浅雪娇躯一转,避开此招,口中轻轻道:“表姐,你的气喘越来越剧,怎么能和人交手。”
  萧三夫人一言不发,连攻三招,她招招式式,发出时看来俱是那么柔和而美妙,就仿佛明烛前,华堂上的轻歌曼舞,但出手后便可看出,这柔和而美妙的招式中,含蕴的内力是那么深厚,攻击的部位是那么辛辣,而其中竟又似隐藏着无尽的后劲,随时都能变化,随时都能攻向你意料不到之处。
  苏浅雪身形一侧,笑道:“表姐,这些年来,你武功果然大有进境了!”突然脚步一滑,向侧滑出七尺,萧三夫人面寒如水,拂袖而上,只见一白一黑两条人影,在浓雾中有如落叶般飘来飘去,但苏浅雪却始终没有还手攻出一招。
  展梦白虽然自幼习武,虽然终日与武林豪士相处,但几曾见到这般灵妙的身法,眼帘一张,便不觉看得呆了,再也不愿闭起眼睛。
  突见萧三夫人身形一顿,道:“你怎的不还手?”
  苏浅雪道:“我怎么能还手?”
  萧三夫人冷冷道:“你纵不回手,我也要杀了你!”
  苏浅雪长声一叹,道:“你要杀我,我也不愿还手!”
  萧三夫人的心,似乎比铁石还硬,面上丝毫不动声色,苏浅雪道:“只望你能给我一天的时间,让我去做一件事,然后我会再来找你。”
  萧三夫人冷冷一笑,苏浅雪又道:“你不用担心我会逃走,我若不想见你,方才我会来么?”
  萧三夫人默然半晌,缓缓道:“十九年都过了,还在乎一天么?”
  苏浅雪凄然一笑,转过身去,却又回首道:“你身子不好,受不得寒冷,山下有一间小小的客栈,倒还干净,最多明天早上,我就来了。”她以目光向展梦白招呼一下,纯白的人影,便消失在乳白的雾中。
  萧三夫人回身转向展梦白,道:“我们还是下山去。”
  展梦白见了苏浅雪凄凉的笑容,听了苏浅雪柔弱的言语,只觉这萧三夫人心肠太过冷酷,冷冷道:“夫人的好意,晚辈心领了,晚辈还是孤身去闯一闯,无论……”
  话声未了,突见萧三夫人面色苍白,道:“你……你要走……”身躯一摇,扑地跌到地上,却伸手一把抓住展梦白的手腕,她纤细的手指,有如五道钢箍,展梦白腕间一阵剧痛,痛彻心腑。
  他反腕一夺,大声道:“不错,我要走了,我虽然武功不高,但却还有一分人心,不愿和没有人心的人走在一路!”
  他腕间虽然越来越痛,但胸膛却挺得更直,萧三夫人缓缓道:“你知道什么?”手掌一松,目中竟流下了泪珠。
  展梦白只作未闻未见,掉头就走,但走了两步,却不禁停下脚步,他身后的饮泣声,像是一条无形的长索,缚住他的脚,他猝然回身,扶起萧三夫人枯瘦的手臂,大步走下被晨雾弥漫的山峰。
  一路他一言不发,也不回首,只觉萧三夫人的身躯越来越重,喘息越来越急,到了山下,萧三夫人竟已不能举步,展梦白大为慌乱,好在不远处果然有一间客栈,他轻托起萧三夫人的身子,大步冲了进去,他若是先在门口问上两句,那店伙计必定不会让一个气息奄奄的病人住进店里。
  但是他面色铁青,嘴唇紧闭,再加以身上的孝服,更显得庄肃阴森,那店伙竟然不敢阻拦,口中也说不出“客已满了”这四个字,无可奈何地将他带入一间向阴的房间里,留下茶水,立刻就走。
  这房间虽然甚是宽大,但背后即是山峰,终年不见阳光,既阴黯,又潮湿,茶水又是苦的,展梦白却也顾不了许多,咕嘟咕嘟喝下一大壶茶,大声唤道:“店家,你们这里可寻得着医生么?”
  外面还未答话,只听萧三夫人已自轻叹道:“不用寻医生了,我这病,已病了三十年,什么医生都治不好了。”
  展梦白干咳两声,坐到椅上,他此刻心里当真比这里的茶还苦。萧三夫人轻轻一笑,道:“你不用怕,我不会死的,这些年来,我不断和这病争战着,虽然没有战胜,但也没有战败,若不是我一心要复仇,病中还要苦练武功,只怕此刻我的病早已好了。”
  她喘息两声,阖起眼睛,缓缓道:“你只管放心,让我好好歇息一阵。”她静静地躺在床上,似已渐渐睡着。
  展梦白不知这冷酷的女子,为何对自己说话时如此真诚,有许多不该对一个陌生人说的话,她却都说了出来。
  他呆呆地愣了半晌,悄悄掩起门,走出屋外,阳光竟已被阴霾所掩,凉风吹得檐下的蛛丝来回摇晃,几叠砖石,零乱地堆在院子里的荒草上,旁边还有两间房子,也是阴暗沉沉,他往来蹀躞在屋檐下,想起自己的遭遇,脚步不禁十分沉重。
  旁边的屋子里,住的似乎也是个病人,不时发出一两声轻微的呻吟,他走出院子,胡乱吃了些东西,孤坐了许久,喝了会闷酒,见到别人一张张笑脸,他心里越发萧索,踱回院中,已近黄昏,萧三夫人仍在沉睡,一股难言的寂寞,使得他不愿回到自己的房里,又不能不回到自己的房里。
  哪知就在他这微一迟疑之间,旁边的房子里,突地响起一声厉叱,一声惨呼,接着“砰”地一声,窗框四散,一条人影自窗中直飞出来,跌到地上,连滚两滚,登时喷出了一口鲜血。
  展梦白大惊之下,一步赶了过去,只见此人一身惨碧的衣衫,面色亦如衣衫一样惨碧,年纪却还甚轻,抬目望了展梦白一眼,身形丝毫不停,双手撑地,刷地自院墙上掠了出去,神色间满是惊慌,展梦白怔了一怔,只听屋中一个苍老的声音怒喝道:“孽障……你跑到哪里去?”
  展梦白回身望去,朦胧的夜色中,只见一个须髻零乱的老人手扶桌子,斜倚在床边,目光闪闪,有如负伤的老虎。
  他怒喝一声,便又倒在床上,双掌一紧,木桌竟被他捏得粉碎。
  展梦白抬目望处,只见他双腿竟已齐根断去,包布未解,血迹殷然,显见还是新伤未久。
  他心头又自一阵恻然,只见那碧衣的少年又自墙外探入头来,大喝道:“老不死,你追得到少爷么?嘿嘿,你中了‘情人箭’,还能活得长么?倒不如先把你那命根子送给少爷我,我还可以替你安排下后事,否则你死了真是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尸首说不定要喂狗!”
  他话说得又快又响,展梦白微一皱眉,心中大是不忍,哪知那老人突地大喝一声,手腕一扬,一道银光,破窗而出,直击那墙头的少年,那少年忙一缩头,银光便自他头上呼啸而过,去势仍急,竟又飞出数丈,叭地一声,钉在远处一株柳树上,却是一柄匕首。
  展梦白暗中一骇,这断腿老人的手力竟是如此强劲,便是以机簧射出的弩箭,也无这般力道。
  碧衣少年又自探出头来,冷笑道:“你击得中我么?”
  突见那老人手掌一按床沿,嗖地穿窗而出,碧衣少年面色大变,再也不敢说话,惶然掠走,断腿老人掠到院中,真力便已不济,身躯一震,跌了下来,口中仍不住骂道:“畜生,你逃……你逃……”双掌在地上乱抓,坚硬的泥地,竟被他抓了一个大洞,泥土四散飞激,他须发皆张,虽已怒极,却掠不出墙去。
  展梦白轻咳一声道:“老丈……”断腿老人霍然抬头,目中血丝满布,神情可怕已极,但却也可怜已极。
  展梦白暗叹一声,走前一步,道:“老丈还是回房歇息,可要在下扶你?”
  断腿老人大喝道:“你是什么人,走,快走!不要走近我。”他双手撑地,宛如负伤猛虎。
  展梦白叹息一声,道:“在下实是好意,绝无伤及老丈之心。”
  断腿老人突地狂笑一声,道:“好意……哼哼,你无非也是像那畜生一样,看中了老夫的东西,你以为骗得过老夫么?你若是再走前一步,老夫虽然双腿已残,却一样可以收拾你!”
  展梦白剑眉一轩,怒道:“我不过看你年老残废,才动了恻隐之心……”他怒极之下,仍觉自己言语太过尖锐,语声突顿,转身而行。
  断腿老人扑地坐在地上,以拳击地,大喝道:“谁要你动恻隐之心,滚,快滚!”他颤抖的语声中,充满了悲哀与愤怒,直到展梦白走进了房门,他发亮的眼睛里,忽然迸出了两滴泪珠。
  他俯首望着自己的断腿,心胸间像是被撕裂似的痛苦,双手交替,爬到门口,忽然大喝道:“少年人,你回来!”
  展梦白知道萧三夫人必已惊醒,走人房里,萧三夫人却仍睡在床上,喘息着道:“什么人?什么人?”听到这一声大喝,又自问道:“是谁在唤你?”
  展梦白道:“一个残废老人!”
  他方待说出事情的始末,只见萧三夫人眼帘半张,目光无神,似乎甚是疲倦,轻轻道:“你出去看看他,我还要睡一会。”
  她似乎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展梦白自己也不再接口往下说,沉吟半晌,走到那断腿老人的门口,心里虽然愤怒,但见了这老人的神情,却又觉甚为不忍,叹息一声,缓缓道:“老丈可是唤我?”
  断腿老人已爬到床上,目光灼灼,向展梦白不住打量,忽然招手道:“过来!”他此刻怒气仿佛已息,神色间竟另有一种庄严之处。
  展梦白走进屋里,只见桌上零乱地放着几个药罐,床头上有一个黄布包裹,也不知包着什么?
  断腿老人道:“你也学武?”
  展梦白点了点头,断腿老人道:“你认得我么?”
  展梦白摇了摇头,断腿老人目光一亮,道:“你既习武,又着孝服,必定有亲人为仇家所害,你可愿我传授你几招惊人的武功,为亲人复仇?”
  展梦白默然不语,只见断腿老人手掌一团,突地向外一挥,这一招虽然平平淡淡,但看在展梦白眼里,却使他暗暗心惊,只因这老人出手时明明在下,却又忽然在上,出手时明明在左,却又忽然在右,一招出手,意在掌先,平平淡淡的一招里,却隐含玄机,妙到巅毫。
  断腿老人见了他面上的神色,微微一笑,道:“你若能立刻将我送到杭州城去,我便传你三招武功,无论你仇人是谁。凭着这三招武功,你便可复仇。” 
  展梦白道:“在下可为老丈雇辆大车,一直将老丈送到杭州。”
  断腿老人道:“若是雇车,我自己不会雇么?我要你将我负在身上,若是有仇敌拦路,我双腿虽失,但凭着掌力,仍可将之击退,绝不会伤着你的,你若能如此将我送到杭州,老夫不但……”
  展梦白截口道:“在下无暇。”
  断腿老人面色一变,怒道:“好个不识抬举的东西,老夫一生从未求人,今日……”
  展梦白双眉一扬,亦自怒道:“我不管你一生有未求人,但我房中亦有病人,我怎能抛下她将你送到杭州?”
  他语声顿处,忽又长叹一声,道:“何况我今生今世,再也不愿踏入那秦瘦翁门中一步!”
  断腿老人变色道:“你怎地知道老夫要去寻那秦瘦翁?”
  展梦白道:“你中了情人箭,虽已将中箭的双腿锯去,是以能活到现在,但余毒仍未除,自然是要去找那秦瘦翁了!”提起秦瘦翁,他眉宇间不禁露出愤怒之色。
  哪知断腿老人突地狂笑道:“你虽然聪明,却猜错了!’’
  展梦白一怔,只见他仰面望天,神情苍凉悲愤,一字一字地缓缓接口道:“老夫纵横一生,早已活得够了,此刻已成残废,难道还会去求一个俗老头子来救命么?”
  展梦白见他将秦瘦翁称为“俗老头子”,心里不觉大有同意,恨声道:“此人不但庸俗,而且又凶又狡,我若也中了‘情人箭’,宁愿当时死去,也不愿他的手指沾着我的衣服!”
  他性情直而刚烈,心中情感,无不形诸于外,那断腿老人平生行事,亦是直而刚烈,宁折毋曲,方才见他虽然心羡绝技,但也不肯放下病人,跟随自己,心里已是大为称赞,此刻见了他这般神色,词色更是和缓,道:“老夫要去抗州,只是为了要见一人,你房中那病人是谁,若是病不甚重,也不争这一日两日,你不如先送我到杭州城去,再来看她。”
  展梦白长叹一声,道:“屋中那病人与晚辈其实也是萍水之交,但是她此刻病已不治,只怕……”心中一阵难受,不忍再说下去。
  断腿老人道:“病已不治,唉……老夫又何尝不是如此,但我若不将后事交托,又怎能放心一死。”他“唉”地长叹一声之后,语声便越来越轻,已变成了自言自语,面上神色,也更是凄凉。
  展梦白忽然接口道:“在下此刻虽不能为老丈尽力,但在下世居杭州,老丈你要寻的人,在下说不定也认得的。”
  断腿老人道:“老夫一生无亲无故,与此人实也只有一面之识,但临死前却只有见此人一面,才能放心得下。”
  展梦白忍不住问道:“此人是谁?”
  断腿老人缓缓道:“此人便是那‘仁义四侠’之首,展化雨。”
  展梦白心头一震,情不自禁地倒退一步,道:“你要寻他作什么?”
  断腿老人叹道:“我要告诉他那‘情人箭’之毒,要他寻出此箭的根苗,为武林除去此害,我要将一绝艺传授给他,要他再为我寻一弟子,唉,此人武功虽不甚高,却是条烈性的男儿,仁义的侠士,放眼天下,除了他之外,又有谁能使老夫瞑目而死。唉,莽莽武林中,好人如此之少!”
  他话未说完,展梦白已是热泪盈眶,“噗”地坐在椅上,缓缓道:“只怕老丈你再也……再也见不着他了。”
  断腿老人双目一张,大喝道:“你……你说什么?”
  展梦白垂泪道:“家父已在三日之前,身中‘情人箭’而逝,再也见不着前辈你的面了。”
  断腿老人道:“他……他……你……你竟是展化雨之子,他竟也中了‘情人箭’……苍天呀苍天!……你……”
  他全身一震,语音倏顿,突地回肘一拳,击在心脉旁一寸之处,淡黄的面容,突地变得死一般的苍白,目中也已失去神光。
  展梦白抬眼望去,大骇道:“前辈……”
  哪知断腿老人手掌不停,竟在他自己心脉左近,连击七拳,口中大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展梦白自他神情突变,心中又惊又奇,随口说了自己的名字。
  断腿老人喘息几声,神情稍定,道:“展梦白……快跪下来!”
  展梦白怔了一怔,皱眉不语,断腿老人怒道:“快跪下来,老夫的话,你难道没有听到么?”神情激怒,似是十分着急。
  展梦白道:“在下一生不惯向人屈膝,前辈无端教晚辈跪下,请恕晚辈不能从命!”他对这老人已大有好感,是以语声十分缓和。
  断腿老人怒目而视,展梦白目光也不闪避,两人对视半晌,断腿老人沉声一叹,道:“方才我心神一阵激动,护在心脉的真力稍懈,余毒便已攻心,我虽拼尽余力将毒性震散,但也不过只能勉强再活一个时辰,等到毒性再聚,便是大罗金仙也无法可救!”
  展梦白面色黯然道:“前辈既与先父神交,晚辈愧不能为前辈解毒,但理应为前辈料理后事,叩送前辈归天……”
  他一面说话,一面便待跪下,哪知断腿老人突又一阵怒喝,厉声道:“谁要你为我料理后事,人死之后,一了百了,便是我的尸骨真的被狗吃了,也不用你管。”
  展梦白不禁又自一怔。
  只听断腿老人接口道:“老夫要你跪下,只因老夫要在短短一个时辰之中,将你收为门下,传给你我门中的武功与信物,然后老夫才能放心一死,你却不知好歹,还在这里虚耗时间。”
  展梦白倒退一步,道:“前辈初次见着在下,怎知在下是否能担得起如此重任……”
  断腿老人怒喝道:“住口,老夫看中了你,便是你了,否则你便是跪着求我,我也不会看你一眼!”
  他反手一把抓起了那黄布包裹,道:“跪下,快跪下!”
  展梦白胸膛一挺,道:“前辈虽看中了我,但在下却不能如此糊里糊涂拜在别人门下。”
  断腿老人怔了一怔,忽然放声大笑道:“好,好,有志气,我秦无篆总算老眼不花,看中了你!”右腕一扬,自那黄布包裹中,抽出一面旗帜,随手一抖,旗面撒开,杆是玄铁所制,形状仿佛甚拙,旗面竟是一方白布,既无图画,亦无字迹。
  但如此一面平凡的旗帜,却使得展梦白全身一震,骇然道:“白布魔旗……”
  断腿老人道:“不错,老夫正是‘白布旗’秦无篆,我‘布旗门’世代单传,你拜在布旗门也不至屈辱了你。”这残废的垂死老人,在说出自己名字时,面上突地泛出了辉煌的光彩。
  展梦白喃哺道:“啸雨挥风白布旗……”
  他再也未曾想到,这断腿老人竟是数十年来,一直威震武林的“七大名人”中,位居第五的“号令群豪,白布之旗”,他深知这老人的往日雄风豪迹,想到他方才困顿地上的凄惨情状,心头不禁一阵恻然,长叹道:“前辈,你怎地也会中了‘情人箭’的?”
  秦无篆面色又复沉重,道:“那暗器发射之急,毒性之剧,已是武林中千百年来仅见,但它最神秘之处,却在于它与“死神帖”之间的关连,此两物相配相合,竟似有一种慑人心神之魔力,是以若要防避此箭,不在于发射之时,而应在接帖之际,若等箭发,便已迟了,以我阅历轻功,一见‘情人箭’发出,便纵身而跃,而仍不免被此箭射在腿上……”
  他长叹一声,接道:“而我之轻功,在今日武林中已极少有人能以匹敌,只可惜我已活不长了,无法再探出此箭的魔力所在,这一点我以生命换来的经验,你却必须切切记在心里。”
  展梦白肃然道:“晚辈不但永远切记在心,而且实深感激。”
  秦无篆道:“你既已拜在‘布旗门’下,我自应……”
  展梦白突地截口道:“前辈厚爱,晚辈更是感激,但前辈却要恕我不能拜在‘布旗门’下!”
  秦无篆眉头一扬,双目齐张,道:“什……什么?”
  展梦白垂首道:“前辈虽然武功绝世,但亦不免身中‘情人箭’,晚辈纵能学得前辈所有武功,唉……也是一样无力避开‘情人箭’,如此怎能报得先父不共之血海深仇,晚辈直言,望前辈见谅!”
  秦无篆面上阵青阵白,亦不知是愁是怒,过了半晌,凄然一笑,望着面前的包裹与布旗,缓缓道:“想不到江湖中总算有一人,不愿拜在‘布旗门’下,延绵百余年,传了十数代的‘布旗门’,难道要至此而绝么?”
  展梦白心中大是难受,这赫赫一世的英雄人物,此刻竟露出了如此凄凉神色,其心中可以想见是何等的萧索,悲楚,沉重!
  冷风穿窗,突听一声冷笑,随风而来,秦无篆厉叱一声:“什么人?”
  窗外冷冷笑道:“太不公平,太不公平,世上居然还有如此不公平之事,实令老夫难解!”语声自远而近,缓缓而来,破碎的窗口,赫然出现了两条人影。
  夜色之中,只见这两人一老一少。老的枯瘦矮小,锐目削腮,一手捻着颔下山羊般的短须,不住冷笑;小的却是那方才越墙而去的碧衣少年。
  秦无篆面色一变,大怒道:“方辛方一竹!方逸方竹灵!你父子两人,居然还敢再来见我!”
  这枯瘦老人竟是昔年纵横一时的独行剧盗“绝户”方一竹,此人手辣心狠,富宅大院,只要被他看中,一定抢得片草不留,是以人称“绝户”。十余年前此人突地销声匿迹,不想此刻竟在这里重现,展梦白心头一凛,只听他冷冷道:“武林中学武之人,有谁不想拜在‘布旗门’下,你却偏偏选中了这少年,而人家却偏偏不愿,若有别人见到,岂非反似你在求他。”
  秦无篆面色森寒,显已怒极,厉声道:“你……你竟敢如此说话!”要知他毒已攻心,一动便要丧命,否则以此老生性,早已扑上前去。
  方辛仰天冷笑道:“犬子见你双腿尽失,将你一路护送至此,递茶倒水,侍奉汤药无微不至,你不但不肯将衣钵传他,而且将他一掌震伤,这非但太不公平,简直是恩将仇报!”
  秦无篆怒道:“你这孽子虽然心术不正,资质不差,但老夫念在他一路护送,本也有心传他武功,哪知他见老夫仍然未死,竟想乘着老夫熟睡之际,毒手暗算,这般心术,击他不死老夫已觉遗憾万分。”
  碧衣少年方逸冷笑一声,道:“你此刻不妨再来击我一掌!”
  方辛接口道:“往事不提,我劝你此刻还是将布旗秘笈一起献出,老夫还可念在这一份交情上,好好埋葬于你,否则你此刻毒已攻心,只要老夫微一抬手,你便要死无葬身之处了!”反手一掌,切在窗台上,窗台泥木,立刻飞激四散,桌上的杯罐,也被震得跌在地上。
  秦无篆面色煞白,道:“老夫宁可……宁可灭绝此门,也不传给你这孽子。”怒极之下,语声已不禁颤抖。
  方辛冷笑一声,突地伸手一按窗台,飘然掠了进来,冷冷道:“你拿不拿来?”每说一字,脚步移动一步,步步走向床前。
  展梦白再也无法忍耐,横身一步,挡在他面前,大喝道:“出去!”
  方辛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冷道:“姓秦的,你此刻只要稍一妄动真气,便是死路一条……”突地劈手一掌,直击展梦白前胸。手掌枯瘦,色如黑醋.不问可知,掌力定必绝毒。
  展梦白胸膛一侧,脚下才退半步,兜底一拳击出,方辛冷冷道:“好个不知死活的蠢才!”手掌一沉,急切展梦白手掌,招式变化,快如闪电,展梦白大喝一声,全然不顾自己手腕,左拳斜击而出,击向方辛右面太阳穴上。
  “绝户”方辛蓦地一惊,连退三步,他实未想到这少年一招未过,便已施出如此不要命的招式,微一定神,冷笑道:“你既与他无关,为他卖命作什么?哼哼,这样不要命的蠢才,老夫还未见过!”
  展梦白大声道:“今日就要你见见!” 
  方辛冷笑道:“好!”
  进身踏步,又待攻出一掌,突听秦无篆厉叱一声:“住手!”
  方逸亦自飘身跃入,道:“爹爹,我来对付这不要命的蠢才!”
  方辛道:“且听那姓秦的还要说些什么?”
  秦无篆道:“你父子两人,一个在先,一个在后,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是否早已计划好了,要来骗我的布旗秘笈的?”
  方辛微微变色,兀自冷笑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秦无篆道:“老夫毒已不治,自己不将生命之事放在心上,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此刻竟还敢站在这里,难道不信老夫此刻全力发出一掌,仍可制你死命么?”语声沉凝清朗,内力竟似仍然十分深厚。
  方辛身躯一震,情不自禁地后退三步,方逸更是早已避到屋角,展梦白见到秦无篆在此情况之下,余威仍有如此慑人之力,心里不禁悲愤感慨交集,只听秦无篆放声狂笑道:“如此鼠胆的畜生,也配在老夫面前撒野!”
  笑声虽高,但余音之中已有衰败之相,展梦白双眉暗皱,方辛果然也狂笑道:“老匹夫你若不笑上这一笑,方某险些被你骗了,你此刻还有余力伤人么?哈哈!不妨再来试上一试!”
  展梦白厉声道:“只要有展某在此,你休想沾上他老人家一片衣角!”双臂一振,卓然而立。
  “绝户”方辛笑声越狂,满面杀气,道:“好好,你若是要陪他同死,老夫必然叫你们如愿!”
  狂笑声中,脚步移动,展梦白只觉心头热血上涌,双拳紧握,只要方辛再踏上一步,他便要将热血洒在此处。
  哪知秦无篆突地厉叱一声,大喝道:“你敢碰他一碰!”手掌一反,旗杆一点,身躯竟然笔直站起在床上,双目灼然,须发皆张,这称雄一世的老人,此刻双腿虽已齐根断去,但神情间的威风杀气,仍令人见而生寒。
  “绝户”方辛满手血腥,心狠如狼,此刻在这垂死的老人面前,不知怎地,心底竟生出了一阵寒意,强自狞笑道:“我就在你面前先将他杀了,看你又能将我怎样?”
  方逸道:“正是,看你又当……”
  突听窗外轻轻一声叹息,道:“方老三,你又要杀谁了?”
  “绝户”方辛父子齐地一震,回身望去,只见满身黑衣的一个苍白女子,斜斜倚在窗棂边,方辛、方逸、展梦白一齐脱口道:“萧三夫人!”他三人虽是同时喊出这四个字,语气却大不相同。
  方辛父子语声颤抖,满含惊惶,展梦白却又是欣喜,又是忧郁,欣喜的是,以她的武功,不难将方氏父子击退,忧郁的却是,此刻她依在窗旁,面色苍白,更是憔悴,病势仿佛又加重了几分。
  萧三夫人轻轻道:“你强取豪夺,又要杀人,难道你已将十年前被‘天捶道人’赶得无处容身,入谷乞命时所立的诺言忘记了么?”
  “绝户”方辛的狞笑与杀气,此刻早已消失无影,垂首道:“在下不敢,只望三夫人回谷复……”
  萧三夫人道:“既然没有忘记,还不快走,你若从此真能洗心革面做人。我自不会为难你!”
  方辛恭恭敬敬地一躬到地,惶声道:“多谢三夫人!”
  萧三夫人挥手道:“快去快去!”
  方逸打开房门,方辛垂首而退,萧三夫人突又冷冷道:“方老三,你儿子直皱眉头,是不是还不服气?”
  方辛惶声道:“犬子怎敢对夫人不服!”突地举起手来,在方逸面上劈啪击了两掌,道:“畜生,还不在三夫人面前跪下?”
  方逸垂首跪了下去,目中满含怨毒之色,萧三夫人目光一凛,但终于只是轻叹一声,道:“走走,好好管管你儿子。”
  方辛垂首道:“是,是……”回身一脚,将方逸踢了出去,骂道:“都是你这畜生!”
  父子两人一起如飞逃走,直到奔出数十丈开外,方辛才敢轻叹一声,道:“儿子,你若记得今日,就要好生练武,武功大成,还会受人的气么?”
  他父子两人身影一失,秦无篆使已仰面倒在床上,他方才动了真气,此刻毒已重聚攻心,眨眼间耳、目、鼻、口,七窍之中,俱已沁出鲜血,展梦白大惊之下,赶上前去,颤声道:“秦老前辈……”
  秦无篆颤抖着伸出手掌,指着落在他身侧的包裹,道:“这些全……全都交给你,你……你要为我‘布旗门’找一个传人……你既已和……和‘帝王谷’中有了关连,将来武功不难大成,要……要好好照顾我那‘布旗门’的……的传人,若是……若是他毁了我门中声誉,你就……就将他杀了,唉……可惜……可惜你不能……传……我……衣……”
  展梦白含泪而听,不住颔首,只听他话犹未了,突地狂叫一声:“我秦布旗死得好不瞑目!”
  身躯突又立起,双拳紧握,须发皆张,双眼俱凸出眶外,满面俱是血迹,展梦白骇然后退,垂首跪了下去,道:“晚辈必不负前辈之托,为前辈寻一正直的少年,接传‘布旗门’,终生照顾于他。”
  秦无篆嘴角泛起一丝凄凉的笑容,再次仰面倒下,这称雄天下的武林大豪,便从此再也不能站起,他纵横一世,只留下了一段英雄而辉煌的事迹,给后辈豪杰追忆,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有留下,什么也没有带去。
  展梦白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将白布床单,轻轻覆在这一代武林之雄的身上,于是武林中便从此再也无人能看到他锐利的目光,生前纵是盖世英雄,死后却也无力掀开这薄薄一片床单。展梦白木立床前,满眶热泪,不禁夺眶而出,簌簌流下。
  萧三夫人目光亦自莹然,轻叹道:“啸雨挥风白布旗,啸雨挥风白布旗……你一世英雄,又落得了什么?还不是七尺棺木,一捧黄土……”
  展梦白垂泪道:“生前一世英雄,死后声名常在人间,秦老前辈,你翩然而来,翩然而去,却也算得不虚此生了!”
  萧三夫人凄然一笑,道:“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唉,只要生前活得好些,活得长些,死后的事,又何必……”
  语声倏顿,身躯一颤,缓缓倒在窗棂上,展梦白回目望去,不禁大惊,轻轻将她扶了进来,斜靠在椅上,触手之处,只觉她手掌有如死一般冰冷,脉息更是似有似无,衰弱已极。
  展梦白满心慌乱,惶声道:“夫人……”
  萧三夫人微弱地张开眼来,凄然笑道:“白布旗去了,我也要去了,你一天之中,能照顾我们两个人的死,你该觉得光荣才是。”
  展梦白泪痕未干,颤声道:“夫人你……你还有后事未了,怎能就此去了,你……你可不能死……”
  萧三夫人轻轻叹道:“我也不愿死,我只恨苍天为什么不让我再多活些日子。可是死已来了……来了……”
  她忽又凄凉地一笑,接着道:“但我虽然此刻死了,我也很满足,很感激,因为苍天毕竟叫我见着了你,你……是个好孩子……”
  展梦白热泪又复涌出,萧三夫人道:“我死了之后,你一定要照着我身上那黑玉盒子里的那方白绢上所写的话去做,不要辜负我……”
  展梦白满心凄凉,垂泪道:“我一定……会去做的……”
  萧三夫人道:“这样就是好孩子,去我叫你去的地方,找着我叫你找的人。告诉他……告诉他你是我最喜欢的人,你只要学着他几分武功,从此就……不会再受人欺负了。”
  她急剧地喘息着,但仍挣扎着接道:“你学成武功,却不要在江湖里闯荡,也不要再想复仇……”
  展梦白蓦地一怔,抬手一抹泪痕,道:“夫人的话,我都听着,但父仇不共戴天,我纵然身受千刀万割,也要复仇!”
  萧三夫人默然半晌,面上忽然泛起了一种奇异而坚决的神色,沉声道:“你再也不用复仇了,因为杀死你爹爹的人,也已将死了!”
  展梦白全身一震,颤声道:“谁……谁……”
  萧三夫人手掌一紧,道:“杀死你爹爹的人,就……是……我……”
  一阵冷风穿窗而过,窗外簌簌地落下雨来……
  展梦白心头一寒,机伶伶打了个冷颤,茫然后退三步,突地怒吼一声,扑了上去,一把抓住萧三夫人瘦削的双肩,悲嘶道:“你杀了我爹爹……你杀了我爹爹……”
  突觉双胁之下一麻,双掌齐松,萧三夫人凄恻的微笑仍在嘴角,无助地滑到地上,展梦自身后却有一人冷冷道:“住手!你疯了么?”
  展梦白厉喝一声,旋身一脚,向后踢去,只见眼前人影一花,右膝之上,又是一麻,扑地跌了下去。
  他双臂不能再抬,右足亦自麻木,但跌倒在地,腰身一挺,又复跃起,左足全力跃出,此刻他双目赤红,根本看不清面前此人是谁,满腔俱是复仇的怒火,这一足踢出,力道更是惊人,实已将他全身的真力,都聚在这一脚内踢出。
  哪知他身形方起,左膝之上,又是一麻,他怒吼一声,重复跌倒,再也无法跃起,只听身前轻轻一叹,道:“好孩子,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连我都不认得了么?”语声轻柔,和婉亲切。
  展梦白凝目望去,只见面前一人,遍体白衫,赫然竟是苏浅雪,她面上的笑容,是那么温柔和蔼,展梦白骤逢巨变,此刻见了她宛如见到亲人,颤声道:“苏夫人,就……就是她杀了我爹爹!”
  苏浅雪俯身拍开了他的穴道,一面轻叹道:“她怎会杀死你爹爹,你可知道她是谁么?”
  展梦白心中突地一动,只听苏浅雪道:“唉,告诉你,她就是你的母亲!”
  展梦白砰然一震,身躯方自站起,又复跌倒,这轻轻一句话,宛如一柄千斤铁锤击在他心上,刹那间这两天来所经过的事一齐自他心上闪过。
  她为什么要对自己如此亲切,她为什么会说出那些奇怪的言语,刹那间这一切都有了答案。
  他颤抖着转回目光,“萧三夫人”已安详地去了,她临死前终于能见着她亲生的儿子,她亲生的儿子终于陪伴着她,直到她悄然离去人世,她死得也该瞑目了。但是展梦白直到他母亲去了,却还不知道这温柔而又暴躁,善良而又神秘的女子便是自己的母亲,却教展梦白情何以堪?却叫展梦白如何自处?
  他死一般地呆了半晌,忍不住伏在那冰冷的足旁,冰冷的地上,放声痛哭起来,他虽不畏惧死亡,但死亡却已将他的心刺出血来。
  苏浅雪眼帘一垂,泪珠沿腮落下,缓缓道:“十八年前,你母亲以为我和你爹爹有了什么不清不白之事,也不听我解释,便绝裙而去,留下了还未满一岁的你,她脾气倔强而骄傲,出去后不知得罪了多少人,遇到了多少危险,到后来……唉,她为了复仇,就跟了另外一个人。”
  展梦白心头一阵剧痛,只听苏浅雪又道:“这些年来,我为了避免嫌疑,始终都没有去看你们,直到有一天我在无意中看到你母亲重又回到江南,我就悄悄地跟着她,一直没有离开,所以我知道她绝没有杀死你爹爹,因为我们到杭州时,你爹爹已经死了。”
  她叹息一声接道:“在你爹爹的坟头,我看到你们母子重逢,心里高兴得很,哪知她却一直不肯告诉你她是你的母亲。唉,这一段连绵十多年的恩怨已在她心里打了个死结,她也不愿你知道她……她这十多年前的往事,她宁可忍受自己的儿子把她当作陌生人,也不愿让你伤心……表姐呀表姐,你那倔强的脾气,当真是害了你一生。”
  她断断续续地说到这里,眼泪更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似地簌簌流出,没有灯光的房间里,浓浓弥漫了悲哀与愁苦,展梦白牙关一咬,抬头道:“但是她……她为什么在临死前还要说是她……杀了爹爹?”
  苏浅雪轻轻一抹眼泪,道:“这也许是她已觉出‘情人箭’的可怖,是以不愿你复仇,生怕你也被伤在‘情人箭’下……唉!她一生都宁愿自己痛苦,也不愿别人受到伤害,何况是对她亲生的儿子。”
  展梦白心头一颤,他母亲临死前的神情和言语便又回到他脑海里……“她老人家见到连秦无篆这样的人物,都死在‘情人箭’下,自不愿我再去沾惹‘情人箭’,她老人家只愿我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但是……我怎么能够呢……”
  打开那黑玉的盒子,展开那一方陈旧的白绢,上面写的是她这十几年心里的痛苦和悲哀,当真是字字血迹,令人鼻酸,后面几行,字迹犹新,显见是这两天才添上去的,写的是……
  “妈对不起你,让你从小就受没有娘的苦,这些年我时时刻刻都想着你,不知你长得怎么样了,心里只想再见见你,但是我见着了你却又不敢认你,你是个倔强而正直的孩子,你也许不会了解妈在这十几年里的痛苦,只有等我死了,才让你知道,妈这样做是对不起你爹爹,但却是你爹爹先对不起我。”
  “你把我尸骨就葬在莫干山巅,但却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我的葬身之处,葬了我之后,就赶快离开江南,上华山,到华山的山阴后,去找一个名叫‘莫忘我’的老人,你只要在乱山间呼唤他的名字,他自然会出来见你,带你到一个神秘的地方,然后……”
  写到后来,字迹本已十分零乱,到了这里,突地中断,这些话显见她便是在方才所写,“绝户”方辛来了,她势必出头,便无法继续。
  这短短一段话,展梦白也不知擦了多少回眼泪,才将之看完,苏浅雪望着那剑痕斑斑的玉盒,低泣着道:“这玉盒本是昔年你爹爹送给她的信物,她虽在恨极了时用剑去砍削,但还是舍不得抛去它……但是这一只折断了的玉钗,却又代表着什么意思呢?”
  展梦白茫然而立,窗外的雨丝随风飘入,和他的泪水流做了一处。春雨连绵,何时方歇?
  凄风苦雨中,莫干山的山脚、山巅,又添了两处新坟。
  数日来苏浅雪多次要叫展梦白下山,展梦白却执意要在他亡母坟前守孝几日,到后来苏浅雪只得叹道:“这是你的孝心,我怎能说你,但你身负血海深仇,只是守在坟前,又有何用?”
  展梦白闭口不答,苏浅雪道:“你执意如此,我本也该陪你,但……”
  展梦白道:“你老人家如有事……”
  苏浅雪一叹,截口道:“近年来我的确很忙,此刻我却不能对你详说,只望你有便能到洞庭湖边的君山之上找我。”
  她留下一块玉佩,仔细叮咛了许久,便自去了,她虽是那般和蔼可亲,但却又是那般神秘,总仿佛在心里隐藏着一些事。
  展梦白在山巅母亲坟旁,寻了处山窟住下,不衫不履,不栉不洗,也不计算时日,只知风雨停停歇歇,星夜来来去去,好在春天遍地俱有野果,他饥了便胡乱吃些山果,渴了便随意喝些山溪,满心悲哀,无可宣泄时,便满山遍野地狂奔一阵,有时在秦无篆墓前祈祷几句,有时在亡母坟头痛哭一场,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心绪终于渐渐平静,他已将心里的悲哀愤怒化作一股强大的力量。
  这一日又到深夜,他盘膝坐在山窟里,洞口的山藤,仿佛一面厚厚的帘子,将他与世完全隔绝,洞中阴湿黑暗,虫蚁蚊蚋咬得他遍体都起了红块,他也不管,若有人此刻见了他,谁也不会相信他就是十数日前杭州城里,那锦衣白马,风流倜傥的名公子,英姿飒爽,玉树临风的美少年。
  但是他外貌的差异却还比不上他心情的变化,他心里那一股不可宣泄的怒气,不但使得他本已锐利的目光更锐利如鹰,也使得他意志更有如钢铁般坚强,而他却还在折磨自己,鞭挞自己,正像是人们磨刀一样,刀磨得越久.刀锋自更锐利,铁炼得越久,炼出来的钢也自更坚强。
  此刻他饿极倦极,但却仍不吃不睡,稍一阖眼,立刻便又睁开,目光一闪。自重重的山峦中望过去,突见对面的一方山石上,赫然箕踞着一个和尚,眨眼前这方山石上还是空无人迹,空山寂寂,四野无人,这和尚竟不知是从何而来,何时而来的。
  展梦白心头一惊,夜色中只见这和尚左手拿着一只朱红的葫芦,右手拿着一只白鸡,边饮边嚼,竟是个酒肉和尚,身躯仿佛甚为臃肿,面孔团团有如满月,此刻春雨偶歇,山石上青苔仍湿,他却似坐得舒舒服服,口中喃喃低唱着,也不知在唱些什么。
  过了半晌,他双眉一皱,突地长身而起,自语着道:“杜老儿难道不敢来么?”坐着还不觉得,这一站将起来,只见他身材之高大,竟是骇人听闻,当真是“背阔三亭,腰大十围”,看来哪里像是个念经的和尚,却像是个屠牛的屠夫。
  又过了半晌,他神情更是急躁,不住大骂那姓杜的老儿,边骂边吐鸡骨,吐出的鸡骨四下飞激,偶而溅到山石上,竟“叮”地一声,发出有如铁器相击般的声响,展梦白见了方自暗暗心惊,突听一声朗笑,自远而来,一人含笑道:“出家人也会骂人么?”
  话声还未说完,山石旁已多了条人影,蓑衣笠帽,身量齐长,由山下直奔上来,此刻却仍是气定神闲,转首四望一眼,哈哈笑道:“大师选得好清静的所在,杜某若能葬身此处,倒也安适得很!”
  展梦白本自看不清他的面容,此刻他转首一望,展梦白看得清清楚楚,他竟是那西溪上的渔翁,展梦白来往武士楼,船来船去,也不知见过他多少次,却不知这一个平凡的渔翁,竟是武功绝顶的武林高手。
  惊奇之下,方自暗叹一声:“惭愧!”只听那胖大和尚道:“我久等不至,只当你又溜了不来了!”
  杜渔翁道:“在下怎会不来?”
  胖大和尚道:“却只是来得太迟了些。”
  杜渔翁仰天一笑,道:“与大师交手,在下能不先准备准备后事么?”
  胖大和尚一跃而下山石,抛去剩下的半只白鸡,随手在衣服上一抹,哈哈笑道:“十年前洒家也已准备好了后事,却想不到你这老儿竟临阵脱逃了。”笑声高亢,只听空山回音不绝。
  杜渔翁道:“十年前小女尚未长成,实在不忍心将她抛下,此刻在下心事俱了,大师纵然不来寻我,我也要去寻大师的。”
  胖大和尚狂笑道:“正是正是,带着这一笔旧账在身,便是躺进棺材也睡不安稳,只是这十年来我满江满湖地找你,你却在舒舒服服地钓鱼,实在有些令人可恨!”抬起头来咕嘟咕嘟喝了两口酒,在地上拣起那半只白鸡,又大吃起来。
  杜渔翁微微一笑,道:“十余年前故人脾气竟仍未改,不知那一般老友,今日全去了哪里!”长叹一声,言下颇为唏嘘。展梦白方才听他们的话,自应是多年宿仇,但此刻见了他们的神情,却又似旧友重逢,心下不禁更是大奇。
  胖大的和尚道:“你放心,那些人全死不了。”一抹嘴上油迹,哈哈笑道:“即使你今日也毋庸准备后事,洒家看你,最少也要再多活三年。”
  杜渔翁道:“此话怎讲?”
  胖大和尚道:“十年前我准备好后事,你不声不响地溜了,今日你准备好后事,我却也要临阵脱逃,我和你虽不像和那老杂毛一样是一辈子的生冤家活对头,但二十年前既已较上劲了,就也该你来我往,谁也不欠谁的。”一面饮酒,一面又自放声狂笑起来。
  杜渔翁双眉一皱,道:“什么事?”
  胖大和尚道:“什么事,有什么事?我想再多活三年,也让你多活三年,三年后的今日,你我再到这里,那时……”
  杜渔翁长叹一声,道:“你若无巨变,怎会如此,我与你相识数十年,还不知道你的生性?你又何苦再来瞒我?”
  胖大和尚笑声一顿,呆了半晌,突又大笑道:“有什么事,我只不过要去寻那秦无篆老儿,无论是偷、是骗、是抢,也要将他那面破布旗子弄来……”
  杜渔翁道:“做什么?”
  胖大和尚道:“自然有用,但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此刻却不能告诉你。”
  展梦白心头一凛,忖道:“秦老前辈将后事交托于我,我死了也不能有负他所托,但此刻窥伺这白布旗之人却有如此之多,除了那方氏父子之外,这和尚更是武功惊人,来历诡秘,我若将之失去,有何面目去见秦老前辈于地下。”
  一念至此,他心中大是慌乱,心念数转,将那白布旗帜以及两册绢书,俱悄悄取了出来,仔细用黄布包好,摸索着寻了处石隙,将之塞了进去,又以乱草泥石块填满,他明知那两册绢书中便是武林中人人梦寐以求的武功上乘心法,但他却从未看上一眼。
  方自藏好,只听杜渔翁冷冷道:“洞里的朋友,可以出来了么?”
  展梦白暗叹一声,知道自己方才稍为弄出一些声响,便已被他听到,回目望去,杜渔翁一手摇着笠帽,默然立在洞口,那和尚却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展梦白拨开山藤,一跃而出,杜渔翁冷冷道:“老夫十余年方出江湖,想不到还有朋友要来照顾老夫,朋友是谁?”
  展梦白暗叹一声,缓缓道:“杜老丈,你难道不认得我了么?”
  杜渔翁定睛一望,大惊道:“展公子……你怎地这般模样?”
  展梦白惨然一笑,他此刻满面泥土,鹑衣结发,看来比个乞丐也不差多少,杜渔翁双眉一皱,道:“令尊尸骨未寒,你不在坟旁守墓,也不在家中料理,却跑到这乱山林野来作践自己,这是为了什么?”
  他此刻行藏已露,便又恢复了武林前辈的身份,词色庄严,语声沉凝。
  展梦白放声一叹,道:“我在此守墓已有许久,绝非故意在此偷听两位的谈话,尚望……”
  杜渔翁双眉一轩,怒道:“你不在亡父坟前守墓,却到这里为别人守墓,这又算是什么?”
  要知他昔年纵横江湖时,性情最是耿直,这十余年来,他虽然韬光养晦,但此刻在这夜雨空山之中,却不禁又动了十余年前的侠气。
  这一番话说得义正词严,展梦白呆了一呆,竟答不出话来,他怎能将自己这一段家庭的悲剧,说给别人知道,他怎能告诉杜渔翁,在这里地下安息的,便是自己亲生的母亲。
  杜渔翁目光炯炯,凝注着他,缓缓道:“我辈武林中人,行事虽可偶而脱略行迹,但‘孝’之一字,却是要万万终生奉行的。”
  展梦白被他骂得哑口无言,辩也不是,不辩也不是。
  杜渔翁接道:“你年纪轻轻,平日行事,也算不错,是以老丈今日才会教训于你,否则……”突听一阵零乱的脚步声奔了上来,一个娇弱的女子声音不住喘息,不住惊呼,杜渔翁面色一变,他隐迹多年,不愿被人见到真面目,反手抓住了展梦白的手腕,疾向洞口掠了进去。
  他浸淫武功数十年,已人炉火纯青之间,举手投足间,俱都暗藏武家上乘诀要,此刻虽是随意抓住展梦白的手腕,但却在无意间扣住了他的穴道,展梦白只觉身子一麻,再也动弹不得。
  只听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发髻蓬乱,衣衫却甚是华丽鲜艳的女子,倒退着走了上来,神情极为惊慌,一个颀长健壮的黄面汉子,手持一柄匕首,满面凶光,满目杀气,一步一步逼在她面前,赫然竟是“金玉双侠”夫妇。
  陈倩如退了几步,后面已是山石,银牙一咬,道:“我和你多年的夫妻,你为什么要把我骗到这里来杀我?”
  “金面天王”李冠英手掌紧握匕首道:“多年夫妻,我且问你,我已有数月未曾与你同房,你此刻哪里来的身孕?”
  陈倩如身子一颤,道:“你……你说什么?”
  李冠英“嘿嘿”冷笑道:“你还以为我不知道,秦瘦翁把过脉后,便已对我说了,还不住向我恭喜……”仰天狂笑三声,道:“李冠英一世英雄,想不到会毁在你这贱人的手上!”
  陈倩如背靠山石,面容失色,展梦白暗忖道:“这奸夫淫妇果然不敢再伤李冠英的生命,却想不到今日奸情终于败露了。”一瞬间他不禁又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只听李冠英道:“我与你七年夫妻,实也不忍亲手杀你,只要你说出那奸夫的姓名,我就饶你性命!”
  陈倩如道:“你……你……”
  李冠英刀锋一展,厉叱道:“你说不说,你不要忘了,你的武功乃是我一手所授,我要杀你,还不易如反掌!”
  陈倩如眼波一转,道:“你真要……我说么?”突地以手掩面,哭了起来。
  李冠英怒喝道:“谁?说!”
  陈倩如道:“我肚子里孩子的爹爹,就是……就是展化雨的儿子展梦白……”一面说话,一面抽抽咽咽哭个不停。
  杜渔翁、展梦白、李冠英三人齐都一惊,展梦白暗骂道:“贱人,竟然栽赃到我身上!”但穴道被点,却动弹不得。
  杜渔翁勃然大怒,暗骂道:“想不到这姓展的看来忠厚,其实却是个衣冠禽兽!唉,展化雨一世侠名,竟断送在这不肖孽子手上!”他一世正直耿介,哪里会知道世上那些奸夫淫妇的勾当,竞对陈倩如的话深信不疑了。
  李冠英身躯一震,道:“展梦白……竟会是他!”怒喝一声,嘶声道:“你……你为何不早说出来,此刻他在哪里?”
  陈倩如掩面道:“一开始本来是他强迫我的,但那时你们都怕他爹爹,我也不敢说,到后来……到后来……”哭得更是悲切,双手一直掩在脸上,却是怕李冠英看到她的脸色。
  李冠英恨声道:“难怪那日展化雨死时你对他那样关心,只可恨这奴才此刻不知走到哪里去了?”他却是不知道正因展梦白突然离开杭州,走得不知去向,陈倩如才会栽赃到他身上。
  展梦白气得心胸欲裂,杜渔翁却越听越怒,突地大喝一声:“奸夫在这里!”振腕将展梦白抛了出去。
  第五回 不白之冤
  李冠英一惊之下,只见一条人影,凭空跌了下来,另有一条人影,宛如轻烟般掠下山去,定睛望去,地上一人,鹑衣结发,却看不清是谁。
  展梦白全身麻木,暗中调息一遍,翻身掠起,李冠英目光闪处,怒喝一声,道:“展梦白!”
  陈倩如呆了一呆,目光从指缝间望出去,站在她面前,不是展梦白是谁?她心头大震,闪电般转了几个念头,惊呼一声:“冤家,你……你……”跺一跺脚,如飞向山下奔去。
  要知世间淫荡女子,大多心黑奸狡,她此刻一走了之,正是要此事变得死无对证。
  展梦白怎肯放她下山,怒喝道:“贱人哪里走!”
  身形一展,便待追去,李冠英厉叱道:“谁是贱人!你才是贱人!”刀光一闪,直划展梦白的胸膛,展梦白闪身一避,陈倩如却已逃得不知去向了。
  李冠英连声厉叱,身子扑了上来,刀光闪闪,无一刀不刺向展梦白的要害,展梦白身形闪动,连喝三声:“住手!”
  李冠英却有如不闻,要知世上男子被人将头巾染绿,当真是最最不可忍受之事,展梦白纵有千言万语要说,他却不要听上半句。
  展梦白心头既怒又恼,却又无法还手,他此刻要是还手与李冠英拼命相搏,岂非无异承认了陈倩如的诬告,但是他若不回手,饥渴疲倦之下,又怎是在江湖中素有硬手之称的“金面天王”之敌?
  若被他一刀杀了,更是从此含冤莫白。
  他一连遭受两次无法辩白的冤枉,当真已目光尽赤,心胸爆裂.一时热血上涌,再也顾不得别的,大喝一声,呼地攻出三拳,他全身怒气与真力俱在这三拳中发泄出来,威力是何等惊人,只见拳风激荡,震得四下木叶簌簌飘落。
  李冠英一招“如封似闭”架了过去,但觉双臂一震,连退三步,但本以臂力雄壮称誉武林,是以才有“天王”之名,此刻心头不禁大骇,道:“你……你敢回手……”招式间已大是迟缓。
  话声未了,暗林中突有一人如飞而出,喝道:“李兄休惊,小弟来了!”纵身一个起落,掠到展梦白的身后,两缕尖风,直打展梦白的身后“灵台”大穴,黑夜之中,认穴之准,不差毫厘,掌中一对“判官双笔”,乌光闪闪,正是武林中的点穴名家“笔上生花”西门狐。
  李冠英精神一震,口中兀自说道:“西门兄怎不将那贱人拦回来?”原来他与西门狐本是一路而来,只是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而已。
  西门狐冷笑道:“还怕她跑得掉么?先将奸夫打杀了再说?”说话之间,一连使出七招,连点展梦白的“中应”“巨阙”“丹田”“肩井”“志堂”“笑腰”“灵台”七处大穴。
  展梦白的拳势有如疾风暴雨,世人对他不公,他已不愿解释,但胸中一股悲愤不平之气,俱在拳势中发泄出来,到后来招式似已大乱,只是威力却更惊人,这一股由悲愤化出的力量,竟激发了他生命之中的潜力,使得他触类旁通,自创出许多招式,招招俱激烈悲壮,豪迈绝伦,有如岳武穆王一阙“满江红”词,教人见了,胸中郁结一畅,不得不为之拍案叫绝。
  西门狐、李冠英齐地暗中吃惊:“这是什么拳法?”两人三件兵刃,竟被他赤手空拳逼得施展不得。
  李冠英冷笑道:“这厮恼羞成怒,情急拼命,西门兄,你我先将他困住,好活活地累煞他!”
  山道上突地遥遥传来一阵呼声:“爹爹……爹爹……”
  第一声呼声仍在远处,第二声呼声方了已有一个青衣明眸的少女轻烟般掠来,亦是满面悲凄惶乱之色,秋波一转,看到展梦白,仔细望了两眼,失声道:“展……展公子……”语声如莺,正是杜鹃。
  李冠英喝道:“什么展公子,不过是个无耻的淫徒而已!”
  话犹未了,只听“吧”地一声,面上已被人击了一拳,只将他打得连退数步,“噗”地一声跌在地上,他颜面被击,竟不知对方是如何出手的,骇然望去,只见一个青衣女子叉腰而立,站在自己面前,扬眉怒道:“你说什么?”杏眼圆睁,似已怒极。
  李冠英怒喝声中,一跃而起,手腕一震,掌中匕首有如雨点般刺将出去,方才他大意之中,被人击了一掌,此刻刀光闪闪,有如一片银雾般洒在自己身前,伤敌自保,攻守兼备。
  杜鹃纤腰微拧,连退四步,她自幼跟着爹爹,一身武功,确已得到真传,但交手经验,却大是不够,心里不觉有些乱了,李冠英狞笑道:“识相的快些退到一边,等我打发了那无耻的淫徒,也不来为难你!”
  杜鹃怒道:“你还要再说!”纤掌一扬,急攻而上,别人侮辱了她心目中的英雄,使得这天真的少女心里凭空生出怒火,连发三掌,突地飞起一足,踢飞了李冠英掌中的匕首。
  这一足来得无影无踪,李冠英但觉手腕一麻,匕首已带着一道银芒投入暗林,他心头一颤,横掠七尺,杜鹃却不知乘胜追击,西门狐眼角斜瞟,见到她的武功高强,更是暗暗心惊,心念一转,厉声道:“这位姑娘怎地不分善恶便胡乱出手,你可知道这姓展的做了些什么事?”
  杜鹃道:“我知道他绝不会做坏事的,你们再不住手,我就……我就……”她柔婉天真,实在说不出狠话来。
  展梦白心头一阵感激,天下人中,毕竟还有一人信任自己,李冠英睁目大喝道:“姓展的偷了我老婆,这还不算是坏事么?”
  杜鹃呆了一呆,道:“你妻子又不是死人,怎会被他偷跑!”
  西门狐知道这少女还不懂这句市井粗话之意,掌中招式不停,口中道:“姓展的和李大哥的妻子通奸,这种人你还替他说话!”
  这一下子杜鹃却听懂了,又自一呆,突地娇喝道:“我不相信!”
  西门狐冷笑道:“姓展的都承认了,你还不信?”
  杜鹃娇躯一颤,道:“展公子……”
  西门狐道:“他若非做贼心虚,怎会和我们拼命!”
  展梦白面色铁青,紧咬牙关,也不顾对方招式,呼地一拳攻出,将西门狐打得震开,他自己肩骨,却也被笔梢扫中。
  杜鹃颤声道:“展公子,你……你受伤了!”
  展梦白怒道:“我是个万恶之徒,你不要管我!”看也不看伤势一眼,转身狂奔,他胸中充满自暴自弃的怒火,便是将天下的罪孽俱归到他一身,他也再不愿解释。
  杜鹃左右看了一眼,突地放足追了过去,哀呼道:“展公子……”
  展梦白头也不回,转瞬间便已没入暗林,他身上的伤痕虽不重,但心上的创痕却已流出浓血,苍天若有眼,怎会对他如此。
  李冠英呆了一呆,大喝道:“淫徒!你敢跑!”
  身形一展,正待追上,西门狐突地拉住了他的手臂,道:“李大哥你还要做什么?”
  李冠英怒道:“我若不将这淫徒碎尸万段,再也难消心头之恨!”
  西门狐阴恻恻冷笑一声,缓缓道:“你毋庸亲手杀他,他反正再也活不过一个时辰了!”
  李冠英一惊道:“什么?”
  西门狐缓缓举起掌中的判官双笔,双笔之上俱都满淬见血封喉的毒药,狞笑道:“方才一笔着实扫在他肩骨之上,即使坐着不动,也不能够多活片刻,何况他此刻竟狂奔起来,毒性一散,哼哼!”冷哼两声住口不语。
  李冠英怔了半晌,仰天狂笑起来,西门狐冷冷道:“奸夫已死,那淫妇也不劳大哥你费心,多则一月,少则十日,小弟必将她的首级提来见你!”
  李冠英道:“西门兄古道热肠,急公好义,为了小弟的事,如此奔波劳苦,唉……小弟家门虽不幸,但能交得西门兄这样的朋友,却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西门狐哈哈笑道:“这算得什么?来来!你我先去痛饮几杯美酒,平一平李兄的怒火!”
  山风过处,又自落下雨来,雨声凄切,似乎也在为人间的卑鄙、不平之事悲泣……
  杜渔翁身形有如轻烟般飞掠下来,心中颇觉自慰,暗忖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日若非老夫,岂非便宜了那无耻的淫徒!哈哈,老夫十年积郁,今日方觉稍快!”此老性如姜桂,老而弥辣,四十年前便已性情鲁莽率直,名闻武林,四十年后,却仍是如此。
  他仰天长啸一声,脚步渐缓,突听身侧山腰的暗林处,有人唤道:“老前辈留步!’’
  杜渔翁双眉微皱,身形一顿,只见一个面白无须,锦缎长衫的中年文士,手摇折扇,缓步走了出来,躬步一揖,含笑道:“晚辈多年前便已看出前辈必非常人,今日终于证实了,晚辈的猜测不错!”
  杜渔翁微觉一愣,道:“原来是孙总镖头……”
  孙玉佛道:“不敢!”
  杜渔翁道:“天深风寒,孙总镖头怎会留在此处?”
  孙玉佛目光一转,笑道:“方才晚辈走镖至此,宿于山下,无意中见到前辈上山,便恭候在此处,想不到果然见着了前辈。”
  杜渔翁沉吟半晌,放声笑道:“被你见着无妨,反正老夫今后也不想再隐藏行迹了。”
  孙玉佛含笑道:“不敢请教前辈,看前辈的容貌身法,可是人称轻功江湖第一,昔年独诛‘中条七恶’的……”
  杜渔翁双目一张,截口道:“你怎知道?”
  孙玉佛微微一叹,道:“晚辈今日虽然混迹江湖,但却也是蓝大先生的不屑弟子,见到老前辈你的轻功身法,怎会还有认不出前辈是谁的道理,便是恩师也常说起,当今武林中,老前辈的‘破云弩’身法,可称一时无两!”
  杜渔翁哈哈笑道:“蓝大先生真的如此说过么?”笑声一顿,道:“想不到你竟是‘傲仙宫’的门下,唉……江湖多乱,群雄崛起,‘傲仙宫’的弟子,竟也落入江湖,却是老夫未曾想到的事。”
  孙玉佛黯然一叹,道:“江湖多乱,群魔乱舞,老前辈重入红尘,再施降魔之力,当真是武林一大喜事。”
  杜渔翁捻须笑道:“老夫重入江湖,武林中倒真可少去一些不平之事,方才我在此山山巅,便已为一人除去了一对奸夫淫妇……”
  孙玉佛微笑接口道:“可是那‘金面天王’之妻,与‘笔上生花’西门狐这一双男女么?”
  杜渔翁身躯一震,变色道:“你……说什么?”
  孙玉佛叹道:“晚辈早已在暗中看到西门狐与那女子在暗中幽会,方才又见到李冠英将那女子逼上山去,而西门狐却在暗中跟随,想必这一段奸情已自败露,晚辈本欲……”
  话犹未了,杜渔翁已自狂呼一声:“不好!”身形一转,有如离弦之箭般掠上山去,微一起落,直穿十丈。
  孙玉佛望着他的背影,面上突地泛起一丝冷笑,冷冷道:“西门狐呀西门狐,谁叫你来多事……”
  黑暗的山峰上,忽又奔下一条人影,孙玉佛微微一惊,闪目望去,辨清了这条人影,便定身不动,那人影狂奔而来,见到了孙玉佛,突地娇唤一声,扑到他身上,发髻凌乱,娇喘不住,竟是“玉观音”陈倩如。
  孙玉佛轻轻一拂她的秀发,陈倩如颤声道:“你毕竟来了……”
  孙玉佛叹道:“我怎会不来,昨日秦瘦翁为你把过脉后,我便已看出李冠英神色不对,今日春雨连绵,他却又要你陪他出游莫干山,我便已知道事情有变,怎能不暗中跟来,我难道不关心你么?”
  他将陈倩如拉入了暗林,轻轻又道:“你没有吃亏,我就放心了,可恨那西门狐,不知他跟在暗中干的什么事?”
  陈倩如伏在他胸膛上,道:“世上再也没有比他更不要脸的人了,他屡次三番地缠着我,我怎么样也不答应他,他一定怀恨在心……哼,瞧他那副样子,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她一勾孙玉佛的脖子,腻声道:“除了你之外,我什么人都不要了。”
  孙玉佛狠声道:“好个西门狐,竟是个如此的匹夫。”语声微顿,冷笑道:“只是你这只狐狸,今日遇着我孙玉佛……嘿嘿,你纵有通天本事,我也要叫你死无葬身之所!”
  陈倩如伏在他耳旁,轻轻道:“难道你已有什么制他的法子么?说给我听听,我也要知道!”
  孙玉佛道:“方才我无意中遇着一个异人,就在他面前将罪孽全部推到西门狐身上,此人性如烈火,嫉恶如仇,江湖中的恶人遇着此人,十个有十个送命,此番西门狐撞在他手上,嘿嘿,定然也要尝尝他那无情铁掌的滋味。”
  陈倩如仰首道:“此人是谁?他相信你的话么?”
  孙玉佛道:“你可知道西溪上那老渔翁?”
  陈倩如道:“难道他也算得上是个异人么?我看他……”
  孙玉佛冷笑道:“人人都看不出他,你可知道他就是武林‘七大名人’中的‘离弦箭’杜云天么?”
  陈倩如娇躯一震,失声道:“有去无回离弦箭……就是他!”
  孙玉佛道:“此人轻功之高,冠绝江湖,但这‘有去无回离弦箭’七字,却并非全是形容他的脾气,一遇上事,便是刀山油锅在他面前,他也绝不回头,昔年‘中条七恶’那般声势也被他一人杀得干干净净,到后来身负五处刀伤,还是将‘中条七恶’中最后一人,‘无肠君’金非震入中条山阴的万丈绝崖之下,当真可以称得上是义无反顾。”
  陈倩如轻轻一叹,道:“好狠心的人!”
  孙玉佛冷笑道:“此人看来虽然心狠手辣,其实却是面冷心热,耳根尤软,最易相信别人的话,此刻虽已年近古稀,但却还是烈火般的脾气,方才我在弓弦上轻轻一拨……嘿嘿,这枝箭便有去无回了。” 
  陈倩如娇笑道:“世上的人,谁有你这样聪明……”忽地一皱眉头,接道:“但是……但是我……”
  孙玉佛变色道:“难道你已在李冠英面前说出了我?”
  陈倩如道:“唉,我死了也不会说你,你不知道我对你多好,但是……但是我说的并不是西门狐,我把事情,全部推到了那展化雨的儿子身上,我只想他已经走得不知所终,事情岂非死无对证,哪知道……唉,他方才竟又突然出现了,好像就是那杜云天推出来的。”
  孙玉佛怔了一怔,想起那杜云天方才的言语神情,暗道一声:“不好!”一掌推开了陈倩如。
  陈倩如“噗”地一声跌在地上,惶声道:“难道我说错了么?我……我全都是为了你呀,你……你……”眼波一转,流下泪来。
  孙玉佛顿足道:“我如此一来,反而等于救了展梦白,此人性情刚烈,终有一日会成为我孙玉佛心腹之患,唉,你……”
  他轻轻扶起了陈倩如,叹道:“不要哭,我也没有怪你。”
  陈倩如以手拭泪,破颜一笑,道:“你也不用着急,我看那离弦箭纵然赶上去,也来不及了,李冠英和西门狐两人,只怕早已将展梦白杀死,何况我还知道西门狐笔尖之上,淬有剧毒,展梦白只要沾上一点,就无药可救,倒是我……我该怎么办呢?他们若是找到了我……”
  山雨又来,簌簌地落在她头上,她语声微顿,又自低泣起来。
  孙玉佛仰首望天,喃喃道:“你该怎么样呢?”
  一手轻抚着她的头发,突地反手一指,点在她“玉枕骨”里,上升泥丸门户,通达十二经络的“脑户”死穴之上,陈倩如哀呼一声,倒退三步,道:“你……你……”双目一突,翻身跌倒,她纵然死了,也无法相信她的情人会如此对她。
  孙玉佛冷笑道:“你不要怪我,我若不杀你灭口,事情便总有揭穿的一日……”身形一转,头也不回地掠出林外。
  山风飕飕,雨更大了,俱都落在陈倩如满含惊惧愤怒的面目上。只听她颤声道:“展梦白……我……我不该害你……”声音渐渐微弱,终于寂无声息,只有雨点落在林梢,像是一声声哀愁的乐曲……
  展梦白拼尽全力,冒雨狂奔,山路崎岖,污泥积雨,溅得他满身都是,他也不去管它,深山寂寂,夜雨凄凄,他也不去分辨道路,奔到后来,气力不济,他也不停住脚步,只觉全身火热,连雨点打在身上都是热的,回手一摸肩头的伤痕,触手之处,宛如烙铁,却又不觉疼痛。
  他仰起头来,接了几口雨水吞下,心头仍是燥热不堪,只听身后轻轻一叹,道:“展公子……”
  展梦白霍然转身,杜鹃满身湿透,水淋淋地站在他身后,垂首道:“展公子,你要去哪里?”
  展梦白怒道:“我去哪里与你何干?”
  转过身去,继续前行,只听得杜鹃又道:“展公子,你受的伤不妨事么?”
  展梦白大声道:“我死了也不用你们管!”他靴袜早已破烂不堪,此刻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雨水里,不住吱吱作响。
  杜鹃幽幽一叹,道:“展公子,你为何不回家去,却在这里受苦,杭州城里,有许多人都在……都在想你。”
  展梦白冷“哼”一声,闭口不答,走得更急,也不知走了多远,只听身后气息微微,杜鹃还是跟在他身后,展梦自身上越热,心头越躁,回身大喝道:“你年纪轻轻的女孩子,深更半夜,一直跟在男人身后作什么?”
  杜鹃眼波一转,满含幽怨,强忍着眶中的泪珠,垂首道:“我……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展梦白冷冷笑道:“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我是个淫贼,是个恶徒,再不回去,小心我将你吃了。”
  转身走了几步,杜鹃却仍然跟在他后头,展梦白大喝一声,转过身子。一把抓住了杜鹃肩头。
  哪知杜鹃“嘤咛”一声,竟然毫不挣扎,颤声道:“展公子……”秋波抬处,突见展梦白面上肌肉扭曲,目光一片赤红,她幼承家教,一眼望去,便知道这是中毒已深的症象,不禁大惊道:“毒……”
  展梦白狞笑道:“毒!你现在才知道我是个恶毒之人么?”
  杜鹃心头既惊且惧,又只觉有一阵阵难言的热力,自展梦白掌上直传到心底,一时间心头鹿撞,砰砰作响道:“你……你……”她从小到大,哪里接触过男人的身躯,此刻口干舌燥,竞说不出话来。
  展梦白只见她眼波荡漾,娇躯颤抖,心头也不觉一荡,双掌渐松,渐渐要将她揽在怀里,但心念转处,突又想起自己种种遭遇,一种悲愤之气,直冲心头,大喝道:“去!”一掌将杜鹃推到地上,转身大步奔去。
  杜鹃呆了一呆,一跃而起,高呼道:“展公子,你不能再动了,你……你已经中了毒了。”
  展梦白头也不回,杜鹃情急之下,纵身一跃,握住了展梦白的肩头,展梦白大喝道:“放手!”
  杜鹃哀呼道:“展公子,求求你,不要这样,让我看看你的伤势……”
  展梦白怒道:“我偏要这样!”全力一挣,竟然没有挣脱,但是他此刻毒性已发,只觉全身火热欲裂,厉吼一声,滚到地上,要知凡人毒发之际,俱都力大无穷,杜鹃虽有武力,也把持不住,两人竟一齐滚到地上,她越用力气,展梦白挣扎越剧,两人气息喘喘,在泥水中打起滚来。
  杜鹃不住颤声哀求,但展梦白却已听不见了。
  杜云天一听孙玉佛的话,知道自己冤枉了好人,情急之下,狂奔上山,此老性情义烈,不住狠声自语:“他若是含冤死了,岂非全是我的过错,我还有什么面目再见天下武林同道,我还有什么面目再见他爹爹于九泉之下!……”见到陈倩如狂奔下山,他也未管。
  刹那间奔上山巅,山巅却已空无人迹,他见到没有展梦白的尸身,稍稍放下些心事,脚步不停,满山搜寻了过去。
  他身法之快,当真是无与伦比,片刻间已几将满山搜寻殆遍,却仍未寻着展梦白的行迹。
  他更是着急,稍住身形,突听风雨声,传来一阵哀呼道:“展公子,求求你,不要这样……”
  语声娇柔,赫然竟是她爱女的声音,又听得展梦白道:“我偏要这样!”接着便是一阵挣扎之声,以及他爱女的颤声呼唤。
  刹那间杜云天怒火上涌,气胸欲裂,大骂道:“展梦白呀展梦白,我只当冤枉了你,却不知你果然是个万恶的淫徒!”身形一展,发狂似地飞掠而去,夜色凄迷中,前面果有两条人影,在泥地里挣扎着。
  杜云天目眦欲裂,一掠而前,厉喝道:“淫贼!”看准了展梦白,一把抓将下去,反手一击,将展梦白抛开一丈。
  杜鹃翻身掠起,满身污泥,目光惊惶,杜云天见她如此模样,满心痛惜一把将他爱女揽在怀里,道:“鹃儿,莫怕,爹爹来了……”
  杜鹃急怒惊惶,顿足道:“爹爹,你……你放开……”
  杜云天道:“鹃儿,定下神来,你受了什么委屈,快告诉爹爹,待爹爹将那万恶的淫贼,碎尸万段!”
  杜鹃挣扎不脱,情急之下,大叫道:“爹爹,你错了,你错了,你们都错了,展公子,他……他是个好人!”
  杜云天微微一愕,松开手掌,茫然道:“爹爹哪里错了?”
  杜鹃却已扑到展梦白的身前,只见他牙关紧咬,面如白纸,早已昏厥过去,杜云天顿足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杜鹃掩面痛哭,将经过情形俱都说了,又自痛哭道:“展公子,是我害了你……”
  杜云天木立当地,再也动弹不得,心里却不知是何滋味,他只当展梦白在对他爱女施以非礼,哪知真实情况却非如此,他有心救人,哪知却使得展梦白冤上加冤,他手掌紧握胡须,竟将胡须根根扯落。
  杜鹃哀泣道:“爹爹,怎么办呢?难道……难道就眼看他如此死去么?他如死了,我也不要活了……”
  杜云天缓缓俯下身去,一把展梦白脉门,只觉他脉息微弱,实已奄奄一息,要知展梦白连日饥苦劳累,加上身中剧毒,哪还当得起杜云天盛怒之下的一击,杜云天虽通医理,但此刻亦是回天乏术。
  杜鹃颤声道:“他……他还有救么?”
  杜云天干“咳”一声,道:“只……怕……”双眼之中,老泪纵横,其心之中,其痛如绞。
  杜鹃一看她爹爹的面色,哇地一声,痛哭着扑到展梦自身上。杜云天双拳紧握,指甲都已陷入肉里,仰天悲嘶道:“杜云天呀杜云天,你该如何是好?”双手一张,掌心鲜血,滴滴流落。
  只听杜鹃哭声渐微,突地将展梦白轻轻扶了起来,倚在自己怀里,轻抚着他的头发,道:“你知道么?我小时看你站在船头,走来走去,河上的风,吹着你的衣服,我从小就爱上了你……”
  杜云天心头一震,只见他爱女面上,突地变成痴痴呆呆,眼泪也不流了,大骇道:“鹃儿……”
  杜鹃轻轻抚摸着展梦白的头发,轻轻道:“你累了,快睡吧!明天早上。我煮蛋给你吃,躺在我怀里睡,绝对没有人敢再欺负你……”
  杜云天骇然道:“鹃儿,你怎地了?”
  杜鹃痴痴一笑,道:“爹爹,你可不能再打他了,他已经是你的女婿了……”一把抱起了展梦自,走向道旁的暗林。
  杜云天方待一步追去,杜鹃突然回身道:“爹爹,你不要跟来,我们的洞房花烛夜,难道你也要站在旁边么?”
  杜云天流泪道:“鹃儿……”
  又往前踏了一步,杜鹃霍然自怀中抽出一把匕首,大声道:“爹爹你要是跟过来,我就立刻自刎在你面前!”杜云天呆了一呆,只见一阵气血上涌,一口痰哽在喉间,竟再也吐不出来,闷哼一声,噗地翻身跌倒。
  杜鹃怀抱着展梦白,走入了暗林深处,将展梦白轻轻放下,折了许多树枝,盖到展梦白身上,道:“乖乖睡在这里,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了……”突觉胁下一麻,再也动弹不得。
  只见一个枯瘦矮小,锐目尖腮的老人,走到展梦白身侧,阴恻恻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个人得了秦老儿的布旗秘笈,不知好生去练,却鬼使神差地跑到这里,送到老夫手上。”
  一个面色苍白鹰鼻锐目的碧衣少年,随后而来,哈哈笑道:“这是苍天有眼,定教孩儿接掌‘布旗’门户。”目光灼灼,直在杜鹃身上打转,要知杜鹃浑身水湿,丰满的身体,尽都暴露在雨中。
  这两人正是方辛、方逸父子,从店中伙计口里,知道秦无篆与三夫人已死,便一直搜寻展梦白下落,这日自秦无篆坟前一直搜寻上山,听到暗林中的人声,便循声而来,此刻自是喜出望外。
  方辛一把抓起展梦白,在他身上搜了一遍,变色道:“白布旗与秦老儿的武功秘笈,俱都不在。”
  方逸嘻嘻笑道:“只怕在这女子身上,待孩儿搜上一搜!”抬起杜鹃的身子,胡乱摸了一遍。
  方辛冷冷道:“放手!”一掌震开了杜鹃的穴道,厉声道:“展梦白身上的东西,可是被你取去了么?”
  杜鹃也不知惊骇,痴痴笑道:“什么东西?我们洞房花烛夜,你要来吃喜酒么?只可惜这里没有!”
  方辛目光凝注半晌,失望地叹道:“这女子是个白痴!”
  方逸笑道:“既是白痴,就给孩儿快活快活的了!”一只手又摸到杜鹃身上,方辛突地反手一掌,劈开了方逸的手腕,方逸一跃而起,大声叫道:“难道你也看上了这个女子么?”咬牙切齿地望着他父亲,再也没有方才的温驯之态。
  方辛似已看烦了他儿子的神情,冷冷道:“你要快活,时候尽多,此刻先设法问出白布旗来才是。”
  方逸道:“这个已经死了,这女子又是个白痴,去问谁去?”
  方辛一探展梦白胸脉,冷冷道:“谁说他死了!这厮中了剧毒,又受了内伤,若非遇着老夫,才是真地死定了。”自怀中取出一方碧玉盒子,盒盖一掀,便有一阵清香扑鼻而来。
  方逸面色一变,大喝道:“你要将雪莲救他?”
  方辛道:“正是!”
  方逸厉声道:“这雪莲费了千方百计,才自‘大内’中偷出,要用来以防万一身中‘情人箭’时保命之用,如今却要它来救这个匹夫!”张牙舞爪,暴跳如雷,夜雨中望来,有如厉鬼一般。
  方辛头也不回,冷冷道:“你想做‘布旗门’的掌门人么?”
  方逸道:“当然……”
  方辛冷笑道:“除了将他救醒之后,再查问白布旗的下落,你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法子不成?”
  方逸呆了一呆,哈哈笑道:“是极是极,赶快将这雪莲喂他,还是爹爹对,孩儿错了!”一面媚笑,立时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杜鹃睁大眼睛,望着这父子两人,突地双手一张,挡在展梦白身前,大声道:“这是我丈夫,他睡着了,你们不要吵醒他!”
  方辛面沉如水,手掌一伸,点向她“将台”大穴。
  哪知杜鹃虽因刺激太深,神智痴迷,武功却半点未失,手腕一转,五指尖尖,直拂方辛脉门。
  这一招她贴身而发,招式却快如闪电,部位更是极为精妙,正是“离弦箭”杜云天武功中的精华。
  方辛自是识货,手掌一缩,急退一步,变色道:“这女子大有来历,说不定是什么高人之后。”
  杜鹃道:“我是杜云天的女儿,他是杜云天的女婿,谁敢欺负我们,我爹爹就要来了。”
  方氏父子齐地身子一震,脱口惊道:“离弦箭!”转目四望,不见人影,方自定下心来。
  方辛心念一转,附在他儿子耳边,道:“合当我父子两人走运,教你遇着这女子……”
  语声微顿,满面笑容地转向杜鹃道:“你丈夫已经死了,你知道么?”
  杜鹃呆了一呆,迷迷糊糊地想起展梦白的确是死了,低声道:“他死了么?他死了……”掩面痛哭起来。
  方辛道:“你不要哭,他虽死了,我也救得活他。”
  杜鹃秀目一张,道:“真的么?”
  方辛诡笑道:“自是真的,但我将他救活之后,你却不能再跟他在一起,要嫁给我儿子。”
  杜鹃想了半天,破涕为笑,点头道:“好好,你救活他,我就嫁给你儿子……嫁给你也可以。”
  她心中痴痴迷迷,此刻只想到将展梦白救活,别的事都不放在心上。
  方辛大喜道:“一言为定,不得反悔!”
  杜鹃道:“好!”
  方辛伸出手来,杜鹃“吧”地在他手上重重拍了一掌,方辛手上虽痛,心里却甚是欢喜。
  方逸双眉一扬,大声道:“这女子是个白痴,要我快活快活可以,怎能做我的妻子?不行不行……”
  话声未了,方辛突地反手一掌,将他打了个斤斗。
  方逸手抚面颊,大怒道:“你要娶她就娶她好了,我是万万不要的,你要逼我,我就……”
  方辛冷冷道:“你若是接掌了‘布旗门’的门户,再娶了‘离弦箭’的女儿,江湖上还有谁敢惹你?”
  方逸呆了一呆,道:“这个……”
  方辛道:“到那时对她厌了,自管另去找些女人快活,又有谁来管你?又有谁管得着你?”
  方逸大喜笑道:“是极是极,又是爹爹对,孩儿错了。”笑哈哈地伸出手掌,向杜鹃摸去,道:“娘子……”
  方辛面色一沉,道:“但此刻你却不能动她。”
  方逸道:“怎地?”
  方辛道:“看来她与姓展的关系非比寻常,姓展的醒来后,若是见她被侮,怎肯说了机密?”
  他语声微顿,冷笑接道:“但等到那姓展的说出布旗秘笈的下落来……嘿嘿!”横掌向下一切,接道:“那时她就是你的了。”
  突听林梢一响,方辛只当是杜云天来了,变色道:“快走!”
  杜鹃道:“我丈夫不要你们抱!”轻轻抱起展梦白,方氏父子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将她半扶半抱地架了下山去。
  第二日黄昏时分,便已到了吴兴,吴兴城镇虽不甚大,但江南风物,终是繁华,黄昏时万家灯火初起,街市上人群熙来攘往,见了他几人的行色,俱在暗中称奇,方辛知道这一行人必定会引起注意。不等店家开口,先拿出大把银子,财帛动心,那店家自不再问他们的来历。
  道路之上,方辛已将雪莲强喂展梦白服下,此物虽是神品,但展梦白气血两亏,中毒又深,吐了几次,人却仍是昏迷不醒,他多日未食烟火,所吐之物,多是绿水,到后来颜色渐淡,终于无物可吐,肩上伤处,红肿却渐渐消退,方辛抚掌道:“好了好了……”
  方逸往来蹀躞,只见灯火下杜鹃秋波盈盈,肌肤如雪,他心里当真是其痒难抓,闻了大喜道:“好了么?”
  方辛道:“不出一个时辰,便可醒来。”
  方逸一把抓起杜鹃的手腕,放到鼻子上深深一闻,笑道:“再过一个时辰,娘子你便是我的人了。”
  杜鹃目光痴痴地望着展梦白,那只手深像不是她的,方逸说的话她更是全未听到,突地手掌一缩,嘤嘤笑道:“好痒。”
  方逸心动神摇,咯咯笑道:“痒么?痒么!我就要你痒……”双肩一张,竟要扑抱上去。
  杜鹃笑道:“真讨厌死了!”目光仍望着展梦白,随手挥出一掌,这一掌虽是随意挥出,但却隐含真力。
  方逸早已心旌摇荡,不能自主,几曾防得她突地劈出一掌,只听道:“砰”地一声,竟被她一掌击在胸膛上,大响一声,跌倒墙角,方辛惊怒之下,霍地长身而起,厉叱道:“你怎能打他,难道你不怕我再将你丈夫弄死?”
  杜鹃秋波一转,痴痴笑道:“我打伤他了么?呀!对不起,对不起。”取出一方丝帕,轻轻递了过去。
  方逸方自一抹嘴角血痕,大怒而起,见到她这等神情,空有满腔怒气,竟发作不出,杜鹃道:“拿去呀!”方逸不由自主地伸手接过,擦起嘴角血丝,那丝帕早被污泥所染,又秽又臭,他却擦得甚是起劲。
  杜鹃“噗嗤”一笑,她本来姿容绝色,心里虽然痴了,但却丝毫不减其美,这一笑更是百媚横生,方逸色与魂,竟被她美色所迷,直擦得嘴角发红,那丝帕仍自不肯放下,目光更是瞬也不瞬。
  方辛冷“哼”一声,道:“擦够了么?”
  方逸只如未闻,突地大喝一声,道:“我等不及了。”拦腰一把,将杜鹃抱了起来,冲出门去。
  方辛双眉一皱,他虽然狠辣凶狡,但对儿子却是毫无办法,暗叹一声,讷讷道:“孽障,孽障……”
  第六回 粉侯风流
  只听展梦白呻吟一声,张开眼来,四望一眼,骇然要挣扎起来,方辛轻轻一按他身子,假笑道:“你毒深伤重,才被老夫以稀世雪莲救醒,此刻毒虽已散,但内伤却仍未好,万万动弹不得。”
  展梦白一觉醒来,宛如隔世,此刻更是满心惊疑,愕然道:“你……你救了我……”此人竟会救他,实是令人难信。
  方辛道:“若非老夫救你,你此刻早已命归黄泉了。”
  展梦白呆了一呆,晕迷前的情事,一刹时俱都想起,心里又是惊奇,又是感激,忖道:“这方辛行事虽不正,但见人危难,便伸手相助,真比那些自命侠义,不分皂白之人好得多了。”只是他生性耿直,心中虽有千言万语要说,但感激客气的话却终是说不出来。
  方辛是何等人物,早已看出他生性,干笑道:“你此刻还是先静息一下,待体力稍复,老夫再与你畅谈。”
  展梦白心里更是感激,只觉这方辛的确是个好人,方辛一心要博他好感,又端来一盏参汤,给他喝了,心里却在着急,只望他儿子此刻不要抱着杜鹃回来,却又希望他儿子快些回来,不要出了事故。
  他正自心中忐忑,满腹鬼胎,突听“嗖”地一声,一条人影,自檐顶直落下来,白须白发,面目森寒,手里倒提着一人的背脊,赫然竟是杜云天,方辛一见此人,心胆皆裂,噗地坐在椅上。
  原来方逸色欲冲心,一把将杜鹃抱起,他生怕爹爹又来阻碍,竟想将杜鹃抱得远远地成其好事。
  杜云天急怒攻心,晕倒之后醒来,已寻不着他爱女的踪影,惶急之下,飞掠下山,一路上探问行人,幸好方辛一行人太过令人触目,杜云天不消问得三两句,已探知他们的行迹,虽未想出方辛父子是谁,但断定其中必有他爱女无疑,当下一路赶到吴兴,夜已深了。
  吴兴夜市已歇,杜云天找不着查问之人,自是束手无策,只得暗中搜寻客栈,搜到这一家时,突见一条人影穿房越脊,直奔而去,他只当是夜行人半夜作案,还在犹疑是否该追踪而去。
  就在此刻,杜鹃本觉有趣,突地想起了展梦白,尖声道:“放我下去,我要去看我丈夫!”杜云天一听之下,飞掠而去,方逸只觉一条人影闪电般飞来,还未看清面目,已被他夹颈一把制住,再也动弹不得,杜鹃却又痴痴地笑了起来。
  杜云天见到他爱女如此模样,心里急痛交集,杜鹃道:“他又活了!”
  跳跃着奔回客房,杜云天一见房中灯火,嗖地一声掠下,目光一扫方辛面目,大怒道:“原来是你!”举手一抛,将方逸掷在墙角。
  方辛干笑一声,谄媚道:“多日不见,想不到杜大侠风采依旧。”
  方逸挣扎着爬起,大声道:“你怎地如此欺人,是你女儿自愿嫁给我的,你多事作甚?”
  杜云天厉叱一声:“住口!”
  方辛嘿嘿笑道:“犬子无知,杜大侠千祈见谅,但小犬所说的话,却是千真万确之事,不信一问你女儿便知。”
  杜鹃已悄悄走了进来,走到展梦白床前,杜云天目光一扫,厉声道:“真的么?”
  杜鹃随口道:“真的。”手掌轻轻抚向展梦白。
  杜云天本自一呆,突地见到卧在床上之人竟是展梦白,不禁更是惊奇,大喜之下,脱口道:“你没有死!”
  展梦白冷冷一笑,奋起一掌,将杜鹃手掌打了开去,厉声道:“不劳杜大侠父女关心,在下死不了的!”
  杜云天满心欣喜,也不愿再严究方氏父子,横目瞪了方辛一眼,轻叱道:“今日饶你一次。”举步走到展梦白床边。
  杜云天歉然一笑,道:“先前老夫一时不察,错怪贤弟你了……”
  展梦白嘿嘿冷笑道:“不敢当不敢当,我这淫贼,怎配被杜大侠称为贤弟,杜大侠你饶了我吧!”
  杜云天面颊一红,低声道:“贤弟你千祈要随我回去,待我以内力为贤弟打通经脉,聊为赎罪。”
  展梦白道:“展某纵然胆大包天,也不敢随杜大侠回去的……”他屡遭冤屈,九死一生,此刻虽是满腔悲愤,但十分尖刻的话,他还是说不出口,喘息了半晌,抬手道:“请请,在下万万不敢劳动大驾。”
  他若是大骂一阵,杜云天自觉好受一些,他如此说话,杜云天却是难受已极,讷讷道:“难道贤弟就不肯……”
  展梦白转首道:“方前辈,这屋子可是你租的么?”
  方辛目光一转,道:“不错!”
  展梦白道:“如此粗陋的屋子,你怎敢屈留杜大侠的侠驾,还不快将杜大侠恭送出去,小心被杜大侠一掌打得吐血。”
  方辛咯咯干笑一声,恭身向杜云天一礼,道:“展老弟伤毒未愈,不宜激怒,杜大侠若是不想展老弟伤发而死,就请……”哈哈一笑,住口不语。
  杜云天愣在当地,面上阵青阵白,他称雄一世,几曾被人如此对待,黯然一叹,道:“鹃儿,走吧!”
  杜鹃摇了摇头,痴笑着道:“我不走,这人把我丈夫救活了,我答应要嫁他儿子的。”
  展梦白方自心中一动,杜云天却已厉声喝道:“什么?你要嫁给他?”目光炯炯,凛然望向方逸。
  方辛只见他目光满含杀机,心头一寒,惶声干笑道:“那不过是一时说笑的,你女儿天仙般人物,犬子怎高攀得上?”
  方逸心里虽然不服,但见了杜云天的神情,也吓得再也不敢抬头。
  杜云天哼了一声,一把抓起杜鹃的手腕,转身就走,杜鹃哀声道:“我不走,我不走……”但也不敢挣扎。
  展梦白目送他父女俩人身影消失,心中不禁暗叹一声,方逸却跺脚大骂道:“老怪物,老不死……”
  方辛道:“莫待这父女俩再来惹厌,我们还是迁地为良的好?”轻轻抱起展梦白,推窗而出,展梦白只当他要换家客栈,哪知方辛竟乘夜出了吴兴城,展梦白此刻对方辛已甚是感激,也未出口询问。
  到了城外,繁星点点,夜色甚是清朗,方辛寻了个柳林,将展梦白放到树下,展梦白见他一路抱着自己,似乎十分劳累,不禁感叹道:“前辈如此对我,在下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方辛哈哈一笑,道:“你如要报答于我,倒真方便得很。”展梦白怔了一怔,方辛又自笑道:“我救你一命,的确花了不少心力,将冒死得来的稀世雪莲,都给你服下了,也不望你对我怎样,只望你将从秦无篆那里得来的布旗秘笈,拿来给我,此物本非你所有,你用它来换性命,总是值得的吧?”
  展梦白心头一动,恍然忖道:“原来他父子救我,为的只是此事而已。”
  心念一转,又不禁暗中自责:“无论怎样,我性命总是他救活的,我怎能如此想法,只是……秦老前辈临死之际再三托付于我,我又怎能将之胡乱送给他生前最痛恶之人……”
  他心中正在犹疑不定,方逸已自跳起脚来,厉声骂道:“好个忘恩负义的奴才,没有我们,你小命早已没有了,如今叫你拿样东西出来,你却推三阻四,再不答应,少爷我将你裤子脱下……”下面的话,简直骂得令人难以入耳。
  展梦白双眉一轩,大怒道:“你两人救命之恩,我自当还报,但要我将秦老前辈的遗物,交给你这样的人,却是万万不能。”
  方逸跳足道:“不能,你敢说不能,我将你宰了,我……”世上所有恶毒的话,刹那间都被他骂了出来。
  展梦白面色森寒,冷冷道:“展某受你救命之恩,你叫我赴汤蹈火都行,但你若叫我献出布旗……”
  方逸霍地自靴中拔出一柄解腕尖刀,刀光霍霍,直刺而下,刀尖点到展梦白咽喉之上,厉声道:“我宰了你!”
  展梦白面色不变,道:“请!”
  方逸道:“你真的不肯?”刀尖一挺,展梦白咽头鲜血汩然而出。
  展梦白道:“要杀便杀,多说亦无用处。”
  方逸厉喝一声,刀锋直落,在展梦白前胸划了一道血口,展梦白面色木然,连眼皮都未眨动一下。
  方辛心念转动,突地一掌击飞了方逸掌中的尖刀,方逸怒道:“你……”
  方辛一掌将他推开一丈,跌到一株柳树之后,口中厉喝道:“畜生!”又是一掌击去,但右掌方动,左掌已出,双掌相击,“啪”地一声,这一掌他却是打在自己的掌上,只不过让展梦白听听声音而已。
  方逸一呆,方辛道:“蠢才,此人性情刚烈,宁折不弯,你便是打杀他,他也不会说出的。”
  方逸道:“那么?”
  方辛抬手堵起了他的嘴巴,轻声道:“大凡性情刚烈之人,心肠定必极软,我们只要好生骗他,迟早总有一日骗出来的,他此刻毒性虽解,但却已被我暗中闭住了他血气交流之处,若不解开,他气力再也不会恢复,四肢软如婴儿,难道还逃得脱我手掌么?”
  方逸展颜一笑,方辛道:“只是你以后却要装得和善些……快些喊痛!”
  双掌一拍,左打右,右打左地又打了几掌,口中喃喃道:“畜生,畜生……”走到展梦白面前,长身一揖,道:“犬子无知,冒犯了兄台,但望兄台你千万不要记在心上,布旗的话,再也休提,只等兄台气力恢复,兄台如有公干,便请自去,此刻方某却是仍不放心的。”
  展梦白又不禁为之怔住了,他虽然天资绝顶,但到底只是个初入江湖的公子哥儿,哪里知道人情之险诈,听了这番言语,心里反倒颇为不安,讷讷道:“前辈救命之恩,在下本该……”
  方辛哈哈笑道:“施恩望报,岂是我辈本色,此话兄台再也休提,寻个安静之地好生休息才是真的。”
  方逸摸着脸出来,居然也向展梦白赔话,展梦白胸襟坦荡,一笑置之,方辛为展梦白胸前的刀创敷上伤药,道:“在下江阴有个朋友,庄院甚是安静,兄台疗伤最好。”展梦白实是四肢无法动弹,他自不知是方辛暗中施的手脚,心中只有感激,当下唯唯应了,三人一齐上道。
  一路上方逸果似性情大变,和言悦色,一如君子,父子两人将展梦白侍候得无微不至,又叫了一辆大车,让展梦白舒舒服服地卧在车里,展梦白气力一直不能恢复,心里虽然奇怪,却在暗中忖道:“我伤毒竟如此之重,直到今日犹不能痊愈,若非他父子两人,我当真不知如何是好。”
  见到方逸日渐循良,他心里不觉又甚是活动:“其实这少年也并非大恶人,我再看他一些时日,若是他真的学好,我便将布旗秘笈传他又有何妨。”
  方辛察言观色,心头暗喜,暗地教他儿子:“你切莫露出狐狸尾巴,再忍些日子,等他将旗书献出,为父再将他碎尸万段,替你出气。”方逸咕咕囔囔地答应了,风度果然更好,行行重行行,展梦白已落入他父子的圈套。
  他父子两人怕见江湖人物,也是一直坐在车里,这一日到了无锡,地头已近,展梦白从车窗中望去,只见市面繁华,人物风流,斜阳红袖,烟花杨柳,果然不愧是江南名城,春风和煦,似已将江湖间的杀气吹得干干净净,偶然有三五个佩剑少年漫步街头,面上却也是一团和气。
  三人寻了处较为清静的酒楼坐下,展梦白已喝上几杯,望着窗外的浓春景色,胸怀不禁一畅,方氏父子频频劝饮,只望将展梦白灌醉了,骗他说出布旗秘笈的下落。哪知展梦白年纪虽轻,却是海量,三五斤黄酒下去,犹自面不改色,方逸却已先醉了,以筷击杯,大唱道:“十七八岁的小奴家,日日夜夜想婆家,有一天在路上遇见了咱家,咱一把把她抱回了家……”词鄙歌粗,四座哗然。
  方辛双眉一皱,沉声道:“你醉了,不要唱了。”
  方逸哈哈笑道:“怎地,难道我唱得不好?”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大喝道:“谁说我唱得不好……”突地反身一把将邻桌的一个酒客当胸抓了起来。道:“你说我唱得好不好?”
  那酒客见他穷凶极恶,早已吓得脸色发白,连声道:“好好,好极了。”
  方逸哈哈一笑,一把将他按在椅上。
  突听一阵箫声自楼下袅袅传上,一个十一二岁的垂髫女孩,牵着一个盲目老人的衣角走了上来。
  这女孩伶仃瘦小,面色蜡黄,走上楼梯,便不住轻轻咳嗽,那老人鹑衣乱发,面目憔悴,亦是久病初愈的模样,但箫声吹得甚是悠扬悦耳,老人走上楼梯,喘了口气,道:“伶伶,给爷台们消遣一段。”
  垂髫女孩伶伶手按衣角,福了一福,轻轻道:“唱得不好,请爷台们原谅,唱得好就请爷台们赏咱们祖孙两个饭钱。”语声柔弱,楚楚可怜,展梦白心里大是侧然,只听她启口唱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
  方逸突地伸手一拍桌子,大喝道:“不好,唱得不好,待大爷教教你!……”伶伶歌声一住,面色惨变,方逸一步窜了过去,劈手就要去夺盲目老人手中的竹箫,酒客们见到这种场面,有的人心中不忍,有的人大为气愤,有几个却早已悄悄溜下楼了。
  展梦白变色道:“方兄住手!”
  方逸转头大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你管得着我!”手掌仍旧抓去,哪知他明明看得很准,这一抓却抓了个空。
  方辛急怒之下,骂道:“畜生!还不回来。”
  方逸只如未闻,大喝道:“老头子,快拿来……”语声未了,突地翻身跌倒地上,竟再动弹不得。
  那盲目老人面色木然,缓缓道:“这位爷台醉了,伶伶,我们走!”脚步蹒跚,便将下楼。
  方辛面色一变,肩头一耸,凌空跃到他面前,冷冷笑道:“老丈好高的手法,犬子无知,竟未看出老丈是个高人。”
  盲目老人木然道:“你说什么?”
  方辛嘿嘿一笑,展梦白已自挣扎着走来,道:“方才敝友无知冒犯。在下这里向老丈赔罪。”
  盲目老人道:“你说什么?”面色仍然冰冰冷冷。
  方辛见到他这种面色,心头不觉一寒,转头一看,只见方逸僵木如死,双睛怒凸,详细查看一遍,竟不知是被什么手法点中的穴道。以他的武功经历,竟解之不开,心头不觉骇然,转身而起,讷讷道:“老丈……”
  突地又听楼梯一阵小响,一条锦衣高大的汉子,快步奔了上来,展梦白、方辛一看此人,心头齐地一惊。
  这锦衣汉子见了方、展两人,神色却突地一喜,微一抱拳,道:“方巨木敬问宫老前辈大安!”
  展梦白心头大奇,忖道:“方巨木怎地唤我宫老前辈?”只见那盲目的老人冰冷的面色突然一变,这才知道方巨木眼睛虽望着自己,其实却是向这老人说话,只因这老人是个瞎子,是以方巨木目光便不用望着他。
  只见盲目老人变色道:“你是谁?谁是宫老前辈?”
  方巨木微微一笑,道:“前辈自不认得小人,小人只是代我家主人,恭请宫老前辈到城外一叙。”
  盲目老人厉声道:“谁是你的主人?”
  方巨木道:“我家主人只令小人转告宫老前辈,说二十年前塞外飞骑的故人,渴思再见宫老前辈一面。”
  盲目老人身子陡然一震,呆呆地愕了半晌,缓缓道:“在哪里?”
  方巨木道:“小人这就恭迎前辈前去。”
  盲目老人抬起手掌,轻轻抚摸着他身旁垂髫女孩的头发,沉声道:“伶伶,去解开那轻薄少年的穴道。”
  伶伶垂首应了一声,回身在方逸身上拍了一掌,方逸“咳”地吐出一口浓痰,翻身站起,木立当地,酒疯再也发作不出,方辛狠狠瞪了他一眼,却附在方巨木的耳边,轻轻道:“四弟,此人……”
  方巨木摇手示意,教他住口,却向展梦白含笑道:“展公子怎地与我三哥一路,萧三夫人哪里去了?”
  展梦白黯然一叹,还未答话,突听盲目老人道:“走!”当先下了楼梯,他双目虽盲,脚步却甚是轻盈,已不复再是先前的龙钟老态。
  方辛双眉一皱,轻轻问道:“此人是谁?我怎地一时想不起来了。”
  方巨木一字一字地缓缓道:“此人便是宫锦弼!”
  方辛失色道:“此人便是昔年人称‘貌如子都心如钢’的‘千锋剑’宫锦弼么,怎地变成了这般模样?”
  展梦白亦自大奇:“素来极少在武林中露面的‘七大名人’,今日居然又让我见着一个。”
  只听方巨木匆匆道:“人老了,模样自然变了,他已下楼,我们还不快走!”
  方辛沉吟道:“我们也要一起去么?”
  方巨木道:“你放心,主公怎会出谷,我不过只是代二驸马假借主公之名,将宫锦弼骗去而已,你自然去得?”
  方辛道:“展公子意下如何?”
  展梦白满心好奇,实在想看看他们口中的“主公”“驸马”是何模样?何况这些人又俱都与他母亲有着极深的渊源,自然应了,当下四人一起下楼,只见宫锦弼仰天负手,立在路旁,月色星光中,果然依稀还可看出三两分昔日的风采,那女孩一双大眼睛转来转去,看到展梦白,垂首轻轻一笑。
  方巨木呼哨一声,街头突地车声大震,车辚马嘶声中,一辆八马并驾的马车,急地奔驰而来。
  展梦白只见车马俱非凡物,仿佛王侯所乘,心中不觉更是惊异,众人上了马车,宫锦弼远远依在角落里,神情傲岸,显见是不屑与别人为伍,方逸欺他眼瞎,不住恶眼相加,展梦白暗忖道:“此人实已不可救药,我险些就看错了他。”方辛见到展梦白望着他儿子的神色,嘴角隐隐泛出一丝冷笑。
  那八匹马不但毛色如一,而且脚步丝毫不乱,八匹马同时举步,同时落步,四匹在前,四匹在后,遇着转角时,内侧的马脚步骤小,外侧的马脚步变大,银鬃飞扬,在月色下闪闪发光,便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军伍,步伐也无这般整齐,这般壮观,一路驰过,路人尽皆侧目。
  展梦白等坐在马车里,有如端坐在房中一般安稳,片刻间马车便已出城,道旁杨柳,看来宛如被狂风吹倒,一根根倒在他身旁。
  奔驰半晌,前面隐见山峦起伏,马鞭呼哨,健马长嘶,方巨木展颜一笑,道:“到了!”
  下车一望,只见山坳中一座寺观,高耸飞檐,气象颇宏,但寺墙却甚是颓败,仿佛是荒废已久。
  寺内灯火通明,宛如白昼,却又不闻一点人声,方巨木引吭高呼道:“宫老先生到!”观门“呀”地一声洞开,两行锦衣大汉,高举宫灯,一个接着一个走了过来,众人自灯林中穿过,只见一条鲜红的长毡,自观门一直铺到大殿的石阶上,石阶上却负手卓立着一个锦衣少年。
  那垂髫的女孩伶伶小手紧紧握着她爷爷的衣角,神色极是紧张,展梦白虽然出身世家,却也未见过这样的排场,却见宫锦弼昂然而入,衣衫虽褴褛如丐,神情却一如王子,沉声道:“萧相公在哪里?”
  灯火中只见那石阶上的锦衣少年,长身玉立,剑眉星目,风吹衣袂,宛如临风玉树,见了众人来到,也不下阶,傲然一笑,举手道:“宫老先生请!”宫锦弼大步而上,方巨木、方辛父子却已拜倒下去。
  方辛垂首道:“方辛拜见粉侯!”
  要知“粉侯”便是“驸马”之意,展梦白见到一个武林豪强竟然自居驸马,亦不知是气是笑,但见了这少年如此风姿,暗中又不禁起了相惜之心。
  锦衣少年颔首道:“好!你也来了!”目光一扫卓立旁边的展梦白,面色立沉,厉声道:“此人是谁?是谁带来的?”
  方辛惶然道:“此人姓展名梦白,乃是三夫人的……”
  方巨木接口道:“乃是三夫人的少爷!”
  锦衣少年面色微微一变,凝注展梦白几眼,见到他衣衫不整,神情委顿,傲然一笑,道:“请进!三夫人好么?”转首入殿,再也不望展梦白一眼,展梦白剑眉轩处,怒火上涌,但转念一想,自己如此形状也难怪别人看不起,不禁暗叹一声,缓缓走入了大殿。
  这大殿中的佛像早已拆去,四壁宫灯高悬,壁上裱贴着一层宫纸,被灯光一映,五色生光。
  四下并无桌椅,但却堆着数十个兽皮锦墩,檀木矮几,宫锦弼早已坐到当中,伶伶寸步不离地靠在他身后,锦衣少年也不招呼展梦白等人,自管坐下,双掌一拍,喝道:“看酒!”
  刹那间便有七八个锦衣朱履的二八姣童,奔入了厅来,在矮几上呈上酒筵,酒馔丰美,备极丰润,器皿更是绝佳,晶盘玉杯光照几榻,锦衣少年道:“在下不惯居留客栈,只有借这荒寺,聊为驻足之地,匆匆而成,诸多草率,还望宫老先生见谅。”
  宫锦弼冷冷道:“是好是坏,反正老夫也看它不见,只要你说话莫要如此张狂。教老夫听得舒服些,也就是了。”
  锦衣少年怔了一怔,玉面变得铁青。宫锦弼道:“老夫来了这许久了,怎地主人还不出来?”
  锦衣少年沉声道:“主人早已出来了。”
  宫锦弼道:“在哪里?”
  锦衣少年道:“便是在下。”
  宫锦弼大怒道:“你是什么人?也配请老夫来这里?”
  锦衣少年道:“在下花飞,奉家岳之令,到江南一游,家岳曾嘱咐在下,见到宫老先生时,多加问候。”
  宫锦弼面色稍霁,道:“原来你便是萧……萧相公的女婿,想不到二十多年,他还没有忘记老夫。”
  展梦白暗忖道:“那萧相公究竟是何人物?他一个女婿,竟被人称为驸马,远行至此,还有这般排场,这宫锦弼言语锋锐,傲骨峥嵘,却也不敢直唤他名字。”一时之间,不禁对这传奇人物,起了好奇之心。
  只听花飞朗朗笑道:“家岳怎会忘记宫老先生,常道二十年来,宫老前辈的剑法必定越发精进了……”突然转口道:“请请,用些淡酒……”自己端起杯子,仰首一饮而尽。
  伶伶望着他面前的酒菜,满面俱是羡慕之色,两只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宫锦弼一抚她头发,笑道:“伶伶,好久没有吃肉了吧!既有人请,还不多吃些。”
  伶伶畏缩地吃了一口,心里虽害羞,却又舍不得不吃,展梦白暗叹道:“这宫锦弼剑法绝世,若想富贵,岂非易如反掌,不想此刻却如此潦倒,想必此人定有一身傲骨,满腔侠心,才会一穷如此。”
  突听花飞朗笑一声,道:“展朋友怎不吃上一些,大家俱是自己人,吃一些没有关系。”
  展梦白心头大怒,冷笑道:“自是没有关系!”举起筷子,大吃起来,其实他方才早已吃饭,只是不忿花飞的言语神情,生像是他心存畏怯,不敢动筷子,是以他虽早已吃不下了,却仍然手不停筷子,吃之不已。
  伶伶见他如此吃相,垂首一笑,也放心地大吃起来,一时间各人都不说话,倒像是要吃个够本似的,大殿中只听一片咀嚼之声,神佛若是有灵,真要气得疯了。那些锦衣童子不住添酒加菜,在旁边却看得呆了,忍不住俱都掩口窃笑:“驸马爷怎地请来这些饿鬼?”
  宫锦弼祖孙两人将面前矮几上的菜吃得干干净净,痛饮了十七壶多年陈酒,伸手一抹嘴巴,道:“好酒,好菜,你将老夫请到这里,若是只为了饮酒吃菜,那么老夫此刻就要走了。”
  花飞哈哈笑道:“如此匆匆,老丈怎能就走,待花某敬老丈一杯!”双手持酒,离座而起,走到宫锦弼面前道:“花某先为老丈倒满一杯。”
  宫锦弼仰天笑道:“再满千杯,又有何妨?”举手拿起了酒杯。
  展梦白只道他两人要在倒酒时一较内力,不禁凝目而视,只见花飞缓缓伸出酒壶,不带一点风声,宫锦弼冷笑一声,酒杯随意一抬,便凑到壶口,宛如有眼见到一般,花飞双眉一轩,突地将酒壶移开一尺,宫锦弼神色不变,酒杯立刻跟了过去。
  花飞又突地手腕一提,宫锦弼酒杯立刻随之一举,花飞手掌移动,酒壶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他手法快如闪电,但宫锦弼的酒杯,却始终不离壶口,晶杯银壶,在灯火下闪闪飞舞,众人不觉都看得呆了。
  宫锦弼突地厉叱一声,道:“竖子胆敢欺我眼瞎么?”手臂笔直,动也不动地停了,花飞的酒壶黏在杯缘,竟再也移动不开,只见他面色渐渐凝重,掌上青筋暴起,指节处却越来越白,双足生了根似的钉在地上,厚底宫靴的鞋底,竞变得越来越薄,原来竟已陷入地里。
  展梦白暗忖道:“难怪这少年如此狂傲,原来他武功竟如此深厚。”大殿中静静寂寂,只有呼吸声此起彼落。
  突听“咯”地一声,花飞掌中酒壶,壶嘴折为两段,花飞脚步踉跄,连退数步,“当”地一响,酒壶摔在地上。
  宫锦弼仰天饮尽杯中之酒,掷杯大笑道:“宫锦弼虽然又老又瞎,却也不是别人欺负得起的。”
  花飞目光一转,眉宇间突地杀机毕露,冷冷道:“真的么?”
  宫锦弼道:“你若不信,不妨再试一试。”
  花飞缓步走回座上,步履间又自恢复了骄傲与自信,缓缓道:“二十年前,家岳在塞外匆匆接了宫老先生一剑,便常道海内剑客,宫老先生可称此中翘楚,在下虽少涉足江湖,却也听得江湖传言,‘千锋之剑,快如闪电’,想见宫老先生的剑法,必定高明得很。”
  他忽然改口恭维起来,宫锦弼捻须笑道:“阁下何以前倨而后恭?”
  花飞冷冷道:“但这不过是宫老先生双眼未盲之前的事而已,如今……如今么……却是今非昔比了。”
  宫锦弼笑容顿失,大怒道:“剑法之道,正邪优劣,在乎一心,老夫双眼虽瞎,自信剑法却丝毫未弱。”
  花飞冷笑道:“目为心窗,心窗闭了,剑法还会一样么?嘿嘿,在下的确是难以相信。”
  宫锦弼怒喝道:“你懂得什么?老夫也不愿与你多话……”
  花飞截口道:“正是正是,口说无凭,眼见为真,宫老先生若要在下相信,还是以事实证明的好。”
  展梦白见花飞的神情,已猜出他此举必定怀有恶意,却又看不透他恶意何在,自己也实在想看一看这位武林名剑手的剑法,只见宫锦弼手掌一按,身形离地而起,刷地跃人大殿中央,叱道:“剑来!”
  花飞大喜,拍掌道:“剑来!”一个锦衣童子,匆匆拿来一柄绿鲨剑鞘,黄金吞口,装饰得甚是名贵的长剑。
  宫锦弼手持剑柄,随手一拔,“呛啷”一声,长剑出鞘,他左手拇指中指互勾,中指在剑脊上轻轻一弹,只听又是一声龙吟,响彻大厅,宫锦弼倾耳凝神而听.有如倾听仙乐天音一般。
  花飞道:“此剑怎样?”
  展梦白亦是爱剑识剑之人,此刻情不自禁地脱口赞道:“好剑。”眉飞色舞,跃跃欲试。
  要知爱剑之人见到好剑,正有如好酒之人见到佳酿,好色之人见到美女一般,立刻心动神摇,不能自主。
  花飞斜目望了他一眼,淡淡笑道:“你也懂得剑么?”眼色语气之中,充满了蔑视不屑之意。
  展梦白怒火上涌,却只得忍住,暗忖道:“此后我剑法若不强胜于你,展梦白誓不为人!”
  只听“嗡”地一声,宫锦弼手腕微微一抖,掌中长剑,突地变作了千百条剑影,剑雨缤纷,旋光流转。
  宫锦弼剑势一引,刹那间展梦白只觉剑风满耳,剑光漫天,森森剑气,几乎直逼到眼前,宫锦弼身形早已没入剑光之中,大厅里仿佛只剩下一团青华翻滚来去,只看得人眼花缭乱。
  花飞冷冷一笑,道:“好好,果然不愧是‘千锋之剑’。但一人舞剑,毕竟与对敌伤人不同,宫老先生你说是么?”
  话声未了,剑影顿收,宫锦弼倒提长剑,气定神闲,冷冷道:“你可要与老夫试上一试么?”
  灯光下只见他一剑在手,便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所有的龙钟憔悴之态,完全一扫而空,当真是威风凛凛。
  花飞看了,亦是暗暗心惊,口中却哈哈笑道:“不错,在下正想看一看宫老先生对敌之际,还有没有昔日的威风?”
  宫锦弼双眉一挑,眉宇间亦是杀机毕露,一字一字地缓缓道:“你可知道曾与老夫对剑之人,至今已无一人活在世上?”
  花飞大笑道:“别人若是伤了老丈又当如何?”
  宫锦弼狂笑道:“好!”突然盘膝坐到地上,道:“无论你们有几件兵刃,老夫就这样来接几招!”手臂平伸,剑尖微微一挑,有如泥塑木雕般坐在地上,只有殿外微风,吹得他鬓须不住飘动。
  “粉侯”花飞目光闪闪,缓缓长身而起,微一招手,缓步走入大殿之后,那八个锦衣童子和方巨木一齐跟了进去,片刻后又一齐走出,方巨木仍是长衫大袖,锦衣童子倒却换了一身劲服,八人手中,俱都倒提着一柄青钢长剑,脚步移动,将宫锦弼围在中间。
  展梦白见到如此情况,哪里像是比武较技的阵式,分明像是仇敌,心头方自一跳,方巨木已来到他身后,含笑道:“得罪了!”手指一伸,点住了展梦白的穴道,展梦白又惊又怒,却发不出声来。
  突见眼前银光一闪,花飞轻轻落到方巨木面前五尺开外之处,他已换了一身织锦银绸的武士劲装,平平贴贴地穿在身上,绝无一丝褶绉,更显得躯体修伟,光彩照人,左右双手,分持着一柄长剑,一柄匕首。
  右手长剑,碧光耀目,宛如一泓秋水,一看便知,已比宫锦弼掌中之剑锋利名贵百倍。
  右手匕首,更是光华灿烂,令人不可逼视。
  花飞右手平举当胸,左刃隐在肘后,目光注定宫锦弼,沉声道:“宫老先生,你可准备好了?”
  宫锦弼冷“哼”一声,动也不动,花飞目光一转,那八个锦衣童子立刻将掌中长剑舞动起来,但脚下却不动半步。
  只听剑风凛凛,冲激在大厅之间,但人人却仍都木立如死,展梦白知道这是故意以此来淆乱宫锦弼听觉的诡计,心下不禁更是替这盲目老人担心,要知宫锦弼目力已失,对敌全凭听觉,听觉若再一乱,便根本无法分辨敌招刺来的方向部位,若是连敌招来势都分辨不出,岂非有如束手待毙。
  花飞突地脚步一错,向旁滑开三寸,但宫锦弼却仍是木然盘膝端坐不动。花飞的目光也盯牢不瞬。
  刹那间花飞的脚步连移七步,他脚步每动一步,大殿中的杀机,便似又浓重了几分,直压得人人俱都透不出气来。
  宫伶伶满心惊惶,满面畏惧,剑风越急,她神色间的恐惧也越重,花飞长剑轻轻一展,宫伶伶忍不住脱口惊呼一声:“爷爷!”她小小一个孩子,哪里禁得住这般惊骇,小小的脸蛋,早已苍白如死。
  花飞冷“哼”一声,挥手道:“不用比了!”
  锦衣童子应声住手,殿中剑风顿寂。
  宫锦弼变色道:“为什么?”
  花飞冷笑道:“宫老先生自己一双眼睛虽然瞎了,但却另外带着一双眼睛在旁边观望,若遇险招,只要轻轻招呼一声……”
  宫锦弼怒喝一声,道:“伶伶,过来!”
  宫伶伶颤声道:“是!”畏畏怯怯地走了过去。
  宫锦弼厉声道:“你可是宫一聊的女儿,宫锦弼的孙女?”
  宫伶伶垂首道:“是,爷爷!”
  宫锦弼缓缓道:“你可知道你爹爹是如何死的?”
  宫伶伶凄然点了点头,两只大眼睛已红了起来。
  宫锦弼大喝道:“你爹爹为了我宫氏一家的名声,力战不屈而死,他虽死于乱剑之下,但临死前却连哼都没有哼出一声,是以直到如今,武林中提起宫一聊来,仍是人人敬重……”
  说到这里,他神色也不禁一阵黯然,便立刻厉声接道:“你是我宫氏门中的儿女,怎可弱了宫氏家声,今日爷爷未分胜负之前,你便是利剑穿心,也不能再哼出半声,知道了么?”声色俱厉,须发皆张。
  宫伶伶凄然应了,一步一步地退了出去,花飞轩眉道:“好!”剑尖一挑,八柄长剑作舞,只听“呼”一声,剑风方起,花飞身形突地直窜出去,一道剑光,直刺宫锦弼咽喉。
  宫锦弼犹如未觉,但花飞长剑方至,他掌中青锋已展,“叮”地一拨花飞剑尖,剑势一引,贴着花飞剑脊直划下去,这一剑当真急如掣电,又乘势将花飞长剑封在外门,眼见花飞右掌五指便要被他一剑弄断,但花飞左掌中的匕首,却已无声无息地刺向他胸膛。
  展梦白身不能动,一颗心却砰砰跳动不止,双眼更似凸出眶外,宫伶伶一双眼睛也是睁得又圆又大,牙齿咬住嘴唇,都已咬出血来,但仍是不出一声,两个锦衣童子一声不响,展动身形,齐地两剑,斩向宫锦弼肩头、后背,他两人身形虽急,但剑势却是稳稳慢慢,不带一丝风声。
  只见宫锦弼突地厉喝一声,青锋一抖,振开花飞长剑,剑柄一沉,“叮”地一声,敲在花飞左掌匕首之上,震得花飞双掌虎口俱都裂出鲜血,宫锦弼左掌已自胁下倒穿而出,拇、食、中三指一捏,捏着了左面锦衣童子的剑尖,一抖一送,剑柄直击在这锦衣童子的胸膛上,右手青锋,剑势不停,倒削而出,剑光一闪,震飞了右面锦衣童子的长剑,一剑乘势削下,自这锦衣童子右胁之下削入,左肩之上削出,生生将这童子挑为两半。
  只一阵惊呼,两声惨呼,左面童子狂喷一口鲜血,仰天飞了出来,五脏翻腾,立时身死。
  右面童子被他一剑削成两半,上面一截斜飞而出,砰地落在一张矮几上,鲜血立刻与酒相混,下面一截去势未竭,犹自向前走了一步,才跌在宫锦弼身旁,溅得宫锦弼一身鲜血。
  花飞掌中的长剑,却被宫锦弼一剑震得笔直飞起,“夺”地一声,插入梁木,他大惊之下,倒退七步,面上已无一丝血色。
  第七回 壮哉剑雄
  厅中八人俱都看得心弦震动,目眩神迷,仿佛都已呆了,方逸酒意全消,满头冷汗,涔涔而落,深幸自己方才没有死在这老人手里,展梦白骇然忖道:“好狠的剑法,好狠的心肠。”这宫锦弼举手之间,杀了两条人命,此刻仍自坐地上,长剑又复回到方才的姿势,竟似什么事都未发生过一样。
  大厅中死一般静寂了片刻,剩下的六个童子,又复舞起剑来,但剑势却已远不及方才有力。
  “粉侯”花飞双掌紧握剑柄,目光杀气腾腾,脚步却渐渐向后移动,竟移向了宫伶伶身侧。
  宫伶伶早已骇得呆了,她不敢去看鲜血尸身,紧紧闭起了眼睛,哪知花飞突地抛去长剑,一掌自下而上,将她托了起来,拼尽全力,向外一送,将宫伶伶瘦小伶仃的身躯,向宫锦弼直掷过去。
  他左手匕首亦同时掷出,一缕尖风,与宫伶伶同时飞到宫锦弼面前,展梦白心头大骇。
  只见宫伶伶更是满面惊恐,但却仍咬紧嘴唇,拼死不肯出声,展梦白又惊又怕,暗骂道:“姓宫的怎地都是这般牛脾气,快开口呀……”心念尚未转完,宫锦弼已冷笑着一剑削出,震开匕首,剑光闪处,一剑刺入了他世上惟一的亲人孙女瘦弱、柔软的胸膛里。
  利剑穿胸,便是铁打的汉子也禁受不起,何况宫伶伶这样一个伶仃瘦弱的小女孩子,忍不住脱口惨呼了一声。
  呼声入耳,宫锦弼面色惨变,厉呼道:“伶伶!”
  一把将伶伶抱入怀里,随手扯下一把头发,塞入了伶伶的伤口,颤声道:“伶伶,是……是……你么?”
  宫伶伶面色如死,微微地张开一线眼睛,颤声道:“爷爷,我……没有出声,你……你老人家不……不要打我……”
  宫锦弼鲜血上冲,心如刀绞,道:“伶……伶……爷爷……不……”摸着他孙女的尸身,心里突然想起了自己一生中所伤的人命,老泪纵横,自瞎了的眼睛里丝丝沁出。
  展梦白又惊、又骇、又悲、又怒,亦是热泪盈眶,只恨自己眼睁睁看着这一幕人间至悲至惨之事在面前发生,自己却不能动弹,不能言语,丝毫无能为力,一时间他恨得心头直要滴出血来。
  满厅之人,一个个俱是惊骇欲绝,花飞远远站在一边,厉声狞笑道:“一样么?瞎了眼睛跟不瞎可是一样么?”
  他虽然容貌俊美,却是心如蛇蝎,展梦白只恨不得一下将他撕成两半,宫锦弼厉吼一声,长身而起,大骂道:“畜生……”
  花飞狞笑叱道:“莫动,我厅里已伏下二十名剑手,五十张强弓硬弩,你一动便无命了!”
  他虽是虚言恫吓,但宫锦弼却是看它不见,长剑一展,便要扑上前去,突然想到自己怀里的孙女,展动长剑,厉声大骂道:“畜生,狼豺,我……我与你有何仇恨……”只恨得须发皆张,势如疯狂,但为了他孙女,却不敢扑上前去和花飞拼命。
  花飞厉声笑道:“仇恨!有何仇恨?老匹夫,你可记得十六年前死在你父子两人剑下的花平夫妇,以及那小小的女孩子么,告诉你,我便是花平之子,那女孩子就是我姐姐,我为了要报此仇,受尽千辛万苦,好容易寻着了你,苍天有眼,终教我亲眼看到你的报应!”
  声音惨厉,直非人语,宫锦弼面色更是惨变,花飞狂笑道:“你一生心肠如铁,剑下从无活口,我倒问你,杀人的味道怎样?今日你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孙女,心里又觉得有何滋味?” 
  宫锦弼惨嘶道:“谁说我杀死她?谁说她死了……”手掌一探,突觉他孙女手掌已是一片冰凉,身子一震,有如突地被巨雷轰顶一般,震得木立当地,不言不语,面上也变得毫无表情。
  只见他缓缓将他孙女放到地上,又缓缓站了起来,大厅中忽然又变得有如坟墓一般死寂……
  无人动弹,无人出声,甚至连呼吸之声都已寂绝,十数盏宫灯的灯光,仿佛都照在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身上。
  沉沉的杀机,黯然重临,风穿堂户,灯火摇曳……
  站在宫锦弼最近处的一个锦衣童子,实在忍不住这种煎熬,方自轻轻一移脚步,突见剑光一闪,当头削下。
  他大惊之下,还剑招架,但剑式方自施出小半,宫锦弼掌中青锋已划开他胸膛,鲜血狂激而出。
  另一个锦衣童子惊呼一声,转身便逃,宫锦弼长剑一抖,也未见身子如何动弹,刷地一剑,自这童子颈后一直划到尻骨,狂吼一声,尸横就地,宫锦弼剑尖点在地上,身躯缓缓转动,灯光下只见他身上、剑上、甚至白发白须之上,俱是斑斑血迹,有如凶神恶鬼一般……
  众人只骇得簌簌发抖,齐地咬住牙根,生怕牙关打颤,发出声响,方逸早已骇得瘫在地上。
  展梦白心头一阵寒意,只觉掌心微痒,原来是冷汗流过,幸好他穴道被点,根本不能动弹。
  本自立在厅外的锦衣大汉,站的远的,早已溜了,站得近的,惊恐欲绝,一个人突觉裤子变得冰冰冷冷,竟是被骇出一裤子尿来。
  突然“呛”地一声,一柄长剑落地,一个锦衣童子,竟当场骇晕过去,宫锦弼剑如奔流,倏然涌至,一剑刺下,立在厅门最近的一个童子,见到宫锦弼站得犹远,转身飞奔,哪知眼前人影一花,宫锦弼却已掠到他面前,不等宫锦弼出手,这童子便已惨呼一声,倒了下去,骇得血管爆裂而死。
  这不过只是刹那间事,宫锦弼连伤六人,面色仍是冰冰冷冷,横剑当胸,守在门口,缓缓道:“你们害死了我孙女,一个也别想活着出去……”
  花飞大喝道:“一齐上,与这老贼拼了。”
  一把抓起一个锦墩,刷地抛出,剑尖一挑,又挑起一个锦墩,双足飞起,踢出两个锦墩,四个锦墩一齐飞向宫锦弼。
  宫锦弼剑光一展,一剑便将这四个锦墩俱都劈成两半,身形直向花飞扑去,方辛一把抓起了他儿子的领子,一掌震开窗户,反掌打出七点寒星,嗖地穿窗而去,方巨木呆了一呆,双臂一振,跟着逃了。
  大厅的汉子,立刻一哄而散,鼠窜而去,宫灯抛了一地,瞬眼间便燃了野草,火势熊熊燃起。
  花飞展动身形,满厅游走,剑光连挑,一路将锦墩挑起,向宫锦弼击去,但宫锦弼却有如附骨之蛆般跟在他身后。
  花飞转目一望,只见大殿之外,除了展梦白和一地死尸外,就剩下了自己和两个骇得呆了的童子,不禁越跑越是惊慌,满头汗珠流落,宫锦弼轻功虽高,终是吃了眼瞎的亏,一时也追他不到。
  厅外火势越烧越大,花飞突地抓起一个童子,向宫锦弼剑上直送过去,那童子哀呼一声,长剑已入胸膛。
  花飞乘势一剑,自这童子胁下刺出,宫锦弼眼看不见,自是未曾料到这一着,要躲已自不及,前胸立被划破一条血口。
  哪知他重伤之下,不退反进,狂吼着一剑刺来,花飞心胆皆丧,举起手中的死尸,挡了他一剑。
  宫锦弼剑如飘风,连削七剑,花飞竟以人作盾,一连挡了七剑,可怜那童子生前不知作了什么罪孽,死后尸身竟被砍得稀烂,另一个童子如飞奔到厅门,双腿发软,噗的倒在地上,竟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花飞见宫锦弼别人都不管了,剑光缭绕,就只缠着自己一人,心里又惊又怕,知道自己若是想逃,实是难如登天,不禁破口大骂起来,方才的翩翩风度,此刻俱都踪影不见。
  宫锦弼前胸鲜血不住流落,他也不管,花飞大骂道:“老匹夫,你血还没有流尽么?我要割下你的头,祭在我父母坟前……”突觉右肩一凉,被宫锦弼刺了一剑,右手里抓着的尸身,也跌落下去。
  宫锦弼道:“花平夫妇,十死都不足以赎其罪,老夫只恨那年让他死得太便宜了些。”
  话声中长剑一闪,自上而下,一招“立劈华山”施出,这一招虽是普通招式,但在他手里施出,威力却已大是不同,花飞虽有多少方法可以破解此招,怎奈他这一招实在太快,只得奋力一剑迎去。
  “呛”地一声,两剑相交,花飞身子立时被震出数步,但宫锦弼掌中之剑,却被他砍断一段剑尖。
  宫锦弼微微一惊,突听身后轻轻呻吟一声,这呻吟之声,虽极是轻微,但宫锦弼耳力却大异常人,一听之下,竟是他孙女发出的口音,当下心头一震,大喝一声,反身扑在他孙女身上。
  花飞被他那一剑震得气血翻涌,脚步踉跄,只要宫锦弼乘势一剑削来,他便不能抵挡,方自暗叹一声:“罢了!”正待瞑目受死,哪知宫锦弼竟突地舍他而去,呆了一呆,喜出望外,身躯一转,穿窗而去。
  展梦白眼睁睁地望着这一幕悲剧开始上演,终又结束,此刻活人都已逃光,他却仍然不能动上一动,宛如泥像般似的坐在死人堆中,只见宫锦弼抛去长剑,抱起了宫伶伶的身子,抚摸半晌,忽而微笑,忽而长叹,竟将别的事全都忘了,此时若有人再来暗袭,他必定无法躲闪。
  原来宫伶伶果然未死,但心脉却是若断若续,气息亦在似有似无之间,宫锦弼不暇思索,双掌急地按住她天地交泰,气血交流的两处大穴,希望以自己数十年性命交修的内家真力,来挽回他孙女的性命,当下立有两股热流,直通宫伶伶的心脉。
  山地久已无雨,这寺观修建已久,又被荒废,木材自是腐朽不堪,火势一着,立刻便成了燎原之势。
  火苗由荒原地上爬上窗棂,瞬眼间便将大殿燃起,只烧得毕毕剥剥作响,但大殿中的三人却是一个伤重昏迷,一个无暇他顾,一个穴道被点,根本不能动弹,只有眼睁睁望着火势越来越大。
  夜风渐大,风助火威,一阵阵的风,将火苗几乎吹到展梦白的身上。
  展梦白只觉自己有如置身火炉之中,被烤得唇干舌燥,满头大汗如雨,到后来几乎连汗都被烤干。
  宫锦弼双掌抵住宫伶伶要穴,更是片刻不能稍懈,只觉火舌一阵阵卷来,但他却丝毫不能妄动。
  此刻宫伶伶已渐渐有了呼吸,但是只要他真力一撤,宫伶伶心脉立断,再也回天乏术,他宁可自己活生生被火烧死,也不能将他孙女性命置之不顾,但心头却已不禁觉出死亡的恐惧。
  “砰”地一声,一段着火的梁木,落到展梦白身侧。
  一股火苗,已渐渐燃着了展梦白座下的锦墩,又是一段梁木“砰”地落在他面前的矮几上,整个大殿已被烧得摇摇欲倒。
  展梦白置身火焰包围之中,宛如上古时身受火刑的殉难者,即将被火生生烧死,这一瞬间,他突地想起死去了的父亲,未死的朋友,血海深仇,种种责任,一瞬间万念奔腾,纷至沓来,满腔热泪,又将夺眶而出,但心念一转,突又想起自己一生中所受的冤枉、屈辱,自己此刻若是死了,不但屈辱不能扬弃,仇恨不能报复,所受的冤枉亦不能洗雪。
  一念至此,他不禁暗忖道:“展梦白呀展梦白,你一生坦荡,为何苍天却对你如此不公?”但觉一阵悲愤之气,直冲而上,怒火燃烧,不能自已,心火与外火交相夹攻之下,他突地大喝一声,翻身跃起。
  他呆呆地愣了一愣,才知道自己穴道已在无意中解开,他也不知这是侥幸凑巧抑或是苍天的安排,心头亦不知是喜是悲,一念初醒,立刻下意识地冲出火焰向门外奔出,但心念一转,立又顿住脚步。
  此刻火焰已将大殿吞没,片刻之后,正梁一断,所有在殿中之人便都要葬身于火窟之中。
  但是他明知如此,却也不能任令官锦弼两人被火烧死,急地转身,抓起两个尚未被火舌波及的锦墩,扑打宫氏爷孙身旁四侧的火焰,刹那间他突又发现自己的气力竟也神奇地恢复大半,原来方才在外火煎熬,内火攻心之下,竟将方辛闭住的气血亦自解开了。
  展梦白知道宫锦弼此刻动弹不得,只希望他能快些完事,但是火苗有如狂涛一般涌来,展梦白纵然使出全力,却也无法阻住火势,只不过能保持火苗不烧在宫锦弼爷孙两人的身上而已,自己的衣袂却屡屡被火烧着。
  四面焦木纷落如雨,展梦白咬紧牙关,立心要保护宫氏爷孙到最后一刻,其实他与宫氏爷孙并无感情,只是见到别人命在垂危,他便立时会生出一种义烈之心,为了救人,他随时都能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
  到后来他身上已有数处被火焰灼伤,宫锦弼须发亦有数处着火,其实他本已可奏功,只因心有数用,一面照顾着宫伶伶,一面担心着火势,一面又在奇怪这少年的勇气与侠心,是以慢了一些。
  突见宫伶伶双目一张,宫锦弼吐了一口长气。
  展梦白大喜道:“老前辈好了么?”
  哪知宫锦弼却向后倒了下去,他方才失血过多,此刻又耗尽了全身真力,实是再也支持不住。
  展梦白大惊之下,抱起了宫伶伶,拽起了宫锦弼,大喝一声,冲出火焰,只觉肩头一疼,似是被一段焦木击了一下,一口气冲到外面后,他已是狼狈不堪,脚步还是不敢停留,挣扎着将宫氏子孙抱到一个小山坡上,在石上放下了宫伶伶,在树下放落了宫锦弼,他自己却“噗”地倒在地上。
  良久良久,展梦白方自喘过气来,只觉混身灼伤之处,俱都发起痛来,肩头一带,更是其痛澈骨,转目望去,山坡前一片火光冲天,想起自己方才的情景,当真是九死一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只听宫锦弼长叹一声,展梦白翻身坐起道:“老丈醒了。”
  宫锦弼大声道:“你说什么?”声音之大,骇人听闻。
  展梦白愣了一愣,宫锦弼突又颜色惨变,要知他耳力本是异于常人,此刻却听不到别人的话了,他双目已盲,行动对敌,全凭耳力,哪知他方才惊恐危难之中,竟连耳力俱已失去,此刻他只觉心头一寒,再也没有生的勇气。展梦白也不禁暗叹一声,大声道:“在下展梦白,老丈听得到么?”
  宫锦弼默然点了点头,展梦白见他并未完全聋了,心下稍存安心,将宫伶伶抱了起来,放在宫锦弼怀里。宫锦弼轻轻拍着他孙女的身子,见她体温呼吸已渐正常,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微笑,只因他自己的牺牲,毕竟有了报偿,忍不住叹息道:“我生平未受人滴水之恩,想不到……”
  展梦白道:“这是在下份内之事,老丈不必放在心上。”
  宫锦弼摇头道:“我已行将就木,受你大恩,怎能不报?你看来也是学武之人,我只有将剑法传你,聊为酬报。”
  这本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之事,哪知展梦白却正色道:“老丈这是什么话,展梦白虽不才,却不是施恩望报之人,老丈如此做法,岂非将展梦白看成了畜生,展梦白万万不能接受。”
  宫锦弼怔了一怔,道:“你可知道方才只要稍迟半刻,你也没有命了。”
  展梦白道:“方才在下早已将生死之事忘却。”
  宫锦弼道:“那么你为何要拼死来救我祖孙两人的性命?”言下之意,自是有些奇怪。
  展梦白道:“救人性命,难道还要有什么原因么?”
  要知两人说话,只要其中有一人耳力不佳,语声必定特大。
  展梦白生怕宫锦弼听不清楚,自是放声而言,宫锦弼自己耳力不佳,说话也是大声呼喊,两人虽是款款而谈,但听起来却似互相叱骂一般。
  宫锦弼默然半晌,长叹道:“老夫一生阅人多矣,你这样的少年,却从未曾见过,你越是执意不肯,老丈越是要把剑法传授于你,我一生绝技,有了你这样的传人,也可放得下心了。”
  展梦白道:“但望老丈不要强人所难,在下若是受了,岂非等于是个有心施恩,乘人于难的畜生了。”
  别人要传他武林绝技,他却勃然大怒起来,宫锦弼一生之中,不知有多少人求他传授剑法,实未想到世上居然有人会拒绝自己,见到展梦白这样的性格脾气,心里更是欢喜,自怀中摸出一本绢册,道:“我又聋又瞎,已离死不远,我虽早已活够,但却有两件事还放不下心。”
  他语声微顿,长叹道:“一是我孙女年龄尚幼,二是我绝技未有传人。如今我将两件事都交托你,这绢册之上,便是我一生武功的精华,你拿去吧!”语言之间,仿佛立时就要死了,要知一个纵横武林的英雄,一时变成又聋又瞎,再也不能与人争胜,其心境自是可想而知。
  展梦白慨然道:“老丈托孤于我,在下自是义不容辞,但这本剑法秘笈,在下却不能接受,只能代为保存……”
  语声未了,山坡下突地如飞掠上一条人影,右手一剑自宫锦弼胸前刺入,左手一把夺去了那本绢册,夜色中只见他锦衣垂髫,赫然竟是“粉侯”花飞门下那八个童子中仅存逃走的一个。
  原来他方才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实已被骇破苦胆,逃到这山坡上,竟滚了下去,下面荒草如林,他在里面,倒也十分隐秘安全,便索性不爬起来,躺在草里歇息,只听山坡上脚步奔腾,到后来渐无声音,他惊累交集之下,不觉沉沉睡了过去。
  直到展梦白与宫锦弼两人互相呼喊,他才惊醒,将展、宫两人的对话,全都听在耳里,心中不觉大喜,自己对自己说:“花玉呀花玉,你逃了出来,便不能回去,已是无家可归的人,你若想日后扬名江湖,这便是你的机会来了,宫老儿已是又聋又瞎,那厮也不值畏惧,你只要抢到那本绢册,何患剑法无成。”心中虽还有些胆颤,但一咬牙根,便跃了出去。
  他全力一剑,直刺人心,宫锦弼声都未出,便已绝气。
  展梦白大喝一声,翻身跃起,花玉心里终是胆寒,右手一拔,哪知长剑已嵌人宫锦弼的胸骨之中,竟拔不出来。
  花玉满手冷汗,索性连剑也不要了,跃下山坡,如飞逃去,展梦白扑了过去,但满身灼伤,肩骨几碎,气力又早已消竭,一扑之下,竟跌在地上,眼看着凶手如飞逃走,却无法追赶,怒极之下,竟也晕绝过去。
  黎明虽近,但此刻夜仍很深,山风过处,吹得宫锦弼的苍苍须发,和那剑上的丝穗一齐不住飘舞。
  这称雄一世的武林剑雄,剑下不知伤了多少陌生人命,谁知到头来竟也死在一个陌生人手中,他将“粉侯”花飞门下的八个童子杀了七个,却不想自己竟会被仅剩下的一个童子一剑杀死。
  晨星寥落。
  大地上已开始弥漫起凄迷的白雾,氤氲在黯淡的山林间,遥远处传来一声声牧童的短笛声,悠悠飘散在凄迷的雾里。
  展梦白以那童子拔之未起的长剑,寻了处山阴隐僻之地,掘了个浅坑,葬下了一代剑雄宫锦弼的尸身。
  世事是多么奇妙,有谁想得到这在武林中没没无闻的少年,不到一个月里,竟亲眼见到武林“七大名人”中的两人死在自己面前,而且还亲手埋葬了他们的尸身,而他自己,在这一个月里,虽然历尽了艰难困苦,痛苦屈辱,却终于还是坚强地生存了下来。
  然而他此刻,心中却是悲愤交集,他只恨自己的武功太弱,既不能保护那又聋又瞎的老人,又不能为这老人捉住凶手仇人,他虽然有数次获得绝世武功的机会,但是他却藏起了布旗与秘笈,叱退了“离弦箭”杜云天,又将“千锋之剑”的无上剑法拒之于千里之外。
  他这样做法是否愚蠢,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他只知道惟有如此做法,才能使自己心里获得平静,上无怍于天,下无愧于人,他既不后悔,更无遗憾,只是有一些淡淡的惆怅与萧索。
  难道这就是英雄的人生?
  在浅浅的坟头旁,他合上眼帘,冀求能得到片刻的安息,在他身旁,有一柄无鞘的长剑,和一管青竹的箫。
  长剑闪闪生光,他留下它是为了要宫伶伶记得今日的仇恨。
  竹箫却是陈旧而平凡的,淡青的颜色,已有些枯黄,他留下它却是为了要让自己永远记得今日的事,这竹箫不知被宫锦弼摸了多少遍,上面不知有多少这老人的爱和手泽,他不忍抛去,他留下它,也是为了要存下一分对这英雄一世,但却凄凉而死的老人的怀念。
  在旁边一堆浅草上,静卧着的是伶仃孤苦的宫伶伶,她内伤虽已愈,外伤却仍剧,展梦白点了她的睡穴,让她在甜甜的沉睡中度过这一段悲哀的时光,他不愿她看到那老人惨死的尸身和凄凉的坟墓。
  但是,一个满身火伤,满心创痛的褴褛少年,和一个伤重垂危,伶仃无依的垂髫弱女,又能走向何处?前途茫茫,惟有一叹!
  天光终于大亮,展梦白抱起宫伶伶,走下山坡,到了大路,路上行人见了他们,俱都走得远远的,展梦白也不在意,自管昂首而行,别人轻贱于他,他更没有将别人放在眼里。
  到了无锡,展梦白寻了个最小最破的客栈住下,在街上买了些金创之药,为宫伶伶敷在伤口上。
  他虽然衣衫褴褛,但离家时却带了不少金珠,是以旅囊倒也并不羞涩,所选的金创之药,俱是上上之品,宫伶伶伤势果然渐有起色。
  这女孩一生下世便丧了父母,她爷爷又是生性耿直。从不妄取一文,是以甚是落魄,别人还在牵着爹娘衣角索食要糖的时候,她便跟着那落魄的老人流浪江湖,她五岁时老人眼睛瞎了,她日子更是艰苦。
  她大好的童年岁月,便是在如此凄凉环境中度过。但是她从来没有怨言,她虽然小小年纪,却早已学会了忍受。
  凄凉的岁月,养成她一种奇特的性格,生命中太多的忧患,使得她不敢冀求幸福,她出奇的沉默,醒来后只问了一句:“我爷爷呢?”展梦白不忍将实情告诉她,只说她爷爷过两天就会来的。
  宫伶伶又问了句:“我爷爷有没有怪我?”展梦白含笑摇头,心里却不禁泛起一阵难言的酸楚。
  她对于自己的伤势与处境,完全没有提起一字,仿佛只要她爷爷没有怪她,她便已心满意足,自此她再也未发一言,只是睁大了眼睛,呆呆地望着屋顶。展梦白见她如此,心里既是悲哀,又是怜惜,对她自是十分体贴,决定在她伤势未愈前,绝不动身。
  她身受展梦白的爱护,也没有出口称谢,只有在她那一双大大的眼睛里,却不时无言地流露出一些感激的情意,每日清晨只问一句:“我爷爷回来了么?”这一日里便再不出声。
  这么过了两天,展梦白无所事事,终日藉酒浇愁,店中人本怕他无钱付店,只等到展梦白拿出大把银子,才暗暗放心,展梦白冷眼旁观,心里不禁冷笑,炎凉的世情,他早已看得多了。
  哪知那些金创药虽然昂贵,却无灵效,两日后宫伶伶的伤势突又转剧,全身烧得火热,她虽然咬紧牙关,不肯呻吟一声,但却掩不住目光中的痛楚之色,展梦白见了,又急又痛,想到她在大殿中咬住嘴唇,不发一声的模样,又不禁黯然神伤。
  他立刻自店伙口中,问出了无锡城里一个最负盛名的伤科大夫,乘夜而去,那大夫已将睡了,见了展梦白这等衣衫,在客厅一转,问了两声,淡淡说了声:“夜深无暇,你另请高明吧!”话未说完,站起送客。
  展梦白大怒道:“人命关天,你去是不去?”砰地一掌,将身侧的茶几震得片碎,那大夫见了,哪里再敢不去,腹中连声暗骂。坐上大车,到了客栈一看,更是大叹倒霉,捏着鼻子进去,一看宫伶伶的伤势,眉头皱得更紧,道:“这剑伤再偏三分,便入心脉……”
  展梦白大喜道:“既未伤及心脉,必是无妨的了。”
  那大夫满腹冤气,冷冷道:“伤着心脉,反可少受些罪。”
  展梦白惊道:“如此说来,她……她……”
  那大夫拱手道:“学生实在无能为力,恕罪恕罪。”
  展梦白见了他的神情,想到那秦瘦翁的样子,心中又悲又怒,那大夫话也不敢多说,提着药箱,狼狈走了。展梦白一面安慰宫伶伶,一面又去请了几个大夫,也是连药方未开就拱手走了。展梦白望着病榻上的宫伶伶,口中连说无妨,但目中却已不禁流下泪来。
  宫伶伶突然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凄然一笑,道:“叔叔,你不要难受,我本就自知命苦,是活不长的。”
  小小年纪的人,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来,展梦白心里宛如刀割,那轻轻一声叔叔,更令他心里感动,伸手一抹泪痕,强笑地道:“谁说你命苦,谁说你活不长的,像你这么乖的孩子,老天一定会保佑你。”
  宫伶伶摇头道:“叔叔,你不要安慰,我心里真的一点也不难受,只是有些奇怪,爷爷他为什么还不来呢?”
  话声未了,她突然转过头来,展梦白见她肩头不住抽动,知道她不愿自己看到她在流泪,她不将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却时时刻刻不愿别人伤心,展梦白热血上涌,大声道:“伶伶,你不会死的,叔叔若是不能将你救活,叔叔我也不要活了。”大步奔了出去。
  夜色深沉,展梦白犹在街头踯躅,他纵是天大英雄,纵有天大勇气,但此刻却不敢去看那小小女孩忍泪的眼睛,只因他实在不知该用什么方法,来挽救这可爱的女孩的性命,死神的魔掌,当真是冷酷无情。
  风来风去,星升星落,天边又自露出曙色,街上渐渐有了行人,见到展梦白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只当他是个疯子,更加不敢走近。
  突听一声呼喊,一行镖车队伍,自街头浩荡而来,镖车上斜插着一面锦旗,锦旗上绣着的是一只火红的狮子,两个镖头,身穿华服,跨着大马,指点谈笑而来,顾盼之间,洋洋自得。
  展梦白心头一片死亡阴影,这些天他经历死亡已太多了,眼前茫茫然,什么也没有看到。
  那两个镖头见到个褴褛汉子挡住他们的去路,浓眉齐地一轩,左面一人呼哨一声,右面一人叱道:“闪开!”方待一鞭挥下,哪知这褴褛的汉子,已霍然转过身来,抬头望了他两人一眼。
  左面一人呆了一呆,只觉这一双眼睛,其利如剑,定必在哪里见过,喃喃道:“朋友好生面善,不知……”
  展梦白面色一变,道:“你看错了!”大步避入檐下,他心情如此萧索落寞,实在不愿见到故人。
  那两个镖头策马走了几步,左面一人,犹在垂首思索,右面一人含笑道:“西门兄,那汉子那般落魄,你怎会认得,想必是看错了?”
  左面一人摇头道:“人如有那样一双锐利的眼神,必定不会是寻常人物,只恨我明明知道必定曾经见过此人,一时又偏偏想不起来。”此人面色赤红,身材魁伟,神情十分威猛,但衣着却极为华丽,有如走马章台的纨绔公子。
  展梦白望着他两人的背影,只听镖车队伍之后,一高一矮两个趟子手,已在呼喊起镖号。
  矮的一人声音雄浑,缓缓呼道:“威……震……八……方。”
  高的一人声音尖锐,急地呼道:“南狮西门,北狮东方,武林双狮,威震八方……”
  两人同时开口,同时闭口,声音一高一沉,一急一缓,配合得甚是佳妙,宛如一弦、一管两件同时吹奏的乐器一样。
  展梦白暗叹一声,在嘹亮的呼声中,悄悄避入了客栈,在房门外徘徊半晌,终于推门而入。
  晨光熹微,穿窗而入的朝阳,照得房中满是尘埃,展梦白轻轻道:“伶伶,你好了些……”
  目光转处,语声突顿,床上被褥零乱,床边窗子大开,那宫伶伶竟已踪影不见,展梦白心头大震,只见桌上粗瓷茶碗下,压着一张粗糙的纸笺,上面零乱地写着两行幼稚的笔迹,赫然竟是:“叔叔:麻烦了你许多天,现在我要去找爷爷了,我知道大概已永远找不着他老人家了,但我只希望找个安静的地方去死,无论天上地下,我总有一日会找到他老人家的,叔叔,你说是么?”
  笔迹是幼稚的,显然出自幼童,但字句间的沉重与哀痛,却又是那般苍老,苍老得有如饱历沧桑的成人。
  展梦白双手颤抖,心如刀割,四肢软瘫,噗地坐到椅上,突听门外哈哈一笑,一个锦衣赤面的高大汉子,推门而入,笑道:“展世兄,我毕竟想起你了,你既然到了无锡,怎不住到我那镖局中去——”转首见到展梦白的神情,笑声为之一沉,仍然接口道:“你心里若有什么忧愁之事,看在令尊大人与我数十年的交情,也该说给我知道,难道三两年不见,你便忘了你这西门二叔了么?”
  潦倒落魄之中,骤然见到如此诚恳热情的父亲故人,展梦白心头更是一酸,他不愿眼中的泪光被人见到,霍地转过头去,却将手中的纸笺,交给了这锦衣赤面的汉子,也就是“红狮镖局”江南支店的主人,与河北保定府的东方狮两人,合称“武林双雄”的西门狮手上。
  西门狮见到这张纸笺,神情亦是微微一变,简略地问了几句,长叹道:“这只怪你为何不早些……唉!事已至此,又复何言,幸好她一个小女孩子,孤孤单单地必定走不甚远。展世兄,你只管随我回去将息,待我令手下的兄弟四下寻找,想来必定找得到的。”
  展梦白茫然点了点头,茫然走了出去,他本就不善拒绝别人真诚的善意,何况此刻疲惫与悲哀更已使他心里没有主意,到了“红狮镖局”那气派甚是堂皇的大门前,还未入门,西门狮已吩咐摆下迎风之酒,展梦白多日潦倒,见到他如此盛情,心里更是感激。
  酒过三巡,西门狮道:“这次我自皖南走镖回来,已不想再接生意,正好与展世兄你痛饮几日,然后——”
  展梦白道:“二叔你不想再接生意,可是为了‘情人箭’么?”
  西门狮面色微变,长叹道:“不错……那一日我在途中遇着‘崂山三雁’贺氏兄弟,才知道令尊大人的噩耗。唉!风雨飘零,老成凋谢,今后武林,便全要看展世兄你们这一辈少年英雄了。”
  展梦白面色苍白,方待说话,却见一个镖伙,逡巡着自后堂走入,附在西门狮耳边,轻轻说了几句。
  西门狮双目一张,厉声道:“他何时来的,是谁的主意将他留在此地?”
  那镖伙道:“二爷昨夜才来,说要住在此地,镖局里谁敢说不?”
  西门狮冷“哼”一声,道:“他此刻起床了么?”他为了招待展梦白,到此刻征尘未洗,连后院都未曾去过,与他同来的那个镖师,却已在净身沐浴了。
  话声方了,只听大厅旁的穿廊里,有人答话道:“小弟听得大哥回来,已在饮酒,便赶来前面,还要为大哥引见一位朋友。”语声尖锐,笑声阴森,笑语之声,方自传来,展梦白神色便为之大变。
  只见门帘一掀,走进来一高一矮两人,高的面如淡金,似有病容,矮的两腮无肉,目光闪缩,赫然竟是“金面天王”李冠英,“笔上生花”西门狐两人。西门狮虽是满面不愉之色,却仍然长身站起,道:“毋庸引见了,这位李兄我也认得的,却未想到李兄竟会与你同行?”
  西门狐咯咯干笑道:“李兄,原来你也认得我大哥的,我这大哥对谁都好,就只对他嫡亲的弟弟,有些……”
  突见李冠英面色大变,目光瞬也不瞬地望在西门狮身后,不禁随之转目望去,便赫然见到展梦白那一双锐利的眼神,心头一震,失声道:“展梦白,你……你竟然还没有死?”
  展梦白冷笑一声,端坐不动,李冠英满身颤抖,道:“姓展的,你……你将她带到哪里去了?”脚步一抬,便要冲向展梦白。
  西门狮面色一沉,横身挡在他面前,道:“李兄,你莫非忘了这是什么地方?”
  李冠英目光赤红,大声道:“好好……姓展的小子,你有种出去么?”他为了寻找陈倩如,却不知陈倩如已死在荒林中被孙玉佛点了“死穴”,一路自杭州来到此地,突地见了展梦白,自是心神激动,不能自主。
  西门狐冷笑道:“上次你逃了一命,这次你还逃得了么?”两人身形一闪,一左一右,向展梦白迫去。
  西门狮伸手一拍桌子,厉声道:“住手!”
  西门狐道:“大哥,你可……”
  西门狮道:“谁是你的大哥,我西门狮可不配有你这样的好兄弟,你竟敢在此无礼,便请快些给我出去!”
  西门狐冷笑道:“多年不见,想不到大哥你竟这般与淫贼为伍……”展梦白霍然长身而起,大步走了出去,李冠英飞步跟出,西门狮面色铁青,纵身一掠,三人一齐跃到院中。
  李冠英厉喝道:“西门兄,最好你莫来多事!”
  西门狮怒道:“你要怎地?”
  李冠英大步走出镖局门外,回身道:“姓展的,你敢出来么?”
  西门狮道:“展世兄,留步……”展梦白却也走出门外,李冠英双臂一振,左拳右掌,直击过去,西门狮横身挡了他一招,两人竟在镖局前动起手来。
  第八回 花艳花狂
  李冠英拳风虎虎,大怒喝道:“西门狮,我已给你面子,走出镖局,你还要多事么?”
  说话之间,撇开西门狮,冲到展梦白身前,展梦白咬紧牙关,一言不发,闪身避过他一招。
  西门狮怒喝一声,突听身后“叮”地一声,西门狐手持双笔,已来到他身后,冷冷道:“大哥,你还是莫管闲事的好!展梦白这淫贼……”
  西门狮喝道:“放屁,你才是淫贼!”一脚踢向李冠英,一拳击向西门狐。
  西门狐道:“你定要多事,小弟只得无礼了。”左笔点向展梦白,右笔点向西门狮的脉门。
  刹那之间,四人竟斗在一起,混战起来,镖局里出来的人,愣然立在门口,却不知帮谁是好。
  街头突地蹄声大起,一辆八马并驾的华丽马车,在滚滚尘埃中飞驰而来,后面一连串也跟着八匹健马,车辕上却跨着一个劲装大汉,赶车的见了在街心混战的四人,不但不将车势放缓,反而呼哨一声,刷地一鞭,横击在前面四马的马背上。
  马蹄奔行更急,有如风驰电掣一般,立在镖局门口的汉子,齐声惊呼道:“赶车的,你瞎了眼么?”
  此刻李冠英、西门狐两人,已居下风,西门狐只见展梦白一拳击来,拳势刚烈,势不可挡,方待转身避过,马车已飞驰而至,他大惊之下,纵身一跃,跃上了马背,赶车的怒骂道:“你找死么?”一鞭挥击而来。
  西门狐回手一笔,笔身卷住了鞭梢,车马飞驰不停,转瞬间已冲出丈余,西门狮、展梦白,齐地怒叱一声,飞掠而去,镖局中的镖师、镖伙,也抢步下了石阶,健马一阵长嘶,长街上立时大乱。西门狐暴喝一声,将那赶车的拉下座来,赶车的撒手甩缰,在地上连滚数滚,西门狮却嗖地跃上车座,一把抄住了抽缰,展梦白五指如钩,紧紧抓住了车辕。
  八匹健马,仰首一阵长嘶,马车戛然刹住,跨在车辕上的大汉,怒喝一声:“找死!”用手一掌,切向展梦白的手腕,展梦白方待反腕抓去,哪知这大汉目光瞧了展梦白一眼,掌势突地停顿,失声道:“原来是你!”
  展梦白凝睛一望,亦自诧声道:“是你!”两人一齐呆在当地,原来这大汉竟是方巨木。
  马车后八匹健马上,各自坐着一个劲装大汉,此刻有的已跃下马鞍,与镖师动起手来,有的仍端坐在马上,手挥长鞭,将镖伙乱打得叫苦连天,那赶车的却已跌得鼻青脸肿,在地上爬不起来。
  西门狮奋力挽住了马车,嗖地跃下车座,怒喝道:“是哪里来的狂奴,敢在红狮镖局前撒野!”
  喝声未了,只听车厢中轻叱一声,车门大开,一个身穿锦缎长衫,腰系一条火红丝绦的玉面少年,一脚踏着车座,斜斜倚着车门,他双手衣袖,高高挽起,左手食指,戴着一枚发亮的翠玉班指,右手之中,却拿着一管长过三尺的翡翠烟管,双目有如明星一般,令人不敢逼视。
  那八条劲装大汉,一见这锦衣少年,齐地垂首肃立,不敢再动,镖局中的弟兄见了这锦衣少年,亦是眼前一亮,愣在当地。
  只见这锦衣少年伸手一指,那长长的翡翠烟管,几乎指到西门狮的面前,道:“是你把咱家的马车拦住的么?”
  西门狮气往上冲,挺胸道:“不错,你要怎样?”
  锦衣少年仰天笑道:“好好,这人倒还有些胆气。”伸手一撩衣襟,一步跨下了车辕,大摇大摆地走了两步。
  此人神情装束,在华丽中混杂着狂放不羁,既似骚人墨客,又似纨绔子弟,但说起话来,话声却娇柔有如女子,一双明亮的眼波,在刚强之中,也带着些女子的妩媚之意,走过展梦白时,双眉微微一皱,道:“快些将手拿开,不要弄脏了我的车子。”
  展梦白双眉一挑,锦衣少年却已霍然转过身子,朗声道:“方巨木,你认得这些人么?”
  方巨木垂手道:“小人只认得这位……”
  他随手一指展梦白,锦衣少年截口道:“他的手拿开了么?”
  方巨木道:“这位便是三夫人的……”
  锦衣少年“噢”了一声,似乎也甚是惊奇,回身上下打量了展梦白几眼,道:“奇怪奇怪,三阿姨那样爱干净,你为什么这样脏?”
  展梦白怒道:“我的事与你无……”
  锦衣少年大声道:“方巨木,找两件衣服给他,回头咱家还有事问他。”他似乎永远不愿听人将话说完,每次总是只要别人说话一半,他便截口打断,西门狮见他竟似与展梦白是亲戚,心中不禁大奇,却将满腔怒火抑制下去,沉声道:“在下西门狮,乃——”
  锦衣少年一挥烟管,道:“你不要说了,咱家方才本想叫你们叩头为礼,既然他是三阿姨的儿子,你们也连着占了便宜。”回首道:“让出一匹马来给他,立刻动身了。”
  他说话又急又快,根本不给别人说话机会,仿佛将别人都看成他的奴才一般,西门狮浓眉一扬,沉声道:“我方才本想叫你叩头赔礼,但你既是展世兄的相识,咱家只好让你占些便宜。”
  锦衣少年扬眉道:“你说什么?”
  西门狮道:“你说的是什么!我说的便是什么!”
  锦衣少年双眉微微一皱,掌中的翠玉烟管,突地洒出一片碧光,有如天神倒挂一般,向西门狮当头卷下。
  西门狮一惊撤身,连退数步,锦衣少年哈哈笑道:“你胆气虽然不错,但武功却太差了,我这一招里故意露出四处破绽,你只要看出一处,便可立在当地毋庸动弹,这样的武功,还想和咱家动手么?”
  回转身去,再也不望西门狮一眼,伸手一拍展梦白肩头,笑道:“快骑上马,随我走吧!”
  话犹未了,李冠英已大喝一声,扑了过来,喝道:“等我打杀了他,你再带走他的尸首。”
  方巨木道:“你武功难道比那红脸还要高么?”
  李冠英厉声道:“这姓展的与我仇深如海,你武功便是比我高十倍,我也要和你拼了。”
  锦衣少年仰天笑道:“好愚蠢的人,你武功若比咱家差了十倍,还有什么好拼的。”
  手腕一振,翠玉烟管又自洒出一片碧光,李冠英只见这一片碧光中果有几点破绽,双足钉定,闷哼一声,五指箕张,向烟管抓了过去,锦衣少年大笑道:“蠢才,你上当了。”
  笑声中手腕一反,那银亮的烟斗便已敲在李冠英左肩“肩井”穴上,李冠英木立当地,竟已不能动弹。
  锦衣少年道:“我这独门点穴无人可解,你还是乖乖站在这里静上几个时辰,谁若要妄解穴道,引起他的内伤却莫怪咱家未曾言明在先。”左脚跨上车辕,突又回首道:“你怎地还不上马?”
  展梦白道:“你要我上马随你走么?”
  锦衣少年道:“不错,等你换件干净衣衫,我有许多话要问问你。”右脚也跨上了车辕。
  展梦白仰天狂笑道:“你嫌我脏,我却还嫌你脏哩,你若是有话问我,先脱下衣服让我嗅嗅你身上可有臭气?”他见了这少年如此狂傲,满心怒气,不可宣泄,言语也刻薄起来。
  方巨木颜色大变,惶声道:“展公子,二宫主对你一番好意,你怎可对她无礼?”
  展梦白笑声一顿,诧道:“宫主?她……她是个女子?”
  众人心中亦是满心惊诧,江湖中以烟管作为打穴武器的高手虽不少,但其中哪有一人会是女子,只听方巨木沉声道:“正是!”
  众人目光一齐向这“二宫主”望了过去,哪知她却大笑道:“咱家本不相信你会是三阿姨的儿子,但见了你这脾气,却当真和三阿姨毫无二致,来来来,咱家倒要让你嗅嗅身上可有臭气?”
  展梦白呆了一呆,面颊不禁微微红了起来,“二宫主”笑道:“你若是不敢来嗅,便乖乖跟我走吧,再要推三赖四,便不是大丈夫了。”
  展梦白几曾见过这样万事俱不在乎的女子,一时反倒怔住了。
  西门狮亦是满心惊诧,这老江湖已看出展梦白与这女子关系非比寻常,当下心念数转,道:“展世兄,我若寻着那孩子便留下她来,在这里等你。”
  与他同行的镖师生怕又生变故,连忙道:“正是正是,展公子你只管放心随……随这位宫主谈话去好了。”
  展梦白怔了半晌,一言不发,拧身掠上一匹空马,李冠英双目圆睁,满头大汗,却无法动弹一下。
  西门狐见了这女子的武功,哪里还敢多口,只见她“砰”地一声,关上车门,那赶车的早已揉着腰爬上车座,此刻马鞭一挥,赶车上路,口中却暗暗骂道:“保镖的奴才,果然没有一个好人。”
  展梦白在马上微一抱拳,烟尘大起,车马又复启行,只听马嘶声不绝于耳,车马已转出长街。
  西门狐在地上啐了一口,冷冷道:“男不男,女不女,像个妖精。”一把抱起李冠英,便要向镖局内走去。
  西门狮面色一沉,厉声道:“我与你恩义早已断绝,你再踏上这石阶一步,我便打杀了你。”
  西门狐回望一眼,只见四下镖师,眼中都有厌恶之色,冷笑道:“走就走,你日后莫要后悔便是了。”
  西门狮怒叱一声:“滚!”挥拳击去。
  西门狐连退几步,转身便走,口中犹自冷笑道:“别人一招中四处破绽俱未看出,只会对着自己弟弟发威,又算什么……”突地见到西门狮踏上一步,再也不敢多话,如飞奔出街头。
  这条街甚是僻静,但一转出去,市面便颇为繁盛,西门狐手里抱着李冠英,口里叹着气道:“李兄,你看看,亲生兄弟都是这种样子,小弟对你却又是怎样?你我若不是生死与共的交情,小弟又怎会为你受这些闲气,只望你日后……”
  他一面说话,一面向客栈走了进去,说到这里,突见客栈中走出一个满面忧郁的青衫老人,赫然竟是杜云天,语声不禁立刻为之一顿,杜云天见着他两人面容亦为之一变,怒叱道:“过来!”
  西门狐虽然不知孙玉佛将奸夫赖在他身上之事,毕竟做贼心虚,心胆俱寒,生怕逃得不快,一把放下李冠英,嗖地掠出门外,便撇下他口头方才还说是“生死与共”的朋友,溜之乎也。
  杜云天赶到门口,只见街上万头耸动,哪里还有西门狐的影子,光天化日,他自然不便追赶,回身看了李冠英一眼,冷笑道:“愚才,你将奸夫视作好友,却无端冤枉了别人,若不是看在你气已受得够了,老夫怎能饶你?”说话之间,飞起一脚,向李冠英踢去。
  他这一脚本待要解开李冠英的穴道,却不知李冠英所中的乃是帝王谷之独门手法,李冠英身子不能动弹,心里却清清楚楚,听到杜云天这一番说话,当真是又惊又怒,忖道:“蠢才蠢才……难道我当真是个蠢才么?”突觉全身一震,气血反流,当场晕厥过去。
  杜云天一脚踢出,李冠英仍是动也不动,心中不觉大奇,怒叱道:“你在装死不成?”
  叱声未了,突见一个店伙气急败坏地跑了过来,急着道:“不好了,老爷子的那位千金,一脚踢开了门,上房飞了。”
  杜云天心头一惊,跺足道:“她……她……”口里一个字未曾说出,人却已奔入后院,要知杜鹃神智仍未清醒,一个迷迷糊糊的女孩子孤身在外,当真是太过危险。
  李冠英晕倒在地,久久不醒,店里的掌柜伙计,一个个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掌柜的道:“此人若是死在这里,如何是好?”
  店伙道:“不如将他扛出去,随便往哪里一送,反正……”
  话未说完,掌柜的已连声称好,立刻命两个店伙将他抬起,哪知店门外突地走入一个绝色少女,眼波一转,道:“你们在做什么?”
  店伙心虚,不能答话,那少女瞧了李冠英几眼,轻轻一按他脉息,面色一沉,道:“快将他送入房里。”
  店伙道:“但……但……”
  那少女沉声道:“他人还未死,你们便想私埋灭口么?”
  店中见她年纪轻轻,但服装华丽,气度不凡,哪里还再敢违背,只得将李冠英送入了上房。
  过了两个时辰,李冠英穴道已解,人也缓缓醒来,有如做了一场噩梦一般,但他却再未想到梦醒时身旁竟坐着一个绝色少女,大惊之下,凝睛一望,只觉她面貌甚是熟悉,仔细一想,赫然竟是“出鞘刀”吴七那日送到秦瘦翁那里的爱妾,不禁失声道:“吴夫人,你竟会到了这里?”
  绝色少女微微一呆,展颜笑道:“你认得我么?”
  李冠英惶声道:“吴老前辈在哪里?”
  绝色少女道:“他在哪里,与我何关?我希望你以后再也不要提起那老匹夫的名字!”
  李冠英大奇道:“吴夫人,你……你……”
  绝色少女道:“我名叫孟如丝,谁是那老匹夫的夫人?”端起一杯热茶,送到李冠英口边。
  李冠英那日见到“出鞘刀”吴七对她那般关切,简直爱如性命,想不到她对“出鞘刀’’却如此轻侮,当下心念一转,便想起了自己与陈倩如又何尝不是如此,此念一生,不禁与“出鞘刀”大起敌忾之心,伸手一推杯子,怒道:“男女授受不亲,姑娘请站远些。”
  孟如丝呆了一呆,突又展颜笑道:“你内伤方愈,生不得气的。”她面如莹玉,眼波如水,此刻展颜一笑,当真是百媚横生,若是别人与她对面而坐。见了她如此笑容,哪里还能控制心神。
  但李冠英见了她如此笑容,想到自己淫荡的妻子,心里更是怒火上涌,大怒道:“出去出去,我死了也不用你来费心,你若是再不出去,我便要下床赶你了!”语声严厉,丝毫不留情面。
  哪知孟如丝媚笑更甜,道:“你先喝了这杯茶再说。”伸手一捋袖子,露出一段嫩藕般的玉腕。
  她出手相救李冠英,本是一时恻隐之心,但李冠英此刻如此神情,竟丝毫不为她美色所动,却使她不禁动了好奇之心,她从来被“出鞘刀”娇宠惯了,以为世上男子,都是见了美色便要摇尾乞怜的动物,“出鞘刀”对她越好,她心里越是厌恶,此刻李冠英对她侮辱怒骂,却反使她芳心荡漾。
  只见她一手去揽李冠英的脖子,一手将茶碗送了过去,哪知李冠英突地挣扎坐起,推开茶碗,怒骂道:“吴老前辈那般英雄,有什么对不起你,你这种样子若是被他见了,你还有脸做人么?”
  孟如丝道:“他见了又怎样?他年纪大得可以做我爷爷,我不偷偷跑出来,难道还要跟他一辈子!”
  李冠英一听她竟也是个私奔而出的女子,怒火更大,戳指骂道:“你……你……无耻!无耻!”
  孟如丝笑道:“你骂我么?”
  李冠英道:“我自是骂你,不骂你难道是骂狗么?”
  孟如丝道:“再骂几句……唉!我一辈子都还没有听到别人骂我,心里总在想被人骂骂该有多好。”
  李冠英几乎气得又晕过去,只听孟如丝轻轻道:“你受了伤,又是孤孤单单一人,让我陪着你,替你解除寂寞,服侍你的伤势,有什么不好,难道是我生得太丑了,配不上你?”
  李冠英含恨忖道:“别人污辱了我的妻子,我为何不能还报别人?”一念至此,狞笑道:“你当真愿意跟着我?”
  孟如丝见他满面怒容,目光凛凛,当真满身俱是男子气,与“出鞘刀”的温柔体贴相比,又是一番风味,立刻轻轻点了点头,李冠英道:“你这样的贱人,我见得多了,你若要跟我,我时时刻刻都要骂你,随时随地可以将你甩掉,但你却不能骗我一句,否则你此刻便快滚出去。”
  孟如丝媚笑道:“我怎么会骗你,我要好好地服侍你……”
  李冠英骂得越凶,她却越觉得这种男子粗犷的味道迷人,果然将李冠英服侍得无微不至,李冠英终日骂不绝口,呼来叱去,直将他在陈倩如身上所受的恶气,全都发泄到这淫贱却更愚昧的女子身上。
  要知世上淫荡的女子,若非最最奸狡,便是最最愚昧,聪明的男子,永远都不该将此点忘记。
  车马飞奔,八条大汉,合乘六骑,方巨木也骑上了马,与展梦白并辔飞驰,一面悄声道:“展公子,那日在……”他一心想打听“千锋剑”的下落,哪知展梦白只是冷哼一声闭口不语。
  方巨木讨了无趣,强笑搭讪道:“只奇怪我家粉侯自那日之后,也不知走到哪里去了,幸好我寻着宫主,否则真说不定要在江湖上流落了。”展梦白仍是闭口不语,方巨木无可奈何,自也不能再说。
  车马出城,奔行更急,仿佛要赶路似的,展梦白有些奇怪,本想问方巨木可是有急事赶路,但自己方才已将方巨木碰了回去,此刻自也不便问他,只见两旁树木倒飞,地势渐渐空旷,日色却渐渐偏西,竟也过了晌午时分,他饥肠辘辘,渐觉不耐。
  突地迎面一阵清风吹来,抬眼望处,前面一片天水相接,竟已到了烟水苍茫的太湖,遥望湖上风帆点点,白帆碧波,相映成趣,只可惜展梦白心事重重,哪有心去贪图这天然景致。
  车马又绕湖奔了半晌,那“二宫主”方自车厢中探出头来,指点了两句方向,便道:“停下,到了。”
  展梦白只见前面林木青碧,竟是一片桑园,繁密的桑林中,不时有许多身材窈窕的采桑女子,出入谈笑。
  江南少女,本多佳丽,但这些采桑女子,却更是出色,那“二宫主”下了马车,深深吸了口气,道:“想必就是这里了。”回首道:“喂,你叫什么名字?”展梦白两眼望天,有如未闻。
  方巨木垂首道:“展公子的台甫仿佛是上梦下白。”
  “二宫主”笑道:“展梦白……哈哈,你做梦时难道常常梦见李白么?这名字倒有趣得很。”
  展梦白突地大声道:“喂,你叫什么名字?”目光却狠狠望向方巨木。
  “二宫主”大笑道:“不用他说,咱家自己告诉你,咱家便是萧飞雨,你可要记清楚了。”
  展梦白冷冷道:“雨也会飞的么,嘿嘿,有趣得很。”
  萧飞雨笑道:“有趣得很,有趣得很,只是你这身打扮,去见我的朋友,就无趣得很了。”
  展梦白道:“谁要去见你的朋友?你若有话问我,只管快问,若是无话问我,我便要告辞了。”
  萧飞雨道:“你既是我三阿姨的儿子,我便要好生照顾你,怎么能让你穷成这种样子,岂非丢了三阿姨的人?”
  展梦自道:“你要说的便是这句话么?”一跃下马,冷笑道:“告辞了。”微一抱拳,便要走了。
  萧飞雨道:“男子汉大丈夫,做事便该干干脆脆,说话更该如白染皂。既不敢过来嗅我,便该乖乖地跟着我,怎地此刻又要走了,难道是怕我么?这样的男子汉,却连咱家都不如了。”
  展梦白冷冷一笑,道:“像阁下这样的女子,世上倒也少见得很。”脚步却终于停了下来。
  萧飞雨大笑道:“人生世上,自然要做少见的人,否则岂非无趣得很,快换了衣服,随咱家去见个朋友,咱家到了江南,只不过结交了她一人而已,看在三阿姨的面上,说不定我还要替你——”
  展梦白面色一沉,截口道:“我一句话输了给你,只得等你说完才走,但你问的话我是否回答,可就不一定,你若要我事事听命于你,那么我便宁愿食言,也要告辞了。”
  言语之间,桑林中已嬉笑着走出一群采桑少女,人人俱是青巾包头,青衫窄袖,其中只有个身材高挑的云鬓少女,却穿着一身雪白的轻罗短衣,被那一群青衣少女围在中间,有如群妃中的皇后一般。
  萧飞雨目光转动,大喜呼道:“柳家妹子……”
  那云鬓少女却已轻烟般袅娜奔了过来,娇笑道:“萧姐姐你真地来了,我真高兴死了……”
  萧飞雨一把拉起她的玉腕,笑道:“傻丫头,我说会来就一定会来,难道还会骗你,让你白等?”
  那少女“嗯”了一声,扭动腰肢,娇笑着不依道:“还说不要我等,我已等了好半天了。”
  展梦白见这少女眼波横飞,轻嗔娇笑,举手投足间,媚态入骨,仿佛弱不胜衣。但是万事俱不在乎,比男子还要狂放的萧飞雨,怎会与这样的女子结为知交,看来上天造人,的确奇妙得很。
  那少女不住娇笑,不住轻语,一个娇怯怯的身子,几乎都腻在萧飞雨身上,有如怀春少妇见到情郎一般。
  萧飞雨笑骂道:“我若是男子,真要被你迷死了。”
  那少女又“嗯’’了一声,道:“不来了。”纤手轻轻一打萧飞雨的肩头,扭腰退了两步,忽地见到展梦白,双眉一皱,远远走了开去。
  展梦白根本未将这女子放在心上,此刻自是神色自若,毫不在意,萧飞雨却大笑道:“你也嫌他……哈哈,此人虽然不修边幅,说来却可算我表哥哩!”
  云鬓少女神色微微一变,道:“噢,你表哥?……”
  萧飞雨笑道:“柳家妹子,你见到男人就皱眉头,看到女孩子反而那么亲热,难道想做老处女么?”
  云鬓少女伸出手指,轻划面颊,笑啐道:“羞不羞,听你,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你呢?你见到男孩子就……就亲热是不是?”柳腰轻折,以手掩面,曲着身子,咯咯娇笑不住。
  萧飞雨道:“我根本就是男子,以后你该叫我哥哥才是……”向展梦白招手笑道:“她讨厌我们男人,我们就偏要在这里住她几天,柳淡烟,你敢不招呼我们?我就……我就吃了你。”
  云鬓少女柳淡烟道:“你吃嘛……吃嘛……我就给你吃。”一个身子又向萧飞雨腻了过去。
  笑语之间,已走入桑林,一条白石砌成的小道,蜿蜒伸展在红褐色的泥地上,桑林未尽,前面突地现出一片花丛,万紫千红,竞相吐艳,香涛花海中,隐隐露出一角红楼,红楼绿瓦,青竹为篱,柳淡烟轻唤一声,两个明眸善睐的粉衣小鬟,便奔出开了篱门,憨笑迎人。
  萧飞雨拍掌笑道:“小丫头,你倒真会享福。”
  柳淡烟道:“地方若是太俗,还敢请你这位千金公主来么?”拉着萧飞雨的腕子,随在那粉衣小鬟身后,穿过一条雕花曲廊,栏杆外桃花正艳,香气醉人,桃花尽头,忽地又见一角飞檐,一道月牙门上,不知是谁写了:“花间小筑”四字,笔迹艳丽,亦有如桃花。
  花间小筑里,更是窗明几净,不着点尘,展梦白褛衣乱发,徜徉其间,神情仍是十分轩昂,他一身傲骨,便是到了深宫内院,也不会自惭形秽,方巨木衣着虽然甚是华丽,反倒有些手足失措起来。
  转瞬间柳淡烟便令开了一席精馔美酒,伺候的果然都是些云鬓粉衣的明眸少女,看不到半个男人的影子。
  那柳淡烟不住与萧飞雨谈笑,对展梦白十分冷落,展梦白只觉这少女忸怩作态,更是看也不看她一眼,只管开怀饮酒,他酒量本豪,哪知萧飞雨竟然也是海量,酒到杯干,面不改色。
  展梦白暗叹道:“只可惜她是个女子,否则说不定倒可与我结为好友。”忽见厅后转出几个手捧丝竹乐器的少女,丁冬一声,奏起乐曲,又转出几个身披轻纱的少女,在堂前曼舞起来。
  曼舞轻歌,馔佳酒美,展梦白薄酒微醉,豪气顿生。夺了一具瑶琴,挥手而奏,他本极风流倜傥,丝竹弹唱,琴棋书画,无有不通,这一曲瑶琴,直奏得四下的粉衣小鬟,俱都如痴如醉。
  萧飞雨拍手笑道:“不想你倒风雅得很?”自也夺过一具琵琶奏了起来,双音和鸣,声如天籁,柳淡烟眉间的不愉之色却更浓重了。
  当夜柳淡烟便将这“花间小筑”让给萧飞雨睡了,看在萧飞雨面上,她也为展梦白收拾出一间小屋。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展梦白薄酒渐醒,万念俱来,隐约朦胧间,突听床边轻轻一笑,展梦白霍然坐起,只见萧飞雨不知何时已走了进来,笑道:“我只当你又烂醉如泥,哪知你竟还未睡。”
  展梦白道:“夜深人静,你来作甚?”
  萧飞雨大笑道:“夜深人静,才好说话,你只要莫将我看作夜奔的红拂,而看作闯室的虬髯便是了。”
  展梦白只见她一袭青衫,大辫盘顶,目光一片清澈,不禁暗忖道:“此人当真是人间奇女。”
  想到自己方才错疑了她,心里反不觉有些惭愧,一跃下床,揖手道:“坐下说话。”
  萧飞雨正色道:“我只来问你,我三阿姨哪里去了?”
  展梦白诧道:“你不知道……”
  他方待说出,哪知萧飞雨竟也长叹一声,道:“我知道她只怕已不会回谷去了,但她若不回去,我爹爹必定难受得很,他老人家学究天人,技绝古今,但就是这‘情’之一字,还是放它不下,你若能将三阿姨的去处告诉我,
  展梦白突地轩眉怒道:“你爹爹难受,我爹爹又当如何?你们萧家的人,做事难道从不想想别人的么?”
  萧飞雨愣了一愣,展梦白道:“我言已至此,你可以出去了。”
  萧飞雨突也怒道:“你当真不说么?”
  展梦白怒道:“请出去!”
  萧飞雨双眉一扬,道:“你不怕死么?”
  展梦白仰天笑道:“展某出生入死,已不知有多少次,你若以生死之事来威胁展某,却是找错人了。”
  萧飞雨叱道:“好,我倒要看看你有多不怕死!”
  话声未了,已举手攻出三招,这三招看似清清淡淡,却已将展梦白退路一齐封死。展梦白脚跟一垫,嗖地跃上床,左足乘势一足踢去。
  萧飞雨冷笑道:“这样的武功……”话声未了,展梦白突地双足齐飞,一齐踢了过来,虽然全身空门大露,但攻势却是凌厉已极。
  萧飞雨出身名门,武功虽然精深博奥,但这种不要命的招式却很少见到,当下只得退步避开此招。
  哪知展梦白一跃下床,拳风虎虎,竟着着抢攻而来,他招式虽不甚精妙,但气势却是雄豪已极,这一路拳使得大开大阖,毫无顾忌,直将房中几上的瓶盏杯烛,都震得砰砰落了一地,幸好星月满天,屋中仍甚是明亮。
  萧飞雨守了几招,冷笑道:“你会的只是这些不要命的招式么?”心中却不禁暗忖道:“此人倒当真是条不怕死的汉子,世上这种人只怕已不多了。”当下心里不觉生出几分怜惜之意。
  展梦白道:“这种不要命的招式,你可使得出来?”
  萧飞雨一怔,展梦白道:“这里地方太小,要拼命就出去。”
  萧飞雨冷笑道:“谁和你拼命,我要你的命!”但腰身一拧,人却已掠出窗外。
  展梦白嗖地掠出,立在桃花树前,深深吸了口气,大笑道:“无论谁死,死在这里总痛快得多!”双拳一震,便待攻上。
  哪知萧飞雨突地叱道:“且慢!”
  展梦白道:“迟早都是一样,还等什么?”
  萧飞雨道:“以你这样的人,若是到帝王谷去学上几年武功,必定能有大成……”
  展梦白心头一动,想起自己的深仇大恨,不禁叹息一声,萧飞雨接道“你若能与三阿姨一齐回谷,我爹爹必定会将……”
  展梦白仰天笑道:“展某若要学武,也已不知有多少次可以学成绝技的饥会,你威迫不成,想到利诱,却也找错人了。”他生性倔强,又恨人提起他母亲在帝王谷之事,是以死也不肯说出“萧三夫人已死”。
  萧飞雨怒道:“不识好歹的奴才!”一掌拍向展梦白肩头。
  展梦白大喝道:“谁是奴才?”
  不避不闪,双拳并出,萧飞雨道:“不要命的招式又来了。”身子一侧,掌锋直扫展梦白脉门。
  哪知她一招还未递满,展梦白已闷哼一声,仰天倒在地上,桃花丛中,人影一闪,柳淡烟婀娜走了过来。
  萧飞雨道:“是你……”
  柳淡烟道:“妹子怕他玷污了姐姐的手,只好以一段树枝隔空打了他的穴道,对付这种人,也只有……”
  萧飞雨面色微变,截口道:“解开他的穴道来。”
  柳淡烟一怔,道:“我……我错了么?”
  神情娇弱,语声凄楚,萧飞雨又觉不忍,叹道:“无论怎样你也不该暗算别人的呀!”
  柳淡烟道:“反正他也不是姐姐你的敌手,妹子这样做,只不过省了姐姐一些气力而已,怎能说是暗算?”
  萧飞雨正色道:“两人交手,胜负姑且不论,但却要打得公正……”
  话声未了,突听一缕悠扬的歌声自桃花深处传来,繁星满天,夜风中弥漫着香气,这歌声却又是那么温柔,萧飞雨语声一顿,竟不觉呆呆地听了半晌,幽幽叹道:“想不到你的婢子也能唱出如此动人的歌声。”
  柳淡烟道:“这不像是婢子们唱的。”
  萧飞雨微微一怔,只听那歌声自远而近,缓缓而来,仿佛是慈母安慰爱子,又仿佛少女在呼唤恋人。
  萧飞雨竟听得痴了,眉宇间不觉泛起了女性的温柔,缓缓道:“不管是谁唱的,都该请此人进来。”
  柳淡烟笑道:“妹子爱的就是多才多艺的女孩子,姐姐你不说,我也要请她进来的。”
  只听歌声终于悠然而住,一个娇柔甜美的女子声音轻轻道:“好孩子,这只歌好听么?你看,星星这么亮,桃花这么美,只要我们两人在一起,人生不就已很愉……快……了……么?”说到“很愉快了”四字,她竟哀哀痛哭起来。
  萧飞雨道:“傻东西,人生既然愉快,还哭什么?”一面说话,自己眼角却也已有了晶莹的泪珠。
  有些人在悲伤时不会落泪,在遇着最美的事时却不禁要流下泪来,她不愿眼泪被人看见,轻轻转头来,只见一个身材纤弱的女子在夜色中缓步而来,怀里却抱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她明亮的眼睛有如星光一样,但她的哭声却有如夜半令人听来肠断的春雨。
  萧飞雨眨了眨眼睛,大声道:“这位妹子,你过来,你心里有什么委屈,说出来让咱家替你做主。”
  那少女眼波一转,痴痴地走了过来,那孩子却伏在她肩上不住咳嗽,展梦白方才听到那歌声人语,心中已不禁一动,此刻眼角一扫,瞥见了她的倩影,更是心头大震,只听柳淡烟道:“好美的女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如此深夜,为什么还要出来,不怕着了凉么?”
  那少女伸手一抹眼帘,道:“我叫什么名字……我叫什么名字……”
  轻轻一拍怀里的孩子:“好孩子,妈妈叫什么名字?”那孩子转过头来,大大的眼睛里,全无一丝光彩,脸色更是异常地苍白。
  萧飞雨目光转处,惊道:“好孩子,你受了伤么?”
  话声未了,却见这孩子惊呼一声,挣扎着扑下地来,踉跄奔到展梦白身前,噗地跪倒,颤声道:“叔叔,叔叔……你……怎么样了?”原来这孩子竟是宫伶伶,而那语声甜美,歌声温柔的少女却是杜鹃。
  展梦白睁大眼睛,心里也不知是惊喜,是安慰,宫伶伶已看出他是被人点了穴道,立刻小手一拍,为他解开,但是她重伤未愈,骤一用力,便又气喘咳嗽起来,展梦白心痛如绞,一把将她抱起,道:“好孩子,你怎地不声不响就跑了呢?你知道叔叔多么想你。”
  杜鹃呆呆地望着他,突然咯咯痴笑起来,伸手指着展梦白,痴笑道:“你!是你,原来是你……”
  笑声未了,突地坐到地上,放声痛哭起来,又道:“你抢去了我的心,现在又要把我的孩子抢去么?”
  萧飞雨本是满面惊诧,此刻却勃然怒道:“好呀!展梦白,我本当你是条男子汉,哪知你却是个负心的薄情人,把这样一个温柔美丽的女孩子,害成这副样子。你说,你该怎么办,你说呀!”
  俯下身去,又道:“妹子,不要怕,有姐姐替你做主,告诉姐姐,那孩子是不是他和你的?”
  杜鹃也不答话,却哭个不住,萧飞雨更是大怒,戳指道:“姓展的,你还是人么?孩子都这么大了,你还不好好待她?”
  展梦白又急又怒,当真是哭笑不得,大声道:“孩子这么大了,与我何干……”
  萧飞雨厉声道:“还说无干,打死你!”一掌劈去,此刻她已动了真怒,这一掌满蓄真力。
  柳淡烟冷笑道:“这种男人,打死最好。”
  宫伶伶大惊之下,一把抱住展梦白脖子,竟以她重伤未愈的娇弱身躯,去代展梦白受这一招。
  萧飞雨掌势不住,直拍过去,展梦白嘶声道:“你……你敢……”
  哪知萧飞雨这一掌到了宫伶伶身上,已全无劲力,变成轻轻一拍,叹道:“好孩子,你爸爸没有良心,还要他做什么?”
  宫伶伶悲泣道:“他……他是我叔叔。”
  萧飞雨呆了一呆,突听身后风声尖锐,杜鹃已一掌切向她后背,道:“你打死他,我就打死你。”
  双掌翻飞,急攻而至,缤纷的掌影,有如落花一般,强劲的掌风,震得桃花也瓣瓣飞落。
  这一来却使得萧飞雨有些哭笑不得,她不愿回手,但杜鹃的武功却非同小可,竟将她逼得连退数步。
  萧飞雨怒道:“我见你被他遗弃,才……”
  杜鹃道:“谁被他遗弃,你才被他遗弃了呢?”
  萧飞雨怒道:“放屁!”一掌回击过去。
  展梦白虽然满腔怒火,满腹心事,此刻却也不禁暗暗好笑,当下大喝道:“萧姑娘住手。”
  杜鹃道:“没关系,让她打死我好了,今生今世,你不会爱我,来生你难道还不爱我么?”
  宫伶伶又挣扎着下地,道:“姑姑,我……来……帮你……”身予却已倒在地上。
  萧飞雨出手两招,心里也渐渐分清这是怎么回事,道:“住手!”‘
  杜鹃道:“谁住手,你打死好了。”
  萧飞雨更是哭笑不得,道:“谁要打你。”
  杜鹃道:“你打他就是打我。”
  此刻方巨木等人俱已惊动而出,见了这等情况,人人俱是大为惊奇,展梦白顾着宫伶伶,已无暇去管别人,但宫伶伶一见方巨木,却又不禁大呼道:“就是他,就是他将我爷爷骗去那里的。”
  方巨木见了宫伶伶,面色亦不禁一变,道:“宫姑娘,你……你爷爷呢?”脚下情不自禁,连退数步。
  宫伶伶放声大哭道:“我爷爷被你们骗走了,你还要问我,还我爷爷来,还我爷爷来……”
  喊声悲切凄惨,萧飞雨听了,更是莫名其妙,却又偏偏被杜鹃不要命地缠住,她不能真个出手,只能连声怒喝道:“你疯了么……你疯了么?”又道:“方巨木,这孩子的爷爷被谁骗了?”
  方巨木愣在当地,作声不得,桃花林中,当真是乱成一团,桃花狼藉满地,柳淡烟心中暗叹倒霉,却也无可奈何。
  只听宫伶伶哭声渐弱,原来她竟又伏在展梦白肩上晕了过去,展梦白惊怒交集,暴喝一声:“住手!”
  这一声大喝,有如霹雳一般,杜鹃一怔,果然停住身子,却又坐到地上放声痛哭起来。
  萧飞雨嗖地掠到方巨木身前,厉声道:“谁骗了这孩子的爷爷?”
  方巨木道:“是……是……”
  萧飞雨反手一掌,打了方巨木个耳刮子,道:“快说!”
  方巨木道:“是……是花大爷。”
  萧飞雨一怔,道:“花飞?这孩子的爷爷是谁?花飞为何要骗他?又将他骗到哪里去了?”
  方巨木期期艾艾,展梦白大声道:“他爷爷便是‘千锋剑’宫锦弼,他老人家已被花飞害死了。”
  众人心头俱都一震,要知“千锋剑”宫锦弼在武林中声名非同小可,萧飞雨顿足道:“这……这是真的么?”
  突地桃花林外又响起一声暴喝,竟比展梦白方才的喝声还要强猛十倍,众人耳鼓一震,有如半空中打下个霹雳,直震得桃花又自缤纷飞落。
  第九回 飞莺剑气乱桃花
  漫天落花中,柳淡烟变色叱道:“谁?”
  只听那强猛的喊声道:“是谁在哭……是谁在哭……”说到最后一字,已有一条高大的人影穿林而来,人还未到,风声已至,风声未到,呼声已至,呼道:“丝丝,是你在哭么?”
  众人抬眼望处,只见此人板肋虬髯,广颊深目,满面惶急之色,目光四扫,一把扳过杜鹃的肩头,看了一眼,怒道:“你不是丝丝……”随手将杜鹃推倒在地。
  杜鹃大哭道:“爹爹,他们都欺负我……都欺负我……”翻身跃起,悲嘶着奔出林去。
  展梦白大惊道:“杜姑娘!”放足追去,萧飞雨亦自展动身形,道:“不要走……”
  哪知那虬髯老人却横手一掠,双臂箕张,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厉声道:“我的丝丝在哪里,你们看到了么?”
  萧飞雨大怒道:“谁看到你的丝丝,你疯了么?”她不知是否今日时辰不好,来的人竟全都像是疯子。
  虬髯老人目光一扫,望到展梦白,暴喝一声,道:“好小子,你也在这里,丝丝必定是被你骗走了。”
  展梦白厉声道:“出鞘刀,我虽然尊你一声前辈,但你若是含血喷人,却莫怪展某也要口出恶言了。”
  萧飞雨双目一张,道:“你便是‘出鞘刀’吴七么?”
  “出鞘刀”吴七大声道:“不错,老夫便是吴七,这厮便是展梦白,你们可认得他?‘金面天王’李冠英的妻子,便是被这厮骗了!”
  展梦白怒道:“你……你……”他当真气得语不成声。
  吴七道:“你还想赖么?老夫若不是寻找丝丝,也不会知道此事。快说,你将丝丝骗到哪里去了?”
  展梦白满身颤抖,目光尽赤,萧飞雨见了展梦白的神态,心下不觉微微狐疑,道:“他哪里骗了你的丝丝?”
  “出鞘刀”吴七道:“不是他骗的是谁骗的,即使没有此事,老夫今日也要代李冠英将这淫贼除去。”他若知道那“金面天王”正与“他的丝丝”共枕而眠,真该跪下对展梦白磕头才是。
  展梦白仰天长嘶一声,似乎要将心中的悲愤冤屈之气向天控诉,嘶声未了,狂笑道:“不错,世上的淫娃荡妇全是被我展梦白骗的,出鞘刀,你只管过来动手便是。”笑声凄厉,有如猿啼。
  “出鞘刀”吴七道:“你先将怀里的孩子放下来。”
  展梦白霍然转身,将宫伶伶放在桃花树下,他看到宫伶伶那毫无血色的面容,暗暗道:“孩子,你虽然命苦,但叔叔也是个苦命的人,与其活着受尽世人冤屈,倒不如死了干净,叔叔只恨不能看你长大成人……”思念未完,泪珠已忍不住夺眶而出,簌然落下。
  清冷的泪珠,恰巧滴在宫伶伶面上,展梦白一抹泪痕,方待转身,宫伶伶却已悠然醒来,低唤道:“叔叔……你不要走。”
  展梦白惨然一笑,道:“孩子,你好生躺着,叔叔……叔叔就要去找……去找你的爷爷了。”
  宫伶伶张开双手,道:“伶伶也要去……”
  展梦白道:“那地方很远,又很冷,小孩子……小孩子不能去的。”强忍着泪珠,不让它流下。
  宫伶伶道:“伶伶不怕,伶伶也要……叔叔,你……你怎么哭了,伶伶也想哭……”一把抱住展梦白的膝盖,放声痛哭起来,四面的粉衣小鬟,一齐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柳淡烟嘴角却带着冷笑,道:“你放心去死吧,这孩子我会照顾她。”
  萧飞雨双目圆睁,木然不动。
  “出鞘刀”吴七道:“装模作样,你当我就会可怜你么?”
  展梦白悲嘶一声,转身一拳击出,吴七道:“来得好!”五指齐张,直抓展梦白手腕。
  宫伶伶惨呼道:“叔叔是好人,你们为什么都要害他?”伶仃的身子,挣扎站起,向吴七扑了过来。
  吴七闪身一让,怒叱道:“小鬼,你找死么?”
  宫伶伶大声道:“你要杀叔叔,就先把我杀死。”她虽然重伤,但此刻竟挣扎着站起,挡在展梦白身前,这苦命的可怜女孩子,竟以她残存的生命,伶仃的弱质,拼命来保护展梦白。
  展梦白双拳紧握,颤声道:“伶……伶……”
  吴七道:“快叫这小鬼闪开,否则……”
  突听萧飞雨大喝一声:“滚!”一步掠到吴七面前,道:“不管姓展的是否是淫贼,不管他有没有骗你的丝丝,你今日先给我滚出去,滚……出……去……”话说一半,泪珠已流下面颊。
  吴七怔了一怔,怒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如此对待老夫。”
  他实未想到世上居然会有人如此对他,一时之间,竟忘了出手,柳淡烟轻轻一拉萧飞雨衣袂,道:“萧姐姐,你何必管那种人的事?”
  萧飞雨叹道:“但是那孩子……”
  柳淡烟微微一笑,走到宫伶伶面前,道:“好孩子,不要管别人的事,快跟姑姑一齐走。”
  宫伶伶又惊又怒,抬起头来,哪知柳淡烟的手掌在她面上轻轻一摸后,她面上的惊怒之色,立刻变成一片痴迷,乖乖地跟在柳淡烟身后走了开去,再也不看展梦白一眼,展梦白道:“伶伶!”她也似没有听到。
  展梦白茫然一愣,宫伶伶竟也背叛了他,那么这世上他岂再无亲人,遭人冤屈的愤怒,再加上被人遗弃的悲哀,他此刻当真是有说不出的寂寞、孤独、悲愤、愁苦,仰天狂笑道:“好!好!”出手一拳,向吴七击去。
  “出鞘刀”浓眉一挑,道:“你要先来送死,老夫只得成全了你。”反腕一掌,横切展梦白脉门。
  萧飞雨面色倏青倏白,心中暗问自己:“是救他不救?”
  柳淡烟见了她的面色,冷冷道:“这种人早些死了,世上的良家妇女当真要不知平安多少。”
  萧飞雨一脚方自踏出,听到这句话,便不禁立刻顿住脚步,心念微转间,展梦白已更是不支。
  突听桃花林外大喝一声:“住手!”
  “出鞘刀”厉声道:“谁敢叫老夫住手,老夫偏要打杀此人。”突地一掌自拳风中破出,刁住展梦白手腕。
  展梦白右臂一麻,左拳全力击出,吴七掌势一引,立刻又将他左腕刁住,厉声笑道:“姓展的,你还有……”
  语声未了,只听身后一个娇柔的声音颤声道:“哥哥,你……你快些……住手好吗?”
  “出鞘刀”吴七身子一震,倏地甩下展梦白的双掌,转身大呼道:“丝丝,可是你么?”
  只见一个面如淡金的颀长大汉,一手反拧着一个绝色碧衣少女的手腕,一手反拿着一柄尖刀,抵住她的后心,自桃林外缓步而入,赫然竟是那“金面大王”李冠英及吴七的爱妾孟如丝。
  吴七见了爱妾如此模样,真是心痛如割,狂呼一声:“丝丝……”双臂一振,便待扑上。
  李冠英面沉如水,冷冷道:“你若是还想要孟如丝性命,就快些站在那里,莫要动上一动。”
  吴七大怒道:“你竟敢命令老夫。”但身子却仍然停了下来,接口道:“李冠英,快放下丝丝……”
  李冠英道:“你要我放她不难,却先要发誓答应自今而后,永不伤害展公子,还要向展公子赔礼。”
  众人齐都一愣,展梦白更是大奇:“数日前他还定要杀我才能甘心,今日却又怎地变成如此?”
  “出鞘刀”吴七怒骂道:“姓李的,你莫非疯了么?展梦白奸了你的妻子,你还要替他……”
  李冠英厉声道:“放屁!展公子是何等人物,我那贱人便是要为他执缰牵蹬,展公子也不会要,我李冠英有眼无珠,交友不慎,日前误会了展公子,实在该死,是以今日我便是要向展公子赔罪来了。”
  吴七呆了一呆,讷讷道:“真的么?”
  李冠英道:“自是真的,快向展公子磕头赔礼!”
  “出鞘刀”面色一变,狂笑道:“你竟敢要老夫磕头赔礼?”
  李冠英道:“不错!”
  刀尖一送,直刺进去,孟如丝哀呼一声,道:“哥哥,你就答应了吧!难道你忍心看我死吗?”语声娇柔凄惨,直听得“出鞘刀”肝肠寸断,连声道:“丝丝,丝丝……”突地抬起头来,大声道:“我若依你,你便立即放开她么?”
  李冠英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吴七面如死灰,大声道:“好!”霍然转过头去,道:“展……展公子,我……向……你……赔礼了。”
  展梦白见了他这般情况,心中又是不忍,连忙出手相扶,吴七自也乘势站起身子,未曾真个跪下。
  李冠英道:“你今日虽已向展公子赔礼,日后却难保不寻展公子出气,所以么,你还要…”
  吴七咬一咬牙,道:“吴七日后若有伤害展公子之心,定必不得好死。”语声一顿,便要向孟如丝走去。
  李冠英道:“且慢。”
  吴七变色道:“你还不放她?”
  李冠英冷笑一声,道:“你对我早已恨之入骨,此刻我若是将她放了,只怕再也逃不出你的手掌。”
  吴七道:“依你之见,又该如何?”
  李冠英道:“你站在此地莫动,等我远离此间,自然会将她放来见你,你若妄想追来,她便没命了。”
  吴七长叹一声,目光凝注着孟如丝,黯然点了点头,他一世英雄,几曾受过别人如此挟制,但如今为了他心爱的女子,这老人竟然威风尽失,有几个粉衣丫鬟不禁在偷偷地思忖:“若是有人对我像他对这女子一样,就是老些丑些,我也会觉得很高兴很满足了。”
  只见李冠英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吴七颤声道:“丝丝,等到他一放开你,你就赶快到这里来,我一直在这里等你,绝对不会离开的。”
  孟如丝满脸泪珠,不住颔首道:“知道了……知道了……”突地身子一挺,挣脱了李冠英的掌握。 
  李冠英大惊,吴七大喜,狂呼一声,迎了上去,一把抱起孟如丝的身子,展梦白心中却是又惊又喜,喜的是他两人会相逢,惊的是生怕李冠英为了救自己,到此刻无法逃脱“出鞘刀”的毒手。
  哪知孟如丝方自扑入“出鞘刀”吴七怀里,突地双手齐出,连点了吴七身上十数处穴道。
  “出鞘刀”吴七变色惨呼道:“丝丝,你……”呼声方了,身子摇了两摇,“噗”地倒了下去。
  这一下当真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出鞘刀”吴七更是做梦也不会想到孟如丝会对他骤下毒手,是以全身一无戒备,上下空门大露,否则像他这样的绝世武功高手,又怎会被人点中穴道。
  孟如丝柳腰一挺,眼波四扫,咯咯娇笑道:“各位,妹子这出戏演得还不错吧?”脚尖一踢吴七的身子,接道:“姓吴的,你总是要我叫你哥哥,是么?只因为你想年轻些呢,是么?那么我就让你索性再年轻些,以后我就叫你孙子好了。”一面说话,一面笑得有如花枝乱颤。
  众人见了吴七方才对她那般真情,那般爱护,为了她可说已受尽千般屈辱,万种委屈,而她此刻却对吴七如此,都不觉暗暗为之心寒,只觉这女子虽然貌美如花,心肠却有如蛇虺一般狠毒。
  李冠英干咳一声,走到展梦自身前,长揖到地,道:“李冠英以前一时糊涂,但望展公子恕罪。”
  展梦白道:“那本也怪不得李兄,何况……”黯然一笑,接口道:“反正展某早已被人冤枉惯了。”
  李冠英长叹一声,萧飞雨愧然一笑,道:“方才我也错怪了你……你也不要怪我好么?”
  展梦白冷冷道:“我哪里敢怪姑娘。”
  孟如丝一手挽起李冠英的臂膀,昵声道:“冠英,你说应该将那姓吴的老头子如何打发才好?”
  李冠英手掌一甩,道:“走开些,你想如何打发便如何打发好了。”
  孟如丝也不生气,反而娇笑道:“那么,我就将他身上的筋脉全都挑断,让他以后永远再不能凭着武功来霸占年轻的女孩子。”
  展梦白心头一寒,只见孟如丝果然俯下身去,不禁叱道:“住手!”身形一闪,挡在孟如丝面前。
  孟如丝双掌叉腰,圆睁杏目,道:“你要做什么?”
  李冠英厉声道:“展公子叫你住手,你便要住手,知道么?”伸手一推孟如丝,叱道:“走开些!”
  孟如丝缓缓垂下了头,面上不禁露出幽怨之色,柳淡烟悄悄走了过去,轻轻道:“妹子,他对你这样,你还理他作什么?不如住在姐姐我这里……”
  孟如丝手掌一甩,道:“关你屁事,走开些,他打我骂我,我都心甘情愿,要你跑到我面前来罗嗦什么?”
  柳淡烟呆了一呆,冷笑暗骂:“好贱的女人!”
  展梦白望着地上双睛突出,动弹不得的“出鞘刀”吴七,缓缓道:“李兄,在下但有一事相求……”
  李冠英微微一笑,道:“公子可是要解开他的穴道?”
  展梦白道:“在下正是此意,此人总是个前辈英雄,一生并无大恶,不知李兄意下如何?”
  李冠英道:“他与我本无仇恨,只因见到他要伤害公子,在下才暗中掩来,公子既要解开此人穴道,在下自然从命。”要知他自从听了杜云天之言,心中已对展梦白大起愧对之心,是以方才路经此处,在林外听到展梦白的悲嘶之声,便立刻赶来,又见“出鞘刀”吴七,知道不可力敌,便与孟如丝悄悄商议,串演了那一幕活剧,那时众人心情俱都十分悲愤紧张,是以也未发现他两人的踪迹。
  孟如丝眼波一转,道:“他穴道解开后,我们还有命么?”
  李冠英一怔,却仍然叱道:“不要你来多口。”
  孟如丝瞪住展梦白,冷笑道:“我救了你,你反倒去救他,难道我们的命就没有你们的值钱么?”
  展梦白亦不禁一愣,李冠英道:“公子不知可否等在下远离之后,再解开吴老前辈的穴道,那时……”
  孟如丝冷笑截口道:“那时他醒转之后,便是上天入地,也要寻着我们,我们救了别人,反害了自己。”
  李冠英瞠目道:“叫你不要多口,你莫非未曾听到?”
  孟如丝幽幽长叹一声,垂首道:“你既要如此,我当然依你……”
  展梦白见到这刁蛮的女子,竟然对李冠英如此千依百顺,自不禁暗中大奇,当下谢了李冠英的好意,李冠英四下一揖,便与孟如丝如飞掠去,展梦白望着他背影消逝,喃喃道:“此人倒也是条汉子……”
  柳淡烟道:“只可惜他已是有家归不得了。”
  展梦白暗叹一声,已觉夜色洒满桃林,桃花变成了浅紫颜色,天上的星群,却已渐渐疏落了。
  柳淡烟手掌一挥,两个粉衣、丫鬟,便抱起宫伶伶走入庭园,柳淡烟道:“这孩子又聪明、又听话,我想将她留在这里,也免得她流落江湖,受那颠沛困苦,展公子,你说好么?”
  展梦白沉吟半晌,抱拳道:“多谢姑娘。”
  他虽觉柳淡烟此人有些不妥,但想到自己孤身流浪,又怎能将宫伶伶带在身边,只得应了,柳淡烟轻轻一笑,道:“夜深露重,展公子你也该歇息了。”
  萧飞雨展颜笑道:“你方才不是很讨厌他么?他死了你都不管,现在为什么又对他这样关心,竟怕他着了凉了。”
  柳淡烟面颊一红,垂首道:“我方才错疑了他,心里也难受得很,谁像你,做错了事,也不赔礼?”
  萧飞雨哈哈笑道:“你若要我赔礼,你便代我赔礼好了,我却不知该如何去向别人赔礼。”
  柳淡烟无可奈何地摇首轻叹道:“好狂的人,你若不改脾气,将来谁敢娶你做妻子?”
  萧飞雨大笑道:“改一改脾气……”
  柳淡烟道:“看你笑起来的样子,有时我真分不出你是个男子还是女子。”
  萧飞雨道:“我是个男孩子,你难道不知道么?”
  揽过柳淡烟的肩头,在她颊上啧地亲了一下。
  柳淡烟笑骂道:“你这个鬼……”
  萧飞雨却已咯咯轻笑着跑了进去,边跑边笑道:“展梦白,你要在这里挨苦受冷,我可不陪你,但是你却不要偷偷跑,我还有事要问你哩!”方巨木等也躲身退去。
  展梦白双眉一皱,柳淡烟道:“唉!这位姑娘,真的从来不会为别人想想,展公子,我代她向你赔礼好么?”果然扭动腰肢,向展梦白敛衽一礼。
  展梦白闪身还礼,道:“姑娘也该进去了。”
  柳淡烟道:“你为什么还不将他穴道解开?”
  展梦白道:“多拖延一刻,李冠英便安全一分。”
  柳淡烟娇笑一声,道:“那么我就在这里陪你。”
  展梦白眼观鼻,鼻观心,也不说话,也不望她一眼,柳淡烟道:“你真该劝劝萧飞雨姐姐改改脾气。”
  展梦白道:“嗯!”
  过了半晌,柳淡烟又道:“女孩子的脾气,本该温柔一些,你说是么?”
  展梦白道:“嗯!”
  柳淡烟笑道:“但男孩子的脾气,却要像你一样。”
  展梦白道:“嗯!”
  柳淡烟娇嗔道:“你嗯什么?怎么不说话呀?”
  展梦白的面色一沉,道:“夜已颇深,姑娘还是入房去吧!”轻轻抱起“出鞘刀”吴七,大步走回房中。
  柳淡烟望着他的身影,冷冷“哼”了一声,神情间的娇柔,立刻变为冷狠,只见一个粉衣小鬟依旧等候在路边,柳淡烟道:“那姓宫的小女孩可曾醒过来了?”
  粉衣小鬟垂首道:“还未醒来。”
  柳淡烟道:“她迷药若是醒了,你就将那失神丸再喂她一粒。”
  粉衣小鬟垂首应了,柳淡烟走上回廊,突又停下脚步,道:“那姓吴的虬髯老儿一走,便赶紧来通知我。”
  她极快地穿过回廊,走入一间偏厅,回手带上了房门,四望一眼,突然一步窜到墙角,伸手在雕花窗棂上轻轻一按,只见那平滑的墙壁上,便凭空露出一面暗门,她闪身而入,暗门立阖,一片粉红色的灯光,自地道两壁间透出,却看不出这片灯光自何而来。
  穿过这条暗道,又是一重暗门,轻轻滑开,立刻便有一阵悠扬靡荡的乐声,自这重暗门中飘出,其中竟然还夹杂着呢喃的细语,轻轻的娇笑。
  步入暗门,珠帘深垂,被灯光一映,络缨缤纷。
  珠帘隐约间,只见这弥漫着乐声,弥漫着香气的密室中,竟有着七八个身材窈窕的美艳少女,有的在调弄琴弦,有的在曼声低唱,身上却仅披着一缕轻纱,朦胧地掩着一些妙处,一眼望去,但见玉腿酥胸,粉光微放,令人见了,当真要心旌摇荡,不能自主。
  屋角一张贵妃榻上,斜倚着一个华服男子,手持金杯,正在等着一个轻纱裸女为他添酒。
  柳淡烟掀起珠帘,缓步而入,笑道:“外面临时发生一些变故,倒教你在这里久候了。”
  那华服男子立刻长身而起,垂首谦谢。柳淡烟道:“你这次匆匆赶来,可是有什么事么?”
  华服男子微一抬头,多彩的灯光中,只见他面白无须,目光闪闪,赫然竟是那“天巧星”孙玉佛。
  他目光四扫一眼,沉吟道:“这个……”
  柳淡烟双掌一拍,好些轻纱裸女立即“嘤咛”一声,自四壁的暗门中退了出去,只留下一阵阵少女的幽香。
  孙玉佛干咳一声,道:“自从‘仁义四侠’去世后,杭州城里又兴起了一个集团,此集团以‘九连环’林软红为首,为的是要保护那神医秦瘦翁,那林软红却是为了要亲近秦瘦翁的女儿秦琪。”
  柳淡烟双眉微皱,道:“此事我早已知道。”
  孙玉佛道:“林软红交游广阔,遂将这集团弄得有声有色,四面八方,都有人来加入,反正那‘西湖龙王’吕长杰家财巨万,用些银子也不在乎,但在下却从这些人口中,听到几件重要的消息。”
  柳淡烟微微变色,道:“什么消息?”
  孙玉佛沉吟道:“自从华山七莺中那‘玉莺’莫小静,被……”
  柳淡烟冷冷道:“不错,是姑娘我,又怎样了?”
  孙玉佛陪笑道:“据说‘华山七莺’已寻出了线索,可能会寻到这里也未可知,还有那‘塞上大侠’乐朝阳……”
  柳淡烟截口笑道:“这些事俱都无妨,到时我最多将此地放弃而已,反正这地方我早已住得腻了,正想换换口味,不过你既已来了,便不妨在这里好好享受几天,这里的女孩子,你只管随意选择就是了。”
  孙玉佛微微一笑,道:“既是如此,在下却要告辞了。”
  柳淡烟笑道:“我也知道你对这些女孩子无甚兴趣,喝酒也适可而止,是以家师才肯将那等大事托付给你。”
  孙玉佛笑容突地一敛,道:“还有一事,在下险些忘了,闻道江湖中,已有人以‘情人箭’作为幌子,在外面收敛钱财……”
  柳淡烟道:“这也无妨。反正家师制出这‘情人箭’的用意,便是要在江湖中惹起风波,风波越大,自然越好,只不过……你若非已将对方的底细与用意调查清楚,切切不可直接将‘情人箭’售出。”
  孙玉佛道:“这个在下知道,到这日为止,在下只不过售出七对‘情人箭’而已。余下的……”
  柳淡烟道:“你余下的‘情人箭’收藏在何处,连我也不必告诉,最好普天下只有你一人知道。”
  孙玉佛点了点头,忽又说道:“在下惟有一件遗憾之事,便是直到今日为止,不但还未见到令师一面,便连他老人家是谁都不知道,只能在暗中猜想,他老人家必定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数十年来,武林之中,又有谁能有他老人家这样的武功,这样的神通呢?”
  柳淡烟面色一沉,冷冷道:“你为何如此着急地想知道他老人家是谁?难道你……”
  孙玉佛只见她目光森寒,一如利刃,惶声道:“姑娘切莫误会,在下只不过是随意问问而已。”
  柳淡烟凝注半晌,方自展颜笑道:“时候到了,你自然就会见到他老人家,到那时武林便是你我的天下了。”
  语声方了,突听一阵铃声自壁间传来,柳淡烟双掌一拍,长身而起,那群轻纱裸女便又奔入。
  柳淡烟道:“你无妨在此少作歇息,但你若定要走了,便还是从后门出去。”话未说完,人已走出门外,走出暗道,进入偏厅,先前那粉衣小鬟,立在门口,轻轻道:“那姓吴的老头子醒来之后,一言未发,便掠窗走了,身形闪了一闪,就立刻消失不见了。”
  柳淡烟眼波一转,突然反手撕去自己肩头的一片衣衫,露出里面莹白的肌肤,道:“快,在我肩上重重捏一把。”
  粉衣小鬟,微一迟疑,道:“捏……一……把?”
  柳淡烟皱眉道:“快,越重越好。”
  粉衣小鬟咬了咬牙,果然在她肩上捏了一把,莹白的肌肤上,立刻现出五道乌青的指印。
  柳淡烟看了一眼,突又将粉衣小鬟一把搂在怀里,道:“快用嘴在我脸上亲几下,重重的。”
  粉衣小鬟满面通红,只得在柳淡烟面上亲了起来,只亲得柳淡烟面上脂粉狼藉,云鬓蓬乱,她自己的小脸更红,芳心也在徘徊不住,柳淡烟却一把推开了她,道:“站在这里,数到三十,便奔到萧姑娘的房间,说不好了,展公子,他……他……就是这几个字,知道了么,但要说得十分惊慌的样子。”两指一捻那粉衣小鬟的面颊,嗖地掠了出去。
  展梦白本想为李冠英劝解几句,哪知“出鞘刀”一言不发,便越窗走了,展梦白望着满窗的夜色,心里方在暗暗叹息,突听窗外哀呼一声,一条人影,白花林间一掠而来,竟是柳淡烟。
  只见她云鬓蓬乱,神情惊慌,身上也仿佛负了伤似的,口中颤声道:“展公子,救……救我……”
  展梦白惊道:“柳姑娘怎地了?”
  柳淡烟道:“那吴七,他……他……”语声未了,一个娇怯怯的身子,突地晕倒在展梦白怀里。
  展梦白软玉温香,抱了满怀,心里却全无温柔滋味,一手扳过她肩头,见到那五条指印,也看不出是什么掌力留下来的,心中方自慌乱一团,全无主意。突听萧飞雨遥遥唤道:“什么事,什么事?”
  呼声未了,人影已至,展梦白不禁大喜,哪知柳淡烟突地轻轻挣扎起来,一面颤声道:“你……你……放开我……不要……不要……”竟挣扎着滚到地上,不住娇喘呻吟。
  展梦白又惊又愕,木立当地,萧飞雨一掠而入,恰巧看到这番情况,面色不禁气得铁青,戳指道:“姓展的,你……”
  柳淡烟竟扑入萧飞雨怀里,大哭道:“萧姐姐,你……他欺负我……”
  萧飞雨狠声道:“没关系,我替你出气。”
  放开柳淡烟,一掌向展梦白拍去,展梦白擦身一跃,心中也已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直气得心头滴血,大声道:“你怎地不弄清楚就胡乱动手?”
  柳淡烟哭得更是悲切,道:“萧姐姐,你看,他欺负了我,还要……呜呜,还要这样说……呜呜……”
  萧飞雨大骂道:“还要怎么样才算清楚,想不到你竟是个这样的衣冠禽兽,滚,快滚!”
  展梦白又怨又恨,道:“你……你说什么?怎么听一面之词……”他本不善巧言,此刻满腔怒火,更是言语不清。
  萧飞雨怒骂道:“我看在三阿姨面上,饶你一命,你还不快滚,去想想你可对得起你母亲?”
  展梦白怒火上涌,一阵热血,冲上心头,怒吼一声,一掠而出,身子落到窗外,便不禁张口喷出一口鲜血。
  柳淡烟见到萧飞雨竟然放过了展梦白,目中不禁微微露出失望之色,但口中仍哭个不住。
  萧飞雨搂着她的肩头,叹道:“好妹子,不要哭,都怪姐姐不好,将那恶人带来这里。”她语气中也满含惆怅失望,她为什么失望,为什么不忍对展梦白下手?却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柳淡烟倚在萧飞雨胸前,低泣道:“我只当他受了冤屈,才来安慰他,哪知……萧姐姐,你不知道,我真怕死了。”
  萧飞雨道:“不要怕,他已走了,好好睡去……”
  柳淡烟跺脚道:“我不要睡,不要睡!我害怕。”
  她紧紧勾住了萧飞雨的脖子,萧飞雨道:“傻孩子,不睡怎么行,姐姐陪你好不好?”
  柳淡烟破涕为笑,点头道:“萧姐姐陪我睡,我就睡。”萧飞雨安慰着她,扶着她走回自己房间,在浅紫色的床褥上轻轻放下了她,替她盖上被子,自己也脱去外衣,钻入被里。
  灯光柔和,萧飞雨望着柳淡烟红红的面颊,明媚的眼波,竞忍不住轻笑道:“真美,我若是男子,也忍不住要亲亲你。”
  柳淡烟脱下那件撕破的外衣,娇嗔着道:“不来了,你瞧你,人家吃了亏,你还要笑人家。”
  萧飞雨笑道:“其实你就……”
  柳淡烟伸出双手,伸到萧飞雨的胁下,笑道:“你还要说,再说我就变成男的来欺负你。”
  萧飞雨咯咯笑道:“不要,不要……我怕痒……”
  柳淡烟两只手更不停了,前后左右……萧飞雨娇躯扭动,娇笑道:“不要……我要是男的……一定……”
  柳淡烟道:“我才不怕呢……萧姐姐,你的皮肤好嫩哟……”
  萧飞雨道:“小……小鬼,你……你怎么脱我的衣服?”她笑得浑身无力,不住娇喘。
  柳淡烟道:“我要……萧姐姐,我要看看你的皮肤……”脸也贴到萧飞雨的脸上,萧飞雨只觉她的脸像是火一样,灼热的脸,灼热的手,灼热的呼吸,竟一直烫入萧飞雨的心里。
  萧飞雨不由自主地娇喘越来越急,全身更是无力,一颗心,也飘荡了起来,飘飘荡荡的,像是在云里,雾里……
  她轻轻娇笑着,轻轻细语着:“小鬼,你……的手,嗯……你怎么这样子,难怪展梦白……哎哟,小鬼,你……你敢,你敢……声音渐渐微弱,突地惊呼一声:“你……你……你是个男人?”
  柳淡烟喘息着道:“萧姐姐,你就把我当女人好了。我……喜欢你……求求你,让我……”
  萧飞雨拼尽全身气力,双掌齐扬,将柳淡烟震得自床上直飞出去,颤声道:“你……你真是男的。”
  柳淡烟再也想不到萧飞雨此时此刻,还能施出真力,原来他竟是男扮女装,又有一身媚术,就这样坏在他手上的少女,已不知有多少,幸好他自认手段高超,萧飞雨绝对要屈服在他双手之下,是以才没有施出迷药,否则萧飞雨纵有天大武功,只怕也逃不过他的魔掌了。
  他翻身跪到床边,柔声道:“萧姐姐,你为什么这样忍心,你不是一直很喜欢我的么?”
  萧飞雨又羞又怒,一手掩着衣襟,道:“你……你好。”突地一掌劈出,直劈柳淡烟天灵。
  柳淡烟大惊之下,和身一滚,萧飞雨已跃下床来,怒喝道:“拿命来!”倏然拍出三掌,掌势精奥,竟是武林罕见,柳淡烟见她已动了杀机,肩头一耸,嗖地掠出窗外,萧飞雨方待追出,却见自己衣襟又散开了。
  柳淡烟行迹已露,胆颤心虚,一掠出窗,翻身掠上檐头,突见眼前人影一花,一个妙龄道姑,一个黑衣女子,一个白衣妇人,并肩挡住了他的去路,三人手中三柄长剑,剑光森寒,有如闪电。
  白衣妇人长剑一展,道:“你是谁?那柳……”
  柳淡烟目光一转,故意惶声道:“三位姐姐救我,有个男扮女装的人妖,要……他已追来了。”
  三人对望一眼,白衣妇人道:“果然不错。”
  黑衣女子道:“不要怕,你快逃,让我们对付他。”
  柳淡烟心中大喜,口中仍颤声道:“谢谢姐姐!”自屋后如飞逃去,见到四下无人,嗖地掠入偏厅,遁入地道。
  萧飞雨心头怒极,极快地穿好外衣,飞掠出窗,哪知她身形方自掠出窗外,檐头已有一道剑光劈下。
  剑光有如匹练,来势迅快绝伦,萧飞雨临危不乱,纤腰微扭,嗖地自剑底穿出,只听长剑破风声又自身后袭来,她身还未转,便已反手一指弹出,只听“叮”的一声,指尖竟将剑尖弹开一尺。
  萧飞雨身形一转,只见一个满身黑衣的女子,面带煞气,手持长剑,立在她面前,厉声道:“你果然有几分功夫……”语声未了,那妙龄道姑、白衣妇人也已赶来,三柄长剑,将萧飞雨围在中间。
  萧飞雨大怒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对咱家暗算?”
  白衣妇人冷冷道:“你不认得我们么?我那妹子莫小静你总认得吧?我们就是为她讨账来了。”
  萧飞雨大声道:“谁是莫小静?谁欠了她的债,你们快些闪开……”她一心要将柳淡烟毙在掌下。却不知这三个女子亦是为寻柳淡烟而来,这白衣妇人便是“华山七莺”中的“石莺”石灵筠,黑衣女子是“铁莺”铁飞琼,妙龄道姑却是“银莺”欧阳妙。
  原来“华山七莺”中的“玉莺”莫小静,被柳淡烟玷污失身,“华山七莺”大怒之下,一齐下山,终于探出了柳淡烟的巢穴,却不想又被柳淡烟骗过,“石莺”石灵筠冷笑一声,道:“你不要赖了,我姐妹这次下山,也不想立刻取你性命,只要你跟我上山去见小静妹子一面……”
  萧飞雨怒道:“谁认得你那小静妹子?”
  石灵筠一怔,道:“莫非你不是……”
  “铁莺”铁飞琼厉声道:“此人说话神态打扮,俱是男不男,女不女的,不是他还有谁?”喝声中又是一剑,刺向萧飞雨前胸。
  “银莺”欧阳妙道:“五妹,莫要伤他性命,只要他跟我们回山好好与七妹成婚,从此洗心革面……”
  萧飞雨怒道:“你认错人了,那柳淡烟……”
  铁飞琼道:“柳淡烟就是你!”
  她三人见了萧飞雨的打扮神情,一心认为萧飞雨便是那人妖柳淡烟,当下萧飞雨愤愤道:“我就是柳淡烟又当怎样?”赤手空拳,抢人剑光之中,她自己如今也受到冤屈,才知道被人冤枉的滋味,心念一转,想起了那常常被人冤屈,又被自己冤枉了的展梦白来,不禁又是后悔,又是惭愧,恨不得立时寻到展梦白,向他赔礼。
  石灵筠道:“这厮竟然还敢动手!三妹,先找不要紧的地方给他几剑,却不要将他杀死,免得七妹伤心。”
  萧飞雨一掌切向石灵筠持剑的手腕,顺势一个肘拳,撞向欧阳妙的胁下,左掌却扫向铁飞琼的“曲池”大穴,目光四扫,只见柳淡烟早已逃得无影无踪,心中更是急怒,招式也更是狠辣。
  “华山三莺”三剑连环,一剑跟着一剑,一招接着一招,三剑几乎变为一剑,配合得当真是天衣无缝。
  华山剑法中一招,“天河会”本有三式,“灵鹊搭桥”“青牛凌虚”“飞渡长空”,这三式连环旋出,变幻奇妙,已是剑法高招,此刻铁飞琼长剑一引,漫天剑花错落,有如一道天绅长桥,悬天而落,石灵筠立刻跟着一剑“青牛凌虚”,破风而出,萧飞雨连闪两招,但欧阳妙匹练般的剑光已斜斜划到,宛如一道经天青虹,飞渡长空,她三人三剑合击,同时施出一招,剑式变化间,毫无间隙,更比一人施出时陕了一倍。
  萧飞雨不禁暗暗心惊,中原武林中,果有高手。她却不知道“华山三莺”心中的惊奇,更较她为胜。
  她赤手空拳,周旋在这三柄名剑之中,竟丝毫不现败相,只见她漫天剑气中桃花缤纷乱落,而她的身形,亦有如花一般,在漫天剑气中盘旋飞舞,天边星群渐落,夜已将尽了。
  数十招眨眼便过,萧飞雨身手虽仍未稍懈,芳心却是紊乱如麻,只恨这三人竟不分青白,便将她困住,那柳淡烟却乘隙跑了,她今日受到这样的屈侮,若不洗雪,怎么做人?但天地茫茫,柳淡烟已杳如黄鹤,今后却要去何处寻他?可想到跟随自己而来的那些从人,以及那可怜的女孩子宫伶伶,此刻为何都一无动静,莫非她倒也生出什么变故?再想到展梦白,满身冤屈,满心创痛,此刻含冤负气走了,也走得不知去向,自己怎么对得住他?
  她不禁暗中长叹一声,突见眼前青芒一闪,欧阳妙掌中的剑锋,竟乘她心情慌乱之间,将她头上青丝削去一绺。
  第十回 箭雨烟鹤
  展梦白奔出桃林,穿过桑林,抬眼望处,但见满湖渔火,忽明忽灭,仿佛都在嘲笑他的人生。
  他自问一生无愧天地,却不知为何要被人如此冤枉,只觉心胸中一股冤闷之气,再也无法宣泄,仰天长叹一声,放足狂奔,到后来步履渐缓,他心思却更不平静,许多天来的往事,一齐自心头闪过。
  刹那间他突然想起了宫锦弼,想起了这老人垂死前的面容,黯然忖道:“我受了那柳淡烟的污蔑,可以一怒而去,只因我已将一切事都置之度外,但我又怎能将伶伶这可怜的女孩子留在柳淡烟这种人手里?我纵然死了,又以何颜面去见宫锦弼的在天之灵?”
  一念至此,他毫不考虑地转身而奔,只因这其间已别无考虑选择的余地,他无论如何,也要救出宫伶伶。
  未到桑林前,突见一骑绕林而来,马势如飞,奔腾而过,马上的骑士,低戴着一顶马连坡的大草帽,直压眉际,夜色朦胧中,更是看不清面目,但身影依稀间却仿佛像是“天巧星”孙玉佛,身后还伏有一条人影。
  展梦白心头有事,看了一眼,也未在意,他若是回头看上一眼,便可看到这骑士身后的人,便是苦命的宫伶伶,只可惜他一眼扫过,便笔直进入桑林,穿过桑林,抬眼望处,桃花林中,竟弥漫着满林剑气,其中还夹杂着一声声妇人的低叱:“你若不爱老七……”
  “为何要对她欺骗,你若爱她,为何不愿与她结为夫妻,今日你若不好生说出,即便老七伤心,我也要宰了你。”
  又听萧飞雨的声音怒骂道:“你放的是什么屁!”
  展梦白愕了一愕,忖道:“谁是老七?难道这萧飞雨也是个淫贱的女子,骗了人家的七弟?”
  动念之间,他身形已掠入桃林,萧飞雨一眼望见了他,心中不觉大喜呼道:“展梦白,你来得正好。我……” 
  “石莺”石灵筠反腕一剑,截断了她的话头,“铁莺”铁飞琼厉声道:“小伙子,快走开,莫来管这些闲事,你可知道这厮不是女子,是个人妖。”
  萧飞雨气得面上发青,又放声怒骂起来。
  她自幼娇纵惯了,又豪放惯了,常道世上男女,全都是人,为何男女便不平等,是以平日行事说话,便一无拘束,却不顾别人听了有多刺耳,“银莺”欧阳妙冷笑道:“这厮若非男子,怎会如此骂人?”
  展梦白不禁又是一愕,暗暗忖道:“她竟不是女子!她原来……原来是个男人!难怪她平日言语神情,全没有半分女人气?”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大生厌恶之心,深悔自己竟会认得了这样的人。
  萧飞雨大声道:“展梦白,你不要相信这些女子的话……”
  展梦白冷“哼”一声,不顾而去,直奔入房,去寻找宫伶伶,萧飞雨虽然在他身后大声呼喊,他根本听也不听,更不回头去看一眼。
  穿过回廊,他便立在厅门大声喊道:“在下展梦白,前来索回侄女宫伶伶。”
  哪知他喊了几遍,厅中却寂无回应,展梦白心头暗道一声:“不好!”一掌推开了门户,四下搜寻一遍,竟看不到一个人的影子。
  他心里越来越是着急,放声呼道:“伶伶!伶伶!你在哪里,叔叔来找你了,来找你了……”
  喊了半天.还是一无回应,他愣在墙角,心里也全无主意,只是反复喃喃自语:“宫老前辈,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突听一阵阵痛苦的呻吟自身后传来,声音有男有女,展梦白大惊之下,霍然转身,身后却是墙壁,这一片呻吟声竟是自壁里发出来的。
  “莫非这墙壁另有机关?”他心念一闪,凝目望去,只见一片晨光,映在一尘无染的墙壁上,但那雕花的窗棂旁,却似有一些淡黄的汗渍,仿佛经常被人手掌摩挲,是以染上了手泽。
  他自幼目光敏锐,异于常人,是以此刻一眼便看出了破绽,当下仔细在窗棂上触摸了一遍,只听壁上轻轻一响,墙壁上果然现出了一道暗门,暗门里一条地道,呻吟声更是清晰,断续着自地道中传出。
  他定了定神,全神戒备着步入地道,地道中粉红的灯光里,仿佛满布着危机,他只觉心头微微惊慌,但仍然无畏地向前走去,终于走完地道,又走过一重暗门,只见一重彩色缤纷的珠帘,挡在面前,珠帘里的痛苦呻吟之声,让人听了,更是忍不住要发出恻隐之心。
  展梦白抬手一掌,珠帘纷飞,一阵彩光耀目,他轻叱一声,嗖地窜了进去,目光一扫,忍不住脱口惊呼出声,立刻垂下了眼帘,这暗室中的景象,当真是令人不忍卒睹,粉红色的灯光下,只见数十个仅着寸缕的裸女,痉挛着卧在地上,满面俱是痛苦之容,也不知中了什么毒药。 
  还有几个男子,亦是满身痉挛,不住呻吟,地上盘盏狼藉,想是被他们毒发时打翻,而这些男子赫然竟是方巨木以及萧飞雨的一些随从大汉,他们显然是被柳淡烟诱来此间,到了这种温柔陷阱,他们自然谁也不忍离去,开怀寻欢作乐起来,又有谁会想到酒中竟有剧毒。
  展梦白一把将方巨木自地上拉起,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方巨木双拳紧握,呻吟着道:“毒……毒……”
  展梦白惶声道:“宫伶伶呢?到哪里去了?”
  方巨木断续着呻吟道:“被人带……走了。”
  他也不知道柳淡烟是何许人?也想不到柳淡烟为什么要将这些女子一齐害死,是以心中全无怀疑,才会糊里糊涂地着了道儿。他却不知道柳淡烟已决心将此地放弃,是以才将这里他早已玩厌的女子一齐杀了灭口。
  展梦白再问几句——方巨木已答不出话来,展梦白知道惟有将这些人的毒药解开,才能查出根由,当下沉声道:“你们再忍耐些时,我去寻找解药来救你们。”飞快地转身奔出,掠出地道,但柳淡烟早已走得不知去向,他也,不通医理,叫他到哪里去寻找解药?
  他心里惊乱焦急,不可言喻,茫然走了出去,但见晨光渐渐明亮,那“华山三莺”与萧飞雨竟仍未分出胜负,她三人心里已渐渐开始焦急,额上也渐渐沁出了汗珠,展梦白咬一咬牙,大声道:“萧飞雨,我问你,柳淡烟到哪里去了?你可知道方巨木他们已遭了毒手?”
  “华山三莺”心头一跳,齐地惊道:“你说什么?”
  “石莺”石灵筠接道:“她……她不是柳淡烟么?”
  展梦白奇道:“她自然不是柳淡烟。”
  铁飞琼道:“这厮莫非在骗我们……”
  展梦白大声道:“我骗你作什么?柳淡烟早已逃得不知去向。”他已看出了此事其中又有曲折。
  只见“华山三莺”互望一眼,身手渐弛,哪知萧飞雨突地轻叱一声,眨眼间连攻数招。
  “银莺”欧阳妙迟疑道:“你若不是柳淡烟,就请住手,待我们查个清楚,若是错怪了你,我们自会赔礼。”
  萧飞雨狂笑道:“赔礼?我被你们缠在这里,纠缠不清,再三请你们住手听我解释,你们都置之不理,我若武功稍差,早已被你们捉将去了,甚至已被你们杀死,此刻你们叫我住手,咱家便该乖乖地住手了么?”
  “华山三莺”不禁为之一怔,只见她言语之间,招式更见凌厉,果真是心里毫无亏心事的样子。
  “铁莺”铁飞琼性情最是刚烈,怒道:“既是如此,你又要怎么?难道你还能将我们姐妹吃了么?”
  萧飞雨冷笑道:“你们要来便来,要走便走,世上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先等咱家打得尽兴了再说。”曲肘一招,双指弹出,“叮”地一声弹在铁飞琼的剑尖上,铁飞琼手腕一震,长剑几乎出手。
  石灵筠不禁发急道:“你这个人,怎地如此……”
  萧飞雨大声道:“如此什么?”接连数招将石灵筠逼开数步,“华山三莺”见她手下毫不留情,剑法也不敢再稍滞懈,刹那间三柄长剑一错,又施展精熟的“华山剑法”,与萧飞雨激战起来。
  展梦白心悬宫伶伶的安危,着急道:“萧姑娘,请你先住手……”
  萧飞雨怒道:“我的事不要你管,难道我就该让她们平白地冤枉了……”突然想到自己又何尝没有冤枉展梦白?不禁再也说不出话来。
  展梦白心里却在暗忖:“我果然也冤枉了她,险些以为她是个淫荡的女子,又险些将她当作人妖。唉!看来世人彼此之间,难免会生出许多误会,她冤枉了我,又何尝是出于她的本心,只不过是中了别人的奸计而已。”
  一念至此,他心中对萧飞雨的愤怒全消,两人目光偶一相对,彼此心中,都有许多歉疚。
  一阵风吹过桃林,突见桃林深处,竟冉冉飞入一只灰鹤,但这只飞鹤的双翅,竟未展动就飞了过来。
  展梦白大奇之下,抬目望去,赫然发现这只灰鹤竟是烟雾凝结而成,冉冉飞到众人头上,被剑一激,灰鹤便化做了一片云烟,随风徐徐四散,“华山三莺”目光动处,齐声呼道:“好了,山阴老人来了。”
  哪知萧飞雨竟也喜呼道:“好了,小师伯来了。”
  呼声未了,桃林外竟又飞人一串寸许小鹤,鸪鸠左右,一只接着一只地飞了进来,一个身材矮小的白衣老人,随之而来,他背上背着一人,手里却拿着一根特大的烟管,烟斗几乎有如饭碗一般,烟杆长达三尺,紫杆白斗,闪闪牛光,烟斗下悬着一只锦织的烟袋。
  只见这老人一边吸烟,随即吐出,吐出的烟,却全变成了烟鹤,霎眼间满林俱是烟鹤,有大有小,盘旋飞舞在桃花之间,亦不知是真是幻,展梦白几曾见,过这般奇景,不觉看得呆了。
  “华山三莺”与萧飞雨却早已一齐跑了过去,那老人仰天吐出一线轻烟,亭亭直上,忽地化做无数只小箭,一箭一鹤,将漫天烟鹤全都击散,有几只烟鹤似乎懂得畏惧,逃窜到桃林间隙中,哪知这些烟箭竟也似具有灵性一般,竟也跟踪而去。
  刹那间这一阵箭雨便将烟鹤全都击碎,只剩下一阵阵轻烟缥缈在桃花之间,展梦白叹了口气,宛如做梦一般。
  萧飞雨已拉住这老人的肩膀,道:“小师伯,你老人家怎的来了?”华山三莺却都已拜倒。
  这老人白须白发,衣裳也是洁白如雪,人们看了他方才吐出的烟鹤,真要以为他是掷杯放鹤,顷刻催花的神仙。
  只见他吐出最后一口烟云,便朗声笑道:“好,好,起来,我方才听到个孩子说起这里有个如此如此的大姑娘,便道你这孩子在这里,但你为什么和华山上的小莺儿们打起来了呢?”
  萧飞雨娇嗔道:“你老人家怎地会认得她们,她们……她们无缘无故地,就要……就要绑我去和她们的妹子成亲。”
  白衣老人大笑道:“我老人家一直住在华山,自然认得她们这些整日满山乱乱跑的大姑娘。”
  语声微顿,又笑道:“你们怎会要将我这侄女绑去成亲,我这侄女虽然野里野气,却也是个大姑娘哩!”
  “华山三莺”一齐垂着头,脸上一片飞红,白衣老人含笑摇头道:“胡闹胡闹.都胡闹……”
  萧飞雨道:“你老人家怎会知道我在这里?”
  白衣老人道:“方才我在路上,看到一个男人背着一个女孩子打马狂奔,行色仿佛甚是惊慌匆忙。我老人家见了有些奇怪,就教他停下马来问问,哪知那小子大概做贼心虚,一听到问起这女孩子,又见到我老人家的身法,竟立刻就将背上的女孩子抛了下来。”
  他含笑摇了摇头,接道:“那小子果然贼滑,等我老人家抱起这女孩子,他却已溜得远远的了,我老人家见到这孩子中了迷药,又受了伤,就只好先替她解毒救伤,再问了问她,她竟立刻赶着要到这桃花林来,我老人家生怕她太过激动,就又点了她的睡穴,然后赶来这里,果然发现了你们。”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将身后所背的人抱到前面,展梦白目光动处,不禁脱口惊呼道:“伶伶……”
  白衣老人看了展梦白几眼,道:“你就是这孩子口里的叔叔么,果然是个不坏的少年。”
  展梦白一面称是,一面赶了过去,萧飞雨笑道:“你老人家眼光果然不错,一眼就看出他不坏来。”
  白衣老人大笑道:“好极好极,你这野丫头什么时候也学会了将一个男人看在眼里,你不是常说男人都是泥巴做的,又脏又臭么……”
  萧飞雨面上不禁也泛起了红晕。白衣老人笑道:“更好更好,你居然也会脸红了。”
  展梦白见到宫伶伶安静地睡在这白衣老人怀里,鼻息沉沉,面色也十分红润,心里不觉大是开怀,大是安慰。
  “华山三莺”偷偷地交换了一个眼色,一齐躬身道:“你老人家若无吩咐,晚辈们就要走了。”
  白衣老人颔首笑道:“回到华山,便不妨时到山阴去看看,我那地方又没有人去打扰。”
  “华山三莺”躬身应了,方待离去,却听萧飞雨冷笑一声,道:“你们这样就想走了么?”
  欧阳妙三人互望一眼,尴尬地停下脚步。
  白衣老人道:“你为什么不让她们走……”
  萧飞雨道:“她们冤枉了我,非要……非要……”看了展梦白一眼,突然住口不语。
  展梦白知道她住口的原因,不禁对她感激地微笑一下,彼此心中,都知道自己已得到对方的了解,不禁自心头泛起一阵温暖,两人四目相投,萧飞雨居然也像个温柔的女孩子一样,轻轻垂下了头去。
  白衣老人挥手笑道:“小莺儿,你们可以飞了。”
  “华山三莺”躬身一礼,掠出桃林,白衣老人伸出烟斗一点展梦白的肩头,笑道:“你这孩子倒真有一套,我老人家问你,你到底有什么方法,能教我这刁蛮古怪的侄女变得温柔起来?”
  展梦白面颊一红,萧飞雨娇嗔着不依,又道:“你老人家也不问问人家是谁,就乱开玩笑。”
  白衣老人笑道:“他是谁?”
  萧飞雨道:“他就是你老人家眼中,世上最最好的女人的儿子。”
  白衣老人变色道:“他是谁?”虽是同样的三个字,但问话的神情语气已和方才大不相同。
  萧飞雨故意要逗他着急,故意不回答他的话,反转过头,笑对展梦白说道:“这位老人家,脾气虽然古怪透顶,但却对你母亲最好,他老人家还有个最最古怪的名字,叫‘莫忘我’,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展梦白心头一跳,蓦地想到了他母亲死后的遗言:
  “……到华山的山阴后,去寻找一位叫‘莫忘我’的老人,你只要在山间呼唤他的名字,他自然会出来见你,带你去一个神秘的地方……”
  抬眼望处,只见这白衣老人的神情突地变得十分严肃,萧飞雨仍然笑道:“你老人家要见三阿姨,就叫他带你老人家去……”
  白衣老人肃然道:“你三阿姨已经死了。”
  萧飞雨身子一震,望着展梦白颤声道:“真……的……么?”
  展梦白黯然点了点头,萧飞雨呆了半晌,明眸中流下了泪珠,颤声道:“你……你为什么不早说?”
  她显见对她的三阿姨情感颇深,展梦白心中又是难受,又是感激,讷讷地无法成言,目中也有了泪痕。
  白衣老人“莫忘我”身形一动,来到展梦白面前,一字一字地缓缓道:“你便是展化雨的儿子?”
  展梦白垂首道:“晚辈是的……”
  哪知莫忘我突地冷笑一声,出手如风,掌中的烟管,闪电般击在展梦白胸腹间的“将台”大穴之上。
  萧飞雨大声道:“你老人家这是做什么?”
  莫忘我冷冷道:“这厮是个骗子!”
  萧飞雨惊道:“骗子?他骗了什么?”
  莫忘我道:“你三阿姨与展化雨的儿子,早在日前就在华山山阴之后去找我老人家,告诉我你三阿姨已病死了,临死前命他找我,我老人家就将他带到你爹爹那里,你爹爹也将准备好的东西全给了他,我老人家听说你和小花都出来了,也就到江南来逛逛,这才会到太湖,这才会遇到你,这厮居然敢骗我老人家,说他是展化雨的儿子,我老人家怎能不教训教训他!”
  萧飞雨惶声道:“但……但说不定那人是假的呢?”
  莫忘我道:“江湖上有谁知道我老人家那名字,有谁知道到华山去找我老人家的方法?那人若是假的,又怎会知道你三阿姨死的样子,而且他对展化雨的一切都极为清楚,人更长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又聪明得很,那人若是假的,这人就更不会是真的了。”
  展梦白将这一切都听在耳里,心里急怒交集,又大是惊讶:“那少年又是什么人?他怎会知道这些秘密?他为什么要假冒我?”他想来想去,也无法解释这其中的道理,更猜不出那人是谁?
  萧飞雨愣了半晌,轻叹一声,缓缓道:“就算他是假的,但是他并没有做坏事,你老人家就饶了他吧!”
  莫忘我老人凝注萧飞雨半晌,将怀中的宫伶伶,缓缓交到萧飞雨手上.缓缓解开烟囊,取出一撮烟叶,塞入斗中,燃火而吸,萧飞雨见他这般慢条斯理,忍不住轻轻道:“你老人家到底要怎么嘛?”她忽然发觉自己对这“骗子”有异常的关心,不禁又垂下头去。
  莫忘我老人突地张口一喷,一枝烟箭,随口而出,直击展梦白喉结之下.展梦白只觉咽喉一畅,身子虽仍无法动弹,但喉舌已可发出声音,莫忘我老人道:“你且告诉我老人家,你到底是什么人?”
  展梦白冷笑一声,闭口不语,莫忘我老人怒道:“你不说么?”张口又喷出一枝烟箭,他连问数句,便有一枝烟箭击在展梦白身上,展梦白连中数箭,每中一箭,便仿佛被灼热的铁烙上一下。
  刹那间他竟被这空飘飘的烟箭,击得满头俱现汗珠,但是他却仍然咬紧牙关,闭口不发一语。
  萧飞雨又是着急,又是怜惜,幽幽叹道:“你为什么不说呢?”
  展梦白狂笑道:“我说了也无人相信,不说也罢?”
  萧飞雨道:“你若能找出一些证据,证明你……”
  展梦白怒道:“我便是我,你便是你,若有人不信你是萧飞雨,你可愿寻些证据证明你是谁么?”
  萧飞雨呆了一呆,方才就正是有人不信她是萧飞雨,方才她又何尝设法寻些证据来证明自己,性格倔强的人,若是受了冤屈,便是如此,她不禁暗问自己:“难道这次我们又冤枉了他?”
  莫忘我目光一凛,冷笑道:“你这厮倒倔强得很。”
  展梦白满腔悲愤,仰天长叹道:“在下一生中早已一无所有,如今连姓名都已失去,惟有的便是这倔强两字,你可夺去我的姓名、自由、荣誉,你甚至可以夺去我的性命,但这倔强两字,你却是无法夺去的!”
  这一番话直听得萧飞雨满心激动,莫忘我双眉暗皱,突听一声洪亮的笑声,震耳而来,一个有如洪钟般的语声大笑道:“好一个倔强男子!”语声未了,桃林中已多了一个身背葫芦的胖大僧人。
  展梦白目光一扫,认得这僧人正是那日在莫干山巅,与杜云天订有死约会的酒肉和尚,这和尚站在莫忘我身旁,直比他高出三尺,展梦白仰面而视,更觉他身材有如巨灵一般。
  莫忘我双眉一挑,大笑道:“原来是你?你这胖子还没有中风么?好生生跑来这里作甚?”
  胖大和尚亦自笑道:“好好,你这老儿连自己都忘记了,居然还没有忘去洒家,这倒难得得很。”
  他上下瞧了莫忘我几眼,又笑道:“多年不见,未想到你这老儿倒越发硬朗了,这更是难得了。”
  莫忘我笑道:“好了好了,看来我老人家又要倒些霉了。”他转向萧飞雨道:“你可知道这和尚骂你倒不要紧,却千万不能被他恭维一句,他若恭维了一句,就必定有什么事要来求你,你逃都逃不掉的。”
  胖大和尚大笑道:“老兄真是洒家的知己。”
  莫忘我道:“武林中都将你这位‘名人’说成是‘万里行空’的‘天马掌’,我却要说你是‘万里高空’的‘拍马掌’,我且问你,你这拍马和尚巴巴地跑来,到底是要我老人家做些什么?”
  展梦白听见此人竟是“天马僧人”,心头一惊,苦笑忖道:“想不到武林中的‘七大名人’,今日又让我见着一个!”
  只见天马和尚巨掌向展梦白一指,道:“老兄尽管放心,洒家只求你将这个少年让我带走。”
  莫忘我一怔,道:“你认得他?”
  天马和尚道:“非也,洒家与他非亲非故。”
  莫忘我道:“既然非亲非故,为何要将他带走?”
  展梦白心中亦大是惊讶,只听天马和尚道:“只因洒家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天下除了这少年之外,再无别人能够做到。”
  莫忘我又是一怔,道:“什么事?”
  天马和尚道:“这件事秘密得很,洒家却不能告诉你。”
  莫忘我双眉一皱,沉吟半晌,突地厉叱一声:“什么人?”转身吐出一口烟气,笔直射入桃林中。
  只见桃瓣缤纷乱落,桃林中果然垂首立着两人,一个年老,一个年少,赫然竟是那方辛、方逸父子。
  萧飞雨奇道:“你两人怎地来了?”
  方氏父子不敢言语,天马僧人却笑道:“他两人是跟洒家来的。”原来天马僧人,为了一事,必定要寻着那‘白布之旗’,到后来方氏父子乘乱自宫锦弼剑锋下逃走,却恰巧遇着天马和尚。
  于是天马和尚这才知道秦铁篆已死,又知道“白布旗”已落入一个展姓的少年手中,当下便与方氏父子一齐来寻找展梦白,在路上方氏父子见着被莫忘我惊逃的“天巧星”孙玉佛,便立刻赶来这多事的桃林,但方氏父子却不敢进来,哪知他两人才一偷窥,便被莫忘我老人发觉了。
  天马和尚笑道:“少年人,你可知道老夫要找你作甚?”
  展梦白冷冷道:“我与你素不相识,请你莫来多管闲事。”他一见方氏父子,再想到那日在莫干山巅听到这和尚所说的话,自己知道他此来为了什么。
  天马和尚奇道:“我来救你,你却叫我莫管闲事。”
  展梦白闭起眼睛,道:“请,请走。”
  天马和尚笑道:“洒家若是走了,你便要被那老儿的烟气熏死烫死,哈哈,洒家是走不得的。”
  展梦白厉声道:“我纵然一死,也不能答应你的事,是以请你快走,不要再多费心机。”
  天马和尚奇道:“你已知道我要找你做什么事了?”
  展梦白冷冷“哼”了一声,道:“正是!”
  天马和尚变色道:“你不答应?”
  展梦白道:“正是!”
  天马和尚勃然怒道:“不答应也要答应!”一步窜到展梦白面前,伸出巨灵之掌,便待抓下。
  哪知莫忘我已闪电般伸出了那巨大的烟管,天马和尚这一掌若是抓下,便恰巧抓到那灼热的烟斗上。
  天马和尚面色又是一变,霍然转身道:“老兄这是要做什么?”
  莫忘我冷冷笑道:“有话好说,有事慢讲,动手动脚的,成什么体统?”悠然吸了口烟,悠然站在展梦白面前。
  天马和尚怔了一怔,反手取下了背后的葫芦,咕嘟咕嘟喝了两口酒,道:“那么你要洒家怎样?”
  莫忘我缓缓道:“待我老人家考虑考虑。”
  两人一个吸烟,一个喝酒,面面相觑,默然半晌,样子看来虽十分悠闲,其实神情已渐渐紧张。
  莫忘我突地微微一笑,张口吐出一只烟鹤,一面笑道:“你年来武功虽大有精进,却仍不是我老人家敌手。”
  天马和尚仰天喝了几口酒,道:“那么又该怎样?”
  莫忘我道:“依我之见,你还是走了吧!”
  天马和尚冷笑一声,突地伸手一招,将那只烟鹤招了过来,接在手上,那只本已飘飘欲散的烟鹤,一到他的手上,竟又突地凝结起来,天马和尚道:“有酒无馔,只得以鹤下酒了。”张口一咬,将那只烟鹤咬下一段翅膀,然后满口嚼动,仿佛咀嚼得津津有味,但其余的半只烟鹤,却竟仍好生生地被他抓在手里。
  这种凝虚聚空的内功,当真是足以惊世骇俗,莫忘我仰天笑道:“焚琴煮鹤,你这和尚也恁地煞风景了。”
  笑声未了,桃花林外竟又传来一阵娇弱哀怨的语声,道:“他们都欺负我,都欺负我……”
  接着一个苍老的语声道:“孩子,莫哭,爹爹为你做主……”
  众人转目望去,只见一个青衣明眸的少女,牵着一个清瞿瘦削的老人,大步走入了桃林。
  天马和尚目光动处,脱口道:“你这老儿怎地也来了?”
  原来这一老一少,正是杜云天、杜鹃父女两人,杜云天心急爱女的安危,四下搜索,果然被他寻着了自桃林中狂奔而出的杜鹃,杜鹃满腹悲怨,便都向她爹爹倾诉了出来,又拉她爹爹来到此间。
  杜云天见到天马和尚,亦是微微一愣,笑道:“大师怎地在这里……”一眼望到展梦白,变色道:“我这老弟难道与大师有什么过节?”
  天马和尚哈哈一笑,道:“没有没有……”
  莫忘我冷冷道:“这少年只是得罪了我老人家。”
  杜云天目光上下一扫,停留在他那巨大的烟管上,沉吟道:“阁下莫非便是江湖传说中的‘烟鹤老人’?”
  莫忘我道:“你眼光倒敏锐得很。”
  杜云天道:“在下杜云天,不知我这老弟,何处得罪了阁下?”
  莫忘我道:“你也要问我要这少年么?”
  杜云天道:“不敢……”他紧紧握着杜鹃的手掌,生怕他爱女会突然扑到展梦白身上。
  莫忘我朗声笑道:“好好,想不到这样一个少年,竟能劳动‘七大名人’的两位来向我老人家要人。”
  他目光四下一转,微一沉吟,回首道:“少年人,我老人家若是放了你,你却要跟谁走呢?”
  他武功虽绝高,性情虽古怪,却也不愿同时与“七大名人”中两个出名难惹的老人为敌。
  哪知展梦白却冷笑一声,道:“他两人与我毫无干系,你只管将他们快些请走便是。”
  莫忘我不禁一愣,心里大是奇怪,转目道:“飞儿,这少年到底是……”目光转处,却发现身后的萧飞雨竟已走了。
  原来萧飞雨见到展梦白这般的性情,心里越发不相信这样的少年会是骗子,她想来想去,突然想到方巨木不是认得他么,只要寻着方巨木,岂非就可以证明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一念至此,她再不迟疑,便悄然而去。
  到了那间偏厅,她便立刻发觉那道暗门,于是飞身而入,密室中那凄惨的景象,也不禁使她倒抽了一口凉气,一手抱着宫伶伶,一手扯起方巨木,但方巨木此刻却早已奄奄一息,哪里还能说话。
  她极快地取出一粒随身所带的家传灵药,给方巨木服下,这灵药未必能解方巨木所中之毒,却最少能延续他一刻生命。
  方巨木果然不久便吐出几口绿水,悠悠醒来,当下萧飞雨再不多话,将方巨木半拖着拉出地道,一面问道:“那少年可真是三阿姨之子?”
  方巨木颔首称是,又将自己遇着展梦白的情形说了。
  他断续着道:“小人亲眼看到他和三夫人走在一处,三夫人虽未亲口说出他便是三夫人之子,但言下之意,却已无异承认……”
  他话未说完,萧飞雨已喜呼一声,扯起方巨木狂奔而出,一面唤道:“小师伯,他真的是展梦白,他不是骗子……”
  此刻外面桃林中那三个声名显赫,不可一世,武功也高绝一时的前辈老人,正将碌碌无名的少年展梦白团团围在中间,天马和尚道:“这少年与我有切身利害,洒家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将他带走。”
  杜云天道:“老夫今日若不将这少年救走,实是抱憾终身,是以老夫宁可得罪两位了。”
  莫忘我心头诧异,不知这少年怎会有这般奇遇,一个平凡少年,竟能使这些武林异人为他翻脸,这种事若非眼见,武林中有谁相信?
  他正是左右为难,听到萧飞雨的呼唤,突地一耸长眉,大声喝道:“你们两人谁也不能带走他!”
  杜云天、天马和尚齐声叱道:“怎地?”
  而此刻萧飞雨已将方巨木拖了出来,一面唤道:“他真是三阿姨的孩子,方巨木便是证人!”
  方辛、方逸父子,见到这种情况,都知道今日立将有一番龙争虎斗,他二人怎敢夹在这些武林奇人之间?
  方辛悄悄一拉儿子衣袂,两人对望一眼,又一次悄悄溜了,此刻众人心头俱是十分紧张,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
  莫忘我眉梢紧皱,也不说话,只是不住狂吸着烟袋。
  天马和尚冷冷笑道:“这筒中之烟,与你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你就多留它一下,等话说完再吸又有何妨?”
  杜云天道:“展公子与大和尚你素不相识,再多说千句百句言语,也是一样无用的。”
  天马和尚仰天笑道:“他何尝又认得你么?你一心要替女儿找女婿,也毋需这般着急呀!”
  杜云天面色一沉,莫忘我却已含笑道:“你我三人,都是数十年相识了,说话何必这么大火气。”
  杜云天冷笑暗忖道:“我何尝与你数十年相识?”只是口中却终未将之说出来。
  莫忘我道:“今日之事,反正又非三言两语可以解决,你我不妨仔细洽商,想来你两人可信得过我老人家,绝无虚言,只要你两人不走,我老人家也万万不会走的。”
  杜云天、天马和尚对望一眼,同时忖道:“此人多年声威,想来是必定不会骗人的。”
  两人一齐应了,莫忘我朗声一笑,道:“请坐到那边桃花树下说话。”自己却转身走到萧飞雨身侧,低低传声道:“这两个老儿俱非省油的灯,只有我老人家,自己缠住他,你带了展梦白先走,快回谷去,但那姓展的小子性情亦古怪得很,你路上切莫叫他跑了。”
  萧飞雨颔首应了,莫忘我又道:“一离此地,赶快上船,免得被这两个老儿追上,横渡太湖之后,到溧阳等我一天,若等不到,只管先行,这里的事,一切都交给我老人家便是。”
  只见杜云天紧紧牵着爱女与天马和尚虽已坐到桃花树下,但目光却片刻不离莫忘我身上,莫忘我大笑道:“我这侄女儿端的缠人,与她说了半天,她才肯留下。”走过展梦白时,脚尖轻轻扫了展梦白一下,展梦白只觉周身穴道俱解,只是四肢软软的,还使不出什么力量。
  莫忘我摇摇摆摆走到桃花树下,道:“两位请看,今日桃花,开得……”
  突听天马和尚大喝一声:“哪里去?”原来萧飞雨一手抱着宫伶伶,一手拉起展梦白,便要飞身而遁。
  杜云天、天马和尚,厉喝声中齐地展动身形。
  莫忘我烟管一横,左挑右打,将两人一齐挡住,道:“话还未说完,你两人万万走不得的。”
  天马和尚一连闪过数招,但莫忘我手中的烟管,却生似毒蛇一般将他紧紧缠住,杜云天手里还拉着杜鹃,更是冲不过去,天马和尚怒骂道:“好个老头儿,连说话都变成了放屁么?”
  莫忘我哈哈大笑道:“我老人家只说自己不走,几时说过不许展梦白走?”手中烟管,忽而长枪,忽而短剑,施展出各种招式,忽又张口喷出一口浓烟,只见那浓烟源源不绝自他口中喷出,有如一条长龙一般,渐渐扩散,渐渐将桃花林一齐弥漫,杜云天、天马和尚,纵是绝等的眼力,也不过只能依稀分辨出莫忘我的一点人影,哪里看得出展梦白、萧飞雨两人走到哪里去了。
  杜鹃手掌被抓,挥也挥不开,甩也甩不脱,大声叫道:“好大的烟,展公子,展公子,你不要迷路了……”
  第十一回 太湖男儿
  浓烟之中,萧飞雨拉着展梦白奔出桃林,她身形飞快,手力又大,展梦白耳中听得杜鹃娇弱哀怨的呼唤,身子却不由自主地跟着萧飞雨飞奔,奔到湖滨,方自住足。
  展梦白怒道:“我这算是什么?”
  萧飞雨也不理他,只是紧紧捉住他的手,高声唤船,渔火已灭,水上的渔家多已提着一夜的收获,走赶早市。要知太湖之滨,盛产鱼米,清晨的鱼市,亦是热闹得很,渔人赶过早市,便是一日间最最清闲的时候,有的蒙头大睡,有的沽酒一醉,极少有人做渡船生意。
  萧飞雨唤了几声,心里方自渐渐急躁,却见湖上烟水朦胧中,缓缓现出一点船影,摇曳在波光水色之中。
  她不禁大喜唤道:“船家,船家,渡我过去,多给你银子。”
  那艘乌篷船上,船舱里却已有了两个客人,一老一少正谈着天,少的一个恨声道:“那姓展的倒真有照命的福星,三番几次,眼见他就要倒大霉了,却偏偏总是有人出头来替他说话。”
  老的一个得意地大笑道:“我们此刻已上了船,饶那几个老儿奸猾,也再找不到了,只要这次无事,为父不将姓展的治得要生不生要死不死,也枉教别人称我‘绝户’方辛了。”
  这两人竟又是方辛、方逸父子两人,正在说话之间,萧飞雨的呼唤,便已自湖上传来。
  方辛变色道:“听,是谁的声音?”
  方逸惶声道:“还有谁?正是那男不男,女不女的野丫头,幸好我们在船上,快走快走!”
  方辛目光一转,道:“且慢!”探首窗外,张望半晌,喃喃道:“莫老头不在,只有她和姓展的……”
  方逸道:“只有她,我们也惹不起……”
  方辛冷笑道:“力敌不成,却能智取,凭她这样一个野丫头,和姓展的这么一个愣小子,难道还逃得过为父的掌心么?”
  他探了半个头出舱,轻唤道:“船家,叫船的那人,是我父子的相识,我不忍让她个女孩子叫船不应,却又不愿与她同舱,免得她难为情,你且将我父子藏到底舱下,先送她渡湖,也可多赚几文船钱。”
  船家听得这种好事,自然满口答应,船娘更是大喜道:“爷叔,侬个人交关好。”果然打开阴暗的底舱,又将船荡到湖滨。
  方辛嘴角挂着得意的冷笑,再三叮咛道:“千万不要说出有人在底舱,免得她个女孩难为情。”其实他根本不用吩咐,船家看在双份船钱面上,也不会说出来的。
  萧飞雨见了有船荡来,更是欢喜,拖着展梦白走入船舱,连声道:“快,快!”轻舟如飞,片刻已荡入湖去。
  人湖已深,萧飞雨方自松了口气,以为又脱离了险境,她却不知道,更大的危险,便在她的脚下。
  晨雾渐消,烟水迷茫的太湖,正如一碧万顷。
  萧飞雨凭窗外眺,却缓缓松开了手,又将宫伶伶放在舱中的陋榻上,然后突然回过头,目光直视着展梦白,缓缓道:“那声音甜甜的女孩子对你那么关心,而我却将你拉了来,你心里不高兴,是么?”
  展梦白揉了揉腕子,冷冷道:“你本无权将我拉走。”
  萧飞雨道:“我不拉走你,难道将你留在那里任人欺负?”
  展梦白大声道:“那便与你无关,你莫要以为自己得天厚些,武功高些,就可以随意定夺别人的命运,要知道人既无权随意侮辱冤枉别人,亦无权随意怜悯救助别人,只因世上有些人从不接受别人的救助、怜悯。”
  萧飞雨眼底闪过一丝温柔的光芒,但口中却冷笑道:“你不愿接受,你可有力量拒绝么?你若要拒绝人家的恶意或好意,你先就该有拒绝别人的力量,否则你不是英雄,只不过是个呆子。”
  展梦白身子一震,反复咀嚼着:“英雄……呆子……”只觉酸甜苦辣,纷至沓来,也不知究竟是何滋味。
  萧飞雨道:“我这样做法,可不是为你,你也不要以为我和那些女孩子一样,是因为喜欢你才这样做的。”
  展梦白冷冷道:“在下不敢。”
  萧飞雨在心底幽幽叹息了一声,口中却也冷冷道:“我只是为了三阿姨,我不愿她有个不……”
  展梦白大怒道:“三阿姨!三阿姨是你什么人?我母亲的事,自有展家人管,不用你萧家人多事。”
  萧飞雨亦自大声道:“不错,三阿姨是你母亲,你也该为她想想,你这样的武功,能复仇么?能见人么?”
  展梦白道:“来历不正的武功,我却不愿去学它。”
  萧飞雨冷笑道:“不错,你只会逞英雄,逞骨气,表示你是男子汉大丈夫,不屑求人,但你如要想学武,难道还想人来求你么?我带你回到谷中,让你学成武功,难道有什么不好,难道对不起你?”
  展梦白呆了半晌,转过目光,望着沉睡的宫伶伶,再也不看萧飞雨一眼,心头却像是山岳般沉重。
  萧飞雨望着他褴褛的衣衫、憔悴的面容,以及那一双眼睛中深藏着的悲哀与情感,坚毅和决心……
  一时之间,她心里也不知是爱?是怜?是悲?是敬?只觉无论这少年是呆子抑或是英雄?却的确是自己一生中仅见着的一个男子汉。她但愿能对他好些,更希望他对自己好些。唉!少女的心事,有多么复杂。
  阴暗的底舱下,方逸咬牙切齿,暗忖道:“我千方百计,都学不到武功,这小子却推三推四,他是什么东西?有哪点比我强?”把牙齿咬得吱吱的响,听到萧飞雨怒骂之声,嘴角才露出一点笑容。
  只听方辛附在他耳边,道:“你笑什么?”
  方逸压低声音,道:“我笑姓展的自作多情……”
  方辛冷笑道:“萧丫头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早已爱上了姓展的,十个女人之中,有九个都喜欢脾气臭,骨头硬的男人,你笑什么?现在她已说动了姓展的,姓展的就要随她回谷练武了。”
  方逸咬牙暗骂道:“贱丫头,贱丫头……”目光一扫,抄起了角落间的一把斧头,就要将船底凿破。
  方辛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子,怒骂道:“蠢猪!你要做什么?”他虽是怒骂,但声音还是低如蚊鸣。
  方逸道:“把船沉了,淹死他两个狗男女。”
  方辛道:“说你是蠢猪,就是蠢猪,上面的人,都是活宝,弄死了他们,就不值钱了。”
  方逸道:“怎么?不弄死,看他们快活!”
  方辛道:“你看,那是什么?”
  方逸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船板之上,微微有一点裂隙,露出一点天光,方逸道:“是什么?左右不过是个洞洞。”
  方辛又笑又恼,自怀中取出一只制作得极其精巧的铜鹤,轻轻道:“等他们歇了,自那里吹些上去,只要他们嗅到一点,嘿嘿,那女的就可任凭你摆布了,再逼出白布旗的下落……”
  方逸眉开眼笑,连连点头道:“是极,是……”
  方辛突地一把掩住他的嘴,轻道:“禁声!”
  只听舱板上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走来走去,突地停在底舱的入口处,方氏父子心里一跳……
  然后,又听到萧飞雨道:“你要做什么?”
  展梦白的声音道:“下去休息。”舱板开了一线,方氏父子暗中大惊,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嗓子。
  幸好那船娘大叫起来:“下面去不得的!”一阵沉重步履声奔来,舱板“噗”地一声,又关上了。
  方氏父子对望一眼,暗中透了口气,只听萧飞雨道:“你要睡就在上面睡好了,我不睡。”
  方逸恨恨骂道:“贱丫头,跟他一齐睡好了,假什么正经。”
  方辛道:“你放心,原封货是你的。”悄悄将那铜鹤闷香检查了一遍,立刻便要动用了。
  展梦白、萧飞雨,做梦也没有想到脚底下还藏着两个仇人,两个虽是对面相坐,却是你不望我,我也不看你。
  过了半晌,萧飞雨忍不住道:“你跟我爹爹学武,也不致辱没了你,为什么你还像不太愿意?到了溧阳,先等一日……”
  展梦白道:“我几曾说过要跟他学武……”为了他母亲之事,他对萧飞雨的父亲实是怀恨已极。
  萧飞雨跳了起来,跺足道:“怎么,说了半天,你还不愿意么?”突听脚下底舱板下,当地一响。
  方辛正自举起闷香铜鹤,被萧飞雨跺的船板一震,手中的铜鹤,撞上了舱板——
  展梦白变色道:“下面一定有人!”
  方氏父子大惊。
  船娘急地奔了过来,张手拦着说道:“客人,侬那楞多心,格弗是人呀,是一只癞皮猫。”
  展梦白道:“噢,原来是猫!”
  方氏父子松了口气,方逸低低骂道:“这死胖婆娘,敢骂我是癞皮猫,等下非撕了她的嘴——”
  展梦白背负双手,又在舱中踱起步来,目光四扫,只见舱中的木桌上,还有两碗剩茶,眉头微微一皱,围着那船娘转了一圈,目光上下扫动,缓缓道:“我最喜欢猫了,你抱来看看怎样?”
  船娘退到底舱的盖上站着,连连道:“猫弗好看格,弗好看格……”她到底不惯说谎。
  展梦白见了她的神色,早已大起疑心,要知他连遭变故后,阅历已深,已非昔比,此刻厉叱道:“闪开,我下去看看!”那船娘赖住不动,他也不便动手去推,只得回首望向萧飞雨。
  萧飞雨道:“你再不闪开,我就……”突听底舱中“轰”然一响,船身也剧烈地随之一震。
  船娘心也慌了,道:“格弗怪我……”萧飞雨一手推开了她,展梦白掀开舱板,目光扫过,立刻大惊。
  底舱中竟然水势汹涌,船底已破了三尺长短的一处大洞,湖水倒灌而入,刹那间便几乎涌上船面。
  原来方才方氏父子听到萧飞雨、展梦白要下舱搜寻,他两人对萧家人畏如蛇虺,大惊之下,竟以利刃大斧,全力将船底劈开了一个大洞,这父子两人,竟自船底借水遁逃将去了。
  那船家船娘,见了这般情况,大惊失色,船娘赖在舱板上,大哭道:“杀千刀,侬害煞我哉。”
  展梦白、萧飞雨,亦是相顾失色,扫眼四下,左近没有一条渔船,船却沉得极为迅快。
  船家一把揪住展梦白,连声道:“赔船,赔船……”
  展梦白又急又怒,萧飞雨也心慌了,恨声骂道:“是谁?是谁?下面的那恶贼会是谁?”
  船娘干嚎道:“是认得侬的朋友,一个后生仔,一个老不死……”
  萧飞雨心头一动,道:“难道是方家父子?”
  展梦白道:“这些话以后再查,此刻先设法逃生要紧。”
  萧飞雨道:“你会不会水性?”
  展梦白摇了摇头,萧飞雨一把抱起宫伶伶,只见那湖水倒灌而来,势头更大,她一脚踢起一张桌子,道:“你抓紧桌子,不要放松。”
  展梦白抓了桌子,道:“你呢?”萧飞雨却已奔了出去。
  那船家夫妇两人,跑来跑去,想是在抢救细软,船娘哭着道:“孩子的爹,看牢两人,叫他赔船……”
  话未说完,船已全沉下去,展梦白在水面望了最后一眼,只见湖水滔滔,身子便也往下沉落。
  但是他手里紧紧抓住木桌,本来还可浮起,哪知波浪一涌,他突然脚下一紧,仿佛有人在水底拉他的脚,立刻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湖水,当场晕了过去。只见那木桌随水飘流,他的人竟浮不上来。
  此刻已有两三艘渔船,远远赶了过来,几个年青力壮的渔夫,精赤着上身,不等船到,便跳下水去。
  萧飞雨随波飘了几飘,也喝了几口湖水,才被人救上船去,那船娘见她衣服华丽,早已跟定了她,要她赔船,将萧飞雨救上船去的也是她,又忙着替萧飞雨呕出湖水,灌下碗姜汤。
  水上人家,本是声息相通,许多船都围了过来,萧飞雨张开眼睛,四下一望,见到许多个人头,都在含笑道:“好了,醒过来了。”
  她才知道自己未死,轻轻笑了一笑,道:“他呢?也救上来了吧?”
  船娘道:“客人?阿拉只救上侬一个。”
  萧飞雨大惊之下,翻身坐起,目光四扫,果然不见展梦白的人影,颤声道:“你……他……你没有救他?”
  那胖船娘嘻嘻一笑,心想:“那小子一身破衣服,救了他也赔不起船。”目光四下一望,突然发现自己的丈夫也不见了,大惊之下,干叫了两声:“孩子的爹,孩子的爹……”又嚎了起来。
  有人便劝说道:“胖大嫂你放心,牛大哥水性最好,太湖里几百条弟兄没有赶得上的,他还会出事么?”
  又有人道:“牛大哥若会出事,我们这些人早就喂了王八了。”那船娘听了,哭声果然小了下来。
  萧飞雨木然愕了半晌,挣扎着爬到船边,就要往下跳,那船娘虽然心慌,却仍未忘记要人赔船,一把拉住了她,道:“侬要到啥地方去?”
  萧飞雨气力未复,全身虚软,心口作恶,挣了一挣,竟未挣脱,口中道:“你的丈夫水性好,我的……我的他却不会水性……”
  一面说话,一面已流下泪来,大声道:“你不放我找他,我将你们这些人一齐杀光!”
  这些渔人哪里见过这么凶的女子,有的在暗中笑骂,有的却安慰着道:“不要紧,吉人自有天相,好人死不了的。”
  有的却已脱下衣衫,又要下水,道:“姑娘你等着,我们去找。” 
  只听轻轻几声水响,几个人便没入水中不见,萧飞雨一心想着展梦白,竟忘了原在她怀里的宫伶伶此刻也不知去向了,她坐在船边,睁着两只大眼睛,望着湖水,泪珠不住簌簌地落了下来。
  那船娘心里也是难受,一面还要唠叨:“阿拉弗晓得格个后生他是侬个先生……”萧飞雨那有心情理她。
  突听一人大声道:“看,那是什么?”
  众人目光一齐随之望去,只见清碧的波浪间,忽然流过来一条红色的水线,这红色水线颜色极淡,来势却极快,霎眼间便到了船前,水花一冒,当先露出的,赫然竟是展梦白的身子。
  萧飞雨又惊又喜,又是惶乱,颤声道:“快!快!抱他上来!”那船娘看到的却是她的汉子,手里托着展梦白,臂上一条血口,精神却甚是振奋,另两条汉子,守在他身旁。
  那船娘又哭又笑,道:“孩子的爹,侬好吧?”
  那船家“牛大哥”上了船,还大笑道:“当然好,孩子的妈,我总算将这个客人看牢了,叫他赔船。”
  话声未了,突然一个斛斗跌在船板上,竟昏倒了。
  原来方才展梦白,果然是被伏在水下的方辛父子拖下了水,方逸还想再找萧飞雨,怎奈渔夫们都下水来了,他两人只得托着展梦白逃走,哪知那条水牛“牛大哥”一心想钉牢展梦白赔船,看到了便追了过去。
  方辛父子虽然会水,水性却不高,在岸上这条水牛一百个也不行,在这太湖湖水里他父子却不是这条水牛的敌手,方逸虽然抽冷子刺了“水牛”一刀,却险些被“水牛”灌水灌死。
  他父子两个不知道萧飞雨怎么样了,哪里敢冒出水面,只得在水下挣命,却还不肯放下展梦白,直到后援的几条汉子来了,他父子两人才知道今日的恶计,又算完蛋,一边在肚里乱骂,一边放下展梦白,狼狈而逃,另两个渔夫见到“水牛”负了伤,便也没有追赶。
  那水牛一向平庸,如今救了一条人命,又可以找他赔船,心中那份得意,当真是难以形容,一定要一直将展梦白拖回,只因这样他面上才有光彩,哪知他虽是水牛,却非铁牛,到底受了伤,失血过多,一到船上,见到他老婆,他朋友,心里一乐,竟昏倒了。
  于是这边自有一番骚乱,那边萧飞雨早已接过展梦白,也有人帮着她为展梦白呕出积水,灌下姜汤。
  展梦白终于悠悠醒来,只听四下纷纷说道:“好了,他也醒了。”
  又有人笑道:“再不醒你娘子眼睛都哭肿了。”
  展梦白听到这些话,张开眼一眼看到了萧飞雨,刹那间思潮千转,亦不知是悲是喜。
  萧飞雨紧紧抓住他的手掌,心里直想笑,但眼泪却不听她的话,只管一粒粒地流下来。
  过了良久,展梦白叹了口气,道:“伶伶,她……她醒了么?”
  萧飞雨身子一震,倏然放开了展梦白的手。
  展梦白见了她的神色,大惊道:“她怎样了?”
  萧飞雨失色道:“她……她……”
  众人一听,还有个人没有救上来,当时有如一桶冷水笔直淋下,将满腔的高兴冷了大半。
  萧飞雨转身奔到船边,突觉后面有人一撞,原来展梦白也挣扎着赶了过来,道:“她没有救起来?”
  萧飞雨痛哭着点了点头,展梦白身子摇了几摇,仰天道:“宫老前辈,我……我对不起你。”
  一面说话,一面又要纵身下跃,立刻有人将他两人一齐拉住,道:“有话好说,不要着急。”
  展梦白大声道:“放开我,我对不起宫老前辈,只有一死谢他。”
  这些水上朋友,俱都是义气汉子,见了他这般情态,却不禁在暗中一翘大拇指:“好汉子,够义气,谁交到这种朋友真是福气。”
  一个胖大汉子,拍了拍展梦白肩膀,道:“好朋友,你死了又有什么用?我们既然救起了你,怎么能再看着你死,没有别的话说,只有大家再一齐下去找人,先告诉我丢了的人是什么样子?”
  立刻就有人应道:“大鲨鱼说的是!”原来这“大鲨鱼”便是众人此刻存身的这条大船的船主,这条船可说是太湖上最大的船,这“大鲨鱼”也可以算是太湖水面上够得上字号的朋友。
  展梦白满心悲痛,颤声道:“是个小女孩子,她……”
  话声方自出口,一个爬到船桅上观望的少年已惊呼道:“不要吵,前面好像有个人浮过来了。”
  众人精神一震,“大鲨鱼”道:“看清楚些。”
  船桅上的少年道:“看清楚了,好像是个女孩子。”
  展梦白不等他将话说完,便纵身一跃,跳下了水,口里大叫道:“伶伶不要怕,叔叔来救你。”
  萧飞雨大惊道:“他不会水!”人也跟着下跳,众人还想拉住她,但她此刻真力已渐恢复,这些渔女哪里拉得住她。
  两人一齐下水救人,但两人竟是谁也不会水性,下了水,便像是秤锤一样地直沉了下去,幸好身侧还有水性纯熟的渔人,纷纷下水救。“大鲨鱼”只见水面上果然随波浮来个女孩子,身子动也不动,他只当这女孩子已经死了,心里不禁叹息,下水救上一看,这女孩子心口却是暖暖的,脉搏也还在正常地跳动,而且鼻息均匀,竟像是睡着了模样。
  那些渔人虽终年在水上为生,却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奇事,大家面面相觑,又惊又奇,那船娘面色灰白,“蹼通”一声,当先跪了下去,道:“龙王爷显圣救人,你们还不跪下来。”
  话未说完,船上的人已跪满了一片,大家心里又是惊惶,又是高兴,当真是人人祈祷,人人许愿,只听人人都在说:“龙王爷显灵,一定会保佑我们今夜平安,快买猪头三牲上龙王爷的供。”
  要知水上神权本就最盛,何况眼看了这种异事,他们却不知道宫伶伶不过是被点了睡穴,沉船、落水,她一直都在沉睡,“莫忘我”点穴的手法是何等高妙,她睡时全身肌肉,全都放得松松的,又加上全身不动,自然不会沉下。又因人的比重较水为轻,溺水之人,若能保持丝毫不动,便不会沉下,这道理今人虽多明了,但那时的渔夫怎会知道。
  展梦白、萧飞雨虽又喝了两口水,但瞬即醒来,见到宫伶伶无恙,更是惊喜交集,船上人乱过_阵,纷纷过来道贺,大家见了他们有龙王爷保佑,对他两人,更是透着十二分的亲切。
  “大鲨鱼”一拍展梦白的肩头,笑道:“兄弟,我什么都不怪你,只怪你自己不会水性,还敢下水救人。”
  展梦白也甚喜这般汉子的直率、热肠,赧然笑道:“我也不知为了什么,只是当时就情不自禁的……”
  “大鲨鱼”一翘大拇指,大声道:“好一个情不自禁,兄弟们,人家这才叫做英雄汉子,救人时要的就是这份‘情不自禁’的劲儿,若是救人先算一算值不值得,再想一想能不能救,这还算救人么?那简直是混账!”
  那船娘道:“这位姑娘还不是不会水性,就下水救人,你们只会夸男人,难道女子就没有英雄?”
  有人就笑道:“他们简直是一对儿,男的是英雄汉子,女的也不差,直教人看得羡慕。”
  又有人笑道:“若不是他们这样的一对,龙王爷会显灵么?只好托他们的福,龙王爷今夜再保佑我们。”
  萧飞雨虽然狂放,此时此刻也不禁垂下了头,但心里只觉甜甜的,眼角又不禁偷偷去看,看到展梦白、宫伶伶都在她身边,心里更甜,嘴角又不禁偷偷泛出了笑容,他三人经过这一场大难,死里逃生,重又相聚,那心里的滋味,当真是什么话也形容不出,什么笔也描摹不出。
  展梦白心中却又暗忖道:“怎地这些人口口声声求龙王爷保佑他们今夜平安,难道明夜就不要龙王爷保佑了么?”
  只听“大鲨鱼”又笑道:“水牛,你今日救人功劳不小,只可惜未将害人的家伙捉来,另打他们一顿。”
  有几个年青的小伙子,立刻磨拳擦掌,吼道:“去追,还怕他们逃上天去?追来了打杀了算了。”
  萧飞雨幽幽长叹一声,道:“不用了,反正……反正他们又没有害到我们。”若是换了平日,她第一个就要去追了,只是此刻她心中充满了柔情蜜意,半点也没有打人、杀人的心意。
  展梦白只当她“反正”两字之后,必定要说:“反正他们终也逃不了的。”哪知她说话竟这等温柔,心中也不禁大奇,转身望去,却见她目光中也充满了温柔幸福的神色,与以前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这其间的道理他不尽明了,却又有些明了,一时之间,他不禁呆住了。
  萧飞雨见到展梦白呆呆地望着自己,面颊一红,轻轻道:“我们倒没有什么,只是那艘船沉了,一定要赔的。”她甚至反而有些感激方氏父子,若是没有今日沉船之事,她与展梦白又怎能消除彼此问的骄傲与偏见。
  “大鲨鱼”大声道:“船么,赔什么船?两位若要赔船,便是看不起我们太湖上的兄弟了。”
  “水牛”早已醒来,大声道:“正是,太湖上的……”忽然发觉他老婆正在狠狠望着他,一句话骇得只说了一半。
  “大鲨鱼”哈哈笑道:“牛大嫂,莫着急,只要今夜躲得过去,明天弟兄们还能在太湖上混,众家兄弟便为你苦上个两天,买艘新船,否则你就是有了八十条船,只怕也没有用了。”
  萧飞雨心里大是感动,忖道:“我只当江湖间的好人极少,哪知草莽间尽多豪杰。”
  悄悄退下了手上的翠玉班指,送到那“牛大嫂”面前,牛大嫂虽不识货,但见了这种碧光闪闪的巨大班指,也知道定是价值连城之物,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道:“姑娘,这……”
  萧飞雨含笑道:“这不是赔船,只是个意思。”
  强着塞到她手里,船舷有人笑道:“牛大嫂,你方才不是口口声声要人赔船的么,还直冲水牛瞪眼睛,此刻怎么又不好意思起来?”
  又有人大笑道:“想不到牛大嫂居然也会脸红,居然也会不好意思,难怪龙王爷要显灵了。”群豪一齐狂笑。
  那船娘牛大嫂顿足骂道:“死小猪,是想死快哉!”一句话没有骂完,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
  展梦白突地朗声道:“各位朋友今日对展梦白之情,展某也不便言谢,反正你我俱是男儿,彼此心照。”
  “大鲨鱼”大笑道:“这样才对!展梦白,今日我大鲨鱼能认得你这样的汉子,死了也不冤枉。”
  展梦白面色一整,朗声又道:“但各位却一定要告诉在下,今夜太湖之上,可是有什么变故?”
  他话声方了,船上群豪的笑声,突然一齐顿住,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心事,面色都变得十分沉重。
  展梦白静静地凝注着他们,留神着他们神情的变化,越发断定,就在今夜,太湖上必有变故。
  “大鲨鱼”也在静静凝注他,这豪放、诙谐的大汉,在刹那间竟变得极为敏锐而精干。
  风声吹拂,水声荡漾,大船上沉默良久,“大鲨鱼”方自缓缓道:“你既已看出,我若不要你留下,只怕难得很了。”
  他一句话就说出了展梦白的心事,也说出了展梦白的性格,展梦白肃然道:“不错!”心中却在暗忖:“这样的人物,方不愧为太湖男儿的领袖。”
  “大鲨鱼”道:“但今晚之事,事关生死,你只要一插手其中,脱身只怕就更难得很了。”
  展梦白道:“无妨。”
  “大鲨鱼”道:“好!”
  这两人俱是性情明快,不多废话,两人相视一眼,“大鲨鱼”道:“你先去歇息,时候到了,我且唤你。”
  展梦白回视萧飞雨,萧飞雨轻轻道:“我和你一样。”两人也不再多说一句,当下“大鲨鱼”便将他两人引进舱房。
  “大鲨鱼”道:“能睡便睡,养精蓄锐。”
  展梦白道:“好!”当下什么事也不再想,蒙头大睡,萧飞雨见他两人三言两语,便决定了有关生死的大事,没有一句废话,没有一句客气,常人便是卖个鸡蛋,似乎也无这般容易,而她自己睡下之后,却翻来覆去,难以成寐,她这才了解,什么是武林男儿和豪气。
  展梦白一觉醒来,见到宫伶伶已换了一套衣衫,在旁侧的小床上安睡,而自己床头几上,却有两个剥好的橘子,橘子下压着一张字柬,写着:“叔叔,一个橘子是阿姨剥的,一个橘子是伶伶剥的,你两个都吃掉好么?阿姨又要我睡了,伶伶。”
  展梦白慰然一笑,两口吃下两个橘子,橘子很酸,他口里也很酸,但心里却是甜甜的。
  他走出舱门,但见星光满天,船上也满是灯笼,数十只渔船,大大小小,一艘接着一艘,排在岸边,数百盏灯笼,明明亮亮,一盏接着一盏,挂在船上,也不知天上有多少明星,湖上有多少灯笼,灯笼下有多少人头。
  “大鲨鱼”立在灯笼下,见他出来,笑问:“醒了?睡得可好?”
  展梦白点头而笑,“大鲨鱼”道:“好!”
  抄起一只圆筒,按在嘴上,大声道:“锣声一响,狂欢开始,锣声三响,狂欢结束。”
  四下轰然应了一声,只听船桅上“当”地一响,每艘船上,都爆发起欢呼与笑声,数十只猪羊,整坛的美酒,流水般抬了出来,展梦白也不客气,放怀吃喝,却看不到萧飞雨何处去了。
  四条大汉,扯了半张布帆,一条汉子跳了上去,布帆一松一紧,那汉子在布帆上便有如弹丸般抛上抛下。
  一条大汉,头下脚上,倒立着喝了一坛酒,另一条汉子,在胸前束了条布,腰下围了条布,扭着腰,跳起舞来。
  四下喝彩声不绝,狂呼不已,无数条汉子被抛下水去,立刻又爬了上来,突地船舱响起一个雄浑的歌声,四下和声立起:“太湖男儿志气雄,翻江倒海矫如龙,但求高歌并一醉,胸中能把万物空。”
  词意粗迈,但歌声却是豪壮雄浑,此时此刻唱来,又添几分悲壮苍凉之气,展梦白只觉热血奔腾,不能自已,哪知歌声突地一顿,接着,便是“大鲨鱼”粗犷高亢的声音大喝道:“众家兄弟,为太湖男儿的朋友展梦白喝一杯!”四下轰然而应,有如万雷齐发。
  展梦白满心激动,热泪盈眶,仰天干下一觥,四下欢呼更响,“大鲨鱼”啪地一拍他肩头,仰天狂笑道:“好男儿!”
  突地,船桅上金锣三响,只听“当!当!当!”三声,最后一声锣声还未全落,满湖的欢呼齐地断绝,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数百盏灯笼在晚风中摇来摇去,灯笼的光,却照着数百张沉重的面孔。
  展梦白的心情,突地也变得十分沉重,只见“大鲨鱼”倚在船舷,俯首望着湖水,湖水中又是灯光,又是星光。
  “大鲨鱼”望着展梦白黯然一笑,道:“我一直在等着一人,但此刻还未来,只怕是不会来了。”
  展梦白道:“谁?”
  “大鲨鱼”叹道:“说来你也不认得。展兄,你看这湖水如今是何等悦目,但到了明日清晨,只怕就要全被鲜血染红了。”
  第十二回 啸雨挥风
  展梦白心头一震,他本想探问到底是什么事,但“大鲨鱼”未说,他便也未问,死般沉寂中的时间,爬行得有如蜗牛般缓慢,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一阵蹄声,自远而近,瞬息即至。
  四匹白马,驮着四条白衣大汉,健马长嘶,停在岸边,四条白衣汉子,白袜白履,白巾蒙面,头上戴着一顶尖尖的白布帽子,飘身下马,飘身上船,行走之间,有如鬼魅一般。
  船上一无声息,只有这四条白衣汉子的脚步,沙沙轻响,四人不前不后,一排走到“大鲨鱼”面前,八只漆黑的眼睛,在白巾里凛凛生光,当中一人冷冷道:“如何答复?请快答复!”
  “大鲨鱼”道:“你还要答复么?”
  白衣人冷笑一声,也不答话,“大鲨鱼”狂笑道:“好!我便让你听听太湖男儿的答复!”
  狂笑未了,他庞大的身躯,便刷地掠上舱顶,双臂一振,大声道:“若有人要我们让出太湖,太湖男儿该如何答复?”
  四下轰然怒吼:“和他拼了!”吼声有如群雷震耳。
  “大鲨鱼”仰天狂笑道:“听到了么?这便是太湖男儿的答复,你要太湖男儿离去,只有抬去太湖男儿的尸首。”
  四条白衣人对望一眼,冷笑一声,一言不发,拧身掠上了岸,打马如飞而去,四点白影,自近而远,没于黑暗。
  “大鲨鱼”道:“展兄,这便是我们拼命的缘故,我们兄弟纵然死了,也不能将清清白白的太湖基业,让给不清不白的强徒,只可惜,唉……二十余年,太湖兄弟,俱是以打鱼为生,早已荒废了武功,而我……唉!更是自幼没有下过苦功,否则今日又有何惧?我以龙王爷显灵的故事,激起弟兄们的士气,却不知该用什么,激起我自己的士气。”
  展梦白见了他方才的身手,已发觉他武功不弱,知道他想必是只因为终日打鱼,是以在武林中毫无声名。
  他唏嘘半晌方待答话,突见“大鲨鱼”面色一变,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处黑暗中,突地现出一条白线,到后来白线变为一片白影,岸上便起了一阵阵沙沙的脚步声,白影渐近,却是无数个遍身穿白衣、白袜、白履,白巾蒙面,头上戴着三角白帽的人,自黑暗中大步而来。
  步履之声,渐渐清晰,渐渐沉重……
  高桅上铜锣突然“当”地一响,数十条船上的汉子,一个个精赤着上身,手持钢刀鱼叉,跃到船舷上。
  白衣人离岸数尺,方一齐停下脚步,队中大步走出两人,这两人装束打扮都和别人一样,但头上的三角帽子却比别人高些,一人身材颀长,一人矮矮胖胖,高的一人锐声道:“请瓢把子出来说话。”
  “大鲨鱼”朗声道:“太湖男儿,又非绿林强盗,哪里来的瓢把子。”他叉手往船头一站,灯光下看来,当真是威风凛凛。
  白衣人道:“既非瓢把子,你是什么人?”
  “大鲨鱼”道:“我是说话的人。”
  矮的一个白衣人冷悠悠说道:“有人说话,事就好办,你们不肯让出太湖,想待怎地?”
  “大鲨鱼”狂笑道:“你们凭什么要咱们让出太湖?”
  高的一人冷冷道:“我们凭的是什么,你心里还不知道?是要单打?是要群殴?但凭你们选择作主。”
  “大鲨鱼”道:“我们既不单打,也不群殴。”
  白衣人齐地一愣,“大鲨鱼”厉声接道:“只因咱们弟兄多半不会武功,咱们只有拼命。拼去你们一人够本,拼去两个赚钱,太湖男儿既不会打家劫舍,也不会比武争锋,但拼命却是在行得很,不信你倒尽管试试!”语声沉厉,隐含杀机,端的令人听了心寒。
  白衣人冷笑道:“拼命,拼命又有何用?我布旗门下,聚集四方精英,武功俱是一流身手。我劝你……”
  展梦白心头一震,大喝道:“且慢!”一步赶到“大鲨鱼”身侧,大声道:“朋友们都是布旗门下?”
  白衣人道:“正是!”矮的一人却悄悄转过了头去,似乎不愿见到展梦白那锐利的目光。
  展梦白厉声道:“你可是掌门人么?”
  白衣人道:“敝门掌门人虽然萍迹四海,云游无定。但他老人家已于日前仙去了。如今的布旗门,便是由我两人统率。”
  展梦白冷笑道:“如此说来,你两位便是布旗门的新任掌门人了?这倒该恭喜一番。”
  白衣人道:“不敢,只要太湖弟兄……”
  展梦白面色突地一沉,大喝道:“既是掌门人,白布旗在哪里?”
  白衣人神情一震,冷笑道:“你有何资格令我取出白布旗?白布旗是你可以随意看得的么?”
  展梦白道:“你既要以布旗掌门的身份令人让出太湖,便该取出白布旗。你若取出了白布旗,太湖男儿立时便将太湖让出。”太湖男儿暗中俱为之一怔,“大鲨鱼”亦有惊诧之色。
  白衣人冷冷道:“你做得了主么?”
  展梦白大声道:“我自然可以做主!”太湖男儿更是一愣,“大鲨鱼”的惊诧之色也更浓重。
  白衣人目光四扫,见到了太湖男儿面上的神情,阴恻恻笑道:“你说可以做主,只怕别人却不让你做主哩!”
  展梦白道:“我自然可以做主!只因白布旗在我这里!”此语一出,有如巨石投入湖心一般。
  群众俱都大哗,高矮两个白衣人,身子立刻一震,但那一群白衣人间,除了前面十余人外,后面的数十人竟都悄悄地没有丝毫动静,显见是白布旗统率门人弟子,有十分严格的工夫。
  “大鲨鱼”大喜道:“展兄,真……真的?”
  白衣人定了定神,冷笑道:“真的么?拿来看看!”
  展梦白朗声道:“白布旗掌门人秦老前辈临终之际,亲手将‘白布旗’交付于我,如何会假?”
  群豪忍不住发出欢呼,高矮两个白衣人对望一眼,神色也微微发慌,高的一人道:“口说无凭,眼见方真!”
  展梦白道:“此刻虽未带在身边,但日内便可取来。”
  白衣人精神一振,仰天狂笑道:“我只当你是真的,却原来不过是条拖兵之计,教我们多等几日。”
  展梦白怒道:“展某平生不做虚言!”
  白衣人狂笑道:“任你说出天来,今夜你等也要让出太湖。”狂笑声中,太湖男儿心情又变得十分沉重。
  “大鲨鱼”目光一转,突地大喝一声:“莫笑!”
  这一声大喝,声如霹雳,众人果然俱都一怔。
  “大鲨鱼”朗声道:“展兄毋庸取出白布旗,已可证明一事,那便是你两人手中绝无白布旗。”
  白衣人惶然骂道:“放屁,谁说……”
  “大鲨鱼”厉声道:“你两人手中若有‘白布旗’,早就可以指出展兄之言乃是谎话,只因你两人手中根本就没白布旗,是以你两人才会犹疑不定,半信半疑,这道理显而易见,还骗得过谁么?”
  矮的一人失声道:“谁说没有,就是不拿给你看。”
  展梦白见到此人白巾上的眉目,听到他的声音,估量他的身材,心念一转,突地想起一人,大喝道:“原来是你。”
  “大鲨鱼”变色道:“此人是谁?”
  展梦白道:“他便是‘西湖龙王’吕长杰。”
  矮的白衣人大笑道:“不错,难怪常听人道展世兄的眼力最是惊人,如今看来,果然名下无虚。”
  展梦白冷笑道:“阁下何时入了白布旗的,怎地在下至今才知道,看来阁下或许只是假借布旗门之名而已,只是阁下家财巨万,已是一生用之不尽,却为何又要来谋夺太湖,难道还想做一做太湖龙王么?”
  吕长杰道:“布旗门弟子,遍于天下,非但别人难识谁是布旗门,有时布旗弟子彼此都不相识。”
  展梦白道:“不错,我早已听闻布旗门乃是江湖中最最奇怪的门派,但我也听说布旗门又是江湖间最最正派的门户,从不胡作非为,而今日阁下等人却又这样做法,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原来布旗门下,既无组织,亦不能自掌门人处学得武功,只不过是一些武林朋友的互助之会而已。
  这布旗门之创立经过,人言人殊,平日看来,一无作为,但潜力却又甚是惊人,总之这门派与江湖中各种帮会门户俱都大不相同,只有掌门人代代相传,总握全权这一点,才与别的门户相似。
  而此刻这近似宗教组织,又似文人诗酒之会,却大异绿林帮会的“布旗门”,居然也要强夺别人的地盘,自是异事。
  只听吕长杰缓缓道:“本门掌门人已换,此后行事,亦大异往昔,这便是在下的解释。”
  较高的白衣人道:“还与他解释什么,三更已过,再不让出太湖,本门弟兄便要动手了。”
  吕长杰道:“展世兄,在下良言相劝,你还是抽身事外的好。”
  再也不望展梦白,回身喝道:“准备动手!”
  那白衣人道:“掌声三击,便是限期。”
  只听双掌互击,“啪”的一响,“大鲨鱼”厉声道:“掌声三百击也没有用,弟兄们准备动手。”
  群豪轰然响应一声,湖岸边立刻弥满杀气。
  “大鲨鱼”沉声道:“展兄,那小女孩你要照顾着了。”
  展梦白道:“自有萧姑娘照顾。”
  “大鲨鱼”双目一张,道:“你真要与太湖男儿共生死么?”
  展梦白轩眉,道:“布旗门之事,在下亦有责任。”
  “大鲨鱼”狂笑道:“今日若战胜了,明日你我痛饮。”嗖地撤下一条钢鞭,闪闪耀眼生光。
  展梦白热血奔腾,环目四顾,只见这些太湖男儿,一个个神色间都显露出无比旺盛的生命之力,而那些布旗弟子,一个个却木立如死,不禁暗忖道:“这些人武功虽不如布旗门下,但就凭这种士气,已比他们胜上十倍,今日一战,何患不胜!”一念至此,他豪气顿生,要藉今日一战,消一消心中的积郁。
  只因他自己深知人们若有士气与勇敢,便可以弱击强,以寡击众,男儿血战,岂非快事。
  只听掌声再次一声,血战一触即发。
  展梦白卓立船头,双拳紧握,目光紧盯着“西湖龙王”吕长杰,吕长杰心里发虚,只恨不能后退几步。
  突听白衣人群之中,发出一声清啸,一条人影,横飞而起,一掠竟有三丈,凌空一折,飘飘落在大船头前。
  此人身法之轻捷曼妙,使得众豪都为之一惊。
  展梦白暗暗惊忖道:“布旗门下,怎地竟有这般人物?今日之战,岂非……”暗中一叹,拒绝再想。
  只见此人微一躬身,大声道:“血战未启之前,我要先问这位展朋友一句话。”声音嘶哑,中气却极足。
  展梦白一怔,道:“什么话?”
  这轻功高绝的白衣人道:“你是畜生么?”
  展梦白又是一怔,勃然怒道:“你说什么?”
  吕长杰与身旁的白衣人对望一眼,目中都有惊讶之色。
  群豪更是谁也想不到此时此地,此人竟会问出这么一句话来,俱都为之大哗,纷纷怒骂起来。
  只见那白衣人冷冷一笑,缓缓道:“我问你,你可是畜生?”
  展梦白怒喝一声,冲下船头,他已知此人必是与自己有新仇或是旧恨,但他发怒之下,也不会去仔细察看此人究竟是谁,冲下船头,身形不停,右拳直击,左掌横切,呼呼攻出两招。
  这白衣人身子一闪,横掠一丈,展梦白如影随形,立跟过去,吕长杰悄悄道:“此人是谁?你认得么?”
  颀长白衣人也悄悄道:“无论是谁,都是个好帮手。只怕是老头子的私人,你我也不可得罪了,先让他打一场也好。”
  这两句话功夫,展梦白已暴雨般攻出数十拳,那白衣人的身子却有如浮云一般,飘来飘去。
  只见他两人身形渐渐转到船尾,那白衣人嘶声大喝道:“姓展的,咱家让了你十招,要还手了。”
  展梦白大怒道:“谁要你让?”
  话声方落,突见白衣人竟向自己眨了眨眼睛,悄悄道:“喂,展神眼,怎么没有看出我是谁来?”
  展梦白心头一震,几乎被惊得晕在地上,只听这白衣人又道:“打下去,切莫住手,拳风越响越好。”
  展梦白虎虎击出两拳,口中悄悄道:“你……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地会……”
  那白衣人低语道:“你睡觉时,我去四下探查,发觉了他们,便悄悄制住一人,脱下他的衣服换上,混入他们之中,然后一齐来了。等他们停住脚步,全神拼命的时候,我就在他们之间悄悄移动……”这白衣人赫然竟是萧飞雨,此刻她轻描淡写,娓娓而言,展梦白却听得又惊又奇,又是佩服,双拳周环击出,拳风虽然激烈,其实却没有一丝拳路。
  萧飞雨身形展动在他这毫无拳路的招式之间,手掌连挥,每招每式,也恰巧击在展梦白双拳空隙之间。
  拳风掩过了他们的细语,远远看来,却只觉他两人招式激烈,无与伦比,那颀长白衣人双眉深皱,沉声道:“这姓展的武功怎地如此高明,拳法更是刁钻古怪无比,你看那厮连展梦白的衣袂也碰不到一点。”
  吕长杰亦自奇道:“我也正在奇怪,展梦白的拳法看来就像是胡乱击出的一样,想不到数十天来,他竟学得了如此奇诡的拳法,便是展化雨在世之日,也万万及不上他的,你我倒要小心了。”
  那颀长白衣人叹道:“幸好有那位仁兄替我们挡住了姓展的,否则你我还真不是他的敌手。”
  两人越发屏息静气,凝神研究展梦白的拳法,心里又是奇怪,又是钦服,恨不得自己也学会才好。
  那边展梦白仍是双拳乱打,道:“你移动做什么?”
  萧飞雨轻轻一笑,道:“我自最左边一个开始,到最右边的一个为止,自后而前,神不知鬼不觉的,将那七十四个人全都点住了穴道,除了前面约莫十人之外,后面的人此刻虽仍站在那边,却已像死人般不能动了。”
  展梦白又惊又喜,这才知道为何方才这些布旗门下,既不欢呼呐喊,只是木然而立,像是神气奄奄的样子。有人还只当是布旗门戒令森严,是以门下的弟子都不敢骚动。
  萧飞雨又道:“但剩下的人,仍不可轻视,若动起手来,太湖弟兄还是要大批流血。”
  展梦白道:“该当如何?”
  萧飞雨笑道:“此刻你这样打法,别的人看来,一定赞你拳法奇诡,等下你先将我击败,然后冲过去将那边的七十余人全都击倒,这一来定可将那些人一齐唬住,再没有人敢出手了。”
  展梦白大喜道:“此计大妙。”
  萧飞雨笑道:“只是便宜了你,可以打我一拳,过去一点,先说一句狂话,然后再胡乱打我一拳。”
  说话之间,两人身形已渐渐移了过去,展梦白便忽然狂笑道:“你这样的武功,也敢与我动手,我陪你游戏一阵,此刻要不客气了,注意,我三招之内,一拳要击在你左面肩头之上。”
  那颀长白衣人皱眉道:“姓展的好狂,他先说出地方,三招之内若能得手,我真要……”
  说声未了,只见展梦白突将一只右手背到背后,左手胡乱晃了两下,反着腕子一招击去。
  萧飞雨的招式本来将上半身护得风雨不透,此刻掌势微分,恰巧露出个空隙,展梦白的一拳便恰巧击在她左肩上,萧飞雨故意惊呼一声,凌空飞起一丈高下,然后才高高地跌到地上。
  这一拳招式,当真是自古以来,拳经所无,只看得众人目定口呆,作声不得,那颀长白衣人方自说道:“我真要……我真要……”下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太湖群豪,自然震天价喝出彩来。
  就连“大鲨鱼”这般角色,都被唬得愣住了。展梦白双目一张,大喝道:“还有谁来指教几招?”
  众人噤若寒蝉,展梦白缓缓移动脚步,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吕长杰等两人赶紧闪开身子。
  展梦白冷冷一笑,走入白衣人群中,那些可以动弹的白衣人,都不由自主地闪到一边。
  吕长杰大呼道:“弟兄们一齐动手,将这厮收拾下来。”此人胆怯惜命,最是喜欢以多凌少,欺软怕硬,要他自己单独动手,他是万万不来的,此刻只当展梦白的武功虽高,但好汉却也架不住人多呀!
  哪知展梦白身形一展,双拳俱出,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可怜这些白衣人早已被点住穴道,只要被他拳风一挥,都老老实实地跌到地上,你撞我,我撞你,七十余人,立时倒满一地。
  太湖群豪本有一齐助他动手之意,见到这般情况,不禁为之目定口呆,吕长杰等人更是骇得惶然失措。
  展梦白仰天一笑,厉声道:“吕长杰,你还有什么话说?”
  吕长杰道:“展……世……兄……”牙齿打颤,身子发抖,接道:“今日之事,本非小弟自己愿意来的。”
  展梦白冷“哼”一声,大喝道:“是你么?”
  那颀长白衣人一言不发,突地拧动身形,横掠丈余亡命地逃走了,吕长杰急道:“等我一步。”
  展梦白却已拦住了他的去路,道:“你也想走么?”
  吕长杰双腿发软,道:“展……展世兄,你我交情一向不错,小弟家里上有双亲,下有儿女……”
  “大鲨鱼”怒骂道:“没胆量的狗才,替男人丢尽脸了,这样的人留在世上做甚?”
  吕长杰大惊道:“展世兄,真不是我要来的……”
  展梦白心念一动,道:“是什么人主使你的?”
  吕长杰牙关格格直响,目中瞳仁都吓得散了光了,展梦白叱道:“说!”
  “大鲨鱼”道:“不说宰了你!”
  吕长杰颤声道:“是……是……”
  突然三道银芒,自展梦自身后飞来,一齐打在吕长杰身上,吕长杰话未说出,惨呼一声,双手撕胸,道:“我家里……”噗地翻身跌倒。
  他虽然舍不得偌大的家财,舍不得荣华富贵,却终于还是去了。
  展梦白翻身厉叱:“谁!”
  只见十余条白衣人影,如飞向黑暗中逃去,“大鲨鱼”迈开大步,冲了下来,大喊道:“追!”
  哪知一条白衣人突地自地上弹起,落在他面前,道:“不要追了!”
  “大鲨鱼”吓了一跳,掌中钢鞭一展,笔直点出。
  那白衣人身形轻闪,笑道:“你不认得我了?”举手抹下了面上的白巾,赫然竟是萧飞雨!
  “大鲨鱼”大惊之下,怔在当地,他始终以为萧飞雨是在舱里照顾着宫伶伶,展梦白也含笑走来,“大鲨鱼”望望萧飞雨,又望望展梦白,长叹一声,突又大笑道:“我算服了你们两位了。”啪地抛在地上。
  此刻太湖群豪,早已欢声雷动,蜂拥着将他三人围了起来,只听那欢呼之声,震得湖水都激起了波浪。
  一条大汉问道:“如何处置那些贼子?”
  立刻有人哄然应道:“抛下湖里喂王八好了!”
  群豪哄然大笑,便要动手,展梦白大喝道:“且慢!”
  “大鲨鱼”道:“杀了他们,我也觉不忍,留下他们,却终是祸害,不如将他们先且凉在这里,你我去痛饮几杯,商量商量再说。”
  一手拉着展梦白,走上大船,湖上灯笼摇晃,人声欢腾,“大鲨鱼”推开船门,笑道:“请!”展梦白也不客气,与萧飞雨当先而入。
  哪知他一脚踏进舱门,便不禁惊呼一声,骇然道:“伶伶哪里去了?”小床上的伶伶,竟又无影无踪。
  萧飞雨失色道:“我已拍了她的睡穴,她……她怎会走呢?”伸手一探,被褥还是暖暖的,显见是方去未久。
  众人面面相觑,满心惊惶:“难道是布旗门下将她劫去了?”
  突听舱里冷冷一笑,道:“你来了么?请坐请坐!”
  笑声尖细阴森,竟分不清是从何处传出,众人心底俱都一寒,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半步。
  只听那冷笑声又道:“你要走么?不送不送!”
  展梦白、“大鲨鱼”齐地大喝一声,冲向内舱,哪知那冷笑声又从身后传来,阴森森笑道:“我在这里。”
  展梦白等人霍然转身,却听身后竟也有冷笑之声,络绎不绝,刹那间四面八方,竟像是都响起了这种阴森的冷笑。
  冷笑声中,只见那开着的舱门,竟缓缓关了起来。
  门后缓缓露出一人,背墙而立,身上裹着一面白布,一跳一跳地,倒退着眺了过来。
  内舱之门,却缓缓打开,亦有一人,头蒙白布,一跳一跳,跳了出来,双腿笔直,膝盖竟似不能弯曲。
  展梦白又惊又怒,一掌击去,哪知此人背后竟似长了眼睛,飘飘地承着他拳风飘了出去。
  萧飞雨道:“什么人装神弄鬼,咱家就不信这手。”
  话声未了,却见这两个怪物竟齐声大笑了起来,两人一齐撤下白布,赫然竟是莫忘我老人及天马和尚。
  莫忘我哈哈笑道:“我老人家见你们两人骗人骗得有趣,也忍不住技痒,要唬唬你们。”
  他抛下白布,却是一条床单,萧飞雨娇嗔道:“不来了,你老人家怎地越老越不正经。”
  此刻那杜云天,手抱宫伶伶,含笑自内舱走出。
  展梦白怔在当地,只见那“大鲨鱼”竟向天马和尚长揖道:“大叔,你早来一步,也免得我担心。”他等的一人,原来是天马和尚。
  天马和尚笑道:“洒家为何来迟,你只要问他。”
  他伸手指向展梦白,展梦自朗声道:“前辈有何吩咐,在下都可遵命,但那‘白布旗’,乃是秦……”心念一转,突地大声道:“前辈,你要那‘白布旗’,莫非就是为了此间的事么?”
  天马和尚大笑道:“对了!若不是为了我这笨侄儿,洒家要那破旗子何用?只因洒家近年虽然仍是大酒大肉的吃着,却见不得别人流血,只恐洒家一人之力,制不住那些小鬼,所以才想拿白布旗来镇住他们,却不想你两人一搭一挡,竟将他们都吓跑了。”
  于是众人心中的疑云,至此豁然开朗,谈笑之间,天马和尚突地正色道:“今日之事,虽然已了,但后患却仍未消除,白布旗自从秦铁篆死后,门下许多弟子,突然都被一人聚集起来,此人野心甚大,今日虽然一时轻敌,来的好手不多,但想必还是不甘心的。”
  “大鲨鱼”击掌道:“是了,那姓吕的方才也说幕后另有主使之人,只可惜他还未说出,便已死了。”
  展梦白皱眉沉思半晌,道:“前辈可知道么?那‘白布旗’秦老前辈,乃是死在‘情人箭’下,莫非此事又和‘情人箭’有什么关连,莫非是那‘情人箭’的主人,为了要控制布旗门,才将秦老前辈害死了?”
  莫忘我道:“我老人家也是有些疑心,是以我二人打着打着,天马和尚一提此事,大家便都先赶来了。”
  杜云天道:“只有鹃儿,还留在那里,照顾那些伤者,唉……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痴了些。”
  他这话显然是对展梦白说的,但展梦白却不知该如何回答,见到杜云天满面凄痛,他心里也不禁黯然。
  “大鲨鱼”突地双眉一皱,转向奔出,片刻间便又奔了回来,手里倒提着两个白衣汉子!
  展梦白抢步上前,掀开这两人头巾,只见一人横眉怒目,胡子刮得发青,一个满面风尘、皱纹,颔下留着一把胡须,修得甚是整齐,当下便拍开了他两人的穴道,厉声追问口供。
  这两人有如做了一场恶梦醒来,又惊又惧,禁不住三言两语,那年轻的一个便道:“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小的本在灵隐寺前讨饭为生,只是生得两膀气力,不知怎地被吕大爷看上,给了许多银子,叫我穿上这身衣服,来和人打架,打架本是小的家常便饭,何况有银子,便答应了。”
  众人一听他只不过是杭州城里,灵隐寺前著名的恶丐,不禁又是失望,又是恼怒,却又有些好笑。
  另一人迟疑良久,方自长叹道:“在下本在镖局混饭,也小有名气,十余年前,识得了布旗门的朋友,便也入了布旗门,十年来布旗门一无事故,只不过有时大家聚聚,喝两杯酒,直到月前……”
  众人一听此人真是布旗门下,精神一振,追问道:“月前怎样了,是谁在暗中将你们聚集起来的?”
  只见此人,又迟疑半晌,方自叹道:“近年来开销甚多,亏空了不少,只能逃到杭州来,找个布旗门的朋友,有一日他忽然拿来大把银子,说布旗门有个聚会,我心里虽奇怪,但也不多说,到了那天,大家都穿着白衣,蒙着白巾,主持的人,仿佛声音颇为苍老,却也看不见面目,我便问那朋友,他也只知道出那银子的是吕长杰,另外还有个瘦长个子,但却不知那老人是谁?”
  天马和尚望了望他那修得整整齐齐的胡子,知道此人必定沉迷酒色,才闹穷空,是以有了银子,便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审言度色,这两人虽然无聊,说的倒不似假话。
  天马和尚道:“想必是因为布旗门弟子难以寻找,是以那老头子才找了些青皮无赖来充数了。”
  展梦白皱眉道:“但此人会是谁呢?”
  莫忘我道:“如此看来,大约除了吕长杰与另一瘦子之外,别的人都也不会知道那老头的真相,我知道你定是为了认定那老人与‘情人箭’有关,是以心里着急,但以你此刻的武功,即使看破了那老人的真面目,又有何用?倒不如先去学武,我们自会在这里留意探查。”
  展梦白心头沉重,只见萧飞雨默默地望着自己,目中满是盼望企求之色,不禁长叹一声,垂下头去。
  萧飞雨大喜道:“他答应了。”
  莫忘我转向杜云天笑道:“这里又是个痴丫头。”
  杜云天呆呆地愕了半晌,望了望展梦白,又望了望萧飞雨,黯然长叹一声,突地长身而起,强笑道:“恭喜展世兄,得遇明师,从此青云直上,定可扬名天下,老夫,唉……还要去桃林看看……”
  莫忘我哈哈笑道:“杜老儿话里好酸的味道,哈哈,莫走莫走,我老人家
  天马和尚笑道:“你两人先去也好,待洒家先打发了那些小鬼,再去寻你,反正这班人俱是为钱卖命,洒家再去威吓几句,露两手功夫,叫他们回去,莫再来多事,再敢来的人,只怕便不多了。”
  突地双手一伸,将那两白衣人俱都悬空提起,厉声叱道:“你说是么?”
  那两个白衣人骇得浑身打颤,牙齿格格作响,道:“是……是是……”天马和尚大笑着将两人一齐提了出去。
  杜云天微微一揖,穿窗而出,莫忘我道:“我老人家也走了,孩子你快回去,不要再耽误了。”
  萧飞雨急道:“小师伯……”莫忘我却已掠出舱外,落在一只小舟上,原来他三人便是乘此小舟来的。
  欸乃一声,水荡舟摇,小舟便已荡出丈余。
  莫忘我挥手道:“那冒牌展梦白若还未走,叫你爹爹打断他的双腿。”语声渐远,舟入夜水。
  那面天马和尚连骇带骂,又施展出两手绝顶的武功,解开了那班白衣人的穴道,白衣人哪敢多说话,一个个狼狈而逃,天马和尚痛饮了十余觥酒,又灌满了他那葫芦,便也大笑而去。
  展梦白唏嘘叹道:“这些前辈,当真都有如闲云野鹤一般,多么逍遥自在。”言下大是羡慕。
  萧飞雨道:“他们虽然自在,却太古怪,拿我那小师伯来说,就连爹爹和他那样的交情,却不知道他以前的来历,我本来也羡慕他们的逍遥,但有时见到他们的寂寞,又觉得可怕得很。”
  晓色已开,展梦白望着天上的浮云,悠悠长叹一声,道:“古往今来,有哪个英雄不是寂寞的。”
  萧飞雨幽幽道:“你……你寂寞么?”
  展梦白茫然道:“我……?”
  “大鲨鱼”大笑而来,道:“他们三位我虽不敢挽留,展兄你总该在此多留几日吧!”
  群豪蜂拥而来,哄然道:“定要多留几日。”
  这些热情的汉子,使得展梦白终于留下了一日,他若不多留这一日,事情也许就会顺利得多,只因他多留了这一日,才使得他那本就不平凡的生命,又加上了许多种暗暗的色彩,有的鲜红,有的黝黑……
  在太湖群豪的欢送与惜别之中,展梦白、萧飞雨,牵着伤势渐愈的宫伶伶,踏上太湖北岸。
  宫伶伶得了莫忘我老人的灵药救治,又睡了个够,此刻脸色虽仍憔悴,但精神却已好得多了。
  奇怪的是,她似乎因为已经得到这“叔叔”和“阿姨”爱的滋润,便忘记了她的爷爷,自此绝口不问她爷爷的去向——“千锋剑”宫锦弼仙去之事,武林中虽然已有许多人知道,但大家却仍都瞒着这可怜的女孩子。
  展梦白衣衫更是褴褛,心情也更是沉重,萧飞雨落湖之后,身上的锦衣。也失去了光泽,她虽有几次要换,但望了展梦白一眼之后,便绝口不提,这样落魄的三个人,自然不会引人注意,他三人也落得自在。
  到了镇江,他三人便在象山脚下的一家野店中歇下,春意阑珊,夜凉如水,清风明月,扑面入怀。
  萧飞雨斜倚在小院中的青石上,悠悠说道:“我到江南虽然有些日子,但直到现在才算真正领略到江南的风光,那些日子,整日坐在马车里,被那些人前呼后拥,真是讨厌死了。”
  展梦白默默无言,萧飞雨似也习惯了他的沉默,自管接着道:“江湖中很少有人见过我的爹爹,他们都以为我爹爹是个怪人,其实我爹爹虽然什么事都超人一等,但是他老人家的性情,却是……”
  展梦白突地霍然长身而起,走到一边。
  萧飞雨道:“你为什么总是不愿听到我谈起爹爹?”
  展梦白头也不回,缓缓道:“我随你回去,学武亦可,不学武亦可,却绝不拜你爹爹为师。”
  萧飞雨呆了一呆,轻叹道:“你何必总是记着三阿姨……”突听宫伶伶的哭泣之声,断续传来。
  展梦白双眉一皱,循着哭声,寻了过去,只见宫伶伶瘦弱的身躯,伏在屋后一株柳树上,轻轻地哭泣,哭声虽不大,但她的身子,却有如雨中梨花般颤动着,展梦白长叹道:“孩子,你哭什么?”
  过了半晌,宫伶伶才缓缓回过头来,强笑道:“叔叔,我没有哭。”她虽然已将泪痕偷偷擦干,但那一双大大的眼睛,却已哭得红红的了,她强颜作出的笑容,更是令人看了心酸。
  展梦白叹道:“伶伶,你不要骗叔叔,老实告诉叔叔,你是不是想起了你的爷爷才会哭的?”
  宫伶伶摇了摇头,垂首道:“不,我不想他。”
  展梦白诧道:“为什么?”
  宫伶伶道:“伶伶不想他,因为……因为想也没有用了。”一面说话,泪珠一连串落到地上。
  展梦白心头一震,宫伶伶道:“叔叔虽然没有告诉宫伶伶,但伶伶已知道爷爷他老人家已经……已经死了。”
  展梦白呆了半晌,缓缓道:“不是叔叔不告诉你,只因为……唉,你一直都不再问起他老人家。”
  宫伶伶道:“我知道叔叔是为了伶伶,所以才不告诉伶伶,那么伶伶若再问叔叔,叔叔岂不是为难得很,叔叔和阿姨对我这么好,我怎么能再让叔叔和阿姨为难呢?”
  说到后来,她无声的啜泣,已变为有声的痛哭。
  展梦白满心酸楚,无言可对,只听宫伶伶哭声渐低,终于擦了擦眼泪,道:“伶伶不哭了,伶伶去睡了,叔叔,你也睡吧!”悲哀地笑了一笑,轻轻移动脚步,自展梦自身边走了过去。
  她伶仃的影子,在月光下越来越长,越来越淡,然后渐渐消逝,展梦白抬头一看,月正中天。
  月色清冷,人生却仿佛更冷于月色,展梦白忍住眼泪,突见一片黑影,有如落叶一般,自身后飘来。
  展梦白凝睛望处,夜色中但见这片黑影只是一片鲜红的纸帖,但帖上却赫然有一个漆黑的骷髅。
  “死神帖!”
  展梦白心头一震,突听两声风声,自身后破空而来,直击他左右两腰,风声尖锐,摄人心魂。
  “情人箭!”
  展梦白大惊之下,噗地倒在地上,只听两缕风声,贴背而过,夺、夺两声,钉入柳树。
  月光之下,那正是一红一黑的两枝短箭。
  展梦白和身一滚,翻身掠起,眼角扫处,只见一条黑影,轻烟般掠了出去,他惊心已忘,仇火立燃,大喝一声,如飞追去,他宁可今日死在“情人箭”下,也不能眼看杀父的仇人自眼前逃走。
  那黑影轻功甚是高妙,但展梦白心中的仇火,已燃起了他生命中全部力量,只见他身形如电,与前面黑影的距离,竟渐渐接近,那黑影奔向象山,地势渐渐荒凉,晚风吹动,寒意袭人。
  展梦白心念一闪,暗忖道:“这‘情人箭’若是如此容易躲避,为何有那许多武林高手死在‘情人箭’下?”
  但是他已无心去推究这其中的道理,只是全力狂奔,只见那黑影渐渐奔上山腰,等到展梦白追去时,那人影竟已消失不见。
  月色被山峰挡住,山影有如梦魇一般,重重地压在展梦白身上,他茫然四顾,夜色凄茫,他紧紧捏着双拳,痛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更快一些,为什么自己不能更强一些,他也不知道这是英雄的愤怒,抑或只是失败者的愤怒,他只想冲上山去。
  哪知他身形方动,突听身后一声轻笑,道:“展梦白,我在这里!”展梦白骇然回顾,阴黯的山石,缓缓转出了一条瘦削的人影。
  夜色中,这人影有如幽灵般缓缓出现,终于渐渐露出了全身,瘦骨嶙峋,目光闪烁,赫然竟是方辛。
  展梦白大喝一声:“是你,原来是你!”
  方辛笑道:“多日不见,展兄好么?”
  展梦白大怒道:“你三番几次,害我不成,太湖之中,也未将我淹死,这些倒也罢了……”
  方辛似是十分愕然,截口道:“在下虽非好人,但对展兄你却无丝毫无礼之处,几时有过要害展兄之心?”
  展梦白厉声道:“在那太湖之上……”
  方辛长叹道:“太湖上我何时见过展兄,只恨方某名声不好,是以展兄你才会错怪了我。”
  他神情仿佛甚是黯然,展梦白呆了一呆,道:“这些且不管它,我只问你,方才那‘情人箭’,可是你发出的?”
  方辛道:“不错……”
  展梦白怒叱一声,双拳齐出,直击而去。
  方辛闪身避开,摇手道:“展兄且慢动手,听我一言。”
  展梦白怒道:“武林中不知道已有多少人死在你的手上,先父也被你暗害而死,你还要说什么?此时此地,你我两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这其间已别无选择余地。”语声截钉断铁,只因他纵然不敌,也要和方辛拼命,纵然死了,也不能够让方辛逃去。
  第十三回 吹皱一池春水
  哪知方辛却仅是微微一笑,道:“展兄,你又错怪我了,那一双‘情人箭’,一道‘死神帖’,只不过是小儿在秦铁篆伤后,自地上拾到的,早已失去了他们神秘的魔力,已不过只是一张废纸,两根凡铁。”
  展梦白蓦地一愣,沸腾的热血,飞扬的仇火,立刻冷了下去。方辛口若悬河,不绝又道:“在下以那一张废纸,两根凡铁,将展兄引到这里,虽然大是不敬,但展兄你却也要原谅在下的苦心。”
  展梦白冷笑一声,道:“若说你对我还有善意,实在令人难信,你不说也罢!”身形转过,不愿再听。
  方辛飞身挡在展梦白身前,沉声道:“且慢!”
  他四望一眼,突然压低了声音,道:“展兄你可知道,你此刻已身入险境,命在须臾,你此刻若是快随在下远离此地,还可无事,再迟一刻,便来不及了,帝王谷更是万万不可去的。”
  展梦白顿住脚步,冷冷望他几眼,突地放声狂笑道:“展梦白死且不怕,你纵然危言耸听,又岂能骇得了展某?”
  笑声一顿,厉声接道:“无论你对我怎样,展某念在旧交,也不愿难为于你,快去吧!”
  方辛面色一沉,正色道:“展兄,你定要相信,在下绝非危言耸听,在下若有加害展兄之心,岂会等到今日?展兄,你若不听在下良言相劝,在此多留一刻,危险便增加一分,在下实不愿展兄你英年丧命,展兄你若不肯随在下远去,在下说不得便要……”
  展梦白怒叱道:“便要怎样?”
  方辛冷冷道:“便要动手强劝了。”
  话声未了,突地并指如戟,急点展梦白“期门”大穴。
  他本是武林点穴高手,出手果有名家风范,随意一指点出,意在招先,含蕴不尽,招式变化间,也不知还有多少煞手后着,立将源源而至。对方若要避开他这一招,端的要大费心思。
  哪知展梦白怒叱一声,对他这一招藏蕴的后着,竟全然不管,身形微偏,双拳齐出,以攻克攻。
  刚猛的拳路,激烈的拳风,竟将方辛连绵的后着,一齐封死,正已暗合武家上乘功夫中以拙胜巧的秘奥。
  以正胜邪,以拙胜巧,这本是武功中最高的境界,展梦白却本不知道,只是他生性刚直,宁折不回,多次的冤屈凌侮后,他性情变得更是激烈,竟使得他的拳路武功,无意中走上了这条至大至刚的道路。
  方辛微微一惊,低叱道:“好拳法!”
  身形一转,已跨到展梦白身右,一连攻出数招。
  他招式绵绵密密,以柔为主,展梦白拳法却是大开大阖,雄浑刚猛,展梦白武功虽不如他,交手经验,更不及他丰富,但拳法间显示的那种至大至刚之气,却已先挫了方辛的锋芒。
  刹那问十数招过去,方辛竟丝毫占不了上风。
  要知他一心想要展梦白说出那“白布旗”隐藏之处,是以招式之中,不敢施出煞手,以免将展梦白杀死。
  拳风激荡间,又是十数招过去,这纵横江湖多年的独行剧盗,竟在展梦白这初出茅庐的少年手中落了下风。
  方辛心里着急,满头大汗,目光四下搜索,仿佛生怕有别人赶来,心神一慌,招式更乱……
  突听展梦白大喝一声:“住手。”
  方辛呆了一呆,倏然退出数步,心中大奇忖道:“他明明已占上风,为何还要叫我住手?”
  心念一闪,展梦白已厉声喝道:“你武功本比我强,但此刻却落下风,显见你并未施出全力,你若要与我动手,就快全力施出,展梦白死不皱眉,否则你就快走,展梦白绝不与存心相让之人动手!”
  方辛呆了一呆,他平生处世奸恶,对人狡猾,实在想不到世上竟然会有这般刚直的男子。
  突听暗影传来轻轻一笑,一个娇柔的语声缓缓道:“二妹,你说得不错,展梦白果然是条男子汉。”
  语声曼曼,清风悠悠,三条人影,自黑暗中漫步而出。
  方辛身子一震,面色大变,身形霍然一转,便待飞奔而去,那娇柔的语声却又甜笑道:“方辛,等一等好么?你儿子还在这里陪着我,你舍得走?”
  方辛脚步一顿,竟不敢往前再走一步。
  展梦白双眉微皱,转目望去,只见一个宫鬓华服,腰肢如柳的丽人,婀娜地移动脚步,和萧飞雨并肩而来。
  方逸垂首丧气,跟在她两人身后,竟不敢抬头,夜色中只见那华服丽人满面俱是笑容,甚至连眉梢眼角,都充满了笑意,轻轻向方辛招了招手,笑道:“你不走了?为什么还不回来?”方辛果然转过身子,一步一挨地走了回来。
  华服丽人娇笑道:“这才对了。”眼波向展梦白上下一扫,她眼睛不大,有如两眉新月,但是她那满含笑意的眼波,却有着一种勾魄荡魂的媚人之力,展梦白纵是心如铁石,但被她眼波一扫,心房竟也不禁为之怦然一跳,转过目光,不去看她。
  华服丽人咯咯笑道:“二妹,你这位展公子,性情那般刚烈,想不到居然也怕羞得很!”
  萧飞雨道:“只因世上像你这样不怕羞的人,现在已越来越少了。”
  华服丽人笑道:“哎哟,我不怕羞,难道你怕羞么?”
  萧飞雨笑道:“惭愧惭愧,比起你来,我实在自愧不如。”
  华服丽人伸手一抚云鬓,不禁咯咯娇笑了起来,她笑声柔媚,笑的姿势,更是风情万种。展梦白暗奇忖道:“这女子难道便是萧飞雨的姐姐?怎地姐妹之间,性情也会如此不同?”
  要知萧飞雨狂放不羁,看来似是男人,这华服丽人从头到脚,每分每寸,却都是女人中的女人。
  只见她眼波一转,忽然扭动腰肢,婀娜走到方辛身前,道:“大家都在笑,你为什么不笑呀?”方辛面如死灰,身形木立,哪里笑得出来。
  华服丽人曼声道:“噢,我知道了,你骗了我们,把我稳在那边,偷偷跑来,又叫你的儿子,将我二妹引开,以为我们都是呆子,但是你现在忽然发现了我们都不是呆子,所以就笑不出来了,是么?”
  方辛垂首道:“在下……在下……”
  华服丽人轻笑道:“其实笑归笑,骗归骗,你笑的时候可以骗人,骗了我们,也一样可以笑的。”
  方辛道:“在下……在下……”
  他语声颤抖,一连说了四次“在下”,似乎除了“在下”两字之外,他什么话都不会说了。
  华服丽人笑道:“再下,再下什么?再下去就到底了,你倒是快笑呀,别再下了。”
  方辛道:“在下……在下笑不出来。”
  华服丽人轻轻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你现在不笑,只怕以后真的再也笑不出来了。”
  方辛面色突地大变,噗地一声,跪了下去,颤声道:“在下知罪,但求公主开恩,饶……”
  华服丽人截口笑道:“饶谁呀?饶你么?你不是通风报信,来救别人命的么?怎么又要求人饶你的命呢?”
  展梦白心头一动:“方辛竟然没有骗我!”突然横身一步,挡在方辛身前,低叱道:“且慢?”
  华服丽人秋波一转,笑道:“什么事呀?”
  展梦白厉声道:“今日无论是谁要伤方辛的性命,须得先将我展梦白一刀杀死,否则……”
  萧飞雨一步掠来,着急道:“这样的人,你何苦还要管他的事?你难道还不清楚他的……”
  展梦白截口道:“无论此人是善是恶,他今日既是为了救我而来,我若叫别人将他伤了,岂非畜生不如!”
  萧飞雨呆了一呆,华服丽人却已柔声笑道:“二妹,你急什么呀?还怕我伤了你的展公子么?”
  她眼波向展梦白一扫,笑声更是娇柔,道:“你也别着急,先请让开,等我真要伤人的时候,你在赶来也不迟呀!”
  展梦白冷冷“哼”了一声,闪开一步,双拳紧握,目光灼灼,笔直凝注在这华服丽人身上。
  华服丽人柔声道:“方辛,我求你一件事好么?不要再骗人了,我已早就知道,你根本就没有救别人的心,只是想先把别人的‘白布旗’骗到手上,所以才会来通风报信,是么?”
  方辛哪里敢说不是,连连点头。
  华服丽人娇声笑道:“好,这次没有骗我,那么我再问你,你若骗到了白布旗之后,又将怎样?”
  方辛暗中咬了咬牙,道:“公主既要伤他性命,在下怎敢救他,只要他一说出白布旗的下落,在下立刻就将他擒来交给公主。”
  华服丽人笑道:“好,这次也是实话,只是你还没有说完,你将展公子送来之后,一定会说他偷偷跑了,是你费了许多心血将他抓回来的,那时你不但无罪,反而有功,一定还会要我嘉奖你一番,你的心思,是不是这样?”
  方辛道:“正是。”
  华服丽人轻轻一拍展梦白肩膀,娇笑道:“小伙子,听到了么?现在你总可以不要多管事了吧!”
  展梦白面沉如水,木立当地。
  华服丽人轻叹道:“方辛,你实在聪明……”
  她抬起纤纤玉手,轻轻抚着鬓角,柔声接道:“对聪明的人,应该怎么办呢……”忽然转目娇笑道:“二妹,你知不知道人肉的滋味怎样?这些日子来,我倒想尝它一尝哩!”
  方辛面容惨变,展梦白目中又燃起怒火。
  华服丽人秋波一转,噗哧笑道:“别着急,像你这样的人,我杀了你也吃不下去的。”
  她嘴里说的纵然是世上最狠毒残酷的话,面上却仍然带的是世上最最温柔娇美的甜笑。
  萧飞雨眉头一皱,大声道:“喂!萧曼风,你到底要把别人怎么样,要杀就杀,不杀就放。”
  华服丽人笑道:“二妹,你能不能叫我一声姐姐……”
  语声一顿,忽然向后面招了招手,道:“喂,你别走呀,快回来。”她身子不转,背后的事竟似看得清清楚楚。
  原来方逸已要悄悄逃走,此刻心头一寒,乖乖地走了回来。
  华服丽人笑道:“好孩子,你爹爹都跪下来了,你还站在这里,心里不觉得难为情么?”
  话未说完,方逸已噗地跪在方辛对面。
  华服丽人道:“杀又不好,放也不好,怎么办呢?……好,这么吧,杀一个,放一个……”
  方逸惶声道:“放……放谁。”
  华服丽人道:“放谁呢……好,这么吧,你们各打各二十个嘴巴,谁打得重,我就放谁!”
  展梦白剑眉一轩,怒道:“这……”
  哪知他“这”字方自出口,方逸已等不及似地举起手来,“啪”的在他爹爹脸上拍了个耳光。
  方辛微一迟疑,也举手打了起来,他虽然满面怨毒,却不敢反抗,他虽然满眼愤怒,但打得却极轻。
  两人劈劈啪啪,打了二十掌,方辛越打越轻,方逸却越打越重,华服丽人道:“好了,方辛!你走吧!”
  方逸面色惨变,颤声道:“我……我重……”
  华服丽人咯咯笑道:“噢,你重么?只怕你方才听错了,我说谁打得重我就要杀谁!”
  方逸道:“我……我轻……”
  华服丽人一下笑道:“好,你轻!我就杀你!”
  方逸身子一震,呆在地上,萧飞雨怒骂道:“这样的孽子有多少都该一齐杀了才好!”
  方辛长叹一声,流泪道:“公主若定要杀一个出气,就杀我好了,我年纪大了,已经够了,他年纪还轻……”
  华服丽人摇头笑道:“方辛呀方辛,你虽然不是个东西,却比你儿子还要好个几百倍,但你也该想想,我怎会杀你,看在方七娘的面上,我也不会杀你呀,只是像你们这样的恶人,我若不折磨折磨你们,谁来折磨你们,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知道么?好,请滚,两个请一齐滚!”
  方逸满头冷汗,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
  方辛暗中咬了咬牙,霍然长身而起。
  华服丽人道:“但我劝你们以后还是不要再到帝王谷去了。最好躲开我远些,好么?”
  她极其温柔地一笑,抬手道:“请,请,请滚。”
  方辛躬身一礼,转身奔去,他那孽子却早已狼狈鼠窜而逃了。
  萧飞雨拍掌道:“好,萧曼风,算你这件事做的大快人心,我本来以为你要自己出手,哪知……”
  华服丽人萧曼风柔声笑道:“好妹子,我也怕手脏呀,怎么会自己动手……”话声未了,展梦白已横步站到她面前。
  他面色森寒,目光凝注,冷冷道:“展梦白在这里!”
  萧曼风轻轻一笑,曼声道:“我又不是瞎子,难道还看不见你这么大一个男人站在这里么?”
  展梦白厉声道:“展某不惯取笑于人,亦不惯被人取笑,你既有杀我之心,此刻便可动手了。”
  萧飞雨大声道:“展……展公子,你怎能听那方辛的话,萧曼风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你?”
  展梦白冷笑道:“这就要问她了。”
  萧飞雨道:“她不会的,她……”
  萧曼风柔声笑道:“不,我会的。”
  萧飞雨怒道:“你……”
  萧曼风摇了摇手,媚笑道:“展公子,方辛没有骗你,我妹子却骗了你.我一听方辛告诉我,是说有一个又脏又臭的男人,要跟我妹子一齐回帝王谷去,我就想暗中偷偷杀了你,这全是真话,我不会骗你的。”
  展梦白怒道:“展某一直在此相候。”
  萧曼风笑道:“可是现在……唉,现在我却不能杀你了,你可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吗?”
  展梦白冷笑一声,瞠目不语。
  萧曼风道:“告诉你,这就是为了现在我这妹子已知道我要杀你,我若真的动了手,她就要恨我一辈子。”
  萧飞雨大喝道:“萧曼风,你……”
  萧曼风只当没有听到她的喝声,自管接着笑道:“展公子,你自命是条男子汉,此刻却要个女子保护着你,心里不觉得害臊么?”
  展梦白双拳紧握,面色已气得铁青,他本不善言词,此刻更说不出话来。
  萧飞雨沉声道:“你说话可要小心些。”
  萧曼风媚笑道:“是,好妹妹,我说话已经够小心了,他如真是条男子汉,要报仇就该自己报仇,要学武就该自己学武,为什么要苦苦纠缠着你,他难道不知帝王谷又岂是普通男人能随意去得的。”
  萧飞雨厉声道:“他本非普通男人,你刚刚不是还说他真的是条男子汉么,此刻怎地……”
  萧曼风轻轻一笑,道:“他当然是真的男子汉,我也知道他不是女扮男装的,可是……唉,这样的男子汉,我却见得多了。”她一面说话,一面含笑望着展梦白,她那弯弯的眼睛里,却充满不屑轻蔑之色。
  萧飞雨大怒道:“萧曼风,你敢再说一句!”
  萧曼风望也不望她一眼,笑道:“展公子,你可看到了么?为了你这条男子汉,我们姐妹已经要打架了,你还好意思跟着我们回帝王谷去?你脸皮若有那么厚的话,我就真的佩服你了。”
  展梦白突地仰天狂笑起来,狂笑道:“好,好,展梦白今日总算又得了个教训。”
  狂笑声中,霍然转身,放足狂奔而去。
  萧飞雨惊呼一声:“展公子……”
  她方待纵身追去,萧曼风却一把扣住了她的右腕脉门,高声笑道:“展公子,你走了么?不送不送,除了我妹子之外,天下的女人还多得是,你莫愁找不到女人嫁你,只管放心好了。”
  萧飞雨气得满身颤抖,道:“你……你放不放手。”
  萧曼风媚笑道:“好妹子,我不放手!”
  萧飞雨怒喝一声,右掌挥出,击在萧曼风胸膛上,只是她脉门被扣,全身酸软,这一掌虽然击中了,却无一丝力气。
  萧曼风笑道:“嗯,好舒服,再打一拳……”
  萧飞雨颤声道:“除非你一生一世都不要放开我,否则我再也不会饶了你……再也不会饶了你!”
  萧曼风轻轻摇了摇头,幽幽长叹道:“好妹子,我是为了你好,知道么?你若是带他这样的男子回去……”
  萧飞雨大声道:“他有什么不好,最少要比你那老公花飞好上千倍万倍,你为什么要把他气走?”
  萧曼风轻叹道:“无论多好的男子,你也不能把他带回帝王谷去了。”
  萧飞雨大喝道:“为什么?”
  萧曼风缓缓道:“只因爹爹已替你结下亲事了。”
  萧飞雨身子一震,呆呆地愣了半晌,突然放声大喊道:“我不要他替我结亲,我死了也不要……”
  话犹未了,泪流满面。
  萧曼风长长叹息一声,道:“你知道爹爹他老人家最近的心情多坏,他老人家从现在起已要闭关一年,所以我才出来,你如果是个孝顺的女儿,就该听话,何况儿女的亲事,本该是由父母做主的。”
  萧飞雨咬住嘴唇,拼命不让眼泪再流下来,缓缓道:“那……那……男人是……是谁?”
  萧曼风笑道:“妹子,你放心好了,那男子又年青、又聪明、英俊,绝对不会辱了你。”
  萧飞雨恨声道:“他到底是谁?”暗中含恨忖道:“你说出他的名字,我就将他寻来杀死。”
  萧曼风悠然笑道:“告诉你,他就是你平日最最喜欢的萧三阿姨的亲生儿子,这次到谷中去……”
  萧飞雨轻呼一声,道:“三阿姨的儿子?你……你……你知不知道三阿姨的儿子是谁?”
  萧曼风道:“我怎会不知.我还见过他哩!”
  萧飞雨冷笑道:“你见过他,哼哼……”突地放声狂笑道:“告诉你,展梦白才是三阿姨的儿子,那人是假冒的。”
  萧曼风呆了一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荒山夜色,其浓如墨。
  满腔愤怒,满腹酸楚的展梦白,狂奔在这凄清的夜色中,直恨不得远离人间,再也不要踏入尘世一步。
  萧曼风最后那讥嘲戏弄的笑声,此刻仿佛还留在他耳边,他受了许多次冤屈之后,想不到今日还要被人侮辱轻视。
  奔行到山巅,天地间更是一片寂寞。
  长草深树,萧萧索索,他忽然想起了宫伶伶,但心念转处,又不禁暗忖道:“我孤苦一人,受尽白眼,前途如何,连自己都难以预料,怎么还能保护伶伶,让伶伶跟着她们,总要好得多了!”
  一念至此,他心绪更是怆然,此地若有酒饮,他便要痛醉一场,此地若有朋友,他也要放怀倾诉。
  但此刻天地茫茫,哪里有酒?谁是他的朋友,有的只是寂寞。他方待盘膝坐下,与天地星辰共享寂寞,突然山势更高之处,飘飘传下一声长长的叹息。
  叹息声中,充满悲痛凄凉之意,正与他此刻的心境相同。他茫然四顾一眼,茫然向叹息传来之处走去。
  人在寂寞痛苦之中,遇着同病相怜之人,便有如磁铁相吸,展梦白抬头望处,只见一块山岩,凌空悬起。
  山高之处,星辰更明,满天星辰下,凌空的山岩边,果然盘膝端坐着一条人影,面向苍冥。
  展梦白登上山岩,只见山风强劲,吹得这人影须发飞扬,身子也仿佛摇摇欲坠,展梦白轻咳一声,道:“山高风劲,夜露石滑,朋友你独坐在这危岩边缘,难道不怕被风吹下?”
  那人影头也不回,冷冷道:“走开!”
  展梦白呆了一呆,远远顿住脚步,山风来去,云雾渐起,展梦白只觉一身飘飘荡荡,仿佛卧在云里。
  他见到这人影如此孤单凄凉,心里不禁生出怜悯同情之心,想到自己孤单凄凉时的滋味,他更不忍遽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这人影又自悲怆地长叹一声。展梦白忍不住道:“朋友你不住长叹,莫非心里有什么悲痛之事?”
  那人影仍不回头,也不说话,展梦白缓步走了过去,每走一步,便试探地轻咳一声,直走到那人身边,那人仍未出口叫他走开,他便缓缓坐了下来,道:“独自伤心,最是愁人,朋友你何苦……”
  那人影缓缓转过目光,冷冷瞧了他一眼,冷冷截口道:“你年纪轻轻,居然也懂得伤心滋味?”
  展梦白暗叹一声,苦笑道:“人之伤心与否,岂有年龄之分……”抬头望去,只见这人影面目灰白,死眉死眼,仿佛毫无生趣,心头不觉一凛,目光立刻垂落到这人身上穿着的一袭淡黄衣衫上。
  黄衫人转回目光,望着面前无尽的云雾夜色,缓缓道:“你自有伤心之事,自顾尚且不暇,为何还要再管别人的伤心之事?”
  展梦白怔了一怔,长叹道:“我也不知为了什么,只要见到别人伤心,便忘了自己的伤心,情不自禁而已。”
  黄衫人默然半晌,喃喃道:“情不自禁……情不自禁……人们自寻烦恼,只怕都只因这‘情不自禁’四字而已。”
  两人谁也不再说话,彼此心中,俱是心事重重。
  又不知过了多久,突见一线阳光,破云而出,俯眼下望,长江如带,闪闪发着金光。
  黄衫人缓缓抬起眼帘,缓缓悲歌起来,歌道:
  “江南好,风物旧曾黯,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歌声悲哀沉痛,最后五字,更是低回百转,荡人心腑。
  展梦白听得如痴如醉,呆呆地出神半晌,只听黄衫人轻轻叹道:“一别江南十年。江南风物依旧,只是面目却已全非了……”低低垂下了头,那一双灰黯的眼睛里,却已泛起晶莹的泪光。
  他瞑目垂眉,久久不语,展梦白也不愿惊动。
  日色渐高,天光大亮,山岩下突然响起一连串铃声,由轻而响,由远而近,来势之速,无与伦比。
  黄衫人突地双目一张,喜道:“来了!”
  话声方落,已有一只健羽白鸽,飞上山巅,在他两人头上盘旋一转,双翼一束,嗖地飞了下来,落在黄衫人掌中。
  黄衫人目光闪动,解下了白鸽足上的信管,抽出一张纸笺,只见这张纸又脏又皱,仿佛自垃圾堆中拾出来的,但这黄衫人却看得甚为慎重,展开一看,纸上只简简单单写着两个大字:
  “就来!”
  字迹拙劣,有如幼童,黄衫人转目一望,目光中竟突地露出喜色,仿佛已得到了他久已期望之物。
  展梦白暗中大奇,忍不住脱口问道:“阁下可是在等人么?”
  黄衫人一展纸笺,道:“我等的便是这个。”
  展梦白大奇道:“这是什么?”
  黄衫人道:“这是什么,你不久便会知道。”手掌轻抚着白鸽的羽毛,又自出起神来了。
  展梦白虽然满心好奇,但他生性不愿麻烦别人,黄衫人不说了,他也不问了,过了许久许久,日已当中,他肚中突觉得饥饿难忍,精神也萎靡不堪,转目望去,那黄衫人仍然盘膝端坐,动也不动,神情竟也丝毫未变,生像是再坐个十天八天,也绝无问题。
  展梦白只得咬一咬牙,拼命忍住,到了日色偏西,展梦白已饿得头晕眼花,但那黄衫人不动,他也不动。
  突听黄衫人缓缓道:“你是否有事求我?”
  展梦自呆了一呆,心中微觉气愤,大声道:“在下生平从未求人,何况我与你素不相识,怎会求你?”
  黄衫人道:“你既无事求我,为何饿得头晕眼花,还要在此苦苦陪伴着我,既不说话,也不去寻找食物,我在此若坐上十天八天,你岂非便要活生生饿死在这里,那时你却休得怪我。”
  展梦白怒道:“饿死也是我心甘情愿,绝不怪你,你大可放心好了。”转过头去,越发不肯动了。
  黄衫人冷冷道:“少年人好大的火气,好硬的脾气,莫非是在哪里受了别人的气么?”
  展梦白道:“我受气已成习惯,也不劳阁下动问。”
  黄衫人忽然微微一笑,道:“我在此等人打架,拳脚齐飞下,难免误伤了你。那时你也不要怨我。”
  展梦白大怒道:“这山巅之地,既非私人所有,我自坐在这里,是活是死,谁也不要管我。”
  他越是发怒,这黄衫人眼色却越是温和,微微笑道:“你叫什么名字,学了多久武功?”
  展梦白道:“你叫什么名字,学了多久武功?”
  黄衫人哈哈一笑,道:“问得好……”
  话犹未了,突听山下传来怒骂之声,道:“老怪物,是你在笑么?”话声一闪而逝,山头风声一响——
  展梦白回首望处,只见身后已多了个满头乱发,赤足芒鞋,身上却穿着一件长才及膝,又脏又破的蓝色道袍的高大老人,指着黄衫人大骂道:“我只当你闷气难解,是以不远千里跑来陪你打架,哪知你却在山头上和一个不三不四的少年人又说又笑,你当我吃饱饭没事做了么?”
  黄衫人微微一笑,也不动怒,展梦白却已大怒而起,厉声道:“你说谁是不三不四的少年人?”
  蓝袍老人呆了一呆,仿佛觉得甚是诧异,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你认不认得我是什么人?”
  展梦白怒道:“无论你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我都不管,但你若侮骂于我,我便要问个清楚。”
  蓝袍老人歪了歪头,道:“问清楚了便怎样?”
  展梦白怒道:“问清楚了便要和你拼上一拼。”
  蓝袍老人道:“打不过呢?”
  展梦白大声道:“打不过也要打的。”
  黄衫人坐在地上,悠然笑道:“妙极妙极……”
  蓝袍老人眼睛一瞪,道:“妙什么?”目光转向展梦白,瞪起眼睛望了半天,瞬也不瞬。
  展梦白也瞪着眼睛望他,目光也不瞬一瞬。
  两人对瞪了半晌,蓝袍老人突然失声一笑,道:“妙极妙极……”
  黄衫人悠悠道:“妙什么?”
  蓝袍老人笑道:“老夫未曾看到火气这般大的少年人,已有数十年了,想不到今日遇着一个,火气竟比老夫还大,好好,小朋友,方才那句话,算我说错了,此刻我将它收回好么?”
  展梦白怔了一怔,满腔火气全都消了下去,别人对他侮骂,他宁死也要拼了,别人好言好语,他心里反倒觉得有些讪讪地不好意思,讷讷道:“其实你这般年纪,骂我两句,也算不得什么。”
  蓝袍老人哈哈笑道:“小朋友,你真有些意思,但这个老怪物却不是好人,自从四十年前他和我打了一架,从此便找定了我,只要心里一气一闷,便定要找我打上一架出气,数十年来,老夫也手痒得很,找不到别人过瘾,是以他要打架,老夫也乐得奉陪,只可惜……”
  展梦白听得出神,脱口道:“可惜什么?”
  蓝袍老人道:“只可惜此人不大容易生气,隔上个七年八年,才会找我一次,老夫实在等得有些不耐,有时拿别人试试手脚,那些人却又偏偏都是草包,禁不得打的,实在气人得很……”
  展梦白忍不住又插口道:“你不会找他么?”
  蓝袍老人道:“我连他姓什么?叫什么?到底住在哪里都不知道,哪里去找他去。”
  展梦白奇道:“武林中难道没有人认得他么?”
  蓝袍老人道:“你看他死眉死眼,难道还未看出他脸上戴着人皮面具?有时我真想扒下看看,却又制他不住。”
  展梦白道:“只可他找你,不可你找他,这实在有些不太公平。”他忽觉与这老人性情甚是相投,不禁便又为他不平起来。
  蓝袍老人哈哈大笑道:“正是正是,极不公平。”
  黄衫人微微一笑,道:“少年人,你听我说,并非我不公平。而是他自愿如此,他苦苦塞个鸽子给我,叫我气闷难解之时,便放回鸽子,寻他打上一架,还怕鸽子死了,每隔一年,又请我放回一次,带个新鸽过来,若非他身子太大,不能骑上鸽背,他早就骑着鸽子找来了。”
  展梦白见到这悲伤的老人,此刻已笑语起来,心里不觉甚是高兴,笑道:“两位此刻既然全都消了气了,这场架不打也罢。”
  蓝袍老人突地大喝道:“不行不行,这次我等了十年,早已心急如火,此刻不远千里而来,不打怎么行?小朋友,你先坐坐,看我打上一架。”双手一一分,撕下两截袖子,衣袖纷飞间,他已转身一拳,向那黄衫人打去。
  拳风强烈,无与伦比,黄衫人笑道:“等我站起来再打都等不及么?”眼见这力可开山的一拳打来,竟然不避不闪。
  展梦白只见这一拳已将打在他头上,不禁脱口惊呼一声,哪知蓝袍老人在这千钧一发之间,竟能突然煞住拳势,大喝道:“快起来!”拳势一顿,那般强烈的拳风,竟也突然变得无影无踪。
  他竟能将拳风练成仿佛有形之物,这功夫当真是骇人听闻,展梦白暗惊忖道:“这两人究竟是谁?”
  只见黄衫人缓缓站了起来,缓缓拍了拍衣上的灰尘,悠然道:“这次你竟然要比拳法,当真难得得很。”
  蓝袍老人大笑道:“先比拳脚,再斗兵刃。”
  笑声之间,又自呼地一拳击出。
  黄衫人身子一缩,行云流水般后退了一丈,摇手道:“慢来慢来,这次难道又要打得抬不起手来为止?”
  蓝袍老人哈哈笑道:“老怪物,你又猜对了。”
  黄衫人道:“好!”
  “好”字方自出口,他身子突然飘了回来,轻飘飘一掌,拍向蓝袍老人肩头,口中轻笑道:“老道士,你又上当了。”
  短短八个字间,他已拍出数十掌之多,但见掌影飘忽,缤纷细密,有如蛛网一般,刹那间便已将蓝袍老人包住。
  要知高手相争,一着机先,便已关系甚大。
  展梦白只见蓝袍老人乍一动手,笑容立敛,面色一片凝重,但后来却只能见到掌影缤纷,再也看不清他的面目。
  数百招之内,蓝袍老人被那蛛网蚕丝一般的掌法困住,连拳法都竟然施展不开,有时明明击出一拳,但拳到中途,便被绊了回去,展梦白心头暗骇,不知道自己遇着这种拳法时该如何是好?
  只见黄衫人掌影越来越小,渐渐竟变成了淡淡一重掌影,包在那蓝袍老人高大威猛的身子四周。
  突听一声霹雳般的大喝,蓝袍老人奋力一拳,直击而出,带着一股劲风,突击黄衫人胸膛。
  展梦白长长吐了口气,胸怀为之一畅,只听蓝袍老人大喝道:“这一招你可认得么?”
  黄衫人面色却已变得十分凝重,一言不发。
  蓝袍老人精神大振,一双铁拳,有如出笼之鸟,振翼飞起,招式大开大阖,隐含一种正气。
  展梦白心头一动,突地发现这老人的拳路竟和自己有几分相似之处,他怒极拼命时,所自创的一些招式,此刻看来,竟都在这老人拳法包容之中,他自然不会知道他已在无意间踏上了武功中至大至刚的道路,心里又是惊奇,又是兴奋,只管目不交睫地看下去。
  他越看越是兴奋,看到心领神会处,只觉心中一片舒坦,仿佛有许多平日搔不到的痒处,如今一旦全被别人搔着,不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地跟着比画了起来,早已将悲愤、疲乏、饥饿都一齐忘了。
  他若是安安稳稳地在家里做公子哥儿,便只怕一世也无法将武功练好,但如今他却已受尽了折磨困苦,冤枉侮辱,生命中的潜力,全都被怒火燃起,只是武功间还有许多闭塞不通之处,此刻被这蓝袍老人的拳法一击,便有如水到渠成、豁然贯通。
  黄衫人却已换了数种掌法,每种掌法,俱是招式怪异,身法飘忽,武林中从未见过。展梦白看得痴痴迷迷,突听蓝袍老人一声大喝,黄衫人一声长笑,两条人影,突地分开。
  黄衫人大笑道:“够了么?”
  蓝袍老人喘了口气,亦自大笑道:“够了。”
  展梦白只觉一阵阳光刺目,这才知道他两人竟打了一夜,此刻日色满天,又已是将近正午时分了。
  蓝袍老人反手一抹额上汗珠,走到展梦白面前,大笑道:“小朋友,你也看得够了么?”
  展梦白道:“我常听别人说起,武林高手动武,招式必定越打越慢,到后来甚至会思索良久,才发出一招,绝不会像你两人这样,剧战一场,便立刻住手。”
  蓝袍老人大笑道:“原来你还未看够。”
  黄衫人接口道:“若是与人拼命,定要分出胜负死活,两人武功相当时,便会如你所说那般,越打越慢,但我与他动手,情况却大是不同,只不过是拿打架当做消遣游戏而已。”
  蓝袍老人大笑道:“这只因我平日动手的机会太少了些,是以便把打架当做消遣游戏了。”
  展梦白道:“还打不打?”
  蓝袍老人笑道:“你还未看够,老夫也未打够,等老夫儿孙辈来了,自然还要打的。”
  话声未了,他已坐了下去,瞑目调起神来。
  第十四回 天锤
  展梦自只等他两人俱都端坐调息起来,这才想起自己竟已有两日未进水米,不想犹还罢了,这一想到,只觉饥渴再也难以忍耐,方待下山寻些食物,饮些清水,却又突地听到山下响起一阵奇异的响声,有如群牛喘息一般,此起彼落,越来越粗,越来越近,竟已到了岩下。
  他心头不觉一惊,只怕在这荒山野岭之中,来了什么奇异的野兽,哪知蓝袍老人却已睁开眼来,喜道:“来了!”
  只见几个蓝衣汉子满头大汗,喘息着奔了上来,前面四人手里提着几只竹篮食盒,后面两人,却抬着一件黑黝黝的铁器,长有三尺,粗如人腰,圆圆的有如鸡蛋模样,尖端处一根铁柄,却只有七八寸长短。
  黄衫人微微一笑,道:“果真又来了!”
  六个蓝衣大汉,已一齐拜倒在地,只听“当”地一声,铁器与山石相撞,立刻激得火星四溅。
  蓝袍老人浓眉一皱,骂道:“蠢才,你们难道是爬来的么?”
  一条蓝衣大汉惶声道:“属下换马飞骑,一路赶来,片刻也不敢耽误。”
  蓝袍老人哼了一声,道:“快下山去,若敢在山上偷看,挖了你们的眼睛。”
  蓝衣大汉一齐应了,飞身下山。这老人衣衫虽甚是破烂,但这些大汉身上的蓝衣,却都是锦缎所制,展梦白忍不住提了提那奇异的兵刃,竟然重有百斤模样,世上最重的兵刃,只怕也不及它一半。
  蓝袍老人已箕踞地上,大嚼起来,一面笑道:“小朋友,过来过来,吃饱了好再观战。”
  展梦白也不客气,只见食盒中菜馔甚是精美,酒更清冽,他早已饿极了,此刻吃相自可想见,但却远还不及这蓝袍老人,一只鸡到了他手上,转瞬间就已变成一堆碎骨,黄衫人却只是浅浅尝了些而已。
  上列四具食盒,四只提篮中的酒菜都吃净,蓝袍老人方自罢手,伸手摸了摸肚子,道:“小朋友,饱了么?”
  展梦白伸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油腻,笑道:“若是还有,倒可再来一些。”
  黄衫人微笑道:“想不到你两人竟是一样的脾气,他还罢了,你年纪轻轻,怎地也不怕脏?”
  展梦白道:“死都不怕,还怕脏么?”
  蓝袍老人哈哈笑道:“好孩子,好孩子……”一把抓起了那奇兵刃,随手抡了一抡。
  只听呼地一声,风声扫过,地上的竹篮杯盏,竟都被扫到一边,蓝袍老人大笑道:“小朋友,你可认得这是什么兵刃?”
  展梦白道:“不认得。”
  蓝袍老人大奇道:“你为何不问?”
  要知好武之人,若是见到了自己不识得的兵刃,无论是谁,都会忍不住要问上一问的。
  只听展梦白微微笑道:“我若是问出了你这件兵刃的来历,便一定能猜出你是谁了……”
  蓝袍老人道:“猜出难道不好?”
  展梦白道:“你武功高我十倍,必定是武林前辈,我若知道你是谁了,再和你结交为友,岂非变成了趋炎附势之徒?此刻我不知你到底是谁。你也不知我的来历,合则为友,不合则去,岂非自由自在?”
  蓝袍老人默然呆了半晌,长叹道:“小朋友,我告诉你,像你这样的脾气,活在世上是要吃亏的。”
  展梦白亦自呆了一呆,想起自己那一段遭遇,心头突地涌起了满腔悲愤感慨,全部自目光中流露出来。
  蓝袍老人定睛凝注他半晌,霍然转身。
  黄衫人目光也自展梦白身上移开,微笑道:“我已有十年来未尝你这九十七斤大铁锤的滋昧,如今……”
  蓝袍老人大笑道:“如今你大可痛快地尝一尝了,小朋友,快抬起头来,看看我这铁锤的威风。”
  展梦白抬起头来,只见黄衫人缓缓自腰间解下了一条丝带,竟然以这条一两轻重的丝带,来与那百斤铁锤对敌!
  展梦白不禁大惊道:“这就是你的兵刃么?”
  黄衫人微笑道:“他那铁锤乃是天下兵刃之霸,传自昔年战国时魏国大侠朱亥,信陵君魏无忌提兵救赵,便全靠大侠朱亥的一锤,锤杀了晋鄙。想那晋大将军,总辖十万雄兵,必定也是位身有万夫不挡之勇的英雄,但却也挡不了朱亥的一锤,这铁锤可是何等威风,何等霸道?”
  蓝袍老人哈哈笑道:“老怪物,真有你的,我这兵刃的来历,你知道得竟比我还要清楚些。”
  黄衫人微微笑道:“世上兵刃种类虽多,但这铁锤却是至霸至刚之物,纵是名刀宝剑,遇上这种兵刃,也要吃亏,只有我这丝带,曲之不能断,震之不能折,可称是世上至柔至阴的兵刃,柔可克刚,我看似吃了大亏,其实却是大大地占了便宜,你知道么?”
  蓝袍老人大笑道:“你倒坦白得很!”
  黄衫人笑道:“对如此坦率的少年,我自然也要坦率一些。对你么……”丝带突地飞起,横扫蓝袍老人双目。
  蓝袍老人大喝道:“呔,老夫又上了你的当了!”
  大喝声中,两人身影交错,急如闪电。
  黄衫人掌中丝带回旋飞舞,始终不离蓝袍老人双耳双目!
  蓝袍老人只觉眼前黄影闪动,耳边风声呼啸,竟看不见对方的身形,也听不到对方身形的移动。
  他手中空有一柄百斤铁锤,但一时间竟不能击出,一心只想甩开眼前的丝带,但这丝带竞有如灵蛇缠身,驱之不开。
  展梦白看得心惊胆颤,突听蓝袍老人厉喝一声,大呼道:“气死老夫了!”反手一锤,向自己天灵击了下去。
  这一锤击下,便是铁人,也要被击扁。
  展梦白心头一震,惊呼出声,霍然长身而起。
  黄衫人亦不禁为之大惊,急地一震手腕,只见丝带灵蛇般随之一转,向铁锤缠了上去。
  哪知道丝带方自一转,蓝袍老人掌中铁锤便已突然顿住,他身形也立刻闪电般退后了一丈。
  展梦白呆了一呆,只听蓝袍老人大笑道:“老怪物,你这次终于也上了老夫的当了。”
  黄衫人苦笑一声,道:“你与我斗了多次,总算也学会一些花招,早知如此,我才不会出手救你,倒看你该如何下台?”
  蓝袍老人哈哈笑道:“老夫一生一世,从来也未曾糊涂得想转自杀的念头,只是被你占了先机,一时之间,偏又想不出解救之招,只得骗你一骗,这次总算两不吃亏,你我重新来过。”
  展梦白暗笑忖道:“原来他也是会骗人的。”
  心念一转,风声已起。
  展梦白只觉眼前一花,蓝袍老人脚步一滑,掌中铁锤,闪电般锤了出去,直击黄衫人左胸。
  黄衫人身形转处,手掌轻轻一抖,那条轻柔的丝带,竟被抖得笔直,宛如一条七尺齐眉长棍,尾端不住颤动间,斜斜点向蓝袍老人“肩井”“锁喉”“四白”“腮根”等七处大穴。
  蓝袍老人轻叱一声,铁锤乱雨般撒出,风声呼啸间,一瞬间也还了七招,连点黄衫人七处大穴。
  这两件都绝非点穴兵刃,但他两人却用来点穴,展梦白看在眼里,心中已不禁大是惊异。
  但数十招过去之后,他心中的惊异,却又加了几分。
  他一心只当这蓝袍老人,掌中铁锤用的必然是横扫、下击,以及崩、撞、开、劈、砍,这一类威猛霸道的招式。
  哪知道百斤铁锤,到了蓝袍老人手中,竟如拈草芥一般,点、剁、削、刺,用的竟是剑招,招式虽然仍是大开大阖,正气堂堂,但却又迅快轻急,变化如意,当真是有剑法之长,却无剑之短。
  展梦白心头暗骇,忖道:“他以铁锤使出剑法,招式尚有如此迅快灵急。若换了三尺青锋来施这一路招式,岂非有如狂风暴雨?”当下凝神而观,他拳法已然通晓,学起了这趟剑招,自是事半功倍。
  那黄衫人掌中一条丝带,虽是鱼龙曼衍,变幻莫测,兼具了剑的飞灵、刀的开阔、枪的锐霸、戟的犀利、斧的沉猛、钩的刁厉……轻轻一条丝带在他掌中施来,竟有如十八个武林高手,分持十八般兵刃,同时攻向这蓝袍老人,但也不过只能战个平手。
  只见日影已渐渐沉落,他两人也不知拆过多少回合,黄衫人早已换了百十种招式,蓝袍老人施来施去,却只是那一趟剑法,展梦白越看越是心惊,越觉这趟剑法的奥妙,有如汪洋大海,深不可测。
  突听黄衫人大喝一声,道:“蓝天锤,你还要打么?”
  蓝袍老人大笑道:“不错!”铁锤一荡,急攻五招。
  展梦白心头一震,骇然忖道:“原来他便是被江湖中人誉为武林第一侠的蓝天锤蓝大先生!难怪他武功如此惊人,所用的兵刃,亦是如此惊人,只怪我先前怎地未曾想起他来。”
  要知道蓝大先生虽然自称“道人”,其实并未真的出家,此人事迹,在江湖中流传得最多,亦最是神秘,单是他的居处“傲仙宫”一地,便不知被武林渲染了多少种神秘的色彩。
  近数十年来,此人在武林中声誉之隆,可称一时无俩,武林中人虽然谁也没有和他真的动手,但只要听得他的名字,事情便已解决。“绝户”方辛在江湖中声名最盛之际,当真是狂傲绝顶,心狠手辣,“天锤道人”只不过淡淡说了一句话,便将方辛逼得无处容身十年不敢露面,由此可见武林中人对他的畏惧之深。
  心念数转之间,场上局势,已大起变化,黄衣人与蓝大先生两人的身手,都已渐渐缓慢了下来,显见他俩的内力,都已到了强弩之末,招式变化间的微妙之处,展梦白看得更是清晰。
  他才发现黄衣人招式间的细腻精密,虽与蓝大先生的纵横开阖,截然不同,但威力之强,武功之深,显然毫不在蓝大先生之下,江湖中武功可与蓝大先生一争的人物,数十年来从未听闻,这黄衫人究竟是谁,自然更费人猜疑,展梦白思来想去,却也猜不透此人的来历。
  突听黄衣人一声轻叱,掌中的丝带,飞虹般抛了出去,蓝大先生闪身一滚,只见丝带一折,自卷而围,直点蓝大先生背心“命门”大穴,蓝大先生肩头一耸,纵身跃起,竟拔起了五丈开外。
  展梦白抬眼望去,只见他蓝布衣袂,凌空飘舞,身子越升越高,看来越来越小,突听厉喝,自上传下……
  蓝大先生双足一蹬,身形突然倒转而下,有如流星下坠,其快绝伦,掌中铁锤,乌光黝黝,直击黄衫人,又有如天庭雷神,白天飞击,其威力之猛,来势之强,当真不愧有“天锤”之名。
  哪知黄衣人不等他身子落下,也已飞身而起。
  刹那间但见一条黄影冲天直上,一道乌光,直击而下,两人凌空拆了一招,身形一聚突分,有如两片落叶般,飘飘落了下来,便俱都扑地坐到地上,铁锤落地,当的一响,激得火星四下飞溅。
  蓝大先生赤红的面色,已变为灰白,满头汗珠,涔涔而落,微微喘着气道:“这次我服了你了……”
  黄衣人眼帘半垂,道:“你为何服我?”
  蓝大先生道:“我全身精力,已孤注一掷在那一招之上,此刻已是油尽灯枯,连铁锤都无法举起,只要你出一招,我便不能抵挡……”
  黄衣人微微笑道:“你只当我还有余力出招么?”
  蓝大先生哈哈大笑道:“好好,想不到你我今日这一战又是旗鼓相当,不分胜负……”
  他虽是纵声而笑,而笑声却已甚是微弱。
  黄衣人道:“我本来早已算定,方才你一招施出之后,便已再无余力,只要我能留下三分真力,今日便能制胜,直到我触及你那一招的锋锐时,才知道不但只有拼尽全力,才能抵挡,还要再借三分借劲!”
  蓝大先生道:“你能挡得我那一招,本是意料中事,但我苦修十年后,自问武功又有了进境,却仍无法胜得你一招半招,却实在令人可恼,看来别人赠我的‘武林第一侠’五字,已该转赠于你了。只可恨我到目前为止,还不知道我世上惟一的对手,究竟是何来历?”
  黄衣人微微一笑,道:“终有一日你会知道的。”
  蓝大先生道:“你难道要我再等十年?”
  黄衣人道:“十年光阴,弹指间过,也算不得太长。”
  蓝大先生道:“我若先死,直到临死前仍无法解破这谜团,岂非是抱憾终天.死难瞑目。”
  黄衣人道:“你死不了的。”
  蓝大先生笑道:“这倒难讲得很,我一生行事刚烈,强仇大敌,遍于天下,如今只要一人来到此间,我就活不了啦!”
  展梦白听得心头一跳,脱口道:“两位在此比武,江湖中不知是否有人知道?若是有人知道,只怕……”
  蓝大先生笑道:“小朋友,你毋庸担心,我两人已有十年未曾踏上此山,除非有人肯在此等上十年,否则又有谁知道我两人今日又会突来此地比武,但世上哪会有肯在这荒山中等上十年,专等我两人再比武一次的呆子。”
  语声未了,只听山岩下传来阴侧恻一声冷笑,道:“哪里会有这样的呆子?嘿嘿,老夫便是这样的呆子!”
  黄衣人、蓝大先生、展梦白齐地一惊,转目望去,只见一片削立的危岩下,手脚并用地攀援上一条人影。
  这人影满头乱发,一身污秽,面上长满了乱草般的胡须,遮住了大半面颊,手里拿着一柄砍山大斧,斧上亦是斑斑铁锈,骤眼望去,宛如孤岛荒山上,多年未食人间烟火的野人一般,但身手却是矫健异常,上得山来,便仰天狂笑道:“老夫在荒山之中,受尽折磨,吃尽苦头,为的就是今日,不想十年的艰苦寂寞,今日终于有了补偿……”
  展梦白横身一掠,挡在黄衣人、蓝大先生的身前,厉声道:“朋友莫要得意,有展某在此,你休想动得他两位一丝毫发。”
  持斧野人笑声一顿,怒喝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如此说话,老夫纵横江湖时,你还未曾出世哩!”
  巨斧一挥,他便大步走了过来,展梦自只见斧风尖锐强劲,知道这野人必定武功甚高,当下暗暗忖道:“世人俱都对我冷眼相加,只有他两人,如此声名武功,又只是与我萍水相交,却对我这般厚待,今日我纵非这野人敌手.拼了性命,也要保护他两人不受损伤。”
  心念一闪,紧握双拳,挺胸而立,只听蓝大先生缓缓道:“小朋友,你且闪开,我先问问他。”
  展梦白微一迟疑,侧身让开了一步,蓝大先生微微笑道:“你等我十年,专为报仇,到底为了什么?”
  持斧野人冷笑道:“蓝天锤,你难道不认得我了?”
  蓝大先生转目道:“老怪物,你认得他么?”
  黄衣人神色不动,垂目端坐,悠悠道:“他是来寻你复仇的,与我无关,你切莫扯到我头上。”
  蓝大先生呆了一呆,大笑道:“好好,那么你此刻为何不走?”
  黄衣人悠然道:“我为何要走,看看热闹也是好的。”
  持斧野人嘻地怪笑一声,道:“哪有这般便宜的热闹好看,老夫少不得也要让你吃点苦头,还要掀开你的面具,看看你到底是什么长相。”
  蓝大先生大笑道:“妙极妙极,你若给我看看他的长相,我死了也不冤枉,只是你到底是谁?也该……”
  持斧野人厉声惨笑道:“十多年的折磨,已将老夫折磨得不成人形,你自然不认得我了,想我兄弟七人,到如今只剩下老夫孤单一个,别人都只道是害在杜云天那厮的手上。又有谁知道若非你这老儿在暗中施的手脚,杜云天又怎能将我兄弟七人杀得干干净净……”
  蓝大先生面色一变,道:“中条七恶?你莫非就是被杜云天一掌震下中条山阴绝壑中的‘无肠君’金非?”
  持斧野人阴恻恻笑道:“只是那厮一掌,却未曾将老夫震死,老夫九死一生,本该早就去寻你复仇,只恨我自知不是你这老儿的对手,想来想去,只有在此死等着你,等不到你,老夫只有抱恨终天,等得到你,便是你的死期到了,苍天有眼,终教老夫等到你了。”
  蓝大先生微微笑道:“好好,难得你有这样的耐心,老夫活得太久,早已该死,只是你动手之前,最好能先让老夫看看那老怪物的真正面目,老夫杀人太多,被你一斧砍死,心里也不会再怨你了!”
  持斧野人金非厉声笑道:“好!老夫就卖个死交情给你。”身形一转,向黄衣人走了过去。
  只听身旁风声嗖地一响,展梦白又已横身挡在他面前,厉声道:“你若想动他两人一指,须得先将展某杀死。”
  金非怪笑道:“你当老夫不敢杀死你么?”
  巨斧一抡,便待动手,黄衣人、蓝大先生齐地低叱一声:“且慢!”
  蓝大先生道:“此事与他无关……”
  黄衣人截口笑道:“小朋友,你不是此人的对手,还是站在一边,他要看看我的真正面目,我就让他看看又有何妨?”展梦白心中又何尝不想看看这武功奇诡的人物,到底是何来历,闻言便不再动。
  只见他缓缓抬起手掌,在脸上轻轻一抹,揭下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众人目光望处,心头齐地一怔,原来他面具揭下之后,面上仍是一片灰白,死眉死眼,比戴着面具还要难看几分。
  黄衣人目光一转,微微笑道:“各位有谁认得我么?若是无人认得,我便又要戴上它了。”
  “无肠君”金非怔了一怔,喝道:“拿来!”伸手接过了黄衣人抛来的面具,收进了怀里。
  蓝大先生长叹道:“老怪物,算你狠,老夫还是不认得你……好,金非,你此刻要动手了么?”
  金非冷笑道:“此刻不动手,难道要等你功力恢复再动手么?”
  蓝大先生道:“大丈夫恩怨分明,老夫与你有仇,你来复仇,这也怪不得你,但这少年你却要先将他好生放走。”
  金非笑道:“放不放全要看老夫的高兴了。”
  蓝大先生浓眉一皱,道:“我身上随手带有两本武功秘笈,你若将这少年放走,老夫便将它送你。”
  金非目光中露出喜色,笑道:“老夫早已知道你身怀秘笈,但老夫只要将你杀死,你身上所有的东西,就全都是老夫的了,何必要你送我?”巨斧一抡,直劈展梦白,一足向蓝大先生踢去。
  蓝大先生勉强避开了这一腿,只见展梦白已和金非斗在一起,着急道:“小朋友,快逃吧,他绝不会追你,你与我萍水相逢,何苦为我们白白丧失性命。”他真力枯竭,避过一招,气力更是不支,语声也有些喘息。
  展梦白怒喝道:“你怎能这般轻视于我,展梦白岂是临阵逃脱之人!”一阵怒火上涌,全力攻出了五拳。
  他使的本是家传拳法,此刻怒火一激,便将方才暗中领悟到的那一路拳手,施了出来,拳风激荡中,但见他拳路纵横,开阖自如,一连五拳,竟将手持巨斧的“无肠君”金非逼到一边。
  黄衣人微微一笑,道:“老道士,你看到了么?这少年不但武功不弱,拳路竟有几分和你相似呢?”
  蓝大先生大奇道:“这倒怪了……”
  只见金非满面诧异之色,身形连连闪动,手中空有一柄巨斧,竟被展梦白刚猛的拳路逼得施展不开。
  展梦白精神大振,拳路越打越是纵横开阖,运用自如,当真是威风凛凛,正气堂堂,不可一世。
  蓝大先生又是惊奇,又是欢喜,连声道:“好好……真亏这孩子,不知是怎么学来的?”
  数十招过后,展梦白突地大喝一声,双拳齐出,直抢中锋,“金非”巨斧急抡,单足踢出,哪知展梦白左拳下击,右拳斜挥,变招之快,急如闪电,金非只觉手肘一麻,巨斧竟脱手飞了出去。
  黄衣人诧声道:“中条七恶成名已久,怎地这般禁不得打?”
  话声未了,展梦白乘胜追击,又将“金非”逼在危岩边缘,金非满头俱是汗珠,身手越来越弱,使出的招式,也都是江湖中常见的武功,只见他面上污泥,随着汗珠流落,露出了里面洁白的皮肤。
  蓝大先生一直凝神观望,此时突地大喝道:“此人绝非‘无肠君’金非,其中必定有诈,小朋友,你为我生擒住他,好生拷问他的来历。”
  展梦白怔了一怔,只听“金非”厉声道:“我不是金非,是你祖宗!”拳势突地一变,暴雨般攻出五拳。
  这五拳攻出,竟和展梦白方才攻出的五拳一模一样。
  展梦白自是惊奇,黄衣人亦不禁诧声笑道:“妙极妙极,原来这厮学的,也是老道士你的拳路。”
  蓝大先生面色凝重,一语不发。
  只见他两人拳势交错,身形来往,拳法果然一模一样,看着有如同师学艺同门兄弟在练武一般。
  那“金非”身形游走,拳势迎急,虽然将这一路拳法施得比展梦白纯熟得多,但拳路之间,却少了展梦白那种至大至刚的威势正气,数十招过后,展梦白一拳斜斜攻出,却见对方竟已先就封住了他的去路,要知道这金非早已将这一路拳法练得极熟,是以能预测先机。
  展梦白撤招抽身,连变数招,招招俱被对方占了先机,心头不觉一凛,突听蓝大先生沉声道:“走中锋,攻左拳,抽身环打,双锋贯耳……”展梦白想也不想,跟着语声发拳路。
  蓝大先生面色沉重,又道:“左打空门,右出中锋……左势霸王卸甲,右打长虹贯日……”
  他一连说出数十招来,招式虽然平凡,但一经融在一处,便立刻化腐朽为神奇,展梦白依言击出,数十招过后,他拳法越打越熟,那“金非”又被他逼得连连后退,突听黄衣人沉声道:“右踩偏锋,凤凰展翅……”
  展梦白不暇思索,跟着一招施出,要知这黄衣人与蓝大先生对手数次,早已将蓝大先生的拳路摸得清清楚楚。这一招说将出来,正是攻向那“金非”拳法破绽中,无救的死角。
  “金非”心神一震,展梦白手掌已拍向他面门,当下仰面急退,哪知展梦白的手腕一震,变掌为抓,五指齐张,抓了下去。刹那间只觉手掌一滑,“金非”满面乱草般的胡须,竟被展梦白一把抓了下来,露出里面圆圆的面颊,白白的皮肤,额上的一些污泥,再也掩不住他本来的面目。
  这乱须鹑衣,一身污泥,看来真像是在荒山中呆了十年的“野人”,赫然竟是“天巧星”孙玉佛所扮。
  展梦白大惊之下,怔了一下,脱口道:“原来是你。”
  孙玉佛面色大变,呼地攻出一拳,翻身向山下逃去。
  展梦自大喝一声:“哪里去!”
  方待纵身追出,只听蓝大先生长叹一声,道:“放他去吧!”
  瞬息之间,孙玉佛便已逃得无影无踪。蓝大先生道:“老夫早已看出,那厮必定是我那孽徒所扮,十年前老夫在这里剧斗过了,回山途中,便发现这孽徒外貌忠厚,内藏奸诈,是以将他逐出了门墙,而且不准以‘傲仙宫’门人的身份在江湖走动。不想他今日竟敢假冒那‘无肠君’金非,来哄骗老夫,若非这位小朋友也在此地,今日之事,便当真不堪设想了。”
  黄衣人微微一笑,缓缓道:“你门下叛徒,并不只是他一人而已,你难道还不知道么?”
  蓝大先生面色一沉,道:“还有什么人?”
  黄衣人笑道:“至少还有六个。”
  蓝大先生道:“你怎知道?”
  黄衣人缓缓笑道:“他若非与你那六个送来食物铁锤的弟子早已勾结好了,你一出山,他们便去通风报讯,否则他又怎会知道你来到这里,难道他真的在这荒山中等了十年么?”
  蓝大先生呆了一呆,大怒道:“难怪他六人来得如此迟慢,原来在半路上便已通风报讯去了。”
  黄衣人缓缓站起身子,笑道:“你发怒也无用处,此刻他几人必是早已逃走,若非他几人行事太过谨慎,又想先骗出你的武功秘笈,否则七个人一齐上来,你我此刻只怕已没有命了。”
  蓝大先生长叹一声,目光望向展梦白,突地站起身子,一把拉住展梦白。道:“走!随老夫一齐回去。”
  展梦白道:“回去作甚?”
  黄衣人大笑道:“这老道为了感激于你,要将一身武功,俱都传授于你,老道士,我说对么?”
  蓝大先生长叹道:“不错!‘傲仙宫’门人虽多,但却无一人能学得我的一成武功,更无一人似他这般生性……”
  黄衣人轻轻一拍展梦白的肩头,笑道:“这老道想收你做他的看家徒弟,我却只想和你交个朋友,一同在江湖上游荡些日子,不知你愿意随他,还是愿意随我?”要知他早已知道展梦白生性,这一番话正是说在展梦白心上。
  蓝大先生勃然大怒道:“老夫寻找数十年,到如今才找着一个合意的人,你又要来和老夫抢么?”
  黄衣人微微一笑,展梦白已躬身道:“在下早已偷学了前辈的武功,本该拜在前辈门下……”
  黄衣人含笑截口道:“但你本意只是要与他结交为友,是以此刻不愿拜他为师,是么?”
  展梦白道:“在下此刻早已知道前辈的身份,怎敢再有与前辈交友之心,只是在下……”
  蓝大先生道:“这怪物能与你结交为友,老夫为何不能与你交友,你定要随我回去,先痛饮十日,再作道理。”
  展梦白只觉心头一阵热血上涌,垂首道:“前辈如此看待于我,我……我……”他只觉心中满是感激之情,反而说不出话来。
  黄衣人哈哈一笑,道:“无论如何,我总是与你结交在先,你总也该先陪陪我这寂寞的老人,一年之后,我便不再留你,那时再到‘傲仙宫’去,是拜他为师,是交他为友,便都由得你了。”
  蓝大先生道:“好好,就让他先与你去游荡一年,但……小兄弟,一年之后,你切莫忘了要到傲仙宫去。”
  黄衣人笑道:“一言为定,小兄弟,你我走吧!”拉起展梦白的手腕,大步向山岩下走去。
  展梦白感激这两人对自己的知遇之恩,此刻这两人纵然要他去死,他也心甘情愿,当下向蓝大先生躬身一礼,定了后会之期,便和黄衣人一齐走下了山岩,回首望去,只见蓝大先生独自立在危岩边,目送着他两人的身影。
  第十五回 天下第一江山
  镇江城外,一山孤立江心,如翼如峙。
  万脉东注,一岛中立,浮玉堆金,团沙砌岸。削壁千仞,危楼百尺,而风卷波涛,云迷献岫,极阴阳晴晦之胜,恣攀援萦曲之乐,山虽少而锦簇,石皆奇而牙列,足令胸臆豁然开展——这便是蕴集着许多神秘的传说,与英雄往迹的“天下第一江山”金山了。
  长江如带,烟波缥缈中,悠悠传来一缕歌声:
  “……东坡玉带诸葛鼓,江山第一最分明,天翻地转江湖荡,且喜金山尚无恙,塔顶尖尖一朵云,犹笼净妙庄严相,白蛇红玉两茫然,只有朱颜犹未改,朱颜绿鬓都飞去,长空一抹横秋烟……”
  歌声低回于江水云天间,江心荡来一叶孤舟。
  舟头一炉,炉头一壶,壶中茶香四逸。
  四逸的茶香中,一个黄衣人垂目端坐在船头,曼声而歌,他全身动也不动,心念仿佛已驰于往事之中。
  盘膝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双目如星的轩昂少年。
  歌声顿处,只听那黄衣人微喟道:“此歌乃是我多年前漫游此地所作,不想旧地虽能重游,人面却已全非了。”
  轩昂少年微微皱眉道:“前辈心中,时时刻刻都仿佛在思念着一人,却不知世上又有谁值得前辈如此思念?”
  黄衣人黯然长叹一声,住口不语。
  孤舟荡到岸边,黄衣人目中仍是一片阴郁之色。
  那轩昂少年正是展梦白,深悔自己不该触及他心中的隐痛,改口笑道:“闻道这金山寺中,藏有周鼎汉鼓,东坡玉带,江南第一泉水所烹之茶,更是妙绝天下,只可惜……这金山未免太小了,不足以令人一快心胸。”
  黄衣人缓缓道:“我漫游山海数十年,本觉江南山势如拳石,但如今我已深悟蒙庄秋毫之旨,心中自有穹庐,便不觉其小了。”
  展梦白苦笑一声,这种至高至深的哲理,他这种热血奔腾的少年,此刻自然还不能领受。
  抬眼望处,只见嵯峨突兀的山势中,漫山丛生的竹木花果间,隐约露出了宏丽庄严的金山殿宇。
  展梦白胸襟方自一畅,只见山路上已走下一列灰袍大袖的僧人,为首一人,灰眉白袂,手捧佛珠,大步走到一个华服老者的身边,朗声道:“寺中还有远来之客,是以方丈不能同来相送,还请施主见谅。”
  那华服老人微微一笑,道:“老夫自来自去,最是适意,方丈大师若来远送,反令老夫不安。”
  语声顿处,目光一扫,突地凝注到迎面走来的展梦白身上。
  展梦白亦是身子一震,脱口道:“秦瘦翁。”
  这华服老人正是武林中的名医秦瘦翁!
  只见他微微冷笑一声,再也不看展梦白一眼。大步自展梦白身侧走过,笑声中满含冷淡轻蔑。
  展梦白怒喝一声,道:“无行庸医,还认得少爷我么?”脚步一横,双拳紧握,挡住了秦瘦翁的去路。
  秦瘦翁冷冷道:“闪开!”
  展梦白怒道:“你若肯快走一步,我爹爹何至不治而死,我含恨至今,今日怎能不教训教训你!”
  秦瘦翁仰天冷笑道:“教训教训老夫?”
  展梦白厉叱道:“正是!”
  举手一掌,拍向秦瘦翁的面颊。
  秦瘦翁动也不动,展梦白一掌击出,突听一声轻叱:“住手!”一缕风声,斜击他腕肘之间。
  风声强劲,展梦白收拳退步,只见那灰眉僧人面沉如水,厉声道:“少年人怎地如此无礼?”
  这僧人方才以掌中佛珠,封退了展梦白的一掌,显然亦是武林高手,此刻佛珠犹在微微垂荡。
  展梦白忍住怒气道:“大师休得多事……”
  灰眉僧人双眉微轩,道:“秦施主乃是金山寺中佳客……”
  展梦白截口怒道:“却是杭州城里的无行庸医,庸医杀人,其罪更甚强盗.大师你莫非不知道么?”
  灰眉僧人沉声道:“无论你说什么,这里总不是你能随意动手之地,还不快快退下去。”
  秦瘦翁冷笑道:“他若要动手,也无非是自取其辱而已。”双手负在身后.全未将展梦白看在眼里。
  黄衣人一直冷眼旁观,此刻突然微微一笑,道:“小兄弟,你难道还没有看到这位老先生的保镖么?”
  展梦白目光一扫,只见两旁的竹木中,果然有人影闪动,黄衣人接口笑道:“至少也有三个。”
  突听竹木中一声轻叱,道:“不错,正是三个。”
  叱声未了,三条人影飞跃而出,俱是满身疾装,腰佩兵刃,但面目之上,却覆着一面黑色丝巾。
  展梦白厉声道:“朋友们藏头露尾,究竟是谁?”
  为首的一个黑衣人沉声道:“朋友,你不必知道我们是谁。我们来自四面八方,为的只是要保护秦老先生。”
  左面一人接口道:“普天之下,惟有秦老先生能解‘情人箭’之毒,我们只不过是为天下武林朋友效力而已。”
  展梦白呆了一呆,突地仰天狂笑起来。
  灰眉僧人道:“清净丛林,不得喧哗。”
  展梦白厉声道:“你等苦苦保护着他,恐怕你们中了‘情人箭’时,他便也不会出手来救你们的。”
  右面一人沉吟道:“朋友你可是展化雨展大侠之子?”
  展梦白道:“不错!在下正是展梦白。”
  三个黑衣人身子俱都为之一震,那黄衣人似乎也听起过展化雨的名字,目光微微一变。
  灰眉僧人面色稍黯,道:“你既是展大侠之子,便不该如此无礼,你可知道老衲与令尊亦是方外之友么?”
  展梦白退后一步,灰眉僧人接口道:“让开道路,老衲要送秦施主过去了。”袍袖一拂,自展梦白身侧走过。
  黄衣人道:“小兄弟,我们游山玩水,多生什么闲气?”扯起展梦白的衣袖,大步向山上走去。
  展梦白心念数转,狠狠一跺脚,正欲转身同去,突听秦瘦翁冷冷道:“老夫终年都在杭州城里,你随时都可前来生事,老夫欢迎得很!”
  只见他拂袖而去,再也不望展梦白一眼。
  那三个黑衣人呆了半晌,其中一位讷讷道:“展大侠生前素为我等仰慕,但人死不能复生……”
  展梦白厉声道:“快走!”
  黑衣人长叹一声,相继垂首而去。
  黄衣人道:“你可看出他们三人是谁?”
  展梦白狠声道:“都是些趋炎附势之徒。”
  黄衣人道:“这三人都是北派劈豹掌的门下,而且与你家必定甚有渊源,不知你可看得出他们是谁来?”
  展梦白道:“前辈一看他们行动,便能看得出他们是哪一派门下么?”
  黄衣人道:“不错。”
  展梦白长叹道:“我却猜不出他们是谁?”
  黄衣人微微笑道:“猜不出也就罢了,且让我带你去看一看那名闻天下的东坡玉带、诸葛铜鼓。”
  展梦白满心郁结,随着他上了金山。
  只见那金山寺殿宇沉沉,飞檐崇阁,果然是庄严宏丽,气象万千,不愧为江南第一丛林。
  绕过香烟缭绕堂皇肃穆的大殿,突见五个灰袍大袖的僧人,一排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为首一人合十道:“施主们要去哪里?”
  黄衣人道:“求见方丈,瞻仰瞻仰那天下闻名的周鼎秦书,以及东坡玉带、诸葛铜鼓。”
  那僧人长髯垂胸,地位仿佛甚高,沉声道:“方丈室中正有佳客,请两位施主改日再来。”
  展梦白道:“什么佳客,难道我们是恶客不成?”
  长髯僧人微微一笑,口喧佛号道:“出家人眼中,众生皆是佳客,但方丈室中的客人,早与方丈有约,还请两位见谅。”
  话声方了,突听一个娇脆的语声冷冷道:“什么?逛庙还要先约好的,这倒是奇闻了。”
  展梦白转首望去,只见一个妙龄道姑,一个黑衣女子,一个白衣妇人,已并肩来到他身后。
  这三人正是“华山三莺”中的“石莺”石灵筠、“铁莺”铁飞琼,以及“银莺”欧阳妙。
  展梦白见到她们三人,不觉一呆,她三人见到展梦白,神情亦不禁微微一愣,其中两人立刻转过目光。
  只有“银莺”欧阳妙微微一笑,稽首一礼。
  展梦白还礼道:“三位……”
  语声未了,“华山三莺”却已越过了他,“铁莺”铁飞琼道:“方丈室中有客,我们便看不得铜鼓、玉带了么?”
  长髯僧人道:“即使无客,三位女檀越也是不能进去的。”
  铁飞琼怒道:“为什么?”
  长髯僧人道:“敝寺除了前面的大雄宝殿外,一向没有女子涉足,还请三位女檀越见谅。”
  铁飞琼大声道:“为何不许女子涉足?常言道:‘我佛普度众生’,难道女子就不是人了么?”
  欧阳妙道:“三妹……”
  铁飞琼道:“你不要拦我,我好歹也要看一看那铜鼓、玉带,不许我进去.我偷也要偷出来。”
  长髯僧人面色一沉,道:“女檀越说话须得慎重一些……”
  “华山三莺”齐地面色一变,展梦白亦是心头大怒,暗忖道:“他说不许女子进去,里面怎地有女子的笑声?”
  铁飞琼更是大怒,喝道:“那里面可是女子笑声?”
  长髯僧人神色不动,道:“不错。”
  铁飞琼、石灵筠一齐勃然作色,就连“银莺”欧阳妙也有些沉不住气,道:“如此说来,我们也就进得去的了。”
  后面的四个僧人,身形一闪,拦住去路。
  石灵筠冷笑道:“久闻金山寺的和尚,人人都有一身世传的武功,但出家人也不能以武欺人呀!”
  长髯僧人道:“里面的女客,乃是方丈大师特许,又是来自方丈大师心目中久已仰慕之处……”
  铁飞琼怒叱道:“你说什么我都不听,今日姑娘是看定了那铜鼓、玉带了!”脚步一抬,向前冲了出去。
  长髯僧人沉声道:“女檀越既是如此,贫僧便只得无礼了。”袍袖一拂,风声直击铁飞琼面门。
  铁飞琼大喝道:“来得好!”刷地一掌,直切僧人右肘,左手两指,急点双目。
  那长髯僧人脚下半步不移,一连挡了三招。
  黄衣人微微笑道:“金山僧果然身手不凡。”
  展梦白道:“只是有些欺人太甚……”
  突听一声“阿弥陀佛”自后传来。
  佛号之声,清越入云,余音飘荡在殿宇之间。
  铁飞琼身手微顿,殿宇中已走出一群人来。
  她一眼之下,便看到其中两个女子,一个云鬓华服,容华绝代,一个却仿佛是男儿打扮。
  展梦白目光扫处,也看到这两个人了,心头不觉一凛:“原来方丈室中的贵客,竟是萧飞雨姐妹。”
  他再也不愿见到这两人了,心念一转之间,人已纵身跃起,飞身而遁,只听人群中仿佛有一个女子的声音惊呼道:“展梦白……”还有一个男子的声音大呼道:“展兄!哪里去?”
  黄衣人眼神一扫,目中微露诧异之色,心念转处,袍袖一拂,身子突然轻飘飘飞了起来,刹那间便无人影。
  人群一齐大乱,“华山三莺”见到萧飞雨,便悄然而去,但萧飞雨却根本没有见到她们三人。
  她眼中只有展梦白,惊呼一声:“展梦白!”便要飞身掠去,却又被她身侧的萧曼风,一把拉住手腕。
  萧飞雨道:“我只要见一见他……”
  萧曼风娇笑道:“回家去了,还要见他做什么?你看看,别人都在看着你,你也不害臊么?”
  萧飞雨无法可施,惟有满心惶急愤怒。
  那方自殿后走出的方丈大师,面容亦是一片惊诧之色,望着人影已去的殿脊,低说道:“这是什么人?”
  他身后还有一群佳宾,其中一人方才高呼了一声:“展兄!哪里去?”此刻道:“那位便是展梦白,乃是昔年杭州名侠展化雨的公子。”他嘴里说着话,眼中却不住打量萧家姐妹,奇怪展梦白怎会与她们有了纠葛。
  方丈大师微笑道:“原来林施主也认得那位少年檀越,但老衲奇怪的却是那黄衣人的一身轻功。”
  此人正是“九连环”林软红!除他之外,那一群佳宾,人人俱都是神情明爽的武林人士。
  只听方丈大师道:“诸位施主俱都见多识广,必定可看出那黄衣人的轻功之高,委实惊人,只可惜他身法太快,让老衲看不到他的面目。”
  暂不提金山寺中众人的惊异,且说展梦白,他一口气奔出金山寺之后,方自喘了口气,突听身后一人道:“小兄弟,你为何见了她们,便要逃走?”
  展梦白心头暗惊,这黄衣人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他丝毫未觉。口中长叹道:“只因我再也不愿见着她们。”
  黄衣人目光一转,道:“你不愿见谁?”
  展梦白道:“前辈,你可看到人群中的那两个女子?”
  黄衣人道:“看到了。”
  展梦白道:“说起她两人的来历,前辈想必也知道,她两人乃是武林传说中‘帝王谷’谷主的爱女。”
  黄衣人道:“那么你为何不愿见她?‘帝王谷’又不是江湖下五门之地,见见她们有何关系?”
  展梦白长叹一声,久久不语。
  黄衣人只见他眉宇间郁结着一种怨愤不平之气,接口道:“莫非是她们欺负了你不成?”
  展梦白霍然抬起头,恨声道:“只恨我武功不高,家门不幸,飘零江湖,才会被人如此轻视。”
  黄衣人默然半晌,道:“她们怎样轻视于你?”
  展梦白道:“那姐妹两人中,一人定要我随她回谷,但另一人却屡屡讪笑于我,说我不配入谷。”
  他此刻已将黄衣人视为知己,是以言语毫不隐瞒。
  黄衣人突然轻轻一笑,道:“我平生纵游天下,也知道那帝王谷的所在,你不妨随着我去……”
  展梦白胸膛一挺,截口道:“我若不能练成惊人的武功,便再也不愿见到帝王谷中的人。前辈,我宁愿别人恨我伤我,甚至砍了我的头去,也不愿受到别人的冷眼轻视。我不能扬眉吐气,又有什么颜面入谷一步?”
  黄衣人大笑道:“好!好!有志气!待我传授你几手功夫,再加上你自天锤老道处学得的拳路,包你到‘帝王谷’去,能扬眉吐气,打得他们落花流水,教我听了,心里也舒服舒服。”
  展梦白心头一动,道:“前辈与帝王谷有什么过节不成?弟子我日后必定为你出气。”
  黄衣人笑道:“好!好!帝王谷中那般奴才,我早已看不惯了,只是不好自己动手,有你代我出气,当真再好不过。”
  他心中似是十分欢愉,大笑数声,又道:“半年后我便可带你入谷,此刻先让你我领略一番金山风景。”
  那金山山形虽不大,但万石奇列,削壁千仞,处处俱有奇丽的岩洞,清澈的流水,名花异木,更是遍布全山。
  慈云塔高入云雾,四角铁马,随风而荡,音韵锵然。门首悬挂着一副长联,字迹古拙,写的是:
  但使此心无所住
  虽有绝顶谁能穷
  此刻夕阳已落,满山苍茫。
  转上慈云塔,便是高出群峰,独立霄汉中的留云亭。
  黄衣人、展梦白缓步而登,但觉天风吹襟,烟云入袖,心神为之大畅。展梦白抬目望处,只见亭中一碑,写着:
  “江天一览”四个擘窠大字。
  突听黄衣人惊喟一声,道:“亭中有人!”
  语声未了,亭中已有两条人影飞起,飕地两声,掠入留云亭后,身法之轻灵迅急,令人吃惊。
  展梦白轻叱一声:“什么人?”
  他身形一长,方待追去,却被黄衣人扯住手腕。
  展梦白道:“见人惊起,必非善类,前辈何不一查?”
  黄衣人微笑道:“高山绝顶,必多异人,查什么?”
  语声未了,突又惊“咦”了一声。
  展梦白随着他目光望去,只见那“江天一览”碑后,竟还有一条盘膝端坐的人影,寂然不动,仿佛入定。
  山风劲急,吹得这人影长髯衣袂,四下飘舞,仔细一看,赫然竟是方才送秦瘦翁下山的灰眉僧人。
  黄衣人道:“大师独览江山,心中有何感慨?”
  那灰眉僧人动也不动,生像未闻他的言语。
  展梦白怒道:“这种人何必与他多话……”突见黄衣人目光中露出了诧异之色,一步步走到灰眉僧人面前。
  展梦白随之而去,目光扫处,身子突地一震,惊呼道:
  “情人箭!”
  这盘膝端坐的灰眉僧人,身上虽一无伤痕,但却早已气绝,只因他当胸之中,已并排插入一红一黑两根短箭。
  他面容如生,双目却睁得滚圆,目中犹带着临死前的惊怖之色,仿佛他直到临死前那一刹那,才发现自己的危险。
  呼啸的山风中,展梦白身子已不住颤抖起来。
  这僧人送客之后,为何到了这里?
  他匆匆赶到这里,显见是与人有约,而约他的人,却身怀“情人箭”,与他所谈不合,便下了毒手。
  黄衣人心念一闪,判定了此事发生的情形,大致必是如此。
  但约他的人是谁?所约的是何事?
  黄衣人百思不解,暗叹一声,目光四扫,只见这留云亭中,除了两根情人箭外,便再无任何线索可寻。
  展梦白呆了半晌,突地大喝一声,翻身掠去。
  黄衣人袍袖一拂,挡住了他,道:“你要做什么?”
  展梦白道:“方才掠出的两人,必定就是‘情人箭’主人,我与他仇深似海,上天入地,也要寻着他们。”
  黄衣人叹道:“那两人轻功之高,在武林中可谓绝顶高手,便是我此刻也追不到了,何况你呢?”
  展梦白狠狠一跺足,道:“又迟了一步。”
  就在这刹那之间,突听满山钟声大震。
  嘹亮的钟声,自金山寺中响起,直上霄汉。
  黄衣人沉声道:“此山必定已生巨变,我们犯不着在此多事,只要你信心不移,何愁寻不着仇人的下落?”
  他拉起展梦白,直下山亭。
  钟声不绝,突见一缕火箭,自慈云塔上冲天而起。
  接着,四条人影,急如飞鸟,自第三层塔上飞坠而下,这四人衣袂凌风,猎猎作响,俱是灰袍大袖的金山寺僧人。
  展梦白脚步骤顿,这四人已落到他身侧,前后左右各据一方,将展梦白与黄衣人团团围住。
  黄衣人目光闪处,沉声道:“大师有何见教?”
  四个僧人面色沉凝,目光炯炯,眉宇间俱都带着一种肃杀之意,只是凝望着他两人,却不答话。
  满山钟声更急。
  展梦白轩眉道:“我等游山而来,并未冒犯贵寺,更未对佛不敬,大师们为何又拦住我们的去路?”
  一个高大僧人,突地冷笑一声,厉声道:“既然如此,便请两位随贫僧到寺中一走。”
  展梦白怒道:“我为什么要随你回寺?”
  高大僧人道:“不去也得去。”
  展梦白怒叱一声,一拳向这僧人当胸击去。
  黄衣人朗声笑道:“我正苦你没有练武的对手,不易练成武功,此刻这四人正好给你练武。”
  笑声中他身子突然飘飞而起,落到第一层塔檐上。
  那四个僧人本待分出两人,追踪于他,哪知展梦白一连四拳,竟将他四人逼得谁也不敢妄走。
  那高大僧人身形威猛,显见甚是威武有力,见到展梦白一拳击来,不避不闪,一掌迎去。
  拳掌相击,“砰”地一响,那高大僧人只觉腕肘一麻,身子一震,不由自主地连退数步,“噗”地一声,跌坐到地上。
  展梦白一拳击去,便再也不看他一眼,身形一转,双拳齐出,右腿斜斜飞起,踢向另一人手腕。
  那三个僧人哪里还敢与他硬拼,各各闪动身形,避开一招,哪知展梦白招式不停,身子一旋,本来击向左边一人的铁拳,突地击到右面一人的肩上,那僧人禁受不住,狂呼一声,仰天跌倒!
  黄衣人临风笑道:“好好,这一拳和蓝老儿的拳路,简直一模一样,只可惜左拳没有用上,否则两人都倒了!”
  语声中那高大僧人已又扑上,另一个跌倒在地的僧人,却翻身跳下山去,要知展梦白早已手下留情,是以他虽被击中,却未重伤。
  刹那之间,苍茫暮色中已现出了数十条人影,身形飞动,向展梦白动手之处飞扑而来。
  其中一人身形尤急,接连几个起落,便已来到近前。只见他长髯飘飞,正是方才那长髯僧人。
  三个僧人本已被展梦白拳风震得东倒西歪,此刻齐地猛攻数拳,退了下去,展梦白冷笑一声,也不追赶。
  长髯僧人目光扫过,变色道:“原来是你。”
  展梦白道:“是我又怎样?”
  长髯僧人冷笑道:“我认得你!”
  展梦白道:“认得我又怎样?”
  黄衣人大笑道:“答得好!答得好!”
  长髯僧人变色道:“笑什么?你两人再也休想生下此山!”
  语声中数十个灰袍僧人,俱已飞奔而来,围在四周,一个个俱是满面杀气,手横戒刀。
  这些出家僧人,此刻竟都变成凶神恶煞,仿佛俱都与展梦白有什么血海深仇一般,目中都几乎要喷出火来。
  展梦白大笑道:“我与你们这些和尚,素来无怨无仇。你们竟要动刀杀我,难道这就是你们佛门弟子的本色么?”
  长髯僧人厉声道:“无怨无仇!哼!既是无怨无仇你为何不敢入寺,你为何要动手殴打我门下弟子?”
  展梦白冷笑道:“我为何不敢入寺,龙潭虎穴,展某都敢闯上一闯,何况你这小小金山寺。”
  长髯僧人道:“既是如此,便请随我一行。”
  展梦白道:“走。”
  他平生最是受不得激将,此刻胸膛一挺,大步便走。
  黄衣人哈哈大笑道:“小兄弟,这和尚惧你武功,又怕你逃走,想将你骗人庙里,再好好地收拾你……”
  长髯僧人突地厉叱一声:“下来。”
  他身形笔直拔起,凌空一拳击去。
  哪知他拳势方出,黄衣人又自轻飘飞起,落到第二层塔檐,大笑道:“就凭你能要老夫下去么?”
  长髯僧人怒叱声中,足尖一点飞檐,身形再次跃起。
  他身法迅急,变式极快,轻功端的不弱,长髯飞舞中,一招“骊海探珠”,直击黄衣人肩下。
  黄衣人笑声不绝,人便到了第三层塔檐。
  长髯僧人又惊又怒,刹那之间,连攻三招,连跃三次,却连黄衣人的衣角都未沾着半点。
  塔下群僧,仰头望去,只见那黄衣人身子已到了第六层塔檐上,脚尖轻点檐角,衣袂四下飘飞,笑声犹自未绝,风摇铁马,他身子仿佛也要化仙飞去一般,群僧心中又惊又佩,竟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长髯僧人连翻五层高塔,真力已渐不支,只觉塔下一片寂然,鸦雀无声,俯首一望,百十道目光俱在仰目而视。
  这百十道目光,看来竟宛如夜空中星群一般。
  长髯僧人怎肯在这许多弟子面前失去颜色,暗聚一口真力,身形突地再次跃起,直扑塔顶。
  他这次已将全身真力,孤注一掷,身形之急,有如冲天直上的旗花火箭,直越过黄衣人之上,落在塔顶第七层飞檐上,姿势当真美妙已极,塔下群僧见到本门师长露了一手,不禁轰然发出喝彩声。
  长髯僧人凌空而立,豪气大生,纵声笑道:“你要上来,还是要下去?”笑声如钟,四山皆闻。
  黄衣人道:“下去的是你。”
  语声中他身形又自飘飞而起,竟又越过了长髯僧人的身子,直上两丈之后,方自凌空扑下。
  哪知他身形方落,突听长髯僧人惊呼一声,嗖地窜入了塔中,仿佛又在这高塔里发现什么惊人之事。
  黄衣人心念动处,袍袖微拂,随之掠入。
  只见这塔顶斗室中,除了长髯僧人外,竟赫然还有三个女子,正是那“华山三莺。”
  长髯僧人呆了一呆,厉声道:“你等为何躲在这里?”
  “华山三莺”心头虽吃了一惊,但面上却不动神色。
  “铁莺”铁飞琼冷笑道:“这慈云塔人人来得,难道我姐妹三人,就来不得么?这倒怪了。”
  长髯僧人冷“哼”了一声,道:“贫僧倒真的正在奇怪,为何三位看不到铜鼓、玉带,也就走了?”
  他目光回扫一眼,接口道:“原来三位竟已将铜鼓、玉带悄悄偷了去,这方法当真不错。”
  铁飞琼变色道:“你说什么?”
  长髯僧人面色阴森,沉声道:“这本是姑娘你说出来的,难道不出一日,你便不承认了么?”
  铁飞琼道:“好呀!佛门弟子,竟敢随便诬人为盗,我倒要和你评评这个理,看是谁拿了你的铜鼓、玉带?”
  长髯僧人道:“贫僧正要请各位回寺评理。”
  铁飞琼大声道:“走就走。”
  此刻塔下群僧,已渐渐起了骚动之声。
  黄衣人暗忖道:“难怪这些和尚看来怒气汹汹,原来是他们的镇山之宝被盗,如此我倒不能不去说清楚了。”
  一念至此,立刻道:“我也陪你走一遭吧!”
  身形一闪,直下七重高塔,轻飘飘落在地下,不带半点声音,当真有矫若游龙,轻如飞絮之妙。
  长髯僧人以及“华山三莺”,也各各自飞檐上飞落,“华山三莺”虽以轻功闻名,但却也不能一跃而下。
  展梦白见到“华山三莺”突又现身,自不禁为之一惊,但也不便多说,当下随着群僧,回到寺中。
  金山寺中,更是戒备森严,三百僧众,此刻全都扎紧了衣衫,手提着戒刀,如临大敌,四下巡防。
  大雄宝殿里,香客早已绝迹,四面的烛火油灯却已全都燃起,只映得正中一尊佛像更是宝相庄严,不可逼视。
  长髯僧人面色森沉,道:“各位远来朝香,本来俱是施主,但此刻贫僧却不能再以施主来视各位了。”
  铁飞琼怒道:“我倒要听听你将把我们看作什么?”
  长髯僧人冷笑一声,还未答话,黄衣人已沉声道:“事已至此,还不请你掌门方丈出来说话?”
  长髯僧人面色突地惨变,厉声道:“你还要见我掌门方丈么?”
  黄衣人冷冷道:“事情若不分出皂白,老夫不走。”
  长髯僧人仰面惨笑道:“你要走也走不掉的……”
  黄衣人突地轻叱一声道:“住口!”
  他叱声中,自有一种威严,群豪见了他面上颜色,早已心寒,就连这长髯僧人竟也不敢再说下去。
  第十六回烟雨风云
  只听黄衣人接道:“见不着你掌门方丈,老夫也不会走的。”
  长髯僧人面上一片铁青,木然半晌,方自厉声叫道:“随我来。”身形一转,当先走了出去。
  一路上只有刀光闪闪,耀眼生花,也不知有多少灰袍僧人,手持雪亮的戒刀,虎视眈眈地立在路旁。
  铁飞琼冷笑一声,道:“这算做什么?鸿门宴么?”
  长髯僧人大步而行,也不回头。
  穿过云房、曲廊,便是一座幽静的院落。
  小园中俱是青草梅花,但假山间音乐般的流水声,却也冲不淡凝聚在四下的那种肃杀之气。
  六个灰袍僧人,手横长刀,卓立在一排雅室前面。
  长髯僧人在雅室前停住脚步,霍然转过身来,满面悲愤,沉声道:“这便是方丈室了。”
  铁飞琼道:“倒也幽静得很。”脚步一抬,便待走入,突见眼前刀光一闪,六柄钢刀,挡住了门户。
  铁飞琼变色道:“这算是什么?难道来到这里,还……”
  长髯僧人道:“请看。”
  他手掌微抬,指向门前的一面木牌,牌上写的是:
  “入方丈室者,请先通报姓名。”
  铁飞琼冷笑道:“好大的气派。”
  石灵筠道:“好在我们都还是有名有姓的人。”
  “银莺”欧阳妙稽首道:“欧阳妙拜见方丈。”
  刀光一撤,欧阳妙当先而入,铁、石双莺,也俱都通了姓名,三人便鱼贯入了这精雅的方丈禅室。
  长髯僧人目光霍然凝注到黄衣人身上,沉声道:“阁下武功惊人,谅必也不是无名无姓之辈。”
  黄衣人朗声笑道:“我姓名不通也罢。”
  语声未了,长刀又已封住了门户,黄衣人仰天笑道:“就只这六柄钢刀,也挡得住老夫么?”
  他大笑而言,面上却仍是死眉死眼,全无半分笑意,六个灰袍僧人只觉心头一寒,几乎握不住刀柄。
  长髯僧人早已知道他必大有来历,此刻面色一沉,道:“不通姓名,便请阁下留在外面。”
  刹那间只听禅室中突地传出了“华山三莺”的惊呼。
  展梦白心头一震,只听黄衣人大笑道:“老夫破例一次。”袍袖突地一拂,僧人们只觉眼前一花……
  接着,一连串金铁轻响,六柄长刀,齐地落到地上,长髯僧人定睛望去,面前却已不见了黄衣人的人影。
  他一直目光未瞬,但却仍然看不出这神秘的黄衣人是如何进去的,当下心头不禁为之大惊。
  展梦白亦自一呆,大声道:“展梦白!”一步自那发愣的灰袍僧人中间穿入了那寂静的禅房——
  只见“华山三莺”满面惊诧,木立在门边,黄衣人双目凝视,面上虽未变色,目光却已变色。
  屋中烟云缭绕,满堂异香扑鼻。
  当门的云床上,盘膝端坐着一个长眉白髯的高僧,眼帘下垂,面容如生,但那灰色袈裟的当胸之处,却赫然并插着一红一黑,两根短箭。
  “情人箭!”
  展梦白只觉身子一颤,后退三步,只听身后脚步之声响动,那长髯僧人已抢步走入禅室中来。
  黄衣人头也不回,喃喃道:“情人箭,又是情人箭!”
  长髯僧人惨然冷笑道:“你可看清楚了么?方丈大师一中‘情人箭’后,便已仙去了……”
  黄衣人道:“一击便中,一中便死,这‘情人箭’当真霸道已极,中箭人连凶手是谁都无法说出。”
  长髯僧人厉声道:“不必说出,我也猜得出来是谁?”
  黄衣人道:“谁?”
  长髯僧人大喝道:“你!”
  黄衣人霍然转过身来,道:“我?你怎会想到是我?”
  长髯僧人冷笑道:“你面戴面具,掩饰行藏,显然不是为游山而来,必定是暗怀叵测,是么?”
  黄衣人冷笑道:“还有呢?”
  长髯僧人道:“你武功极高,来历却不明,江湖中怎未听闻有像你这样的轻功身法而行事神秘之人……”
  黄衣人颔首道:“确是没有。”
  长髯僧人面容更是森寒,一字一字地沉声道:“以这许多种迹象和原因,已可判断出一事。”
  黄衣人道:“你且说来听听。”
  长髯僧人厉喝一声,道:“你便是那情人箭的主人。”
  众人心头俱都一震。
  “华山三莺”目光大是疑惑,心里竟已信了七分。
  黄衣人目光移向展梦白,微微笑道:“他方才那一番言语,你可听到了么?不知你作何批评?”
  展梦白道:“自作聪明。”
  黄衣人含笑道:“这四字批评得当真中肯已极。”
  长髯僧人厉声道:“无论你承不承认,我都认定你了。”
  黄衣人道:“认定我又当怎样?”
  长髯僧人呆了一呆,还未答话,黄衣人已接口道:“你将这金山寺看得有如虎穴龙潭,是么?”
  长髯僧人双拳紧握,真力贯注双臂。
  黄衣人哈哈一笑,道:“你眼中的虎穴龙潭,在老夫眼中看来,却是来去自如之地。”
  笑声中突然抓起展梦白的手腕,道:“走。”
  长髯僧人大喝一声,一招“破斧开山”,直捣而出。
  哪知他一拳方出,面前即已失去了黄衣人与展梦白的影踪,只听身后风声一响,他两人已穿门而出。
  长髯僧人大喝道:“三位休走,贫僧追敌。”
  铁飞琼道:“我们有名有姓,才不愿背这黑锅,事情未分清楚,请我们走我们也不走的。”
  话声未了,长髯僧人已掠入围中。
  他扬手掷出一道旗花火箭,满寺群僧,立刻跃上屋,四下呼哨之声不绝于耳,静寂的山寺,立刻动乱起来。
  展梦白手臂被握,只觉一股真力,由臂上贯注而来,自己的身子竟仿佛轻了许多,身不由主地飞越而起。
  只见四下人影窜越,刀光闪动,叱咤之声,不绝于耳。
  黄衣人身形展动,连掠十丈,窜上了一重屋背,突见十数个灰袍僧人,手舞长刀,拦住了去路。
  而就在这刹那之间,斜地里弓弩一响,暴雨般射来了数十枝弩箭,各带锐风,呼啸而至。
  黄衣人冷笑一声,掌中突地飞起一条长索,正是他腰间的丝带,丝带卷动,一股无形的劲气随之而出。
  只听“波”地一声,那数十枝弩箭,竟俱都仿佛被一种奇异的磁力吸引,齐地投入了那条丝带卷动的黄影之中。
  黄衣人手腕微抖,丝带一圈,竟将弩箭都束起。
  金山群僧齐地大惊,呆在当地。
  只听黄衣人轻叱道:“去。”
  丝带一展,弩箭齐飞,嗖地向金山群僧射去,破空之声,震入耳鼓,力道竞比长弓弩匣射出还要强劲。
  金山群僧大惊之下,滚身屋背,数十道锐风自他们头顶呼啸而过,黄衣人与展梦白的身形已随之而去。
  这全是刹那间事,等到两旁弓箭手,箭再上弦,长髯僧人如飞赶来时,黄衣人、展梦白已不知去向。
  夜色沉沉,四下一片黑暗。
  长髯僧人木立在屋脊上,知道自己纵然胁生双翅,也无法追及,心里纵然惶急万分,却也无法可施。
  此刻金山群僧,已大多赶来,杂乱地问道:“走了么?”
  长髯僧人狠狠一跺足,厉声道:“谁叫你们来的,方丈室那边还有多少在看守?”
  金山群僧面面相觑,答不出话来。
  长髯僧人怒道:“那‘华山三莺’若是也乘机走了,教老衲如何向二师兄、四师弟交待!”
  金山群僧呆了半晌,齐地向方丈室内奔去。
  长髯僧人厉喝道:“回来!”
  金山群僧身子一震,齐地顿住脚步。
  长髯僧人叱道:“你们各有防守之地,乱走什么?寺中无论有何变故.你等也不得擅离防地,知道么?”
  金山群僧一齐答应了,长髯僧人身形跃起,接连几个起落,闪电般掠回了小园中的方丈禅室。
  只见小园中人影寂寂,本在园中的弟子,俱都已赶去那边,但方丈禅室前面,还卓立着六个带刀僧人。
  长髯僧人一步趋前,沉声道:“这里可有变故?”
  六个灰袍僧人,木立当地,有如呆子一般,竟不回答。
  长髯僧人大怒道:“你们聋了么,怎地……”
  忽见这六个弟子,手里虽举着钢刀,但一个个目定口呆,连目光都不能转动,赫然竟被人点了穴道。
  他六人钢刀举起,还未落下,便已被人制住,动手人的身法之快,武功之高,更是令人可惊。
  长髯僧人面色大变,暗呼一声:“不好!莫非连‘华山三莺’也走了?”急地一足跨进禅室。
  突听一声轻笑,道:“大师才来么?在下已恭候多时了。”
  长髯僧人心头一跳,定睛望去,只见室中除了“华山三莺”外,还并肩站着两人,一人黄衫,一个少年。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再也想不到这两人竟会是那去而复返的黄衣人与展梦白。
  铁飞琼冷冷笑道:“好一个龙潭虎穴,怎地竟容得人家从容而去,又从容而来,连人家的影子都捕捉不到。”
  长髯僧人木立当地,面上阵青阵白,心里又是羞愧,又是惊诧,自己也分不清是什么滋味。
  只听黄衣人缓缓道:“你可知道我去而复返,为的是什么?”
  长髯僧人面色铁青,哪里答得出话来?
  黄衣人道:“你凡事都喜推理猜测,此刻你不妨试想一下,我若是杀人的人,杀人后便早已不知要走到哪里去了,还会留在山上等你来捉?更不会逃走后,再去而复返,是么?”
  长髯僧人身子动也不动。
  黄衣人冷笑一声,接口道:“何况以我这身武功,无论要伤什么人,还不是易如反掌,何必要假借毒药暗器?”
  长髯僧人缓缓垂下目光,面色泛出羞愧之色。
  黄衣人叹道:“但金山寺素无恶名,我既在这里见着你寺中生此惨变,便不能袖手不理。”
  长髯僧人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望施主指教,不瞒施主说,此事发生之后,贫僧实已方寸大乱。”
  黄衣人缓缓道:“你虽然猜错一事,但另一事却未见猜错。”目光一凛,霍然转向“华山三莺”。
  “华山三莺”只见他眼神中带着一种逼人的寒意,心头却不禁为之一颤,欧阳妙道:“前辈有何指教?”
  黄衣人缓缓道:“你三人在慈云塔上呆了多久?”
  “华山三莺”对望一眼,“银莺”欧阳妙道:“约莫一个时辰。”她三人知道说谎不得,只有从实说出。
  黄衣人道:“慈云塔上,并无什么太值得留恋之处,你三人为何要呆上一个时辰之久?”
  “石莺”石灵筠道:“慈云塔独立霄汉,俯眼可见江流如带,瞑目可听铁马音韵,是以我三人便停留久了。”
  黄衣人道:“说得好……”突地沉声道:“真的么?”
  “铁莺”铁飞琼大声道:“不是真的!”
  展梦白微微一笑,忖道:“这女子倒是心直口快得很。”只见她面容柔和中带刚,黑里带俏,也算是个美人。
  黄衣人亦自微笑着道:“好!既然这话不是真的,真的话是什么?我倒要你说来听听。”
  铁飞琼看了看她两位师姐,道:“说出来好么?”
  石灵筠轻叹道:“他们信么?”
  铁飞琼道:“只要我说的是真话,别人纵不相信,这位穿黄衣服的朋友一定会相信的。”
  黄衣人微笑道:“不错!”目光大见和悦。
  “银莺”欧阳妙缓缓道:“我姐妹本来早已想将事实说出,但说出后,却又怕伤了他们本门中的和气。”
  黄衣人道:“无妨。”
  此刻众人虽然还不知他的姓名来历,但却都只觉他每说一句话,都有着一种自然的威仪。
  铁飞琼大声道:“我三人近来被大师姐管住,足迹极少下华山,此次为了小师妹的事,她……”
  欧阳妙干咳一声。铁飞琼立刻改口道:“此次既然来到江湖,便想见识见识那闻名的铜鼓、玉带。”
  她手指一指那长髯僧人,接道:“哪知他竟不肯,是以我便立下决心,要将那铜鼓、玉带偷出来瞧上一瞧。”
  长髯僧人厉声道:“你……”
  铁飞琼不容他插口,接道:“我强拉着师姐,窥伺在方丈室四周,只见那老方丈送完了客,便一直呆在屋里。”
  “直到天黑,方丈室仍一无动静,我等不及了,就偷偷溜到后面去看看,那里正好有一株大树……”
  长髯僧人变色道:“那树上竟可看到方丈室的动静么?”
  铁飞琼道:“自然。”
  黄衣人道:“你看到了什么?”
  铁飞琼道:“我看到一个灰眉的和尚,在方丈室里。”
  黄衣人、展梦白对望一眼,心中微动。
  长髯僧人道:“那是我四师弟。”
  铁飞琼道:“我隐约听到你四师弟对老方丈说:‘师兄你真的不答应?’老方丈只摇了摇头,也不答话。”
  长髯僧人扬眉道:“答应什么?”
  铁飞琼道:“前面的话,我都没有听到。”
  展梦白此刻已动了好奇心,抢口问道:“后来呢?”
  铁飞琼瞧了他一眼,道:“后来那灰眉和尚就突然站了起来,满面俱是怒容,呆呆地站了半天。”
  石灵筠叹道:“我恰巧在他对面,看得清清楚楚,只见他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心里仿佛正在决定一件极为重大之事,过了半晌,他袖中突然飞出了一张鲜红的字笺,直飞到那老方丈面前。”
  众人的心头俱是一惊,展梦白脱口道:
  “死神帖!”
  石灵筠轻叹一声,接道:“那时我们还未想到这是死神帖,只见那老方丈看到红纸后,肩头突然一耸。”
  铁飞琼接道:“只因他是背着窗子,是以我们也看不到他面上的神色。只见你四师弟突然身子一动,自老方丈座下的弹床下,取出两方玉匣,四下看了一眼,就飞身而去,我心里又是奇怪,又是后悔,奇怪那老方丈为何不动,后悔自己来迟一步,竟让他先取去。”
  她叹了口气,又道:“到此刻我才知道,原来那时老方丈已中了情人箭,立刻便死了。”
  石灵筠接道:“我们居高临下,室中事本看得极为清楚,但那情人箭是怎么发出来的,我们三人却未见到。”
  “华山三莺”目光一转,眼中已露出惊怖之色。
  只见长髯僧人面上阵青阵白,突地厉喝一声,道:“你三人假祸于他人,也不该在我四师弟头上。”
  铁飞琼冷笑道:“无论你信与不信,事实却是如此,我们在那塔上,便是想等他回头,抢下铜鼓玉带。”
  长髯僧人面上青筋,根根暴起。
  “银莺”欧阳妙道:“你若不信,只有将他寻回来,让我们当面与他对质,看看是真是假?”
  长髯僧人怒道:“好!”
  他身子一转,便待转身而出。
  黄衣人目光深沉,突然道:“你知道他在哪里么?”
  长髯僧人停下脚步,道:“总可寻到的。”
  黄衣人长叹道:“纵然寻到,他也再不能说话了。”
  长髯僧人回转身子,面色已变为惨白,颤声道:“他……他……”长髯不住波动,显见身子也颤抖起来。
  黄衣人沉声道:“你四师弟身中情人箭,早已气绝而死,此刻人的尸身,还在山巅留云亭里。”
  长髯僧人身躯大震,倒退三步,噗地一声,跌坐到椅上,突又大喝一声,长身而起。
  “华山三莺”此刻亦是大惊失色,齐声道:“他死了?”
  长髯僧人厉声道:“我四弟已中‘情人箭’而死,你三人竟敢说这两枝‘情人箭’是他放出的。”
  厉喝声中,五指如钩,抓向铁飞琼面门。
  黄衣人突地轻叱一声,道:“且慢!”一手把住了他的脉门,长髯僧人顿觉全身劲力皆失。
  他咬了咬牙,颤声道:“她的话你难道相信了么?”
  黄衣人叹道:“她三人看到灰眉僧乃是以‘‘隋人箭’杀人的凶手,但我却眼见他被‘情人箭’所杀,此事说来,委实令人难信。”
  长髯僧人怒道:“呆子也不会相信。”
  黄衣人缓缓道:“我却相信了。”
  长髯僧人呆了一呆,道:“你……你……”
  黄衣人道:“我想来想去,此事实可解释,是以无法不信,但另一事却连我也无法解释了。”
  长髯僧人怒极冷笑,道:“那样不合情理之事,你都可以解释,世上还有什么你不能解释的事?”
  黄衣人目光望向“华山三莺”,沉声道:“此事既是你等眼见,为何不早说出,难道真是怕他们伤了和气么?”
  欧阳妙轻轻一叹道:“不是。”
  她只觉这黄衣人思想锐如尖刀,大有穿入别人心底之妙。
  黄衣人道:“到底为了什么?”
  欧阳妙道:“自从家师死后,大师姐接掌门户,便严禁师妹们过问别人门派中的私事。”
  黄衣人颔首道:“这就是了,我也曾听人说起,昔年华山掌门人之死,便是为了多管别派的闲事。”
  欧阳妙叹道:“我姐妹没有弄清他师兄弟间究竟有何纠纷,更不敢违背掌门人之命,是以迟迟不愿说出此事。”
  长髯僧人大声道:“这件事既已解释清楚,那件事到底该如何解释,贫僧正要洗耳恭听。”
  黄衣人目光一扫,道:“灰眉僧受制于‘情人箭主’,被迫回来索取铜鼓、玉带,但老方丈执意不允,于是灰眉僧便以得自‘情人箭主’的情人箭,将老方丈暗算而死。”
  长髯僧人厉声道:“为何他也死在情人箭下?”
  黄衣人叹道:“自是他将铜鼓、玉带如约送到后,‘情人箭主’又起了杀人灭口之心,将他一箭杀死。”
  他三言两语,便将一件别人眼中无法解释,奇异已极的事,解释得清清楚楚,“华山三莺”不觉大是钦服。
  长髯僧人呆了半晌,黯然长叹一声,喃喃道:“敝门不幸……敝门不幸……”突地放声痛哭起来。
  他偌大年龄,哭得却甚是伤心,展梦白想到他方才那冲动的言语行事,看到他此刻的形状,便知道此人虽然身在佛门,却仍是条血性汉子,展梦白与他同是同仇敌忾,此刻更起了相惜之心,不禁轻轻一拍他肩头,长叹道:“大师休得伤心,展梦白定为你寻回宝物,复仇雪恨。”
  铁飞琼道:“我若知道‘情人箭主’是谁?先就一箭将他杀死。不过……铜鼓、玉带我也要先瞧它一瞧。”
  展梦白道:“那情人箭主是谁,你知道么?”他听得这女子说话如此任性天真,嘴角不禁泛出一丝笑容。
  铁飞琼两眼一瞪,道:“我不知道,难道你知道不成?”
  黄衣人道:“此事之后,那‘情人箭主’虽未现了迹象,但已露了线索,耐心查访,不难寻出。”
  铁飞琼道:“对了,只要看到他身上有那诸葛铜鼓、东坡玉带,那人就必定是那情人箭的主人。”
  石灵筠冷冷接口道:“他难道还会终日将那铜鼓、玉带,带在身上,让你看到不成?”
  铁飞琼愣了愣,半晌说不出话来。
  黄衣人沉声道:“今日来到金山寺中的,大多是武林中人,这许多人之中,必定有人与情人箭有关。”
  铁飞琼抬起头来,大喜道:“对了。”
  长髯僧人痛哭已止,缓缓道:“此事发生之后,二师兄铁骨便立刻赶去镇江,要将今日到此之人,全都请回!”
  黄衣人颔首道:“这一着棋你们倒下对了,若有谁不肯回来,显然他必定是做贼心虚。”
  展梦白突然转过身子,走向门外。
  黄衣人大奇道:“小兄弟,你去哪里。”
  展梦白道:“我去后山看看风景。”
  黄衣人目光一转,大声道:“你可是不愿见那萧家姐妹,是以不等他们叵来,便要走了?”
  展梦白头也不回,脚步已跨出门外,道:“正是。”
  黄衣人突地冷笑道:“大丈夫死且不怕,还怕见两个妇人女子么?”
  展梦白突地驻足,转身,大步走了回来,坐到椅上。
  铁飞琼秋波一转,轻轻道:“什么都不怕,就怕激将。”
  展梦白只当没有听到,“银莺”欧阳妙狠狠瞪了她师妹一眼,但目光中却也不禁有些笑意。
  只见那长髯僧人满面悲怆,坐立不安,在室中走来走去,黄衣人却扯了一方布幔,盖到老方丈的尸体上。
  炉中添了檀香,氤氲的烟云,弥漫在众人眼前。
  长髯僧人仿佛突地想起了一事,大步走到门外,吩咐了几个弟子,到留云亭去抬下灰眉和尚的尸身。
  他满心紊乱,回到室中,仍是坐立不安,忽听一人大叫道:“二师叔回来了!二师叔回来了!”
  众人心头一跳,长髯僧人已飞步出门。
  展梦白目光炯炯注视门户,心头怦怦跳动。“华山三莺”又何尝愿意见到萧家姐妹?连忙远远避到角落之中。
  只听脚步之声渐近,两个面目陌生的锦衣大汉,当先走了进来,目光四扫一眼,便站在一边。
  接着,又鱼贯走人三个长衫汉子,抱拳四下一揖,神情甚是和气,看来竟不似武林豪士,倒像是做买卖的商人。
  展梦白心情更是紧张,只听门外笑道:“原来展兄也在这里。”九连环林软红神情潇洒,飘然而入。
  然后是一个瘦骨嶙峋,满面皱纹的老和尚,陪着那武林名医秦瘦翁缓步而人,口中连连道:“惊动!惊动!”
  秦瘦翁面色深沉,满脸不愉神色,冷冷瞧了展梦白一眼,笔直走到云床前,掀开布幔,凝神而注。
  瘦骨嶙峋的僧人正是金山寺监铁骨大师,此刻他满面俱是期望之色,轻轻道:“还有救么?”
  秦瘦翁冷“哼”一声,放下布幔,回身坐了下来,冷冷道:“老夫纵是神仙,也救不活他了。”
  铁骨大师黯然一叹,面容仿佛又苍老了许多。
  展梦白仍然凝注着门户,只见那长髯僧人大步而入,展梦白忍不住脱口问道:“没有人了么?”
  长髯僧人面容凝重,道:“今日来过敝寺的贵客,此刻全部已到此地,只除了那萧家姐妹。”
  展梦白变色道:“为什么?”
  铁骨大师瞧了他一眼,沉声道:“帝王谷的宫主不愿再来,贫僧纵有天胆,也不敢强劝。”
  两个锦衣大汉对望一眼,一人面带刀疤,诧声道:“想不到那两位姑娘,竟是帝王谷的宫主,在下……”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
  秦瘦翁冷冷道:“想说什么,便说出来。”
  刀疤大汉道:“没有什么?只不过在下临走时,还见到她们两位又回到山上,在下还以为她们是出来游山的富家千金哩。”
  长髯僧人变色道:“又回到山上?何时走的?”
  刀疤大汉:“何时走的,在下便不知道了。”
  铁骨大师、长髯僧人齐地颜色大变。
  秦瘦翁冷冷笑道:“妙极!妙极!”
  黄衣人突然自暗影中走出,道:“相烦大师为我引见这几位朋友。”语声冰冷,目光也冰冷。
  铁骨大师一望他面色,不禁心头一寒,道:“这两位乃是少林俗家弟子,人称河南双义。”
  锦衣大汉不敢去看黄衣人面容,连声道:“不敢。”
  三个长衫客齐地躬身一礼,年龄较长一人陪笑道:“在下战中左,吾弟战中南、战中北,俱是四川的药材贩子,只因行道艰难,是以也练过几天把式,只是却挡不住行家的法眼。”
  展梦白动念忖道:“这三人看来毫不起眼,却想不到竟是与‘崂山三雁’齐名的‘蜀中三鸟’。”
  只听“九连环”林软红也报了姓名,黄衣人目光一扫,眼中微微露出了失望之色,悄然退了回去。
  铁骨大师黯然道:“敝寺遭此惨变,惊动各位前来,只想请问各位一句.今日可曾见到什么人曾与我四师弟独自说话?”
  他方才已听长髯僧人将此间情况说了,是以此刻如此相询。
  “九连环”林软红沉吟道:“仿佛都曾有过。”
  铁骨大师惨声道:“此仇不共戴天,但望各位仍本着侠义之心,助我援手,查出仇人,访回宝物……”
  长髯僧人满面俱是悲愤之容,突地大喝一声,道:“师兄你还说什么?这个仇已无法报了。”
  铁骨大师面色一沉,道:“师弟,你……”
  长髯僧人嘶声接道:“师兄!难道你直到此刻还不知道仇人是谁?难道你还想复仇?”
  铁骨大师黯然一叹,垂下头去。
  秦瘦翁微微笑道:“久闻神机大师料事如神,如今既已猜出了那恶魔是谁,何不说给大家听听?”
  “华三山莺”听得这长髯僧人竟有“神机”之名,不禁各各对望了一眼,腹中暗暗好笑。
  只听神机大师嘶声道:“此刻是谁不肯前来?武林中有什么地方配制得出情人箭?难道还要我说出H来。”
  秦瘦翁笑容一敛,道:“是了,久闻帝王谷主人,平生最喜珍宝古玩,今日想必……”突地住口不语。
  他言下之意,不说别人自也知道,只见众人俱都悚然动容,心下齐地忖道:“难怪‘情人箭’的威力那般霸道,来历那般神秘,原来是‘帝王谷,制出的,天下除了‘帝王谷’外,又有谁制得出如此神秘的暗器?”
  要知“帝王谷”本来就是武林中最神秘之地,神秘的地方,制出神秘的暗器,自是合情合理之事。
  神机大师嘶声道:“敝寺不幸,有了这种仇人,以敝寺之力万难与帝王谷相抗,贫僧们也不敢求各位相助,只有……只有感激各位此刻前来的盛意。”突地伏身地上,不住磕起头来。
  众人俱是面色沉重,心头黯然,也不知该如何相劝。
  战中南长叹一声,缓缓道:“我兄弟虽想稍效绵薄,但力量……唉,贵寺大变,不敢再扰,我兄弟就此告辞了。”
  黄衣人流目四望,目光中闪动着一种奇异的光彩,突地沉声道:“骤下定论,必然有错。”
  神机大师道:“此事再无错了。”
  黄衣人道:“必须再加探查,才能……”
  话声未了,突见展梦白狂呼一声,飞步而出。
  铁飞琼曾经偷偷瞧了他几次,只见他一直两眼发直,失魂落魄地木立当地,神色间难看已极。
  此刻见他突地狂奔而出,不禁惊唤一声,竟要追去。
  欧阳妙一把拉住她,低声道:“你要做什么?”
  铁飞琼道:“他好像疯了的样子,莫要生出事故。”
  欧阳妙道:“你放心,已有人追出去了。”
  铁飞琼四望一眼,那神秘的黄衣人果然又不见踪影,她呆了一呆,长叹道:“此人究竟是谁?好快的身法。”
  众人群相失色,秦瘦翁皱眉沉思,似乎也在思索着那神秘黄衣人的来历,刹那间突见四个灰袍僧人飞奔而入。
  铁骨大师叱道:“什么事?”
  灰袍弟子惶声道:“留云亭中,找不着四师叔的尸身。”
  铁骨、神机更是惊惶,四目相对,愣在当地。
  事情的复杂奇异,使得禅室中陡变为死一般寂静。这江南第一丛林金山寺,更已落入愁云惨雾之中。
  展梦白奔出了弥满愁云惨雾的金山寺,也无人拦阻于他。
  他飞掠下山,奔至与船夫约好之地,跃上了那艘他们自镇江雇来的小舟,舟头炉火早已熄灭。
  展梦白脚步不停,呼道:“船家,启船。”
  他奔下船舱,目光动处,心头不禁一跳——
  原来那黄衣人早已端端正正坐在船舱中,微笑道:“小兄弟,你与我一年之约,还未到时候,便要独自走了么?”
  展梦白长叹一声,坐了下来,颤声道:“晚辈方寸已乱,无法再陪着前辈纵情遨游山水了。”
  黄衣人道:“为什么?”
  展梦白道:“我想来想去,那神机和尚的话实在猜得不错,是以此刻心急如焚,要赶到帝王谷去。”
  黄衣人道:“以你此刻的武功,到了帝王谷,仍是遭人冷眼,何况你早已与我有约,要同去帝王谷的。”
  展梦白黯然道:“此时与彼时不同,晚辈也不能践约了。”
  黄衣人道:“为何不同?”
  展梦白目中光芒闪动,道:“那时我与帝王谷并无深仇,又不知道仇人的下落,是以可以陪伴前辈。”
  他胸膛一挺,厉声道:“此刻既知仇人下落,我便已身不由己,前面纵有刀山火海,我也要赶去复仇。”
  黄衣人黯然半晌,缓缓道:“你力量还不足以复仇,纵然赶去了,岂非也是白白送死。”
  展梦白慨然道:“我既可为复仇而生,便可为复仇而死,纵然力不能敌,也要血溅当地。”
  船已启行,黄衣人望着船窗外的烟波江水,又自默然半晌,突地回头过来,道:“你可寻得着帝王谷所在之地?”
  展梦白呆了一呆,目中不禁流下泪来,颤声道:“前辈若怜悯我一番苦心,便请前辈带我到帝王谷去。”
  黄衣人沉吟道:“带你到帝王谷去?”
  展梦白流泪道:“只要前辈能指点我帝王谷所在之地,晚辈纵然死了,也感激前辈的大恩。”
  黄衣人长叹道:“好一个倔强的孩子……唉,我可以带你去帝王谷,却怎能看你去送死?”
  展梦白失望长叹一声,垂下双目。
  只听黄衣人缓缓道:“你若肯答应我一事,我不但带你去帝王谷,还可传授你一些克制帝王谷的招式。”
  展梦白精神一振,朗声道:“只要是弟子力所能及之事,便是赴汤蹈火,弟子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黄衣人道:“你到了‘帝王谷’之后,必须要先见着‘帝王谷’的主人,为我传交一讯,才能动手复仇。”
  展梦白忖道:“也不迟在这一时半刻之间。”当下截然道:“若未见到主人,弟子决不肯死。”
  黄衣人道:“去‘帝王谷’前,你先须陪我至少室嵩山一行。”
  展梦白迟疑半晌,也答应了。
  此刻他复仇有望,但觉胸中热血奔腾,不能自已。
  黄衣人遥注着窗外,突又缓缓道:“世人一生之中,总有一个最最敬佩之人,他无论多么倔强,只要听到此话,也必定遵从……小兄弟,你一生中最最敬佩的人,可以告诉我么?”
  展梦白黯然道:“他已死了!”
  黄衣人道:“除了你爹爹之外,还有谁呢?”
  展梦白沉吟半晌,道:“弟子无法出口。”
  黄衣人大奇道:“为何无法出口?”
  展梦白垂首道:“前辈对弟子恩情如此深厚,此刻只要前辈吩咐一句,无论何事,弟子都必定遵从。”
  黄衣人目光一闪,仍然追问:“我也不算,还有谁呢?”
  展梦白沉思半晌,霍然抬头道:“先父平生最最敬佩信服的,便是武当山的掌门真人玉玑道长,先父生前,常对弟子说起玉玑真人的神剑侠胆,天下无双,行事更是正直。先父敬佩之人,晚辈自也敬佩的。”
  黄衣人淡淡“哦”了一声,目光仍然遥注窗外。
  展梦白望着他的背影,暗暗忖道:“他武功机智,侠心铁胆,无一不令人敬佩,为什么他的言语行事,看来总令人有些奇怪呢?”
  思忖之间,突见烟波上急急地驶来一叶轻舟。
  第十七回 波谲云诡
  夜色深沉,水急舟轻。
  两船相错,一闪而过,但展梦白却已发现,波上驶来的那一叶轻舟中,赫然坐的竟是一个灰眉灰髯的僧人。
  他心头一跳,只觉这舟中的僧人竟和留云亭中已死的和尚有八分相似,但却不能确定。
  就在这刹那间,黄衣人亦自变色而起,掠出船舱,低叱道:“追!”展梦白立刻随之而出。
  船家茫然回首,问道:“追什么?”
  黄衣人指着后面一点船影,道:“那一艘船!”随手自怀中取出一锭白银,抛在船头上。
  那船家眼睛一亮,全力掉转船头,由逆风变为顺风,船身骤然一侧,速度也骤然加快了几分。
  展梦白沉声问道:“前辈是否也看到那艘船上……”
  黄衣人截口道:“此事必定大有蹊跷,你们方才的料想,只怕已大错特错,我但望能追个水落石出,也免得冤枉了别人。”
  展梦白凝注着茫茫烟波上的船影,皱眉道:“那艘船去势太快,我们只怕已追不着了。”
  黄衣人沉吟道:“不知那艘船是往哪里去的?”
  船家应声道:“仿佛是往焦山那方向。”
  黄衣人目光一闪,突地抄起了一块船板,立掌一劈,劈作三块,随手将其中一块掷出三丈开外。
  展梦白骇然道:“风狂水急,前辈小心了。”
  语声未了,黄衣人身形已轻烟般飞掠而出。
  展梦白只听得烟波上遥遥传来一阵语声,道:“尽速赶来。”最后一字发出之处,仿佛已在十数丈开外。
  那船家已看得目定口呆,展梦白急地掠去,一把抢过了船舵,他生长苏杭,水性自是精熟,操纵船只,比船家犹胜三分。
  片刻之间,只见前面的船影已越来越是明显,展梦白知道必定那是黄衣人已制住了前船之人。
  他心里不禁更是焦急,只望能早一刻飞身到那船上,看一看这灰眉和尚是否就是留云亭中之人?
  两船相隔犹有两丈,展梦白便已飞身而起,一掠而过两丈水波,嗖地一声,飞身入舱。
  目光转处,只见黄衣人木立在船舱中,他对面木椅斜坐一人,灰眉灰髯,不是留云亭中那灰眉僧人是谁?
  展梦白大喜道:“果然是他!”
  黄衣人冷冷道:“不错,是他。”
  展梦白一步窜到那灰眉僧人身前,厉声道:“你到底是……”语声突顿,面色也突地为之大变。
  只因他突地发现,这灰眉僧人只不过是一具死尸而已,胸前“情人箭”已自不见,只有铜钱般大小两点血迹。
  此一变化,当真大大出了他意料之外。
  他霍然转身,黄衣人竟已不在他身后。
  只听船舱外一阵轻响,一声低叱,展梦白沉声唤道:“前辈……”
  唤声方自出口,黄衣人已倒提着一人的背脊大步而入,道:“这变化必定大出你意料之外,你心里必定有许多疑团难以解释,是么?”
  展梦白叹了口气,道:“的确不错。”
  黄衣人将手中提的短衫汉子,轻轻放在船板上,一掌拍开了他的穴道,沉声道:“盘膝坐下来。”
  那短衫汉子满面惊惶,果然盘膝坐了下来,但膝盖仍不住发抖,直打得船板砰砰作响。
  黄衣人左手扣住了他脉门,右手抵住了他背脊,自己也在他背后盘膝坐了下来,缓缓道:“问吧!”
  展梦白奇道:“问谁?问什么?”
  黄衣人道:“此人便是船家,无论你心里有何疑团,都可以提出来问他。”眼帘一垂,竟仿佛入定起来。
  展梦白见了他这番作为,心中不禁更是惊奇,转目望去,却见这船家呼吸竟已渐渐正常起来。
  他知道这原因必定是黄衣人以内力调匀了船家的呼吸,但一时之间,却猜不到黄衣人这做法有何用意?
  过了半晌,他方自沉声问道:“你是驶船的么?”
  那船家点了点头。
  突听黄衣人冷冷道:“不许点头,要说出声音来。”
  那船家赶紧道:“不错,小的是驶船的。”
  展梦白双眉一皱,道:“这死尸是谁抬上来的?”
  那船家望了死尸一眼,额上的冷汗,一粒粒进了出来,嘴唇却是苍白而枯干,颤声道:“没有人抬……”
  展梦白怒道:“没有人抬,难道死尸也会走路不成?”
  船家舔了舔发白的嘴唇,道:“这和尚上船的时候还没有死,他还亲手给了小的一锭银子。”
  展梦白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船家道:“就是方才的事,他手里提着一只檀木箱子,由金山寺那边下来,雇小的这艘船到焦山。”
  展梦白目光一扫,道:“哪有什么箱子?”
  船家道:“上船不久,小的就听得水声一响,仿佛是这位和尚将箱子抛入水中的声音。”
  展梦白冷“哼”了一声,道:“他既是活着上船来的,此刻却已死了,想必是你杀死他的?”
  船家颤声道:“小的不敢,小的安安分分……”
  展梦白怒道:“既是安安分分,怎可满口胡言。”
  船家道:“小的……小的不敢说谎。”
  展梦白厉声道:“这和尚明明在黄昏以前,就已死了,怎会自己走上船来,你不是说谎是什么?”
  船家吓得牙齿打颤,颤声道:“他……他黄昏……”
  黄衣人突地放松了双掌,道:“去吧!”
  展梦白道:“未曾问清之前,前辈怎可将他放走?”
  黄衣人叹道:“他们知道的,就只这么多了,再问也无用处。”
  那船家早已连滚带爬,逃了出去。
  展梦白皱眉道:“他说的可是真话?”
  黄衣人道:“句句都是实言。”
  展梦白道:“前辈怎能确定?”
  黄衣人道:“凡人若是说谎,他的心脏跳动,脉息搏动,以及气血的循环,必定与平时不同。”
  展梦白颔首道:“常言道:‘作贼心虚’,亦是此理。”
  黄衣人道:“我方才已返虚入定,以我的内力修为,只要他的心脉气血稍有变化,我都能觉察出他说的话是真是假,这种方法武林中似乎还无人练过,是以我便将他称为‘测谎证真术’,以之测人言语之真伪,百无一失,我少年时有此种构想,直到近年阅人多矣,内力又有进境,才总算将它练成。”
  展梦白听得目定口呆,愣了半晌,方自长叹一声,道:“他说的话若是真的,那么此事又该如何解释?”
  他语声微顿,摇头又道:“若说死尸也能下山雇船,上船后抛下一只箱子后,才真的死了,我真的无法相信。”
  黄衣人叹道:“此事其中必定另有虚玄,令人难测,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
  展梦白道:“如何解释?”
  黄衣人道:“除非是有一个精于易容之人,化装成他的样子,然后将他的尸身,装在箱子里带下山来,然后再将尸身自箱子里取出,放到椅上,然后提着空箱,跃下水去,泅水而逃,是以船中只剩下一具坐在椅上的死尸。”
  展梦白垂首沉吟道:“这解释虽然合理,但却极不合情,试问他如此大费周章,为的是什么?”
  黄衣人叹道:“这个……唉,我也无法解释了。”
  他又唤了船家,取出一锭银子,吩咐船家到岸之后,好生埋葬那灰眉和尚的尸身,便和展梦白回到自己船上。
  那船家目送着他们的身影和船影远去,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懊恼,欢喜的是因为今日收入不错,懊恼的却是船上搭了一具死尸,还要自己埋葬。
  船到岸后,他叹着气走入船舱,目光转处,立刻发了狂似的惊呼起来,双腿一软,噗地坐到地上。
  原来船上的那具尸身,又已踪影不见。
  船窗旁,船板上,却多了几块还未干透的水渍。
  船靠岸时.夜更深了。
  万家灯火的镇江城,灯火已寥如晨星。
  黄衣人直到此刻,还未说过片言只字,展梦白亦是心头发闷。
  两人无言地离船上岸,极目望去,只见四下一片黑暗。
  展梦白终于忍不住长叹一声,道:“前辈……”
  话声未了,黄衣人突地轻叱一声:“禁声!”
  展梦白变色道:“什么事?”
  黄衣人脚步不停,神色从容,口中却沉声道:“不要露出慌张之态,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现似的,照样前行。”
  展梦白低应了一声,脚步虽然如常,但目光却忍不住四下搜索起来,但见风吹草动,哪有人影?
  微风过处,左面树梢木丛中,突地飘下一张落叶般的纸笺。
  黄衣人大喝一声,扬手挥出一股掌风,直将这纸笺震得有如风筝般冲天飞起,久久都不落下。
  挥掌之间,他身形已往右面一株树下的草丛中扑了过去,但闻风声一响,两点乌光,自草丛中破空而出。
  这两点暗器并排飞来,一左一右,来势之急,绝无世上任何言语所能形容,展梦白目光动处,变色叱道:
  “情人箭!”
  叱声未了,只见黄衣人袍袖一展,已将这两点暗器卷入袖中,左腕震处.一缕锐风,直击左面树梢,右掌已乘势解下了腰间丝带,“拨草寻蛇”,急地卷入了草丛之中,口中叱道:“还不出来?”
  刹那之间,只听左面树梢上一声惊呼,一条人影,直坠而下,噗地跌到地上,再也不能动弹。
  右面草丛中,亦有一条人影飞起,身形一转,方待飞奔而去,哪知黄衣人掌中丝带一抖,便已卷住他足踝。
  这人影武功亦自不弱,临危不乱,反手一掌,切向丝带,黄衣人冷笑道:“瓮中之鳖,还想挣命么?”
  话声中他手腕一震,丝带一阵波动,那人影只觉全身一阵震颤,筋骨欲敦,立刻惨呼一声,软软地跌了下来。
  他举手投足间,便将两人一齐制住,展梦白心中又是惊奇,又是钦佩,方待将树上坠下之人擒住。
  突听黄衣人沉声道:“那厮已死,不用看了,注意天上落下之物。”双手一绞,已将草丛中人反臂擒任。
  展梦白呆了一呆,大奇忖道:“什么天上落下之物?”
  仰首望去,却果然见到一张纸笺白天上飘飘落了下来,原来正是方才被黄衣人掌风震得冲天飞起之物。
  展梦白纵身一跃,伸手接过,凝目一望,心头又是一阵震慑,夜色中但见这纸笺颜色鲜红,上面却画着一具漆黑的骷髅。
  “死神帖!”
  这正是杀了他爹爹,杀了他叔父,使得整个江湖动荡不安,使得武林之中人人自危之物。
  展梦白一见此物,心头便觉悲愤之气,不可抑止,嗖地窜到那人身前,嘶声道:“原来是你。”
  只见此人全身黑色劲装,满面死灰颜色,紧闭双目,一言不发,额上汗珠涔涔,显见在强忍着痛苦。
  黄衣人长叹道:“情人箭的主人,绝不是他,他只不过是那人的傀儡,想以‘情人箭’来暗算于我。”
  展梦白颤声道:“仁义四侠可是你下手暗算的?”
  黑衣汉子突地双目大张,厉声狂笑道:“所有死在‘情人箭’下之人,全是大爷我下的手。”
  展梦白厉声道:“好!”扬手一掌劈下。
  他手掌方动,已被黄衣人轻轻托住,沉声道:“你仇家乃是情人箭主人,杀了他又有何用?”
  黑衣汉子厉声道:“情人箭主人就是大爷我。”
  黄衣人冷冷道:“你也配么?”手掌微紧,那汉子便已忍不住惨呼一声,冷汗滚满面颊。
  展梦白缓缓缩回手掌,长叹道:“我也知道死于‘情人箭’之人,绝不可能是他一人所动的手,但……”
  黄衣人道:“但你一见使用‘情人箭’之人,便觉怒气上涌,自己也无法控制了,是么?”
  展梦白颔首道:“但望前辈能从此人身上,问出情人箭主人的来历,问出杀死我爹爹的凶手。”
  黑衣汉子咬紧牙关,颤声道:“你在做梦。”
  黄衣人冷冷道:“我知道你不怕死,但今日你若不说出谁是指使你的人.我便要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
  黑衣汉子狂笑道:“真的么?”突地牙关一咬,笑声立顿,口鼻七窍之中,鲜血如泉涌出。
  黄衣人顿足道:“不好!”急地伸手捏脱他的下巴,但他全身一阵痉挛,早已气绝而死。
  展梦白心头一寒,道:“好厉害的毒药。”
  黄衣人叹道:“我实未想到这厮竟早已在口中含了毒药……唉,棋差半着,这一局又输了。”
  展梦白望着血流满面的黑衣汉子,缓缓道:“想不到这厮居然也是条不怕死的好汉子。”
  他见了不惧死亡之人,心中便忍不住生出怜悯同情之心,只因他自己也从未曾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
  只听黄衣人道:“此人目光闪缩,色厉内荏,绝非不怕死之人,必定是他深知自己若是泄漏机密之后,会受到比死更可怕的痛苦,是以宁死不肯说出。”
  展梦白默然半晌,长叹道:“那‘情人箭’主人,能使别人觉得他比死还要可怕,却不知用的是什么手段?”
  黄衣人闭口不言,却在这黑衣汉子的身子搜索了一遍,目中突地闪过一丝喜悦的光芒,脱口道:“在这里了。”
  展梦白转目望去,只见他手中已多了一只长约七寸黝黑铁筒,立刻凑首过去,道:“这莫非便是……”
  黄衣人道:“这必定就是射出情人箭的机簧弩筒,我倒要看看这名震天下的暗器,究竟有什么巧妙之处?”
  他盘膝坐到地上,凝神瞧了半晌,又将这铁筒,仔细拆了开来,里面却仅有两圈钢线,两根钢针。
  展梦白瞧了半晌,忍不住问,道:“前辈可曾研究出来了么?”
  黄衣人失望地摇头叹息一声,自语道:“巧妙若不在这机簧弩筒之中,难道是在箭上么?”
  他展开袍袖,只见一红一黑两枝“情人箭”竟已穿透了他衣袖,他这“流云铁袖”的功夫,已有十成火候,袍袖一展,当真可说得上是坚逾金石,哪知此刻竟被小小两枝弩箭穿透,这箭上的力道,当真何等惊人?速度又当真是何等迅急,怎会是普通弩筒所能射出?
  但他在箭上仔细研究半晌,却也看不出有何特异之处,展梦白在一旁沉吟道:“这一帖一箭,必有相辅相成之功用。”
  黄衣人道:“那‘死神帖’只不过是用来扰乱对方心神之物而已,巧妙还是在这‘情人箭’上。”
  展梦白皱眉道:“我每一望到‘死神帖’上那骷髅双目中的两点碧光时,目光便似不愿移开了。”
  黄衣人沉声道:“不错,那两点磷光,的确有慑神之魔力,尤其因为武林中都已将这一帖一箭渲染过分,几乎将之看成神话中的魔术法宝一般的暗器,是以一见‘死神帖’到来,当即心神无主,便被‘情人箭’乘虚而入,是以我方才不接‘死神帖’,先破‘情人箭’!”
  展梦白叹道:“前辈见解,当真精辟已极,但这一帖一箭,必定还另有巧妙,否则怎会有那许多高手被它暗算而死?”
  黄衣人冷笑道:“即使有些巧妙魔力,也算不得什么,你我方才还不是一样躲过了它?”
  展梦白微喟道:“自从‘情人箭’出现江湖以来,前辈只怕是第一个能破去它的人了,但别人……”
  他长叹一声,住口不语,黄衣人将那一帖一箭收入怀中,双手一拂灰尘,霍地长身而起。
  他伸手一拍展梦白肩头,缓缓道:“小兄弟,不要难受,天下绝没有永远隐藏的秘密。”
  展梦白仰天叹道:“这秘密什么时候才能解开呢?”
  黄衣人目光闪动,道:“总有一天的……”
  展梦白叹道:“只可惜九连环林软红不在这里,否则,他至少也可认出这黑衣汉子的身份来历。”
  黄衣人道:“方才他反手要切我掌中丝带时所使的武功,乃是武当真传,想必此人定是武当俗家弟子。”
  展梦白一惊道:“武当弟子怎会被‘情人箭’奴役?”
  黄衣人冷笑道:“依我看来,当今江湖上已被‘情人箭’控制之人,已广至各大门户,何止武当一派而已。”
  展梦白身子一震,默然半晌,突地大声道:“走!我先陪前辈到少室嵩山一行,然后立刻赶向帝王谷,我纵不能报仇雪恨,至少也要揭破他的秘密,若是等到武林中人都被他控制之后,便来不及了。”
  话声未了,他已放开脚步,如飞奔去,黄衣人摇头叹道:“好一个热血冲动的孩子……”
  身子一闪,随之而去,霎眼间便消失于夜色中。
  由金山至嵩山,这一段路途是漫长的。
  一路上,展梦白几乎废寝忘食,拼命地吸收黄衣人传授于他的武功,他天性喜武,只到此时,才真正有明师指点,自不肯浪费一刻时间,他惟一的目的,便是尽快学成武功,赶到帝王谷去复仇雪恨。
  黄衣人自然知道他的心意,所传授的,大多俱是能克制帝王谷弟子的武功招式,招式之玄妙,几非展梦白所能梦想,他昔日见到那“粉侯”花飞以及萧家姐妹施展武功时,只道普天之下,再无别种武功能破去他们的招式了,但此刻前后一加参详,才知道他们的招式虽精妙严密,其中却都有破绽,而自己此刻所谓的武功,随意一招,便可击中他们的要害。
  有时他忍不住要问那黄衣人,是否与“帝王谷”有所仇恨,否则怎会将“帝王谷”武功中的破绽研究得如此透彻?
  黄衣人却只是微笑不语。
  这一日到了嵩山境界,两人清晨上山,但见山势雄奇,林木苍郁,虽无华山之奇,却更具名山之气概。
  太室少室,峰峦奇秀,两峰对峙,相去约莫三十里,一则雄伟庄严,一则瘦削灵妙。
  山阴沟阳一带,直达龙潭、卢岩两寺,更多奇景,自唐以来,高人隐士,代有幽笔,端的是卧虎藏龙之地。
  而少室峰下,万松丛中,便是天下武功主流的发源之地,武林七大门派之首,嵩山少林寺。
  松风习习,云影天光,展梦白与黄衣人一入松林,便可依稀见到少林寺的飞檐崇阁,钟声梵唱,也隐约可闻。
  展梦白初游名山,精神大振,游目四顾问,突听松林深处,一声佛声朗诵,走出四位少林僧人。
  其中一人合掌道:“施主但请鉴谅,敝寺……”目光一抬,但见黄衣人的面容,语声突地一顿。
  黄衣人微笑道:“还认得我么?”
  那少林僧人沉吟道:“贫僧……”
  黄衣人大笑道:“十年之前,我与令师对弈十日,你一直在旁侍候茶水,那时你年纪轻轻……唉,想不到十年时光,弹指间便过了。”
  语声未了,这少林僧人已拜倒在地,恭声道:“弟子净光,一时眼拙,竟未想出前辈是谁。”
  另三个僧人虽不认得黄衣人,但也一齐跪倒在地。
  黄衣人搀起他们,沉声道:“我面具虽常改变,但这一袭黄衣,却最好认,但你却未认出,莫非是心中有什么令你慌乱之事么?”
  净光呆了一呆,失色道:“前辈果然神目如电。”
  黄衣人目光一闪,道:“莫非寺中生出变故不成?”
  净光垂首道:“前辈所料不差,此刻寺中……”
  黄衣人目光闪动,显见是心中也十分惊奇,不等他话说完,立刻截口道:“既是如此,还不快带我去见令师。”
  净光面色沉重,长叹道:“前辈今日,只怕见不着他老人家了。”
  黄衣人身子一震,惊道:“此话怎讲?”
  净光道:“前辈请随弟子前去,一看便知。”
  展梦白心中亦是大为惊异,要知少林寺雄踞武林多年,江湖中虽然屡经动乱,但少林寺却一直安然无恙。
  而今日少林寺竟然也有变故发生,他实在想不出江湖中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来少林寺惊扰?
  净光躬身带路而行,片刻间便已走入了寺中。
  展梦白转目四望,只见这少林寺千椽万脊,也不知有多少重院落,但四下却绝无嘈乱之声。
  寺中的弟子,人人面目上,俱是一片沉重肃穆之色,往来行走间,脚下不带半点声息。
  在如此庄严的气氛中,展梦白不由自主地也感染到几分沉重之感,心中纵有疑团,也不敢问出口来。
  穿过几重院落,便是佛殿后院,方丈室所在之地。
  只见几个白眉长髯的僧人,在后院门前,往来行走,人人眉宇间,都呈现着一种不安之意。
  展梦白心中更是惊奇,能使这些少林高僧不安之事,其情况之严重,必定是非同小可。
  但四下却又听不到杀伐争战之声,少林群僧神色虽沉重,眉宇间却也没有杀气,手中更无兵刃。
  心念一转间,只见这些白眉僧人,目光瞥见黄衣人时,面上都忽然露出了喜色,宛如见到救星。
  有几人双眉轩动,便待迎了上来,但却又突地止住脚步,合十一礼,躬身后退,让开了门户。
  黄衣人见到这些大出常理的情况,心下更是惊奇,不等净光领路,身形一闪,当先步入后院。
  展梦白微一迟疑,见到少林群僧并无拦阻之意,也随之而入,只见院中庭院深沉,满是古柏苍松,青篁修竹。
  回首望处,少林僧人,竟全部留在院外,没有一人跟着进来,刹那之间,展梦白不禁觉得这后院中仿佛充满了沉沉杀气。
  黄衣人轻车熟路,当先而行,转过一座假山,突地十余个身穿蓝缎长衫的汉子,垂手肃立在方丈室之前。
  这些人面色亦是十分凝重,但见到黄衣人时,神情都为之大变,一齐躬下身去,请安行礼。
  展梦白心中动念,方觉这些大汉甚是眼熟,生像是在哪里见过,黄衣人已脱口道:“你们怎在这里?”
  他语声中也充满了惊诧之意。
  只见一个眉清目秀的蓝衫少年,抢步迎了过来,躬身道:“在下不知前辈前来,有失远迎。”
  黄衣人“哼”了一声,冷冷道:“这里又不是你的地方,要你远迎什么?当真奇怪得很。”
  蓝衫少年陪笑道:“是极是极……”
  黄衣人道:“你休要在我面前花言巧语,敷衍于我,还不快些闪开道路,让我过去。”
  蓝衫少年依然陪笑道:“家师有令,这三日之内,谁也不能进入方丈室一步,请前辈见谅。”
  黄衣人目光一凛,道:“你师傅也在这里?”
  蓝衫少年道:“若非师傅带领,弟子们怎敢随意在少林寺走动,更不敢在此拦阻前辈了。”
  黄衣人沉吟自语道:“他来了?他来做什么?”
  展梦白心念一闪,脱口道:“是蓝大先生来了么?”
  蓝衫少年望着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这少年满面俱是笑容,但眉宇间却隐含锋芒,目中更是精光毕露,挡在黄衣人身前,不让半步。
  方丈室中,静寂如死,仅有一缕缕淡烟,自竹帘中袅娜散出,黄衣人皱眉道:“里面还有别的人么?”
  蓝衫少年陪笑道:“弟子不太清楚。”
  黄衣人袍袖一拂,道:“我进去看看。”
  蓝衫少年还是陪着笑道:“家师再三嘱咐,这三日之内,千万不能让人进入方丈室一步,弟子也不知为了什么?”
  黄衣人怒道:“便是你师傅也不敢拦阻于我,你……”
  蓝衫少年躬身道:“前辈与家师乃是多年好友,前辈若是要硬闯进去,弟子也不敢拦阻,但……”
  他一整面容,沉声道:“前辈闯进去后,家师若是因而生出变故,这责任弟子却是万万负担不起的。”
  黄衣人呆了一呆,道:“会生出什么变故?”
  蓝衫少年道:“小则一时失着,大至生死之危,任何变故,都有发生的可能,是以前辈还请三思而行。”
  黄衣人惊道:“他到底在里面做什么?情况怎会如此严重,难道……他已和少林掌门动上了手?”
  蓝衫少年垂首道:“一切事情,两日后前辈便会知道。”
  黄衣人沉吟半晌,在苍松下的一方青石上坐了下来,抬目望去,方丈室中仍是淡烟缭绕,静寂如死。
  清风阵阵,松涛竹韵,四下轻鸣。
  然而庭园越是清幽静寂,气氛便越是沉重。
  庭园外不时有少林弟子,探首而入,窥探着动静,但却无人入园半步,更无人发出一丝声息。
  过了许久,展梦白忍不住凑首过去,压低了声音,轻轻问道:“前辈究竟要作何打算?”
  黄衣人端坐石上,动也不动,道:“先静观待变。”
  日色斜西,夕阳映得丛林一片辉煌。
  庭园外,隐隐传来了一片梵唱之声,庄严肃穆,澄心静神,衬得辉煌的丛林,宛如西天妙境。
  黄衣人坐在石上,仿佛已入定起来,那些蓝衫汉子,神情却更是紧张,眉宇间隐隐露出忧郁之色。
  突见四个十一二岁的小沙弥,手里提着四具食盒,自园外飞奔而入,俱是脚步轻灵,行走无声。
  其中一人,飞步走到方丈室前,将食盒在门口轻轻放了下来,另三人却将食盒交给了蓝衫少年。
  蓝衫少年微微一笑,道:“多谢师兄们了。”
  四个小沙弥齐地躬身为礼,转身奔出。
  蓝衫少年打开食盒,选出几件精致的素点,双手奉给了黄衣人与展梦白,然后便和其余的大汉一齐吃了起来。
  展梦白手里拿着点心,目光却紧紧凝注着方丈室的门口,突见垂帘中伸出一只莹白的纤手,半截鲜红的衣袖。
  纤手一闪,便将食盒提了进去。
  展梦白心头一跳,附在黄衣人耳边,低语着道:“前辈你可看到了么?方丈室中竟有女子。”
  黄衣人点了点头,嘴皮突然轻轻动了起来,仿佛在和人说话,但展梦白却又听不到一丝声音。
  他心念动处,暗忖道:“难道他正在以‘传音入密’的功夫,和方丈室中的人说话?”
  一念尚未转完,突见方丈室垂帘一掀,曼步走出一条人影,头上宫鬓高挽,一身鲜红的衣衫,风姿绝美。
  展梦白只觉眼前一花,这红衣女子已来到黄衣人身前,展梦白这才看清,这绝美的红衣女子,面上已多皱纹,年华早已逝去,只是风韵犹存。
  蓝衫大汉们见了这红衣美妇,齐地躬下身去。
  只见红衣美妇眼波凝注着黄衣人,道:“方才以‘传音入密’之术和我说话的,可是你么?”
  黄衣人微微一笑,道:“献丑了。”
  红衣美妇含笑道:“你能将‘传音入密’之术练得远近心田,控制如意,隔着一重门户,犹能直送我一个人的耳朵里,想必一定是小蓝口里所说的,他生平打得最过瘾的对手了。”
  她虽然年华已去,但语声美妙,笑容更是动人。
  黄衣人微笑道:“看夫人这身打扮,不问可知,必定就是昔年名闻天下的‘烈火夫人’了。”
  红衣美妇轻轻笑道:“你猜错了,那是我姐姐,我若是‘烈火夫人’,还会这么客气地说话么?”
  黄衣人笑道:“原来是‘朝阳夫人’,在下眼拙了!”
  展梦白心头暗惊,他再也想不到竟会在这少林寺中,看到四十年前便已名满天下的烈火、朝阳夫人。
  她两人在武林中,风流韵事,传流至今,与这两位美人名字牵连到一起的武林名侠,真是多得不可胜数。
  在那些长长的名单上,最最显赫的名字,就是“傲仙宫”的蓝大先生,以及“帝王谷”的主人。
  这四人关系错综复杂,除了他们自己之外,武林中谁也弄不清楚,但越是弄不清楚,传言也就越多。
  此刻只见朝阳夫人窈窕的身子,浸浴在多彩的夕阳里,远远看来,竟仍然有二十许妙龄的青春与风姿。
  她嫣然一笑,道:“小蓝在里面与老和尚拼上命了,邀我来作公证人,你看头痛不头痛?”
  黄衣人惊道:“他怎会与天凡大师动上手的?”
  朝阳夫人笑道:“大半是为了你。”
  黄衣人诧声道:“为我?怎会为了我?”
  朝阳夫人轻轻招了招手,道:“随我来。”
  语声方了,那蓝衫少年又已挡住了去路。
  朝阳夫人面色一沉,道:“你要做什么?”
  蓝衫少年躬身笑道:“家师有令,除了夫人之外,谁也不能进入方丈室,这话夫人你也听到的。”
  朝阳夫人道:“我带他进去,我负责任。”
  蓝衫少年道:“弟子愚鲁,只知道听从家师一人之令。”
  朝阳夫人变色道:“如此说来,我的话你也不听了?”
  蓝衫少年挺身而立,闭口不答。
  展梦白心中暗暗称赞:“这少年倒真是条汉子。”
  只见朝阳夫人冰冷的面容上,又缓缓泛起了一丝笑容,道:“好孩子,看起来你倒忠心得很!”
  蓝衫少年道:“师令难违,夫人见谅。”
  朝阳夫人道:“那么,我只有成全你了。”左手一扬,红袖飞起,右手已忽地点中蓝衫少年前胸大穴。
  她出手之快,几乎连展梦白都未看清楚,只觉眼前红影一闪,那蓝衫少年已“噗”地跌了下去。
  朝阳夫人仍然含笑,道:“现在我进去,不关你的事了,好生在这里躺着,一日后穴道就会解开。”
  语声中,她伸出两根手指,挟起黄衣人的衣袖,走向方丈室,果然无人再敢拦阻,黄衣人道:“小兄弟,你也来吧!”
  展梦白走了几步,忍不住大声道:“这位朋友一心遵从师命,夫人你又何苦下手伤他?”
  朝阳夫人回头看了他一眼,道:“你是什么人?”
  展梦白亢声道:“在下展梦白。”
  朝阳夫人停下了脚步,回头凝注着他,展梦白双目炯炯,也笔直瞪着朝阳夫人,丝毫没有畏惧之心。
  黄衣人静静旁观,目光中却带着笑意。
  朝阳夫人瞧了半晌,突地展颜一笑,道:“年轻人火气真大,倒真和小蓝少年时一模一样。”
  她微笑接口道:“你只觉那少年和你的脾气一样硬,看我制住了他,便觉得生气,是么?”
  展梦白道:“以长欺小,以强凌弱之事,在下……”
  朝阳夫人笑道:“谁欺负他了,我只不过是警告警告他,叫他以后莫要一面孔装出忠心耿耿的样子,肚子里却怀着鬼胎。”
  展梦白道:“不违师命,难道也算是鬼胎?”
  朝阳夫人笑道:“我平生看过的男人多了,绝不会看错的,他眸子不正,绝不是你所想像那样的人。”
  展梦白道:“夫人强词夺理,在下难以心服。”
  朝阳夫人笑道:“你不但火气和小蓝一样大,倔强的性子也和他一样,好,你们先进去,我就放了他。”
  黄衣人目光中笑意更是明显,几乎要笑出声来。
  朝阳夫人眼波一转,道:“你笑什么?”
  黄衣人道:“我若说出来,夫人只怕要生气的。”
  朝阳夫人眨了眨眼睛,道:“我绝不生气。”
  她不但风韵犹存,就连神情动作,也和少女一样。
  黄衣人笑道:“江湖传言,夫人对蓝大先生爱得极深,数十年来,有如一日,我本不相信,但今日却信了。”
  朝阳夫人道:“此话怎讲?”
  黄衣人道:“常言道:‘爱屋及乌’,是以夫人看到与蓝大先生脾气相同的人,也有了好感,否则……”
  他微笑接道:“否则以夫人脾气,怎会对我这小兄弟如此客气?”
  朝阳夫人呆了半晌,忽然幽幽一叹,道:“不错,我是很喜欢他……”
  语声突顿,挥手道:“你们先进去吧!”
  黄衣人目光一闪,那闪动的光芒中,似乎隐藏着一些秘密,是什么秘密?除了他自己,有谁知道?
  他轻轻掀开竹帘,身形微闪,轻烟般掠入了方丈室。
  只见一缕缕淡烟香气,自一具紫铜香炉中袅娜四溢,弥漫在这窗明几净,微尘不染的方丈室中。
  云床上,正盘膝端坐着,巍奇磊落的蓝大先生,他仍然穿着一袭蓝布道袍,但面色却异常地凝重。
  盘膝坐在他对面的,正是当代最负盛名的高僧,江湖中德望最隆的名侠,少林派当今掌门人天凡大师。
  他两人各自伸出右掌,掌心相抵,显然正在以数十年来性命交修的内力相拼,但在两人之间,却又放着一盘围棋。
  残局未竟,天凡大师左手食中二指,捻着一粒白色棋子,沉吟已久,还没有放将下去。
  蓝大先生闪电般的眼神,也正在凝视着棋局,思考着下一步棋路,他两道浓眉,已自紧紧纠结在一起。
  原来这两位一代武林高手,竟一面以内力相拼,一面还在下棋,这当真是自古未有的名家比斗。
  要知内力乃是武功之修为,棋道却是智慧之集粹,两件事非但绝不相关,而且还会互相牵制。
  只因这两件事俱是必需集中心力,方能制胜,微一分心,内力便散,一步失着,也是满盘皆输。
  但是他两人此刻竟能心分二用。既不能因下棋分心,而使内力涣散,也不能因内力专注,而下错棋着。
  黄衣人一步掠入,不禁立刻怔在当地,跟在他身后的展梦白,见了这场别开生面的武功、智慧大搏斗,更是目定口呆,动弹不得。
  只因他两人得知此番的比斗,不但已是武功、智慧的最最高峰,而且不能有丝毫差错。
  只闻一阵幽香飘来,朝阳夫人也闪身而入。
  但蓝大先生与天凡大师,都已到了忘情忘我之境,室中多了一人,少了一人,他们竟丝毫没有觉察,可见他们早已使出了自己的每一分精力,每一分智慧,正是孤注一掷,生死俄顷。
  第十八回 烈火夫人
  黄衣人、展梦白,屏息静气,不敢丝毫惊动。
  只见天凡大师面色更是沉重,额上仿佛已沁出汗珠,掌中的一粒棋子,犹未放落下去。
  黄衣人目光凝注,纵览棋局,只见目前的局势,白棋已是寸土必争,这一着棋的关系,更是重要。
  这一着棋若是下对,白棋便能将左边至中央庞大地域,岌岌可危之局面,一齐稳定,再于右下方与黑棋决一死战,这一着棋若是下错,白棋便无生路。
  天凡大师手掌终于缓缓落了下去,展梦白目光不禁闪烁出喜意,他少年多才,深通棋道,知道白子此番若是放在天凡大师手掌落下的位置,白棋便要全军覆没,他与蓝大先生已有情感,自然是希望蓝大先生胜的。
  哪知就在这刹那之间,外面停息未久的梵唱之声,又复响起,渐高渐昂,渐渐弥满了天地。
  梵唱一起,天凡大师忧恼的面容,突地变为十分平静,手掌悬在空中,缓缓抬起,沉吟半晌,方自叮地放了下去。
  这一着棋他放落的位置,确是妙到毫巅,此棋一落,局势完全改观,白子虽还不能立刻制胜,但已不至落败。
  蓝大先生右掌微微一颤,双眉皱得更紧——棋局的微妙,瞬息千变,当真有如人生一般。制胜之机,稍纵即逝。
  他思索良久,也叮地放落一粒棋子,天凡大师立刻随之下一粒,三着过后,双方已是杀伐惨烈,互有胜负。
  梵唱久久不绝,天凡大师面色越来越见安详平静,蓝大先生神情却越来越是焦躁不安。
  死一般的静寂中,展梦白突地大声喝道:“不公平!”
  朝阳夫人伸出食指,封着嘴唇,轻轻嘘了一声,叫展梦白不要喧嚷,却又忍不住问道:“有什么不公平。”
  展梦白道:“少林群僧,正以佛家的梵唱来助长大师的真气与定力,却扰乱了蓝大先生的心智。”
  朝阳夫人双眉微皱,暗暗忖道:“不错,天凡大师乃是得道高僧,自可藉梵唱来稳定心智,而小蓝却非佛门中人,听了佛家的梵唱,反而会焦躁不安,少林寺中,果然不乏高明,如此助了他们的掌门,却又不露痕迹。”
  心念转处,更见忧虑,但口中却微微笑道:“小兄弟,想不到你虽然脾气火爆,心思却聪明得很,只是……”
  她微喟接道:“只是在动手之前,却没有规定不许人家和尚念经,小兄弟,你说怎么办呢?”
  黄衣人目光一闪,接口道:“办法自然有的,却不知他两人为了什么如此拼命,胜负之争,是为的什么?”
  朝阳夫人眨了眨眼睛,道:“你总该知道小蓝的脾气,他什么都不为,为了口气也可和人拼命的。”
  黄衣人摇头道:“事情绝非如此简单,只是夫人不肯相告而已,我既不知道他们为何而争,便只有袖手不管了。”
  朝阳夫人道:“谁要你管,我自有办法。”
  她口中虽说自有办法,其实此刻心里却毫无办法。
  说话之间,棋局已更是紧张,但这种肉眼能见胜负的比斗,却还远不及那不能眼见胜负的比斗令人担心——
  蓝大先生与天凡大师掌心紧紧相抵的右臂,已越来越是粗大,他蓬乱的发顶上,也渐渐腾起一阵阵热气。
  而天凡大师虽渐渐安详,但目光却渐渐黯淡——目为心窗,黯淡的目光,正象征他体内真力已大是不继。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这两人无论是谁输了,在武林中都必将引起一场令人心惊的动乱。
  但在这两人胜负未分之前,却无一人敢随意分开他们的右掌,只因谁也没有这种深厚的功力。
  纵是与蓝大先生、天凡大师功力相若之人,前去解围,若稍一不慎,不但要伤了他两人,还要伤了自己。
  时间缓缓过去,展梦白突地干咳一声,道:“我也要唱了。”
  朝阳夫人奇道:“你唱什么?”
  展梦白道:“和尚可以念经,我难道不能唱曲么?”
  朝阳夫人眼波一转,轻轻笑了起来,道:“你唱不如我唱,是么?”她已猜出展梦白必是想以歌声来扰乱梵唱。
  展梦白道:“夫人要唱,自然最好。”
  朝阳夫人伸手理了理鬓角,曼声唱道:
  “碧纱窗外静无人,低下头来忙要亲,骂了声负心背转身,好呀!是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
  歌声曼妙婉约,宛如豆蔻少女的出谷新声,虽是一首俚俗的小调,但在她口中唱来,却另有撩人之风韵。
  她唱了一首又是一首,唱得她自己面容上也渐渐泛起了红晕,仿佛已被自己的歌声勾起了少女时的情思。
  天凡大师神色果然渐渐纷乱起来,落子下棋,又见沉吟,展梦白心头暗喜:这一着果然奏效了。
  哪知他目光转处,却赫然发现蓝大先生目光更是紊乱,情绪更是不宁,眉目间隐隐露出一种激动之色。
  黄衣人瞑目而听,竟似乎也被歌声所醉。
  展梦白暗道一声:“不好!”
  他心思灵敏,此刻突然想起,朝阳夫人与蓝大先生之间,本是多年情侣,只因情感纠纷,是以未成眷属。
  如今朝阳夫人的歌声,虽然扰乱了天凡大师,但却更激动了蓝大先生,将他带入了少年时的旧梦。
  这一来弄巧不成,反而成拙,展梦白情急之下,突听梵唱之声,突然乱了起来,其中还夹有惊呼。
  接着,叱咤之声大作,步履之声奔腾。
  一个清脆尖锐的声音遥遥呼道:“二妹,你在哪里?”
  朝阳夫人面色一变,顿住了歌声。黄衣人霍然张开双目,道:“是不是烈火夫人来了?”
  朝阳夫人点了点头,只听外面又是一声呼唤:“二妹,快出来!”呼声自远而近,瞬息间便到了后院。
  蓝大先生突地闷喝一声,神色立刻平静,天凡大师朗念道:“阿弥陀佛!”目光也亮了起来。
  他两人各自吐气开声,恢复了自己的定功,两人目光凝注棋局,对外界一切扰乱,全都不闻不问。
  朝阳夫人目光望着门外,神色大是紧张,竟不敢应声出去,展梦白心中不禁为之大奇,想不到她也有畏惧之人。
  刹那间,只见竹帘外红影一闪,一个满身鲜红,云鬓高挽的女子,风一般掀起垂帘,火一般掠了进来。
  她眼波一闪,冷笑着道:“好呀,你跟小蓝居然瞒着姐姐我,到和尚庙里来谈情来了。”
  朝阳夫人陪笑道:“大姐,你看看这是在谈情的样子么?”
  只见这红裳云鬓的妇人,面容虽与朝阳夫人有几分相似,但双眉稍浓,目光更亮,眉宇间锋芒毕露。
  她闪亮的眼波在众人面上一扫,道:“纵非谈情,但你们也不该瞒着我偷偷跑出来呀!”
  朝阳夫人叹道:“小蓝火烧星似地跑来找我,我怎么来得及去通知你,大姐,你说这能怪我么?”
  烈火夫人双眉一挑,怒道:“他找你,为什么不找我?”
  突地掠到云床前,红袖一展,便拂乱了棋子,大声道:“你们两个在这里装什么蒜,快说话呀!”
  蓝大先生、天凡大师齐地一惊,但右掌仍然紧紧相抵。
  烈火夫人眼睛一瞪,大声道:“老和尚,你抓住小蓝的手干什么?再不放手,我就要揍你的脸了。”
  天凡大师双眉一皱,朗吟道:“阿弥陀佛。”
  蓝大先生身子突然凌空而起,连翻三个跟斗,方自落了下来,噗地坐到墙角的椅上,望着烈火夫人发愣。
  他惟恐自己被天凡大师掌力所震,是以撤掌收功时,连翻三个跟斗,方白化解了对方的劲力。
  本来极是紧张沉重的局面,烈火夫人一到,竟立刻消解于无形,展梦白见了,不禁又是惊异,又是好笑。
  他再也想不到烈火夫人这般年纪,脾气仍然如此火爆,醋劲仍是这么大,但除了她外,实在无人能打破方才的僵局。
  只见烈火夫人身子一转,叉腰站到蓝大先生面前,大声道:“你去找她,为什么不来找我?”
  蓝大先生浓眉霍地轩起,大声道:“你这专门捣乱坏事的野丫头,我为什么要去找你。”
  烈火夫人呆了一呆,倒退几步,坐在云床上,突然放声痛哭起来,道:“好,我这么大年纪,你还骂我丫头?”
  蓝大先生道:“哼,这么大年纪,简直是个小丫头。”
  烈火夫人越哭越是伤心,道:“好,我知道你一直都不喜欢我,我……我不如去死了算了。”
  蓝大先生大声道:“请,请!”
  语声未了,朝阳夫人已掠到他面前,轻叹道:“小蓝,你怎能对我姐姐这样子,岂不教人伤心。”
  蓝大先生愣了愣道:“你放心,她不会去死的。”
  朝阳夫人柔声道:“你还说,快去姐姐那里赔礼。”
  蓝大先生坐在椅上,呆了半晌,竟真地站了起来。
  展梦白看到他三人之间的情况,不觉更是好笑,也想不到蓝大先生那般倔强的脾气,竟对朝阳夫人服帖得很。
  他暗暗忖道:“常言道柔能克刚,这话果然不错。”
  转念之间,只见蓝大先生已走到烈火夫人身边,拍一拍她肩头,道:“喂,对不起,我骂错了。”
  展梦白暗笑忖道:“这样的口气,也算是道歉么?”
  哪知烈火夫人居然竟破涕一笑,道:“小蓝,只要你对我好些,就是骂我两句,也没有关系。”
  蓝大先生却已走回椅上,重重坐了下去,突然抬头道:“喂,你方才扰乱了棋局,该不该赔礼?”
  烈火夫人伸手一抹泪痕,走到天凡大师面前,敛衽一笑,道:“老……大师,方才对不起您哪!”
  天凡大师虽然沉穆庄严,但见了他三人这般年纪,行事却仍不失童心,也不禁展颜一笑,道:“女檀越言重了。”
  但黄衣人目光中却无半分笑意,而且仿佛甚是萧索。他隐身在阴黯的角落中,面前淡烟缭绕。
  展梦白却忍不住大声道:“蓝大先生。”
  蓝大先生眼神一扫,仰天笑道:“好极好极,我的小兄弟与老对头竟一齐来了,你们几时来的?”
  展梦白口中应道:“早就来了!”心中却不禁暗叹忖道:“我们走入此室,他都不曾觉察,可见他方才比斗,当真艰苦得很。”
  天凡大师亦自飘身下了云床,合十含笑道:“十年不见侠踪,想不到今日竟会欢然驾临。”
  黄衣人微微拂袖,拂开了面前的淡烟,微微笑道:“只可惜在下今日来得不巧,偏逢两位……”
  蓝大先生截口大笑道:“谁说你来得不巧,你简直来得太巧了,否则我少不得要和老和尚再斗一场。”
  黄衣人道:“两位如此苦斗,难道是为了在下?”
  天凡大师长叹一声,道:“蓝施主不远千里而来,只是为了两件事要来寻找老衲,第一件事……”
  蓝大先生怒道:“第一件事便是为了我那孽徒孙玉佛,我与两位别后,便到杭州去寻找于他。”
  黄衣人笑道:“只怕他早已逃了。”
  蓝大先生道:“不错,他不但逃了,还雇了个人要以‘情人箭’来暗算于我,却被我活活擒住。”
  他冷“哼”一声,接道:“哪知这厮竟是少林弟子,只是我虽然逼问出他的来历,也问出了他是受何人指使,却始终问不出那‘情人箭’他是自哪里得来的,我本待将他押回少林寺,哪知他半途竟自尽而死。”
  展梦白、黄衣人对望一跟,只听天凡大师长叹道:“少林门徒,日益众多,品流一杂,便难免良莠不齐了。”
  黄衣人接口道:“此事虽是少林弟子所为,但却万万怪不得天凡大师的,蓝兄怎能因此与大师动手?”
  天凡大师含笑道:“他与我动手,却非为了此事。”
  黄衣人道:“是为了什么?”
  天凡大师道:“蓝大侠定要向老衲追问阁下的来历,老衲不能打诳,自不能推说不知……”
  蓝大先生截口道:“他若推说不知,也就罢了,只恨他说知道,却又偏偏不肯告诉我。”
  黄衣人微微一笑,道:“于是你一气之下,便定要逼住天凡大师与你动手,蓝兄,你如此做法,不觉难为情么?”
  蓝大先生笑道:“我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当今天下,谁有你这样的武功,我心里越想不出,便越是要想。”
  黄衣人缓缓道:“你永远想不出的。”
  蓝大先生叹道:“我心里若有一件事想不出来,当真有如芒刺在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天凡大师蔼然一笑,道:“蓝大侠热心热肠,不愧为性情中人,此刻他本人便在这里,老衲已可脱身事外了。”
  蓝大先生大声道:“他若是不肯告诉我,我还是要问你的,即使再和你斗上三天三夜,也没有关系。”
  天凡大师微笑道:“老衲却不愿和施主斗了。”
  烈火夫人突地站了起来,走到黄衣人身前,道:“你告诉他也就是了,何必害他着急呢?”
  黄衣人缓缓道:“说是定必要说的,但此刻却非其时。”
  蓝大先生、烈火夫人齐地脱口道:“什么时候才肯说?”
  黄衣人道:“在下此来,将一事交托于天凡大师后,便要带这位小兄弟去帝王谷一行,然后……”
  他微笑一声,接道:“我便请他将我的来历,回来转告各位,大约半年之内,便有消息了!”
  蓝大先生双眉轩处,大喜道:“一言为定。”
  黄衣人道:“言出必行。”
  蓝大先生一拍膝盖,道:“好!有什么事你快些对天凡大师说吧,小兄弟,你也要快去快回,莫教我等得心焦。”
  天凡大师微笑道:“早已说过了。”
  蓝大先生呆了一呆,望着黄衣人长叹道:“想不到你竟将‘传音入密’之术练得如此精妙,连我都未曾听到。”
  黄衣人笑道:“若是被你听到,还能称为‘传音入密’么?”
  蓝大先生大笑道:“好好,我平生未曾服人,却服了你了,如今我便先回宫去,静候你的消息。”
  语声未了,他已伸手掀起了竹帘。
  烈火夫人大喝道:“慢着.等我一等。”
  蓝大先生大笑道:“你回你的家,我回我的家,等你做什么?”向众人微微招手,轻烟般掠了出去。
  烈火夫人大喊道:“我偏要跟着你,看你怎么办?”说到最后一字,她火红的衣裳已只剩下点红影。
  天凡大师微微一叹,含笑道:“能在少林寺中,说来便来,说走便走的人,当今世上,只怕只有这位蓝大先生了。”
  黄衣人目注着窗外,随口道:“大师仁慈为怀,修养功深,自然不会和他争一时之意气。”
  天凡大师笑道:“此人天真未泯,虽在浊世中混迹多年,但一颗心仍纯洁有如赤子,当真可爱得很。”
  黄衣人霍然回过头来,目光凝注着朝阳夫人,缓缓道:“夫人与蓝大先生同来,为何不跟蓝大先生同去?”
  朝阳夫人面上,带着一层淡淡的忧郁,幽幽一叹,道:“他两人正好是一对欢喜冤家,我又何苦跟去多事。”
  展梦自呆了一呆,忍不住接口道:“夫人既然很喜欢蓝大先生,蓝大先生也很喜欢夫人,那么为何……”
  朝阳夫人轻轻摆了摆手,叹道:“小兄弟,有许多事,你年纪还轻,还不会懂得的,还要等许久才会知道。”
  展梦白道:“夫人难道是为了令姐,而牺牲自己么?”
  朝阳夫人展颜笑道:“你错了。”
  展梦白皱眉道:“那么,在下就更加不懂了!”
  朝阳夫人沉吟半晌,缓缓道:“小兄弟,我告诉你,喜欢和爱是不同的,我虽然喜欢他,但我心里爱的却是……”
  突地长叹一声,垂首走向门外。
  展梦白木立地上,呆了半晌,只见朝阳夫人又自回转了身,缓缓道:“你到‘帝王谷’去,肯不肯为我做一件事?”
  展梦白道:“在下力所能及,绝不推辞。”
  朝阳夫人目光闪出一阵奇异的光芒,缓缓道:“我只要你代我问他一句话,然后……然后设法告诉我。”
  展梦白道:“什么话?”
  朝阳夫人眼波一转,道:“你觉得寂寞吗?”
  展梦白又是一呆,朝阳夫人已笑道:“我要问的,就是这句话,然后,我自然会设法听你的回音的。”
  她缓缓自怀中取了一只十彩的丝囊,含笑接道:“这里面是我做的一些小东西,你拿着吧!”
  展梦白摇头道:“在下无功不敢受禄。”
  朝阳夫人笑道:“你为我做事,我自该谢你。”
  展梦白长叹一声,道:“在下此刻虽答应了夫人,但在下此去帝王谷,生死难测,在下若是死了,便不能将话转给夫人了。”
  朝阳夫人道:“年纪轻轻,怎么就说死说活的。”
  展梦白傲然一笑,道:“死的若不是在下,便必定是那帝王谷的主人,他若死了,也就不会寂寞了。”
  朝阳夫人面色大变,道:“你为什么要说这话?”
  展梦白沉声道:“帝王谷主人,八成乃是在下不共戴天的仇人,他与我见面之下,必定要生死相拼。”
  朝阳夫人凝思半晌,将丝囊塞到展梦白怀里,道:“不论如何,我送给你的东西,是绝不会收回的。”
  展梦白慨然道:“好!我收下了!他若死了,我便要将他生前答复之言,转给夫人,我若死了……”
  他微微一笑,道:“夫人便只好自去问他了。”
  朝阳夫人凝注着他,缓缓道:“我看的人多了,凡是能含笑而谈自己生死的人,多不会死的。”
  展梦白道:“多谢夫人。”
  朝阳夫人轻轻一笑,道:“但是,他也不会死的。”她轻轻转身,眼皮扫过众人,轻轻飞身而去。
  天凡大师慈祥的目光,凝注着沉默的黄衣人,缓缓长叹道:“原来她心目中的男人是帝王谷主。”
  黄衣人仍然沉默无言。
  展梦白却接口叹道:“看来蓝大先生是用错情了。”
  天凡大师叹道:“情之一物,最令人苦,但茫茫人世,芸芸众生,有谁真的无情?少年人,你说是么?”
  展梦白惟有叹息颔首,突听黄衣人狂笑一声,道:“用错情的,何止蓝大先生一人,小兄弟,我们走吧!”
  展梦白躬身道:“今日聆听大师教训,只恨来去匆匆,不能多炙慈颜,更不知何日再能前来……”
  天凡大师接口笑道:“快了快了,老衲不送了!你快去吧!”
  展梦白怔了一怔,躬身一礼,随着黄衣人急奔而出。
  天凡大师见他们身影消失,忽然伸手轻轻一敲香炉旁的金钟,只听“当”’地一声清鸣。
  钟声还未消失,门外已来了四个身穿灰布僧袍的中年僧人,立在帘外,齐地躬身道:“师傅有何吩咐?”
  天凡大师沉声道:“无为、无心立刻整治行装,随时待命,随为师下山,无妙、无机掀帘进来。”
  这四位中年僧人正是少林掌门座下的四大弟子,此刻闻言不禁一愣,不知道师傅为何竟会突然下山?
  但四人修为多年,立刻便恢复了恭肃之态,左面两人躬身道:“弟子遵命。”转身急步而去。
  右面两人轻轻掀开了竹帘,垂首而入。
  天凡大师道:“为师即日便要去武当山一行,只怕要耽误半年才能回山,寺中事务,你两人要多小心了。”
  无妙大师须眉已然花白,神情最是沉稳,此刻微微皱眉,垂首道:“师傅多年未曾下山,只怕……”
  天凡大师道:“为师多年未曾下山,正要乘机去走动走动,看一看武林之中,是否又出了几位少年英侠?”
  无机大师沉吟道:“如有什么事机发生,弟子们都应代服其劳,师傅又何苦自己奔波呢?”
  天凡大师目光一闪,微笑道:“这件事你们都代不得劳,但却绝无凶险,你们不必多说了,去吧!”
  第二日清晨时分,满山钟声梵唱中,天凡大师已率领着无为、无心两人束装就道,离开少林,奔向武当。
  这位少林高僧,足迹已有十余年未曾下山,少林寺数百弟子都不禁大为奇怪,不知道掌门师尊此番下山是为了什么。
  昆仑山远在边外,连绵千里,山势险峻雄奇,危岩绝壑,处处可见,又不是少林、峨嵋诸山所能比拟。
  万山丛中,人迹罕至之处,一亭孤松盖下的青石上,盘膝端坐着眉如青剑,目似朗星的展梦白。
  黄衣人立在他身边,正以双掌在为他按拍穴道。
  此刻四下无声,只有风吹松涛,幽韵天成,仰视苍天,俯视群山,令人不觉怆然而发思古之幽情。
  也不知过了多久,黄衣人突地大声喝道:“好了!”砰地一掌,拍在展梦白背脊之上。
  展梦白双臂一振,骨节有如连珠花炮般,发出一连串声响,满面容光焕发,眼神如秋水般清澈。
  黄衣人上下瞧了他几眼,道:“你觉得体力怎样?”
  展梦白深深吸了口气,笑道:“从未这么好过。”
  他浑身都充满了生机活力,时时待机而动。
  黄衣人含笑道:“这半月来,我严密地控制着你的起居饮食,便是要将你的体力培养至巅峰,你知道么?”
  展梦白长叹一声,垂首道:“前辈成全之德,在下实是……实是……”他不善巧言,下面的话竟说不出口来。
  黄衣人缓缓道:“坐下来,不要浪费精力,前面便有一场艰苦卓绝的战争,等着你去应付,你知道么?”
  展梦白依言坐了下来,目光中满是感激之情。
  黄衣人沉声道:“帝王谷饮誉武林多年,绝非侥幸得来,你万万不可存有丝毫轻视之心。”
  他语声更是沉重,接口道:“入谷路上,便已处处都是危机,入谷之后,更是杀机四伏,谷中人人俱都身怀绝技。”
  他微微一笑,道:“但我已将专破帝王谷的武功俱都传授你,你天资绝顶,学得更是奇快。”
  展梦白道:“但在下还有些地方不能完全了然。”
  黄衣人道:“专破帝王谷的武功,便是武林中最高深奥秘的武功,你能在短短日子中学会,已大是不易了。”
  他微一皱眉,接道:“我所担心的事,只是你太过诚直,不知能否应付谷中最最难缠的三个人物。”
  展梦白道:“哪三个人?”
  黄衣人道:“这三个人一个是驼背老人,其人心肠最热,但却最最好赌,你只要能赌赢他,他什么事都可答应。”
  他微微一叹,接道:“否则就只他一个人,你都不好应付。”
  展梦白道:“在下必定全力以赴。”
  黄衣人点了点头,道:“那第二个人乃是个中年妇人,她最好斗口,你若说得过她,她也不会为难你!”
  展梦白微微笑道:“在下虽不会吹牛拍马,但与人斗口,却也未见得斗不过别人,前辈放心好了。”
  黄衣人眨了眨眼睛,目中露出笑意,道:“好极了。”
  展梦白问道:“那第三个人却是谁呢?”
  黄衣人道:“第三个难缠的人,便是你见过的萧曼风,此人更是机灵古怪,什么花样都想得出来。”
  展梦白皱眉道:“此人倒当真有些难惹。”
  黄衣人道:“你若能通得过这三人,大致已无问题,否则你拿出我的信物,他们也必定会带你去见谷主。”
  他语声微顿,又道:“是以入谷之后,你最好立刻将我的信物取出,那么他们对你就不会太过为难了。”
  展梦白目光一闪,长身道:“在下这就去了。”
  黄衣人微笑道:“我也知道你心急如火,快去吧!”
  展梦白神色突地一阵黯然,垂首道:“在下此去,若是三日之内还不回来,前辈便不必等了。”
  他突地拜倒在地,磕了个头,转身奔出。
  黄衣人大喝一声:“且慢!”
  展梦白回首道:“前辈还有何吩咐?”
  黄衣人道:“我再送你一程。”
  山色阴黯,天风奇寒,天地间弥漫着一片肃杀之意。
  黄衣人与展梦白走了一程,山势更是险峻,几乎飞鸟难渡,黄衣人道:“入山道路,你还记得么?”
  展梦白道:“记得清清楚楚。”
  黄衣人道:“你最好复述一遍。”
  展梦白道:“专走黑石,莫踩白石,见到持剑的人像,便立刻顺着剑尖所指之处转弯……”
  黄衣人道:“还有呢?”
  展梦白道:“见了黑石上所刻之字必须从命,不得违背。白石上所刻的字,却万万不可理它。”
  黄衣人颔首道:“对了。”
  他目光深沉,一字字接道:“这些话你一句都不可违背,若是走错了一步,立刻便有杀身之祸。”
  展梦白道:“在下绝不违背。”
  黄衣人伸手一指,道:“前面便是入谷之路了。”
  展梦白顺着他手指望去,只见一道飞岩,下临绝壑,共有一条宽约七寸的独木桥,通达对崖。
  两崖相隔,约有五十余丈,下面绝壑深沉,云卷雾涌,深不见底,投块石子下去,也听不到回声。
  展梦白虽知入谷道路,险阻重重,但此刻见了这种险境,仍不禁为之倒抽一口冷气,掌心涔涔冒汗。
  黄衣人目光一转,道:“你此刻还有入谷的勇气么?”
  展梦白胸膛一挺,仰天笑道:“死都不怕,还怕什么?”笑声未了,他已跃上了独木危桥。
  只见他一步步自桥上走了过去,天风凛冽,吹得衣襟头发齐飞,只要稍一失足,立刻便要粉身碎骨。
  黄衣人凝神而视,已不禁看出一身冷汗。
  眼见他已走过大半,突地一阵狂风吹过,他脚步一滑,身子陡然倒了下来。
  黄衣人惊呼一声,头脑一阵晕眩,哪知他身子凌空一个筋斗,手掌已搭住了桥缘,全身一缩,嗖地窜到对岸。
  黄衣人暗中松了口气,冷汗随手而落,只听展梦白在对崖招手大呼道:“前辈,在下去了!”
  身子一转,笔直窜入黑雾深处,黄衣人看着他身形消失,突然肩头一耸,有如苍鹰般斜斜飞了起来。
  岩石深处,亦有两条人影一闪,冲天飞起。
  三条人影在空中微一招手,闪电般向左面飞掠而去。
  而此刻展梦白已走了一段路途。
  淡淡的云霞缥缈中,他脚步极是小心,不敢丝毫大意,走了一程,只见前面的道路已分成两条。
  其中一条,满布着白色的晶石,甚是平坦悦目,路旁种植着两行花草,修剪整齐,香气袭人。
  另一条黑石道路,却曲折通向一座阴森黝暗的丛林,道路崎岖坎坷,林中随风吹出阵阵阴湿的臭气。
  展梦白毫不迟疑,踏上了黑石道路,穿入暗林。
  入林越深,光线越是阴黯,但林梢却透下一道天光,照着路上的黑石,衬得四下更宛如地狱。
  展梦自在阴暗的路上走了许久,眼前豁然开朗。
  丛林已尽,山势渐低,一条黑石道路,笔直通达下面,道路两旁,排列着一个个翁仲石像。
  他边走边看,只见这些石像有的跨马横刀,有的衣甲俱全,俱都雕塑得栩栩如生,须眉宛然。
  展梦白缓步而行,宛如走入古代英雄的聚会中,只见这些石像有的向他露齿而笑,有的向他怒目而视。
  突见一座石像两手叉腰,当路而立,凸睛怒目,瞪视着道路,骤眼望去。仿佛桓侯将军复生。
  石像旁还有一具幼童之像,笑嘻嘻地仰面而视,左手斜指,右手中拿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
  “前路不通,请君左转。”
  白石黑字,字迹分明。
  展梦白微微一笑,耸身掠过了这座石像,笔直前行。
  只见前面竟是一道溪流,上架黑石小桥,桥上赫然写着:
  “奈何桥”三字。
  第十九回 百花园
  极目望去,“奈何桥”那边,弥布着一片森森鬼气,若是换了别人,早已依着牌上之字,左转而行。
  但展梦白心里谨记着黄衣人的话,毫不迟疑地跃下石像,步过“奈何桥”,走入了那鬼域之中。
  四下寒气森森,氤氲着淡淡的白雾。
  迷离的白雾间,不时会出现一两具石塑的鬼像,有的牛首,有的马面,神情狰狞,在雾中朦胧看来,更是令人心惊。
  越往前走,雾气越浓。
  展梦白放足而行,晃眼间便经过了拔舌地狱、油煎地狱、挖鼻地狱、穿心地狱般诸魔境。
  突见一具判官神像,左手持笔,右手握剑,卓立在道旁,掌中剑光,斜斜指向左面的一处山窟。
  展梦白凝目望去,山窟内更是阴黯,几乎伸手难见五指,他身形一折,飞身入洞,洞内寒风如刀,呼啸不绝。
  穿过风穴,前面又是两道山窟,一条向左,一条向右。
  一具九子鬼母的石像,立在两道路间,九个石塑的婴儿,爬抱在她身上,有的手持算盘,有的手持铃铛。
  展梦白微一顿足,看不到指路的标布,便急地掠入左面的山窟,走了两步,只觉洞中渐渐热了起来,渐渐热如火窖。
  他敞开衣襟,仍不禁汗如雨下,转目四望,只见两旁山壁,竟已变作了暗赤之色,仿佛随时会有火焰涌出。
  他浑身如受火炙一般,酷热越来越是难挨,刹那间他突地心念一闪,暗道不好,身形嗖地倒退五尺。
  就在这刹那之间,他方才立足之地,已“轰”地燃烧起一片烈火,他若是退步稍迟,只怕此刻已被火焰吞没。
  猖獗的火势,迅速地蔓延开来。
  展梦白转身飞奔而出,身上已不禁沾上几点火星,他头也不回,飞奔出火窟,方自长长松了口气。
  他方才只觉情况越来越是不妙,知道自己必是走错了路,此刻定了定神,便仔细地观察起来。
  只见一个伏在九子鬼母背上的婴儿手中,果然拿着一柄长约七寸的短剑,剑光所指,果然是右面的山窟。
  他不禁暗叹一声,忖道:“想不到这‘帝王谷’当真是危机四伏,半步也走差不得,若是走错一步,立刻便有性命之危。”一念至此,他不觉微微有些气馁,还未入谷,情况已是如此凶险,入谷之后,岂非更是凶多吉少。他纵尽一身之力,只怕也难与之相抗。
  他静静地立在石像处,静静地观望了半晌,愈看愈觉四面设置之奇巧。当真是鬼斧神工,可夺天地之造化。
  那石像雕塑之灵奇,暗道埋伏之凶险,四面气氛之恐怖,都似乎是人们噩梦中的情景,而此刻都变作了真实。
  这一切事物,更都不知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累积了多少智慧,耗去了多少构思才能建造而成。
  若以一人之力,来与这屡代累积的智慧,财力与经验的结合相对抗,除了要有惊人的智慧与武功外,更需有过人的勇气。
  他静静地定了定神,突地仰天长啸一声,奔入石洞中,但觉酷热全消,寒风更烈,呼啸之声,连绵不绝。
  这寒风的呼啸,听来竟有如战场上的杀伐之声一般,使得这阴森幽黯的洞窟中,充满了恐怖与杀机。
  展梦白直觉地感觉到,这洞中必定也有埋伏——自古以来,成名的武功高手,大都有这种奇异的直觉。
  全凭这种直觉,他们才能屡经争战,屡经灾难。
  展梦白小心翼翼,缓步而行,留意着四下的动静,突听左面山壁“咯”地一响,接着,一缕锐风,划空而来。
  风声尖锐凌厉,宛如武林高手持枪刺来。
  展梦白斜斜冲出数尺,脚步还未站稳,右面山壁又是“咯”地一响,暗影中急地刺出了一柄长枪。
  黑暗之中,但见一点乌光微闪而没。
  展梦白听风辨位,灵巧地避过这两次暗袭,心头却不禁为之大是惊奇:“难道这条路也走错了么?”
  心念一闪间,只见黝黯的洞窟前方,突地冉冉滑来了两点灯光,自远而近,一晃而至,竟仿佛是只仿照诸葛武侯“木牛流马”所制的铁木怪兽,灯光便是自怪兽眼中发出,兽嘴中衔着一张柬。
  展梦白忍不住取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
  “谷主有令,免去枪林一劫。”
  短短十个字,却使得展梦白大为惊奇:“这‘帝王谷’谷主莫非当真有通天彻地之能。否则他怎会知道我在这里?”
  他缓缓抬起目光,突地心头又是一凛。
  他所认为的“铁木所制的怪兽”,此刻眉眼竟动了起来,发出马嘶般一声轻吼,一头钻入了展梦白胯下。
  展梦白再也想不到如此形状的野兽竟是真的,竟身不由主地被它抬了起来,跌坐在它身上。
  这怪兽形状虽笨拙,但行动却其疾如风,而且平稳已极,身子一缩,倒退而出,退势竟与来势一般迅快。
  展梦白一惊之间,身子已出了洞外,他这才看出,这怪兽通体俱是赤红颜色,生得似狮非狮,似马非马。
  那怪兽也昂起脖子,瞪着两只灯笼般的眼睛望他,展梦白不禁展颜一笑,轻轻掠下,道:“多谢相送。”
  只见那怪兽裂开嘴嘻地一笑,轻轻点了点头,倒退着滑了出去,赤红的身子,在烟雾中一闪而隐。
  展梦白暗叹忖道:“看来这‘帝王谷’主绝非常人,否则又怎配来养这样的通灵异兽?”
  抬眼望处,前面赫然隐隐现出一座刀山,山上石山如林,刀上躺着几具正在痛苦挣扎着的石像。
  刀山前立着一具判官,判官握剑,斜指刀山。
  展梦白微一迟疑,当即向山上掠去,只见两旁塑像,俱是面目狰狞,咬牙切齿之态,正是描绘这些恶人纵然上了刀山,心中却仍然丝毫不知悔改,而只有怀恨,当真将恶徒心肠,刻画得入木三分。
  突地,刀林之中,直挺挺立起一个人来。
  展梦白胆量再大,也不禁立刻为之打了个寒噤,浑身汗毛,倒竖而起,身子斜斜向山下滑了下去。
  就在这刹那之间,山顶上爆发起一阵得意的大笑声,笑道:“就凭这样的胆子,也敢来闯帝王谷么?”
  展梦白肩头一耸,翻身扑上,大怒道:“帝王谷若都是你这样躲在暗中装神弄鬼之辈,请我来我也不来。”
  他一面怒喝,一面观望,只见刀山之巅,箕踞着一个满头白发,满面虬须,背脊微驼的麻衣老人。
  这驼背老人歪着脑袋听他骂完了,又自仰天狂笑起来,道:“你小子胆量虽不大,说话倒蛮巧的!来,咱们聊聊。”
  展梦白冷笑道:“像你这样只会暗中吓人之辈,少爷犯不着和你多说话,闪开一边,让我过去。”
  驼背老人突地霹雳般厉叱一声,霍然长身而起,厉声道:“好小子,如此无礼,可知道老夫是谁么?”
  他不但语声有如霹雳的惊人震耳,身材亦是高大威猛,有如雷神天将一般,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展梦白挺胸立地在他对面,与他四目相对,眼睛也不瞬一瞬,亦自怒喝道:“管你是谁,都要让路。”
  驼背老人叉着腰望了他半晌,突“嘻”地一笑,缓缓坐了下去,摇头道:“放你过去,没这么容易。”
  展梦白怒道:“没这么容易,难道要打一架么?”
  驼背老人道:“我两人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打架?”
  展梦白怔了一怔,道:“如此说来,你要怎样?”
  驼背老人道:“你敢和我打个赌吗?”
  展梦白道:“打架都不怕,打赌更不怕了。”
  驼背老人大笑道:“好!这一场赌你若胜了,老夫便放你过去,老夫若是胜了,你便爬着回去。”
  展梦白道:“如何赌法?”
  驼背老人目中闪动着得意的光芒,道:“我问你三个问题,你若答得出为胜,答不出为败。”
  展梦白道:“一言为定。”
  驼背老人道:“击掌为定。”
  展梦白伸出手掌,“啪”地在老人手上击了一掌,驼背老人突地仰天狂笑起来,拍掌道:“笨小子,笨小子。”
  展梦白怒道:“谁是笨小子?”
  驼背老人道:“你就是笨小子,竟没有看出这赌得多不公平,我输了没什么,你输了却要爬。”
  展梦白冷冷道:“我绝不会输的。”
  驼背老人不禁一愕,笑道:“好,你倒自信得很,听着,第一个问题是:‘你身上共有多少扣子?’”
  他神情得意,满面笑容,只因他已用这简单的问题,难倒过许多武林英雄,胜了无数次赌注。
  要知那时的紧身衣裤,衣纽极多,从里到外,谁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粒,更没有人会仔细去数自己身上的扣子。
  哪知展梦白神色丝毫不变,微一思忖,立刻答道:“我身上扣子,一共有我身上一半扣子的一倍。”
  驼背老人呆了一呆,道:“你身上一半扣子是多少粒?”
  展梦白道:“这是你的第二个问题么?”
  驼背老人暗暗忖道:“好呀,我若问你这个问题,你小子准是又来一倍的一半,一半的一倍这一套。”
  当下立定决心,再也不上这个当了,大声道:“不是。”
  展梦白道:“不是问题,你数数看便知道了。”
  驼背老人道:“不数了,算你胜了。”
  展梦白道:“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驼背老人摇手道:“且慢,待老夫想想。”
  他想来想去,心中突地灵光一闪,大喜忖道:“噢,有了,我要问他:‘你的脑袋有多重?’他若再回答是一半脑袋的一倍,我就要切下他的一半脑袋称称看。”心里越想越是欢喜,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展梦白道:“你如此得意,难道是想出个好问题了么?”
  驼背老人笑道:“当然,我问你,你脑袋有多重?”
  展梦白道:“比你脑袋轻一斤。”
  驼背老人又是一怔,大怒道:“我的脑袋有多重,是不是要切来称称看,是不是?是不是?”
  他恼怒之下,几乎气得说不出话来。
  哪知展梦白却微笑道:“毋庸切你的脑袋,我也能知道。”
  驼背老人又气又怒,又是好奇好笑,道:“好呀,我都不知道我脑袋有多重,你倒知道了!”
  展梦白笑道:“你想问问看么?”
  驼背老人道:“好,我问你,我的脑袋——”
  他话未曾说完,展梦白截口道:“你的脑袋比我的重一斤。”
  驼背老人大怒道:“放屁!”
  展梦白大笑道:“你若不信,不妨切下来称称,你若相信,此刻就该依言让路给我过去了。”
  驼背老人呆了半晌,突然大笑道:“好……好……”耸身一跃而起,带着震耳的狂笑,如飞掠去。
  展梦白望着他背影,暗忖道:“这老人想必就是黄衣前辈口中那第一个难惹的人物了。但我看来,却也未见得难惹。”
  他轻易地打发了这好赌的驼背老人,心里不禁甚是得意,一跃而下刀山,轻快地向前走去。
  前行两丈,道路左右分开两条,当中却有一个深坑,迷雾中望去,坑中人兽杂乱,也不知有多深。
  一个虬须判官的石像,仰天立在坑边,一手捋须,一手持剑,掌中剑光,却斜斜地垂在地上。
  展梦白呆了一呆:“难道要我自这里跳下去么?”
  风声过处,坑底仿佛飘上了一阵鬼啸之声。
  展梦白突地双臂一振,纵身跃下。
  只听暗影中一人轻轻道:“好小子,够勇气,够听话。”
  展梦白轻叱一声:“什么人?”转目四望,但见坑中满是被石蛇缠住的石人,哪有活的人影。
  坑底风声凄厉,迷雾更浓,四下鬼影憧憧,也不知是假是真,展梦白暗暗后悔,自己怎地不带个火折子。
  他心里更担心的是,在如此黑暗之中,前面纵有指路的标志,他也看不出来,若是一步走错,怎生是好?
  心头忐忑之间,掌心不觉又沁出冷汗。
  突地,只听“咯”地一声轻响,四下石像竟像动了起来。
  一个石像一跳一跳地来到展梦白面前,这石像乃是灰石所制,高有八尺,灰发灰眉、灰面灰衫、灰鼻灰眼……
  虽在如此迷雾之中,但谁也看得出这不是个活人,但“他”却又偏偏像是活的一样,纵跃轻灵,竟不带半点声响。
  展梦白剑眉轩处,厉叱道:“妖魔鬼怪,退回去!”
  喝声中双掌齐扬,击向石人,掌风激厉,便是石人也该击碎。
  哪知这一股激厉的掌风到了这石人身前,石人仅是身子微微一震,掌风便如泥牛入海,无踪无影。
  展梦白一捏掌心冷汗,厉喝道:“你到底是人是鬼?”
  那石人竟“咕”地怪笑一声,一字字缓缓道:“你看我像人么?”语声尖锐,果然阴恻恻地不带半点人味。
  展梦白厉声道:“你纵然是鬼,展某也要与你斗一斗。”
  那石人怪笑着道:“不用斗了,你敢摸一摸我鼻子,我便算你是条英雄汉子。”咯咯的笑声,教人听了忍不住要打寒噤。
  展梦白听着这怪笑之声,要他去摸这怪物的鼻子,他纵是铁胆,也不觉有些难以下手——
  那石人不住怪笑道:“你敢不敢?你敢不敢?”
  展梦白突地心头一动,恍然忖道:“原来又是那驼背老儿作怪。”
  当下大喝一声:“有什么不敢?”
  石人凭空一跳,嘶声道:“来呀!”
  展梦白忽然凌空一个翻身,头下脚上,向石像后翻了过去,口中大笑着道:“来了。”
  他所料果然不差,那石像背后,果然站着那麻衣驼背的老人,十指如钩,深深插入了那高大的石像腰下。
  这老人双臂气力,何止千钧,要抬石像,自是容易。
  他虽使石像跳跃而行,却始终不让石像落在地上,是以石像行走,毫无声息,展梦白的掌风,也被他借力消去。
  此刻他见到自己机关已破,亦自放声大笑起来,手掌拔出石像,大笑道:“好小子,果然有几分胆量,这还吓不倒你。”
  展梦白道:“闲话少说,送过来吧!”
  驼背老人奇道:“送过去什么?”
  展梦白道:“阁下的头。”伸出手掌,向老人头上摸去。
  驼背老人变色道:“你要做什么?”
  展梦白笑道:“摸你的鼻子?”
  驼背老人大怒道:“谁敢摸老夫的鼻子?”
  展梦白道:“这是你自己方才说出的话,你若要自食其言,也就罢了,阁下尊鼻,在下还不想摸哩!”
  他微微拂袖,眼角也不再望一眼,冷笑着转身而去。
  驼背老人突地厉喝一声:“站着!”
  他双臂一振,头发暴张,满头白发有如银针般竖起,大怒喝道:“谁敢说老夫是食言背信的人?”
  展梦白驻足回头,冷冷道:“阁下若不愿做食言背信的人,就请伸过头来,让在下摸一摸尊鼻。”
  驼背老人道:“老夫是让你摸那石像的鼻子。”
  展梦白冷笑道:“话是石像说的?还是阁下说的?”
  驼背老人呆了半晌,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全身都软了下来,道:“不错,是老夫说的。”
  展梦白微笑着伸出手掌,招手道:“来吧!”
  驼背老人连退数步,作揖道:“小兄弟,只要你不摸老夫的鼻子,别的什么事都可以。”
  展梦白道:“又不是我要摸的。”
  他又自转而行,突觉眼前一花,那驼背老人已飘落在他身前,陪笑道:“老夫有一柄利剑,送给你好么?”
  展梦白道:“谁要你的剑?”
  驼背老人摇了摇头,笑道:“老夫陪你入谷好么?”
  展梦白道:“谁要你陪?”
  驼背老人长叹道:“难道你定要摸老夫的鼻子,否则就要老夫做一个食言背信的人,唉,小兄弟,你也太狠了。”
  展梦白忍不住展颜一笑,道:“阁下若是食言背信的人,不动手杀我也早就走了,还会在这里么?”
  驼背老人双目一张,道:“你相信老夫绝非食言之人?”
  展梦白笑道:“阁下自然不是!”
  驼背老人仰天大笑三声,笑声顿处,双眉突又皱了起来,长叹道:“还是请你摸一下老夫的鼻子算了!”
  展梦白却又不禁大奇,诧声道:“为什么?”
  驼背老人叹道:“老夫平生言出必践,此次你纵不怪我,老夫心里也不安得很,除非你……”
  展梦白截口笑道:“那么便请阁下回答我一句话,便算我摸了阁下的鼻子好么?”
  驼背老人大喜道:“真的,小兄弟,你真是个好人,无论你问的什么,老夫只要知道,必定告诉你。”
  展梦白忖道:“此人果然是热心热肠,而且未失童心,我问他的话,他想来不会骗我的。”
  当下面色一整,沉声道:“阁下可知道谁是‘情人箭’的主人?这歹毒的暗器究竟有何巧妙?”
  驼背老人皱眉道:“什么‘情人箭’?老夫根本不知道。”
  展梦白厉声道:“阁下既是“帝王谷”中人,怎会不知道‘情人箭’这种恶毒的暗器?”
  驼背老人大奇道:“情人箭与帝王谷又有何关系?”
  展梦白呆了一呆,沉声道:“阁下能否断定‘帝王谷’中所有的人,都与那‘情人箭’毫无关系?”
  驼背老人摇头道:“帝王谷中,大多是怪物,什么奇怪的事,都会做得出来,老夫不知道,也不敢断定。”
  展梦白怔了半晌,长揖道:“多谢了!”
  他相信这老人绝不会骗他,是以立刻转身而行。
  哪知驼背老人又自轻叱一声:“且慢!”
  展梦白回首处,只见他俯身走了两步,伸手扳了扳地上的一具被石蛇缠住的恶人石像。
  “呀”地一声,深坑边的石壁上,竟裂开了一重门户。
  驼背老人道:“这里近,你由这里去吧!”
  展梦白毫不犹疑,又自长揖谢了,立刻纵身跃入。
  门里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两旁嵌着铜灯。
  只听驼背老人唤道:“小兄弟,胆子大些,好好去吧!”
  接着,又是“呀”地一响,后面门户竟关了起来!
  展梦白头也不回,昂首而行,心中暗忖道:“这老人叫我胆子大些,莫非前面还有什么骇人的事么?”
  但是,他既已听了那老人的话走入了甬道,心里便绝不后悔,纵然是那老人害他,他也认了。
  甬道渐行渐下,也不知有多长,展梦白四下观望,只见两壁铜灯,俱都擦得极为光亮,显见此地经常有人行走。
  他根本不愿偷偷摸摸,是以脚步极重。
  沉重的脚步声,引起了四下回音,突地,远处传来一阵呼喝,一人锐声道:“什么人敢乱走这条密道?”
  展梦白大声道:“我!”
  那边人似乎呆了一呆,顿了半晌,方自大声怒喊道:“你是什么人?这条密道是谁专用的,你知道么?”
  展梦白大声道:“不知道!”
  那边人似乎又呆了一呆,顿了半晌。
  这一次呆的时间较长,呼喊的声音也越响:“无论你是谁,数到三字,你若还不回,莫怪姑娘手狠。”
  展梦白大笑道:“原来你竟是个女子,怎地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像鬼哭狼嚎似的,叫人听了恶心。”
  那边人怒道:“好,你笑,看你能笑到几时?”
  展梦白虽在大笑,但暗中早已戒备,脚步亦骤然加快,只听甬道那边娇叱一声,道:“小红,去咬那人。”
  展梦白大笑道:“小红,原来你叫小红,原来你还会咬人。”话声未了,前面突地现出两盏明灯。
  明灯一现,展梦白便知道那如狮如马的怪兽来了,心念尚未转完,那怪兽已怒嘶一声,来到他面前。
  灯光之下,只见它身上火焰般的长毛,根根竖起。舌如蛇信,尾如旗竿,铜铃般的眼睛,狠狠望着展梦白。
  展梦白知道这怪兽来去如风,动作奇快,想必威力甚猛,当下也不敢大意,运气防身,凝神戒备。
  哪知这怪兽望了展梦白半晌,竟缓缓点了点头,宛如见到熟人一般,长毛与尾巴,也平伏了下去。
  展梦白失笑道:“小红,原来你还认得我。”
  那怪兽小红又点了点头,风一般退了出去。
  展梦白展动身形,随之而下,只见甬道已至尽头,一扇铜门半开,门外有人粗声道:“小红,你咬死了那人么?”
  另一个娇弱的声音笑道:“还怕咬他不死,就算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也挡不住小红一扑。”
  话声未了,展梦白已冲出门外。
  门外是一座极大的花园,四面群山围拥,园中万花竞艳,牡丹、芍药、黄菊、红玫,四季香花,在这里竟同时开放。
  骤眼望去,宛如置身一片香涛花海之中。
  白石小径,青竹篱笆间,零乱地站着十余个红衣少女,一手持锄,一手持壶,正在剪草灌花。
  一个身材高大,修眉环目,宛如巨灵神一般的女子,正半蹲身子,在抚摸那怪兽小红身上的柔毛。
  红衣少女们一见展梦白突地现身,俱都不禁为之惊呼起来,展梦白骤见此情此景,也不禁为之一呆。
  他此刻已换了一身紧身黑衣,虽是粗布所制,但剪裁却极为合身,巧妙地衬出了他满蕴活力的身躯。
  他头发亦未细心修剪,微风吹处,那漆黑的头发,便在他仿佛玉石琢成的宽阔前额之前,轻轻飘拂起来。
  他那电一般的双目,更不知蕴藏着多少魅人的魔力,他目光仅只轻轻一扫,已有许多个红衣少女如醉如痴。
  数十道目光,但都在瞬也不瞬地望着他,一时之间,展梦白倒不觉有些奇怪:“难道我脸上长了花么?”
  突听一声大喝,那巨灵般的女子,霍然站了起来,大声道:“喂,你这人是从哪里来的?”
  展梦白冷冷道:“从来的地方来的。”
  那巨灵般的女子“哈”地一声怪笑,道:“好呀,小子你竟敢在我花大姑面前如此说话。”
  展梦白再也不理她,目光转向他身旁的一个红衣少女,微微笑道:“请问姑娘,这里就是‘帝王谷’么?”
  那红衣少女望到他面上的笑容,红晕立刻飞上双颊,缓缓低下了头,轻轻道:“这里就是帝王谷。”
  其余的红衣少女,也都一起围了上来,有的咯咯地掩口轻笑,有的人笑着问道:“喂,你要找谁呀。”
  展梦白骤然被这许多少女围住,倒不觉有些心慌,情不自禁,退了两步,那些少女见了更是开心。
  微风白云,花香鸟语,少女们含羞轻笑……
  突地,一声霹雳般的大喝,花大姑双臂一分,四个少女,两个左,两个右,向旁倒了下去。
  笑声顿住,花大姑叉腰而立,怒喝道:“死丫头们,你们难道真的没见过男人么?都滚!”
  红衣少女似乎都对这花大姑甚是畏惧,一个个俱都花容失色,像一群小鸟似地四下逃了开去。
  花大姑突又一声大喝:“站住!”
  红衣少女们果然一齐停下脚步。
  花大姑道:“摆成‘百花阵’,将这厮围在中间,没有命令,谁也不准说话,更不准乱动!”
  红衣少女低应一声,一个个摇动腰肢,展动身形,分向而立,但忍不住还是要偷偷看上展梦白几眼。
  花大姑豹子般的眼睛,瞪着展梦白,道:“这花园中十年来从没有年轻男子进来过,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展梦白恍然忖道:“原来这花园从未有年轻男子进来过,难怪这些少女像怪物似地看着我。”
  花大姑厉声道:“老娘说的话,你听到了么?”
  展梦白冷冷道:“你问我这花园为何没有男人来过,是么?”
  花大姑大声道:“是的。”
  展梦白冷笑道:“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当然不肯走入这单有妇人女子的花园中来,这有什么奇怪。”
  花大姑怒道:“放屁,也不知有多少个臭男人要进来,只是他们不敢,只因进来的男人,没有人能活着回去。”
  展梦白冷笑道:“真的么?”
  话声未了,身形已冲天而起,直拔三丈,凌空两个翻身,远远落入几丛玫瑰花后,有如飞鸟投林一般。
  花大姑大怒道:“小子你有种,不要逃。”
  只听远处传来展梦白的大笑声,道:“好男不与女斗,少爷也犯不着和你们这般女子动手。”
  花大姑冷笑道:“你走得了么?”
  手掌一挥道:“丫头们,快追,若被他逃了,姑娘知道,谁担当得起?”
  红衣少女娇应一声,红裙飘飞,一齐没入花丛。
  转目望去,只见那怪兽“小红”驯猫般伏在地上,动也不动,花大姑拍手道:“小红,你也去追啊,咬呀!”
  那“怪兽”小红摇了摇头,仍然伏地不动。
  花大姑怒骂道:“好,你不去明天看谁喂你?”
  她终究还是无可奈何,只得自己去了。
  展梦白在花丛的白石小径上急奔了一阵,转目四望,四下仍是一片花每,仿佛看不到边际。
  他心念一转,暗惊忖道:“这花园怎地如此宽阔?”当下认定一个方向,展动身形,如飞而去。
  哪知奔行一阵之后,极目望去,仍是一片花海。
  展梦白霍然停住脚步,忖道:“是了,这花丛必有古怪。”
  心念方自转完,远处已传来花大姑的呼声,道:“这花丛间暗藏‘先天太极图’,小子你跑得掉么?”
  展梦白心头一惊,身后已有衣袂带风之声传来,他霍然转身,只见一个红衣少女,已来到他面前。
  这女子头挽双髻,眉目含情,望了展梦白两眼,大声道:“快束手就缚,否则姑娘我就要你的命。”
  她言语虽凶,但却和说话的神情语气大不调和。
  展梦白微微一笑.道:“姑娘要与在下动手么?”
  红衣少女轻轻道:“我虽不愿和你动手,但……看招。”举起掌中花锄.当头向展梦白击下。
  展梦白扭转腰身,轻轻避过。
  红衣少女低声说道:“我手下不能留情,你要小心了。”身形闪动,掌中花锄化成一片光幕。
  展梦白道:“在下自会小心的。”
  连避数招,仍不还手。
  红衣少女轻叹道:“我这套招式,乃是谷主独家所创,变化既多又快,你若无法还手,就……”
  话声未了,突听厉叱:“小兰,那厮在这里么?”
  红衣少女面色一变,只见花大姑已领着四个红衣少女急奔而来,当下娇喝一声,连攻数招。
  花大姑厉声道:“玫瑰、牡丹、杜鹃、冬青,你们四个一齐上去动手,大姑在一旁替你们助阵。”
  四个红衣少女立刻展开花锄,急攻而来。
  刹那之间,五柄花锄已将展梦白围在中间。
  这五个以花为名的红衣少女,掌中花锄,招式果然自成一家,挑、劈、钩、拐,灵巧中暗藏狠辣。
  她五人不但招式奇妙,而且配合得更是天衣无缝,那“小兰”有些心虚,是以招式间更是拼命。
  刹那间数十招过去,展梦白仍未还手,心中不禁暗叹忖道:“帝王谷当真不可轻侮,单只这几个少女,我在一年前未见是她们的敌手。”
  只听花大姑大笑道:“丫头们,卖些气力,这小子已无还手之力,三招之内,这厮便要……”
  展梦白冷冷截口道:“三招之内,我便要你五人兵刃脱手!”语声之中,突然轻飘飘劈出一掌。
  这一掌掌势变幻无方,虽是一招,已逼得五柄花锄一齐乱了章法,展梦白轻叱道:“第二招来了。”
  他右掌一引,突地斜斜向外翻出,抓住了“牡丹”掌中花锄,向左一推,击向“玫瑰”掌中花锄。
  只听“当”地一响,响声中他左掌已从胁下翻出,抓住了身后“冬青”掌中的花锄,手腕突地一拧。
  冬青再也把持不住,花锄脱手而去,锄柄急地弹出,弹到了“杜鹃”手腕,“杜鹃”手腕一麻,花锄亦自脱手。展梦白道:“第三招来了。”
  语声中左掌已乘势握住了“小兰”的手腕,右掌挥处,轻点“牡丹”“玫瑰”两人掌中锄头。
  她两人手腕已被方才一震,震得发麻,此刻展梦白手掌轻轻一点,她两人掌中花锄便一齐落在地上。
  展梦白微笑道:“你也松手吧!”
  他左掌方待一紧,将“小兰”掌中花锄捏落,哪知他还没有用出丝毫力气,“小兰”的花锄已“叮”地落了下来。
  展梦白怔了一怔,转目望去,只见“小兰”满面红晕,眼波带水,正痴痴地望着他的眼睛。
  展梦白心头一动,松开五指,但“小兰”的手掌,仍痴痴地举在他面前,仿佛要他再捏一捏。
  另四个少女见他三招之间,便将自己兵刃一齐震落,也都被惊得怔在当地,张大了眼睛望着他。
  五个红衣少女,像是石像般将他围在中间。
  十道发怔的眼波,痴痴地望在他身上。
  一时之间,展梦白倒也不知如何是好,垂下头去,但见几朵方自被兵刃扫落的花朵,正零落在他足下。
  花大姑也被惊得呆了半晌,突地转身急奔而入,狂呼道:“不好了,有个臭男人本事大得不得了!”
  她脚步沉重,身躯沉重,原来她虽是这百花园中的总管,却丝毫不会武功,是以方才不敢动手。
  “牡丹”“冬青”“玫瑰”“杜鹃”,听她一喊,身子俱都一震,四下逃了开去。
  只有“小兰”仍痴痴地站在地上,但面目也变了颜色,颤声道:“你……你快些逃吧,不然……”
  展梦白道:“我正要会见这里的主人,逃什么?”
  小兰道:“这里的主人,平生最恨男人,无论是谁,都不准到百花园中来的,你还是快逃吧!”
  展梦白道:“你倒应该快走才是。”
  小兰轻轻摇了摇头,道:“我不要紧,但……”
  语声未了,突听远处有人清叱道:“是谁敢到这里撒野?”
  小兰面色突变,颤声道:“你不逃?”
  展梦白含笑摇了摇头,小兰跺足道:“你……你……”目中已急出了眼泪,突地转身飞奔而去。
  第二十回 帝王谷
  展梦白目光直将她娇弱而颤抖的身子送入花丛深处,才自转过头来,静静卓立在花丛中。
  那边花大姑连声呼喝道:“在那边,不知逃了没有?”
  展梦白沉声道:“在下在此恭候。”
  语声虽低沉,但中气充足,一个字一个字传至远方。
  余音未了,已有一条人影凌空直坠而下,衣袂飘飞,势如惊鸿,划起一阵尖锐的破风之声。
  展梦白挺胸而立,动也不动,但是,他目光接触到这人影的面容后,身子却不禁陡然为之一震。
  只见此人头上戴着一顶金冠,束住满头乌发,身上穿着一件合适的短袄,腰间也用一根金带束起。
  她——骇然竟是萧飞雨!
  展梦白本知在此地必可见到萧飞雨,但却未曾料到会如此突然,也未料到会在此地相遇。
  萧飞雨却连做梦也不会想到会在此时此地遇到展梦白,她睁大了眼睛,立在地上,连动都不会动。
  花大姑在一旁指着展梦白骂道:“就是这臭小子,他擅入花园中来,还将小兰她们的兵刃……”
  她说了半天,方自看到萧飞雨的神情。
  她纵然再笨,纵然再不知情趣,此刻却也看出自己的“姑娘”和这“臭小子”之间必有极微妙的关系。
  是以她话说到一半,再也说不下去,手指着展梦白,眼望着萧飞雨,也张大了嘴巴,怔在当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飞雨才轻轻道:“你怎么来了?”
  她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听得到,但展梦白却听到了。
  他沉声道:“我……”突地想起自己的仇恨,立刻将本来已将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压了回去,改口厉声道:“我来不得么?”
  萧飞雨怔了一怔,道:“谁说你来不得,我只是问问你。”
  展梦白冷笑道:“问什么?有什么好问的?”
  萧飞雨又自一怔,面上露出了委屈之色,但仍然强笑着道:“不问就不问好么?我又……”
  展梦白大声道:“不问也不行。”
  他存心生事,是以蛮不讲理。
  萧飞雨目定口呆地望着他,诧声道:“你……你……”
  她实在不禁以为展梦白突然病了,但却不愿问出口来。
  哪知花大姑却在旁大声道:“姑娘,这小子必定是得了疯疾,是以在这里颠三倒四,胡说八道。”
  萧飞雨当即面色一沉,叱道:“滚开,谁要你多嘴?”
  花大姑最是忠心,是以从未受过责骂,此刻被她骂得愕了半晌,突然放声痛哭起来,痛哭着飞奔而去。
  萧飞雨转过头,目光温柔地望着展梦白,柔声道:“你是不是有心事?无论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
  温柔而幽怨的目光,温柔而体贴的言词,使得展梦白不禁在心中暗叹一声,但面上却仍然冰冷如铁。
  萧飞雨幽幽长叹一声,道:“你说话呀!”
  展梦白冷冷道:“我的话要等见到你父亲时再说!”
  萧飞雨大奇道:“我爹爹?你要见他老人家做什么?”
  展梦白道:“自然有事。”
  萧飞雨轻叹一声,道:“你要见他老人家也可以,只可惜……唉,只可惜他老人家正在坐关,什么人也见不得。”
  展梦白道:“你带我去他坐关之地,我自会唤他出来。”
  萧飞雨道:“你教我做什么事我都可答应,就只这件事……”
  她摇了摇头:“我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展梦白大声道:“不答应我也偏偏要见他!”
  萧飞雨胸膛起伏,急剧地喘了几口气,突然大声道:“我次次让你,你次次欺负我,你……你……你……”
  她本也性情激烈,此刻满腔的委屈与怒火俱都爆发出来,一把扯落头上金冠,抛在地上,话也说不出来了。
  展梦白冷冷道:“在下一介庸才,怎敢欺负萧宫主?”
  萧飞雨大喊道:“展梦白,你以为……你以为我……我怕你么?”虽然勉强忍住眼泪,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展梦白转过目光,不忍去见她面上神色,口中冷冷道:“这里是萧宫主势力范围,怎会怕区区在下?”
  萧飞雨流泪道:“好,这里是我势力范围,我……我要……我要……”突然挥起一拳,直击展梦白面门。
  展梦白咬了咬牙,忍住心中悲痛,大声道:“萧宫主要动手么,好,在下奉陪。”抬手一掌,回了过去。
  萧飞雨心痛如绞,任凭满面泪流,急地攻出三招,她虽然心中悲痛,手下仍自留了情分。
  哪知展梦白武功早已非昔日可比,三招过后,竟已封住了萧飞雨的拳路,只是他心中只有悲怜而无怒火,是以掌风并不猛烈。
  萧飞雨突地收住招式,流泪道:“难怪你要跑来欺负我,原来你……你在别处学会了惊人的武功……”
  展梦白道:“萧宫主过奖了。”
  萧飞雨嘶声道:“你武功再强我也不怕你。”
  短短十个字间,她已攻出四招,招式奇诡,变幻莫测,激烈的掌风,震得四面花瓣缤纷而落。
  缤纷的落花中,突见一条人影随风飘来。她身影似乎比落花还轻,衣袂飞舞,也有如飘的落花一般。
  这人影身形未落,已凌空笑道:“飞雨,我听花大姑说你这里来了嘉客,你怎地却同嘉客打了起来?”
  萧飞雨听到这言语,忽然以手扑面,放声痛哭起来。
  高手相争,哪容半途弃手,她手掌方自掩面,展梦白拳势已至,他虽想悬崖勒马,却已收势不及。
  眼看这一拳已堪堪击着萧飞雨面门,半空中一声惊呼,一条人影,笔直落在展梦白手臂上。
  展梦白藉力撤回拳势,萧飞雨已痛哭着扑入这人影的怀抱中,道:“阿姨,我……我……好伤心……”
  这人云鬓不整,未施铅华,四十多岁年纪,五尺多高的身材,容颜虽然憔悴,但依稀仍可见少年时的风华。
  她轻轻拍了拍萧飞雨的肩头,道:“飞雨,乖,不要哭。”突然转身,面对展梦白,厉声道:“你真要伤她?”
  展梦白虽然是因为在急遽的招式中,未曾想到萧飞雨的情绪变化,是以一时不能收住招式。
  但是他口中却没有说出来,他只是静静地望着这徐娘半老的白袍妇人,冷冷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白袍妇人面上忽然绽开一丝笑容,道:“好极了。”
  转目望去,花大姑已气喘着奔了过去,她便将痛哭的萧飞雨送入花大姑怀里,然后转身望着展梦白。
  展梦白也望着她,只见她神情懒散,面带微笑,但一双眼睛,却紧盯着展梦白的目光。
  她目光所至,展梦白便知道这白袍妇人必定有一身高深的武功,而且必定要和自己动手。
  要知与人交手打架之人,大致可分四等。
  第四等人与人打架,眼睛什么也不看,简直可说什么都看不到人,只是盲目乱冲乱干。
  这种人既无交手经验,更谈不到技艺,有如蛮牛。
  第三等人与人打架,眼睛只看着对方面门,或者是自己出手要打之处,别人一拳打到自己身上还不知道。
  这种人只知有攻,不知有守,若不能以力欺人,必败无疑。
  第二等人与人交手,目光便会凝注着对方双拳,但他们只记得对方有拳击人,却忘了别人还有双腿。
  这种人大多是市井匹夫,或是三流武师。
  第一等人与人交手,目光必定凝注在对方双肩之上,只因对方无论发拳踢足,肩头必定先动。
  这种人已知以静制动,观微察著,可算武林高手。
  但真正内家一流高手相争,目光却必定凝注着对方的眼睛,不但要自对方眼神中察出对方武功高低,定力强弱,而且还要以神、气慑人。
  只见展梦白与这白袍妇人静静地对立在满地落花中,两人四只眼睛,俱有如碧空中之恒星,瞬也不瞬。
  只因两人俱都知道,只要自己眼神一瞬,对方立刻便会乘虚而入,一着之失,必被对方抢得先机。
  突地,一朵碗大的海棠,凌空飘来,其势颇急,但飘落至展梦白与白袍妇人目光汇聚之处,竟忽然停顿。
  展梦白、白袍妇人目光齐地一分。
  就在这刹那之间,两人双掌同时击出。
  只听“勃”地一声闷响,两人身形乍合又分,那碗大一朵海棠,竟被两人掌力震为粉末,随风消失。
  展梦白再不迟疑,急地攻出七招。
  他双手忽而握拳,忽而化掌,拳势刚猛霸道,力可开山,掌势却是灵妙轻奇,绵绵密密。
  要知他拳势走的乃是“天锤”一路,掌势却得自黄衣人的传授,是以一刚一柔,一阴一阳,迥然而异。
  但刚柔互济,威力却更是惊人,七招过后,那白袍妇人的面上.已不禁露出了惊异之色。
  缤纷落花中,但见黑白两条人影,兔起鹘落。
  轻轻的哭声中,只听尖锐的掌风,划空急过。
  那白袍妇人不但功力深厚,而且招式灵幻奇诡,阴柔至极,柔可克刚,她本是展梦白拳路的克星。
  但展梦白三拳过后,施出一掌,不但专攻对方掌法的空门,而且恰恰能将对方掌路封闭,招式化解。
  数十招过后,那白袍妇人竟未能丝毫占得上风,就连萧飞雨也不禁转首相望,泪眼中满含惊诧,竟忘了出言阻劝。
  四面的花丛,已被他两人的掌风,震得狼藉而零乱。
  谁也未曾看见,花丛中不知何时,已箕踞着一个麻衣驼背的老人,目光炯炯,凝注着展梦白的招式。
  又是数十招过后,白袍妇人突然长啸一声,双掌为抓,满头长发,齐地飘起,有如九天魔女,要择人而噬。
  她招式也越变越是阴柔奇诡,纤纤十指,有如十柄利剑,刹那之间,便已攻出十余招之多。
  展梦白身形却突地缓了下来,渐渐凝立不动,只以绵密的掌式,护住全身,白袍妇人招式虽如骤雨,却也滴水难入。
  驼背老人眼睛睁得更大,神色更是惊奇。
  突见展梦白的脚步一错,右掌截出,他不动则已,这一招施出,掌势夭矫,竟有如天际神龙,不可捉摸。
  白袍妇人长啸一声,连退数步。
  驼背老人突地长身而起,风一般卷入了展梦白与白袍妇人两人身形之间,厉声道:“一齐住手!”
  展梦白拂袖而退,白袍妇人却急地冲了过来,锐声道:“老六,这不关你的事,退开去。”
  驼背老人双臂一振,身形暴长,瞠目道:“谁说不关我事,这孩子是我送来的,我岂能不管?”
  白袍妇人怔了一怔,她似乎对这老人有些畏惧,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讷讷道:“你送来的?”
  萧飞雨也不禁诧声道:“六叔,你认得他么?”
  驼背老人道:“世上难道只有你一人认得他么?”
  萧飞雨面颊飞红,垂下头去。
  驼背老人转向展梦白,道:“小伙子,老夫将你送来,本是要你来陪陪我这二侄女的……”
  白袍妇人诧声道:“叫他来陪飞雨?”
  驼背老人也不理她,自管接道:“她脾气虽坏,但心肠却软,是以我叫你放大胆子说话,她必定不会不理你。”
  展梦白恍然忖道:“原来如此。”
  只听驼背老人又道:“但你的胆也未免太大了些,怎么在‘帝王谷’中,也敢胡乱找人打架?”
  展梦白怒道:“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人欺侮于我,想要与我动手,本人都万万不会退缩的。”
  驼背老人目光一闪,含笑道:“好,少年人如此心性,也不为过,但老夫却要问一句……”
  他面色一沉,厉声道:“你武功是谁传授于你的?”
  展梦白大声道:“你管不着。”
  这老人虽然生相威猛,语声如雷,但展梦白却半分也不怕他,说话的声音,竟比他还大几分。
  驼背老人呆了一呆,道:“你既然认得飞雨,老夫也……”
  展梦白怒道:“谁认得她。”
  萧飞雨身子一震,颤声道:“你……你好!”狠狠一跺足,突地转身飞奔而去。
  白袍妇人狠狠瞪了展梦白一眼,又狠狠瞧了瞧驼背老人,转身向萧飞雨追去,花大姑也喘着气跟去了。
  驼背老人双掌紧握,厉喝道:“好小子,你竟敢欺负萧家的人,老夫教你尝尝大卸八块的滋味。”
  展梦白神情不变,冷冷道:“看在你带路的分上,我让你三招。”目光凝注,双掌斜垂,当真稳如泰山。
  驼背老人怒道:“好小子,你敢让老夫三招?武林中人见到老夫一怒,莫不骇得胆颤心惊,你凭什么不怕?”
  展梦白道:“你有四只手么?”
  驼背老人怒道:“放屁,谁说我有四只手?”
  展梦白道:“你我俱是两只手,我为何要怕你?”
  驼背老人望了他半晌,突地捋须大笑起来,笑道:“好小子,你真有种,老夫倒要交交你。”
  展梦白心念一转,突然大声道:“我自然有种,我连闭起眼睛,头顶着地,向前连走二十步都敢一试,还怕别的什么?”
  驼背老人怔了一怔,大笑道:“这种玩意儿连三尺幼童都敢试上一试,难道也是稀罕危险之事么?”
  展梦白冷冷道:“你不敢也就算了,何必空言吓人,这件事看来轻易,其实……嘿嘿,却危险得很。”
  驼背老人又自一呆,瞬又大笑道:“你小子诡计多端,必定有什么阴谋,老夫才不上当哩!”
  展梦白仰面望天,连连冷笑,望也不望他。
  驼背老人大怒道:“你以为我当真不敢么?”
  展梦白道:“嘿嘿……”
  驼背老人暗忖道:“我纵然闭起眼睛,也不致被人暗算,我倒要看看这小子到底要弄什么花样……”
  一念至此,再不迟疑,凌空一个筋斗,头落到地上,以手代足而行,道:“小子,你看着,一,二……”
  他果然一步步向前走了过去。
  展梦白目光四转,突地悄悄移动身形,如飞掠去。
  驼背老人老老实实走了二十步,大笑着翻身而起,道:“小子,你输……”话未说完,突地发现那“小子”已不见了。
  展梦白不敢再走白石小径,在花丛上飞身而行。
  七八个起落后,只见前面横亘着一道低墙,墙外屋脊连云。
  他方待纵身跃出围墙,突听墙下有人轻唤道:“公子……”
  展梦白心头一惊,只见那“小兰”畏缩地倚在墙角,向他轻轻招手,一双眼波中,满含惊惶,也满含情意。
  他心中不忍,跃落到她身旁,道:“什么事?”
  小兰痴痴地望着他,轻轻道:“你要到哪里去?”
  展梦白道:“我要去寻你家谷主的闭关之地。”
  小兰变色道:“呀,你……你寻着了,他老人家也不会见你的,而且……说不定还会有杀身之祸。”
  她语声满含关切,仰面道:“求求你,不要去吧!”
  展梦白微微一笑,道:“你放心,我身上带有别人给你谷主的信物,去了他必定会见我的。”
  小兰眨了眨眼睛,奇道:“你既有信物,若是拿出来,他们就自然会带你去了,何必多费这么多事?”
  展梦白轻叹摇头道:“有许多事,你不会懂的。”
  小兰点了点头,默然半晌,忽然摇头道:“不,我懂,我小时只听人说故事,韩信去见刘邦时,也不肯将张良的信物拿出来,你……你就和韩信一样,是为了要争一口英雄之气,是么?”
  她目光中满是赞佩之意,仰面望着展梦白。
  展梦白不禁失笑道:“淮阴侯一代英雄,我怎比得上他?”
  小兰坚决地摇了摇头,道:“不,你们都是一样。”
  她目中突然闪耀着点点火花,身子也忽然颤抖起来。
  她一把紧紧提着展梦白的手腕,道:“帝王谷里,看守的人不多,但路上却处处都有消息。”
  她似乎太过紧张,是以喘了口气,接道:“你只要不踩在石路上,一直走,走到一座最好看的房子,就是……”
  展梦白目光一亮,禁不住截口道:“那就是你家谷主的坐关之地了么?”
  小兰目光四望,紧张地点了点头。
  展梦白忽然长叹一声,道:“你何必将如此机密告诉我?”
  小兰张大眼睛,道:“你是英雄,我自然要帮你。”
  展梦白叹息道:“你……唉,多谢了。”
  小兰放开了手,道:“你快走吧!”
  她神情忽然变得十分坚强,眨了眨眼睛,挥了挥手,道:“只要你记着我,以后总会见面的。”
  展梦白暗叹一声,不敢回头,如飞而去,他只觉这少女虽然是那么天真而幼稚,但却又那么善良而正直。
  小兰望着他背影消失,心里虽觉黯然,但又十分愉快,只因她竟然帮助了一位英雄,做了件有价值的事。
  她自觉已比以前长大了许多,坚强了许多……
  突听一声厉喝,驼背老人如飞而来,道:“小兰,你一直守在这里,可曾看到那少年出去么?”
  小兰茫然摇了摇头,道:“没有呀!”
  驼背老人展颜一笑,道:“好小子,老夫在这儿守着你。”
  展梦白跃出围墙,只见四下流泉白石,奇松异草,将这四山环绕的谷地,点缀得有如神仙世界一般。
  林木流泉间,点缀着许多栋飞檐凤阁,及一些假山亭台,一条石板缀成的道路,蜿蜒通向前方。
  展梦白暗叹忖道:“这‘帝王谷’当真配得上帝王所居。”
  他不敢踩在白石路上,却在路旁的草地飞掠而行,走了一段,目光四望,不禁暗道一声:“苦也!”
  只因四下的房屋楼阁,俱是堂皇富丽,好看已极,要在这其中找一栋“最好看”的,实是难如登天。
  他藉树木躲着身形,不住四下观望,只见路边一栋精舍,建在丛竹之间,微风过处,幽籁天成。
  展梦白暗忖道:“此地如此清幽,想必是了。”
  他轻轻掠人竹林,方自走动两步,突听屋中有人道:“是什么人来了,快来陪我谈谈天。”
  展梦白心头一惊,闪电般退了出去,心中一惊,暗道:“好险!”他一入竹林,屋中便听得动静,屋中人耳目之灵,岂非骇人。
  又走了一段,突见道旁依山筑起一片小巧的楼阁,飞檐如凤,画栋雕梁,当真有如皇宫一般。
  展梦白暗中松了口气:“这必定是了。”
  他这次越发谨慎,半点声息也不敢发出。
  楼殿前是一片阴郁的松林,他穿过松林,越过雕花的栏杆,只见长廊曲折,通向一扇边门。
  展梦白一身是胆,竟伸手推开了门,直闯而入。
  门内是一间花厅,寂无一人,展梦白自无心去观赏厅中华丽的陈设,推开另一扇门,走了进去。
  他穿过几间无人的房间,房间越来越少,但陈设越来越是精致华丽,便是帝王所居,只怕也要逊色。
  走到第五间时,只见房中四面间俱是雪亮的铜镜,映得人须眉毕现,旁边一扇门户,挂着发亮的珠帘。
  屋子中间,却放着一桌精致的酒馔,设有两张座椅,两副杯筷,酒馔热气腾腾,竟是新设未久。
  展梦白心中方自惊疑,只听“咯”的一声轻响,他入来的门户,竟被一扇铜镜封了起来。
  他这才知道,这楼殿中虽然看似静寂无人,但他的一举一动,却都未逃过屋中人的耳目。
  但事已至此,他心中反而出奇的镇定,暗中冷笑一声,忖道:“我本是拼命而来,无论你弄什么玄虚,又岂能骇倒我。”
  四下静寂无声,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他索性放重脚步,走向那珠帘深垂的门户。
  哪知他手掌方自触及珠帘,突听帘中传出一声轻笑。
  笑声娇柔妩媚,荡心绮思,展梦白霍然驻足,只听帘中轻轻笑道:“展梦白,你一入谷,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的。”
  语声更是娇柔妩媚,充满了诱惑与魅力。
  展梦白心头一动,厉声道:“你是萧曼风么?”
  帘中咯咯笑道:“不是我是谁呀?你在外面坐坐,我早已替你准备好了酒菜,等一会我就出来陪你。”
  展梦白怒道:“谁要你陪?”掀开珠帘,直闯而入。
  只听帘中一声娇嗔,一声轻笑。
  展梦白飞也似地退了出来,木立帘前。
  帘中却在轻笑道:“你呀,你这个人,我叫你不要进来,你偏偏不听,看等一会我不告诉二妹才怪。”
  展梦白满面怒容,却又满面红晕,说不出话来。
  原来一入珠帘,帘中竟是一间女子的闺房,四面锦帐流苏,香气阵阵,令人闻之欲醉。
  萧曼风正立在锦帐前,她显然新浴方罢,正赤裸着身子,以一条淡红的丝巾,在擦拭着身上的水珠。
  她的确有惊人的美——
  那蓬乱的云鬓,如丝的媚眼,微启的樱唇……
  那晶莹的身子,修长的玉腿,浑圆的足踝……
  每分每寸,都充满了女性的诱惑,女性的魅力。
  展梦白掀帘而入,萧曼风娇呼转身。
  两人面面相对,展梦白夺门而出,这不过都是刹那之间,然而就在这刹那之间,展梦白已初次看到了女性的魅力。
  直到此刻,他心房仍在怦怦跳动着,这本是人类最原始的冲动,谁都不能避免,只能以定力与决心克制而已。
  珠帘摇荡……
  帘中隐约飘散出一阵阵醉人的香气。
  展梦白霍然转身,全力击出一掌,击向铜镜。只听“砰”地一声大震,铜镜仍然好端端地没有半分损伤。
  帘中的萧曼飞又轻笑起来,道:“这铜镜乃是千年风磨铜所制,坚逾精钢,你功力再深十倍,也毁不了它的。”
  展梦白怒道:“你到底要怎样?”
  萧曼风娇笑道:“我到底要怎样么?……这就要看你了。”娇柔的笑声中,她已掀帘而出,站在展梦白面前。
  她身上已披了一袭轻纱,那雪白的身子,窈窕的曲线,宛如烟中芍药,在朦胧中望去,更觉迷人。
  展梦白转首不去望她,但四面铜镜中,却不知有多少个萧曼风,正在向他嫣然而笑,流波送语。
  他怒喝一声,转身一拳击去。
  萧曼风轻轻扭动腰肢,便避开了这刚猛绝伦的一拳。
  她依然满面娇笑,道:“这密室乃是我精心所制,世上除了我谁也开不了,你若打死我,你也出不去了,那时……”
  她眼波荡漾:“那时你便要陪我一齐死在这里,直到千百年后,人们发现我俩的尸身,你知道他们会怎么想?”
  展梦白大怒道:“你……你……”
  萧曼风咯咯笑道:“他们必定要以为我们是一对殉情而死的鸳鸯情侣,我们不是更冤枉么?”
  展梦白愕了半晌,他虽有一双铁拳,一颗铁胆,但对这女子,却毫无办法,只有长长叹息。
  萧曼风笑道:“你叹什么气呀?我们还没有死哩!”
  展梦白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何苦如此害人?”
  萧曼风笑道:“哎呀,谁害你呀!我请你吃菜,请你喝酒,自己还陪着你,这难道是害你么?”
  她走到椅前,轻轻坐下,招手道:“来呀!你怕什么?”
  展梦白双拳紧握,暗问自己:“我怕什么?我怕什么?”
  他霍然转身,走到桌边坐了下来,举起筷子,端起酒杯,大笑道:“你以为我不敢吃么?”
  话声未了,他已大吃大喝起来。
  萧曼风双目一张,显然也大是惊奇,道:“你难道不怕这酒菜中有穿肠毒药,吃了立刻会死?”
  展梦白哈哈笑道:“死了也做个饱死鬼。”
  萧曼风眼波一转,曼声笑道:“你难道不怕这酒菜中有媚药,你吃了后就会……就会……”
  她撩人地望着展梦白笑道:“就会怎样,你也该知道。”
  展梦白大笑道:“这酒菜中若真有媚药,我吃了后只有你应该害怕才是,我怕什么?”
  萧曼风面颊一红,不觉呆住了。
  她平生第一次,遇着能令她呆住的男子,望着展梦白狼吞虎咽,心里又羞又恨,又急又恼。
  展梦白见了她的样子,心里暗暗好笑,故意不去看她,吃得更是起劲,还不住连声道:“好酒!好菜!”
  萧曼风呆了许久,突地眼波一转,又娇笑了起来,笑了半天,展梦白也不理她,她忍不住道:“喂,我笑什么?你可知道?”
  展梦白道:“哦,你在笑么,我不知道。”
  抬起头来,望了她几眼,点首道:“笑得果然很甜。”
  萧曼风恨得牙痒痒的仍然笑道:“我笑你还蒙在鼓里,一点也不知道,老实告诉你……”
  她面色一沉,笑容顿敛,道:“这酒菜中的毒药,人吃了虽不会死,但全身立刻半分气力也没有了,那时……”
  她阴恻恻冷笑一声,道:“那时我就要零零碎碎地折磨你,虐待你,叫你吃尽苦处,再慢慢死去。”
  展梦白大笑道:“能吃到这种毒药,也算我口福不错,再死在你这样的美人手上,也算死得不冤了。”
  他越笑越是得意,吃得反而更多了些。
  情势突然扭转,萧曼风虽有一身媚力,满心巧计,但遇上了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但展梦白心里也在暗暗心惊,不知道她这桌酒菜中,究竟下了什么毒药,只是他做什么都豁出了,是以面上丝毫不露声色。
  萧曼风眼睁睁地望着他又吃又喝,心里不知在想什么?只见展梦白突地放下筷子,抹了抹嘴。
  她面上也突地泛起一丝冷笑,道:“你吃完了么?”
  展梦白大笑道:“酒足饭饱了。”
  萧曼风冷笑道:“你觉得怎样?你的手是否已酸了?你的关节是否麻木了?你若要命,快跪下求饶。”
  展梦白笑道:“我的手也不酸,身子也不麻,我只觉舒服极了,平生都没有如此舒服过。”
  萧曼风道:“死到临头,还要嘴硬么?”
  展梦白大笑道:“死了也好做个风流鬼。”
  萧曼风变色道:“你说什么?”
  展梦白故意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她,嘻嘻笑道:“我要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么?”
  他看准了这萧曼风,只是喜欢卖弄自己的聪明,炫耀自己的美色,却绝不会是真的淫荡女子。
  是以他故意做出这副样子,来先发制人,但纵然如此,他还是不免担心害怕,生怕她真的答应了。
  萧曼风呆了一呆,讷讷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展梦白心中暗暗忖道:“求求老天帮忙,她千万不要答应。”口中却柔声道:“你真的不懂?快过来陪我?”
  萧曼风霍然长身而起,双手掩住了衣襟,大声道:“你……你……你敢走过来一步?”
  原来她正不出展梦白所料,只是以自己的聪明美色沾沾自喜,将天下的男人,都未放在眼里。
  她听得展梦白入谷之事,便要将展梦白引来此地,先把他尽情戏弄一番,然后再大大地羞辱于他。
  她只当展梦白也像别的男人一样,要被自己戏弄于股掌之上,那时她便可将展梦白的丑态,在萧飞雨面前引为笑柄。
  哪知事情演变,却大出她意料之外,展梦白见到她的神态,心里大是欢喜,柔声道:“你答应我么?”
  萧曼风道:“你……你……你敢碰我一碰。”
  展梦白缓缓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张开双臂,道:“来,不要怕,没有人会看见的。”
  萧曼风颤声道:“无……无耻的奴才,你……你……”她平生未曾经过这样的事,此刻竟不知所措起来。
  展梦白嘻嘻笑道:“我无耻?这是你自己要的。”
  萧曼风娇喝一声,转身而逃,展梦白却已张臂扑了过来,咬一咬牙,一把抱住了她的肩头。
  一时之间,萧曼风仿佛忘记了自己身怀武功,竟忘了反抗,颤声道:“求求你,不要……不要……”
  展梦白本待与她好好打上一架,哪知她竟不反抗,展梦白反而急了,这场戏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演下去?
  只听铜镜外突地响起一阵敲打之声。
  萧曼风道:“有……有人来了,快……快放开。”
  展梦白心念一转,笑道:“不要紧,这密室除了你之外,谁也打不开的,这话不是你自己说的么?”
  萧曼风道:“求求你,只要你放开我,我什么都答应。”
  展梦白心中大喜,口中却故意叹道:“好,你既然坚决不肯,唉!只要你将我带到你爹爹坐关之地,我就放了你。”
  萧曼风忽然幽幽长叹一声道:“这件事我实在没办法,唉……冤家,我就给了你吧……”
  她竟反手勾住了展梦白的脖子,向身旁的锦榻倒了下去。
  展梦白暗道一声:“苦也!”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直挺挺地站着,再也不肯弯腰。
  突听萧曼风放声狂笑了起来,道:“色鬼,你怎么也怕了?”
  她翻身掠下了锦榻,咯咯笑道:“你若再装得像些,我就信了,只可惜你不是色鬼,装也装不像的。”
  展梦白道:“谁说我不是色鬼,我……我……”
  萧曼风娇笑道:“你方才抱我时只敢抱我的肩头,我就知道你是在演戏了,我见的色鬼多了,哪有这么斯文的?”
  展梦白苦笑一声,暗叹道:“罢了!”
  他走回方才的椅子上,坐下去发起怔来。
  萧曼风笑道:“把戏揭穿了,你现在要怎么样?”
  展梦白叹道:“我只觉冤得很。”
  萧曼风突然走到他身旁,轻轻一拍他肩头,道:“不要叹气,走,我带你去爹爹的坐关之地。”
  展梦白怔了怔,道:“你……你说什么?”
  萧曼风笑道:“你是我生平所遇第一个能令我手足失措的男人,我不但有些喜欢你,也有些佩服你。”
  展梦白道:“你的话可是真的?”
  萧曼风笑道:“这一次我不但放开你,还依你的话将你送去,但下一次你碰到我时,我还是要和你斗一斗的。”
  展梦白又呆了半晌,突地大声道:“你纵带我去,我也不会感激你,你……可知道我是为什么来的?”
  萧曼风道:“我既不要你感激我,也不管你是为什么来的,只要是我情愿做的事,我什么都不管。”
  第二十一回 几番风雨
  展梦白道:“我若是怀有恶意而来,又当怎地?”
  萧曼风道:“即使你怀有恶意而来,也自有别人对付你,反正我已不愿再害你,随便你怎么样我都不管了。”
  展梦白暗叹忖道:“好一个倔强任性的女子。”
  只见萧曼风在铜镜上轻轻划了几下,两边门户前的铜镜,立刻轻轻滑了开去,珠帘中又飘出阵阵香气。
  香气方自传入,已有一条人影随之扑了进来,竟一直扑到展梦白身上,抱住了展梦白的脖子,颤声道:“叔叔……”
  就在这一瞬间,展梦白已看清了她的身影,听清了她那焦急关切中,又满含喜悦的声音。
  他知道她便是那身世悲苦的弱女宫伶伶。
  他轻拍着她的肩头,叹息道:“许久不见,伶伶,你过得好么?”
  宫伶伶点了点头,轻轻道:“谢谢叔叔,伶伶过得还好……”突然放开双手,后退了几步:“叔叔你过得好么?”
  展梦白这才发现,仅只数月不见,这伶仃的弱女,不但已成长了许多,而且也改变了许多。
  她苍白的面容上,已有了些血色,她空洞而悲哀的一双大眼睛中,已开始闪动起一些生命的光辉。
  她长高了,也丰腴了些……
  展梦白忽然发现她为什么要放开双手,后退几步的原因——只因她自觉已变成大人,要避一避嫌了。
  只听萧曼风轻轻一笑,道:“伶伶,方才可是你在拍门?”
  宫伶伶垂下头:“是伶伶在拍门。”
  萧曼风又道:“你一直守在门外么?”
  宫伶伶点了点头,却没有出声。
  萧曼风含笑瞧了展梦白一眼,道:“你看你这侄女对你多么关心,生怕我害了你,竟一直守在外面。”
  展梦白暗中叹了口气,面上却现出淡淡的微笑,柔声道:“伶伶,你只管放心,叔叔会照顾自己的。”
  宫伶伶眨动着明亮的眼睛,道:“伶伶知道。”
  展梦白深深凝注她几眼,暗中为她未来的生命祝福。
  然后,他霍然转身,道:“走。”
  萧曼风似乎还想说话,但他已大步走出门去。
  宫伶伶望着他两人在珠帘外消失,清秀的面颊上,立刻流下了两行晶莹的泪珠,蜿蜒着流到唇边。
  她只望“叔叔”会多问她几句话,哪知“叔叔”却如此匆匆地走了,看来如此冷淡而陌生。
  幸好在她伶仃的身躯中,却有一颗坚强的心,她虽然如此渴望温情,但她宁愿孤独,也不愿乞求怜悯。
  宫伶伶永远不会想到,展梦白此去已抱有拼死的决心,他已毫不吝啬地准备为仇恨付出自己的性命。
  他如此匆匆地离她而去,只是因为他对这场战争已无胜利的信心,他不愿再见伶伶孤独漂泊下去。
  是以他故作冷淡,匆匆而去,那么他自己纵然失败身死,宫伶伶也仍可继续在“帝王谷”好好地生存下去。
  穿出曲廊,转目四望,突见松林中急地掠出一条人影,挡在展梦白身前,冷冷道:“我在这里。”
  只见这人影满身锦衣,身量颀长,苍白而清俊的面容上,带着一份孤傲冷峭之色,仿佛未将任何人看在眼里。
  他冷冷瞧了展梦白一眼,道:“你还记得我么?”
  展梦白冷笑道:“粉侯花飞,我自然认得你。”
  他想起“一剑千锋”宫锦弼临死前的惨状,心头但觉怒火上涌,大声道:“只是我想不到你还有脸来见我。”
  “粉侯”花飞面色铁青,缓缓道:“你说什么?”
  展梦白怒道:“欺凌残弱,毒计伤人,你自己做出的事,难道你自己还不知道,还用我说?”
  花飞闭紧双唇,一言不发,眉宇间杀机渐露。
  萧曼风忽然轻轻一笑,挡在展梦白身前,娇笑道:“小飞,你几时回来的,也不通知我一声,好教我去接你。”
  花飞冷笑道:“我早已回来了,你却正在密室中和这厮鬼混,只怕早已将我这丈夫忘得干干净净了。”
  展梦白暴怒道:“你说什么?”
  萧曼风一手挡住了他,面上依然带着笑容,缓缓道:“小飞,这话是你说的,你可不要忘记噢。”
  花飞大声道:“自然不会忘记。”
  萧曼风道:“好,等我回来,再和你……”
  花飞厉声道:“你要到哪里去?”
  萧曼风道:“我要带他去见爹爹。”
  花飞道:“慢着,有我在此,他哪里都不能去了。”
  萧曼风微笑道:“我偏偏带他去,你难道宰了我不成。”
  花飞呆了一呆,面上突地露出一种惊恐之色——
  日色已偏西,松林间这曲折的长廊,是阴森而黝黯的。巨大的廊柱,更在长廊里投落了无数道沉重的阴影。
  风过松林,声如悲鸣。
  长廊的尽头处,突然冉冉现出一条幽灵般的人影。
  她缓缓地,无声地移动着脚步,走过一道阴影,她苍白的面色,在阴影中,忽而现出,忽而隐没。
  然而,她那一双发光的眼睛,却始终瞬也不瞬地望着花飞,目光中没有任何感情,只是冷静得骇人。
  “粉侯”花飞却不再冷静,大声道:“你……你还没有死?你……你……你怎会来到了这里?”
  宫伶伶仍然静静地凝注着他。
  萧曼风道:“是我将她带回来的。”
  花飞变色道:“什么?你将我仇人的孙女带回家里?”
  萧曼风轻轻皱眉,道:“她爷爷原来是你杀死的,你为什么杀他?唉!你惹祸未免也惹得太多了。”
  话未说完,宫伶伶已走过了她与展梦白,走到花飞面前,眼神仍然是出奇的空洞,面色仍然是出奇的冷静。
  花飞却情不自禁,退了半步,眼睛望着萧曼风,大声道:“你将她带回家里,还不如带条毒蛇回家好些。”
  萧曼风却连望也不望他一眼,轻轻举起了伶伶的手,柔声道:“伶伶,乖,不要和他说话,到二阿姨那里去。”
  宫伶伶木然点了点头,木然道:“我知道我现在还打不过你,但总有一天,我要复仇的。”
  花飞面色大变,宫伶伶却突地转身奔出。
  萧曼风摇头轻叹道:“这孩子……”
  花飞望着伶伶的背影,冷笑道:“好笨的小丫头,我还会等到那一天么,我难道不会先宰了你。”
  展梦白厉喝道:“你再说一遍,我此刻便宰了你。”
  花飞仰天狂笑,道:“你莫要以为有人撑腰,便张牙舞爪起来,像你这样的小辈,少爷我还未放在眼里。”
  展梦白怒道:“好,你……你……”他大怒之下,反而说不出话来,脚步一滑,斜斜跃向花飞。
  萧曼风一把拉住了他,缓缓道:“你要不要去见我爹爹?”
  展梦白长长吐了口气,胸怀平伏了下来,努力转过目光,不再去望花飞.沉声道:“走吧。”
  萧曼风面向花飞,缓缓道:“我此刻带他走了,你若要拦上一拦,就有人要下不了台了。”
  花飞也长长吐了口气,道:“去吧!”
  萧曼风微微一笑,道:“在这里等着我,我就回来。”
  她领着展梦白穿出松林,走上石路,留下花飞面对着阴森的长廊,思忖着阴森的毒计。
  石路上仍然看不到人踪,平滑干净的石板,看来仿佛终年都没有走动,玉一般曝露在偏西的阳光下。
  展梦白突然担心起宫伶伶的安危,停下脚步。
  只听萧曼风笑道:“有二妹保护,还有谁敢欺负她?”
  展梦白暗叹一声,忖道:“这女子果然聪明,竞能猜得到别人的心事。”当下放开脚步,向前而行。
  萧曼风也不再说话,默默地走在展梦白身侧,她虽能猜中别人的心事,自己的心事却不愿让人知道。
  两边屋宇,渐渐疏落,石路仿佛已到尽头。
  突听身后响起一阵尖锐的呼声,道:“曼风,将那小子带回来。”
  尖锐的语声,有如长鞭划空,慑人心魄。
  萧曼风面色大变,口中应道:“来了!”手中却拉起展梦白的衣袖,轻轻道:“快,不要让她追来。”
  展梦白道:“你不怕……”
  萧曼风道:“我答应了你,死也要带你去的。”
  展梦白呆了一呆,已被她拉入道旁松林,穿过松林,前面现出一道清澈的流泉,几座玲珑的假山。
  流泉来自山上,有如天绳倒挂,奔腾而下,飞珠溅玉,其声琮琮,一阵阵清冷的寒意,沁人心脾。
  萧曼风指着流泉旁一间依山而建的小小楼阁,道:“爹爹就在里面,你快去吧,我去应付那边……”
  话声未了,她已轻灵地转身而去,展梦白望着她烟一般的身影,暗叹忖道:“好一个奇怪的女子。”
  然后,他霍然转身,走向小阁。
  只见这小阁顶有八角,外观如亭,只见四面门窗紧闭。
  仔细望去,才发现这小阁的一面紧紧连在山壁上,里面仿佛挂着珠帘,透不出半点动静。
  雕花窗棂间,蒙着淡黄的绢纱,八角飞檐下,挂着黄金的响铃,随风而动,与飞瀑流泉争鸣。
  蔓草、青松、飞瀑、藤萝间,建筑着这一座精致玲珑,黄金为顶,白玉为阶的小小楼阁,望之当真有如天上。
  但展梦白到了这里,心情却有如扯紧了的琴弦,紧张已极,只因他的生死荣辱,在刹那间便要断定。
  他立在玉石阶上,静静地默立半晌,调匀全身真气,他已准备将所有潜力,在今日一役中孤注一掷。
  他取出了怀中黄衣人托他带来的书信,急伸手掌,敲响了门上黄金的门环,大声道:“展梦白专程前来……”
  话声未了,门已缓缓而开。
  一条猩红的地毡,自门口笔直地铺向远处,其长竟不止十丈,尽头处又是十数级石阶,阶上又是一重门户。
  原来这小阁里面连着山腹,外观虽小,里面却是宽容博大,两壁间灯光辉煌,但仍然一无人影。
  展梦白方自走入,门户已自动缓缓关起,显见这“帝王谷主”所居之地,四面都隐有巧妙的机关消息。
  地毡厚而柔软,踏上去一无声音,死一般静寂中,却充满了沉沉杀机,令人无由不生寒意。
  展梦白冲上石阶,大声道:“人在哪里。”
  石阶上,门户又开。
  里面却是一间金碧辉煌的大殿,两行蟠龙巨柱,有如巨人般排列在大殿中央,巨柱之间,又是一道猩红长毡。
  长毡尽头,石阶再起,上面一张巨桌,桌后一张巨椅,桌椅俱是蟠龙雕花,闪耀着黄金色的光芒。
  但在这富贵堂皇中,又满布森森杀机之地,却丝毫吓不倒展梦白的铁胆,他卓立阶前,大声道:“人呢?”
  椅后猩红的垂地长幔中,突地传出低沉的语声,一字一字缓缓道:“展梦白你来此何干?”
  展梦白大声道:“展某平生不惯与藏头隐面之人说话,你现出身来,我自会将来意说出。”
  幔中默然半晌,似乎想不到这少年有如此胆气。
  展梦白厉叱道:“你若不出来,我便要闯进来了。”
  长幔果然缓缓分开,展梦白满身是胆,耸身跃过桌椅,笔直闯了进去,将两边长幔,舞得红云般波动不已。
  只见一具可比人高的丹炉,香烟袅袅,当门而置。
  丹炉边盘膝端坐三人,头上俱被一面自屋顶垂落的黄幔所掩,只看得他们的膝盖与座下的蒲团。
  展梦白目光四转,沉声道:“那一位是帝王谷主?”
  其中一人缓缓道:“本座。”
  展梦白将手中信抛到他足边,道:“一代奇侠黄衣人托我将此信转交于你,你快些看吧!”
  黄幔中缓缓道:“自会看的。”
  展梦白道:“我还有话要问你。”
  幔中人道:“你有胆进来,只管问吧!”
  展梦白道:“朝阳夫人问你,你觉得寂寞吗?”
  幔中人道:“久经寂寞,早已惯了。”
  展梦白呆了一呆,道:“这就是你的答复么?”
  幔中人道:“如非答复,便不说了。”
  展梦白默然半晌,忍不住道:“她问你此话用意,本是要前来陪伴于你,你莫非不知道么?”
  幔中人道:“寂寞既惯,何须人陪?”
  展梦白暗叹一声,突然大声道:“快些看信。”
  幔中人道:“人生如梦,何必匆忙?”
  展梦白怒道:“你看完了信,我便要与你一拼生死。”
  幔中人道:“素无冤仇,拼命做甚?”
  展梦白怒道:“情人箭难道不是你所制的么?”
  幔中人道:“造物伤生,本座不为。”
  展梦白厉声道:“除了你还有谁?”
  左面一人突然接口道:“众生千万,怎会偏偏是他。”
  展梦白霍然转首,大声道:“此事我已断定,你们纵然花言巧语,百般狡赖,也难叫我相信。”
  左面幔中之人道:“贫僧生平无诳语。”
  展梦白心中一动,道:“你是什么人?”
  只见黄幔飞扬处,现出一位白眉长髯,面容慈祥的老年高僧,骇然正是少林掌门,天凡大师。
  展梦白大惊道:“大师,你……你……怎会来了这里?”
  天凡大师微微一笑,道:“老衲此来,正是要为萧谷主作证,展施主纵然信不过老衲,也该信得过他吧!”
  展梦白霍然转身,只见右面的布幔亦自扬起。
  布幔中盘膝端坐着一位乌簪高髻,面容清癯,颔下五绺长须,望之有如神仙般的紫袍道人。
  天凡大师笑道:“玉玑道兄声倾天下,你信得过么?”
  展梦白惶然道:“前辈便是武当掌门真人么?”
  紫袍道人笑道:“贫道玉玑,不远千里而来,为的只是相信帝王谷主绝非‘情人箭’的主人。”
  展梦白呆了半晌,“噗”地坐了下去,挥汗道:“幸好两位前来,否则在下岂非要铸成大错。”
  玉玑真人道:“若非贫道与天凡师兄前来,你想必要认定萧谷主便是‘情人箭’主人,再也不会相信别人的话。”
  展梦白叹道:“除了两位之外,无论谁的话都难使在下心服。”
  玉玑真人突地面色一沉,缓缓道:“令尊与贫道神交已久,是以贫道今日要对展施主你说几句苦口良言。”
  展梦白悚然拜倒,道:“晚辈受教。”
  玉玑真人道:“鲁莽之祸,为害最烈,你今日若已知错,此刻便该切实改了这‘鲁莽’二字。”
  展梦白汗流满面,惶然无语。
  玉玑真人严峻的面容上,缓缓现出一丝微笑,道:“闻过必改,乃大智大勇之人,快些起来吧!”
  天凡大师道:“既然知错,便该向萧谷主赔罪才是……”
  玉玑真人道:“正该如此。”
  展梦白突地一跃而起,转身奔出。
  天凡大师、玉玑真人齐地大惊,叱道:“哪里去?”
  突听幔中人长长叹息一声,道:“让他去吧,他心里始终恨我与他母亲之事,此事不弄明白,他再也不会向我赔罪的,好在他既已来到此地,迟早总会知道此事的真相,也不急在这一时!”
  天凡大师合十道:“善哉善哉,施主既种善因,必得善果,老衲与玉玑道兄也要等看了再去。”
  玉玑真人微笑道:“大师你千里迢迢,将贫道拉来,贫道不看到此事终了,自然不会去了的。”
  幔中人叹道:“只是他此番闯出去,少不得还要吃些苦头。”
  展梦白奔出大殿,奔过长毡,门户又已自开。
  他心中只觉一片混乱,门外清冷的空气,也不能使他情绪平静,他究竟要做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觉自己实无颜面对“帝王谷”中之人,他甚至不愿别人知道“萧三夫人”便是他的母亲。
  但就在这刹那间,他耳边却已响起令他心痛的语声,道:“你便是‘萧三夫人’的儿子么?”
  展梦白霍然抬头,转目四望,四面竞无人影。
  只听远处的语声又道:“看什么,我在这里。”
  展梦白毫不思索,循声而去,只见松林中的石桌旁,端坐着一位满头白发,手拄拐杖的老妇人。
  她面容虽然枯瘦苍老,但双目却锐如鹰隼,顾盼之间,散发着一种威严而深沉的光彩,令人心惊。
  “粉侯”花飞与萧曼风垂眉敛目,并肩立在她身后,便连萧曼风,此刻神态也变得十分恭谨。
  展梦白在他三人面前顿住身形,明亮的目光,竟不闪避地迎住了这白发妇人锐利的眼神。
  白发妇人冷笑一声,道:“不错,看来倒果然有几分像她,难怪谷主放你进去,我问你,你寻他做甚?”
  展梦白听了别人提起他母亲,便觉满腔悲愤,大声道:“你是什么人,管得着我的事么?”
  萧曼风面色微变,频频以目示意,似乎叫他莫要出言顶撞,但又不敢说出口来,展梦白只作未见。
  花飞也厉声道:“姓展的,你知道在对什么人说话,竟敢如此无礼,还不快些跪下请罪。”
  展梦白道:“姓展的和什么人说话都是这副样子。”
  萧曼风忍不住道:“这是家母,你……”
  白发妇人冷冷截口道:“老身便是‘帝王谷主’的元配夫人,你母亲见了老身,也是要请安问好的。”
  展梦白呆了一呆,身子已不禁颤抖起来,颤声道:“你若再出口侮及先母,我便与你拼了。”
  白发妇人冷笑道:“这便是侮辱她么,嘿嘿,她……”
  展梦白大喝一声:“住口!”
  白发妇人面色阴沉,缓缓道:“飞儿。”
  花飞躬身道:“侄儿在这里。”原来花飞便是谷主夫人的兄长之子,是以自称侄儿。
  白发妇人道:“这厮无礼。”
  花飞道:“侄儿立刻教训教训他。”
  展梦白厉声道:“你毒计杀死了宫老前辈,还想要斩草除根,杀害孤女,展某正要找你。”
  花飞面带不屑的冷笑,缓步走了出来,一面缓缓挽起袍袖,冷笑道:“过来吧,少爷早已想教训你了!”
  白发妇人道:“飞儿,手下留情些,看在你那可怜的三阿姨面上,不要伤了这厮的性命。”
  展梦白大怒道:“谁要你手下留情?”
  白发妇人阴森森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你若被他伤了,却怨不得别人,死了也只得认命。”
  展梦白道:“他若伤了,又当怎样?”
  白发妇人冷笑道:“你伤得了他么?哼哼,你若伤得了他,老身绝不教人助他一拳脚。”
  展梦白大喝道:“好!”双拳猝然击出。
  他这一招“猛虎出柙”,本是普通招式。
  花飞身怀内家秘技,自许为武林头流高手,怎会将这一招看在眼里,冷笑挥手道:“这也算做拳法么?”
  语声未了,面色突地一变。
  展梦白在这刹那间,竟已狂风骤雨般连攻七拳。
  这几拳招式虽无玄妙之处,但拳势却有如大风摧林,不可阻挡,七拳过后,花飞已连退数步。
  萧曼风柳眉微皱,不知是惊是喜。
  白发妇人明锐的眼神,紧盯着展梦白的拳势,但神色依然十分安详,似乎仍有胜算在胸。
  只见花飞连退数步后,脚步突地一滑,脱离了展梦白的拳风,拧掌曲肱,斜斜勾出一掌。
  这一掌招式果然变幻无穷,也不知他要攻向什么部位。
  展梦白身形挫处,双拳并出,拳势仍是大开大阖,旁若无人,花飞冷笑忖道:“你是找死。”
  他手腕一折,招式突地换了个方向,自拳风中直点展梦白胸膛,变招之奇诡迅急,有如右军狂草。
  哪知展梦白拳到中途,双肘突地一撞,双拳自外翻出,“神索缚龙”,急擒花飞手臂。
  这一招由至阳至刚之拳势,突变至阴至柔之小巧擒拿,竟变得有如天衣无缝,水到渠成,丝毫不落痕迹。
  花飞大惊之下,大仰身,甩臂摔掌,堪堪避过,只听“嘶”地一响,衣袖竟已被展梦白扯断。
  傲气顿挫,先机已失,他心中自是羞愧惊恼交集,展梦白却突地收住拳势,冷冷道:“脱了衣服再打。”
  花飞面色铁青,反手扯去了外衣,左掌横截,右掌斜劈,掌势连绵,急攻而上,锐气虽挫,招式却仍然凌厉。
  展梦白刚猛的拳路中,夹杂着奇诡灵妙的招式,举手投足间,隐隐已有一代宗主的风范。
  刹那之间,但见两人身形如电,在这松林间的空地上,往返纵横,将四下的松针木叶,震得有如雨般乱落。
  那白发妇人此刻已失去镇静从容,看得有些坐立不安起来,口中喃喃道:“这是谁教他的,这是谁教他的……”
  只听旁边有人接口道:“我也正在奇怪,这是谁教他的?”原来那驼背的老人,也赶到了这里。
  白发妇人道:“现在你看出来了么?”
  驼背老人摇头道:“看不出来。”
  语声微顿,又道:“我看你还是教小飞不要打了,人家直似在拿他练拳,他再打有什么劲?”
  原来展梦白早已稳占上风,只是一时未下煞手。
  白发妇人大怒道:“好!你个驼子,自己人输了,不设法帮忙,还在旁说风凉话,当真和你妹子一样的臭脾气。”
  驼背老人面色突变,大怒道:“醋罐子,你说谁是驼子?”
  白发妇人气得手掌直抖,戳指骂道:“谁是醋罐子,你说,你说……你说清楚些,看我……”
  驼背老人突又大笑道:“我看在你这些年空自气苦,我那妹夫又不理你的分上,让你一步好了。”
  白发妇人气得面色发白,已说不出话来。
  驼背老人道:“但你却要记得,我那妹子也是明媒正娶,八人大轿娶过来的,你欺负别人可以,却莫要欺负到我兄妹身上,好生看着你的宝贝侄儿挨打吧!”
  萧曼风幽幽道:“六叔,求你老人家少说一句好么?”
  驼背老人笑道:“好……好。”
  笑声未了,突听展梦白一声大喝,花飞一声惊呼,连翻几个筋斗,“噗”地跌倒在地上。
  白发妇人拄杖而起,颤声道:“飞儿……”
  花飞双手扶地,缓缓站了起来,嘴角血痕宛然。
  萧曼风失色轻呼一声,赶过去扶住他,哪知花飞却猛然甩退了她的臂膀,大声道:“走开些,谁要你扶?”
  他伸手一抹,大声道:“姓展的,再来战三百回合。”
  展梦白冷冷道:“养伤去吧……”
  白发妇人拐杖轻轻一点,身形已掠到花飞身前,道:“飞儿,退到一边去,等为娘教训他。”
  她身法之轻灵巧快,纵是鹰燕,亦有不及。
  展梦白仰天大笑道:“他若伤了,也不助他一拳脚,哈哈!这句话言犹在耳,说话人却已忘了。”
  白发妇人怒道:“说过又怎样,老身偏要教训于你。”
  展梦白冷笑道:“看在你年迈分上,让你三招。”
  他双拳微抱,凝神迎敌。
  突听一声大喝:“且慢。”
  驼背老人凌空而来,面向白发妇人,厉声道:“你方才可是真的曾经说过不助一拳一脚的话么?”
  白发妇人道:“说过又怎样?”
  驼背老人大喝道:“帝王谷中,绝不能有食言背信之人,你若说过,便万万不能让你出手。”
  白发妇人怒道:“你管得着我?”
  驼背老人道:“管不着也要管。”
  两人面面相对,俱是白发箕张,谁也不肯退让半步。
  萧曼风赶了过来,轻呼道:“六叔,娘……”
  语声未了,林外已有人接着说道:“你两人真要打上一架么?”随着语声。轻飘飘掠来两条人影。
  前面一人满身锦衣,头挽高髻,腰里束着条金带,头上带着顶金冠。凤目蛾眉,是位四十多岁的妇人。
  后面跟着的,便是萧飞雨,她装束正和前面的锦衣美妇一模一样,神情风姿,亦有几分相似。
  展梦白目光一转,已猜到这锦衣美妇必定就是萧飞雨的母亲,也就是那驼背老人的妹子。
  驼背老人见她来了,突地展颜一笑。
  只听锦衣美妇瞪着眼睛,道:“六哥,你这么大年纪了,怎的还是小孩脾气,你若真的要打,就来打我好了。”
  驼背老人嘻嘻笑道:“谁要打架?我不过是唬唬她罢了。”
  他平生从不服人,但对这幼妹却一向听话得很。
  锦衣美妇轻轻叹了口气,道:“大姐,你呢?”
  白发妇人厉声道:“这少年伤了飞儿,我……”
  锦衣美妇道:“他们少年人动手,咱们管什么?”
  白发妇人怒道:“若是你的飞雨被人打了,又当如何?”
  锦衣美妇道:“她若被人打了,回来妹子必定还要打她一顿,谁教她武功没有学成,却偏要惹事。”
  白发妇人呆了一呆,道:“好,我说不过你,飞儿、曼风,咱们走。”一顿拐杖,当先走去。
  锦衣美妇道:“大姐莫生气,生气容易令人老的。”
  白发妇人却已走得远了,她明明听到了这句话,却只好当作没有听见,花飞更是垂头丧气,溜之大吉。
  萧曼风迟疑了半晌,终于向众人一笑而去。
  驼背老人松了口气,道:“八妹,还是你行,这位夫人,除了你之外,谁也对付不了她。”
  他目光转处,突又皱眉道:“飞雨,你怎的也愁眉苦脸,难道有什么人敢欺负你么?”
  萧飞雨果然满面愁容,道:“她……她不见了。”
  驼背老人道:“谁,可是小兰那丫头,这丫头必定是怕老夫发现她骗了我,是以先偷偷溜了。”
  他仰天大笑数声,道:“那她却错了,有人能骗得到老夫,老夫反觉高兴得很。展兄弟,你也放心,老夫绝不怪你。”
  萧飞雨急得摇了摇头,道:“不是,不是,小兰走了倒无妨,但是她……她……”望了展梦白一眼,垂首不语。
  展梦白变色道:“可是伶伶不见了?”
  锦衣美妇轻叹道:“不错,正是这孩子,她小小年纪,却心高气傲,还留了张条子,说……”
  语声微顿,转首道:“飞雨,条子上说什么?”
  萧飞雨道:“她说迟早要寻花飞报仇,是以不愿学‘帝王谷’的武功,她还说……说永远不会忘记我们。”
  她眨了眨眼睛,簌簌落下两行泪珠,道:“只恨我不该将出谷的捷径告诉她,等我看到纸条去追,已追不到了。”
  展梦白木立半晌,突然仰天笑道:“好,伶伶,有志气,我相信你必能学成武功,为宫老前辈复仇的。”
  锦衣美妇静静地望着他,突然挥手道:“飞雨,你爹爹既已开关了,你不妨将此事告诉他。”
  萧飞雨垂首应了,却抬头望了展梦白一跟,走向黄金小阁,朝驼背老人道:“六叔陪我去。”两人一齐穿出松林。
  展梦白怔了一怔,此时林中已只剩下了自己与那锦衣美妇,当下抱拳一礼,道:“在下也要告辞了。”
  锦衣美妇笑道:“你要去哪里?”
  展梦白茫然道:“去哪里?……自然是出谷去。”
  锦衣美妇道:“你匆匆忙忙来,又匆匆忙忙地去,冒了许多麻烦,为的是什么呢?”
  展梦白长叹一声,答不出话来。
  锦衣美妇轻叹一声,道:“你既然来到这里,难道不想看看你母亲在这里住过的地方,在这里留下的东西?”
  展梦白只觉心头一阵热血上涌,突然大声道:“不看也罢!”拧转了头,向林外冲了出去。
  第二十二回 多少情仇
  锦衣美妇袍袖微拂,身子像轻烟般飘了出去,挡住了展梦白的去路,柔声道:“孩子,你不该恨你的母亲。”
  展梦白紧咬牙关,紧握双拳,闭口不语。
  锦衣美妇道:“你恨她只为了她离开了你们父子,而到了这里,十多年都没有消息,是么?”
  她轻轻叹一声,道:“但是你心里还是爱她的,你看,你眼里已流下了眼泪,心里更不知多么难受。”
  展梦自勉强想忍住眼泪,但眼泪却偏偏流了下来。
  锦衣美妇轻轻一拍他肩头,道:“孩子,还是跟我去吧,你去看了那些东西,也许就不会恨他。”
  她温柔的语声中,似乎有一种奇异的魔力,使得展梦白不由自主地听从了她,茫然跟着她走去。
  锦衣美妇轻柔地移动着脚步,微微笑道:“前些日子,有个少年冒充你的名字来了,你可知道他是谁么?”
  展梦白茫然摇了摇头。
  锦衣美妇道:“他模样也生得怪俊的,举动也斯文得很,谷主见了很喜欢他,不但传给他武功,还将飞雨许配给他。”
  展梦白随口应道:“哦……”他满腹心事,根本不愿说话。
  锦衣美妇道:“哪知他得了武功秘笈,竟悄悄走了,那时我们还着急得很,到后来才知道他是冒牌的。”
  展梦白道:“哦!”
  锦衣美妇道:“你怎么不说话呀?”
  展梦白道:“在下无话可说。”
  锦衣美妇道:“他不但对你们展家的事,知道得清楚得很,而且还知道去找莫忘我老人,这不是奇怪么?”
  展梦白道:“的确奇怪得很。”
  锦衣美妇道:“我猜他必定是和你很有关系的人,他甚至连你母亲的遗言都知道,你猜得到他是谁么?”
  展梦白突地心中一动,忖道:“知道母亲遗言的人,除我之外,只有苏浅雪,难道此人是她派来的?”
  心念转动,口中却淡淡道:“在下猜不出来。”
  锦衣美妇轻叹道:“不喜欢说话的孩子,心眼一定多得很,心眼多的孩子,一定不太老实。”
  展梦白心中犹在思忖,随口道:“是么?”
  锦衣美妇呆了一呆,又道:“世上有些事的确很奇怪,人家说你是男孩子,我却说你是女孩子。”
  展梦白道:“是么?”
  锦衣美妇惊诧地瞧了他几眼,突然展颜笑了起来,道:“我虽最喜斗口,但遇着你这样的孩子也没有办法了。”
  她微笑接道:“你可知道你方才已逃过难关,否则你只要一接口,只怕说上一天一夜也说不完了。”
  展梦白心中一动,忖道:“原来她就是谷中第二个难缠的人物。”心念数转,忍不住长叹一声。
  锦衣美妇道:“你叹什么气呀?”
  展梦白道:“夫人你想必寂寞得很。”
  锦衣美妇默然半晌,轻轻道:“谁说的?”
  展梦白道:“夫人若不寂寞,怎会寻人斗口?”
  锦衣美妇又自默然半晌,幽幽道:“寂寞惯了也好。”
  展梦白道:“谷中的人,看来都寂寞得很,所以人人都有怪癖,唉!若要我忍受寂寞,我宁愿贫穷流浪还好些。”
  锦衣美妇面上已现出幽怨的眼神,凄然笑道:“谁愿意忍受寂寞?只不过是事情逼得人们如此的。”
  长叹一声,对展梦白道:“以后你慢慢就会懂的。”
  说话之间,只见前面一片竹林,林中楼阁亭台,精致已极,正是展梦白方才曾经误入之地。
  锦衣美妇道:“我住在这里,你母亲也住在这里。”
  展梦白呆了一呆,随着她走了进去,几个丫环,正在房中下棋,看见主人来了,一齐行礼,但几双乌溜溜的眼睛,却都在偷偷地望着展梦白。
  锦衣美妇含笑带着展梦白走过花厅,走过书房,后面也是一曲长廊,廊下半亩小园,都种着菊花。
  菊花园里,清水池边,有几间朴素的轩房,轩外绕着一曲竹篱,与前面华丽的建筑,大不相称。
  走到这里,展梦白突地顿住脚步,呆呆地愣住了。
  只因这菊园、这明轩,竟和杭州城里,他自己家里的后园一模一样,刹那问他宛如做梦似的,回到了故乡。
  他曾经听他父亲说过许多次,母亲在家的时候,便是住在后院的明轩里,他也知道母亲最喜菊花。
  此刻到了这里,他不用再说,已知道这必定就是他母亲在此居住的地方——他泪水忍不住又要夺眶而下。
  竹篱外,悬着一只小小的金铃,随风叮当作响。
  锦衣美妇道:“你母亲住在这里的时候,无论谁要来这里,都要先摇一摇铃铛,但现在……”
  她幽幽叹息一声,推开了篱门,走进了轩门。
  轩堂中仍是一尘不染,窗明几净,显见得始终在经常打扫着,四壁堆满书架,屋角一张琴几,琴旁一方棋枰。
  还有几张未画完的画,散乱地堆在另一角的画桌上。
  锦衣美妇目光四转,黯然叹道:“这里所有的东西,都还保持着你母亲离去时的样子,未曾移动过分毫。”
  展梦白颤抖着移动脚步,颤抖着移动目光。
  他想起他家里后园中的明轩,也始终保持着她母亲离去时的模样,十余年未曾改变过分毫。
  他想起他爹爹每在夕阳西下时,必定会悄悄走入那里,抚摸着每一件他母亲留下来的东西。
  他想起淡淡的夕阳,映着他爹爹满头的白发……
  一时之间,他热血奔腾,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锦衣美妇黯然道:“若说寂寞,你母亲才是最寂寞的人,十五年来,她未曾离开这里,只有个丫环陪着她。”
  展梦白痛哭道:“我爹爹才是最寂寞的人,还要忍受妻子被人夺去的痛苦。”
  他悲愤之下,竟将心中最最不忍也不愿说出的话,说了出来,这句话像鞭子一样,鞭打着他自己。
  锦衣美妇突然一把扳过他的肩头,面对着他,大声道:“抬起头来,看着我……”她目中也已泪光晶莹。
  展梦白霍然抬起头,笔直望着她。
  锦衣美妇一字字缓缓道:“十五年来,‘帝王谷主’萧王孙,从来没有一个人单独走进这间房里。”
  展梦白身子一震,骤然顿住哭声。
  只听锦衣美妇沉声又道:“他纵然来寻你母亲下棋,听你母亲抚琴,也都有我随着他在一起。”
  她突然放大声音:“他只是你母亲最最知己的朋友,他……绝不是你们想像中的人。”
  她颤声道:“他不知忍受了多大的痛苦,才终于将这份爱升华成圣洁的情感,但那种情感却是如此深邃……”她突然扑到画桌上,放声痛哭起来,只因她所深爱着的男子,却深深爱上了别人……
  展梦白木然立在地上,死一般麻木了许久……
  突地,他狂吼一声,转身飞奔而出。
  锦衣美妇惊呼道:“你要做什么?”
  展梦白嘶声道:“我两次误会了他,我要向他赔罪。”
  说到最后一字,他身形已在锦衣美妇视线之外。
  展梦白奔过石路,回到那黄金小阁。
  他没有呼唤,没有拍门,砰地撞了进去。
  凝目望去,只见里面的门户,也是开着的,猩红的长毡,笔直穿过门,笔直延到那雕龙的桌椅。
  也不知哪里来的,十六个金甲武士,手持铁戟,肃立在红毡两旁,灯光映铁戟,闪闪发寒光。
  驼背人、白发妇人,垂手肃立在尽头处的阶前,两人俱是面色凝重,神情紧张,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粉侯”花飞,散乱了发髻,直挺挺跪在地上,只见他头发一阵阵波动,显见全身正在颤抖。
  萧曼风也垂首跪在他身旁。
  展梦白脚步微移,又待冲上前去,突地“当”地一响,十六柄金戈铁戟,已交叉挡住了他的去路。
  为首的金甲武士,黑面漆髯,沉声道:“谷主已将升殿,任何人均不得再走前一步。”
  展梦白不想与“帝王谷”再起任何争论,默然退后两步,但目光仍然笔直地凝望着前面的动静。
  过了半晌,只见萧飞雨垂首自黄幔后走了出来,跪在萧曼风旁边,她始终低垂着头,也看不到她的面色。
  接着,两个身穿黄衣的童子,端出两张交椅,放在龙案旁,这两人装束打扮,神情面貌,俱都完全一样。
  钟声突响,清澈入云。
  嘹亮的钟声中,玉玑真人、天凡大师自黄幔后缓步走了出来,一言不发,肃然坐上交椅。
  展梦白知道“帝王谷主”已将升殿,心房不禁怦怦跳动起来,他实在想看一看这武林中传奇人物的真面目。
  只见黄幔一扬,一个身穿锦缎黄袍,面容苍白清癯,目光有如闪电般的老者,缓步入座。
  钟声缓缓消寂,四下变得异样沉肃。
  左面的黄衣童子,突地朗声道:
  “司法人听宣。”
  驼背老人抢先三步,躬身道:“铁驼在此。”
  帝王谷主缓缓道:“诡计伤人,冒犯前辈,欺凌弱女,伤残无辜,是否已辱没本谷声誉?”
  驼背老人“铁驼”厉声道:“自已辱及本门声誉!”
  帝王谷主道:“该当何罪?”
  铁驼道:“重者立地处死,轻者逐出谷外。”
  白发妇人、萧曼风齐地面色惨变。
  花飞颤声道:“禀告父王,孩儿本是为了宫锦弼与父王有些宿怨,才动手将他杀死,求父王……”
  帝王谷主道:“住口。”
  他语声虽不响亮,但低沉肃穆,满具威严。
  花飞颤抖着身子,满面急泪,却再也不敢说话。
  帝王谷主道:“花飞即日远离本谷,从此不得再以‘帝王谷’三字示人,若有违背,立追首级。”
  白发妇人颤声道:“你……你……”
  帝王谷主道:“先人遗规,本座亦无法违抗,请夫人暂退。”
  花飞伏地叩了三个头,颤声道:“领命。”
  霍然站了起来,倒退三步,惨然道:“姑姑,侄儿……”
  语声未了,拧身欲出。
  萧曼风突然轻呼道:“等我一等。”
  她仰面望着她的爹爹,面上泪痕纵横,颤声道:“女儿不孝,已不能报父王和……和母亲的养育之恩了。”
  帝王谷主微阖眼帘,道:“你也要走么?”
  萧曼风流泪道:“女儿嫁给了花飞,便是花家的人,花飞纵然犯了罪,却仍是女儿的丈夫……”
  帝王谷主默然半晌,挥手道:“好,去吧!”
  萧曼风也伏地叩了三个头,后退三步,轻轻拉起花飞的手臂,两人同时移动脚步,垂首走下红毡。
  白发妇人突地大喝道:“好,反正你父已不将我看成他的妻子,我呆在这里也没有意思。”
  她重重一顿拐杖,道:“飞儿、曼风,为娘跟你们一齐走。”闪身追上了花飞,三人同时行出。
  帝王谷主道:“夫人……”
  白发妇人头也不回,大声道:“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我们娘仨走到哪里都会活得好好的,你放心好了。”
  语声中,她三人已穿过持戟的金甲武士,走过展梦白身侧时,白发妇人重重在地上吐了口唾沫。
  展梦白咬牙忍住了怒气,没有发作。
  直到他三人都已走完了红毡,走出了门外,良久良久,殿堂之中,还是没有人丝毫动弹过一下。
  人人俱是面色凝重,心情黯然。
  帝王谷主木然坐在椅上,目中空空洞洞,神光已失。这寂寞的老人,此刻势必要更寂寞了。
  钟声再鸣,他缓缓离座而起。
  展梦白突地大喝一声,掠过十丈红毡,噗地跪到地上,道:“展梦白拜见谷主,请谷主恕在下鲁莽之罪。”
  他伏面在地,只听帝王谷主缓缓道:“你方才不肯赔礼,此刻为何拜倒?”语声仍是缓慢沉肃。
  展梦白道:“方才在下还未心服,此刻在下已觉羞愧,若不向谷主拜倒请罪,在下寝食难安。”
  话声方了,只觉肩头被人轻轻一拍,“帝王谷主”已轻烟般飘到他身前,和声道:“请起来。”
  展梦白抬起头来,只见这一代奇人沉重的面容上,已露出一丝笑容,缓缓道:“小兄弟,你不认得我了么?”
  缓慢沉肃的声音,突然变为十分熟悉。
  展梦白身子一震,立时呆在当地,道:“原来是……是前辈你。”他骇然发现,帝王谷主便是黄衣人。
  所有一切疑团,刹那间都有了解释。
  难怪黄衣人武功那般高强,身世却又那般隐秘,原来他便是武林一代奇人‘帝王谷主”!
  难怪黄衣人对“帝王谷”路径那般熟悉,只因他便是谷中主人。
  难怪他所传授的招式,恰巧是“帝王谷”中人武功的克星,只因武功本是他所创,他自然能破。
  难怪他定要先至少林寺一行,原来他是要请出天凡大师与玉玑真人,请他们证明自己与“情人箭”无关。
  他见到“朝阳夫人”,故作不识,反而故意误认她是“烈火夫人”,为的只是要“朝阳夫人”相信他和她们素昧平生。
  一时之间,展梦白心头万念奔腾,久久都说不出话来。萧飞雨更是满心惊诧,不知道他怎会认得自己的爹爹。
  天凡大师突地含笑而起,合十道:“水已落,石已出,善因已得善果,老衲也该走了。”
  玉玑真人道:“贫道的小徒,还和大师的高足守在山外,只怕他四人也要等得不耐烦了。”
  帝王谷主叹道:“为了在下的事,劳动两位远道奔波……”
  天凡大师笑道:“谷主如此说话,教老衲如何禁受得起,三十年前,若非谷主大力,我少林、武当两派,便要……”
  帝王谷主笑道:“往事已矣,大师何必再提。”
  一直木立未动的铁驼,突地大笑道:“谷主,我直到今日才服了你了,原来你每次坐关,人都走了出去。”
  他大笑接口道:“方才我还在奇怪,大师与真人是从哪里来的,我一直守着入口,难道他们两位是天上落下来的不成?如今我才想通,必定是这山腹中还另有一条秘道,谷主你每次也都是自这里出去的。”
  帝王谷主展颜笑道:“迟早总瞒不过你的。”
  铁驼指着展梦白笑道:“原来你还收了个这么好的徒弟,教给他武功,叫他来打我们,连飞雨都吃了败仗。”
  帝王谷主叹道:“飞雨在我处学了十多年武功,这位小兄弟却只学了数个月,飞雨,你也真该下下苦功了。”
  萧飞雨垂下头去,自己已噙着委屈的泪珠。
  她虽口中不言,心中却在暗忖:“你教给他的招式,什么时候教给我过,还当着别人说我不下苦功。”
  这倔强的女子,竟又动了好胜之心,暗中自语道:“迟早总有一天,我要打败他给你们看看。”
  她悄悄转身走了出去,说是要去找她的母亲。
  铁驼笑道:“看来这孩子又犯了性子了。”
  帝王谷主叹道:“她脾气若是不改,迟早总要吃苦的,小兄弟,看在老夫面上,要多多照应于她。”
  他话中显有深意,展梦白垂首应了。
  于是天凡大师、玉玑真人再次告辞,展梦白突地抬起头来,道:“蓝大先生之约,时候已经到了。”
  帝王谷主默然半晌,道:“小兄弟,你也要走了么?”
  展梦白道:“弟子事办完了,再来陪你老人家。”
  帝王谷主黯然笑道:“你一心想要寻仇,只怕去过蓝大先生处,再也不会来陪我的了,只望你早日复仇,再来这里。”
  展梦白垂首不语,心中却暗叹忖道:“你老人家对我恩重如山,我虽要复仇,也要报恩的。”
  突听铁驼大声道:“小兄弟,你的仇人是谁?”
  展梦白叹道:“在下的仇人,也是普天下武林众道的公敌,只是他究竟是谁,却没有人知道。”
  铁驼怔了一怔,道:“这是什么话?”
  展梦白当下将“情人箭”的始末故事说了出来。
  铁驼沉思半晌,突然大声道:“我同你打个赌好么?”
  展梦白道:“如何赌法?”
  铁驼道:“赌谁先查出‘情人箭’的主人是谁。”
  展梦白道:“赌什么?”
  铁驼道:“我若胜了,你此后一生,每年都要在‘帝王谷’呆上一半时间,你若胜了,我就……就随便你了。”
  展梦白朗然道:“一言为定!”
  两人各自伸出手掌,“啪”地互击一掌。
  天凡大师笑道:“铁施主虽然好赌,但赌得却极有道理,老衲虽然身在方外,也愿做个证人。”
  玉玑真人含笑道:“有少林掌门大师作证,你们这一场赌,赌得当真可说是轰轰烈烈,空前绝后。”
  铁驼转身道:“谷主,三日之后,小弟也要出谷一行。”
  展梦白道:“三日之后,在下再开始寻找。”
  铁驼大笑道:“好小子,连三天的便宜都不肯占,真不枉谷主大哥和我铁驼子唤你一声小兄弟。”
  展梦白躬身道:“请谷主代弟子向夫人及姑娘告辞,弟子此刻便要随大师及真人走了。”
  帝王谷主面上虽带着微笑,心情却甚是黯然。
  绕过铜炉,后面便是一间精室,陈设得苍朴而古雅,无论在任何一个角落,都寻不到一粒灰尘。
  室中又有一具较小的铜炉,帝王谷主轻轻旋转炉盖,铜炉便缓缓移了开来,露出了地道的入口。
  帝王谷主虽要再送,但却被天凡大师、玉玑真人再三劝阻,于是铜炉转阖,但地道中光亮依旧。
  原来两面的小壁间,竟有珠光映出,玉玑真人微喟道:“这位萧谷主,当真是位奇人,贫道若非眼见,真不相信世上有‘帝王谷’这样的地方。”
  他步履飘飘,有如乘风,但展梦白竟也能勉强跟住,地道蜿蜒而漫长,但他三人片刻间便到了尽头。
  尽头处藤萝如帘,掩住了出口,前面数株青竹,松下一方青石,青石上还留着一只竹篮,几件素点,但四下已无人影。
  天凡大师当先跃出地道,目光转处,面色微变,脱口道:“他四人怎的不在这里,莫非此地也生出变故?”
  展梦白道:“怎知有变?”
  玉玑真人亦自变色道:“若无变故,他四人便是在这里等上一年,也不会随意走开一步的。”
  要知少林、武当门规最严,门下弟子随掌门人外出,当真是诚惶诚恐,永远不敢随意走动的。
  天凡大师皱眉道:“也许他们去方便了,亦未可知。”
  语声未了,面色突又一变。
  玉玑真人、展梦白随着他目光望去,只见松下的蔓草丛中,骇然竟留有一只鲜血淋漓的断掌。
  掌是左掌,指甲宽而短,掌心满是厚茧。
  玉玑真人拾起手掌一看,道:“这绝非小徒的手掌,小徒们练的是武当绵掌,但此掌的主人,必定久练外家掌力……”
  他望了天凡大师一眼,突地顿住语声。
  天凡大师变色道:“小徒无心,练的正是外家掌力。”
  玉玑真人道:“少林四大弟子,人人俱是一流高手,小徒们武功也还不弱,他四人若是遇变故,当真是令人难以想像之事。”
  天凡大师面色凝重,缓缓道:“他四人合力,若还敌不过对方,对方是什么人物,老衲实也难以想像。”
  他两人俱都深知自己弟子的武功实力,四人联手,在武林中可称已少敌手,但如今四人失踪,无心断掌。
  这惊人之变,使得这两位名重武林的一派宗主,心里也不禁生出一阵寒意,不知道这荒山中究竟隐伏着怎样的魔头?
  玉玑真人面色森严,捻须道:“灵风、灵石两人,生性最是谨厚,从未在江湖中结仇惹事……”
  天凡大师沉声道:“小徒们更是极少在外走动,绝不会有人跟踪寻仇,……唉,多言无益,你我分头找找去。”
  玉玑真人一振衣袖,手抚剑柄,厉声道:“贫道已有多年未问世事,今日看来却少不得又要展一展剑锋了。”
  这位以“伏魔圣剑”名垂武林数十年的剑客,此刻显已动了真怒,双目精光闪动,眉宇间也隐隐泛出一阵肃杀之气。
  天凡大师缓缓道:“老衲看来也要重开杀戒了。”他见到爱徒的断掌,面上虽不能发作,心中却已怒极。
  山风吹啸,他两人衣衫随风而舞。
  展梦白见到这两位前辈名家的雄风豪情,心中也不禁为之热血奔腾,大声道:“两位可容晚辈效力么?”
  玉玑真人道:“好,你我三人,分途寻去,一见敌踪,立刻长啸示警,贫道要先走一步了。”
  语声未了,他已腾身而起,只见他飞扬的紫色衣袂在空中一闪,便化作一道紫线远远消失。
  天凡大师叹道:“玉玑真人雄风果然不减当年,此番‘伏魔圣剑’重出江湖,群丑便又要遭劫了。”
  他袍袖轻拂,道:“小心从事,老衲也去了。”
  只听风声“呼”地一响,他身形已只仅剩下一点灰影。
  四山寂寂,风吹野树。
  展梦白满胸豪气,也不管暗中潜伏的是多么厉害的魔头,只要他手足能动,无论什么人他都敢斗上一斗。
  他大步而行,专选那草木阴湿黝黯之处行去,目光不住四下搜索,留意着四下的动静。
  天色渐暗,夕阳渐落,终于没入西山。
  远处兽啸虫鸣,近处风吹草动,天地间充满肃杀之气。
  山风更寒,展梦白脚步渐快,突地,前面树影中似有火光一闪,在这凄清的荒山中,望之有如鬼火。
  展梦白精神一震,立刻跟踪而去,一连几个起落后,火光又自出现,飘飘忽忽,在暗林中蜿蜒而行。
  满山黑暗中,只有一点火光移动,使四下更添加了许多神秘诡异而凄冷的森森鬼气,令人几疑不在人间。
  但展梦白心中却一无畏怯,屏住声息,跟着火光而行,也不知走了多久,山林突尽,前面一山阻路。
  那火光穿林而出,展梦白这才看清,这点火光竟是被一个满身灰白色的长毛,望之有如人形的怪物拿在手里的。
  自背后望去,只见这怪物居然也有手足,腰间围着一块豹皮,左手持火,右手却提着一只血淋淋的山狼。
  展梦白纵然满身是胆,但荒山之中,骤见这种山魅僵尸般的怪物,他掌心已不禁为之沁出了冷汗。
  只见这怪物宽有三尺,长却只有五尺,看去虽像是方的,但身形之轻灵,却生像是能随风而动。
  “他”轻轻迈了两步,便走入山壁间的洞窟中。
  展梦白定了定神,方在考虑下一步的步骤,山窟中已亮起了火光,想见是那怪物竟已燃起了火堆。
  火光一起,洞中突地传出了一阵奇诡的笑声,笑声嘶哑而低沉,听来宛如虎豹喉间的吼声。
  凝神听去,笑声中竟夹杂着一声声痛苦的呻吟。
  展梦白心头猛然一跳,大惊忖道:“难道天凡大师、玉玑真人的弟子,便是被这怪物捉来的?”
  他掠到林边,对准方向,伏身望去。
  只见洞中果然升着一个火堆,火光映耀中,两个蓝衫道人,被倒吊在火堆左面,少林弟子,倒吊在火堆之右。
  他四人俱是满身鲜血,手臂倒垂在地下,虽然看不清面容,但显见已受尽了折磨,耗尽了气力。
  那白毛怪物随手一撕,便撕下一片狼肉,在火上烤了一烤,腥臭的焦味,令人作呕。
  他面上竟也五官俱全,只是白毛更长,那一双眼睛,却锐利得有如刀锋一般,在白毛间闪闪发光。
  展梦白心里暗暗发寒,再也想不出这怪物是人?是兽?抑或是山精鬼怪,一时间竟不敢妄动。
  这白毛怪物将狼肉吃了一半,突地怪笑着说起话来,道:“小和尚、小道士,你们可要吃一块么?”
  声音虽难听,但的的确确是人类的言语。
  展梦白听得这怪物竟口吐人言,更不禁为之毛骨悚然。
  只听这怪物大笑几声,又道:“哦,我知道了,和尚道士是要吃素的,怎么能吃狼肉?”
  他笑声突顿,厉声道:“但肚子饿了,什么都得吃,你们知道么,我便吃过活蚯蚓、癞蛤蟆……”
  他语声中充满怨毒,突地将掌中狼肉塞到身旁的蓝衫道人嘴里,厉声道:“吃,吃,不吃宰了你。”
  展梦白心里只想作呕,那白毛怪人却在火堆前手舞足蹈地狂笑了起来,望着蓝衫道人呕得直流苦水。
  另一个蓝衫道人呻吟着道:“你……为何不杀了我们?”
  那白毛怪物咯咯笑道:“杀了你们,哪有这么便宜,我要将你们折磨得不像人形,再也不会让你们死的。”
  蓝衫道人呻吟道:“我四人与你有何仇恨,你要……”
  白毛怪物厉喝一声,道:“没有仇恨,嘿嘿,数十年来,我受尽非人的痛苦,就是被你们这些人害的。”
  他凄厉地狂笑着道:“你可知道活蚯蚓的滋味么,来,老子让你们尝尝……”突地弯下腰去,在地上乱挖起来。
  这蓝衫道人望着他的三个同伴都已奄奄一息,突然大声道:“好,你先放了他们,我就告诉你。”
  白毛怪物霍然站了起来,道:“你先说出来我便放了他们。但你却要老老实实地说,若有一个字是假的,我就要让你们受一年的活罪。”
  蓝衫道人长叹道:“你问吧。”
  白毛怪物咯咯笑道:“三十年来,我已没有看过一个真的能守口如瓶的人,我早就知道你不敢不说的。”
  笑声突顿,大喝道:“帝王谷究竟在哪里?”
  蓝衫道人道:“就在这昆仑山中。”
  白毛怪物道:“入谷的道路,如何走法?”
  蓝衫道人还未说话,他身旁的道人突地嘶声惨呼起来,道:“师兄,你……你万万不能说的,若是……”
  “是”字还未出口,白毛怪物已反手一掌,掴在他脸上,鲜血随手飞溅而出,这道人已晕厥过去。
  白毛怪物目中闪动着野兽般的怒火,狞笑着露出野兽般的森森白牙,道:“若有谁再敢多口,我便将他烤来吃了。”
  展梦白已忍无可忍,轻烟般地飞掠而出。
  那怪物犹在狞笑,突听身后有人厉声道:“回转身来,我不愿站在你背后偷偷杀你。”
  白毛怪物笑声突顿,目中涌出一股紧张的杀气,嘶声道:“玉玑老杂毛,是你来了么?”
  他声音忽然枯涩了起来,显见心头也甚是紧张,双手缓缓重落到膝上.却仍未回过头去。
  展梦白冷笑道:“我已足够杀你,用不着玉玑真人前来。”
  白毛怪物冷冷道:“天凡秃驴,原来是你!”
  他一面说话,一面在暗中调息真力,他深知别人绝不会在他背后出手。是以在未充分准备之前,绝不回头。
  展梦白道:“天凡大师也没有来,只有少爷我一人来了。”
  白毛怪物霍然转身,野兽般的目光,箭一般射在展梦白的身上,然后,他日中渐渐露出惊异之色。
  他再也未曾想到,能无声无息掠到他身后的,竟是这样一个少年,呆了半晌,方自厉声道:“你是什么人?”
  展梦白大声道:“你是什么东西?”
  白毛怪物龇牙一笑,阴恻恻道:“老子是从地狱里来的魔王,专门来要你们这些臭杂种的命的。”
  闪动的火焰,在他身后噼剥作响,一如地狱中的魔火,映得他的灰毛白牙,厉目红唇,更是狰狞可怖。
  这种面目在噩梦中已极为少见,何况活生生地呈现在眼前,常人只要看上一眼,苦胆都会骇破。
  哪知展梦白却突地放声狂笑了起来,狂笑着道:“你是魔王活鬼,少爷我就怕了你么?”
  突地纵身一拳,直击这白毛怪物的面目,这浑身是胆的少年面前纵然真的有魔王出现,他也敢斗上一斗。
  白毛怪物狞笑道:“好大胆的小子,你真敢动手?”
  他眼见展梦白一拳击来,竟然不避不闪。
  哪知展梦白拳势堪堪击到他面前,突地硬生生挫腕收招,脚下微错,刷地后退了三尺。
  白毛怪物大笑道:“原来你还是怕的。”
  展梦白厉声道:“我怕什么?”
  白毛怪物道:“你若是不怕,为何不敢打我?”
  展梦白狂笑道:“少爷我生平从未向一个不回手的人动过拳头,你纵是活鬼,我也不愿占你的便宜。”
  白毛怪物大笑道:“好小子,算你有种。”
  话声未了,迎面一拳击向展梦白,这一拳劈空击来,拳势未到,拳风已至,力道之强猛,当真是展梦白前所未见。
  便连蓝大先生那等功力武功,拳风似乎也无这般力道。
  展梦白心头一震,仰面一足,踢向他脉门。
  白毛怪物大笑道:“原来也是个庄稼把式。”反手一掌,横切展梦白足踝,变招之快,亦是惊人。
  哪知展梦白突地藉势悬空翻了个身,双拳击出,抢入了白毛怪物中盘空门,直击他胸腹之间。
  方才他那一足,招式虽然平凡,但这一招招式变化之奇诡迅速,却大大出了白毛怪物意料之外。
  他怪啸一声,身子滴溜溜一转,突地转到展梦白身后,大笑道:“这一招你往哪里逃?”
  短短一句话中,他已接连拍出五掌。
  展梦白霍然转身,暴雨般击出五拳,拳拳俱是实招,硬拆硬拼,不避不闪,硬生生向对方击来的五招迎了过去。
  只听一阵拳掌相击之声,有如连珠闷雷,震人耳鼓。
  倒悬壁上的少林、武当弟子,俱都看得暗暗心惊,只当这五招硬拼过后,展梦白已将难支。
  哪知那白毛怪物竟被展梦白拳风震得退了半步,狰狞的目光中,显出了根根血丝,厉喝一声,又是五掌拍出。
  他只当展梦白见了他那般强猛的拳风,必定不敢与他硬接硬拼,是以方才五掌,只用了三成真力。
  哪知浑身是胆的展梦白,平生与人动手,从未起过畏惧之心,竟硬碰硬攻出五拳。
  此刻他心中怒火与杀机并起,第二次五掌拍出,自己用了全力,掌风呼啸声中,口中厉声道:“再接老子五掌试试。”
  展梦白道:“试试就试试。”
  话声未了,又是闪电般五声连响,展梦白只觉身子一震,凌空翻了三个筋斗,跃落火堆后。
  火堆旁的蓝衫道人,忍不住轻轻道:“你必定不是这怪物的敌手,还是乘隙逃走了吧!”
  展梦白道:“多谢道长。”
  蓝衫道人道:“帝王谷的入口,是在……”他只当展梦白真的要逃,是以故意说话去分白毛怪物的心神。
  哪知他一句话还未说完,展梦白已纵身跃过了火堆,大声道:“老怪物,你也接我五招试试。”
  眨眼之间,但见他双手忽拳忽掌,招式忽刚忽柔,掌影拳影,漫天飞舞,一瞬间便已攻出五招。
  这五招中二招是“天锤道人”的拳路,二招是“帝王谷主”所授,还有一招,却是他自己融会贯通而来。
  白毛怪物呆了呆,道:“好小子,好招式,你是哪里学来的?”口中说出,手中已拍了五掌。
  展梦白道:“好招式么,再叫你见识见识。”
  他见了那四个少林、武当弟子所受的虐待,心中早已怒火上涌,招式不但奇诡,拳风更是猛烈。
  白毛怪物目光凝定着他手掌,见招拆招,见式破式,用的虽也是刚烈的招式,但身子却蛇一般圆滑灵巧。
  展梦白暗暗忖道:“我只当天下武功高手,除了萧、蓝两人之外,便再无别人,哪知却又突地钻出这么个怪物来。”
  他虽已明知自己不是这怪物敌手,但心中却绝无畏惧退缩之意,融合了蓝、萧两家的招式,全力拼斗。
  他招式虚虚实实,忽刚忽柔,当真是越打越奇,变幻莫测,那怪物更是武功奇妙,世所罕见。
  少林、武当弟子,在一旁看得惊心动魄,目定口呆,他四人虽是名门弟子,却也未见这样的招式,一时之间,竟忘了倒悬之苦。 
  第二十三回 无肠情仇
  刹那之间,他两人又拆了数十招。
  展梦白暗奇忖道:“这怪物身法灵便,不在‘帝王谷主’之下,拳风强猛,似乎犹在蓝大先生之上,但在我眼中看来,却总是觉得他还不是蓝大先生及‘帝王谷主’的对手,这是为了什么?”
  思忖之间,右掌向那怪物左臂直劈而下,那怪物向左一侧,不等他再次出招,一拳自下向上撩起。
  展梦白曲肘躬身,连削带打,反腕一招‘金丝绞剪’,五招如钩如爪,斜擒对方的腕脉。
  两人招式俱是攻守兼备,点到即收,虽只两人相斗,但拳风掌影,却有如数十人交战一般。
  眨眼间又是数十招过去。
  展梦白突地恍然忖道:“是了,这怪物武功虽高,但招式间却少了‘帝王谷主’的智慧,也没有蓝大先生那股刚烈的正气,是以他武功再强,也未见能是他两人的敌手,正如是暴发户的财富再多,但却永远比不上世家子弟那种富贵清华之气,暴发户的气焰再高,见了世家子弟也只得退避三分。”
  他天赋有学武的才能,对于武功的见解,亦是精辟已极,一念至此,当下立刻放下了些心事。
  两人身形闪动,渐渐又退到火堆旁。
  突听火堆旁的蓝衫道人沉声道:“这怪物看来必是蓝大先生与帝王谷主的强仇大敌,兄台要小心了。”
  展梦白一刹时未曾会过意来,道:“道长此话何意?”
  白毛怪物怒道:“小杂毛,再多口就宰了你。”
  展梦白横步挡在这蓝衫道人身前,寸步不移。
  蓝衫道人道:“这怪物仿佛已看出兄台的武功,乃是蓝大先生与帝王谷主所传,是以一直未下杀手。”
  展梦白恍然道:“他想要从我这里,先看一看那两位前辈的武功的虚实,再与他们动手时,心里便有数了,是么?”
  蓝衫道人还未答话,白毛怪物已厉声道:“不错!”
  展梦白狂笑道:“你连我都久战不下,那两位前辈武功不知胜我千倍万倍,你要与他们动手,岂非做梦。”
  白毛怪物嘶声道:“数十年来,老子专练对付他两人的武功,老子就不信战不胜他两人?”
  展梦白心中大奇道:“这怪物怎会与‘蓝大先生’‘帝王谷主’同时有仇,他到底是什么来历?”
  心念转动,口中却厉声道:“你再练十年,也不是敌手。”
  白毛怪物大怒道:“放屁!”
  喝声中他拳势突变,身形越变越是奇诡迅快,拳势越变越是沉重刚猛,十招过后,立时占得先机。
  只见展梦白的身形,似乎已在他拳风掌影包围之中。
  蓝衫道人叹道:“阁下方才不逃,此刻已无法逃了。”
  展梦白大喝道:“四位宁折不弯,在下也非逃生惜命之辈,‘逃走’两字,但望道长以后莫再说了。”
  他此刻虽已力渐不支,但气势仍然绝不示弱。
  蓝衫道人叹息道:“阁下若是贪生之辈,怎会到这里来,但贫道只觉我五人若是死在这怪物手里,岂非太过冤枉!”
  展梦白心里一惊,忖道:“不好,我怎地忘了向天凡、玉玑两位前辈示警通知,岂非误了大事?”
  一念至此,他立刻撮口长啸起来。
  方才他满心怒火,只想和这怪物一拼,终未想到求援乞助,此刻他气力已是不继,再想长啸示警,啸声已不能远达了。
  啸声缓缓消失,展梦白情况更是危急,他虽不顾自己生死,但却不能眼见他四人因自己之疏忽而死。
  一时之间,他心中大是焦急,招式更见散乱。
  白毛怪物冷笑道:“你鬼叫什么?”
  展梦白道:“你管得着么?”
  白毛怪物道:“死到临头,还要嘴硬。”
  他口中虽在说话,但招式却丝毫不见缓慢,身子转动之灵巧迅快,更是骇人听闻,当真是瞻之在前,忽而在后,瞻之在左,忽而在右,仿佛他只要心念一转,身子便随之转了过去,到后来展梦白只见四面八方,俱是他那白忽忽的影子,也不知他招式究竟是从哪里发来。
  他力闯帝王谷,连斗高手,早已饿渴难忍,气力不支,此刻更是眼花缭乱,拼命护住全身,再无还手之力。
  蓝衫道人暗叹一声罢了,闭起眼睛,不忍再看。
  突听一声惊呼,他忍不住再张开眼珠,展梦白已翻身跌倒在地上,火光照耀,他嘴角已淌出鲜血。
  白毛怪物叉腰立在他面前,冷笑道:“有种的起来再战。”
  他话未说完,展梦白已厉喝一声,翻身掠起,咬紧牙关,展动双拳,厉喝着扑了上去。
  白毛怪物轻轻避了几招,突地斜斜飞起一足,展梦白全力旋身,避开这一足,但肩头又着了那白毛怪物一掌。
  他身子摇了两摇,终于又跌了下去。
  白毛怪物冷笑道:“还要再战么?”
  展梦白一言不发,在地上连滚数滚,乘势翻了起来。急地攻出数拳,但拳势无力,已不足伤人。
  白毛怪物双手不动,连闪几拳,又飞起一足将他踢倒,哪知他毫不迟疑,立刻挣扎着爬起,挥拳再斗。
  战到后来,他身上已满是鲜血污泥,但仍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咬紧牙关,挣扎着向那白毛怪物扑去。
  白毛怪物随手一掌,便将他击倒地上,沉声道:“你还要再打么?”虽是和方才同样一句话,但语声已大不相同。
  他虽然心肠毒辣,但此刻也不禁被展梦白这种剽悍刚烈之气所惊,少林武当的四位弟子,更是看得心弦震动,不忍卒睹。
  只见展梦白一抹嘴角鲜血,竟又缓缓站了起来。
  白毛怪物道:“你还要再打?你难道是打不死的么?”
  展梦白嘶声道:“要打死我还没如此容易。”
  那蓝衫道人忍不住叹道:“阁下何必再战了,这怪物明明是存有戏弄阁下之心,是以不肯骤下杀手。”
  展梦白道:“他若不将我杀死,我便要拼到底。”
  惨厉的语声中,充满了不屈的勇气。
  白毛怪物道:“好!看你拼到几时?”
  突地拍手一掌,击在展梦白胸膛上,将他震得离地飞起,跌落在火堆旁。
  他身子落下了地,便再也不能动弹。
  白毛怪物冷笑道:“起来,起来,和老子再战三百回合。”缓缓走了过去,一足踢向展梦白肩头。
  哪知展梦白突然翻过身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腿,向火堆中滚了过去,白毛怪物武功虽高,但骤出意外,身子一个踉跄,也向火堆中跌了进去。
  展梦白生性宁死不辱,早已存下拼命之心,人在火焰之中,双手仍紧抱着他的右腿不放。
  那白毛怪物满身柔毛,连火星都碰不得,此刻立时被火焰烧了起来,他纵是铁人,也禁受不起。
  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呼,有如狼嗥。
  惨呼声中,白毛怪物的身子,冲天飞起,展梦白仍紧紧挂在他腿上,浑身衣衫头发,也沾满了火星。
  少林、武当的弟子,见了他这般剽悍骁勇,更是群相色变,反而将自身的痛楚,忘得干干净净。
  白毛怪物身子凌空一折,有如一团火球,斜斜落在火堆外,俯下身子,出手点中了展梦白肘间“曲池”大穴。
  展梦白双掌一松,他立时翻身扑倒,滚灭了身上的火星,狞笑道:“好小子,你真是不想活了。”
  他狠狠将展梦白提了起来,缓步走到火堆旁,接道:“老子就将你活活烤死,再让他们尝尝人肉的滋味。”
  他浑身已被火焰烧黑,再加上这刺耳的狞笑之声,哪里还似人形,完完全全像个活鬼。
  展梦白近来内力大增,直到此刻,竟仍未晕厥,他若是晕厥,倒也好了,什么痛苦,他也感觉不到。
  但此刻他清清醒醒,这痛苦实是难以忍耐。
  他睁大眼睛,咬紧牙关,绝不呻吟一声。
  白毛怪物狞笑道:“好小子,果然有种,连老子一生中都从未看到过像你这样有种的人。”
  语声顿处,他手掌微微提起了些,又道:“你小子若是肯出口告饶一声,老子便放了你。”
  展梦白拼尽力气,大喝道:“放屁!”
  白毛怪物狞笑道:“好!”竟在洞窟内寻出一根弯弯曲曲满生铁锈,又满沾血迹的铁棍。
  这铁棍想来必是他鞭杀野兽之物。此刻他竟将之穿在展梦白衣衫里,举起铁棍,展梦白身子便倒悬而起。
  白毛怪物缓缓把铁棍伸向火堆,一面狞笑,又道:“你胆子纵然是铁铸的,老子也要烧化了它。”
  深山寂寂,这洞窟又是在最最荒野之处,终年不见人踪,怎会有援救之人,展梦白眼见就要被他活活烤死。
  少林弟子目中已忍不住流下泪来,其中一人颤声道:“英雄的少年,你去吧,贫僧为你念经超生。”
  蓝衫道人亦是满面惊怖,满面泪痕,突地嘶声道:“我什么都愿说了,只要你肯放他下来。”
  白毛怪物道:“你先说……”将铁棍又沉低了些。
  蓝衫道人道:“在我等方才歇息之处,有个……”
  展梦白咬牙喊道:“你若说出,我死难瞑目。”
  蓝衫道人叹道:“只要能救你,贫道不惜上刀山、下油锅,纵然犯下不听师令之罪,也顾不得了。”
  要知展梦白那铁一般的胆量,火一般的勇气,不但激起了他们的热血,也折服了他们的心。
  这些轻易不肯服人的名门子弟,此刻只要展梦白吩咐一声,便不惜做出任何事来,甚至愿意为展梦白而死。
  蓝衫道人将心一横,只要能救展梦白,他什么事都不管了,大声接道:“那里有一间……”
  语声未了,突见一条人影,飞掠而来。
  他倒悬而望,在闪动的火焰中,看得也不甚清,但心头却已不禁大喜,狂呼道:“好了,好了,掌门师尊来了。”
  白毛怪物大喝道:“在哪里?”放下展梦白,转过身去,他虽狂傲,但听得武当掌门来了,也不免有些心惊。
  少林、武当的弟子,却是大喜过望。
  就连展梦白心里,也突地恢复了生机。
  六个人一齐凝目望去,只见那人影直奔火光而来,眨眼间便已来到近前,骇然竟是萧飞雨。
  她身上穿的已不再是华服锦衣,但却仍是男装打扮,褐衣褐裤,劲装疾服,身后背着一只小小的蓝布包袱。
  她看来似乎要离家出走,是以改作这般打扮,但人海茫茫,她又不知究竟要走到何处,便盲目走到这里。
  蓝衫道人看出来人并非他们的掌门师尊,却只是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少年,不禁大为失望,长叹起来。
  展梦白看到萧飞雨,心头却是一惊。
  只见萧飞雨已停下脚步,呆呆地望着那白毛怪物,神色虽然惊奇,却毫无畏惧,似乎她一生之中,也从不知道畏惧之事。
  白毛怪物也望了她半晌,突地裂嘴一笑,道:“小伙子,你究竟是男是女,黑夜之中,满山乱跑什么?”
  他显然以为萧飞雨与“帝王谷”毫无关系,是以话声并不凶恶,只是他纵然和善,那样子在黑夜中也足以吓得死人。
  萧飞雨目光瞬也不瞬地望着他,大声道:“你究竟是人是鬼?黑夜之中,躲在这里干什么?”
  白毛怪物大笑道:“看你白白嫩嫩,想不到胆子倒也大得很,竟敢在老子面前如此说话。”
  萧飞雨柳眉一挑,大怒道:“你是谁的老子,姑娘我才是你的老子哩!”她目光始终未曾转向别处,也未看到展梦白等人。
  白毛怪物咯咯笑道:“自称姑娘,却又要做人的老子,这样的怪事,老子一生中倒也未曾见过。”
  萧飞雨道:“你做我儿子都不配,敢自称老子?哼,看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否则姑娘倒要教训教训你。”
  她生性豪放,不但话没遮拦,神情也毫无戒备之意。
  展梦白嘶声道:“这厮……你快逃命去吧。”
  他本想说:这厮与你爹爹有仇,但又怕白毛怪物知道,她便是帝王谷主之女,便要骤下毒手,是以话说一半,又忍了回去。
  萧飞雨这才见到展梦白,身子蓦地一惊,大惊道:“你……你怎样了?”肩
  哪知白毛怪物横身一步,便已挡在她身前,哈哈笑道:“妙极妙极,原来你也认得他的。”
  萧飞雨厉声道:“是你将他打伤的么?”
  白毛怪物道:“看你着急成这副样子,莫非他是你老公不成,唉,可惜!可惜!年纪轻轻,就要做寡妇了。”
  萧飞雨怒骂道:“放屁!”扬手一掌拍去。
  展梦白着急道:“你与他动手做甚,快逃吧!”
  萧飞雨大声道:“用不着你担心,我也不会逃的。”身形游移问,一连拍出四掌,分击对方前胸四处大穴。
  白毛怪物大笑道:“你两人倒是天生一对儿,死不买账的脾气,老子索性成全了你们,让你们死在一起。”
  说话之间,脚步不离方寸,便已避开她四掌。
  展梦白道:“此事与她无关,你放她走吧。”
  白毛怪物笑遭:“她也和你一样,不会走的。”身子突地滴溜一转,飘飘的身影,便将萧飞雨圈在中间。
  萧飞雨道:“好怪物,你的武功倒不错嘛!”
  她口中虽说得轻描淡写,其实心头已大是震惊,奋起精神,双掌连环劈击而出,倏忽之间,连攻七掌。白毛怪物哈哈笑道:“小姑娘,你的武功也不错嘛?”
  身形飘飘而闪,也不出手还击,怪笑又道:“但你武功却还不如你老公,比老子更差得远了。”
  萧飞雨听得人人都说她武功不如展梦白,心头更是恼怒,大喝道:“教你见识见识姑娘的武功。”
  喝声之中,全力劈出三掌,这三掌招式奇诡,凌厉无俦,果然逼得那白毛怪物不得不急退三尺。 
  萧飞雨大笑道:“怎样……”
  话声未了,忽见白毛怪物的目光之中,闪出了一片凶光,仿佛恶魔猛兽,要择人而噬的模样。
  展梦白大喝一声:“他已认出了你的武功,快逃吧!”
  喝声惨厉,萧飞雨身子不由得颤了一颤,道:“他究竟是什么人?”口里向展梦白问话,眼睛仍瞧着白毛怪物。
  只听白毛怪物缓缓道:“你是帝王谷中的人么?”
  他咬牙切齿,每个字像是自齿缝里进出来的。
  萧飞雨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白毛怪物道:“是就宰了你。”
  萧飞雨大喝道:“是!”挺起胸膛,半步不让。
  白毛怪物道:“萧王孙是你什么人?”
  萧飞雨厉声道:“你这怪物,也配叫他老人家的名字。”一把扯落背后包袱,重重摔到地上,忽地扑了过去。
  白毛怪物轻轻一闪,避过她迎攻而来的三掌,冷笑道:“听你说话,他是你爹爹么?”
  萧飞雨掌势不停,大声道:“除了他老人家,还有谁配作我的爹爹。”又是七掌击出,又是掌掌落空。
  蓝衫道人暗叹一声,忖道:“罢了,想不到这女子也是这样的脾气,看来她也要吃苦了。”
  当下闭起眼睛,不忍再看。
  展梦白更是焦急,只听白毛怪物仰面大笑:“妙极妙极,宰了女儿,还怕老子不出来么?”
  笑声之中,充满了怨毒与仇恨,出手反击过去。
  他只避不攻,萧飞雨已是将他无可奈何,此刻这一出手反击,萧飞雨自然更是难以抵挡。
  白毛怪物似乎已对萧家人恨之入骨,连招式之中,都满蓄仇恨,无一招不是攻向萧飞雨的要害。
  展梦白双手伏地,挣扎着蹲了起来,反手支着背后衣衫中插着的铁棍,突然大声道:“攻他左胁。”
  他知道萧飞雨绝非这怪物的敌手,是以便在旁边留意观察白毛怪物招式中的破绽,但望能助萧飞雨一臂之力。
  只见萧飞雨冷笑一声,急地拍出两掌,却偏偏攻向那白毛怪物的右胁,显然不愿领这个情。
  她舍了空门,当其锋锐,手掌方自拍出,已被白毛怪物双掌锁住,但觉手脉一麻,全身劲力顿失。
  展梦白噗地一跤跌在地上,失声长叹道:“你……你这是何苦,难道真的要和自己过不去么?”
  萧飞雨大声道:“不用你管,你武功再好,也……”
  话声未了,已被白毛怪物点了三处大穴,再也作声不得。
  就在此刻,乱山间突地响起了一阵呼唤之声,道:“飞雨,萧飞雨……听阿姨的话,还是回来吧!”
  萧飞雨面上泛起了一阵凄苦悲哀之色。
  白毛怪物望着她的面色,道:“那是在唤你么?”
  萧飞雨狠狠地望着他,目中似乎要喷出火来。
  白毛怪物大笑道:“妙极妙极,萧家人又来一个。”
  当即放声大喊道:“萧飞雨在这里,已被老子抓住了。”
  远处呼唤之声顿了一顿,方自又有惊喝之声传来,道:“什么人敢欺负萧飞雨,难道不要命了么?”
  呼声渐响,显见呼唤之人已在全力赶来。
  萧飞雨知道阿姨也不是这白毛怪物的敌手,心里也不禁大是惊吓,却苦于作声不得。
  她与展梦白都是一样的脾气,拼命送死都无所谓,但见了别人冒险犯难,却着急得很。
  但此刻她纵然出声喝止,也来不及了。
  只见一条白衣人影,闪电般飞掠而来,一面大喝道:“飞雨,飞雨,你在哪里?是谁欺负了你?”
  白毛怪物喝道:“在这里!”
  喝声未了,那白色人影已掠到他面前,见到他的形状,也呆了一呆,道:“你……你是什么东西?”
  这人满身雪白的衣衫,发鬓蓬乱,颜色憔悴,正是展梦白曾要与她在万花园中交手的白袍妇人。
  她显然是因萧飞雨突然出走,而追寻过来的,此刻情急之下,也不管对方是人是鬼,便向萧飞雨跑了过去。
  她一把抱起了萧飞雨的身子,颤声道:“飞雨,飞雨,你受伤了么?快告诉阿姨。”
  萧飞雨心情激动,口中虽不能说话,目中已流下泪来。
  展梦白见她抱起了萧飞雨,那白毛怪物竞不阻拦,心里不禁大是奇怪,他身后四人,更是疑惑不解。
  那白毛怪物却像是呆了一般,目光痴痴地望着那白袍妇人,突然大喝一声,张臂向她抱了过去。
  白袍妇人大惊之下,反手挥出一掌。
  她这一掌原是随手而发,哪知却着着实实的打在白毛怪物的脸上,而那白毛怪物着了一掌,竟也不还手。
  这一来不但展梦白等人心中大奇,萧飞雨也惊得呆了。
  只见那白毛怪物手扪着脸,仍然痴痴地望着白袍妇人,目光之下,竟明显地呈现一种激动的爱慕之意。
  萧飞雨未失知觉,大奇忖道:“莫非这怪物爱上阿姨了?”
  白袍妇人也被他看得心头恼怒,红生双颊,眼睛不敢看他,口中厉声道:“你敢走近一步,我便要你的命。”
  白毛怪物面上竟然毫无恼怒之色,又自缓缓张开双臂,颤声道:“南燕,你……你难道不认得我了?”
  白袍妇人身上剧烈地颤动了一下,面上满现惊怖之色,抬起目光,颤声道:“你……你是谁?”
  白毛怪物一步步向她走了过来,道:“你不认得我了。你不认得我了。”语声激动,几不成声。 
  白袍妇人脚步踉跄后退,面色越来越是惊恐,颤声道:“不要再走过来,我不认得你,不认识你……”
  白毛怪物凄然一笑,道:“难怪你不认得我了,这二十年来,我受尽了非人所能忍受的痛苦……”
  他语声渐渐激动,接道:“二十年来,我几乎不知道盐的滋味,因为没有吃盐,我身上都长满了白毛。”
  他越说越是激动,突地用双手在面上乱扯,他面上的白毛,多已烧焦,此刻便纷纷随手而落。
  白袍妇人突地张大了瞳孔,目中现出了异样的惊怖,嘶声道:“是你……是你……你没有死……”
  白毛怪物颤声道:“我没有死,我没有死……你……你认得我了么……”他似是因为心头狂喜,语声反是激动。
  白袍妇人突地放声痛哭了起来,痛哭着向他扑了过去,张开双臂,紧紧勾着他的脖子。
  白毛怪物也紧紧抱着她,丑怪的面上,满布泪痕,道:“想不到,想不到……我终于见着你了……”
  展梦白、萧飞雨、武当道人、少林弟子,一齐惊得目定口呆,做梦也想不到事情竟会突然变到如此情况。
  良久良久,白袍妇人方自松开手掌,道:“告诉我,告诉我,这些年来,你究竟在哪里?”
  白毛怪物长长叹息了一声,道:“那一年的事,你还记得么,我被蓝天锤和杜云天逼得无处容身……”
  白袍妇人道:“你怕连累了我们,便偷偷走了,我到处找你,后来才知道你已遭了他们的毒手。”
  白毛怪物满面怨毒,道:“我身上受了蓝天锤的掌震之伤,又被杜云天一掌震落在万丈绝壑之下。江湖中人,谁都以为我已死了,他们只道‘中条七恶’已死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哪知我却偏偏又活了下来,哈哈……此事若被江湖中人知道,他们面上不知要作何表情了?”
  展梦白心头一凛,大惊忖道:“原来这人便是真的‘无肠君’金非,原来‘无肠君’金非真的未死!”
  他想起了那日在黄山之巅,孙玉佛假扮“无肠君”金非之事,那时他却再也想不到有一日竟真的见对了金非的面目。
  只见“无肠君”金非仰天狂笑一阵,道:“我等了二十余年,留下了这口气,为的就是要看看他们那种表情。”
  他一把握住白袍妇人的肩头,接道:“你记得么,我说过我要复仇,此刻我复仇的日子已经到了。”
  白袍妇人缓缓垂下头去,默无一语。
  “无肠君”金非又道:“那日我跌下绝壑,心想必死无疑,哪知绝壑之下,竟是一片泥沼。我身子跌入泥沼中,虽然侥幸未死,但已伤重难支,眼看又要病死、饿死在那终古无人的绝壑之下。哪知那沼中的污泥,竟有一种神奇的药力,我在泥中躺了数日,不但未死,伤势反而渐渐好了。”
  白袍妇人抬起头来,大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只见“无肠君”金非道:“本来我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是以二十年来,我不断去苦思摸索,终于被我探出来了。”
  白袍妇人道:“我不懂……”
  只见“无肠君”金非道:“原来那绝壑的两旁山壁之上,虽产各种草药,只可惜地势太险,飞鸟难渡,谁也够不到。于是那壁间药草,自生自落,俱都落入了绝壑之中,经过风吹日晒雨打,药草便渐渐腐烂,变为污泥。千古以来,也不知有多少种灵奇的药草,落下绝壑,终于将壑底变成了一片泥沼。这许多种药草本就各具妙用,此刻融为一体,又经过千百年的淘酿,自然就生出了灵妙的药力。这种天然炼成的药力,当真比世上所有的疗伤圣药都要强胜得多,再重的伤势,在泥里泡上几天便会好了。”
  众人越听越是惊奇,想不到世上竟有这般奇事。
  展梦白暗惊忖道:“蓝大先生掌力是何等惊人,他受蓝大先生一掌,又被‘离弦箭’震落悬崖,受伤之重,可想而知,这样的伤势,居然也能治好,那壑底污泥的妙用,岂非骇人听闻?”
  要知那污泥乃是融合了千百种药草,经过了千百年时间,提精炼粹,淘酿而成之物。
  世人纵能将千百种药草全部刨齐,也无法活上千百年炼药——大自然的神奇魔力,有时确非人力能及。
  白袍妇人,亦是耸然动容,幽幽长叹一声,道:“这二十年来,你都生活在那泥沼中么?”
  “无肠君”金非身子突地一阵颤栗,似乎又想起了在泥沼中所过的生活,缓缓道:“不错,二十年来,我一直在那里,睡在泥里,醒也在泥里,吃的是泥沼中的蚯蚓蜥蜴,喝的是泥中的泥水,我心里只想着报仇,只要一想到报仇的快乐,蚯蚓就变作了珍馐,泥水也变作了美酒。”
  展梦白只听得心头一寒,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萧飞雨更是全身颤抖,几乎忍不住要呕吐出来。
  白袍妇人眼帘一合,目中簌簌流下泪来,轻轻抚摸着金非的手掌,道:“……你好苦……”
  展梦白看得又不禁奇怪,不知萧飞雨的阿姨,怎会对他如此亲密关切,只因事情演变之奇,已大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只见“无肠君”金非凄然一笑,道:“那种生活,岂是‘苦’字一字所能形容,那时我生活简直连狗都不如。”
  他突地挺起胸膛,大声道:“但我却在那泥沼之中,练成了绝世的武功,我不信世上还有谁能是我的敌手。”
  展梦白恍然忖道:“难怪他身法奇诡灵便,宛如云中之龙,水中之鱼,原来他是以如此痛苦换得来的。”
  要知他终年在泥中行动,泥中练武功,经过二十年的苦练之后,将泥中练成的身法在地上施展,自是奇诡灵活,无与伦比,只是若要练成此种武功,所牺牲的代价,的确太大了些。
  白袍妇人幽幽叹道:“多谢苍天,你终于逃了出来。”
  只见“无肠君”金非道:“我花了二十年的心血,才在那高达万丈的山壁上,打出一条出路。”
  白袍妇人颤声道:“二十年来……二十年……我虽然没有看到,也可想到你那时所下的决心,所吃的苦头……”
  金非黯然道:“莫说二十年,就是短短的一时,也难以忍受……”
  白袍妇人流泪道:“我知道……”
  金非道:“那山壁高达万丈,壁上所生药草,又不足藉力,我只有在壁上钻洞,作为落足换力之处。但山高万丈,石质坚硬,那工作之困苦使得我不止一次想要半途而废,索性死在那里算了。但我心里记着那刻骨的仇恨,也记着你们,这种刻骨的仇恨与思念,使我终于克服万难,逃出深渊。”
  展梦白暗叹忖道:“受尽痛苦,历尽折磨,九死一生之下,才算逃出深渊,我若是他,只怕也要变得疯了。”
  一念至此,不禁对他方才所作所为,大起宽恕之心,只因他脾气虽然刚烈,但心肠却甚是宽厚。
  白袍妇人黯然道:“苦难的日子终于过去了,你……”
  金非厉声道:“我要复仇,第一个要找的便是萧王孙。”
  白袍妇人大惊道:“你……你与他有何仇恨?”
  金非道:“我一入江湖,便听得萧王孙这厮霸占了我的妹子,也将你……你……”
  他狂吼一声,接道:“我听得此事,便立刻赶来这里,只恨我不知入谷的道路,否则那厮只怕此刻已死在我手里。”
  他目中又自暴射出愤怒的火焰,突然伸手指向萧飞雨,厉声道:“我不但要将萧王孙碎尸万段,也要将这贱人杀死。”
  白袍妇人颤声道:“你……你要杀她?你知道她是谁么?”
  金非道:“我知道她是萧王孙的女儿。”
  白袍妇人凄然点了点头,道:“不错,她是萧王孙的女儿……”突地反手一掌,将金非打了个踉跄。
  金非呆了一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白袍妇人嘶声道:“你可知道她也是你亲生妹子的女儿?你不但要杀我们的恩人,还要杀你亲生的侄女。”
  金非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情势至此又是一变,展梦白、蓝衫道人、少林弟子,更是目定口呆,萧飞雨更是惊得面目变色,这“怪物”竟会是她的舅父。
  只听白袍妇人凄然道:“自从江湖中传出了你死去的消息,我们就变得无家可归,到处逃命。”
  金非惨呼道:“为什么?”
  白袍妇人道:“你自从出道江湖,手上就不知染了多少血腥,结了多少仇人,你死了后,他们怎会不来寻仇?”
  金非黯然垂首,道:“是我害了你们……”
  白袍妇人道:“那时六哥身染重病,我又有了身孕,只剩下八妹一人,怎么能抵敌得住别人,只得……”
  金非颤声道:“你……你说你有……有了身孕?”
  白袍妇人垂首道:“你走后一个月,我就知道了。”
  萧飞雨又是一惊:这“怪物”竟是她阿姨的丈夫。
  只见金非双拳紧握,嘶声道:“孩……孩子在……在哪里?”
  白袍妇人突地抬起头,道:“你的孩子若不是幸得萧王孙出手相救,此刻我母女早已死了。”
  金非扑地坐到地上,道:“他……他救了我的孩子?”
  白袍妇人道:“他不但救了你的孩子,还救了你的兄妹。”
  金非仰面向天,道:“苍天呀苍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袍妇人惨然道:“那时我们一个病人,一个弱女,一个孕女,被仇家追得无处投奔,便逃到这昆仑山里。”
  金非道:“这一路,你们……必定也吃尽了苦。”
  白袍妇人道:“我们逃到昆仑山里,只当已是安全,哪知‘金陵三杰’,‘拦江双鱼’,竟也直追到昆仑山中。”
  金非切齿道:“好狠的人。”
  白袍妇人幽幽一叹,道:“你对他们,又何尝不狠?”
  金非面色微变,垂下头去,道:“后来怎样了?”
  白袍妇人道:“我们病弱妇孺,怎会是他们的敌手,竟被他们赶入了绝路,而那时我已将临盆了。”
  金非仰天叹了口气,道:“是……是谁救了你们?”
  听到这里,他心里已知必是“帝王谷主”出手拯救,但口不随心,仍然问了出来。
  白袍妇人道:“就在那生死俄顷之间,萧王孙突然现身,驱走了‘金陵三杰’那些人,将我们救入谷里。”
  金非黯然半晌,突又厉声道:“他纵然于我有恩,也不该挟恩示惠,将八妹……将八妹逼作他的偏房。”
  白袍妇人轻叹道:“你又错了,八妹是自己爱上了他,他不忍拒绝,才和八妹成婚的,用的也是正室之礼。”
  金非道:“真……真的是如此?”
  白袍妇人道:“他不但对八妹体贴关心,对六哥和我,也没有话说,否则像六哥那样的脾气,还会留在谷里?”
  展梦白暗叹忖道:“想不到铁驼竟是他的兄长。”
  金非黯然低垂着头,道:“错了,错了……”
  白袍妇人凄然道:“错了,错了,你早就错了,你既不该加入‘中条七恶’助桀为虐,也不该不分皂白,冤枉了好人。”
  金非仿佛呆了一般,口中犹自喃喃道:“错了。错了。”
  白袍妇人展颜笑了笑,道:“你既然知道错了,便不该再去寻人复仇,也不要在江湖中混了。”
  她目中现出了美丽的憧憬,缓缓道:“我们去寻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度过这一生,什么事都不要管了。”
  金非霍然抬起头来,道:“我女儿呢?她在哪里?我……我从来未曾见过她,她只怕还不知道有我这样个爹爹?”
  白袍妇人身子突然震颤了起来,道:“她……她……”
  金非面色大变,道:“她怎么样了?”
  白袍妇人目中流下泪来,道:“我从小便没有爹娘,也不愿她做个无父的孤女,生下她后,我便将她……”
  金非厉声道:“你将她怎样了?”
  白袍妇人垂首道:“我已将她送给萧王孙做女儿,她不但不知道有你这爹爹,也不知道我……我是她……母……亲。”
  萧飞雨大惊忖道:“原来曼风姐姐竟不是大夫人生的,而是阿姨和……和他的嫡亲女儿……”
  只见“无肠君”金非如被天雷所击,震得呆在地上,良久良久,方自黯然说道:“我知道……我知道……”
  白袍妇人道:“知道什么?”
  金非道:“我知道我在江湖中名声太坏,你不愿她有我这样的父亲,宁可将她送给别人。”
  白袍妇人面色惨淡,垂首不语。
  金非突地嘶声喝道:“但我的女儿,却绝不能送给别人,我纵然拼了性命,也要将她要回来。”
  第二十四回 忠肝铁胆
  喝声之中,他已翻身跃起,正待狂奔而去。
  白袍妇人大声道:“她已不在‘帝王谷’了。”
  金非顿住脚步,道:“她到哪里去了?”
  白袍妇人道:“她已嫁了丈夫,随她丈夫走了。”
  金非道:“你为何不跟着她去,日后她若是受了别人欺负,你连知道都不知道,你放得下心么?”
  白袍妇人目中泪珠,簌簌而落,显见心中亦是悲痛已极,口中却也大声道:“有什么不放心的。”
  金非怒道:“你放心我却不放心,快将我女儿找来还我,她若是受了丝毫损伤,我便要……便要……”
  白袍妇人一抹泪痕,厉声道:“你便要怎样?”
  金非呆了半晌,仰天叹了口气,缓缓道:“南燕,你我二十年不见,见面之后,你便要和我争吵么?”
  白袍妇人垂首黯然半晌,缓缓道:“你放心,以她的武功智慧,绝不会吃人亏的,是以我没有跟她,却来寻飞雨。”
  直到此刻,她心里似乎才想起别人的存在,目光扫过,歉然道:“飞雨,阿姨一时兴奋,竟忘了你。”
  她手掌微挥,便解开了萧飞雨的穴道,将她扶了起来,轻叹道:“傻孩子,你有什么事想不开,竟要偷偷逃了出来。”
  萧飞雨半晌没有出声,白袍妇人轻抚着她的肩头,道:“还是回去吧,你爹爹……”
  萧飞雨突然大声道:“我不回去。”
  白袍妇人皱眉道:“你不回去?难道……难道你要……”
  转目瞧了瞧展梦白,轻轻道:“难道你要跟着他?”
  萧飞雨想也不想,大声道:“我要跟着舅舅和你。”
  白袍妇人呆了一呆,金非却已大笑道:“好极了,你就跟着我吧,我丢了个女儿,又得回一个,总算两不吃亏了。”
  萧飞雨道:“阿姨,你答应我么?”
  白袍妇人轻叹道:“阿姨自然答应,但……但你难道不想想你爹爹和妈妈,他们失去你,必定寂寞得很。”
  金非大声道:“我们失去女儿,难道就不寂寞了么?’’
  白袍妇人叹道:“无论如何,我们也该先回‘帝王谷’去,告诉她爹爹一声,你也该去看看六哥和八妹。”
  金非凄然长笑道:“八妹嫁给了萧王孙,我还去看她做什么,难道要我去叩谢萧王孙的大恩么?”
  笑声顿住,面上变作黯然神色,接道:“老六更是从来不愿见我,他和我从小就是对头,我也不愿见他。”
  白袍妇人道:“无论如何,他总是你的亲生兄长,他表面虽然对你不好。其实心里总是关心你的。”
  金非冷笑道:“我虽是他的兄弟,他却不止一次要杀了我,我处处提防着他,心里对他一直怕得要死。”
  他突地仰天狂笑数声,接道:“但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怕他了,只怕他做梦也想不到,我武功已比以前强了十倍。”
  萧飞雨眼波转动,道:“舅舅,你武功肯教我么?”
  金非大笑道:“自然要教你的,我若不肯教你武功,只怕你也不肯跟着我了,外甥女,你说是么?”
  萧飞雨被他说破了心事,面颊微微一红,垂下头去,牵着白袍妇人的衣袖,道:“舅舅不肯入谷,我们走吧!”
  白袍妇人道:“现在怎么能走?”
  金非大声道:“现在为何不能走,常言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不愿入谷,你还要入谷去么?”
  白袍妇人长长叹息一声,道:“我纵不回去,但也不能将这几个受了伤的人留在这里。”
  金非喝道:“你放心,他们死不了的。”
  他目中突又闪起杀机,缓缓道:“但我在这里还有个约会,等他来了,我们立刻就走……”
  话声未了,突地大喝道:“来了!”
  众人随着他目光望去,只见一条人影,自黑暗中飞奔而来,见到这里的情况,骤然顿住脚步。
  夜色中只见他面如满月,颔下无须,身上衣衫,剪裁得极是精致,巧妙地掩饰了他略显臃肿的身躯。
  他,骇然竟又是那“天巧星”孙玉佛。
  展梦白一见此人,便觉怒从心起,只见他虽然满面惊诧,却仍强笑道:“金老前辈可寻着了入谷的道路么?”
  金非面色阴沉,短短道:“没有。”
  孙玉佛千灵百巧,虽不知道这白袍妇人便是金非的妻子,但已隐隐觉得此刻的情势有些不妙。
  于是他面上笑容更是恭顺,道:“晚辈在那边转了一圈,也未发现入谷的道路,生怕前辈久等,便赶回来了。”
  金非不动声色,故意长叹道:“我此刻心里已有些怀疑,不知你说的话可是真的,萧王孙似乎不像那么可恶的人。”
  孙玉佛正色道:“此事千真万确,晚辈已打听得清清楚楚,那萧王孙的确侵犯了前辈的夫人与令妹。”
  语声微顿,长叹又道:“晚辈闻得此事后,心里的确义愤难当,曾在象山之巅,要家师蓝大先生出来主持公道。”
  展梦白大怒忖道:“原来此事又是他造的谣。”
  金非静静地听他说话,也不插口。
  只见孙玉佛摇了摇头,又叹道:“哪知他不但不肯出手,反将我逐出门墙,晚辈悲愤之下,狂奔下山,想不到竟在山下遇着了前辈,更想不到前辈不但未死,反而练成了绝世的武功。唉,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萧王孙看来必是恶贯满盈,苍天才教晚辈恰恰遇着前辈。”
  金非道:“看来你当真是条好汉子。”
  孙玉佛垂首道:“前辈过奖了。”
  金非指了指萧飞雨,道:“你可知道她是谁么?”
  孙玉佛抬头望了两眼,道:“在下眼疏得很。”
  金非冷冷道:“她便是萧王孙的女儿。”
  孙玉佛面色蓦地一变,情不自禁,倒退了两步。
  金非又指了指白袍妇人,道:“你可认得她是谁么?”
  孙玉佛面无血色,道:“晚辈……晚辈……”
  金非冷冷道:“她便是我的妻子。”
  孙玉佛强笑道:“夫人……夫人……你……”
  金非突地暴喝一声,怒道:“好个造谣生事的奴才,竟敢在老夫面前胡言乱语,你还要命么?”
  孙玉佛满头大汗道:“晚辈只怕是一时听错了……”突地掉转身形,拔足狂奔而出。
  金非冷笑道:“你纵然胁生双翅,也逃不掉的。”
  语声中他身子已贴地飞去,孙玉佛耳边只听风声“嗖”地一响,“无肠君”金非已冷冷站在他面前。
  他机伶伶打了个寒噤,膝盖颤抖,一步步向后退了过来,口中强笑道:“前辈既然不信,晚辈……”
  金非怒喝道:“跪下来。”
  孙玉佛当真聪明已极,明知自己动手也不行,果然“噗”地跪了下来,丝毫迟疑都没有。
  金非厉声道:“你自杀还是要我动手。”
  孙玉佛汗流如雨,仍然跪在地上,颤声道:“晚辈……晚辈虽然错了,但……”突见金非身后急地掠来一条人影。
  这人影身法之快,无与伦比,带起一溜青蓝色的剑光,宛如惊虹掣电,经天而来,一闪便到了眼前。
  孙玉佛目光动处,辨清了这条人影,精神立刻一震,突地大声道:“你要杀便将我和那边武当、少林的弟子一齐杀死,我绝不皱眉头。”
  金非怔了一怔,突听身后冷冷道:“他动不了手的。”
  金非霍然转身,只见一个清逸出尘的道人,冷冷站在他眼前,掌中长剑,碧如秋水。
  那边倒悬着的蓝衫道人大喜呼道:“师傅真的来了。”
  金非微微吃惊,道:“你就是武当派的掌门人么?”
  玉玑真人目光森寒,缓缓抬起长剑,道:“请。”
  白袍妇人急道:“真人请慢动手……”
  展梦白也大喊道:“前辈,此事其中有了误会……”
  两人同时大喊,语声相混,反而谁也听不清楚。
  孙玉佛大声道:“前辈高徒已多重伤,再迟便来不及。”
  玉玑真人眼见自己门下弟子身受酷刑,早已怒火填膺,眉宇间杀机闪动,冷冷道:“你还不动手?”
  白袍妇人大声道:“真人,此事……”
  “无肠君”金非厉叱道:“他不问皂白,便要动手,难道老子还怕他么?……老杂毛,你小心了。”
  暴喝声中,双掌齐出。
  玉玑真人剑锋一展,身随剑走,自左至右,盘旋半圈,突地轻飘飘挥出一剑,寒光直削金非肩头。
  金非的身子滑溜一转,突地到了他身后,双掌挥动之间,便已攻出七招,掌风激厉,令人心惊。
  玉玑真人沉声道:“难怪如此张狂,果然武功不弱。”
  回身一剑划破掌风,点点剑花,暴雨般洒了出来。
  刹那之间,但见森寒的剑气,直冲霄汉,匹练般的剑光,漫天飞舞,一柄长剑,如有千锋。
  “无肠君”金非身形闪动在剑气之间,身法之奇诡迅快,便是玉玑真人见了。也暗暗吃惊。
  只见他招式开阖凌厉,身法却是飞灵闪变,也不知是哪一门哪一派的武功,却比任何门派的武功都要奇诡。
  玉玑真人剑走轻灵,剑势绵密,已将武当“七十二式连环剑”,施展得有如天河之水,源源自来。
  两人身法,俱都迅急无俦,刹那之间,数十招已过。
  “无肠君”金非目中精光闪闪,招式间带着一种不可形容的剽悍野气,宛如荒山中的怪兽。
  玉玑真人长衫飘飘,剑光霍霍,剑势虽连绵不绝,但身法却仍在潇洒俊逸中带着一种雍容华贵的风度。
  白袍妇人心里又急又怒,知道两人这一动手起来,谁也分不开了,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但无论是谁伤了,俱是严重异常之事。
  只见玉玑真人剑法越来越快,一剑未了,一剑跟出,到后来人剑几已合成一体,将金非团团围住。
  “天巧星”孙玉佛目光乱转,乘着众人注意力全被这场惊心动魄的巨斗吸引,想悄悄溜走。
  “无肠君”金非耳听四路,眼观八方,突地暴喝一声:“哪里逃?”身子一斜,自剑法中冲了出来。
  他心里已对孙玉佛愤恨已极,怎肯容他逃走。
  哪知玉玑真人长剑挥处,“笑指天光”,匹练般的剑光,便将他身形拦住,跟着又是三剑挥出。
  “无肠君”金非怒喝道:“好杂毛,你竟敢拦我。”
  他暴怒之下,左掌突地一翻,五指如钩,竟抓住了剑锋,左掌贴剑而出,直击玉玑真人胸膛。
  玉玑真人,捏诀的右掌立刻迎出,接住了他的掌势。
  只听“砰”地一声,双掌相击,两人身形俱都一震,向后跌倒,长剑“当”地落到了地上。
  玉玑真人向后踉跄退了几步,斜斜倚到山壁上,面色变得纸一样苍白,显见已受内伤。
  “无肠君”金非双足钉立,向后倒的身形,突地挺了起来,大笑道:“好杂毛,你……”口一张开,便吐出一口鲜血。
  他若是身子后退,便可将玉玑真人的掌力藉势消解几分,纵然仍不免受伤,却绝不致如此严重。
  哪知他偏要逞强,十足十接了这一掌,本已内腑震动,热血激翻,再加上他还要张口狂笑,自不免吐出血来。
  白袍妇人大惊失色,奔过去扶住了他,颤声道:“快坐下来,运气调息,杏则……伤就难治了。”
  金非随手抹去唇边鲜血,大怒道:“谁要坐下去,来来来,老杂毛,有种的再来斗三百回合。”
  玉玑真人茫然望着地上那柄精光耀目的长剑,神色充满了悲痛,直似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说话。
  金非甩臂挣脱了白袍妇人的手掌,仰天长笑道:“我只道那些名门正派的掌门人武功有多惊人,原来也不过如此。”
  笑声未了,突听远处有人呼道:“是谁在那里说话?”
  语声苍老雄浑,仿佛是天凡大师的声音。
  放眼望去,那“天巧星”孙玉佛已乘方才大乱时溜了,远处却有三条人影,随着语声而来。
  其中两条人影,听得笑声,便加急而来,身法之快,有如乘风,另一条人影轻功虽也不凡,却远远落在后面。
  金非狂笑道:“好极好极,又来了两个。”
  他话才说完,那两条人影已到面前,一人灰袍,一人黄衫,赫然竟是天凡大师与“帝王谷主”。
  数十丈的距离,他们仿佛一步便已跨来。
  天凡大师望到玉玑真人的神情,面色立刻为之大变,目光凛然转向金非,道:“是你伤了他么?”
  金非狂笑道:“除了老夫之外,还有谁伤得了武当掌门?”
  跟在天凡大师与萧王孙身后而来的,是个眉清目秀的蓝衫少年,正是展梦白曾在少林寺见过的“傲仙宫”弟子。
  他听了金非的话,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名垂武林,长剑震江湖的玉玑真人,竟会伤在别人手下,这确是令人难以置信之事。
  天凡大师面色更见凝重,双臂倏然注满真力。
  “帝王谷主”双眉微皱,缓缓道:“阁下既能伤得了玉玑真人,必定大有来历,不知阁下能否将大名见告?”
  金非笑声一顿,道:“你不识得我么?我便是……”
  白袍妇人长叹截口道:“他便是我的夫婿。”
  “帝王谷主”从容沉静的神色,也不禁立刻为之大变。
  天凡大师与“帝王谷主”相交最是莫逆,也知道有关此事的一段隐秘,闻言变色道:“他便是‘无肠君’么?”
  白袍妇人缓缓点了点头,幽幽地说不出话来。
  天凡大师目光四转,看到玉玑真人哀痛的眼色,看到门下弟子所受的酷刑,看到伤重难起的展梦白……
  同时,他也看到了左右为难的萧王孙,满面惨白的白袍妇人,以及睁大了眼睛的萧飞雨。
  此刻,他虽然还不知道这一切变化发生的详情,但事已至此,他心中已加上了一份沉重的担子。
  良久良久,这凡事为人着想的慈悲高僧,方自轻轻跺了跺足,长叹道:“金施主,你快去吧!”
  金非厉声道:“去什么?”
  天凡大师面色突沉,如笼寒霜,一字字缓缓道:“你此刻不走,等老僧变了主意,就来不及了。”
  金非大怒道:“你变了主意,我难道就走不成了么?”
  天凡大师长须震动,勉强控制着胸中怒火,缓缓道:“老僧话已至此,你去不去都由得你了。”
  金非大喝道:“不去。”
  白袍妇人面色苍白,一言不发,缓缓拾起了地上的长剑,道:“你若不听天凡大师良言相劝,我便立时死在你面前。”
  金非呆了一呆,道:“你为何要我听别人的话?”
  白袍妇人惨然道:“你真的要我死,我就死在你面前好了。”
  突地平掌一反,长剑直抹咽喉而去。
  金非惶然大喝道:“南燕!你……你……”
  白袍妇人掌中剑锋,已及咽喉,道:“你肯答应么?”
  金非木然良久,仰天长长叹息了一声,突又震耳地狂笑起来,道:“走就走,谁还愿意留在此地。”
  大步走了几步,走得远远的道:“要走就快走。”
  白袍妇人双手捧着长剑,交给了天凡大师,轻轻拜倒了下去,道:“多谢大师成全之恩。”
  天凡大师满面沉痛,道:“毋庸相谢,你快去吧!”
  他若非为了这其中那一段复杂的情仇恩怨,此时此刻,他是万万不会放走金非的。
  白袍妇人转身面向萧王孙,垂首道:“谷主……”
  “帝王谷主”亦是满面沉痛,缓缓道:“你的话不说我也知道,他既然来了,你自应随着他去。”
  白袍妇人目中流泪,道:“二十年来,多承谷主你……你……”突地双手掩面,转身狂奔而出。
  萧飞雨忽然走到展梦白身前,道:“你得了我爹爹的秘传武功,便该好生看顾着他老人家。”
  展梦白叹道:“你真地要随着他们去么?”
  萧飞雨望也不再望他一眼,随着金非与白袍妇人飞奔了去,谁也没有看到她目中涌泉般流下的泪珠。
  “帝王谷主”面色大变,脚步微动,似要追去。
  天凡大师亦自大惊道:“令嫒怎地也要走了,老僧去劝她回来。”
  哪知他脚步方动,“帝王谷主”却又突地拉住了他,长叹道:“这孩子天性好强,必是要去学金非的武功,让她去吧!”
  他黯然一笑,接口又道:“只是这孩子本已太狂,再学上金非那种剽悍狂野的武功,唉……”长叹住口不语。
  天凡大师叹道:“争强好胜之心,误尽了苍生。”转身走到玉玑真人面前,双手捧着那柄伏魔圣剑。
  玉玑真人茫然望着他,黯然叹道:“覆水难收,羞刀难入,此刻已被震飞,贫道怎能再接回它?”
  天凡大师“嗤”地一声,正色道:“道兄数十年修为,难道也和萧贤侄女一般,放不开这争强好胜之心么?”
  玉玑真人身子一震,如梦初醒,双手接过了长剑,肃然道:“多承大师指教,贫道敢不从命!”
  天凡大师展颜笑道:“道兄一念之间,便已大彻大悟,老衲当真钦佩得很!”肃然合十为礼。
  那蓝衫少年却已走向展梦白,微笑道:“家师计算一年之约已将期满,特命小弟前来迎接兄台。”
  展梦白挣扎着站了起来,道:“兄台太客气了。”心中却在暗暗好笑,那蓝大先生脾气当真是性烈如火。
  蓝衫少年微微一笑,又道:“小弟虽然奉命而来,若非朝阳夫人指点,只怕永远无法寻得‘帝王谷’的所在。”
  展梦白望了“帝王谷主”一眼,道:“朝阳夫人此刻在哪里?”
  蓝衫少年道:“夫人将小弟送至‘帝王谷’的入口之处,便飘然去了,但却留下了话,说她自会寻找兄台。”
  原来这蓝衫少年入谷时展梦白已走了,“帝王谷主”便将他自捷径中带出寻找,却先遇着了天凡大师。
  “帝王谷主”熟悉山径,知道凶险多半出于隐秘之处,是以便一路寻来这里,否则此事又不知该如何收场了。
  此刻天凡大师、玉玑真人已将他们门下的弟子解下。
  这四人虽已伤重垂危,但精神却极振奋,你一言,我一语,说出了他们遇险、受刑的经过。
  “帝王谷主”长叹道:“名门弟子,果然多是忠肝铁胆。”
  他转向天凡、玉玑接道:“但两位的高足,俱已伤重,难以跋涉长途,不如先随在下入谷静养。”
  天凡大师道:“正要打扰。”
  “帝王谷主”目光转向展梦白,道:“小兄弟,你呢?”
  展梦白恭声道:“晚辈此刻便要随这位兄弟前去,免得误了与‘蓝大先生’一年之约。”
  “帝王谷主”展颜笑道:“你若不去,只怕他自己也要寻来了,只是……你已身受重伤,走得动么?”
  展梦白笑道:“区区伤势,算得了什么?”
  “帝王谷主”含笑道:“看来你不但胆量如铁,就连身子也像是以纯钢精铁,千锤百炼铸成……”
  展梦白正不知该如何谦谢,蓝衫少年已扶起他身子,笑道:“家师等得心焦,晚辈们先告辞一步了。”
  天凡大师笑道:“见着令师,莫忘了代老衲等问好。”
  蓝衫少年含笑应了,搀扶着展梦白走向曙色。
  “帝王谷主”突地笑容一敛,道:“小兄弟……”
  展梦白回首道:“前辈还有何吩咐?”
  “帝王谷主”叹道:“若是见着了飞雨,你……你……”他虽然大智大慧,但遇着骨肉亲情,仍是言难成句。
  展梦白肃然道:“前辈心意,在下已知道,萧姑娘无论是否能练成绝技,在下都不会与她动手。”
  “帝王谷主”长长叹息一阵,似乎还要再说什么,但终于只挥了挥手,道:“你去吧,到时莫忘了来看看我。”
  直到蓝衫少年已扶着展梦白消失在东方鱼肚白的曙色中,天凡大师等人犹未移开目光,凝注着他走去的方向。
  玉玑真人微喟道:“这少年果然是绝世难见的奇男子,难怪连蓝大先生也与他结成了忘年之交。”
  天凡大师道:“他已得萧兄的真传,若再加上蓝大先生的熏陶,十年之后,你我怕都不是他的敌手了。”
  “帝王谷主”面带欣慰的笑容,道:“只怕还毋庸十年。”
  武当门下那蓝衫道人忍不住插口道:“武功不去说它,就凭他那份胆量和勇气,已令弟子五体投地。”
  “帝王谷主”缓缓道:“忠肝铁胆,义勇双全,只可惜飞雨……”突又长叹一声,改口道:“回谷去罢。”
  于是微风便送去了这些江湖名侠,而迎接了黎明。
  在山腰上的一道清澈溪流边,那蓝衫少年正为展梦白洗涤着伤口,包扎着伤口,敷上了“傲仙宫”的灵药。
  朝阳之下,展梦白似又容光焕发,含笑道:“兄台不嫌污秽,为小弟包扎,实令小弟感激不尽。”
  虽是通常几句感激之言,但在他口中说来,却是那么轻松而自然,正如朝阳一般,令人倍觉亲切。
  蓝衫少年微微一笑,道:“小弟名唤杨璇,但兄台日后莫再以兄台相称,直呼贱名便可以了。”
  展梦白大笑道:“你口口声声称我为‘兄台’,却不要我称你为‘兄台’,岂非太过自私了些么?”
  蓝衫少年杨璇笑道:“兄台果然心直口快,热血过人,小弟常听家师谈起兄台,早已倾慕得很。”
  展梦白大笑道:“又是两声兄台。”
  两人相对大笑间,展梦白不觉已对这精干的少年后生好感,将方才的惊险危难,全都忘得干干净净。
  哪知杨璇突然缓缓敛住了笑声,长叹道:“小弟家世孤苦,自惭形秽,否则……唉,只是高攀不上。”
  他欲言又止,吞吞吐吐,言下之意,显然有与展梦白结为兄弟之心,却又仿佛不敢说出口来。
  展梦白双眉轩动,大声道:“英雄岂论出身低,你若看得起我,我便看得起你,再说此话,便该罚了。”
  杨璇大喜道:“小弟若能与兄台这样的男子结为生死金兰之交,也不枉虚度此一生了。”
  展梦白朗声笑道:“有何不可,你我也不必学那般俗套,就在这里撮土为香,拜为兄弟如何?”
  杨璇更是喜形于色,道:“兄台贵庚?”
  展梦白笑道:“约莫二十左右,我也记不甚清了。”他脱略形迹,不拘小节,从来记不得这些身边琐事。
  杨璇道:“小弟却已虚度二十二了……”
  展梦白伸手一拍他肩头,大笑道:“你既二十二岁,便是我的大哥,再自称‘小弟’,便该罚了。” 
  当下两人便在溪旁撮土为香,结拜起来,展梦白孤身飘泊,此刻结了个金兰兄弟,不觉心中大畅。
  杨璇目光转动,道:“你我虽不拘俗礼,但既已结拜兄弟,便该换个金兰之帖,不知二弟你意下如何?”
  展梦白道:“大哥既要如此,小弟自然从命。”
  杨璇含笑自怀中取出一只丝囊,囊中竟有数张纸笺,一截焦炭,他取出纸表微笑道:“就用此物来写如何?”
  展梦白大笑道:“想不到大哥身侧竟带着这些东西。” 
  杨璇道:“我孤身赶路,沿途若见着风物绝佳之处,便忍不住要念几句歪诗,这些就是我路上写诗之物。”
  展梦白道:“想不到大哥你还是位雅人。”
  于是两人便以炭为笔,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姓名家谱,杨璇写得极为仔细,展梦白自也不能过于潦草。
  伤口包扎好了,杨璇又取出些干粮野菜,以及提神的药物,展梦白也不客气,立刻就着清水吃了。
  他禀赋本强,近日内功大进,略略歇息了片刻,精神便已振作,立时便嚷看要动身上道。
  昆仑山势雄陡,他们虽已下山甚远,但此刻道路仍十分险峻,展梦白虽有心狂奔,但杨璇频频劝他慢走。
  走了段路,只见前面一峰插天,分开两条道路,一条羊肠小道,通向山上,另一条较为平坦,通向山下。
  到了这里,杨璇突地停下脚步,望着那条崎岖的羊肠小道,呆呆地出起神来,面上却渐渐泛起悲愤之色。
  展梦白目光转处,大奇唤道:“大哥……”
  杨璇长长叹息了声,道:“我好恨呀……好恨!”
  展梦白更是惊奇,道:“大哥,你恨什么?”
  杨璇指向山上,恨声道:“你可知道‘帝王谷主’萧王孙,为何不敢出来江湖行走,晚年潜伏谷中?”
  展梦白摇了摇头,诧声道:“这其中难道也有什么隐秘不成?”
  杨璇长叹道:“自有隐秘!那萧谷主……”
  他吞吞吐吐,说了半句,突又住口不言。
  展梦白更是奇怪,道:“大哥为何不说了?”
  杨璇长长叹息道:“并非我有心不说了,只是我生怕说出之后……唉,二弟,你天性义烈,还是不听的好。”
  展梦白道:“大哥你若不说,便是看不起我这弟兄。”
  杨璇沉吟良久,方自叹道:“萧王孙终年潜伏,便是为了住在这山上的一间怪屋中三个老人。”
  展梦白轩眉道:“以萧谷主那样的武功,难道还会畏惧于人?这三个老人,却又是什么样的人物?”
  杨璇叹道:“这三个老人,心狠手辣,脾气古怪,而且最善放蛊伤人,萧王孙便是一时不察,中了他们的蛊毒。”
  展梦白怒道:“有这等事么?”
  杨璇接道:“萧王孙为了此事,终年食不知味,睡不安枕……唉,真可惜没有一个大胆的少年,为他解忧。”
  展梦白转动目光,道:“要怎样才能为他解忧?”
  杨璇道:“若有一个胆大包天,心坚如铁的少年,不避万难,上此山去,寻着那三位老人,取回……”
  他望了望展梦白一眼,突又住口不言。
  展梦白着急道:“取回什么?”
  杨璇摇头道:“我说出之后,只怕你便要冲上山去了。”
  展梦白道:“大哥你只管说,小弟不去便是。”
  杨璇叹道:“并非我不愿说,只因此行太过凶险,上山之人,不但要艺高胆大,最主要的是,要能忍得住一切诱惑,一路之上,无论遇见什么,都不能回头,他若能笔直寻着那间怪屋,便可见着那三个老人,问他们要一条赤红色的毒蛇,取回来给萧王孙服下,萧王孙的蛊毒便可破了。”
  展梦白道:“这有什么困难?”
  杨璇道:“那三个老人武功倒不甚高,只是最会骗人,以萧王孙那样的人,都会上当,何况未满二十的少年?”
  展梦白奇道:“为何指定未满二十的少年?”
  杨璇道:“只因萧王孙昔年曾经与他们立下誓约,惟有未满二十的少年,才能为他上山取回解蛊之物。”
  他长叹一声,接口道:“想那三人,年老成精,死人都能骗活,未满二十的少年,怎会不上他们的当?”
  展梦白大声道:“这也未必见得,我偏要去试上一试。”
  杨璇变色道:“你说过绝不去的,如今怎地又改口了?”
  展梦白叹道:“萧谷主对我恩重如山,我对他却歉疚甚多,如今闻得此事,我若袖手旁观,岂非畜生。”
  杨璇大急道:“你万万不能去的。”
  展梦白道:“为什么不能去?”
  杨璇叹道:“你表面看来,虽是刚强,其实心肠却极软,若被他们三言两语骗了,岂非……唉,枉送一条性命。”
  展梦白大声道:“大哥只管放心,无论那三个老人怎样花言巧语,我都不会上当,只当他们放屁就是了。”
  杨璇道:“你真能如此么?”
  展梦白挺起胸膛,道:“小弟此番上山,无论如何,得将那条赤红的毒蛇要回来,任何事都挡不住我。”
  杨璇道:“你的伤势……”
  展梦白伸了伸胳臂,踢了踢腿,大笑道:“傲仙宫伤药果然灵妙,小弟此刻已完全没有事了。”
  杨璇叹道:“只恨格于誓约,不能两人上山,否则你我两人同去……唉!你要多多小心了。”
  展梦白道:“大哥你只管放心在此相候,多则一日,少则半日,小弟便会将那赤红的毒蛇带下山来了。”
  杨璇黯然道:“你若不下山,小兄我也绝不回去。”
  展梦白道:“好!”大步奔了上去。
  杨璇望着他身影渐渐消失在山峰后,面上突地泛起一丝阴狠的笑容,喃喃道:“你上了此山,还想下来么?”
  他仰天舒适地吸了口气,道:“展梦白呀展梦白,你莫要怪我害你,只因你若入了‘傲仙宫’,蓝天锤的衣钵就传不到我了,我辛辛苦苦,好容易挨到今日在‘傲仙宫’的地位,岂能轻易让给你。”
  他取出那份金兰帖,郑重地收藏起来,冷笑接道:“有了这份拜帖,谁也不会怀疑是我害你的。”
  他咯咯笑道:“到那时我反要故意作出悲戚之态,再鼓动蓝天锤上山来寻这三个怪物报仇……”
  他笑声越来越是得意,突又转念道:“不到黄昏,他便要死了,那时我再上山收回他的尸身,这件事岂非更妙。”
  突地一拍巴掌,大笑道:“对了,就是这么办,只要我对那三个怪物恭恭敬敬,他们也绝不会为难我的。”
  一面自怀中取出块干粮,坐到石上咀嚼起来,那块平日看来极为粗粝的干粮,今日他却咀嚼得津津有味。
  展梦白心头却充满了对他这结义兄弟的感激,暗暗忖道:“想不到我与他结识不久,他便对我如此情重。”
  放眼望去,只见道路盘旋而上,势甚陡急。
  到后来但见怪石峥嵘,寸草不生,山风更是强劲,但是他心头热血奔腾,却丝毫未觉寒意。
  走了约莫顿饭时分,寸草不生的山道两旁,突地种满了花草,颜色红如鲜血,花瓣大如海碗,却看不出是何品种?
  只见云生足底,花香扑面,两行其红如血的鲜花,笔直接上青天,遥遥望去,竟宛如神话中登天的仙径。
  突见一面青石牌楼,矗立花丛之中。
  牌楼之上,雕刻着三个擘窠大字:“莫入门”。
  两旁一副似偈非偈,似联非联的短句:“快走回路,莫入此门!”
  第二十五回 昆仑双绝
  展梦白冷笑一声,笔直冲过了牌楼,突见一个身材极为窈窕的红衣女子,在前面穿花而行。
  花是鲜红,人也鲜红,山风过处,吹起她红衫红袖,又仿佛是图画中,天宫里的红衣女子。
  展梦白不禁大奇,此时此地,怎会有个年轻的女子?
  他放开大步,赶上前去,故意放重脚步,哪知道这红衣女子却宛如不觉,也不回头望上一眼。
  她行走得极为缓慢,刹那间展梦白便赶过了她,只见这红衣女子微一侧首,展梦白仍然看不到她的面目。
  他心中谨记着杨璇的言语:“一路上切莫回头”,是以他虽然满心好奇。也勉强忍住绝不回头。
  走了几步,突听一个苍老的女子口音自身后传来,哀呼道:“救命呀……少年人,快救救我……”
  展梦白心头大惊,他一路上山,除了那红衣女子外,未见别的人影,这苍老的妇人又是从哪里来的?
  他忍不住要回头去看,但心念一转,立时又自忍住:“不要这又是诱人回头的花样,我莫要上了她的当了。”
  但身后的哀呼救命之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可怜。
  展梦白只觉心头一阵热血上冲,顿足忖道:“无论如何,我展梦白也不能见死不救。”
  一念至此,他终于霍然转身,只见青天白云,空空寂寂,那红衣女子,骇然已踪影不见。
  展梦白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放足狂奔几步,那苍老的哀呼救命之声,骇然竟又自身后传来。
  展梦白霍然转身,厉喝道:“什么人?在哪里?”
  只听山道旁哀呼道:“在这里……在这里……”
  展梦白毫不迟疑,飞身而去,红花丛边,下临绝壑,那红衣女子不知怎地,竟落下了去,只有双手仍攀住绝壑边缘,砂石随手簌簌而落,落入无底的绝壑中,只要她再动一动,眼见便要粉身碎骨。
  展梦白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双足钉立在花丛中,沉声道:“莫要动弹,我来救你了……”
  缓缓俯下身去,张开双手,抓住了这女子的手腕,吐气开声,闷哼一声,双臂注满真力,将她直提上来。
  只见他眼前红影一闪,那女子窈窕的身子竟被他直提而起,展梦白松了口气,道:“好了……”
  哪知他语声未落,突觉一股大力拉得他直冲向前,他大惊之下,却已再也站不稳身形。
  前面已是无底绝壑,他踉跄几步,竟落了下去。
  在这千钧一发的刹那之间,他全身拧转身形,突见一条绳索飞来,他一把拉住,便死也不肯放松。
  只听那红衣女子的口音冷冷道:“入了莫入之门,最少也得受些警戒,你莫要妄动,少时自有人来救你……”
  展梦白怒骂道:“我好心救你,你却反而恩将仇报……”突觉身子一坠,那绳子又降下了数尺。
  那红衣女子冷冷又道:“你若敢再骂一句,我便将绳子割断。”她直到此刻,仍未现过面目,但声音却苍老得很。
  展梦白生命被人握在手掌之间,但盛气却丝毫不减,大怒道:“割断就割断,难道我还怕了你不成?”
  那红衣女子似乎怔了一怔,道:“好小子,你以为我不敢么?”
  展梦白大笑道:“我早已未将这条命放在心上,你若想以生死事来要挟于我,那你便大大错了。”
  红衣女子冷笑道:“你不怕死,便自觉很勇敢么?哼哼,其实像你这样的人,最是懦夫了……”
  展梦白大怒道:“谁说的?”
  红衣女子道:“你死了之后,难道就能一了百了么?哼哼,想来你只不过是想以死来逃避一切罢了。”
  这女子尖锐的言语,像鞭子般抽在他心上。
  刹那之间,他突地想起了未了的恩怨,守候在山下的杨璇,以及他此番上山要做的事……他只觉思潮奔涌,不能自已,禁不住长长叹息了一声,暗中自语道:“我实在是不能死的……”
  心念转动间,突觉身子已凌空而起,耳边听得那红衣女子笑道:“不要命的少年人,我也不会要你的命的。”
  笑声未了,展梦白跃上危台,他双足踏上实地,才想到方才的危险,心房不禁怦怦跳动加剧。
  那红衣女子冷冷望着他:“少年人,我总算救了你,也未曾要你告饶,你敢为我去做件事么?”
  展梦白只见她身材窈窕,头上青丝也仍然如昔,但面容却苍老得很,清秀的轮廓上,满布着深深的皱纹。
  他一眼望过去,口中叹道:“你暗算我,又救了我,我怎会为你做事,但你未曾要我告饶,我心里却实在感激。”
  要知他方才已动了求生念,这红衣女子若是要他告饶才肯放他,他也说不定会答应的。
  红衣女子冷峻的面容上,露出一丝笑容,缓缓道:“如此说来,你是肯为我去做那件事的了。”
  展梦白道:“什么事?”
  红衣女子道:“由这里笔直上山,有三间奇怪的屋子,左面一间屋子,有一丛菊花,你敢去捣毁了它么?”
  展梦白大笑道:“我正要上山去生事,莫说你要我将菊花捣碎,便是要我将房子拆了,也绝无问题。”
  红衣女子微微皱眉道:“你和他们有何仇恨,为何要去生事?”
  展梦白道:“你难道不知道么,那怪屋中住了三个老人,最是狠毒凶恶,而且还喜放蛊伤人。”
  红衣女子张目道:“真的么?你听谁说的?”
  展梦白朗声道:“我自然知道,我此番便是要上山去向他们取回一条颜色赤红的毒蛇,来救别人的性命。”
  红衣女子目光闪动,仿佛甚是奇怪,茫然道:“毒蛇?什么毒蛇?”
  展梦白叹道:“这些旁门左道,也说不甚清,总之那毒蛇便是他们放蛊害人所用之物。”
  红衣女子怔了半晌,突然放声笑了起来,大笑道:“真的有这种事么?妙极妙极,你快去吧!”
  她笑得仿佛甚是开心,展梦白不禁看得呆了半晌,方自抱拳道:“夫人请放心,在下必定将那丛菊花捣碎。”
  红衣女子笑道:“好好,捣得越碎越好。”
  展梦白茫然瞧了她几眼,转身奔出,心里犹自有些糊里糊涂的,不知道这红衣女子究竟是什么来路?
  他茫然奔行了一阵,抬目望处,只见白云缥缈里,前面已现出朦胧的屋影,建立在一片花海中。
  地头已至,他心神不觉大震,奋力掠去,接连几个起落之后,那朦胧的屋影,轮廓已变得甚为清晰。
  他定睛望去,不觉又是一怔。
  只因那房屋建造得实在太过奇怪,最右一栋房子,屋瓦墙壁,俱是鲜红颜色,屋顶光光,仿佛宝塔模样。
  中间一栋屋子,什么都是圆的,圆屋顶,圆屋身,墙壁漆成红、黄两色,红一条,黄一条,像是个陀螺。
  最奇怪的,是这两栋屋顶,俱都无门无窗,那奇异的红花,渐渐蔓延,几乎已生到墙壁之上。
  左面一栋房子,却是茅草搭成,深黄颜色。
  这三栋屋子彼此相连,那两栋建造形式虽奇特,但却十分精致,只有这间茅屋,造得粗枝大叶,仿佛乡村农户所居。
  茅屋之前,果然有一片菊圃,百十盆菊花,花大如碗,颜色深黄,显见都是十分难寻的异种。
  一片鲜红花海之中,多了这片菊圃,万红丛中,一点深黄,令人看来,自是分外触目。
  展梦白想也不想,奋身跃了过去,拳打足踢,刹那间便将那百十盆珍贵的菊花,打得一塌糊涂。
  他越打越是兴起,突地飞起一足,将一盆菊花连盆踢了起来,飞过三丈,砰地落到地上。
  突听一声大喝,一个满面虬须,身穿麻衣,长得又高、又胖、又大的老人,如飞自茅屋中奔了出来。
  他身材虽呆笨,但身法之快,却急如鹰隼,眨眼间便到了展梦白面前,狂喝道:“小子,你疯了么?”
  展梦白刷地后掠数丈,直愣愣地望着他,大奇忖道:“凭这厮这副样子,难道还能骗得到人么?”
  只见那老人有如疯狂一般,扑在地上,捧起了那些碎了的花瓣嘶声道:“可怜的孩子,你……你们……”
  话未说完,竟嚎啕大哭起来。
  展梦白仍然直愣愣地望着他,也不说话。
  那老人痛哭了半晌,突地翻身跃起,一拳向展梦白击来,大声道:“疯小子,是谁教你来的?”
  展梦白话也不说,闪身避过了这一拳,只觉这老人招式虽无奇诡怪异之处,但手势之快,却当真是令人目力难见!
  那老人连续几拳攻出,突又顿住身形,大声道:“看你的拳路,和萧王孙与蓝天锤有什么关系?”
  展梦白呆了一呆,道:“你怎会知道?”
  高大老人怒喝道:“好呀,原来是他们教你来的。”
  展梦白亦自怒喝道:“谁说是他们教我来的?”
  高大老人厉声道:“你还想赖么?”
  他身形才待再次展动,突听怪屋中有人轻轻道:“大哥且慢动手,待小弟再问问清楚。”
  语声虽是平平和和,但口气却像绵绵密密,平和的语声遥遥传来,听来却仿佛是在耳边。
  高大老人虽然怒火上冲,但仍然硬生生顿住身形。
  只见一个清癯颀长的老人,随着语声,缓步而出。
  这里的情况虽已大乱,这老人脚步却仍不慌不忙,看来竟仿佛世上再无任何事能使得他走得快些。
  山风过处,吹起了他身上极为整洁而合身的长衫衣角,也吹得他整洁而漆黑的鬓发不住波动。
  展梦白的腹中冷笑忖道:“看来这倒像是个会骗人的角色。”
  清癯老人缓缓走到他身前,上下瞧了他几眼,忽然含笑道:“少年人,你一路前来,可遇到什么人么?”
  展梦白一怔,道:“你管不着。”
  清癯老人面上仍带着微笑,丝毫不动火气,含笑又道:“你可是遇见了位红衣女子,可是她教你来毁这菊花的?”
  展梦白顿时大奇,口中却说不出话来。
  清癯老人微微一笑,转首道:“大哥你怎未想到,这少年若是成心上山生事,怎会只毁菊圃,不动红花?”
  高大老人厉声道:“老夫早已说过,任何人都不许到这里来,这小子若非上山生事,却是来干什么的?”
  这两位老人虽是兄弟相称,但无论脾气、衣着、神情俱都大不一样,一个又脏又莽,另一个却是平和修洁。
  只见清癯老人又是微微一笑,道:“少年人,你可知道这里是武林中的禁地,任何人都不能上来的么?”
  展梦白大声道:“上来了又怎样?”
  清癯老人不容他“大哥”说话,接口道:“你若是无意闯上来的,也就罢了,若是有心来的……”
  展梦白厉声道:“自是有心来的。”
  清癯老人皱了皱眉头,仍然和声道:“你敢在我兄弟两人面前如此说话,莫非真的不知道我两人是谁么?”
  展梦白道:“知不知道都是一样。”
  清癯老人长叹道:“你可曾听过‘昆仑双绝’四字?”
  展梦白道:“天形地影,昆仑双绝,这名字便是稍知武功之人也该知道,我又不是聋子,自然听过。”
  清癯老人道:“你既然知道我兄弟的名字,便该……”
  展梦白突地大笑起来,道:“你不怕风大闪了你的舌头么?骗人也不是这样骗的,你若是昆仑双绝,我便是玉皇大帝,少爷我奉劝于你,还是快快住口,无论你说什么,我也不会相信。”
  高大老人似乎再也忍不住了,“哇”地怪叫一声,大喝道:“气煞老夫了,昆仑双绝难道也有假冒的么?”
  展梦白冷笑忖道:“装得倒是蛮像,怎奈我死也不信。”
  口中冷冷道:“好,就算你两人便是‘昆仑双绝’,但今日也要将那条赤红毒蛇交出来给我。”
  此话说出,清癯老人平和的面容立刻大变。
  那高大老人更是双睛皆赤,须发皆张,仰天狂笑道:“好极好极,原来你竟是为此来的。”
  展梦白大声道:“正是为此来的。”
  高大老人怒喝道:“你竟是为此来的,就莫想再活着回去了……”双目之中,精光暴射,缓步向展梦白行去。
  那清癯老人似也动了怒火,丝毫不加劝阻。
  展梦白挺起胸膛,只见高大老人每走一步,地上便多了个深深的足印,宛如刀刻一般。
  高大老人缓缓抬起双臂,骨节一阵暴响,目光注定着展梦白,他双臂虽起,却仍未出手一击。
  展梦白道:“快动手,看你年老,让你三招。”
  高大老人目光突地全都变成了赤红颜色,手足颜色的皮肤,也突地变为紫红,全身宛如已被火焰燃烧了起来。
  展梦白心头不禁微微一惊,振起双臂,凝聚真力,足下寸步不让,准备和这老人全力一拼。
  突听远处一声轻叱,道:“大哥手下留情。”
  一条红衣人影,惊鸿般飞掠而来。
  清癯老人变色道:“梅妹来了,此中必有误会。”语声中突地举起一方围着菊圃的巨石,全力向高大老人掷出。
  这巨石方圆数尺,高有尺余,重量约有五百余斤,被他全力掷出,其势之猛烈,有如山崩。
  展梦白大奇忖道:“这是怎么回事?”
  一念尚未转完,突见这高大老人口中闷“哼”一声,振起双掌,迎面向这压顶而来的巨石击出。
  只听“砰”地一声大震,碎石纷飞如雨,这块重达数百斤,坚逾钢铁的巨石,竟被老人的掌力震得粉碎。
  清癯老人长啸而起,袍袖展处,将漫天碎石,全部远远扫落,整整齐齐地落在地上,堆成一堆。
  展梦白大惊之下,呆呆地怔了起来。
  高大老人双足已直没入土半尺,望着由天而落的红衣妇人,大怒问道:“你到底怎么回事?”
  红衣妇人摇头叹道:“好险,好险!”
  转向展梦白,接道:“若不是他知道大哥‘六阳掌力’一聚便不得不发,是
  展梦白凝目望去,只见这两人虽是一个不修边幅,一个修饰整洁,一个脱略形骸,一个平和谨慎,甚至连两人的体型亦是一个魁伟威猛,一个精癯颀长,但仔细望去,两人的眉目轮廓,却果然生得一样。
  红衣妇人望着他的面色,微微笑道:“你可瞧清楚了?”
  展梦白轩眉道:“他两人若是‘昆仑双绝’,更不该施展那些旁门左道的阴谋诡计,放蛊害人。”
  高大老人呆了一呆,大怒道:“谁放蛊害人了?”
  展梦白厉声道:“你放蛊害了‘帝王谷主’,害得他老人家终生不敢在江湖走动,此刻还想赖么?”
  高大老人目光微转,突地仰天狂笑起来,道:“萧王孙与我弟兄素来知交,老夫为何要害他,愣小子,你上了别人的当了。”
  清癯老人微笑道:“萧王孙不愿在江湖走动,乃是因为他格于他谷中昔年的规矩,怎会是我兄弟害他。”
  展梦白道:“在下终是难以尽信,那……”
  清癯老人截口道:“帝王谷昔年的主人,本是皇室贵胄,为了朝代变换,是以隐姓潜伏在此谷中,立下门规,严禁后人在江湖走动,经过数代相传,这规矩方自渐渐松了,江湖中才渐渐知道他们的身世隐秘,是以将此谷也改名唤做‘帝王谷’,但历代谷主,却还是不愿公然露面江湖。”
  展梦白怔了半晌,道:“如此说来,莫非真的是我错了。”
  高大老人厉声道:“自然是你错了,你胡乱闯上山来,胡乱加人罪名,单说句错了,还是走不了的。”
  展梦白挺胸道:“什么事我都承当,你要怎样?”
  高大老人笑道:“年纪轻轻,胆子倒真的不小……”
  红衣妇人轻轻一叹,接道:“这少年与我有些渊源,他的事大哥你交给我来处理吧!”
  高大老人瞪起眼睛,大声道:“你叫人毁了我的菊花,我还未找你算账呢,此刻最好少管闲事。”
  语声微顿,转向展梦白,厉声道:“愣小子,你若有种,就在这里等着老夫,老夫少时再来找你算账。”
  展梦白道:“杀了我,我也不走。”
  高大老人道:“好!有你的。”大步而去。
  红衣妇人转目瞧了清癯老人一眼,道:“你也该走了。”
  清癯老人淡淡一笑,道:“大哥已动了真怒,便无人再可拦阻,少年人,你要小心些了。”
  红衣妇人嗔道:“你少管闲事。”
  清癯老人微笑转身,从容而去。
  展梦白见他不但仿佛对这红衣妇人有些畏惧,而且还似十分亲爱,心里不禁又为之大奇。
  这红衣妇人若是他的妻子,却为何又要自己来毁这里的菊花。
  此时红衣妇人已将他拉开一旁,拍了拍围住菊圃的青石,道:“你坐下来,慢慢说话。”
  她自己先坐了下来,面上泛起一丝笑容,道:“公孙地影脾气最是温和,你怎地连他的怒火也引起来了?”
  展梦白道:“只因我问他要条鲜红的毒蛇……”
  红衣妇人笑道:“这就是了,你可知道,这句话乃是他兄弟两人的大忌,多年来已不知有多少人死在这句话上。”
  展梦白大奇道:“为什么?“
  红衣妇人道:“这些事你只要问问朝阳夫人便知道了。”
  展梦白心头一震,道:“你怎知道我认得她?”
  红衣妇人微微一笑,缓缓自怀中取出了一只丝囊,轻轻摇了摇头,笑道:“这丝囊你可认得么?”
  展梦白探手一摸怀间,失色道:“这丝囊便是‘朝阳夫人’赠送于我的,怎的到了你手上?”
  红衣妇人含笑道:“方才你跌下绝岩,这丝囊便落到地上,我若非见到这只丝囊,方才也未见得会救你。”
  展梦白越听越是糊涂,索性凝神倾听,不再问了。
  红衣妇人道:“我见到这丝囊,便知道你和‘朝阳夫人’必定甚有渊源,又见到你直心热肠,威武不屈……”
  她微笑接道:“若是换了别人,根本不会回身救我,被我害了之后,也不会咬牙不肯求饶,最重要的是,我救你上去之后,你竟然没有怨我,反而感激我没有逼你告饶,我见的人多了,却未见过像你这样大度的男子,自然不忍让你糊里糊涂地被别人害死。”
  展梦白道:“直到此刻,我还是有些不信。”
  红衣妇人叹道:“你还不信什么?傻孩子,你可知道骗你上山的人,存心是要你的命的,你若非生成这副性格,又恰巧在半路上遇到了我,而我又恰巧是‘朝阳夫人’的相识,此刻还有命么?”
  展梦白呆了半晌,忽然长身而起,道:“我下山看看,一个时辰之内,便赶回这里来。”
  红衣妇人道:“你等我说完话再走,走了就不要再上来了,免得我那大伯子,再找你晦气。”
  但展梦白却仿佛未曾听到她的言语,早已放足狂奔而去,红衣妇人似要追赶,却终于又长叹着坐了下去。
  展梦白满心愤怒,狂奔下山,暗恨忖道:“我对他一片热情,与他结为兄弟,他为何要如此害我?”
  他一心只想寻着杨璇,问个清楚,身形如飞,片刻之间,便已望见了那矗立在花海之中的青石牌楼。
  哪知青石牌楼外,竟似乎也有条人影飞掠而来。
  展梦白脚步不停,迎面扑了过去,那人影见到展梦白,身子却突地一震,骤然停住了脚步。
  原来这人正是杨璇,他计算时间,只当展梦白已死在“昆仑双绝”手中,是以特意赶来收尸的。
  他一路盘算着,该如何说话,自然他得先说明自己是“傲仙宫”的弟子,那么“昆仑双绝”看在蓝天锤的面上自不会为难于他。那么,他便可带着展梦白的尸身,回到“傲仙宫”……他正自想得高兴,却再也想不到展梦白竟活生生地奔下山来,他大惊之下,忍不住脱口道:“你……你没有死。”
  展梦白满心怒火,冷冷道:“自然没有死。”
  杨璇目光一转,面上立刻换了喜出望外的神色,以手加额,高呼道:“苍天有眼,毕竟教兄弟你成功了!”
  展梦白见到他如此神情,又不禁呆了一呆。
  杨璇一把捉住展梦白的手掌,道:“为兄直当你已遭了他们的毒手,是以不顾一切地奔上山来……”
  他双目泪光盈盈,道:“二弟,你若死了,为兄拼命也要为你复仇,幸好苍天有眼……”
  话声未了,目中已有泪珠流落,似乎是因喜极而泣。
  展梦白只觉心头一阵热血上涌,忖道:“他若要害我,怎会上山救我,想来他也必定是上了别人的当了。”
  杨璇以手拭泪,却从指缝中偷眼去望他面上的神色。
  只见展梦白面上的怒容已渐消失,杨璇心头不禁大喜,口中道:“二弟,那鲜红的毒蛇在哪里,为兄……”
  展梦白长叹道:“小弟未曾取到。”
  杨璇故意怔了怔,茫然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展梦白暗叹忖道:“他对我如此关切热情,若知道此事的真相,知道我险些错怪了他,只怕比我还要伤心。”
  一念至此,长叹道:“此事说来话长,小弟还要上山一行,大哥你山下候我三日,三日之后,小弟若仍未下山……”
  杨璇变色道:“你既下得山来,就切切莫要再上去了。”
  展梦白摇了摇头,突听身后似有呼唤之声传来,连忙一推杨璇,道:“大哥快些下山……”
  呼唤之声渐近,他等不及说完话,便转身迎去。
  杨璇口中道:“二弟,大哥陪你……”脚下却已在向后转,身形闪动,飞也似的奔出了“莫入门”。
  他心里其实也充满了惊奇诧异,不知道展梦自在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得怀着鬼胎,在山下苦等。
  第一日还好,第二日干粮已将尽,幸好还有山泉可以饮用,第三日的日子却不好受了。
  但直到第三日的黄昏,展梦白却还没有下山。
  他心头忐忑,忽忧忽喜,忽疑忽惧,反复忖道:“过了三天他还未下山,想来是必定死在山上了。”
  这与其说是他的猜测,倒不如说是他的愿望来得恰当些。
  且说那展梦白听得身后有呼唤之声,连忙转身迎去,果然见到那红衣妇人飞掠而来。
  展梦白驻足道:“前辈有何吩咐?”
  红衣妇人道:“我本不愿管你的私事,但忽然想到你下山可能是为了要找那骗你的人,是以也跟着来了。”
  展梦白心头一跳,慌忙道:“在下方才大怒之下,本是想去寻他,但却转念想到只怕他早已走了,是以便半路折回。”
  红衣妇人颔首叹道:“对了,他若骗了你,怎会还在山下等你?”
  展梦白平生从未说谎,此刻为了他的结义兄弟,不得不说,但也说得结结巴巴,面红耳赤。
  哪知这红衣妇人心里似乎也有满腹心事,竟也未曾留意他的神态,反而在随声附和着他。
  展梦白暗地喘了口气,连忙错开话题,道:“前辈似乎还有许多话要对我说,不知都是些什么事?”
  红衣妇人呆呆地出了半天神,面上渐渐泛出了痛苦的神色,一言不发,缓缓走上了山坡。
  展梦白也无言地跟着她,又过了半晌,突听她长长叹息着道:“二十七年,整整二十七年了,你知道么?”
  展梦白茫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的话。
  红衣妇人接口叹道:“二十七年来,我未曾走出过那‘莫入门’半步,不知道江湖间已变成了什么情况?”
  展梦白道:“江湖之间,还不是充满了名利之争,恩怨仇杀。人面或有变迁,这些事却是千古不变的。”
  红衣妇人缓缓点了点头,道:“朝阳夫人和烈火夫人近来可还好么?她们可是已成婚了?”
  展梦白摇头道:“没有。”
  红衣妇人叹道:“自古红颜多薄命,我早就知道她们是不会得到如意的归宿的,唉,想来她们一定也寂寞得很。”
  展梦白又不知该如何回答,随着她走回那零乱的菊圃,夕阳残照中,他不觉隐隐感受到这迟暮妇人心中的萧索。
  他知道她昔日必定也曾有过一段辉煌的岁月,灿烂的年华,但此刻这一切都已随着流水逝去了。
  红衣妇人缓缓停下脚步,突地凄然笑道:“我只顾拖着你说话,却忘了早已该教你走了。”
  展梦白道:“在下还在此等候那天形老人。”
  红衣妇人叹道:“他脾气之暴躁,早已名闻天下,你还是快些走吧,这里自有我来应付他。”
  展梦白道:“在下平生未曾失信。”
  红衣妇人道:“他若要找你麻烦,谁也拦不住他,你何苦自寻烦恼,事情若是弄僵,说不定……”
  展梦白昂然接口道:“在下纵然战死在这里,也不能失信于人,何况在下委实太过鲁莽,本就该罚的。”
  红衣妇人诧声道:“原来你也会认错。”
  展梦白道:“错了便是错了,为何不认,若是不敢认错,岂非是个懦夫,既已认错,便该认罚,便是刀斧加身,也该挺胸承当,岂可一走了之?”
  红衣妇人目中渐渐泛起笑意,暗暗道:“好孩子……”
  突听一声传来,红衣妇人道:“他来了,我也不愿再留在这里,你好生留意自己吧!”
  她身形方自转去,那高大老人公孙天形已飞掠而来,上下瞧了展梦白几眼,厉声道:“好小子,果然没有走。”
  展梦白道:“要打要罚,你只管说出来便是!”
  天形老人道:“要罚便罚的不轻,你受得了么?”
  展梦白道:“只要罚得合理,在下绝不还手。”
  天形老人大笑道:“好小子,你倒聪明得很,听到老夫的威名,便不敢还手了,可是想老人罚得轻些?”
  展梦白怒道:“我若有愧于心,对方纵是村汉,也可随意罚我,我若无愧于心,谁也莫想令我束手听命。”
  天形老人眨了眨眼睛,道:“你双手捣毁了老夫的花圃,老夫便要砍你的双手,难道你也不反抗吗?”
  展梦白轩眉道:“花毁可以重生,手断却不能再长,这罚得既不合情,亦不合理,我怎能接受?”
  天形老人大笑道:“有理有理……”
  笑声一顿,接道:“既是如此,你便该将我这些菊花全都重新种起,这罚得可算合情合理么?”
  展梦白呆了呆,道:“还嫌轻了些。”
  天形老人冷笑道:“你怎知轻了?你可知老夫这些菊花,全是极品异种,若要重新种起,也非简单之事哩!”
  展梦白道:“你若能种,我便也能种的。”
  天形老人道:“好!既是如此,你便先将这块土壤,全都翻松三尺,一分一寸也浅不得。”
  他取了柄锄头,抛到展梦白面前,接道:“由前至后,由左至右,一块块地翻,莫要投机取巧,知道么?”
  转身走回茅屋,大声道:“全翻好了时,再来唤我。”“砰”地关起门户,再也不理展梦白了。
  展梦白抬头望了望天色,暗叹忖道:“这块地只怕要翻到明天才能翻好了。”拾起锄头,锄将下去。
  他第一锄锄下去时,心头便不觉往下一沉——只因这泥土竟是出奇的坚硬,他纵然用力锄下,也不过只能锄落几寸,若要全部翻松,哪里是短短一日间所能做完。
  他咬了咬牙,挥起锄头,直锄到月沉星落,双臂却已似全都麻木,方自停手,但却仍未将泥土翻松一半。
  望着尚未完成的工作,长长叹了口气,倒在地上,方自阖起眼帘,便不知不觉地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来时,已是骄阳满天,他身侧多了壶清水,两块干粮,但那三栋怪屋的门户,却仍是关得紧紧的。
  他翻身跃起,伸了个懒腰,只觉双臂隐隐已有些酸疼,胡乱吃了些干粮,便又开始工作。
  第二日,他工作的时间远较第一日为长,但所翻的泥土却似还不及第一日的多,剩下未翻的泥土,还有一片。
  他苦笑一声,突然发现这翻土的工作,竟比与武林高手动手相搏还要吃力,也突然发现这罚得确是不轻。
  等到第三日醒来时,他更是不迭叫苦——他不但双臂酸疼,就连那些旧创,也隐隐发作了起来。
  于是第三日的工作,便更是艰苦,当真是一锄土,一滴汗,若是换了别人。纵不歇手,也要取巧了。
  但他却咬紧了牙关,既不投机,更不告饶,虽然无人监视,他也将泥土着着实实地翻下三尺,甚至还有多的。
  翻到最后一块地时,已将黄昏,他混身俱是泥土汗垢,已累得不成人形,只觉锄下的泥土,仿佛比石头还硬了。
  这最后一方土,他竟翻了将近一个时辰,翻到下面,大功将成,突听“当”地一响,锄头仿佛触及金铁。
  第二十六回 因祸得福
  凝目望处,原来土中竟有个小小的铁箱,他挑起铁箱,锄了最后几锄,抛下锄头,“噗”地坐到地上。
  此刻若要他再将锄头挥动一下,他也没有力气了。
  过了半晌,他才能嘶声唤道:“好了,好了……”
  又过了半晌,那天形老人方自缓缓踱了出来,道:“全都翻好了么?倒的确快得很,快得很……”
  他背负双手,四下看了一圈,接道:“便是老夫来锄,也要三两日,只怕你有些投机取巧吧!”
  展梦白大怒道:“你若不信,只管自己再翻翻看。”精力交瘁之下,他虽大怒,但说话仍是有气无力。
  天形老人大笑道:“好好,老夫信得过你,你此刻若是要走,拾起那铁箱,便可下山了。”
  展梦白道:“我要那铁箱做什么?”
  天形老人道:“你可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展梦白大声道:“装的就算是珍珠玛瑙,我也不要。”
  天形老人笑道:“珍珠玛瑙,你可以不要,怎奈箱中装的却是种花的方法,你若不要,怎样种花?”
  展梦白怔了一怔,道:“种花……”
  天形老人道:“不错,种花!只翻翻土是不够的。”
  展梦白翻身掠起,大声道:“拿花种来。”
  天形老人道:“你不先学会种花的手法,便想种花么?”
  展梦白道:“种花还要什么手法?”
  天形老人大笑道:“你且先去将箱中种花的手法,学个两三年,自会知道种我这菊花,要什么手法了!”
  展梦白大怒道:“三两年?你岂非有心愚弄于我……”
  话声未了,那红衣妇人已飘然掠到他身侧,道:“叫你去学,你便快快下山去学吧,还说什么?”
  展梦白道:“但……”
  红衣妇人突地向他使了个眼色,道:“但什么,快去吧……”拉起展梦白的臂膀,大步走了出去。
  展梦白心中大奇,身上无力,身不由主地被她拉出了花丛,抗声道:“夫人请松手,在下自会走的。”
  红衣妇人微微一笑,将铁箱与那丝囊全都塞到展梦白手上,笑道:“快快去吧,三两年后,再来见我。”
  展梦白满腹疑云,忍不住还要说话,但红衣妇人却已不愿再听,含笑转身,轻烟般飞掠了出去。
  一时之间,展梦白只觉这山上的人,人人俱是如此神秘,他纵然用尽心思,也猜不透他们举动的用意。
  只听那天形老人洪亮的语声遥遥传来,道:“愣小子,你若学不会那种花的手法,便是蠢材,便是懦夫,知道么?”
  展梦白大怒喝道:“我拼命也要学会它。”
  天形老人大笑道:“好,学会了再上山来为老夫种花,莫要忘了。”笑声渐渐远去,终于不闻声息。
  展梦白右手提箱,左手提囊,呆呆地愕了半晌,举步向山下走去,只觉双腿重如千斤,连举步都艰难已极。
  好容易走到“莫入门”下,天色已大暗,星月初升,光辉尚甚是黯淡,花影朦胧,宛如笼着轻纱。
  他倚在牌楼下,歇息了半晌,张开眼时,突觉满地清辉,原来星已繁,月渐明,在山巅看来,仿佛伸手便可摘下。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如此接近穹苍,浑身更是懒洋洋地不想动弹,过了半晌,缓缓打开了铁箱。
  只见箱子里有两只玉瓶,颜色各异,大小却一样。
  还有两薄本绢书,一张纸笺,笺上的字迹,银钩铁画,几透纸背,在月光下望去,只见上面写的是:“白瓶中药,提神补气,你此刻便可服下,红瓶中药,有助练功,备你开始练此书中手法服用。”
  展梦白皱了皱眉头,不知种些菊花,为何也要有这许多麻烦,甚至还要服药练功,这岂非大大的奇事。
  但他此刻实是精疲力竭,饥渴交集,忍不住取出了那白色的玉瓶,拔开瓶塞,仰首服下。
  瓶中之物,仿佛羊乳,他方自拔开瓶塞,便有一股清香扑鼻,服下去后,更是通体生凉,心肝都似已化作水晶琉璃,原有的饥渴焦躁,全部一扫而空,灵效发作之迅,使得展梦白几乎呆住了。
  但那绢书上的字迹,却更令他惊奇。
  “玉府寒菊,乃是天下菊花中之极品异种,禀性至寒,本乃生长于地穴之中,赖地火热力培养,方能生长,移地则萎。
  若定要将此菊移植,则必需以内家至阳之掌力培护,此内家至阳之掌力,是乃‘昆仑六阳手’。”
  翻开第二页,便是武林秘技“昆仑六阳手”的练功秘诀。
  展梦白呆呆地怔了半晌,心头亦不知是惊奇,抑或是感激,天形老人对他的种种折磨,竟为的是要将这已绝传武林的“六阳神掌”传授于他——他那时挖地若是稍有投机取巧,便学不到这江湖中人人梦想练成的神功秘技——这种千载难逢的机缘,竟糊里糊涂地便降临到他身上。
  他呆了半晌,突然欢呼一声,翻身掠起,但觉心头热血奔腾,全身精力充沛,燕子般地奔下山去。
  满心鬼胎的杨璇,还在山下等着他。
  他算来算去,只当展梦白再不会下山了,心中虽还有些疑惑,却不禁十分欣喜,正待扬长而去。
  哪知展梦白却飞奔下山而来,非但未死未伤,反而喜气洋洋,容光焕发,比未上山前还要得意得多。
  杨璇又是气恼,又是失望,面上却还不得不作出惊喜交集的模样,抚掌道:“二弟,你终于来了,等煞我了。”
  展梦白躬身道:“多谢大哥,教小弟上山。”
  杨璇作贼心虚,微微变色道:“此话怎讲?”
  展梦白叹道:“大哥你可知道,你上了别人的当了,这山上根本没有放蛊的恶人,只有昆仑双绝。”
  杨璇心头一震,讷讷道:“真……真的么?”
  展梦白道:“小弟怎敢说谎。”
  杨璇突地跳了起来,伸手掴了自己一掌,顿足道:“该死该死……”
  他心虚之下,无词以对,只得又演起戏来了。
  展梦白慌忙拉住了他,道:“大哥毋庸自责,小弟此番上山,非但没有吃亏,反而因祸得福。”
  杨璇大惊道:“因祸得福?”
  展梦白含笑将经过说了,又道:“若非这番误会,小弟怎能遇着这般奇缘,学得六阳神掌。”
  杨璇只听得面上阵青阵白,心中又恨又妒。
  展梦白望到他的神情,惊道:“大哥,你怎地了?”
  杨璇定了定神,干笑道:“我也是太高兴了,太高兴了……”
  他此刻心里有如万箭钻心一般痛苦,哪里还笑得出来,那面上的笑容,当真是丑陋难看已极。
  展梦白越看越是奇怪,心念数转,恍然道:“大哥你在此苦候了三日,必定疲倦得很,还是快些下山吧!”
  杨璇道:“正是正是……”
  两人又转出山坳,山势渐高,寒风扑面,有如刀刮,山地上也渐渐有了终年不化的白雪。
  原来“帝王谷”与“昆仑双绝”所居之地,乃是四山包揽中的一个小小山峰,天风寒气,俱为四山所挡。
  但转出这山峰之后,形势便大是两样。
  要知藏边地势高峻,终年严寒,此刻虽是盛夏,但在这峰高万丈的昆仑山上,积雪仍是终年不化。
  他两人虽有一身武功,但还是走了一夜,方自下山。
  山下已白昼,气温酷热难当,杨璇买了两顶大草笠,又选了两匹外貌虽平凡,但脚力却甚健的藏马。
  展梦白道:“以你我脚程,买马做什么?”
  杨璇笑道:“你我需取道青海入川,二弟你连日劳累,何苦再花气力,奔驰在这青海草原之上。”
  展梦白口中淡淡应了,心中却更是感激,暗叹忖道:“想不到他对我恩义如此之重,便是亲生手足,也不过如此了。”
  下了昆仑,再行一日,便是青海境内。
  只见草原千里,漫无边际,风吹草低,散见牛羊。
  展梦白极目四望,胸襟不觉大畅,忍不住击鞍低吟道:“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苍茫雄壮的景物,低沉雄浑的歌声,健马如龙,奔驰在千里无边的青青草原之上……这是何等壮观的图画。
  杨璇微微一笑,道:“夏秋之交,正是藏人游牧最盛之期,二弟你看了前面的景色,只怕更要目炫神驰了。”
  展梦白长叹道:“江南景色,虽然秀丽,但却只配美人名士,把酒低咏,以你我这般男儿,才能领略这草原风光……”
  杨璇笑道:“不瞒二弟说,每到此间,我心中也只觉豪气顿生,恨不得纵马高歌一番,才对心思。”
  展梦白道:“你我此刻就试上一试。”
  突地反腕一鞭,抽在马腹上,健马长嘶,狂奔而出。两匹马往返纵横,奔驰在草原上,展梦白只觉胸中的积郁,仿佛都已在扑面的天风中化云而去。直到健马口边已吐出白沫,两人才渐渐放缓马势。
  杨璇扬鞭大笑道:“好痛快呀,好痛快!”
  展梦白亦自扬鞭大声道:“好痛快呀……好痛快!”
  他见到杨璇豪爽的神态,心头更是赞赏。
  他却不知道凡是大奸大狡之徒,必定都是千灵百巧,聪慧绝顶,杨璇早已摸透了他的心意,是以便做出这般神态。
  两人相与大笑间,突见远远山沿,急地奔来了两匹健马,急如飞鸟一般,宛如御风而行。
  苍茫一碧万里,空无片云,山道都在浅蓝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薄雾,仿佛披着轻纱的美人。
  人影与马影,轻烟般出没在山影和雾影问,刹那便来到近前,展梦白不禁脱口赞道:“好马!”
  只见马是纯白,马上的骑士,一男一女,也都披着纯白的风氅,在绿色的草原中,看来有如两朵白云。
  展梦白心中暗赞,情不自禁地停下马来,侧目而望。
  那两匹白马也骤然放缓了脚程,马上人齐地瞪了展梦白一眼,白衣少女冷笑道:“看什么,不认得么?”
  这少女远看虽是风姿如仙,近看姿色却甚是平庸,只是衣衫华丽,眉宇间泛现着逼人的傲气。
  展梦白呆了一呆,怒火上涌,但转念忖道:“我本不该看人家的。”当下忍住气转过了头。
  哪知白衣少女犹在骂道:“不知死活的蠢才,再要贼眉贼眼地看人,姑娘不挖出你的眼珠才怪。”
  展梦白勃然回过头来,只见那白衣少年双眉一轩,朗声道:“三妹何苦和他们一般见识,走吧!”
  冷冷瞧了展梦白一眼,纵骑而去。
  那白衣少女冷“哼”一声,策马驰过展梦白身侧,突地扬手一鞭,呼啸着向展梦白挥了过来。
  展梦白闪身避过,那两匹白马都已走得远了,他又气又恼,直瞪着眼睛,竟气得说不出话来。
  杨璇笑道:“二弟难道真和他们一般见识么?”
  展梦白苦笑搔头道:“这么狂傲的少年,倒也少见得很。”
  杨璇道:“这两人必定是武林世家的子弟,自幼骄纵惯了,怎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他微微皱眉接口道:“奇怪的是,这种公子哥儿,远远赶到这里来,却又为的是什么呢?”
  两人又是放马奔驰了一阵,却已见不到那两匹白马的影子,远远只看到有些小丘般的黑影。
  杨璇指点着道:“这些便是游牧人家所居的帐篷了,这些人四海为家,最是好客,你我今夜不妨投宿一宵。”
  展梦白笑道:“好,我也早已想尝尝这异乡的风味了。”
  突听一阵嘹亮的号角之声,直冲云霄,在这辽阔无际的草原上听来,更是雄壮悲凉,令人热血沸腾。
  展梦白大笑道:“这号角乃是为何而发的?”
  杨璇笑道:“时已黄昏,放牧将归,这便是归牧的号角,奇景便将发生,你等着瞧吧!”
  展梦白心头大喜,极目望去,只见远山已自浅蓝染成了深碧,薄雾渐落山腰,顶上天空灰黯——已是黄昏了。
  西方的天边——青海的尽头,却染着长长一抹朱霞,夕阳返照的余光。穿云而出,流露金黄,苍苍茫茫地笼罩着这一片苍苍茫茫的辽阔草原。
  草原上突地远远传来各种苍凉的声浪,四面八方,自远而近,有如战场上万鼓齐鸣,动人心弦。
  随着这苍凉奇异的声音,四面八方,波浪般卷来了一重重黑影——这便是归牧时草原的群兽。
  只见数万只牛羊,数千匹马,排山倒海般合围而来。
  十数匹骏马,领导先行,马上人直立马背,呼啸而来。
  马群的奔驰,整齐迅快,一色深黄,昂激奔放,一泻千里,有如长江大河之水,白天边倒泻而下。
  牛群的奔驰虽较散漫弛缓,但进程间不断格斗,黑色的牦牛奔窜横逸,看来亦是惊心动魄。
  白色的羊群,却在温柔而迅急地起伏波动着,在黑尘黄浪中看来,另具一种别致的情调。
  黄马、黑牛、白羊……马嘶、牛啸、羊鸣……混合成一种苍凉悲壮的音乐,宛如十万大军挺进。
  展梦白只觉心中热血奔腾,不能自已,忍不住撮口长啸起来,啸声穿云,混合在那苍凉悲壮的原野之声里。
  杨璇大呼道:“随我来。”
  丝鞭扬处,当先向那些帐幕的黑影飞奔而去,展梦白足踢马腹,随之急行。
  帐幕中已亮起了火光——十余个帐幕,围着一片空地,空地上已燃起了营火,等候着牧人归来。
  三五个身着藏衣,白发萧萧的老人,远远迎了过来。
  他们久经风尘的面上,都带着迎客的笑容,高举双手,口中说着一连串轻快而难懂的藏语。
  杨璇翻身下马,也以藏语与老人们交谈起来。
  哪知其中一个服饰华丽的白发老人却含笑道:“今天真是好日子,佳客们都光临到这里,欢迎欢迎。”
  展梦白大喜道:“老丈也懂汉语么?”
  华服老人大笑道:“一点点,一点点……”
  他年纪虽大,性情却是豪爽,可显见是这游牧乐园的主人,当下以藏语吩咐,牵过了展、杨两人的马匹。
  他张开双手,拥抱着展梦白与杨璇,向内行去,一面笑道:“你们到了这里。直当已回到家了,千万不要客气。”
  展梦白骤然见到如此热情好客的主人,心里也甚是欢喜,大笑道:“不客气,我绝不客气。”
  老人拍着他肩头,大笑道:“好,好,你很好。”他汉语虽讲得流利,但有些话还是说来有些拗口。
  帐幕中,营火熊熊,四面围坐着人群,见到又有客人来了,都扬声发出欢呼,当真是热情感人。
  要知草原人迹疏落,有客远来,便是喜事,再加以当地民风淳厚,好客的热情,本是出于天生。
  那老人带领着展梦白走到一处,笑道:“这里还有两位你们汉人兄弟,来来,都坐到一起。”
  展梦白凝目望去,不禁呆了一呆,原来先他们而到这里的,竟是那两个满身傲气的白衣少年男女。
  微微一怔间,这老人已拉着他坐了下来,白衣少年仅只皱了皱眉头,白衣少女却冷笑着站了起来,坐到一边。
  那老人大奇道:“你们认得的么?”
  白衣少女冷笑道:“谁认得他们。”
  老人更是奇怪,暗忖道:“这些汉人真是奇怪,千里之外遇着同胞兄弟,怎地一点也不欢喜?”
  展梦白虽有怒气,但此刻也不能发作,只见面前地上堆满了糍粑、牛羊肉、羊乳,便大吃大喝起来。
  要知藏人多奉回教,回教绝对禁酒,是以待客亦无酒。
  少时,牧人们归来,营地更是热闹,那老人大声道:“有朋友们远来,姑娘们怎的不露两手?”
  他说的藏语,展梦白经杨璇翻译了话才懂。
  只听四下一阵哄笑,推出了几个少女。
  她们穿着鲜艳的彩衣,宽袍大袖,露出了一双双雪白手臂,头上结了无数根细细的发辫,垂下双肩。
  彩衣上满缀缨络环佩,焕发着夺目的光彩,虽被人们推了出来,却仍然站在那里,掩着口,羞答答地笑。
  那老人扬声大笑道:“姑娘们今日也怕羞了么?”
  藏衣少女们红着脸,终于曼声唱了起来,歌声清越而温柔,似乎都是情歌,配着她们明亮的眼波,更是醉人。
  人群都在欢笑着,只见那两个白衣男女,却始终冷冰冰地板着面孔,显得仿佛比别人都高上几等。
  展梦白也不理他,含笑而听,听了半晌,忍不住轻声问道:“他们每句歌的开端,为何都是唱‘阿拉’两字?”
  杨璇笑道:“阿拉便是回教信奉的惟一真神。”
  展梦白恍然点了点头,他虽不懂藏语,听得却是津津有味,到后来也随着众人轻轻打起了拍子。
  藏衣少女唱着唱着,渐渐不再羞涩,随歌曼舞起来。
  她们的舞姿,简单而和缓,徐徐地摆动着宽大的衣袖,轻轻地举袖到耳际,配合着歌声,温柔而动人。
  欢乐的气氛中,却见那白衣少女竟突地长身站了起来,冷冷道:“二哥,我要去睡了。”
  那老人呆了呆,道:“姑娘,你难道不高兴么?”
  白衣少女冷冷一笑,抬高着头,白衣少年强笑道:“我们旅途劳累,是该早些去休息了。”
  老人皱了皱眉头,道:“喀子,带客人们去睡。”
  一个矮小精悍的少年,满面不愉,站了起来,带着那两个白衣少年,走了出去,歌舞也随之停顿了。
  那老人叽咕着说了几句话,歌舞欢笑才渐渐回复。
  展梦白轻声道:“他说的什么?”
  杨璇笑道:“他说那两人架子太大,叫大家不要理他们。”
  展梦白大笑道:“是极是极,不要理他们最好。”
  中宵过后,欢笑歌舞方渐渐休歇。
  那老人拍着展梦白肩头,道:“玩得高兴么?”
  展梦白道:“多年以来,未曾如此高兴过了。”
  老人大笑道:“好好,我知道你们汉人的风俗,和我们不同,也不敢请你们来和我们同睡了。”
  展梦白大喜道:“多谢老丈。”原来他已听得杨璇说过藏人风俗,客人若不与主人的妻子同眠,便是失礼。
  他正在暗暗担心之时,听得老人这句话,自然不禁大喜。
  老人又唤过那精悍少年“喀子”,为展、杨两人领路,又道:“喀子也懂得汉语,只不过说不太好而已。”
  喀子对他两人,似乎甚是亲热,面上绝无方才对那白衣少年男女的不愉神色,笑道:“两位随我来。”
  展梦白、杨璇谢过了主人,便跟着他走到最侧的一座帐幕,营火已熄,夜凉如水,四下牛羊低鸣,草原的夜色又恢复了苍凉悲壮。
  他们掀帘走入帐篷,帐篷里突地惊唤了起来。
  原来那少年男女早已睡在里面,见到他们来了,白衣少女连忙拥被而起,惊呼道:“你们来做什么?”
  喀子冷冷道:“来睡觉。”
  白衣少女变色道:“快出去,你们怎能睡在这里?”
  喀子嘻嘻笑道:“不睡在这里,睡在哪里?我们藏人的风俗,便是如此,你不愿意,也没有办法。”
  白衣少女转过头道:“真的么?”
  白衣少年点了点头,却问“喀子”道:“还有别的地方睡么?”
  喀子道:“还有还有,我那帐幕还有地方,两位可愿意和我睡在一起么?那里比这里还要热闹些。”
  白衣少女变色怒骂道:“你……你放屁……”
  喀子却不理她,向展梦白眨了眨眼睛,笑道:“明天见。”嘻笑着大步走了出去。
  白衣少女道:“好可恶……好可恶……”
  白衣少年叹道:“这是他们的恶俗,你将就一日算了。”
  展梦白与杨璇对望一眼,心里暗暗好笑,也不理那男女两人,拉过两床被子,和身就倒了下去。
  白衣少女连忙跳了起来,道:“出去,你……你们给我出去。”
  展梦白根本不理他,舒服地伸了个懒腰,道:“大哥,我们睡吧,若再嫌这里不舒服,便得跟人家老婆孩子去睡了。”
  白衣少女柳眉齐轩,仿佛要过去踢展梦白一脚,却被白衣少年一把拉住,道:“三妹,不可如此。”
  白衣少女怒道:“气人,太气人……我非要……”
  白衣少年截口低语道:“我们身怀重任,凡事都得当心些,多惹这些淘气做甚?还是快些睡吧!”
  白衣少女顿足道:“他们在这里,我怎么睡?”
  白衣少年道:“纵然不睡,养养神也是好的。”
  展梦白与杨璇听了更是暗暗好笑,他们虽作出鼻息沉沉的模样,其实心里各有心事,也是睡不着的。
  只听帐外风声呼啸,马嘶牛鸣,这陌生的环境,异样的情调,使得身在异乡的展梦白,心头不觉泛起了阵阵萧索。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方自朦朦胧胧有了些睡意。
  朦胧之间,只听那少女轻轻唤道:“二哥,爹爹叫你莫要将包袱离身,你记不记得?”
  又听那少年道:“我怎会忘记……”
  那少女又道:“奇怪的是,一路上都没有警兆,不知道……这两个……是不是那话儿来了?”
  那少年道:“不会的吧……”
  又是许久没有声息,展梦白暗暗忖道:“原来这少年男女两人,身上还带着极为珍贵之物。”
  突听“噗”地一响,一只长箭,穿帐而入,箭势激厉,带着强劲的风声,破帐之后,余力尤劲。
  白衣少年大惊之下,翻身掠起,并指夹住了长箭,只见箭杆之上,裹着条绢布,上面还写有字迹。
  白衣少女惊道:“果然来了,上面写的什么?”
  白衣少年低声念道:“若不出来,火烧帐幕。”
  白衣少女冷笑道:“出去就出去,谁还怕他们?”
  白衣少年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你要小心了。”
  白衣少女道:“我知道,你倒要小心身上的东西才是。”
  白衣少年“哼”了一声,突然沉声道:“两位朋友好生睡在这里,少管闲事,知道么?”
  白衣少女冷笑道:“他们睡得跟死猪似的,你说什么?”
  接着风声两响,兄妹两人便都出了帐篷。
  展梦白、杨璇齐地翻身跃起。
  杨璇道:“这两人年纪轻轻,身上却似怀有重宝,不知道他们的对头是谁,你我还是少管闲事吧!”
  展梦白皱眉道:“这两人虽然狂傲,却不似恶徒,他们既与我们共眠一处,我们好歹也不能袖手旁观。”
  杨璇目光一转,道:“既是如此,你我便出去瞧瞧。”
  两人本是和衣而卧,此刻立时飞身而出,纵身跃上了帐篷之顶,四下夜色沉沉,晚风中寒意颇重。
  黑压压的兽群,静卧在这帐幕数丈之外,那白衣男女两人,在这刹那间,便似已掠入兽群中。
  展梦白道:“这两人轻功倒也不弱。”
  杨璇轻轻道:“你我行动要留意些,莫要被他们看到了。”
  说话之间,两人已飞掠着跟了过去……
  那白衣少年男女两人,出了帐篷,立刻向长箭射来的方向,飞身扑了过去,身法轻灵,果似出自名门。
  只见前面是黑压压一片牛群,仍然看不到人影。
  白衣少年压低声音,沉声叱道:“好朋友们将在下兄妹召唤出来,为何又鬼鬼祟祟地躲在暗中,不肯出来?”
  只听牛群低鸣,四下却无回应。
  白衣少女冷笑骂道:“见不得人的家伙,看姑娘不把你们搜出来才怪。”嗖地跃上牛背,向前掠去。
  牛群紧紧相依,空隙甚少,他两人飞掠在蠕动的牛背上,宛如轻鸿落叶,牛群竟丝毫未被惊动。
  白衣少女口中不住冷笑低骂,目光也在不住搜索。
  突听身后阴恻恻冷笑一声,牛腹下突地钻出了五条人影,俱是黑衣劲装,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亮灼灼的眼睛。
  这五人分作五处现身,将白衣男女两人围在中央。
  白衣少年心头一震,轻叱道:“朋友们来意何为?”
  迎面的黑衣人身材颀长,此刻冷冷道:“来找你们。”
  白衣少年转动目光,道:“我兄妹行道在外,若是对地面上的朋友礼貌不周,还望看在‘川中唐家堡’面上,多多担待。”
  这兄妹两人果系出自名门,竟是天下第一暗器名家“四川唐家堡”的门下子弟。
  那黑衣人冷笑道:“黑燕子、火凤凰,你当咱们不知道你的来历?快将身上所带之物交出,便饶你一命。”
  白衣少年道:“在下身无长物……”
  黑衣少年厉声道:“好小子,还装糊涂么,拿不拿出来?”
  白衣男女——黑燕子、火凤凰对望一眼,两人同时旋了半个身,随手撕下了外面的白色长衫。
  长衫一去,便露出了里面的疾装劲服。
  两人男的通体全黑,女的全身火红,腰边俱都斜挂着两只豹皮革囊,黑燕子身后却还多了只紫缎包袱。
  火凤凰冷笑道:“你要东西,先问问它们答不答应。”右手拍了拍腰边革囊,左手已戴起了一只及肘的豹皮手套。
  黑燕子面色一沉,冷冷道:“唐家堡毒药暗器的威名,各位是听到过的,奉劝各位,还是乖乖回去吧!”
  黑衣人齐地冷笑一声,五个人突然同时转了身,各各右掌都已取出兵刃,左手却多了面厚毡所制的盾牌。
  黑燕子变色道:“朋友们原来早已有备而来。”
  迎面的黑衣人右手持刀,左手把盾,刀锋突地一展,斜斜削向黑燕子肩头,口中厉声道:“不交东西,拿命来吧。”
  这一刀势沉力猛,来势快如闪电,黑燕子方自闪身避过,左面又已急地扫来一柄链子银枪。
  长刀软枪,招式俱是辛辣迅快无俦,十招未过,便已将赤手空拳的黑燕子逼在下风。
  那边火凤凰厉叱道:“姑娘倒要看看你们这几面破盾牌,挡不挡得住我唐家堡威震天下的暗器?”
  哪知她暗器还未及取出,已有两柄长剑交击而来,剑势连绵,丝丝不绝,双剑连锋,配合得天衣无缝。
  火凤凰空自着急,怎奈身形却抢不出剑光,更无法抽暇发出暗器,只得施出掌法,与两柄长剑战作一处。
  要知这五个黑衣人虽然早已有备,但仍不禁对“唐家堡”的毒药暗器深怀戒备畏惧之心。
  这时他五人除了一人持鞭掠阵外,另四件兵刃,施展的全是进手招式,根本不让唐家兄妹腾出手来。
  双剑连锋,威力更大,那柄链子银枪,招式却更是激厉古怪,施展的却又不是武林常见的链子枪法。
  黑燕子心中又惊又奇,他虽是武林世家子弟,但自幼养尊处优,江湖历练,却大是不够。
  他虽惊奇于这五人的武功,却看不出他们的来历。
  三十招过后,他兄妹两人已是守多攻少,力渐难支。要知唐门子弟,轻功暗器,虽是武林一绝,但硬碰硬的拳掌招式,却未见能胜过别人多少。
  这五个黑衣人却是大有来历,武功之强,显然俱是武林一流高手,再加以手下绝不留情,他兄妹自然抵敌不住。
  展梦白、杨璇自长草中悄悄掩来,静静观望了半晌,杨璇突然轻轻道:“二弟,你可看出他们的武功来历么?”
  展梦白沉吟道:“那少年男女两人腰带革囊,看来仿佛是‘川中唐家堡’门下的子弟……”
  杨璇道:“八成不错。”
  展梦白道:“那两个使剑的汉人,剑法轻灵,绵绵密密,我若看得不差,他两人必是武当的外门弟子。”
  杨璇笑道:“想不到二弟你眼力如此高明,那手持长刀,身材最是瘦长的汉子,你可猜得出他的来历么?”
  展梦白道:“武林名家中,以刀取长的,只有大河西岸的王、柳两家,这汉子刀法如此锐利,必定是出自这两家门下?”
  杨璇道:“对了,王家刀法以力见长,柳家刀法胜之在巧,这汉子刀沉力猛,定是‘王家刀’的弟子。”
  展梦白皱眉道:“只是那柄链子银枪的招式,小弟却看他不出,看他的招式,仿佛不是寻常的链子枪法。”
  杨璇道:“此人的兵刃家数,我也猜他不透,看来他必定是将别种外门兵刃的招式,以链子枪来施出。”
  展梦白道:“无论怎样,这几人必定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此刻却藏头露尾,显然干的不是好事。”
  杨璇道:“二弟,你可是要插手了?”
  展梦白微微一笑,道:“小弟的心意,大哥全都知道。”
  杨璇含笑道:“你既要插手,我两人便不如悄悄地自牛腹下掩了过去,给他们个措手不及。”
  两人立刻展动身形,蛇行而去。
  那边唐家兄妹,却已俱是汗流满面。
  火凤凰大骂道:“你们既都已带了盾牌,为何不敢让姑娘动用暗器,有种的就站开些,尝尝姑娘的手段。”
  持剑黑衣人冷笑道:“你这是做梦。”
  火凤凰大骂道:“臭男人,死不要脸……”招式微微一缓,长剑便乘隙而人,嗖地划破了她衣袖。
  她大惊之下,再也不敢放口骂了。
  那边黑燕子更是手忙脚乱,他脚步沉重,下面的牛群,不住低鸣,已渐渐骚动了起来。
  持鞭掠阵的黑衣人皱眉道:“并肩子,要快了。”
  话声未了,牛腹下突地伸出手来,抓住了他足踝,他惊呼一声,立刻被扯落了下去。
  黑衣人们齐地大惊,连声惊呼道:“不好,有埋伏。”
  黑燕子、火凤凰心里却大是奇怪,不知救星从何而来。
  展梦白一把抓下了持鞭人,随手点住了他穴道,杨璇却已飞身而上,大喝“唐老弟莫怕,傲仙宫弟子来了。”
  喝声中双拳齐出,势如雷霆,直打持刀大汉。
  展梦白也已上来,替火凤凰拉住了一柄长剑,他拳势更是激厉,竟硬生生将那柄锐利的长剑封住。
  持刀黑衣人接了几招,似乎已看出了展、杨两人的拳路,变色道:“不好,果然是‘傲仙宫’弟子。”
  另一人挥剑道:“并肩子,风紧。”突地挥手一剑,削在牛背上,那黑牛负痛惊啸,向前面冲了过去。
  牛群立时大乱,四散而奔。
  四个黑衣人乘乱而起,两个奔向马群,两个奔向羊群。
  火凤凰抽出手来,立时不再容情,娇叱道:“哪里逃。”扬手撒出一片黑砂,正是天下武林闻名丧胆的子午毒砂。
  两个持剑不敢回头,亡命而奔,黑压压一片毒砂,墨云般掩向他们身后,火凤凰也纵身追去。
  那面一刀一枪,却是奔向马群,黑燕子方才被逼得几乎丧命,背上也挨了一鞭,怀恨之下,也不肯放他们逃走。
  只是他到底比较慎重,未敢轻易动用本门师长严加警戒不得妄用的子午毒砂,只是振腕发出五道乌光。
  杨璇道:“二弟,你到那边看看,那妞儿不知天高地厚,穷追了过去,莫要教她遭了别人毒手。”
  话声之中,他已随着黑燕子掠去——他心怀异谋,一心想看看黑燕子身上带的究竟是什么奇珍异宝。
  展梦白呆了一呆,只得追向火凤凰。
  火凤凰与两个持剑汉子,已掠入了羊群,羊群虽也被惊动,但羊性柔弱,骚动之势,并不猛烈。
  她手发毒砂,怎奈毒砂虽然阴毒,却不能及远,她大骂几声,终于换了暗器,扬手击出一把毒疾藜。
  只见七道乌光,划空而出,带着嘶嘶的风声,分别击向那两个持剑黑衣人的后背穴道,黑暗中认穴不差毫厘。
  哪知这两个黑衣人轻叱一声,拧转身形,迎面飞扑了上来,举起手中盾牌,接住了七道乌光。
  火凤凰惊得一呆,长剑已破风而来,他两人情急拼命,剑法更是激厉绝伦,攻的俱是火凤凰致命之处。
  三招过后,火凤凰肩头已被划破一道血口。
  她脚步一个踉跄,竟踏在绵羊背上,那头羊低鸣着将头一拱,羊角挑起了火凤凰的脚,她立足不住,向下栽倒。
  黑衣人双剑齐插,齐下毒手。
  突听暴喝一声,一条人影,苍鹰般凌空而落,飞起左右双腿,连环踢向两个黑衣人的面门。
  黑衣人不能伤敌,先得自保,仰身避开了双腿,展梦白却已展开雷霆般的拳势,暴雨般攻出七拳。
  黑衣人显然已被“傲仙宫”的声名所惊,两柄长剑,竟施展不开,边打边退,又想脱身而逃。
  火凤凰翻身掠起,满面俱是恨毒之色,悄悄溜了数尺,突地一声不响,便扬手发出一片毒砂。
  右面的黑衣人大惊之下,舞剑挥盾,仰面翻身,他反应虽快,却已来不及了,双臂面门,俱被毒砂所中。
  他惨呼一声,撒手抛剑,翻身栽倒。
  左面的黑衣人心胆皆丧,惊嘶着狂奔而出。
  火凤凰娇叱道:“你逃不了的。”
  又待纵身追去,却被展梦白挡住了去路,冷冷道:“姑娘何必赶尽杀绝。”
  火凤凰呆了一呆,道:“闪开,谁要你专管我的事。”
  展梦白目光转处,见到黑衣人早已走远,料想她早已追不及了,便冷笑一声,闪身让开了道路。
  火凤凰急地自他身边擦过,飞身追去,在这刹那之间,展梦白仿佛看到她面上正带着得意的笑容。
  他暗叹着摇了摇头,转目望去,心头不禁惨然。
  只见那身中毒砂的黑衣人,惨呼着滚在羊群脚下,双手已将面目抓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那痛苦的哀呼声,更是凄厉悲惨,他滚了几滚又摸着了那柄长剑,口中惨呼道:“姓唐的,你……你好狠。”
  跃起身来,扑到剑尖上,长剑自前胸刺入,后背穿出,这硬铮铮一条汉子,竟受不住那刺骨的痛苦,宁愿自杀而死。
  展梦白恻然合上了眼帘,暗叹忖道:“难怪这‘子午毒砂’最是为江湖所忌,原来竟是如此歹毒。”
  突听身侧娇嗔道:“都是你,害得我追不着他了。”
  展梦白张眼望见了火凤凰,眉头一皱,转身便走。
  第二十七回 疑云疑雨
  火凤凰笑道:“慢些走。”
  她庸俗的面容上,突又泛起了得意的笑容,道:“你追我追了这么远,此刻怎的又怕难为情了?” 
  展梦白霍然转身,冷冷道:“姑娘说什么,在下不懂。”
  火凤凰轻笑道:“别装蒜了,你心里在想着什么,难道还以为我不知道么?”她不笑还好,一笑起来,面容更是不敢领教。
  展梦白呆了一呆,道:“你……你知道什么?”
  火凤凰道:“你一路跟着我,我本来气得很。”
  展梦白道:“谁……谁跟着你?”
  火凤凰笑道:“别怕,我现在已不气了,只因你救了我,但我虽然感激你,也不能随随便便地答应你。”
  她目光含情脉脉地望着展梦白,展梦白却实在无福消受,大惊道:“你……答……答应什么?”
  火凤凰突然一本正经地说道:“你我都是名门子弟,绝不能像普通男女那么随便,好歹也要明媒正娶。”
  展梦白大惊失色,张口结舌,结结巴巴地道:“什……什么明媒正娶,你……你莫非……”
  火凤凰突然垂首一笑,道:“我叫唐明凤,你莫要忘了,我在家等着你……你托人来求亲……”
  她居然仿佛也害羞了起来,忽然转身飞奔了去。
  展梦白惊道:“姑娘慢走……”
  火凤凰咯咯笑道:“你不正正当当地求亲,我就不跟你说话。”咯咯地笑道,得意地掠走了。
  展梦白愕然道:“你弄错了,你误会了,你……你……”他拼命想解释,但火凤凰却已听不到了。
  他急得连连顿足,搔着头皮道:“这算怎么回事……”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长叹道:“我只当自作多情的都是男人,哪知女人也有自作多情的,而且陶醉起来,比男人还要厉害。”
  他越想越是哭笑不得,喃喃道:“火凤凰……火凤凰,被火烧了的凤凰,不就是乌鸦么?”
  沉睡在夜色中的草原,此刻已骚动了起来。
  马嘶、牛鸣、兽群惊奔……十余条大汉,精赤着上身,自帐篷中狂奔而出,手挥长鞭,赶着兽群,大呼道:“偷马贼,捉住吊死他。”
  这些汉子一日劳累,一夜狂欢,是以此刻才被惊醒,来不及穿衣服,便自被窝中钻出来,他们虽不精武功,但身手却极为矫健。
  展梦白苦笑暗忖道:“我还站在这里做甚,若要被人当偷马贼捉来吊死,那才叫冤枉哩。”
  思忖之间,长身而起,寻找杨璇去了。
  杨璇随着黑燕子掠上马群,那持刀人、持枪人却不敢回身动手,杨璇也不甚着急追赶。
  黑燕子手中暗器连发,也击人不中,三人俱在马背上飞掠,马群骚动,他们却移动甚缓。
  只见那黑衣人突地挥鞭急抽,连接十数鞭,抽在马背上,健马负痛长嘶,黄云般散了开去。
  两个黑衣人大喝道:“后会有期了。”弓身钻下了马腹。
  黑燕子呆了一呆,身子不由自主地随着马群而动,他若是跃下马背,便是铁人,也要被那怒马铁蹄踏碎。
  杨璇飞身掠到他那匹马上,一把将他抱得坐下来,两人合乘一马,那匹马东窜西突,随着马群乱奔。
  黑燕子回身叹道:“多谢兄台相救,否则小弟今日真是不堪设想了,非但东西失落,性命也要不保。”
  杨璇坐在他身后,有意无意间,手掌随着马的颠簸,轻触他背后那包袱,想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
  触手之处,只觉里面硬邦邦的,像是个铁匣子,铁匣子里装的是什么,却是再也摸不出了。
  他暗皱眉头,忍不住问道:“究竟为了什么,那五人不惜远道追踪而来,难道是兄台身怀至宝,那五人生心抢夺?”
  黑燕子道:“哪里是什么宝物,只不过是些花草而已。”
  杨璇冷笑道:“兄台未免欺人太甚了吧,为了区区些许花草,那五人焉肯如此劳师动众,兄台难道当小弟是呆子么?”
  黑燕子心头一寒,连忙道:“确是花草。”
  杨璇冷冷道:“什么花?什么草?”
  黑燕子见到别人坐在自己身后,不敢不说,道:“有毒的花草,花名断肠,草名催梦。”
  杨璇道:“有毒花草,天下皆是,这花草又有何异处?”
  黑燕子道:“花还没有什么,那催梦草却是至阴至毒之物,不但是配制毒药暗器的圣药,而且还另有一妙用。”
  杨璇心动道:“什么妙用?”
  黑燕子叹道:“兄台于我有救命之恩,在下不得不说……”
  杨璇冷冷截口道:“你不说亦无妨。”
  黑燕子强笑道:“在下怎好不说,若将那催梦草煎茶给人服下,半个时辰之内,便可取人性命,而且中毒之人死后,身上没有丝毫异状,就像是寿终正寝的模样,纵是神医也检查不出,这也就是此草的珍贵之处。”
  杨璇心头大喜,暗暗忖道:“展梦白呀展梦白,你好生生要管这闲事做什么。此番你命也要送在此事上了。”
  要知他一心想取展梦白之命,只是生怕“蓝大先生”追查,是以迟迟不敢自己动手,生怕反被人查出。
  此刻他听了这催梦草的妙用,想到若将此草给展梦白服下,别人还只当展梦白是寿终正寝地死了,岂非妙不可言。
  他心中虽大喜,口中却淡淡道:“原来此草有这般妙用,难怪别人要动心了。兄台可愿将此草给在下见识见识。”
  黑燕子呆了一呆,心下不觉大是为难。
  哪知他还在沉吟之间,杨璇已解开了包袱,取出了铁箱——马群狂奔,起伏颠簸,是以黑燕子毫无觉察。
  杨璇打开铁匣,含笑道:“想不到这小小一根枯草,竟有如此妙用,我真想带回去给人看看。”
  黑燕子大惊道:“兄台千祈原谅,这花草乃是本门炼制子午毒砂必用之物,家父再三叮咛,千万失落不得。”
  杨璇小指、无名指一夹,悄悄夹起了一根催梦草,缩手藏到袖里,口中笑道:“在下只是说着玩的,兄台莫要着急。”
  关起铁匣,送回黑燕子手上。
  黑燕子喘了口气,展颜笑道:“不是在下小气,实因……”
  话未说完,只听远远唤道:“二哥,二哥……”
  黑燕子扬臂大呼道:“三妹,我在这里。”
  万马丛中,一点火红的人影,兔起鹘落,飞掠而来。
  杨璇皱眉道:“我那二弟呢?”肩头微耸,离鞍而起,笑道:“你见着妹妹,在下要去找弟弟了。”
  他草已到手,哪还愿与他多说,不等火凤凰身影来到,微微抬了抬手,便自马背上飞掠而去。
  此刻那些赤膊的牧人,已窜上几匹无鞍的健马,挥动长鞭,四下赶着马群,将失散的马群围了回来。
  火凤凰一掠而前,道:“二哥,你追的人呢?”
  黑燕子苦笑道:“追不到了。”
  火凤凰眨了眨眼睛,笑道:“追不到也罢。”
  黑燕子大奇道:“你今日怎的变得如此好说话了?”
  火凤凰“噗哧”一笑,在黑燕子耳边叽哩咕噜地说了几句话——说是有个冤家,要向她提亲了。
  黑燕子展颜笑道:“原来如此,那少年人品武功都不错,又是‘傲仙宫’门下,倒也没有辱没你。”
  火凤凰得意地笑了笑,突然道:“走吧!”
  黑燕子奇道:“走什么?我少不得还要去寻他谈谈……”
  火凤凰笑道:“谈什么,等他来求亲就是了,我……我现在已不好意思再见他,好难为情哟。”
  黑燕子失笑道:“原来你也会难为情的,我们的马呢?”
  火凤凰道:“马?这里不多得是。”
  黑燕子大笑道:“好好,走了也好,免得那些蛮子噜苏,反正我们行藏已露,也该换换马了。”
  兄妹两人商议之下,竟真的不告而去了。
  杨璇亦是满心欢愉,只等着将那根“催梦草”送下展梦白的肚里,飞掠起来,身子也似格外轻灵了。
  五个精赤着上身的牧人,手舞长索,正将一群奔马,叱咤着赶了回来,这五人骑术精熟,身手剽悍,俱是牧人中的好手。
  突见一条人影,自被赶回的马群下,急窜而出,掌中银光闪闪,正是那使用链子银枪的黑衣人。
  牧人们大喝道:“偷马贼……偷马贼……”
  黑衣人神情甚是狼狈,盲目乱窜,杨璇厉叱一声,迎面扑了上去,双拳如雨点的洒出。 
  这黑衣人惊弓之鸟,怎敢恋战,虚迎了两招,转身而逃,哪知他身形方动,脖子已被一条长索套住。
  要知这些游牧好手,绳索套物,可说是万无一失,这黑衣人武功虽高,但惊慌之下,竟着了道儿。
  那牧人猛然收索,黑衣人便跌下马来,但他毕竟是武林高手,临危不乱,反腕抓住绳索,用力抢夺。
  那牧人却已飞奔而来,口中大骂,一拳打了过来。
  黑衣人出手如电,急地扣住了那牧人手腕。
  他方待用力将对方手腕拧断,哪知不知怎么一来,自己的手腕竟已被人扣住,身子紧跟被人抡起,“吧”地一声,重重被摔到地上。
  那牧人用的手法,正是藏边最最盛行的摔跤之术,精于摔跤之人,只要手一摸上对方的身子,便是神仙也要被他摔倒。
  这摔跤之术虽不及武当派的“沾衣十八跌”那般高深,但却有异曲同工之妙,在对方不防之下,更是有用。
  那黑衣人武功虽高出他甚多,却也被摔得七荤八素,几个牧人飞奔而来,将他按在地上,紧紧绑住。
  其中一人夺过了他掌中银枪,没头没脑地向他抽了下来,抽一下,骂一句:“偷马贼,偷马贼……”
  牧人以马为生,最恨的就是偷马贼了,他们民风本极剽悍,只要捉住了偷马贼,也不送官府,就地便以私刑吊死。 
  几十枪下去,那黑衣人已被打得皮开肉裂,血肉横飞,这亮闪闪一条银枪,也几乎变成了赤红颜色。
  杨璇袖手旁观,也不拦阻。
  那黑衣人被打得满身鲜血,但口中却绝未出声,展梦白恰巧赶过来瞧见了,心下大是不忍。
  突见有个牧人飞起一足,将这黑衣人踢得翻了个身。
  他蒙面的黑巾早已落去,此刻仰面倒在地上,展梦白一眼瞥见了他的面容,立刻为之大惊失色。
  ——这已被打得奄奄一息的神秘黑衣人,骇然竟是杭州城中的名人,“九连环”林软红。
  展梦白心头大震,脱口喝道:“放开他……”
  牧人中也有通晓汉语的,又知道他是主人的佳客,听到他的呼喝,果然齐都惊诧地停住了手。
  展梦白扑上前去,把住林软红的肩头,惶声道:“林兄,林兄,你为何来到这里,装成这副模样?”
  林软红张开眼睛,茫然瞧了他几眼,瞬即紧紧阖上眼睛,再不睁开来,闭起嘴唇,也不说话。
  展梦白叹道:“方才我见了林兄施展的招式,是该想起是谁的……唉,我若认出是林兄,事情也就好得多了。”
  林软红仍是不理他——原来林软红知道自己所用的兵刃“九连环”太近扎眼,是以换了条链子银枪。
  他将“九连环”的外门招式用在链子银枪上,展梦白、黑燕子等人自然猜不到他的武功来历。
  这时那老人与那精悍少年“喀子”也已远远赶来,牧人们便齐地围了上去,以藏语诉说事情经过。
  那老人点了点头,走向展梦白,道:“这偷马贼是你们的朋友么?”语气之中,显然已有责怪不满之意。
  展梦白叹道:“这位林兄只是与昨日那两位少年男女有些私人恩怨,是以深夜前来寻找。”
  老人道:“他不是为了偷马来的么?”
  展梦白道:“他绝非偷马的贼人,在下可以性命担保。”
  那老人展颜笑道:“好,我相信你,他交了你这样一个朋友,运气当真是不错得很。”
  骚乱的马群,已被那些精悍的牧人渐渐围了回来,草原又已渐渐平定,但天光却又渐渐亮了。
  回到帐篷,老人立刻吩咐将林软红抬去疗养治伤,展梦白本有千言万语要询问于他,也只好等他歇过再说。
  那老人道:“我的小侄伤了你的朋友,你见不见怪?”
  展梦白笑道:“事出误会,在所难免,我若换作你们的地步,少不得也要狠狠用鞭子抽他的。”
  老人大笑道:“好,我认识你这个少年,运气不错,喀子,吩咐他们端些好吃的东西来。”
  杨璇一直默然无语,此刻突地逡巡着踱了出去,只见两个牧人抬着林软红,走入另一座帐幕。
  他沉吟了半晌,也悄悄跟了过去,过了一阵,那两个牧人又走了出来,仿佛在商量着要去取药打水。
  杨璇再不迟疑,闪身入了帐篷。
  林软红正自挣扎翻身坐起,见到有人来了,变色道:“什么人?”
  杨璇也不答话,走过去挥手解开了林软红身上最后两道绳子,冷冷道:“你受的只是皮肉之伤,不妨事的,快走吧!”
  林软红诧声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杨璇道:“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
  林软红大惊道:“你也是……”
  杨璇点了点头,道:“对了,我也是,只可惜你早未与我连络,是以才将事情弄糟了,现在只得另外设法补救。”
  林软红目光一亮,脱口道:“你是杨璇?”
  杨璇冷冷道:“你知道就好。”
  林软红又惊又喜,悄悄道:“主上一心要得到催梦草配药,这次……”突听帐篷外又有脚步之声传来。
  杨璇轻叱道:“别说了!”一把抱起林软红,随手抽出了柄匕首,划开后面帐篷,飞身掠了出去。
  唐家兄妹骑来的两匹白马,恰巧系在帐后,杨璇挥刀斩断缰绳,将林软红送上了马,道:“快走。”
  林软红道:“杨兄你……”
  杨璇挥手一掌,拍在马股上,白马轻嘶一声,放蹄奔去,奔向辽阔的草原。
  众人大乱初定,才作安息,谁也没有注意,杨璇藏好匕首,背负双手,若无其事地走了回去。
  他从容而出,从容而入,根本无人注意到他。
  展梦白手里正拿着那柄链子银枪,枪色已被鲜血染赤,凝固了的血迹,斑斑驳驳,宛如铁锈了般。
  他凝神观望了半晌,长叹道:“那林软红平日行事颇为光明磊落,不知现在为何变得如此鬼祟?”
  那老人叹道:“世上没有不变的事,人也会变的,极坏的人会变为极好的人,极好的人也一样会变坏。”
  展梦白叹声道:“他似乎真的有些变了,不然他绝不会如此藏头露尾,连面目都不敢示人,但是……”
  他皱了皱眉头,接道:“他为何要不远千里,走到这里来?他希望得到的东西,又是什么呢?”
  老人道:“你的朋友若是变了,他们做的事你也就不会猜得到了,等你年纪大些,这道理你就会懂的。”
  展梦白目光茫然凝注着前方,喃喃道:“变了,他真的变了么?他为了什么原因而变的呢?”
  突见一个牧人神色惊惶地飞奔而入,惶声而言。
  展梦白惊问道:“他说什么?”
  老人淡淡道:“你那朋友,已划开帐篷逃走了。”
  展梦白大惊失色,霍然站了起来,又“噗”地坐了下去,茫然道:“他逃了。他为什么要逃?”
  杨璇淡淡接口道:“只怕他是羞于见你,只得走了。”
  展梦白缓缓点了点头,那老人笑道:“不要着急,他走了,我也不怪你,来喝些牛乳吧!”
  这老人仿佛对展梦白甚有好感,天色大明之后,展梦白再三要走,他再三挽留,展梦白终于还是又呆了一天才走。
  在草原上又奔驰了一日一夜,才到了霍濯西里。
  这已是个略有规模的城市,一条黄土大街两旁,也有几家客栈饭铺,和几家汉人开设的店铺。
  但在道路上行走的人,却仍都还是藏人服饰,说的也都是藏人言语,成群的骆驼牛羊,在街上和行人一齐漫步。
  那一声声清越的驼铃,最易撩起游子的乡思。
  展梦白、杨璇全身都沾满了塞外的风沙,衣履更几乎已变为黄色,投店之后,立刻漱洗。
  傍晚后,两人在灯前小酌,许多天来,展梦白这才算喝到了酒,把盏之间,便仿佛见到故人似的,倍觉亲切。
  辛辣的酒,洗去了他满身征尘,也冲开了他心头的积郁——对于林软红的改变,他始终耿耿在心。
  他带着酒意回到房里,杨璇便送了壶茶来,笑道:“以茶解酒,明日就不会有夜醉之苦了。”
  展梦白大是感激,长叹道:“大哥对我如此,小弟真不知该如何是好,这茶本应是小弟送去给大哥喝的。”
  杨璇笑道:“自己兄弟如此说话,便显得是见外了。”
  展梦白道:“大哥不要坐坐喝杯茶再走?”
  杨璇忙道:“许多日未见到床铺,今日我不禁想早些睡了,你连日劳累,喝了茶也早些安息吧!”
  话未说完,他已走出了门,回到自己房里,暗暗冷笑道:“再见了,兄弟,明日我来为你收尸。”
  展梦白借着酒意,取出了天形老人给他的玉瓶与秘笈,喃喃道:“六阳掌,六阳掌,我发誓要学会你。”
  这些日子来,他一路奔驰,哪里有机会练武,心里早已焦急不堪,那心情正如酒鬼身上带着美酒,却无机会去喝似的。
  他拔开玉瓶的瓶塞,倒出里面的十三粒丹丸,赤红红的丹丸,像火一样,散发着强烈的香气。
  他喃喃自语道:“红瓶中药,有助练功,备你开始练此书中手法服用……我此刻就要开始练了……”
  走到桌前,想要以茶送药,哪知却寻不着茶杯,他叹息着摇了摇头,将那十三粒丹丸全都干嚼了吞下去。
  刹那之间,他胸腹中立刻似乎有烈火燃烧了起来。
  他也未在意,盘膝坐到床上,藉着灯光,翻开秘笈。
  第一页他已看过,第二页上写的是:“六阳神功,名重武林,有缘得此,天下无敌。”展梦白暗中笑了笑,忖道:“天下无敌,只怕也未必见得吧?”翻开第三页,上面写的是:“武林正宗子弟,已窥内功堂奥之人,练此‘六阳神功’,固是事半功倍,但亦切切不可求急躁进。
  “惟赤色玉瓶中之‘火阳丸’,却有助练此神功,日服一粒,练功三个时辰,十三日后,便见功效。”
  展梦白呆了一呆,喃喃道:“每日只能服一粒么?”
  翻开第四页,上面接着写道:“火阳丸其性至阳,六阳掌亦是武功中至阳至刚者,以阳济阳,妙用无方,但却切切不可求急建功。
  “多服一粒火阳丸,全身便如火烧,服下四粒,腑脏便被火化,两个时辰之内,腑脏尽焚而死……”
  看到这里,展梦白只觉心头一阵震颤,手掌颤抖,那绢书噗地落到地上——窗外夜风,翻动着书页,像是在嘲笑展梦白鲁莽。
  夜风清冷,但展梦白腑脏却果然有如火焰一般燃烧起来,四肢又热又胀,全身都仿佛要胀得裂开似的。
  他挣扎着下得床来,又将桌上的那壶毒茶喝得干干净净,他生性豁达,从不知对死亡有何恐惧。
  他只是在暗中苦笑,自觉不值:“我不知经过了多少次该死的危难,都未死去,想不到却糊里糊涂地死在这里。”
  那杨璇在房中听了半晌,听不到动静,忍不住悄悄溜了出来,溜到展梦白窗外,恰巧见到展梦白喝下那毒茶。
  他心头不觉大喜,立刻回到房里,心安理得地睡到床上,静等着别人来通知他展梦白的死讯。
  想到展梦白死后,他便能得到的种种好处,他更是心满意足,不知不觉间,竟朦胧睡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正在做着得意的好梦,突听一阵急遽的敲门声,将他自好梦中惊醒。
  他翻身跃了起来,还只当有人来报死讯了,三步两步,奔了过去,拔开门闩,打开房门道:“什么事?”
  “什么事”三个字还未说完,展梦白已活生生地奔了进来,满面红光,神采焕发,精神比日前仿佛又好了许多。
  杨璇心头一震,大惊忖道:“莫非是我见了活鬼?莫非是他冤魂来寻我索命?”只觉双腿发软,倒退着坐到椅上。
  只见展梦白转身走了过来,躬身道:“多谢大哥的茶……”
  杨璇汗流浃背,摇手道:“不是我……不是我……”
  展梦白叹道:“大哥明明在茶里煎下了灵药,为何还要欺瞒小弟,事先也不让小弟知道。”
  杨璇颤声道:“那药草……那药草不是我……我的……”
  展梦白道:“那药草纵非大哥所有,却是大哥送来的……”
  杨璇道:“你……你要怎样?”
  展梦白道:“小弟若非大哥的灵药,此刻只怕已死去,请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果然就地拜倒下去。
  杨璇又惊又疑,伸手挥去额上汗珠,道:“你说什么?”
  展梦白长身叹道:“小弟一时鲁莽,未经详看,便服下了十三粒火阳丸,本该立时被内火烧死。”
  杨璇手掌紧握着椅背,颤声道:“后……后来怎么样了?”
  展梦白微笑道:“小弟全身有如火焚,本已料定必死,哪知服下大哥送来的那壶茶后,不到一个时辰,身子竟渐渐清凉了起来,那种又热又胀的痛苦,也完全消失了,想来大哥那壶茶中,必定下有极为清凉去火的灵药,消减了小弟体内的火毒……唉,大哥此番救了小弟的性命,小弟真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
  杨璇有如当胸被他击了一拳,不等他话说完,便已气得浑身颤抖,口中喃喃道:“是了……是了……”
  展梦白望见他的神情,大惊道:“大哥,你怎样了?”
  杨璇心中暗道:“是了,是了,‘催梦草’乃是天下至阴至寒之物,常人服下后,五脏内腑禁不得这阴寒之气,自是要无救而死,但身受内火所焚之人,服下这至阴至寒的毒药,却比世上什么灵丹妙方都要有效,我辛辛苦苦寻来害他的药,却不想反而救他的性命……”
  他心里越想越是难受,越想越是气恼:“我若不给他那壶茶,他此刻岂非早已太太平平地死了?”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顿足捶胸,几乎要放声痛哭起来。
  展梦白握着他肩头,不住惶声唤道:“大哥……大哥……”
  杨璇心里几乎气得发疯,面上却偏偏还要装出笑容,大笑道:“我……我太高兴了,简直太高兴了。” 
  展梦白松了口气笑道:“原来大哥是在为小弟欢喜,小弟还当大哥是突然发了病哩!”
  杨璇腹中暗骂,口中还是笑道:“我本当那药只不过能提神醒脑而已,却想不到它还有如此妙用。”
  展梦白道:“简直是妙用无方,小弟此刻不但身体已完全无事,而且自觉内力仿佛又增长了许多。”
  杨璇睁大眼睛,道:“真的么?”
  展梦白道:“自是真的。”
  杨璇道:“好,好,哈哈,好……”他越听越气,越想越恼,突然大喝一声,气得昏了过去。
  展梦白惊唤着扶起他,将他扶到床上,心头更是感激,暗暗忖道:“大哥对我真是关心,为了我的事竟欢喜成如此模样。”
  直到第二日束装就道,杨璇心头仍是闷闷不乐。他看到展梦白朝气蓬勃,活力充沛的样子,心里真像是万箭攒心的痛苦,却还要强打精神,来陪展梦白说笑。
  他心怀鬼胎,生怕展梦白发现,一路上对展梦白更是亲热体贴,当真是服侍得无微不至。
  这一到了兴海,极目望处,又可望到一片更为辽阔的草原牧场,距离青海首府西宁,也不太远了。
  展梦白纵览塞外风光,心情越来越见爽朗,黄昏时犹拉着杨璇在街上东游西荡,还买了双毛皮靴子。
  他方自付了买靴的银子,突听隔邻的店铺一阵爆竹声响,遥遥望去,只见里面人头蜂拥,仿佛还有三牲祭品。
  展梦白笑道:“原来今日还是他们的节日,我倒要看看他们祭奉的是什么神祗?”说话之间,人已挤了过去。
  只见门里一张祭台,台上果然放着些香烛祭品,还有不少人在台前跪拜,但台上却无佛像,只有面神佛牌位。
  烛光照耀下,那神位上赫然写的竟是:“再生恩公展梦白长生不老之位。”展梦白心头一震,还只当自己的眼睛花了,仔细瞧了瞧,神位上却清清楚楚写的是这十三个字。
  他心里还是不信,转首问道:“大哥,你看到了么?”
  杨璇亦是满面惊疑之色,悄悄拉了他衣袖,低语道:“你先莫惊动,待我们出去问问。”
  两人寻着了那通晓汉语的卖靴人,将他拉到一边,道:“请问大哥,可知道那边是怎么回事么?”
  那人叹道:“此事说来话长……”
  展梦白急道:“你简单些说好了。”
  那人奇怪地瞧了他一眼,口中道:“这家人本来都要死了,但却有位展相公救了他们的命,就是这么回事。”
  杨璇失笑道:“大哥说的也未免太简单了些。”
  那靴贩展颜笑道:“详细经过,小的也不清楚,只知道昨天夜里,那位展梦白做了不少件好事,两位再往前走,还可以看到有不少人家供着他的长生禄位哩。两位再去问问别人,也许会清楚些。”
  展梦白又惊又疑,与杨璇交换了个眼色,匆匆谢过了这靴贩,便拉着杨璇大步向前走去。
  一路之上,果然又发现三两家这样的情形,仔细问过,才知道这些人都是在危急之中得了“展梦白”的救助。
  别人见他问得急切,也不禁反问道:“两位可是展恩公的朋友么?或者是要寻他老人家有事?”
  杨璇抢口道:“不错,我们都是展梦白的朋友,但又不能确定是否这位展相公,不知大哥曾看清他的模样?”
  那人一听他两人与“展梦白”相识,态度立刻变得十分恭敬,道:“展恩公乃是位年青的公子……”
  展梦白截口道:“长得可有些和我相像么?”
  那人上下瞧了他几眼,笑道:“不瞒你老,我们谁也没有看清展恩公的面貌,只是猜想他老人家必定十分年轻而已。”
  展梦白失望地“哦”了一声,便又谢过此人走了。
  他们走了几步,展梦白方自叹道:“江湖中冒名为恶的人倒还不少,冒名行善的事却从未听过,这岂非天大的怪事。”
  杨璇道:“或许是同名同姓,也未可知。”
  展梦白沉吟半晌,摇头叹道:“同名同姓……唉,这未免太巧了些,但若非如此,岂非更是奇怪么?”
  两人信步走了一阵,不觉已由南市走到北市。
  这兴海城当时乃是麝香、鹿茸等贵重药材交易的中心,市道甚是繁荣,南市店铺摊贩云集,北市却是药商们的销金之窟。
  街道上除了专营神女生涯的酒榭欢场外,也还有不少真正的饭铺,刀俎声响间,酒菜的香气扑面而来。
  展梦白不知不觉间,已放缓了脚步。
  杨璇察言观色,立刻道:“二弟要小酌几杯?”
  展梦白道:“正想如此。”
  两人寻了家仿佛是汉人所开的店铺,掀开厚重的门帘,全身立刻被那阵亲切而醉人的香气温暖了起来。
  展梦白心头有事,只顾吃酒,杨璇却不住往四下观望。
  只听一阵急遽的马蹄声骤然在门口停下,四个身穿藏服,风尘仆仆的汉子,迈开大步,走了过来。
  长街奔马,并不寻常,马上骑士,十中有九必是闯荡江湖的风尘侠士,杨璇不禁对这几人多加几分注意。
  这四人锐利的目光,也狠狠望了他们两眼,只是展梦白正在喝着闷酒,对四下一切根本不闻不问。
  过了半晌,这四人也已渐渐酒酣耳热,谈话的语声,也渐渐高了起来——烈酒最易令人目中无人。
  忽听一人拍案大骂道:“闻道展梦白这厮还是杭州展化雨的儿子,怎地却尽是做些不像人做的事?”
  他们穿的虽是藏人服饰,说的却是汉语。
  展梦白听在耳里,心里不觉一怔,另一人已接口骂道:“展化雨倒是个英雄,却不想生了个如此狗熊的儿子。”
  杨璇面上也变了颜色,悄悄压住了展梦白的手掌,沉声道:“各位骂的可是那杭州城的展梦白么?”
  那人瞧了杨璇一眼,接口道:“不错,骂的就是他。”
  此人身材高大,紫赭的面容,看来倒像是条汉子。
  杨璇皱眉道:“各位可认得展某人么?”
  紫面大汉冷笑道:“谁认得那杂种。”
  杨璇道:“既不认得,为何要骂他?”
  紫面大汉道:“我弟兄们一路前来,经过了哲公多、阿萨克、黄河沿这几处地方,每经一处,便听得当地有展梦白干的血案……”
  展梦白本自满腔怒火,听到这里,不禁大奇问道:“什么血案?”心里也猜得出是有人在冒名行恶了。
  紫面大汉“哼’’了一声,道:“什么血案?哼哼,奸淫屠杀,明抢暗夺,简直什么事都干出来了。”
  展梦白怒火刚刚上涌,哪知他还不曾开口,那边角落里已有一人冷冷道:“你怎知道是他干的?”
  紫面大汉怒道:“他一路留下姓名,简直将杀人越货当做家常便饭,我弟兄若遇见他,不把他撕成两半才怪。”
  语声未了,角落中已霍然站起个颀长少年,怒道:“少爷我自甘肃一路而来,却只听到展梦白沿途所做的侠义行为,难道那展梦白还会分身不成,自己在东面行侠仗义,却分出一人到西面杀人越货么?”
  紫面大汉拍案道:“你小子莫非是展梦白的孙子辈么,展梦白抢来的银子,你分了多少?”
  那少年怒骂道:“放屁!”
  紫面大汉道:“你骂谁?”
  那少年道:“骂你这有眼无珠的奴才……”
  这边一骂将起来,饭铺里的客人早已都悄悄溜了,那饭铺的掌柜伙计,却倒不着急,也不过来拉架。
  展梦白又气又笑,听他两人对骂,自己倒像变成了局外人,最奇怪的是那帮着说话的少年他并不认得。
  只见那少年手掌一按桌面,人已凌空飞起。
  这边四条大汉也已叱咤着长身而起,紫面大汉飞起一足,踢翻了桌子,骂道:“好小子,你过来……”
  “哗啦”一声,桌上的杯盘碗盏跌得粉碎。
  那伙计忽然扳着指头,数道:“盘子四只,三十六文,杯子四只,二十四文,海碗四只,四十八文……”
  他一面数着数字,那掌柜的便在一旁提笔急书,紫面大汉厉喝道:“数好,多少钱都算爷们的……”
  第二十八回 扑朔迷离
  四个人提起桌子一抖桌子便分了家,四人各持一条桌腿在手,左手已撕开了胸前的衣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膛。
  那伙计吆喝道:“又添张桌子,一钱大银……”
  颀长少年手提衫角,轻轻窜了过来,冷笑道:“不知死活的奴才,真要少爷动手,你们就惨了。” 
  紫面大汉喝道:“你才惨了。”
  抡起桌腿,向少年当头击下,另一个环目汉子桌脚横扫,扫向少年的腰肢。
  展梦白突然厉叱一声,挡在那少年身前,道:“要打架先来找我……”双掌斜飞,横划两条大汉的脉门。
  那颀长少年大笑道:“好极了,还有帮手。”身形一转,轻轻一掌拍在另一个大汉的胸膛上。
  那大汉狂呼一声,从后面的桌子上翻了过去,滚到含笑旁观的杨璇面前,杨璇反手提起了他的头发,正正反反,摺了四个耳光,笑骂道:“问你还多嘴不多嘴?”
  一足将这大汉踢得飞了起来,砰地,跌在前面一张桌子上,桌上的碗盏杯盘,便又被他压得粉碎。 
  紫面大汉以桌椅作长刀,施展“六合刀法”,上打“雪花盖顶”,下打“枯树盘根”,倒也打得有架有势。
  展梦白冷冷瞧他施展了几招,左足突然轻轻一勾,那大汉便再也立足不稳,噗地栽倒在地上。
  颀长少年笑道:“好一个狗吃屎。”提起紫面大汉的头发,学着杨璇的样子,也给了他四个耳光。
  紫面大汉直被打得头嘴流血,照样跌到另一张桌上,只听“哗啦”一声,又是一桌碗杯被压得粉碎。
  那环目大汉却已向展梦白扑了过去,掌中桌腿,左劈右砍,口中大喝道:“吃我神刀将几刀。”
  展梦白心中虽然有气,却也不愿真的伤了这几个鲁莽汉子,虚迎了三招,反手抓住了他的桌腿。
  环目大汉厉喝道:“撒手。”沉腰坐马,用力回夺。
  但桌腿握在展梦白手中,便有如生铁铸成的一般,他纵然面红耳赤,用尽全力,也正如蜻蜓撼石柱,动都动不了。
  展梦白微微笑道:“去吧!”手掌轻轻向前一送。
  环目大汉便再也立足不稳,蹬、蹬、蹬,倒退三步,恰巧跌在那方自挣扎着站起的紫面大汉身上。
  店铺中乒乒乓乓,响声一片,那伙计睁大眼睛手指扳个不停,口里念个不停,掌柜的更是下笔如飞。
  紫面大汉此刻已是只顾得自己,顾不得别人,伸手推开了环目大汉,挺腰站起,嗖地拔出了柄解腕尖刀。
  展梦白面色一沉,厉声道:“你敢动家伙?”
  紫面大汉狂呼道:“大爷和你拼了。”飞身扑了上来。
  展梦自身躯微闪,一掌切在他左颈,杨璇提起那环目大汉,轻叱道:“去吧。”笔直将他抛了出去。
  另两条大汉也被打得鼻青脸肿,方自爬将起来,颀长少年跺了跺脚,轻叱道:“再来……”
  这两条大汉骇得一个哆嗦,掉头就跑。
  紫面大汉在地上滚了两滚,也滚到了门口,被这两个大汉一边扶起臂膀,夺门而出。
  展梦白箭步窜去,挑起门帘,只见这四条大汉翻身上了马鞍,手拍马股,头也不回地逃了。
  颀长少年朗声笑道:“痛快、痛快,打得痛快。”
  展梦白回身笑道:“多谢兄台出手……”
  他见到这少年衣衫华丽,人品俊朗,方自敌忾同仇,此刻便动了相惜之心。
  颀长少年笑道:“兄台帮在下出了口冤气,在下本该多谢兄台才是,怎地兄台反而谢起小弟来了?”
  展梦白微微一笑,道:“自应在下感激兄台的。”
  颀长少年道:“为什么?”
  展梦白道:“在下便是展梦白。”
  颀长少年呆了一呆,半晌说不出话来,目光上上下下,将展梦白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
  杨璇却已在那边掏出银包,含笑付了银子。
  展梦白望着他纵声笑道:“小弟管打架,大哥却管贴银子,大哥你这岂非太吃亏了么?”
  杨璇大笑道:“极是极是,你手上痛快了,我腰包却苦了,所以要赔银子的架,以后要少打才是。”
  那颀长少年呆了半晌,突地仰天狂笑起来,道:“妙极妙极,原来阁下就是展梦白,这实在太妙了些。”
  展梦白道:“兄台高姓大名?”
  颀长少年笑道:“小弟姓名,兄台迟早会知道的,只望兄台莫要忘记,小弟曾经帮你打了场架就是……”
  话声未了,突然微微招手,大笑着跃出门去。
  展梦白呆了呆,大呼道:“兄台慢走。”但等他追出门去时,那颀长少年却已走得不知去向了。
  杨璇皱眉道:“这少年行动怎的如此奇怪?”
  展梦白摇头道:“是呀!简直将小弟弄糊涂了,此人年纪轻轻,武功不弱,看来又颇有来历。”
  杨璇笑道:“不管他是什么来历,总是帮着你的,可恨的是,却不知是什么人冒了你的名在干坏事?”
  展梦白叹道:“此事委实奇怪,一个人由东至西,冒我的名行善,另一个人由西而东,冒我的名行恶……”
  他心中突然一动,接道:“照今日的情况看来,这两个人说不定此刻却在这兴海城里也未可知。”
  杨璇沉吟道:“你猜得出他们是谁么?”
  展梦白笑道:“杀了我我也猜不出。”
  店铺中狼藉满地,两人再也无心吃喝了,当下掀帘而出。
  两人走了几步,突见长街两边,妓院酒楼中的灯火,一齐黯了下来,喧闹之声,也随之停止,整条长街,仿佛变成了死气沉沉的鬼市。
  他们心里不觉大是奇怪,放眼四望,却又见到街上的行人,也一齐停住了脚步,垂首立在屋檐下。
  展梦白目光动处,忽然发现对面的人丛中,有两条熟悉的人影,一男一女,男的竟仿佛是“金面天王”李冠英。
  他们遇着熟人,展梦白心头不觉大喜,忍不住脱口唤道:“李兄,李兄,李冠英……”
  哪知李冠英听了这呼声,身子仿佛突地一震,头也不抬,扶起身旁的女子自后面走了。
  展梦白心头又是一动,正待呼唤着追了过去,身侧却已有人叱道:“喇嘛爷来了,全街都已肃静,你乱嚷什么?”
  叱声未了,长街头已转出一队黄衣喇嘛,垂眉张目,列队而行,十余人走在一起,脚底不发半点声音。
  长街两旁的人群,俱都低下了头,要知边外神权极盛,藏人见着喇嘛,当真有如见到活佛一般。
  展梦白无可奈何,也只得低垂下头,好在这些黄衣喇嘛脚步轻灵,瞬息之间,便将长街走过。
  四下的人群立时仿佛由死人变活了,妓院酒楼中的灯火又复大亮,长街上也随之活跃起来。
  杨璇拉起旁边一人,悄悄问道:“大哥你可知道这些僧佛爷是自哪里来的,要到哪里去么?”
  他面上经常带着笑容,话又说得极是客气。
  那人忙也还礼道:“大哥你不知道么,这些活佛爷都是自都兰寺来的,听说是要入关去。”
  杨璇大奇道:“为何要入关去?”
  那人左右看了两眼,轻声道:“听说是为了去年在塔尔寺所发生的那档事,所以喇嘛爷要到关里去追查。”
  杨璇“哦”了一声,目中神光一阵闪动。
  展梦白面上也变了颜色,悄悄拉了拉杨璇衣襟,低语道:“原来这些黄衣喇嘛也是为了‘情人箭’赶赴中原的。”
  杨璇目光闪动道:“你怎会知道?”
  展梦白叹道:“小弟的二叔父魏子云,便是丧生在塔尔寺那一役之中,小弟焉有不知之理?”
  话声未了,人丛中突然伸出一只手来,闪电般扣住了他的手腕,出手之快,当真是快如闪电。
  展梦白猝不及防,大惊转身,叱道:“什么人?”
  只见一个板肋虬髯,广颊深目,目光有如碧火般的锦衣大汉,分开人丛大喝道:“原来是你。”
  展梦白微微变色道:“原来是你。”
  锦衣大汉厉声道:“方才呼唤李冠英的可是你么?”
  展梦白道:“不错。”
  锦衣大汉道:“他在哪里?”
  杨璇冷冷接口道:“阁下请放开手再说。”
  手掌有意无意间轻轻一扫,那正是扫向这锦衣大汉肘间“曲池大穴”。
  锦衣大汉手肘微缩,展梦白反腕挣脱了他的手掌,锦衣大汉怒道:“你是什么人?管老夫的闲事?”
  杨璇冷冷道:“阁下高姓大名,先请指教。”
  锦衣大汉厉道:“你不认得老夫么?吴七是也……”
  杨璇面色微变,道:“原来是‘出鞘刀’吴老前辈。”
  锦衣大汉怒道:“无鞘刀,不是出鞘刀。根本无鞘,哪里来的鞘可出,小子,你莫要记错了。”
  杨璇道:“在下乃是‘傲仙宫’门下弟子杨璇。”
  “无鞘刀”亦自怔了怔,瞬即大笑道:“原来是‘傲仙宫’弟子,难怪有这样的身手,这样的胆气。”
  笑声突顿,转声问道:“李冠英哪里去了?”
  展梦白道:“方才匆匆一瞥,便已看不到了。”
  “无鞘刀”道:“可是真的?”
  展梦白冷冷道:“你若不信,何必问我?”
  “无鞘刀”呆了半晌,顿足叹道:“老夫不远千里,自关内将他们追到关外,不想这次又被他们逃脱了。”
  自从那日在太湖岸桑林里,那人妖柳淡烟的精舍中,展梦白放走吴七后,便一直未曾听到过他的消息。
  此刻他不禁沉声叹道:“那位孟姑娘,既然早已对前辈无情无义,前辈何苦还要苦苦追寻他们。”
  “无鞘刀”狠声道:“不追着他们,怎消得了心头之恨。”
  展梦白叹道:“他俩有家难归,逃来关外,情况已是狼狈不堪,前辈不如网开一面,饶了他们吧!”
  “无鞘刀”变色道:“好好,你竟也帮着他们说话,他们狼狈,我吴七难道就不狼狈么?” 
  展梦白叹道:“在下并非帮着他们说话,只是……”
  “无鞘刀”惨然道:“只是什么?老夫对那孟如丝的关心体贴,别人不知,你总该知道一二吧!” 
  展梦白想到那日在秦瘦翁处,这“无鞘刀”为了孟如丝受了伤的情急之状,不禁点了点头。
  “无鞘刀”黯然道:“但是她对我怎样?她……她竟……唉,她对我怎样,我不说你也该知道。”
  展梦白想到那日在桑林中,孟如丝对他的阴险冷酷,翻脸无情,又不禁长叹着点了点头。
  他频频点头,杨璇却看得莫名其妙,忍不住含笑接口道:“二弟,你与吴老前辈在打什么哑谜,可肯让我知道?”
  展梦白叹道:“此等情事,大哥你不问也罢。”
  哪知“无鞘刀”却厉声惨笑道:“老夫满腹怨气,正要找人倾诉,杨兄弟你若愿听,便再好不过。”
  杨璇沉吟道:“长街之上,终非谈话之处。”
  “无鞘刀”拉起他衣袖,道:“老夫落足的客栈,便在附近,两位无论如何,也该过去喝两杯酒。”
  展梦白无可如何,只得跟着他去了。
  到了客栈,“无鞘刀”果然将满腹冤苦,一一向杨璇倾诉了出来,虽未说得老泪纵横,却也说得愁眉苦脸。
  展梦白听得不耐,信步踱了出去,踏着满地星光月色,在长廊下往复漫步,苦苦思索。
  他暗暗忖道:“李冠英一路自关内前来,恰巧是在这两日到了这里,那些冒名行善的事,是否他做的呢?”
  李冠英知道自己误会了他后,曾经千方百计地前来赎罪,想到这里,展梦白不禁觉得自己猜测甚是有理。
  走到第三转时,“无鞘刀”邻室的房门,突然悄悄开了一线,房门中缓缓伸出了只嫩嫩的纤纤玉手。
  展梦白吃了一惊,顿住脚步,只见这纤纤玉手,竟在向他轻轻招动,像是要招呼他入房去坐。
  他越看越是惊疑,暗暗忖道:“这会是谁?杜鹃?宫伶伶?萧曼风?萧飞雨?抑或是那苏浅雪?”
  他几乎将自己认得的女子都猜了一遍,只觉这些人似乎都有可能,却又似乎都没有可能。
  心中猜疑,脚下已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突然一掌推开了房门,身子有如箭一般窜了进去。
  他身子方自窜入,房门立刻悄悄关了起来,展梦白霍然转身,骇然只见李冠英、孟如丝双双立在门口。
  他再也未想到住在“无鞘刀”隔壁的,竟会是这两人,大惊之下,几乎忍不住要脱口惊呼出来。
  “金面天王”李冠英轻轻“嘘”了声,面带微笑,悄悄道:“多日不见,展公子你别来无恙?” 
  展梦白忽地拉着他的手腕,惶声低语道:“李兄你……你可知道,那‘无鞘刀’便在隔壁。”
  李冠英笑道:“自然知道。”
  展梦白着急道:“既然知道,为何还不快走?”
  孟如丝轻轻一笑,道:“我两人若不是因为他住在这里,也不会住在这里的,为什么要走?”
  展梦白大奇道:“这话……在下有些不懂,两位既是为了逃避他的追赶远来关外,为何却偏偏要住在这里?”
  李冠英笑道:“那吴七粗心大意,只顾到那最最隐僻之处去苦苦寻找,却始终顾不到眼前之事。”
  展梦白呆了一呆,恍然道:“原来如此,李兄果然是聪明人,其实何止吴七,世人寻物,大半都会将眼前最最明显之处疏忽了的。”
  他语声顿处,心头突又一动,接口问道:“既是如此,李兄你何不索性乘此回头而行,让他再也寻找不到。”
  孟如丝笑道:“我们要甩下他,让他寻找不到,自然容易得很,只是我们却不愿意让他见不到影子。”
  展梦白大奇道:“这话……在下又有些不懂了。”
  李冠英道:“我两人若不是故意引他来追,早就将他甩得远远的了,怎会被他一路追到这里。”
  展梦白更是惊奇,道:“为何要引他来追?”
  李冠英道:“在下半生谨慎,此刻却要寻找刺激,而最最刺激有趣之事,便是想尽千方百计来逃避别人的追赶。”
  孟如丝轻笑道:“这就像我们小时候捉迷藏一样,却又不知比捉迷藏紧张刺激千万倍了。”
  展梦白讷讷道:“追到何时是了?”
  李冠英笑道:“如此有趣的事,便是追上一生一世,又有何妨,只怕他若不追,便无趣了。”
  他淡淡说来,展梦白却听得目定口呆,这种事他当真是听所未听,闻所未闻,连做梦都未曾想到。
  他呆了半晌,暗叹忖道:“这三人当真是前生冤家,死对头,这样下去,不知如何才是了局……”
  只听李冠英已改口笑道:“在下昨日来到这里,却在无意间遇着了两位出乎意料之外的故人。”
  展梦白道:“一个自是在下,还有一个是谁呢?”
  李冠英笑道:“兄台不妨猜上一猜……”
  展梦白苦笑道:“这教小弟如何猜法?”
  李冠英道:“他也是杭州城内的人。”
  展梦白心念一闪,脱口道:“莫非是孙玉佛?”
  李冠英抚掌道:“不错,正是此人,他身侧还有位陌生的朋友,见到在下时,两人竟匆匆避开了。”
  展梦白心念闪动,恍然忖道:“是了是了,那孙玉佛自昆仑山逃下来后,必定是取道哲公多等地来到这里。”
  一念至此,他已断定那假冒“展梦白”之名为非作歹的人,除了“天巧星”孙玉佛外,必定再无别人。
  但那冒名为善之人,是否就是李冠英呢?
  展梦白暗暗忖道:“我若直接问他,他必定不肯承认,我不如诈他一诈,只怕能诈出真相也未可知。”
  当下长叹一声,道:“闻得兄台在如此情况之下,还不忘行侠义之事,在下实在钦佩得很,只是……”
  李冠英微微变色道:“只是什么?”
  展梦白微笑道:“只是兄台为何要用小弟的贱名,来行侠义之事,小弟无功受禄,实觉汗颜得很。”
  李冠英呆了半晌,摇头叹道:“在下只当事情做得极为隐秘,不想还是被兄台知道了。”
  孟如丝忍不住轻笑道:“他才不知道哩,他是诈你的。”
  展梦白总算揭破了个疑团,胸怀不觉大畅。
  李冠英笑道:“此事早晚是要被展兄知道的,但展兄却切切不可透露,小兄便住在这里。”
  展梦白正色道:“但小弟却有一言要奉告兄台,善泳者必溺于水,能放手时,还是放手了吧!”
  李冠英道:“兄台良言,在下必定谨记在心。”
  展梦白无言地凝注了他们片晌,心中黯然叹息数声,也不知该再说什么,只得抱拳告辞了。
  他悄悄开了门,左右观望了两眼,方自走出门去,心中暗暗叹道:“情感一物,怎的如此难以解释?”
  只听那“无鞘刀”亦在房中叹道:“情之一物,当真是令人捉摸不透,老夫对她百般体贴,那姓李的却百般将她虐待,这贱人却还要跟定了他。”
  展梦白走进房中时,他显然已说完了那段故事,此刻正在作着结论。
  杨璇微微一笑,道:“前辈可知道便是因为前辈对她太过体贴温柔,她才会远离前辈而去的。”
  “无鞘刀”皱眉道:“这是为了什么?”
  杨璇道:“女人如水,情感最是捉摸不定,你对她太过温柔,她便觉太无刺激,你若疏远于她,她反会求你。”
  “无鞘刀”呆了半晌,喃喃道:“真的?……真的?……”端起壶来,痛饮了几杯烈酒,叹道:“想来像是真的。” 
  杨璇道:“前辈下次走到女人之处时,切莫忘了带根鞭子,晚辈担保便不会再遇着这般情事了。”
  展梦白忍不住笑道:“大哥说的,未免太过偏激了些吧!”
  三人喝了半晌闷酒,突见一个店伙,敲门而入,手里拿着一方折得整整齐齐的纸柬,恭敬地交给了吴七。
  “无鞘刀”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的竟是:“下站插都升图,到时再见,我俩先去了。”“无鞘刀”变色道:“谁交给你的?”
  那店伙讷讷道:“是个门口的乞丐……”
  “无鞘刀”推案而起,苦笑道:“老夫要去了,两位往东,老夫往西,下次再见,只怕遥遥无期了。”
  展梦白叹息道:“前辈,得回头时便回头,前辈你……”
  他话未说完,“无鞘刀”便已掠出窗外,如飞而去,那魁伟的身影,在灰黯的夜色中有如一道轻烟,瞬即消失。
  过了半晌,门外又是轻轻的敲门声,不等回应,便悄悄推门进来,却正是李冠英、孟如丝两人。
  展梦白瞪大眼睛,讷讷道:“两位?”
  李冠英笑道:“小弟也要去了,只是令他先走一步。”
  杨璇大奇道:“阁下!难道便是……便是李兄么?”
  李冠英道:“不敢。”
  杨璇呆了一呆,忍不住失笑道:“难怪吴七永远无法找得到两位,原来两位是跟在他后面的,要他如何追法?”
  他转目瞧了孟如丝两眼,接道:“在下杨璇,乃是展梦白的结义兄弟,两位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无妨。”
  李冠英笑道:“在下只是来告辞的。”
  杨璇道:“我兄弟也要走了。”
  李冠英扬起双眉,道:“两位要去哪里?”
  杨璇微微一笑,道:“此间并非我兄弟落足的客栈。”
  李冠英笑道:“在下半年之中,若仍未被那吴七追着,也要转入关内,到那时想必能再见两位。”
  展梦白轻叹道:“但愿如此。”
  于是李冠英抱拳告辞,孟如丝自也跟着走了,她此刻已仿佛变成李冠英的影子,无论李冠英走到哪里,她都会跟去的。
  展梦白望着他俩身影消失,唏嘘半晌,突然道:“大哥先请回客栈,小弟还要在外面转转。”
  杨璇诧声道:“你要转到哪里去?”
  展梦白狠声道:“那厮冒名行恶,到了这里,想必也不肯罢手,小弟好歹也要查看查看,看看他今夜有何举动?”
  杨璇目光转动,沉吟了半晌,缓缓道:“你查看无妨,只是……却要小心了,最好四更之前,便回客栈,免得我多担心。”
  展梦白道:“小弟理会得。”
  杨璇道:“你这就要去么?”
  展梦白道:“大哥走门,小弟钻窗,四更左右,客栈见了。”后退几步,拧身掠出了窗户。
  杨璇眼望着他去得远了,立刻匆匆而出,仿佛又要赶着去施什么诡计。长街上夜市虽已阑珊,但妓院酒楼中。灯火依旧,也不时还有猜拳行令之声,自高楼上飘散下来。
  他走了几步,突见一条推车的莽汉,手推板车,自对街冲来,仿佛收足不住,板车笔直冲向他身上。
  杨璇双眉微皱,连退了几步,哪知身后突地又有人惊呼道:“不好了。”又是一辆板车,斜斜撞了过来。
  两车左右而来,若是换了常人,不免要被这两辆板车夹在当中,侥幸杨璇一身武功,双袖兜起,拧身退步。
  不想突然又有条醉汉,脚步踉跄走了过来,失声惊唤一声,着着实实地撞到了杨璇身上。
  这大汉身材高大,全身扑来,力道倒也不小,杨璇慌乱之下,猝不及防,竟被他撞得立足不稳,向后跌倒。
  后面竟恰巧是一间悬着红灯的酒楼,楼上笑语喧哗,杨璇被撞得倒了过去,不禁怒骂道:“瞎眼的畜生。”
  哪知他一句话还未骂完,身侧已有人娇笑道:“是杨相公么?怎么来得这么晚,别人都等得急死了。”
  杨璇大惊之下,也顾不得再骂外面的醉汉,顿住身形,凝目望去,只见一个满头珠翠,体态冶艳的红衣少妇,正倚在门内,笑吟吟望着他。
  杨璇沉声道:“素不相识,姑娘怎会知道贱姓?”
  这红衣少女眉梢眼角,荡意撩人,显见是久经沧桑的风尘女子,望着他咯咯笑道:“你猜猜看?”
  笑语之间,一只指甲染着玫瑰花汁的纤纤玉掌,已向杨璇的肩头搭了过来,杨璇变色道:“姑娘放尊重些。”
  红衣少女荡笑道:“哟,这么凶做什么?你难道不认得我了么?我却认识你,还知道你叫做杨璇?”
  杨璇从不涉足风尘,更不认得风尘女子,此刻又惊又奇又怒,突然一把拧住少妇手腕,怒道:“你说不说?”
  这少妇如何禁得起他鹰爪般的手劲,立时花容失色,颤声道:“你放手,我说我说……是别人告诉我的。”
  杨璇更是惊疑,厉声道:“是谁告诉你的?”
  红衣少妇道:“是楼上一位客人,告诉我们如有个人被醉汉撞入门来,就是杨璇杨公子,他还说,他还说……”
  杨璇叱道:“他还说什么?”
  红衣少妇苦着脸道:“他还说这位相公人最和气,叫我不妨开开杨相公的玩笑,他……他害苦我了。”
  杨璇变色道:“此人现在哪里?”
  红衣少妇道:“还……还在上面。” 
  杨璇道:“领我去。”
  红衣少妇已疼得冷汗直流,颤声道:“好哥哥,你……”
  杨璇怒道:“谁是你的哥哥?”手掌又是一紧。
  红衣少妇颤声道:“不是哥哥,是祖宗,哎哟……小祖宗,你放开手嘛,我带你去就是了。”
  杨璇冷“哼”一声,推开手掌,红衣少妇便“噗”地坐了下去,频频呼疼,杨璇叱遭:“快!”
  红衣少妇连忙爬了起来,挥着腕子,道:“祖宗,随我来吧……哎哟,唉,真疼……”扭着腰肢走在前面。
  杨璇跟着她穿过了店面,后面乃是座小小花园,花草虽然粗俗,但在这边荒之地已算极为难得了。
  园中有座小楼,窗中散发着粉红色的灯光,灯光鬓影,笑语莺声,仿佛有许多个娇娃在上面。
  红衣女子加快脚步,蹬蹬蹬上了小楼,娇唤道:“我可把那位‘和气’的杨相公带来了……”
  里面一阵哄笑,道:“在哪里?”
  杨璇掀开帘子,一步跨了进去,厉声道:“是什么人捉弄杨某?”目光动处,突地怔住了。
  这小小一间精室之中,竟有七八个胭脂少女,粉白黛绿,有如花蝴蝶般穿来穿去。
  有的手把琵琶,在试新弦,有的卷起衣袖,在行酒令,有个淡衣少女似乎醉了,正伏在桌上假寐。
  还有的便腻坐在这脂粉温柔乡中,和惟一的男子正在打情骂俏,而这惟一的男子,却竟是“天巧星”孙玉佛。
  那红衣少妇此刻也凑了过去,手臂围住孙玉佛的脖子,撒娇道:“你看你这和气的朋友,把我的腕子都快捏断了。”
  孙玉佛推桌而起,哈哈笑道:“杨兄英俊潇洒,年少风流,怎地却不知道怜香惜玉呢?该罚该罚。”
  杨璇木立当地,面寒如水,突然冷冷一笑,道:“孙兄开的这玩笑,当真可笑得很,哼哼,可笑得很。”
  孙玉佛笑道:“逢场作戏,杨兄何必太认真呢?”
  杨璇面色一沉,道:“逢场作戏?哼哼,此时此刻,在下实在没有孙兄这么好的兴致来逢场作戏。”
  孙玉佛笑道:“在下只是要为了避人耳目,是以才弄了这小小的玄虚,请杨兄上来……”
  杨璇怒道:“若要避人耳目,方法尽多,在下若不是手脚快些,方才岂不是要被那两辆板车撞死了。”
  孙玉佛微微笑道:“杨兄生气了么?”
  杨璇冷“哼”了一声,默不作答。
  孙玉佛道:“杨兄暂莫生气,可知道这也不是小弟的主意。”目光一斜,那些女子跟着咯咯地笑了起来。
  杨璇厉声道:“谁的主意?”
  孙玉佛微笑不语,那些女子笑得更是厉害,目光转来转去,却转到那伏案假寐的淡衣女子身上去。
  杨璇怒道:“有什么好笑?到底是谁的主意?”
  那淡衣女子突然轻轻道:“是我的主意。”
  杨璇叱道:“你是什么人?”
  淡衣女子轻轻一笑,抬起头来,杨璇面色突地大变,垂手道:“原来是公子来了,请恕在下不知之罪。”
  那“淡衣女子”笑道:“不必多礼,坐下吧!”
  不问可知,这“淡衣女子”自就是那“人妖”柳淡烟。
  杨璇心中虽仍然暗暗气忿,但面上怒容却已都全部消失,果然依言坐了下来,含笑道:“公子何时来的?” 
  柳淡烟笑道:“莫光说话,来,翠红,你先为我敬这位杨公子一杯酒,消消他的气。” 
  那红衣女子扭着腰肢笑道:“我怕,这位杨公子太和气了,我怕他扭断我的腕子。”口里说话,手里已提起壶来。
  柳淡烟笑说:“小乖乖,不要怕。杨兄,快对我这位小乖乖温柔些,小乖乖,你也该把功夫使出来呀!”
  杨璇似乎对这柳淡烟有些畏惧,竟也笑着周旋起来,要知寻花问柳本是世上最最容易的事,任何人都不必学就会的。
  孙玉佛笑道:“原来杨兄也是个风流人物……” 
  柳淡烟笑道:“兴海十里之内的名花名妓,此刻都在这里了,杨兄请先风流一阵,我再来说话。”
  杨璇道:“先谈了正事,再来风流如何?”
  柳淡烟笑道:“也好……”双手一拍,微微摆手,那七八个风尘女子,立刻嘻笑着走了出去。
  柳淡烟面上笑容,立刻消失,眉目之间,笼罩着一种冷冰冰的杀气,刹那之间,便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杨璇暗暗心惊,忖道:“难怪他初出道来,便能手握大权,看来此人果然是个角色,切切不可轻视了他。”
  只听柳淡烟沉声道:“杨兄可知我为何将你请到这里?将这里设为说话之地?”
  杨璇道:“公子妙计,旁人难测。”
  柳淡烟道:“只因越是这样烟花之地,越不容易引起别人注意,谁也猜不到我们会将这里设为谈话之地。”
  杨璇抱定宗旨,绝不显露锋芒,当下立刻道:“极是极是。”
  柳淡烟道:“林软红身怀重命而来,却铩羽而归,在下闻得此事乃是杨兄的杰作,不禁觉得甚是奇怪。”
  杨璇苦笑道:“那是一时之误会,在下也觉难受得很。”
  柳淡烟冷冷道:“那‘催梦草’乃是配制箭药必备之物,若被带回唐家,便难得回,这责任谁担当得起。”
  杨璇悚然道:“在下知罪。”
  柳淡烟道:“知罪就好,日后动手之前,务必要小心些了。”
  杨璇垂首道:“是,是……”
  柳淡烟道:“林软红为求将功折罪,已连夜追赶唐家兄妹去了,不知杨兄你可有什么打算?”
  杨璇道:“但凭公子吩咐。”
  柳淡烟冷笑道:“本门系统,全是单面直属,直接对上负责,杨兄既非我属下,我怎敢吩咐杨兄。”
  杨璇道:“在下惟有静等机会,待罪立功。”
  柳淡烟道:“好,那展梦白此刻在哪里?”
  杨璇道:“去寻那冒他的名作案之人去了。”
  柳淡烟冷冷笑道:“孙兄,我劝你今夜隐手,可是有些道理?”
  孙玉佛道:“极是极是。”
  柳淡烟道:“蓝天锤要你将展梦白带去,可见对展梦白甚是垂青,说不定要以衣钵传他,他可有什么打算?”
  杨璇沉吟道:“在下正想动手将他除去。”
  柳淡烟冷冷道:“我早就知道你存有此心了……”突地一拍桌子,厉声道:“但你却万万不可伤了此人。”
  杨璇呆了一呆,大奇道:“为什么?”
  柳淡烟道:“孙兄,你向他解释。”
  孙玉佛道:“有两个最大的道理,第一便是因为这厮此刻名声颇响,目标太大,杀了他必将引起许多牵连。”
  杨璇讷讷道:“展梦白出道之后,虽也做过几件震动人心之事,但若论目标声威,却还远远不及昔年的‘仁义四侠’,为何……”
  孙玉佛微微一叹,截口道:“江湖之事,瞬息千变,杨兄你可知道,这数月以来,展梦白成了江湖中风头最劲的人物了。”
  杨璇大惊道:“他人在关外,怎会在关内建立名声?”
  孙玉佛苦笑道:“便在关外,他名声也不弱了,杨兄你想必知道近日有人以‘展梦白’之名到处行侠之事。”
  杨璇道:“今日方曾知道。”
  孙玉佛道:“不但在此地如此,关内各地,处处俱有人以‘展梦白’之名行侠仗义,而且很做了几件轰轰烈烈之事。”
  杨璇大奇道:“这些人难道都疯了?为何偏偏要将侠名送给展梦白,孙兄你可知道他们是谁?”
  孙玉佛摇头叹道:“小弟也不清楚,但算来最少也有四五人,而且俱是武林高绝之辈。”
  他语声微顿,接口又道:“据小弟猜测,这些人以前必定都曾受过展某恩惠,或是对他有歉疚在心,是以自己做了侠义之事,却为展梦白宣扬了侠名……唉,侠义公子展梦白这几字,今日在江湖中已响亮得很了。”
  杨璇呆了半晌,沉吟道:“既有四五人同时行事,必定会有几件事同时在不同的地方发生……”
  孙玉佛道:“不错。”
  杨璇道:“既是如此,江湖中人便该知道这件事最多只有一件是展梦白做的,其余的不过是别人假冒而已。”
  孙玉佛叹道:“话虽如此,但江湖中人最是不可理喻,他们若认定了展梦白是个大侠客,什么事便都不能令他们改变主意。”
  杨璇心念一动,道:“于是孙兄便……”
  孙玉佛道:“于是我们便也依样葫芦,在各处以他之名作恶,到处破坏他的名声,这正是用的以毒攻毒之计。”
  杨璇道:“正该如此。”
  孙玉佛道:“在这种情况下,你若杀了他,容易惹起江湖公愤,又让他落得侠名而终,岂非太不划算?”
  杨璇道:“不错不错……那第二个道理何在?”
  孙玉佛道:“这厮年纪虽轻,但和蓝天锤、萧王孙,以及杜云天、莫忘我老人、天马和尚,这几个老不死交情都不错,我们暂不除他,倒不是为了投鼠忌器,而是因为还要利用他的冲动,做些事情。”
  杨璇道:“此话小弟有些不解。”
  孙玉佛微笑道:“此中奥妙,在下也不尽了解,只知此人最易冲动,若是好好将他利用,于我等大为有利。”
  他说了这句话,却还是等于未说一样,杨璇还是不懂,口中却不得不应声道:“是极是极……”
  柳淡烟突然插口道:“你既然知道是极,便切切不可伤了他,最好将他引入歧路,或是在他眼前造些烟幕。”
  杨璇皱眉道:“但……”
  柳淡烟面色一沉,冷冷道:“但什么?这是上面交待下的命令,阁下难道还有不服之意么?”
  杨璇垂首道:“在下不敢。”
  柳淡烟突然展颜一笑,道:“我早知道杨兄对本门绝无二心,在下言重之处,望杨兄莫要怪罪。”
  杨璇腹中暗骂:“这厮脸变得好快,只是你虽厉害,我也未见怕你。”却垂首道:“公子太客气了。”
  第二十九回 一错再错
  柳淡烟笑道:“正事谈过,便该风流风流了。”他笑容一起,面上便立刻平添了许多温柔妩媚之色,哪里像是个心智深沉,阴险狠毒,手握大权的厉害角色,分明像是个温柔多情,风情万种的美貌女子。
  杨璇暗叹忖道:“不知此人到底有几副面目?”
  只听孙玉佛双掌微招,唤道:“姑娘们进来吧!”
  于是笑语莺声,立刻又充满一室,杨璇虽然满心不忿,但面上却不敢露出丝毫不愉之色。
  柳淡烟左拥右抱,口中道:“翠红,唱一段吧!”
  翠红撒娇道:“嗯,我不会唱……”手里却已拿起了琵琶。
  柳淡烟笑道:“真是个会作怪的小妮子。”
  翠红娇笑道:“你再说我就真不唱了。”
  柳淡烟笑道:“好妹子,我不说了,你唱吧!”
  翠红手拨琵琶,眼波频飞,道:“唱什么?”
  柳淡烟道:“你手里抱着琵琶,就唱段琵琶行吧!”
  孙玉佛抚掌笑道:“妙极妙极……”
  杨璇腹中暗暗冷笑……“若论吹牛拍马,这厮可算得上是天下第一了。”
  只听“叮当”两声,翠红曼声唱道:“浔阳江头夜送客……”她方自唱了半句,窗外突地吹来一股劲风。
  灯火微暗,一条人影,随风而入。
  他似乎不愿被人见到面目,左手掩面,旋风般扑了进来,右手却一把抓起了弹琵琶的翠红。
  这变化委实来得太过突然,一时之间,众人不禁惊慌失措,只听翠红惊呼一声,已被他掷向窗外。
  这人影却藉着这后掷之势,由前面的门窜了出去。
  就在这刹那之间,窗外又是一声厉叱,一条人影,飞扑而入,恰巧迎着被那人掷出的翠红。
  这人影乃是个高大的驼背老人,双手一伸,便将翠红接在手里,眼睛瞪着那人影掠出的方向,随手将翠红放了下来,口中道:“惊扰惊扰。”
  取出袋银子,抛入翠红怀里,道:“给你压惊。”
  身子已追着前面的人影窜了出去,口中厉叱道:“好小子,老夫今日跟定了你,你登天也逃不了啦!”
  说到最后几字,语声已远在屋外。
  自第一条人影窜入,到第二条人影窜出,都不过是眨眼间事,娇呼惊乱声中,翠红早已吓得晕了。
  柳淡烟双眉一扬,轻叱道:“追!”
  杨璇、孙玉佛见到那高大的驼背老人的影子,立刻以袖掩面,此刻两人不约而同,齐声道:“追不得的。”
  柳淡烟怒道:“为何追不得?”
  孙玉佛道:“公子可看到了那驼背老人了么?此人便是昔年名震一时的‘万里神行——铁驼’金曲!”
  柳淡烟呆了一呆,道:“是他么……不追也罢。”
  缓缓坐了下来,突又问道:“此人昔年虽称煞手,但却在大病之中,被人追得无地容身,销声匿迹已有十余年,此刻怎会又忽然出现了?”
  杨璇叹道:“这十余年来,他一直在‘帝王谷’中,经过这么多年,只怕武功又精进了。”
  柳淡烟“哦”了一声,冷冷道:“你知道的倒不少。”
  杨璇只做未闻,喝了几杯闷酒,只听远远传来阵阵更鼓之声,三更早过,已将是四更了。
  他立刻借机抱拳而起,赔笑道:“在下与那展梦白约在四更相见,此刻不得不告辞了。”
  柳淡烟双眼微转,似乎要说什么,却终于只是淡淡说道:“杨璇要走了么?孙兄请代我送客。”
  直到杨璇前脚一走,孙玉佛立刻转身冷笑道:“这厮假痴假呆,故作谦逊,只怕暗中另有心机。”
  柳淡烟冷笑道:“他敢?”有意无意间,望了孙玉佛一眼,道:“我倒希望本门中出个叛贼,那时也好教别人看看咱们对待叛贼用的是何手段。”
  孙玉佛心头一寒,再也不敢说话了。
  那杨璇走了出去,面上立刻现出忿怒之色,暗暗冷笑道:“你们叫我不杀,我就不杀,我当真那么听话么?”
  他仰天吐出了口怨气,狠声道:“我辛辛苦苦订下的计划,绝不能被任何人破坏,任何人都不能改变我的主意。
  “柳淡烟呀柳淡烟,你今日对我如此无礼,他日我若做了‘傲仙宫’的主人,你还敢么?便是你的主人,也要对我客客气气,那时我便再也不居人下,你们却更不能不利用我,到那时我也要叫你们看看颜色。”
  他神色忽忧忽喜,忽又长叹忖道:“只是这样一来,事情难免变得更是棘手,我若要除去展梦白,势力更是孤单,也不能动用‘情人箭’了。杀死他后,既不能引起蓝天锤注意,也不能让这些人怀疑……”
  想到这里,他双眉不禁紧皱到一齐,但瞬即展眉一笑,暗道:“在我杨璇眼中,世上还会有做不到的事么?”
  当下加快脚步,匆匆向客栈行动,夜色深沉,漫无人迹,长街上的露水,在月光下显得分外清冷。
  展梦白所行的道路,却是阴森而黝黯,风砂漫天,寒意沉重,他踯躅而行,只望夜更深些。
  他暗暗忖道:“如果我是孙玉佛,要假冒展梦白之名,奸淫作恶,该当在什么地方下手才是呢?”
  “闹市之中,是万万下手不得的,一来怕有人插手多事,再来也怕别人认出面目,便弄巧成拙了。”
  于是他极快地为自己下了个结论:“僻静之地,也有的是富室大户,在这种地方下手,一样能达到目的,却安全得多。”
  一念至此,他不再考虑,立刻向僻静之处行去。
  走了半晌,只见远处屋影憧憧,连绵一片,虽非十分雄伟,但在这塞外边荒之地,也可算得是极为难见的巨宅了。
  奇怪的是,这一片巨宅之中,竟无半点灯火。
  展梦白暗暗忖道:“想必是塞外民风俭朴,纵是富户,也颇节省燃油,是以黄昏后便早早睡了。”
  纵是再无经验的人,也知道这种富户必是夜行人作案最好的下手之处,展梦白当下再不迟疑,悄悄掩去。
  他寻了个阴暗的墙角,藏起身形,留意着四下的动静,但等了许久,却连个夜行人的影子也看不到。 
  要知他虽已闯荡江湖甚久,但对于夜行作案的技巧却是半点也不懂,等了许久,越等越是心焦。
  他等不及了,到别处去转了一圈,但想来想去,还是那巨宅最有希望,便又守候到那墙角。
  月明星稀,大地无声,夜仿佛已很深了。
  展梦白心念数转,突地哑然失笑,暗暗忖道:“我等在这里,岂非有如守株待兔一般,别人从那边来了,我也无法看到。”
  他暗暗责备自己,沿着墙走了半圈,只见一处屋檐,飞出墙外,他肩头微耸,嗖地掠了上去。
  放眼四望,但见墙内乃是一片庭院,疏林丛竹,假山小桥,在夜色中看来,仿佛甚是精致。
  但仔细一望,树已枯,竹已乱,山已颓,桥已残,甚至连荷池中积水都已涸了,到处都是断瓦残垣,庭园早已荒废。再凝神一望,楼阁飞檐虽在,但房屋的窗棂已断,栏杆已倒,冷风吹着空窗,飕飕地令人顿生凄凉之感。
  展梦白苦苦地在这里守候了半夜,不想这里竟是个荒宅,他心里只觉哭笑不得,大骂自己的粗心。
  哪知就在这刹那间,荒园里,突地有光芒一闪,青蓝色的光芒,显然是剑影刀光。
  荒园之中,突现剑影,展梦白却大喜忖道:“难道那厮也和我一样,不知这里是座荒宅,也上了当?”
  当下伏身在屋脊上,凝目望去,凄清的夜色中,荒园中果然出现了一条身持长剑的人影。
  这人影身材甚窈窕,竟仿佛是个女子。
  展梦白大奇忖道:“荒园之中,哪来的女子,难道真是传说中的狐仙来了么?我倒要仔细瞧上一瞧。”
  只见这人影缓缓走来,发髻如云,衣袂飘飘,左手持着柄长剑,右手竞拉着个稚岁幼童。
  她拉着这幼童的手,飘飘地自小桥走了过来,深色的长袍,漆黑的长发,面容却是雪一般苍白……凄清的夜色,凄清的景物,突然出现了这样一个幽灵般的女子,使荒园中更充满了神秘诡异的恐怖气氛。
  但展梦白非但丝毫不怕,反而动了好奇之心,竟似已忘去了此行的目的,伏身屋脊,不肯走了。
  这幽灵般的女子冉冉踱过小桥,忽然幽幽长叹了一声,缓缓在桥边的石桌石椅上坐了下来。
  悠长的叹息声中,似乎也充满了森森鬼气。
  展梦白心弦微微一颤,只见那稚龄幼童突地扑到女子身上,颤声道:“妈,我……我怕……”
  乌衫女子道:“妈手里有剑,鬼也不敢来的,你怕什么?”语声虽然轻微,但在静夜中听来,却极为清晰。
  展梦白暗中松了口气:“原来这女子并非狐鬼。”
  只见那乌衫女子口中轻轻哼起催眠的曲调,将孩子抱在怀里,手中却擦拭起那柄秋水般的长剑。
  过了半晌,那孩子突然轻轻叹息了一声,抬头道:“妈,你不要唱了好么,反正我也睡不着的。”
  这孩子最多也不过四五岁,尚在牙牙学语,但说起话来,却有一种成人的气味,显见得极为聪明。
  乌衫女子爱怜地拍了拍他的头,果然不唱了,那孩子又道:“你在这里等他,他知道么?”
  乌衫女子道:“不许说他,要叫爹爹才是,知道么?”
  那孩子眨了眨眼睛,道:“他既是爹爹,为什么总是不敢和妈在一起呢?别人的爹爹妈妈,天天都在一起。”
  乌衫女子仿佛呆住了,良久良久,方自幽幽长叹了一声,道:“孩子,有些事,你……你是不知道的……”
  那孩子点了点头,忽然抬起小手,去擦他妈妈的眼睛,口中道:“孩儿叫他爹爹就是,妈妈你不要哭好么?”
  乌衫女子似乎有满腔幽怨,纵然笑了,笑中也带着泪,展梦白见到这母子两人真情流露,想到自己的母亲,亦不禁为之暗中唏嘘,黯然不已。
  又过了许久,那孩子跳下地来,望着他妈妈手里的剑,道:“妈,你为什么天天要磨这柄剑呀!”
  乌衫女子道:“妈磨快了剑,要去杀一个人。”
  那孩子睁大眼睛,慢声道:“妈要杀谁呀?” 
  乌衫女子抬头望着黑沉沉的苍穹,缓缓道:“妈要杀一个女子,她的名字,叫做萧飞雨……”
  展梦白心头一震,几乎自屋上跌了下来!
  只听这女子缓缓又道:“孩子,你要记着她的名字,就算妈不能杀死她,你长大也要替妈杀死她。”
  那孩子圆睁着眼睛,紧握着拳头,道:“好,我长大后,一定替妈妈杀死那个萧飞雨。”
  乌衫女子一把将他搂进怀里,笑道:“乖孩子……这才是妈的乖孩子……”双目之中,却已流下泪来。
  展梦白满心惊疑,不知道这女子究竟和萧飞雨有何仇恨,怎会对萧飞雨恨入切骨。
  只见这女子携着孩子的手,缓缓站了起来,向前走了几步,仰首望天,轻轻道:“他怎么还不来呀?”
  月光恰巧满满照在她面上,她面容恰巧正正对着展梦白的目光——她面容的轮廓,便清晰地呈现在展梦白的眼底。
  展梦白一目望去,瞧清了她的面容,身子不觉一震,翻身掠了下去,厉喝道:“柳淡烟,原来是你。”
  这“女子”也未想到这荒园之中,还藏有别人,大惊之下,抱起那孩子,向后飞掠了过去。
  展梦白一见这“女子”竟是“人妖”柳淡烟,心中已是怒火填膺,不分青红皂白,急地追了过去。
  哪知这“女子”却突地顿住身形,冷冷道:“你要干什么?”
  展梦白厉声道:“柳淡烟,你手里纵然带着孩子,纵然口口声声自称母亲,我也认得你,你烧成灰我都认得你。”
  那“女子”冷冷道:“我却不认得你。”
  展梦白仰天狂笑道:“你骗得别人,还骗得过我么?柳淡烟,你今日遇着我,算你倒了霉了。”
  那孩子睁大眼睛,大骂道:“你是什么东西?”
  展梦白叱道:“快放下孩子。”
  那孩子半点也不惧怕,更不哭喊,大声道:“我们不认得你,你来找我妈妈做什么?你是个疯子么?”
  展梦白道:“孩子,快下来,这不是你妈妈。”
  那孩子道:“谁说她不是我妈妈?”
  “乌衫女子”拍了拍孩子的头,道:“孩子,你莫说话,这人是个疯子,不要理他。”背转身去,又要走了。
  展梦白大怒道:“你纵是使出千方百计,小爷我今日也要为人间除去你这个祸害。”身形展动,嗖地掠了过去。
  哪知他身形方起,突见一条人影自小桥那边划空急来,厉叱道:“下去。”扬手一掌,拍向展梦白胸膛。
  两人凌空换了一掌,各自翻身落地,目光相对,面上俱都变了颜色,齐地脱口惊呼道:“原来是你。”
  原来这划空急来之人,竟是在那饭铺中与展梦白联手击退了四个鲁莽大汉的锦衣颀长少年。
  两人俱未想到会在此时此刻遇着对方,不禁同时一呆!
  颀长少年冷笑道:“在下只当展兄是位英义男儿,是以听得有人出言辱及展兄,也不惜动手,哪知……”
  他伸手一指那“女子”,厉声笑道:“展兄竟会在这偏僻无人之地,来欺负两个妇人孺子。”
  展梦白道:“你可认得此人么,他乃是个……”
  颀长少年冷笑截口道:“在下自然认得她的,他便是在下的妻子。”
  展梦白又惊又怒,大声道:“此人明明是个男扮女装的人妖,你为何要说他是你的妻子?” 
  颀长少年大笑道:“她与我夫妻多年,还养下个孩子,莫非我连她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么?”
  展梦白怒道:“他明明是个男子……”
  颀长少年道:“谁说他是男的,便是谁瞎了眼。”
  展梦白道:“但……但……”他见这少年言语真切,神情激动,不像是在说谎,心头不觉有些迟疑起来。
  但凝目望去,这“女子”却实实在在是那桑林中的柳淡烟,全身上下,没有一分不似之处。
  颀长少年冷笑道:“展兄只怕上了别人的当了。”
  展梦白厉声道:“上当的只怕是你,他……”
  颀长少年大声道:“我与她同床共枕,上谁的当?”
  展梦白大怒道:“你若非上当,便是他的同谋,你纵然说出天来,也难以教我相信他是个女子。”
  那“女子”突然挺胸走了过来,冷笑道:“是男是女,说也说不清,你可要检查检查么?”
  展梦白呆了一呆,红生双颊,垂目一望,忽然瞧见了眼前这“女子”的头顶,显见这女子比他矮了许多。
  但那柳淡烟,却是身材高挑,不见在自己之下。
  一念至此,他面色不禁大变,情不自禁地倒退了几步。
  那“女子”冷笑道:“你看清楚些。”
  展梦白越想越觉这“女子”确比柳淡烟矮了许多,额上不禁汗如雨下,讷讷道:“在……在下只怕看错了。”
  颀长少年森寒的面色,绽开一丝笑容,道:“天下形貌相同之人,本就极多,展兄日后看人须得仔细些才是。”
  展梦白讷讷道:“但……但……他两人实在太过相像了,眉毛、眼睛、面形,便是孪生兄妹,也……”
  语声顿处,突然拍掌大声道:“对了,不知兄台的夫人,可是有个孪生兄弟么?否则世上哪有如此相像的人。”
  颀长少年抢口道:“她自幼是个孤儿,被家母收养,有没有孪生兄弟,在下也不知道。”
  展梦白“哦”了一声,方自垂首沉吟,那颀长少年却已抱拳道:“在下有急事在身,急需走了,来日再会。”
  展梦白道:“且慢。”
  颀长少年着急道:“不瞒兄台,在下有个极厉害的对头,发现了在下的行藏,是以在下才令妻儿守在这里,方自设法摆脱了他,此刻再不走,若是被他追着,便来不及了。”他轻功、武功,均都可算是武林顶尖的身手,但对他这“对头”,却仍似畏惧已极,不等将话说完,又要走了。
  展梦白大声道:“不知尊夫人与萧飞雨……”
  话声未了,突听夜色中传出一声厉叱,道:“好小子,你纵然逃上天去,老夫也追得着你。”
  颀长少年面上立刻出现惊惶之态,顿足道:“展兄你害苦了我啦!”拉起他妻子手腕,飞掠而去。
  展梦白心里不禁有些不安,呼道:“兄台休惊,在下替你挡他一阵。”当下纵身向喝声传来处掠去。
  夜色中果然有一条高大的人影,闪电般飞来。
  展梦白话也不问,迎面扑了上去,展开双拳,一轮急攻,狂风暴雨的拳势,立刻将这高大的身形围住。
  只见这高大人影连声怒喝,还了几招,招式亦是凌厉无俦,黑暗中只见他身形迅急,背后隐隐有个驼峰。
  展梦白目光动处,心头又吃一惊,仰面翻身,倒退丈余,口中大喝道:“前辈快快住手。”
  这高大人影方自双掌攻来,也已看清了展梦白的面容,大喝一声,硬生生收回掌势,道:“小兄弟,怎会是你?”
  展梦白再也想不到此人竟是“帝王谷”中的驼背老人“铁驼”,铁驼更未想到挡住自己的人会是展梦白。
  要知两人俱是性情激烈之人,是以方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便动上了手,若是换了别人,最少也要问个清楚。
  铁驼老人瞧见是展梦白,气得连连顿足道:“怎会是你,你怎会挡住了老夫的去路?”
  展梦白苦笑道:“在下实在想不到是前辈来了。”
  铁驼道:“好了好了,废话少说,那厮跑到哪里去了?”
  展梦白方才看错了,一直歉疚在心,故意沉吟半晌,随手向前一指,道:“好像是那边。”
  铁驼大怒道:“放屁,老夫就是从那边来的。”
  展梦白苦笑道:“若非是为了晚辈鲁莽,人家早已走得远了,前辈若与他无甚冤仇,不追也罢。”
  铁驼顿足道:“混账混账,你还要为他求情,你可知道老夫是为了谁才要捉他的?”
  展梦白陪笑道:“在下怎会知道!”
  铁驼大声道:“为了你。”
  展梦白大奇道:“晚辈非但与他无仇,反倒有些交情,前辈若是为了我才要追赶于他,只怕是个误会了。”
  铁驼顿足道:“小祖宗,你还不知道他是谁么?”
  展梦白心头一震,大惊道:“他……莫非是情人箭……”他心里想来想去,总是忘不了“情人箭”三字。
  铁驼怒道:“什么‘情人箭’?他便是假冒你的姓名,到‘帝王谷’中骗去了武功,还骗去了飞雨婚事的恶徒。”
  展梦白身子一震,有如突然被人用鞭子抽了一下,大惊道:“这厮原来就是他么?追!”转身飞掠而出。
  铁驼大喝道:“快追……”随之纵出。
  这老少俩,当真是一搭一挡,说追就追,但人家却早已去得远了,他两人追了半天,连影子都未追着。
  两人对望一眼,齐地停下身形,铁驼叹道:“追不到了。” 
  展梦白道:“追不到了。”
  铁驼叹道:“不知这厮究竟真的叫什么姓名?是何来历?唉,人海茫茫,叫老夫到何处再去寻他。”
  展梦白叹道:“人海茫茫,当真是难以寻找。”
  铁驼霍然转身,大声道:“你也不知道他的姓名么?”
  展梦白道:“我怎会知道,我根本不认得他。”
  铁驼怒道:“老夫倒要问问你,你既不认得此人,方才却又为何要帮他前来挡住了老夫的去路?”
  展梦白苦笑一声,将事情经过大概说了,又道:“近来在下所遇之事,件件俱是奇诡难测。”
  铁驼沉声道:“这些事,想必都与那‘情人箭’有些关系。”
  展梦白道:“在下也是这般想法。”
  铁驼道:“那厮假冒你的姓名,又得知你的底细,想必他与你有些关系,你难道一点也猜不出他的来历么?”
  展梦白长叹着摇了摇头。
  铁驼见他愁眉不展,满面悲苦,又忍不住安慰着道:“天下绝无永不泄漏的秘密,你只管放心好了。”
  语声微顿,又道:“你落脚何处,是否……”
  展梦白抬头一望天色,东方已现曙光,大惊道:“不好不好,四更早已过了,大哥必定等得心焦。”
  铁驼道:“还有人在等着你么?”
  展梦白道:“便是蓝大先生的弟子杨璇。”
  铁驼道:“你快去吧,老夫也要走了,你既和‘傲仙宫’的门人走在一起,老夫倒也放心得很。”
  展梦白道:“前辈要去哪里?”
  铁驼笑道:“你我还有赌约未了,老夫自要去追查那‘情人箭’的秘密,顺便也要去查查那厮的来历。”
  两人俱是性情急躁,说走就走,展梦白回到客栈,生怕杨璇等得心焦,便先去敲杨璇的房门。
  哪知杨璇房中,却寂无回应,撞开房门一看,房中哪里有杨璇的影子,甚至连话也未曾留下一句。
  这件事又大大出了常情常理,展梦白等了半晌,暗暗忖道:“只怕大哥等我不着,便出去寻找去了。”
  一念至此,便等在杨璇房中,坐候他归来。
  只见窗外天色渐明,大地渐渐响起了各种生命的节奏——鸟鸣、人语、车声、马嘶……但目光凝注着窗外的展梦白,却仍看不到杨璇的影子。
  虽是在焦急的等待中,但展梦白思绪却仍极清晰。
  他静静地分析着每一件事,首先他断定那冒充自己去“帝王谷”的颀长少年,必定与苏浅雪有极深的关系。
  只因除了苏浅雪外,谁也不知道他亡母留给他的遗言,若不知道他亡母的遗言,那少年便不会知道莫忘我老人可带他入谷,而他入谷之后,若不深知展家的隐秘,也不可能得到“帝王谷”中人的信任,由此可以断定,那颀长少年必是苏浅雪身侧极为亲近的人,甚至可能便是她的弟子。
  这秘密本来万万不会被展梦白揭破,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展梦白却偏偏在无意中认得了那黄衣人“帝王谷主”。
  其次,展梦白又可断定,他在荒园中所遇见的那乌衫女子,虽然已和那少年生了个儿子,但这两人身世,又必定有段隐秘,是以两人只能做暗地夫妻(这是从那孩子口中的话推断而出),而此刻那乌衫女子突然发觉自己的情郎已与萧飞雨订了亲,她自然一心想要杀死萧飞雨。
  还有,那少年曾经说过:“那乌衫女子本是孤儿,自幼被家母收养。”苏浅雪若是这少年的母亲,或是养母,那么这乌衫女子定就是苏浅雪的义女——苏浅雪在这一双义儿义女身上,必定另有打算,是故不许他两人成亲,而他两人自幼青梅竹马,却早已结下孽缘。
  是以他两人虽然早已生养儿女,却仍不敢将自己的关系明告他人,而只能在暗地偷偷摸摸。
  想到这里,展梦白对自己的推论不禁甚为满意。
  但为何那乌衫女子竟和柳淡烟如此相似,他两人若真是孪生兄妹,岂非苏浅雪与柳淡烟也极有关系?
  那少年若真是苏浅雪的义子或门徒,为何苏浅雪从未提起?
  除非是因为他根本是苏浅雪的亲生儿子而苏浅雪独身至今,从未结婚,是以不敢承认自己有了儿子。
  那么,这少年的父亲会是谁呢?
  他既然已和苏浅雪生养了儿子,却又不敢和她成亲,这其中必定又有一段不可告人的隐秘。
  想到这里,展梦白心头又是一片混乱——猛然抬头,红日已照满窗棂,却仍看不到杨璇的影子。
  他难道已走了么?他怎会不告而行?
  展梦白双眉紧皱,在房中踱了几圈,霍然推开门,回到自己房里,目光转处,心头不禁又是一震。
  只见房中一片零乱,床幔似为乱刀所劈,东搭西落,一张凳子更已被拆四分五裂,枕头上落了一条椅腿,上面刀痕斑驳——这房中竟似已经过一番巨斗,展梦白大惊忖道:“大哥莫非是在我房中守候之时,突地来了武功极强的外敌,他临时找不着兵刃,便拆了椅腿与之相斗。”
  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更是惊惶:“大哥若是胜了,将强敌击退,他必定还会等在这里,而此刻……他莫非……”
  惊惶之下,突见那张八仙桌上似乎有些字迹,近前凝望,果然是杨璇以指力在桌上划下的留言:“巨变……不敌……逃……积石山……”
  不但字迹潦草零乱,难以辨认,词句亦是断断续续,仿佛是杨璇一面与人动手时,仓促留下。
  以杨璇那般的身手,以“傲仙宫”弟子的身份,还会遇着不能抵御的强敌,而要仓促逃走,对方身份岂非更是惊人。
  展梦白惊骇交集,喃喃道:“积石山……积石山……”匆匆打了个包袱,窜了出去,大喝道:“店家!”
  这一喝当真是声如霹雳,店家慌忙奔了过来,展梦白劈面抓住了他衣襟,大喝道:“积石山在哪里?”
  那店家面如土色,侥幸还懂得几句汉语,结结巴巴地说道:“从这里,往南去,还要走……”
  展梦白撒手放开了他,窜入马厩,拿上马鞍,飞身上马,竟策马自客栈中直冲出去,一路不知撞翻了多少东西。
  四下喝骂声中,他早已去得远了,所幸杨璇还有匹马留在这里,店家倒也未曾受到损失。
  展梦白鞭马南行,马股上已被他抽得血痕斑斑,四蹄如飞,长嘶而奔,蹄后烟尘滚滚,宛如云龙。
  但见地势又自荒凉,黄沙草原,风劲云低,日色也被郁云所掩,黑沉沉地望不见天色。
  劲风刀一般刮在展梦白脸上,但他却毫无所觉,他一心只想着杨璇的安危,一心只想着谁是那外来的强敌?
  也不知奔行了多久,但见马股之上,血流如注,展梦白心急如火,手劲自重,竟已将马股打得皮开肉绽。
  这匹马本来早已力竭难行,全靠展梦白的无心打马出血,恰巧与边外牧人情急赶路,所用的“放血”之法效果相同,使得这匹马使出了它生命中所有的潜力,是以马行还有余力,奔行犹急。
  展梦白挺立马上,极目前望,只见地势渐高,积云却越来越低,天地相连,也望不到山影。
  他正自焦急之中,突觉奔马失蹄,一个踉跄,前蹄直跪了下去,展梦白身子也向前直窜而出。
  他大惊之下,振臂拧身,却见那匹白马口吐白沫,倒卧在地上,竟已力竭不支而暴毙了。
  前面路途,还不知有多远,展梦白咬了咬牙,飞身前行,突听斜地里冲过了一阵蹄声。
  他一心想留些气力到积石山去与强敌搏斗,闻声不觉大喜,转目而望.果然一匹健马扬蹄奔来。
  马上人似乎也在急着赶路,快马加鞭,伏身急行。
  展梦白蓦地大喝一声,嗖地窜了过去。
  奔马受惊,马嘶人立而起,马上人骑术精绝,仍钉子般稳坐在马上,怒骂道:“狗才,你瞎了眼!”
  展梦白也不多话,身子箭一般窜起,和身撞在马上大汉身上,将这大汉直撞得跌下马来。
  展梦白乘势跨上马鞍,勒转缰绳,大喝道:“事情紧急,借马一用,你的马价银子在这里。”
  左手抛出一锭银子,右手打马前行。
  那大汉跌在地上,临危不乱,“燕青十八翻”,肘膝着地,连滚数滚,急地抓住了马尾,厉喝道:“慢走!”
  健马又是一声长嘶,人立而起,马尾弓弦般绷得紧紧的。
  展梦白头也不回,反手切向马尾,只觉他掌缘如刀,弓弦般的马尾,被他一掌切下,应手而断。
  那大汉自然立足不稳,又是仰天跌倒,等他再次翻身站起时,展梦白人马却早已去得远了。
  展梦白打马前行,只见那人在身后骂道:“强盗,响马……”后面说的仿佛是:“你逃不了的,我认得……”
  蹄声急遽,风声强劲,后面的话根本听不甚清。
  展梦白心中虽觉有些歉然,但紧急之下,也顾不了许多,只觉这匹马更是矫健,他心头不禁暗暗欢喜。
  天色更见沉冥,但这匹马却的确是万中选一的千里驹,虽已不知奔驰了多远,但势道却丝毫不缓。
  马行如龙,展梦白坐在马上,更有如腾云驾雾一般,他心中不觉大是歉疚,平白夺来人家如此一匹好马。
  抬目望处,灰沉沉的天色中,突地现出了一道山峰,仿佛乃是由平地涌起,只因山势灰黯,天色灰黯,是以到了近前,才看出山峰。
  展梦白策马上山,暗暗忖道:“只怕这就是积石山了。”
  他此刻已对这匹马甚是爱惜,不忍见它力竭而死,上山一阵,便下了马,抚着马鬃道:“多谢你送我一程,你若认得路,便去寻你主人,否则你就好生在这里等着。”又发觉马鞍旁还有干粮皮囊,他便取下胡乱吃了一些,不想囊中竟是味道极为醇厚的美酒。
  酒食下肚,展梦白不觉精神一振,随手拍了拍马股,道:“去吧!”这匹马竟仿佛也懂人意,果然轻嘶着缓缓走了开去。
  这时,天色已更暗了,乱山之中,云雾凄迷,看来仿佛是唐人以泼墨画绘出的山水,带着种古拙的苍凉之意。
  展梦白提气上山,奔行了一阵,目光四下搜索,但要在这云雾凄迷的乱山中寻人,何异大海捞针?
  他情急之下,忍不住放声大呼道:“杨璇……杨大哥……小弟来了……展梦白来了,你在哪里……”
  空山寂寂,只听四山回应之声:“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一声接着一声,四面八方地传了过来。
  渐渐微弱的回声中,突听一声尖锐阴森的冷笑,在四山回应中,如刀子般刺入了展梦白的耳鼓。
  展梦白心头一震,循着笑声,闪电般扑了过去。
  只听那笑声时断时续,时高时低,时远时近,渐渐将展梦白诱入一道斜插入天的山脊。
  云雾凄迷,夜色已浓,常人五尺以外,便难见得着人影,展梦白纵是目力异于常人,但也难看见远达两丈。
  他全身注满真力,循声跟了下去,他不再出声喝问,只怕四山回声惊乱了笑声的方向。
  第三十回 炼魂潭中
  但到了后来,笑声渐渐高亢,笑声也有了回声,只听四面八方,仿佛都是那种阴森尖锐的笑声。
  尖锐的笑声浪潮般四方涌来,刀波般冲击着展梦白的心房,寒山、冷笑,天地间充满着杀机。
  展梦白放慢脚步,云雾中仿佛俱都是狞笑着的鬼影,他只觉一阵阵寒意,不由自主地自心底升起,忍不住放声大呼道:“杨大哥,你在哪里……”
  笑声顿住,回声渐绝。
  远处突地传来一声惨呼,竟仿佛是杨璇发出来的。
  展梦白热血刹那间便冲上了咽喉,奋起精神,直窜过去,嘶声道:“杨大哥……大哥……是你么?”
  两丈开外,凄迷的云雾中,突地现出了一条披头散发的人影,鬼魅般站在那里,在向展梦白轻轻招手。
  展梦白热血如沸,箭一般窜了过去,呼道:“杨大……”
  “大”字还未出口,那人影突地向后一缩,双掌扬起,震出一股强烈的掌风,直击展梦白的胸膛。
  展梦白身形凌空,接了一掌,身子落向地上,哪知下面空空荡荡,竟没有丝毫落足之处。
  他力已将竭,一足踏空,便再难跃起,身子有如石头般直落而下……只听四山之中,又响起了那尖锐阴森的笑声。
  笑声渐渐遥远,展梦白耳目渐渐晕眩……就在这刹那之间,他猛一提气,曲肘屈膝,将身子卷做一团。
  然后“噗通”一声巨响,他身子仿佛落入水中。
  四山顿寂,云雾仍旧凄迷。
  那披头散发的人影,双手一拢,束起了头发,得意地大笑道:“展梦白,你此刻落入这藏龙口,炼魂潭中,插翅也飞不出来了。”
  凄淡的云雾中,只见他满面俱是得意的笑容,接口笑道:“你展梦白纵有白是死在我杨璇手上?只怕还有人当你凭空失踪了呢!”
  他,正是杨璇。
  原来这刀背一般的山脊上,竟有两丈方圆一处山口。
  此山终日云雾迷漫,这山口便像恶龙山口,仰天而张,静等着别人自杀入口,是以名为“藏龙口”。
  山口深达数百丈,四壁寸草不生,最下面乃是一面寒潭,潭水其寒彻骨,水中衍生着蛇虫。
  无论武功多高之人,落入潭水中时,纵能不死,但不出片刻,也要被潭水活活冻死,或是被毒蛇咬死。
  而展梦自此刻便落入这凶绝险绝的“炼魂潭”中。
  他头脑一阵晕眩,立刻被冰冷的潭水冻醒。
  惊惶之中,求生的欲望立刻涌生,所幸他自太湖覆舟之后,已略知水性,当下稳住了心神,不使自己沉入潭底。
  但在这死一般的静寂与黑暗之中,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这情况距离死亡已在咫尺之间。
  这浑身是胆的强傲少年,平生第一次了解到恐惧的滋味——那仿佛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冷得你心房都要停止跳动。
  他慢慢向一旁移动,终于触着了石壁,只觉壁上的藓苔,厚达寸余,便是神仙也难驻足。
  潭水的寒冷,他还可以抵抗,但那种由绝望和恐惧生出的寒冷,却使得他再也不能忍受。
  此刻他甚至宁愿以生命来换取一些温暖与光亮。
  他沿着山壁,一寸寸移动着,无比的寂静中,他似乎听到水中有蛇虫在滑动的声音。
  但奇怪的是,竟没有一条蛇,一只虫咬到他身上,似乎只要他移动到哪里,蛇虫便远远避了开去。
  这些都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奇迹,然而奇迹却发生在他身上,是什么理由,他也无法解释。
  突然,他触手之处,竟骇然摸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那竟然仿佛是人类的躯体,仿佛还穿着衣裳。
  他大惊之下,如触火焰,闪电般缩回了手掌,闭起眼睛,又张开,凝目望去。依稀只见一段灰白的影子,凌空悬在水中,左右两旁,各各伸出段灰白的翅膀,动也不动地虚悬在那里,仿佛是地狱中的幽灵,又仿佛是鬼域中的兀鹰,在静等着啄食蒙难者的尸体。
  这绝非是他看花了眼,只因他触手之处,的的确确是柔软而带着一丝温暖,的的确确是有生命的东西。
  他抑制着心中的惊怖,再次探出手去……
  哪知他方自探出手掌,那段灰白的鬼影竟骇然说出了人类的声音,嘶声道:“有人来了么?”
  刹那之间,展梦自全身血液仿佛都已凝固,他急地缩回了手掌,颤声道:“你……你是……什么人?”
  那灰白的影子竟似比他还要吃惊,黯哑着声音道:“你是什么人?你是站在水里和我说话么?”
  展梦白道:“不……不错。”
  那灰白的影子静默了许久,像是在用尽目力打量着展梦白,但他终于只是失望地叹息一声,道:“你落下多久了?”
  展梦白道:“颇有不少时候。”
  那灰白的影子突然口宣佛号,道:“阿弥陀佛,这难道是我做梦么?炼魂潭中,居然也有人能活着。”
  展梦白道:“你难道不是活人么?”
  那灰白的影子咯咯惨笑道:“我是死是活,等到天明有些微光时,你便可以看得到了。”
  凄厉的笑声,带着种不可描述的悲惨恐怖之意,那简直不似发自人类,而像是鬼魂的嘲笑。
  展梦白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只听那影子又道:“炼魂潭水寒彻骨,活人下来,不到盏茶工夫,便要被冻僵,你为什么能活到现在?”
  展梦白自己也吃了一惊,道:“这潭水寒性当真有如此重么?我怎能活到现在?我也不知道。”
  那影子嘶声道:“奇迹?这莫非是奇迹……”
  展梦白心念转处,突地恍然道:“只怕是因为我曾服下火阳丸,又曾习过六阳掌,是以……”
  那影子截口叹道:“这就是了,你既曾服过至阳之药,又曾练过至阳之功,自然可以抗得过潭水的寒气。”
  语声微顿,又道:“只怕你身上还怀有雄精一类的圣药,是以立在水中,能不受蛇虫之扰。”
  展梦白更是茫然,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自己身上几曾带有过这类并世难求的珍奇药物。
  心念转动间,不自觉探手入怀,突地触及了朝阳夫人赠他的丝囊,不禁恍然忖道:“莫非这囊中便是?”
  只听那影子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看来你是个有福气的人,别人梦寐难求之物,竟都被你得到了。”
  展梦白苦笑道:“若是有福之人,岂会落入这里?”
  那影子咯咯笑道:“这话倒也不错。”突地闭起了嘴,再不开口,他那凌空悬立的影子,更是始终都未动弹一下。
  展梦白心中既是惊诧,又是好奇,他只觉得这影子总似带着些森森鬼气,言语笑声,也仿佛不似自丹田发出。
  他虽有心询问这影子的来历,但却也知道绝对问不出来的,惟有希望天色快些明亮,好让他看看这影子到底是何模样。
  在黑夜中等待黎明,本已足够令人焦急,此时此刻,在这鬼气森森的炼魂潭中,黑夜更是无比漫长。
  也不知过了多久,展梦白只觉潭水的寒气越来越重,他上下两排牙齿,竞不知不觉地打起颤来。 
  他心头一凛,立刻依着那昆仑至宝,六阳秘笈上所载的练功之法,运气相抗,气过十二周天,他丹田中便仿佛有一股阳和之气逸出,渐渐弥布全身,要知他本是练武的绝世奇才,根基又打得极深,再加以他刚烈正直的胸襟,来习这种至阳至刚的功夫,本就该事半功倍。
  何况他又曾服下“火阳丸”“催梦草”,阴阳互济,化去了火毒,滋养了阳性,此次虽是初次运气行功,便已立刻探入门径——他还不知道在这其寒彻骨的“炼魂潭”中,来练那至阳至刚的“六阳神掌”,更是大妙——他初次练功,便遇着这许多种巧合机缘,进境之速,当真是别人也梦想不到的。
  渐渐他只觉肉体精神一片祥和,竟已到了物我两忘之境,所有的寒冷与
  圣虿知过了多久,突听一声大喝:“展梦白,原来是你。,,
  展梦白心头一震,睁开眼来……
  黑夜竟已过去,炼魂潭中,虽仍云雾凄迷,但已有了光亮,已可看得清这三两丈方圆的寒潭中所有的景物人影。
  只见潭水之上,寒气如烟,那灰白的影子,果然是个身着灰色长袍的人影,双腿都浸在潭水之中,只露出上半截身子,是以在黑暗中看来,便仿佛是凌空悬立在那凄迷的云雾之中。
  他身上衣衫,俱已腐朽,面目憔悴,祜瘦不堪,须眉都已脱落将尽,身上更只剩下了几把骨头,已被折磨得几乎不似人形。
  他身后还系着个乌铁所铸的十字形铁架,双臂伸出,紧紧铐在铁架上——双袖宽飘,在黑暗中看来,便如恶鸟双翅。
  还有两根铁链,穿过了左右双肩的琵琶骨,缚在铁架上!
  在这种情况下,他全身自然无法动弹——无论任何人见了他此刻的情况,只怕都忍不住要为之黯然泣下。
  但展梦白心里虽觉黯然,却更充满了惊奇,颤声道:“你是什么人,怎会认得我,怎会知道我的名字?”
  这灰袍老人全身上下,虽已被折磨得没有一丝生气,但双目之中,却仍散发着坚定的光芒。
  他凝视着展梦白,目中既是惊喜,又是怜惜,惨笑道:“数月不见,你便不认得贫僧了么?”
  展梦白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自己这一生中几曾见过此人,目光凝注着他,实在说不出话来。
  他只是惊奇人类的忍受之力,更钦佩此人求生的勇气,在如此痛苦的折磨中,仍然挣扎着活了下去
  只听灰袍僧人黯然道:“那日在金山寺山脚下,贫僧送那秦瘦翁下山时,曾经见过展公子一面……”
  展梦白心头又是一颤,骇然道:“你……你难道是那金山寺方丈的四师弟,灰眉僧人不成?”
  灰袍老人惨笑道:“不错……”
  展梦白颤声道:“但你明明已死,怎会来到这里?”
  他凝目望去,只见这老人双眉果然带着那种奇异的灰色,只是久经折磨,眉已落尽,人已变形,是以乍看未曾认出。
  但他却又记得清清楚楚,自己在那金山寺、留云亭、“江天一览”牌后,便已首次见到此人的尸身。
  第二次,在那长江渡船上,又曾见过一次。
  两次他都已探过鼻息,判定此人必已气绝,而此人的尸身,却又两次失踪,但他却再也想不到竞在此地见着那尸身又变成了活人。
  展梦白越想越觉此事不但复杂奇诡,而且还十分神秘恐怖。
  只见这灰袍僧人凄然一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展公子若有兴趣,贫僧便将这惨绝人寰的悲痛之事源源道来。”
  展梦白道:“在下等着要知道此中的隐秘,已等到将近一年,大师若肯说出,在下实是感激不尽。”
  灰袍老人凝目向天,良久良久,憔悴的面容,又起了阵扭曲,似乎那凄惨悲哀的往事,此刻在心中印象仍极鲜明。
  然后他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常言道,‘多言贾祸’,却不知‘多事’更易贾祸,贫僧本因为多知道了一件别人的秘密,是以才落得今日这般惨痛,那日贫僧若是少伸次手,今日也不会有如此结局了。”
  他目光一闪,突又惨笑,接口道:“但贫僧今日虽然如此凄惨,却绝不后悔,时光若能退回那日,贫僧还是要伸手的。”
  展梦白听得更是茫然,忍不住问道:“是哪一日?伸什么手?可否请大师说得清楚些。”
  灰袍老人阖起眼帘,缓缓道:“那一日在金山寺方丈室中,有几位远来豪杰,要瞻仰那东坡玉带、诸葛铜鼓。
  “贫僧职属知客,自然在那边招待嘉宾,但那铜鼓玉带,贫僧早已不知看过多少遍了,自然无心再去欣赏。
  “就在别人都在凝神观赏时,贫僧却在椅边发现一本黑皮封面的手折子,看来绝非是敝寺所有之物。
  “贫僧一时不该动了好奇之心,便悄悄将那手折子拾了起来,随手翻了两翻,这一翻之下,便使得贫僧身历万劫了。”
  他面容又是一阵扭曲,语声微顿,展梦白心中似有阵奇异的预感闪过,忍不住问道:“那折子上写的是什么?”
  灰袍老人沉声道:“那折子上前面写的只是些人名,还有些银钱数目,后面写的便是些药物名称,和采集之地。”
  展梦白失望地叹息一声,道:“这又有何稀罕?”
  灰袍僧人目光一闪,道:“但那些人名,却都是江湖中的奸恶之徒,那些药名,更都是些绝毒之物。”
  展梦白心头悚然一跳。
  灰袍老人接道:“贫僧匆匆瞧了两眼,心头一惊,口中‘咦’了一声,当时室中所有人便俱都回过了头来。
  “贫僧那时已隐约猜出那本手折子中必定藏有极大的秘密,见到众人回过目光,便将之匆匆藏了起来。
  “只恨那时贫僧也未留意到这些人的脸色,只觉得折子放在身上有些不妥,又乘隙将之换了个地方。
  “到后来众人俱都零星散了,贫僧只因那秦瘦翁乃是敝寺的大施主,便特意将他送到山下,送上了船。
  “那时贫僧一心要去发掘手折中的秘密,便立刻匆匆赶回去,走的也是人迹罕至的捷径。
  “哪知贫僧走到半路,鼻端突地嗅到一阵异香,甚至连呼喊尚未出口,便就地晕厥了过去。”
  展梦白早已听得双拳紧握,心房跳动,见到灰袍老人语声顿住了,便立刻催问道:“后来怎样了?”
  灰袍老人黯然叹道:“等到贫僧醒来时,竟已被关在一个约摸四尺见方的箱子里,全身蜷曲,不能动弹。
  “那箱子只留有一个寸余方圆的小孔,作为通气之用,贫僧自想运气震破箱子,但却想不到……”
  他憔悴的面色,泛起一阵悲愤惨痛的神色,缓缓接口道:“贫僧的脚筋竟已被人挑断了。”
  展梦白心头震颤,切齿道:“好毒辣的手段。”
  灰袍老人惨然道:“那时贫僧心里,既是惊骇,又是悲愤,便忍不住放声惊呼叱骂了起来。骂了许久,箱子外才有人回话。
  “那是个阴森森的语声,道:‘你若不想多受活罪,便老老实实地招了出来,若再胡言乱语,便有罪受了。’
  “贫僧当真是惊诧莫名,自然便问他要贫僧招什么?又问他到底与贫僧有何冤仇,要将贫僧如此折磨?
  “那声音冷笑道:‘我们与你无冤无仇,要的只是你自方丈室中捡起来的那个黑皮手折子。’
  “贫僧那时更知道手折子里必有极大的秘密,否则他们必定不会如此对我,口中却故意问他是什么手折子?
  “哪知贫僧话未说完,只听箱子突然离地而起,然后又被‘砰’地一声,重重摔了下去。”
  展梦白变色道:“好狠……”
  灰袍老人阖起眼睛,惨笑道:“那时贫僧所感觉的晕眩与痛苦,当真不是任何人类的言语所能形容出来的。 
  “过了许久,贫僧再还过魂来,但足踝之处,仍然是痛彻心骨,而箱外却响起了阴森毒辣的狂笑声。
  “笑了一阵,那声音才冷冷道:‘你说不说。’
  展梦白狠声接道:“你既已知道他们的秘密,虽然说了,他们也万万不会放过你,你是万万不能说的。”
  灰袍僧人叹道:“但贫僧那时还有求生之念,为的只想活着出来,看看这些恶魔究竟是什么人。于是贫僧便装作受刑不过,对他们说那手折子确是被贫僧拾起,已藏入了铜鼓玉带之中。”
  展梦白跌足道:“你怎能说呢,如此岂非……”
  灰袍老人截口道:“手折子并不在铜鼓玉带中。”
  展梦白呆了一呆,又复叹道:“既然不在,你更不能说了,难道你还想骗得他们先将你放出来么?”
  灰袍老人惨笑道:“贫僧也知道这些恶魔绝不会将贫僧先放出来,只因为贫僧知道那铜鼓玉带乃是本门镇山之宝,防守得极为严密,他们若要抢夺,必得经过一番大战,以本门数百弟子的实力,或许能将他们战败,那时贫僧不但可以生还,而且也复了仇了!”
  展梦白口中不便再说,只是默然点了点头,心中却不禁暗叹忖道:“你想得虽也有理,却未免太天真了些。”
  只听灰袍老人接道:“贫僧说完了话,箱子外便另有个声音道:‘铜鼓玉带,乃是他们镇山之宝,防守必定甚为严密,我们只可智取,不可力夺。’贫僧听到这里,已不禁暗暗寒心,只觉这些恶魔不但组织严密,手段毒辣,而且心智深沉,头脑清楚,显见得俱非常人。
  “这些机智而又毒辣之人,组合在一起,其野心自必极大,目的也自然极为阴险可怖。
  “贫僧越想越觉心寒,只听那声音咯咯笑道:‘自该智取,你易容成这灰眉僧人的样子,上山去骗出来就是了。’
  “另一人立刻笑道:‘不错不错,反正咱们这里有普天之下,乔装易容的第一高手,这次正好用上了。’”
  听到这里,展梦白心头不禁又起了一阵震颤,恍然道:“原来如此,你可知你如此做法,却害了你掌门师兄了。” 
  灰袍老人惨然变色道:“此话怎讲?”
  展梦白叹道:“那人果然扮成你的样子,到你方丈师兄那里去骗得那东坡玉带、诸葛铜鼓。那时你方丈师兄想必已看出了破绽,是以坚不交出,那人急怒之下,便以‘情人箭’将你方丈师兄暗算而死……”
  灰袍老人本已脆弱的生命灵魂,突又受到这当头一击,目光呆呆地望向云雾,许久说不出话来。
  展梦白狠声道:“这些恶魔不但将这罪名归到你身上,还要让别人认为你已畏罪而死。” 
  “他们想必是又生擒住一个金山寺僧人,将之扮成你的模样,在留云亭中杀死,又故意让别人瞧见。
  “于是江湖中人人都认为你弑杀了掌门师兄后,又畏罪自戕,或是被同谋害死,他们故布疑阵,造成了既成的事实,非但让别人无法追查,死无对证,也使外人不能怀疑,若非我今日遇着了你,不但你永远冤沉海底,这一段阴险毒辣的阴谋诡计,也永远不会被人发觉了。”
  灰袍老人茫然道:“难道我那些本门弟兄,都认不出来么?”
  展梦白沉吟半晌,心头更是恍然大悟,击掌道:“不错,他们易容之术再妙,也未见能骗得过与你共处多年的本门弟兄。”
  灰袍老人面上泛起一丝凄惨的笑容,接口道:“我那掌门师兄,必定认出来了,他死了也不会怪我的。”
  数十年来,他一直以“贫僧”两字自称,这已成了他根深蒂固的习惯,甚至在方才都未曾改口。
  但此时此刻,他精神都已完全崩溃,心智也完全涣散,出口之下,也恢复了原始的本性,自称“我”了。
  人们在重大的刺激与打击下,通常都会变为如此。
  展梦自叹道:“但你师兄都已死了。”
  灰袍僧人惨笑道:“别的人呢?”
  展梦白道:“这般恶魔的凶险奸狡,实是骇人听闻,他知道方丈既能看出破绽,你别的同门弟兄必定也能看出。
  “但他动手杀你师兄时,若无人看到,别人又怎知是你,是以他只有故意让外来之人看到他动手。”
  他长叹一声,接道:“那些人只能看到你的模样,却看不出破绽,自然会宣扬是你弑杀了掌门师兄,只可笑‘华山三莺’还自认轻功巧妙,藏处隐秘,她们又怎会想到自己只不过是被别人利用的傀儡。”
  灰袍老人惨笑道:“我那尸身,总该被人认出的呀!”
  展梦白垂首叹道:“你那‘尸身’,乃是我发现的,我自然更看不出破绽,等到你同门弟兄要去收尸时,他们便又将你那‘尸身’藏过了,他骗了我一次还嫌不够,又在江船上弄了次玄虚,非但让我无论怎样去想,都捉摸不透,还叫我越想越岔,看来若不是今日遇见你,我只有将这段隐秘带入棺材了。”
  积郁在他心中已有许多的疑团,如今骤然揭破,他胸襟不禁顿觉一畅,仰天深深呼出一口气。
  灰袍老人默然良久,嘴角便又泛起惨笑,缓缓道:“你今日遇见了我,还可以发现一件更大的隐秘。”
  展梦白怔了一怔,心中突又灵光闪过,脱口道:“对了!他们处处俱有‘情人箭’,那手折子莫非就是‘情人箭’的隐秘?”
  他只觉心情激动,热血奔腾,口音也颤抖了起来。
  灰袍老人缓缓道:“你且听我慢慢地说……
  “那日我听得他们竟当着我面说出了取宝的方法,便知道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我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人果然回来,怒道:‘铜鼓玉带之中,空无一物,你胆敢骗我,莫非不想活了么?’
  “我听得他们已查过铜鼓玉带,虽还不知道师兄已遭暗杀之事,但心头已不禁更是难受。
  “但越是如此,我求生的欲望反而更是强烈,便大笑道:‘我纵然骗了你,你也不敢杀我。’
  “那声音冷笑道:‘你生命已在我掌握之中,我随时随刻都可要你的命,为何不敢杀你?’
  “我也冷笑道:‘你们的秘密也在我掌握之中,你若杀了我,便立刻会有人将那秘密公诸天下。’
  “那声音仿佛也呆了半晌,才长长叹息了一声,缓缓道:‘算你赢了,你究竟将那手折放在哪里?’
  “我一听求生有望,不禁大喜道:‘我那藏手折之处,我若不说,再过千百年也无人会发现的。”’
  展梦白顿足道:“你如此说,便坏事了。”
  灰袍老人叹道:“我话才说完,也知不好,但已来不及了。
  “那声音果然哈哈笑道:‘那手折既然无人找得到,怎会有人将那秘密公诸天下,我险些上了你的当了。’
  “我既已被他套出了实话,只有瞑目等死,再也无话可说,只听那人要将我沉入江中。
  “哪知此刻却有人冷冷道:‘无论如何,那手折也不能失落在外面,即使将此人锉骨扬灰,也要留下他的嘴,说出手折的藏处。’
  “我那时若是死了,反倒少受许多痛楚,他这一句话,却决定了我悲惨的命运,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了。”
  他缓缓顿住了语声,展梦白已听得毛骨悚然。
  过了半晌,只听灰袍老人一字字缓缓道:“他们先自那小孔中,放入了数十只毒蚊白蚁……”
  展梦白突然闭起眼睛,大喝道:“请你不要说了!”
  他实在不敢想像一个人脚筋被挑,身不能动,蜷曲在箱子里,还要受蚊叮蚁蛀,是何等的痛苦。
  灰袍老人惨笑道:“我日受蚊蚁之苦,痛不能止,痒不能搔,这痛苦虽非人所能受,但还比不上在此处所受之苦。”
  展梦白颤声道:“这……这里有何痛苦?”
  灰袍老人叹道:“你身怀奇功圣药,自然不觉甚苦,但我……唉!只因我忍受了百般酷刑,还是守口如瓶,他们才将我送到这里,你便可想而知,这里所受之苦,比世上所有酷刑都要惨毒,若不是我已自他们言语中听出那隐秘与‘情人箭’有关,只怕我也忍不住要说了。”
  要知“情人箭”委实太过歹毒,江湖中人,无不深痛恶绝,这灰袍老人性情刚烈,听得此事与”情人箭”有关,便死也不肯吐实——何况他深知自己纵然说了,也难免要身受酷刑而死,不如不说,纵不能落一个身后的侠义名声,最少也对得住自己的良心,可以瞑目而死。
  展梦白咬紧牙关,黯然道:“大师你这种忍耐痛苦的决心与勇气,实在教在下钦佩得很……”
  他仰天吐了口气,接道:“不瞒大师,在下与‘情人箭’,也有着血海深仇,不知大师可否将那手折上的隐秘,说给在下知道?”
  灰袍老人颔首道:“你只管问吧!”
  展梦白精神一震,道:“那手折上,究竟写了些什么?”
  灰袍老人道:“起先我看到那些人名与银数,还不知道究竟是何秘密,但等到我知道这手折属于‘情人箭’后,又想到江湖中传言,那‘情人箭’可以用银钱购买,便猜到那些人名,必定是秘密购买了‘情人箭’之人,下面的银钱数目,自然便是他们买箭的价钱。”
  展梦白狠声道:“世上何处不可捞钱,为何他们却偏偏要用如此恶毒的手段,做强盗岂非简单得多。”
  灰袍老人叹道:“看他们组织之严密与庞大,其目的却不在银钱之上,必定还有更大的阴谋。”
  展梦白道:“还有什么阴谋?”
  灰袍老人道:“那制箭之人,必定野心甚大,要彻底消灭所有其他的力量,而独霸天下,领袖江湖。
  “是以他便制出了这‘情人箭’,在江湖中掀起了空前未有的风波,使得江湖中人人俱都心中惶然,谈箭色变。
  “他又在‘情人箭’上加了许多神秘的色彩,什么双箭连头,仿佛有情,又必定要在月圆之夕出现。
  “这些想必都是他故意渲染出来的,使得‘情人箭’慢慢在江湖中造成许多神秘而惑怖的传说。
  “于是他再利用人与人之间的仇怨,秘密出售‘情人箭’。
  “有些江湖败类,自己的力量不足对付仇家,自然便想千方百计,去买那‘情人箭’复仇。
  “要知他若要造成霸业,就必定有极庞大的花费,需要大量的银钱来源,他无论是偷是抢,都必定会引起别人的注意,甚至会在阵上失风,而致名声受损,霸业不成。自古以来,就不知有多少这种例子。但他如此做法,却不费吹灰之力,教别人自动将大量的银钱乖乖送来,岂非用不着担丝毫风险?
  “除此以外,买了箭的人,生怕自己秘密泄漏,复仇之后,自然也就事事听命于他,无形中也成了他的属下。
  “他本身必定武功甚高,名誉甚响,此刻又毫不费力地有了财源,又有党羽属下,组织自然日渐严密,日渐庞大,但江湖中人却连他究竟是谁都不知道,自然也无人会对他生出仇恨,等到他消除了所有异己的力量后,再摇身一变,恢复他原来的身份,甚至故意将‘情人箭’的秘密破去。
  “于是江湖中人自然会钦佩得五体投地,将他拥为真正的武林霸主,事事听命于他,而绝非那些空有虚名的盟主可比,所有的黑道、白道事业,都成了他的天下,那时他又是何等威风,而那些被‘情人箭’害得家败人亡的人,也不会知道这其中的隐秘,也一样会心悦诚服地听命于他……”
  他时而长叹,时而狂笑,显见得心中自是极为悲愤激动,竟一口气说出了这长长一段话。
  展梦白更是听得惊心动魄,目定口呆。
  良久良久,展梦白方自长叹道:“自从‘情人箭’出现以来,江湖中便不知有多少对于它的言论与传说,但却从未有一人见解有大师这般中肯,这般精辟,在下与大师这一番长谈后,宛如已多活了十年。”
  灰袍老人惨然道:“我在这里日受非人的酷刑,实已对‘情人箭’痛恨入骨,时时刻刻,都在发掘他的秘密。
  “我深受的痛苦越深,思虑就更敏锐,世上又有谁曾被‘情人箭’害得如此凄惨,自也没有人比我见解更深入。”
  展梦白黯然叹息一声,缓缓垂下头,目光扫过,心头突地大震,颤声道:“大师……你……你……” 
  他面容惨变,语声颤抖,一时之间竟难再出声说话。
  灰袍老人目光下望,反而仰天笑道:“好了好了,我总算又熬过半日的痛苦,可以舒服半日了。”
  原来此刻潭水竟已退落了一些,潭边便露出了一块三尺见方的岩石,而那灰袍老人,便是立在这岩石之上。
  潭水高涨时,水深及胯,此刻水一退下,他双腿便露了出来,而他双腿上的皮肉,竟已被水中蛇虫咬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两节嶙嶙的腿骨,其状之惨,便是铁石人见了,也要不忍卒睹。
  展梦白只觉腹中肠胃翻涌,苦水都自喉间涌出。
  只听灰袍老人惨笑道:“这潭水日退夕涨,水涨时我便要忍受寒潭浸体,毒蛇噬肉之苦,只是近来我已皮肉无存,毒蛇也……”
  展梦白大喝一声痛泪横流,颤声道:“大师……你……你忍受这……非人酷刑,已有多久了?”
  灰袍老人悠悠道:“算来只怕已有两个月了。”
  展梦白全身颤抖,道:“两个月……大师你……你为何……”
  灰袍老人凄然道:“你可是问我为何还没有死么?”
  他仰天惨笑道:“这并非我不愿死,而是他们不让我死,他们不但强迫我服下各种解毒之药,使我能抵抗蛇毒、寒毒,还时时不忘强迫喂我些食物,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好继续受他们的活罪。”
  凄厉悲惨的笑声,当真令人听来心如刀割。
  展梦白悲愤填膺,目眦欲裂,狠声道:“我若能见到那些惨无人道的恶魔,必定将他们碎尸万段,为你复仇……”
  眼帘微阖,悲愤之泪,夺眶而出。
  灰袍老人默然半晌,突地缓缓道:“或许还不太迟。”
  展梦白身子一震,霍地抬头,灼亮的目光,立刻充满了希望,笔直地望在这灰袍老人面上。
  灰袍老人沉声道:“在这峭壁半腰之上,隐有一处洞窟,洞窟中终年藏有‘情人箭’的属下。”
  展梦白精神一震,仰首望去,只见云雾弥漫着山谷,四壁有如刀削而成,便是飞鸟,也难飞越。
  他只要望上一眼,便已是足够令他满腔热血冷却。
  但灰袍老人目中却仍闪动着热烈的光芒,接道:“我之所以能至今未死,便是因为每隔一两日,那洞窟中便有人坐着垂篮下来,带来些药物食品,迫我服下,我此身已形如废物,他们自未将我看在眼里,是以每次只来一人,而且防范得甚是疏忽,而你此番来了,岂非……”
  展梦白已听得满心欢跃,此刻忍不住大喜截口道:“我此番来了,岂非是这厮的死期到了。”
  灰袍老人道:“不错,正是他的死期到了。”
  这老人干枯憔悴的面上,此刻已泛起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容,苍白的双颊,也激起了兴奋的红晕。
  他闪动着目光,接口道:“你隐身在潭水中,他若下得来,便逃不掉了,你便可乘那垂篮,飞渡而上。”
  展梦白道:“但愿上面的那援索之人,不要在半途发现有变。”
  灰袍老人笑道:“每次垂篮而下之人,不但身穿重衣,头上还罩着木笼,你剥下他的衣衫穿上,还有谁认得你?”
  展梦白大喜道:“只怪这些恶徒天夺其魂,到了此刻,还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这却便宜了我。”
  灰袍老人叹道:“他们明知我已无法生离此间,是以他们身穿重衣,头戴木笼,倒不是为了不敢以面目示我。”
  展梦白大奇道:“那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要避寒毒?”
  灰袍老人道:“水中虽有寒毒,他们不必入水。”
  展梦白更是奇怪,道:“如此说来,在下不懂了。”
  灰袍老人目光闪烁,道:“若是我的猜测不错,上面那洞窟,便是炼制‘情人箭’之地。”
  展梦白心头一凛,只听老人接道:“这寒潭之水,想必也是炼制‘情人箭’必备之物,是以他们才会不避艰苦,在此地开出洞窟。”
  展梦白动容道:“大师这猜测可有什么根据?”
  灰袍老人道:“每次有人下来,都要带两桶潭水回去,这潭水绝对不可饮用,他们汲水不是为了炼箭是什么?”
  语声微顿,接口又道:“他们若是要掩去面目,戴上个面具便已足够,又何苦身穿重衣,头戴木笼?”
  展梦白道:“在下正为此奇怪。”
  灰袍老人肃然道:“是以我便推断,他们身上穿的这重衣,头上戴的这木笼,只是为了要抵抗炼箭时所散发的毒气。”
  展梦白呆了半晌,方自仰天长叹道:“我为了探寻‘情人箭’的秘密,不知受了多少辛苦,当真是上天入地无觅处,哪知此番得来全不费功夫,看来我真要谢谢那将我陷害之人,他若不将我骗到这里,我又怎能发现这‘情人箭’的秘密,事到如今,我总算懂得什么叫‘因祸得福’了。”
  ——若是杨璇听得他此刻的言语,心中又不知有何感觉。
  灰袍老人凝目望了他半晌,沉声道:“这石上还有落脚之处,你且先上来歇息一阵再说。”
  展梦白依言跃上那三尺见方的山石,坐在老人足下。
  灰袍老人神情肃穆,沉声道:“你此番若能生还,便需立刻赶到金山寺去,取出那本黑皮手折。”
  展梦白道:“在下正要请问大师,那手折的藏处?”
  灰袍老人道:“那手折已被老夫以重手法,塞入了金山寺中,方丈室云床的蒲团之中。”
  他长叹一声,接道:“你取得手折,切切不可鲁莽从事,必须邀集同道,集合力量,再揭发这震撼天下的秘密。”
  展梦白肃然道:“大师以如此重大之责交托于我,在下怎肯鲁莽从事,请大师只管放心好了。”
  灰袍老人道:“你生性激烈,不顾生死,但今后切莫忘了你身上已多了副千钧重担,你一人的生死,已关系着天下武林同道的命运,你纵然要死,也要等到揭破‘情人箭’的秘密后才能死。”
  第三十一回 断肠石
  展梦白沉声道:“在下自后必更谨慎小心,爱惜性命。”
  灰袍老人黯然一笑,徐徐道:“我尽我所知,俱都告诉了你,不知你也肯为我做两件事么?”
  展梦白朗声道:“在下万死不辞。”
  灰袍老人仰望苍天,道:“你回到金山寺后,必须为我洗清弑杀师兄的冤名,莫要叫我含冤不白而死。”
  展梦白道:“这件事大师不说,在下也会做的。”
  灰袍老人默然半晌,悠悠道:“第二件事,就容易得多了。”
  展梦白道:“大师但请吩咐。”
  灰袍老人目中突射出逼人的光芒,凝注着展梦白道:“等杀了那乘篮而下之人后,便立刻将我杀死。” 
  展梦白身子一震,大惊道:“大师!你……你……”
  灰袍老人默然笑道:“我秘密已有交待,冤名已可洗清,此身已无所留恋,是以才求你给我个痛快。”
  展梦白颤声道:“大师这岂非是强人所难……”
  灰袍老人怒道:“你难道忍心看我在这里多受活罪?”
  展梦白朗声道:“在下只要能活着上去,纵然拼了性命,也要将大师救出此洞,绝不会让大师一人在此受苦。”
  灰袍老人惨然一笑,道:“你且看看我这副样子,纵然离开这里,也是活不下去的了。”
  展梦白心头只觉黯然欲涕,忽地垂下头去。
  灰袍老人徐徐道:“我此刻除了口中尚能说话,眼中尚能视物,别的已和死人无异,你为何不肯痛痛快快地让我死?”
  展梦白霍然抬头,大声道:“但大师你……”
  灰袍老人怪笑道:“我死在这里,丝毫不觉冤枉,只因自古以来,已有不知多少胜我十倍的英雄豪杰,葬身在此处,你只要看看石上字迹,便可知道
  了。”
  展梦白情不自禁,垂首看去。
  只见那已被潭水冲激得有如乌玉般的山石上,果然字迹斑斑,有些字迹有深有浅,有大有小,但却骇然都是以指力划出来的,显见得留字之人,必定俱都是内家功力,已臻绝顶的武林高手。
  只见中央一行字迹,入石竟有三分,写的是:“楚东纪松南,为宵小所害,毙命于此!”
  展梦白心头一凛,他幼时似乎听人说过,这纪松南乃是五十年前的一代大侠,曾经在江湖中留下无数脍炙人口的轶事。
  只是此人在壮年时突地销声匿迹,武林中便起了种种传说,甚至有人说他已证道成仙,驾鹤西去,又有谁知道他竟是被人暗算,惨死于此。
  展梦白瞧了这名字,心头不觉更是怆然。
  只见四旁纵横错落,还刻有许多名姓,这些名姓展梦白有的仿佛听人说过,有的虽未听起,但想来必定也都是曾经震撼一时的英雄人物,自他们所留下的语句中看来,这些英雄竟都是被人暗害,惨死在此。
  展梦白黯然忖道:“不知此地之人,又有谁会知道江湖中还有许多沉冤于此的烈士英灵?”
  他暗暗下了决心,他日一定要将这块满含烈士英名的黑石取出,让天下人共悼这些死去的英魂。
  思忖之间,目光转处,突见那老人足下还有行字迹:“姓葛的,你害死了我,还是得不到,哈哈!”字迹之下,竟划着掌生七指的手指,正是昔年名震天下的神偷侠盗——“七指仙”白风人的表记。
  展梦白也曾听到过有关此人种种神秘的传说,却再也猜不透这石上所刻没头没脑一句话的含意。
  他忍不住抬头问道:“大师可看到七指仙留下的话么?”
  灰袍老人叹道:“我无事时,便垂首望着这些字迹,想到这些名侠,也遭受到与我同样的悲惨遭遇,心中也不知道是安慰或是难受。”
  展梦白道:“大师既看到了,可知道他这句话的含意?”
  灰袍老人叹道:“想必有个姓葛的,为了要得到七指仙一件宝物,而将他暗算而死。”
  展梦白悄然道:“但那姓葛的却终于未得到那件宝物,想那七指仙死后写了这句话时,心中虽也充满了得意,却又是何等哀痛。”
  话声未了,突听削壁之上,铮的一响。
  空山传音,余韵不绝。
  展梦白变色低语道:“可是来了?”
  灰袍老人也紧张了起来,沉声道:“你快些入水,听到有铁桶汲水之声,再上来取他性命。”
  展梦白口中应声,身子自石上滑了下去,以他的内功修为,虽然在水中屏息半日,也绝无问题。
  潭水之中,果然奇寒彻骨。
  展梦白沉住了气,坠至潭底,潭水压力虽大,他可抵御,只是那种黑暗的滋味,却令人难以忍受。
  他轻飘飘在潭底走了几步,暗暗忖道:“别人能在水底睁眼视物,我为何不能,难道我不如别人么?”
  一念至此,当下睁开眼来,先是一阵刺痛,继而视界模糊,终于也能模糊地看出水底景物。
  这水底的景物,当真是他前所未见的奇观。
  但见四下也布满了嵯峨离奇的岩石,岩石间丛生着乱发一般的水草,小草间滑动着许多道不出名的怪鱼。
  这些鱼不但形状不一,有的体如尖椎,有的形如短棍,有的扁如圆饼,颜色更是七彩纷呈,光怪陆离。
  它们似乎都被这潭水中数百年来第一个来客所惊,纷纷自岩石草丛中游了出来,四散而逃。
  跟在这些鱼身后,还有无数奇形怪状的毒蛇,箭一般直窜而出,来势之迅急,竟比任何武林名侠的出手都要快上三分。
  展梦白大惊之下,方待闪避,哪知这些毒蛇快到他身前时,突的如触火焰,又箭一般退了回去。
  它们去势之快,更是惊人,刹那间便没有踪影,只剩下那些海草在水中飘散,宛如风中少女的发丝似的。
  展梦白再也想不到这黑沉沉的潭水下,竟有这种陆上人梦想不到的怪景,当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他喟叹之余,在潭底信步前行,又发现岩石之间,还散布着一些铁锈的刀剑兵刃,和死人的白骨。
  这些人想必是在落水之后,立刻便死了,甚至连半句遗言都未曾留下,尸身都饱了蛇吻。
  展梦白默默地为这些无名英魂致哀了半晌,目光动处,突地又在那嵯峨的岩石间发现了一件奇事。
  只见左边的一方岩石上,竟斜斜插着柄铁剑,别的刀剑俱落在水底,这柄剑却深插入石,剑身入石已有大半。
  而且别的刀剑俱已朽锈不堪,这柄剑虽也是黑黝黝地全无光彩,但通体上下,却不见一丝铁锈。
  最妙的是,剑柄上还缚着两片石块,青石夹着剑柄,展梦白不觉动了好奇之心,伸手去取石块。
  柄石的丝条,也已将朽腐,展梦白轻轻一动,石块就到了他手里,石上斑斑驳驳,似乎还有字迹。
  但在水底之下,展梦白却看不清石上的字迹,心念数转间,突地想起这字迹虽不能眼见,但以手指摸触,岂非也可以分辨得出。
  当下他手指便顺着字迹的笔画摸去,只觉上面写的是:“看到剑就拿走,摸着花就转手。”
  展梦白大奇忖道:“这第一句话意思自很明显,但第二句话的含意,却当真是令人难解。”
  当下,再摸第二片石块,上面也有字迹:“剑无条件送你,也不要你多事多口,我生前白拿别人东西多了,好歹也要白送一次。”这块石上字迹较多,也较小,展梦白摸来自也较费时,石上虽未留名,但他已隐约猜到这柄剑可能便是“七指仙”之物。
  上面这些字迹,不但语气和水面石上“七指仙”白风人所留的遗言极端相似,笔力也仿佛一样。
  展梦白呆了半晌,忍不住放下石块,伸手拔剑。
  他只当剑人岩石,必定甚难拔出,哪知他手掌动处,剑锋也随之而动,那般坚硬的山石,竟随手而裂。
  展梦白大惊下,再一挥剑,剑锋过处,山石竟齐根一裂为二,他不禁暗惊忖道:“好锋利的宝剑!”
  凝目望去,只见这柄剑通体黝黑,毫无光彩,而且形状古怪,看来也丝毫没有起眼之处,只是在水中仍觉十分沉重。
  展梦白暗暗忖道:“这柄剑想必是‘七仙指’临死前投入水中的,遇着山石,便穿石而入。”
  他呆了半晌,不禁暗暗忖道:“此剑如此锋利,莫非就是‘七指仙’临死犹不肯被‘姓葛的’得到的宝物么?”
  他手握此剑之后,脚步便沉稳得多,思量着向前走去,突觉水中似乎传过来一阵黯哑的音波。
  他心头一动:“是时候了。”当下不及再去思量别的,双臂前伸,向潭边的岩石滑了过去。
  岩石间又有游鱼小蛇,惊动而出,展梦白却也无暇细看,贴着岩石,悄悄地浮了上去。
  此刻他深知事机危险,万万不可大意,稍一疏忽,便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是以,只让眼部出水,屏息而望。
  只见削壁之上,果已垂下了一条长索,顶端飘荡在云雾间,末端却系着只足够容纳两人的篮子。
  而那灰袍老人立足的山石之上,也多了一人。
  此人身上穿着套黑亮的紧身衣裤,手上戴着双黑亮的鲨皮手套,头上也罩着具黑黝黝的头罩,全身上下,没有露出半分皮肤,在凄迷的云雾中看,当真是奇诡恐怖已极,有如鬼魅一般。
  他此刻手中果然提着两只铁桶汲水,口中却冷冷道:“我好话歹话都已说尽,你当真不肯招出来么?”
  灰袍老人只是从鼻孔中“哼”了一声,也不说话。
  那黑衣蒙面人回首冷笑道:“好,大爷我无论说什么,你都只有‘哼’来答复,算你有种。”
  灰袍老人道:“哼!”
  黑衣蒙面人冷笑道:“你如此逞能,不过只想自讨苦吃,我倒要看看你骨头到底有多硬,能挺到几时?”
  就在他回首说话之间,展梦白已悄悄移动他身后,突然自水中跃起,挥起长剑,忽的削向黑衣人的脖子。
  他在水中挥剑犹不觉此剑之重,此刻才发觉这柄黑黝黝的长剑实在重得惊人,用足真力,才能举起。
  那黑衣人再也想不到这里还有他人,丝毫未曾惊觉。
  但见剑锋过处,那黑衣人的头颅,竟立刻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便是刀削豆腐,也无如此轻易。
  就在这刹那之间,展梦白左掌已接过了那具木笼,身子跃上山石,伸臂抱着了黑衣人的身子。
  鲜血如涌,溅上了他的衣衫,头颅“噗”地落入水中。
  他挥剑、杀人、接笼、上石、抱尸,五个动作,一气呵成,未到头颅落水,便已全做完了,端的快如闪电。
  就连那灰袍老人,都不禁吃了一惊,呆了半晌,方自叹息道:“好快的身手,好快的剑锋!”
  语声顿处,突又像想起了什么,脱口道:“展公子,你掌中之剑,自何处来的?”
  展梦白已将剑与木笼放在石上,开始动手剥尸身上的衣服,口中应道:“自潭水中得来。”
  灰袍老人叹道:“好一柄剑……”
  展梦白随口道:“大师可知道此剑的来历么?”
  灰袍老人道:“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口名剑,久已绝迹人间,纵是博学之人,也难一一道出来历。”
  语声微顿,又自接口叹道:“苍天待你,亦不知是薄是厚,既教你遇着这许多福缘,却偏偏又叫你生在这自古未有的江湖动荡之时,莫非……莫非苍天便是因为这动荡的江湖,而造成你这样一个人物么?”
  展梦白此刻换过了那套仿佛也是鲨皮制成的紧身衣裤,将那具尸体投入了潭水之中。
  他想到灰袍老人的言语,仅是黯然一笑,俯身取剑,回身挥剑,左手抱起老人的身子,挥剑削断了铐住老人的铁链。
  那十字铁架本是支在山石之上,老人的身子,便是紧紧被铁链缚在铁架上,是以才能虚悬而立。
  此刻铁链寸寸断落,老人的身子便软软倒入展梦白的怀抱中,仿佛烂醉如泥之人,全身无丝毫气力。
  灰袍老人瞪目道:“你要怎么?为何还不杀了我?”
  展梦白心头充满了悲痛与怜悯,口中却安慰道:“大师受的只是外伤,若能寻得拔毒生肌的灵药,必定能复原的。”
  灰袍老人怒道:“你在骗鬼么,便是神仙下凡,也无这般灵药能救得了我,你……你还不动手?”
  展梦白虽然知道这老人实已复原无望,生不如死,但终是硬不起这个心肠,动手杀他。
  他只能硬起心肠,将这老人轻轻放落到石上,暗暗忖道:“无论他能活多久,我也要将他救出去。”
  灰袍老人犹在哀求怒骂,展梦白心中叹息,只作不闻不问,他知道这老人四肢不能动弹,连自杀都不能够。
  他俯身拾起了那木笼,只觉木质真是轻柔,上面嵌着两片珍贵的水晶,作为目光透射之用。
  木笼还雕有一只蜻蜓的图形,刀法精妙,栩栩如生。
  展梦白乍看还只当这蜻蜓图形只不过是作为装饰之用,仔细一想,却发觉这图形乃是认人的标记。 
  要知人类面貌各异,自易分辨,但若是人人俱都穿了同样的衣服,戴起同样的面罩,若无标记,怎能分辨得出。
  心念转动,他方待戴起木笼,突听灰袍老人道:“再见!”语声含混,仿佛口中有物。
  展梦白心头一惊,俯身望去,只见灰袍老人竟已用牙齿咬住了剑尖,头颅乘势向前一送。
  锋利的剑尖,立时自他口腔中穿入,后脑中穿出。
  展梦白闪电般出手搭救,但灰袍老人却早已气绝而死,他受尽折磨,气血已枯,虽是利剑穿脉,鲜血也不过只有几滴而已。
  这变故使得展梦白心如刀割,泪珠夺眶而出。
  他木立了良久,以自己脱下的衣衫,覆起了灰袍老人的尸身,流泪道:“大师安息吧,展梦白誓为大师复仇。”
  突有清脆的铃声,自身后传来。
  展梦白大惊转身,才发现竹篮上拴有两只金铃,此刻铃声大震,想必是上面的人已在催促。
  他勉强抑制了心中悲痛,将铁剑藏入紧身衣衫中,那两只铁桶,桶中水已倾覆,铁桶正飘浮在水面。
  清脆的铃声中,竹篮已缓缓向上升起。
  竹篮每升一寸,展梦白心头便紧张一分,只因他深知不久便将有一场斗智斗力,惊险绝伦的生死搏斗。
  这场剧斗不但有关自身的生死之事,同时也关系着天下武林未来命运,这副沉重的担子,几乎已压得他透不过气。
  只见四面云蒸雾涌,他身子也像腾云驾雾一般,下面的景物,越来越模糊,终于也全被云雾所掩。
  那灰袍老人的尸身,早已看不到了——这老人竟以自己的生命,为武林换取了一只开启秘密之门的钥匙。
  竹篮贴壁而升,约摸数十丈,山壁中突地伸出一柄钩镰长枪,枪钩搭上篮筐,竹篮向内荡去。
  展梦白凝目望处,只见削立的山壁半腰,果然开有一个洞岩,洞里架着绞盘,自是作为升降竹篮之用。
  两个身穿黑衣,头戴木笼,与此刻的展梦白同样打扮的汉子,正立在洞口,转动着绞盘。
  其中一人道:“下面有什么好玩的,你不想上来了么?”
  另一人却抱怨着道:“你身子怎地越来越重,咱们越来越瘦,你却越吃越肥,再过一阵,不如把你宰了吃了吧!”
  展梦白心里有数,知道那铁剑的重量,委实惊人,他生怕开口露出了马脚,默默地爬出了竹篮。
  只见这两人头上的木笼,一个刻的是青蛙,一个是蜘蛛,两人架好竹篮接过水桶,便转身而行。
  这洞窟虽深邃,但却仅容一人单独前行。
  那“蜘蛛”走在最前面,却回首道:“我说小蜻蜓呀,那老和尚这两天怎么样了,难道还挺得住么?”
  展梦白不敢说话,仅只“嗯”了一声——他紧记着灰袍老人的吩咐,是以始终不敢轻举妄动。
  那“蜘蛛”轻骂道:“怎么不回话呀,变成哑巴了么?”
  展梦白正在思忖应对之策,“青蛙”却已轻声道:“你莫怪他,上次我下去后,也有许久不想说话。”
  “蜘蛛”道:“为什么?”
  “青蛙”叹道:“那老和尚的样子,实在太惨了。”
  “蜘蛛”轻笑道:“看不出你心倒蛮好的,只可惜咱们身入此门,便已身不由主,而且……”
  他语声突地变得极为严肃,接道:“你这话只能在我两人面前说说,若是被别人听到,哼哼,你还有命么?”
  那“青蛙”果然噤若寒蝉,不敢再开口,展梦白暗忖道:“原来这些恶徒,也有几分人性的。”
  抬目望处,崎岖狭窄的小道,突然开朗,前面现出道宽有五尺的铜门,闪闪地发出金黄的光泽。
  “蜘蛛”走上前去,掀了掀铜门上所铸青兽的眼睛,铜门便无声无息地向两边滑了开去。
  到了这里,他两人非但再不说话,脚步竟也变得十分轻缓,铜门中亦是寂静如死,却有一片亮光自门内映出。
  展梦白知道自己若是入了此门,自己的生死安危,便已落入别人的掌握之中,随时随刻,俱有性命之危。
  但他本就全身是胆,此刻更抱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之心,当下微挺胸膛,大步走了进去。
  “蜘蛛”回手一掀,铜门便又阖起,展梦白目光已被眼前的景象所乱,竟未看到他掀的是什么地方。
  只见铜门内乃是一片宽阔的洞窟,纵横几达二十丈,面积略呈圆形,四面还有二三十道门户。
  这些门户宽不过三尺,竟是青铜所铸,门下也镌有各种昆虫、野兽的花纹图案,看来仿佛是此间徒党的居住之地。
  数十重门户围绕着那圆形的洞窟,顶做圆形,向上拱起,四壁满燃着酒壶大小的铜灯,照耀宛如白日。
  圆形拱顶下,乃是九具高与人齐的铜炉,炉火熊熊,却无熏蒸之气,也不知燃烧的是什么。
  九具铜炉,排列亦作圆形,当中一块空地,打磨得平滑如镜,地上却支着数行藤棚般的铜架。
  架上垂下无数条极细的铜链,链上悬着无数只水晶瓶,瓶子里却装的各种颜色的奇异液体,红、橙、黄、绿、青、蓝、紫、黑……深深浅浅,十色斑斓,被四下灯光一映,到处光影闪动,铜门上、铜炉上、铜架上,甚至连那平滑如镜的拱顶与石地上,都闪烁着十色的光影。
  一眼望去,但见火焰飞耀,彩影缤纷,也不知是到了神话中的仙境,抑或
  四下绝无一点声息,虽有三五个人在铜炉铜架间悄然穿行着,但彼此之间,却绝不开口说话。
  到了这里,展梦白不由自主,自心底泛出一阵寒意。
  此刻他已猜出,那铜炉便是铸制“情人箭”之用,铜架上所悬的水晶瓶中,装的也必定都是绝毒的药物。
  他勉强稳定着心中的激动,跟在那两人身后,绕过铜炉,走向当中一扇有狼形花纹的门户。
  这面狼形门户,宽度也有五尺,与入口的门户遥遥对立,却比别的门户宽了一倍。
  “蜘蛛”缓步走了过去,在门上轻轻敲了三下,便垂手肃立在一旁,过了半晌,铜门方开。
  这一扇铜门中,亦是座圆形的洞窟,但比外面的却小得多了,洞中不但桌椅井然,一尘不染,而且陈设得华丽已极,周鼎汉玉,琳琅满目,宛如王侯将相所居,四壁又另有三重铜门,门上也镌有狼形花纹,那两人走入这里,更是屏息静气,甚至连呼吸之声都听不到了。
  展梦白心房却在“怦怦”跳动,暗暗忖道:“住在这里的人,莫非就是那‘情人箭’的主人么?”
  思忖之间,突见左侧的门户,悄悄滑开,门内垂着珠帘,一个身材颀长的蒙面人,自帘内大步走了出来。
  他身上穿着一袭长达足背的黑色丝袍,面覆丝巾,目光顾盼之间,比利剑锋利三分。
  展梦白只觉热血沸腾,一颗心几乎已要跳到腔外,暗中反反复复的告诫自己:“切切不可轻举妄动,切切不可轻举妄动……”
  只见这蒙面人笔直走了过来,劈头第一句话便冷冷问道:“那老和尚还是不肯招么?”
  展梦白垂首道:“是。”
  蒙面人冷“哼”一声,背负双手,往近走了几步,突然飞起一足,将“蜘蛛”手中所提的铁桶,踢得脱手飞出,口中怒骂道:“催梦草不来,如何铸箭,要你这潭水又有何用?”
  狠狠一跺足,来回走了两圈,突又长叹道:“上面只知逼我交箭,却不替我想想如何交法。唉,你们去吧!”
  微一挥手,转身走了进去。
  那“蜘蛛”与“青蛙”两人,始终连大气都未喘过,此刻如逢大赦,立刻悄悄走了出去。
  展梦白心中,却既惊又叹,他喜的是这里果然是铸造“情人箭”之地,他既能走入这里便不难完全揭破情人箭秘密,叹的却是因为这黑袍蒙面人竟还不是“情人箭”的首脑人物,他若要复仇,机会仍是渺茫得很。
  三人心中心事不同,却俱是垂首走出了狼形门户。
  “蜘蛛”附在展梦白耳边,轻轻道:“头儿近日脾气越发急躁了,与他初来时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青蛙”亦自低语道:“久困此间,终年不见天日,谁都难免变得如此,你我被逼至此,除了听天由命,还有什么?”
  语声未了,突见一个头戴蛇形花纹木笼的人,蛇一般滑了过来,轻叱道:“你们在说什么?”
  蜘蛛惶声垂首道:“没有什么?”
  蛇面人冷冷道:“少说话,多做事,回房去歇着吧!”
  三个人齐声应是,分道走了,展梦白心头惶然不知自己该走到哪里,当下暗暗忖道:“我虽不能轻举妄动,必须要等探出隐秘,有了把握才能动手,免得白白送了性命,但他此刻若是发现了我的破绽,我也只得一剑先砍杀了他,能拼得几个,便是几个了。”
  思忖之间,他手指已触及了衣衫中的剑柄,只因他此刻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到哪里歇息,也不能东张西望,随便乱走,而此刻他只要稍露破绽,行藏败露,在这四伏杀机的神秘洞窟中,他武功再高,也未见能冲出重围,纵能拼去对方几个,自己也难免要丧生此洞。
  哪知就在这刹那之间,他目光动处,突地发现左面一行铜门的尽端,乃是一面镌有蜻蜓花纹的门户。
  此刻已再无时间让展梦自来多加思考,他只得毫不迟疑地向这重门户走了过去,伸手把那蜻蜓眼轻轻一转。
  那蜻蜓之眼,果然也是活的,展梦白不禁暗道一声“侥幸”,那浮雕的门户也悄然滑了开来。
  他不敢回头,闪身而入,那扇铜门不需人推便又悄然在他身后关了起来,展梦白倚到铜门上,不禁喘了口气,还未及打量房中的陈设,突听身侧也有人叹口气,道:“你怎么才回来?”
  声音娇嫩,竟赫然是少女的口音,展梦白心头一震,嗖地窜到角落里,凝目望处……
  只见这石室陈设也颇为精致,高几精橱,还有张雕花的床铺,高堆着粉色的被褥。
  一个面容出奇苍白的少女,披散着长长的头发,此刻正自那柔软的被褥中缓缓坐了起来。
  她左手撑着自己的身子,右手自颈后绕出,掠起了左鬓的长发,斜眼瞟着展梦白,赤裸的双肩,浑圆而小巧,在灯下奕奕生光。
  展梦白却骇得呆了,许久都不能动弹。
  只听这披发女子懒懒地笑道:“你回来了,还不脱衣裳?”
  展梦白心头一跳,情不自禁,又退后了些。
  那少女又瞟了他几眼,腻声笑道:“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在外面吓呆了么?好,我来替你脱。”
  她突然自床上跳了下来,粉红色的灯光下,只见她身子竟赤裸得有如初生的婴儿,娇笑着走向展梦白。 
  展梦白又惊又怒,不假思考,双掌倏然挥出,雄浑的掌风,震得这赤裸的少女再也立足不稳,砰地跌回床上。
  她惊呼一声,面色突然大变,颤声道:“你不是小潘,你……你……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会来到这里?”
  展梦白嗖地窜过去,掀起棉被,盖起她身子,开声道:“姑娘切莫声张,否则你就没有命。”
  哪知这少女身子虽娇小,胆量却甚大,眨了眨眼睛,道:“是你没有命,还是我没有命了?”
  展梦白呆了一呆,松开双手。
  那女子伸手一掠乱发,冷冷笑道:“你小子想来偷些野食么?嘿嘿,那你可就看错人了,姑娘我虽非三贞九烈,但却也不能让你随便占了便宜。”
  展梦白道:“你切莫误会,只要……”
  他话未说完,那少女竟已咯咯娇笑了起来。
  她眯起眼睛,娇笑着道:“但你也别怕,姑娘我反正也闷得慌,只要你脱了面罩,姑娘若是瞧得中意,也不妨让你……”
  展梦白勃然大怒道:“放屁!”反手一掌,打在她脸上。
  哪知这女子还是不怕,突又自被中坐了起来,大骂道:“好小子,你偷摸着进来,还敢假正经……”
  展梦白顺手又是一掌,将她打了个翻身。
  谁知她硬的不成,又来软的,竟反身跳了起来,勾住展梦白的脖子,荡声道:“好人,莫打了,我答应你……”
  她话犹未了,展梦白双臂一振,她便又直跌了出去,这女子虽然泼辣,但遇着这样的铁汉,也真的怕了,颤声道:“你!你要怎么?”
  展梦白厉声道:“盖起被来!”
  那少女果然乖乖地钻进被里,再也不敢放刁撒泼。
  展梦白厉声又道:“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若是有半字虚言,我要你活着比死还难受。”
  披发少女颤声道:“大……大爷,你不是这里的人么?”
  展梦白霍然掀起了头上面具,双目寒光暴射,那少女见到了面上的煞气,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冷颤。
  只听展梦白沉声道:“这里共有多少人?”
  那少女牙齿犹在咯咯地打颤,抓紧棉被,颤声道:“我也不知道,约摸有二三十人。”
  展梦白道:“他们都是何来历,武功如何?”
  那少女道:“他们有的本来是下五门的绿林,专施毒药暗器,有的却是江湖野药郎中,只会些粗浅把式。”
  展梦白暗忖道:“是了,以这些人来配制‘情人箭’,当真是再好不过。”口中又道:“你是什么人?”
  那少女惶声道:“我只是个可怜的良家妇人,被逼而来……”
  展梦白冷笑道:“看你这副模样,也不像是良家妇人,我且问你,他们将你逼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那少女道:“那些人有的是因为无地容身,自愿来此,有的却也是被逼而来,这里的头子,为了要他们安心在这里炼箭,便从外面掳了些少女来,让他们……”
  展梦白不愿再听下去,截口道:“知道了,这里头子是谁?”
  那少女哀声道:“我们都是被逼来的,怎会知道这里头子是谁,大侠客,求求你,饶了我吧!”
  展梦白冷笑道:“你若真的是良家妇人,他们便不会寻你来了,但你可放心,只要你莫多事,我也不伤你性命。”
  那女子身子已缩到大床的角落里,此刻突又冷笑道:“对了,姑娘我本就不是良家妇人。”
  展梦白双眉剑轩,大怒道:“你……”
  那少女冷笑道:“住口,我身后的机簧,直达全窟的警铃,只要我手掌一动,你便没有命了。” 
  展梦白身子一震,后退三步。
  那少女咯咯笑道:“对了,乖乖地退回去,只要你听话些,什么事都可商量,说不定……”荡笑一声,眼波横飞。
  展梦白大怒忖道:“我纵然死了,也不能听命于你这淫贱的妇人!”
  只觉胸中热血上涌,哪里还再顾及别的。
  那女人犹自得意,娇笑道:“小伙子,告诉我,你是……”
  展梦白突地怒喝一声,飞扑而来。
  那女子似乎不信世上竟真有如此不要命的,面色立刻吓得青了,左手猛按机簧,右手却自枕下抽出柄匕首。
  展梦白一掌横切在她咽喉之上,她匕首也刺下展梦白胸腹,他激怒之下,竟忘了防护自己。
  那少女气犹未绝,面上不禁露出惨笑,以为已手刃仇人,哪知匕首刺出后,她手掌一震,刀锋竟断了。
  她自不知展梦白胸前,藏着那柄古铁剑,心头大惊,气息已绝,她赤裸裸地来,终于也赤裸裸地去了。
  展梦白翻下床铺,突听铃声大震。
  清脆的铃声,震散了四下的死寂,接着,惊呼声大作,脚步之声奔腾,都奔向这石室而来。
  展梦白深深吸了口气,挺胸立在门前,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要以一身之力,血战群魔。
  哪知这时外面又已响起一阵洪钟般的语声:“莫要动手,施放毒气,让那厮活活在里面闷死。”
  展梦白惊怒之下,奋力去扳那铜门,铜门却纹丝不动。
  而此刻石室顶端的通气口中,却已飘散出一缕缕清淡的白色烟雾,带着种腐木般的臭气。
  展梦白立刻屏住呼吸,心头却更是惊怒,他本愿血战而死,却再也不愿被人闷死在这里。
  刹那之间,白雾已弥漫了整个石室。
  展梦白双掌凝足真力,奋力击向铜门,只听“砰”地一声大震,那铜门嗡然而响,却震它不开。
  门外不时传来阵阵冷笑嘲骂,展梦白悲愤填膺,目光尽赤,一手撕裂胸前的衣襟,突地触及那柄铁剑。
  要知他初得铁剑,是以在惊怒之下,便未曾想到这柄利器,此刻心念乍动,立刻反手抽出铁剑。
  他暗中再次凝集了全身真力,吐气开声,铁剑便带着一溜黑黝黝的光弧,划向那沉重的铜门。
  只听一声闷哼,漆黑的铁剑,竟穿门而入,宛如刀削腐木一般,将铜门划开了一道缺口。
  展梦白精神大震,挫腕收剑,跟着又是一剑挥出,脚下也飞起了一足,本已裂开的铜门,果然被他飞足踢穿一孔。
  门外立刻响起了一阵惊呼之声。
  展梦白旋剑护身,嗖地窜出,门外人只见一团黑黝黝的光华,裹着条人影。闪电般掠出,惊呼之声更乱。
  第三十二回 雷霆剑
  门外的圆形石窟中,本自有十余人在看热闹,这时却都骚动起来,有的已自身侧抽出了兵刃。
  只见那头戴蛇形面具的黑衣人,当先窜出,目光四扫,突地厉声狂笑道:“好大胆的奸细,难为你是如何混入来的,只是你又何必苦苦混入这里送死!”惨厉的狂笑声中,满含轻蔑不屑之意。
  展梦白面寒如水,那铁青的面容,在四下飞云变幻的十色光彩中看来,更仿佛充满了可怖的杀机。
  他咬紧牙关,突然一剑挥出,直取“蛇面人”咽喉。
  那“蛇面人”似乎想不到他剑法竟有如此迅快,缩颈翻身,堪堪避过了这一招,口中厉叱道:“你们还等什么?”
  四下的黑衣人,各持兵刃,围了过来。
  展梦白挥剑大喝道:“若是被他们逼来的,快快站开一边,要送死的,便也快些过来。”
  他身躯笔挺,目光中更带着种慑人的光芒,仿佛比剑光还要锐利,虽在四面包围之中,不带半分畏惧之色。
  四面的黑衣人,脚步微一迟疑,终于飞身合扑上来。
  当先一人,手持一柄银光闪闪的三截钩镰枪,一招“玉女投梭”,带着风声刺向展梦白咽喉。
  他自恃身法巧快,使的又是外门兵刃,是以求功心切,这一招直刺中宫,用的竟是险招。
  展梦白身形笔立,直待枪尖堪堪到来,左手突地伸出,闪电般抢住了枪柄,随手一抖。
  那黑衣人只觉虎口发麻,再也持枪不住,大惊之下,闪身后退,展梦白却已反过枪尖,脱手掷出。
  只听“嗖”地一响,银枪竟生生插入了这黑衣人的后背,他惨呼一声,踉跄冲出数步,噗地跌倒地上。
  他一招尚未使完,便已毙命,四下更是惊乱。
  只闻风声响动,左面一柄长剑,右面一把大刀,夹击而来,展梦白身子一俯,自刀剑下窜出,那柄剑变招甚快,剑锋一振,笔直刺了过来,哪知展梦白铁剑已自挥出,他剑锋还未到,展梦白剑锋却已刺入他胸膛,只见一股鲜血,狂涌而出,他身子也惨呼着倒入血泊中。
  那持刀人看得心惊胆颤,似乎要转身逃走,展梦白却已飞身扑上,一掌还未拍下,只听身后又有风声袭来。
  原来一人手持双刀,已悄悄掩到展梦白身后,“立劈华山”刀锋递出,口中方自厉叱道:“看刀。”
  展梦白头也不回,脚步向前一溜,铁掌震散了持刀人内腑,铁剑却自胁下穿出,以攻作守,直刺身后人胸膛。
  只听一声惨呼,面前的持刀人立时倒下,后面的持刀人已骇得撤身变招,刀斜分,上削下砍。
  展梦白不等招式用老,铁剑急沉,忽削对方双腿。
  那持刀人掌中双刀,招式也不弱,脚下连环退步,双刀平分削出,守中有攻,招法迅急。
  哪知展梦白铁剑已自下而上,划弧而起,剑光有如泼墨长虹,凌空一颤,突又直劈而下。
  那持刀人几曾见过如此迅快的剑招,大惊之下,翻腕架起了双刀,刀口向外,力贯双臂。
  他本待拼却虎口震裂,先挡住这招再说,哪知展梦白铁剑落下,这一双长刀竟断为四节。
  持刀人心胆皆丧,眼见铁剑直落而下,哪里还躲得及,竟被这一剑由头顶而下生生劈成两半。
  还有两个黑衣人正待举刀攻来,眼见这一剑劈下,有如神斧开山,直吓得双膝发软,再难举步。
  展梦白剑锋染血,浴血奋战,铁剑挥处,仰天而啸,只听“呛啷”两声,那两个黑衣人掌中刀竟骇得跌落地上。
  那“蛇面人”早已撒出了一对光华闪闪的“银光万字夺”,在一旁凝目看着展梦白的招式,要想看出破绽,再来动手。
  哪知展梦白铁剑仅仅施出一招,便已有四人毙命,这一招硬打硬砍,也根本不是剑法,却似是锤招。
  “蛇面人”本想再等一等,展梦白却已容不得他等了,手挥铁剑,迎面扑了过去,哪知斜地里突地划来一柄长剑。
  展梦白看也不看,铁剑横扫而出,对方哪敢硬接,向后纵出数步,虽然避开剑招,却避不开铁剑带起的劲风,脚下方自拿桩站住,又被剑风震得踉跄后倒,连头上面具,都滚落开去,他身子也仰面跌至那铜架上,架上的晶瓶,早已被剑风震得叮当乱颤,此刻被这一震,瓶中的毒水,飞溅而出,竟溅在这黑衣人面上。
  这黑衣人伸手一抹,突然嘶声惨呼起来,以手抓面,翻身跃起,狂奔了数步,砰地撞上铜鼎,又翻身跌倒,在地上连滚数滚,嘶声渐渐微弱,突地断绝,他身子也不再翻滚,仰面挺在地上,在十色的彩光下,只见他五官面目,竟已完全溃烂,映着彩光,更是说不出的狰狞可怖。
  旁边的黑衣人见了,俱都将脸转开,不忍再看,就连他们自己,都未想到瓶中毒水有这般厉害。
  那边展梦白目光已盯牢了那“蛇面人”,突地斜斜一剑削出。
  他知道这“蛇面人”乃是众人之长,武功必定远较他人高强,是以剑上便更加了几分真力。
  只见漆黑的剑光,宛如雷霆进发,势不可挡。
  那“蛇面人”情已怯,心已虚,哪敢硬架,身形一拧,脚下连走七步,方且避开了这一剑。
  展梦白冷“哼”一声,铁剑有如浓笔泼墨,洒出了点点乌光,这一剑飞灵变幻,用的才是真正剑招。“蛇面人”还是不敢硬拼硬拆,施展开腾挪闪躲的小巧身法,万字夺点、跺、钩、刺,专找空档。走了三五招后,展梦白便发现这“蛇面人”武功果然比他人高得多了,身法之巧快,显见乃是武林一流高手。
  他心中暗暗思忖,这些黑衣人里,只怕惟有此人才真正是那“情人箭”主人的直属门下弟子。
  一念至此,他手下更不容情,将那刚猛威烈的拳式,化在剑招之中,那本已刚猛的招式得了铁剑之威,更见可怖。
  但闻剑风霍霍,剑光丝丝,四下的黑衣人,有如立在狂风暴雨之中,全身冷飕飕的,没有一丝暖意。
  “蛇面人”掌心的冷汗,沿着夺柄滴滴流下。
  这“银光万字夺”的招式,本以锁人兵刃为主,但他此刻却半招也用不上,又勉强躲了两招,突见展梦白剑光中露出个空隙。
  他大喜之下,双夺直穿而入,去点展梦白穴道。
  哪知展梦白这一招本是诱招,身子微缩,他双夺便够不上部位,而那刚烈的剑风,却已当头劈下。
  “蛇面人”临危变招,“十字摆莲”,架起双夺。
  但就在这刹那之间,他突地想起方才那双刀客惨死之状,当下骇得心胆俱丧,撒手抛去了双夺,足跟用力,仰面翻身。
  展梦白剑转轻灵,如影随形,跟踪而去。
  “蛇面人”只觉眼前乌光闪动,耳边凉风飕飕,再也无法自恃身份,扑地翻身,“就地十八滚”,滚入了铜鼎之后。
  展梦白“惊鸿乍展”引剑平削,只听“噗”地一响,铜鼎之盖,竟被他铁剑一削为二,叮当落了下来。
  “蛇面人”心惊胆落,肘、膝、腰、腿,一齐用力,颀长枯瘦的身子,“嗖”地窜入了那铜架里。 
  若是换了别人,方才眼见那毒水之烈,此刻便该考虑考虑,但展梦白却毫不迟疑,挥剑扑上。
  黑黝黝的剑光,化成一座墨晶光幢,光幢上带着一道道被彩光映成的长虹,保护着展梦白的身子。
  只听一阵“叮当”,“呛啷”之声,不绝于耳。
  铜架已断,晶瓶飞落,毒水四溅。
  “蛇面人”亡命大呼道:“怯敌不攻,凌迟处死。”
  凄厉的呼声响起,才似乎震起了四下黑衣人的胆色,除了还有三两人躲在角落之中,其余的已纷纷挣力而上。
  但展梦白此刻杀机已重,只要剑锋过处,便有鲜血飞溅。“蛇面人”突地双掌齐扬,掷了数只晶瓶过来。
  展梦白长啸一声,凌空而起,铁剑又化长虹击下。
  这一剑他全力施为,当真有如天威震怒,雷霆闪电,较之“蓝大先生”那天锤下击,也无多逊色。
  “蛇面人”再也闪避不及,惨呼半声,铁剑便已削入了他胸膛,竟将他生生钉在地上,铁剑入石,几达一尺。
  展梦白本要留下此人的活命,来逼口供,但他生性激烈,暴怒之下,便雷霆般挥出了怒剑。
  三个黑衣人欺他掌中剑已嵌入石地,悄悄自身后卷了过去,三件兵刃,一齐急地攻出。
  哪知展梦白突又长啸,震腕拔剑,反腕挥剑,剑化狂飙,回旋横扫,三个黑衣人竟被他斩断两个。
  这时,当中那最大的铜门突然敞开。
  那黑袍人木然当门而立,冰冷的目光,直视着展梦白的后背,对四下的死尸与满地的鲜血,看都未曾看上一眼。
  展梦白只觉四下呼声突然死寂,他背后也似乎森森有些寒意,心念初动,霍然转身,目光便触及了那双冰冷的眼睛。
  这双眼睛中既无惊恐之色,也无怜悯之意。
  两人目光相对,就连展梦白这种人物也不觉打了个寒噤,宛如在荒坟地中突然见到僵尸一般。
  黑袍人冷冷瞧了展梦白半晌,缓缓开始移动脚步。
  展梦白手掌情不自禁,紧紧握着铁柄。
  哪知黑袍人脚步却竟未向他走来,目光也自他面上移开,缓缓走向角落中仅存未死的六个黑衣人。
  那六个黑衣人畏缩在角落中.早已骇得不能动弹,衣衫上、面罩上,甚至连足底都溅满了鲜血。
  展梦白呆了一呆,只见那黑袍人缓缓走到他们面前,又自默然凝望半晌,突地冷冷道:“好,你们很好。”
  六个黑衣人手掌重落,兵刃全都落到地上。
  黑袍人冷冷道:“你们倒还有兴趣活下去么?”
  六个黑衣人身子齐地一震,又俯身去拾刀剑。
  展梦白心念动处,大喝一声:“且慢。”
  黑袍人霍然回身,挡住了他的去路,两人目光再次相对,黑袍人缓缓道:“你要怎样?”
  展梦白厉声道:“你为何要他们死?”
  黑袍人道:“莫非你还有心要救他们?” 
  展梦白喝道:“正是。”
  黑袍人冷笑一声,道:“这倒怪了,你杀死了将近二十人,却要救这六人,难道这六人与别人有何不同?”
  展梦白不禁又呆了一呆,突听几声微弱的惨呼,那六人竟已有五人横刀而死,翻身跌倒。
  只剩下一人手持长刀,立在地上,刀尖垂地,他身子簌簌发抖,刀尖也点得石地叮叮作响。
  展梦白目眦欲裂,厉声叱道:“你为何……”
  黑袍人冷笑道:“我为何要留下他们,让你逼取口供。”
  展梦白怒喝道:“逼取你的口供,也是一样。” 
  喝声之中,掌中铁剑也已随着挥出,他口中虽说要逼取人家的口供,但招式却如雷霆。
  黑袍人冷笑道:“轻些,死人逼不出口供来的。”身子一缩,陡然退了七尺。手掌突然自胁下穿到后面。
  也不知他用的是何手法,仅存的那黑衣人惊呼一声,长刀落地,竟被他生生抓了起来。
  展梦白挥剑扑了过去,哪知这黑袍人竟以掌中的黑衣人作为兵刃,横挡剑锋,展梦白大怒忖道:“你要借我的手来杀他,我偏要留他的活命。”手腕一挫,硬生生收住剑势,斜斜一剑,挥向黑袍人下盘。
  黑袍人见他竟能将如此刚猛的剑招收发自如,心里也着实吃了一惊,手掌重落,“倒拔垂杨”,竟以那人的头猛砸剑锋。
  展梦白大喝一声,剑招突变,竟以掌中如此沉重的铁剑,施展开轻灵连绵的招式,有如飞絮游丝,长河流水。
  黑袍人手腕凝力,左劈右扫,将掌中之人当做盾牌,招式大开大阖,但却总是碰不到展梦白的剑锋。
  展梦白却不知道,他剑锋纵未触及黑袍人掌中之人,但此人却早已骇破苦胆,被生生吓死了。
  走了数招,突听那黑袍人轻叱一声,举手将掌中之人向展梦白直掷了过来,展梦白铁剑回旋,左手接住了这人身子,触手之处,这人的身子竟已变得冰冷,他这才知道此人已死了,不觉呆了一呆,那黑袍人却冷笑道:“失陪。”肩头微耸,嗖地向那中央铜门窜了过去。
  展梦白怎肯容他逃走,目光一动,足尖一勾,挑起了地上平面鼎盖,掌中铁剑“翻身卷袖”,长剑一挥,将那鼎直向黑袍人挑了过去,他此刻剑招虽尚未练到出神入化之境,但力道强弱大小,已可收发自如。
  那黑袍人身形还未掠到门口,突觉头顶一阵强劲的风声过去,一块黑忽忽的影子凌空直击了下来。
  他大惊之下,倏然勒住身形。
  只听“当”地一声暴响,半只鼎盖,摔在石地上,震得火星四冒,展梦白却已抓住这一刹那,飞身仗剑而来。
  黑衣人知道已走不脱了,暗中咬了咬牙,“回首望月”,反身出掌,这一招虽是普通招式,但他用来却另有妙境。
  展梦白见他掌势灵幻,正不知道有多少厉害后着,当下也不敢大意,先以剑招封住了他的退路,不让他逃走,再作急攻,取他性命。
  哪知黑袍人倒退三步,突然垂下双手,道:“你杀吧!”
  展梦白怔了一怔,大怒道:“你纵不动手,我也要杀你。”
  他口中虽说的这般厉害,其实以他的性情,这黑袍人若真的不动手,他还真的杀不下手去。
  只听黑袍人冷冷笑道:“你手握利剑,我却是赤手空拳,这种手如何动法,你要杀尽管杀吧!”
  展梦白怒道:“我若不用兵刃,又当如何?”
  黑袍人缓缓道:“你若不用兵刃,我便好好与你拼上一拼,生死胜负,各凭武功,谁也怨不得谁。”
  他冷“哼”一声,又道:“但我劝你,还是不要抛剑的好。”
  展梦白突地狂笑一声,反手将铁剑插入地上,剑身入石,直没至柄,黑袍人心头暗凛:“好剑。”
  只见展梦白双臂震处,骨节格格作响,响声未了,那黑袍人已连绵攻出三招,掌影漫天而来。
  展梦白震起双拳,震碎了漫天掌影,拗步旋身,绕到黑袍人左侧,连攻他胁下三处大穴。
  哪知这黑袍人身形兔伏,闪开三招,竟弯腰抢步去拔那柄铁剑,怎奈那铁剑深插入石,他一时怎拔得出来。
  展梦白大怒喝道:“好无耻的奴才!”飞起一足踢去。
  黑袍人哈哈笑道:“你不用剑,我来用剑,这道理岂非公平得很,有何无耻?”语声中他竟已拔出剑来,反手挥出。
  展梦白暴怒之声,双掌齐出,连攻数招,他虽然明知这柄铁剑的厉害,但却丝毫不避剑锋。
  那黑袍人再也想不到这柄铁剑竟有如此沉重,骤然之间,剑招竟施展不开,被展梦白的掌风攻来,更慌了手脚。
  十招未过,黑袍人已手忙脚乱,铁剑更无法施展,只听“当”地一响,这柄剑竟被展梦白拳风震落。
  此刻展梦白满心俱是怒火,招式越来越见刚烈威猛。
  他这种拳路,似乎要在愤怒之时才能发挥,他心头的怒火越盛,拳势的力量便越见惊人。
  黑袍人见他文质彬彬,似乎像个白面书生,再也想不到他施展出的拳路,竟是如此霸道,当下只得以轻灵小巧的招式对敌。这黑袍人招式确有独到之处,身法更是奇诡难测,展梦白的拳路有如长江大河之水,滔滔而下,他却有如逆波而上的鲈鱼,抓个空隙,便乘隙抢攻。
  数十招过后,展梦白气更盛,黑袍人却情已怯了。
  只见两人的身形,在石室中四下游走,那黑袍人随时随刻都想冲入中央的石门,但每次都被展梦白拳风挡住。
  但是,他身形却已逼近了中央的铜门,足尖突然挑起了地上半截剑尖,向铜门门框上的浮雕兽尾上踢了过去。
  只听“当”地一声,剑尖果然击在兽尾上,那浮雕的兽尾,竟突然向里面落了下去,四面的铜门,即一齐随之滑开。
  原来那浮雕兽尾,竟是开关四面铜门的总枢纽。
  黑袍人掌势不停,口中大呼道:“姑娘们,快出来!”
  展梦白微微_晾,侧目望去,只见那二十余道门户中,竟零星地走出了七八个妙龄少女。
  这些少女们有的身穿白袍,有的身披轻纱,有的却仅只在身上围着一条白色的床单,掩住了那玲珑的曲线。
  她们的面色,俱都是苍白得没有血色,头上也都是鬓发蓬乱,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见到石窟中的情景,却都大吃了一惊,有的踉跄后倒,有的掩口娇呼,还有的圆睁双目,竟骇得呆了。
  黑袍人招式突地加紧,将展梦白缠住,口中大声道:“快到我房中去拍动狼尾,将毒气放出来。”
  展梦白又是一惊,妙龄少女们却立在地上,动也不动。
  黑袍人厉喝道:“有我缠住这厮,你们怕什么?”
  一个身材高挑,身上仅围着条床单的少女,突然挺身而出,道:“毒气攻出,岂非连咱们也一齐死了。”
  黑袍人怒道:“傻丫头,只要这厮倒下去,我不会去救你们么?”他显然自己早已服下解药。
  那妙龄少女怔了半响,目光四下扫动,突然冷笑道:“我姐妹们虽然也不是良家妇人,但自从被你们骗买来这里后,早已受得够了,我们也不愿一辈子这样过活,早已想出去逛逛了。”
  黑袍人大怒道:“我锦衣玉食地养着你们,有什么对不起你们,你竟敢如此说法,莫非不要命了?”
  那妙龄少女冷冷道:“反正你也要死了,我也不必再怕你,这位相公你放心,咱们姐妹绝不害你。”
  黑袍人急怒之下,大吼一声,便待向她扑将过去。
  但展梦白却挥拳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本是全力缠住展梦白,不让展梦白冲过去,此番却变成展梦白拦住他了。
  此刻生死胜负之分,也变得明显得很。
  展梦白仰天狂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你若是束手就缚,有问必答,展梦白或许还不伤你性命!”
  黑袍人冷笑道:“展梦白,原来你便是展梦白。”
  他突也狂笑三声,接口道:“展梦白呀展梦白,你今日纵破了此地,也不必得意,这只是你大运当头,又岂是你的本领?”
  展梦白听得又是惊奇,又是愤怒,心想我一生行事,俱都讲求真刀真枪,从未行险侥幸,几时仰仗过运气。
  心念转动间,只听那黑袍人又道:“我此番说来,你心里只怕还在不服,只当这里人都是你真刀真枪杀死的,哪有什么运气,嘿嘿,你若真的如此想法,便大大错了。”
  要知展梦白心头起疑,攻势却已转弱,两人虽还在动手,但却已远不及方才激烈,是以他才能侃侃而言。
  那黑袍人不等展梦白开口,接着又道:“第一,只因我等自恃这里极为隐秘,是以未曾布下消息机关。
  “第二,在这里炼箭之人,一入此窟,便被我搜去了身上的迷香与暗器,免得他们乘隙背叛,或是争风吃醋,哪知却便宜了你,这些下五门的贼子,武功虽不高,但迷香暗器,却各有独到手法,他们若有暗器在身,岂容你如此轻易杀死?”他招式越来越慢,口中却越说越快。
  只见展梦白似乎也听得心动,拳风更渐和缓。他暗露喜色,片刻不停,接着又道:“第三、催梦草不来,炼箭只得停顿,而外面索箭甚急,我只得将洞中存箭全部运了出去,若有‘情人箭’在,你只怕早已变作刺猬,而炼箭若不停,炉火若不灭,你若剑劈铜鼎,便躲不过炉中的毒烟毒火,何况,炉火若在,毒气便有储存,我方才在里面,便早已将毒气放出来了,根本不必等到现在,再令那些贱人去动手,此刻只怕你早已中毒毙命了。”
  展梦白早听得掌心不禁沁出了冷汗。
  他恍然暗忖道:“我本在奇怪,这厮方才为何不放毒气,此刻却又着急求人去放,原来方才毒气不够,他赶着炼制不及,只得先出来了,而此刻他推算时间,毒气必已炼成.却偏偏又无法去放。唉!看来我当真侥幸得很,他所说的五点只要缺去一项,只怕我此刻便已亡命了。”
  黑袍人偷眼望着他的面色,口中缓缓道:“你这不是运气是什么……”突然奋力击出三掌,身子却向后窜了出去。
  展梦白冷笑忖道:“我早就知道你要跑了,此番你纵然已说得我心动,我纵然会凭运气,却也不能放你逃走。”
  身动念动,一念尚未转完,手掌已透到黑袍人身后。
  黑袍人身形纵然迅急.但是展梦白掌力却已够上部位,只要掌心向外一抖,黑袍人便再难逃走。
  哪知就在这刹那之间,展梦白突听身后霹雳般一声大震,接着有人喝道:“小兄弟,你果然在这里。”
  展梦白心头一震,掌力顿时松懈,黑袍人已“嗖”地窜入了中央的铜门,不知如何掀动了枢钮,那铜门便“嗖”地关上。
  只听风声响动,满室生风,那大震之声的余音,犹自嗡嗡不绝,一条高大的人影,掠空而来。
  展梦白顾不得那逃走的黑袍人,霍然旋身望去,双肩已被一双巨掌捏住,耳侧也已充满了那豪迈而又熟悉的笑声。
  他不用再看,便知道是蓝大先生来了。这世上除了蓝大先生外,谁有如此迅捷的身法,如此豪迈的笑声。
  一时之间,他只觉胸中热血奔腾,喉头哽咽,抬目望去,蓝大先生满面笑容地立在他身后,神情风采依旧。
  他此来为的本是要见蓝大先生,只是路途多难,困扰重重,他越是急着要见蓝大先生,耽误越多,而耽误越多,他心中便越为焦急。
  直到他落入了炼魂潭,闯入了这炼箭窟,他心想只怕再难见着蓝大先生,哪知却偏偏在这最不可能的地方见着了他。
  这时展梦白心中的惊喜,当真是言语难以描述。
  但在这惊喜之中,他却又未免有些遗憾:“蓝大先生你为何早不来,迟不来,却偏在这刹那里来了?”
  蓝大先生若是早来一刻,黑袍人自无法逃走,蓝大先生若是迟来一刻,那黑袍人便已伤在展梦白掌下。
  展梦白不禁苦笑暗忖:“看来走运的却该是那黑袍人哩!”
  他这里惊喜交集,思潮翻覆,忘了说话。
  那边蓝大先生双手紧握着他肩头,双目瞬也不瞬地凝注着他,也过了良久,方才叹道:“小兄弟,老夫找得你好苦。”
  展梦白眼中望着他那高大威猛的身形,耳中听到他如此亲切的话声,心里想及这一一路上的险难,当真是死里逃生,两世为人……刹那间他胸中热血,不觉已冲上咽喉,哽咽道:“前辈,晚辈只当再难见着你了。”
  蓝大先生哈哈大笑起来,道:“小兄弟,你放心,老天毕竟还有些公道,不会叫你这种人死的。”
  他松开双手,“吧”地拍了拍展梦白肩头,倒退了几步,目光环顾一眼,指了指地上尸身,又望了望展梦白。
  展梦白凄然一笑,点了点头。
  蓝大先生突地挑起大拇指,仰天狂笑道:“好,干得好,干得痛快,一年不见,想必小兄弟你武功又精进了许多。”
  展梦白赧然笑道:“这不过只是运气罢了,若不是…”当下将那黑袍人所说之事,一一说了出来。
  蓝大先生哈哈笑道:“运气,哈哈,不错,正是运气,若是黄衫人那酸老儿在这里,只怕便要劝你日后行事要小心些了。若是运气不来,又当如何,但老夫却要告诉你,尽管放开胆量,向前闯去就是了,运气若是来了,打都打不走的,想老夫当年又何尝不是你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到今日却也活得好好的。”
  展梦白暗笑忖道:“不错,若是萧老前辈在这里,他必定会那么劝我的。”他心里也明知那些话不错,但却觉得蓝大先生这些话更是男儿本色,他对萧王孙虽然敬仰,但却又觉蓝天趁尤其可爱。
  两人相对大笑,展梦白只觉心中万分舒畅,多时积郁,一扫而空,就连黑袍人逃走之事,都已不放在心上。
  那些妙龄少女看得目定口呆,也不知这老少两人为什么事如此开心,看这两人年龄像是师徒,神情却像是兄弟。
  笑了半晌,展梦白方自问道:“前辈能寻到此处,莫非是见着了我大哥么?他想必知道……”
  蓝大先生瞪起眼睛,截口道:“谁是你的大哥?”
  展梦白笑道:“便是杨……”
  蓝大先生哈哈笑道:“大哥,好一个大哥,你拜了他做大哥,当真算是你的运气到了。”
  展梦白眨了眨眼睛,道:“大哥对我,确是不错。”
  蓝大先生道:“不错不错,的确不错。”
  展梦白道:“难道……”
  蓝大先生怒道:“还难道什么?他三番两次地要害死你,你却还要口口声声唤他做大哥。”
  展梦白垂首道:“前辈只怕是误会了吧?”
  蓝大先生摇头叹道:“你还不懂?你可要我说出来么?”
  展梦白垂首道:“不必说了。”
  他其实早已疑心,只是不忍也不愿往坏处去想,要知他虽然性烈如火,但存心却最是忠厚。
  蓝大先生轩眉道:“为何不说,他第一次将你骗去‘昆仑双绝’之处,想借那两个老儿之手将你除去。第二次又寻来些‘催梦草’,偷偷要你服下,哪知却偏偏解了你的火毒,于是他一计不成,再施二计,便将你骗来这里,哪知你傻人却有傻福,连‘炼魂潭’水都淹不死你。”
  展梦白长叹道:“前辈你怎会知道的?”
  蓝大先生大笑道:“老夫自然已遇着他了,他虽然满腹诡计,但老夫只要略施手法,便逼出了他的实话,否则老夫又怎能寻来这里。”
  展梦白默然半晌,黯然道:“他此刻怎样了?”
  蓝大先生怒道:“老样子,还不是被老夫一刀砍下了脑袋,难道老夫还要留下这样的弟子来败坏门风么?”
  展梦白黯然长叹一声,垂首道:“但望前辈能容弟子将他尸首掩埋,也不枉我与他结拜一场。”
  展梦白凝注了他半晌,突又仰天狂笑道:“好小子,小兄弟……”语声未了,突听轰然一声大震。
  这惊天动地般的大震之声,竟是自中央那铜门里传来,震得展、蓝两人,耳中不住嗡嗡作响。
  展梦白这才想起那逃入铜门的黑衣人,蓝大先生即已喝道:“门里还有鬼。”转身飞奔而出。
  展梦白呆了一呆,只见他已自外面的铜门边取来了那柄铁锤,原来他方才竟是以这柄铁锤破门而入的!
  突见他手持铁锤,哈哈大笑道:“铜门虽厚,却也挡不住老夫这一锤,小兄弟,且看老夫进门捉鬼。”
  他这干云的意气,也激起了展梦白胸中热血。
  刹那间他只觉心中也跃跃欲试,俯身拾起了铁剑,笑道:“何必前辈动手,有事弟子本该服其劳的。”
  蓝大先生又瞪起眼睛,瞧瞧展梦白,又瞧瞧他掌中的铁剑,捋须笑道:“小兄弟,你也行么?”
  展梦白道:“大约可以。”
  蓝大先生大笑道:“好好,快让老夫看看你的手段。”
  展梦白微微一笑,凝神聚气,前行数步,挥起掌中铁剑,劈向中央的铜门,铜门果然应手而裂。
  蓝大先生也不禁瞧得微微变色,脱口道:“好剑!”
  展梦白又是一剑,蓝大先生又是一声:“好剑!”突然大笑道:“果然好剑,小兄弟,站开一边,瞧老夫的。”
  他箭步窜去,展梦白撤步闪身,只听风声骤起,激起了他头发衣袂,接着,又是一声霹雳般的大震。
  那扇深沉的铜门,竟被蓝大先生铁锤击得粉碎。
  展梦白看得惊心动魄,忍不住脱口大呼道:“好锤!”
  蓝大先生仰天狂笑道:“锤虽不好,老夫的手却不错。”左手捋须,右手持锤,嗖地窜入了铜门。
  那些妙龄少女只看得目眩齿颤,几乎要以为天神下凡,几个畏缩在一起,耳朵早已震得麻了。
  展梦白随后而入,只见房中的桌椅陈设,也已被震得东倒西歪,零乱不堪,但别的却似无异样。
  蓝大先生指着里面的两扇铜门,笑道:“你管左面的,老夫管右面,看看到底是剑快还是锤快?”
  展梦白笑道:“好!”嗖地窜过去,举手一剑,抽出来又一剑,他心中豪气涌出,也不禁动了好胜之心,是以话也不说,便窜过来。
  眼见铜门已裂,立听震声已起,他不用回头,便知道那边铜门已裂了,但他败也败得满心欢畅。
  只见蓝大先生早已掠来,摇头叹道:“那边啥也没有。”
  展梦白道:“瞧瞧这边。”
  四个字方自说完,铜门已开,突觉一股白雾,扑鼻而来,白雾中也带着一种腐木的臭气。
  蓝大先生皱眉道:“快退!”身子嗖地倒窜而出,又嗖地窜了回来,塞了粒丹药,在展梦白口中。
  展梦白道:“外面的女子无辜,前辈何妨也赐给她们些解毒丸药,在下可以屏息许久,倒可不必用它。”
  蓝大先生叹道:“你总是先想着别人再想自己。”
  话未说完,他已飞身而出,展梦白挥掌震去那毒雾,毒雾渐散,还未散尽,蓝大先生便已飞身而回。
  他身形倏忽来去,真个是比闪电还快,展梦白心头不禁赞叹,当下两人在迷蒙的雾中走入了那铜门。
  但他两人入门方自数步,便再也走不过了。
  原是门中已堆满了山石,压成一座石山。
  展梦白怔了半晌,却已被蓝大先生拉了出来,两人退出外面石窟,展梦白叹道:“原来那房里还有条出口。”
  蓝大先生道:“想必有人自那山石逃去,又断了通路。”
  展梦白叹道:“他逃得好快。”
  蓝大先生大声道:“这鬼地方当真呆不得了,快走吧!”
  展梦白点了点头,那些妙龄少女却又拥了过来,一个个噗地跪倒,哀声道:“求求你们……”
  蓝大先生皱眉道:“不要求了,咱们走了,少不得也要带你们走的,好教你们再出去迷人。”
  那些妙龄少女连忙道:“没有迷人,我们没有……”
  蓝大先生哈哈一笑,道:“你们手拉着手,一个接一个跟着老夫走,知道么?”与展梦白当先走了出去。
  穿过外面窄道,只见一条长索,自云雾间垂在洞口。
  蓝大先生笑道:“小兄弟,爬绳子的把戏你玩过么?”
  展梦白笑道:“弟子还可上去,但那些女子……”
  蓝大先生笑道:“你可怜她们,便将她们一个一个抱上去就是。”
  展梦白怔了怔,讷讷道:“这个……这个……”
  蓝大先生正色道:“你先抱重的,再抱轻的,切切要抱得紧些,若是掉下一个,岂非可惜了。” 
  展梦白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终于长叹一声,苦笑道:“其实本该老前辈……唉,前辈若不肯,弟子只有……”
  蓝大先生突地伸手一拍他肩头,哈哈大笑起来,道:“小兄弟莫要怕,咱们上去了,自有人设法下来接她们。”
  展梦白大喜道:“什么人?”
  蓝大先生笑道:“老夫一生,最大的毛病就是怕做事,除非万不得已,走路时总要带几个徒弟的。”
  展梦白失笑道:“妙极妙极……前辈先请吧!”
  蓝大先生笑道:“你先上,掉下来老夫还可接着。”
  展梦白只得含笑窜了出去,伸手抓住了垂索,双手倒换,上升了数丈,下望云雾凄迷,心中不禁感慨丛生。
  他暗自默祷道:“大师,前辈……你放心,弟子必会回来收殓大师你的尸骨的,也还要为石上的英名作祭。”
  他身形巧快,快胜猿猴,片刻之间,便已升至崖边。
  只听崖上有人唤道:“师傅,是你老人家么?”
  展梦白道:“他老……”
  他语声方出口,竟又被上面的呼声淹没。
  只听崖上一个苍老雄浑的语声大呼道:“蓝老儿,是你么,快些上来,老夫在这里等了你许久了。”
  展梦白心头大奇:“这是什么人?”肩头微耸,腾身而起,凌空一个转折,飘飘落在崖边。
  他身子方自落地,竟又有人呼道:“小兄弟,怎会又是你?”
  展梦白惊奇交集,凝目望去,云雾中只见山脊上除了四个蓝衣弟子外,竟还有个身材高大的驼背老人。
  这老人不问可知,自然便是铁驼。
  展梦白不禁脱口道:“前辈怎会来到这里?”
  铁驼道:“老夫被你耽误,再也追不着那厮,便换家客栈去问,想去找你聊聊,幸好那城里客栈不多,但老夫虽寻着了庙,却跑了和尚,你早已走了,只剩下那店小二在骂你,骂得狗血淋头。”
  展梦白想到自己驰马冲出客栈的情景,不禁失笑道:“本该骂的,若是换了我,只怕骂得更厉害。”
  铁驼大笑道:“你倒老实得很。”
  展梦白笑道:“前辈是否问出弟子的去向,才赶来的?”
  铁驼道:“不错,我赶来这里,未寻着你,却先见到他们,老夫一见他们的衣衫,便知道是蓝老儿的徒弟。”
  展梦白笑道:“原来两位前辈本乃相识。”
  铁驼笑道:“不但相识,老夫还想念他得很。”
  话声未了,也听崖下应声大笑道:“驼老儿,你想我,我也在想你呀!”风声骤响,蓝大先生便已飞身而上。
  铁驼上下打量了几眼,笑道:“好老儿,手脚倒还蛮快的嘛,老夫还只当你已老掉牙了。”
  蓝大先生笑道:“牙还在,可要我咬你一口试试?”
  铁驼眨了眨眼睛,哈哈笑道:“好老鬼,想不到你还是如此贫嘴,老夫只当你这张嘴已烂光了哩!”
  两人言来语去,嘻嘻哈哈,展梦白看在眼里,心里也甚是欢喜,心想他们老友重逢,真该喝两杯庆祝庆祝才是。
  只听铁驼笑道:“咱们多年不见,也该庆祝庆祝才是。”
  蓝大先生颔首笑道:“多少?”
  展梦白暗笑忖道:“最少也要喝上十斤。”
  只听铁驼道:“三天。”
  蓝大先生道:“好,三天就三天,你吃得消么?”
  铁驼大怒道:“你胆敢瞧不起老夫,只怕先躺下的是你。”
  展梦白暗笑忖道:“若是连喝三天,只怕这两人全都要醉得躺下了,还分什么先后?”
  只听蓝大先生又道:“在哪里?”
  铁驼道:“寻个隐僻所在,你我好好的……”
  展梦白越听越奇,忍不住陪笑道:“喝酒何必要隐僻之地?”
  铁驼道:“谁要喝酒?”
  展梦白怔了一怔,道:“那……那……”
  蓝大先生哈哈笑道:“小兄弟,你只当他要与我喝酒么?哈哈,这老儿数十年前败在老夫手下,如今心里还在不服,要好生寻我再打上一架。”
  铁驼怒道:“当真是恶狗不忘千年臭,数十年之事,你居然还记得。”
  蓝大先生笑道:“你若不记得,为何要来寻老夫?”
  展梦白只听得目定口呆,作声不得,这两人虽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哪有人想到他们见面就要打架?
  蓝大先生又自笑道:“小兄弟,那日你看老夫打了一架,今日可还要看看,只是,这一次只怕不及那次精彩了。”
  第三十三回 驱车下江南
  展梦白大喜道:“自然……但……”
  他忽然想起金山寺中的蒲团,蒲团中的秘密,是万万耽误不得的,但却又舍不得放过这场精彩的比斗。
  蓝大先生道:“莫非你有什么急事,等不得么?”
  展梦白长叹一声,道:“正是。”
  蓝大先生道:“什么事这般紧急?”
  展梦白道:“在下要……要……办之事,前辈日后便会知道的。”
  他究竟是少年心性,想到铁驼的赌约,便不愿当着铁驼将此事说出来。
  蓝大先生目光一转,似乎看出他必有为难之处,突然笑道:“你若有事,便快去吧,反正这次绝不如上次的精彩了。”
  展梦白沉吟道:“既是如此,在下便……在金山寺恭候两位事完再来,但前辈切莫忘了下面还有……”
  蓝大先生笑道:“只管放心,老夫忘不了的。”
  展梦白道:“在下这就去了。”
  铁驼笑骂道:“去吧去吧,老夫知道你必定有些事瞒着我,连蓝老儿都是那副鬼鬼祟祟的样子。”
  蓝大先生哈哈一笑,道:“好精明的老儿。”
  展梦白讪讪地赔笑了两句,终于转身别过。
  蓝大先生忽又唤住了他,展梦白驻足回身,蓝大先生道:“老夫险些忘了问你,那黄衫老儿究竟是谁?”
  展梦白微微一笑,道:“帝王谷主。”
  蓝大先生默然半晌,摇头笑道:“果然是他,果然是他……好,小兄弟,你快去吧,金山寺不见不散。”
  展梦白应声而去,只听铁驼遥遥呼道:“他若被我伤了,便去不成了。”
  展梦白这一番上下积石山,时间不过仅只短短数日,但经历之事,却是头绪纷繁,千变万化。
  他一面下山,心中却不禁感慨丛生,暗暗忖道:“此番我等去了金山寺,不知又是何光景,是否能因此而完全揭破情人箭的秘密?”他越想心越乱,情越急,恨不得一步便跨到金山寺去。
  但金山寺却远在千里之外,路途迢迢,也不知要走多久?这一路上可能又不知要生出多少事?
  他心中暗暗盘算:“我本就是个多事好事之人,若是赶路而去,我纵然不去寻人生事,只怕别人也要来找我。”
  他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了条妙计:“我不如雇辆大车,坐在车里,将车帘关得严严的,一路绝不下车,那么我便看不到别人,别人也看不到我,眼不见为净,自然也就无事了。”
  他想的得意,脚步更快,转目望去,已至山麓,到了他上山时纵马之地,他脚步便不由自主地放缓了下来。
  那匹马确是千里龙驹,展梦白直到此刻还未忘记。
  他巡逡半晌,只听山坳后竟真的隐隐传出了马嘶,大喜之下,飞身掠去,只见山坳隐处,果然有匹马在俯首嚼草。
  怪的是这匹马仿佛也还记得展梦白,竟低嘶着奔了过来,只见它仰首扬蹄,虽在荒山数日,但仍然神骏得很。
  展梦白心下大喜,奔过去拍着马鬃,笑道:“马儿马儿,想不到你真的在这里等着我……”
  这匹马仿佛也因得人称赞而高兴得很,不住以马首去擦展梦白的肩头,显出十分亲热的样子。
  一人一马,盘桓了半晌,展梦白终于飞身上鞍,拍着马鬃道:“走吧!”健马长嘶一声,放蹄飞奔而出。
  马行如龙,不到顿饭功夫便已奔行在原野上。
  展梦白又不禁皱眉忖道:“这匹马儿来了,我怎能坐到车厢里,若叫这马来拉车儿,我也万万舍不得的。”
  想来想去,他又想出条妙计:“我不如将这匹马寄给城里的镖局或马行,请他们把我送到金山寺去,多多给他们些银子……”
  想到这里,他突然暗道一声:“苦也!”立时呆在那里。
  原来他在炼魂潭中更换衣衫之时,早已将累赘的银子全都抛入潭水里,此刻身上已是分文俱无。
  他既不会偷,也不会抢,纵然打消雇车寄马的念头,也不能一路饿着,饿到千里外的金山寺去。
  这最不成问题的问题,此刻却成了最大的问题。
  他暗叹忖道:“闻道有些当铺什么都当,若是马也能当,就太妙了,否则……唉,我当真不忍将它卖去。”
  那匹马虽然善解人意,却也猜不到马上人的心意正打算着要将它当了,奔行在原野上,越跑越欢,已依稀可见城廓的影子。
  展梦白纵马入城,只见这城镇依山l临水,民丰物阜,竟仿佛是个大镇,街上行人往来,也已有不少关内旅人。
  他心中虽然忧虑重重,腹中更早已饥饿难耐,但身子坐在马背上,腰肢仍然坐得笔挺。
  街上行人见他人品俊朗,英姿飒爽,胯下也显见是匹千里良驹,都不禁多瞧他几眼,有些人更不住暗暗称羡。
  展梦白却不禁在暗中苦笑:“这满街人,又有谁知道我只是腰无分文的空心大佬官?”
  此刻正值午饭时分,两旁店铺,俱都摆出了菜饭,围桌而食,虽然是些粗茶淡饭,但在展梦白眼中已味比珍馐。
  再加上酒楼菜馆中传出的阵阵香气,更引人垂涎三尺。
  展梦白一见不禁暗暗苦笑:“怎地人愈穷时,饿得愈快,我平时纵然三数日不食,也未曾饿得这般厉害。”
  他想来想去,只有将马暂时典当了,雇车东行,但他人地生疏,甚至连这城地名都不知道,哪里寻得着典当之地,只得寻了几根草标,插在辔头上,但这“卖马”两字,他口中却再也吆喝不出,牵着马在街上走了几转,肚子越发地饿了,别人怎知他是在卖马,自也无人前来问津。
  只见街东有家酒楼,建筑得甚是高大,生意也甚为兴隆,酒楼前放着几具马槽,正有十几匹马在低头嚼草。
  展梦白暗暗忖道:“我纵然满街吆喝‘卖马’,也未见能寻得个买主,看这酒楼气派不小,进出的总有几个识货的人。”
  一念至此,当下牵着马走了过去,那酒楼店伙早已陪笑迎了出来,打着蓝青官话道:“客官请进,马交给小的就成了。”
  展梦白只有苦笑着摇了摇头。
  那店伙笑道:“客官嫌下面不干净,楼上还有雅座。”
  展梦白面颊一红,嗫嚅道:“在下只是到此来卖马的。”
  那店伙“哦”了一声,转身就走,面上笑容早已不见了。
  展梦白暗暗叹息,只听得酒楼上猜拳谈笑之声,甚是喧嚷,那十几匹低头嚼草的马,鞍辔未卸,有的马鞍旁还斜挂着兵刃,显见此刻在楼头饮酒的,必定是路过此地的江湖豪客,展梦白本待呼唤几声“卖马”,但心念转处,又生怕遇着熟人,左右为难间,正待走了。
  突听楼梯一阵声响,有人高呼道:“卖马的在哪里?”
  原来那店伙贪得银两,已将楼下有人卖马在楼上说开来了。
  展梦白转首望去,只见两个满面酒意的锦衣汉子,已大步冲了出来,自己并不认得,当下心头一定,停下脚步。
  那锦衣大汉上下瞧了他几眼,道:“卖马的就是你么?”此人身躯高大,声如洪钟,仿佛是个外家高手。
  展梦白嗫嚅着点了点头,道:“不错,正是在下。”
  另一人身躯枯瘦颀长,却望也不望他一眼,目光只管上下打量着马,瞧了半晌,方自缓缓道:“不错,是匹好马。”
  此人不但身躯枯瘦,说话也有气无力,看来竟似比展梦白饿得还要厉害,但衣衫却穿得像是个花花公子。
  那锦衣大汉哈哈一笑,道:“大哥说是好马,想必定是好马了,喂,你这匹马要卖多少银子?”
  展梦白哪里会做生意,只是暗中寻思道:“我出的价钱若是贱了,他们必定不会让我赎回……”
  思忖之间,当下缓缓伸出了五根手指。
  锦衣大汉道:“五十……”
  突觉衣袖被扯了一下,当下住口不语,那颀长汉子却连眼皮也不抬,缓缓道:“五两么,也还罢了。”
  展梦白本待出价五百两,见了他这副神情,不觉心里有气,突然大声道:“不多不少,一千两。”
  锦衣大汉吓了一跳,大声道:“什么!你要多少?”要知那时物价低贱,五两银子,已可买匹瘦马了。
  展梦白道:“一千两,还不是卖给你的,只是暂时押在你处,三个月内,我便将银子来赎回。”
  锦衣大汉瞧了他半晌,摇头大笑道:“这人只怕是穷疯了,大哥,莫理他,上楼吃酒去吧!”
  颀长汉子却站着动也不动,缓缓道:“算五十两吧!”
  展梦白道:“五十两连马尾都买不去。”
  颀长汉子突地眼皮一抬,冷冷笑道:“若是不卖,便送了给我吧。”
  展梦白只觉他目光竟是出奇地锐利,心头暗暗一凛,口中却大笑道:“送给你,为何送给你?”
  他委实不愿再寻事了,方待牵马而行。
  哪知那汉子却一把扳住马鞍,冷笑道:“二弟,你我好生生在吃酒,这厮却偏偏要来消遣咱们,怎能随意放他走?”
  锦衣大汉沉吟半晌,突地大声道:“不错,哪有要卖一千两银子的马,这厮显见是要消遣咱们呔,站住莫走。”
  展梦白霍然回身,道:“你要怎样?”
  锦衣大汉道:“给你五十两银子,留下马来。”
  展梦白双眉微皱,缓缓伸出紧握马缰的手掌,道:“你若扳得开我手掌,拿得走马缰,这匹马就白送给你了。”
  锦衣大汉哈哈笑道:“敢情这厮是来考较咱们来了,好,说出来的话,泼出去的水,你莫要后悔了。”
  展梦白冷冷道:“若扳不开又当怎的?”
  锦衣大汉大喝道:“若扳不开,咱们当众给你叩头。”
  果然箭步窜了过去,伸出巨灵般双掌,去扳展梦白拳头。
  他素负大力之名,心想这还不是手到擒来,哪知他纵然用尽平生之力,却也难扳得开展梦白一根手指。
  瞧热闹的人,早已四下围了过来,见到文质彬彬的展梦白犹自气定神闲,行若无事,这山神般的大汉却已扳得面红耳赤,都不禁在暗中嗤笑,那颀长汉子枯瘦的面容,却已不禁变得苍白。
  突听锦衣大汉厉喝道:“去吧!”飞起一足,直踢展梦白胸膛,哪知展梦白却似早已料到有此一着,左手一抄,便托着了他足踝。
  锦衣大汉双目圆睁,嘶声道:“你……你……我与你拼了。”分开双手,向展梦白迎面抓了过去。
  展梦白手掌轻轻一抬他足踝,低叱道:“去吧!”
  那锦衣大汉果然立足不稳,翻身跌倒。
  旁边不禁有人笑道:“这厮倒听话得很。”
  话声未了,那颀长汉子已自袖子掏出一柄折扇,迎风展了开来,绕过马腹,缓缓走向展梦白身前。
  此刻酒楼上已有人探首下望,那大汉也已翻身跃起,颀长汉子冷冷瞧着展梦白,道:“朋友你已惹下祸了。”
  展梦白仰天狂笑道:“展某平生最最不怕的便是惹祸。”
  颀长汉子冷笑道:“你莫先说大话,可知道我是谁么?”手腕突地一反,将扇面展在展梦白面前。
  只见那紫绢的扇面上,竟绣着只金鹰,凸睛健羽,神采奕奕,当真绣得栩栩如生,看来端的似乎有些来历。
  哪知展梦白平生却最不吃这套了,口中怒喝道:“管你是谁?”右掌仍持马缰,左掌闪电般去擒对方手腕。
  那颀长汉子手掌一沉,折扇便已划向展梦白腕脉,左掌五指虚捏,急地抓向展梦白手背。
  他出手如风,使的竟是正宗擒拿缠丝手。
  展梦白心头一动:“好快的擒拿手!”敌忾之心大生,随手抛开了马缰,“石破天惊”,一拳击出。
  他只当对方武功不弱,是以这一拳已用了七成功力。
  那颀长汉子拗步进身,双手缠丝,再擒展梦白腕脉,但他擒拿手法虽快,内力却差得太远。
  只见他掌缘还未触及拳锋,身子已被震得飞跌了出去。
  展梦白反倒不禁呆了一呆,那大汉又待冲来,突听楼头一声大喝,三条人影,飞鸟般急坠而下。
  锦衣大汉拊掌大笑道:“好了好了,你这厮还逃得了?”
  展梦白见这三条人影身法劲疾,轻功不弱,立时大生戒备之心,双掌护胸,微退三步。
  哪知这三人身形落地后,竟齐地向他抱拳施礼。
  展梦白又自不禁为之一怔,凝目望去,不禁展颜笑道:“原来是贤昆仲到了。”原来这三人竟是“崂山三雁”贺氏兄弟。
  锦衣大汉看得呆了,讷讷道:“你……你倒认得他?”
  “穿云雁”贺君雄朗声笑道:“怎会不认得。”
  那颀长汉子已被震得喉头发甜,但口中犹自冷笑道:“想不到‘崂山三雁’竟然认得马贩子。”
  “冲霄雁”贺君杰也不动气,知道他见自己兄弟竟不出拳助他,是以心头气恼,当下微微笑道:“金大哥且莫拿话损我兄弟,先得问问他是谁呀!”
  锦衣大汉怒道:“管他是谁,你兄弟将我兄弟寻将出来,也不该瞧着咱们兄弟被他欺负。”
  “银雁”贺君侠大笑道:“但此人却与别人大大不同。”
  锦衣大汉道:“有何不同?我看他眉毛也未曾生在眼睛下面,鼻子好端端的也只有一个。”
  贺君侠朗声一笑,缓缓道:“此人便是展梦白。”
  锦衣大汉突地“哎呀”一声,倒退了三步,呆呆怔在地上,目定口呆地凝注着展梦白。
  那颀长汉子也仿佛怔住了,过了半晌,两人突然齐地抢步过来,推金山,倒玉柱,翻身拜倒。
  展梦白反倒慌了手脚,惶声道:“两位……两位这算什么?”手掌虽伸出,却又不知先托哪个才好。
  锦衣大汉拜了三拜,方自翻身跃起,又自瞧了展梦白半晌,摇头笑道:“我不认得他,当然也怪不得我。”
  贺君侠失笑道:“阁下说的话,总教人难懂得很。”
  锦衣大汉两眼一瞪,道:“有何难懂?我只当展梦白英雄盖世,气象必定十分威武,又有谁知道他竟是如此斯文模样?”
  贺君侠接口大笑道:“难道凡是英雄,便该生得与你一样不成?”
  贺君侠又微笑道:“你还罢了,怎的连金鹰今日都看走了眼,面对当世的英雄,却当作是马贩子。”
  那颀长汉子赧然一笑,展梦白沉吟道:“金鹰?”
  贺君侠笑道:“冀北金鹰,捕中之星。”
  展梦白恍然笑道:“难怪这名字那般熟悉,原来阁下竟是江湖传言的当代神捕金鹰金捕头,在下失礼了。”
  他口中说话,心中却不禁暗暗忖道:“难怪此人言语便捷,目光锐利,神情气度也特别得很,原来他竟是江湖名捕,神情自然与一般武林豪杰大是不同,他那迅快的擒拿手法,对付武林高手虽然不敌,但用来捉贼拿盗,却也已足足有余,是以才能在六扇门中大享盛名。”
  思忖之间,金鹰早已收起了折扇,躬身笑道:“贱名何足挂齿,何况小可早已退出了‘六扇门’,展大侠再以‘捕头’两字呼唤,岂非愧煞小可,其实若非贺大哥们坚邀,小可本已不敢在江湖走动的。”
  展梦白笑道:“金兄太谦了。”
  贺君雄正色道:“金兄所说,确非虚言,是小弟们为了一心想要探访出‘情人箭’的真相,方自坚邀这一代名捕再次出山的。”
  展梦白扬眉笑道:“久闻金兄神目快手,昔年在黄河之北作案的宵小,从无一人逃过金兄神目。”
  他当头一揖,接道:“此番我等有了金兄相助,实乃大幸。”
  金鹰慌忙还礼,那锦衣大汉却已嚷道:“我弟兄性命都是你救回来的,为你做些事算得了什么!”
  展梦白呆了一呆,大奇忖道:“我何曾救过他们性命?”
  金鹰却已叹道:“小可当年在‘六扇门’中,的确结仇太多,即日在张家口,若非展大侠前来,小可死不足惜,却连我等兄弟都连累了,只可惜展大侠有如天际神龙,倏忽来去,那日我兄弟虽被展大侠救了,却连展大侠面目都未曾见到,幸好今日得见侠颜,否则当真要遗憾终生了。”
  展梦白恍然忖道:“是了,这想必又是别人在暗中为我做的侠义之事。”但一时之间,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只见一个满面红光的中年长衫人,哄散了四下看热闹的人群,抱拳道:“各位何妨楼上叙阔。”
  他面目神情虽似蒙人,但汉家言语却说得甚是流利。
  贺君雄大笑道:“我见了展兄太过欢喜,竟将别的事都忘怀了。”
  他又为展梦白引见,那长衫人乃是当地的豪杰富绅,“边外孟尝”富仲平,展梦白听了这名字,便知此人颇为好客,便也与他十分亲近,那富仲平听了“展梦白”三字,却似十分惊喜,敬慕之情,溢于言表。
  众人到了楼上,重新摆开酒菜,展梦白一面大嚼,一面忍不住问道:“杭州别后,多日未闻消息,三位怎会来到这里?”
  贺君雄叹道:“那日……唉,那日我兄弟气愤之下,自愧有心无力,便带着身受重伤的‘铁枪’杨成,连夜离开了杭州。”
  展梦白念及那日之事,心中不禁生出了满腔悲愤,缓缓放下了筷子,再也无法举箸了。
  只听贺君雄接道:“杨兄被‘出鞘刀’掌力震伤,伤势颇重,十多日后,方自渐渐痊愈,但心中总是悲愤难平。
  “我兄弟不断劝他,他口中唯唯应了,双眉却皱得更紧,终日书空咄咄,我兄弟也不禁暗中为他悲伤。
  “哪知有一日他却突然不告而别,也未留下任何言语,只是在桌上画了柄长枪,但笔力深厚,却又不似他画的。
  “我兄弟知道寻找不着,在江湖中实也心灰意冷,正待回家安分守己地去过两年,不再与人争胜了。”
  展梦白不禁暗叹忖道:“崂山三雁,本是新崛起的豪杰,却已有退隐之意,难怪别的成名英豪,大多洗手不出了。”
  只听贺君雄接道:“哪知我兄弟在途中却偏偏又遇着了那‘塞上大侠’乐朝阳与武当后起一代高手中最负盛名的痴云生。
  “他两人行色匆匆,满面风尘,但意气却十分兴奋,正方自雁荡北返,见了我等,便要我兄弟也为武林尽份心力,共同发掘‘情人箭’的秘密,追查元凶,又说他两人行踪所至,已有了不少成绩。”
  展梦白黯然叹道:“久闻‘武当痴云生’高风亮节,剑法如神,如此侠义,只恨我却偏偏见不着他。”
  贺君雄微微一笑,接道:“我三弟被他两人义气所动,首先答应了,我弟兄自也不致逃避。
  “于是乐大侠便令我等远来西北,连络英豪,遇着此等追查探访之事,我兄弟自也忘不了这位神捕金鹰。”
  贺君杰接口笑道:“西北侠踪,我兄弟本自生疏得很,若不是金兄与黄兄相助,怎能结交这许多边外豪杰。”
  金鹰谦笑道:“这可全是我这黄二弟之功。”
  锦衣大汉大笑道:“我的功就我的功,你们敬我一杯算了。”
  展梦白突地恍然笑道:“在下远在江南时,便听得冀北有位黄金虎,家资百万,仗义疏财,莫非便是兄台?”
  锦衣大汉举杯大笑道:“俺本叫黄虎,只恨那班多事之徒,偏偏要在俺名字上加个‘金’字。”
  那富仲平却笑道:“兄台本就多金,自该加上个‘金’字的。”
  众人相与大笑间,贺氏昆仲又问起了展梦白的行踪。
  展梦白也无法细叙自己这许多件惊心动魄,奇诡曲折的故事,只将自己要换马雇车之事说了。
  黄虎大笑道:“这还不容易么!只是展兄的确奇怪得很,放着千里驹不坐,却偏偏要闷在车里?”
  展梦白苦笑道:“在下此举,实有苦衷……”当下将自己不愿多事,只求快些赶到金山之意说了。
  黄虎拊掌大笑道:“不错不错,江湖甚多不平事,展兄若一路管到金山,只怕三年也到不了。”
  金鹰微笑道:“这是富兄的地头,此事……”
  富仲平连忙接口笑道:“此事自应在下效劳。”
  黄虎道:“展兄要一路闷在车里,这辆车子里,你便该布置得精彩些才是,休要闷煞了展兄。”
  富仲平笑道:“这个在下省得,不知展大侠何时启程?”
  展梦白叹道:“在下心急如火,自然,越快越好。”
  富仲平笑道:“如此说来,各位少待,在下这就去了。”匆匆下楼而去。
  展梦白了却件心事,长长松了口气,又不禁皱眉道:“在下还有匹坐骑,不知贺兄可否差人送至金山?”
  贺君侠笑道:“这更容易了,我兄弟西北之事已大致办妥,正要去江南一行,还怕带不回那匹马么?”
  展梦白长身而起,抱拳道:“在下先谢了。”
  贺君侠笑道:“从未见到展兄如此谢人,想来展兄对这匹马必定心爱得很,在下更要小心些了。”
  黄虎大笑道:“如此说来,由俺来骑便是,小弟别的不行,自出娘胎,便爱骑马,对马万万错不了的。”
  众人谈笑纵饮间,那富仲平又匆匆赶回,抱拳笑道:“幸不辱命,车马已在赶备,展大侠明日清晨便可动身了。”
  展梦白微微皱眉:“明日清晨……”
  贺君侠笑道:“展兄又何争这半日功夫,你我多日不见,正该痛饮终宵,明日展兄在车上再去睡觉。”
  展梦白朗笑道:“在下正也有多日未曾痛饮了……但明日清晨,在下若已大醉,各位却该送小弟上车才是。”
  贺君侠笑道:“那时只怕小弟也早就醉了。”
  富仲平道:“各位放心,到时总有人送展大侠上车便是。”
  这些意气纵横的少年英雄,此刻欢聚一堂,果然尽兴纵饮了起来,酒到杯干,也不知到底喝了多少?
  酒助豪情兴更浓,却为这同德城留下段韵事,直到多年后还有人以此事作赌,赌他们六人是否真的在半日间饮下了十四坛陈年美酒。
  晨雾凄迷。
  一辆半旧的乌篷大车,冲破晨雾,冲出了同德城。
  赶车的青衣布袄,半闭着眼,须发已全都白了,但驾车驭马,却是熟练已极,仿佛睡着时都能将车马赶得安安稳稳。
  其实,他当真有大半生都活在这赶车的车座上,他手里捏着缰绳,就正如蓝大先生掌中握锤那般熟练。
  而这辆乌篷大车外貌看来,虽然陈旧,但车篷中的陈设,却可称得上是江湖罕见,今世少有。
  车行了将近六个时辰,车中的展梦白方自悠悠醒来。
  他只觉口干舌燥,头痛欲裂,连眼睛一时都睁不开来,只记得昨夜的最后“一杯”,仿佛是以铜盆喝下去的。
  但此刻他听得辚辚车声,便觉放心得很,知道自己已上了车了,方自哑然失笑间,突觉嘴唇一凉,鼻端扑来一阵香气。
  他又不禁吃了一惊,张开眼来,却骇然发觉一张美丽的少女面容,正望着他痴痴地憨笑。
  展梦白目光一转,见到车厢中只有这少女和自己对卧,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挣扎坐起,道:“姑娘你……你怎会在这里?”
  那少女一身浅红衣衫,手里捧着只碧玉茶盏,却不答他的话,只是娇笑道:“相公酒醉初醒,请喝杯茶解酒。”
  展梦白定了定神,转目四望,只见这车厢中,都铺着厚厚的锦褥绣被,就仿佛女子闺中的绣床一般。书桌边有具小小妆台,妆台边又有具碧纱食橱,然后是一只暖壶,一叠新的衣衫,一方棋枰,一具弦琴,三只朱红的酒葫芦,还有幅小小的山水画,挂在竹篮葫芦间。
  放眼望去,这车厢中当真是琳琅满目,再无半分空隙。
  展梦白不看还罢,这一看更是又惊又奇,又是感激。
  想不到那黄虎的一句话,竟教富仲平费了这么大劲。
  目光转处,突又发现妆台上还压着张字柬,取来一看,上面以工笔小楷端端正正地写着:“敬奉红粉香车,聊解展大侠旅途寂寥。”
  下面的署名,自然是:“同德富仲平百拜。”
  看过这张字柬,展梦自才算恍然大悟,不禁暗暗苦笑忖道:“原来这女子也是为了‘解我寂寥’而来的。”
  他心中亦不知是好气抑或是好笑,呆呆地寻思半晌,也不知该如何打发这女子回转,当下抱拳叹道:“姑娘……”
  那少女始终痴痴地瞧着他,此刻抿嘴一笑,垂首道:“贱妾小名萍儿,相公只管唤我萍儿就是了。”
  展梦白苦笑道:“萍……萍儿姑娘……”他实是无话可说,忽然转身大呼道:“赶车的,停停车好么?”
  车行果然放缓了些,但却未停住,那老头子自窗外探人头来,道:“什……什么事呀?”
  展梦白道:“这位姑娘……”
  那赶车的老头子指了指耳朵,摇了摇头,表示听不清,展梦白只得大声道:“这位姑娘。”
  哪知这老头子却又摇了摇手,道:“富大……富大爷吩……吩咐,老头子……只……只管赶车,不管别的。”
  话未说完,便已缩回头去。
  展梦白更是哭笑不得,见到这老人又结巴,又是半聋,知道与他说也说不清的,不禁又呆住了。
  那萍儿却以一双指尖染了玫瑰花色的纤手送过茶来,展梦白只得接过,萍儿道:“相公酒醉方醒,萍儿为相公松松骨好么?”
  展梦白道:“不必。”
  萍儿转了转那双明媚的眼波,又自轻轻笑道:“常言道,以酒解酒最好,相公可要萍儿斟杯酒来?”
  展梦白道:“不必。”
  萍儿歪着粉颈,眼波四转,笑道:“相公可要萍儿为相公奏曲,还是要萍儿陪相公下盘棋?”
  展梦白道:“不必!不必!”
  萍儿轻轻皱起了眉,面上突然泛起胭脂般的红雾,垂首道:“相公可要……可要……”咬了咬牙,住口不语。
  展梦白赶紧大声道:“不必!不必!”
  萍儿霍然抬起了头,低颦着眉,幽幽道:“相公什么都不要,要萍儿为相公做什么呢?”
  展梦白还未答话,却见她目中竟已流出了泪珠,双肩耸动,仿佛心里甚是悲痛,不禁大奇道:“你哭什么?”
  萍儿啜泣道:“相公为何不要萍儿侍候?”
  展梦白苦笑道:“你为何定要侍候我?”
  萍儿垂首道:“女人天生便是侍候男人的,相公不要萍儿侍候,萍儿心里自然就难受得很。”
  展梦白听得这种言论,倒不觉呆了一呆,方自苦叹道:“萍儿姑娘,你……你还是回去吧!”
  萍儿身子一震,突然放声痛哭起来,展梦白遇着痛哭的少女,实在不知所措,也不知该如何劝她?
  只见她哭了半晌,抽泣着道:“相公嫌萍儿生得丑么?”
  展梦白苦笑道:“你哪里生得丑。”
  萍儿道:“相公可是嫌萍儿身子不干净,萍儿虽然出身在……在那里,但身子直到今天还是干净的!”
  话未说完,脸又红了。
  展梦白又呆了一呆,寻思半晌,方自正色道:“这就是了,你本是干干净净的身子,为何不干干净净地回去,他日遇着个知心之人,好生结为夫妻,这样于你于我都好。”
  话到这里,他想好的词虽已说完了,但却自觉这番话说得义正词严,情理兼顾,萍儿绝无理由不听的。
  哪知他说完了话,萍儿却哭得更伤心了,翻身伏在锦褥上,痛哭着道:“不,不,我死也不走。”
  展梦白怔了半晌,缓缓道:“你不走只有我走了。”
  萍儿突然翻身坐起,瞪大了眼睛,瞪着展梦白,大声道:“相公若走了,萍儿立时就死在这里。”
  展梦白又是惊奇,又是气恼,亦自大声道:“我与你素昧平生,今日才见,既非旧交,又无情感,你为何定要跟着我?”
  萍儿道:“富大爷花银子将萍儿买来,为的就是要萍儿一辈子跟着相公,一辈子服侍相公。”
  展梦白道:“但……但……我不要也不行么?从今日起,你便是自由之身了,这本是可喜可贺之事,我先贺你一杯。”
  他想尽办法来说,哪知萍儿却根本不听他这套,反而又痛哭起来,道:“我若走了,日后还有脸见人么?”
  展梦白道:“为何无颜见人了?你还了自由之身,正正当当地做人,昔日你那些朋友,都该无颜见你才是。”
  萍儿摇头道:“相公,你错了。”
  展梦白忍不住气道:“明明是你错,怎会是我错了?” 
  萍儿流泪道:“别人若知道相公将我赶走,一定会笑死我了,我只有……只有此刻就死在相公面前。”
  展梦白惊道:“你怎能死在这里?”
  萍儿破涕一笑,道:“相公不忍教萍儿死,萍儿就留在这里了。”接起展梦白的茶杯,竟转身又去倒茶了。
  展梦白怔在那里,暗中叫苦:“这些烟花少女的心思,当真教常人听了哭笑不得,早知如此,我宁可饿着肚子走了。”
  他虽能纵横江湖,此刻却一筹莫展,呆坐了半晌,方自叹道:“你既不愿回去,我便将你带到镇江。”
  萍儿颔首道:“好。”
  展梦白沉着脸道:“但到了镇江,你却要自己走了。”
  萍儿道:“好!”
  展梦白道:“你莫要只管口中说好,耳里也要听清楚了。”
  萍儿娇笑道:“相公只要教萍儿留下,什么都好。”
  展梦白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突听外面那赶车的老头子在吃吃地偷笑,展梦白又好气,又好笑。
  他只当这老儿真的半聋,哪知这老儿耳朵却尖得很。
  但这年老成精的老头子赶起车来,却当真无愧有数十年的经验,这一路上,车马几乎未曾停过。
  只因他坐着赶车时,也一样能恢复疲劳,这种数十年来经验积成的工夫,确非常人能及。
  车上有美酒,有腊味,也有绝不变味的硬面饽饽。
  过着市镇,那老头子还下车添些新鲜果蔬,但车子却绝不在市镇中多所停留,更从未打尖投店。
  展梦白也咬定牙关,不到深夜,不至旷野,绝不下车。
  萍儿在车上自是千依百顺,言笑承欢,展梦白虽不及乱,但在这一段行程中却也享尽了温柔。
  虽然有时他听到车外的马蹄奔腾声,剑匣击鞍声,也不禁暗暗猜测,这纵马而过的骑士是什么人?
  又有时他饮了两杯闷酒,顿觉胸中积郁,无可发泄,恨不能纵身而出,寻两件人间不平事来发泄发泄。
  但是他却终于都忍住了。
  他只是静坐练功,卧读诗书,有时听萍儿清奏一曲,有时与萍儿对弈一盘,有时隔窗与那老儿扯些闲话。
  他渐渐发觉,这老儿见闻的渊博,也渐渐发觉了萍儿的天真,他再也想不到这竟是如此一段奇异的行程。
  但这段多彩多姿的奇异行程,却终于结束了。
  车到镇江。
  展梦白精神大振,热血奔腾,萍儿垂下了头,道:“相公已到了么?”
  展梦白含笑点头。
  萍儿道:“相公要将萍儿安置在哪里?”
  展梦白一呆,道:“我……我不是早已与你说好了么?”
  萍儿轻轻点了点头,垂首道:“那么,萍儿就此走了。”擦了擦眼泪,又道:“萍儿的衣服,也可带走么?”
  展梦白道:“还有橱里的银子。”
  萍儿又点了点头,一面拭泪,一面收拾,那老头子也在外面长吁短叹,又道:“萍儿姑娘,快些收拾吧,反正要走的,还不如快走的好,你在这里虽然人地生疏,却也未见会饿死的。”
  展梦白只作没有听到,也不去看她,却喃喃叹道:“我辈江湖中人,生死连自己都难预料,实在无法照顾别人。”
  萍儿流着泪道:“萍儿知道。”
  那老头子又道:“萍儿姑娘,你听见没有,展公子虽是个大侠客,也无法照顾你的,还是快些收拾快些走吧!”
  他此刻说话流流利利,一点也不结巴了。
  展梦白还是似乎没有听到……其实他却听得清清楚楚,只听得萍儿在轻轻地哭。
  又听得那老头子道:“萍儿姑娘,还哭什么,世上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又不止你一个,展公子怎能全都照应到。”
  萍儿道:“萍儿没有哭……”抽抽泣泣,擦了擦鼻子,打了个小小的包袱,轻轻道:“相公,萍儿走了。”
  展梦白眼看着篮子,道:“多多珍重了。”
  萍儿轻轻点了点头,缓缓移动着身子,悄悄地拭泪,轻轻地道:“萍儿自己会想法子活下去的,相公莫要挂念……”
  展梦白突然大喝一声:“慢走!”霍然转过身子。
  萍儿颤声道:“相……公,你……”
  展梦白干“咳”一声,道:“你若受得住苦,便可到我家去,我家还有几亩薄田,足可养你……”
  他话未说完,萍儿已抛了包袱,轻呼着扑到他身上,双肩耸动,也不知究竟是哭是笑?
  展梦白也只觉双目发红,喉头发痒,却听那老头子在外哈哈笑道:“我早知展公子不是硬心人,不会抛下你的。”
  笑声虽是得意,但却有些酸酸的哽咽味道。
  展梦白笑骂道:“你莫得意,要罚你送她到杭州。”
  那老头子笑道:“我这老头子,反正也不想赶车了,又是孤寡一个,送萍儿姑娘去了,也在公子家吃碗闲饭吧!”
  展梦白自然应了,说了住处地址,交待了言语,便道:“你们去吧,我就在此下车,寻船渡江了。”
  萍儿已将他那柄黑铁古剑擦得干干净净,套进了富仲平为他准备的一只绿鲨鱼皮,镶着朱宝的华丽剑鞘。
  展梦白佩起了剑,忍不住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黯然叹道:“我此番一去,只怕再也……”突地掀开车帘,一跃下车,生怕儿女情长,令得英雄气短。
  只听得萍儿颤声道:“相公,多……多保重了。”
  展梦白急奔了一程,才敢回头。
  只见车马还停在那里,萍儿还在向帘外凝睇。
  于是他再次回身,再次急奔,心中又酸又甜又苦,也不知是何滋味,惟有暗叹忖道:“好没来由,我怎的又惹起这场情债,却又叫我如何了断?”
  古往今来英雄,又有几人不为情苦?
  金山,孤立江天水云间,依然如故。
  金山寺,大雄宝殿中,香云缭绕,新接“金山寺”方丈之位的铁骨大师,合掌肃立在缭绕的香云里。
  神机大师,身着灰白僧衫,足踏多耳麻鞋,掌中拄着根九银禅杖,竟似乎有远行的模样。
  大殿中除了他两人外,只有个小沙弥恭立在身侧,手托木盘,盘上放的是一只黄布包袱,随着铁骨、神机两人,在神案前拜了三拜。
  四下一片静寂,只有宽大的僧袍,擦在蒲团上,沙沙作响,使这庄严的佛殿,气氛更见沉重。
  突听三声钟鸣,划破了沉重的静寂。
  钟声余韵中,铁骨大师缓缓立起,肃然上香,口中喃喃默祷:“望我佛慈悲,助弟子等寻回本寺之宝。”
  然后,他缓缓转身,将那黄布包袱,双手捧到神机大师面前,缓缓道:“师弟此去,要多珍重了。”
  神机大师双手接过包袱,肃然无语。
  突见一个少年僧人飞步而来,合十躬身道:“启禀师傅师叔,寺门外有位檀越相公求见。”
  铁骨大师面色一沉,道:“为师早已吩咐过你,今日金山寺庙门不开,你难道不会对那位相公说么?”
  少年僧人躬身道:“弟子已说过了,只是……”
  语声未了,只听他身后已有人接口道:“只是在下自己会越墙而入。”身形一闪,自少年僧人身后跃上石阶。
  铁骨、神机,面色齐变,转目望去,齐地脱口道:“原来是展相公。”
  这越墙而入的人,正是心急如火的展梦白。
  第三十四回 冷夜渡关山
  展梦白抱拳道:“在下闯关而入,望大师恕罪。”
  他语声微顿,立刻肃然接道:“但在下此来,实有万分紧急的事故,片刻也延误不得的。”
  铁骨、神机悚然动容,齐声问道:“什么事?”
  展梦白道:“此事说来话长,盼两位先领在下到方丈室去。”他不等两人回答,便已大步走向殿后。
  铁骨、神机见他神情如此严重,知道必有要事,再也顾不得谦虚客套,齐地大步随之而去。 
  展梦白本是熟路,三转两转,便来到方丈室,门外那“入室通名”的木牌,早已撤下了。
  但方丈室中的陈设,仍丝毫未改,当门一具云床,云床中央,青玉几后,果然端端正正地放着只蒲团。
  展梦白一见这蒲团,想到那件震动江湖的秘密,关键便在这小小一只蒲团之中,心头但觉热血上涌,再也顾不得别的,箭步窜了过去,伸手攫住了那蒲团,瞑目长叹了口气,道:“谢天谢地,总算寻到了。”
  方自赶将进来的神机、铁骨,见了他这般动作,不禁相顾愕然,道:“展相公这是做什么?”
  哪知展梦白却似根本没听到他两人的话,双手一分,竟将那草编的蒲团撕得根根飞散。
  但蒲团中却空无一物。
  神机大师却已变色怒道:“展相公为何要毁我师兄室中之物?”
  却见展梦白惊呼一声,倒退了三步,噗地坐在云床上,目定口呆,呆了半晌,突又大声道:“这蒲团换过了么?”-
  铁骨大师见他举止失措,知道其中必有原故,阻住了神机大师怒喝,沉声道:“什么换过了?”
  展梦白急急道:“这蒲团可是昔年方丈所用之物?”
  铁骨大师方自摇了摇头,展梦白却已窜过来一把抓住了他,道:“昔……昔日那蒲团,到哪里去了?”
  他心情太过紧张,语声竟也有些颤抖起来。
  铁骨大师道:“贫僧也不知道,但想必是可寻得到的。”
  展梦白嘶声道:“快……快去寻来。”
  铁骨大师皱眉道:“寻来何用?”
  展梦白手掌捏得更紧,道:“那蒲团中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这秘密关系着天下武林的命运。”
  突听铁骨大师道:“哎呀,碎了……”
  展梦白身子一震,颤声道:“蒲团碎了么?”
  铁骨大师摇头苦笑道:“老衲的手腕,要被相公捏碎了。”
  展梦白松了口气,也松了手掌,铁骨大师却已转身而出,道:“那日检点大师伯遗物之人是谁?”
  门外有人道:“是大觉师兄。”
  铁骨大师道:“快去寻他来。”捧着手腕,转身苦笑道:“那蒲团中究竟有何秘密,不知展相公可否见告?”
  展梦白长叹道:“在下此刻心乱得很,便是说也说不清楚,少时寻着蒲团,在下自当奉告。”
  他坐立不安地在室中踱来踱去,铁骨、神机心里也不禁跟着不安起来,突听门外有人道:“弟子大觉在此恭候吩咐。”
  三人齐地精神一震,齐地脱口道:“进来。”
  只听门外应了一声,接着是一阵整理衣衫之声。然后,一个方面大耳的灰袍僧人,大步走了过来.
  他脚步沉稳而缓慢,每走一步,都仿佛生怕踏死地上的蚂蚁似的,果然是经管杂务的稳重人才。
  铁骨大师已问道:“大师伯的遗物,可是你负责的?”
  大觉和尚垂首道:“是弟子负责的每件遗物,俱有清单,弟子已带来,恭请两位师伯清查。”
  铁骨大师叹道:“谁要你的清单,只问你昔日在这方丈室中的蒲团,你此刻放在哪里去了?”
  大觉和尚却已双手捧来一张清单,垂首道:“弟子做事,绝不敢马虎,大师伯每样遗物,都未曾遗失。”
  展梦白松了口气,喃喃道:“谢天谢地……”
  却听大觉接口又道:“只那蒲团……”
  展梦白心头一震,脱口道:“蒲团怎的了?”
  大觉和尚瞧了他一眼,缓缓道:“只有那蒲团与佛珠,弟子已将它随着大师伯的遗蜕一齐火化了。”
  展梦白只觉喉头一甜,鲜血上涌,急声道:“你……你……”话未说完,鲜血已自口中溅出。
  铁骨大师惊道:“展相公,你怎的了?”
  展梦白仰天叹道:“完了,完了……”
  直过了顿饭功夫后,展梦白才能定下心神,将如何遇着灰眉和尚,如何听他说出秘密的经过说了出来。
  铁骨、神机先是听得目定口呆,继而唏嘘感叹。
  到后来两人不禁齐地流下泪来,道:“四弟,苦了你了,师兄倒也错怪你了,但望你早登极乐,早得安息。”
  展梦白更是满腔悲愤,说不出的失望,茫然走到门口,仰望苍天,意兴之萧索,真非言语所能描说。
  突见又是一个灰袍僧人大步奔来,喘着气道:“禀告师叔,山下有个人在发了疯似地呼唤展相公。”
  展梦白心头又是一震,来不及听别的,便飞步奔出,奔过曲廊、小园,奔出大殿、寺门。
  他片刻不停,奔到山下,突听大喝道:“展兄,展大侠。”
  展梦白霍然回身望将过去,只见山脚桐树下斜倚着一人,系着一马,仔细望去,此人竟是黄虎。
  但见他此刻衣衫污垢,神情憔悴,双颊都瘦削了下去,须发更是紊乱不堪,哪有先前神采飞扬的模样。
  而那匹马也竟是那匹千里良驹,此刻精神虽也萎顿不堪,但见了展梦白,仍然不住仰首长嘶。
  展梦白真不知是惊是喜,飞身掠去,握着黄虎肩头,道:“兄台怎会变得如此模样?又怎会来得如此迅快?”
  黄虎惨然一笑,道:“在下险些永远来不成了。”
  展梦白变色道:“莫非途中发生了什么变故?”转目四望,又道:“贺氏昆仲与金兄又到哪里去了?”
  却见黄虎身子摇了两摇,话未说完,便倒在树下。
  于是展梦白只得先将人马送上金山寺去。
  铁骨大师,勉强抑住心头悲痛,为昏厥了的黄虎把脉。
  展梦白在旁小声问道:“不妨事么?”
  铁骨大师凝神探视了半晌,微微笑道:“贵友只是连日劳累,腹中空虚,再加以焦急惊惶,被寒露风霜一逼,于是内外相攻,便逼出事来,幸好他体质极壮,只要用些参汤饮食,便可不药而愈。”
  展梦白大喜谢了,铁骨大师已吩咐备下参汤饮食,展梦白却跑到马厩,调理那匹千里良驹。
  黄昏之前,马已恢复神采,人也醒了。
  展梦白方自问道:“兄台为何如此急苦,究竟遇着何事?”
  黄虎这才叹道:“展兄被送走后,我等大醉初醒,见酒就怕,生怕又被富仲平留住,便也悄悄溜了。
  “哪知我等到了四川境内,便不住有人在我等马前马后窥探,我等只当是踩盘子的小强盗,心里只觉好笑。
  “那时我等旅途寂寞,正恨不得有几个不开眼的绿林来给咱们解闷,遇着店也不投,专走荒僻小路。
  “走了没有多久,果然有人来了,一个个俱是黑衣蒙面,身子竟都是出奇的矫健,绝不是普通绿林道可比。
  “交手之下,咱们竟不是人家敌手,眼看便要落败,‘穿云雁’这才亮出字号,询问他们的来意。”
  展梦白悚然变色道:“凭‘崂山三雁’三把吴钩剑,再加上黄、金两位兄台,都不是他们敌手么,他们共有几人?”
  黄虎叹道:“虽然也只有六人,但武功端是不弱,尤其其中一个手使‘银光万字夺’的一身功力,出手更快得叫人眼花缭乱。”
  展梦白皱眉道:“你们也未曾看出他的武功来历?”
  黄虎摇头叹道:“看不出,只觉他们使的全部是江湖中极少能见到的外门武功家数,用的也都是外门兵刃。”
  展梦白凝思半晌,道:“他们是何来意?可问出了么?”
  黄虎道:“崂山三雁,在江湖中名声果然不坏,他们听了,身子便渐渐放松,先以我五人都听不懂的典故,打了阵黑话,才说只要咱们留下这匹马来,他便可以放过我五人的活命。”
  展梦白心头又一跳,脱口道:“留下马来?”
  黄虎道:“不错,他们若是要别的,也就罢了,要这匹马,我五人再无胆量义气,也不能给他。
  “这时我才看出‘穿云雁’贺大哥的确是个角色。”
  “他先以言语,稳住了对方,一面却在暗中令他三弟掩护着我,乘隙骑上这匹马,脱身逃走。”
  他长长叹息一声,方自接道:“我虽不忍舍下他们,但却又不能负了展兄所托,只得忍痛照办。
  “那时穿云雁贺大哥,冲霄雁贺二哥,二柄吴钩剑,只像是得了神助似的,向那六人卷了过去。
  “我那金大哥,也用判官笔拼死缠住了他们,贺三哥即使出了他们不常使用的‘雁翎镖’,边打边退。”
  他语声刚刚一顿,喘息着接道:“那六人武功虽高,却似也被这股狠劲吓倒了,于是我和贺三哥终于抢上了马。”
  他揉了揉眼睛,叹道:“但……但我们打马逃走的时候,贺二哥和金大哥身上却都已……都已挂了彩了。”
  展梦白直听得热血上涌,喉头哽咽,紧握着双拳,哽咽着道:“贺三哥他……他怎的又没有来?”
  黄虎喘息了半晌,方自接道:“我和贺三哥侥幸脱身,连夜飞逃,什么事都指望寻着展兄再作打算。
  “哪知我们逃到川边时,又现了警报,又有追骑来了,贺三哥这时人已憔悴得很,但却仍然教我独自逃走。
  “他自己却反身迎了上去,我那时心已乱了,只听后面叱咤声、兵刃相击声,乱了一阵,终于不再听到。”
  他目光中充满悲愤,缓缓接道:“于是我连夜不停,终于侥幸赶来这里,终于幸不辱命,将马也带来了。”
  他说完了话,展梦白也已仿佛突然呆了,呆呆地坐在那里,全身都未动弹,只有两目圆睁,眼角肌肉,不住抽动。
  始终默然在一旁倾听的神机大师,虽然早已变色,但直到此刻方自大声
  道:“这才叫江湖义气,这才是有江湖义气的男儿。”
  铁骨大师亦自叹道:“一诺千金,至死不悔,但愿老衲日后能有缘见得‘崂山三雁’,也好教老衲瞻仰瞻仰他们的豪风侠心。”
  黄虎黯然垂泪道:“只怕……只怕……”长叹一声,住口不语,只是“见不到了”四字,他终是不忍说出口来。
  只见展梦白突然一掌击在那石几上,石几应手而碎。
  展梦白仰天哽咽道:“我好恨呀好恨,贺氏三兄弟为展梦白而死,展梦白却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
  黄虎牙齿咬得吱吱作响,还是忍不住流下泪来。
  神机大师缓缓长身而起,在室中踱了几转,突然驻足道:“两位若想寻出仇人下落,老衲却有个主意。”
  展梦白、黄虎齐地动容,脱口道:“快请大师指教。”
  神机大师缓缓道:“那些蒙面人既是为了马而来,马未得到,他们想必还不会放手,是以……”
  他缓缓顿住语声,展梦白忍不住问道:“是以该如何?”
  神机大师叹道:“只要展相公骑此马,再入川境,展相公不用去寻他们,他们自己必定也会寻来的。”
  展梦白大喜道:“该死,我怎的先前想不起这主意。”
  神机大师面色凝重,接口道:“但那些蒙面人武功既高,行事更是诡异,展相公此去,务必要多邀助手。”
  展梦白仰天狂笑道:“大师好意,在下感激,谅就凭展梦白双掌和这柄铁剑,也要他们以鲜血来偿还这笔血债。”
  黄虎早已跃下地来,握拳道:“展兄,咱们什……什么时候走?”他胸膛起伏,语声更是激动。
  展梦白大喝道:“此刻就……”突地顿住语声,瞧了黄虎一眼,长叹道:“黄兄如此情况,总该歇息半日。”
  黄虎也仰天笑道:“江湖人都已知道,展梦白是铁打的胆量,俺黄虎却是铁打的身子,万万累不垮的。”
  展梦白默然半晌,伸手一拍他肩头,道:“好兄弟!”短短三个字说完,目中已是热泪盈眶。
  神机大师眼睛也仿佛有些酸酸的,转过目光,不再去瞧他们,只是口中道:“既是如此,贫僧去为两位备马。”
  铁骨大师道:“马厩中那匹‘千里雪’近来足力颇佳,烦劳师弟你吩咐人去为展相公他们备上鞍吧!”
  神机大师口中应声,人已冲了出去,他虽然身在方外,但见了这热血男儿的义气,心头不禁为之激动不已。
  黄昏过后,展梦白、黄虎两人两马,已摆渡到对岸。
  他口中虽未言谢,但心中却对铁骨、神机充满了感激之情,只望日后能为他们夺回镇寺之宝铜鼓玉带。
  只听黄虎道:“闻道展兄家在杭州,你我可要取道杭州而行,路途其实也远不了许多的。”
  展梦白只觉心头一痛,不忍再想,大声道:“不必了。”
  他挥鞭远指西方,道:“你我由此直奔洛阳,再由襄阴取道入川,这才是最短的路途。”
  黄虎呆呆地瞧着他端坐在马上的英姿,漫天红霞,映着他刚直英挺的身影,坚毅英俊的面容……此刻在黄虎心中,惟有三个字可说:“好男儿!”
  又是黄昏。
  春色阑珊的信阳道上,草已深深。
  茶亭里,树阴下,行人歇脚,三五成群,遥望信阳城边,炊烟四起,华灯初上,衬着漫天残雾,望之宛如图画。
  远处道上,突地传来一连串清悦的响铃声。
  人们忍不住侧目望去,只见两匹神骏的健马,驰骋而来,配着鲜明的鞍辔,还有匹马上,系着双金铃。
  马已令人为之夺目,马上人更是神采飞扬。
  当先一匹马上,枪也似笔直地端坐一条锦衣华服,浓眉大眼,神气轩昂,腰悬长刀的威猛大汉。
  他目光顾盼自雄,腰刀频击马鞍,但高大威猛的身躯端坐在马鞍上,却是丝纹不动,显见得骑术必定惊人。
  第二匹马,系带响铃。
  马上人飞扬的神采,却使得人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第二眼,只因自己对人家相形之下,实觉汗颜。
  只见他满身黑衣,紧贴在修长英挺的身躯上,足登乌靴,腰下长剑,漆黑的剑鞘,只嵌着一粒晶莹的明珠。
  这装饰骤眼望去,虽不见鲜明华丽,但全身上下,都看不出丝毫瑕疵,更能衬托着他的高华之气。
  人们多未敢端详他的面貌,只见他目光太过锐利惊人,但即使匆匆一眼,却已足够令少女为他倾心。
  铃声摇曳,健马驰去。
  但人影却仍呆在地上,目送他夕阳下的身影。
  信阳城外,有两个青衣短衫,头戴马连坡大草帽的精壮汉子,正极目眺望着来路。
  见到这两匹马驰来,青衣汉子齐地面露喜色,悄悄道:“果然来了。”两人换了个眼色,齐跃上马,奔入城去。
  但马上人却丝毫未觉,自管扬鞭入城。
  那锦衣大汉道:“今夜可是在这里歇下么?”
  黑衣少年微微一笑,道:“不错,我们一路奔驰到这里,从今后开始,遇着城镇就停,走得越慢越好。”
  锦衣大汉哈哈笑道:“好主意。”
  笑声突顿,眉宇间随之泛起悲愤之意,沉声道:“但愿不等咱们入川,他们就闻讯先寻了出来。”
  黑衣少年长叹道:“早一日报得血仇,也好早一日心安,我在辔头上系金铃,故意招摇,也是要他们早闻信息,早些赶来。”
  锦衣大汉展颜笑道:“既是故意招摇,只恨咱们带的银子不多,这条路上又少熟人,否则俺招摇起来,谁也比不上的。”
  黑衣少年笑道:“黄金虎家财巨万,挥手千金,花钱的本事,江湖中只怕早已人人知道了。”
  锦衣大汉哈哈一笑,道:“惭愧惭愧,俺虽会花钱,但见了展兄,却还是有些小巫见大巫呢!”
  他故意顿住笑声,正色道:“花最多的银子,买最不起眼的东西,这才真是花钱的本事,别人见我衣衫华丽,又有谁猜得到展兄你这套并不华丽的衣衫,却比这华丽衣衫贵了三倍。”
  两人相与大笑间,踏马上了长街。
  长街上自然更是人人侧目,他两人却挥鞭谈笑,旁若无人,不问可知,这两人自是展梦白与黄虎了。
  除了他俩以外,又有谁有这般飞扬的意气?
  当夜两人寻了家最大的客栈,高歌纵饮,其实两人都不敢放量,只因他两人俱都知道,这一路上不知潜伏着多少危机,不知要经历多少血战,在如此情况下,他两人岂敢大醉?
  夜深时,他两人所居跨院外突地现出三条人影。
  这三人俱都背带长刀,俱都有矫健的身手,但却始终没有踏入院子,展梦白与黄虎自也未曾发觉。
  奇怪的是,这一夜间,这三人竟始终以轻灵的身法,在院外往来窥探,既不入院,也不离开。
  直到东方黎明,满城鸡啼。
  展梦白一觉醒来,推开窗户,还见到院外有黑衣人影一闪,他心中微动,赶将出去,黑衣人却已不见了。
  当下唤醒黄虎,两人方在计议猜测,突听院外,又有脚步之声响动,有人恭声道:“展大侠可曾起了么?”
  展梦白冷笑道:“现在就来了。”
  黄虎却已抢先而出,只见院中晨雾里,并肩卓立着两位长衫人,黄虎厉声道:“是谁来寻展梦白?”
  那两个长衫人已抢步过来,躬身而揖,这两人虽然身穿长衫,但脚步沉稳矫健,却显然是江湖豪客。
  左面一人,身材颀长,颔下微须,约摸四十左右年纪,抱拳躬身道:“信阳龙浩人,拜见展大侠。”
  黄虎目光一闪,道:“兄台便是人称‘信阳钩’的龙大侠么,这一位想必定是‘潢州刀’林秋谷了。”
  右面一人抱拳笑道:“在下孙九溪。”此人枯瘦短小,但目光却锐利如刀,双臂垂下,几达双膝。
  黄虎道:“哦,原来是‘九现云龙’孙大侠。”
  孙九溪躬身道:“不敢。”
  黄虎笑道:“久闻‘信阳蟠龙钩’‘潢州卧虎刀’,焦不离孟,怎地今日却少了一个?”
  “信阳钩”龙浩人笑道:“林二弟还在潢州,想必也就要赶来了,想不到展大侠竟也知道我兄弟贱名。”
  黄虎哈哈笑道:“俺却不是展梦白。”
  龙浩人呆了一呆,道:“展大侠在哪里?”
  话犹未了,突觉眼前一亮,对面已多了个神采飞扬的黑衣少年,他不必再问,便知此人必是展梦白了。
  展梦白已自抱拳微笑,道:“在下展梦白,两位有何指教?”
  龙浩人躬身道:“在下昨日接得林二弟飞鸽传书,闻得展大侠侠踪已现,便特地着人在城外等候。”
  黄虎道:“如此说来,咱们一入城你就知道了?”
  龙浩人笑道:“在下等本应昨夜便来拜候,只怕展大侠旅途劳顿,是以勉强忍到今日才敢来拜见。”
  展梦白见得黄虎的言语神态,知道这两人在江湖中必定有些侠名,于是含笑抱拳,肃客入座。
  龙浩人却又向黄虎抱拳道:“兄台对此间人物,如此熟悉,在下却仍未有幸知晓兄台大名,委实惭愧得很。”
  黄虎大笑道:“兄弟家里,南北侠踪来往不息,喝得痛快时,便将这些武林豪杰的英名来下酒,是以兄弟虽未见过两位,大名却早已知道了。”
  龙浩人双眉微扬,抚拳笑道:“如此说来,兄台八成定是冀北‘黄金庄’的少庄主黄大侠了。”
  黄虎纵声笑道:“你怎地不唤俺黄金虎?”
  龙浩人亦自朗声笑道:“黄兄果然是快人,若非清晨不宜饮酒,龙某此刻便要与黄兄痛饮三杯。”
  黄虎眼睛一瞪,大声道:“谁说清晨不宜饮酒,兄弟自晚上喝到天亮,天亮喝到天黑,也未曾皱过眉头。”
  于是片刻间酒菜便已送来,“九现云龙”孙九溪轻语微笑,不动声色,其实却端的是海量。
  展梦白忍不住再次请教他两人来意。
  龙浩人笑道:“在下此来只是拜见侠踪,别无他意。”
  展梦白道:“兄台太客气了。”
  龙浩人停杯叹道:“若非展大侠侠义抽刀,我兄弟‘双义镖局’早已完了,在下只怕也活不到今日。”
  展梦白呆了一呆,又是一宗无头公案。
  只听孙九溪缓缓道:“伏牛山边,展大侠仗义解了‘双义镖局’之围,却又如神龙见首不见尾,倏然而去。”
  他斟满了杯酒,长叹接道:“此等英风侠举,在下虽未眼见,听了亦觉心折,是以昨夜听得龙大哥说起,今晨便也冒昧赶来了。”
  展梦白只得苦笑忖道:“昔日我初出江湖时,到处被人冤屈,仿佛什么坏事,都是展梦白做的,哪知未隔多久,情况竟完全变了,而且变得如此厉害,这难道真的是天道循环,报应不成?”他虽然有心解释,却也知道这种奇异微妙的情况,一时问万万解释不清。 
  但他却实在不愿听人如此恭维称赞,只得改口笑道:“龙兄威镇信阳,对此间侠踪必也熟悉得很。”
  龙浩人道:“略知大概。”
  展梦白微微一笑,道:“昨夜仿佛有几位绿林朋友想来照顾兄弟,只是一直未便下手,直到今晨才怏快走了。”
  龙浩人举杯笑道:“这个却是展大侠误会了,昨夜展大侠院外的朋友,非但不是贼子,反是为展大侠来防贼的。”
  展梦白大奇道:“此话在下又不懂了。”
  龙浩人笑道:“在下镖局有几个也身受展大侠大恩的镖师,知道展大侠初来此间,生怕会有些不开眼的朋友前来打扰展大侠安眠,是以便在院外守了一夜,只是他们自惭形秽,却又不敢亲来叩谢。”
  展梦白又是感动,又是惭愧,反倒说不出话来。
  黄虎却掷杯笑道:“这是什么话,快将那几位朋友请来便罢,否则这酒,兄弟万万喝不下的了。”
  龙浩人大喜道:“既是如此,自当唤来。”
  方自令人传话间,院外突又有人朗声喊道:“展大侠还在这里么,林秋谷拜见来迟了。”
  只见这林秋谷长身玉立,英姿爽朗,较之龙浩人似乎还胜三分,展梦白更不禁生出相惜之心。
  少时那三位镖师亦自来了,于是谈笑纵饮,直到日上三竿,已过正午,展梦白才坚辞而去。
  龙浩人等人知道展梦白必有急事,也不敢再多挽留,直送到信阳城外,方自长揖别过。
  黄虎挥鞭笑道:“又是几条好汉子,只可惜不肯再送远些。”
  展梦白笑道:“送到城外,还不够么?”
  两人走了一程,黄虎突然皱眉道:“这倒怪了,怎地马鞍竟会突然变得硬邦邦,冷冰冰的。”
  展梦白亦觉有异,仔细查看之下,赫然发现自己的马鞍竟已被换过了,而这副鞍镫赫然竟是纯金所制,只是涂了黑漆。
  黄虎摇头笑道:“好个龙浩人。”
  展梦白道:“如此重礼,如何收得?”
  黄虎道:“这种人的脾气必定与我一样,展兄若将这马鞍还给他,只怕他连饭都吃不下。”
  展梦白摇头一叹,又忍不住笑道:“如今不怕没银子使了,随意敲下块马镫,已足够你招摇的了。”
  相对大笑,健马奔驰,铃声悠扬摇曳。
  信阳西去,便是连绵百里的桐柏山,行人到了这里,须得自“羊靖关”穿山而过,方入鄂境。
  关口里许之外,有个小镇,开着三五家茅屋野店,两人在每家店里都喝了三大杯,乘着酒兴,夜渡关山。
  村酒虽浇薄,但急酒入肠,黄虎只觉飘然,兴致也颇高,指点谈笑,放马驰行在群山脚下。
  这时沉重的暮色山雾,已自山腰降下,大地宛如被淡墨所染,巍峨群山,看来仿佛在似有似无间。
  蹄声渐缓,铃声清悦,合着隐约松涛,更为着暮春浓雾里的锦绣关山,平添了几分奇趣,淡淡地撩人情思。
  展梦白忽觉胸中突然淡淡地泛起一些熟悉的诗句。
  黄虎却已放声高歌起来,高亢的歌声,穿越入云,但却像是冲不破那淡淡的乡愁,撩人的情思。
  哪知展梦白突地面色微变,轻叱一声:“住口!”
  黄虎愕然顿住歌声,道:“什么事?”
  展梦白双眉微皱,轻声道:“你听。” 
  黄虎凝神而听,只听歌声余韵刚歇,浓雾山林中,却隐约传出了一阵阵女子的哀呼救命之声。
  展梦白也不等他答话,便已拍马奔向山林,黄虎暗忖道:“好个义气男儿,果然是路见不平,便要拔刀相助。”
  思忖之间,亦自纵马追去。 
  山路崎岖,渐往高处,那哀呼声渐渐微弱。
  展梦白生怕蹄声惊动,翻身下马,蹑足而行,细碎的步履,杂着偶然震动的金铃,哀呼却已变为痛哭。
  两人来到林边,毫不迟疑,牵马入林,但哭声却缥缥缈缈,一时间竟摸不清确实的方向。
  入林渐深,黄虎突然觉得有些不对,沉声道:“展兄,这莫非是什么人布下的奸计陷阱,故意要诱我等人彀?”
  展梦白轩眉道:“纵是陷阱,也要闯上一闯,看个究竟,闻声不救,岂是江湖男儿的行径。”
  黄虎不禁挑起大拇指,大声称赞,却又忍不住放声大呼道:“是什么人在这里行恶,有种的出来与大爷们斗个三百回合。”
  展梦白微微皱眉,却已拦不住了。
  哪知他呼声方歇,那隐约的痛哭声,突然变成了阴森的诡笑,接着,四面都响起了这种阴森诡异的笑声。
  展梦白心头微凛,黄虎已厉声喝道:“什么人?”
  笑声缥缈,弥漫在山林群木间。
  夜色浓雾,山林群木,都仿佛变成了鬼魅的影子,在望着他们,发出这阴恻恻的诡笑。
  良久良久,笑声中方自传出人语,阴森而缓慢,一字字缓缓道:“放下马匹,放你们逃生出林。”
  展梦白心头一震:“来了。”
  黄虎却已厉声笑道:“小子,果然这就来了,出来吧,大爷等着你!”狂笑声中抛开马缰,嗖地拔出了腰边长刀。
  浓雾中森森笑道:“若不放马匹,就要死无葬身之地……”
  黄虎不等他话说完,己狂呼着挥刀冲出。
  展梦白急地拉住了他,沉声道:“且慢!与我同去。”
  他生怕黄虎有失,更不愿抛下马,一手挽着黄虎,一手拉着马缰,全身满布真力,走向语声发出的方向。
  只听那阴恻恻笑声仍在遥远笑道:“来了来了,定要送死么?好,来吧……来吧……”凄厉的笑声,宛如妖魅呼魂。
  展梦白、黄虎突觉脚下一软,地面仿佛突然陷落了下去,那匹马走在最后,直立长嘶一声,侥幸还站在坑边。
  黄虎也急地反身退步,哪知陷阱做得十分巧妙,他两人走到中央,陷阱才陷落下去,他纵然后退,却已来不及了。
  只听一声惊呼,他身形已“噗”地落入坑中。
  远处有人厉声笑道:“落下去了……落下去了……”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之间,展梦白提气纵身,竟生生凭空拔起,身形一弓,斜斜窜了出去。
  哪知他身形方自落地,脚下又自一软,全无着力之处,这一次他真力已竭,再也无法凌空拔起了。
  他只觉满耳生风,直落下去,这陷阱竟然深达四丈,下面还积水三尺,无论是谁,落下去后也休想一窜而上。
  只听得黄虎犹在那边惊呼怒骂,又狂笑着道:“好小子,你们这种笨法子纵然害得了我,可害得了我展大哥么?”
  展梦白不禁暗叹忖道:“这法子虽然古老笨拙,却当真令人防不胜防,又有谁想得到展梦白竟会落在陷阱之中?”
  一念闪过,上面已响起脚步奔腾声,及声声马嘶。
  展梦白又惊又怒,勉强镇定心神,暗暗忖道:“只要这陷阱有边,我便可沿壁贴身而上。”
  当下移动身形,双手向前伸出,提气而行,要知坑内漆黑,伸手难见五指,他只有摸黑而走。
  哪知他指尖方自触及土壁,心智却又不禁沉落,壁上竟涂满了胶湿的桐油,纵然身怀“壁虎游墙”之类上乘功夫,一时间也难以爬上。
  而这时坑边已有人纵声笑道:“这是你自来送死,须怨不得我兄弟。来,且先尝些水煮石灰的味道!”
  语声中果有一袋石灰抛将下来,石灰触水,立刻沸腾,乳白色的烟水突起,弥漫而起。
  展梦白仰天长叹忖道:“想那‘炼魂潭’是何等凶险之地,都害不死我,想不到我却死在这小小陷阱之中。”
  他心中当真是悲愤填膺,难以自解,仰天大呼道:“朋友们究竟是何来历,不妨说出来,也好教我……”
  坑上人大笑道:“你人已要死了,还问什么来历……” 
  语声未了,突听一阵尖锐激厉,几乎能刺破人们耳鼓的破空之声,自坑顶呼啸飞过。
  接着,便是四声惨呼,一声接着一声,回音激荡在山林晨雾间,教人听来,不由得机伶伶生出寒意。
  回声消寂后,上面竟再无声响。
  第三十五回 迷林诡异
  展梦白精神一振,突然反腕拔出铁剑,拼尽力气,纵身一跃,只因足下皆水,他这一跃之势仅仅高约一丈。
  但他铁剑却已直插入土壁,他身形也藉势附在壁上,调息半晌,双足蹬壁,拔出铁剑,身子一扬势斜飞而起,铁剑后挥,插入另一边土壁中,这时距离坑边,便近了一丈,往后纵跃一二次,他便已长啸着冲出陷阱。
  放眼望去,浓雾依旧,坑边却无人迹。
  展梦白转目望去,心头突又一寒。
  只见坑边一株巨树,竟背腹相贴地一行钉着四条大汉,最上一人,凸睛怒目,满面惊骇,胸前钉着一根长箭。
  这根箭直没入胸,只露出尾端箭翎,显见得射箭人腕力之强劲,而箭翎却是罕见的鲜红颜色。
  展梦白再也想不通这四人怎么背腹相贴,一行钉在树上,看来似乎是一根竹签上穿着四只蚱蜢,宛如是被一根长箭一齐钉死。
  但世上却又怎会有如此大弓,如此长箭?
  他忍不住扳了扳第一人的尸身,这尸身竟应手而起。
  只见第二具尸身,胸前也露出一簇鲜红箭翎。
  展梦白这才知道,这四人乃是被四根箭所伤,第一箭将第一人钉在树上,第二箭却将第二人钉在第一人身上。
  第三人钉在第二人之身,第四人钉在第三人,是以骤眼看来,便仿佛四人同时被一箭穿胸而过。
  但方才长箭破空之声,仿佛只有一声,四声惨呼也是紧紧相连,这射箭人的功夫手力,岂非骇人听闻。
  展梦白不禁暗暗吃惊,透了口长气,突听暗林中又有人笑道:“你自己上来了么?好极好极,我正不愿冒着臭气去救你……”
  语声尖细怪异,但中气充足,连绵不绝。
  展梦白心头更不禁暗中惊讶,躬身抱拳,朗声道:“是何方高人,救了展梦白性命,但请出来相见。”
  暗林中寂然半晌,厉声道:“原来你就是展梦白。”
  展梦白道:“在下正是展梦白。”
  暗林中笑声突地转为凄厉,厉声道:“久闻展梦白英雄盖世,怎的今日却要我来救你性命?”
  展梦白呆了一呆,讷讷道:“这……这……”
  这人救了他性命,但此刻语声中却又似含有讥讽的敌意,展梦白又惊又奇,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
  只听林中又自狂笑道:“年纪轻轻,便享盛名,盛名必定有虚,待我且教训教训你。”
  语声微顿,突地大喝:“看箭!”
  喝声方了,又是一缕尖锐激厉的风声,划空而来。
  展梦白惊怒之下,凝神望去,只见一条箭影,破雾而出。风声虽尖锐激厉,但来势却似乎并未十分迅急。
  展梦白回身错步,方待伸手接箭。
  哪知这一条箭影,到了眼前,竟突地分开四箭。
  而箭风突消,来势又突地加急,分射展梦白“迎香”“乳泉”“中极”“华盖”上下左右,四处大穴。
  展梦白做梦也未想到世上竟有如此神奇的箭法。
  他大惊之下,挥剑纵身扬掌踢足。
  就在这刹那之间,只见他身剑飞舞,铁剑挥却了上面一箭,左脚踢掉下面一箭,左掌急伸并指如剪,剪住了右面一箭的箭杆,而身形乱跃间,左面一箭,亦自堪堪掠身而过,远远飞入浓雾中。
  暗林里突地响起了另一人的语声,脱口道:“好!”
  接着,方才那尖厉的语声便又响起,厉声笑道:“果然不错,念在你能避开这四箭,今日且放过你,但这迷林中仍是步步陷阱,处处杀机,今日你若能逃出去,他日我还要与你相会的。”
  语声飞越远去,说到最后一字,已远在浓雾深处,只留下那尖锐刺骨的笑声,仍飘散在迷林间。
  展梦白呆了半晌,顿了顿足,他虽有心追去,怎奈黄虎犹在陷阱之中,当下转身跃了过去。
  迷漫的浓雾,再加上那石灰的坑水,使得这迷林更加神秘,方才那怪客的惨厉笑声,也说这迷林中仍有步步陷阱,处处杀机。
  展梦白脚下更是不敢大意,谨慎地落足在坑边,俯首望去,朦胧间只见黄虎正倚着土壁,意态竟仿佛颇为自得。
  他自坑水边窥见了展梦白,便放声笑道:“是展大哥么?小弟早已在这里等了许久,快请展大哥救我出去。”
  展梦白忍不住失笑道:“我只当你必定甚是惊慌,哪知你却像是站在墙角等人似的,但我却险些来不成了。”
  黄虎大笑道:“慌什么?俺早知道老天绝不会让展梦白随随便便就死了的,俺实在放心得很。”
  展梦白又是好笑,又是感叹,回身解下那四具尸身上的腰带,结成一条,又跃回垂了下去。
  黄虎立刻攀援而上,仰天伸了个懒腰,笑道:“小弟在下面虽然不怕,却觉有些闷气,展兄再不来,小弟真要闷死了。”
  展梦白笑道:“你心里也不着急么?”
  黄虎大笑道:“着急什么?小弟无论遇着什么事,都从未着急过,老天若真的要叫我死,我还活得到现在么?”
  展梦白苦笑暗忖道:“此人浑浑愣愣,却是个福将。”口中却沉声道:“你我自原路退回,你脚下要小心了。”
  黄虎道:“哪些杀胚此刻怎的都又缩起脖子,不出来了?莫非是听得展大哥的英名,害怕了么?”
  展梦白道:“哪有这般容易,这迷林中只怕处处俱有埋伏,这般人乐得在暗中等你我上当,又何苦出来动手?”
  黄虎摇头叹道:“若是真刀真枪地拼个你死我活,小弟倒也不怕,但弄些阴谋诡计,小弟却招架不住了。”
  展梦白狠声道:“你我若只求脱身,倒也容易,但你我为了复仇,却万万不能放过这些贼子。”
  黄虎大声道:“展兄你只管去复仇,小弟再怕也要追随,就算被暗计害死在这里,也是心甘情愿的。”
  展梦白突然胸膛一挺,轩眉道:“好,跟我来!”掌中铁剑,蓦地挥起,向左面一株树干上劈了过去。
  只听“卡擦”一声,这株酒碗般粗细的树木,竟生生被他一剑斩为两段,斜斜倒了下去。
  展梦白纵身跃上了那断树的树桩,仰天笑道:“我就不信他埋伏能做到这斩断了的树桩上……”
  黄虎大喜道:“展兄可是要挥剑在这迷林中斩开一条通路,好教咱们只在这断树桩上行走?”
  展梦白道:“不错!我纵然将这片迷林中的树木根根斩断,也要寻出这些贼子究竟躲在哪里?”
  黄虎大笑道:“好!好好!小弟若能一辈子跟着展大哥这样的人行走,要小弟牵马拽蹬,也觉高兴得很。”
  大笑声中,展梦白又挥剑而起。
  只见黝黑的剑光在迷雾中一闪,又是一株树木劈为两段,展梦白飞足踢去了树,身形便落在树桩上。
  片时之间,他竟已挥剑斩断了九株树木,黄虎在树桩上一路纵跃而来,但迷林中仍是毫无响动。
  黄虎皱眉道:“那班贼子见到展兄如此英勇,若是骇得逃走了,又怎生是好,展兄岂非白费了气力。”
  展梦白呆了一呆,暗忖道:“这话倒也不错,他们劫去马匹,目的已达,怎会还留在这里。”
  思忖之间,黄虎已放声叱骂起来。
  哪知他方自骂了两句,迷雾中突又响起了阴恻恻的笑声,道:“我兄弟都在等着取你两人的性命,不会走的。”
  展梦白大喝一声,箭一般窜了过去,铁剑挥处,剑锋断树,笑声明明似乎自这株树上发出,但树杆折断后,树上却仍无人迹。
  这时,远处另一株树上却又有冷笑之声响起:“这片迷林,占地十里,你若真能将林地全都斩平,我也服了你了。”
  笑声一顿,阴恻恻接道:“但你若斩不平这片迷林,只怕便再也休想活着走出去了。”
  黄虎大骂道:“有种的出来,莫做缩头乌龟。”
  只听又有人冷笑道:“我兄弟何必多费力气,这片迷林中不但到处都有埋伏,而且暗含奇门,困也要将你两人困死在这里。”
  方才的笑声在西,此刻这笑声却在东,东西遥隔,显见这迷林中也不知道埋伏多少敌人?
  黄虎又放声叱骂了一阵,但四下却已再无回应。
  他呆了半晌,方自忍不住悄悄问道:“展大哥,你可会那奇门八卦之术,只怕这林中,当真有些古怪。”
  展梦白摇了摇头,仰天笑道:“这种捞什子,谁耐烦去学他。”挥动铁剑,向前闯了出去。
  片刻间树木又断了数根,枝叶飞扬,回音激荡,展梦白方自歇了口气,突听迷林间传来一声马嘶。
  两人心头齐地一震,挥剑闯了过去,只见前面的陷阱中陷落了一匹马,却赫然竟是展梦白的那匹良驹。
  它浑身上下,没有丝毫损伤,只是马背上的鞍辔,却已都不见了,在坑中扬蹄踢水,不住长嘶,显然是在林中奔驰时失足落了下去的,这匹马虽然神骏,但被困在这小小的土坑中,也难一跃而出。
  展梦白原本锐利的目光,自从服下天形老人瓶中的玉露,目力更是大异于常人,首先发现了它。
  黄虎却仍未看清,迟疑着道:“坑中的马,莫非是……”
  展梦白满面惊诧,截口道:“正是我的那匹坐骑。”
  黄虎大奇道:“既是此马,那些贼子怎会任它落在坑里?”
  展梦白沉吟道:“但马鞍却已不见了……”
  黄虎愕了一愕,道:“如此说来,莫非这些贼子只是为了那两副马鞍而来,你我岂非完全弄错了?”
  展梦白长叹道:“看来正仿佛如此。”
  黄虎跌足道:“冤枉冤枉,这才叫冤枉,你我若真是被伤了贺大哥的仇人所围,倒也罢了,只为了两副马鞍,真冤枉死了。”
  展梦白长叹一声,半晌说不出话来。
  要知此刻迷林中人,若真的就是蜀中道上夺马贼人的神秘蒙面客,便断然不会任凭此马落陷阱中。
  黄虎道:“无论如何,好歹也要先将它弄出土坑才是。”
  展梦白心念一动,突然大喜道:“久闻马性识途,你我若是跟随此马而行,想必能脱出此困。”
  黄虎拍掌笑道:“好,妙计……”笑声突又停住,摇头叹道:“不行,还是不行,万万不行的。”
  展梦白道:“为何不行?”
  黄虎苦着脸道:“马性虽然识途,但却也识不出埋伏陷阱,否则这匹马也就不会掉下去了。”
  展梦白道:“这匹马能逃出那些贼子之手,而你的马却未逃出,想必是因那些贼子制它不住,见它逃来这里,又怕被你我撞上,是以不敢追敢,是么?”
  黄虎讷讷道:“不错。”
  他口中虽说“不错”,心里却不知展梦白话中有何含意,反怪展梦白好生生在说着马性识途,怎地又岔到这里来了。
  只听展梦白又道:“但它却已被人解下马鞍,想必是自那些贼子聚没之处逃出来的,是么?”
  黄虎仍觉茫然,讷讷道:“不错。”
  展梦白道:“它自强人聚没之处,一路奔到这里,方自落下陷阱,那么,从这里直到强人聚没之处的路途,它想必是定能带路的了,是么?”
  黄虎呆了半晌,口中喃喃道:“从那里……到这里……到那里……”突然大笑道:“不错不错。”
  他反手一抹额上汗珠,大喜道:“我只当自己方才已想得甚是周密了,哪知展兄却更灵光,既是如此,快救它出来。”
  展梦白纵身跃入坑中,那马早已欢嘶一声,靠了过来,展梦白轻拍着马鬃,道:“马儿马儿,苦了你了。”
  突地急伸双手,捉住了马的一双后足,向上一托。
  那匹马果然是千里神驹,竟真能藉着这一托之势,宛如天马行空一般,腾身飞掠出了陷阱。
  黄虎笑道:“幸好方才展兄相救小弟的腰带,此刻还在,想不到,小弟也要救展兄一遭了。”语声中已将四条互结的腰带垂下。
  腰带方落,展梦白便纵身而上。
  黄虎拍着马鬃道:“马兄马兄,你能带咱们走出去吗?”
  那匹马低嘶一声,点着头向前而行。
  黄虎摇头大笑道:“想不到它真能懂得人意,俺唤它一声马兄,也算不冤枉了。”大笑之间,随马而去。
  只见那匹马在林中曲折而行,脚步也甚是缓慢,又不时停下脚步,四面瞻顾闻嗅,有时又绕路而行。
  走了段路,突见两副马鞍弃在道旁,正是展梦白、黄虎所有之物,通体黄金贴成。
  展梦白、黄虎面面相觑,更是大奇:“为何这马鞍也非他们所要之物,那么,他们要的究竟是什么?”
  黄虎以手一掠额,叹道:“若不查出究竟,俺实在要被闷坏了,这迷林也不想出去了。”
  迷林中仍然是云雾凄迷,展梦白、黄虎紧跟着马股后,暗中更是心惊,这林中纵无埋伏,常人已是寸步难行。
  又走了约莫两盏茶时分,迷林中突又传出一阵兵刃相击之声,声音越来越是清晰,那匹马也不住低嘶起来。
  黄虎轩眉低语道:“莫非是地头到了。”
  展梦白点了点头,低声道:“噤声。”
  那匹马果然缓缓停住脚步,展梦白手横铁剑,探身凝目望去,只见这紧密的迷林间,竟赫然现出片空地。
  云雾凄迷中,这林中空地上的景物虽看不甚清,但依稀仍可见到有几人正在这空地上恶斗。
  只见其中两人,劲装疾服,一人手使双刀,青白色的刀光,纵横错落,已是武林中一流身手。
  另一人掌中所使,却是一对虎头双钩,招式之奇诡辛辣,身法之轻灵迅捷,犹在那使刀人之上。
  但这四件兵刃联手为敌,却仍居于下风。
  而正与他两人动手的,却是五条衣衫极为褴褛的汉子,只有两人掌中带有兵刃,其余俱是赤手空拳。
  由这五人的身法变化,以及他们出手间带起的风声看,这五人的武功,要远比那挥刀使钵之人差了许多,本该绝非他两人的对手,但此刻这两人却不但落在下风,而且招式也已有些呆滞,显然气力也不济了。
  这种大出情理之事,自令展梦白心中又惊又奇。
  刹那之间,只听空地那边,断续着传来一阵阵微弱的语声:“四号横展秋云……二号秋水长天……五号平沙落雁。”
  这语声每说一句,那五条衣衫褴褛的汉子立刻便有人跟着将那招施出,挥刀使钵的两人立时便又要退后一步。
  展梦白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五条褴褛汉子武功虽然不济,却有位绝顶的武林高手在一旁指点他们的招式。
  那号码数目,自然便是代表这五条褴褛汉子,他一人竟指挥五人,非但毫无错失,反能以弱击强,这当真是骇人听闻之事。
  展梦白原是惊奇,此地怎的又有个这样的武林高手,他自己为何不来动手,却如此麻烦地指挥别人?
  这时黄虎也已分辨出林中的人影,突然放声惊呼道:“林中的可是潢州卧虎刀、信阳蟠龙钩么?”
  要知展梦白观察精微,先发觉了双方武功之异处,苦心思索之下,反而未去留意挥刀使钩之人的身法。
  而拙直的黄虎,观察与思想却远为直接,一眼便看出他两人是谁——这种智愚之间的关系,哲理最是微妙,有些智者必定要苦心推理而出,而愚者却一语便能道破,他们虽然是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但却直接得多。
  只见林中挥刀使钩的两人,精神果然一振,齐地大呼道:“可是展大侠与黄大哥来了。”
  黄虎大喝道:“两位休惊,俺来助你。”
  喝声未了,展梦白自己挥剑而入,震腕一剑击出。
  这一剑是何等力道,剑式未至,那强劲绝伦的剑风,已将一条褴褛汉子,震得踉跄斜倒出去。
  另四条褴褛汉子,大惊之下,转身而逃。
  展梦白心里只记得那边还有位莫测高深的武林高手,一剑挥出,立刻转
  目望去,只见空地尽头,有三间粗陋的柴屋。
  柴屋还升着一堆火焰,还有两位衣衫亦是破烂不堪的汉子,正在操刀切割黄虎那匹“千里雪”的马肉。
  粗陋的柴屋前,闪动着火焰,映照着一位斜坐在一张巨大木椅上的白须秃顶,瘦长嶙峋的老者。
  这老人下身盖着块兽皮,上身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高额广颧,满面俱是病容,但闪动的双目间却似带着种说不出的妖异之光。
  那铁胆般的展梦白,见了这白发老人,心头也不禁为之一寒,不由自主地顿住了脚步。
  枯瘦老人那妖魔般的目光,也在瞬也不瞬地凝注着他。
  那几条褴褛汉子,早已逃到这几人身后。
  这几人不但衣衫破烂不堪,身子也是又脏又瘦,面上更带着种无法形容的饥渴之色,宛如荒年中的饿殍一般。
  龙浩人、黄虎等人,俱都久走江湖,却也未曾见过这样穷困饥渴之人,更未想到世上竟有这么穷的强徒贼子,一时间也呆住了。
  展梦白更是惊奇,这老人显然身怀绝世的武功,做的又是打劫的强盗行径,为何他门下却如此饥渴穷困?
  这当真更是令人不可理解之事。
  展梦白目光再次回到那老人面上,但是这次,他目光乍一接到这老人的眼神,便似再也移动不开。
  这老人闪亮的眼神,深陷在高耸的眉骨下。
  展梦白凝视着这眼神,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这双眼神,忽而变成暗蓝,忽而变为深紫,忽而又变成琥珀之色。
  种种闪亮的光芒,竟使得展梦白的眼睛,突地刺痛了起来,眼皮一阵收缩,忍不住垂下了头去。
  这更是展梦白有生以来,从未遇见的异事,在方才眼睛刺痛的那一刹那中,对方若有招式刺来,自己焉能闪避?
  他心中又惊又惧,抬起头,只见黄虎的目光,却仍在凝注着那老人的眼睛,竟仿佛没有什么事。
  只听那老人突然开口说话了,枯涩的语声,冷静而缓慢,缓缓道:“少年人,你在奇怪么?”
  这老人虽未指明说话的对象,但展梦白却似已知道这话正是对自己说的,情不自禁点了点头。
  那老人道:“你感觉到眼睛有异,而你的同伴却未曾?这并非因为你较他为弱,却是因为你太强了。”
  他这冷静而缓慢的语声,一开始就抓住了展梦白的心神,使得他无法不集中注意,凝神倾听。
  只听那老人接着道:“你们在老夫眼中看到的,只是你自己的杀气、霸气,你若能再弱一些,必将当世无敌。”
  展梦白虽然仍听不懂他话中所含的哲理,但心绪却已大为波动起来,因此他不由自主地对这老人生出种对前辈的尊敬,紧握着剑柄的掌心,仿佛渐渐沁出了冷汗。
  哪知老人却突然长长叹息了起来,缓缓又道:“只可惜像你这样的人材,今日来到这死亡之圈也无法再活着出去了。”
  黄虎突然大喝道:“谁说展梦白无法活着出去?”
  那老人道:“谁是展梦白?”
  黄虎戳指指向展梦白,大喝道:“他就是展梦白,当今天下谁不知道展梦白的名声,谁能胜得过他?”
  他一心对展梦白充满了信心,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是以此刻只有他还能大声叱骂。
  那老人的眼神,却在呆呆凝注着他的手掌,目中的神色更是奇异,突然颤声道:“有了……有了一个……”
  黄虎大声道:“什么有了,你可曾听到我的话么?”
  哪知老人却又长叹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黄虎呆了一呆,暗暗忖道:“这老人莫非是痴呆的么,怎的说话这样的颠三倒四,教人听它不懂。”
  但展梦白却觉这老人言语中不但包含着极为高深的武家至理,而且每字每句中,都仿佛隐藏着些神秘的故事。
  忽然间,平空中突地传来一阵宛如女子的哀唤之声,断续着呼唤道:“死了死了,全都死了……”
  接着,一点黑影,自半空中直落而下,掠过展梦白的头顶,落入那老人的手掌中,却是一头鹦鹉。
  展梦白顿觉心头一震,石像般呆在地上。
  黄虎却又大喝道:“原来是这头小鸟,难怪这树林中见不到女人,原来方才诱咱们入林的女子哀呼,是这头鸟发出来的。”
  老人道:“不错。”
  黄虎跳起脚喝道:“你将咱们诱来做什么?呸!做强盗的穷到你们这种程度,也可想见你们笨到什么程度了。”
  他回身指向展梦白,大骂道:“像你们这种又穷又笨的强盗,还想对付我展大哥,岂非是做梦?”
  那老人嘴角突地泛起一种残酷而凄惨的微笑,缓缓道:“老夫将你们诱人林中,为的只是要吃你们的马肉。”
  黄虎身子一震,大声道:“什……什么?”
  他方才见到道旁马鞍时的惊奇之心,此刻终于有了答案。但这答案,却更是大大出了他意料之外。
  那老人凄笑道:“数十年来,老夫将全部智慧与力量都用来寻求食物,但仍然终年难得一饱。”
  黄虎呆了半晌,大声道:“你说什么?咱不懂。”
  老人道:“反正你也走不了的,慢慢自会懂得。”
  黄虎厉声道:“谁说咱们走不了?”
  老人道:“你们此番只要再踏出这空地一步,不出片刻,立时便有追魂夺命的杀手,来取你们的性命。”
  黄虎狂笑道:“你这连饭都吃不饱的老儿,也可算是追魂夺命的杀手么?哈哈,咱们倒要试试。”
  老人道:“不是老夫,另有其人。”
  黄虎喝道:“谁?”
  那老人目中,突又闪过一丝怨毒的光芒,缓缓道:“他便是将老夫困在此间数十年的人。”
  黄虎道:“方才怎未见到?”
  老人道:“不踏此地,或可活命,一入此圈,再难生出,这便是此人数十年前便已立下的戒条。你方才未入此圈,他自然不会教你见到他。”
  黄虎怒道:“什么戒条,咱就不信。”
  那老人突地阴恻恻惨笑一声,语声变得更为缓慢,但在这缓慢的语声中,却似突地平添了一份妖异的慑人之力。
  他缓缓道:“你可看到老夫身后的人了么?这些饿鬼一般的人,他们来此之时,也都和你一样生龙活虎的。
  “你看到那正挑起一块马肉去烤的人么?看他的饥饿与卑贱,你可相信他便是二十年前的名剑客李松风?
  “你看那正切着马肉的人了么?他切块马肉,却像是要花许多气力,你可相信他便是点苍客赵明灯?”
  这老人虽未回头,但身后的一举一动,他却宛如眼见。
  黄虎情不自禁随着他的言语转动目光,身体的血液,突然像是一寸寸被人冰冻了起来。
  老人接着道:“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也都像你一样,不信这戒条,但此刻,他们却全都相信了。
  “他们眼见比自己高明的人冒死冲出去,但却没有一个人能走出十步,从来没有一人能走出十步。”
  黄虎毫无选择地听下去,呼吸渐渐粗重起来。
  老人道:“所以他们宁愿忍受饥饿、寂寞、污秽、干渴,这许多种非人能受的折磨痛苦,也不敢再走出去。”
  “而这许多种痛苦,却又是漫长得没有终止之日,只是痛苦的折磨,已渐渐夺去他们的雄心,他们只有忍受。
  “你看他们今日的武功,必定觉得甚为可笑,那只是因为他们全部精力,全已用来对抗饥饿,武功自然日渐衰退,终有一日,你会突然发现,自己也变得和他们一样了。除非你今日就死在这里。”
  老人身后的褴褛汉子,身子都已微微颤抖起来,面上也露出了羞愧悲愤之色,那情况当真是令人惨不忍睹。
  但等到火上一发出马肉的香气,这些人的羞愧与悲愤,立刻全都消失,立刻又变成了饥饿与馋涎的饿鬼。
  黄虎望着他们心弦更是震动,冷汗簌簌而落,突然壮起胆子,大喝道:“林外那厮,总不是鬼吧?”
  老人道:“纵不是鬼,也差不多了。”
  黄虎道:“只要是人,展大哥就对付得了。”
  老人惨笑道:“当今世上,除了老夫外,谁也不是那两人的敌手,而老夫此刻却已动弹不得了。”
  黄虎忍不住大喝道:“你究竟是谁?”
  老人惨然道:“像你这样的人,怎会认得老夫……”
  黄虎怒道:“那也未必见得。”
  霍然回身,抓住潢州刀、信阳钩两人的手掌,嘶声道:“两位认得他么?”
  龙浩人、林秋谷,满头俱是冷汗,摇头不语。
  黄虎顿足道:“你两人既不认得,怎会走来这里?”
  龙浩人面色惨白,道:“这迷林中本有一伙绿林朋友,乃是在下的相识,他们虽也再三告诫于我,叫我莫入此地,但我兄弟惦记着两位的安危,定要闯入,只是这林中的秘密,我兄弟也不知道。”
  黄虎顿足道:“你说清楚些好么,如此说法,谁听得懂?”
  龙浩人伸手一抹额上汗珠,定下心神,说出经过:“我兄弟久有结交展大侠之心,怎肯轻易作别,又怕展大侠不愿我等追随,是以明虽告别,却始终在暗地追随。
  “但入山之后,却突地失去两人影踪。
  “我兄弟又惊又骇,寻到这迷林所在之地,正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进入这久有‘鬼林’之称的地方寻找。
  “就在此时,林中突然狼狈奔出了两人。
  “这两人一个叫‘小刀’张七,一个是‘剥皮’孔三,俱是关口绿林,我兄弟见他神色惊惶,便喝住了他。
  “他两人昔日曾在我兄弟掌下逃生,却已有多日未在江湖露面,见到我兄弟,自然不敢不过来问候。
  “我兄弟便问他可曾见到两位的侠驾,他两人本来吱吱唔唔,但后来终于说出两位此刻正在迷林之中。
  “我兄弟自然立刻便要入林寻找,但这两人却拼命阻拦,说是一入此林,便难生还,我兄弟再三追问,那‘小刀’张七只说了句:‘这迷林中处处都埋伏着杀机,还有位神秘的老人。’其余的话便死也不肯说了。
  “我兄弟看了他的恐惧之色,心里越发担心,便要他说出入林的道路,他两人再三迟疑,终于还是张七道:‘入林之后,每走过三棵树,变个方向,便可寻着那神秘的老人。’
  “说完这话,他两人就跪在地上,求我兄弟放他逃命,我兄弟心里只惦记两位,便放过了他们,直闯入林……”
  黄虎长长透了口气,眉头皱得更紧,胸中仍是压满闷气,摇头道:“两位知道的可是只有这么多了?”
  龙浩人长叹道:“小弟心中,又何尝不是充满疑团。”
  只听那老人突然截口道:“你还要知道什么?”
  黄虎道:“张七、孔三那伙人,又是什么玩意?”
  老人道:“他们在江湖上已无处容身,看中了这片迷林乃是打劫的好地方,便冒险闯了进来。
  “他们误打误撞地闯来这里见到老夫,老夫远远便喝止了他们,与他们订下了个公平的交易。”
  黄虎诧声道:“什么交易?”
  老人缓缓道:“老夫指点他们,在迷林中布下一些埋伏陷阱,又想些法子,引诱行人走入这片迷林。
  “但老夫的交换条件便是,要他们洗劫了行人的财物后,必定要将行人的马匹,赶入这里。”
  黄虎大怒道:“好毒辣的交易。”
  老人黯然叹道:“你若也曾忍受过数十年的饥饿,只怕再毒辣十倍的事,也做得出的。”
  他惨笑一声,接道:“只可怜他们埋伏方自布成,只做了第一次交易,便也与昔日的人同样遭遇,一齐遭了毒手了。”
  黄虎变色道:“昔日还有什么人?”
  老人缓缓道:“数十年来,不知有多少批张七这样的人,与老夫订下同样的交易,他们只要脚步不踏上这片空地,在迷林中无论去做什么,都安全得很,是以他们必能做成第一次交易。”
  他语声中突又充满残酷与凄惨的意味,接道:“但他们做成第一次交易,送来食物与马匹后,便立刻要惨遭毒手。”
  黄虎颤声道:“为什么?”
  老人缓缓道:“只因为他们已送来食物,已帮助了老夫,而帮助过老夫之后,从来没有一人能在世上多活一日。”
  一阵风吹来,黄虎只觉衣衫冰凉,俱已湿透。
  他突然想起展梦白,直到此刻,还无动静,颤声道:“展兄,你可知道这鬼魅般的老人究竟是谁?”
  展梦白目光始终凝注着这老人,仿佛已看得痴了。
  黄虎大骇道:“展兄,你……”
  展梦白突然惊醒过来,伸手指向那老人的手掌,缓缓道:“你看,这手掌可有什么异处?”
  黄虎神智,此刻也早已被这迷林中种种神秘所慑,情不自禁,凝目望了过去,又垂首望了望自己的手掌。
  这老人与黄虎的右掌,竟俱都生有七根手指。
  只听展梦白缓缓又道:“你再看他的耳朵。”
  他语声竟也变得有如痴迷一般。
  黄虎不禁也痴了似地凝目望去,只见那老人双耳,竟是大小不一,右耳耳垂,长几过唇,耳垂之上,却长了五粒鲜红的肉珠。
  而展梦白又已接口道:“你再看他的左目。”
  黄虎喘了口气,转目望去。
  老人的左目,正散发着闪动的异光,仔细凝望,才发现他这一只眼睛,竟生有双瞳。
  展梦白缓缓道:“你看清了么?”
  黄虎伸手一抹额上汗珠,大声道:“看清了。”
  展梦白道:“你看清了,还认得他么?”
  黄虎呆了一呆,道:“自然还是不认得。”回转身,道:“两位认得么?”
  龙浩人、林秋谷茫然摇了摇头。
  展梦白大奇道:“怪了……怪了……”
  只见那老人面上竟突地现出了激动之色,呼吸突地急促了起来,颤声道:“你……你认得老夫?”
  展梦白却似乎未曾听到他的话,只是缓缓念道:“心有九窍,灵中之灵,掌生七指,巧中之巧,耳悬五珠,异中之异,目具三瞳,怪中之怪……”突然转身,大声道:“三位久走江湖,这句话却未曾听到么?”
  龙浩人、林秋谷、黄虎齐地摇头道:“从来未曾听起。”
  展梦白突然凄然一笑,道:“想不到这绝世的奇侠,果然是位无名之人,今日我总算相信了。”
  那老人神情更是激动,道:“你真的知道老夫?”
  展梦白缓缓道:“数十年前,武林中有位绝代奇侠,他不但身怀绝代的武功,也有着绝世的智慧。
  “在他眼中,世上绝无办不到的事,只因无论什么艰难的问题,到了他手中,都将迎刃而解,但是——武林中却仅有三五人知道他。
  “只因他从来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却有着千百化身。
  “他不知用过多少个化身化名,虽然每个化名,他只用一次,但仅只一次,已足以令他这化名轰动武林。
  “他这种神秘的身世与性格,使得他本身就变成了武林中一件绝大的隐秘。我听到他的故事时,实是难以相信。
  “但今日我却是终于见到了这故事的主人,知道武林中当真没有人认得他,是以才不禁生出惊骇之心……”
  那老人突然截口道:“看你方才的样子,不但惊骇诧异,而且还有些痴迷失望,却又是为了什么?”
  展梦白垂首叹道:“只因在下曾听人说起,无论是谁,见到这位奇侠时,若不认得他的,都可向他请教一个难题。
  “但若是认出了他的,非但不能向他请教难题,立时还有灾祸临头,而在下此刻正有极大的难题,想要请教前辈,只恨在下方才还不甚相信这些神秘的传说,情不自禁,便说出了前辈的异处特征!”
  那老人面色激动,亦不知是惊是喜。
  良久良久,他方自沉声道:“是谁告诉你的?”
  展梦白肃然道:“帝王谷主。”
  老人激动的面色,似乎又微微一变,喃喃道:“帝王谷主……帝王谷主……”突地沉声道:“举起你手中之剑。”
  展梦白微一迟疑,终于还是缓缓举起了掌中铁剑。
  老人目光凝注,又沉声道:“尽你之力,以你掌中之剑,施一招‘凤凰单展翅’,不多不少,只要这一招一式。”
  展梦白只觉这老人目中光芒,委实教人难以违抗,当下脚步微错,铁剑旋转,急地挥出一招“凤凰单展翅”。这一招自左而右,破风而去,他身形也藉势转了半圈。
  但激荡的剑风还未消散,他便又面向原处,铁剑也又已隐在肘后,招式收发之迅急,端的有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林秋谷兄弟两人不禁暗中骇然,黄虎朗声笑道:“看到了么?就凭展大侠这一剑,还怕闯不出林去?”
  高亢的笑声与凌厉的剑风互相冲激,久久都未消失。
  第三十六回 花朝旧事
  凄迷的云雾中,那老人激动的面色却渐渐平静。
  只听他缓缓道:“不错,果然是‘帝王谷’所传的绝世剑法,普天之下,各门各派的剑客,施展这一招‘凤凰单展翅’时,剑锋俱是自右而左,前胸微露空门,脚步跟着抢进,乃是进手攻势!只有‘帝王谷’所传剑法,这一招却是自左而右,不但护住了前胸空门,而且剑锋可顾三路,自是攻守并备的妙着。”
  这老人不但目光锐利,对武林的分析见解,更是精辟已极,展梦白心头不禁暗叹,这老人果然无愧为当世之奇侠。
  举目望去,却见这老人面容上,无可掩饰地露出一种失望之色,缓缓道:“帝王谷主所说,的确全无虚言。”
  他黯然一笑,接道:“但他却不知道,这无所不能的老人,此刻不但无法助人。连自己都无法自助了。”
  他身后的褴褛汉子,送上了一块烤熟的马肉。
  但老人却微一挥手,道:“你们先吃吧!”
  褴褛汉子倒都仿佛呆了一呆,一人颤声道:“但你老人家已有两日……”
  老人又一挥手,截断了他的话头。
  褴褛汉子终于不再顾忌,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他们似乎只要有了食物,生命中其他任何事都不再放在心上。
  刺耳的咀嚼声中,黄虎不禁转身去瞧瞧展梦白那匹坐骑,见它也已入林,才放心地松了口气。
  展梦白却沉声道:“不知前辈被何人所困?以前辈的神通,怎会无以自解?在下心里委实奇怪得很。”
  那老人异样的双目中,突又暴射出闪电般的光芒。
  那是积聚在心中已有数十年的怨毒,所爆出的愤恨之光,若非当场的人,谁也不会了解这种光芒的煞气。
  展梦白等人,只觉心头微微一寒。
  老人沉声道:“将老夫困在这里的人,乃是老夫的徒弟。”
  展梦白等人心头又是一震,半晌说不出话。
  老人又已凄然笑道:“老夫平生最大憾恨,便是收了这两个徒弟,老夫将一身武功,全都传授给他们。
  “三十九年前,以他两人的武功,并肩联手,已可天下无敌,就是那天锤道人,也未见是他两人之敌手。”
  展梦白悚然动容,脱口道:“蓝大先生也不是他两人敌手?”
  老人微微颔首,接道:“那年武林甚为平静,‘华山派’掌门‘百花仙子’,在华山之巅,召开了花朝大会。
  “这‘花朝之会’,由来已久,武林中人人都以能得到此会的请柬为荣,每年到了那一日,华山之巅,当真可说是群英毕集。
  “尤其那一年,更是与往常不同。
  “只因那百花仙子,早已柬邀天下武林英雄,要在那日,一较身手,在武林豪杰中,选出‘七大名人’。
  “此举百花仙子实存有私心,只当选出的这‘七大名人’,他日就是武林七大门派的掌门人。
  “只因那时江湖平静无事,看不出有什么特出的英雄,能压倒七大掌门,她乐得如此盛会,再加些必可名留千古的盛举。
  “但她却不知在平静的江湖中,正不知隐有多少卧虎藏龙,本就跃跃欲动,听得此讯,自然群上华山。
  “纵然有些自知武功不够之人,却也都要上山去开开眼界,看看武林中这些一流的身手,谁都不愿错过。
  “这其中只有‘傲仙宫’的蓝天锤,已对老夫那两个徒儿的武功深怀戒心,是已托故未去。
  “还有的就是‘帝王谷主’,淡泊名利,自然不肯与人争锋。”
  他语声微顿,展梦白不禁恍然忖道:“难怪以蓝大先生那般武功,那种脾气,那等名声,却未曾名列七大名人。”
  心念一转,又自问道:“前辈你可去了么?”
  老人颔首道:“老夫也去了,但却只是混杂在武林众豪间,遥遥旁观,要看我那徒儿,夺得鳌头。
  “盛会一开,百花仙子才知道自己大大错了。
  “武林七大门派的掌门人,竟在一夕之间,全都败在别人手下,而这些人却又几乎全都是无名之辈。
  “江湖中人自然大为耸动,这才知道‘无鞘刀’吴七、‘无影枪’杨飞、‘白布旗’秦无篆、‘离弦箭’杜云天、‘千锋剑’宫锦弼、‘万花拳’马玉天、‘四弦弓’风入松这七人的声名。
  “这七人武功各得秘传,有的以兵刃见长,有的拳掌无敌,有的却在暗器上有独到功夫。
  “到了排名次之际,这七人心高气傲,又是少年扬名,自然各不相容,谁都要争那第一名头。
  “这自然便是一场百年难见的搏斗,在那三日里,华山之上,当真可称是剑气凌霄,欢声雷动。”
  黄虎等人听得这些声威显赫的名字,这些震动江湖的往事,心中实不禁热血沸腾,几乎忘了自己此刻身在何处。
  展梦白亦不禁脱口问道:“后来究竟如何分出胜负?”
  老人道:“激战三昼夜之后,杨飞、吴七等六人,仍是难分高下,只有‘四弦弓’风入松,却以拳、剑、箭三绝,压伏了群雄,夺得‘七大名人’的首位,然后才以抽签之法,决定其他六人的名次。
  “而那‘四弦弓’,正是老夫的两个徒儿。”
  黄虎呆了一呆,突然大声道:“不对不对。”
  老人道:“有何不对?”
  黄虎道:“四弦弓明明是‘一’人,怎会是你‘两个’徒儿?”
  老人叹道:“江湖中只当‘四弦弓’乃是一人,却不知他们乃是孪生兄妹,兄长风入松,拳剑可称难敌。
  “他那孪生妹子风散花,却练成了老夫独创的‘四弦神弓’,四弦四箭,人所难当,那日在‘花朝大会’上,他兄妹两人,一明一暗,交替着出来较技,是以才能压败群雄,而他两人又生得太过相似,两人同作男装,谁也分辨不出。”
  黄虎恍然“哦”了一声,突又大声摇头道:“但这样胜的,也没有什么光彩,怎能说得上是天下无敌?”
  老人道:“他两人胜的虽不光荣,但武功却是天下无敌。
  “只因他两人自幼及长,从来都是形影不离,若是遇见敌人,两人自也联手为敌,岂非如同一个人无异?”
  黄虎“哼”了一声,心里显然还是不服气。
  只听老人黯然叹道:“老夫虽然淡泊,但见到自己亲手传技的徒弟武功有成,心里自也欣喜得很。
  “花朝会后,群豪散去,百花仙子,愧悔之下,竟呕血而死,‘少林’‘武当’两掌门,回去后也立刻禅位给本门弟子。
  “于是武林中情况大变,‘华山派’一蹶不振,只剩下‘花朝大会’仍每年不变,而少林、武当,也多年后才能重振。
  “老夫却在会后,置酒为他两人庆功。
  “酒酣之时,那风散花忽然问我,他两人武功可算天下无敌?老夫便道,他两人纵然联手,还是敌不过老夫。
  “风散花又问我,如何才能胜得过老夫?
  “这话虽然问得无礼,但她娇笑如花,老夫对他两人极宠爱,又只当她乃戏言,便告诉她,除非她兄妹两人,能废去老夫的武功,再以极困难的誓言,逼得老夫不能设法恢复武功,他们才能真正算是胜过了老夫,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只有等老夫死了。
  “只因他们拜师之时,便曾立下毒誓,永远不能弑师!而老夫纵然被人废去武功,也定有方法可以恢复。
  “当时老夫酒已九分,得意之下,还大笑着说:‘你们若未立下那不得弑师的重誓,方法就简单得多了。’
  “哪知老夫笑声未了,那风散花竟娇笑着拜了下去,道:‘多谢师傅指点,徒儿们就照这法子做了。’
  “老夫惊怒之下,他兄妹这才说道,原来他们早已在酒中下了迷药,老夫暗中一试,果然无法使出真力……”
  展梦白等人,早已听得面目变色,怒愤填膺。
  只见那老人黯然一笑,接道:“于是老夫作法自毙,果然被他们废去了武功,又被他们逼着立下了重誓。
  “于是他们俩便将老夫困在此间,只因他两人还要老夫来受这可望而不可得的无边痛苦。眼望满林飞鸟,耳听林外人声兽蹄,却不能出此林边一步。而老夫忍受此种痛苦,却已有三十九年了。
  “这三十九年来,老夫先前本也曾想尽各种方法,引诱别人进入此圈,但那些人至今俱都早已死去。
  “而老夫身不能动,却在此忍受了三十九年,只因老夫还想留下性命,等着他两人先死。”
  这三十九年非人所能忍受的痛苦,已将这老人的情感折磨得几乎全部麻木,在叙说这种惨痛的经历时,面上竟又恢复了木然的平静。
  而展梦白目中却几将流下泪来,颤声道:“三十九年……”
  黄虎额上,汗流如雨,忍不住脱口大声道:“老丈你竟能这样活了三十九年,黄虎实在钦服得很。”
  那老人苦笑道:“单凭老夫之力来寻找食物,只怕也早已要被饿死了。老夫纵然凿土吸泉,也难忍那喉渴之苦。”
  黄虎呆了一呆,道:“如此说来,莫非那姓风的兄妹两人还不时送些食物来么?否则又会是什么人送的?”
  老人道:“正是风入松、风散花两人送来,每当天寒地冻,鸟兽绝迹,老夫实在无法寻食之际,他们便会送来。”
  黄虎大奇道:“这又是为了什么?”
  老人道:“只因老夫武功被废后,那风散花又大笑着问我:‘到此刻他两人武功可算得是天下第一了么?’
  “老夫便告诉他们,世上还有一人的武功,胜过老夫。
  “他兄妹变色之下,再三逼问,老夫却再也不肯说出,只因老夫深知这兄妹两人的生性,若是知道世上还有人的武功胜过他们,他们当真是食不知味,睡难安寝,是以他两人不肯教老夫饥渴而死,便是要老夫说出那人究竟是谁?否则以他两人的毒辣,纵不破誓亲手弑师,也要设法要老夫自己死去了。”
  展梦白忍不住问道:“世上真还有人的武功胜过前辈?”
  老人道:“确有其人。”
  展梦白动容道:“谁?”
  那老人摇头叹道:“只在人世间,神龙不知处。”
  展梦白知道老人定必不愿说出此人是谁,当下也不再问,想及自身的处境与这老人的遭遇,心头不觉充满悲哀。
  黄虎突然大声道:“咱竟不信天下没有人能救得了你?”
  老人叹道:“有是有的,只是无处寻去?”
  展梦白精神一振。
  黄虎大喝道:“谁?”
  老人目中神光又自一闪,笔直凝注着黄虎,缓缓道:“此刻已有了一人,只是另一人却再也无法寻得到了。”
  展梦白心头突地一动,想起这老人方才呆望着黄虎手掌时,突然颤声所说的话:“有了……有了一个……”这心念在他心中虽有如浮光掠影,一闪即过,但他已忍不住脱口道:“前辈说有了一人,莫非就是这位黄虎黄大哥?”
  老人颔首道:“不错。”
  黄虎呆了一呆,连连摇手道:“错了错了,咱外相虽然不错,其实却是个草包,怎能救得了老丈?”
  那始终驯猫般伏在老人掌心的鹦鹉,突然飞了起来,吱吱叫道:“就是你……就是你。”飞起落在黄虎掌上。
  老人缓缓道:“你心无旁鹜,有如浑金璞玉,只要你专心起来,什么事也扰乱不了,是以你虽直视老夫的眼睛,也不觉异样。”
  黄虎道:“这也不算什么。”
  老人缓缓接口道:“最重要的,是你这只手掌,掌生七指之人,虽非仅见,但却可遇而不可求。”
  黄虎伸手摸了摸那鹦鹉,摇头苦笑道:“掌生七指,又有何用,多出的两指,全不过是废物而已。”
  老人道:“在你眼中的废物,却是老夫眼中的无价之宝,若无这多出的两根手指,谁也胜不了‘四弦神弓’。”
  黄虎茫然道:“老丈,你越说在下越不懂了。”
  老人道:“四弦之弓,可放四箭,手有五指,五指可挟四箭,以五指挟四箭,以四箭按四弦,弓弦响震,四弦齐复,四箭齐出,其速度之快,纵是‘柴家堡’名传天下的连珠箭法,亦所难及,射箭到了这种速度,可谓已至人类之极限,老夫穷十余年之力,制成了那‘四弦神弓’,创出了那‘五指挟箭术’,造就那风散花,是以她在‘花朝大会’之上,才能以四弦弓,技压天下群雄。
  “这便是因为无论什么人,无论以何种手法射箭,都难以打破这天然的极限,除非你我这样的七指人。”
  黄虎似乎有些懂了,喃喃道:“七指是比别人多了两指。”
  老人道:“这多出的两指,便是此中的关键!也惟有掌生七指的人,才能打破这天然极限。”
  “五指可挟四箭,七指使可挟五箭,惟有令七指之人使老夫的‘五弦弓’,才能胜得风散花的五指四箭。”
  黄虎又惊又喜,道:“但……但在下掌上多出的这两根手指,却如同废物一般,不能运转的。”
  老人叹道:“以你之心性,老夫自有方法在三个月里,教你练成这‘七指挟箭术’。只可惜仅你一人,还是无用。”
  他语声微顿,接口又道:“只因那风家兄妹,所逼老夫发下的重誓,便是要寻得一人,箭术能胜得过她,老夫方能脱困。
  “但七指人已是并世难寻,何况这七指人还要有你这样的心性,老夫只当今生再也寻不着的,哪知却遇到了你。”
  展梦白道:“还有一人,要怎样的人?”
  老人苦笑道:“这誓言本是他兄妹千方百计想出的难题,还有一人的条件,自更难得不可思议。”
  展梦白道:“老丈不妨说来听听。”
  老人叹道:“若要寻得此人,除非天赐奇迹,不说也罢。”
  展梦白大声道:“也许今日就有天赐奇迹?亦未可知!”
  老人默然半晌,方自叹道:“此人首先必需认得老夫……”
  展梦白大声道:“在下岂非认得了?”
  老人苦笑道:“老夫不妨将誓言全都说出,你便可知道此事几乎是绝望的了,他兄妹两人逼着老夫所立的重誓,就是要老夫再去寻两个徒弟,胜得过他两人,这其中一个徒弟,便是要与风散花一较箭术之人,要寻此人本已几乎难如登天,何况老夫还不能出去寻找。
  “另一人却是与风入松较技之人,此人必需认得老夫,必需从未拜师,必需在三个月中,便已练成胜过风入松的武功,更必需曾经避开过他兄妹的‘四弦神弓’,还需身怀切金断玉的宝刀利刃。”
  展梦白道:“可是就只有这些条件?”
  老人叹道:“就只这些条件还不够么?
  “试想老夫之来历,江湖中仅有三五个人知道,若是从未拜师之人,怎会认得老夫,而老夫却早已立誓,绝不收曾已拜师之人为徒。
  “试想从未拜师之人,怎能在三个月中便学会压倒风入松的武功,纵有此人,他还需已避开过‘四弦神弓’。”
  “只因‘四弦神弓’一击不中,永不再施。
  “他只要避过一次,一生中便不会再遇第二次,那么他与风入松动手时,风散花才不会在旁相助。
  “否则他纵有胜得过风入松的武功,在动手时也难心分二用,便避不开风散花的四弦神弓了。
  “而断玉切金的宝刀利刃,更是难求。
  “这些条件本乃互相矛盾,互相冲突之事,若非奇迹,焉有此人,纵有此人,又怎会走来这里?”
  龙浩人、林秋谷,两人面面相觑,暗暗忖道:“这风氏兄妹,当真是狠毒已极,他不说这样的条件,反倒好些,他说出这种几乎绝无可能的条件,教这老人有了个希望,却又要终日忍受这希望的折磨,等待的痛苦。”要知老人被自己这种无法达成的希望折磨,当真是无法描摹的痛苦。
  只听展梦白沉吟半晌,突然沉声道:“此人此刻便在这里。”
  老人变色道:“谁?”
  展梦白道:“便是在下。” 
  龙浩人、林秋谷齐地心头一震。
  那老人平静的神色,更不禁为之骤然激动起来,颤声道:“那些苛刻的条件,你竟然全都具备了?”
  展梦白道:“一样不少。”
  老人道:“但……但你岂非是‘帝王谷主’的弟子?”
  展梦白肃然道:“在下平生,从未拜人为师,但今日却愿拜在前辈门下,不知前辈可否收纳?”
  那老人双目之中,突地涌泉般激出了狂喜的泪珠。
  他仰视苍天,嘶声道:“苍天……苍天……奇迹……奇迹……三十九年的痛苦,今日真能结束了么?”
  展梦白一挥掌中铁剑,朗声道:“这柄剑足能切金断玉,在下方才还在林中避开了‘四弦神弓’所射四箭,在下自信掌中这柄铁剑,绝不会败在那孽徒恶贼之手。”
  他方才虽不知迷林中之箭,是否发自“四弦神弓”,但此刻却已深信不疑。
  后面的褴褛汉子,也不禁欢呼雀跃起来,有的甚至跪拜在地上,感激着苍天所造成的这次奇迹。
  那老人颤声道:“展……展梦白,你……你可愿可怜可怜老夫,此刻就拜在老夫门下么?”
  展梦白毫不迟疑地跪了下去。
  虽然有许多位当今江湖中炙手可热的人物愿收他为徒,而被他拒绝,但此刻他却毫无迟疑地拜在这已如废物般的老人门下……这是何等的侠心与义气。
  普天之下,除了展梦白外,又有谁肯回绝那许多显赫的高人?又有谁肯冒着绝大的危险拜在这自身难保的老人门下?
  褴褛汉子们的欢声更响。
  黄虎也跟着拜了下去,大声笑道:“咱也拜你为师了,能够做展梦白的师弟,我黄虎福气当真不小。”
  老人目中,热泪盈眶,突然掀起盖着下身的兽皮,惨笑道:“徒儿,先看你掌中铁剑,可斩得断这锁骨金链么?”
  展梦白抬目望去,只见一条极细的乌金链,自老人左右双胯骨穿入,又自左右“气海俞穴”穿出,穿牢锁在一处。
  他心头只觉一阵怆然,振腕挥出铁剑。
  一阵快得几乎是肉眼难辨的乌光闪过后,那刀剑火水难伤的乌金链,“叮”地一响,立刻应声折为两段。
  七七四十九日后,林中仍是云雾凄迷。
  在这“死圈”中,空地上的人们,虽也仍是枯瘦饿饥,但心神之欣喜兴奋,却已与昔日截然不同。
  三十九年的痛苦缠绵,已被展梦白一剑斩断。
  在展梦白与黄虎未曾与“四弦神弓”风氏兄妹较技之前,他们虽仍应誓不能踏出这死亡之圈,但踏出的日子,已在眼前。
  那老人身躯已能活动,只因展梦白还有样更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武功神技——“昆仑六阳手”。
  展梦白竟以“六阳手”逼出了老人体内郁积已有三十九年的阴寒之气,使得这枯坐三十九年的老人终能重享行走的滋味。
  还有许多件令这老人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是展梦白根基之厚,武功之强,灵悟之敏,勇气之坚。
  黄虎也使这老人大大出了意料,这浑厚的少年,竟在四十九日之内,便学会了“七指挟箭”的手法。
  四十九日前,每件事都令展梦白与黄虎惊奇,而四十九日后,展梦白与黄虎却令这老人事事惊奇了。
  旭日初升,老人斜坐在椅上。
  他终于说出:“你们可以提前出林了。”他知道展梦白急着出林,而他又何尝不急着结束自己的痛苦。
  只因他直要等到风氏兄妹服输之后,方能破誓出林。
  这句话说出后,众人自是欢声雷动。
  展梦白与黄虎,更是大喜拜倒。
  老人却肃然接道:“你两人出林之后,随时都会遇着那惊人的恶战,而此战的胜负之数,犹未可知。
  “尤其是黄虎,你虽有过人的天赋,但短短四十九日中所练的手法,是万万比不过风散花的。
  黄虎呆了一呆,哭丧着脸道:“那……那么,这一切岂非又是空欢喜了,那徒儿可真是受不了啦!”
  老人微微一笑,道:“但风散花却有两大致命之伤。
  “她先天太弱,本应夭折,元气禀赋极至,目力更是难耐强光,后来练功心切,走火入魔,虽经为师救转,但每日午正阳光直射时,其功力便要失去八成,是以以后与她较箭之时,必需选在午正日光直射之时,所射之鹄,必需要当着日光,那么她功力、目力,便都要比你差了。
  “那么,你便可以‘七指挟箭’的速度,取胜于她……”
  黄虎道:“若是她不肯在午正时出战又当如何?”
  老人道:“她昔日曾经说过,较箭的时间、地点、鹄的,都可由对方选择,只因她再也想不到世上会有如此奇迹的。”
  黄虎道:“她若食言背誓,又当如何?”
  老人道:“这兄妹两人虽然残狠偏激,但却从来不肯食言背誓,否则他岂非早已破誓将为师杀了。”
  黄虎长叹一声,道:“那么,徒儿们就去了。”
  老人道:“出此林后,数日之内,风氏兄妹定必就会寻找你们,那时便是恶战之期,你两人千万小心,去吧!”
  人虽饥饿,马却更肥。
  只因林中木叶,皆是马之食粮,展梦白随时俱可取来,只是他不肯虚耗时日,到远处去为人寻找食粮而已。
  龙浩人、林秋谷,自要随着他两人同出。
  老人笑道:“从此刻起,除老夫之外,谁都可以出林了,那风氏兄妹此刻,只怕再也不能分神来加害你们,而要全心来应付那将来的恶斗了。”
  但褴褛汉子们却都愿陪他共进共退,共度寂寞。 
  于是老人大笑道:“既是如此,只有请龙、林两位,出林后为我找寻送些食物来了。”
  龙浩人自然应声从命。
  林中,道旁,那两副马鞍犹在,只是添加了几许风霜痕迹,漆黑的颜色,也变得有些斑驳灰黄。
  展梦白与黄虎,显然也憔悴褴褛了许多,外表看来,似已失去了四十九日前,跃马扬鞭的风神与光彩。
  但他们内在的收获,却足以弥补一切。
  展梦白锐利的目光,霸气已收敛了,昔日那刀锋般的眼神,如今已变为珠玉,晶莹、清澈,而充满智慧。
  只因他目光已深沉,锋芒已隐藏。
  他最后向老人拜别时,心头充满了虔诚与尊敬,那与他拜师时的心情,已显然有了极大的差异。
  他从未想到自己能从老人处得到这么多,也从未期望,是以他得到后的心情,并非感激,而是尊敬。
  林外,天色晴朗。
  龙浩人、林秋谷,虽不愿别,终于作别,在这四十九日中,他们四人已有深挚的友谊,是以此刻便无虚伪的客套。
  展梦白直立在晴朗的阳光下,石像般沉默了许久。
  他肩上的负担,日益加重,任务也日益艰苦。
  但是,他自身也日益坚强。
  笔立在晴朗的阳光下,他只觉胸中充满了信心,身上充满了力量,足以肩负任何沉重的担子。
  突然,他仰天大喝:“风入松,出来吧!你等了三十九年的对手,此刻就站在这里等着你。”
  呼声凌云,回声激荡。
  但四野却没有应战的回音。
  阳光,更明亮,映照着这胆敢向武林“第一名人”四弦弓挑战的少年,也映照着他腰间的铁剑。
  有人竟要向“七大名人”之首,“四弦弓”挑战的消息,像雷声一样,立刻震动了整个武林。
  这是震撼人心的信讯。
  这也是三十九年来,惟一令人兴奋鼓舞的大事。
  江湖久已被“情人箭”的神秘与恐怖所慑,久已沉郁,此刻,才被这惊人的信讯掀起了巨浪。
  展梦白惟恐“四弦弓”再去加害迷林中的友伴,是以他一路散布挑战的信讯,要这“第一名人”,来寻自己。
  他辔头上的金铃,摇曳横过鄂境。
  枣阳、樊城、襄阳、荆门、当阳、宜昌、黄陵庙的豪杰,也都随着铃声,追随相送。
  挑战的信讯,便在蹄声、铃声中传布到四方。
  但,四方却仍无应战的回音。
  鄂边的利川,并非重镇。
  但此日利川却突然热闹起来。
  成群的健马,在黄昏日薄时涌入了利川,使得这小小的市镇,在骤然之间,膨胀了起来。
  马上人多是健壮而英豪的,每个人的名字,都有段辉煌的历史,在鄂境中,这些人的名字足以主宰江湖一切。
  但这些显赫的豪杰,今夜却只都是烘托的星群,明月却是在一匹辔头系带着金铃的马鞍上。 
  展梦白!
  人人俱是为了相送展梦白而来。
  平静的利川镇,无法接受这骤来的膨胀与刺激,因而人人都显得有点骚动,有些不安。
  储藏经年的美酒,几乎在一夕间倾销而空。
  酒助豪兴,豪杰们的谈锋更健,谈论的中心,自然还是展梦白。但等到他们第四度向展梦白去敬送别之酒时,展梦白与黄虎却已寻不见了,只留下张字柬。
  “千里相送。今夕为终,相送之情,永铭五内,蜀道艰难,诸君请别,山高水长,期以后会。”
  展梦白与黄虎,轻骑越境,到了石柱。
  黎明时官道,静寂无人,金铃声便显得分外清越。
  展梦白扬鞭道:“是投店打尖?还是笔直前进?”
  黄虎大声道:“笔直前进。”
  他叹息一声,又再接道:“一入川境,小弟心里就好像火烧了似的,恨不得此刻就能见得着贺家兄弟。”
  展梦白黯然一叹,闭口无言。
  黄虎挺胸吸了口气,切齿道:“若是再见不着贺家兄弟了,你我无论如何也得将仇人寻出,大卸八块。”
  展梦白沉声道:“既入川境,敌踪必已将现……”
  话声未了,已有两匹健马,自前面道旁窜了出来。
  马上人打马扬鞭,直奔而来。
  这两人俱是劲装疾服,腰佩长刀,鱼鳞绑腿,摇尖洒鞋,头戴马连坡大草帽,满面俱是风尘之色。
  黄虎剑眉轩处,似乎便要发作。
  展梦白却暗暗制止了,只见这两人一左一右,自展梦白马旁奔驰而过,四只眼睛,藏在马连坡大草帽下,不住向展、黄两人打量。
  直等这两人两马绝尘而去。
  黄虎忍不住脱口骂道:“直娘贼,果然来了,咱真恨不得把他先揪下马来,先痛打一顿,大哥你为何拦住?”
  他年纪虽较长,但却是要呼唤“大哥”,改也改不过来。
  展梦白沉声道:“这两人看来也只不过是刺探消息的小贼而已,还不值得你我两人动手。”
  黄虎道:“先打一顿,出出气也是好的。”
  展梦白道:“别人未寻我等之前,你我切切不可动手,反正你我既已入川,还怕无人来寻事么?”
  黄虎叹了口气,道:“大哥怎么说,就怎么办吧!”
  展梦白微微一笑,突听身后又有蹄声传来。
  原来两骑竟又去而复返,扬鞭越过展、黄两人,打马绝尘而去,还有个人回头瞧了展梦白一眼。
  黄虎大骂道:“瞧什么,杀胚……”又待扬鞭追去。
  展梦白沉声道:“事变已在眼前,眼见得就要有人寻来动手了,你我该留些精神才是,着急什么?”
  他端坐在马鞍上,不动声色。
  黄虎苦笑道:“大哥你倒镇静得很。”
  展梦白笑道:“这镇静功夫,我也是才学会的。”
  两人走了段路途,道途突然转出四匹健马,马上人亦是劲装佩刀,马连坡大草帽紧紧压在眉际。
  但这四骑却只是缓缓跟在展梦白与黄虎马后。
  黄虎悄悄道:“大哥……”
  展梦白沉声道:“等着。”
  又走了段路途,展梦白只见道旁马嘶隐隐,等他们走过去,道旁林旁便又走出四匹马跟在他两人身后。
  黄虎勉强忍住,也不开口。
  他两人向前走去,后面的蹄声却似越来越多,自对面而来的行人,眼睛瞧着这边,面上却已现出诧异之色。
  黄虎虽忍住不回首去瞧,但却已在马鞍上坐不安稳了。
  侧目望去,只见展梦白仍然是不动声色,黄虎忍不住叹道:“大哥你若是才学会的镇静功夫,也未免学得太快了。”
  展梦白微微一笑,道:“你若忍不住,不妨回头瞧瞧。”
  一语未完,黄虎已回过头去。
  但目光动处,不禁暗中抽了口冷气。
  他两人身后的马匹,竟已有二十余骑之多,但见烟尘滚滚,蹄声得得,但马上却无一人开口。
  风过处,斜插在侧背后的刀把红绸,飘飞而起,但马上人也只是双手持缰,没有丝毫动作。黄虎回转身,悄声道:“已有三十骑了,还不够么?”
  展梦白沉声道:“他们还不出手,显见是主脑人都还未来,你我也切不可匆忙鲁莽,只当没有瞧见就是了。”
  黄虎叹道:“小弟虽想当做没有瞧见,却委实没有这能耐,只望他们的瓢把子快来,否则小弟真要急疯子。”
  忍不住偷眼回顾,那迎风招展的红绸,竟又加多了。
  这时,前面亦有旌旗招展,却是个青布酒招。
  展梦白道:“前面有个酒肆,你我正好去喝上三杯。”
  黄虎道:“但……但……”忍不住又回顾一眼。
  展梦白笑道:“饱餐酒饭,再作恶战,岂非大妙。”
  当先下马走了进去,黄虎也只得随之而入。
  展梦白也不系马,只将马缰随意挽在马辔头上,大声道:“店家,这匹马乃是千里良驹,你要好生照应了。”
  黄虎苦笑暗忖道:“这哪里是要店家照应马,分明是说给身后的强盗听的么,人家正是冲着这匹马来的。”
  回首望处,马上的大汉,眼睛果然都盯在马上,只是马连坡大草帽的阴影下,他的面色如何,也瞧不甚清。
  第三十七回 变生意外
  少时酒饭送来,那数十骑大汉却仍都停留在对面的道路边,有的虽已下马,但眼睛却仍瞬也不瞬地瞧着这边。
  展梦白却已旁若无人,吃喝起来,仿佛直将这数十骑生龙活虎的汉子,都当做了死人似的。
  黄虎讷讷道:“大哥,小弟并非害怕,但在这数十双眼睛盯着下叫我吃酒,小弟却实在吃不下去。”
  展梦白笑道:“你若将他们当做猫狗,就吃得下了。”
  黄虎呆了半晌,突然大笑道:“不错不错……”举起杯来,一饮而尽,口中却又悄声道:“大哥如此英雄,小弟实也不能丢人。”
  展梦白朗声笑道:“好兄弟。”
  黄虎道:“以小弟此刻的身手,对付这样的汉子,十来个还不成问题,但他们的主脑之人,却非这些汉子可比。”
  展梦白笑道:“若是不敌,就将这颗头用来酬贺大哥的义气又有何妨,此刻还是喝酒,愁眉不展做什么?”
  黄虎大笑道:“不错不错……”举起杯来,又喝了一杯。
  那店家几曾见过,这样谈笑风生的人物,早已骇得呆了,再瞧瞧对面那数十条剽悍的大汉,只觉双膝发软,噗地坐到椅上,再也站不起来。
  此刻正值盛夏,两杯酒下肚,展梦白但觉酒气上涌,披襟走到店门外,目光笔直瞪向对面。
  对面的数十条大汉,却齐地将头转了过去。
  展梦白朗声大笑道:“这样的角色,也不值展某动手,兄弟,走吧,前面正有好戏连台,你我还等在这里做甚?”
  大笑声中,展梦白与黄虎已纵身上马,反掌挥鞭,纵骑前行,两匹马俱是千里良驹,眨眼间便奔出了一箭之地。
  那二十余条大汉,果然亦自匆匆跃上马鞍,口中轻哨,掌中挥鞭,打马急奔,追了过去。
  只见展梦白马行如龙,越奔越急,半个时辰后,后面二十余骑,人已累得满头大汗,马口中也喷出白沫。
  展梦白却仍是神态从容,嘴角挂着微笑,直等后面骑士都已将追不上了,他却缓缓勒住了缰绳。
  马行顿缓,但见前面江水滔滔,已到了黔江东岸。
  岸边,停泊着一艘江船,正有几条大汉聚坐在船头,听得那清越的金铃声,神色齐地一变,翻身跃起,翘首东望。
  这时展梦白与黄虎两骑已到了岸边,船头的大汉放声呼道:“两位请上船,弟兄们在此恭候已久了。”
  黄虎沉声道:“这艘船上想必有些花样,大哥要小心了。”
  展梦白朗声大笑道:“怕什么?纵是刀山火海,也要走上一遭,难道这区区一条黔江,还能淹得死你我?”
  闪身下马,牵马上了船头。
  那数条大汉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一人一马,展梦白面色一沉,厉声道:“看什么?还不快些开船?”
  大汉们仿佛都吃了一惊,四下走了开去,黄虎方自上得船来,江船已缓缓离岸,后面那二十余骑也到了岸边。
  只听那为首的骑士大呼道:“船上的哥子们,我们将贵客送到这里,下面的事就是你们的了。”
  船上一条黑须大汉扬手呼道:“哥子们只管放心,事情错不了的,对面岸上,还有人在等着接待贵客哩!”
  为首的骑士点头一笑,忽然自怀中取出了个大筒,旋开盖子,筒中便飞出只信鸽,振翼向对岸飞去。
  黄虎变色怒道:“好猖狂的贼子,居然也不避避你我耳目,当着我两人面前,便大声吆喝起来。”
  展梦白面带冷笑,右手扶剑,左手扶鞍,船上的大汉们不住偷眼来瞧这一人一马,悄悄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黄虎生长北国,完全不知水性,眼望着滔滔江水,耳听着这些悄悄暗语,只觉头晕目眩,心头不禁大是紧张。
  他忍不住安慰自己,喃喃道:“幸好大哥会水,否则……”
  展梦白微微一笑,道:“你怎知我会水?”
  黄虎强笑道:“大哥若不会水,怎会如此镇定?”
  展梦白笑道:“你猜错了。”
  黄虎呆了一呆,暗地更是吃惊,掌心也不禁偷偷流汗,暗暗咕嚷着道:“大哥你好大的胆子,早知如此,我真不敢上船了。你我若是被人推落江心,岂非连个收尸报讯的人都没有?”
  展梦白微微一笑,沉声道:“你看看这几条大汉,谁有那么大胆子在你我面前动手?”
  黄虎仍不禁有些提心吊胆,放眼四望,却见这艘江船竟真的已渡过了江心,驶近对岸。
  只见对岸上,红绸飘扬,果然又有二十余劲装佩刃的骑士,目光灼灼,鹄候在岸边。
  江船泊岸,船上两条大汉,逡巡着走过来,似乎要为展梦白牵马。
  展梦白目光一凛,厉叱道:“这匹马也是你动得的么?退下去。”
  那两人对望一眼,果然乖乖退了下去。
  黄虎得意地大笑道:“你们这才见着我大哥的威风了么?”反掌一拍那汉子肩头,大笑着踏上了江岸,脚踏实地,他心里立刻放心多了。
  岸上的骑士,见到江船停泊,又自放出一只白鸽。
  一条大汉抢步来到展梦白身前,躬身道:“贵客请上马,在下在此恭候,为两位带路。”
  展梦白冷笑道:“你家主人倒客气得很。”
  那大汉低垂着头,不敢开口,黄虎暗奇忖道:“想不到这些人竟对我等如此恭敬,这其中又不知藏着什么奸计?”
  只听展梦白低叱一声:“走!”身子已跃上马鞍。
  江风劲急,这二十余骑竟始终不前不后地围在展、黄两人四侧而行。
  走了段路途,黄虎忍不住挥鞭怒叱道:“走开些,爷们莫非还会逃了不成?”马鞭飞扬,向身边一人直抽下去。
  那大汉肩头着了一鞭,却仅是咧开嘴苦笑一声,拉开缰绳,走远了些,这时道上已有一骑如飞奔来。
  烟尘滚滚中,只见此马遍体乌黑,不带丝毫杂色,马上人亦是满身黑衣,目光动处,突地伸手一按马鞍,纵身飞起,口中厉叱道:“是什么人敢对我家弟兄这般无礼?”双臂箕张,向黄虎直扑下来。
  黄虎狂笑道:“此刻才来么?爷们等了你许久啦!”双腿一缩,竟纵身站到马鞍上,反掌向那黑衣人挥去。
  双掌相交,两人俱都落到地上。
  黄虎轩眉道:“好小子,手劲不小。”
  那黑衣人燕颔虬须,浓眉环目,瞪了黄虎一眼,厉声道:“你再试试这一掌。”纵身探掌,直击黄虎胸膛。
  此刻数十骑俱已停了下来,展梦白面色已变。
  那肩头着了一鞭的大汉却张臂狂呼道:“大爷千万莫要动手,这两位是二公子与三姑娘的贵客。”
  黑衣人呆了一呆,硬生生收回掌势,身形刷地后退,上下瞧了展、黄两眼,沉声道:“就是这两人么?”
  那大汉点了点头,还未说话,黑衣人已“哼”了一声,再次纵身而起,冷冷道:“看在妹子面上,饶你这一次。”
  黄虎怒骂道:“你说什么?谁认得你妹子?”
  他虽待反击,但那黑衣人却已追上了那匹乌椎健马,口中大声吆喝,反掌连打马股,绝尘而去。
  黄虎大骂道:“这算什么?你家主人究竟是谁?”
  那大汉道:“两位莫非还不知道,我家主人便是……”
  忽然间,只听前途蹄声大作,尘头大起。
  那大汉展颜笑道:“只怕这就是我家主人来了。”
  展梦白、黄虎心头不禁齐地微微一震,反手握住了刀柄,那二十余骑立刻两旁闪开,让出中间一条通路。
  放眼望去,但见两旁飞舞着的刀柄红绸夹道,前面尘头滚滚,后面亦有数十骑飞奔而来。
  展梦白与黄虎正已被这百十骑夹在中间,展梦白只觉胸中热血上涌,正待拔出铁剑,与杀死贺家兄弟的仇人决一死战。
  只见前面烟尘中,一个嘹亮高亢的声音放声呼道:“二公子驾到……”前后左右数十骑士,立刻翻身掠下马鞍。
  嘹亮的呼声中,仅有一骑,迎面直奔而来。
  马上人满身锦衣,骑术精绝,远远便立到马鞍上,张臂大呼道:“是展兄弟来了么?教小弟等得好苦。”
  展梦白不禁一呆,黄虎诧声道:“怎的是大哥的朋友?”
  那锦衣骑士已飞身扑了过来,含笑落在展梦白马首之前,展梦白目光动处,不禁脱口道:“原来是唐兄。”
  这锦衣骑士竟会是“蜀中唐门”的黑燕子!倒当真大大出了展梦白意料之外,一时间再也说不出话来。
  只见黑燕子张开双臂,朗声大笑道:“草原一别,至今已有三两个月啦,展兄你确是来得太迟了些。”
  展梦白还未说话,黄虎已箭步窜到黑燕子身前,大喝道:“先莫和我大哥拉交情,‘崂山三雁’可是伤在你门下的手中?”
  黑燕子道:“不错,但……”
  黄虎大喝一声,挥拳直击过去,厉叱道:“好小子,你纵是我大哥的朋友,此番也饶不得你。”
  黑燕子闪身避过了这一拳,摇手喝道:“兄台且慢动手,贺家三兄弟此刻都好生生在寒舍将息……”
  黄虎骤然住手,喝道:“什么?你说他们没有死?”
  黑燕子笑道:“兄弟自从知道这匹‘紫麒麟’乃是被展兄所得后,便将贺兄与金大哥待如上宾,怎敢有丝毫无礼。”
  黄虎呆了呆,道:“我大哥这匹马,本是你家的么?”
  黑燕子笑道:“若早知是展兄取去,也就无事了。”
  黄虎大声道:“马是你家的,你家来要回,本是光明正大之事,你等却又为何要那般鬼鬼祟祟,藏头露尾。”
  黑燕子苦笑道:“此马身上,本有些不能被外人所知的秘密,是以本门中人才会蒙住面目,想必是得罪兄台了?”
  黄虎冷笑道:“难怪那些人武功招式,自成一家,原来竟都是名满天下的‘唐门’中人,若不是逃得快,只怕我……”
  展梦白也已下马,不愿他再说下去,截口笑道:“小弟一时情急,竟在无意中夺了唐兄门中的马匹,当真是该死得很。”
  他含笑将马缰递了过去,接口笑道:“此刻物归原主,但望唐兄能恕小弟不知之罪……”
  黑燕子哈哈笑道:“你我自己兄弟,还要分得如此清楚么?寒舍马厩中尽多胜过这‘紫麒麟’的良驹,展兄只管骑去就是。”
  忽然顿住笑声,低语道:“但展兄确是来得太迟了些,不但贺家兄弟们等得着急,小弟更是等得望眼欲穿了。”
  展梦白道:“唐兄莫非有事要吩咐小弟么?”
  黑燕子目光一转,道:“此地不便说话,到了寒舍,小弟自当奉告。”有意无意间,伸手接过了展梦白掌中的马缰,接口笑道:“小弟那匹坐骑,也未见在这‘紫麒麟’之下,展兄不必嫌弃,便请收下。”
  他挥了挥手,便有条大汉将他坐骑牵来,他自己却已跃在展梦白骑来的“紫麒麟”鞍上。
  展梦白心念转处,暗暗忖道:“这马身上,若无极大的隐密,黑燕子绝不会如此急着收回……”
  转念又忖道:“他与我本是萍水之交,但看他此刻神情,却似乎有什么重大之事要托付于我,这岂非又是奇事?”
  思忖之间,只听黄虎一叠声催着道:“快走快走,若是我那三位贺大哥有个三长两短,你也莫想安稳。”
  黑燕子微微一笑,道:“寒舍就在前面不远,兄台即刻便可见到贺家兄弟了。”
  黄虎早已挥鞭向前奔去。
  那数十条劲装大汉,亦自上马前行,这数十骑同时落马,同时上马,竟不闻丝毫嘈乱之声,显见得蜀中唐门弟子,果然是名下无虚。
  黑燕子并肩驰行在展梦白身边,面上始终带着笑容,黄虎虽然再三激怒于他,他却似根本未曾放在心上。
  展梦白心头更是暗暗诧异:“这黑燕子昔日那般狂傲,今日变得如此客气,却不知到底为了何事要有求于我?”
  群马前行,烟尘滚滚,蹄声如雨,展梦白心头,虽然充满了疑窦,一时间却又不便问出口来。
  奔行了约摸一个时辰,但见道路上行人骤然多了起来,人人俱是满面精悍之色,竟全都似乎是武林中的豪士。
  这些人见了黑燕子,远远便含笑抱拳招呼,有的人更不住横眼打量着展梦白,一面窃窃私语。
  他们口音各别,三五成群,显然乃是自四方而来,展梦白忍不住沉吟道:“小弟初来此地,想不到蜀中道上竟如此热闹。”
  黑燕子道:“这些朋友都是为了贺喜而来的。”
  展梦白侧目道:“谁的喜事?”
  黑燕子长叹了一声,道:“小弟近日便要成婚了。”
  展梦白抱拳笑道:“恭喜兄台。”过了半晌,忍不住又道:“兄台大喜之期在即,本该欢喜才是,为何如此长叹?”
  黑燕子又自长长叹息了一声,忽然探过身子,在展梦白耳边低语道:“小弟只望展兄能助我一臂。”
  展梦白道:“什么事?”
  黑燕子道:“小弟订下这亲事,实是有苦难言,其实小弟另有意中之人,展兄若是同情小弟,便该为小弟美言一二。”
  展梦白大奇道:“兄台的家事,小弟怎能多口?”
  黑燕子展颜一笑,道:“展兄莫非忘了,不出半月,展兄也是……”突听一阵急骤的马蹄声,迎面奔来。
  一个嘹亮的口音遥遥大呼道:“老祖宗急着要见展相公,问二公子为何还不将展相公带回去。”
  黑燕子变色呼道:“回禀老祖宗,展相公这就到了。”侧身笑道:“你我快走吧,若是迟了,小弟却担当不起。”
  展梦白双眉微皱,心中更是惊诧,只见四下马群奔驰,俱已加快了速度,前面云层下,已隐约可见青山峰影。
  又奔行了半个时辰,道路上突然矗现一座多彩牌楼,金碧辉煌,挂红结彩,高达三丈有余。
  此刻时已黄昏,牌楼四面,红灯高挑,辉煌的灯光,映着牌楼上四个金粉写成的擘窠大字:
  “唐秦联婚”
  过了牌楼,道路两旁便不时可见到置放茶水面巾的木桌,以及一些接待宾客的长衫汉子。
  这些人见到黑燕子与展梦白飞骑而过,亦在不住窃窃私语,嘴角也同时泛起了一种神秘的笑容。
  展梦白知道名闻天下的蜀中唐门,已在眼前。
  他虽然久已听到有关“蜀中唐门”的种种传说,但却从未听见江湖中有人指述过这享名已有百年的暗器世家,究竟是何模样。
  到了这里,他心里也不禁微微有些紧张。
  只见一道溪流,自山坡上蜿蜒而来,尽头处一道横流,水色浑黄,流动间竟隐隐冒出一阵阵热气。
  展梦白方自奇怪,黑燕子已指点着笑道:“这便是传言中的温泉流水了,展兄想必是初见吧?”
  他随着一指远处一座极大的山窟,接口.又道:“那边便是本门炼制暗器之地,以温泉之水来淬炼暗器,便是本门不传之秘。”
  展梦白听得江湖人人闻名丧胆的“唐门”毒药暗器,便是在此淬制,面上也不禁为之悚然动容。
  黑燕子接着说道:“除了本门嫡传弟子,而且立下重誓,谁也进不得那炼制暗器之地。展兄有暇时,不妨去观看观看。”
  展梦白呆了一呆,暗忖道:“他口口声声说那炼制暗器之地外人难见,怎的却又要带我前去观看?”
  黄虎东张西望,口中却在不住催促着道:“贺家兄弟究竟在哪里?怎的到此刻仍见不着他们?”
  黑燕子挥鞭一指前方,笑道:“到了那里,兄台不但可见着‘崂山三雁’,只怕还可见到许多久已闻名的英雄豪杰哩。”
  展梦白、黄虎,随着他鞭梢所指之处望去。
  只见一座巨大的石屋,矗立在西天夕阳之中,四面林木围绕,气象果然十分宏大开阔。
  林中也悬满着红灯,一个满身红衣的女子,正立在林前,凝睇而望,见到展梦白三骑前来,却又转身走了。
  黑燕子微微一笑,翻身下马,向身侧一个长衫汉子再三叮咛,那汉子便牵着那匹“紫麒麟”绕林而出。
  这时,石屋中的欢笑之声,已隐约可闻。
  黑燕子伸手拉起展梦白手腕,微微笑道:“此刻寒舍大厅中,已是宾客满堂,都在等着一睹展兄之风采。”
  说话间已拉着展梦白大步向石屋走去。
  黄虎“哼”了一声,道:“你不让我,我也是要去的。”
  只见那石屋并无院墙,仅有一曲长廊,围绕四侧,巨大的石柱,支撑着屋檐,更显得这石屋的古老庄严。
  此时不但廊前张灯结彩,屋中更是灯光辉煌。
  八个长衫人并排立在门口,含笑迎宾,见到黑燕子大步而来,齐地放声大呼道:“二公子驾到。”
  厅中的喧腾之声,立刻低弱了下来。
  展梦白身不由主,被黑燕子拉了进去,但觉千百道目光,都在望着自己,心头不禁一阵惶然,垂下了头去。
  足下乃是一条奇长的红毡,笔直通入这间宽阔异常的大厅尽头,两旁人头拥挤,也不知到底有多少武林豪杰。
  黑燕子拉着展梦白走过红毡,方才那燕颔环目的黑衣人已伴着个五旬左右的长衫老人大步迎了过来。
  只见这长衫老人目光灼灼,闪电般瞧了展梦白两眼,缓缓点了点头,负手而立,也不说话。
  他举止虽然文质彬彬,十分儒雅,但神情间却带着种高不可攀的倨傲之气,目光更是明锐如刀。
  展梦白挺起胸膛,直视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心中却在暗暗忖道:“此人想必就是这暗器世家的当代掌门人了?”
  只觉黑燕子悄悄拉了拉他衣襟,悄悄陪笑道:“这位便是家父。”
  展梦白微一抱拳,朗声道:“在下展梦白,率同师弟黄虎前来,一则告盗马之罪,二则探问‘崂山三雁’贺氏兄弟。”
  长衫老人面色微微一沉,拂袖转过身子,那环目黑衣少年眼睛一瞪,面上也泛起惊怒之色。
  黑燕子惶声道:“展兄怎的不向家父跪求?”
  展梦白变色怒道:“跪求?跪求什么?”
  黑燕子顿足道:“唉,展兄你……你莫非……”
  突听黄虎大笑一声,道:“贺兄、金大哥,你们真的没有死,真的在这里,可想死小弟了。”
  展梦白霍然转身,只见“崂山三雁”与金鹰已自人丛中挤了出来,黄虎更早已大笑着扑抱了上去。
  这四人虽然满面惊喜,但神色却甚是憔悴,显然是重伤方愈,尤其是“银雁”贺君侠,更是面色蜡黄。
  展梦白一把握住贺君侠手掌,心中亦不知是惊是喜,抑或是感激,只觉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
  贺君侠反而哈哈笑道:“展兄请放心,我兄弟沾了展兄的光,在这里吃得好,睡得好,倒过了段舒服日子。”
  展梦白黯然道:“但……但……”
  贺君侠拍了拍他肩头,笑道:“什么话展兄都莫要再说了,小弟倒有件惊奇之事,要相告展兄。”
  他不等展梦白说话,便又自悄悄笑道:“展兄,你可知这位唐兄的新婚,是谁家之女儿?”
  展梦白摇了摇头,道:“唐兄婚事,小弟今日才知道。”
  贺君侠笑道:“展兄再也想不到的,唐府的新娘子,便是那位‘神医’秦瘦翁的独生女秦琪。”
  展梦白不禁又自愕了一愕,那黑燕子却又过来拉了拉他衣襟,低声道:“家父已动怒了,展兄你怎的……”
  展梦白怫然道:“令尊若要动怒,小弟有何办法?”
  黑燕子呆了呆,瞠目变色道:“展兄你真的忘了么?”
  展梦白道:“忘了什么?在下……”
  话声未了,突听石屋后传过来一阵阵低沉的呼声,道:“老祖宗驾到……老祖宗驾到……”
  一声连着一声,自远而近。
  大厅中立刻寂然,黑燕子父子兄弟一齐垂下头去。
  只听一个苍老的语音锐声道:“在哪里,在哪里……”
  接着,满身红衣如火的火凤凰,推着辆建造得极为精致的轮车,自厅后悄然走了出来。
  轮车上锦褥高堆,斜坐着一个锦衣华服,骨瘦如柴的白发老人,瘦如鸟爪般的手掌,不住拍打着轮车的扶手,震得扶手上堆放着的酥麻软糖,落下了一半,老人口中却仍在锐声问道:“在哪里……在哪里……”
  火凤凰俯下身子,在老人耳边低低说了两句话,抬起头来,瞧着展梦白抿嘴一笑,又垂下头去。
  那长衫老人躬身赔笑道:“老祖宗怎的出来了?”
  白发老人却瞧也不瞧他一眼,拈了块软糖,放到口里连连咀嚼,目光却早已盯到展梦白身上。
  他全身虽然毫无生气,但两道目光却令人不可逼视,展梦白虽被他看得面红耳赤,但始终不肯垂下头去。
  只听白发老人忽然锐声道:“紫麒麟是被你夺去的么?”
  展梦白朗声道:“不错。”
  白发老人道:“你偷了我家的马,准备怎样?”
  展梦白微一沉吟,黑燕子已伏地道:“老祖宗,不知者不罪,他……”
  白发老人拍着扶手,怒道:“滚,滚,不要你多口,滚得越远越好。”
  黑燕子面色如土,果然倒退着走了开去。
  展梦白挺胸朗声道:“夺马之罪,展某全部承当,但却与贺氏昆仲毫无干系,贵府伤了他们,又当如何?”
  白发老人又盯了他半晌,突然格格大笑了起来,又拈了块软糖,放到嘴里,不住点头道:“好……好……”
  忽然轻叱一声:“着!”也不见他手掌有任何动作,却已有五道风声,直击展梦白上下五处大穴。
  风声尖锐,迅急无俦,几乎令人目力难见。
  展梦白大惊之下,甩肩旋身,避开了两点,踢飞了下面一点,双掌布满真力,又接住了最后两点暗器。
  身形之急,反应之快,也令人目力难见。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两道风声,已自展梦白身侧擦过,去势犹急,笔直穿过大厅,远远落在门外。
  展梦白掌心布满六阳真力,加劲一捏,只觉掌心黏湿湿,甜腻腻的,那暗器竟是五块软糖。
  他心头不禁微凛:“这老人好厉害的暗器手法。”
  满厅之人更是悚然色变,暗道:若将展梦白换作自己,只怕再也难以避过这五块软糖。
  那白发老人却已格格笑道:“好,不错,有你这样的武功,我孙女便不会做寡妇了……好,好!”
  展梦白呆了一呆,大惊道:“前辈,这……这……”
  他这才想到火凤凰要他来提亲之事,却讷讷地不知该如何分辩。
  那长衫老人俯下身子,赔笑道:“这少年虽然不错,但脾气太狂,太无礼,老祖宗不要太快就下决定了。”
  白发老人面色突地一沉,不住拍打着扶手,大怒道:“唐家的事,什么时候换了你来做主了?”
  长衫老人垂首道:“孩儿不敢……”
  白发老人锐声道:“我说好就是好,谁要你来多口,只要我不死,这唐家的事,还是由我来做主,你要做主,只有咒我快死。”
  长衫老人连连退步,垂首道:“孩儿不敢……”他虽然偌大年龄,但在这老人面前,还是有如顽童见到严父一般。
  白发老人转过头来,望着展梦白格格一笑,忽然招手道:“小伙子,你很好,过来吃块糖。”
  展梦白茫然呆在地上。
  白发老人招手道:“来,来呀……?
  展梦白还未答话,黑燕子已在他身后悄悄一推,展梦自身不由主,冲到前面,只得接过酥糖,放在嘴里。
  白发老人格格笑道:“凤丫头,还是你老祖宗疼你吧,他吃了这块酥糖,你就不用再着急了。”
  火凤凰娇笑道:“老祖宗,你老人家……”忽然又向展梦白抿嘴一笑,道:“你看你这个人,还不快向老祖宗叩头。”
  她似乎想要作出娇羞不胜的模样,怎奈心里太过欢喜,委实不知要如何才能做得出来。
  展梦白面红耳赤,又急又怒,讷讷道:“这……这……”他心里越急越怒,口里也就越发说不出话来。
  满厅宾客,已哄然大笑,纷纷喝彩,黄虎摸不清究竟,自然走过来笑道:“恭喜大哥……”
  展梦白正自满腹怨气,此刻正好大声道:“走开些。”
  黄虎摸了摸脑袋,实是满头雾水,暗暗忖道:“我道喜还道错了么?”
  只听白发老人格格笑道:“小孩怕臊,叩什么头。”
  向四下挥了挥手,锐声笑道:“各位两天后吃了我孙子喜酒,切莫忘了等着吃过我孙女喜酒再走呀。”
  拈了块酥糖在口里,接口笑道:“凤丫头,还不走,只管眼睁睁地留在这里,也不怕难为情么?”
  火凤凰“嘤咛”一声,推着轮车,碎步跑了进去。
  满堂宾客,齐地起身相送,纷纷大声道:“恭喜老祖宗。”
  展梦白这才如梦初醒,着急地大呼道:“前辈暂请留步。”肩头微晃,便待大步追上前去。
  哪知眼前人影一花,那长衫老人已挡住了他的去路,冷冷道:“亲事已定,你还要追上去做甚?”
  展梦白急得满头汗珠,滚滚而下,讷讷道:“在……在下根本还未曾求亲,几时定下了亲事?”
  长衫老人冷笑道:“算你鸿运高照,被老祖宗看上了你,此刻你得了便宜,还想卖乖么?”
  展梦白怒道:“这是什么话?”
  长衫老人面色一沉,道:“你莫要忘了,唐凤乃是老夫女儿,在岳丈面前,你怎敢如此说话?”
  展梦白又自一愕,满堂宾客,已自围了上来,纷纷笑嚷道:“娇客还不快些叩见泰山大人……”
  又有人大声呼道:“哪一位去将唐夫人快请出来,也好让丈母娘瞧瞧这未过门的女婿,生得多么英俊漂亮。”
  展梦白急也不是,怒也不是,心头当真是哭笑不得,大厅中一片喧笑之声,根本不让他有说话的机会。
  那环目燕颔的黑衣少年,伸手一拍他肩头,忽然大笑道:“我就是铁豹子唐豹,此后咱们便是亲戚了。”
  宾客又是一阵哄笑,黑燕子却悄悄走到他爹爹身旁,道:“何不将孩儿婚期延后几天和妹子一齐来办不好么?”
  长衫老人怒道:“你大哥去杭州迎亲方回,新娘子已在途中,这婚期也是可以随意更改的么?哼,好糊涂!”
  黑燕子叹息一声,垂下头去,满面俱是忧郁沉痛之色。
  突见一个长衫汉子,手捧着一封全红拜帖,飞步奔了过来,躬身道:“外面有杜老英雄送来贺仪十两,前来贺喜。”
  长衫老人接过拜帖一看,冷漠的面容上,立刻泛起惊喜之色,道:“他也来了?快请快请。”
  话声未了,厅门口也响起一阵嘹亮的呼声,大呼道:“武林‘七大名人’,‘离弦箭’杜老英雄到——”
  众人心头不禁为之齐地一震:“杜云天也到了!”
  那长衫老人更已飞步迎了出去,含笑抱拳道:“不知杜老前辈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只见一个身材颀长的清癯老人,身穿一袭蓝布长衫,有如众星拱月一般,被众人送了进来。
  他嘴角虽也带着丝微笑,但神情间却显得萧索而忧郁,竟已比年前消瘦苍老了不知许多。
  展梦白见到他孤身一人,他爱女杜鹃竟未陪着他前来,心头不觉有些奇怪,大步迎去,躬身道:“老前辈。”
  杜云天见着他,沉郁的面容上露出一丝喜色,匆匆迎上去,笑道:“展老弟,你在这里,鹃儿可是和你在一起么?”
  展梦白呆了一呆,道:“在下一直未曾见过杜姑娘。”
  杜云天面上笑容突消,口中茫然“哦”了一声,茫然随着那长衫老人走了过去,再也不瞧展梦白一眼。
  展梦白见到他失魂落魄般的模样,心里更是惊奇,突听身后轻“咳”一声,那黑燕子已悄悄走了过来。
  杜云天一到,黑燕子面上立刻紧张惊惶起来,此刻悄悄一扯展梦白衣袖,低语道:“展兄请随我来。”
  展梦白正好要和他说话,立刻随他走了出去。
  满堂宾客,已被“离弦箭”声名所动,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只有黄虎苦笑道:“大哥怎的似乎突然呆了?”
  贺君杰笑道:“人逢大喜,自然神情有异,咱们喝酒,莫去理他,且让他们郎舅两人去说说私话。”
  这时厅中已摆上酒筵,“崂山三雁”与金鹰黄虎,久走江湖,旧友不少,早已被人拉去喝酒了。
  杜云天被让在上席,神情仍是茫然而萧索,目光不住四下移动,仿佛在寻找什么似的。
  展梦白被黑燕子拉入后院中,夜色已临,满天星斗,但见这唐府的后院,果然是林木遮蔽,庭院深沉。
  黑燕子一直将展梦白拉入一座假山的阴影中,惶声道:“小弟此刻已是性命交关,但望展兄救我一救。”
  展梦白奇道:“小弟如何救你?”
  黑燕子长叹道:“小弟是万万不能和秦琪成婚的……”
  展梦白心头一动,脱口问道:“你两家间隔千里,本来似乎素无来往,如今怎会忽然结下了这门亲事?”
  黑燕子叹道:“那秦瘦翁似乎有求于我家,是以再三央人前来求亲,家父知道他乃是天下惟一能解救‘情人箭’毒性之人,也颇想利用于他,便答应了这门婚事,却教小弟做不得人了。”
  展梦白苦笑道:“小弟此刻又何尝不是做不得人,令妹那日要我前来提亲,小弟本当是玩笑之语,哪知……”
  黑燕子惶声道:“兄台的婚事,已成定局,老祖宗说出的话,从无更改的。兄台只管放心好了!”
  展梦白呆了一呆,暗忖苦笑道:“此人竟连我的话也听不清了,反而要我放心,这岂非要人气死?”
  心念一转,突又忖道:“这亲事反正只是他们一厢情愿,又未真正文定,事情不了时,我最多一走了之,日后再作解释好了。”
  一念至此,不禁略略放下了些心事。
  只听黑燕子惶声接道:“但小弟却早已另有心上人,而且早已……唉,早已私定下了终身……”
  展梦白道:“这位姑娘是谁?令尊可知道么?”
  黑燕子叹道:“这位姑娘与小弟偶然相逢,便一见钟情,我家里至今还没有一个知道……”
  展梦白道:“既是如此,小弟又有何力量相助兄台。”
  黑燕子道:“这位姑娘,展兄本是认识的?”
  展梦白心头一惊,脱口问道:“谁?”
  黑燕子长叹道:“她便是‘离弦箭’的女儿……”
  展梦白大惊道:“杜鹃?”
  黑燕子长叹着点了点头,垂首无语。
  展梦白顿足道:“这……怎生是好?此刻她在哪里?”
  他想到杜鹃对他之情,又为他变得神智痴迷,此刻当真是又惊又急,立时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这件事是定必要管到底的。
  黑燕子哭丧着脸道:“小弟惟恐他人知道此事,一直将她藏在书房的密室之中,至今已将三个月了。”
  展梦白顿足道:“快!快带我去。”
  黑燕子道:“后日已是婚期,新娘子已在途中,展兄,你……你无论如何要想个办法才是。”
  说话之间,他已领着展梦白悄悄转过假山。
  展梦白口中连连答应,心中却也是紊乱如麻,遇着这样的事,又叫他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深沉的夜院中,四下点缀着红灯。
  端菜上酒的仆人,奔行在花间小路上,川流不息。
  展梦白随着黑燕子,借着花木阴影,隐藏身影,屏息狂奔,只觉这依山而建的庭院,确是辽阔无边,也不知究竟有多大?
  黑燕子悄悄叹道:“幸好前面正在热闹,否则你我此刻在庭院中行走,便无这般如意了。”
  展梦白暗惊忖道:“想不到蜀中唐门竟有这般基业,这般声势,他能享名百余年,当真非是侥幸。”
  思忖之间,两人已奔行了两三盏茶时分。
  只见前面一片池塘,塘边柳林掩映中,现出三五精舍,点缀着塘中绿荷白鹅,当真是美如图画。
  黑燕子道:“这就是了。”当先飞掠而去。
  精舍中无灯无火,只有两盏红灯,悬在门外,迎风摇曳,黑燕子推房门,解下灯笼,提灯而入。
  房中陈设,果然十分精致,左面一间书房,更是小巧精致,黑燕子燃起灯火,展梦白已侧身而入。
  但见房中翰墨充陈,却缈无人迹。
  展梦白惶然道:“她在哪里?”
  黑燕子微微一笑,道:“此房还有间密室……”伸手推开墙边一排书架,里面便豁然现出一重门户。
  门里灯光柔和,柔和的灯光,映照着密室中的锦帐翠衾,弥漫着阵阵香气,宛如女子绣阁一般。
  忽然间,只听黑燕子一声惊呼,身形跄踉后退。
  展梦白大惊失色,惶然道:“她……她怎样了?”
  黑燕子回过头来,面容已无一丝血色,颤声道:“今……今晨小弟出去时,她还在这里,怎的此刻却不见了?”
  展梦白探头望去,只见房中被褥零乱,四面凌乱地堆放着糖果吃食,哪里有杜鹃的影子。
  他目光动处,更是大惊,回手抓住了黑燕子肩头,失色道:“她……会不会是因太过气闷,出去走动了?”
  黑燕子道:“她在这里两个多月,从未出去一步,每日只是在房中……”语声顿处,目中已流下泪来。
  展梦白见他如此神情,不禁叹着松了手掌。
  只听黑燕子怆然接道:“小弟只怕她已被家父发现,那……那么,只……只怕她……她……”
  展梦白变色道:“她若被令尊发觉,又会如何?”
  黑燕子流泪道:“小弟成婚在即,家父若是发现了她,自不会容她来阻碍小弟的婚事……”
  展梦白大惊道:“不错,令尊心狠手辣,天下闻名,你……你此刻只有快去求求你爹爹,只怕还来得及。”
  黑燕子垂首道:“家父的性情,展兄还不知道,小弟不去求他还好,若去求他,只怕他手段更辣了。”
  展梦白大声道:“你不敢去,我去问他。”
  黑燕子道:“家父若是板起脸来,不加承认,展兄又当如何?”
  展梦白满心惊惶,连连顿足,仰天长叹道:“她若是有了三长两短,我展梦白何以面对杜云天?”
  黑燕子流泪道:“她……她此刻神智还是痴迷……”
  展梦白听她神智犹未清醒,心中更是其痛如绞,反掌抓住黑燕子肩头,厉声道:“你难道毫无办法么?”
  黑燕子忽然在他面前跪了下来,道:“小弟在这家族中,管束重重,实是身不由主,行动更不能自由。”
  他抹了抹面上泪痕,接道:“此刻离婚期还有两日,但求展兄在这两日间能设法寻找到她。”
  展梦白顿足道:“要我到何处找去?”
  黑燕子道:“以展兄此刻在我家的地位,又被老祖宗所喜,行动想必不致受到束缚,若是苍天相佑,或者能将她寻到亦未可知。”
  展梦白长长叹息一声,心中更是紊乱如麻。
  他本想早些脱离这令人哭笑不得的婚事,但此刻黑燕子却要他以“娇客”的身份来寻找杜鹃。
  他虽然有心拒绝,但想到杜鹃神智痴迷,本是为他,杜鹃若是清清醒醒,又怎会发生这般情事?
  一时之间,他心中当真是左右为难,但事已至此,却已令他别无选择,他只有暂时承认这令人哭笑不得的婚事,继续维持“娇客”的身份,否则他又怎能在这其深如海的夜院中随意行动,寻找杜鹃?
  第三十八回 武林大豪的婚事
  良久良久,展梦白方自仰天长叹了一声:“我寻着她后,你若再对她薄情,又当如何?”
  黑燕子大喜道:“展兄,你……你答应了么?”
  展梦白厉声道:“答应了,但你日后若是辜负了她,展某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你诛于剑下。”
  黑燕子道:“小弟若有薄情之事,定叫天打雷劈。”
  展梦白道:“好!”
  黑燕子长身而起,道:“这院中本来处处埋伏,但近两日想必已大为疏懈,惟有一处,展兄是万万去不得的。”
  展梦白道:“在哪里?”
  黑燕子转身而出,指着最高处几点灯火,道:“那里有数间精舍,乃是老祖宗的静居之地,他老人家近年来虽然半身瘫痪,寸步难行,但耳目之灵敏。仍是异于常人,昔年威镇天下的‘一手五暗器’的绝世手法,也仍未搁下,展兄到了那里附近三五丈处,便要小心了。”
  展梦白悚然道:“他老人家便是五十年前,重振唐门,独斗‘江南四剑’的‘金臂佛’唐松唐无影么?”
  黑燕子道:“正是他老人家,近年来他老人家脾气更是古怪,便是家父见了他老人家,也……”
  突听柳林外传来一声娇笑,道:“你两人鬼鬼祟祟地在这里,究竟在说些什么不能教人听到的事呀?”
  展梦白、黑燕子齐地一惊,只见满身红衣的火凤凰,手里握着条鲜红的丝巾,娇笑着穿林而来。
  黑燕子悄悄擦干了泪痕,强笑道:“好个新娘子,此刻便将丈夫跟得这样紧了,将来展兄如何是好?”
  火凤凰笑啐道:“是又怎样,你瞧着眼红么?”
  展梦白呆了一呆,苦笑暗忖道:“想不到这女子倒也脸皮厚得很,居然当之无愧地承认了。”
  只见火凤凰眼波正向他瞟了过来,他赶紧扭过头去。
  火凤凰咯咯娇笑,扭动着腰肢走到黑燕子面前,道:“你莫眼红,告诉你,你的新娘子也快到了。”
  黑燕子微一皱眉,道:“你喝了酒。”
  火凤凰掩口笑道:“好尖的鼻子……”忽然摇头笑道:“说着说着,我倒把正事忘记了。”
  黑燕子道:“什么正事?”
  火凤凰道:“爹爹正在到处找你,要给你引见那位‘离弦箭’杜老前辈,你再不去小心吃板子。”
  黑燕子面色微变,转身抱拳道:“家父相召,小弟这就要去了。”向展梦白打了个眼色,匆匆振衣而去。
  展梦白急道:“兄台等我一等。”
  他方自迈步,却被火凤凰伸手拉住了衣角。
  展梦白面色一沉,道:“姑娘如此拉拉扯扯,难道不避一避瓜田李下之嫌么?若是被外人见了,又当如何?”
  火凤凰咯咯笑道:“若有外人,我才不会理你哩!”
  她眼波四下一转,娇笑着接道:“此刻四下无人,我们又定了名分,我……我狠不下心来不理你。”
  展梦白立刻接道:“姑娘尽管狠心些好了。”
  火凤凰“噗哧”一笑,道:“我知道你想我,所以才给你个机会,免得你心痒痒地难受……”
  展梦白道:“在下舒服得很,一点也不难受。”
  火凤凰娇笑道:“你呀,你就是嘴硬,你的那颗小心眼里在想什么?还怕我不知道么?”
  展梦白呆了一呆,更是哭笑不得,暗暗忖道:“这么自作多情,自我陶醉的女子,世上只怕再也找不到了。”
  火凤凰左掌紧紧抓着他衣衫,右手又拉起了他手腕,娇笑着道:“来呀!”脚下已走入那精舍的门户。
  展梦白愕然道:“姑娘要做什么?”
  火凤凰笑道:“你我未婚夫妻,寻个背处说几句体己话儿,就算被人见到,也没有关系,你怕什么?”
  展梦白身不由主,被她拉了进去,既不能翻脸动怒,更不能在这里对这女子动手,心中只有不迭叫苦。
  灯光下,只见火凤凰满面红霞,倒给她平凡庸俗的面目,平添了几分妩媚动人之处。
  她带着七分酒意,将展梦白笔直拉入房里,忽然瞧见那书架后的密室,脱口娇笑道:“哎呀,想不到二哥还有这么个好地方,你我正好进去坐坐。”
  反腕勾起展梦白的脖子,踉跄着走了进去。
  展梦白满头大汗,急道:“你放手,我不走便是。”
  火凤凰瞧了他几眼,“噗哧”又是一笑,道:“我才不怕你走哩,你舍得走么?”缓缓放松了手掌。
  展梦白松了口气,只见火凤凰走到一面铜镜前,左顾右盼,忽而露齿一笑,忽又轻轻皱起了眉头,竟顾影自怜起来。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正待溜走。
  只听火凤凰轻叹了一声,回眸道:“你能娶到我这样的女孩子,当真是福气不错,你说是么?”
  展梦白道:“是极是极,福气简直太不错了。”
  火凤凰歪起脖子,眯起眼睛,道:“你瞧我生得怎样?”
  展梦白道:“美极了,简直和凤凰一模一样。”
  心头却暗忖道:“若是嘴再尖些,就更像了。”
  火凤凰嫣然一笑,在镜旁拿起个梳子,拢了拢头发,忽然娇呼道:“哎呀,二哥这里莫非藏着个女子么?”
  展梦白心中一动,道:“不错,是有个女子。”
  火凤凰咯咯娇笑道:“想不到二哥表面规矩,暗地却不老实,那女子哪里去了,我真想瞧瞧长得比我如何?”
  展梦白道:“比你差远了。”
  火凤凰睁圆了眼睛笑道:“真的么?你怎知道?”
  展梦白道:“她不但生得平庸,而且还有些痴迷。”
  火凤凰眼睛睁得更圆,大声道:“你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莫非你认得她?老实告诉我,她到底是谁,到哪里去了?”
  展梦白故意长叹一声,道:“这女子本是我的族姐,但此刻我也不知她到哪里去了?”
  火凤凰道:“她年纪比你大?”
  展梦白道:“自然。”
  火凤凰笑道:“那我就放心了,你绝不会喜欢老太婆的。”
  展梦白叹道:“我父母双亡,世上只有这么个亲人,婚事若是有她来做主,就好得多了。”
  火凤凰笑道:“那还不容易,寻她来就是。”
  展梦白道:“到哪里寻她?”
  火凤凰笑道:“只要她还在这园子里,我就找得到她。”
  展梦白大喜道:“真的么?只是……只是她与令兄的事,若是被老祖宗知道,只怕就麻烦了。”
  火凤凰笑道:“那有什么关系,我寻到她,悄悄将她带来就是,你放心,这园子除了老祖宗,我谁都不怕。”
  展梦白忍不住笑道:“我早就知道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英雄,除了老祖宗外,谁也管不了你的。”
  火凤凰痴痴地瞧着他,忽又轻叹道:“可是……我却有些怕你这双眼睛,看我时仿佛一直看到我心里去。”
  展梦白干“咳”一声,赶紧扭转了头。
  火凤凰忽然伸手扯开了衣襟,娇笑道:“好热……”向展梦白招了招手,媚笑道:“我的腰,有点酸,你帮我揉揉好么?”缓缓向锦褥上躺了下去。
  灯光下只见她衣襟半解,露出了莹白的肌肤,水淋淋的眼皮,斜瞟着展梦白,双颊比涂了胭脂还红。
  展梦白转过身子,道:“这……”
  火凤凰轻轻笑道:“咱们反正总有一天的,是么?”
  又解下一粒衣纽,喘息着道:“妈常说我身子比玉还白,应叫‘玉凤凰’才是,你看像不像?”
  展梦白哪敢回过头去,沉声道:“姑娘,这里……”
  突听远处传来一阵呼声,道:“展相公,你在哪里?有许多位客人,要寻你敬酒……”
  呼声自远而近,越来越清晰。
  展梦自如蒙大赦,拭汗道:“姑娘听到了么,在下只得去了。”
  火凤凰翻身而起,狠狠一跺足,娇嗔道:“催命鬼,早不来,迟不来,偏偏这时来,叫你又要等好久。”
  展梦白道:“无妨无妨,在下相托之事,姑娘切莫忘了。”话声之间,夺门而出,再也不敢回头。 
  只留下火凤凰立在铜镜前,呆呆地照着镜子,喃喃道:“他看到我这样的身子,难道还不动心么……”
  忽然举起铜镜,重重摔到地上,踉跄走出门外,迎风一吹,酒气上涌,咯咯娇笑着,倒了下去。
  晚风吹过,吹开了她本已解开的衣襟,露出了莹白胸膛,那积压已久的春情,关也关不住了。 
  这时,林阴中却有轻微的脚步声移动。
  一个年青的口音狠声道:“展梦白这小子真是走运,只恨我到哪里都要撞上他,还要躲躲藏藏,不敢被他瞧见。”
  另一个苍老的口音道:“你着急什么?爹爹迟早定要给你找个好媳妇,让你扬眉吐气。”
  那年青人道:“我只当唐家这姑娘又骄横,又不漂亮,定是没人要的了,我看在她这份身家面上,才巴巴地赶来,哪知又被姓展的抢了去,爹爹,为什么咱们求也求不到的,他不费吹灰之力,都能到手呢?”
  他爹爹叹道:“忍耐些,莫着急……”
  语声中,林阴里走出一老一少,两条人影,两人俱是锦衣华服,赫然正是那方辛、方逸父子。
  他父子两人被萧曼风赶走后,到处游荡,到处寻找机会,此番本是为了要向火凤凰求亲而来,正等着机会开口,哪知展梦白一来,他们便又落了空了。
  这两人不敢被展梦白发现行迹,到处躲躲藏藏,听到展梦白要去前面敬酒,两人便又躲来后院。
  此刻方辛目光动处,突然发现灯光下的火凤凰,看到那白生生的胸膛时,方逸的眼睛都直了。
  方辛四顾一眼,看不到人影,方自箭步窜了过去,垂首一望,又惊又喜,脱口道:“是唐姑娘。”
  方逸嘻嘻笑道:“这小妞儿看来是醉了,想不到她面孔虽不敢恭维,身子倒端的生得有模有样。”
  方辛心念一转,仰天笑道:“苍天保佑,逸儿,你的机会来了,看来唐家的娇客,已轮不到展梦白了。”
  目光又一转,沉声道:“快将她抬到那边林阴中去。”
  方逸正自蹲在地上,手掌也已伸出,此刻抬首道:“抬去做什么?”
  方辛笑骂道:“做什么?这种事莫非还要爹爹教你?”
  方逸“嘻”地一笑,大喜道:“哦,我知道了。”
  方辛道:“知道就好,还不快些?”
  方逸道:“但……以后……”
  方辛道:“以后的事,爹爹自会安排,你快去吧,爹爹给你望风。”这老人为了儿子,真什么事都做得出。
  方逸伸手抱了火凤凰,转身就走。
  火凤凰睁开一丝眼睛,媚笑道:“呀……你回来了?”缓缓阖起眼帘,伸手勾住方逸的脖子。
  方辛望着他两人身形走入了林阴里,长长吐了口气,摇头笑道:“逸儿这孩子。看来要走运了。”
  过了半晌,只听林阴中传出了喘息之声,火凤凰娇喘道:“梦白,你真好……哎哟!你好狠……”
  忽然娇呼一声,道:“你……你不是展……哎哟!”
  又听得方逸喘息着笑道:“你我生米已成熟饭,你还要他做什么?”接着,是火凤凰的呻吟之声,她不再说话了。
  方辛苍老阴险的面容上,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长江,江水滔滔,舟楫往来不绝。
  黄昏后,一艘特号江船,顺流而下,夜泊巴县渡头。
  巴县渡头,船桅林立,但这艘江船,却是全新木料所制,油漆得光亮夺目。又远远泊在一边,显得分外不同。
  船舱中,陈设得更是华丽异常,锦幔珠帘,翠瓶玉几,便是富贵世家的厅堂,也无如此光彩。
  此刻,十盏晶亮的铜灯,照耀得船内明亮如昼。
  一个面容奇特,有如野兽的白发老人,身穿着一件宽大而舒适的锦袍,正坐在张檀木方桌边,开怀大嚼。
  桌上堆满了山珍海味,高瓶美酒,便是十条大汉,也未见能将之吃完,而这老人却在独自享受。
  他左手拿条鸡腿,右手持杯,忽然大笑道:“南燕,雨儿只顾练功,饭也不想吃,你难道也陪着她不吃饭么?”
  笑声方了,珠帘内便响起了一阵娇脆的笑声,道:“雨儿虽急着练功,但饭还是要吃的。”
  只见珠帘微启,香气涌然,帘内已携手走出一个中年白袍美妇,和一个身穿锦袍,仿佛男子打扮的绝色少女。
  只见这少女手持卷书,双袖高高挽起,皓腕如藕,十指纤纤,春葱般的无名指上,戴着个龙眼般大小的碧玉班指,正是萧飞雨,而那白发老人与白袍美妇,自然也就是金非与南燕夫妇了。
  他三人离开了昆仑山,久历非人所能忍受之痛苦的金非,心事已了,便一心要享受享受红尘中的繁华。
  他取出了“中条七恶”昔年的藏宝,买棹东下——久别红尘的金非,怎能不怀念江南的山明水秀,文采风华。
  此刻南燕眼波转处,不禁“噗哧”笑道:“瞧你这副吃相。”
  金非哈哈大笑道:“我饿了二十年,此刻若还不痛痛快快地享受享受,当真是天下第一呆鸟了。”
  南燕在他身侧坐下,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但你用的是‘中条七恶’昔年藏起的财宝,我心里总是觉得难受。”
  金非双目一张,正色道:“这批财物我若不用,难道任凭它湮没在荒山中么?何况‘中条七恶’昔年名声虽恶,但劫的却都是不义之财,更何况此刻我除了自己享受之外,又何尝没有用它济贫行善?”
  南燕摇头轻叹道:“你总是有理的……”
  萧飞雨双掌一拍,笑道:“舅舅说的话,再对也没有了。我若换作是舅舅,也是要这样做的。”
  南燕展颜笑道:“你呀,再像这样狂下去,像个大男人似的,只怕那位展相公真的不敢要你了。”
  萧飞雨双颊飞红,鼓着嘴娇嗔道:“他不要我,我还不要他呢,阿姨你要再提起他。我就不理你了。”
  金非仰天大笑道:“阿姨不提,只怕你就要提了。”
  突听门外一阵脚步之声,金非沉声道:“是王三买酒回来了么?怎的去了如此长久,快,快进来。”
  话声未了,已有个青衣汉子掀帘而入。
  他掌中提着坛酒,躬身笑道:“不是小人不赶紧回来,只是这地方的酒,实在难买……”
  金非怒道:“偌大个县城,买坛酒都难买,你骗鬼么?”
  青衣汉子赔笑道:“本是好买的,只因近日南温泉唐家有人办喜事,将县城的酒,都搜罗光了”
  金非道:“蜀中唐门有喜事?是什么,你可知道?”
  青衣汉子笑道:“他们本是儿子成婚,但昨日又来了个姓……姓展的,于是他们连女儿也嫁出去了。”
  萧飞雨心中一动,脱口道:“展什么?”
  青衣汉子笑道:“听说是位大大有名的少年英雄,人长得英俊漂亮,叫展……展什么梦……”
  萧飞雨变色道:“展梦白?”
  青衣汉子笑道:“不错,展梦白……”
  萧飞雨身子一震,手里的书卷也落到地上,呆呆地愕了半晌,突然狂笑道:“好呀!展梦白,你居然成亲了?”
  突又顿住笑声。恶狠狠地瞪住王三,大声道:“你笑什么?”
  王三骇得一呆,放下酒坛,悄悄转身而去。
  南燕轻叹一声,正要去劝慰于她,却被金非拉住。
  只见萧飞雨双目圆睁,在舱里走来走去。
  金非故作不见,也不去理她,只顾喝酒。
  萧飞雨忽而冷笑,忽而低语,喃喃道:“好,好,你成了亲最好……”忽然扑到南燕身上,放声大哭道:“不行,不行,他不能和别人成亲的呀!”紧紧抱住南燕身子,泪珠涌泉般流出。
  南燕轻抚着她头发,黯然叹道:“雨儿,你……”
  一句话没有说出,自己也流下泪来。
  突听金非哈哈大笑道:“可笑呀可笑!”
  南燕怒道:“人家这副样子,你还说可笑?”
  金非笑道:“自己的心上人跑了,便该设法追回,哭死也哭不回来的,你们却只知流泪,岂非可笑得很?”
  南燕道:“纵不流泪,又有何办法?”
  金非道:“自有办法,只可惜我们的雨儿根本不愿人提起展梦白,想必是不喜欢他,我也不必麻烦去想了。”
  萧飞雨突然抬起头来,道:“谁说我不喜欢他?”
  金非哈哈大笑道:“哦哦,原来你是喜欢他的。”
  萧飞雨破涕一笑,道:“我喜欢他,非常喜欢他,舅舅想听我说这句话,我就说出来,我才不害臊哩!”
  南燕也不禁展颜笑道:“傻丫头他要听你说,你也不该说的呀。喂,你有什么办法,还不快说。”
  金非道:“雨儿,抬起头来,我问你,我写下的那本武功秘笈,若是被人抢去了,又当如何?”
  萧飞雨道:“再抢回来。”
  金非哈哈笑道:“不错,凭本事再去抢回来。书既如此,人也一样,莫说展梦白还未拜堂,便是已拜堂,也要抢回来,想当年你阿姨还不是险些被人抢去了,若不是我抢得快,嘿嘿,只怕……”
  南燕惊笑道:“哎呀,你……你这疯子,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但雨儿是个女孩子,可不能和你一样赖皮。”
  金非两眼一瞪,大声道:“要爱个人,便堂堂地去爱他,这本是正大光明的事,男女有什么两样?” 
  萧飞雨呆了半晌,突也大声道:“对!无论如何,我也不能眼看他和别人成亲,抢也要抢回来。”
  金非敲掌大笑道:“对了,这才是女中大丈夫说的话,若只会哭哭啼啼,就不是我家萧飞雨了。”
  南燕又是摇头,又是欢喜,忍不住笑道:“只有你这样的坏人,才会想出这主意,喂,你们什么时候去呀!”
  萧飞雨道:“现在就走。”
  南燕“噗哧”一笑,道:“你好急呀!”
  金非大笑道:“自然该现在就走,这才痛快,雨儿这样的女孩子,我瞧着都爱,那展梦白若不是呆子,瞧见雨儿,便该飞跑着过来了。”仰首痛饮了三杯美酒,拍案道:“他若是呆子,老夫便将他脑袋摘下来。”
  南燕摇头笑遭:“雨儿和你在一起,看来要变得越发狂了。”
  她含笑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子,道:“看来我也只好陪着你们老少两个狂人,去走上一遭。”
  萧飞雨笑道:“谁叫你是我阿姨,又是他妻子?”
  南燕笑骂道:“疯丫头,现在高兴了么?”
  金非大步走到船头,仰天伸了个懒腰。
  夜风扑面,他只觉胸中豪气顿发,暗自笑道:“懒了多日,再不动一动身手,只怕骨头都要硬了。”
  忽然间,只听远处一阵衣袂带风之声,划空而过,风声轻摇,但万籁俱寂,在金非耳中听来,却极清晰。
  要知他困在泥淖中二十年,岁月是何等凄清寂寞,静寂的岁月,却使他练成了非凡的耳力。
  便是数十丈的蚊鸣蚁动,他也可听得清清楚楚,何况这夜行人行动虽小心,轻功却不甚高明。
  只听那夜行人到了远处江边,便停下脚步,口中似乎在喃喃低语:“姑娘,我只是奉命而行,你死了也莫怨我。”
  金非双眉微皱,暗忖道:“这是什么把戏?”
  他本已静极思动,何况此刻胸中充满豪气,正想管一管人间闲事。
  当下他肩头微动,便待飞身掠去。
  只听见萧飞雨轻呼道:“舅舅,你……”
  金非沉声道:“噤声,来,随我去看热闹。”
  语声中他已纵身而起,萧飞雨满心好奇,自然立刻跟了过去。
  这两人身法是何等轻灵迅急,眨眼间便已掠至数丈开外,只见江岸荒凉处,果然影绰绰地站着个人。
  金非与萧飞雨悄然藏了身形,屏息而望。
  那人影肩头本自背着个极大的包袱,此刻他解开包袱,里面竟是个用绳子捆得结结实实的锦衣女子。
  他望着这女子轻叹了一声,摇头笑道:“叫我将你这样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活活淹死,我心里实在有些不忍。”
  说话间他已找了几个大石头,放在包袱里,喃喃接着道:“但大爷定要除去你,我也没法子。”
  那女子也不开口,一双眼睛,却睁得大大的,茫然望着群星,似乎根本未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
  金非奇道:“这女子倒奇怪得很……”
  萧飞雨立刻怂恿着道:“去么,去看看。”
  金非笑道:“看来你比我还喜欢多事。”
  笑语间,身形已轻烟般窜了出去。
  那人影乃是个三十左右的黑衣汉子,此刻正待将那女子再塞进包袱,突听一股急风,自天而降。
  他大惊之下,还未及转身,却被只钢铁般的手掌紧紧扣住了脉门,浑身立刻失去了力气。
  他做梦也未想到世上竟会有人出手如此迅快,大惊转身,只见两道野兽般冷森森的目光,正狠狠地瞪着他。
  他心头一寒,垂下目光,却又见到那只扣住他脉门的手掌上,满生着灰茸茸的长毛,更宛如鬼魅野兽一般。
  金非见了他惊恐之态,心里暗暗好笑,口中却沉声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要害这女子?”
  那黑衣汉子早已骇得满身冷汗,牙关颤抖,道:“这……这不是小人的事,小人只是奉大爷之命来的。”
  金非道:“谁是你家大爷?”
  黑衣汉子道:“唐……唐……迪……搜魂手唐迪。”
  金非双眉一皱,道:“他可是蜀中唐门中人?”要知他久已脱离江湖,否则绝不会不知道此人声名。
  黑衣汉子道:“他便是当今唐门的掌门人。”
  金非暗奇道:“这女子是谁?唐迪为何要害她?”
  黑衣汉子道:“这女子和我家少爷有了私情,被老爷发现,而我家少爷已要成亲了,所以老爷才令小人将她带到远处,毁尸灭迹,免得阻碍少爷的婚事。”他本也有些胆量,平时绝不会如此容易地便将一切事招出来,否则“搜魂手”唐迪,又怎会将此等隐密之事交托于他?
  但在如此暗夜凄风中,他骤然见到金非这般鬼魅的身形,野兽般的面目,实不禁丧失了所有的勇气。
  是以金非问他一句,他便不敢少答半句。
  萧飞雨却站在金非身后,凝望着那女子。
  夜色中见她神情仍是茫然一片,眼睛望着天上,谁也不看,仿佛这一切事的发生,却与她无关系的。
  萧飞雨心中一动,突然失声惊呼道:“呀,是她。”
  金非回首道:“你认得她?”
  萧飞雨道:“这女孩子便是那杜云天的女儿,那日我在柳淡烟的花林中见过她一面,为何她爹爹不在了,她本是爱着展梦白的,怎地又与那唐门中的后人有了私情?……”
  她心中充满着惊诧,只顾喃喃自语,却未见到金非面上已变了颜色,野兽的目光,更变得异常狰狞。
  那黑衣人见到他神情,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被捆得结结实实的杜鹃,却垂下了目光,瞧了萧飞雨一眼,突然泛起一丝茫然的笑容,道:“展梦白,你也认得他?”
  萧飞雨幽幽叹了口气,苦笑道:“你忘了么,那日在……”
  杜鹃突也轻轻长叹了一声,目中突然流下泪来,低垂着头道:“展梦白……我再也不能见你了……”
  萧飞雨见她目中充满了幽怨的泪光,心中不禁大起怜惜的心,黯然笑道:“我们救了你,你还是可见到她的。”
  杜鹃凄然一笑,流泪道:“我知道,我……我已再不配见到他了,我……我已有了丈夫。可惜我丈夫要娶别人了。”
  萧飞雨呆了一呆,心头更是黯然。
  想到杜鹃的苦命身世,她心中突然大生义愤之心,大声道:“不要紧,我替你去将你丈夫抢回来。”
  突听南燕在身后笑道:“好呀,你不但自己要抢丈夫,还要替别人抢。”她看不到两人,也已赶来。
  萧飞雨面颊微微一红,目光转处,突见金非呆了似的站在那里,面色可怖之极,不禁骇然道:“舅舅!”
  金非身子一震,忽然仰天狂笑道:“杜云天,杜云天,你害得我不生不死,过了二十年,不想今日苍天却教你女儿落在我手中。”双臂一振,骨节山响,张开十指,向杜鹃头顶抓了下去。
  萧飞雨扑过去挡住了她,大骇道:“舅舅,你不能……”
  金非双足跳起,须发皆张,厉声道:“为什么我不能?她爹爹害了我,为何我不能害她?”
  萧飞雨颤声道:“但……但……”
  南燕厉声道:“她爹爹和你有仇,与这小女孩子有何关系,你若敢动她一指,我就死在你面前。”
  金非怔了一怔,突然野兽般暴跳起来,双手扯着头发,像疯了似的,嘶声道:“二十年,二十年,我好恨。”
  他脾气虽然凶暴,却丝毫不敢违背南燕的话,普天之下,也只有南燕一个人劝得住他。
  南燕大声道:“你若恨,也只该去找杜云天。”
  那黑衣汉子见这三人男的丑如野兽,女的却美如仙子,武功却又都是那么惊人,早已看得呆了。
  他手腕虽已被放,但呆在地上,竟不知逃走,此刻情不自禁地脱口道:“杜云天,他也在唐家。”
  金非身子一震,停住了疯狂的跳动,又自呆了半晌,突又仰天狂笑道:“好极了,好极了……”
  他指着杜鹃接道:“我要将他女儿带到他面前,要他知道自己女儿的丑事。哈哈,这老儿一生自命清高,听到他女儿居然如此,心里不知要怎么想了……”突又抓住那黑衣汉子的手掌,厉声道:“你想不想死?”
  黑衣汉子苦着脸道:“小……小人家里还有老母……”
  金非狂笑道:“你若不想死,回去就莫说遇到了老夫,这于你也有好处,否则唐迪也未见能放过你。”
  黑衣汉子道:“小人回去,只说杜姑娘已死了……”
  金非道:“这才是聪明人,去吧!”
  手腕挥处,黑衣汉子便被抛到三丈开外,在地上滚了两滚,挣扎着翻身爬起,不要命地飞奔而去。
  此刻穹苍繁星渐疏,夜色已更深了。
  竹竿高挑,一串长达三丈的“万子南鞭”,自竹竿梢头,笔直垂落到地下,不住随风摇曳。
  然后,火信燃起。
  一连串轻雷般的“劈叭”声响中,彩纸四下飞扬。
  这已是黑燕子唐燕的婚期前夕了。
  傍晚,这以毒药暗器名震天下的武林世家,更是热闹,石屋外已搭起了十座连云长棚,为的是接待来自四方的宾客。
  一里外,见有车水马龙流动,显见这垂名百年的暗器世家,在武林中的声势,至今未衰。
  古老的石屋四周,深邃的庭院中……到处俱可见到把臂谈笑的武林豪士,空气中充满了酒香。
  夜色越深,酒香越浓,谈笑声也更热闹。
  然而,在这充满了笑声的武林世家中,却有两处地方,始终是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喧嚷。
  一处是山坡侧的一个宽阔深邃的石窟,虽然没有人能看到这石窟中情况,但谁都知道这便是唐门炼制暗器的重地。
  石窟前往来交叉走动着十六个长衫弟子,人人神情肃然,他们身上虽无带着兵刃,但隔着长衫也可看到他们腰边凸起的镖囊。
  镖囊中,不问便可知是唐门名震天下的毒药暗器了,谁敢轻捋虎须,妄入这石窟一步?
  另一处是山坡高处的数间精舍,此地虽然无巡逻,但所有的嘈杂之声,到了这里,便突然寂绝。
  只因大家也早被嘱咐过,知道此地便是“老祖宗”的静居之处,“金臂佛”昔日威名犹在,有谁敢来打扰?
  深夜,精舍静静地浸浴在星光里,窗户中透出舒适的灯光,红尘中的纷扰,都已被隔在窗外。
  然而,此刻唐门中禁地里,却突有一条人影移动。
  他穿行在林木阴影间,脚下不带丝毫声息,夜色中只见他目光比星光还要光亮,正是展梦白。
  林木那边,也有个人影穿掠而来,轻轻弹了弹指甲。
  展梦白沉声问道:“是唐兄么?”
  语声未了,黑燕子已窜到他面前,紧紧握着他手掌,惶声道:“展兄,你还没有探出她的消息么?”
  展梦白叹道:“我本已说动令妹,她代我探寻,哪知道这一日一夜间,竟未见到她人影。”
  黑燕子悄声道:“只怕她也知道害臊了,整日都躲在屋里,展兄,别的地方,你都探寻过了么?”
  展梦白颔首道:“小弟已都尽力找过了,只有这里。”
  黑燕子变色道:“这里是万万去不得的。”
  展梦白沉声道:“你听着,再过片刻,外面又要燃放鞭炮,小弟方才已暗中试过,鞭炮的响声颇长,直到我数到二十一时方才停止,而且响声可传到这里,这段时间,已足够我在这五问精舍四侧查看一周,有炮声扰乱老祖宗的耳目,我若再小心些,想必不致被他发现行踪。”
  黑燕子额上已流下汗珠,道:“这……这还是太冒险了。”
  话声未落,远处已有鞭炮之声,啪地乍响。
  展梦白道:“我去了……”身形随着语声窜出,轻烟般掠向那精舍的屋檐下,鞭炮之声已连环响起。
  黑燕子满头大汗,眼睛睁望着那浸浴在星光下的精舍屋影,口中暗暗数到:“一、二、三……”
  展梦白身形移动,心中亦在默数:“一、二、三……”
  数到“二十一”时,鞭炮之声,便将停止,那时他的行动,便难保不被屋中的老人发现。
  但精舍四面的窗户,俱都紧紧关闭着,他暗中已默数到“十三”却仍然没有任何发现。
  他心里正自焦急,突听窗户中传出了那老人的厉呼之声:“胡说……拿酥糖来……这事万万不可行的。”
  接着,便是那长衫老人——“搜魂手”唐迪的声音,低低道:“但这件亲事,与我们有利,他定要催梦草陪嫁,孩子也无办法。”
  此刻鞭炮之声已止,但展梦白听到“催梦草”三字,便再也舍不得离开,纵冒危险,也要听下去。
  只听老人厉声又道:“催梦草是万万不能给他,别的事都可以,你知道么……再拿块酥糖来。”
  唐迪的声音道:“但……”
  第三十九回 解铃常是系铃人
  老人口中显然在咀嚼着酥糖,但语声更愤怒。
  “但什么?催梦草的来源已少,本门暗器,又必需此草炼制,那姓秦的要这草作什么?”
  唐迪道:“听说他需用此草来配制‘情人箭’的解药,我们不给他草,只怕他就要反悔婚事了。”
  老人怒道:“反悔就反悔,暗器才是本门中的血,本门中的命呢,婚事算什么?狗屁,狗屁!”他越说越激动:“今日江湖中人,虽然都将‘情人箭’看做最厉害的暗器,但那只是旁门左道的障眼法。只有我唐门的毒沙毒蒺藜,才是毒药暗器的老祖宗,堂堂正正的老祖宗!本门中无论什么,都要以暗器为先,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小孩子的婚事,去他的吧。”
  唐迪嗫嚅道:“但宾客都已来了……”
  老人大吼道:“宾客,宾客都是屁,暗器!暗器!只有咱们的毒药暗器最重要,若无暗器,还有什么鬼宾客?”
  唐迪道:“是,是……爹爹请吃块糖……”
  老人吼道:“不吃了,哼哼,你当那姓秦的,真的敢反悔婚事么?他若敢说,你只管请他吃毒沙子。”
  唐迪道:“是,是……”
  老人道:“好,说完了,你去吧,展梦白你进来。”
  展梦白心头一惊,几乎从屋顶上跌下来,他再也想不到这老人在盛怒之下,还能发现自己的行迹。
  只听“吱”地一响,窗户已开,灯光涌出。
  展梦白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跃下,纵身跃入窗户。只见房屋甚是宽大,但房中却只有张特大的锦榻,榻上一张矮几,几上堆满了芝麻酥糖,唐迪果已走了。
  那白发萧萧的老人斜坐锦榻上,目光闪电般望着展梦白,大声道:“哈!你胆子倒不小,叫你进来,你就进来了。”
  展梦白苦笑道:“不敢进来,也要进来的。”
  白发老人道:“我早就知道你要来的。听说你和我小孙子鬼鬼祟祟,是不是帮他来找那女人的?”
  展梦白心头方自一惊,忖道:“这老人好精明。”
  老人已大声吼道:“是不是,快说,是不是?”
  展梦白大声道:“是。”
  老人似乎也呆了一呆,瞪着他瞧了半晌,忽然大吼道:“哈!好小子,你敢承认,你竟敢承认?”
  展梦白朗然道:“本是实情,为何不承认?”
  老人目光更是凶狠,厉声道:“你可知道,随意到这屋子来窥探的,犯的是什么样罪么?”
  展梦白道:“有什么罪,展某承当。”
  老人吼道:“你若是被他要挟而来,还可减些处罚,否则……哼哼……”
  展梦白挺起胸膛大声道:“我自愿来的,与他无干,我若是不愿前来,谁也无法要挟我。”
  老人又自狠狠瞪了他半晌,忽然哈哈一笑,道:“好小子,拿块酥糖来……快,你也吃一块。”
  展梦白想也不想,拿了块酥糖给他,又拿起一块,暗道:“莫说酥糖,纵是毒药我也要吃下去。”
  举手将酥糖抛入口中,咕嘟一口吞了下去。
  只见老人闭起眼睛,仔细咀嚼着那块酥糖,一面不住点头,仿佛已忘了展梦白还在眼前似的。
  展梦白索性沉住了气,也不说话。
  夜风入窗,矮几上的烛光,随风飘来飘去,老人忽然抬起手掌,轻轻一拂,也不见有何风声,两扇窗门却“砰”地应掌关了起来。
  展梦白不禁倒抽了口凉气:“这老人好深的掌上功力。”
  若论掌力刚猛,自然得数蓝大先生,但这老人掌风无声,观之无力,掌力之阴柔,却是展梦白从未见。
  那老人却似心事重重,随手拂出一掌,又自沉思起来,口中喃喃道:“催梦草,他为何这般急着要催梦草……”
  展梦白亦自茫然不解,听他喃喃自语,自无法置答。
  但窗子关后,屋中竟有一阵阵淡淡的血腥气,飘入他鼻端,他惊诧之下,转目四望,才发觉这老人双腿之上,俱都裹着层皮毛,瞧那颜色,似是方自羊狗身上活生生剥下的,只是老人双腿盘膝,不加注意,便难发觉,想是这老人双腿阴寒之症极重,倒非故作不能行动。
  思忖之间,突听老人长叹道:“吃药的时候又到了。”双掌轻轻一拍,展梦白立在近前,听这掌声似是十分轻微。
  但这轻微的掌声,越到远处越是响亮。
  接着,垂帘外竟响起了一阵马蹄声,蹄声渐近,垂帘一掀,门外站着的竟是那终日未曾露面的火凤凰。
  她手里牵着一条缰绳,瞧见展梦白,脚步一停。
  那老人笑骂道:“小丫头,他已是自己人了,还避他做甚?”
  展梦白暗中苦笑,却不得不含笑向她打个招呼。
  哪知火凤凰直着眼睛走进来,竟再不瞧他一眼。
  展梦白不禁暗中奇怪,但更奇怪的是,她手里牵着的,竟是那匹“紫麒麟”,只是这匹千里良驹,此刻竟是无精打采,再无昔日神骏之态,见着展梦白,仿佛还有些认得,垂首低嘶了一声。展梦白更是惊奇,暗暗忖道:“这老人要吃药了,她怎的牵了匹马来?”
  只见火凤凰左掌捧着只玉钵,反手自头上拔下只银簪,突然伸手一刺,将银簪深深刺入马股中。
  那匹马似已被药物麻醉,全然不觉痛苦,火凤凰右手拔出银簪,左手玉钵立刻接了过去,鲜血汩汩自马股流出,流入了玉钵之中,片刻之间,便将玉钵注满,火凤凰已取出块膏药,“吧”地贴上马股的创口,双手捧着玉钵,送到那老人面前,老人接过玉钵,竟一口气将钵中马血喝得干干净净。
  展梦白早已看得目定口呆,作声不得,暗惊忖道:“难怪此马神情这般萎顿,却不知道老人喝这马血做甚?”
  只听老人哈哈一笑,道:“马儿马儿,苦了你了。”目光转向展梦白:“就连你瞧着也有些心疼,是么?”
  展梦白道:“不错,马多得很,何苦要喝它的血?”
  老人笑道:“小孩子知道什么?这匹马乃是我老人家花了三年心血养成的‘药马’,不喝它的血喝谁的血?”
  展梦白大奇道:“药马?”
  老人大笑道:“这匹马三年来吃的草料,俱是常人做梦也吃不到的灵药,它享了三年的福,如今也该吃些苦了。”
  展梦白恍然忖道:“难怪唐门中人,将此马看得那般珍贵,一心想要夺回,这老人想必是因练那阴柔之功,练得太过,以致双腿阴寒入骨,如今便要想尽千方百计,来驱除这双腿阴寒,但此马既是药马,为何又要它在路上奔波?”
  只听老人笑声一顿,大声道:“你终日在江湖中走来走去,可曾听到江湖中有个名叫‘火盆’之地?”
  展梦白道:“未曾听过。”
  唐老人道:“火盆中住着个冷药师,你可曾听过?”
  展梦白摇了摇头,老人大笑道:“哈,看来你还是孤陋寡闻得很,连这样精彩的人物,精彩的地方都不知道。”
  语声顿处,突又问道:“催梦草这名字,你总该听过吧?”
  展梦白的心头一凛,道:“催梦草与火盆有何关连?”
  唐老人笑道:“这‘火盆’一地,远在新疆,边外之人,称它为‘吐鲁番’,这地方又低又热,泡在冷水里还要流汗,常人简直一天也住不得,但那里所产的西瓜和葡萄,却是其甜如蜜,我老人家现在想起来,还忍不住要流口水。”
  他果然“咕”地咽下口口水,方自接道:“但老天爷造物,就是这么奇怪,那催梦草虽是天下至阴至寒的毒物,却偏偏只生在这最热最燥的地方,但若是没有那古古怪怪的冷药师培养,这些年来,也要绝种了。”
  展梦白心头一动,道:“那冷药师又是何许人物?”
  老人大笑道:“此人姓冷,名炭,正是名副其实,是块火盆中的冷炭,又硬又怪,别人要住得舒舒服服,他却偏偏住在那‘火盆’最低最热之处,别人种花养性,他却偏偏要种那最毒最丑的催梦草,他也不和江湖中人来往,但只要有人胡乱闯入那火盆里,保险没有人能活着出来。”
  展梦白动容道:“他种那催梦草是为了什么?”
  唐老人笑道:“为的只是不要别人去种,别人问他去要,也休想要到,总算此人虽然古怪,但和我却甚投脾胃,是以唐家要的催梦草,虽然时多时少,但却从来不断,不但如此,他知我双腿阴寒之症后,又在‘火盆’里种了几种对症的药物,只是这些药物,非但不能出土移植,而且见风即枯,枯了即失灵效,是以他才想出来,将那些灵药喂马,让马变成‘药马’,再由老夫派人,去将‘药马’骑回来,哈哈,若不是这些‘药马’,只怕你小子今日便见不着我老人家了。”
  他说得似是十分得意,但一口气说到这里,却又似已有些气喘,虽然谁也不知道他这气喘是真是假?
  展梦白却是越听越是动容,脑海中翻来覆去,只是在想着情人箭、催梦草、冷药师这三者之间的关系。
  只听老人突又喃喃道:“只可惜冷药师已不愿再种此草了,看来这催梦草,日后必定要变得更珍贵……”
  展梦白忽然问道:“除了冷药师外,便无人可种此草了么?”
  老人道:“据我所知,也不过还有一人而已。”
  展梦白心头大是紧张,道:“谁?”
  要知若无“催梦草”,便制不成情人箭,这种草之人,与那制箭之人,关系自是非同小可。
  老人笑道:“提起此人,也是个怪物,他本是孪生兄弟两人,同日同时生,长大后性情虽不一样,却偏偏都对一个女人钟情,这女子却偏偏也是个怪物,阴狠毒辣,什么坏事都做得出,这兄弟两人为她可说是吃尽了苦,到后来终于将她感动,但麻烦还是终年不断。”
  他仿佛又说起兴趣了,语声不断,一口气接着说道:
  “想那女子,只有一个身子,自不能嫁给他们兄弟两个,终是老大自己退让,哪知老二也坚持不要了。
  “两兄弟让来让去,到后来只有谁都不要她,却也不让她嫁给别人,两人一齐将那女子带走。
  “那女子早年虽然风流成性,但这时心也死了,心甘情愿,与他兄弟两人住在一起,二十几年来竟未下山一步。
  “但那女子的对头们还是探出了她的去处,一批批上山去寻那兄弟要人,怎奈那兄弟武功太高,上山去的,谁也讨不了好,近年来,江湖中已渐渐听不到这三人的消息,想来已没有人再敢上山去寻事了。”
  展梦白心念突又一动,脱口问道:“那女子可是最喜穿着红衫,那兄弟两人可是‘昆仑双绝’?”
  唐老人怔了一怔,大笑道:“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知道的武林前辈倒不少,居然连‘胭脂赤练蛇’的故事都知道了。”
  昆仑山阴,“莫入门”内,那红衣妇人的尖锐言词,奇诡行踪,一刹那,便又齐地回到了展梦白心头。
  他恍然忖道:“是了,那女子昔日既有‘胭脂赤练蛇’之名,我却上山去问人家要条红色毒蛇,‘昆仑双绝’自然要以为又是那女子昔日的仇家的后人寻来复仇了,自然对我充满敌意,幸好……唉,想到杨璇,必定早已知道他兄弟的忌讳,是以故意教了我那番言语,要我上山触怒于他。”
  他虽然早已知道杨璇的阴谋,但想起杨璇对他善意关怀之情,无论真假,总是令他心中甚多感慨。
  那老人似乎亦自落入回忆之中,面上似笑非笑,喃喃道:“公孙天形那六阳掌力,如今不知练到怎样了?”
  展梦白恍然道:“那‘催梦草’可是与‘玉府寒菊’一样,非得‘昆仑六阳掌’力培养,方能移地生长?”
  唐老人道:“不错,你怎会又知道了?”
  展梦白叹道:“晚辈不久之前,曾见过他们一面。”
  老人目光一亮,显然大感兴趣,抚掌道:“你居然能见着他们,这倒不容易,这三人如今可是还住在一起么?”
  展梦白笑道:“三人结庐而居,那三栋房屋,看来似是只有一重门户,三个人都要自同一门户中出入。”
  老人大笑道:“是了,那兄弟两人,一面互相谦让,一面又互相防范,生怕有谁多亲近了她,想不到这两人到老来还是改不了这少年的心性。”大笑了一阵,忽又问道:“公孙天形与‘胭脂蛇’素来是一对欢喜冤家,如今可曾和解了么?”
  展梦白想及那红衣女子要自己来摧毁公孙天形的菊坛之事,不禁笑道:“看来不但未曾和解,反而闹得更厉害了。”
  老人拍掌笑道:“是了,那‘胭脂蛇’最喜鲜红色,最看不得黄色,是以天形老儿便偏偏移植些黄菊气她。”
  这老人似乎又回忆及往事而兴奋了起来,又大笑了一阵,突然沉声叹道:“但望他除了种菊之外,也莫忘了种催梦草。”
  展梦白沉吟道:“似乎未见他种有催梦草。”
  老人大声道:“哈,小孩子知道什么,那老儿既是种了‘催梦草’,也不是你这小孩子看得到的。”
  展梦白暗忖道:“既有第二人能植此草,那炼制‘情人箭’所有的‘催梦草’,便又不能确定是自冷药师之处得来的了。”
  看这老人之神情,仔细想去,只觉“昆仑双绝”“胭脂蛇”蓝大先生、帝王谷主、冷药师、朝阳、烈火夫人,以及这老人唐无影,这老一辈的奇人异士之间,似是存有一种极为复杂微妙的关系,而这些关系,又都或多或少,牵涉到“情人箭”的秘密,只是这些关系头绪太过紊乱,一时间也清理不出。
  何况,这些复杂的关系中,还要加上“七大名人”的恩怨,以及一个专破“情人箭”之毒的秦瘦翁。
  一时之间,他心中当真是纷乱如麻,忽然大声道:“老祖宗可知道那冷药师的催梦草,还有什么人能要得到么?”
  唐老人摇头笑道:“这老儿脾气古怪,只有老夫一个朋友。”
  展梦白道:“软求不得,强抢又如何?”
  老人大笑道:“谁抢得到他的东西,那真是神仙了,他宁可将‘催梦草’全部毁去,也不会被人抢去一枝。”
  展梦白心头一惊,喃喃道:“怪了怪了,如此说来,那炼箭的‘催梦草’,莫非是自‘昆仑双绝’处取去的?”
  他语句含糊不清,老人只听到了“怪了怪了。”下面便听不到,大声道:“什么事怪了,你说什么?”
  展梦白道:“这……这个……”
  火凤凰一直站在锦床旁,木然凝听,此刻突然轻笑一声,道:“老祖宗,你今天话说得太多了,该歇歇了吧!”
  老人呆了一呆,喃喃道:“是了,是了,该歇歇了。”
  望着展梦白微微一笑,道:“想不到与你这小孩子谈谈,倒令我老人家想起了不少老朋友。”
  伸了个懒腰,挥手道:“你去吧,有空时莫忘了再来寻我老人家摆摆龙门阵。”闭起眼睛,翻身卧倒,再也不说话了。
  展梦白心中虽然还有话说,却也只得躬身退了出去。
  走到房外,不禁苦笑忖道:“想不到我此来虽未达到目的,却在无意间听到些隐秘,更想不到我虽未曾见到朝阳夫人,却在此间听得了有关‘昆仑双绝’与‘胭脂蛇’之间的故事。”突听身后一声呼唤,转身望去,火凤凰已缓步走了过来,展梦白大喜道:“姑娘可是已代在下探听出那……”
  火凤凰截口道:“那女子的事,你已不必问了,我此来只是告诉你,她早已走得远远的,谁也找不着她了。”
  她词色冰冰冷冷,哪有昔日的柔情蜜意。
  展梦白着急道:“但……”
  火凤凰冷冷道:“但什么,哼!”转身拂袖而去。
  展梦白苦笑道:“怪了怪了,这女子怎么变了?”走回与黑燕子聚首的树丛中,黑燕子也早已走得无影无踪。
  他不禁暗笑忖道:“这黑燕子虽非恶人,怎奈做事畏首畏尾,太无骨气,想是见我未曾回来,便吓得溜了。”
  想到杜鹃那般秀丽纯洁的女子,竟会与他有了关系,而且至今下落不明,心中更是自怨自责,感慨丛生。
  他以“娇客”的身份,在这唐府宅园中,已可随意走动,庭园中的宾客,见了他有的指点私语,也有的含笑招呼。
  突见假山后走出两条人影,但一见展梦白,便立刻缩了回去,展梦白满腹心事,也未曾留意。
  假山后的两人,正是那方辛与方逸父子,见到展梦白无精打采地垂首走过,方逸冷笑道:“这厮平日神气活现,今日怎的像只病猫?”
  方辛笑道:“想来只怕是唐姑娘已不理他了,他心里又是伤心,又是奇怪,却再也猜不出是为了什么?”
  方逸道:“但咱们也未见着唐姑娘呀!”
  方辛大笑道:“她见着了你,自然要害臊得很,孩儿,你只管放心,咱们只等唐府筹备婚事,到了婚典之时,老爹爹我自有办法要这姓展的小子脱袍让位,让你做个现成的新郎。”他越想越是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方逸道:“到了那时,只怕太迟了。”
  方辛笑道:“傻孩子,那日为父当着天下英雄,宣布你与唐凤的私情,展梦白还有脸再做新郎么?”
  他仰天大笑了一阵,接道:“那时生米已成熟饭,唐迪纵然厉害,也只有将女儿嫁给你了,你着急什么?”
  方逸大喜道:“爹爹你当真是个活活的诸葛亮,姓展的有了爹爹这种人作对,当真是倒了大霉了。”
  方辛笑道:“只是便宜了你,一路上为所欲为,什么事都做了,却让展梦白那厮,去承当恶名。”
  方逸大笑了一阵,突又狠声道:“只恨却偏偏还有些人要冒展梦白的名做好人行善事,这些人是谁,爹爹猜得出么?”
  方辛道:“看这些人所行之事,武功都似绝高,想来必是杜云天、天马和尚、莫忘我这些老不死了!”
  方逸大骂道:“当真是老不死,为何要做些利人损己,吃力不讨好的事,莫非这些人都老糊涂了么?”
  方辛道:“倒非老糊涂,只是这些人,昔日都曾冤枉过展梦白,又早已无争名之心,是以如今行走江湖,便将所得侠名,让给展梦白了。”
  方逸骂道:“哼,真是天生的贱脾气,到老也改不了。”
  这时展梦白已走回唐府为他准备的庭园中,黄虎、崂山三雁等人,却早已在厅中饮酒。
  展梦白每次见到这些人饮酒,心里都不禁又喜又怕,喜的是酒逢知己.又可痛饮,怕的是不醉不休,想走也走不了。
  黄虎等人见他来了,自然一拥而上,取笑劝酒:“展兄如今已是唐府的乘龙快婿,必当多喝两杯了。”
  展梦白苦在心头,说也说不出,推也推不掉,只得酒到杯干,喝到深夜.众人俱已有了七八分酒意。
  黄虎胡言乱语,展梦白更是酩酊大醉,先去睡下了,哪知破晓时分,唐府家人,竟突然为他带来了两位客人。
  贺君雄与金鹰两人,年龄较长,行事最稳,两人虽也痛饮,却都留有后量,闻得声响,当先迎了出去。
  只见唐府的管事唐福,恭身立在阶前,笑道:“这两位爷台匆匆赶来,定要一见展大爷,小人不敢不应命带来。”
  贺君雄、金鹰顺着他手指之处瞧去,一盏高挑的红灯下,并肩立着两条枯竹般瘦长汉子。
  这两人俱是瘦骨嶙峋,两腮无肉,须发又长又乱,几乎掩去半个颜面,一眼望去,仿佛只有四只眼睛在溜溜转动。
  两人神情更是冷漠呆板,全无丝毫表情,身上俱都穿着件又宽又大的麻袍,在晓风中猎猎飞舞。
  贺君雄、金鹰对望一眼,心里都有些发毛,他两人虽都久走江湖,却也未见这样的角色。
  金鹰到底是不愧一代名捕,眼皮杂,手腕活,心里虽吃惊,却仍含笑迎上,抱拳道:“两位高姓大名?”
  左面的麻衣不等他话说完,冷冷道:“展梦白在哪里?”
  金鹰干“咳”一声,道:“不知两位寻他有何见教?”
  麻衣人道:“展梦白在哪里?”
  金鹰呆了一呆,强笑道:“两位说明来意,在下才好回复。”
  麻衣人道:“展梦白在哪里?”
  他两人不但面容枯涩生冷,言语更是冰冰硬硬,说来说去,就只这一句“展梦自在哪里”,既无表情,更无笑容。
  金鹰虽然眼明手快,一时间却也看不透这两人的来历,更看不出他两人是敌是友,呆在当地,竟愣住了。
  贺君雄忽然心头一动,走过去附耳道:“四弦弓……”
  金鹰身子一震,情不自禁,倒退了两步,直着眼去瞧,暗暗忖道:“莫非当真是那话儿来了?”
  两个麻衣人却已摇摇摆摆,走了过去,金鹰虽想迎面挡去,却只觉双膝发软,再一看,两人已走入厅中。
  贺君雄,闪身一跃,随之而入,右手拇指、中指一弹,发出“波”的一声轻响,正在饮酒的贺君杰、贺君侠立刻推案而起。
  他兄弟三人连袂闯江湖,遇着敌踪,便是以这弹指为号,贺君杰、贺君侠虽然酒醉,但听得弹指之声,酒便醒了三分,三人身形转动,眨眼间便将那两个麻衣人围住,贺君杰酒意最重,也不问青红皂白,右手抄起只椅子,便向麻衣人直掷出去,贺君侠也待抄椅,只觉手里一凉,原来金鹰已悄悄塞来一柄长刀,他有刀在手,如虎添翼,大喝一声,便待扑上。
  哪知麻衣人却望也不望他们一眼,一人转身接过飞来的木椅,一人笔直走向伏案歌唱的黄虎。
  黄虎正自喃喃道:“……铜琵琶,红牙板,小佳人……喂!你们乓乓乒乒吵什么……”抬起头来,忽然大笑道:“呀!你们来了!”
  贺君侠一刀还未砍下,听得笑声,手腕一挫,贺君杰也呆了一呆,大喊道:“黄虎哥,你认得的么?”
  黄虎大笑道:“认得认得,太认得了,李大哥、赵大哥,快来快来,咱敬上三杯。”举壶斟酒,酒却都倒到桌上了。
  贺君侠嘻嘻笑道:“大哥只怕也醉了,乱发讯号,看来大哥的酒量,还是不如小弟!”,嘻嘻一笑,歪倒了下去。
  贺君杰拍手道:“哈,原来你也醉了……”突觉前面飞来只椅子,他赶紧伸手去接,椅子虽接住,他人也倒了。
  那唐福本待去告警求助,看见这一厅醉汉,苦笑着摇头道:“原来爷们醉得连朋友都认不得了?”径自扬长而去。
  贺君雄与金鹰面面相觑,只见那麻衣人将椅子回敬给贺君杰后,两人一齐走向黄虎身边坐下。
  左面一人道:“黄虎,你醉了,展梦白在哪里?”
  黄虎大笑道:“谁说我醉了,喂,弟兄们,咱来为你们引见引见,这两位就是……就是……”
  反手一拍头顶,大笑道:“想起来了,李大哥就是‘松风剑’,赵大哥就是‘点苍剑’,你们还不快来敬一杯?”
  他口里虽说敬酒,手里却自顾自喝了三杯。
  要知酒到八分时,兴致最高,酒量最豪,一杯杯喝下去比喝水还方便,本是两斤的量,此刻却可再喝四斤。
  贺君雄与金鹰听得这两人大名,心头却一惊。
  两人抢步赶来,金鹰抱拳道:“想不到两位竟是李松风李大侠,赵明灯赵大侠,多年不见侠踪,今日真是幸会得很。”
  左面的李松风道:“黄虎醉了,展梦白在哪里?”词色仍是冰冰冷冷。
  金鹰暗道:“这两人名声不弱,怎的如此不通情理?”
  他却不知这两人在那迷林“死圈”中多年,终日为饥渴挣扎,早已将人情世故,俱都忘得干干净净。
  那边黄虎自斟自饮,喝光了两壶酒,又自倒在桌上,乱唱小调,到后来唱声渐渐低沉,竟睡着了。
  他也不问这两人怎会突然出了迷林,来到此间。
  金鹰呆了半晌,抬起头来,只见对面两人,仍在眼灼灼地望着他,原来还在等他回话,不禁苦笑道:“展兄也醉了。”
  李松风“哼”了一声,木然坐了下去。
  金鹰道:“两位有何要事,在下可去唤他起来。”
  李松风冷冷道:“醉了的人,还能对他说话么?”
  赵明灯忽然道:“老李,你有多少时候未曾饮酒了?”
  李松风道:“十八年六个月另八天。”
  赵明灯道:“我却已有十九年三个月了。”
  要知他两人在林中当真是度日如年,自然将日子记得清清楚楚,此刻冷冷说出,自己也不觉奇怪。
  但金鹰与贺君雄却不禁听得目定口呆,又惊又奇。
  金鹰见那赵明灯面上虽无表情,但目注酒杯,大有艳羡之色,知道此人昔日也是个酒鬼,连忙笑道:“展兄小睡片刻,便可醒了,在下也陪两位饮酒消遣。”当下又取了坛酒,满满斟了几壶。
  赵明灯道:“老李,你昔日可饮多少?”
  李松风道:“痛快时可饮一坛,不痛快时却要喝两坛。”
  赵明灯道:“可喝两坛,也算不错。”
  金鹰腹中暗笑,也不说话,连忙取了四坛酒来,要知他几人在唐府甚受款待,屋角中堆满了美酒。
  于是四人坐下,各自饮酒,李松风、赵明灯一言不发,贺君雄、金鹰自也只能陪他们来喝闷酒。
  他两人已有六分酒力,此刻再加上几杯“早酒”下肚,便已头晕目眩,但生怕被人取笑,仍然勉强而饮。
  只见李松风、赵明灯,果然酒量甚豪,一杯连着一杯,片刻间便喝完了一坛,又开了一坛。
  金鹰暗暗忖道:“这两人每人最少可饮一坛,我两人此刻怎能与他相拼?”
  与贺君雄丢了个眼色,李、赵喝一杯,他两人只喝一口,只见李松风面色越喝越青,赵明灯面色越喝越红,喝到日上三竿,五坛酒只剩两坛多了,金鹰眼前直冒金星,贺君雄更是摇摇欲倒。
  赵明灯道:“老李,你喝了多少?”
  李松风道:“约莫三坛吧!”
  赵明灯道:“我也喝了三坛。”
  金鹰呆了一呆,突然放声大笑了起来。
  赵明灯道:“你笑什么?”
  金鹰大笑道:“一共只有五坛酒,两位……却已喝了六坛!哈哈……哈哈……”伏在桌上,笑得透不过气来。
  贺君雄咬牙忍住笑声,只见赵明灯与李松风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突也一齐大笑起来。
  金鹰暗暗忖道:“这些人里,看来还是我酒量好些。”举起酒杯,道:“来,再喝……”一杯酒突然都倒入鼻子里。
  贺君雄哪里还忍得住,四人一齐伏在桌上,放声大笑,震得桌上杯盘碗盏,叮叮当当作响。
  到后来笑声渐渐低微,四个人终于都一动也不动了。
  原来“酒量”一事,最是奇妙,每醉一场,酒量便加一分,连醉十场,本可饮半斤的,也可喝三斤了。
  但若多日不喝,酒量便要减,李松风、赵明灯二十年滴酒未沾,酒肠已枯,三斤的量,也要变成半斤了。
  他两人却偏偏只记得自己二十年前的酒量,这一番痛饮,自然大醉,而且醉倒之后,还不易醒。
  等到展梦白酒醒走出,房中横七竖八,一地都是醉汉,他大笑着走了出去,方待寻些凉水解渴。
  但走到厅门,他又顿住脚步,喃喃道:“怎的人似多了两个?”回身一看,这才发现赵明灯与李松风。
  此刻他虽然头疼舌燥,但神智却清醒得很,一看之下,立刻大惊,迷林中若无变故,这两人怎会突然来到这里?
  他扳起赵明灯,赵明灯道:“伊……唔……”他又扳起李松风,李松风道:“呀……嗯……”两人俱已烂醉如泥,哪里还问得出个话来?只听大厅外又是一连串鞭炮之声响起,听在展梦白的耳里,当真有如雷震一般,震得双耳“嗡嗡”作响。
  他赶紧寻了壶冷茶饮下,心中正是满心疑虑,在厅里左转右转,忖道:“师傅怎么样了?他两人怎会来到这里?”
  突听赵明灯呻吟着道:“水……水……”
  展梦白大喜,赶过去扳起他身子,道:“赵兄,赵兄!”
  赵明灯眯开一线眼睛,嘻地一笑,道:“你在这里,好酒……好酒……”伸出手掌,又要去摸酒杯。
  展梦白急地捉住他手掌,道:“师傅……”
  赵明灯道:“师傅要我告诉你……那‘情人箭’……”
  展梦白着急道:“情人箭怎么样?”
  赵明灯道:“解……解铃常……常是系铃人……知……知道么……”
  展梦白呆了一呆,道:“解铃常是系铃人,解铃常是系铃人……”心头突然一惊,掌心淌满了冷汗。
  再看赵明灯,却又已倒下去了。
  展梦白也不再管他,背负双手,绕厅而走,忽而捶胸,忽而大笑,喃喃道:“是了,是了,一定是他。”
  “银雁”贺君侠最先醉倒,此刻最先醒来,瞧见展梦白神态,揉揉眼睛,道:“展……展兄,你疯了么?”
  展梦白跳过去一把抓住了他肩头,哈哈大笑道:“贺兄,喜事……喜事……天大的喜事来了。”
  贺君侠大笑道:“原来要做新郎的人这么高兴。”
  展梦白道:“什么新郎,我已知道那‘情人箭’的主人是谁了。”
  贺君侠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酒意早已走得干干净净,翻身跃起,瞪起眼睛,嘶声道:“谁?谁?谁?”
  展梦白道:“秦瘦翁。”
  贺君侠“噗”地又坐到地上,道:“你……你怎知道?”
  展梦白蹲下去,沉声道:“金山寺的灰衣僧人,那日在方丈室中拾得一本贩卖‘情人箭’的秘记,而那日在方丈室中之人,便有秦瘦翁,那秘记便是秦瘦翁失落的,是以他在山上转来转去,总不肯走。”
  贺君侠道:“还有呢?”
  展梦白道:“他一心想要‘催梦草’,不惜用他女儿交换,只因那‘催梦草’,正是炼制‘情人箭’必需之物。”
  贺君侠失色道:“呀!这个我还不知道,还有呢?”
  展梦白道:“还有林软红本是跟随他之人,却突然跑到塞外截劫唐家兄妹,唉……其余的蛛丝马迹,实在太多了,一时间哪里说得清,起先我心里只是怀疑,却不敢断定,但那一句话却提醒了我,使我豁然贯通,恍然大悟。”
  贺君侠道:“什么话?”
  展梦白道:“解铃常是系铃人,这厮制出了‘情人箭’,自然只有他才能解得了‘情人箭’之毒。”
  贺君侠额上已流下冷汗,颤声道:“好阴毒的人,他如此做法,当真教人永远也猜不到是他,还一心想要保护着他。”
  展梦白嘶声道:“但仔细想想,他所救之人,是否都是无关重要的人,我爹爹……我爹爹他就故意不肯救了,他……他只是藉此制造烟幕,哪是要救人?只可怜江湖中却偏偏有些呆子竟要去保护着他。”
  贺君侠道:“他……他就要来了,展兄你切切……切切要小心些,莫要惊慌,莫要沉不住气……”
  展梦白狠声道:“这个我省得,今日……”
  突听院外有人大笑道:“展兄弟,你竟醉得这么厉害么?到此时还蹲在地上划圈子?当真兴致高得很。”
  展梦白一惊,转身,回首,只见唐豹已大笑而入,转目笑道:“好极好极,醉了一地,看来今日喜酒喝不成了。”一把拉住展梦白手臂:“幸好展兄你还站得住,外面的宾客,还等着你哩!”
  此人笑声爽朗,与他弟妹大不相同。
  展梦白强笑道:“小弟本就要出去了。”
  唐豹道:“还等什么,走吧!贺兄还走得动么?”
  展梦白与贺君侠使了个眼色,贺君侠笑道:“小弟在这里照顾这些酒醉之人,少等便出去。”
  唐豹大笑道:“妙极妙极,连喜酒都等不及喝就醉倒了……”拉着展梦白手臂,大步走了出去。
  宽广辽阔的大厅中,匆匆搭成的长棚里,早已宾客满堂,若想在这拥挤的人群中寻人,当真有如大海捞针一般。
  许多威镇一方的武林豪客,到了这里,才忽然发觉自身的渺小,只因在这里显赫的名字,实在太多了。
  唐门当代掌门人“搜魂手”唐迪,满身吉服,周旋在宾客间,见到贺客盈门,心里不觉踌躇满志。
  但女方的家长,当代的神医秦瘦翁,却始终未曾露面,不知有多少人都在引颈而望,要看一看这能解‘情人箭”之毒的名医,究竟是何风采?
  要知这时江湖群豪,都已被“情人箭”吓得心惊胆颤,见过“情人箭”之毒的人,虽然害怕,还倒好些。
  那些未曾眼见“情人箭”之毒的人,捕风捉影,听来些传说,更是将“情人箭”说得玄之又玄,此番他们虽被唐迪具帖相邀,本还不敢出来,只因帖上还有那“神医”秦瘦翁的名字,众人心想,纵然中毒,还有人解救,再加上也实在闷得慌了,这才连袂而来,否则唐府又怎会有这般盛况?
  是以这“神医”秦瘦翁,实是群豪心目中最最关心之人,怎奈时过中午,还是见不到秦瘦翁的影子。
  这时人群中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不知是谁,指点着道:“看,那边随着铁豹子前来的,便是唐府未来的娇客展梦白了。”
  又有人道:“展梦白?哎呀,此人声名,近日在江湖中当真响亮得很,只是闻得此人喜恶无常,好事坏事都干。”
  于是就有人笑道:“兄弟,这个你又不知道了,展梦白当真是条汉子,那些坏事,都是别人栽赃的。”
  耳语在人群中流传,目光却都望在展梦白身上。
  展梦白之目光,却在寻找着秦瘦翁,闻得秦瘦翁还未到来,连花轿都还未抬至,他心头不禁有些失望。
  但是他心里还是充满了紧张,随时都等着出手一击。
  唐豹将他拉到唐迪身前,匆匆见了个礼,便立刻又将他拉走,去引见四下群豪,显然他颇为这未来妹夫自豪。
  展梦白周旋在人群中,面上虽带笑容,暗地却是心事重重,别人恭维他的言语,他一句都未曾听入耳里。
  忽然间,人群中伸出一只手掌,铁爪般抓住他手腕,展梦白一惊之下,身不由主被那人拖了出去。
  走了几步,他方自发现此人竟是杜云天,群豪虽然还想与展梦白说话,但又有谁敢拦阻“离弦箭”?
  杜云天面沉如水,将展梦白拉入了一个僻静的角落下,游目瞧了他半晌,冷冷道:“是否你要成亲了?”
  展梦白苦笑道:“这个……”
  杜云天道:“你要成亲,便不管鹃儿了么?”
  展梦白想起杜鹃此刻还下落不明,黯然垂首不语。
  杜云天道:“鹃儿为了找你,乘夜偷走出来,如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你却要成婚了,你岂非是个畜生?”
  展梦白双眉一轩,微生怒意,但转念想到,自己实是有负于她,不禁长叹道:“谁说在下就要成婚了?”
  杜云天呆了一呆,道:“但那唐……”
  展梦白缓缓道:“展某永生也不会和唐姑娘成亲的。”
  杜云天凝目瞧了他两眼,心中虽然奇怪,但知道这少年一诺千金,说出的话,死了也不会变更。
  他说不与唐凤成亲,便是刀斧加身,也休想逼他与唐凤成亲的,一念至此,杜云天嘴角不禁泛起一丝笑容,忽然自袖中抽出一张纸笺,道:“拿去。”
  展梦白接过一看,只见纸笺上写着:
  “温州项家庄项明夫妻,三月十二日夜,险遭恶人围攻而死,嘉兴钱塘赵长虹之妻,五月中险遭逼奸……”
  下面一连串,写的俱是人命、时日,以及所遇的危急之情,展梦白看了半晌,不禁大奇道:“这是什么?”
  杜云天道:“这些人都是被你救了性命,他日你若用得着他们时,只要吩咐一声,他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展梦白目注纸笺,道:“但……但这些人我连面都未曾见过,前辈莫非弄错了么?”抬起头来,杜云天却已走了。
  他呆呆地愕了半晌,方自恍然大悟,忖道:“杜老前辈想必是以我之名,救了这些性命……”
  突听那边一阵骚动,几个人并肩而立,拍掌大呼道:“新娘子,快出来,羞答答,为何来?”
  几个人同时张口,同时闭口,叫得声音本已颇为响亮,忽然间,另外几个人也随掌声,呼喊起来。
  刹时间,只听大厅中人人都在喊道:“新娘子,快出来,羞答答,为何来……”反来复去,掌声不断,原来这些人久候新娘不至,已在起哄了。
  第四十回 武林大豪的婚礼
  “搜魂手”唐迪、“铁豹子”唐豹父子两人,低低商议了两句,唐豹突然飞身跃上一张方桌,张臂道:“各位……”
  他语声本就极为洪亮,此时放声一呼,当真声震屋瓦。
  群豪呼喊果然静了下来,一个人远远呼道:“唐大哥还要把新娘子藏着,不肯让她见人,岂非太小气了?”
  群豪又是一阵哄笑,唐豹大声道:“新娘子未来,连我二弟都不急,各位却先急了,岂非皇帝不急,先急死太监?”
  又有人呼道:“唐大哥玩花样,是什么时候了,新娘子怎会还未来,莫非老丈人又舍不得了,不放她走?”
  这一次笑声更响,厅外的人也要拥着进来。
  唐豹摇手道:“新娘子真的还未来,兄弟已派人催去了,少时只要新娘子一到,定先让她和各位见面。”
  群豪这才嘻嘻哈哈,静了下来。
  原来秦瘦翁虽然已至蜀境,但吉期未到,新娘、新郎例必分住,是以唐氏父子便在县城包了家大客栈当作“坤宅”。
  群豪虽然起哄,但心中最最焦急的,自然还是展梦白。
  他一心想要在天下群豪面前,先揭穿秦瘦翁的秘密,再杀他复仇,此刻他身着长衫,早已将那柄古铁剑藏在衫下。
  不知不觉时,大厅里已掌起灯火。
  群豪更是议论纷纷,猜测着新娘迟迟不来的原因,于是又有人喊道:“新娘不来,先让新郎出来敬酒。”
  唐迪虽然名震武林,但此刻也无可奈何,只得一面苦笑着敷衍宾客,一面令人进去呼唤唐燕。
  展梦白暗暗忖道:“黑燕子若是条汉子,便该先去寻找杜鹃,便是逃婚,也在所不惜……”
  哪知他思念尚未转完,满面尴尬,满身吉服的唐燕,已在唐豹陪同下,苦笑着走了出来。
  群豪自不会放过他,取笑的取笑,敬酒的敬酒。
  忽然间,一个锦衣大汉一路分开人群,飞奔而入,走到唐迪面前,唐迪道:“坤宅花轿起程了么?”
  群豪一听这句话,俱都静下来凝神倾听。
  哪知那大汉左右一瞧,忽然凑过去,在唐迪耳边说了几句话,唐迪面色立刻变了,匆匆转身,进了后堂。
  群豪更是惊诧,更是起哄,唐豹、唐燕,四下打恭作揖,展梦白双眉紧皱,更是暗暗关心。
  那“搜魂手”唐迪,却已奔入后堂,老人“金臂佛”唐无影坐在轮椅上,满面怒容,频频拍打着扶手,连酥糖都忘记吃了,一见唐迪来到,立刻大骂道:“姓秦的是要开咱们玩笑么?花轿怎的还不来?他若真的要悔婚,哼哼!”举手一拂,扶手上的酥糖,一块块跌落到地上。
  唐迪虽已称雄武林,但见他爹爹暴怒,只是屏息静气,不敢作声。
  过了半晌,唐老人才沉声道:“有什么话,快说吧!”
  唐迪垂首道:“据报坤宅秦家那边,花轿早已启程出动,但弟兄们在路上走了几趟,却瞧不见有花轿的影子。”
  唐老人暴怒道:“什么?那花轿难道是上天入地了不成?哼哼,咱们不给他催梦草,秦老儿想必是带着女儿溜了?”
  唐迪道:“但……”
  唐老人道:“但什么?这是你做主要定下的婚事,此刻这样了,叫唐家怎么对宾客们交代,真是丢死人了。”
  唐迪不敢开口。
  唐老人道:“过了今日,你父子三人立刻带着十八弟子,去追那姓秦的回来,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追,追不着就连你也莫回来。”
  唐迪道:“孩子遵命。”
  唐老人“哼”了一声,突然呼道:“凤儿……凤儿……”
  唐凤愁眉苦脸,走了出来,眼睛里似乎水汪汪的,只是唐老人也未留意,拍着扶手道:“快,推我出去。”
  大厅中的宾客,本自乱哄哄的,突听一声高呼:“老祖宗驾到!”群豪立刻便静了下来。
  要知“金臂佛”在武林中身份极高,厅中群豪,论起辈分,大半是他的徒子徒孙,见他来了,哪里还敢起哄。
  唐老人目光四下一扫,群豪都只觉这老人的眼睛在瞪着自己,不禁都垂下了头,不敢平视。
  只听唐老人缓缓道:“新娘子不来了。”
  群豪都吃了一惊,再也忍不住,又乱了起来。
  老人大喝道:“吵什么?静下来,新娘子不来,你们还是有喜酒喝,乖乖地坐下去。”
  有人忍不住大声道:“新娘子不来,喝谁的喜酒?”
  老人仰首大笑了一阵,道:“唐燕的喜酒喝不成,喝唐凤的喜酒也是一样的,反正老夫的孙女婿早已来了。”
  展梦白听得秦氏父女不来,本已大惊,此刻更是手足失措,唐燕木然而立,心里也不知是惊是喜。
  那唐凤的面色,却立刻大变,目光在人群中转来转去,群豪正自拍掌大笑道:“好,好,凤姑娘喜酒更香……”
  远远立在人群中的方辛拉了他儿子一把,道:“是时候了,你出去吧!”
  方逸呆了一呆,还未说话。
  忽然间,远处传来一声大喝:
  “新娘子花轿到。”
  群豪又乱,唐家父子面面相觑,唐凤垂下目光,展梦白暗中松了口气,手掌隔衣触到剑柄。
  只见拥挤的人群,分开了一条通路。
  八条大汉,精赤着上身,只穿着件金丝背心,露出铁一般的肌肉,抬着顶小巧的软轿,飞奔而来。
  灯火通明,照耀下,只见这八条大汉身上金光闪闪,脚下珠光闪闪,打扮得又奇怪,又奢丽。
  那顶软轿,更是金碧辉煌,耀人目炫,深垂的珠帘中,影绰绰端坐着一个凤冠霞帔的丽人。
  群豪眼都花了,暗道:“秦瘦翁好阔的手笔。”
  展梦白悄悄移动脚步,挤到前面,静等着秦瘦翁出现。
  唐老人大声道:“这算什么规矩,轿子还有直抬入大厅的么,哼哼,反了反了,还不停下,把新娘子扶出来。”
  早有四个丫环喜娘,掀开珠帘,扶出了那新娘子,虽然红巾掩面,瞧不见面目,但身段窈窕,步履生姿,显然是佳丽。
  唐老人道:“快拜天地,快成礼。”
  唐迪嗫嚅道:“但亲家翁?”
  唐老人道:“他不来活该,莫非要这么多人等他一个?”
  群豪拍掌道:“正是正是,快拜天地。”
  几个人将唐燕推了过来,与新娘子并排站着,两人衣履辉煌,身材相配,果然是对璧人,群豪不禁暗暗喝彩,唐老人面上也泛起笑容,只有唐燕低垂着头,似是无精打采。
  展梦白更是暗怒忖道:“此刻他若成亲,将杜鹃怎么办?”
  但一时间,他也想不出主意。
  忽然又有人大喝道:“凤姑娘的婚事,反正已提出了,为何不乘今日一齐办了?”一呼百应,掌声又起。
  唐老人大笑道:“也好……也好。”
  这老人令出如山,话一说出,唐豹立刻大笑着去拉展梦白,展梦白一惊之下,方自怔了一怔。
  他身侧的人已轰然一声,将他拥了出来,要知这些武林豪士平日狂放成性,不拘小节,是以连婚礼也不守规矩,何况还连“老祖宗”也答应了,大家闹了许久,正想乘这机会,大大地热闹热闹。
  展梦白又惊又怒,身子已如腾云驾雾般被人拥出。
  方辛一推他儿子,道:“快,快,还不出去。”
  方逸虽然是个天生坏种,但此时此刻,却只觉腿有些发软,道:“出……出去不……不打紧么……?”
  方辛怒道:“混小子,煮在锅里的鸭子,你还不敢吃么?”拉起方逸手腕,便待分开人群挤出。
  忽然间,两声大喝,一齐响起,一声在东,一声在西,一个声音苍老低沉,一个声音娇美清脆。
  但两人喝的却都是:“展梦白成不得亲的。”
  群豪又一惊,唐老人大怒道:“什么人捣乱?”
  只见东面人群,突然东倒西歪,向两旁跌倒。
  西面大厅,人群也是东倒西歪,纷纷让路。
  大乱之中,已有一个清癯老人,自东面人群间,飞身而出,嗖地落在花烛前,喝道:“展梦白,你说话不算数么?”
  群豪有的认得这老人,脱口呼道:“离弦箭!”
  群豪听得这名字,当真如雷灌耳,大惊之下,便将西面那人忽略了。
  唐老人见到杜云天现身,呆了一呆,冷笑道:“杜老儿,我老头子好容易办次喜事,你瞧着眼红么?”
  杜云天也不理他,眼睛只瞪着展梦白。
  展梦白纵有绝代聪明,此刻也不知该说什么?
  杜云天沉声道:“找不着我女儿,你休想成婚。”
  唐老人大怒道:“好,你……你……你竟要和我抢女婿?”
  突见那新娘子娇呼一声:“爹爹!”和身扑入了杜云天怀中。
  这一变化,更是大大出人意料之外,群豪惊得连声音都发不出了,目定口呆,望着眼前的发展。
  唐老人气得发抖,道:“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杜云天亦自觉事出意外,呆了一呆,那新娘子已扯下了头上的凤冠红巾,露出了面目,赫然竟是杜鹃。
  唐燕身子一震,倒退了三步,唐老人大声道:“杜云天,这究竟是你的女儿还是秦老儿的女儿?”
  杜云天紧紧抱着杜鹃肩头,流泪道:“鹃儿……鹃儿……你到哪里去了,可想死爹爹了……”
  唐老人道:“好呀,你一个女儿,又想冒充我孙媳妇,又想来抢我孙女婿,你倒说说看,是凭着什么?”
  杜云天双眉一皱,推开杜鹃,沉声道:“鹃儿,这是怎么回事,你怎的坐入了别人的花轿中?”
  杜鹃痴痴一笑,还未说话。
  只听西面有人道:“是老夫送上去的。”
  语声低猛,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
  西面人群,纷纷走避开,一个锦袍老人,一个华服美妇,以及一个艳光照人,男子装束的绝美少女,大步走出。
  只见她身穿一袭苍碧色的锦袍,头戴束发玉冠,手里摇着柄洒金折扇,秋波如水,琼鼻玉齿,嘴角似笑非笑,美得令人目炫,群豪虽然久走江湖,却从来也未见过这透明清逸潇洒,而又绝美的女子,一时间都看得痴了,就连唐家父子,也看得目定神呆,忘了说话。
  展梦白一见这三人来到,更是惊喜交集。
  杜云天身子一震,失声道:“呀,萧姑娘,是你。”
  来的这三人,自然便是“无肠君”金非夫妇与萧飞雨了。
  唐燕见机不妙,心底惊惶,正自悄悄溜走。
  突听一声大喝:“站住!”喝声有如霹雳震人,那锦袍老人金非,又随着喝声横飞而起,扑向唐燕。
  唐燕大惊之下,挥手一掌,哪知他一掌还未拍出,手腕便被紧紧抓住,腕骨似被捏碎,忍不住惊呼出声来。
  唐老人拍手大呼道:“这……这是什么人,打死他。”
  唐豹话也不说,呼地一拳,直击金非后臂。
  哪知金非背后也似生了眼睛,反手一拂,唐豹只觉一股大力涌来,再也立足不住,踉跄倒退,噗地跌倒在地。
  群豪见他功力这般惊人,竟一掌便将素来以掌力见称的少年高手“铁豹子”震得跌倒,不禁脱口道:“好武……”突见他回过头来,嘻地一笑,目光竟宛如野兽般,面容更是丑得骇人,白齿森森,似要择人而噬,群豪只觉一股寒意直冲上来,连喝彩声中下面那“功”字都被吓回去了。
  金非已将唐燕拉到唐老人与杜云天面前,大声道:“姓杜的,你要问老夫为何将你女儿送上花轿是么?”
  杜云天与“金臂佛”齐地脱口道:“不错!”
  “无肠君”金非大笑道:“只因你的女儿,已和这姓唐的小子早已私订终身,老夫不送她上轿,送谁上轿?”
  杜云天、唐老人齐地一惊,齐声道:“胡说!”
  金非大笑道:“你两人若是不信,喏喏,后花园私订终身的才子佳人都在这里,你只管问吧!”
  杜云天道:“鹃儿,你?”
  唐老人大声道:“唐燕,你?”
  两人语声相混,终是唐无影的声音大些,于是杜云天住口,唐老人接着道:“你真的做出了这事么?”
  唐燕面色如土,双腿簌簌直抖,道:“孩……孩儿……”
  唐老人道:“不必说了,看来此事是真的了。”
  唐燕颤声道:“不……不……”
  金非手掌一紧,厉声道:“不什么?”
  唐燕只觉手腕其痛彻骨,“哎呀”一声,道:“不……不是假的。”
  群豪又惊、又奇、又乐,“搜魂手”唐迪面上实在挂不住了,赶过去反手一掌,打了唐燕个耳刮子。
  唐老人道:“你打他做甚?”
  唐迪气得发抖,道:“畜生……畜生,唐家的门风,都被这畜生毁光了,非打死他不可。”反手又待一掌掴去。
  突听唐老人喝道:“住手!”
  唐迪呆了一呆,道:“爹爹,你……你……”
  哪知唐老人竟放声大笑起来,大笑道:“离弦箭的女儿,总比秦老儿的女儿好得多了吧,这小子能娶着杜姑娘,正是他的福气,你打他做甚?”
  唐迪呆了,唐燕呆了,群豪也呆了。
  展梦白却不禁在暗中一伸大拇指,暗暗赞道:“这老人果然是人中之杰,行事当真洒脱已极。”
  唐老人大笑道:“杜云天,你我将错就错,就结个亲家如何?姓唐的孙子,也未见辱没了你女儿。”
  杜云天望着杜鹃,只见杜鹃嘴角带笑,目中却含着泪光,神情仍是一片茫然,不禁狠狠一跺足,叹道:“罢了!”
  唐老人大笑道:“燕儿,还不过去磕头。”
  唐燕又惊又喜,目光畏缩地望了望他父亲,“搜魂手”唐迪默然半晌,亦自顿足道:“便宜了你这小子。”
  唐燕大喜,赶过去翻身拜倒,果然叩了三个头。
  杜云天长叹一声,闭起眼睛,不去看他。
  这时群豪才笑得出来,一时间欢声雷动。
  唐老人忽然笑道:“杜云天,你还有女儿么?”
  杜云天一怔,惨然笑道:“一个已够了。”
  他方才虽然满心惊怒,但想到自己女儿,如今已如此模样,能嫁入“唐门”,倒也可保一世平安富贵,于是气也平了。
  唐老人大笑道:“好好,幸好你只有一个女儿,我这孙女婿,你总抢不去了吧!”笑声得意,显见对展梦白喜爱得很。
  哪知他笑声未了,那锦袍老人竟也在笑起来,道:“杜老儿不抢,还是有别人要抢的。”
  他笑得比唐无影更是洪亮,更是得意。
  唐老人变色道:“谁敢抢我的孙女婿?”
  只见那绝代的丽人,手摇折扇,含笑走了过来,双手抱拳,微微一揖,含笑道:“我。”
  一波方平,一波又起,群豪又惊又奇,展梦白又惊又喜,“搜魂手”又惊又怒,惟有金非哈哈大笑,得意极了。
  唐老人惊得怔了半晌,突也大笑道:“你?你要抢我老人家的孙女婿?哈哈……”笑得前仰后合,直不起腰来。
  萧飞雨含笑道:“不错,就是我。”
  唐老人大笑道:“我老人家活了八十岁,这样的事倒是第一次见到,喂,小姑娘,你今日多大了?”
  萧飞雨道:“十岁以上,六十岁以下。”
  唐老人哈哈笑道:“年纪轻轻,就急着要嫁人了么?还是乖乖地回去吧,像你这样,不愁嫁不出去的。”
  萧飞雨微微笑道:“好,咱们就回去吧,但你那未来的孙女婿,也要跟着咱们一齐走的。”
  群豪几曾见过如此狂放的女子,又是惊奇,又不禁失笑,忽听一人大笑道:“姑娘,不如我跟着你走吧!”
  萧飞雨冷笑道:“哪一位要跟着我走,请出来。”
  群豪大笑,无人应声。 
  萧飞雨道:“出来呀,害什么臊?”
  只见一个锦衣汉子,被人拉拉扯扯推了出来,四面人笑道:“汪明,你平日的胆子到哪里去了,出去吧!”
  萧飞雨道:“过来,过来,让我瞧瞧你。”
  那人满身锦衣,剪裁得合身已极,面色苍白,上唇留着两撇微髭,目光滴溜溜乱转,想必平日就是个自命风流的人物,此刻再仗着三分酒胆,居然一整衣衫,走了过来,望着萧飞雨嘻嘻地笑。
  萧飞雨道:“贵姓?”
  那人清了清喉咙,嘻嘻笑道:“在下汪明,江湖朋友倒抬爱,都将在下唤做‘风流潘安’,这风流两字,实是不敢当的。”
  言下之意,这“潘安”两字,是居之无愧的了。
  唐老人含笑旁观,展梦白却知此人必定是要吃苦的了,但见此人形状,便知道此人必非善类,是以也不阻拦。
  只听萧飞雨道:“你要跟我走,也容易得很……”
  缓缓伸出手掌,将掌上的碧玉班指,取了下来,放在掌心,道:“只要你能将这指环自我掌中拿去,也就是了。”
  群豪只见她十指纤纤,皓腕如雪,暗道:“这样水葱般一个人儿,掌上有什么力气,看来她是看上了汪明,居然这样说话。”心中都不觉艳羡得很,汪明更是喜得心痒难搔,嘻嘻笑道:“真的么?”
  金非大喝道:“自是真的,少废话,快去吧!”
  汪明瞧了他一眼,心下有些发毛,但看到萧飞雨的玉手,又忍不住走了过来,笑嘻嘻伸出手掌。
  萧飞雨笑道:“快呀!”
  汪明突地伸手一抓,他手脚素称灵便,这一出手,更是又快又准,只道对方掌中指环,必定是手到擒来了。
  哪知眼前一花,对面的人儿,忽然无影无踪了,他心头一惊,只听身后娇笑道:“指环在这里,你乱抓什么?”
  汪明沉着了气,突然转身,哪知人又到了他身后,他接连转身,虽然拼命求快,却连对方人影也看不到。
  群豪只见翠衫飘飘,人影闪动,那位“风流潘安”,伸出双掌,乱转乱抓,哪里沾得到人家一片衣角。
  一时间,群豪不禁大惊失色,谁也想不到这水葱般的人儿,轻功身法,竟如此惊人,当真有如鬼魅一般。
  “金臂佛”唐无影,面上也敛去了笑容。
  这老人既有“无影”之名,昔日轻功之佳妙,自然可想而知,但他见了这少女身法,竟不在自己壮年时之下,心里自更吃惊。
  突见那汪明停住脚步,苦笑着道:“姑娘,在下认……”身子突然摇了两摇,“噗”地一声,跌倒在地。
  原来他转来转去,早已转得头晕眼花,只觉四面的房子,都围着他团团转了起来,眼前更不知有几万个人影,这一停住脚步,哪里还站得住,噗地跌在石地上,脑袋当时变得又红又紫。
  萧飞雨笑道:“哎哟,这么客气,叩什么头呀?”
  那汪明慢慢爬了起来,哪里还敢说话,踉跄逃走了,群豪面面相觑,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只听唐老人突然长叹一声,道:“这样又漂亮,又聪明,又豪爽的女孩子,真是少见得很,过来让我瞧瞧好么?”
  萧飞雨道:“瞧瞧就瞧瞧。”举步走了过去。
  老人道:“唉,老眼昏花了,再过来些,让我瞧清楚些。”
  萧飞雨移步笑道:“你老人家孙媳妇也有了,还瞧什么呀,你老人家那孙媳妇,可比我漂亮得……”
  突见那老人手掌一伸,也不见有何迅快,又仿佛够不上部位,但萧飞雨的手掌,已被他抓了起来。
  群豪方才眼见萧飞雨的身手,那般迅快,但此刻竟被个双腿残废的老人抓住,竟不及闪开,自又不禁大惊。
  金非惊怒之下,也待扑去,但见萧飞雨手掌被擒,生怕老人出手伤她,是以投鼠忌器,却不敢上前,空自暴怒。
  萧飞雨心头虽也暗暗吃惊,但面上神色丝毫不变,轻笑道:“你老人家也要跟我走么?不然为何也要抢我指环?”
  老人面色一沉,厉声道:“是谁指使你来的?”
  萧飞雨笑道:“我自己走来的,还用人教么?”
  唐老人冷冷笑道:“老夫活到八十余岁,平生眼里不揉砂子,要我相信你这小姑娘真是来抢女婿的,除非瞎了眼。”
  群豪纷纷议论,都觉这老人果然眼力过人,想这少女,必定是有人授命而来,与唐家作对的。
  要知那时男女之防甚严,纵是武林中人,也梦想不到会有年轻少女敢如此狂放,来抢丈夫之事,是以人人不信。
  萧飞雨目光四转,突然笑道:“展梦白,你过来。”
  展梦白怔了一怔,终于应声走了过去。
  萧飞雨道:“你说我是不是……”忽然出手一掌,向唐老人拍了过去,她右手虽被擒,但左手却可出手自如。
  唐老人目光被展梦白所分,微一疏神,一只白生生手掌,已到了面前,掌力虽不重,但以他之身份,怎能被人触及面目,当下大喝一声,手腕一抖,萧飞雨的身子,竟被他掷了出去,飞过众人头顶,群豪既惊老人神力,又怕萧飞雨当头摔下,俱都纷纷走避。
  哪知只听头上“呼”地一声,眼前一花,萧飞雨又飞回老人面前,笑道:“你再抓得住我,算你本事。”
  那一摔之力,是何等惊人,她竟然未被摔倒,而又飞回,唐迪冷笑道:“好轻功,唐某来领教领教。”
  哪知他还未举步,唐无影又自仰天狂笑起来,大笑道:“好,好,原来是‘帝王谷’的子女,老夫倒险些走眼了。”
  原来萧飞雨方才所使的那手轻功“迎风回柳”,正是帝王谷秘传之技,普天之下,再无旁门中人具此身法。
  萧飞雨见这老人一眼便看出自己来历,心中也白吃惊,大声道:“不错,但我此番却是自己来的,与家父无关。”
  群豪听得“帝王谷”三字,哪里还敢出声。
  老人笑声一顿,冷笑道:“萧王孙呀萧王孙,你抢去了老夫心爱的人,如今你还要来抢我孙女婿么?”
  突然大喝一声,厉声道:“展梦白立时与凤儿拜堂,谁若敢再捣乱,便以本门暗器招呼,迪儿,准备着。”
  “搜魂手”唐迪暴喝道:“暗器伺候!”倒退一步,反手甩下了长衫,里面竟是一身劲服,腰间环佩着五只豹皮革囊。
  就在他一声暴喝中,四面又突然出现十八条壮汉,人人俱是黑衣劲服,腰边斜佩着四五只豹皮革囊。
  群豪见到“唐门”在喜庆之中,仍有如此戒备,应变如此迅快,这才知道“唐门”享誉多年,果然名不为虚。
  那十八条壮汉正是“唐门十八蜂”,此刻环伺在大厅四侧,虽未行动,但群豪还有谁敢动弹一步。
  萧飞雨也未想到事情竟然如此恶化,也未想到这老人与她爹爹之间,竟然又有旧怨,暗道:此刻自己如此一来,岂非替爹爹找来了麻烦,一时间也木然呆住。
  自唐迪甩衣到此刻,也不过只是一刹那间。
  金非大喝道:“展梦白,你要做萧家的女婿,还是要做唐家的女婿,莫要怕,只管说出来。”
  展梦白还未答话,唐老人已冷笑道:“展梦白已做定了我唐家的女婿,凤丫头,出来准备拜堂。”
  火凤凰垂首走了出来,突然抬头道:“我不和他拜堂。”
  唐无影暴怒道:“你……你疯了么?”
  火凤凰道:“我不和他拜堂。”双目直视,神情似已呆木,但满厅中人,上上下下,谁也想不到她会说出这句话来。
  唐无影拍掌道:“为什么……为什么……”
  只听人丛中轻轻笑道:“这个,只有在下才能解释了。”
  方辛拉着方逸的手腕,含笑走了出来。
  南燕、萧飞雨失声惊呼道:“呀,你两人在这里。”
  方辛向她两人躬身笑道:“夫人安好,姑娘安好。”拉着方辛,走到唐无影面前,道:“逸儿,还不叩见老祖宗。”
  唐无影怒道:“你是什么东西,谁是你的老祖宗?”
  方辛笑道:“犬子方逸才是前辈的孙女婿,他两人也已订了终身,凤姑娘自然不肯和别人拜堂了,凤姑娘,你说是么?”
  唐无影道:“放屁……放屁……凤丫头,你……”只见唐凤竟已垂首流泪,他心头一震,知道此事又非无中生有的了,又惊又气,又急又怒,手掌生在空中,呆住了,“搜魂手”面色如土,群豪目定口呆,大厅寂无人声,只听唐无影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缓缓道:“好吧,好吧,乱点鸳鸯,乱点鸳鸯。”
  唐迪变色道:“爹爹,这才……”
  唐无影微一拂手,冷冷道:“你当我不认得他父子两人么?”
  唐迪不敢作声,但面上阵青阵白,显然怒极。
  唐无影道:“凤丫头,你过来。”
  火凤凰唐凤木然走了过去。
  唐无影道:“你也过来。”
  方辛伸手一推方逸,道:“老祖宗唤你,你还不过去。”他面上早已喜动颜色,心想此番当真是攀上枝头作凤凰了。
  唐无影缓缓道:“凤丫头,你自愿嫁给他么?”
  唐凤满面泪痕,却终于点了点头。
  唐无影道:“好,方逸,过来……再过来……”突然伸手一抄,想他出手之迅快,连萧飞雨都闪避不开,方逸怎能躲过,心头方一惊,双手已俱在这老人掌中,“金臂佛”伸手一抖,方逸凌空飞起,但身子还未飞出,双足又被唐无影捏在掌中,只听“喀喳”一声。
  方逸一声惨呼,双腿已被老人生生折断。
  方辛惊呼道:“你……你……”
  唐凤娇呼一声,斜斜昏倒地上。
  老人面容木然,冷冷道:“你儿子满面凶狡,将来必遭横死,我此番折断他双腿,正是要他只得安守本分,休再为非作歹,我孙女儿虽然嫁个残废,也比将来做寡妇好得多。”词色虽然冰冰冷冷,但语声已微微颤抖,群豪哪里知道这老人一番苦心,都被他冷酷的手段吓呆了。
  只有展梦白、杜云天等人,心里暗暗赞佩,他两人虽对这父子深恶痛绝,但此刻暗叹忖道:“只要他日后改过,也就罢了。”忽然想起这老人此番动作,正也是要方逸昔日的仇人饶恕于他,心里不禁更是感佩,知道这老人爱护孙女的一番苦心,当真不是常人梦想得到的。
  要知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势必不能要唐凤再嫁别人,那么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方辛木然呆在地上,流泪道:“老祖宗要他改过便是,何必……”抱起方逸,老泪纵横而落。
  唐无影道:“我此番不但救了他,也救了你,否则迟早总有一日,你性命也要断送在你这儿子手上。”
  方辛望着昏迷的儿子,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唐无影道:“豹儿,过来,扶起你妹子。”
  唐豹依言扶起唐凤,唐无影道:“将她身上暗器搜出来。”
  唐豹呆了一呆,解下唐风腰边革囊,手掌已颤抖起来。唐迪抢上两步,变色道:“爹爹!”
  唐无影望也不望他两人一眼,大声道:“天下朋友听着,唐风从此已是方家的人,与我‘唐门’再无关连,此后他夫妻两人,若有为非作歹之事,朋友们只管下手将他除去,我唐无影绝无话说。”
  方辛容颜惨变,道:“你……你将她逐出……”
  唐无影冷笑道:“你儿子要的只是她的人,老夫已将她的人给你,你还要怎样,带着他们,快快去吧!”
  方辛有如一桶冷水,当头淋下,他几番安排,苦苦筹划,只望能教自己儿子攀上高门,出人头地。
  哪知他这番心意,竟已被这睿智的老人窥破,竟令他弄巧成拙,非但计划成空,儿子还落得残废。
  一时之间,方辛只觉由头到脚,俱已冰冰冷冷,转目望向唐迪,还望他能为他女儿求情。
  但“搜魂手”面色铁青,不发一言,唐豹更不敢说话。
  只见唐无影缓缓闭起眼睛,缓缓道:“等老夫张开眼时,还看见有你三人在此,你三人便休想走了。”
  语声虽然缓慢平静,但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寒意。
  方辛呆了半晌,咬了咬牙,怀抱着方逸,眼望着唐凤,唐凤也已醒来,突然拜倒在地,向唐无影、唐迪各各叩了个头,痛哭着飞奔而出,方辛跟在她身后,满面俱是怨毒之色,群豪纷纷让开道路,一刹那三人都奔出了厅,只听唐凤的哭声,终于渐渐远去。
  这时,老人的双目中,已有泪光晶莹,“搜魂手”蓦然转过身子,望着堂前的一对花烛,久久不曾回过头来。
  大厅中静寂如死,什么声音都没有,唐豹手捧着他妹子的镖囊,目光凝望厅外,不禁泣下数行。
  突听老人竟又哈哈大笑道:“一对新人走了,还有对新人在这里,哎,开上酒菜,待我与朋友们痛饮喜酒。”
  群豪纷纷入座,纵然强打精神,放怀饮酒,但经过方才一番变故,还有谁真正高兴得起来。
  萧飞雨大步走到老人身前,道:“好教你老人家得知,今日实是我自己来的,家父绝不知道。”
  唐无影目光灼灼,瞧了她半晌,又转目瞧了瞧展梦白,苦笑抬头道:“无论什么好东西,我总是抢不过萧王孙的。”
  杜云天走过来向萧飞雨抱拳道:“小女多蒙姑娘相助寻回……”
  金非冷笑截口道:“岂只寻回而已,若非老夫出手相救,你那女儿,此刻早已被人抛入河里喂王八了。”
  杜云天变色道:“阁下说话怎的如此无礼?”
  金非大笑道:“杜云天,你不认得老夫了么?”
  杜云天呆了一呆,凝目望去,只觉此人神情有如野兽一般,自己生平实未见过这样的人物。
  要知“无肠君”金非这数十年来,容貌早已大变,连他妻儿都不认得,何况杜云天?
  金非笑声倒更凄厉,道:“连女儿都看不住的老杀才,老不死,老混账,老王八,老怪物……”
  他二十年积怨在心,第一句话骂出来后,怨恨便如长堤决口,激荡而出,索性破口大骂起来。
  杜云天竟被他骂得呆了,虽然满心大怒,但却被气得张口结舌,要知他为人一生名满天下,几曾被人骂过,也从未骂过别人。
  唐无影忍不住怒道:“喂,老猴儿,你可知骂的是谁么?”
  第四十一回 满堂飞花
  金非道:“骂的就是你的儿女亲家,你这老怪物,若是心里不服,不妨连你也一齐算上。”
  群豪一齐大震,都道此人定必是疯了,身在唐门厅中,竟还敢对唐无影如此无礼,岂非找死么?
  “搜魂手”唐迪霍然转过身来,面色越发阴沉,“唐门十八蜂”十八只手掌,一齐探入了腰边镖囊。
  哪知唐无影却又放声大笑起来,道:“我老人家活到如今,年年都见着些怪事,但却无今日之多。”
  他伸手一指萧飞雨,接着大笑道:“标标致致的大闺女,到人家家里来抢女婿,已是怪了,居然还有人在我四川唐家,指着鼻子骂我老人家和‘离弦箭’杜云天,哈哈,这事说出去,只怕都无人相信。”
  金非道:“为什么无人相信,杜云天是个什么东西,骂了他又怎么?老不死,老怪物,老……”
  突觉眼前一花,杜云天瘦削颀长的身子,已标枪般站到他面前,苍白的面容,已泛起血红的光泽。
  站在前面的人,只觉心情一阵紧张,纷纷退了开去。
  金非见到这二十多年来,朝思夜想,辗转反侧,不能或忘的仇人,此刻忽然站到自己面前,更是牙关打颤,反而说不出话。展梦白虽不愿他两人动手,却知道这仇恨别人万万无法解的,空自焦急,也无计可施,一时间,只听金非牙关咯咯作响,别的什么声音都没有。
  南燕瞧着她夫婿如此模样,心头一阵怜惜,瞧着杜云天道:“你莫怪他骂你,恨你,你委实害得他太苦了。”
  她毕竟夫妻情深,不怪金非昔日为恶,反怪别人害他,杜云天呆了呆,道:“我何曾害过他来?”
  金非道:“你……你不……你不认得我?……好!”突然双拳齐出,左右各划个半弧,分击杜云天太阳双穴。
  这一招乍看似北派“双撞手”,但出招间更具霸力,正是金非昔日横行江湖时所用“无肠十七式”中之一招,他双拳夹击而来,正似螃蟹头上双钳,杜云天凌空一个翻身,避开此招,变色惊呼道:“你是‘无肠君’金非?”他虽已不认得金非面容,但这种怪异招式,他死了都不会忘记。
  金非厉声狂笑道:“不错,你说得不错,我金非居然还未死在你掌下,你实在没有想到吧?”
  “中条七恶”死去多年,江湖中后起之辈,多已不知“无肠君”三字,但老一辈听了这名字,手足不禁立刻冰冷。
  唐无影父子也不禁面露惊奇之色,唐豹却不知金非来历,只记得方才一跌之辱,大喝道:“无论你是谁,也不能在唐门撒野。”抖手撤下一条软鞭,“贯日长虹”,鞭梢笔直,直点金非前胸“玄机”大穴,他在这条“灵蛇散鞭”上,已下了二十年功夫,只望此刻能仗着它挣回这口气来。
  “搜魂手”唐迪却知道“无肠君”心肠之狠,手段之辣,惊呼一声:“豹儿,使不得。”一步赶去,却已不及。
  只见金非厉声狂笑间,身形微转,已反手抄住了鞭梢,唐迪父子关心,大叫道:“金兄,手下留情。”
  金非大笑道:“姓唐的你放心,我不会要这小辈命的。”说话间也不见使出什么招式,唐豹已仰天直跌了出去。
  群豪这才知道这怪人武功之高,委实不可思议。
  “离弦箭”杜云天突然反手扯下了长衫,沉声道:“姓金的,既然是你,你我便无话可说,说不得要拼个你死我活。”
  金非道:“正是如此,总算你这老鬼还不糊涂。”
  杜云天厉声道:“但今日只是你我生死之争,无论谁胜谁负,你休要胡乱出手,伤了他人。”
  金非仰天狂笑道:“好,就是这样。”
  杜鹃一直瞪大着眼睛,瞧着他爹爹,突然痴痴笑道:“好看呀好看,爹爹又要打人了,这次莫要打错人呀!”
  她虽已神智不清,但心里却始终记得那日杜云天出手误伤展梦白之事,此刻忽然说出这句话来,众人俱都茫然不解。
  只有杜云天、展梦白两人听在耳里,心头却不觉为之黯然,杜云天缓缓转过身子,瞧着她女儿。
  他自己知今日这一战,实是生死存亡之争,自己一生纵横江湖,今日纵然身死,也可称无憾。只可惜自己这女儿,年纪轻轻,如此痴呆,将来如何是好,细细算来,实是自己误了女儿一生。
  一念至此,不禁顿觉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抱拳向唐无影一揖,道:“小女……小女一生全交给前辈了。”
  他女儿嫁给唐无影之孙,自应将这老人唤作前辈。
  唐无影目光闪动,道:“你真要和他拼命?”
  杜云天点了点头,“无肠君”金非笑道:“哪有这么多婆婆妈妈的事,快来送死吧!”杜云天咬了牙,霍然转身。
  金非怪笑一声,扯落身上长袍,突听南燕幽幽唤道:“金非……”金非呆了一呆,缓缓转过头去。
  南燕目光晶莹,似是想说什么,却终于只是说了句:“你……你要小心了。”垂下头去,不再看他。
  金非忽然想到她自从嫁了自己,始终颠沛流离,今日好容易才过了几天安乐日子,但自己又已要和人拼命,自己今日胜了也罢,若是败了,岂非误了她一生,一念至此,也不觉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但瞧了杜云天一眼后,忽又仰天狂笑道:“你放心,我死不了的。”
  杜云天冷笑道:“那也未必见得。”
  金非暴怒道:“不信你就试试。”
  两人身形齐地一展,凝气作势,如箭在弦,四下人走得更远,都知道此一番大战,必是非同小可。
  突听唐无影大喝道:“杜云天,快闪开。”
  杜云天怔了一怔,唐无影轮车已滚动上来,杜云天沉声道:“我与他仇深似海,谁也解不开,前辈何苦插手?”
  唐无影眨眨眼睛,大声道:“你只知你仇恨和他化解不开,我老人家和他结的梁子,又当如何?”
  杜云天道:“前辈与他有何梁子?”
  唐无影打着轮椅扶手,怒道:“这怪物伤了我孙儿,又骂了我,他与我没有梁子,与谁有梁子?”
  杜云天道:“待在下先与他算过账,前辈再寻他就是。”
  唐无影道:“胡说,你若杀了他,我老人家找谁算账去?”
  杜云天呆了呆,道:“那么……那么……”
  唐无影却已不再理他,指着金非道:“姓金的,你既敢在这里猖狂,可接得住我老人家一手暗器?”
  金非狂笑道:“莫说一手,十手又何妨?你只要伤了我一根毫发,便算我金非输了。”
  唐无影双掌一拍,道:“好!”突然沉下面色,一字字缓缓道:“暗器伺候。”虽只短短四个字,但字字都似千钧之力。 
  大厅中每个人都抽了口凉气,都知道这唐门硕果仅存的前辈,海内第一暗器名家,此番出手,更将不同凡响。站在金非身后左右的人,哄的一声,走得干干净净。
  那铁豹子方才跌得虽重,此刻却跑得最快,不一会便自后房中取出了一只比别人所佩都较大些的豹皮革囊。
  这革囊虽早已失去昔日光泽,看来甚是古老陈旧,但只因他乃是属于名震天下的唐无影之物,是以在众人眼中看来,都觉这陈旧的革囊,似是带着无法描述的神奇魔力,瞧了一眼后,便不敢再多瞧一眼。
  老人手扶革囊,老迈的身躯,陡然又充满了生气活力,凝目瞧着金非,缓缓道:“你可准备好了?”
  金非狂笑道:“你只管出手便是。”他面上虽在狂笑,心中也不觉有些紧张,情不自禁,后退了半步。
  老人目光瞬也不瞬,冷冷道:“你可知道,六十年来,江湖中已有多少高手,死在我这革囊中暗器之下?”
  他不待金非答话,便接着道:“自从六十年前,老夫以‘华阳二霸’的鲜血祭镖后,川东一战,伤了‘李氏五虎’,独闯太行,‘满天花雨飞寒沙’毙了‘太行群刀’,祁连山大雪纷飞下,又杀了‘关外三熊’……”他口中所说的名字,无一不是昔日名震江湖,叱咤一时的武林人物。
  满堂群豪,都只觉他目光中,语声中,满藏着沉沉杀机,他每说一句话,群豪身子便不觉颤抖一下。
  “无肠君”金非虽然自信自己轻功身法,已是妙绝人寰,世上绝无一种暗器,能面对面的伤得了他。
  但他此刻,心弦仍不禁有些震动,满堂群豪,更都被这老人语声所迷,目定口呆,如痴如醉。
  只见那老人枯瘦而颀长的手指,轻轻抚摸革囊上的花纹,缓缓道:“老夫自闯江湖至今,手下从未伤过无名之辈,但每伤一人后,便要在此革囊上,留下一道痕迹,如今算来,已有一百二十七道了,想不到今日又要再加一道,金非呀金非,你小心着了,老夫这就要动手了。”
  忽然大喝一声:“着!”
  雷震般的大喝中,群豪只觉心头一震,眼前微花,根本没有看出那老人掌中有暗器发出。
  只见金非亦是一记大喝,倏然冲天而起,在空中连翻几个筋斗,忽然无影无踪,不知去向。
  大厅前却已有一连串“叮叮”声响,落下漫地银针,满厅武林豪杰,在银针未落地前,竟谁也没有瞧出有暗器的影子。
  两声大喝过后,大厅变得死一般静寂。
  几个胆子较小的,早已骇得跌倒在地,纵是胆子大的,亦是身子不住颤抖,满头冷汗,涔涔而落。
  南燕只觉头脑晕眩,不敢睁开眼睛。
  展梦白心头怦怦跳动,萧飞雨不知不觉间,已紧紧握住展梦白手掌,两人掌心都湿湿的,原来也沁出冷汗。
  只见那老人,面上却无丝毫表情。
  只听大厅顶离地三丈多高的横梁上,忽然传来一阵狂笑声,道:“好,好快的暗器,却未伤得了金非。”
  老人道:“你下来。”
  金非大笑道:“下来就下来。”一个纵身,燕子般跃下,大厅中千百道目光,竟无一人知道他何时跃上横梁的。
  杜云天见到金非轻功精进如此,面色不禁微变。
  老人却缓缓闭起眼睛,道:“看看你左右双袖上是什么?”
  金非一惊,俯首望去,只见自己左右双袖之上,各各钉着三枚银针,不禁大骇道:“这……这……”
  老人双目未张,微微一笑,道:“这算什么?”
  金非呆了半晌,长叹道:“就算我输了。”
  老人道:“输了又……”
  语声未了,突听萧飞雨大喝一声:“这不公平。”
  老人霍地张开眼睛,目光有如电芒一闪,道:“这为何不公平,老夫未发暗器之前,便已出声招呼过了。”
  萧飞雨一步跃出,大声道:“但你未发暗器之前,便先以言语乱了他心神,这自然不能算你用暗器手法取胜的。”
  老人瞧了她几眼,大笑道:“女娃娃,你知道什么?”
  萧飞雨冷“哼”一声,道:“我只知道前辈这‘满堂飞花’的手法虽高,但若不用诡计,仍是沾不着我舅舅一根汗毛。”
  老人含笑道:“我且问你,你爹爹武功如何?”
  萧飞雨道:“内举不避亲,也不是我做女儿的替他老人家夸口,我爹爹武功之强,普天之下,谁不知道?”
  老人道:“以你爹爹武功,十招内可击倒你舅舅么?”
  萧飞雨道:“自然可能……”
  老人道:“但你爹爹若是乘他不备,便可将他击倒吧?”
  萧飞雨怒道:“我爹爹堂堂大丈夫,怎会乘人不备出手?”
  老人大笑道:“这就是了,你爹爹自不会乘人不备下手。只因他用的乃是拳脚,而我老人家所用的是暗器,不说别的,以名字来看,便正是要乘人不备时暗中下手的,否则怎能伤得了武功高强之人,试想你爹爹既不能在十招内伤了金非,我老人家又怎能在与金非面面相对时,伤得了他,自然只有先用计乱了他心神了。”
  萧飞雨道:“但……”
  老人柔声道:“女娃娃,你要知道,乱人心神,与发暗器,本是两件分不开的事,会发暗器的人,便要会乱人心神,别人心神乱了,才好下手,否则暗器就只能伤得了武功泛泛之辈,便绝难伤得了金非这样的高手,那么,我老人家又怎能名列武林一流高手之林,名垂江湖数十年,是以金非要防我暗器时,便该先防我乱他心神,这就是发暗器的秘诀,也是避暗器的秘诀,今日我老人家说出来,你们这些娃娃都该记着。”群豪面面相觑,心中都不禁大是钦佩。
  萧飞雨也不禁垂下了头,暗暗忖道:“是了,再快的暗器,也无法面对面地伤得像舅舅这样的高手,暗器若是伤不了绝顶高手,那么所有的暗器名家,便都算不得是武林高手了。唉,这道理本来明显得很,我为何不曾想起?而除了这老人外,也没有别人说出来过。”
  展梦白惊叹之余,心头却怦然一动,想起了那“白布旗”秦无篆临死前的言语,那老人曾经说:“……情人箭最最神秘之处,在于它和‘死神帖’的关系……若要防备此箭,不在发箭之时,而在接帖时,若等箭发,便已迟了……以我之轻功阅历,一见‘情人箭’发出便纵身而跃,仍不免中箭……”
  他将这番话和唐无影此刻言语配合,心头不禁恍然。
  “想那‘死神帖’,定必就是乱人心神之物,正和唐老人今日说话的功用一样,而秦无篆所以中箭,也和金非今日中针的道理相同,由此可见,‘情人箭’也并非什么神奇之物,它的道理,唐无影早已知道了。”
  一念至此,他对“情人箭”的畏惧,便立刻减弱许多。
  老人哈哈笑道:“女娃娃,你可服了?”
  金非大喝道:“不但她服了,我金非也服了你这老儿的暗器功夫,但我今日是复仇,不是比武,服了还是要找他的。”
  杜云天冷笑道:“你服了人家,便不该在人家喜堂中动武,你我若要拼命,也得出去拼去。”
  金非道:“好,走。”
  老人道:“你若要他走,也该等他瞧过女儿拜堂再说。”
  金非突然暴跳起来,大喝道:“他为何要瞧女儿拜堂,老夫被他害的,连女儿是何模样都未曾见到。”
  老人冷冷道:“你两人仇怨纠缠,我老人家也自知再管不了,但今日不等我喜事办完,谁也莫想走。”
  金非双臂一振,须发皆张,狠狠瞧了老人半晌,但瞬即叹了口气,道:“好吧好吧!你快些拜堂就是。”
  老人展颜一笑,拍掌道:“奏乐!”他年过古稀,总希望今日喜事能顺利结束,能眼见自己孙儿成婚,正是所有老年人的愿望。
  乐手们虽都已骇得心惊胆颤,但仍然只有愁眉苦脸地吹奏起来,乐声一起,大堂中方自又有了些喜堂的模样。
  哪知,忽然间,大堂外又匆匆奔入两条大汉,满面俱是惊惶神色,唐迪变色道:“什么事如此慌张?”
  那大汉喘了口气,道:“秦宅的花轿抬来了,此刻,正在……”
  他只说了这句话,下面的语声,便被群豪的惊呼淹没。
  “搜魂手”唐迪目定口呆,他儿子唐燕更是惊惶满面,不知所措。
  就连“离弦箭”杜云天也只有怔在当地,呆望着他女儿。秦琪若是来了,杜鹃还做得成新娘?
  唐无影更是又惊又怒,这老人纵横江湖,一生中什么勾当未曾见过,但今日发生之事,却件件出乎他意料之外。
  “搜魂手”唐迪俯下身子,道:“爹爹,此事怎生是好?”
  唐无影怒骂道:“格老子,龟儿子,要他来时他不来,不要他来时,他却偏偏撞鬼般闯来了。”
  这老人脾气本躁,急怒之下,连四川土话都骂了出来,但说骂出口,才想起自己这大年龄,怎能在儿孙面前骂人,露齿一笑,道:“怎生是好?哼,只有先出去看看再说了。”
  一面说话,一面推动轮椅,走了出来,群豪连忙让开道路,都暗道:“这番喜酒吃得虽不舒服,热闹却瞧舒服了。”
  大家都想看看,一个新郎却来了两个新娘,此事该怎生了断,一个个蜂拥般挤了出去,谁也不肯落后。
  展梦白手掌已探入怀中,紧紧握着剑柄,只见堂前已大乱,桌子椅子,挤得乒乓乒乓地乱响。
  再看那“黑燕子”唐燕,穿着一身新郎吉服,拉着杜鹃站在角落中,既无胆子面对问题,又无胆子逃跑。
  展梦白越看越觉有气,但自己大仇当先,已管不了许多,突然一扭腰,嗖地自众人头顶上窜了过去,跃上门楣。
  他身子方自把稳,突听身侧又是“嗖”地一响,有人娇笑道:“这位子瞧热闹倒真不错。”原来萧飞雨也窜了过来。
  展梦白本想对她笑笑,怎奈心情紧张,实是笑不出来。
  灯火照耀下,只见几个人拥着顶花轿,叱喝着走了过来,花轿前两面木牌,写的果然是“秦府喜事”。
  但花轿只有一顶,随人都是唐家雇来的村汉,人丛中就有人诧声道:“这是怎么回事,怎的秦瘦翁还不来?”
  唐无影更是气得大骂:“那秦老儿莫非死了么,怎的始终缩着头不露面?这样的人我老人家真没见过。”
  唐迪道:“只怕他从未嫁过女儿,是以手忙脚乱。”
  这门亲事本是他力主撮合成的,此刻不免替秦瘦翁美言两句。
  唐无影怒道:“这是什么话,没吃过猪肉,也该瞧过猪走路呀……哎,轿子还不停下,竟要抬进屋子里么?”
  村汉嘀嘀咕咕,将花轿停在门前。
  一个道:“这样的花轿,我还没抬过,说是硬要先绕一圈,再到这里来。”掏出手巾,大把大把地抹汗。
  唐迪变色道:“谁要先绕一圈?”
  那汉子道:“就是那位秦老爷。”
  唐迪道:“此刻他人在哪里?”
  那汉子道:“本是跟着花轿的,但一转眼,人又不见了,小人们不敢擅作主张,又等了许久,才将花轿抬来。”
  唐无影冷“哼”一声,道:“鬼鬼祟祟。”挥手道:“来人呀,把轿子里人扶出来,问问她爹爹究竟有何毛病?”
  门楣上的萧飞雨轻笑道:“你瞧,这老头子不说把新娘子扶出来,只说扶轿子里的人,看来他是中意杜鹃的。”
  转目望去,只见展梦白一副失魂落魄的神态,竟似没有听到她的话,萧飞雨奇道:“喂,你这是怎么啦?”
  展梦白叹道:“唉,那秦瘦翁……”
  忽然间,只听四下齐地惊呼一声,轿子前的喜娘踉跄后退几步,砰地跌倒,萧飞雨手指轿门,也惊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喜娘方自抓起轿帘,开开轿门,轿子里便笔直跌出个人来,刹那间,喜娘还当新娘子坐的腿软了,—齐伸手去扶。
  哪知触手之处,竟是冰冰凉凉,再一看,轿子里的哪里是新娘,却是具穿着男子衣服的死尸。
  惊呼大乱中,唐无影暴怒喝道:“这是哪位朋友看咱们唐家办喜事眼红,来开这玩笑。迪儿,过去瞧瞧。”
  “搜魂手”唐迪一个箭步窜过去,扶起那死尸一看。
  刹那问,只见他面色更大变,那般镇静之人,竟也脱口惊呼起来,指着那尸身,颤呼道:“情人箭……秦瘦翁……情人箭……”
  展梦白一个筋斗自门上翻了下来,抢步过去,只见那尸身枯瘦苍白,两肋无肉,不是秦瘦翁是谁?
  再一看,这本被展梦白认为是“情人箭”主人——秦瘦翁的胸膛之上,正并排插着一红一黑两枝短箭。
  展梦白这一惊之下,更是非同小可,四下的惊乱有如山崩海啸一般,他却完全没有听到。
  大乱不知延续多久,他始终木立当地,萧飞雨吃惊地在对面瞧着他,也弄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怎会知他的苦处,辛辛苦苦寻来的线索,却全部变为泡影,此后再想寻出谁是“情人箭”之主,只怕更是难如登天。
  他喃喃道:“他既已死于‘情人箭’下,自不会是他了。”
  只听那边唐无影正在盘问抬轿的汉子。
  抬轿的汉子惶声道:“秦老爷令我等将轿子莫要先抬来,只在四面左左右右地转,他也跟在轿子后东张西望,后来,小人们把轿子抬到那边的山后面,他忽然要小人们去喝杯茶歇息,小人们倒也实在累了,就……就去了。”他随手一指那边的山影,却正是唐门炼制暗器的秘窟所在之地。
  唐无影面色微变,瞧着唐迪冷笑道:“这老儿想是要藉花轿掩护,到那边去偷咱们的‘催梦草’?”
  唐迪道:“但……但催梦草可不在那里呀!”
  唐无影怒道:“混账,‘催梦草’不在那里,他怎知道,他自然以为‘催梦草’必是藏在炼制暗器的秘窟中的。”
  唐迪垂下头,不敢分辩。
  那抬轿汉子,喘过气来,接着道:“小人们喝完茶回来,花轿还在那里,秦老爷却走了,小人们本待等他回来,再作区处,但等了许久,天色越来越晚,又怕新娘子坐在花轿里着急了,只得将花轿抬来了,那时小人们也曾问过轿中新娘,但轿子里始终不开口,小人们只当新娘害臊,不肯说话,所以一点也不奇怪,可是……可是小人们再也未想到,轿子里新娘,会忽然变成了死尸!”
  唐无影叹道:“难怪别人遍寻不着花轿,原来花轿却在那山后面,别人自然找不着了,可是……可是……”
  他重重一拍轮车,道:“秦老儿却怎会死了?是死在谁手中?胸前……胸前又怎会插着两枝情人箭?”
  展梦白更是越想越糊涂,想那秦瘦翁,不惜千方百计,也要得到那‘催梦草’,看来实似‘情人箭’主人。
  但他自己此刻却已死在“情人箭”下?那么……
  展梦白心头突然一动,忖道:“这莫非只是秦瘦翁‘金蝉脱壳’之计,胡乱寻了具尸身,扮成他自己模样,好教世人都知道他已死了,他便好躲起来暗中作恶。”他灵机一动,越想越对,暗道:“我只要将那尸身仔细查看查看,便知端的?”当下转目四望,尸身却早已被抬走了。
  只见唐豹愁眉苦脸地自一旁走来,展梦白立刻拉过他来,问道:“唐兄弟可知道秦瘦翁的尸身被抬去何处?”
  唐豹满腹心事,也不想他为何要问此事,随口道:“老祖宗嫌死尸难看,已令我抬到那边山洞前去了。”
  他随手一指,也正是唐门炼制暗器所在之地。
  展梦白匆匆谢过,立刻赶了过去,群豪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俱在议论纷纷,只有萧飞雨始终在注意看他。
  她见他行动神秘,心里不觉大是奇怪,正想悄悄跟过去瞧个端详,手膀突然被个人一把拉住。
  她惊怒之下,转目望去,却是南燕,只见南燕满面惊惶,道:“雨儿,你……你舅舅已不知到哪里去了?”
  萧飞雨怔了一怔,道:“杜……杜云天呢?”
  南燕道:“杜老英雄也不见了,两人想必是悄悄走出去比划去了,唉,这下子他们想来必定要拼个你死我活的。”
  她满面愁容,显见担心已极。
  萧飞雨安慰她道:“舅舅那样武功,不会败的。”
  南燕叹道:“你舅舅武功是不错,但人家‘离弦箭’武功也不差,他若一个失手……唉,何况纵是他伤了杜老英雄也不好。”
  萧飞雨强笑道:“阿姨你莫慌,他们急着打架,想必不会走得太远,咱们四处瞧瞧,总会找得到的。”
  她顾着这边,只有放下那边,心里虽奇怪展梦白的行藏,但见了南燕如此焦急愁苦,也只得陪她寻人去了。
  展梦白沿着道路,急奔一阵,寻着那温泉流水,再沿溪而上,便可见到那山窟怪兽般伏踞在夜色中。
  山窟前灯光远不及园中明亮,凄凄冷冷,颇有些寒意,但见人影幢幢,四下巡逻,事变后防范自更严密。
  暗影中有人沉声叱道:“谁?”
  刀光闪动间,四五个人一齐围了过来,展梦白立刻抱拳道:“是我,展梦白。”
  防范之人,戒备立松,等到展梦白说过来意,这些人虽不禁奇怪,但都知道这位展公子近日在老祖宗面前极为得宠,是以谁也不敢违抗,一个人笑道:“咱们弟兄也觉死尸丧气,将他抬到山坳里去了,展相公若是要看……呃……王二弟,咱们两人带展相公去吧!”
  展梦白又谢过,深一脚浅一脚,跟着他们走过那洞窟前的一扇大铁门,来到一处阴暗的山坳。
  山坳那里,矮树蔓草间,便正是那座花轿,秦瘦翁的尸体,自还是在花轿里,那两人已指点着停下脚步。
  展梦白知道他两人必定不愿过去,连忙笑道:“兄弟只是过去瞧瞧那尸是如何死的,不必再麻烦两位。”
  那两人正中下怀,客气了几句,便走了,大喜的日子,自然谁也不愿多看死尸,这些粗豪汉也不能例外。
  展梦白大步走过去,心房不住怦怦跳动,走到花轿前,扳起了死尸,触手之处,手指也不觉有些颤抖。
  他定了定神,就着星光一看,他目力本异常人,此时看得清清楚楚,这死尸自是秦瘦翁,绝非他人所扮。
  一时之间,他心头又不觉大失所望,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声,将秦瘦翁的尸身缓缓又放回花轿之中。
  蓦地里,秦瘦翁的尸身突然弹了起来,右臂直抡,打向展梦白右肩“肩井”大穴,风声虎虎,掌力绝强。
  展梦白大惊之下,凌空一个翻身,退出丈许远近,饶是他闪避得快,肩头还是被扫着一点,火辣辣地生痛。
  这还是他武功早已精进数倍,否则若换了一年之前,他在这种万万不会防备的情况下,只怕早已被这一掌击毙。
  只见秦瘦翁的“死尸”发过一掌,便不再进击,又自躺下。
  但展梦白木立一边,心头之惊恐骇异,当真已到极处,心头暗暗忖道:“莫非秦瘦翁并未曾身死?”
  但他方才亲手所触,亲眼所见,那秦瘦翁的确已死了许久,他心念一闪:“莫非他死了又复活,变为僵尸鬼魅?”
  一念至此,他只觉额上冷汗直流,若是换了别人,此时此刻,早已转身逃走了,哪里还敢留下。
  但展梦白生性坚毅,胆量如钢,呆了半晌,突然大笑道:“秦瘦翁,你活着时我不怕你,死了难道还怕你么,来来来,你我再斗斗。”反腕拔出身怀的铁剑,大步迎上,只是他纵然胆大包天,此时脚步也甚是小心,紧握着剑柄的手掌,也一丝丝地往外直冒冷汗。
  且说萧飞雨与南燕两人,满厅寻找,先寻着杜鹃,南燕陪笑道:“杜姑娘,你可瞧见你爹爹在哪里吗?”
  杜鹃眨着大眼睛,嘻地一笑,道:“我爹爹……好姑娘,展梦白也是个好人,哎呀,爹爹,你莫要伤他。”
  她忽然以手掩面,放声大呼,唐燕连忙赶了过来,柔声安慰,又掏出手帕,替她拭擦面上泪痕。
  萧飞雨与南燕却是目定口呆。
  她两人见杜鹃答非所问,知道这女子连日来屡受刺激,神智已更迷乱,不觉甚是为她难受。
  但两人见那唐燕对她那般温柔体贴,又不觉有些安慰,暗暗忖道:“无论如何,她总算有了归宿了。”
  两人对望一眼,默默走了开去,南燕着急道:“快!要快呀!否则他两人若是拼上命,谁也分不开了。”
  萧飞雨道:“我们问人,也问不出所以然来的,不如碰运气到外面去找找,或许能找到他们也未可知。”
  南燕早已没有主意,自然随她出了大堂,萧飞雨暗忖道:“那时堂前甚是骚乱,他们必是由堂后走的。”
  于是两人直奔后院,找了几处,只见几个人自一个院子里走了出来,萧飞雨便赶过去相询。
  哪知这几个人一个个阴阳怪气,竟都不甚理她,摇摇头就走了,一个个走得甚是匆忙,似是有着急事。
  萧飞雨虽然气恼,但此时此刻却也不便去寻人晦气,她却不知道这几人俱都是展梦白的好友,正是贺君雄等人。
  贺君雄等人也不知她便是萧飞雨,急着去寻展梦白去了,他几个若是问问萧飞雨,便可知道展梦白的去向,但这几人宿酒未醒,一个个还有些晕头晕脑,此番两下错过,却是难以寻着展梦白的了,走出颇远后,贺君雄才想起方才问话的女子有些奇怪,与展梦白口中的萧飞雨有些相似,但这时萧飞雨却早已走得远了。
  这时除了萧飞雨外,谁也不知道展梦白的行踪,而萧飞雨只陪着南燕替金非着急,也已将展梦白暂时忘怀。
  展梦白手握古铁剑,大步走向花轿。
  只听花轿中那“死尸”阴恻恻冷笑一声,道:“展梦白,你好大的胆子,莫非你真的要来送死么?”
  夜风凄凄中,死尸竟会说话,当真令人恐怖悚然,展梦白心头一动,定了定神,握紧剑一步窜了过去。
  那“死尸”也突然飞了出来,张牙舞爪,扑向展梦白。
  展梦白铁剑挥展,身子忽然离地飞起,凌空一个转折,掠过那尸身,大喝道:“往哪里去?”
  铁剑劈空而下,竟然不斩尸身,反砍花轿,原来他方才心念动处,已猜出必是有人藏在那花轿中,藉那尸身,前来暗算自己,内家高手,本可藉物传力,是以那“死尸”方才一击,力量也颇惊人,却不知展梦白非但武功大进,胆子更是奇大,这诡计居然被他识破。
  此刻他剑上已满注真力,又是凌空下击,力量之大,当真有如雷霆霹雳一般,何况这古铁剑更是神兵利器。
  但见铁剑落处,那花轿竟被生生砍为两半,“喀嚓”一声,裂木飞激中,花轿里果然掠出一条人影。
  这人影身法之快,亦是非同小可,只听他轻叱一声:“好剑!”身形冲天飞起,一跃竟有三丈五六。
  展梦白身形落地,生怕他乘机下击,旋剑护身,才敢仰首望去。
  只见那人影已凌风卓立在山壁间横立的一条孤枝之上,衣袂猎猎飞舞,身子随风摇曳,却瞧不清面目。
  展梦白见他轻功如此惊人,已是世间绝顶高手,也不觉暗中一惊,厉声道:“装神弄鬼的朋友,莫非现在还不敢见人?”
  那人影冷笑一声,道:“若要见我,随我来吧!”袍袖微拂,呼地斜飞出去,落在四五丈外,脚尖微一沾地,又复腾身而起,似乎还生怕展梦白不敢跟去,冷笑着向后招了招手,展梦白岂是无胆追去之人,到了这种地步,他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追着此人的。
  两人身法,俱都迅快已极,一先一后,绕山急奔,山势越来越见荒僻,展梦白却毫无退缩之心。
  他明知前面那人,轻功高出自己,但咬紧牙关,绝不肯落后,奔行了盏茶时分,已至后山。
  那人影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子,星光下只见他一身灰袍,面容也是灰惨惨的,又冰又冷。
  骤眼望去,只觉此人似是戴了人皮面具一般,但仔细一瞧,他面上肌肉俱能变化,竟真的是这副死人般面目。
  展梦白一惊驻足,凝目望去,只觉脊椎骨间忽然往外直透寒意,当下大喝一声,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灰袍人阴侧恻一笑,道:“你不认得我么?”
  展梦白道:“展某朋友之间,还无你这种装神弄鬼之徒。”
  灰袍人冷冷道:“你既不认得我,为何到处向我挑战?”
  展梦白心头一震,道:“你……你是……四弦弓风入松。”
  灰袍人冷笑道:“你既敢向我挑战,见了我却又为何如此吃惊?莫非是怕了么?”仰天一阵大笑,震得四下木叶簌簌直响。
  展梦白骤然见到这名震天下的“七大名人”之首,确是不免大吃一惊,但瞬即大怒道:“好个风入松,想不到竟是个无信无义的小人,竟敢暗算于我,我方才若是死在你手中,岂非……”
  风人松冷冷道:“你死在我手中,本是天经地义之事。”
  展梦白大怒道:“你与恩师他老人家所订的誓约说的是什么,莫非你已忘记?莫非你竟敢破誓?”
  风人松道:“既未忘记,也未破誓。”
  展梦白厉声道:“既是如此,你为何……”
  风入松冷笑道:“那誓约只是在七指神翁生前订的,他若未死,我自应守约,他人已死了,还守个什么?”
  展梦自心头又一震,道:“你……你说什么?”
  风入松厉声狂笑道:“你师傅死了,你还不知道么?那赵明灯与李松风两人,难道未曾告诉你?”
  展梦白见到李、赵两人,已知林中有变,却再也未想到恩师已死,不禁嘶声道:“可是你害死他老人家的?”
  风入松嘿嘿冷笑道:“他未死之前,我绝不违誓,否则只怕他早已死了,又怎会等到今日?”
  展梦白知他所言非虚,喝道:“究竟是谁害死他老人家的?”
  风入松笑声更是凄厉,道:“你可是要问谁害死他的?嘿嘿,哈哈,只怕我说出了你也不会相信。”
  展梦白咬牙道:“你……究竟说是不说?”
  风入松只是仰天狂笑,却不作答。
  只听他笑声惨厉,面上神情,却古怪已极,亦不知是得意还是失望,是悲哀还是高兴。
  要知他这二十余年来,亦少见天日,是以面色如死,此刻笑将起来,笑容当真令人不寒而栗。
  展梦白听他笑声如此奇异,心头既是暴怒,又是奇怪,再也猜不到他恩师究竟是如何死的,为何竟使这风入松笑得如此古怪。
  只见风入松终于缓缓顿住了笑声,目光似睁非睁地盯着展梦白,夜色中但见他双目有如妖魔般,发出灰惨惨的光芒,口中一字字缓缓道:“告诉你,害死他的人,就是他自己。”
  第四十二回 生死雷霆
  展梦白眼见那老人求生意志,那般坚强,怎会相信他自己害死自己,不禁勃然大怒,喝骂道:“放屁,你……”
  风入松格格怪笑道:“你可是不信么?”
  展梦白道:“自然不信。”
  风入松一字字道:“告诉你,那毒也毒不死,饿也饿不死的老头子,竟是被自己活生生吃得胀死了的。”
  展梦白机伶伶打了个寒噤,从头到脚,再无一丝暖意。
  风入松狞笑道:“你要人送酒送肉,那两人果然听话,不出一日,便将酒肉流水般送入树林,林中那些人想酒想肉,几乎想得疯了,一见酒肉,眼睛发红,拼命地吃,那模样……哈哈,当真有如饿狗吃屎一般。”
  展梦白嘶声喝道:“住口!”
  风入松见他听了难受,说得更是起劲。
  只听他哈哈笑道:“那老头儿虽然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但那时见了酒肉,吃相也和推大车的粗汉毫无两样,哪知他数十年饿了下来,肠胃已脆弱不堪,哪禁得起如此油腻,他一生练武,却也无法将功夫练到肠胃上,何况他本就已是风中残烛,此番大酒大肉吃下肚后,不到半日立刻大吐大泻,又过了半日,便呜呼哀哉。哈哈,他临死前还大笑着说自己死得风雅得很,不让唐朝那写诗的酸翁杜子美专美于前,想来他死得必是舒服得很,好歹也是个饱死鬼。”
  要知诗圣杜甫,亦是在黄河泛滥时,多日不曾得食,突然有个县令送来些白酒牛肉,便痛嚼一番,不想竟饱死了。
  这掌故虽其来有自,但自风入松口中说出,听入展梦白耳,却听得展梦白满心酸楚,肝肠寸断。
  风入松瞧着他悲惨神色,更是大笑着道:“古今往来,武林高手中倒还无人是饱死的,不想他倒是开创历史之人,开了风气之先,他一生行事,每喜欢作惊人之笔,不想如今死也死得惊人得很,倒如了他心愿,来日若是有人为武林英雄写史作传,写到这里,想来少不得要多写几笔的。”
  展梦白听他竟对如此悲惨之事嬉笑怒骂,心中更是悲愤填膺,无法忍耐,暴喝一声,挥剑扑了上去。
  风入松厉声笑道:“你等不及要来送死么?嘿嘿,七指翁已死,你本就再也莫想活在世上……哎,好剑!”
  说话之间,两人已拆了五六招之多,他最后一喝,正是向展梦白一招“雷霆奔发”喝彩。
  但见展梦白掌中剑气如涛,千层万卷,那一剑劈去,端的有雷霆奔发之势,是以风入松,虽与他敌对,也不禁为他喝彩。
  展梦白情知自己今日若不毙了此人,便要丧在此人掌中,他更怕此人那妹子突然赶来,是以出手俱是速战速决之招。
  风入松有心看他武功强弱,开手尽是虚招,并不进击!
  哪知十余招过后,展梦白左掌右剑,来势竟然咄咄逼人,十余招抢攻之后,竟将风入松逼在下风。
  要知他武功,内功、经验,虽不及这“四弦神弓”,但他年来屡有奇遇,武功极博,天锤之刚猛,帝王谷招式之阴柔,六阳掌力之强大,七指翁武功之飞灵巧幻。
  这许多种武功加在一起,已是惊人,何况他此刻怒火满胸,出招击剑时,因怒生威,当真有如天威震怒,势不可挡。
  风入松见他年纪轻轻,武功竟已有与“七大名人”分庭抗礼之势,心头已是大为骇异,最令他吃惊的却是这少年剑法中所带着的那种威怒霸气,竟是武林中从来未见,先令别人在气势上便已弱了三分。
  他骇异之下,暗惊忖道:“若是再给他十年时间,此人必成武林中雄霸之主,就凭他这股怒气,武林中便已无人能敌。”
  一念至此,他更立下决心,今日要将展梦白置之死地,他本是个恃才傲物之人,否则又怎会不生不死地将老人困在林间。
  刹那之间,只见他招式果已大变,果然是毒辣奇诡,千变万化,那光景虽与蓝大先生之威猛雄奇,帝王谷主之千柔百折俱不相同,但招式之凶险歹毒,部位之刁泼狠辣,却非蓝大先生与帝王谷主能及,有些别人不忍也不屑出手的招式,他却屡屡使出,叫人防不胜防。
  展梦白虽曾见过许多武林高手对敌时武功,可补他临敌经验之不足,但他所见高手,纵非堂堂正正之人也是光明磊落的英雄,出手招式,俱不肯失了自己身份风范,几曾见过风入松这般歹毒泼辣的招式,竟然摘阴踢肾,无所不为,若非武功实在高强,便像个泼皮无赖。
  二十招过后,展梦白已觉得这种招式比任何招式难对付,虽恨他不顾身份,却又不能不承认他自成一家。
  若以书法来比武功,蓝大先生之武功,便如颜真卿恭书正楷,铁画银勾,宽宏大度,帝王谷主之武功却有如王羲之写兰亭帖序,飞灵变幻不可捉摸,单是一个“之”字,便有十余种写法之多。
  而这风入松之武功,却好比米颠狂草,歧山悬腕,虽然古灵精怪,别走蹊径,但也卓然而成大家。
  展梦白的剑刚掌柔,一正一辅,刚柔并济,虽弱不败。
  若以他的武功比之书法,正如岳武穆提大笔写“还我河山”,书法虽不佳美,但气势磅礴,力透纸背,正是名将笔意,可传千古,书法不必佳美,单看气势便已足够,是以他后来雄霸天下,武功招式纵有胜过他之人,却终于都因气势败在他怒剑之下,亦正是此理。
  只见他力挥古剑,虽在劣势中,仍是着着抢攻,虽然已知不敌,但却越战越勇,正是武林雄主独有的气概。
  风入松见了,更是心惊,目光一转,突然冷笑道:“人道展梦白是个不世的少年英雄,今日见来,也不过如此。”
  展梦白冷笑道:“你莫要激我抛下剑与你空手对敌,我与别人动手时绝不会以剑对人空拳,但对付你这杀师之徒却可如此。”
  风入松又是一惊,暗道:“此人想必是学乖了,也变得如此精明!”他猜得果然不错,展梦白正是学乖了。
  原来展梦白在那“情人箭”秘窟中,就曾被人如此骗了一手,他抛下铁剑,却被人拿去,害他险些遭了毒手。
  常言说得好:“愚我一次,其错在你,愚我两次,其错在我。”展梦白性虽豪放,但却绝不是会被人同样骗两次的呆子。
  风入松一计不成,招式更毒。
  他武功经验,虽在展梦白之上,但若将展梦白制死,却绝非易事,是以方才便想垂手而胜,不愿多花气力。
  眨眼间十余招又过,风入松招式越是凶毒,展梦白抗力竟也越是加强,原来他此刻一身已将蓝大先生与帝王谷主这两大宗主的武功汇为一起,以威猛之势,济以灵动之变,只是经验功力稍差,配合也嫌生疏,但与风人松此等高手过招,他每发一招一式,俱得全心尽力,无形中已使两种武功的配合,越来越见熟悉紧密,再加之偶然施出一掌“六阳掌力”,战到后来,竟又挽回几分败势。
  风入松目光扫处,但见他全神贯注,面上竟似有些如痴如醉的神情,显见武功正在勇猛精进之际。
  星光夜风中,他剑影纵横错落,剑风呼啸作响,风入松越看越是心惊,一招“春风初动”方自使出,忽然凌空一个翻身,退后七尺。
  他所使出这招“春风初动”,本是诱招,一招使出后,后着便该连绵击出,不可予对方丝毫喘息思索之机。
  哪知他此刻一招使出,不进反退,实是大大违背武学原理,若是换了平日,展梦白也未见会觉惊奇。
  但展梦白此刻正全神贯注于武功变化之中,骤然见到此等大背武学原理之事,竟不禁为之呆了一呆。
  就在这稍纵即逝的霎那之间,风入松身形已暴起,又是一招“春风初动”击出,来势快如闪电。
  展梦白回身错掌一招“十里长堤”,横封出去,要知那“春风初动”乃是攻势发动之先兆,是以展梦白必需以严密之守势回招。
  哪知风入松一招方出,竟又是一个翻身,后退七尺。
  展梦白此刻本可乘机扑上,抢得先机,怎奈他用的守势太过严密,一时间竟变不过招来进击。
  他又惊又怒,不禁又一怔神。
  风入松便乘这一刹那,身形暴起,双掌连绵拂出,掌力如风吹柳生生不息,竟又是一招“春风初动”。
  他身形倏忽来去,有如鬼魅,展梦白倒也不觉惊奇,惊奇的是,他竟然一连用了三次“春风初动”。
  高手相争,片刻间将同一招式连用三次,这实是武林中闻所未闻之事,自也怪不得展梦白惊奇诧异。
  他弄不透风入松究竟在作何玄虚,心中实觉不耐,生怕风入松又来个不进而退,自己若是用的招式太过保守,岂非又不知乘机进击,一念至此,当下再不迟疑,剑掌并起,一招“万里飞虹”削出,但见剑势进击,掌势回守,攻势如雷霆,守势如金汤,果是攻守兼备之妙着。
  但此等招式虽妙,却有个最大缺点,只因他一身使出攻守两势,无形中便将自己的力道分作两半。
  是以此等招式,攻势不能极凶,守势不能极稳,平日对敌,还可使出,此时与高手拼命之时,却万万使不得的,尤其对方功力高于自己之时,使出此招,便不啻给了对方天大良机。
  风入松正是要他沉不住气,使出此等招式,大喜之下哪里还会再退,双掌一错,有如灵蛇蜿蜒,抢入展梦白剑光之中。
  他这一招“分光捉影”,虽然妙到毫巅,但若非展梦白攻势中留有破绽,他也不敢使出这种险招。
  展梦白大惊之下,弥补已不及,只觉肘间一麻,长剑再也握不住,沉重地跌落在地。
  这时风入松双掌已抢入展梦白前胸空间。
  展梦白虽然临危不乱,左掌立刻回复,怎奈他掌力只留一半,怎能抵挡得风入松的全力进击。
  双掌交击,但听“砰”地一声,展梦白只觉身子大震,手腕脱力,胸前更是气血翻涌,不禁向后跌倒。
  但风入松却不让他身子跌下去,“金丝反缠手”,右掌反勾,扣住了展梦白腕门,左掌直切展梦白咽喉。
  展梦白右臂脱力,左腕被扣,双手俱已被制,哪里还能反抗,眼看他一掌劈下,展梦白哪里还有命在,展梦白既不能反抗,亦不能躲,只有闭目等死了。
  且说南燕与萧飞雨绕了一圈,还是寻不着金非与杜云天的踪影,直急得南燕连连顿足,大失平日娴静雍容之态。
  萧飞雨不禁安慰她道:“舅舅与那杜云天俱是六七十岁的人了,两人怎会还有拼命的火气,只怕……”
  她微微一笑,接道:“只怕,两人故意要寻个无人之处来比胜负,无论谁胜谁负,都不让人知道。”
  南燕叹道:“唉,你知道什么?那杜云天绰号‘离弦箭’,是个有去无回的性子,一动上手,便不死不休。”
  萧飞雨道:“但他年纪……”
  南燕道:“你岂未听过,姜桂之性,老而弥辣,他生性如此,到死也改不了的,你舅舅么,他……”
  她轻轻一叹,顿住语声,萧飞雨又何尝不知道她舅舅金非受苦多年,满心怨毒,不分生死,便不会住手的。
  两人逡巡之间,突听花丛阴影中“喂”了一声。
  萧飞雨、南燕齐地轻叱:“什么人?”
  花丛中并不答言,却飞起一条人影,身法之轻灵,并世难寻,南燕、萧飞雨对望一眼,萧飞雨道:“追!”
  她素来胆大,此刻只要有些线索,便不肯放松,当下展动身形,追了下去,南燕也只得在后相随。
  只见前面那人影起落于花间木下,有如燕子凌波一般,却又不时微现身形,等候萧飞雨、南燕两人。
  飞掠了约莫盏茶时分,四下地势已甚荒凉,林木更密,但花草却渐疏,显见已出了唐宅的园地。
  那人影突然冲天而起,凌空一拍,无影无踪。
  萧飞雨、南燕还不死心,搜寻下去,那人影并未再现,却听得密林中隐约传来一声叱咤之声。
  两人心头齐地一动,不再搜寻人影,却往叱声传出之处寻去,走了不久,便见到两条人影,正自恶斗。
  这两条人影忽而起落飞跃,动如矫龙,忽而伫立不动,静如山岳,正是那“离弦箭”杜云天与“无肠君”金非。
  萧飞雨、南燕齐地轻唤一声,飞纵过去,但杜云天、金非两人恶斗正剧,她两人也插手不得。
  但见林中那片地上,东倒西歪,横倒着七八株断树,裂口尤新,显见是两人为了寻地恶斗,各以功力将树木震断,辟出这片空地来作为战场,还藉此比一比功力,两人功力,也显见得不分伯仲,否则此刻便不必再打了。
  四面树木,树桩虽未断,但木叶却已残落不堪,当然也是被这两人惊人的掌力所震得残落了的。
  那七八株断树残桩,更已被掌力砍得与地齐平。
  此外,四面地上,还留着些亮闪闪的暗器,但数目并不多,只因他两人都非以暗器成名的人物。
  单看此战场,已可想见方才战况之惨烈,但金非、杜云天两人,此刻竟仍然丝毫未现力弱气馁之态。
  这两人武功,亦是一个阴柔奇诡,变化无方,一个刚猛纵横,招式老练,一时间谁也休想占得上风。
  原来“无肠君”金非在那绝壑泥沼之中,虽然练成一身怪异绝伦的身法,但他对杜云天却始终有些怯敌。
  而杜云天始终将对方视作手下败将,动手时胆气特豪,两人关系微妙,气势一强一弱,相去甚远。
  是以若论武功,杜云天已不是金非之敌手,但杜云天余威犹在,金非旧创未平,便打了个平手。
  萧飞雨与南燕赶到这里时,正是双方战况最烈之际。
  南燕失声惊呼:“金非,求求你不要再打了好么?”
  杜云天与金非也齐地一惊,实未想到还有别人会寻来此地,此时,杜云天佯攻一招,倒退出去数尺。
  金非道:“你认输了么?”
  杜云天冷笑道:“等你帮手一齐上了,老夫再动手。”
  金非面色一变,大怒道:“放屁!”突然飞身而出,折了段树枝,双手一拗,将那树枝折断。
  南燕变色道:“你……你这是做甚?”
  金非厉声道:“如有谁来助我一拳,我便认输,不应此誓,有如此枝!”双手一掷,两段树枝俱都插入地下。
  南燕面色惨变,身子一软,倚在树上。
  萧飞雨眼珠一转,道:“认输的人要怎样?”她心想: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若不愿他两人拼命,不如让金非认输算了,免得南燕伤心。
  只见杜云天微微一笑,道:“认输之人,便得立时自刎在对手面前。”
  萧飞雨呆了一呆,再也说不出话。
  杜云天仰天笑道:“好个金非,二十年来,你气质总算变了些,不再是倚多为胜的奴才了,来来来,我敬你一拳。”
  呼地一拳击出,直取对方左肩,要知两人武功相若,是以谁也不敢冒险直取对方胸膛之处。
  一拳既出,两人便不再答话,恶战又起,数十招后,战况更是猛恶,拳风掌力,震得林木如在狂飙之中。
  突听南燕长叹一声,大声道:“你若再不住手,我便死在你面前。”这句话本是百灵百验的法宝。
  哪知金非此刻招式竟不停,反而大笑道:“这次你这句话不灵了。”
  南燕气道:“你说什么?不信我就死给你看。”
  金非大笑道:“这次乃是双方拼命,我若住手,杜老儿也不会住手,我只有被他打死,你忍心要我死么?”
  南燕呆了一呆,作声不得。
  要知女子对丈夫的法宝,最大也不过上吊寻死,这最大的法宝既已不灵,南燕再也无计可施。
  萧飞雨更是急得团团乱转,唉声叹气。
  但这时金非怪异的招式与身法,正渐渐占得上风,原来他越战气势越壮,何况在南燕面前,他更要显显威风。
  “离弦箭”杜云天纵横江湖数十年,掌下不知会过多少武林高手,但金非这样怪异的身法,他却从未遇到过。
  他越战越心惊,气势便弱了,气势一弱,更是不敌。
  只见金非一招击来,杜云天竟不避不闪,也是一招迎上,“砰”的一声,四掌相交,便紧紧黏在一处。
  这一来不但南燕、萧飞雨面色大变,知道他两人此番以真力相拼,更是难分难解,便是金非自己,也吃了一惊,想不到杜云天竟会使出这般煞手,只因这种内家真力相拼,非但不死不休,无人可解,而且到后来必是两败俱伤的局面,败的固是必死,胜的也是奄奄一息的了。
  他却不知道杜云天称雄一世,对敌经验是何等老到,岂会是不知轻重之人,此番自是别有用意。
  只因他自知招式身法,不如金非,再斗下去,有败无胜,倒不如孤注一掷,是以才出此险招。
  这一番拼斗下来,南燕与萧飞雨见了更是触目惊心。
  只见两人面色越来越是凝重,额上汗珠也越来越多。
  突然间,只觉两人俱都矮了数寸,再一看,才知道两人双足,俱已没入土中,深达足踝。
  南燕紧握着萧飞雨的手腕,几乎不敢再看,萧飞雨却瞪大了眼睛,瞬也不瞬,但两人掌心,俱是冷汗。
  只因她两人都知道,金、杜两人,此刻身形虽不动,情势却更凶险,随时随刻,都可能有一人会突然倒下。
  而金非招式身法,虽较杜云天怪异,但内力却再也无法胜得过杜云天数十年来寒暑不易的功力,仅能仗着泥沼中的苦练,僵持不败而已,是以这一番苦斗、恶斗,倒下去的究竟是谁,事先谁也无法预测。
  且说风入松右手扣住展梦白腕脉,左掌便待一掌切下。
  就在这生死间发的刹那之间,突声一声大喝道:“风入松,看看这是谁?”
  喝声洪亮,展梦白不用回头,便知是黄虎。
  风入松指尖按上展梦白咽喉,只要微一用力,便可将展梦白置之死地,这时他才举目望去。
  但他目光动处,便立刻面色大变,只见一条大汉,左手拧住一人手腕,右手横刀,也架在那人咽喉之上,自山后大步行来,厉声道:“你若要你妹子性命,便快放下我展大哥。”
  大汉自是黄虎,被黄虎制住的却竟是风入松之妹风散花。只见她长发披肩,亦是一身灰袍,但容颜若死,竟已不能挣扎。
  原来风入松来等展梦白之时,风散花也已将黄虎诱出,兄妹两人,打算双管齐下,将展、黄两人同时置之死地。
  风入松却再也未想到自己妹子竟会被这莽汉制住,骤遇巨变,他纵然心计深沉,也不禁立刻面色如土。
  展梦白本已在疑心那风散花为何不见踪迹,也生怕她去寻黄虎晦气,此刻见了这情况,自也大出意外。
  黄虎见别人都被自己吃了一惊,心下大是得意,大笑道:“咱家方才的话,你可听到么,为何你还不放下展大哥?”
  风入松见她妹子垂眉低首,不言不动,也不知是否受了内伤,他兄妹关心,大呼道:“你先放她下来。”
  展梦白知道此人凶悍,方自暗道:“放不得的。”
  黄虎却已笑道:“我放下她后,你不放下展大哥,又当如何,黄大爷才不上你这个当哩!”
  展梦白大喜忖道:“想不到我这黄老弟也变乖巧了。”他却不知道黄虎早经高人指教过了。
  只见风入松双眉紧皱,显见大是为难。
  他方才见了展梦白之武功,知道此时若是将他放了,实无异纵虎归山,但若不放,又怎救得了妹子性命。
  他兄妹数十年相互依靠,情感比别的兄妹都要深厚,此刻他见了风散花的模样,早已心痛如绞。
  黄虎望着展梦白直眨眼睛,像是早已胜算在胸,是以心头大是欢畅,口中却不住催促:“快些……快些答话。”
  风入松目光数转,忽地冷笑道:“我以本领胜了展梦白,你却以奸计擒了我妹子,如此交换,岂非太不公平?”
  他深信黄虎武功必不如风散花,是以故意如此说话,正是激将之法。
  黄虎却大笑道:“好个不知羞的老匹夫,你又岂是以武功胜了展大哥的,那三招“春风初动”,不是奸计是什么?”
  风入松呆了一呆,忖道:“莫非此人真是大智若愚之人……”只见风散花神情更见萎靡,他惊痛之下,立生毒计,口中大喝道:“我放下展梦白,你也放手吧!”暗中却待以内力先伤了展梦白,教展梦白虽能生回,却落个终生残废。
  哪知他还未动手,黄虎又已大喝道:“咱不妨先告诉你,你切莫暗中弄鬼,只要你手指一使力,咱家就先宰了你妹子。”
  风入松暗叹一声:“罢了,此人外表看来老实,却竟是个老手。”当下松开手掌,后退数步,道:“如何?”
  黄虎道:“算你聪明,知道咱们不是食言背信的人。”五指一松,道:“快来领你妹子去吧!”
  风入松不等他话说完,便已纵身而起,伸手扶起风散花,只觉她四肢软绵,不禁大怒道:“你……你伤了她?”
  黄虎冷笑道:“谁人伤她了,她自己早已身受内伤,方才又不该妄动真力,要来伤我,哪知害人不成,却害了自己。”
  风入松咬牙切齿,满面怨毒,瞧了瞧黄虎,又瞧了瞧展梦白,狠声道:“好,一年后再见。”扶起风散花,便待转身奔去。
  风散花若未受伤,他还可一拼,但风散花如此模样,他自知绝非这两人敌手,只得含恨而去。
  黄虎大声道:“你兄妹两人,一身武功,本可做些扬名露脸之事,但你两人却偏偏为了贪心妒忌,要想做第一高手,便尽做些害人害己之事,岂不知天下之大,武功胜过你两人的不知有多少,何况江湖后浪推前浪,新人辈出,你两人除得尽么?更何况此时江湖中,早已无人承认你仍是武林第一高手了。”
  风入松本已转过身子,此刻再也忍不住霍然转回,面色铁青,厉声道:“谁敢不承认风某第一高手之名?”
  此人虽然凶狡,怎奈好胜之心,委实太重,最是受不得激将。
  黄虎笑道:“能破得‘情人箭’秘密之人,才算武林第一高手,你若不服,也可竟争,否则我看你还是洗手归隐算了。”
  风入松冷笑道:“情人箭是什么东西,风某就破了它给你们瞧瞧。”俯首低语了一句,扶着妹子大步而去。
  展梦白见黄虎三言两句,便将风入松说动与“情人箭”为敌,心下不禁又惊又奇,不知黄虎为何变得如此乖巧。
  风入松身形去远后,展梦白忍不住微微一笑,道:“常言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不想我才半日未见着你,便已该刮目相看了,你胜了风散花,又救了我,这些都不奇怪,奇怪的是,方才那番话,真不知你是如何说出来的?”要知他与黄虎关系不同,是以他并未向黄虎谢那相救之恩。
  哪知他话未说完,黄虎已哈哈大笑起来,笑道:“大哥你当那番话,真的都是我说出来的么?”
  展梦白怔了一怔,大奇道:“自你口中说出,听入我之耳里,再也清楚不过,不是你说的,却又是谁说的?”
  黄虎笑道:“方才小弟说的那番话,每个字都有别人先在我耳旁说了一遍,只是他老人家用的乃是‘传音入密’之术,你们都瞧不见罢了。”
  展梦白大奇问道:“是谁先说了一遍?”
  黄虎还未答话,只听阴影中微微笑道:“我!”
  但见一人满身黄衣,大袖飘飘,自阴影中潇洒而出,口中虽含笑而言,面上却冰冰冷冷,毫无表情。
  展梦白又惊又喜,大呼道:“前辈怎的也来了?”
  那黄衣人正是帝王谷主萧王孙。
  他微微笑道:“大家全走了,谷中冷冷清清,我自然也只有出来逛逛,你们前脚走,我后脚也走了。”
  黄虎叹道:“若非前辈出来,黄虎今日是死定的。”
  展梦白惊喜交集,问他:“此话怎讲?”
  黄虎道:“我大醉醒来,你已不见,别人还都东倒西歪地躺着,我喉咙干得发火,茶壶却都是空空的……”
  展梦白微笑道:“冷水是我喝了。”
  黄虎笑道:“我自然知道,却也莫奈何,提着壶到后面找水喝,突然见到远远有条人影在向我招手。”
  展梦白道:“那人莫非便是萧老前辈?”
  黄虎摇摇头道:“那人长发披肩,长袍大袖,黑暗中我又瞧不出是谁,正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
  他微微一笑,接道:“就在那时,萧老前辈便以‘传音入密’之术对我说话了.我乍听之时,还真吓了一跳。”
  展梦白道:“他老人家说的是什么?”
  黄虎道:“他老人家先说了姓名,教我放心跟着去,大哥你总知道我胆子不小,说去就去了。”
  展梦白与帝王谷主都忍不住为之一笑。
  黄虎接道:“那人影轻功不差,带我绕了许久才露面,我一见她竟是那姓风的女人,就问她是否要寻我比暗器?”
  要知黄虎性子粗豪,不知留神细节,是以也不问凤散花为何违誓而来,反先吵着和人家动手。
  风散花已存将他除去之心,自然更不多话。
  她内力确已伤损,但要胜黄虎仍然绰绰有余。
  哪知黄虎得了萧王孙在暗中相助,不断以“传音入密”之术,指点他的招式,着着都抢得先机。
  风散花自然惊怒之下,便突下杀手,一轮急攻,将黄虎逼入死角,她招式太快,萧王孙也指点不及。
  但她却不知萧王孙正也藏在那角落阴影之中……
  只听黄虎道:“那婆娘疯了似地将我逼入了山角里,夜色中瞧她面目,活脱脱像个女鬼模样。”
  “那时我本已有些吃惊,见她双掌拍来,我躲无可躲,只有硬着头皮去接,哪知我手掌一接她手掌,身后突也有只手掌按到我背上,接着,我掌上便多了一股力道,也不知从哪里来的,竟将那婆娘震得直飞出去,哈哈,她只当功力远胜于我,是以才逼我硬接她一掌,却不知我身后还有撑腰的。”
  展梦白知道必是萧王孙施展“隔山打牛”一类绝顶气功,将内力传至黄虎掌上,藉黄虎之掌,击败了风散花。
  只听黄虎接着笑道:“我糊里糊涂击败了她,就听萧老前辈叫我押住她到这里来,我就来了,就瞧见了你,就……”
  展梦白笑道:“后面的事,我都已知道,还‘就’个什么?”
  黄虎大笑道:“就不必说了。”
  帝王谷主也不禁大笑,道:“但那风家兄妹,却端的不是等闲人物,而那‘情人箭’的主人,更是难缠,此番我激得风入松与他作对,好歹也要他添个难缠的敌手,正是对症下药,以毒攻毒,否则……唉,这秘密何时方能揭穿,实在难说得很,我此番出山,本只当已寻着揭破那秘密的枢纽,哪知……唉!”
  展梦白忍不住脱口道:“怎么样?”
  萧王孙苦笑道:“我出山后便发现一条线索,自然再也不肯放松,追到源头之处,却竟是你的故居之地杭州。”
  展梦白“呀”了一声,道:“可是……”
  萧王孙截口道:“我寻到一家宅院,那里保镖护院之人竟然不少,怎奈都是碌碌之辈,我便将他们一齐点了穴道,果然在那宅院中寻着数间秘室……”要知萧王孙学究天人,奇门八卦,消息机关之学,无一不精,无论什么建筑之中,若有秘密地道机关,再也瞒不过他眼下。
  只听他接着道:“那秘室之中,果然藏着些秘密帐簿,尽是记载着贩卖‘情人箭’的勾当,但主人却踪影不见。”
  黄虎大声道:“但那些护院的小子……”
  萧王孙一笑道:“不错,当下我便去拷问那些护院之人,哪知他们却都不知真相,竟还有些是布旗门下。”
  展梦白想起萧王孙的“测谎证真术”,知道凡是被他拷问过的人,休想有事瞒得了他,又想起那日在“太湖”之滨,与萧飞雨、“大鲨鱼”迎战“布旗门”群豪之事,那时他发现“西湖龙王”吕长杰竟入了“布旗门”下,心中本自十分奇怪,此刻想来,才知道吕长杰也被秦瘦翁收为党羽,而秦瘦翁便是在暗中阴谋收买“布旗群豪”之人,而他收买布旗门后,又要霸占太湖地盘,自是要为“情人箭”增强实力,由此可见,他虽非“情人箭”之主人,也必定与“情人箭”主人关系极深……
  萧王孙见他忽然沉思起来,便道:“你可知那里主人是谁么?”
  展梦白想也不想,道:“秦瘦翁。”
  他本对自己的猜测,还有些不能肯定,如今再加上萧王孙之证实,自可毫无疑问。
  萧王孙道:“原来你也知道,只可惜……唉,他已死了。”
  展梦白皱眉道:“此人死得却委实太过奇怪,想他既是‘情人箭’组织中之主要人物,如今怎会又死在‘情人箭’下?”
  萧王孙微微笑道:“这本是极为自然之理,他若不死在‘情人箭’下,反倒要令人奇怪了,这道理你可想得通么?”
  展梦白寻思半晌,恍然道:“是了,想他之秘密,既已被前辈发现,那真正‘情人箭’主人,自不能再让他活在人间。”
  萧王孙道:“他一死之后,非但你我至今发现之所有线索,便从此断绝无用,更令别人疑云重重,不知他为何会死在‘情人箭’下,他这杀人灭口,故布疑云之计,双管齐下,用得委实巧妙极了。”
  展梦白想到自己这仇人竟是个如此凶狠奸狡的魔头,心头不禁更觉忧患重重,面上也变了颜色。
  萧王孙道:“我为了追寻秦瘦翁,是以一路追来这里,混在人群之中,你们虽未发现我,我却见着了你们。”
  他似笑非笑地微喟一声,接道:“我见到飞雨那孩子,越来越狂,心中虽担忧,但见到你武功如此精进,又不禁开心得很。”
  展梦白笑道:“方才若非前辈,我早已死在别人手下。”
  萧王孙笑道:“那三招‘春风初动’,用得实在巧妙已极,莫说是你,便是我也未能破解,何况,你如此年龄,便能与武林‘七大名人’之首分庭抗礼,实是可喜可贺。”他目光灼灼,含笑瞧着展梦白,展梦白不禁垂下头去。
  黄虎见了此情此景,忽然想起“丈人瞧女婿,越瞧越有趣”这句话,再也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萧王孙笑道:“你莫要只顾在此笑了,快去瞧瞧贺家兄弟去罢,他兄弟为友情热,见你忽然失踪,遍寻不着,早已着急死了。”
  黄虎道:“但你女……我大哥呢?”
  他险些将“你女婿”三字冲口说出,幸好即时忍住,但却也已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谁也不知道他笑的是什么。
  萧王孙见他笑得古怪,也不禁笑道:“你大哥还要随我去凑个热闹,但绝无危险,你只管放心快去吧!”
  黄虎大笑间,也未听清楚说的是什么,只顾笑着去了。
  展梦白却忍不住问道:“什么热闹?”
  萧王孙含笑道:“我记得你最喜瞧高手搏斗……”
  展梦白心头一动,脱口道:“是否杜老前辈与金老前辈?”
  萧王孙颔首笑道:“不错,那两人斗将起来,虽无我与蓝天锤的那般热闹,但却远为凶险得多。”
  他忽然顿住笑声,道:“但你此去,却不仅要瞧热闹,还要负责将他们劝解开,莫使他们两人真的分出死活胜败,我……唉,我实不愿见着金非,是以此事我不能出面,只有都瞧你的了。”原来那将南燕与萧飞雨引去金、杜搏斗之地的人影,亦是此老,否则还有谁有那般绝顶轻功。
  展梦白见到此间众人一举一动,俱都瞒不过此老,心中不禁大感惊服:“此老当真是神通广大,人所难及。”
  当下两人展动身形,奔向金非、杜云天搏斗之地。
  展梦白忽然想起那两人之间的仇恨与他们的性格,不禁皱眉道:“那两位前辈动起手来,又岂是我能分得开的?”
  萧王孙笑道:“别人分不开,你只要说一句话便分开了。”
  展梦白大奇道:“什么话?”
  萧王孙道:“你只要问金非,他可愿见见他亲生的女儿?”
  展梦白更是叹服,道:“是了,金老前辈听得此言,便不会再打了,他自然不愿未见女儿一面便已先恶战而死。”
  萧王孙笑道:“你再问那杜云天,问他可愿恢复他女儿的神智,他若愿意,便也莫再打了,即时取道洞庭,我自会在路上寻他,与他商量此事。”
  展梦白拊掌笑道:“不错,世上若有事能挽回那离弦之箭,也就只有此事了。但……但金老前辈的女儿?……”
  萧王孙道:“花飞与萧曼风的行踪,也在此地不远,这两人路上还是极尽奢华,招摇过市,不出半日,便可打听到了。”
  只见前面一片暗林,绵延半里以上,萧王孙道:“那两人此刻想必还在林中恶斗,你快去吧,我也要走了。”
  展梦白心中只觉有些依依之情,不禁问道:“前辈哪里去?”
  萧王孙笑道:“天涯海角,俱都可去,随时随地,也俱都可能是你我再见之地,你见着飞雨……咳,唉……”
  忽然袍袖一拂,轻烟般消失无影。
  展梦白心中又惊又叹,暗道:“此老当真有如天际神龙一般,令人难以捉摸,端的是天矫如龙,高不可攀。”
  但萧王孙纵是神通广大,却也不能凡事先知,他若知道事情此后的发展,只怕他也不致匆匆而去了。
  这时风冷星残,长夜已将尽。
  展梦白一入林中,便知道萧王孙虽然算无遗策,但智者千虑,必有一疏,杜云天与金非若是仍在放手恶斗,那么展梦白一声呼喝,两声问话,自能教他两人停下手来,但杜云天与金非此刻四掌相抵,正各以数十年性命交修的功力,来做生死间不容发的恶斗,这两人是何等功力,心头俱是一点空灵,早已忘人忘我,外界万物,再也休想打得动他,何况,若是真有一人被打动了,不但立刻便要走火入魔,而且自己掌力一松,对方掌力立时逼来,哪里还有命在?
  展梦白见此情景,他也早已窥得内功深奥,深知此中险恶,怎敢出声呼唤,不禁呆在当地。
  第四十三回 情仇边缘
  金非与杜云天此刻俱是满头大汗,正在吃紧当儿,俱未瞧见展梦白,南燕与萧飞雨见他来了,却不禁喜出望外。
  两人齐地纵身掠来,一人一手,左右牵住了他的衣袖,萧飞雨道:“你快想个法子,怎生要他们停下手来。”
  但展梦白却知道世上已无一人想出法子能令他们住手,当下双眉紧皱,暗中叹息,却说不出话来。
  南燕流泪道:“你……你看他两人,再不设法,只怕……只怕两人都要……都要……不成了,你忍心不管么?”
  她并非不知此事困难,只因关心太过,才作此言,正如落水之人,手里只要触着一物,不论是什么,也要抓紧不放。
  但她却未想到,抓住的人水性也未必精熟,很可能被她一齐拖入水底,展梦白知她心中焦急,只得苦笑不语。
  南燕却道自己苦苦哀求,对方不闻不理,缓缓松开手掌,道:“好,你……你……”突然伏地痛哭起来。
  她与金非本是怨偶,但数十年异地相思,骤然重逢,恩爱突增,此刻见金非生死关头,举止神思,自难免失常。
  萧飞雨也突然松手,冷笑道:“好,敢情你原来是来瞧热闹的,好,我们四人都死了,也不来求你!”
  展梦白只是呆立当地,有如未闻。
  只见杜云天,金非额上汗珠,越流越多,夜色之中,两人头顶都仿佛冒出了蒸蒸白气,随风四散。
  三人都知道他两人俱已是强弩之末,片刻之内,便将有一人倒地而死,南燕哭得更是伤心,萧飞雨自也陪她落泪。
  忽然问,只见展梦白挺起胸膛,走了过去。
  他脚步极为缓慢,每走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个深深的足印,显见是全身早已布满真力,要以双掌解围。
  萧飞雨本在怨他不肯出手相救,但此刻见他挺身而出,却又不禁大是关心,忍不住轻轻低语:“你要小心了!”
  但展梦白此刻正自全神贯注在杜云天与金非四只手掌之上,她语声纵然说得再响,也未见能使他听着,何况只是轻轻低语,萧飞雨见他竟然不理自己,心中方自气恼,忽又想到此事之凶险,暗暗忖道:“我方才那般逼他,他才会不顾性命地前去出手,此番他若有三长两短,那我怎生是好?”
  一念至此,她再也顾不得别的,纵身掠了上去,但这时展梦白一双铁掌,已闪电般向金、杜两人四掌之间落下。
  萧飞雨惊唤道:“呀,你……”她情急关心,已不知分判利害,竟然伸手去扳展梦白的肩头。
  展梦白双手满贯真力,右腕在上,紧紧压着左腕,掌心向外,拇指向上,一双掌背紧贴,倏然穿至金、杜两人相抵四掌之下,全力往上一抬,金非左掌,杜云天右掌,分开一线:展梦白的双掌立时乘机穿入这一线之中,只听“啪”的一声,他左掌便接住了金非左掌,右掌接住了杜云天右掌。
  金非、杜云天两人掌力,正自源源不绝,逼向外力,此番欲罢不能,两人全身劲力,一齐向展梦白涌来。
  以展梦白此时功力,虽无法接着这两人如此一击,但金非、杜云天恶战半日,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展梦白全力支持,必无损伤。
  怎奈就在这刹那之间,萧飞雨手掌已拍上展梦白的肩头。
  展梦白全身真力俱都贯注在前方双掌之上,肩后空虚已极,身子本已前重后轻,再被萧飞雨情急一扳,立刻往后跌倒。
  他大惊之下,真力骤泄,金、杜两人掌力,立刻乘隙涌至,这时两人掌上劲力,正如河水泛滥,不可遏止,此刻展梦白掌力一泄,便如堤防溃出,那泛滥的河水,蓄势已久,立时便齐向缺口溃出,长河溃堤,浪如山涌,那力道是何等惊人,展梦白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禁受不住。
  这两掌力一个刚猛,一个阴柔。
  骤然间,展梦白只觉一冷一热两股掌力,左右袭来,先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全身立又变得如火焚一般。
  杜云天、金非齐地一惊,撤掌后跃,南燕也已骇得呆住,萧飞雨更是花容失色,踉跄后退,颤声道:“你……你怎的了?”
  展梦白但觉心胸之间气血翻涌,却咬牙忍住,缓缓站起,展颜一笑,道:“只要两位前辈莫再相斗,我自然无事。”
  他知道若是被人瞧出自己身负重伤,不但要令金、杜两人歉然,南燕抱咎于心,更将令萧飞雨自愧自责,终生难安。
  她本是为了一番好意,才会伸手扳他的肩头,此刻他又怎忍令她难受,是以极力忍住伤痛,丝毫不露声色。
  众人本都在为他担心,此刻见他如此泰然,只道他伤势并不严重,都不禁暗中松了口气。
  南燕见到金非、杜云天两人俱都无事,更不禁喜形于色,展颜笑道:“雨儿,还不快去谢谢你的展相公?”
  萧飞雨面颊一红,不依道:“人家救了你的……你的丈夫,你该去谢他才是,为什么要我去?”
  南燕笑骂道:“疯丫头,什么你呀你呀,好没规矩……”轻轻叹了口气,敛衽道:“但……展公子,我是真的谢谢你的。”
  展梦白还礼道:“夫人如此相称,在下怎担当得起。”
  杜云天手捋长髯,突然叹道:“似你这般舍己救人之侠心义举,便是老夫也该唤你一声公子才是,只可惜……”
  金非冷笑截口道:“只可惜今日我与杜老儿乃是不死不休之势,你纵然解了方才之围,我与他还是要拼个死活的。”
  南燕面色大变,还未答话,只见展梦白微微笑道:“前辈莫非不想见一见前辈之亲生爱女了么?”
  金非骤然动容,道:“她……她在哪里?”
  展梦白道:“前辈之爱女娇婿,俱已来到此间,他伉俪两人行止有如王侯,前辈稍加留意,便可见着了。”
  金非变色道:“真的?”
  展梦白一笑未答,南燕已抢住道:“正是真的,自他口中,万万听不到半字虚言,他说曼风来了,就是曼风来了。”
  金非怔了一怔,展梦白已转向杜云天,缓缓笑道:“杜鹃姑娘病势虽重,但却并非没有救治之望。”
  杜云天果然也不禁为之动容,道:“如……如何救治?”
  展梦白道:“前辈只要立刻取道洞庭湖,路上自有人前来约见前辈,告诉前辈如何救治杜鹃姑娘之法。”
  杜云天早已知道这少年语重千金,闻言自然深信不疑,呆了半晌,望向
  金非突然跺了跺脚,道:“唉,你为了女儿,我也为了女儿,今日想来也无法再战了,但三个月之后……”
  杜云天不等他话说完,便已抢着道:“好,三个月后,洞庭岳阳楼见。小兄弟,多承相告,老夫去了。”
  他救女之心,实是急如星火,语声未了,便已耸肩而去,说到最后一字,身形已隐没于林木之间。
  金非望着他身形隐没的方向,呆呆出神,南燕却在心头盘算,如何想个法子拖住金非,叫他不能去应洞庭之约。
  萧飞雨缓缓走到展梦白身侧,轻轻道:“你怎会寻来的?”
  展梦白望也不望她,抱拳道:“此间无事,在下也要告辞了。”连这两句话,都是向金非夫妇说的。
  金非与南燕俱都心有所思,根本未听清他说的是什么,随口应了,萧飞雨变色道:“你……你到哪里去?”
  展梦白还是不望她,冷冷道:“去去处。”霍然转过身子。
  萧飞雨呆在地上,等他转过身后,才着急地一拉南燕衣袖,道:“他……他要走了。”语声惶急,泫然欲涕。
  南燕这才回过神来,亦自奇道:“你不跟咱们一齐走么,咱们……咱们还有话要和你说哩!”
  展梦白头也不回,道:“有什么事,前辈但请吩咐。”
  南燕道:“这……这……”她实在也不知该说什么。
  展梦白大声道:“前辈一时若想不起,日后再说吧!”他竟然始终未曾回头,便匆匆向前奔出。
  萧飞雨道:“你……你……”跺一跺足,目中不禁落下眼泪。
  南燕悄悄道:“你又有什么事得罪他了?”
  萧飞雨流着泪摇了摇头,狠声道:“谁知道……谁知道?”突然一把扯乱了头发,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南燕手足失措,轻叹道:“这孩子什么都好,怎的脾气却如此古怪……喂,喂,金非,快去追他回来呀!”
  金非双目一瞪,大声道:“追什么?”望着展梦白去向,破口大骂道:“臭小子,摆的什么臭架子,咱们的雨儿如此标致,难道还怕嫁不出去么?看他这个臭脾气,却只配娶个母夜叉、丑八怪。”他生性偏激暴躁,此刻已浑忘了展梦白相救自己之情,不但破口大骂,而且越骂越是起劲。
  但骂了半晌,林中仍是没有回应,金非大笑道:“那臭小子终是不敢回嘴,老子也懒得骂了,雨儿,咱们走吧!”
  一手拉起南燕,一手拉起萧飞雨,大步向林外走去,只可怜不住啼哭的萧飞雨,虽然满心幽怨,还是忍不住频频回首,只望展梦白能回心转来,南燕却只望展梦白莫要听见金非怒骂,那么,此事日后总还有转机,这善良的妇人一生但知为他人着想,从不知祈求自己的幸福。
  但“无肠君”金非的语声,中气是何等充沛,那语声远远穿林而出,展梦白每一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然后,他听得人声俱已远去,这时他胸中血气翻涌,再也忍耐不住,突然张嘴喷出了一口鲜血,身子也软软地跌倒。
  原来金非与杜云天方才内力虽已是强弩之末,但两人残存的掌力逼集已久,一旦溃发而出,亦是人所难当。
  展梦白微一疏神,便被他两人震伤了内腑,他若立即吐出胸中的淤血,伤势或许还不致十分严重。
  但他为了别人,为了萧飞雨,却将那淤血勉强压住,他故意对萧飞雨那般冷漠,便是不愿被她瞧见自己伤势发作。
  而此刻伤势发作起来,情况之严重,竟连他自己都未想到,他挣扎着爬到树下,只望能以内功之调息,自疗内伤。
  哪知他全身真力,已完全溃散,每分每寸骨节,仿佛都要散裂,莫说调息疗伤,便呼吸也变得极为困难。
  这时,乳白色的晨雾已在树林中冉冉升起,弥漫了林巅木叶,也掩没了他的身子,使他有如卧在云雾之中。
  他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寒冷与疲乏,似是所有的生机与活力,俱都正自他体中缓缓消失。
  他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暗道:“莫非我要死了?”
  在刀锋、剑下,他不知遭遇着多少次生死间不容发的危机,他都从来未曾消失过求生的勇气。
  然而,此刻,在这无人的树木间,乳白色的晨雾里,他忽然生平第一次自心底泛起对死亡的恐惧。
  他不知这是为了什么——也许是距离成功之日已渐近,他的生命,也变得更可珍重——他只知自己并不愿死。
  他不敢阖起眼帘,但寒气更浓,眼皮也越来越重……
  这时,林外却飘然掠来了一条人影,宛如幽灵般不带丝毫声息,那双闪亮的眼神,正瞬也不瞬地望着展梦白身上的血迹。
  展梦白丝毫未曾发觉,又过了半晌,一只白生生的手掌,自他背后伸了过来,往他头顶落下。
  瞧那人影轻功之身法,显然是武林高手,而展梦白此刻却早已力乏身伤,若是被这一掌拍下,哪里还能活命?
  哪知这手掌在展梦白头顶盘旋一转,只是轻轻落了下去,轻轻抚摸起展梦白零乱的头发。
  展梦白一惊转身,只见一条俏零零的人影,伫立在树下,乳白色的晨雾,棉絮般沾满了她的衣襟、头发。
  他此刻双目虽瞧不甚清,但这人影那灵活的大眼睛,却是他永生也不会忘记的,不禁脱口道:“雨儿,你来做甚?”
  那人影正是萧飞雨,但见她缓缓垂下眼帘,眉宇间似笑非笑,似怨非怨,轻轻道:“雨儿……雨儿……你再叫一遍。”
  展梦白板起脸来,尽了全力大声道:“萧飞雨,你为何跟来,你这女子怎的如此不知羞耻,苦苦跟着我做甚?”
  他知道萧飞雨性子激烈,只道这番话定可将她骂走,那时自己纵然命丧此地,也好使她莫要伤心。
  哪知萧飞雨却仅是幽幽长叹一声,道:“你要骂,就骂吧,但无论你怎么骂,我都不会走的。”
  展梦白呆了一呆,挣扎爬起,道:“你不走,我走。”
  萧飞雨道:“你走我就跟着你走。”
  展梦白失声道:“你!你!”他勉力站了片刻,便委实再也无法支持,双腿一软,又倒了下去。
  萧飞雨凄然一笑,道:“你也莫要再强挺住了,什么事我都明白……你……你的心我已知道。”
  展梦白变色道:“你知道什么?”
  萧飞雨轻轻道:“你怕我伤心,不让我知道你受了重伤,又故意对我泠淡,逼着我离开你,但……但……”
  她语声突然哽咽:“但你这伤是……是为了我才受的,我怎么能,我一个人……一个人……”
  只见她身子在雾中颤抖,下面的话也说不下去。
  展梦白只觉心中热血,火一般燃烧起来,什么都顾不得了,突然一把握住萧飞雨莹白的手腕。
  萧飞雨“嘤咛”一声,和身扑入了他怀中,两人情感从未显露,此刻奔放起来,哪里还能遏止。
  两人相偎相抱,面上是冰凉的一片泪珠,心头却是炙热的一团烈火,既不知时光已去,也不管天下万物。
  万籁无声,白雾迷蒙,也不知过了多久。
  只听萧飞雨轻轻道:“我想来想去,你绝不是那样的人,无论别人心里怎么想,我不找你问个清楚,死也不安心。”
  她银铃般一笑:“所以我也不管怎么说,还是追了来,只听你唤我那一声雨儿,别人无论说什么都没关系了。”
  又过了半晌,她娓声道:“展……展……”
  她实在想不起该如何称呼怀中的人儿,一笑,接道:“不管我唤你什么,你再唤我声雨儿好么……好么……喂,你怎么不说话呀?”缓缓抬起头来,突然惊呼一声,晨曦中只见展梦白面无血色,双目紧闭,竟已晕厥过去,伸手一探,他胸口呼吸竟也变得十分微弱。
  萧飞雨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急唤了几声,展梦白竟无回应,她目中眼泪,便又断线珍珠般落下。
  她也不拭面上泪痕,伸手抱起了展梦白,匆匆奔向林外,只望到了唐府,能寻着人来救治展梦白的伤势。
  哪知此刻林中晨雾迷漫,她心慌意乱,竟迷失了道路,距离唐府庭园,反而越来越远了。
  她心更慌,心更乱,逡巡之间,忽听雾中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道:“逸儿,逸儿,打起精神来。”
  萧飞雨听出这正是那老奸巨猾的方辛口音,心头一惊,暗暗忖道:“这父子两人已将展梦白恨入切骨,我虽不怕他,但这情况还是莫要让他见着的好。”
  其实她对这老人的奸猾委实有些戒心,平时虽不怕他,但展梦白此刻身受重伤,只有救伤才是当务之急,若是被他奸计延误了救治之时,岂非抱恨终生?一念至此,再不迟疑,悄悄向后退去。
  在林中退了约莫一箭之地,突听那边也有一阵脚步声传来。
  迷雾中缥缥缈缈,又传来一阵轻微的语声,笑道:“孙兄,想不到天公竟也作美,这一场大雾,的确方便了我们不少。”
  这语声乍听似是女人,却又阴森森的带着些诡气,听入萧飞雨耳里,她心里却不禁一跳“柳淡烟!”
  她虽然对这不男不女的人妖恨之切骨,但此时却更不敢招惹于他,提气蹑步,自另一方向斜斜穿去。
  在两边被夹之下,她竟无法分辨路途,只求不被这些恶魔发现已是万幸,放足急奔,当真是慌不择路。
  奔行了约莫盏茶工夫,前面隐现一栋屋宇轮廓,近前一看,却是座祠堂,门上横匾写着四个泥金大字:“唐氏家祠”。
  萧飞雨暗中松了口气,总算寻得个可以藏身之处,距离唐府正院虽远,也总算是在唐门势力范围之中。
  她放足奔入,但脚步方自跨入祠堂,心头便不觉一凛。
  晨雾中,祠堂前,石阶上,竟倒卧着两具尸体,看他们的装束打扮,赫然竟是唐门中的弟子。
  萧飞雨虽非心细如发之人,但只因怀抱展梦白,怎敢有丝毫大意,故不走正门,提气跃向旁边的窗户。
  “帝王谷”之轻功果然卓绝当代,她怀中虽抱着一人,但身形起落间,足下仍不带丝毫声息。
  那窗户棂框整齐,糊得雪白,她用指甲轻轻点了个月牙洞,眯起一双眼睛,凑首往里瞧去。
  这唐氏家祠果非寻常人家可比,祠堂修建得轩敞整齐,堂皇富丽,神幔神桌,也俱都是崭新的,显见方自修建过。
  神案前,长明灯下,却木然端坐着一人,只见他长衫不整,发髻蓬乱,仿佛久已未经洗涤,面上更是十分憔悴潦倒,眉宇间忧愤重重,身侧放着个特大的酒葫芦,正茫然瞧着前方出神,口中不住喃喃道:“好,好,你嫁人了……嫁人了……”举起酒葫芦,咕嘟咕嘟痛饮起来。
  萧飞雨见他行止虽然潦倒落拓,但气宇间却隐隐流露出一种潇洒之意,显见昔日必是个风流人物,又似是为了情人别嫁而正在自怨自苦,但一时终究也猜不透他究竟是何人物,也不知该如何行动。
  这时,她怀中的展梦白突然呻吟一声。
  萧飞雨大惊之下,顾不得再瞧窗里动静,先俯首去看展梦白的伤势,哪知就在这一刹那,但听“呀”的一声,她面前窗户突然洞开。
  那落拓的长衫人,已笔直站在窗前,面上仍是一片痴迷,萧飞雨惊退一步,轻叱道:“你是什么人?”
  长衫人冷冷道:“你又是什么人?”目光一垂,瞥见她怀中之人,面上突然变色,失声道:“展梦白!”
  萧飞雨不觉吃惊,道:“你认得他?”
  长衫人也不答话,神色却甚是惊惶,左右四顾一眼,沉声道:“姑娘请快快将展兄抱进来。”
  萧飞雨迟疑道:“但……”
  长衫人着急道:“在下与展兄乃多年旧友,绝无恶意,姑娘但请放心进来,快!快!再迟便来不及了。”
  萧飞雨瞧他神色并无恶意,纵身一跃而入,哪知这长衫人竟一把握住她臂膀,萧飞雨大怒道:“你要做甚?”
  长衫人道:“请姑娘……”
  三个字方自出口,祠堂外已有一阵笑声传来,这笑声也说不出是娇媚还是阴冷,正是那“人妖”柳淡烟发出来的。
  长衫人又自变色,道:“快随我来躲一躲。”
  萧飞雨自也一惊,就在这一句话功夫,心头闪电般忖道:“此人究竟是谁?是敌是友?他若是柳淡烟同路之人,为何如此担惊,又为何要出手相助于我,他若非柳淡烟同路之人,又怎会知道他要前来?”
  但此刻情况已容不得她多加思索,更令她别无选择,只有任凭那长衫人拉着臂膀,直奔而入。
  长衫人已奔至神案,掀起垂起长幔,惶声道:“姑娘快进去,在下坐在这桌子上掩护。”
  萧飞雨咬一咬牙,伏身而入,只觉掌心被塞入一物,长衫人道:“这是救伤灵药……”案幔随即落下。
  她眼前顿时一片漆黑,祠堂前已有脚步之声走入。
  柳淡烟仍是云鬓高挽,长裙曳地,走起路来,腰肢婀娜,面上仍然带着那娇媚的笑容,谁也瞧不出他会是个男人。
  他身侧一人,长衫飘飘,面白无须,身上背着个看来十分沉重的大包袱,面上也带着笑容,赫然正是孙玉佛。
  那长衫人木然坐在神案前,手里捧着酒葫芦,见到这两个人,宛如未见一般,只是不住饮酒。
  柳淡烟满面娇笑,走到他面前,笑道:“林兄好悠闲,举杯对饮,安坐饮酒,当真雅得很……雅得很……”
  突然一把抢过了他的酒葫芦,面色也立刻变得如笼寒霜,厉声道:“但我要你到这里来,只是为了请你喝酒的么?”
  长衫人茫然一笑,也不答话。
  柳淡烟道:“别的不说,石阶上那两具尸身,我再三嘱咐你,你为何不去埋了,姓唐的人家这两天虽因在办喜事,照顾不到这冷地方,但你将偌大两具尸体晾在门口,莫非将别人都当作瞎子不成?林软红呀林软红,你眼里也太瞧不起我了。”长衫人竟是“九连环”林软红,但这江南名侠此刻被人这般轻侮,竟何不言不动,仿佛呆了一般。
  孙玉佛缓缓道:“林兄这几日为了秦姑娘的婚事,正已茶不思,饭不想,柳兄何必怪他。”
  柳淡烟目光一转,格格笑道:“谁怪他了,我这不过是跟他闹着玩的,想那秦瘦翁当真是个老糊涂,不要林兄这样的女婿,却偏偏要将女儿往别处送,林兄,你说是么?”
  林软红面色微微变了一变,但仍然忍住,他对秦琪实是一往情深,是以才会抛下一切,为那秦瘦翁奔波受苦。
  孙玉佛早已将那包袱轻轻放了下来,柳淡烟向他悄悄打了个眼色,孙玉佛突然笑道:“但林兄也莫伤心,且瞧瞧这是什么?”缓缓解开了那包袱,林软红忍不住转眼瞧去,只见包袱里竟是个满身吉服,凤冠霞帔的新娘子,双目紧闭,面颊嫣红,似仍昏迷未醒,却不是秦琪是谁?
  刹那间他只觉心弦一震,再也忍不住惊呼着长身而起,柳淡烟与孙玉佛却已一齐放声大笑起来。
  孙玉佛笑道:“林兄,你瞧兄弟我对你可谓是仁至义尽了,知道你喜欢秦姑娘,便不惜冒险自洞房中将她抢了出来。”
  林软红目定口呆,怔在当地,望着眼前的人儿,亦不知此刻情景是真是幻,颤声道:“这……这是真的?”
  柳淡烟笑道:“怎么不是真的,活生生的大美人就在这里,林兄若是不信,来,来来,伸手摸摸看。”
  林软红颤抖着伸出手掌,但伸出一半,又缩了回去。
  柳淡烟笑道:“哎唷,怕什么,你不敢摸我来摸……”大笑着伸出手,往秦琪身上摸去,林软红面色一变,双拳突然握紧,案下的萧飞雨,虽处险境,但她天生不会害怕,竟悄悄自幔下往外偷看,自然看得又惊又奇,此刻见到林软红双拳突紧,心头暗暗欢喜,只望他骤出不意,一拳将柳淡烟打死。
  哪知就在这时,突有一阵呻吟惨呼之声,隐隐传了过来,而且越来越近,孙玉佛变色道:“有人来了。”
  柳淡烟手掌一变,不摸秦琪,包起了包袱,道:“外面尸身……”话未说完,林软红、孙玉佛已双双抢出。
  两人一人抢了一具尸身回来,孙玉佛道:“藏在神案下……”
  萧飞雨陡然一惊,林软红冷笑道:“那地方也藏得住人么?”
  孙玉佛呆了一呆,道:“虽然藏不住,但……”
  林软红道:“随我来!转到祠堂后,将尸身藏在门背,孙玉佛果然也跟了过来,林软红松了口气,双手一触,掌心已布满冷汗。
  萧飞雨更是瞧得忽喜忽忧,忽惊忽慌,但眼睛还是忍不住要往外窥望,只见这时已有三个人大步走了进来。
  方辛手里抱着他爱子方逸,火凤凰跟在身后。
  而方逸正自忍不住呻吟惨呼,显然是昏迷已醒,忍不住疼。
  方辛面色铁青,一进来便厉声喝道:“让个地方来,咱们这里有病人。”他自恃凶名,又当这种地方,绝不致有武林高手,是以甚是耀武扬威。
  柳淡烟等三人却动也不动,似是根本没有瞧见他似的。
  方辛眼睛一瞪,怒喝道:“喂,小子们,听到了么?”大步走了过去,飞起一足踢向孙玉佛。
  孙玉佛微微一笑,闪身避过,方辛瞧他身法迅快,已吃了一惊,突觉肘间一麻,手臂“曲池”大穴已被人一把捏住。
  只觉一阵阵香气飘入鼻端,擒住他手的,竟是个女子,他虽因手里抱着人而不及闪避,但这女子出手之快,亦是惊人。饶是他此刻经验丰富的老江湖,也瞧不出这女子一招是自何部分发出的!
  那“女人”自是柳淡烟,此刻轻轻一笑,道:“老伯伯你方才说的是什么呀?再说一遍好么?”
  方辛穴道被制,胆颤心惊,道:“没……没有什么?”
  柳淡烟道:“哎呀,这有个病人,可要我们让地方出来么?”
  方辛陪笑道:“不……不要,老汉到那边角落去就行了。”
  柳淡烟格格一笑,松开手掌,方辛踉跄后退几步,狠狠瞪了唐凤一眼,自是怨她为何不出手相救。
  但唐凤面上木无表情,却似没有见到。
  这时方逸又已疼得昏了过去,方辛心疼爱子,百般为他敷药,唐凤虽也坐下,却离得他们远远的。
  林软红坐在神案前,眼睛却呆了似地盯住那包袱,孙玉佛伏在柳淡烟耳边,道:“你知道这三人是谁么?”
  柳淡烟含笑点了点头,道:“等会看我去捉弄捉弄那丑丫头。”
  只听呻吟之声又起,方逸又醒了,方辛流泪道:“好孩子,乖孩子……莫要叫,马上就不疼了。”
  方逸道:“哎……哎,我那婆娘呢?”
  方辛道:“就在那边……唉,冤孽,冤孽……”
  方逸挣扎着张牙舞爪,破口大骂道:“臭婆娘,你老公要死了,你还不过来瞧瞧,死在那里做什么?”
  唐风不言不动,似是呆了,方逸大骂道:“只有你那死鬼老子,才生得出你这死鬼……哎……死鬼女儿。”
  柳淡烟目光一转,突然走了过来,道:“清静些好么?”
  方逸道:“你是什么东西,你这……”骂未出口,已被他爹爹伸手捂住了嘴。
  方辛陪笑道:“姑娘莫恼,他疼昏了。”
  柳淡烟冷笑道:“他若再吵,你知后果如何?”
  方辛道:“知道!知道……”俯下身子,在方逸耳边叽叽咕咕,虽听不到说的是什么,想见是要他儿子莫要出声。
  柳淡烟已走到唐凤身前,笑道:“唐姐姐,我陪你聊聊好么?”
  唐凤虽不愿理人,但瞧他帮了自己的忙,人又漂亮,又是笑语温柔,也不觉对他生了好感,道:“你怎知我姓唐?”
  柳淡烟听她答话,连忙坐了下来,笑道:“唐姐姐女中英豪,天下无双,妹子不但早已听说,而且羡慕极了。”
  这几句话恭维的当真恰到好处,唐凤听得颇是受用,但想到自己昔日繁华,如今却这般凄凉,不由得长长叹息一声。
  柳淡烟悄悄坐得更近些,突也叹道:“唐姐姐,你也莫叹气,常言道:‘红颜多薄命’,只有那些又蠢又丑的女子,才是享福的人,像唐姐姐这样花容月貌……唉!”长叹着顿住语声,手掌悄悄搭上唐凤肩头。
  这几句话更是透入了唐凤心坎深处,她只觉心里一酸,反复咀嚼着:“红颜多薄命”这句话,更是悲从中来,突然流泪道:“妹子我……”反而向柳淡烟怀里倒了下去,柳淡烟抱着她身子,抚着她头发,眼睛却偷偷向孙玉佛眨了一眨,做了个鬼脸,孙玉佛也挑起大拇指,向他一笑。
  唐风哭着哭着,只觉自己身子竟在这漂亮的女人手下软了起来,浑身像是有不知多少蚂蚁在爬着,脸也红了。
  她又惊又羞,又是舒畅难言,竟不忍伸手去推,哭声不知何时,已变做轻轻的呻吟:“妹子……你……唉……你……你……”
  萧飞雨在下面瞧得更是又羞又恼,想起自己以前被这人妖捉弄的情况,真恨不得出去一掌将他打死。
  此刻若不是因为展梦白,她早已冲出去不知多久了——世上也只有这一个理由能使萧飞雨忍住怒气。
  柳淡烟正是又得意、又好笑,只见唐凤扭动着身子,不住缩向角落里,那闪缩的羞态,粉脂般的皮肤,也令他有些心动,不觉也随着移了过去,轻唤道:“唐姐姐,妹子好喜欢你呀,你怎么这样美,妹子……”目光一转,突然顿住语声。
  只见那神案幔下,露出了一只窄窄的鞋底,显见是女子的绣鞋,神案下居然藏着有人,当真大出他意料之外。
  但他却仍然神色不移,嘴里继续着含含糊糊的胡言乱语,身子却在有意无意间,向神案移了过去。
  忽然间,只见他右足一伸,闪电般踢在那鞋底上。
  虽然隔着层鞋底,但他认穴之准,仍不差毫厘,这一足竟不偏不斜踢在萧飞雨足心“碧泉”穴上。
  萧飞雨脱口惊呼一声,柳淡烟已横身跃起,一举推翻桌子,香烛跌了一地,目光转处,呆了一呆,方自大笑道:“原来是你!”
  此变之生,当真大出人意料之外,方辛父子、唐凤、孙玉佛见了展梦白、萧飞雨竟躲在桌下,不禁又惊又喜。
  林软红却不禁骇得面色苍白,呆在当地。
  只听柳淡烟咯咯笑道:“萧姑娘,咱们当真是有缘呀,许多日子不见,我们还真有点想你。”
  萧飞雨半边身子虽已不能动弹,口中却大骂道:“恶贼,匹夫,坏东西……”她实不会骂人,骂得柳淡烟非但不怒,反而笑了起来,拍掌道:“哎,骂得真好听,再骂几句。”
  孙玉佛见她竟用“坏东西”这种字眼来骂人,也不觉为之失笑,萧飞雨气急无法,突然大喝道:“唐凤,告诉你,他是个男人。”
  唐凤身子一震,戳指道:“你……你……”
  方逸想起方才他两人之间纠缠的模样,更是大怒,破口骂道:“好呀!臭婆娘,竟要给你老公戴绿帽子。”
  唐凤满面通红,跃身一掌向柳淡烟击去,柳淡烟笑道:“哎哟!唐姐姐,你这人怎么反脸就无情呀!”
  语声中身形闪动,唐凤哪里能沾得着他一片衣角,她急怒之下,伸手去摸暗器,却忘了暗器早已被老人追回了。
  方辛目光四下转动,突然纵身出去,伸手去抓唐凤手腕,唐凤实未想到自己的“公公”竟会向自己出手,骤出不意,便被他一把抓住,方辛格格软笑道:“傻丫头,人家又没有伤了你一根汗毛,你发个什么疯,坐下吧!”
  唐风道:“你……你!”她平常自以为多才多能,但此刻真遇着事,才知道自己一点法子也没有,竟真的听话坐了下去,呜咽着痛哭起来,但饶是她哭得再凶,也没有人再去理她。
  方辛却抱拳向柳淡烟深深一揖,陪笑道:“姑……兄台既捉住了这两人,不知要如何处置?”
  柳淡烟媚然一笑,道:“这我可也不能做主。”
  方辛奇道:“为什么?”
  柳淡烟娇笑道:“这两人是我们这位林兄藏起来的,如何处置,自然要听他……林兄,你说是么?”
  林软红心头一寒,变色道:“这……这……”
  柳淡烟有意无意间走到那“包袱”旁,伸手按在上面,笑道:“林兄若是说将他两人放了,我就放了。”
  林软红见他只要手掌一用力,包袱里的秦琪便要香消玉殒,口里结结巴巴.哪里还敢说出“放”字。
  柳淡烟忽然面色一沉,道:“林兄若不说放,小弟就将他两人杀了。”
  林软红身子一震,但口里还是说不出话来。
  方辛拊掌道:“妙极妙极,正是该杀了,但杀了他两人后,却万万不能教他人得知,否则帝王谷主……”
  萧飞雨大喝道:“要杀就杀,噜苏什么?”
  柳淡烟咯咯笑道:“哪有这样容易,我怎舍得这么快就杀了你……”又自伸出手去,摸向萧飞雨的身子。
  这一次眼见再无人拦阻于他,萧飞雨又急又怒,放声大骂,忽然间,路上又有人声脚步传来。
  那人声又尖又怪,道:“这丫头,依着我性子就不找她了,要找姓展的小子,也该对咱们打个招呼呀!”
  语声一起,萧飞雨心头便已大喜,方待呼喝,柳淡烟摸出的手掌一沉,已连点了肩下、左胁三处大穴,教她出声不得。
  方辛变色道:“那老怪物……”
  孙玉佛更不禁变色道:“无肠君金非!”
  柳淡烟道:“你怎知道是他?”
  孙玉佛道:“这声音只要听一次,一辈子也忘不了。”他自从那次自昆仑山逃脱之后,对金非实是畏如蛇虺。
  柳淡烟双眉一皱,扶起神案,将萧飞雨、展梦白又塞入桌下,回头一望,孙玉佛竟从窗子里跑了。
  他暗骂一声:“怕死的奴才!”目光一转,坐到那包袱上,冷冷笑道:“若有人来,林兄出去应付吧!”
  林软红见他竟坐到秦琪身上,心中虽气恼,却不敢不从,方辛干咳一声,走到唐凤身后,伸手按住她天灵大穴。
  他老奸巨猾,竟怕唐凤突然变心说出展梦白、萧飞雨的藏身之地,是以便先出手制住了她,教她不敢随便开口,柳淡烟瞧着他微微一笑,两人俱是奸狡深沉,臭味相投,互相都不觉甚是赞许。
  只听风声一响,金非已拉着南燕的手飞步而入,大声道:“喂,你们这些人都长着眼睛的么?”
  林软红见到柳淡烟手掌不住在包袱上移动,只得迎上前去,陪笑道:“回禀你老人家,这里人都长着眼睛的。”
  金非厉声道:“既长着眼睛,方才可瞧见有个十八九岁,标标致致,穿着男人般袍子的大姑娘走过?”
  林软红道:“没……没有。”
  南燕失望地叹息一声,金非转眼瞧见方辛父子与唐凤,大声又道:“你们三人也没有瞧见她么?”
  方辛手掌加劲,干笑道:“若是瞧见,必定去通知你老人家!”
  唐凤垂首坐在地上,又似呆了,方辛手掌纵不加劲,她也未必说话。
  神案下的萧飞雨听得金非夫妇的话声,心头当真不知是什么滋味,她知道只要自己此刻能轻呼一声,便立可得救,怎奈她全身上下四处穴道被点,实已无异死人一般,而展梦白也仍然昏迷不醒,方才她但望他莫要醒转呻吟,此刻只望他快些醒转,怎奈展梦白又偏偏不醒。
  一时间,她心里这份着急,可真是无法形容。
  她口中虽求速死,心里还是有些怕死的,尤其是此刻,她与展梦白的相思,眼见着就能得偿心愿,这时要她死,她真是不甘心,但此刻金非却已叹道:“咱们走吧,雨儿若是在这里,谅他们也不敢不说。”接着风声响动,想必人已出去,萧飞雨除了等死,还能做什么。
  方辛见金非去远,方自离开唐凤,走到柳淡烟身前,危机既过,两人心里都甚是得意,不觉相视大笑起来。
  林软红默然回转身子,心头茫然无主,也不知该怎样,目光转处,突见唐凤乘人不防,竟向神案下钻了进去。这期间只有林软红一人发觉她的行动,他心头一动,但绝口不说,过了半晌,又听得神案下“咯”的一响。
  柳淡烟仍然未觉,瞧着林软红笑道:“想不到林兄骗人的功夫果然不错,骗了我,又骗了金非,但此刻林兄你究竟……”
  神桌下又是“咯”的一响。
  柳淡烟、方辛这才发觉,转目望去,已瞧不见唐凤。两人面色微变,齐地出手掀起了神案,但见神案下空空如也,展梦白、萧飞雨、唐凤竟都不见了。
  这一来不但柳淡烟、方辛大惊失色,林软红亦觉事出意外,这三人插翅既不能飞,莫非是钻入了地下不成?
  只见那神案的牌位神龛,俱是钢铁般坚硬的青石所砌,看来纵得神兵利剑,也难砍得动分毫。
  柳淡烟、方辛四目相视,又惊又怒。过了半晌,方辛忽然击掌道:“是了,唐门中人,素来最喜卖弄玄虚,此地既是唐家的祠堂,想来必有暗道机关。”
  柳淡烟冷冷道:“你猜得不错。”
  方辛道:“那暗道入口机钮,想必便在这神龛之下,方才那‘咯’的一响,想必也就是他三人开启暗门时发出的了。”
  柳淡烟冷笑道:“若无你那媳妇姓唐的丫头,展梦白、萧飞雨又怎知道暗道的机钮在何处。”
  方辛见他面藏杀机,知道此人已迁怒自己,连忙陪笑道:“兄台说得不错,那丫头既是唐门中人,自然知道这里的暗道机钮,少时寻她出来,老汉定必将她交给兄台,任凭兄台发落。”
  柳淡烟冷“哼”一声,道:“如何寻她出来?”
  方辛道:“那机钮想必便在这附近不过五尺方圆之内,老汉就不信寻它不出。”再也不敢去瞧柳淡烟,俯身寻找起来。
  林软红见他分析情况,有如眼见,心头不禁暗惊,只盼他莫要寻着,脚步却悄悄向那包袱移动。
  柳淡烟也开始俯身搜寻,口中却冷笑道:“若有谁想乘机抢起包袱逃走,我担保他跑不出十步。”
  林软红方自走到包袱前,闻言心头一寒,只得顿住脚步,呆呆地瞧着那包袱,心里酸酸的,但愿能放声痛哭一场。
  第四十四回 龙争虎斗
  就在这时,院中又有一阵步履响动,几个手提竹篮的蓝衫大汉,笔直闯了进来,目光四扫一眼,大声道:“这里有没有这祠堂的主人?”
  柳淡烟、方辛哪有心思答话,只有林软红茫然摇了摇头,道:“没有。”
  蓝衫大汉道:“各位既也是借地歇息,此刻只怕已歇够了,就请出去吧!”他话虽说得客气,但神色却甚是倨傲。
  方辛、柳淡烟此刻正一心想寻出地道机关,又有谁三言两语便能令他们出去,柳淡烟更是满心怒火,无处发泄,突然冷笑一声,转过身子,一步跃到那蓝衫大汉面前,双手叉腰,喝道:“你给我滚!”
  蓝衫大汉见这“女子”竟如此凶横,倒不觉一呆。
  柳淡烟已乘他微一怔神的刹那问,突然伸手抓住了他手腕,往外一拧,蓝衫大汉身子不由得随之一转,柳淡烟左手已抓住他腰带,大喝道:“要你滚,你就得滚。”
  双手往上一提一甩,硬生生将那大汉百多斤重的身子甩了出去,另三个蓝衫大汉一齐大哗,柳淡烟冷笑道:“你们还……”
  哪知他语声方出,那大汉身子又凌空飞了回来。
  柳淡烟呆了一呆,只当他武功十分了得,竟来去自如,凝神瞧去,才发觉这大汉却是被个满脸胡子的老人托住身子,送回来的,只觉这老人身子微驼,四肢长大,钢针般的胡子,根根见肉,生像当真威猛已极,老虎般眼睛向柳淡烟一瞪,大声道:“方才是你动的手么?”
  他语声亦如雷霆震耳,方辛瞧见此人,面色立刻大变,也顾不得再找机关,竟话也不说,抱起方逸,便悄悄溜了。
  柳淡烟虽知这老人有些来历,却也未放在心上,冷笑道:“自然是的,你若不信,我不妨再抛一人给你瞧瞧。”
  驼背老人双臂一振,须发皆张,十指鹰爪般抓出,突又硬生生收回,厉声道:“滚,滚,瞧你是个女子,老夫不对你出手。”
  柳淡烟还未答话,林软红心头突然一转,立刻笑道:“谁说这位柳兄是女子,他不过只是男扮女装而已。”
  驼背老人也不禁呆了一呆,道:“真的?”
  柳淡烟明知林软红用的是挑拨之计,当下冷冷笑道:“那人已快死了,说的话自然是真的。”
  林软红听他话中满含怨毒,心头不禁一寒。
  驼背老人已仰首狂笑起来,狂笑着道:“好小子,有你的。”蒲扇般大小的铁掌,闪电般抓出。
  柳淡烟闪身进步,纤纤十指,斜划老人腕脉,老人竟似变招不及,无法闪避,柳淡烟不由大喜,轻叱道:“你也给我滚出去吧!”手掌一反,变拂为抓,扣住了对方脉门,力贯双臂,向外一抛,便想将这老人也照方抓药,抛将出去,他功力颇深,这一抛之力何止数百斤。
  哪知这老人身子竟如铁铸般生根在地上,柳淡烟虽然用尽全力,却如蜻蜓撼石柱般,动不了分毫。
  他大惊之下,这才知道遇着高人了,老人已狂笑道:“滚出去的是你!”双臂一振,身形亦似暴长许多。
  柳淡烟只觉对方手腕竟似突然涨大了一倍,自己再也把握不住,方待撤掌变招,已有一股大力自掌心涌来。
  这力道竟如排山倒海,势不可遏。
  柳淡烟方自惊呼一声,身子已被这股力道兜起,不由自主,横飞出窗,“砰”地跌出数丈。只跌得全身筋骨欲散。
  他骇怒之下,探手入怀,似待摸取暗器,但瞧那老人在那里仰天狂笑之态,有如天神般凛然不可侵犯,心里突然想起一人,再也不敢多事,咬了咬牙,挣扎着爬起,踉踉跄跄,含泪而逃了。
  驼背老人瞧着林软红道:“他已走了,你还不走?”
  林软红又惊又喜,道:“在下这就……”突然眼前一暗,一个山岳般的人影,翱然移来,挡住了门外射入的日色。
  他眨了眨眼睛,定睛瞧去,只见这人影一袭粗布蓝袍,衣襟敞开,面上似笑非笑,目中精光闪闪,令人不敢仰视。
  这人影他虽只见过一次,但永生也不会忘记,不由得更是惊喜交集,翻身拜倒,喜呼道:“蓝大先生……”
  “蓝大先生”四个字方自出口,那山岳般的人影已到了他面前,伸手扶起了他,大笑道:“故人相见,何必多礼。”
  林软红哪能抗拒,随手而起,躬身笑道:“一别多年,想不到你老人家风采依然,当真可贺可喜。”
  蓝大先生哈哈笑道:“虽然多年未见,老夫却从未忘记你那芦花深处的‘江南武士堂’,铁老儿,那可真是个好地方,你去过么?”
  那驼背老人,自是“铁驼”,此刻他目光一扫,亦自大笑道:“原来你两人是认得的,老夫却险些伤了自己人。”
  蓝大先生指着林软红笑道:“铁老儿,想不到你竟是个凡夫俗子,竟不认得这江南风雅第一,‘江南武士堂’的主人。”
  铁驼笑道:“可是那‘应将名剑随豪客,为访侠气上此楼’的‘江南武士堂’么?老夫虽未去过,这名头却曾听人说起。”
  蓝大先生大笑道:“你又迂了,只知道这副硬和‘两浙词人祠’相对的俗联,却不知另一副杰作。”
  铁驼道:“什么杰作?”
  蓝大先生道:“多年之前,老夫乘醉登楼,又被主人灌了七斤陈绍,大醉之中,便写下一副足可传诵千古的杰作。”
  铁驼道:“你且念来听听。”
  蓝大先生面孔一板,正色道:“你且好生听着,写的是:要打架就请走路,想喝酒快上此楼。”
  铁驼呆了一呆,忍不住放声失笑起来,摇首笑道:“这也算对联么?便是三岁幼童,作的对联也要比这好得多了!”
  蓝大先生拍掌大笑道:“说你是个俗人,你便是个俗人,这对联作得切题切景,是何等明白清楚,有什么不好,莫非定要那逐字推敲,忸忸怩怩,十个人瞧了,倒有九个不懂的对联才算好么?”
  林软红想到这些武林名侠昔日乘醉挥笔的英风豪气,胸中积郁,也不觉一扫而空,随着放声大笑起来。
  这时蓝衫大汉们已将竹篮中的酒食铺排妥当。
  铁驼摇头笑道:“我也不与你这老儿斗口,乘着此地无人,快吃了酒肉,待你我好生再打一场。”只管坐地,吃喝起来。
  林软红不禁一怔,道:“打什么?”
  蓝大先生笑道:“这老儿昔日与我有些过节,一心想胜我一招,这一路我被他逼得何曾有一日休息,唉,又要赶路,又要陪他打架,当真是苦不堪言。”
  铁驼一面大嚼,一面笑道:“若不是与展小兄弟约好,你我便不必赶路了,且寻个地方,分出胜负再走。”
  林软红听得“展小兄弟”四字,心头方自一动,还未说话,蓝大先生又已大笑道:“分什么胜负,我虽怕你气苦,不愿让你再败一次,但也万万不会败给你的。”
  铁驼大怒道:“你说什么,你难道是故意手下留情,不胜我的么?”
  蓝大先生哈哈大笑,放怀吃喝,却不回答。
  铁驼大怒喝道:“好个老匹夫,今日若不分出胜负,谁也莫想走得了。”手腕一抖,将掌中鸡骨迎面打出。
  虽是小小一块鸡骨,但在他手中,是何等力道,但听锐风划空,蓝大先生闪身避过,鸡骨打在墙上,竟打得石壁火星四溅,林软红瞧得一惊,铁驼已张臂扑起,拳打足踢,攻出数招,一时间只见杯碎壶倒,酒泼肉飞,林软红虽然吃惊,蓝衫大汉们似早已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
  林软红虽待说出展梦白此刻便在这里之事,但铁驼、蓝大先生两人一动起手来,焉有别人插嘴余地。
  但闻满堂风声呼啸,林软红只觉自己宛如立在狂风暴雨之中,衣衫尽被卷起,身子簌簌地发抖。
  他虽然天性好武,一生浸淫武功,但平生几曾见着如此惊人的武技,如此精彩的比斗。
  瞧到后来,他实已心醉神驰,不但浑忘了要说展梦白之事,竟将包袱中的秦琪也忘怀了。
  但展梦白、萧飞雨虽然在地穴之中,也该瞧得见外间情况。
  他两人见到蓝大先生与铁驼现身,便该知危机已过,立即现身出来才是,却为何到现在还迟迟未有动静?
  原来方才萧飞雨听得金非远去,知道自己惟有等死,一时间不禁柔肠百折,但听到身侧展梦白游丝般的呼吸声,想到自己生虽不能与他共效于飞,死却终能与他死在一起,心里又不觉甚是安慰,正自思潮翻覆,忽悲忽喜,缠绵不能自已的当儿,桌下突又钻入一个人来,正是唐凤。
  她不觉又甚是奇怪,忖道:“这丑丫头钻进来做甚?”她自从知道唐凤要逼展梦白成亲,心里总是对她没有好感,这“丑丫头”三字,不知不觉间便自她心里涌出,只是说不出来而已。
  哪知她一念尚未转完,只见唐凤在神龛坚石上伸手按了几按,石上突然露出个黑黝黝的洞穴。
  萧飞雨不由得心头一跳,唐凤已拉着他两人一齐滚了进去,里面竟有些铁片,萧飞雨身子不能动弹,石头般滚了下去,跌得身上又疼又酸,只听上面石洞“喀”的一声,又复关起。
  洞中黑黝黝的,伸手不见一指,萧飞雨又惊又喜,只是身上疼痛,若不是身上穴道被点,早已痛得呼出声来。
  过了半晌,但听“擦”的一声,亮光突起,原来唐凤已燃起火折子,萧飞雨转眼瞧去,只见此地乃是间修建得极是整齐的地室,四面青石为壁,壁上还嵌着光亮的铜灯,唐凤左手拿着火折子,右手紧紧抱着展梦白,萧飞雨见了,又不觉生气:“好呀,你这丑丫头,只顾抱着他,却不管我跌得半死。”但想起自己性命终是人家所救,气又不觉平了,眼睛瞧着唐风,目中已有笑意。
  唐凤却瞧也未瞧她一眼,只管轻轻放下展梦白,又去燃起铜灯,这才缓缓转过身子,接连几脚,踢开了萧飞雨穴道。
  萧飞雨穴道虽然被解,但身子却被踢得着实疼痛,一跃而起,大怒道:“丑丫头,你难道没有手么?”
  唐凤听得这“丑丫头”三字,顿觉心头一阵疼痛,她自负美貌,最是听不得这“丑”字,急怒之下,目中突然落下泪来。
  萧飞雨呆了一呆,气又平了,陪笑道:“是我不好,你救我性命,解了我穴道,我原该感激你才好,你莫生气。”
  唐凤也不理她,只是瞪眼瞧着她容貌,越瞧越觉人家实比自己美上多倍,不禁流泪道:“不错,我是个丑丫头。”
  她平生第一次自觉自己容貌丑陋,这“丑丫头”三个字自她自己口中说来,她心头当真更是委屈伤心。
  萧飞雨这才知道是这三字刺伤了她,连忙陪笑道:“那‘丑丫头’三字,我本是说着玩的,其实你一点也不丑……哎,你瞧,我爹爹常骂我是个臭丫头,其实我身上才香哩,哪里臭了,好姑娘,这种话认不得真的呀……”但无论她说得如何动听,唐凤只是瞪起眼睛,给她个不理不睬。
  只听展梦白呻吟一声,萧飞雨本已无计可施,又着实关心展梦白的伤势,当下叹息着转身探望展梦白。
  但见他牙关紧咬,面容苍白,萧飞雨心头一酸,突然想起林软红给她的伤药,只是此间无水,她犹疑半晌,终于轻轻地道:“唐姑娘,你莫笑我。”将伤药放在口中嚼碎了,一口口哺入展梦白嘴里。
  她不唤那一声倒也罢了,这一声唤出,唐凤自然回过头来,也自然瞧见了她这番亲密的举动。灯光下只见她满面泪痕,显见心中关切已极,她容貌本已绝美,此刻那苍白的面颜被灯光所映,更是楚楚动人。
  只瞧得唐凤更是自惭形秽,心里自也是妒恨,突然咬牙道:“乘你们活着的时候,快亲热亲热吧!”
  萧飞雨呆了一呆,目中虽在流泪,口中却陪笑道:“好姑娘,你莫要怪我,等咱们出去后,一定好生谢你。”
  唐凤冷笑道:“咱们……哼,咱们谁也莫想出去了。”
  萧飞雨失色道:“你……你说什么?”
  唐凤冷笑一声,道:“这里既无粮食,也无饮水,谁在这儿也莫想活过半个月,大家一起等死吧!”
  萧飞雨大声道:“你……你莫非不知道出去的法子?”
  唐凤目中满含怨毒,一字字缓缓道:“对了,我也不知道出去的法子,这石壁厚有两尺,谁也莫想打开。”
  萧飞雨惊得呆了半晌,突然一跃而起,抓起她肩头,嘶声道:“你知道,你知道……你一定知道。”
  唐凤肩头被她捏得痛入骨髓,口中却格格大笑道:“不错,我知道如何出去,但偏不告诉你。”
  萧飞雨道:“你……你为什么如此狠心?你要害死我,害死展梦白,莫非连你自己也不要命了?”
  唐凤厉声狂笑道:“我还要什么命,我早已想死了,我既已不能嫁给展梦白,你也莫想嫁给他,咱们三个人一起死吧!”
  萧飞雨听她笑声有如疯狂一般,知道她所言非虚,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怒喝道:“你不说出来,我先教你受些活罪。”
  她双掌一紧,唐凤更是痛彻心肺,但却笑得更是凄厉。
  只听她厉笑道:“好呀,再用力些……哈哈,只怪我太笨,方才为什么不将你留在外面……”
  萧飞雨听得一怔,手掌不禁缓缓松开。
  唐凤嘶声道:“动手呀!你怎地不动手了?”
  萧飞雨狠狠一跺足,完全放开了她,回身奔向石壁前,突见那石壁之上嵌着两片亮晶晶的水晶,似是机关枢钮。
  她大喜之下,过去动手旋转,两片水晶,却纹丝不动,凑眼上去一瞧,上面祠堂中景物突然尽收眼底。
  原来这建造地道之人,昔日颇费苦心,在那石壁之间,嵌了两根铜管,铜管中上下各置几片磨得极为精致的凸凹水晶,利用光线相射之理,使地窖中人自最下一片水晶之中,便能清楚瞧见上面的动静。
  萧飞雨惊喜之下,眼睛再也不肯离开那片神奇的水晶。
  这时正直铁驼将柳淡烟抛了出去,萧飞雨瞧得更是惊喜,只当救星已至,不禁放声大呼起来。
  只要她呼声传了出去,铁驼用尽千方百计,也要救她出来,怎奈这石室深在地底,石壁更是坚厚,饶是萧飞雨喊得声嘶力竭,上面的人却丝毫也听不到,她空自满心焦急,竟无法可施。
  唐凤格格大笑道:“你要喊只管喊吧,但你纵然喊破喉咙,也无人来救你,还是乖乖地等死吧。”
  萧飞雨但觉心头一寒,噗地坐倒,但她此刻还有一线生机,只望林软红能说出她的下落,铁驼自必要设法救她。
  这时祠堂外又有两人走过。
  这两人一袭青袍,短仅及膝,足下白布高袜,撇尖洒鞋,手里拿着根笔直的长杖,杖身竟长达八尺,黑黝无光,看出甚是沉重,却不知何物所制,两人虽都身材高大,但这长杖竟比两人身形还长出一截。
  两人背后斜背包袱,头戴竹笠,这竹笠更是奇特,望去宛如个笼子一般,将两人面目一齐遮住。
  但闻杖声“铎铎”,两人扶杖而来,四只眼睛,在竹笠里闪闪发光,步履更是矫健,显见也是武林高手。
  祠堂中搏斗之声,随风隐隐传来。
  两人听了,对望一眼,其中一人道:“哪里有人打架?”此人声音粗豪,但听来年纪却不甚大。
  另一人凝神倾听半晌,道:“打架的人,武功不弱,咱们瞧瞧去。”此人声音苍老,竟能从声音中听出搏斗之人武功强弱,江湖历练之深,更不待言,当下两人展动身形,掠入祠堂中,大凡练武之人,瞧见有人过招比武,总不免见猎心喜,何况蓝大先生与铁驼这番恶斗更是武林罕睹。
  两人在门口瞧了一眼,便再也舍不得离开,闪身角落之中,凝神旁观起来,众人俱都无心他顾,自未在意。
  林软红双拳紧握,更已瞧得目定神夺。
  只见铁驼招式狂急,招招式式,俱是势可开山,刚猛无俦,双臂舒展伸缩,收发间更是迅急无比。
  蓝大先生招式反似不及他那般威猛,出手更是守多攻少,明眼人一望而知,这当代武雄显然未尽全力。
  铁驼是何等人物,怎会不知,一面动手,一面大骂道:“假牛鼻子,要打就打个痛快,留半分力气都不是东西。”
  蓝大先生哈哈笑道:“你若能逼我施出全力,才是你的本事,只会口里乱喊,又算什么东西?”
  铁驼大怒道:“好!”双拳明明一齐击出,拳到中途,左拳突然一缩,右拳击出,竟比平时长了三寸。
  这一招“此消彼长”,正是“通臂拳”中无上妙着,对方明明见这一拳已够不上部位,这一拳却偏能打在他身上,端的人所难防,何况铁驼这一拳竟长了三寸之多。
  蓝大先生武功虽高,也不禁吃了一惊,身子一溜,退后三尺,但闻衣袂破风,有如刀刮,显见他退得是何等焦急。
  铁驼大喝道:“退得好,再瞧这个。”双拳错落,连攻三拳,这三拳虚实消长,更是招招出人意料。
  林软红等人早已瞧得惶然色变,暗暗为蓝大先生担心,哪知蓝大先生长笑之间,又已将三招避过。
  那青袍人似也看得手痒,不住以杖顿地,连声呼喝,他自家显也身怀绝技,眼见大高手在面前动手,早已不甘寂寞。
  铁驼突然凌空一个斛斗,落到他面前,大喝道:“我两人在这里好生打架,你却在此胡乱打混做甚?”
  青袍人冷冷道:“你若是输得急了,要找别人出气,不如索性退下来,让洒家去代你打一架。”
  此人眼见蓝大先生与铁驼如此武功,居然还敢出来架梁,林软红等人不禁大是惊奇,只当他活得腻了。
  铁驼也不觉呆了一呆,方自大怒道:“原来你瞧得手痒,想打架是么,老夫这却不能辜负了你。”
  蓝大先生笑道:“你我还未打完,你何苦去找人晦气?”
  青袍人仰首笑道:“无妨,你手下留情,他却不知,待洒家教训教训他便了。”双臂一振,将身后包袱甩落地上。
  另一人慢声道:“师傅,你老人家何苦……”他生怕自己师傅一个失手输了,岂非输得不明不白,冤枉已极。
  青袍人大笑道:“为师已有数十年未遇敌手,今日若能痛痛快快打上一架,败赢胜负又算得什么。”
  铁驼怒喝道:“混小子,来吧!”方待一拳击出,突听急风擦身而过,蓝大先生竟已抢在他前面。
  青袍人狂笑道:“洒家只要打架,谁来都一样。”脚步微微后退一步,掌中长棍突然挑起,直打蓝大先生胸腹。
  这一棍去势之急,便是毒蛇出穴之势也不能比拟,“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众人瞧这一棍,便知此人大有来历。
  铁驼却急得跳脚,大喝道:“假牛鼻子,快些退下。”
  蓝大先生大笑道:“人家明明是要代你寻我打架,干你何事?”他实是也怕铁驼失闪,败在别人手中,是以抢先出手。
  他未知敌方虚实,也不敢大意,刹那之间,左拳右掌,攻出了三招,这三招虚多实少,乃是试探敌方实力如何之招。
  只见青袍人双手抡棍,左手阴把,右手阳把,口中“啃”的一声,竟将一条长棍抖起了数十朵碗大的棍花。
  这一招“满天花雨”,更显出这青袍人内力非比寻常。
  蓝大先生不由得暴喝一声:“来得好!”着着抢攻而上,他见得对方竟是自己平生少遇的敌手,精神不觉一震,敌忾之心大生,但见拳起处猛虎出柙,棍飞处蛟龙闹海,一时间两人竟战个平手。
  铁驼看得不耐,突然大喝一声:“你退不退?”奋身一拳,竟笔直向蓝大先生猛击过去,双足翻飞,却踢向青袍人。
  蓝大先生、青袍人齐地一惊,各各撑了他一招,但彼此之间,也各各攻出一招,刹时间,这三大高手竟混战了起来。
  青袍人长棍左挑右打,铁驼双拳左右翔飞,蓝大先生挡此一棍,还彼一拳,三人身形闪动,斗得更是难分难解。
  这一战直瞧得林软红等人又惊又喜,喜的是自己眼福不浅,竟能眼见这三大高手的龙争虎斗。
  惊的却是,这青袍人竟是个武功能与蓝大先生并驾齐驱的绝顶高手,瞧他行踪奇诡,竟不愿显露面目,棍法更是犀利泼辣,无一招不是杀手,纵是林软红这般见识广之人,也猜不透他路数。
  只听青袍人哈哈笑道:“好呀,今日这一战,洒家方自过了瘾了。”手腕颤动,撒出了漫天棍花。
  铁驼大呼道:“三个人打真比两个人有趣得多。”
  蓝大先生朗声笑道:“有趣有趣,果然有趣,但……铁老儿,你此刻可曾猜出这位凑热闹的朋友是谁么?”
  铁驼道:“只要能打,管他是谁?”
  蓝大先生哈哈大笑道:“枉你混了一世,到此刻竟连这位朋友是谁却看不出,眼睛莫非被鸟啄去了么?”
  铁驼怒道:“你既然瞧出,不妨说来听听。”
  蓝大先生招式不停,缓缓道:“告诉你,他便是……”
  青袍人突然狂笑一声,截口道:“今日你我难得相逢,且好生打上一架,打完又复各走东西,提名道姓做甚?”
  蓝大先生笑道:“说得是。”攻出两招,又自笑道:“久闻你硬功强绝当世,今日既然相见,委实不易,好歹要你留几手真功夫下来,也好叫后辈开开眼。”说话之间,他手下招式已更见猛烈。
  青袍人笑道:“说得是。”长棍翻飞,也更见犀利。
  铁驼怒喝道:“你两人打的什么哑谜,再不说出你是谁,老夫可要骂了。”喝声未了,门外突然奔入两人。
  这两人一男一女,双手互携,神情仓皇已极,见得堂中有人恶斗,更是一惊,但微一迟疑,还是闪缩奔了进来,显见是因来路已断,后退不得,是以虽见高手恶斗,也只有硬着头皮闯入。
  蓝大先生、青袍人、铁驼三人正自斗得吃紧,俱未停手,林软红见得这两人,却不禁失声道:“李兄,你怎的来了?”
  那两人见到林软红,似是喜出望外,沿壁奔了过来,那男子一把握着林软红手腕,喘息道:“林兄,救我一救。”
  原来这两人正是“金面天王”李冠英与孟如丝,他两人为了逃避那“出鞘刀”吴七,东窜西逃,先前两人凭着机智,倒也将吴七捉弄了一番,但吴七是何等人物,越追越近,越逼越紧,李冠英这才慌了,闻得四川唐门有大庆吉期,两人便直奔蜀中而来,想乘人多之便甩脱吴七的追踪。
  哪知他两人还未到唐府庭园,吴七已逼在身后,这两人慌不择路,误打误闯地逃来这里,却不想遇着了林软红。
  林软红与他同居杭州,本是素识,此刻见他如此惊慌,挺身道:“李兄暂请歇息,兵来将挡,怕个什么?”
  李冠英跺足道:“此人你我挡不住的,林兄快寻个地方,让小弟躲上一躲,否则小弟就……”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阵狂笑,“出鞘刀”吴七已如风一般地掠入堂中。
  李冠英身子一震,面上顿时没了血色,孟如丝樱唇更已骇得发紫,莹玉般的额角,流满了冷汗。
  哪知,就在这一刹那间,“出鞘刀”吴七狂笑之声未绝,斜地里突有一条长棍,直打吴七肩头。
  这一棍来势既猛又快,吴七听得风声,长棍也到了眼前,他一惊闪身,怒喝道:“什么人敢架吴某的梁子。”
  那击棍之人,竟是青袍人的徒儿,众人见得此变,都不禁失声而呼,李冠英、孟如丝却是既惊又喜。
  只见他双手持棍,横身站在吴七面前,突然以棍梢挑飞了头上竹笠,厉声道:“瞧瞧我是谁?”
  “出鞘刀”吴七只见他浓眉大眼,正值壮年,眉宇间满含怨毒,似是与自己仇恨极深,但自己却委实不认得他。
  林软红、李冠英一见此人面目,却又不禁喜出望外,脱口呼道:“杨兄,原来是你!”此人竟是“铁枪”杨成。
  只听“铁枪”杨成厉声道:“你不认得我了么?那日在杭州秦瘦翁家里,我被你一拳打得几乎丧生,今日正是复仇来了。”
  吴七怔了一怔,突然仰天狂笑起来,道:“我吴七一生伤人无数,怎记得你这无名之辈……”
  他笑声一顿,厉喝道:“但你竟敢向‘出鞘刀’寻仇,总算胆子不小,就瞧在这分上,老夫让你三招,来吧!”
  “铁枪”杨成大呼道:“谁要你让,拿命来。”长棍一抖,竟也起了十数朵碗大的棍花,漫天撒向吴七。
  吴七冷笑道:“不错,武功果然精进了些。”随意间便闪身避过,眼神却仍狠狠盯在李冠英、孟如丝身上。
  李冠英知他此刻虽在与别人动手,但只要自己身子一动,他不顾一切,也要扑来,是以骇得动也不敢动弹。
  刹那间杨成三招便已使过,他武功虽已精进,但却仍万万不是这位列武林“七大名人”吴七的对手。
  吴七一心只想早些结果了他,好寻李、孟两人,见他三招使过,大笑道:“混小子,去吧!”双掌穿棍击出。
  这一招他蓄力而发,杨成怎敢撄其锋,长棍一拖,走个败势闪开,吴七道:“还想往哪里逃?”手腕一反,握住了棍梢,方待施力夺棍,再反棍将杨成立毙当地,哪知他力道还未施出,右胁又有一道棍影挟风而来,不但风强力劲,世罕其匹,出招部位,更是妙绝人寰。
  吴七但求自保,哪里还能伤人,凌空一个翻身,方自堪堪避过此棍,心中大是惊疑不停,不知此地何来如此高手。
  凝目望去,只见一个头戴竹笠的青袍人,挡在杨成身前,那边角落中,还有两人,恶战未休,只是两人身法俱快,连他都瞧不清面目,此等武林高手,平日一个也难见到,而此刻这祠堂中竟一下来了这许多,吴七更是大骇,力贯丹田,大喝道:“你是什么人,也来寻仇的么?”
  青袍人哈哈笑道:“洒家与你并无仇恨,只是常言说得好,师徒上阵一条心,你胜了我徒弟,师傅自然要出来了。”
  骤然间又是三棍飞起,上打“雪花盖顶”,中打“玉带横腰”,下打“枯树盘根”,虽是寻常招式,但在这青袍人手中施出,却已化腐朽为神奇,但见棍影连绵,盘旋而来,一条八尺长棍,忽然间竟似变作了无数条百丈长的带子,一圈又一圈的,要将吴七紧紧缚住。
  那边铁驼斗得正自得意,却见青袍人突然走了,蓝大先生招式也立刻缓了下来,数招过后,铁驼已大感无趣。
  蓝大先生笑道:“你我索性莫要打了,去瞧瞧那边究竟是‘出鞘刀’的武功高,还是‘无影枪’的武功高。”
  铁驼“呀”的一声,失声道:“对了对了,他是‘无影枪’杨飞,难怪他使的虽是长棍,其中却仿佛全是枪法。”
  蓝大先生见自己终于说漏了嘴,也不禁失笑道:“他若带着他那八尺长枪出来行走,岂非等于找块招牌一样,江湖中还有谁不认得他,此番别人见他手使长棍,又自称‘洒家’,打扮得有如行脚僧人模样,自然猜不着他是谁了?”别人已打得微见汗珠,他却仍言笑从容,似是游刃有余。
  铁驼却在喃喃道:“妙极妙极,出鞘刀、无影枪,七大名人今日居然来了两个,看来今日真要过瘾了……”突然一个翻身跃出。
  那边青袍人施出数招,吴七面色也突然一变,哈哈大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杨兄,几时改手施棍了?”
  要知他两人昔日互争“七大名人”排名之时,在华山恶斗数日,彼此招式多已熟极,是以吴七数招问喝破他来历。
  “无影枪”杨飞大笑道:“我早知瞒不过你的。”
  吴七知道此番比斗与方才已大不相同,生怕李、孟两人乘机逃走,格格干笑道:“杨兄,你我两人多年不见,一见面便打得你死我活,教那些小辈们看见了,岂非要笑你我两个老头子心胸窄小?”
  杨飞大笑道:“我本已不愿与你相争,怎奈你打了我徒儿一拳一脚,我好歹也要还你两棍,才好向徒儿交代。”
  吴七见他棍势缠绵,自己竟无法脱身,心中方自暗暗叫苦,哪知突然间又有一人凌空落下。
  他只当杨飞帮手来了,更是大惊,却想不到这人影双拳展动,竟向自己与杨飞各击一拳。
  吴七惊怒交集,大喝道:“哪里来的疯子,不要命了么?”
  铁驼大笑道:“老夫是来凑热闹的,杨飞,两个人打总不及四个人打有趣是么?”突然翻身一拳,击向蓝大先生。
  杨飞亦自大笑道:“有趣有趣,今日你我索性四个人混战一场,教后辈开开眼界。”回手一棍,也向蓝大先生击出。
  蓝大先生身受当代两大高手夹击,纵想不打,亦是不能,索性大笑道:“要打就打吧!”竟也卷入战涡。
  林软红见到这几位名重当代的武林高手,竟将恶斗视作嬉戏,心下更是又惊又笑,又自叹眼福非浅。
  此番这四大高手混战起来,拳风棍影,更将这祠堂布满,林软红等人都已被逼入角落之中。
  李冠英、孟如丝虽想乘机逃走,怎奈困在角落里,竟不敢举步,但觉寒风迫于眉睫,衣衫卷飞如风中之旗。
  那“铁枪”杨成自己也插不入手去,怒目瞪着孟如丝,只因他昔日受辱,本是为了这个女子。
  突听杨飞大喝一声道:“谁的包袱阻路,去吧!”一棍将地上包袱挑起,林软红这才想起包袱中的秦琪。
  他眼见杨飞长棍的威势,知道这一棍落处,秦琪焉有命在,骇极之下,不禁放声惊呼出来。
  蓝大先生、铁驼、青袍人三人恶战之势初成,展梦白已悠悠醒来,萧飞雨、唐凤两人俱是又惊又喜。
  原来林软红递在萧飞雨掌中救伤之药,正是秦瘦翁所配,此人虽无医行,但医道却委实极其精妙。
  他配制的这救伤之药,虽无起死回生之力,但医治内腑所受之震伤,却当真有药到病除之能。
  展梦白见自身醒转之时,竟身在此处,旁边又多了个“火凤凰”,自是又惊又奇,他却不知自己昏迷之时,已数次往复生死边缘,更不知救转自己伤势之药,竟是那秦瘦翁配制而成的。
  萧飞雨、唐凤一齐赶过去,两人彼此瞪了一眼,唐凤终于转过身子,萧飞雨俯身道:“你可曾好些了么?”
  病人自昏迷中醒转,自是好些了,这句话问得虽是废话,但其中关切之情,却端的溢于言表。
  展梦白心头满是感激,黯然一笑,挣扎着坐起。
  萧飞雨见他竟能坐起,自是喜出望外。
  展梦白瞧了唐凤背影一眼,忍不住轻轻问道:“咱们怎会到了这里,唐姑娘又怎会也来了的?”
  唐凤虽然背转身了,但却竖起耳朵在听,听他将萧飞雨称作“咱们”,却唤自己“唐姑娘”,话里竟将亲疏分得清清楚楚,心头不觉一酸,虽然紧咬着嘴唇,但目中却已忍不住要落下泪来。
  萧飞雨听了却不禁大喜,心头只觉甜丝丝的,甜甜一笑,道:“话说来太长,咱们先瞧瞧那边的热闹再说。”
  她见到展梦白伤势方见起色,自不忍说出已无望生离这地室之事,自己也委实被蓝大先生等三人那一番龙争虎斗所吸引,舍不得不看,当下扶起展梦白的身子,到那水晶片前,笑道:“你凑眼上去瞧瞧,包你瞧了一眼,便再也舍不得离开了。”
  展梦白凑眼一望,果然更是惊喜。
  四下一片寂静,外面叱咤呼喝声,拳掌劲风声,地室中俱不可闻,展梦白虽觉有些美中不足,但心无别鹜,却瞧得更是清楚。
  只见蓝大先生等人招式之奇诡曼妙,端的变化无穷,其中一些精奥之处,展梦白平日俱因外物影响,而未能留意,但此刻天地俱寂,他却已全能一览无遗,刹那间他便已完全沉醉其中,浑忘了万事万物。
  常言道:“旁观者清。”蓝大先生等人虽是一代宗师,但身在激战,心情却不免激动,有时对方招式中虽有破绽,也未见能看出,而展梦白武功本已将成大家,此刻澄心静志,却看得无一遗漏。
  这一番观战,展梦白不但将这三大高手招式变化揣摸透彻,且对他们招式的破绽也了然于胸,自是获益匪浅。
  到后来李冠英、孟如丝闯入,他虽听不到这两人说话,但见了他们惶急之色,已知“出鞘刀”吴七追来了。
  但他却未想到“铁枪”杨成竟突然现身,方自惊喜交集间,那四大高手已混战起来,他自更瞧得如醉如痴。
  突见那青袍人一棍挑向包袱,林软红跃起身子,竟似骇极,展梦白不禁大奇忖道:“包袱里究竟是什么?”
  展梦白若是知道包袱中竟是秦琪,此番只怕也要骇极而呼。
  只因秦琪既是秦瘦翁之爱女,对乃父之事,应该多少知道一些,此番秦瘦翁既死,要寻“情人箭”的秘密,这秦琪委实关键极大,她若死在“无影枪”的棍下,只怕又将有一些秘密随她俱去了。
  第四十五回 火炼鸳鸯
  哪知“无影枪”一棍堪堪触及包袱,突然缩棍回身,原来铁驼一招已击向他后背,他无法不回身自保。
  林软红“噗”地一跤跌在地上,心房不住跳动,满身俱是冷汗,只觉双腿发软,一时竟站不起来。
  这时四人看来虽是混战之势,其实情况却甚是微妙。
  原来蓝大先生对铁驼实无恶感,是以出招之间,攻势俱击向吴七、杨飞两人,并未向铁驼出手。
  而铁驼目标却在蓝大先生身上,虽也向杨飞、吴七两人东打一拳,西踢一脚,但真正煞手,却全往蓝大先生身上招呼。
  至于杨飞、吴七两人,却不分彼此,见招就发,那“无影枪”杨飞战得兴起,长棍指东打西,变作一团灰影,无论是谁当着棍锋,他就给他一棍,“出鞘刀”吴七怨毒俱在李、孟两人身上,这一战他根本不想打的,无奈被人缠住,他此刻只求脱身,心不在焉,攻势自也不能尽力。
  四人目标不同,使出的力道各异,只苦了蓝大先生,别人俱是以一敌二,他却着着实实乃是以一敌三。
  但这一代武雄,实有过人之能,身当三大高手之锋,出招仍有如雷霆进发,丝毫未见示弱。
  四人招式是何等迅快,一交上手,百余招已过,这祠堂若非青石所建,只怕早已被这四人拆散了。
  但纵然如此,这祠堂还是被打得满地狼藉,零乱不堪,哪里还是先前那般庄严整齐的模样。
  “出鞘刀”吴七突然卖个破绽,嗖地钻出战圈,闪电般扑向缩在角落之中的李冠英、孟如丝两人,孟如丝失声惊呼一声,吴七手掌已狞笑着抓向她胸膛,李冠英大喝道:“我与你拼了。”
  他与孟如丝显见已有了真情,此刻竟待挺身而上。
  哪知他身形方动,吴七又缩回手掌,原来那“无影枪”杨飞掌中八尺长棍,已自他身后横扫而来。
  这一棍显已用了全力,威势广达数丈,吴七纵然武功高强,闻得风声,亦自心惊,凌空一个“死人提”倒翻而出。
  只听“砰”地一声巨响,杨飞掌中长棍,棍梢扫上了祭坛,竟打得青石纷飞如雨,声势煞是惊人。
  “无影枪”杨飞回身旋棍,大喝道:“这里地方太窄,你我要打得痛快,还是外面地方宽敞。”
  铁驼大笑道:“不错,早该出去了。”
  “出鞘刀”吴七怒骂道:“疯子,谁要和你出去?”
  铁驼、杨飞两人不约而同,齐声喝道:“不出去也得出去。”一条长棍,一双铁掌,齐地向吴七身上招呼下去。
  吴七纵然不愿,但被这两大高手一逼,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当下骂不绝口,还是被他们逼了出去。
  这四人是何等武功,一出祠堂,身手自更纵横开阖,但闻风声虎虎,叱咤怒骂,不多时间越打越远了,“铁枪”杨成连忙追去。
  林软红也正瞧得神痴目眩,似乎还想跟去观战,但脚步方动,想起了包袱中的秦琪,自又转身回来。
  李冠英、孟如丝自更不敢跟出,只有地室中的展梦白、萧飞雨恨不得跟去看个水落石出,却又偏偏出去不得。
  那些跟随蓝大先生前来的大汉们,自也想追去瞧瞧热闹,但几个人脚步方到门口,似是瞧见什么,突又一齐退回。
  只听门外一个高朗的女子口音道:“你可瞧清楚了?”
  另一男子道:“小人瞧得清清楚楚,再也不会错的。”听这声音深沉苍老,竟又是那方辛的口音。
  那女子道:“哼,错了就剥你的皮!”突然高声唤道:“小蓝,这次求你不要跑了好么?我找你找得好苦。”
  一条人影,随声而入,但见她云鬓高挽,环佩叮当,满身红衣如火,展梦白认得她正是那烈火夫人。
  她进了祠堂,瞧不见蓝大先生,面色一变,突然发现了蓝大先生的弟子,飞身抓起了一人,道:“你师傅在哪里?”
  原来她一心想缠着蓝大先生,但蓝大先生来去如神龙,怎会被她缠住,她无奈之下,找来找去,瞧见有许多武林人士齐在蜀中,当下也跟了来,凑巧遇着逃将出去的方辛父子,她本认得这两人,便问了一问,方辛也正想她将蓝大先生等人引走,好寻展梦白与唐凤,自然老实将她带来。
  这时林软红才将包袱解开,那几条大汉也知道这位夫人的厉害,既不敢说出师傅下落,又不敢不说。
  烈火夫人瞧了他们神情,便知道蓝大先生定在附近,当下手掌一紧.厉声道:“你说不说?”
  那大汉早已被她抓得汗流浃背,此刻忍不住痛呼出来。
  这一声痛呼,展梦白与萧飞雨竟听得清清楚楚,原来“无影枪”杨飞方才一棍击上祭坛,恰巧打在地道一处枢钮之上,以他神力,虽不能就击毁这青石祭坛,却已将祭坛地道入口的合闭之处震裂开,声音便自这裂隙中传下。地道中三人齐地一惊,萧飞雨、展梦白更是满心欢喜。
  他两人方待出声呼救,却见门外又有几人掠入,一个自是抱着爱子的方辛,还有三个人却是展梦白梦想不到的。
  只见当先一人乌发高挽,明眸清澈,全身上下,一白如玉,只是鬓边已有些星星华发,显然正是那苏浅雪。
  苏浅雪竟会和烈火夫人同行,已颇令展梦白吃惊,更令他吃惊的却是跟在苏浅雪身后的竟是那生相与柳淡烟一模一样的乌衫女子,还有她那夫婿颀长少年,这两人垂头丧气,跟在苏浅雪身后,竟似对苏浅雪甚是畏惧,展梦白本已觉苏浅雪十分神秘,此刻见这三人同行,心头不禁又一动忖道:“不知这三人有何关系?”当下闭起嘴巴,忍住没有呼出声来。
  萧飞雨只当来的是柳淡烟,她不认得苏浅雪,却当柳淡烟约了帮手,去而复返,自也不敢出声。
  只见那大汉终于忍痛不住,颤声道:“师傅正在外……外面和人动手。夫人出去四面找找,便会找到了。”
  烈火夫人大声道:“胡说,谁敢和他动手?”
  那大汉道:“听说是七大名人中的……”
  烈火夫人面色一变,道:“是他们?快带我去。”转向苏浅雪一笑,道:“妹子,你可要一齐去么?”
  苏浅雪格格笑道:“你既已找着他,还要我做什么?”
  烈火夫人笑啐道:“死相。”面上却丝毫不见脸红,接道:“你等着,我就回来。”逼着几条大汉去了。
  苏浅雪见她去远,面色突然一沉,瞧着方辛道:“你从来不做没有好处的事,今日居然老实将她带来,莫非又有什么花样?”
  方辛垂首道:“小……小人不敢。”竟也似对苏浅雪甚是畏惧。
  苏浅雪冷笑道:“既然如此,还不快滚。”
  方辛道:“遵……遵命。”瞧了瞧那祭坛,虽然舍不得离去,却又不敢不听话,终于抱着儿子躬身退了出去。
  萧飞雨暗骂道:“老不死,惹事精……”
  展梦白却大是奇怪,暗忖:“为何这些人对苏浅雪这般畏惧?”
  苏浅雪面色稍霁,望向李冠英、孟如丝两人,缓缓道:“你两人还不走,莫非是要等那‘出鞘刀’吴七来么?”
  李冠英身子一震,大惊道:“晚辈与夫人素不相识,夫人怎会知道晚辈的事?”要知此事虽非隐私,但江湖也少有人知。
  苏浅雪淡淡一笑,道:“有许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我都知道。”语声虽平静柔和,但却含蕴着一种说不出的魅力。
  李冠英还未说话,孟如丝已悄悄握着他的手,道:“走……走吧!”手足冰凉,语声发抖,显见害怕极了。
  两人再不答话,匆匆行了一礼,大步走了出去。
  苏浅雪突然又道:“站住。”
  李冠英不由自主停下脚步,道:“夫人还有何吩咐?”
  苏浅雪缓缓道:“只要吴七不死,终必不会放过你们,但想来吴七是不容易死的,天地虽大,你两人要逃往哪里去?”
  李冠英、孟如丝两人对望一眼,知道她所言非虚,天地虽大,却无自己容身之地,一时间,两人不觉呆了。
  苏浅雪突又一笑,自怀中取出面竹牌,道:“可怜的人,快拿着我这信符,到洞庭君山脚下,去找一个黄漆大船上的渔夫,他自然会带你们到一处安全之地,到了那里……”傲然一笑,接道:“莫说一个‘出鞘刀’吴七,便是十个、百个‘出鞘刀’吴七,也莫想伤你们了!”
  李冠英、孟如丝听得又惊又喜,两人一齐翻身拜倒,道:“多谢夫人大恩。”接过竹牌,匆匆去了。
  展梦白虽想瞧瞧那竹牌是何模样,怎奈隔得太远,实瞧不清,他心里不觉更是奇怪,更觉这苏浅雪行迹神秘,他记得苏浅雪曾叫他去洞庭君山寻找她,此刻不禁暗地思疑,不知这洞庭君山究竟是何所在?
  林软红悄悄抱起包袱,也待乘机走了。
  哪知苏浅雪两道秋水般的眼神,却正在瞧着他,也瞧见包袱中露出半面的秦琪,突然道:“你两人留下。”
  林软红怔了一怔,道:“夫……夫人有何见教?”
  苏浅雪微微一笑,道:“林软红,你不认得我么?”
  林软红更是吃惊,道:“夫人怎……怎会知道贱名?”
  苏浅雪笑道:“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仰首轻轻叹息一声,接道:“有许多别人不认得的人,我都认得。”
  林软红听得目定口呆,作声不得。
  只听苏浅雪叹道:“就是因为我认得的人多,那烈火夫人才会拖我出来找人,这真是麻烦得很?你说是么?”
  林软红不知所答,只得讷讷道:“是……是……”
  苏浅雪突然转目瞪着那乌衫女子与颀长少年,冷冷道:“也就因为如此,所以你两人无论做什么,我都知道,无论走到哪里,我也能找着。”
  乌衫女子、颀长少年一齐垂下头去,面青唇白,更显得害怕已极。
  林软红本也当这乌衫女子便是柳淡烟,此刻瞧她如此神情,又觉不似,不由得睁大眼睛去瞧。
  突见眼前人影一花,苏浅雪已到了他面前,冷冷道:“这是我家的私事,你莫非也想听听不成?”
  林软红心头一震,陪笑道:“这……这……在下不敢……在下出去回避回避就是。”便待抱起秦琪,悄悄溜将出去。
  苏浅雪冷笑道:“但你此刻若是出去,等会儿叫我如何寻你?”
  林软红道:“这……”
  苏浅雪道:“你既不能听,也不能出去,唉,看来只有委屈委屈你了。”突然出手如风,连点了他五处穴道。
  展梦白瞧得清楚,是她出手之奇诡迅快,非但不在当世诸名家之下,而且刚柔并济,似是身兼各派之长,奇怪的是她武功这般高强,手段如此高妙,为何声名在江湖中却不见响亮?他心头越是惊异,越是不敢出声。
  却见苏浅雪幽幽长叹一声,道:“冠儿,你过来。”
  那颀长少年垂首走了过来,苏浅雪道:“并非我不通人情,定要阻止你们的婚事,只是……唉,我对你两人的期望实在太高,你……你两人难道不知道我的苦心么?”说着说着,眼眶竟红了,似乎将流下泪来。
  那颀长少年胸膛起伏,显见得心绪也甚是激动,突然张口唤道:“妈……”
  展梦白听得心头一跳,再也想不到这两人竟是母子。
  苏浅雪面色又一沉,冷笑道:“妈,哼哼,不错,你还认我是母亲。”她面上表情千变万化,谁也捉摸不定。
  颀长少年垂首道:“孩儿不敢……”
  苏浅雪道:“你既还承认我这母亲,为何还要伤我的心,我好容易将你送入‘帝王谷’去,你为何……”
  听到这里,展梦白但觉耳边“嗡”然一震,心下顿时恍然:“这少年冒我之名入谷,原来竟是苏浅雪的主意,难怪这少年非但知道入谷的法子,也对我身家知道的清清楚楚,原来都是苏浅雪告诉他的。”他越听越觉这苏浅雪委实行迹神秘,善恶难测,转眼一望,萧飞雨面上也变了颜色。
  思念数转间,那颀长少年与乌衫女子都已跪了下来。
  苏浅雪瞪着乌衫少女道:“我将你兄妹两人扶养成人,也算不易,你无论如何,也不该背叛于我。”
  乌衫女子流泪道:“孩儿实是身不由主,但……但望你老人家瞧在那孩子分上,成全了我们吧!”
  苏浅雪冷“哼”一声,道:“孩子,哼,你替冠儿生下个孩子,便想藉此来要挟我?”
  乌衫女子颤声道:“孩儿并非……”
  苏浅雪叱道:“莫要说了!”突然双掌一拍,唤道:“你也进来吧!”一条人影随声而入,竟是柳淡烟。
  萧飞雨掩住了嘴,几乎惊呼出声来,展梦白又何尝不觉意外。自苏浅雪话中听来,这柳淡烟与乌衫女子无疑为孪生兄妹,而这兄妹两人,却又是被苏浅雪扶养成人的,如今柳淡烟显见与“情人箭”有关,那么,苏浅雪……
  这时柳淡烟也已躬身拜倒,道:“孩儿遵命到那边查看了一遍,唐家的客人,至今还是乱哄哄的没有散去。”
  想来他自祠堂中逃出后,也遇见苏浅雪这一行人,苏浅雪便令他至唐宅窥探动静,是以他至今方自赶来。
  苏浅雪沉声道:“这些年你始终在外面,可知道近年来你妹子和冠儿做出了些什么事么?”
  柳淡烟道:“孩儿不太清楚。”
  苏浅雪冷笑道:“你妹子做出了对不起我的事,你总也有些责任,该如何责骂于她,你瞧着办吧!”
  她话未说完,柳淡烟面上已然变色,只是不敢插口打断,此刻目光一转,方自轻轻道:“这里还有人藏着。”
  苏浅雪也立时变色,叱道:“什么人?在哪里?”
  柳淡烟附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苏浅雪两道锐利的眼神,立刻闪电般扫向那青石的祭坛。
  展梦白虽知她此刻仍然瞧不见自己,但心头仍不禁为之一凛,只觉她两道目光中,仿佛藏着两柄刀子似的。
  突听萧飞雨惊呼一声,道:“秦……秦……”
  原来她一直未曾留意,直到此刻才瞧见自包袱中露出半身的秦琪,展梦白更是心惊,道:“她……她怎会在这里?”
  萧飞雨悄声道:“这包袱是柳淡烟与孙玉佛抬来的。”
  展梦白大骇忖道:“如此说来,秦瘦翁莫非就是被这两人杀了的?他两人将秦瘦翁尸骨移入花轿中,却将秦琪掳来这里。”
  但此刻情况已不容他多加思索,只听苏浅雪沉声道:“冠儿,你在‘帝王谷’中,学得的东西想必不少?”
  颀长少年垂首不敢答话。
  苏浅雪又道:“那萧王孙胸罗万有,机关消息之学,亦所精通,你想必也学着一些,此刻便是你学以致用的时候了。”
  颀长少年还未答话,地室中萧飞雨失声道:“我爹爹机关消息之学,冠绝天下,这厮只要学得十之一二,便不难寻出这地道通路,我们既已听得她一些不愿为外人所知的秘密,此番若是被她寻得,只怕……”咬了咬唇,倏然住口,展梦白见那颀长少年已向祭坛走来,心下亦是大为惊惶。
  突听唐凤冷冷道:“展梦白,你可走得动么?”
  展梦白听她话里有话,不觉大喜道:“唐姑娘可……”
  唐凤道:“这地室还别有退路,你若走得动,我不妨带你出去。”冷笑一声,又道:“我虽不愿让别人嫁给你,但也不愿见你死在别人手中。”横目瞧了萧飞雨一眼,似在说:“到了紧要关头,还是只有我救得了他,你呢?”
  萧飞雨冰雪聪明,怎会不知道她言下之意,转过头去不望她。
  展梦白却无暇顾及这些少女情怀,大喜道:“多谢姑娘。”
  唐凤道:“但别人要抱你出去,我却看不得。”
  展梦白笑道:“在下伤势已稍愈,已可走动。”
  萧飞雨突然大声道:“你两人走吧,我不走。”
  展梦白大惊道:“你……你……”
  萧飞雨冷笑道:“人家是在救你,我可不领这个情……哼,谅他们胆子虽大,也未见敢伤了‘帝王谷’主的女儿。”
  展梦白目瞪口呆,正不知是何道理,只见唐凤仰着头不住冷笑,他心下顿时恍然:“原来如此。”
  当下大声道:“要走三人一齐走,不走三人一齐不走。”
  萧飞雨心里一甜,只听青石忽然发出吱吱声响,不禁变色道:“不好,那厮只怕已找着枢钮了。”
  展梦白叹道:“想来必是如此。”
  萧飞雨顿足道:“你……你快走呀,再迟就来不及了。”
  展梦白道:“要走三人一齐,不走……”
  萧飞雨又嗔又喜,却仍板着脸道:“磨死人的冤家,走,走,走,我陪你走……”话未说完,忽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展梦白一笑道:“这才像话……唐姑娘,咱们走吧!”
  这两人真情假嗔,言来语去,唐凤虽故意不去瞧他,心下却已酸酸的又恨又恼,方才咬了咬牙,准备狠心不去救他,却又听得他这柔声一唤,“咱们走吧!”这“咱们”两字,顿时令她心又软了,当下幽幽叹息了一声:“冤家!冤家……”伸手摸索了半晌,平整的石壁,果然吱地开了一线。
  展梦白叹道:“想不到唐门中机关竟如此巧妙。”挣扎站起,走了几步,脚步踉跄,又跌倒。
  萧飞雨、唐凤忍不住一齐伸手去扶,但两人对望一眼,又一齐松手,展梦白苦笑一声,踉跄走入地道。
  唐凤冷笑道:“萧姑娘,请。”
  萧飞雨故作未闻,一步窜入。
  这时那祭坛已开了一线,唐凤面色微变,闪身随之而入,反手按了几按,石壁便又合拢,不现一丝痕迹。
  只听得苏浅雪的声音柔声笑道:“展公子,萧姑娘,门已开了,两位还是快请出来吧!”
  她显然是怕地室中还有埋伏,是以不敢妄入,但这时萧飞雨与展梦白早已避入石壁,已听不见她的呼唤了。
  石壁后又是一条地道,两壁竟也嵌着些铜灯,微光闪闪,地道曲折蜿蜒,深邃不见其底,端的建造得奇巧无比。
  展梦白叹道:“想不到这里竟还别有洞天。”
  唐凤面现傲色,仰首道:“这些都是我爹爹建的。”
  展梦白本觉“搜魂手”唐迪似是平庸无才之人,听了这话,才知他深藏不露,胸中竟然颇有丘壑。
  只见萧飞雨撇了撇嘴,道:“这里地方虽不错,但比起‘帝王谷’来,嘿嘿,那差了多少,我不说你也该知道。”
  唐凤大怒道:“你若嫌这地方不好,就莫要走好了。”
  萧飞雨双眉一扬,还未说话,突听展梦白叱道:“噤声。”
  他本是生怕两人斗口,故意叱止,哪知萧飞雨、唐凤方自住口,地道那边,果有一阵低沉的脚步之声传来。
  三人齐地变色,屏息躲在阴影中,偷眼瞧去,只见三个人自地道另一端大步走了过来,当先一人竟是“搜魂手”唐迪。
  这三人自然料不到这隐秘的地道中还有他人,是以行止不甚留意,自也未发现展梦白三人的行踪。
  但他三人若是一直走过来,展梦白三人便必定难逃目下,展梦白深知窥人隐秘,甚是不该,“搜魂手”唐迪若是在地道中发现了他,必要将他视为奸细,那时纵有百口,也难辩白,悄悄一捏萧飞雨手掌,两人却觉对方掌心已布满冷汗,却不知唐凤更是满头汗落如雨。
  哪知唐迪走到中途,便停下脚步,伸手在壁间一按,原来这隐密的地道之中,竟还有密室。
  只听石壁轻轻一响,唐迪等三人已闪身而入,但石壁犹未合拢,一线灯光,自壁中密室映入地道中。
  展梦白等三人对望一眼,口中虽未说话,心里却是同一心意:“三人若要自地道中出去,势必要经过那重密门,便难保不被唐迪发现,三人若是等在这里,却又不知唐迪何时离开,何况,那少年既能寻着祭坛的入口,又怎见便寻不着这地道的入口?迟早将寻了过来。”
  三人想来想去,正是前无去路,后有追兵,一时间三人木立当地,谁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
  但闻“搜魂手”唐迪的语声,隐隐自密室之中传了出来:“你两人起更时动身,将这盒子送至洞庭君山,一路上万万不可延误,更不能饮酒闹事,知道么?”
  语声虽低沉,但四下寂静无比,展梦白等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展梦白心头不觉一惊:“又是洞庭君山,莫非唐迪与苏浅雪也有来往。”
  只听得那两人恭声应了,唐迪又道:“此事关系甚大,你两人动身之时,切切不可令第三者知道。”
  一人道:“属下自当小心。”
  唐迪道:“我也知道你两人精明强干,是以才将此事交托,但你两人若是误了大事,就莫要活着回来见我。”
  那人恭声道:“属下知道。”
  唐迪又道:“盒子已经密封,你两人也莫想偷看,此事功成后,可以在君山支纹银五百两,自去快活,不必急着回来。”
  两人喜谢道:“多谢老爷。”
  唐迪道:“此刻我修书一封,差你两人一齐带去,然后你两人可以与我一同在此等至起更之时,这里有酒,你两人不妨随意饮用些。”两人恭声应了,接着又响起笔砚搬动声,展纸声,磨墨声……
  展梦白听得又惊、又疑、又喜,喜的是自己竟在无意间听得这秘密,疑的却是不知盒子里究竟是何物,为何关系这般重大,却又偏偏要送至洞庭君山?惊的是唐迪若是知道自己听得这秘密,必定不会放过自己,那么自己此刻之处境,岂非更是危险,更是不能被唐迪发现。他念头数转,心意已决,与其等在这里担惊受怕,背腹受敌,还不如索性冒险冲将出去,逃出机会还多些。只觉萧飞雨悄悄捏了捏他的手臂,转目望去,她一双眸子正在黑暗中灼灼发光,满含激动冒险之色。
  展梦白暗中一笑,知道她心念正与自己相同,两人对望一眼,心意已通,当下不再说话,悄悄向前移动过去。
  唐凤吃了一惊,也无法阻止,只得跟在他两人身后。
  三人小心翼翼,到了那密室门侧,居然没有发出一丝声息,只听密室中传出倾酒之声,一人道:“老爷请喝一杯。”
  萧飞雨突然咬了咬牙,一把抱起展梦白,朝唐凤一拧头,唐凤也咬了咬牙,三人一齐向外冲出。
  密室中“搜魂手”唐迪正在伏案作书,突觉门外光影一暗,掷笔叱道:“不好!外面有人,追!”
  短短七个字说完,他身形已在门外,只见前面果有两条人影,一闪不见,也瞧不清究竟是谁?
  另两人也窜了出来,面色更已骇得煞白。
  唐迪沉声道:“计划已变,你两人拿了盒子,即刻随我动身,外面早有埋伏,这两人无论是谁,都逃不掉的。”
  口中说话,脚下不停,急风般追了出去。
  这时萧飞雨等三人已到了地道尽头,唐凤当先,但情切惊慌之下,她一时竟寻不出那出口的枢钮。
  但闻唐迪叱咤之声,越来越近,萧飞雨一颗心几乎跳出腔外,她将展梦白安危看得实比自己性命还重。
  唐凤突然轻呼道:“找到了。”
  萧飞雨大喜道:“快……快……”
  只见唐凤手掌不住颤抖,竟似已失去按钮之力,而“搜魂手”唐迪衣袂带风之声,已近在咫尺。
  萧飞雨只觉眼前一暗,原来冷汗已流下眉睫。
  忽然间,天光一现,出口已开,萧飞雨三人如蒙大赦,嗖地掠了出去,但双足仍是发软,几乎跌倒在地。
  三个人乍见天光,眼帘一阖即张,转目望处,又不禁叫得一声“苦也!”外面左右两边竟有十余条劲装佩刀的大汉,在四下巡逻,只是这些大汉都想不到敌人会自地道中出来,是以身子都面朝外面,还未瞧见萧飞雨等三人,前面虽无巡弋,但马嘶声声,黑压压一片,都是马群。
  要知四川唐门贺喜之人,大半乘马而来,这里便是唐宅为他们辟出的歇马之地,贺客来自八方,马群何止千百,成群挤在一起,端的无人能够飞渡,是以前面虽然无人巡弋,却比两旁还要凶险,萧飞雨一眼扫过,便知道自己此番仍是前后受敌,今日要想冲出此关,实比登天还难。
  只听唐迪在地道中大喝一声:“莫让奸细逃了。”两旁大汉一惊回身,“呛嘟”拔出腰刀,厉喝着扑了上来。
  唐凤生怕被人瞧见,竟不逃避也不迎敌,而先以手掩面。
  萧飞雨更不敢放下展梦白,突然顿一顿足,向马群冲了过去,唐凤此刻便是火坑也要跳的,何况马群,自也随入。
  唐迪也已跃出地面,厉喝道:“这两人逃入马群,实是自寻死路,传令弓箭手伺候,莫要放走一人。”
  一条大汉应声喝道:“马栏中已混入奸细,弓箭手四面伺候着,只要有人自马栏中逃出,只管放箭。”
  马栏围以绳索铁线,四面本有看守之人,此刻一声声传呼下去,四面八方都响起喝声,声势端的惊人。
  萧飞雨何尝不知道自己已逃入绝地,但此时她实别无选择之路,只好能躲过一时便算一时了。
  但她深知唐门暗器厉害,哪敢在马背上飞跃,一入马群,便钻入马腹之下,那马群拥挤不堪,草地上不时可望见一堆堆马粪,一阵阵臭气扑鼻而来,他三人在马腹下又热、又闷、又臭、又是担心害怕,还得时时留意,不让马群的铁蹄踏在面目之上,那滋味真是笔墨难以形容。
  萧飞雨自幼娇生惯养,几曾受过这样的罪,但她只顾着展梦白的伤势,浑忘了自己的痛苦,一面以衣袖为他抹汗,不住地说:“你还好么?这气味你受得住么?”
  展梦白衷心感激,喉头哽咽,哪里还答得出话来。
  唐凤冷“哼”一声,道:“这气味受不住也要受的。”
  萧飞雨知道这位小姐又犯了醋劲,只好当作不闻,柔声道:“你的伤势还疼么?还是已好了些?”
  唐凤冷笑道:“反正都要死了,伤好不好都没有关系。”
  萧飞雨瞧也不瞧她一眼,用身子护着展梦白,轻轻道:“你要是受不了这气味,就……就闻我好了,我总比马粪香些。”
  她极力想笑一笑,但此时此地,实在笑不出来,眼睛眨了两眨,反而流出泪来,一滴滴落在展梦白的脸上。
  展梦白始终只当她娇纵狂放,再也想不到她竟也会如此温柔,不由得叹道:“我真该谢谢这些马粪才是。”
  萧飞雨道:“你……你说什么?”
  展梦白强笑道:“若非如此,你怎会这般温柔对我。”
  萧飞雨破涕一笑,道:“我以前难道就不温柔了么?”轻轻伏在展梦白的身上,再也不肯起来了。
  四面马声嘶鸣,杀机重重,但两人第一次瞧见对方真情流露,只觉此时此地,便是天堂,而马嘶也变成仙乐。
  良久良久,展梦白方自轻叹道:“我脾气不好,以前有许多地方气苦了你,但以后……以后……”
  忽然想起此时已是危境,哪里还有以后,下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萧飞雨更是泪湿衫袖,不觉依偎更紧。
  突听唐凤丝丝苦叹一声,似在自语着道:“还说什么以后,我只要有你们此时一刻,便是立时死了,也心甘情愿的。”
  她回想自己虽也娇生惯养,一呼百诺,但其实却寂寞无比,眼见两人如此真情,忍不住说出真心话来。
  萧飞雨呆了一呆,暗暗忖道:“别人瞧她生长名门,洋洋自得,必当她幸运无比,又有谁知道她的悲哀苦命?”
  一念至此,不觉对这少女顿生同情之心,回过头去,一抹泪痕,道:“你也过来,让我们三人一起……”
  唐风突又板起面孔,冷笑道:“你两人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我可不愿奉陪,反正快要死了,还是快些多温存温存吧!”
  萧飞雨轻轻一叹,道:“我知道你其实是个非常非常善良的人,只是常常喜欢故意说些令人伤心的话,又有谁知道你在说这些话时,自己比别人还要伤心呢?但你现在已骗不了我,我已知道你的话虽冷,心却是热的。”
  唐凤怔了一怔,目中泪光转动,忽然大声道:“谁说我的心热,我的心早已……早已死了。”
  她说话的声音虽大,却也掩不住心里的悲哀。
  萧飞雨忍不住用手去抚她肩头,轻唤道:“唐姑娘,你。”
  唐凤以手捶地,大声道:“走开,走开,我……我不要你来可怜我……我不要任何人可怜……”终于伏地痛哭起来。
  四面叱咤之声,一声比一声更紧,夹杂着马群的嘶鸣,西风的呜咽,唐凤的痛哭,端的令人肠断。
  突听展梦白惊呼一声:“不好,马群散了。”
  萧飞雨大惊转目,只见马群果然已渐渐向外散开,显是唐门之人已撒下四面围马的绳索。
  展梦白喃喃道:“抽水捕鱼……好毒的计。”
  萧飞雨心头一寒,唐凤却问道:“什么叫抽水捕鱼?”
  展梦白叹道:“若是将池塘里的水抽干了,池里的鱼,便动也不能动,只好被渔人一条条捉将去了。”
  唐凤恍然道:“是了,他们将马群赶走,马走远了,我们就没有藏身的地方,也只好被捉去了。”
  她本因自己能猜出此计而大是高兴,但忽然想起人若是被捉去,还有什么好高兴的,垂下头去,黯然不语。
  三人默然半晌,展梦白忽又叹道:“要是有火就好。”
  萧飞雨四下一望,只见马群太过拥挤,是以散得十分缓慢,她瞧了几眼,点头叹道:“不错,要是有火就好了。”
  唐凤呆了呆,忍不住道:“你两人打的什么哑谜?”
  萧飞雨苦笑道:“我们若是能将马群激得疯狂奔驰,便可伏在马背上,乘乱逃出去,你家的人虽厉害,却也挡不住奔马,只是马群如此多,以我三……两人之力,要想惊动他们,实如在大海里抛下石头而已,连浪花都激不起,但……但若是有火……只要有火……唉!”
  唐凤摇头叹道:“我本以为自己聪明,哪知比起你们,心念就慢多了,但……”忽然一笑:“我这火凤凰的名字,却不是白叫的。”
  萧飞雨、展梦白大喜道:“你有火?”
  唐凤点了点头,自怀中取出十余粒梧桐子般的碧色弹丸,道:“幸好这暗器是我自己制的,所以未被他们搜去。”
  说到这里,她语声一哽,眨了眨眼睛,方自接道:“只要将它往地上一抛,便有火焰窜出。”
  萧飞雨接过几粒,大喜道:“这里又是干草,又是马粪,这火一点起来,谁也莫想灭得了。”
  只听外面有人厉喝道:“你们逃不了啦,还是乖乖出来吧,老子们还可让你们舒服些,否则,罪就更大了。”
  这些人只当萧飞雨等已成网中之鱼,是以谁也不肯自群马间冒险冲入来,只是以逸待劳,等在外面,张网而待。
  但马群实在太多,四面余地却太小,是以散得很慢,想来唐门之人,也怕惊马成变,是以不敢催迫。
  唐凤道:“你们快些上马吧,快……快……”
  萧飞雨扶起展梦白,忽然问道:“我们快上马?你呢?”
  唐凤凄然一笑,道:“马这么多,后面火起,前面未必知道,你们只伏在后面马背上,到了前面若是慢了下来,还是逃不了,只有我在后面一路点火。”
  萧飞雨顿足道:“这怎么可以,要走咱们一齐走。”
  展梦白道:“对,要走一齐走。”
  唐凤摇了摇头,凄然笑道:“能听你们这一句话,我已心满意足了,我一生只想着自己,现在也该为别人想想了。”
  萧飞雨道:“但……但……”
  唐凤道:“快,快走吧,我没关系的,常言道:虎毒不食子,我爹爹纵然抓到我,还真的能杀了我不成?”
  萧飞雨一想此话也有道理,再看马群越散越疏,中间已突出数丈之地,不由迟疑道:“如此说来,就……就……”
  唐凤顿足道:“还不走,真要三人死在一起么?”
  萧飞雨忽然流泪道:“你几次三番救了我们,我……我……”突然胁下一麻,竟被唐凤点了穴道。
  只听唐凤道:“今日一别,后会有期,只要你们莫要……莫要忘记……”拉住一匹马将萧飞雨、展梦白两人一齐送上马背。
  展梦白急呼道:“唐姑娘……”
  唐凤直作未闻,咬紧牙关,随手抛出数粒碧丸,草原上立刻腾起一片火焰,马群惊嘶,铁蹄渐乱。
  被唐凤拉住的马,也惊嘶扬蹄起来,萧飞雨与展梦白几乎落下马鞍,就在这时,唐凤左手拍开萧飞雨穴道,右掌一拍马腹,健马箭一般窜了出去,唐凤大喝道:“走吧,后会有期……”泪珠流满面颊。
  萧飞雨穴道一解,顾不得别的,先抱住展梦白。
  她纵待留下,但健马已自狂奔,她实已身不由主,只听唐凤的呼声,自身后传来,但瞬即被乱马嘶叫声、铁蹄声所淹。
  只见后面火势越来越大,显见得唐凤正不停抛撒她自制的火药暗器,似是要借此烈火,来宣泄心中之悲苦。
  “搜魂手”唐迪凝神卓立,面沉如水,指挥门下弟子壮丁,疏散马匹,张网捉人,他指挥若定,隐然竟有大将之才。
  他张的这个网,实是暗器之网,唐门弟子,劲装佩刃,腰边暗器革囊鼓鼓囊囊,装的都是见血封喉的毒药暗器。
  另一些家丁壮汉,虽未得到唐门名震天下的暗器真传,但手持的也是唐门特制的毒弩,滇边一带苗人,便是向唐门买的这种弩,用来射虎猎兽,可见这弩箭之毒,猛虎也难当,常人只要被它擦破一些皮肉,更是立刻身死,这种毒弩虽不及唐门暗器精巧毒辣,但万弩齐发声势,却更霸道。
  “搜魂手”唐迪背负双手,沉声道:“万万不能将奸细放走一个,无论死活,也要将他们留下。”
  语声未了,突听身后地道中传出一声轻笑,道:“奸细是什么人呀?”笑语温柔,探询殷殷。
  唐迪听了,却不禁骤然失色,旋身轻叱:“什么人?”
  那人语道:“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么?”
  唐迪讶然失声,脱口道:“是你!”四顾一眼,大喝道:“加紧搜捕,莫要松弛!”自己伏身“嗖”地窜入地道中。
  只见苏浅雪盈盈含笑,斜倚在入口旁石壁上,一双春葱般的纤纤玉手.轻绕着腰间彩条,端的风情万种,难述难描。
  唐迪嘶声道:“你怎的来了?”心情激动,声音也嘶哑了。
  苏浅雪笑道:“我来不得么?”
  唐迪顿足道:“早知你来了……唉,方才我已令两个得力弟子,将那东西连夜送到你那里去了。”
  苏浅雪笑容突敛,道:“还追不追得上?”
  唐迪叹道:“追不上了,只怪阴差阳错,太过凑巧。”
  苏浅雪道:“我本也是为此而来的,冠儿我也已寻着,若不是他,还找不到你这地道的入口哩!”
  唐迪失声道:“哦!他也来了,在哪里?”
  苏浅雪道:“还有别人,我未让他们跟来。”
  唐迪沉声道:“你也快退回吧,若被我门下弟子见了,多有不便,今夜三更,我再设法与你相会。”
  苏浅雪一笑道:“我知道……自这里逃出去的两个奸细,你可知道是谁?唉!你永远猜不到的。”
  唐迪道:“是谁?快说。”
  苏浅雪道:“展梦白、萧飞雨,还有你那宝贝女儿。”
  唐迪身子一震,怔了半晌,狠声道:“我正奇怪别人怎会寻入我这地道中来,原来是这吃里扒外的小贱人。”
  语声未了,突听地道外惊呼道:“火……火……”
  接着,人声大乱,马蹄狂奔,嘶叫之声,卷泼四野。
  唐迪面色大变,低声道:“小心行踪。”旋身掠了出去,抬臂大呼道:“准备暗器,留意马背,宁可射死马匹,也莫要放人自马背上逃走。”呼声高亢,虽在马群惊嘶声中,仍是嘹亮震耳。
  第四十六回 烈火情焰
  火势熊熊,眼见将成燎原之势,马群惊嘶,有如决堤之水,风中巨浪,向外狂卷而出。
  唐门弟子右手持刀,左手戴鹿皮手套,大呼道:“宁可射死马,莫要放走了人。”毒药弩箭,亦都上弦待发。
  但烟火漫天,沙尘四卷,刺得人双目难张,哪里还瞧得见马背上是否有人,甚至连呼声都彼此难以听闻。
  “搜魂手”唐迪一撩衫脚,跺一跺脚,“一鹤冲天”,“嗖”地掠起。
  只见山坡旁有一杆长竹旗竿,高有四丈开外,竿头一面黄条长旗,舒洒飞舞,迎风招展,上写三字:
  “养马地”
  正是要为贺客群雄标示路途之用,“搜魂手”唐迪凌空换足,竟施展“梯云纵”绝顶轻功,一跃四丈,跃上旗竿。
  放眼下望,但见群马有如潮水一般,各色杂呈。
  虽然烟火迷漫,但他居高临下,自高观望,忽见一匹马上,隐隐闪光,再一瞧竟是绵锻衣衫之光彩。
  唐迪大喜呼道:“在那里。”
  唐门子弟轰应一声,飞蝗万箭,齐地顺着那手指之处发射出去,但听尖锐的破风之声,历久不绝。
  这一阵箭雨过后,景象更是惨不忍睹,前面的马群中箭扬声惊嘶,还未倒地,后面的马群已冲将上去,但瞬即又自中箭,伤马挤在一起,后面的马狂奔不出,有的绕道而奔,有的便自伤马身上奔踏过去,正不知有多少匹被同类的铁蹄踏死,又不知有多少匹马奔驰不出.身上着火,嘶声更是惨烈。
  但闻弩箭破空声,火焰燃烧声,狂风呼号声,叱咤大喝声,马群惨嘶声,铁蹄奔腾声,交炽混杂,声音之刺耳,景象之惨烈,便是铁石人也要为之心动,有些唐门子弟已觉手软,连暗器都发射不出,但“搜魂手”唐迪见了,却仰天狂笑起来,与四下悲惨情况一衬,更令人闻之心寒。
  原来他身为暗器名家,三丈外可射飞蝇,目光之锐利,自是大异常人,早已看见那背有锦衣闪光的健马,已中箭倒地,那马上之人,纵有通天本事,也要被踏成肉泥,唐迪狂笑道:“展梦白呀展梦白,你莫怪老夫心狠手辣,谁要你多管闲事?谁要你探听老夫的秘密。”
  只见门下子弟四下纵跃奔逃,原来已有几人被马蹄踏死,只是他们临死前的呼声也被马嘶所掩,无人听得。
  其余的人见了,自是心惊胆颤,唐迪虽有严令,但终究是自己性命要紧,再也顾不得发射暗器,四散逃开。
  那边死马的尸身,已小丘般堆起,唐迪望着,目露得意之色,算定展梦白、萧飞雨的尸身,便在这堆马尸之中。
  他早已瞧见那边火光中还有一条人影闪动,四下放火,知道这人影必是他女儿,心里不禁更是愤恨。
  但见火焰四卷,似已要将他女儿卷在其中,唐迪定睛凝视,竟丝毫无动于衷,更不出手相救。
  只听他喃喃道:“烧死最好……烧死最好……”
  若是有人在旁听得他竟忍心令自己女儿活活烧死,只怕谁都不免要打个冷颤,只是旗竿高处,哪有他人。
  这时唐迪的家丁壮汉,多已四下赶来,有的抛索制马,有的准备救火,但火已燎原,又岂是一时所能救熄。
  唐迪回到地道中,瞧见苏浅雪犹在那里,便道:“死了。”
  苏浅雪眼瞧这般惨况,居然也自无动于衷,面上犹自带着笑容,微微笑道:“什么死了?”
  唐迪冷冷道:“三个人都死了。”
  苏浅雪微一皱眉,默然良久,缓缓道:“死了也好。”
  唐门宾客,多未曾散去,此刻为火光所惊动,纷纷赶来这里,但也只能瞧见这纷乱的景象,却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黄虎、崂山三雁、赵明灯等人,并不在其中,只是他几人本非中心人物,去去来来,谁也未曾放在心上。
  奔马阻住了群豪去路,群豪也阻住了奔马去路,两边一挤,情况更是大乱,有的已在乱中呼喝寻找自己的坐骑。
  要知江湖豪杰多将自家坐骑视为伙伴,此刻见到这种情况,虽是怵目惊心,更是疼惜爱马。
  唐豹身为“唐门”第三代长子,此刻急得满头俱是汗珠,一面大声呼喝。劝群豪先莫惊乱,让奔马疏散,百忙中又寻了个唐府子弟,沉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是如何起的火?”
  那汉子惶声道:“小的也不知道,只是老爷……”
  唐豹顿足道:“老爷在哪里?”
  那汉子举手一指,还未说话,唐豹已跃身飞掠出去,只因他已隐隐瞧见他爹爹的人影在地上一闪不见,似是掠入地洞中。
  两下距离,虽不遥远,但中间却相隔着人群、奔马。
  等到唐豹辛辛苦苦挤入那边,只见他爹爹一人负手而立,下面哪有地洞。
  唐豹呆了一呆,道:“爹爹方才哪里去了?”
  唐迪冷冷道:“为父始终在这里,正要问你哪里去了?”
  唐豹用正在抹汗的手揉了揉眼睛:“莫非我眼睛花了么?”
  但他自幼苦练暗器,目力也算不弱,纵在心慌之下,也不至有眼花之事,只是他心中虽疑惑,口里却不敢问出。就在此时,只听远远传来一阵震耳大笑,有人道:“你我不必打了,谁救熄这火,才算是真英雄。”
  笑声固是震耳,喝声更是惊人。
  群豪但觉心头一惊,已有四条人影横空掠来,飞身落入火焰中,端的有如飞将军自天而降。
  唐迪瞧得这四人的武功身法,更是面色大变,沉声道:“豹儿,咱们过去瞧瞧,是什么人来了?”
  这心思正与四下群豪一样,谁都想瞧瞧,武林中究竟是什么人才有如此惊人的身法,如此惊人的胆量。
  只见火光中四条人影,有如星丸跳跃,四下飞走,只要是他们身形所过之处,但闻一声风响,火势果然为之大减。
  群豪知道这四人正在以无比的真气内力熄灭火焰,更是瞧得又惊又佩,忍不住纷纷喝起彩来。
  喝彩声越来越响,火势却越来越弱。
  突听火焰中一人大喝道:“奇怪,这里还有个人。”
  另一人道:“烤熟了没有?”
  那人道:“奇怪,这人还未死。”
  “搜魂手”唐迪面色一变,只见一条人影自火焰中飞身而出,唐迪大呼道:“是哪位前辈高手,唐迪在这里。”
  呼声未了,那人影已到了他面前,却是个驼背老人,须发都已被火烧去一半,但双目仍是奕奕有神。
  唐迪见他怀中抱的正是他女儿唐凤,暗中着急,面上却仍声色不露,抱拳道:“多谢前辈相救……”
  哪知这驼背老人不等他话说完,已将唐凤塞入他怀中,道:“你抱着。”身子一转,又扑入火焰中。
  原来他听得蓝大先生方才说:“谁救熄火谁便是英雄。”一心想救火,别的事便都不管了。
  哪知这时火势已弱,奔马也已渐疏,唐门家丁都提着水桶奔来,不一刻已将火势全都灭去。
  那驼背老人自是铁驼,等他转身,见到火势已灭,蓝大先生等三人也已掠出,不禁顿足道:“火怎地灭了?”
  蓝大先生大笑道:“火灭了有何不好?”
  铁驼怒道:“这是你三人救灭的火,你三人才是英雄?”
  蓝大先生笑道:“好个好胜的老儿,你莫非不知救人更胜过救火,何况灭火的功劳,你也有一份。”
  铁驼转怒为喜,笑道:“这还像话……既然大家还是分不出胜负,你我四人还是该继续打上一架。”
  蓝大先生笑道:“只可惜这架已打不成了。”
  铁驼转目一望,只见“无影枪”杨飞与“出鞘刀”吴七果然走得无影无踪,四下如此骚动,他想追都无法追了。
  原来这四人打得兴起,由山前打到山后,蓝大先生瞧见火光,便提议救火,等到火救熄了,“出鞘刀”吴七心里只记着孟如丝、李冠英两人,哪里还肯停留,当下如飞而去,“无影枪”杨飞与“铁枪”杨成非但是师徒,而且还有亲谊,始终不忘他重伤杨成之仇,竟也撇下蓝、铁两人追去。
  铁驼放声大骂道:“吴七、杨飞,你两人若是有种,就回来与老子再打一架,走了的不算英雄。”
  群雄听他骂的竟是“七大名人”中的“刀枪二圣”,更是大骇,唐迪亦自惊心,方待将唐凤交给他人。
  蓝大先生已跃身而来,道:“这位姑娘是什么人?”
  唐迪陪笑道:“正是小女,在下唐迪,不知两位前辈大名?”
  原来铁驼隐身“帝王谷”已久,蓝大先生更是天际云龙,飘忽来去,是以唐迪并未见过这两人。
  蓝大先生还未说话,铁驼已大声道:“我两人的姓名,你不必问了,且放下你女儿,让老夫替她治治火伤。”
  唐迪连忙道:“区区小事,不敢惊动前辈。”
  他生怕唐凤已听到他的秘密,更怕她在人前说出,自不肯让她在人前苏醒,此刻竟已偷偷点了她睡穴,转身道:“来人呀,将姑娘抱出好生歇息。”
  唐豹赶过来道:“孩儿抱妹子去吧!”
  唐迪面色一沉,道:“你还不快去招呼宾客亲友?”竟将唐凤交给他一个心腹手下,唐豹不敢多口,躬身而退。
  蓝大先生双眉一皱,暗暗忖道:“这人既不将女儿交给自己儿子,反要外人抱着,又不肯让人为她救伤,这件事俱都不合情理,想来此事必有隐情。”他粗中有细,知道越是此等表面看来似无关系之事,其中必定隐藏着一些紧要的秘密,当下转目一瞧那人抱着唐凤走的方向,便待暗地追踪而去。
  忽听一声轻叱道:“小蓝,我找得你好苦……”正是烈火夫人找来了。
  蓝大先生笑道:“哎呀,不好!她来了……”跺一跺脚,掠起三丈,竟飞一般走了,端的迅急如电。
  铁驼大奇道:“什么人来了?你怕……”
  话未说完,只见一条人影,自天而降,道:“好呀,你这驼子打跑了小蓝,我找你算账。”凌空出招,击向铁驼。
  铁驼一见是她来了,暗中也是头疼,闪身避招,大叫道:“我可打不跑他,是你骇走他的。”
  这话换了别人,必不会说,铁驼却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冲口而出,还当自己解释的甚是清白,烈火夫人必定住手。
  他不知烈火夫人听了这话,恼羞成怒,破口大骂道:“你这驼子说什么?我又不是母夜叉,他骇个什么?”
  铁驼暗笑道:“虽不是母夜叉,也差不多了。”闪身又避开几招,总算未将这话说出口来。
  但烈火夫人招式越逼越紧,身形几乎又化作一团火焰,铁驼虽不怕她,但却不好还手,心里正在不迭地叫苦。
  忽听蓝大先生的声音远远传来,道:“我在这里,你来吧!”
  铁驼松了口气暗道:“这下她总该放开我了吧!”
  哪知烈火夫人身手竟然不停,反而大呼道:“小蓝,是你么?你要找我,你就快过来,为何要我过去?”
  铁驼呆了一呆,忖道:“明明是她找别人,却偏偏要说别人找她,她明明找的千辛万苦,此刻又偏偏摆起架子来了。”
  他生平不近女色,这些女子心理,他一辈子也猜不透,越想越糊涂,但见烈火夫人招式虽未停,却已渐缓。
  又听蓝大先生遥呼道:“这里有个被火烧伤的人,要你来救,你就快过来吧!”唐迪面色又是一变。
  烈火夫人笑骂道:“原来是有事求着我了。”
  铁驼道:“姑奶奶,人家求你,你就快去吧!”
  烈火夫人笑骂道:“便宜你这驼子了。”终于还是走了。
  铁驼伸手一抹汗珠,摇头叹道:“看来还是莫要沾上女人,离得越远越妙……”再一看,前面的唐迪也跟去了。
  烈火夫人身子红雪似地飘过,不一刻已寻着蓝大先生。
  只见他怀里抱的竟也是个红衣女子,身旁却站着条愁眉苦脸的大汉,烈火夫人大喝道:“小蓝,你抱的是谁?”
  蓝大先生道:“她受了火伤,昏迷不醒……” 
  烈火夫人怒道:“好呀!你巴巴唤我来,只是为她治伤,不是她你还避着我,这小妖精是什么人?你这么关心她?”
  蓝大先生苦笑道:“唉!七老八十了,还要吃醋。”
  烈火夫人道:“好,我老了,她年轻,我走就是。”
  蓝大先生道:“唉!你定要走,我也无法。”
  烈火夫人嘴里说走,脚下可未曾移动过半步,此刻更是不走了,双手叉腰,道:“我偏偏不走,也不替她治伤,看你怎么?”
  蓝大先生笑道:“你良心最好,救火伤的本事,天下更是只有烈火夫人最妙,你不救她,谁来救她。”
  烈火夫人果然“噗哧”一笑,道:“谁要你拍马屁,但……但你一拍马屁,我心又软了,救就救吧,但救了她你可不准……”
  蓝大先生笑道:“我做她爷爷都嫌老了,还会怎样?”
  这时“搜魂手”亦自赶来,狠狠盯了那愁眉苦脸的大汉一眼,躬身陪笑道:“不知前辈要……”
  蓝大先生面色一沉,道:“你要怎样?”
  唐迪道:“在下只是不敢劳动……”
  蓝大先生冷笑道:“站开一边,莫要多话。”
  他高大威猛,语声中更是霸气慑人,“搜魂手”唐迪虽也是名门宗主的身份,闻言怔了一怔,竟不敢变脸。
  蓝大先生故意不再瞧他,转首去瞧烈火夫人为唐凤疗伤灌药,唐迪瞧他身形气度,心里忽然想起他是谁来了。
  这时唐门之下,武功高强的门人,已有数人赶来,仍是劲装疾服,唐迪只要一声令下,便可动手,蓝大先生纵然武功冠绝当世,遇着名震天下的“唐门”暗器围攻,还是委实棘手,只是唐迪虽不愿他为唐凤治伤,却不能否认他乃是出于一番好意,自也不能当众令人出手。
  正自犹豫之间,突见林木掩映处走来几条人影,当先一人,却是苏浅雪,原来她虽不敢自地道现身却又已绕着路来了。
  唐迪忽然暗中松了口气,只听苏浅雪远远笑道:“好姐姐,好姐夫,你们两人见面,就忘了我啦!”
  烈火夫人抬头一望,笑骂道:“死丫头,谁是你姐夫?”转眼去望蓝大先生,蓝大先生亦在含笑点头。
  谁也瞧不见这一代武雄,见到苏浅雪后,神情竟也有一丝奇异的变化,也不知是悲是喜,是惊是怒,是悔是痛?
  苏浅雪却仍是谈笑自若,和每个人都抛去个带笑的招呼,忽又惊呼道:“哎呀,唐姑娘受了伤,姐姐,你治得好么?”
  烈火夫人道:“烧得很厉害,一时还真难治好。”
  苏浅雪笑道:“你是个忙人,又刚和姐夫见面,哪有时间为人家治伤,不如让我来吧,只是我手段可不如姐姐。”
  烈火夫人道:“谁不知道你是个女才子、万事通、机灵鬼,有你出手,是她的福气,你还客气什么?”
  苏浅雪笑道:“你瞧,一下子就给了我三个外号,自己不是机灵鬼是什么……轻絮,快把唐姑娘抱走。”
  她眼皮一扫蓝大先生、烈火夫人,接着笑道:“你把她抱走,咱们就都该走了,别煞人家的风景。”
  她身后那乌衫女子应声而来,烈火夫人连声笑骂。
  蓝大先生瞧着那乌衫女子将唐凤抱走,面色微微一变,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未曾说出口来。
  谁都未瞧见“搜魂手”唐迪与苏浅雪也交换了个奇异的眼色,也未瞧见蓝大先生面上的神情。
  只有烈火夫人满心高兴,笑道:“小蓝,咱们好久未见,也该找个地方聊聊去了,我陪你喝两杯。”
  蓝大先生仰天大笑一声,道:“正是,我正想喝两杯。”当先飞掠而出,烈火夫人向苏浅雪一笑,也连忙追去。
  这时唐凤才有了知觉,梦呓般低语道:“展梦白……快走……快走……我爹爹要杀你……你却死不得的……”
  但这时蓝大先生已去远,已听不到她的话了。
  苏浅雪朝唐迪使了个眼色,道:“唐大侠,令媛的伤势颇重,火伤似已入了心腑,只怕不大好治。”
  唐迪假意失声道:“这却如何是好?”
  苏浅雪道:“府上虽是暗器第一名家,但疗治火伤却不在行,而且,府上这两天群雄毕聚,只怕也没有安静的疗伤之地……”
  唐迪道:“纵有疗伤之地,只怕也容不得她。”
  苏浅雪道:“此话怎讲?”
  唐迪叹道:“小女已被家父逐出了门墙。”
  苏浅雪幽幽一叹,沉吟半晌,道:“既是如此,唐大侠不如将令嫒交托给我,带回治伤,不知唐大侠可放心么?”
  唐迪一揖到地,大喜道:“固所愿也,不敢请矣。”
  两人一搭一档,做得像模像样,四下众豪非但瞧不出破绽,反而暗赞这位苏夫人见义行仁。
  于是唐迪恭送苏浅雪,心中既是得意,又是高兴,方才之情景眼见已是无阶可下,哪知三言两语便消弭无形。
  骚动渐渐平静,唐迪从容负手,意态自得,突见三个心腹手下匆匆奔来,满面俱是惊惶之色。
  唐迪瞧得左右无人,道:“什么事?”
  一人沉声道:“小人们将那堆马尸俱已清理得干干净净,但其中却绝没有人的尸身,甚至连人骨都没有一根。”
  唐迪立又变色,叱道:“你等看得必不仔细。”
  那人道:“小人们怎敢不搜查仔细,那里面只有一件织锦的衣衫,但也被踏得一塌糊涂。”
  唐迪身子一震,失声道:“只有一件衣衫?那两人到哪里去了?……哎哟,不好,老夫竟中了他们金蝉脱壳之计。”
  顿一顿足,狠声道:“下令搜索,只要见着展梦白、萧飞雨两人,只管以最毒的暗器下手,快,快去!”
  展梦白与萧飞雨果然未死,施的果然是金蝉脱壳之计。
  原来他两人伏身马背,便生怕有人居高临下,瞧见他两人行踪,萧飞雨便脱下外衣,抛了出去。
  她自从跟随金非之后,武功又有进境,纵在马背上,但手劲拿桩之巧,仍是惊人,竟不偏不倚将一件长衫远远抛在另一匹马背上,两人身上便都只剩下一套紧身黑衣,骑的也恰巧是黑马。
  两人屏息伏在马背,动也不敢动,只听飞蝗般弩箭破空之声,在头顶穿来穿去,幸好目标已被引开,射的并非他这方向。
  烟雾漫天,两人也不敢睁眼,正是听天由命之意,但闻耳边叱咤之声渐疏、渐少、渐无……
  萧飞雨松了口气,这才悄悄张开眼来,只见尚有十余匹马,一齐狂奔,却不辨方向。
  原来唐门家丁只注意那边目标,顾彼失此,便将这边漏了,是以才有这十余匹马落荒逃出,而马性喜群,并不走散。
  马群受惊之后,自是奔向荒山,萧飞雨叹了口气,忽觉怀中的展梦白还未动弹,原来他重伤未愈,惊慌之下,又昏了过去。
  萧飞雨大惊之下,拼命抓着马鬃,想教马停下,但惊马之奔,何异奔流狂澜,岂是轻易便能令它停下?
  又不知奔了多久,那马方自负痛不过,渐缓奔势,落在马群之后,马一失群,萧飞雨这才将它勒住。
  那马负痛苦嘶,马鬃间已被勒得鲜血淋漓。
  萧飞雨叹了口气,道:“马儿你莫怪我,你救了咱们出来,我反而伤了你。”一手轻抚着马鬃,意下黯然。
  这时夕阳将落未落,万丈金光,照耀满天,萧飞雨寻了条小小溪流,在隐僻之地下了马。
  那马欢嘶一声,便去痛饮,萧飞雨寻了个草长之地,将展梦白轻轻放下,撕下衣角,浸水敷在展梦白额头。
  她自己也喝了几口溪水,凭水临镜,宛如再世为人,心中感慨自是良多,不觉黯然去洗马鬃间的血迹。
  展梦白惊魂初定,终于醒来,将她一举一动,俱都悄悄瞧在眼里,心里更不知是怜是喜。
  他瞧她这些举动,知道她屡经忧患之后,脾气也大是变了,他眼瞧着自己所爱的女子渐渐变得温柔,眼瞧着她满天夕阳下为伤马洗涤,满天夕阳,映着她窈窕的身影,将她那双纤纤玉手,映得仿佛透明……
  他不觉瞧得痴了。 
  萧飞雨终于回过头,正瞧见展梦白那双明星般的眼睛,漫天夕阳,将他苍白英挺的面容,映得仿佛天神之子……
  她也不觉瞧得痴了。
  两人目光相对,良久良久,谁也不曾说话,无限幽寂,更胜人语,萧飞雨嫣然一笑,垂首道:“你几时醒的?”
  展梦白道:“没有多久。”
  萧飞雨道:“你还渴么?”
  展梦白道:“我忘了渴不渴。”
  萧飞雨秋波一抬,又垂下,夕阳染得她双颊红了。
  两人患难余生,都觉对方语声特别温柔,眼波也特别温柔,就连天边的夕阳,河中的流水,也变得特别温柔。
  两人珍惜这份温柔,但愿此时此刻,便是永久,两人心中虽都有满腔愁绪,但谁也不愿说出口来。
  ——世上所有的甜言蜜语,怎及此时的盈盈一瞥。
  展梦白心里只记挂着唐迪派出的两人,一心只想知道他送的那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君山中又有何古怪?
  萧飞雨心中只记挂着展梦白的伤势,忍不住轻叹道:“要是爹爹在这里就好了……又不知那位唐姑娘此刻怎样了?”
  好景总是难以长久,夕阳瞬即没于西山,夜风吹来,寒意颇重,萧飞雨轻轻道:“咱们该走了,哪里去?”
  展梦白毫不迟疑道:“洞庭君山。”
  萧飞雨道:“但……但你的伤……”
  他面上虽是含笑而言,心里却知道自己伤势的沉重,但他若不能瞧见情人箭的真相,实是死不瞑目。
  两人上马东行,走了约莫五里之路,只觉夜色更深,夜寒更重,但四野茫茫,却无打尖之处。
  忽然间,只见左面几点火光,迤逦而来,萧飞雨大喜道:“总算有人来了,可向他们打听打听路途。”
  展梦白皱眉道:“夜深行路……”
  萧飞雨笑道:“夜深行路的,也未必是坏人,何况此刻夜还不深,何况……唉,老实告诉你,我肚子实在饿了。”
  展梦白莞尔一笑,迎着火光,策马而去,他内伤虽重,但目力仍清,突见那一行火光的灯笼之上,竟写的是:
  “四川唐”三字。
  展梦白失色道:“不好,是唐家的人,咱们快走。”
  萧飞雨笑道:“你这人真糊涂,唐家的人又不知道地道中的人就是咱们,你还是他们的……的好朋友哩,见着他们再好不过了。”
  展梦白皱眉道:“但如此深夜,他们为何在荒山走动?”
  萧飞雨道:“说不定是出来送客的,你想,他们若是出来搜索抓人的,灯笼上又怎会写明唐字,岂非要人先逃么?”
  展梦白沉吟道:“这倒不错。”
  两人俱非工于心计之人,商议下,还是自投虎口。
  两下越来越近,那边来的一行人,正是“搜魂手”唐迪亲领的十几个心腹门下,人人俱是劲装疾服,腰佩革囊。
  唐迪目光如电,竟能瞧得见暗处有一马两人走来,轻叱道:“噤声。”
  他身侧一条大汉忍不住道:“可要灭去灯火?”
  唐迪冷笑道:“就是要这灯火,他们才会将此当作送宾之人,才会自投罗网,否则如此荒山,何能寻人。”
  话声中对面人马已更近,那大汉心下甚是佩服,突见唐迪微一摆手,四面大汉渐渐散开。
  两下走得更近。唐迪已看清来人果然是展梦白、萧飞雨,心下不觉大喜,眉宇间立现杀机。
  四道孔明灯光,直射展梦白、萧飞雨,他两人但觉灯光耀目,反而瞧不清对面来人是谁。
  展梦白知道有些不妙,悄声道:“对方稍有异动,立行打马!”放大声音,又道:“来的可是唐门朋友么?”
  耀目的灯光外,只见对方人影闪动,竟不答话。
  展梦白心头一凛,轻叱道:“走。”
  萧飞雨反手一掌,击在马腹上,她掌上是何等力道,健马负伤,长嘶一声,扬蹄向外奔去。
  哪知马蹄方自扬起,但听四下风声嗖、嗖几响,健马竟似突然被扼住咽喉,马嘶突然中断,噗地倒落地上,立时身死。
  展梦白、萧飞雨一起落马,一齐大惊,萧飞雨扶起展梦白,道:“闯!”
  展梦白道:“闯不得。”
  只听对方有人冷冷道:“姓展的果然还有些眼光,你两人要再动一动,便先尝尝一步封喉,五毒神砂的滋味!”
  萧飞雨见方才那马一步尚未迈出,便已封喉而死,心头不觉又是一寒,知道这“一步封喉五毒砂”果然名下非虚。
  再一看四下人影憧憧,自己与展梦白全身却都暴露于灯光之下,她为了展梦白,哪还敢妄动一动。
  展梦白长叹一声,道:“你虽故意改变语声,但我已知道你是什么人了,唐门暗器,果然狠毒。”
  对方那人冷冷道:“你知道就好。”此人自是唐迪。
  展梦白道:“你要怎样?”
  他手掌紧握着萧飞雨的手掌,一面口中说话,一面却以手指在萧飞雨掌心画着字道:“我拖住他,你走。”
  萧飞雨眼泪夺眶而出,暗道:“我害了他,我害了他。”突然大喝道:“你们杀了我,放了他吧,他什么都不知道。”
  展梦白沉声道:“胡说,我的伤反正已……”说到这里,心头忽又一凛,暗道:“不好,我怎能让他们知道我已受伤。”
  唐迪果然仰天狂笑道:“妙极妙极,原来你已受伤。”
  要知展梦白受伤之事,本少人知,唐迪方才虽然已成四面夹攻之势,但仍是有些畏惧展梦白、萧飞雨的武功,是以一直未敢骤然动手,此刻听得展梦白自己说漏了话,心下自是狂喜。
  四面大汉手掌早已探入豹皮革囊,只待唐迪一声令下。
  这些人多是“唐门十八蜂”中的高手,暗器功夫,俱得自“搜魂手”唐迪的亲传,端的狠、准、稳、快兼长。
  只见唐迪狂笑声中,已缓缓举起手掌……
  忽然间,又是几缕风声过去,四下灯光,突然一齐熄灭,唐门子弟齐地大惊,竟不知暗器从何而来。
  萧飞雨却乘着这刹那间,抱着展梦白跳开数尺。
  她身形方动,唐迪已暴喝:“打!”
  接着,风声四响,俱都打在展梦白方才存身之地,只是灯光骤灭,他们目力也难以瞧见萧飞雨动作。
  这灯灭、滚身、暴喝、暗器发放,一件接着一件,端的可称是间不容发,萧飞雨只要稍有迟疑,两人早已身死。
  “搜魂手”唐迪沉声叱道:“莫放这两人走了,我去瞧瞧!”
  语声未了,只听五丈外有人缓缓道:“不要瞧了……”声音虽苍老,但中气充沛,绵绵不绝。
  众人身子齐都一震,唐迪也呆在当地。
  但闻一阵沙沙的脚步之声,自远而近,这时星月之光已可照人,众人在月光下俱都瞧得清清楚楚。
  萧飞雨仍是不敢妄动,偷眼瞧去,只见两条颀长汉子,抬着顶软轿,健步如飞而来,身手俱都矫健已极。
  “搜魂手”唐迪一见这顶软轿,面色更是大变,突然伏身跪了下去,垂首道:“孩儿迎驾。”
  四面大汉不等他话说完,早已跪满一地,人人面上俱是惊骇已极,有的甚至手足都已颤抖起来。
  这一着更是大出展梦白、萧飞雨意料之外,两人衡情度理,已知轿中之人,必是那老祖宗唐无影。
  ——一除了这老人之外,又有谁能在五丈外打熄那许多盏明灯?
  轿帘深垂,帘中人缓缓道:“起来吧!”
  同时发出一声冷笑,道:“你还认得我这爹爹么?唐迪,唐大侠!你做了这些轰轰烈烈的事,我这残废老人何曾知道。”
  唐迪道:“孩儿不敢……”
  “不敢?”轿帘忽然掀起,夜色之中,但见白发如霜的唐老人端坐在轿里,满面俱是怒容,须发几欲飞起。
  展梦白见这老人来了,心头一沉,知道唐迪所行之事,必定是瞒着这老人的,却又不知怎地泄漏风声,教他知道。
  唐迪瞧见老人怒容,身子也不觉微微发抖,颤声道:“老祖宗莫要动怒,孩儿若做错了事,改过就是。”
  唐老人怒道:“改过!”突然自帘中飞身而出。
  展梦白但觉眼前人影一花,接着,便听着一连串“劈劈啪啪”的清脆掌声,原来唐迪与他门下面上已每人着了一掌,只打得那些大汉手抚着脸,东倒西歪,却又不敢呼疼,只有唐迪仍是直挺挺跪在地上。
  再瞧老人又已端坐在轿中,胸膛不住起伏,道:“别的我不管,展梦白犯了什么过错,你定要杀他?”
  唐迪垂首道:“孩儿只当他是故意来此卧底的。”
  老人大骂道:“混账,住口!”忽然长叹一声,道:“展梦白,你过来,我这不肖之子!唉……”
  展梦白垂首走过去,躬身道:“拜见前辈。”
  老人道:“免了,我且问你,你到底是听到他的什么秘密?他竟如此一心要将你置之死地?”
  展梦白沉吟道:“晚辈只听得他要将一个盒子送至君山。”
  老人脱口道:“盒子?……君山?……”目中神光一闪,喃喃道:“好……好……好……好……”
  这老人竟一连说了七八个“好”字,方自厉声道:“唐迪,还不快带着你这些狐群狗党先回去,静候发落。”
  唐迪恭应一声,又叩了个头,方自站起,垂头丧气地挥了挥手,四面大汉自也叩了阵头,一齐垂首走了。
  老人唐无影惨然一笑,喃喃道:“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唉,我怎的会有你这种儿子。”
  展梦白也不敢答话,萧飞雨却突然大声道:“盒子里究竟有什么秘密?你老人家莫非知道么?”
  老人面色又自一变,却摇头道:“要等问过方知。”
  萧飞雨又道:“君山里有何秘密,你老人家必定是知道的了,否则你老人家又怎会说那么多好字?”
  老人仰天一笑,似是要藉这笑声来掩饰什么,然后沉声道:“你要知君山的秘密,为何不到君山去瞧瞧?”
  第四十七回 铁骑传惊讯
  萧飞雨大声道:“晚辈们正是要到君山去瞧瞧的。”她见这老人说话竟也变得有些吞吐起来,言语间不觉有些激愤之情。
  老人浑如不觉,反而柔声道:“以你两人之勇气决心,世上绝无不可能之事,但君山途上,你两人却要小心些了。”
  萧飞雨听他话中似有深意,还待追问,哪知老人却已接道:“老夫言尽于此,但望你两人好自为之,来日武林,必当是你等天下,只是,只是老夫却已未必见得到了,老夫家门不幸……”语声渐渐停歇,唇边带起一丝惨笑,但默然半晌,忽然大声道:“但我唐门磐石般基业,谁也莫想毁去。”
  他今日说话一直似有隐忧,只有说这话时,神情才又恢复那不可一世的武林巨家之雄主气概。
  展梦白知道这老人为了唐迪,心绪必定十分紊乱,恭声道:“前辈若有急事,晚辈不敢打扰,自当体会前辈教训,好生行路。”
  老人颔首道:“正当如此,好生去吧,来日若是……唉,还说什么来日。”挥一挥手:“抬轿,回家。”
  他再也不望展梦白、萧飞雨一眼,展梦白、萧飞雨却一直目送他所乘之软轿启程、远去……
  萧飞雨皱眉道:“这位老人家似乎有些变了。”
  展梦白叹道:“他心中必定有件大事,此事必定也与唐迪送至君山的盒子有关,奇怪的是,他话中为何似有不祥之兆……”忽然一笑,道:“以他这武功身份,还会遇着什么凶险之事,只怕是我听错了。”
  两人回思这日经历,端的如在噩梦之中,至今掌心就似捏把冷汗,但这一日之中,所听之秘密,却也不少。
  当下两人计议一番,决定无论途中有何险阻,也定要直奔君山,惟一令萧飞雨担心的,只是展梦白的伤势。
  瞧他内伤那般严重,能否痊愈如前,实是毫无把握,只因这种伤势拖得越久,便越难医治,而短期间又万难寻得能治他内伤之人,他辛苦挣扎许久,武功方自练到这地步,伤势若是不能痊愈岂非令人扼腕伤心?
  老人唐无影不经前院,径自回到自己所居精舍之中。唐豹、唐燕兄弟两人,并肩立在门口,面色俱是十分凝重。
  两人见到老人回转,齐地抢步而出,唐豹道:“爹爹在内……”他神情不但凝重,而且痛苦,原来他隐约听到爹爹要去追杀展梦白,便来告诉老祖宗,但说出之后,见到老祖宗愤怒之情,又不禁自责自悔。
  无影老人怒道:“我知道你爹爹在里面,他敢不来?燕儿,你好好的新郎官不做,到这里来做甚?”
  唐燕垂首道:“回禀老祖宗,孙儿……”
  老人道:“莫要说了,快回洞房去吧,我老人家还等着抱玄孙子哩……抬轿的退下,豹儿,扶我进去。”
  唐燕面颊微红,与抬轿大汉一齐退去,唐豹扶着老人入内,只见唐迪正直挺挺跪在老人榻前。
  老人面色一沉,挥手道:“豹儿,你也退下。”
  唐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瞧了他爹爹唐迪一眼,便又住口,将老人扶至榻上,躬身垂首,退了出去。
  老人阖眼坐在榻上,也不说话,手掌一直在旁摸索。
  唐迪连忙捧了把酥糖过去,轻轻放在他手边,老人摸索着吃了一块,两块……双目仍未张开。
  唐迪也沉得住气,跪在地上,不言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人忽然道:“你为何不说话?”
  唐迪垂首:“爹爹未曾说话,孩儿不敢开口。”
  老人霍地睁开双目,精光暴射而出,厉声道:“什么不敢开口,你只是无话可说,是么?……是么?”
  唐迪道:“孩儿……”
  老人大骂道:“什么孩儿,你是谁的孩儿,你只是个混账、匹夫、鼠辈、狗才、不孝的畜生……”
  只见他胸膛起伏,气喘咻咻,显见是心中愤怒已极,接着又道:“你说,你说,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唐迪道:“断肠催梦草。”
  老人一怔,瞬即狂笑道:“畜生,你倒老实……”
  唐迪道:“孩儿不敢相欺你老人家。”
  老人暴喝一声,须发皆张,怒道:“你,你不骗我,我问你,为何要将催梦草送给那贱人?”
  反手一拍,矮几碎裂,酥糖俱都落在地上。
  唐迪道:“苏浅雪不是贱人,她与孩儿……”
  老人暴怒道:“我知道她和你的关系,你当我不知道?但你可知道她和别人的关系,她……她不但是贱人,她简直是娼妇,没字号的人她看不上,只要是武林中的宗主、掌门、瓢把子,哪一个她未曾勾引过,何独是你?你不信可去问问,甚至连那最古怪的老家伙……”
  唐迪道:“爹爹知道的这般清楚,莫非也……”
  老人嘶声喝道:“你说什么?”
  唐迪道:“孩儿未曾说什么。”
  老人道:“反了,反了,你可知她要催梦草做甚?”
  唐迪道:“孩儿不知。”
  老人道:“你既不知,为何要给她?”
  唐迪道:“她要,孩儿便给她,她若要别的,孩儿也给。”
  老人怒喝道:“好大胆的畜生,你……”面容忽然一阵扭曲,戟指嘶声道:“你……你你你……”
  忽然自榻上掠起,十指如钩,抓向唐迪咽喉。
  他身形快如闪电,唐迪却似早已料到,身子一闪,“移形换位”,嗖地掠开七八尺之遥。
  老人身在空中,反掌一挥,七点银星,自袖底急射而出,唐迪头也不回,拧身又自横掠数尺。
  只听一连串声响,七点银星钉入门板,深透入木。
  老人嘶声喝道:“你敢!你走……”手掌在地上一按,便自扑去,唐迪却已掠出门外,老人究竟双足残废,再也不能跃起,“噗”地跌在地上,面色苍白,满头冷汗,颔下的白须,不住簌簌地抖。
  只听唐迪在门外道:“孩儿已在酥糖中下了‘断肠销魂散’,你老人家若再妄动真气,只怕发作得更快了。”
  说这话时,语气仍是恭恭敬敬,关切殷殷,却令人听了更是不寒而栗,老人颤声道:“你为何要如此?”
  唐迪道:“没有什么,只是……”声音突也嘶裂:“只是我已受够了,受够了你的压制,你名虽已将掌门之位传给了我,但什么事都要你来做主,从小到大,我又几曾自己做主过一件事?”
  他嘶声一笑,接道:“但此刻我却要自己做主了,我要令本门成为天下武林的盟主,要比你强上十倍。”
  老人黯然呆了半晌,神色已变得十分惨淡,惨笑道:“我倒不知你有这么大的野心,但……但你错了。”
  唐迪大笑道:“我什么错了?你本已活够!”
  老人道:“不错,我已活够,世上什么事,我都已见过。”突又忍不住怒喝道:“但却从未见过你这样狠毒不孝的畜生。”
  唐迪道:“你只要少作些权威,我也不会如此。”
  老人面上已起痉挛,更是汗落如雨,惨然道:“你只记得这些,难道就不记得我对你的好……”
  唐迪在门外默然不语。
  老人颤声道:“你小时候最是顽皮,在外无论闯下什么祸,我都维护着你,有一次你被毒蛇咬了,我……我几乎急得发疯,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守在床边,为你疗毒,这……这些事你难道全不记得?……好容易等你长大,见你变得规规矩矩,我好生欢喜,哪知……哪知你……”
  倏然顿住语声,眼泪随汗珠俱下。
  唐迪也听得满头大汗,身子颤抖,突又咬牙道:“我小时你既是那般宠着我,长大为何又对我那般压制?”
  老人道:“你既身为掌门,我怕你旧态复发,才压制着你,但……但我是错了,你小时我本不该那般宠你。”
  他惨然顿住语声,唐迪也不再开口。
  过了半晌,只是老人面目之上,竟渐渐泛起黑紫之色,口中喃喃道:“养不教,教不严,我的错……我的错……”
  唐迪一抹额上冷汗,道:“无论如何,待你归天之后,我必定好生为你安葬,让你死后能得哀荣。”
  老人惨笑道:“好,好个孝顺儿子。”
  唐迪道:“但唐门传家重宝,‘独一无二,三环四扣,五申六索,七巧八如意,九天十地罗喉神针’,你也该给我了。”
  老人道:“好,给你,你来拿吧!”
  唐迪迈出一步,突又退后,道:“你先说出藏宝之地,等你归天之后,我再去拿也不迟。”
  老人狂笑道:“你此刻还怕我不成?”
  唐迪不语,无异默认,显见老人余威犹存。
  老人道:“你怎如此自信,我难道不能不给你么。”
  唐迪道:“你绝不愿让那唐门绝世暗器,永久淹没……”
  老人嘶笑道:“好儿子,果然摸透我的心,我若让这神针永远淹没,唐家的祖宗也要怪我自坠本门威风……那神针木匣,便在我轮车夹层之中,不难寻得,好儿子你拿去吧,好儿子……”
  笑声越来越大,突然绝灭无声。
  一生使剑的“千锋剑”死于剑锋,威镇天下的毒药暗器宗主,一生以毒伤人无算的唐无影,终究也死于毒下,天意,这岂非天意?
  过了半个时辰之久,“搜魂手”唐迪才探身而入,只见老人身不倒,双睛凸出,他看了一眼,掌心便已满是冷汗。
  轮椅夹层中,果然有那贮针之乌檀木匣,这唐门先祖仗以震慑天下群雄的暗器,终于落入了唐迪手中。
  他抱起老人尸身,平卧榻上,拭去血迹,覆上眼帘,他纵是胆大,也不禁手掌颤抖,牙齿打颤,在榻前跪下。
  又过了半个时辰,唐门前厅,犹未散去的宾客,立见“搜魂手”唐迪,满身黑衣,垂首而出。
  群豪见他不但面色黯然,而且双目犹有泪痕未干,都不禁大是骇异,知道唐门必定又生巨变。
  只听唐迪沉声道:“家父已然仙去……”说了这句话,语声便已哽咽,似乎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来。
  群豪悚然大惊,唐豹眼前一黑,当场昏了过去。
  于是红彩撤下,换上白纱,武林群豪大半都不禁为唐门叹息,想不到这武林大家竟在三日中屡遭大变。
  于是贺客变为吊客,贺仪变为奠仪。
  唐迪道:“为人子者生前不为父母尽孝,父母死后亦当尽心,唐迪决心将先父之丧事办好,教他老人家能在九泉之下瞑目。诸位既是唐迪好友,便是先父晚辈,唐迪斗胆,想请各位等七七四十九日,先父灵柩入土之后再走,只是唐迪新遭大变,不能亲候各位起居,只有令犬子唐豹、唐燕伺候各位了。”
  这番话亦是他写在素纸之上,令家丁朗声念出的,四方宾朋闻得此言,无论交情深浅,自都不便再走。
  此后唐迪果然未曾露面,群豪都道他伤痛过度,心情大乱,自不能待客,但都对他十分原谅。
  后来群豪又听得唐迪已将自己反锁在老人生前之居室中,以作追思,除了一个家丁每日为他送些白水素饭外,便连唐豹、唐燕兄弟,他也不见,群豪不禁更是钦佩,想不到“搜魂手”唐迪竟有如此孝心。
  过了两日,突有四条白衣大汉快马自东方飞驰而来,四人俱是风尘满面,眉目间却隐隐露出兴奋之色。
  他们头上俱未戴冠,只是齐眉绑着两寸阔的白布带子,但他们却又不知道唐无影死讯,显然亦非吊丧而来。
  唐门中之宾客,见了这四人,大多未曾留意,其中只有约摸二十余人,神情微变,快步迎了上去。
  唐豹瞧在眼里,虽觉诧异,也不便赶去查询。
  只听那四条白衣大汉沉声道:“本门新掌门人已出现……传令相召……荆州……”语声低沉,唐豹也听不甚清。
  但那二十余人听了这话,神情也变得十分激动兴奋,转身匆匆奔回,竟立刻便要向唐迪求恕告辞。
  唐豹知道他们必是某一秘密门派中人,此时门中有了急事,唐豹自也不便拦阻,当下躬身道:“家父心痛失常,还不能见人,各位若是身有急事,晚辈不敢再留……”他满身披麻戴孝,此刻便行孝子之礼,拜伏地上。
  那二十余人自也叩首回拜,然后便随着白衣大汉们匆匆离去,奇怪的是,这二十余人明明乃是同一门下,但彼此间有的竟不相识,只是却都认得这四条白衣大汉,这是为了什么,唐豹虽然奇怪,但此刻他也无暇深思细想了。
  这时,展梦白与萧飞雨已到了江陵。
  由蜀中至洞庭,江陵本是必经之地,只是若走捷径,便多山路,萧飞雨体贴展梦白的伤势,宁可绕路而行。
  江陵古称荆州,坐镇鄂边,四通八达,乃昔日兵家必争之地,此时烽火已熄,市面甚是繁荣。
  若是依着展梦白,最多在城郊寻个清静客栈投宿。
  但萧飞雨千金习性,终是难改,竟在城中最大之客栈,包了个小小跨院,展梦白想到她昔日之行色,知她投宿客栈,已是十分委屈,自不忍拂她之意,两人洗了征尘,展梦白铁打的身子,已被那缠绵伤势,折磨得极易疲惫,略略进了些饮食,便坐在安乐椅上不愿走动。
  萧飞雨依依守候在他身侧,近日的忧虑焦心,也使她玉容大是消减,被灯光一映,却更觉楚楚动人。
  异地孤灯,两人对坐,心里也不知是甜是苦。忽然间,只听院外隐约传来一阵阵车辚马嘶,喧腾人语。
  接着,店伙又敲门进来,陪笑道:“不知怎的,小店突然来了许多位江湖朋友,这些人野性难驯,客官若是无事,还是早些歇下吧,免得无意间与他们惹些闲气。”他见到萧飞雨、展梦白气质高昂,出手慷慨,女的虽然英气逼人,男的却是彬彬有礼,再也想不到这两人竟也是名震天下的武林英豪,只当他们是名门富室的少年夫妻,是以殷勤过来叮咛。
  萧飞雨不听这话倒也罢了,听了这话,顿时有些坐立不安起来,只是瞧了展梦白一眼,又自垂首坐下。
  展梦白微微一笑,道:“你可想出去瞧瞧么?”
  萧飞雨颔首,又道:“我陪着你,你的伤……”
  展梦白笑道:“你出去瞧瞧也好,只是莫要惊动了别人。”
  萧飞雨展颜笑道:“我出去瞧两眼就回来,你可要好生歇着呀!”倒了杯热茶放在展梦白椅边,风一般掠了出去。
  这时院外灯火黯淡,萧飞雨立在一株梧桐树下,只见一批批长衫汉子,自店门走向东面的跨院。
  他们虽都穿着长衫,但无论是谁,一眼便可看出乃是武林中人,但走到东院门外,便一齐停下脚步。
  过了半晌,东院里走出个年轻丫环,道:“你们若要拜见夫人,四个一批进去,脚步可要放轻些,知道么?”
  这些神情剽悍的江湖豪士,看来竟对这小小丫环也甚是尊敬,一齐恭声应了,当下便有四人蹑足随她而入。
  其余的人立在院外,竟没有一个人敢出声惊动,片刻后前面四人垂首而出,又换了四人躬身而入。
  萧飞雨虽不认得这些江湖朋友,但瞧他们神情气概,显见俱非无名之辈,不想竞对院中人如此恭敬畏惧。
  她越瞧越觉奇怪,忍不住奔回房中,向展梦白说了,又道:“院中的那位夫人究竟是何来路,你可猜得出?”
  展梦白皱眉沉吟道:“瞧她这气派,若是朝阳夫人?……还是你姐姐萧曼风?……唉,我也猜不出。”
  萧飞雨轻道:“会不会是苏……”
  展梦白道:“呀!不错,也可能是她。”
  萧飞雨道:“那些武林朋友,你说不定是认得的。”
  展梦白道:“你可是要我去瞧瞧,那些朋友究竟是何来路?也好猜出院中那位夫人究竟是谁。”
  萧飞雨正要含笑点头,忽又轻叹道:“人家的事,与我们何关?”坐下去柔声笑道:“你还是好生歇着吧!”
  展梦白听她叹息,已知她心里是极想打破这谜团的,只是顾着自己伤势,才故意这般说法。
  这平日谁也不服的女子,如今竟处处为他着想,展梦白又是感激,又是欢喜,当下笑道:“我偷偷去瞧瞧又何妨。”
  萧飞雨大喜道:“你……你真的想去瞧瞧?”
  展梦白含笑点了点头,萧飞雨道:“但我只准你瞧两眼,就要立刻回来,可莫要惊动了别人。”
  这句话正是展梦白方自叮嘱她的,展梦白忍笑应了,长身而起,他只是半点使不出真力,但仍可走动。
  两人又悄悄藏在梧桐树下,那梧桐虬枝伟叶,浓荫匝地,群豪俱都留意着房中,谁也不曾发现他们。
  展梦白自树后瞧去,只见群豪大多背向自己,俱都垂首肃立,有四人方自院中出来,还是站在院外,未敢离去。
  如此四人出,四人入,进出虽然甚快,但进去的人手多带着件包袱或匣子,出来时便没有了。
  展梦白暗暗忖道:“瞧这情况,院中这位夫人,莫非是个坐地分赃的大盗不成,这些江湖朋友都是送赃来的?”
  但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江湖中有这般威势的成名女瓢把子,除非便是那坐镇君山的苏浅雪。
  一念至此,他更决心想探出个究竟,萧飞雨更已瞧得出神,哪里还记得“瞧两眼就回去”这句话。
  忽然间,展梦白发觉群豪之中,有个人回过头来,面容竟十分熟悉,但还未想出此人是谁,那人却已回转头去。
  再看那人背影,身材甚是枯瘦矮小,只是两条手臂却长垂膝旁,若非他身后的人走了,展梦白便瞧不见他。
  但这一眼瞧过,展梦白便突然记起一人,原来此人正是曾在信阳与他有一面之缘的“九现云龙”孙九溪。
  展梦白素知这“九现云龙”孙九溪家财百万,仗义疏财,在白道中声名颇著,绝不会是上线开扒的绿林道。
  这一来,自可证明他方才又猜错了,但他们若非绿林道,又怎会群聚在一起,又怎会向一位什么样的“夫人”送礼。
  只见群豪似已全都入院参谒完毕,一排排立在院门之外,似是不等那位夫人出来打发,还不敢离去。
  过了半晌,那轻衣丫环才施施然走了出来,萧飞雨附在展梦白耳边道:“方才出来的也是这小丫头。”
  转眼一瞧,展梦白面色竟已大变,双目直勾勾地瞧着那丫环,萧飞雨奇道:“你别人不认得,反倒认得她么?”
  展梦白似已惊得说不出话来,目光更是瞬也不瞬,又抬手揉了揉自己眼睛,仿佛疑心自己眼瞧花了。
  萧飞雨咬了咬嘴唇,在他耳边笑啐道:“瞧你这副样子,若不是这小丫头年纪还小,我可真要吃醋了。”
  展梦白道:“她……她怎会是小翠?”
  萧飞雨道:“小翠又是谁?莫非又是你旧情人用的丫头?”忽然忍不住在展梦白耳朵上轻轻咬了一口。
  展梦白心头一荡,但瞬即叹道:“小翠是我家用的丫头。”
  这句话大出萧飞雨意料之外,她呆了半晌,幽幽道:“小翠既是你家的丫头,这位‘夫人’莫不成是你的妻子么?”
  展梦白苦笑道:“我哪有什么妻子?……我……我真觉奇怪……”
  只见那小翠手里提着只竹篮,将篮子里装的东西,分给每人一件,那东西体积不大,也瞧不清究竟是什么。
  然后小翠道:“夫人已安歇了,各位也请去吧,一个个走,莫要惊吵了夫人。”
  群豪应了,果然鱼贯而去,不敢争先。
  那“九现云龙”孙九溪恰巧走在最后。
  展梦白瞧得小翠入院,孙九溪却还未去远,忍不住轻轻拍了拍手掌,沉声唤道:“孙九溪,孙兄。”
  孙九溪脚步一顿,回过头望,满面俱是惊异之色,展梦白自树后走出,道:“孙兄可还认得展某?”
  话声未了,孙九溪已窜了过来,惊喜道:“展兄怎会在此?”声到人到,果然身手矫健,行动无声。
  展梦白笑道:“说来话长,孙兄请假步屋内说话。”
  三人回到房里,斟茶落座,孙九溪目光灼灼,来回打量着两人,忽然笑道:“展兄可是要请小弟喝喜酒了。”
  展梦白生怕萧飞雨怪他出言鲁莽,哪知萧飞雨却只是红着脸垂下头去,非但不见怒色,反倒有些喜意。
  孙九溪笑道:“这位姑娘是……”
  展梦白笑道:“这位便是‘帝王谷’的萧飞雨萧姑娘。”
  孙九溪心头一骇,笑容也立刻僵在脸上,过了半晌,方才讷讷道:“在……在下……不知者不为罪,萧……萧……”
  展梦白也未想到“帝王谷”三字在武林中竞有这般威力,见他如此惊骇,改口道:“在下相唤兄台,正有一事请教。”
  孙九溪道:“展兄请说。”面容肃然,再也不敢开玩笑。
  展梦白道:“兄台远来,所为何事,那院中……”
  萧飞雨忽也抬头笑道:“那院中的可是展梦白的夫人么?”原来她还是不放心,生怕展梦自家里已有妻室。
  展梦白腹中暗笑,口中正色道:“孙兄休听萧姑娘说笑,院中那位夫人究竟是谁,但望兄台相告。”
  孙九溪听他问出第一句话,面上已现疑难之色,此刻更是愁眉苦脸,双眉紧皱,道:“这……这……”
  萧飞雨道:“有什么事见不得的?要说就说出来呀!”
  孙九溪苦笑道:“此事本不便说出,但展兄义薄云天,在下若是不说,岂非变成了小人。”
  萧飞雨笑道:“是呀!吞吞吐吐的,不是小人是什么?”
  展梦白本当萧飞雨性情已变得温柔了,此刻听她这般说话,不禁苦笑暗忖:“原来她只是对我温柔些,对别人还是老模样。”瞧见孙九溪愁眉苦脸,双手抱头,显见对这位萧姑娘实是头疼得很,展梦白又不觉暗笑。
  孙九溪道:“不瞒展兄,在下实是布旗门下……”
  萧飞雨恍然道:“呀,我明白了,院子里的想必就是你们掌门人之妻子,这我就……”含笑瞧了展梦白一眼,倏然住口,下面“放心了”三字,终是未曾说出,但孙九溪是何等角色,早已听出她言下之意:“只要不是展夫人,我就放心了。”不禁又是好笑,又是摇头。
  萧飞雨道:“你摇个什么头,莫非头上有虱子么?”
  孙九溪干咳一声,道:“敝门本就是一盘散沙,自从秦老掌门死后,更是大乱,此番新掌门出世……”
  展梦白突然惊呼一声,但又道:“请接着说。”
  孙九溪道:“此刻新掌门人出世,竟有整顿本门之意,而且雄才大略,人所不及,是以本门上上下下,对他的夫人也甚是尊敬。”
  展梦白已听得站了起来,忍不住大喝道:“那新掌门人姓甚名谁?他可有秦老前辈留下的‘白布旗’?”
  孙九溪被喝声惊得一震,不禁苦笑暗忖:“莫非这位展大侠和萧姑娘在一起时间长了,也变得有些疯疯癫癫,否则本门中事,他为何要大呼小叫?”口中却不敢怠慢,沉声道:“新掌门人之尊讳在下等虽还不知,但他手持秦先掌门传下之‘白布旗’与本门武功秘笈在下等却都亲眼见到。”
  展梦白道:“布旗是真是伪?”
  孙九溪道:“本门布旗,看来虽似一方白布,但浸水之后,花色立现,旁人怎能伪制得出?”
  展梦白身子一震,噗地坐回椅上。
  他明明已将那“白布旗”与“布旗秘笈”俱都塞入莫干山巅的洞窟之中,若非他说出,旁人再也难以寻得。
  而他却将这藏旗之地,始终守口如瓶,此番这“新掌门人”是如何得到它的,展梦白当真百思不得其解。
  孙九溪见他如此模样,不知其中究竟,自是惊奇。
  萧飞雨道:“你们掌门夫人的贴身丫鬟,可是叫做小翠?”
  孙九溪大奇道:“姑娘怎会得知?”
  萧飞雨道:“你可知那小翠本是谁家的丫头?”
  孙九溪茫然摇了摇头,萧飞雨指着展梦白道:“他家的。”
  孙九溪怔了一怔,道:“这……这可是真的?”
  展梦白道:“她自小在我家中长大,万不会错!”
  孙九溪怔了半晌,沉吟道:“莫非……莫非是小翠姑娘自展兄家里出走,而投向敝门掌门夫人身边。”
  展梦白沉声道:“我已有多日未曾回去,此事亦有可能……但你那位掌门夫人长的是何模样,不知兄台可否见告?”
  孙九溪道:“端庄淑丽,美如天仙。”
  萧飞雨道:“多大年龄?”
  孙九溪听他们越问越奇,心里虽疑惑,又不敢不答,道:“约摸双十年华,和姑娘你年龄差不多。”
  展梦白皱眉忖道:“既是双十年华,便不会是朝阳夫人,也不会是萧曼风?她到底是谁?小翠怎会跟着她?”
  萧飞雨一双眼波又向他瞟了过去,轻轻道:“美如天仙,双十年华,你家里可有这样的人么?”
  展梦白摇了摇头,犹自苦思:“是谁?……为什么……”
  孙九溪干咳一声,道:“若非展兄义薄云天,在下真要奇怪,展兄怎会问出这么多话来?”
  展梦白长叹一声,道:“这也难怪兄台奇怪……唉,我若能见到贵教掌门与掌门夫人一面就好了。”
  萧飞雨道:“可惜……唉……”
  两人心里想的俱都一样,展梦白若未受伤,自可飞檐走壁,暗中窥探,只要看到那两人是谁,便不难猜出真相。
  而此刻展梦白受伤,萧飞雨纵然去看,也不认得,展梦白目光一闪,急道:“不知兄台可否带小弟去见他们一面?”
  孙九溪道:“敝门掌门人,从不以面目示人,终日戴着传统的白布头套,何况他夫妇两人,根本不见外客。”
  展梦白道:“兄台只要设法……”
  孙九溪叹道:“以展兄对武林朋友之大恩大德,在下本当为展兄效命,只是……为什么?展兄为什么要见他们?”
  展梦白双目凝注,缓缓道:“为的什么,在下此刻还不能说,但孙兄却可放心,那原因必是正正当当,为的是江湖正义公道。”
  孙九溪见他满面正气,目光凛然,垂首呆了半晌,叹道:“若是换了别人,此事本是极难,但展兄,在下却可信得过。”
  展梦白道:“请教?”
  孙九溪道:“掌门人已令本门信徒,传令各方兄弟,俱来荆州集会,此刻就等在蜀中唐门做客的一批……”
  原来那快马驰至唐府,头缠白布的四条大汉,便是“布旗门”信使,只要是“布旗门”下,一看他们传统的打扮,便可知道。
  孙九溪接道:“本门弟兄虽然极多,但掌门人此次找的只是已在江湖中有名有姓之人,那集会之地,也已令荆州的一位当家兄弟加紧布置,想来会期便在这三两日间,本门集会之间,兄弟俱都头戴面罩……”
  萧飞雨想起那日在太湖之滨捉弄头戴面罩的布旗门下一事,不禁暗中失笑。
  展梦白喜道:“不错,只要孙兄相告在下那会期与会址,在下便可依样做套白袍面罩,混将进去。”
  孙九溪肃然道:“只是这位新掌门人,不但雄才大略,而且行事极是谨慎,到会名额人数,俱已算定,而且每人俱发有一面腰牌。”
  他一面说话,一面自怀中取出块竹牌,两面俱烙有花纹图案,想来便是那小翠方才所发之物。
  孙九溪道:“这面竹牌,虽可仿造,上面的姓名都有海底可查,却造不得。”要知“海底”两字,便说的是帮会中之名册。
  展梦白皱眉道:“来一人,便发面腰牌,勾上名册,入门之时,查腰牌,对名册……唉,这法子果然精密已极。”
  萧飞雨道:“冲进去就是了,管他腰牌名册。”
  孙九溪笑道:“别人都只得冲进去,展兄却不必。”
  展梦白喜道:“又要请教了。”
  孙九溪道:“本门兄弟,也有不少人身受展兄大恩,粉身难报,展兄只要吩咐一句,他们必当将自己的腰牌奉上。”
  萧飞雨道:“那好极了,你就要他们送来吧,要两块。”
  孙九溪道:“据在下所知,便有‘横江铁龙’江中柱与‘镇山虎’赵山君两人,在下这就去将他们悄悄唤来。”
  萧飞雨道:“你呢?你的腰牌为何不让?”
  孙九溪笑道:“在下却想跟两位去瞧瞧热闹,也好为两位掩护掩护。”躬身一揖,匆匆别过。
  展梦白知他所谓大恩云云,必定又是杜云天等人以“展梦白”之名行下的义侠之事,心头不禁暗暗苦笑。
  两日后,深夜,荆州城郊,一座极大的宅院外,人影闪动,俱是白袍曳地,白巾覆面,望之有如鬼魅一般。
  这座宅院本是荆州有名的凶宅,荒废已久,甚至连行人都宁愿多走些路,绕路而行,谁也不敢由此走过。
  但这时荒宅前不但有人影闪动,里面还隐约传出人声,透出灯光,在深夜中更显着秘密已极。
  三更过后,门前来往的白衣人影,方自渐疏渐少,而这时又有三个白衣人,由城里连袂奔来。
  三人脚步均极迅快,其中一人道:“咱们来得迟些,会已将开,你两位便可免得和别人寒暄招呼。”
  另一人道:“孙兄安排,自然不错。”
  说话间三人已上了那荒宅门前的石阶,门里传出低沉的口音道:“什么人?”
  三人齐答:“啸雨挥风,布旗独尊。”
  油漆剥落的大门突开一线,三人闪身而入,六个白衣蒙面大汉守在门后,一人道:“三位来得太迟了,请示腰牌。”
  三人呈上竹牌,那人仔细瞧了瞧,道:“九现云龙孙九溪,横江铁龙江中柱,镇山虎赵山君。”
  另一大汉验对掌中名册,道:“不错,请。”
  三人穿过荒园,到了厅前,厅前又有一条白衣大汉守着门户,将三人腰牌名册又查了一遍,方自开门道:“请。”
  那伪冒江中柱与赵山君姓名的展梦白与萧飞雨,至此方自松了口气,暗道:“果然查得严密。”
  展梦白见到这“新掌门人”行事竟是这般周密仔细,心里不觉更是暗暗担心,更想知道此人是谁。
  只见大厅中四面火把,亮如白昼,四面窗户却蒙着黑帘,厅中已有百余人盘膝坐在地上,俱是白布罩头,难见面目。
  孙九溪方才实是多虑,只因此刻会虽未开,但厅中人个个俱是肃然安坐,哪有人寒暄招呼。
  三人在角落中寻地坐下,过了半晌,又有五六人悄悄进来。
  萧飞雨闲着无事,暗中一数,厅中竟有一百七十七人,但自始至终,听不到一个人说话的声音。
  第四十八回 风雨会荆州
  这时大厅后突然走出个身材佝偻,脚步蹒跚的白发老人,手里拿着只鸡毛掸子,干咳着去掸厅前两张交椅上的灰尘。
  这老人不但手足迟钝,面上也是一副没精打采的神情,手里虽在掸着灰尘,眼睛已似要睡着了的模样。
  众人见了心里不禁暗暗猜疑:“这老人莫非也是个武林高手,故意扮成这般模样,否则掌门人怎会用他这样将要死了的佣人?”
  展梦白见了这老人,更是大吃一惊:“他怎会在这里?”
  原来这老人正是那日赶车载着他与那烟花女子“萍儿”回转江南,又护送萍儿到展家去吃闲饭的老头子。展梦白前日见了小翠,已是诧异,今日再见到这老头子,更是惊异难言,越发想不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忽然间,只听“当,当”几声清脆的铜钟之声响起,满厅之人闻声一齐肃立,展梦白知道必是那掌门人到了。
  凝目望去,只见那小翠与个清俊已极的白衣童子,双双走了出来,两人手上,各各捧着只玉盘。
  一只盘上放的是那白布之旗,另只盘上便是布旗门秘笈,展梦白隔得太远,也瞧不清此两物真伪。
  群豪见了这两件本门重宝,山呼一声,推金山,倒玉柱,哗啦啦跪满一片,竟是五体投地,不敢抬头。
  展梦白与萧飞雨本当不跪,但转念忖道:“咱们对这两件武林前辈之遗物跪上一跪又有何妨。”
  两人心意相通,对望一眼,随众跪下,但萧飞雨两膝还是不肯碰地,看似跪着,其实却是蹲在地上。
  展梦白对秦无篆甚是尊敬,却是着实跪着,垂首瞧见萧飞雨双膝悬空,心里方自暗暗好笑。
  突听一个沙哑的语声缓缓道:“各位兄弟请起。”声音虽然沙哑,却响彻大厅四角,显见内力极是充沛。
  群豪抬头望去,只见一男一女,双双并肩行出,男的白袍蒙面,身形颀长,举止甚是潇洒,只是左面衣袖虚虚束在腰边丝绦之上,原来左臂竟是断去,展梦白见他白布头罩上以黑丝绣着:“啸雨挥风,布旗独尊”八字,心头一跳,他委实未曾想到这布旗掌门竟是个独臂人。
  再瞧那女的却是一身锦衣,满头珠翠,打扮得有如富贵人家的少奶奶,而明眸流波,巧笑嫣然,竟是绝美。
  展梦白一眼扫过,心房更是怦怦乱跳,目光更是收不回来,原来这位掌门夫人,竟是富仲平买来送给他的萍儿。
  萍儿怎会做了掌门夫人?这布旗掌门究竟是谁?怎会寻得自己藏得那般隐密的白布之旗?
  刹那之间,这些问题在展梦白脑中翻来覆去地乱作一团,他不觉呆了,忽然手臂一痛,原来萧飞雨已重重拧了他一下,这一拧手劲竟然不小,展梦白几乎痛得惊呼出声来,转眼瞧去,萧飞雨一双大眼睛正似喜似嗔地瞧着他,似是在说:“这掌门夫人就有那么美?你竞瞧得痴了?”
  这时群豪又已肃然回坐,那独臂掌门人一双锐利的眼神四下扫来扫去,竟是久久不曾说话。
  展梦白偶一接触到他这双目光,心底突然泛起阵说不出的寒意,他铁胆如钢,平生所遇凶险之事,不知凡几,却从未似此刻这般,瞧人一眼,便觉心寒,似是觉得这独臂掌门人一双眼神轻轻一瞥,便已说出了不知多少凶险毒辣之事,教他不敢再瞧第二眼,这是为了什么,他自己也无法解释。
  独臂掌门突然抓起那杆白布魔旗,高举过头,道:“啸雨挥风,布旗独尊,本座接掌门户,从此号令八方。”
  群豪又自山呼谷应,展梦白乘机偷眼一望,只见这面布旗果然是秦无篆亲手交托于他之物。
  那独臂掌门听得群豪欢呼,目中泛起得意之色,沉声道:“本门从来散处各方,今日本座能眼见本门俊彦之士,共聚一堂,实是不胜之喜,只因本门自今日会后,便将群策群力,和衷共济,再不似昔日那般散漫无力……”话未说完,群豪已自欢呼鼓掌,响彻大厅。
  独臂掌门又道:“以本门兄弟才情武功,若能团结一心,实不难与少林、武当、昆仑、丐帮等名门大派,一争长短。”
  突见左面一条白衣大汉,长身而起,恭声道:“回禀掌门,弟子夏光平有事上禀。”
  只见此人身材魁伟,声如洪钟,群豪大半知他便是徐州大豪“闪电霹雳刀”,掌中刀威镇一方。
  独臂掌门目光扫他一眼,道:“请说。”
  夏光平沉声道:“我布旗门立门宗旨,乃是兄弟互助之会,并非要与武林争雄斗胜,流血争杀之门户……”
  独臂掌门冷冷截口道:“本座难道就不知道本门立门之宗旨何在,却要夏大侠你来指教?”
  夏光平道:“弟子不敢,但……”
  独臂掌门怒叱道:“本门人才济济,为何不能逐鹿江湖,看今日之武林究是谁家天下?反而甘于屈居人下?”
  这一番话端的说得音节铿锵,豪气逸飞,这般江湖豪士听得立时热血奔腾,不能自已,又复欢呼起来。
  只听有人喝道:“掌门之言有理,本门虽是兄弟互助之会,为何不可争雄武林。夏大哥,你还是坐下吧!”
  展梦白听这掌门三言两语,便说得群情激奋,便知这独臂人委实是个角色,但他虽然说得满口义正词严,展梦白却总觉此人带着种说不出的奸诈之气,暗道:“秦老前辈将布旗交托于我,我可不能负他所托。”
  独臂掌门又道:“兄弟们既然都拥护本座,本座惟有鞠躬尽瘁,发扬本门门户,秦故掌门……”语声突顿。
  说起“秦故掌门”四字,群豪又复齐地站起,对这一代英雄,聊表追敬之思,直到独臂掌门开口说话,方自坐下。
  独臂掌门道:“秦故掌门将本门重担交托于我时,本座也曾在他老人家面前发下重誓,必当尽力做好三件事。”
  群豪忍不住纷纷道:“哪三件事?”
  独臂掌门道:“这三件事俱是他老人家临死前交托于我的,第一件便是要我使得本门弟子,能效忠布旗,争雄武林,生死随之。”
  群豪哄然道:“效忠布旗,生死随之。”
  独臂掌门目中又是光芒一闪,接道:“第二件事,乃是要本座率领本门弟兄,替他老人家向一人报恩。”
  群豪道:“不知他老人家恩人是哪一位高贤前辈?”
  独臂掌门道:“他老人家那位大恩人,志性高洁,有如天人,乃是君山苏夫人,而苏夫人近日又恰巧有事需人相助。”
  群豪哄然道:“这正是咱们报恩良机,千万不可失去了。”
  展、萧两人对望了望,心头不禁齐地一凛:“想不到此人也是苏浅雪徒党,但他又怎会得着白布旗,又娶了萍儿为妻?”
  萧飞雨拉着展梦白手掌,问道:“苏浅雪可知你藏旗之地?”原来这两日来,她已尽知展梦白与白布旗之关系。
  展梦白也拉过她手掌,说道:“不知。”
  只听那独臂掌门已自厉声接道:“那第三件事,最是重要,便是本门弟兄无论是谁,都得为他老人家复仇。”
  群豪大哗,纷纷道:“那恶徒是谁?是谁害了他老人家?”
  独臂掌门一字字缓缓道:“展——梦——白。”
  展梦白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他听得这独臂人故意捏造许多言语,已知此人必属大奸大恶之徒,此刻再听他竟指自己乃是害死秦无篆之恶徒,而苏浅雪却是秦无篆之恩人,更觉此事之中,必有极大之阴谋,幸好自己身在此处,可以揭穿于他,否则岂非又是不得了?
  一念至此,他便待长身站起,当面揭破,突觉萧飞雨一拉他手腕,在他掌心写道:“你想送死么?”
  展梦白这才想起自己这两日力气虽已稍见恢复,但仍不能使用真力,若是站起,实是送死,惊怒焦急之下,不觉汗如雨落。
  群豪听得“展梦白”三字,亦是纷纷大乱,只因展梦白近日在江湖中名声极其响亮,可说无人不知。
  有人道:“闻得展梦白侠名极盛,怎会害死秦故掌门?”
  又有人道:“展梦白此人善恶无常,好事也做,坏事也干了不少,秦故掌门说不定就是被他害死的。”
  那独臂掌门目光四下扫人,群豪之纷纷言论,没有一句逃出他耳朵,此刻沉声道:“想那展梦白若是单打独斗,怎会是秦故掌门之敌手,只恨他竞使出奸计,若非本座恰巧赶到,将他惊走,秦故掌门只怕连尸骨都要曝于荒山之中,无人埋葬,此事除了本座之外,还有苏夫人亲眼见到。”
  这番话不但说得合情合理,而且言词间满含怨毒之意,似是果真与展梦白有着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群豪听得更是悲愤激动,先前不信的也自相信了。
  展梦白又是一凛,忖道:“秦老前辈被方家父子逼死之事,江湖中除了苏浅雪与我外便无人知道,苏浅雪若再一口咬定是我,布旗门下群豪不是更加认定了我便是害死秦老前辈之恶徒。”
  萧飞雨与他手掌相握,只觉他手掌微微抖动,掌心满是冷汗,知他心中之急怒悲愤,已达顶点,只是此时此刻,竟无法宣泄,那“九现云龙”孙九溪坐在一旁,神情也大是不安。
  忽见左角那“闪电霹雳刀”夏光平又自霍地站了起来,大声道:“展大侠曾救了夏某性命,若说他会做出此等卑鄙之事,夏某万万不能相信,各位若是不信展大侠之侠义胸襟,不妨再问问江中柱江大哥,赵山君赵大哥。”
  独臂掌门冷冷道:“他救了你莫非便不能害别人?此人行事,本是善恶不定,江湖中人俱都知道。”
  夏光平道:“这……这……”
  独臂掌门冷冷道:“但什么?本座莫非还会说谎不成?”
  夏光平垂首道:“这……”突然惨呼一声,跌倒地上,鲜血自布罩内不绝渗出,群豪大惊,谁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但展梦白、萧飞雨却瞧得清清楚楚,夏光平方自垂首之际,便有几道暗器自那独臂掌门袖中急射而出。
  暗器颜色乌黑,发时手不抬,肩不动,端的无影无踪,满厅群豪,除了展、萧之外,竟无一人看出它的来路。
  只见夏光平双手撕抓面目,嘶声道:“江中柱,赵……山君,你……你们……”身子一阵痉挛,便不再动弹,头罩中渗出的鲜血,也变为乌黑,他临死前显然还在怪江中柱、赵山君两人为何不替展梦白辩白,却不知江、赵两人根本不在这大厅之中,旁边一人揭起他头罩一看,立刻踉跄后退几步,原来他一副面容,在这一瞬间,竞已紫涨,群豪哪里见过如此霸道狠毒之暗器,不禁相顾愕然。
  萧、展两人却认得这暗器似是唐门中物,但唐门中人怎会得到白布旗,怎会娶了萍儿,展梦白更是大惑不解。
  独臂掌门目光四扫,道:“谁是江中柱,赵山君?”
  展梦白、萧飞雨暗道一声:“不好!”
  孙九溪更是急得手足不住颤抖,心想此番当真是弄巧反而成拙了。
  独臂掌门道:“这两人可曾来了?”
  门外查点名册之人应道:“来了。”
  独臂掌门喝道:“既已来了,为何不站起?”
  展梦白、萧飞雨咬牙而起,展梦白垂首道:“弟子赵山君。”
  他只觉那双恶毒的眼神在自己面上扫动,虽然隔着面罩,仍被他瞧得直冒寒气,萧飞雨却大咧咧粗着声音道:“在下便是江中柱。”
  独臂掌门冷冷道:“赵山君,抬起头来,瞧着本座眼睛。”
  展梦白咬一咬牙,霍然抬头,两人目光相对,也不知过多久,大厅中早已变得死寂无声。
  展梦白只觉对方那双眼睛,不但引起了他心头寒气,也引起了他心底一点记忆,似是令他想起了什么?但这想法忽又变得缥缥缈缈,不可捉摸,但他总觉这眼神似是很熟……很熟……
  忽然间,展梦白机伶伶打了个寒颤。
  就在此时,那独臂掌门亦自大喝道:“展梦白!”挥手大喝道:“这厮便是展梦白!他杀了赵山君,夺下他腰牌,混入这里,弟兄们还不快将他拿下!”群豪又惊、又骇、又怒,哄然大乱。
  只是这变化发生得太过突然,满厅群豪,虽都是久经大敌之人,一时间也不禁慌了手脚。
  突听“当”的一声,原来小翠已骇得将手中玉盘跌落地上,那掌门夫人萍儿一直巧笑嫣然,此刻亦是花容失色。
  萧飞雨将展梦白拖出角落,以身挡在他面前,只见展梦白双目一片茫然,口中喃喃道:“是他……是他……怎会是他……”
  独臂掌门展动布旗,厉喝道:“本门弟子即速动手,无论生擒活捉,俱是奇功一件,违令者以叛门论罪。”
  布旗群豪大喝一声,纷纷扑上,喝道:“展梦白,恶徒,还我秦故掌门与赵山君赵大哥的命来。”
  萧飞雨反手扯下头上面罩,露出了她那绝代容貌,在火光闪动下更显得艳光四射,不可逼视。
  群豪骤见绝色,不禁一呆。
  萧飞雨大喝道:“帝王谷萧飞雨在此,谁敢动手?”
  这“帝王谷”三字果似有神奇魔力,群豪听得这三字,脚步又为之一顿,但仍然有人厉喝:“赔命来。”
  萧飞雨怒道:“孙九溪,你还不说话?”
  孙九溪只得扯下面罩,讷讷道:“江中柱、赵山君,没……没有死,是他……他们情愿将腰……腰牌……”
  独臂掌门怒喝道:“孙九溪,你敢叛教?”
  孙九溪身子一颤,倏然住口,武林中无论是谁,也不敢担此罪名,何况他虽敬展梦白,却也不知秦无篆的死因真相。
  但群豪听得江、赵两人未死,怒气已稍减。
  那独臂掌门突然呼哨一声,门外十余条白衣大汉,一齐抢入门来,分开众人,虎虎几拳击向萧飞雨。
  这几人使的虽是外门功夫,武功却都不弱,萧飞雨平日纵不将他们放在眼里,怎奈此刻又要顾着展梦白,两面分心,武功便要大打折扣,那独臂掌门喝道:“将两人一齐毙了,莫要留下活口。”他见到展梦白始终未曾出手,而萧飞雨又如此维护着他,便知展梦白必是已受着伤,心下不觉大喜。
  白衣大汉们攻势更紧,掌风虎虎,招式刚猛,萧飞雨心头一动,大喝道:“你们是蓝大先生什么人?”
  那独臂掌门狂笑道:“蓝大先生四个字,也是你提的么?”言下之意,无啻已承认与蓝大先生颇有关系。
  萧飞雨见他既施唐门毒药暗器,手下却是“傲仙宫”拳路,不觉越来越奇,只是掌中招式却丝毫不敢停顿。
  偷眼一瞧,展梦白目中仍是一片茫然之色,不住翻来覆去道:“不会……怎会假言相欺……但明明如此……”
  萧飞雨知他定是有个极大难题,无法了解,心下虽代他着急,但此刻她自己所受压力也越来越重。
  只见那十二条大汉三人一批,分为四批,一批批攻上。
  第一批虎虎虎打过三拳,身子不知如何一让,第二批三人已到了眼前,又是三拳击出。
  等到第四批三拳攻过,原来第一批又补了上来,反复不绝,一批接着一批,宛如海浪潮水一般。
  这十二人拳法虽不高明,但配合得却是佳妙已极,而且第一批攻出三拳,便可歇息一阵,等到第二次轮到他们时,气力已自补足,是以这十二人虽然拳拳俱是刚猛霸道,全力施为,但气力却永远不会消竭疲乏,反因筋骨活动,而逐渐加强,这情况又正和海浪拍岸一模一样!
  萧飞雨明明是攻向第一批三人之招式,但等到招式出手,面前已换了第二批三人,部位已大不相同,她攻出之招式也变得无用,如此这般,她实已处于捱打的情况之下,是个有败无胜之局。
  十二条大汉越打精神越是抖擞,那独臂掌门更是目光闪烁,不住喝道:“莫要留下活口,莫要留下活口……”
  萧飞雨暗叹一声:“罢了!”知道今日要想逃出这十二人围攻,实是难如登天,只有守得一时,便是一时了。
  要知“帝王谷”武功,本是以飞灵变幻为主,那“无肠君”金非的武功,更是以身法奇诡见长。
  萧飞雨身具此两派武功之长,已是武林顶尖身手,若是她放开身手,以奇诡灵幻之身法来与这十二人周旋,这十二人万万不会是她敌手,但她此刻守护在展梦白身前,不敢离开一步,哪能施展此等身法,只是以严密守势之暂保一时,怎奈守势却偏偏是“帝王谷”与“无肠君”武功中最弱之一环。
  而这十二人所练的这套拳法,却是专门为了对付守势而创,名为“冲浪拳”,取的也正是海浪拍岸,往复不绝之意,人数越多,威力越大,此番虽只十二人,但对于萧飞雨已是足足有余。
  这“冲浪拳”最厉害的一着乃是出拳人真力损伤极少而攻势却极是强猛,若是有数十批一齐动手,真可打上个三五个月也不觉其累,其意虽与车轮战近似,但,比之车轮战来又不知高明若干倍了。
  原来这拳法本是蓝大先生一日静立海边,见到海岸岩石,那般坚硬,却还是被海浪拍打得百孔千疮。
  蓝大先生本是一代武学奇才,见了这情况,突然悟得这道理正可用于武学之上,但那海浪千涛万卷,气势磅礴,从这海浪演化出的武功,自是森然万有,包罗恢宏,又岂是一人之力所能施为,蓝大先生立在大海之滨,苦思数昼夜之久,知道世上凡人谁也无法练得此等功夫。
  但他昼夜苦思,亦非白白浪费,终是给他想出这套“冲浪拳”来,以无数人之力,作海浪之威。
  他创出此套拳法,大喜之下,痛饮了数斤美酒,忽然想道:“世上有哪个高手肯站在那里不动,任凭别人一批批向他进攻,除非这等进攻的数十人,全是高手,而世上又哪里能同时找得到许多高手,纵然找到,这些高手正邪不同,各有异心,又怎能齐心协力?”
  算来算去,这套拳法竟是无用,蓝大先生掷杯大笑,只觉这几日不眠不食,实在有些冤枉。
  哪知这十二人却不知怎会学得这套“无用的”拳法,而这“无用的”拳法,如今来对付萧飞雨这种情况,竟大是有用。
  想那萧飞雨武功再高,也不能与海相抗,何况她以己之短,迎人之长,胜负之数,可想而知。
  更何况她纵能破了这“冲浪拳”,还有一百多“布旗门”高手环伺在旁,只要布旗一展,有哪个敢不向他两人出手?
  萧飞雨忖度情势,思前想后,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道:“梦白,你心里有什么想不开的事,也莫要想了。”
  展梦白一怔,抬起头来,随手扯下头罩拭汗。
  萧飞雨笑道:“咱们两人反正已要死了,能死在一起,就算是老天爷的恩典,想不通的事,做了鬼难道还想不通么?”
  展梦白突然大叫道:“我想通了。”
  萧飞雨大笑道:“想通了更好。”突然喝道:“住手。”
  独臂掌门冷冷道:“凭什么住手?”
  萧飞雨道:“我和他相识以来,会少离多,你让我两人死前好生说两句话,我两人一起死给你看,否则……”
  独臂掌门道:“否则怎么样?”
  萧飞雨大喝道:“否则我就让他先死,再冲出去杀你十几个门下。”奋起余力,接连攻出七掌。
  这七掌俱是“帝王谷”绝学,无一招不妙到毫巅,虽还不能击破“冲浪拳”之势,但已令对方微现手忙脚乱。
  群豪见她一个年轻少女竟有置生死于度外之豪气,居然还能言笑自若,已是暗暗心折,目光一齐望向那独臂掌门,竟是隐有助她求恳之意,那独臂掌门何尝不惧她死前拼命,沉吟半晌,道:“住手。”
  十二条大汉果然一齐住手,海浪般四散而开。
  萧飞雨格格笑道:“算你聪明……”转身瞧着展梦白,低低呼唤道:“梦白……梦白……梦白……”
  唤了三声,已是泪珠盈眶,突然张开双臂,将展梦白紧紧抱住,道:“真开心,我们竟能同时死在一起。”
  这句话虽然含笑而言,但语声哽咽,实比哭着说还要悲惨,群豪见她率性而为,真情流露,再无一人笑她举止狂放,竟当着别人搂抱,反觉心里齐地一酸,转首不忍再看,那“九现云龙”孙九溪更是始终不敢抬头,而那萍儿与小翠,紧紧依偎在一起,似是骇呆了,又似根本无动于衷。
  这时,展梦白与萧飞雨已在角落中坐下,两人面颊相依,不但将生死置之度外,更未将四面强敌看在眼里。
  展梦白长叹了口气,道:“你可知道这独……”
  话未说完,萧飞雨已轻轻掩住了他的嘴,在他耳边悄声道:“不要说话,我们就静静坐一下,然后……”凄然一笑,接道:“我想来想去,今日是走不出去的了,反正人生多苦恼,我们能静静地坐在一起死,真是福气,不比那些终日勾心斗角活着的人强得多了么?”
  展梦白只觉她双手柔若无骨,一阵阵甜香随她语声传了过来,心头不禁一荡,暗叹忖道:“想不到她真的对我这么好,若不是几经患难,她真情又怎会流露?人生得一红粉知己,死亦何憾?但……但……今日之事,我实是死难瞑目。”咬了咬牙,沉声道:“这独臂掌门便是杨璇。”
  萧飞雨身子一震,道:“杨……杨璇不是已死了么?”她与展梦白这数日相处,伴于病榻,已颇知展梦白年来经历。
  展梦白狠声道:“杨璇之死,只是蓝大先生亲口向我说的,我虽未亲眼瞧见,但一直相信了他,哪知……哪知……”
  萧飞雨道:“莫……莫非以蓝大先生身份之尊,还会骗你?”
  展梦白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今日若非亲眼瞧见杨璇,也绝不信蓝大先生竟会骗我。”
  萧飞雨道:“你……你会不会看错?”
  展梦白道:“我今日一瞧那独臂人那双眼睛,便觉心寒,起先还只当自己胆子变得小了,怎会一见别人眼神就害怕起来……但……但现在,我已知道原因,只因我始终当他死了,死人的眼睛会瞪着我,我自然害怕,何况……何况这死人又曾三番五次害过我,只害得我……害得我……”咬牙住口。
  萧飞雨失色道:“难怪他只瞧你眼睛,便认出了你,若非彼此都将对方刻骨铭心地记着,单瞧眼睛怎认得出人来?”
  展梦白道:“不错,我永远记着他,他自也永远记着我,今日若不是他,别人怎会认出我来?唉,这也是天意。”
  萧飞雨柔声道:“你真要这样说,我……我也认得出你的……”言下之意,自是也已将展梦白刻骨铭心地记着。
  展梦白黯然一笑,道:“我本想不出那白布旗被我藏得那般严密,别人怎会寻着,此刻我也想通了。”
  萧飞雨道:“可是你曾将白布旗的藏处告诉过杨璇?”
  展梦白叹道:“我与他结交之后,只当他乃是人中俊杰,也曾想将布旗门交托给他,完了秦老前辈的心愿,那时我本待自己将他带去,并未将藏处说得十分清楚,但他的聪明,实是百年难见,竟从我隐约的口风中,便寻出了白布旗,我方才只当他已死,自想不到取旗的人会是他,想来想去都想不通此中道理,我若知道他未死,只怕早已想出原因了。”
  萧飞雨知道展梦白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将“白布旗”之藏处,守口如瓶,连自己都未曾听他说过。
  而今始知他却早已将此秘密告知杨璇,可知他对杨璇是推心置腹,视如手足,哪知杨璇却这般对他。
  想到这里,萧飞雨心中固是对杨璇恨之入骨,也不禁对展梦白更是怜惜,忍不住伸出纤手,轻扶他面颊。
  展梦白道:“但我终是还不敢相信蓝大先生竟会对我说谎,直到我看出那些对你动手的大汉使的乃是蓝天锤独创的‘冲浪拳’。”
  萧飞雨道:“冲浪拳?唉,好古怪的名字,好古怪的武功,我今日若非亲身遇着,真难相信世上竟有如此拳法。”
  展梦白道:“若非蓝天锤曾在无意间向我说过这‘冲浪拳’的来历,我也不知。唉,他既未杀了杨璇,却来骗我,事情就变得更是复杂,说不定……说不定连蓝大先生都是和苏浅雪一路的人,那日我在‘情人箭’秘窟中,蓝大先生赶来相救,我本甚是感激,但此刻才知其中又有古怪。”
  萧飞雨忍不住插口问道:“什么古怪?”
  展梦白道:“试想那秘窟那般秘密,蓝大先生若非轻车熟路,哪有那么容易寻着,他既是轻车熟路,岂非连他也曾参与‘情人箭’的秘密,说不定他就是真正的首脑,何况那日他早不来救我,迟不来救我,却偏偏在我已九死一生,大功告成时赶来,这岂非太巧了么?”
  这番话只听得萧飞雨心头颤栗,手足发冷,展梦白接道:“这并非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事已至此,不得不如此。”
  萧飞雨叹道:“蓝大先生侠名满天下,豪气震江湖,他若真是如此,那……那他平日也未免装得太像了。”
  忽然又道:“我方才见那杨璇施的乃是唐门暗器,还当他是唐迪门下,如今想来必定是唐迪曾将本门暗器私下传授给苏浅雪,苏浅雪再传给他的。”
  群豪默然坐在四周,都只当他两人正自缠绵情话,又有谁知道他两人此刻说的乃是武林中一件绝大的隐秘。
  忽然一声大喝,道:“你两人话说完了么?”
  展梦白悄声道:“今日你我两人必须有一个人逃出去,你我两人若是都死在这里,这秘密又将永远埋藏。”
  萧飞雨道:“你……你……你要我独自逃出去?”
  展梦白沉声道:“正是。”
  萧飞雨流泪道:“你……你好狠心,但……但我离开你还能活着么?这……这莫非你还不知道?……你……你。”
  展梦白只觉心头一阵剧痛,有如刀割,赶紧忍住眼泪,道:“今日你若不逃出去,我死难瞑目。”
  萧飞雨忽然一抹眼泪,道:“好,今日我逃出去,但只要我将这秘密说出之后,立刻就……就陪你去。”
  展梦白听她语声截钉断铁,便知她心意已决,万难挽回,心下更是黯然,抚着她秀发道:“你……你何苦如此?”
  萧飞雨凄然笑道:“我……我的心你莫非还不知道,你还要问我,你要我活着,才是世上最狠心的人。”
  展梦白长叹一声,道:“既……既是如此,你却要等到将这秘密说给天下武林最强之人后才能去死。”
  萧飞雨道:“为什么?”
  展梦白道:“若非武林第一高手,怎制得住蓝天锤?”
  萧飞雨沉吟半晌,道:“好,我答应你。”
  展梦白听她答应,心下方自安慰,他突然想起,四弦弓兄妹一生寻那武林第一高手,却都未寻着,萧飞雨又怎能寻着?她既答应自己,寻不着第一高手,便不能死,要知展梦白怎忍她年轻而死,是以才如此说话。
  哪知萧飞雨也在暗暗忖道:“你这样说话,只是不想我死,我难道不知?但我只是将这秘密告诉我爹爹与舅舅后,便可死了,以他两人之武功合在一起,难道还不算是武林第一高手?”
  这两人一个决心求死,一个决心不要她死,实是情意深厚,缠绵入骨,当真难描难述,两人紧紧抱在一起,谁也不想分开。
  但这时喝声又起,不住催迫。
  展梦白道:“我引开他们注意之力,你冲出去。”
  只听当、当两响,两柄匕首落在他们两人身侧,那独臂掌门喝道:“若是给你们一柄刀,你两人只怕又要争先。”
  仰天狂笑一声,接道:“但此刻有两柄刀,你两便可不差分毫,同时而死了,哈哈,本座对你两人可算体贴。”
  展梦白抓起柄匕首,霍然站起,缓步向前走,忽然笑道:“杨大哥,你这条左臂是谁斫断的?”
  那独臂掌门身子一震,喝道:“谁……谁是杨大哥?”
  展梦白狂笑道:“你认出了小弟,小弟难道认不出你么?”
  那“掌门夫人”萍儿忽然接道:“认出又怎样?杨璇,就让他临死前再瞧瞧你的脸。”突又伸手掀去了那“独臂掌门”的头罩。
  他夫妇两人站得本近,此举又是猝出不意,是以才能得手,只见那“独臂掌门”面色青白,果然正是杨璇。
  展梦白也不知萍儿此番出手,是好意还是恶意,口中大笑道:“好!好,果然是小弟的杨大哥。”
  杨璇面色铁青,冷冷道:“你我虽曾兄弟一场,但我为了武林正义,今日也不能不大义灭亲了。”
  群豪听得掌门人竟与展梦白曾是兄弟,都不觉一惊。
  只见杨璇突然反手撕下一方衣角,厉声道:“本座因公不能顾私,只有割袍断义,自此刻你我恩义断绝。”
  展梦白惨笑道:“好,大哥对小弟诸般厚爱,小弟仍不忘结拜之情,想不到大哥竟先要与小弟割袍断义了。”
  杨璇纵然再是凶狡,此刻也不禁面有愧色,内疚神明,大声喝道:“休得多说,是你自决,还是要人动手?”
  展梦白听得身后还没有萧飞雨冲逃的动静,不禁大是焦急,忽又笑道:“小弟只想被大哥亲手杀死。”
  他一面说话,一面向前走去,群豪不知是因惧他仍有武功,还是看出事有蹊跷,竟无人拦阻。
  杨璇道:“你要我亲手杀你,那也容易。”手掌突地一抬。
  萧飞雨虽知展梦白必死,但此刻仍不禁惊呼道:“留神暗器。”只因她见到方才那夏光平死状之惨,此刻自是难免失色。
  何况更知道展梦白已无力闪避,自己也援救不及,大惊之下,只见一丝乌光,已射入展梦白心房。
  萧飞雨只觉双膝一软,便将跌倒,群豪也不禁发出惊呼,萍儿也是花容煞白,摇摇欲倒。
  哪知暗器射在展梦白心上,只“叮”的一响,展梦白仍是行而无事,群豪大惊,萧飞雨大喜,杨璇骤然失色。
  原来展梦白嫌那古铁剑太过惹眼,伤病中不敢悬挂在身,又不舍离身,便将之暗悬在胸前长袍之下。
  群豪哪知杨璇之暗器竟恰巧射在古铁剑上,只当展梦白不但武功未失,而且身怀不可思议之奇功,不禁都骇得后退一步,哪里还敢出手?
  展梦白狂笑道:“大哥莫非不忍心下手么?”
  要知布旗门下平日散处四方,与掌门关系本不密切,而展梦白又是名满天下的侠客,这种种原因加在一起,更是无人出手。
  杨璇阴侧恻笑道:“是极是极,我不忍心下手。”扬手又待发出暗器,哪知那丫环小翠突然扑了上去,一口咬在他臂上。
  杨璇怒道:“死丫头,放手。”
  萍儿竟也突然大笑道:“她不会放手的,你既已杀了展梦白满门,就不该留下她。”笑声凄厉,实比哭嘶还要可怖。
  展梦白心头一震,几欲昏绝,要知他家里虽已无亲人了,但他满门奴仆,俱是多年的旧人,实无异他的亲人一般。
  只见杨璇目光瞪着萍儿,大骂道:“你……你疯了,快住口。”手掌一沉,点了小翠脑门死穴,便待将她身子震落。
  哪知小翠人虽已死,鲜血沿着嘴角流出,牙齿却仍嵌在他肉里,紧咬不放,杨璇竟是甩之不脱。
  群豪见得此等忠义惨烈之事,又是吃惊,又是悚然。
  萍儿咯咯笑道:“你既杀了展梦白满门,鸡犬不留,只是见我生得不错,又将我强占了……”
  杨璇怒喝道:“住口。”
  他虽想甩落小翠,怎奈自己只剩下一条手臂,而小翠又咬在他这条独臂之上,人一死后,牙关更比铁锁还紧,他哪里甩得落,连暗器都无法发出,只得带着小翠尸身,去追打萍儿,但身形终是大为不便,而萍儿不会轻功,身子却甚是轻便,东一闪,西一避,竟未被他抓着。
  那十二条大汉便待扑去,哪知萧飞雨却又将他们困住,这十二人武功本不及萧飞雨,此刻“冲浪拳”又已无法施出,只见萧飞雨身形,倏然来去,有如鬼魅,无论他们冲向哪里,总是被萧飞雨迎头拦住,片刻之间,已有数人被萧飞雨点了穴道,展梦白又恐、又惊、又喜,只是有心无力,不能出手。
  孙九溪已站在展梦白身侧,隐然有相护之意。
  只见萍儿边躲边说:“我虽然是清白的身子,但从小长在勾栏,迷人的功夫,学了不知多少,可笑你却将我当做黄花大闺女,竟被我三言两语迷得晕头胀脑,一夕过后,便再也舍不得杀我。”这时她已逃入群豪人丛中,杨璇更是追她不着,群豪见是掌门夫人,也不便动手。
  杨璇怒喝道:“布旗门下何在,你们眼见掌门被辱,怎不出手?”群豪一怔,有的便待出手。
  要知武林中人最讲门户派别,本门掌门纵是十恶不赦之人,也容不得外人欺负,掌门遇着危难,门下必当出手,这本是武林中千百年传下的规矩。也只因如此,是以萧飞雨、展梦白才觉自己必无生理。
  展梦白自不觉又一惊,突听萍儿咯咯笑道:“你还是掌门么?你那掌门信物白布旗在哪里?”
  杨璇身子一震,背上骤然冒出冷汗。
  只见萍儿纤手一扬,掌中布旗招展,原来她早已将布旗取在手上,杨璇怎会提防到自己的妻子。
  杨璇怒喝道:“好大胆的贱人,想不到你竟敢偷盗布旗,兄弟们,先将这贱人拿下来。”群豪跃跃欲上。
  萍儿道:“布旗在我手,我便是掌门,谁敢动手?”
  群豪又自止步,杨璇怒道:“布旗乃是她偷去的,本座还是掌门,谁敢不听掌门人之命?”
  萍儿道:“不错,这布旗我是偷来的,你不是偷来的么?弟兄们!快将这姓杨的抓住!”
  群豪忽进忽退,实不知该听谁的话才对,忽有一人道:“熊大哥可在么?你拿个主意吧!”
  他们说的“熊大哥”,乃是“赛陈平”熊正雄,此人既号“赛陈平”,自是行事公道,不偏不倚,大有昔日陈平分肉之风。
  果有一人应声站了出来,只见他身材魁伟,神情沉稳,头罩也自取下,露出如银的白须白发。
  他一手捻须,沉吟半晌,缓缓道:“无论如何,也得先让夫人说完话之后,是非才有公论。”
  展梦白暗叹忖道:“此人说话果然稳重公平,无怪群豪信服于他。”群豪自然更是哄然响应。
  杨璇无可奈何,铁青着脸道:“好,好,你等尽管让她说好了,到时门规处置,莫要后悔。”
  突听一人大喝道:“公论是非的人,莫非也要处以门规不成?”此人与夏光平最是交厚,此刻忍不住爆发出来。
  杨璇狠狠瞪他一眼,不再说话,自去设法甩脱那有如“附骨之蛆”般缠在他臂上的尸身。要知他乃极工心计之人,生怕激起公愤,是以始终不敢将尸骨太过伤损,以示自己并不残忍。
  只听萍儿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被你强占身子之后还不肯死,反而用尽柔媚手段来迷惑你,我也知道起初你还是不信,有时给我逃走的机会,有时故意呼呼大睡,却将刀剑放在身旁,但我既不逃走,也不乘机杀你,见你睡了,就替你盖被,见你醉了,就去煮醒酒汤。”
  她咯咯一笑,接道:“我知道这些举动,你都瞧在眼里,这才相信我是死心爱你,要一辈子跟着你。”
  她笑声更是凄厉,接道:“告诉你,我这么做。为的只是要等今日,要眼看着你死在我手上。”
  群豪听得一个出身勾栏之少女,竟能如此处心积虑,显见心中怨毒之深,实已刻骨,心中都不禁为之悚然,却不知萍儿若非出身勾栏,学会各种狐媚手段,又怎能骗得杨璇这般人物?
  杨璇牙齿咬得吱吱作响,突然大喝道:“你这贱人虽然胡言乱语,展梦白杀害秦故掌门之仇,还是非报不可。”
  展梦白颤声道:“秦老前辈乃是死于‘情人箭’下,展某亲手将他老人家埋葬,那白布旗也是他老人家交托于我的。”
  杨璇道:“放屁,秦前掌门是我安葬的,兄弟们切莫被他骗了。”
  群豪又自茫然,又不知该信谁的话才好。
  展梦白心中一动,大声道:“既是你葬了秦老前辈,可知他老人家死时穿的是何衣物,那坟墓又在哪里?”
  杨璇心头一震,道:“这……这在莫干山岭。”他想白布旗既是藏在莫干岭,秦无篆坟墓也必是在那里,便立刻说出,自也因他应变奇快,若是换了旁人,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展梦白狂笑道:“放屁,幸好我未曾将秦老前辈葬身之处告诉你,各位若是不信,不妨……”
  那熊正雄听到这里,突然沉声道:“我等信了。”
  群豪本觉是非难辨,至此亦无疑义,纷纷大喝道:“展大侠想来未必说假话。”
  杨璇长叹道:“想不到各位……”突然狂笑道:“去吧!”扬手挥出数十道乌光,分击萍儿、展梦白、萧飞雨,身子倒纵而出,抢出门去,但不知怎的,出门时突又惨呼一声,身形方自消失。
  原来他此刻已将那尸身牙齿以内力捏碎,只是故意将尸身挂在臂上,好教别人不会留意他的暗器。
  此番他暗器发将出来,展梦白等三人果是猝不及防,群豪连惊呼都来不及,哪里还能援救?
  第四十九回 故布疑云
  萧飞雨与那十二条大汉缠斗多时,此刻虽已住手,但却与展梦白离得不近,何况她自顾尚且不暇,怎能出手救人?
  就在这时,展梦白突觉一股大力自身后传来,竟使得自己身子不由自主腾空飞起,那暗器恰自脚底擦过,忽然消失无影。
  百忙中再一看萍儿身子竟也是悠悠飞了起来,宛如足底突然有云涌起一般,萧飞雨却大呼一声,倒了下去。
  这三人中最不可能被暗器击中的便是萧飞雨,惟有她能自己避开或是击落暗器,哪知却偏偏惟有她受伤。
  群豪这时方自惊呼出声,有些眼快之人才瞧得清楚。
  原来展梦白与萍儿两人身后,都始终若即若离跟着一人,只是大家俱都是白袍白罩,谁也不曾留意这两人。
  直到暗器发出之时,这两人突然出手一托,便将展梦白与萍儿身子托起,另一手微微一招,便将暗器卷入袖中。
  群豪看得这两人内功已至惊世骇俗之境,这才知道他两人绝非布旗门下,更奇怪的是,萧飞雨竟然不避不闪,竟任凭暗器击在她身上。
  厅中立时大乱,展梦白身子落地,也不及细想自己身子怎会飞起,惊呼一声,立刻向萧飞雨奔了过去。
  他与萍儿身后那两人,身形更早已飞起,凌空一拍,有如天际神龙,飘飘落在萧飞雨身侧。
  其中一人立刻抱起萧飞雨的身子,颤声道:“雨儿……雨儿……”反手扯下头罩,赫然竟是“帝王谷主”萧王孙。
  另一人也扯下头罩,却是“离弦箭”杜云天。
  展梦白再也想不到这两位武林奇人竟在此刻现身,自是大吃一惊,但也不及细问,立刻便自扑在萧飞雨身旁
  萧王孙老泪泫然欲落,道:“爹爹没有早些出手,爹爹害了你,但……但……你……你为何不避那暗器呢?”
  他博学广智,自精医术,只是不知毒性,也不敢胡乱出手施救,惟有先以截穴手法,封住了萧飞雨伤口四面的穴道,但关心过甚,出手之下已是满头大汗。
  萧飞雨展开眼来,瞧见爹爹,又惊又喜,凄然笑道:“他……他避不开那暗器,我避开又有何用,我……我们要死……也要死在一起,我若是让他一人死了,那……那他在黄泉路上,多么寂寞?……我怎忍心?……”
  展梦白听得肝肠寸断,已是说不出话来,杜云天连连顿足,群豪群相垂首,那萍儿也听得痛哭起来。
  萧王孙道:“傻孩子,但……但他没有中暗器呀!”
  萧飞雨道:“他……他没有……”转眼瞧见展梦白,身子一阵颤抖,立刻昏厥在她爹爹怀抱中。
  萧王孙以手拊胸,自怨自责,道:“我为何不早些出手,却偏偏要磨练他们,我若早些出手,怎有此事?”
  话声方了,突听头顶上有人轻叹一声,缓缓道:“不错,你我早些出手就好了,但……但此刻也未必太迟。”
  众人齐地大惊,仰面望去,只见大厅横梁之上,突然垂下四条腿来,云鞋白袜,衬着一角灰袍,竟是出家人。
  但那语声却偏是娇柔清脆,悦耳已极,众人又惊又奇,杜云天道:“朋友……阁下……大师……夫人……”
  他一连换了四种称呼,都觉不对,只有喝道:“你是谁?”
  横梁上人笑道:“你猜猜?”
  萧王孙沉声道:“在下方寸已乱,你若是友非敌,千望莫要相戏。”言下之意自是:“若再相戏,便自讨无趣了。”
  横梁上人笑道:“遵命!”两条灰影,飘然落了下来。
  只见这两人身穿袈裟,手持佛珠,竟是两位出家比丘尼,左面一位满面皱纹,显得颇为苍老。
  右面一位,年华虽已逝去,眉宇间却自绝美,展梦白方觉这两位出家比丘尼都有些面熟,萧王孙已失声道:“你……你怎会出家了?”
  展梦白心中立即闪起一条红衣美妇的窈窕身影,定睛一望,也不禁失声惊呼道:“朝阳夫人。”
  那灰衣尼合什含笑道:“阿弥陀佛,朝阳夫人早已死了,此刻只有绝红女尼,再无朝阳夫人。”
  萧王孙面容一阵黯然,抱拳道:“故友情关勘破,皈依我佛,眼见已能得证正果,实是不胜之喜。”
  他似是还想再说什么,却觉喉头堵塞,再也说不下去。
  绝红大师“朝阳夫人”面容亦是一阵黯然,但瞬即合什含笑道:“谷主善颂善祷,贫尼在此谢过。”
  两人对望一眼,各各移开目光,昔日的情恨纠缠,缠绵了数十年,但今日却都已在这一抱拳、一合什中淡淡化去。
  左面灰衣尼道:“我佛慈悲,师姐果真大彻大悟了。”她年龄看来虽较苍老,却以师妹自居。
  绝红大师笑道:“师妹又何尝未曾大彻大悟?”
  灰衣尼道:“我看破情关,虽在师姐之前,哪有师姐这般迅快……”似有触及心中回忆,缓缓垂下头去。
  绝红大师喝道:“咄,分什么先后,比什么快慢,师妹你岂非又着相了?”这一声“咄”,正是佛家所谓“当头棒喝”。
  灰衣尼心头一凛,抬首合什道:“是!”突向展梦白微微一笑,道:“展施主,可还认得贫尼么?”
  展梦白见她笑容一片空灵,有如智珠在握,不着尘埃,心头方自羡佩,闻言一怔,道:“这……这……”
  绝红大师笑道:“你再瞧仔细些。”
  展梦白定睛瞧了两眼,身子一震,心中又自掠过一条红衣窈窕身影,又不禁失声惊呼道:“胭脂……”
  他虽已看出这灰衣尼骇然竟是昆仑绝顶,“莫入门”中那“胭脂赤练蛇”,但终是未将这五字完全吐出口来。
  灰衣尼合什笑道:“阿弥陀佛,‘胭脂赤练蛇’也早已死了,此刻人间惟有灭红女尼,着起袈裟,脱下红衣。”
  展梦白又惊又喜,心知公孙兄弟与她纠缠数十年之情仇恩怨,也必早经化解,不禁肃然道:“恭喜大师。”
  灭红大师笑道:“若非绝红师姐亲上昆仑,以无边佛法将我度化,这情之一关,只怕我今生再也休想看破。”
  绝红大师笑道:“度你倒还容易,度那公孙兄弟,却委实难如登天,只是瞧他两人生性,今日既为我佛弟子,终生便是佛门中人,这点已经无疑问……展施主,他两人还教贫尼转告你,玉府寒菊,已不必种了,只是有空时莫忘记到昆仑山忘情寺去,看看一个叫忘情,一个叫忘性的老和尚。”
  展梦白恭身应了,更是百感交集,暗叹忖道:“难怪我久不闻朝阳夫人消息,原来她自身剃度为尼之后,又去昆仑度人……”想及那“昆仑双绝”公孙弟兄一刚一柔,两种古怪到了极处的脾气,居然也被度化,端的大非易事,绝红大师昆仑之行的艰苦,自也可想而知。
  只听萧王孙黯然叹道:“想不到你……大师功行已至如斯,不但自度,还能度人,却不知大师能否度得小女?”
  绝红大师笑道:“换了昔日,贫尼不敢自夸,但今日有了个昔日使毒的大行家做师妹,令嫒之伤,绝无妨碍。”
  萧王孙大喜道:“多谢大师……”他深知“胭脂赤练蛇”昔日施毒之能可称独步,再加以“朝阳夫人”兰心妙手,天下哪里还有救不了的毒。
  突听萧飞雨大叫一声,醒了过来,颤声呼道:“他没有死……我也不想死……我也不想死……”
  展梦白虽知她伤势已自无碍,但听得这充满真情的惨痛呼声,心头仍不禁一酸,柔声道:“你……你不会死的。”
  萧飞雨流泪道:“你……你骗我……我知道……我……”
  灭红大师轻抚着她头发,道:“天可怜见,要你身穿好几层衣服,又要你遇着我们,你怎么还会死?”
  萧飞雨抬头道:“真的……我真的不会死?”
  绝红大师蔼然笑道:“自是真的,只要萧施主和展施主舍得暂时离开你一阵,放心将你交给我们……”
  话未说完,展梦白已自抢着道:“晚辈自然舍得……”突觉这“舍得”两字用得甚是不妥,面颊一红,垂下头去。
  萧王孙道:“如此说来,就偏劳两位大师了。”
  突见灭红大师身形一闪,到了萍儿面前,双手疾伸,闪电般握住了萍儿的手腕,只听“当”的一声,萍儿掌中竟有一柄匕首落在地上,萍儿颤声道:“放手……放手。求求你莫要管我。”
  灭红大师道:“你年纪轻轻,为何要寻死?”
  萍儿痛哭道:“我还能活么?……我还能活么?我虽是别人买来送给展公子的人,但我既入展家的门,便是展公子的人,今日既被那妖贼污了身子,只有一死才洗得干净,大师,求你放手好么?”
  群豪方才见她那般壮烈机智,早已对她十分钦佩,此刻见她竟有寻死之意,不觉大惊,又围了过来。
  展梦白亦自赶来,萍儿掩面道:“展公子,萍儿已无颜再见到你,你……你还是快些走了吧!”
  灭红大师道:“你为何无颜见他?他也不会瞧不起你。”
  展梦白道:“正是,展某深感姑娘的大恩大德,若是有丝毫瞧不起姑娘之意,便是禽兽不如了。”
  萍儿痛哭道:“无论公子你怎么样说,我……我也……不能再随着公子了,只有萧姑娘才配得上公子你。”
  萧飞雨本就对她甚有好感,闻言更怜惜,虽然身子不能动弹,口中却道:“你莫要说傻话,你为何配不上?”
  萍儿道:“萧姑娘,求你莫再说了,但愿你与展公子百年偕老,永为连理,萍儿死了也高兴得很。”
  萧飞雨听得又是感激,又是悲痛,口中讷讷不知该说什么。
  突见“赛陈平”熊正雄挺身而出,沉声道:“夫人纵不愿再与展公子成亲,但已是布旗门掌门,如何能死?”
  此人说话痛快利落,群豪哄然道:“熊大哥说得是。”
  萍儿凄然一笑,道:“方才我说那话,本是一时从权之计,这白布旗是展公子的,只有展公子才能做布旗掌门。”
  展梦白肃然道:“展某若敢接掌布旗门户,早在秦老前辈仙去时便答应了……姑娘你揭发了杨璇之阴谋,教‘布旗门’侠名不致为奸人所污,秦老前辈天上之灵有知,也必定将这白布神旗传给你的。”
  群豪又自响应,熊正雄恭声道:“正是,夫人为本门如此,除了夫人外,再有谁配做布旗掌门?”
  萍儿颤声道:“我……我本是个烟花妓女,又……又被污了身子,我这么下贱的人,怎么配做布旗掌门?”
  灭红大师沉声道:“谁说你下贱,那才真是下贱的人,依我看那些三贞九烈的女子,见了你都该抬不起头来才是。”
  群豪齐呼道:“大师说得好!”
  灭红大师道:“何况,若论下贱,世上本再也没有比我昔日更下贱的人了,我还不是好好活在世上。”
  绝红大师笑道:“师妹说得好!依我看,这孩子生性倒有几分和你昔日相像,何不就收了她为徒吧!”
  灭红大师笑道:“萍儿姑娘,你可愿意么?”
  萍儿还未说话,展梦白与萧飞雨已抢着代她说道:“自然愿意的……”两人相视一笑,展梦白住口。
  萧飞雨道:“萍儿姑娘,你还不跪下?”
  萍儿果然福至心灵,噗地跪倒,道:“大师……哦!不……师父,你老人家若是收萍儿为徒,萍儿就不死了。”
  灭红大师笑道:“好,好孩子……你且从我几年,几年后各位若是还愿你为布旗掌门,那时……”
  萧王孙接口笑道:“那时灭红大师的高足,也尽够资格作布旗掌门了,大家焉有不愿之理。”
  群豪大喜,一齐哄然响应。
  萧飞雨眨了眨眼睛,突然道:“不知道灭红大师的高足,可有资格作我爹爹的干女儿么?”
  萧王孙捋须笑道:“小丫头,人家刚说你配得上展公子,你就要收人家为干妹子了,也不害臊。”
  群豪哄堂大笑,萧飞雨又羞又喜,不依道:“爹爹,我……我不来了。”口中虽不依,却一直喜欢到心底,连伤势都几乎忘了。
  灭红大师道:“闲话少说,你倒是收是不收?”
  萧王孙笑道:“好厉害的出家人,在下怎敢不收。”
  灭红大师也不禁莞尔失笑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贫尼哪有什么厉害……”群豪更是笑声不绝。
  满堂大笑声中,萍儿已在萧王孙面前盈盈拜倒。方才满布杀机与悲伤之地,顷刻间便化作一团喜气。
  那扫地的老头子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拍掌大笑,一双终年睡眼惺忪的眼睛,居然也大大张了开来。
  “赛陈平”熊正雄朗声道:“本门能得灭红师太之徒,帝王谷主之女统率,实是本门从来未有之喜,更不可不贺。”
  群豪齐呼道:“正是。”
  熊正雄道:“不如由晚辈作东,去整治些酒菜,就在这里,请各位前辈痛饮一场,两位大师也不妨进些素酒。”
  绝红大师道:“盛意贫尼心领,但这位萧姑娘的伤势,却已不能再耽搁了,贫尼即当告辞。”
  群豪听得此言,自不敢再加挽留,异口同声道:“但望夫人早日归来,重整本门,那时再以素酒敬奉两位大师。”
  灭红大师笑道:“那时自当拜领,只是此刻贫尼还有件事要相求这位熊施主则个,不知熊施主能否俯允?”
  熊正雄躬身道:“大师只管示下。”
  灭红大师道:“布旗秘笈暂由贫尼带去,此面白布旗,却要熊施主暂加保管,布旗门中之事,也要请熊施主多多费心。”
  熊正雄道:“遵命!”
  灭红大师听他只说“遵命”两字,不多废话,便知此人乃是条不说空话,脚踏实地的汉子,嘴里说得越简单,却越是必将舍命护旗,全心做事,是以心下也甚是放心,当下便将那面白布旗交过。
  萍儿忽然道:“我也有一事相求。”
  熊正雄恭声道:“掌门吩咐,怎能用此‘求’字?”
  萍儿一笑,指着那老头子道:“他也是杨璇掌下余生的人,但望你能好好待他,莫教他少了酒喝。”
  熊正雄道:“是!”
  那老头子感激得老泪婆娑,自然又有一番礼数。只见萧飞雨与萍儿纤手互握,已亲热得如同姐妹一般。
  绝红大师向萧王孙笑道:“贫尼带走了谷主亲女儿,师妹又带去了谷主干女儿,谷主你可舍得么?”
  萧王孙笑道:“舍得就是舍不得,舍不得就是舍得。”
  绝红大师失笑道:“原来谷主也会打佛家机锋的。”
  杜云天忽也笑道:“幸好他还有个女婿陪着,不致寂寞。”这严肃的老人也顽笑起来,显见心中欢喜已极。
  展梦白、萧飞雨却听得脸又一红。
  绝红大师瞧着萧飞雨笑道:“好,去吧!”
  萧飞雨怔了一怔,道:“去哪里?”
  绝红大师道:“还有哪里可去,自是去和他道别呀!”
  萧飞雨红着脸道:“谁要和他道别……”口中虽如此说话,秋波却早已在暗中偷偷向展梦白飘了过去。
  萍儿笑道:“只有我知道姐姐的心意……”
  绝红大师道:“你且说说看。”
  萍儿道:“姐姐和姐夫反正马上又要见面了,自然就索性装得大方些,若是不然呀,嘿!不要她道别也不成呀,你老人家刚刚不是没瞧……你若是不让我两人好好道别,姑娘就要……”她故意学着萧飞雨方才与杨璇的语气,但词句稍稍改了两句,恰是对题对景。
  但她话未说完,已笑得喘不过气来,萧飞雨骂道:“小贫嘴,你…你……”身子又弱,又是羞,又是笑,也是说不下去,群豪见了此等小儿女之嬉笑真情,想起方才之凶杀殴斗,当真有如隔世一般。
  众人目送那两位昔日之红衫美妇人,今日之灰袍比丘尼,大袖飘飘,带着萧飞雨与萍儿远去之后,才敢落座。
  萧王孙、杜云天、展梦白自更感慨良多,对坐半晌,展梦白方自探询萧、杜两人,怎会到了此地?”
  杜云天道:“那日我与你分手,果然不两日便追着萧谷主……哈哈,其实只是萧谷主在路上寻着了我而已。”
  展梦白忍不住又插口问道:“前辈既然追着了……追着了……”
  萧王孙微微一笑,道:“此刻只管随众唤我谷主便是,这岳父两字,料想你也叫不出口的。”
  群豪又自哄堂,杜云天也不觉莞尔。
  展梦白被他说破心事,面孔一红,却道:“前辈既是追着了岳……岳父,令嫒病势想必已大好了。”
  他性子最拗硬,别人都道他不好意思唤出岳父两字,他就偏偏唤了出来,只是唤得仍有些生硬。
  杜云天与萧王孙相视一笑,群豪纷纷拍掌喝彩,杜云天道:“我与令岳商量之下,便觉小女的病,还是不治的好。”
  展梦白大奇道:“那是为了什么?”
  杜云天欢喜的面容上,忽然掠过一阵阴影,沉声叹道:“有些人若是清醒了,反比终生痴迷更为痛苦。”
  这句话说得甚是含蓄,但展梦白略一寻思,已想通了其中的含意,心下突也一阵黯然,默默垂下头去。
  想那杜鹃神智若是清醒过来,见到她魂牵梦萦的心上人已成了别人的娇婿,而自己也糊里糊涂地做了他人的妻子,这痛苦是何等沉重深邃,只怕任何人都难以忍受,自不如痴痴迷迷,但却安适地度过一生,反倒幸福得多。杜云天不将为她爱女终生着想的这番苦心解说清楚,只是生怕展梦白对此负疚,为此痛苦,但展梦白想通此理之后,其痛苦与负疚之心也更是沉重。
  杜云天见他神情那般悲痛,反又展颜笑道:“你难受什么?鹃儿能如此度过一生,你该当替她欢喜才是。”
  展梦白黯然道:“但……但……”
  杜云天仰天大笑道:“想那唐燕也是武林世家的公子,有哪点配不过鹃儿,老夫能得此娇婿,也心满意足了。”
  展梦白眼见这武林前辈胸襟如此开阔,风仪如此洒脱,不禁又是钦佩,又是感激,情不自禁,伏地拜倒。
  萧王孙一直面含微笑,安坐不语,此刻忽然含笑道:“我方才收了个于女儿,杜兄现在可愿收个干儿子么?”
  杜云天怔了一怔,才懂得他言下之情,不觉捋须大笑道:“老夫哪里担当得起……哪里担当得起……”
  口中虽如此说话,眼睛却一直瞧着展梦白,显见得心里实在情愿已极,只等展梦白自己说出口来。
  展梦白也已会意,大喜忖道:“我如此愧对他父女两人,若是能拜在他膝下,也可稍减负疚之心……”
  当下再不迟疑,伏在地上,大声道:“爹爹在上,请受孩儿一拜。”恭恭敬敬,叩了九个头。
  他生平不愿屈膝,但是这几拜却是拜得诚心正意,群豪哄然鼓掌喝彩,熊正雄忙着奔出张罗酒菜。
  杜云天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来,大笑道:“好,好,老夫常以无子为恨,想不到行将入土时,竟收了个强爹胜祖的儿子。”
  伸手搀起展梦白,凝目瞧了几眼,似是一生中这才第一次见到展梦白似的,展梦白反倒被瞧得有些不好意思。
  杜云天巳接口笑道:“好!好孩子,好男儿……唉,我那亡妻今日若能见到你,更……更不知要有多么喜欢。”
  心中既是欢喜,又是感怀,口中虽在大笑,目中却已老泪纵横,手掌也不住颤抖,显见心中激动已极。
  展梦白但觉一阵热血冲上心头,喉头哽咽,语难成句。
  萧王孙在一旁捻须微笑,清澈的双目中,竟似也隐隐泛起泪光,这冷静的老人,显然也被这种真挚的亲情感动。
  突见熊正雄站在高台上大声道:“咱们布置这会场时,本以为无异铜墙铁壁,别人万难越雷池一步,哪知……”
  伸手一指萧王孙等人,接道:“但这几位武林前辈,却将此地视做无人之境,来去自如,兄弟本来难受得很。”
  胸膛一挺,语声更是响亮,又接道:“但今日若非这几位前辈到来,‘白布旗’固是早已稀里哗啦,不成模样,此地更不会有这么多喜事,兄弟那些难受,早已变作了高兴,此刻兄弟叫的酒菜已送来,就请老前辈们与众家兄弟共饮一杯。”语未说完,早已响起了满堂喝彩声。
  群豪纷纷大呼道:“熊大哥说得好……只是共饮一杯,却未免太少了些,熊大哥说对不对?”
  熊正雄大笑道:“一杯太少,就喝他个三百杯。”
  萧王孙微微笑道:“会须一饮三百杯,乃是酒中之仙李太白的豪气,若是劝君更尽一杯酒,就显得太过缠绵悱恻,不似江湖豪士该说的话了,熊大侠你方才说错了,理当先罚三杯。”
  熊正雄大笑道:“老前辈如此称呼,在下死也不敢承当,但这三杯酒,在下却是死也要喝的……”
  忽然间,只听一阵尖锐刺耳的风声自众人头顶划空飞过,接着,大厅屋顶上,勃,勃,勃,三响。
  三枝亮银色的长箭,自窗外射入,一排插在大厅横梁上,不但箭杆色如亮银,箭身更是特长,显得诡异已极。
  哄堂笑声,突然寂绝。
  除了萧王孙仍然捻须安坐,直似什么事都未发生一般,众人或多或少,面上都已变了些颜色。
  熊正雄义不容辞,挺身而出,站在窗口,振臂大喝道:“来的哪一路朋友?有何见教?”
  他方才眼见那三枝长箭劲道惊人,此刻仍毫无畏惧地站在窗口,丝毫不怕别人拿他当箭靶子,胆量实有过人之处。
  只听窗外黑暗中立刻有人应道:“里面的是哪一路朋友,我兄弟来此并无恶意,只是想进去瞧瞧?”
  语声中气,极是充足,显见来人武功甚高,而且黑暗中人影闪动,来的更绝不止三五人。
  熊正雄仍挺胸喝道:“瞧什么?”
  窗外应声道:“本门中有一男一女,两个叛徒,偷窥了本门重宝,是以我兄弟要搜搜这两人是否在你们这里?”
  熊正雄仰天狂笑道:“朋友们不肯道明字号身份,便要进来搜人,也未免将这里的人瞧得太不值钱了吧!”
  窗外人阴恻恻一笑,道:“你见了本门‘亮银夺魂三箭’,还猜不出咱们的来历,只能怪你有眼无珠。”
  话未说完,群豪已在窃窃私议:
  “这‘亮银夺魂三箭’,是哪一门哪一派的标志?”
  “兄弟在江湖中也走动多年,从未听起过呀!”
  “张老三,你轻功最好,上去拔下箭来瞧瞧。”
  展梦白、杜云天已被萧王孙劝阻,是以仍在静观待变,否则以他两人的脾气,早已忍不住要出手了。
  只见一条枯瘦的汉子,嗖地跃上窗棂,微一换气,便上了横梁,身法果然十分轻巧迅快。
  他左手挂在梁上,右手将三根银箭,一一拔下,自己先瞧了几眼,飘身跃下,道:“小弟看不出这银箭的来历。”
  他身旁一人接了过去,凝目瞧了半晌,皱眉道:“这箭上既无字迹,也无图记……呀,这箭镞有些特别。”
  有人便问:“什么地方特别?”
  那人道:“这箭镞制成蛇头的模样,莫非是丐帮中捉蛇人的……唉,不是不是,各位有谁知道此箭来历?”
  熊正雄目光一直凝注着窗外的动静,口中道:“有萧、杜两位前辈在此,你们为何不过去请教?”
  手持银箭的人摇头大笑道:“该死该死,咱们早就该……”
  话未说完,突见那自横梁上拔箭下来的张老三,面容骤然起了一阵痉挛,目中满充惊骇,道:“不……不好……我……”
  群豪大惊,问道:“你怎样了?”
  张老三喉结上下移动,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双臂上下挥舞,但关节已完全僵木,竟已不能弯曲。
  只见他额上满布黄豆般大小的汗珠,面目更已完全变了形状,那模样当真是狰狞恐怖已极。
  群豪大惊失色,目定口呆地瞧着诡异的变化,谁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也无人上去搀扶他。
  这时一直安坐不动的萧王孙,突然如飞掠来,出手如风,先点了那掌中犹自握着三枝银箭的汉子,左右双肩,“肩井”穴附近十四处穴道,再点了张老三心脉四围十二处大穴,出手之快,端的目力难及,但闻“当”的三声轻响,三根亮银长箭,已一齐跌落在地上。
  萧王孙面色凝重,俯身拾起银箭,群豪中有人失声呼道:“箭上必定有极厉害的毒药,谷主千万不可触摸。”
  萧王孙道:“不错,箭上有毒,而且这毒药霸道已极,竟能自人皮肤上渗入血脉之中,药性之阴毒,世少其匹,但这毒药还未见能伤得了萧某。”要知他掌中是何等功力,当真可称是金刚之手,水火不侵,莫说这些毒药,便是刀剑烈火,也难伤了他这双铁掌。
  群豪又惊又佩,但萧王孙凝目瞧了几眼,也不禁摇头叹道:“在下也瞧不出这银箭的来历,杜兄……”
  杜云天接口道:“我来瞧瞧。”
  他却不敢托大,先取出汗巾包在手上,才敢伸手去接银箭,瞧了半晌,亦是双眉紧皱,频频摇头。
  萧王孙沉声叹道:“杜兄久走江湖,数十年来,足迹遍于天下,若连杜兄也看不出这银箭的来历,只怕……”长叹住口不语。
  熊正雄更是满心焦急,问道:“那两位伤势如何?”
  萧王孙道:“经在下先下手截住了毒性之蔓延,他两人或许还不致有性命之虑,但两条手臂,唉!”
  练武人失去两条手臂,那实比死了还要难受,群豪不觉悲愤,纷纷道:“管他是谁,冲出去和他拼了。”
  这时窗外已又传入了冷笑之声,道:“给了你们这么多时间,你们莫非还猜不出咱们的来历?”
  熊正雄怒喝道:“藏头露尾的鼠辈,大爷们怎会认得你们……”突听一道风声袭来,嗖地一响,已射去熊正雄冠上一粒缨络,来势之急,实是笔墨难以形容。熊正雄虽是铁汉,也不禁骇的面容大变。
  窗外人狂笑道:“这一箭若是取你咽喉,你此刻早已送命,但我‘恶鬼门’只求搜出叛徒,也不愿多伤生命。”
  另一人接口道:“你们若是识相的,便快些抛下兵刃,待我兄弟派几人进去搜上一搜……我兄弟再给你半盏茶时分……”
  先前那人接道:“时候到了,你们若无答复,那时我弟兄万箭齐发,就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出来了。”
  萧王孙皱眉道:“恶鬼门?杜兄你可曾听过这门派?”
  杜云天摇头道:“从未听过!”沉吟半晌,又道:“但江湖中只要稍有名声的门派,在下本都清楚……”
  萧王孙皱眉又道:“这些人暗器如此霸道,为何不敢直闯进来,只是在窗外以言语威骇?莫非……”
  目光缓缓四扫一眼,沉声接道:“莫非他们来的人并不多,高手更少,如此只是虚张声势不成?”
  四下群豪,哪一个不是闯过几十年江湖的老手,此刻经萧王孙一言点破,俱都恍然道:“不错。”
  展梦白忍不住叹道:“只恨我内伤未愈,否则……唉!”
  萧王孙微微一笑,道:“否则你便要当先闯出去了,是么?”
  展梦白苦笑道:“否则我方才便冲出去了。”
  群豪纷纷喝道:“冲出去……冲出去……”
  萧王孙沉声道:“敌暗我明,冲出去我方必有伤损,何况……我瞧其中必定还有隐秘之内情。”
  展梦白道:“什么内情?”
  萧王孙沉吟道:“此刻我还猜不甚准,但不妨试探一番……熊大侠,请暂退一步,待在下与他答话。”
  熊正雄道:“遵命!”方自反身退下,窗外已又有三枝长箭,破空飞入,黑暗中人声喝道:“时限已至……”
  萧王孙道:“请再等片刻,在下还有事请教。”
  窗外人冷笑道:“答不答应全在你,还请教什么?”
  萧王孙道:“不知朋友们是否来自滇边苗人山?恶鬼门是否便是昔年重创点苍八剑的门派?”
  窗外默然半晌,方自狂笑道:“算你还有些见识,猜得不错,连本门昔年重创点苍之事也知道了。”
  群豪面面相觑,心中不约而同地暗暗忖道:“还是帝王谷主见多识广,终于想到了恶鬼门的来历。”
  杜云天心中却不禁大是奇怪:“滇南哪有个恶鬼门,点苍八剑几时被人重创过?武林中若是发生此等惊天动地的大事,我怎会不知道?”心里虽然疑窦重重,口中却一个字也未说出。
  只见萧王孙目光一阵闪动,似是暗中已有成竹在胸,沉声道:“贵门既能重创点苍八剑,在下怎敢抗命?”
  窗外人道:“你可是答应了?”
  萧王孙道:“不错,就请贵门派人进来搜索便是。”
  群豪目定口呆,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更不知堂堂的帝王谷主,怎会对别人如此畏惧恭顺。
  但帝王谷主既已答应,别人自也不敢争辩,只有杜云天心里有数,知道萧王孙此举必有深意。
  萧王孙却已走到杜云天身侧,耳语了几句,杜云天面上立刻泛起笑容,颔首道:“妙极妙极,就是如此。”
  只听窗外人狂笑道:“算你知趣,终于答应了……赵三弟、秦四弟,随为兄进去,王二弟、石五弟、吴七弟、张八弟,带领本门七十二杰,守候在外面,其余的弟兄,且到四下巡逻,莫要放外人进来。”
  接着便是一连串恭应之声,群豪暗地吃惊:“恶鬼门来的人竟有这么多?”
  萧王孙却是面带微笑,竟似将这等严重而紧张的局面,当作十分可笑之事,群豪见了,更是莫测高深。
  但等到暗黑中走出三条人影,萧王孙面上笑容立刻消失不见,变得十分紧张凝重,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只见这三条人影,俱是身材颀长,行动矫健的汉子,满身黑衣劲装,面上却戴着个狰狞可怖的青铜鬼面,腰佩一只黑色镖囊,右掌之上,也戴着只已染成黑色的鹿皮手套,一眼望去,神情果然诡异已极,胆量稍差的人,心底便要情不自禁冒出一阵寒意。
  三人微一飘身,便穿窗而入。
  当先一人道:“朋友们若是谨守诺言,我也不想多生事端,否则……哼哼。后果如何,我不说你们也该知道。”
  萧王孙道:“我等纵有天胆,也不敢失信。”
  黑衣鬼面人道:“好,朋友可是这里的龙头?请教大名?”
  萧王孙垂首道:“在下只是个无名小卒,名姓实是羞于出口,咱们人都在这里,便请三位搜查。”
  黑衣鬼面人齐地应了一声,六道目光,瞧见了展梦白,眼神似是微微一笑,但却向另一边搜索了过去。
  群豪直挺挺站在地上,面上俱是隐含怒容,只有杜云天竟已踪影不见,不知在何时悄悄走了。
  三个黑衣鬼面人步行不停,在群豪面前走了一遍,看得既不详细,更未仔细搜索,走过展梦白时,更是连看也未曾看一眼。他们先前情势那般严重,此刻搜索得却如此马虎,群豪更是不解。
  却见三人已在窗口停下脚步,当先一人抱拳笑道:“本门叛徒未在这里,我等无端打扰各位了。”
  萧王孙笑道:“各位可要再搜一遍?”
  黑衣鬼面人道:“不必,朋友的好意,我等心领……”领字方出口,三人手掌突然一扬,数十百道细如游丝般的乌光寒芒,暴雨般向展梦白射出,来势快如闪电,事先毫无朕兆,实是令人难以躲闪。
  群豪大惊失色,只道展梦白此番定必难逃毒手。只因展梦白自身既无力闪避,别人也赶不及前去援救。
  哪知黑衣鬼面人这一着阴毒已极的煞手,竟似早已落在萧王孙意料之中,是以事先早有防备。
  只见他身形横移,随手一抖,便有条长达丈余的黄带,神龙般天矫飞出,突然变作一道圈子,向那数十道寒芒套去,那急如闪电般的乌光寒芒,到了这空荡荡的圈子里,便宛如突然受到大力吸引,顿时停住不动,黄带圈子越收越小,竟将这百十道细如游丝般的暗器,收作一匝。
  黑衣鬼面人做梦也未想到这“无名小卒”竟身怀如此惊人的武功,三人本待一击得手之后,便向窗外跃出,此刻反被骇得呆在地上,群豪纷纷喝骂道:“无耻的恶徒,莫放他们逃了。”已有十余人随着喝声扑了上去,黑衣鬼面人大喝一声,扬手又是一片寒芒撒出。
  但萧王孙早已抢在众豪身前,黄带一圈,便又轻轻收去了他们的暗器,要知萧王孙眼见江湖中歹毒之暗器日渐甚多,日渐猖獗,这种惊人之手法,便是他近日练来专为对付世上各种歹毒的暗器之用,市带出手时,早已贯注了他数十年性命交修,世上至阴至柔之内力,布带一圈,圈子里便形成一道道有质无形的气涡,无论什么暗器,一遇到这种气涡,便有如受到磁力一般,投落其中。
  这道理正和水中急流漩涡相同,乃是萧王孙秉承古法,独创新意之作,不啻为后世成千成万武学后进接收暗器的手法,开创了个崭新的境界,当真可称是继往开来,震古烁今的绝学。四下群豪乍睹绝技,忍不住震天价喝起彩来,黑衣人哪里还敢恋战?肩头微耸,便待自窗户逃出。
  突听窗外有人哈哈笑道:“三位要到哪里去?‘离弦箭’杜云天,早已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离弦箭”字号一亮,黑衣人身子又是一震,为首之人壮着胆子道:“恶鬼门是好惹的么?弟兄们,放箭。”
  杜云天哈哈笑道:“你那八弟兄,七十二杰,加起来也不过只有五个人而已,早已被杜某料理了。”
  黑衣人更惊,硬着头皮干笑道:“好大胆的奴才,今日你们若是伤了我弟兄一根寒毛,他日恶鬼门报复起来,定要杀得你们鸡犬不留。”虽然仍在故作阴森冷笑,但笑声已是不住颤抖。
  萧王孙笑道:“恶鬼门?世上哪有恶鬼门。”
  目光四扫一眼,含笑接道:“方才他们自称‘恶鬼门’,我便有些疑心这门户根本便是他们胡乱造出来的,只是还不敢确定,便故意说他们是来自滇边,又造出点苍八剑重创之事,试探于他,其实滇边根本就没有苗人山,点苍八剑更远在六十年前便已逝去,可笑这些蠢才竟敢厚颜承认了。”
  群豪忍不住一齐大笑起来。
  萧王孙含笑又道:“那时我便知道,那蛇头银箭、恶鬼门,都不过是他们故弄玄虚,为的只是要掩饰他们本来身份,到后来他故意喝出什么八兄弟、七十二杰,也不过是为了要使咱们害怕,好教他们三人进来搜查时,咱们便不敢难为于他,我也乐得故作不知,看看他们还有些什么花样。”
  、群豪这才恍然大悟,又惊又笑,有人忍不住大声问道:“这些蠢材本来究竟是什么身份?”
  萧王孙缓缓道:“他们便都是蜀中唐迪的门下。”
  群豪齐地一呆,过了半晌,方自有人叹道:“难怪耶箭上毒性那般阴毒,所使的暗器又如此霸道。”
  黑衣人头戴鬼面,虽瞧不出面容如何,但目中却充满惊怖之意,道:“胡……胡说,谁……谁是唐迪门下?”
  杜云天面色一沉,厉声道:“还敢强辩?不招认么?”
  黑衣人道:“没……没有什……什么好招……招认的。”虽然还想故作强硬,说话却偏偏不争气抖得更是害怕。
  萧王孙微微一笑,道:“他们既不肯招认,我便代他们招认了吧……‘搜魂手’唐迪知道展梦白已听到他的秘密,自然便一心要将他杀死,却又因展梦白名气不小,相交遍天下,是以不敢明日张胆地杀,便故意令门下戴起青铜面具,冒充恶鬼门徒,事后也好诿过他人……是么?”
  这最后两字是向黑衣人问的,黑衣人哪敢答话。
  群豪却不禁纷纷叹道:“好毒的计,那么展大侠若是被他们杀死,亲朋好友便只会去寻恶鬼门复仇,而那时他们只要毁去蛇头银箭,青铜鬼面这些东西,恶鬼门便从此自世上失踪,却教人到何处寻去?”
  萧王孙缓缓接道:“他们自恃暗器霸道,又认为展梦白人单势孤,是以便将追骑分成数批,以便于追寻,却想不到展梦白已到了这里,身边还有这许多英雄豪杰……”
  有人忍不住截口问道:“他们怎知展大侠到了这里?布旗门下纵有与唐家互通消息的奸细,消息也传得没有这么快呀!”
  萧王孙道:“这原因却凑巧得很……杨璇那孽障,虽被我等以掌力震伤,临出门后还发出一声惨呼,但却侥幸未死,而那时咱们忙着去瞧雨儿的伤势,便被他乘机逃脱,恰巧遇着了唐门的追骑,他便说出展梦白现在此地,这虚张声势之计,想必也是杨璇想出来的,他们主要的目标,只是展梦白一人,但他们瞧见展梦白后,还不得不故意搜查一遍,然后退到窗下,骤下毒手,得于之后,便可立刻穿窗而出,便再也无人能识破他们的诡计,只可惜……”
  微微一笑,住口不语。
  杜云天接口笑道:“只可惜他们竞遇着了料事如神的‘帝王谷主’,竟在事先便识破了他们的诡计。”
  群豪更是恍然,这才知道萧王孙方才与杜云天附耳低语,便是要他出去制伏余党,截断他们的退路。
  第五十回 故人之恩
  那三个黑衣人听得萧王孙判断情势,竟有如眼见一般,都不禁又是惊骇,又是赞服,汗珠一滴滴自青铜面具下滴落。
  其中一人突然狠声道:“只恨杨璇那厮,竟未说出帝王谷主在这里,否则我弟兄怎敢轻易闯来。”
  萧王孙笑道:“这倒也不能怪他,他也不知我在这里……”
  转首瞧了展梦白一眼,沉声接道:“由此可见,杨璇与唐迪必定也早有连络,却不知蓝大先生是否知情?”
  展梦白含恨道:“以我看来,蓝天锤、苏浅雪、唐迪这三人,看来虽各不相关,其实却早已在暗中勾结。”
  为首之黑衣人目光一闪,突然大声道:“展公子说得不错,所有这些事都是蓝大先生在暗中策划的。”
  群豪轩然大哗。慷慨豪侠,不可一世的蓝大先生,竟会在暗中策划这般诡计,却是谁也想不到的事。
  展梦白早已对蓝大先生起疑,此刻有了证实,更是怒愤填膺。只有萧王孙目光凝然,似在深思,未曾被这话惊动。
  熊正雄沉声道:“杨璇那厮此刻在哪里?”
  黑衣人道:“他指点途径之后,立刻负伤走了,咱们还派了两个弟兄相送于他,只怕此刻早已走得不知去向。”
  杜云天道:“搜魂手唐迪在哪里?”
  黑衣人长叹一声,垂首道:“本门老祖宗日前方自仙去,掌门人新遭大变,正守孝在家,默思追悼。”
  展梦白至此才听到唐无影之死讯,心头不觉一震,黯然忖道:“想不到竟被我那不祥的预感料中,唐老人竟真的死了……”
  群豪亦是悚然动容,萧王孙长叹道:“无影老人一代人杰,不想竟如此匆匆而去……江湖正多事,老成偏凋零,唉……”顿住语声,黯然垂首,
  众人各各叹息了半晌,杜云天沉声道:“此时此刻,唐迪还会呆在家里,实是令人难以相信。”
  群豪中突有一人接口道:“此话在下倒可为他证实,在下方自唐府赶来……”当下将唐府情况,说了一遍。
  杜云天“哼”了一声,道:“想不到唐迪倒还有些孝心……”伸手向窗外一指,道:“窗外还躺着五个人,加上这里三个,不知该如何发落?”
  躺在一旁的张老三,此刻本已气息奄奄,听了这话,才骤然有了生气,大叫道:“宰了他们……宰了他们……”
  群豪大哗,有的大声附和,有的极力反对,熊正雄大喝道:“此事定当由谷主裁夺,咱们谁也不能乱出主意。”
  这一喝之威,果然使群豪静了下来。
  萧王孙沉吟半晌,缓缓道:“这些人也是身不由主,听命于人的,依在下之意,不如令他们去吧,杜兄以为如何?”
  张老三等人心里虽然大是反对,口中也不敢说话。
  杜云天微微笑道:“谷主既有悲天悯人之心,在下亦非嗜杀之辈……解下你们腰间革囊,快快去吧!”
  黑衣人听了他最后一句话,如逢大赦,各各解下了腰间之暗器革囊,微一抱拳,话也不说便去了。
  杜云天高声道:“莫忘了你们窗外的伙伴……”微微一笑,又道:“这些人想必都是唐迪的徒子徒孙,放了也好。”
  要知他江湖历练之丰,在此中可称第一,见了这些人的动作,已知他们全是武功平庸之辈,否则也不会如此轻易放他们,只听窗外接连几声轻呼,几声咳嗽,然后八条人影,慌慌张张,越墙而去。
  八条黑衣人脚步不停,直奔出两里开外,突然在一丛杂树林下,停下脚步,为首之黑衣人道:“抬他下来。”
  两条黑衣人恭声应了,一跃而起,竟自树顶木叶之中,抬下个人来,只见此人气息微弱,竟是杨璇。
  原来那黑衣人方才说他已被人护送远去之言,竟全都是假话,他只是一直被藏在木叶丛中,此刻受了风寒,伤势更是加剧,但见了黑衣人个个无恙回来,仍不禁为之大喜,喘息着道:“得……得手了么?”
  为首之黑衣人冷笑一声,道:“你先莫问我,待我问你,自从苏浅雪将你引入傲仙宫门下,已有几年了?”
  语声威严沉重,与方才他那种有问必答,毕恭毕敬的神情,竞已判如两人,眼神也变得凛然生光。
  杨璇呆了一呆,道:“已有十余年了。”
  黑衣人冷冷道:“你平日自负聪明能干,比别人都强胜三分,但这十余年来,你可做成功一件事么?”
  杨璇苍白的面容上,骤然现出惊怖之态,颤声道:“……但每件事小侄都曾尽力地去做,只是天不助我,每到事情将要成功时,总是功亏一篑,大……大叔,这些事你老人家也都知道呀!”
  黑衣人冷笑道:“我老人家只知你自作聪明,百无一用。”
  杨璇道:“但……但方才……”
  黑衣人怒道:“方才……哼哼,方才怎样?我若不是故意作出武功平庸,卑躬屈节的模样,此刻早已被萧王孙与杜云天留在那里,大卸八块了。”
  杨璇骇然道:“萧王孙也在那里?小侄实是毫不知情。”
  黑衣人道:“你什么事都不知道,活着又有何用?何况你此刻如此模样,只怕根本再也活不成了。”
  杨璇哀呼道:“大……大叔,求求你老人家将我带走,莫要将我留在这里,日后……日后我一定替你老人家……”
  一眼瞧见黑衣人那冷冰冰的目光,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寒颤,下面的话,一齐冷在喉头,再也说不出来。
  黑衣人冷冰冰瞧着他,青铜鬼面在夜色中闪闪发光,那模样真是诡异可怖已极.忽然间,缓缓伸出手掌……
  杨璇大骇道:“大叔,求求你,饶了我……饶了我吧!”
  惨厉的呼声,在黑夜中听来更是令人断肠。
  但黑衣人却丝毫不曾动心,手掌原式拍出,阴森森笑道:“你既已残废,又受内伤,活着也无趣,大叔给你个痛快吧!”
  一掌拍在杨璇胸膛之上。
  杨璇嘶声惨呼道:“唐迪,你……你好……”双足一挺,立时气绝。这奸狡的少年人,未死于被他害过的人之手,却死在自己人手上,最后这一声惨呼中,实是充满了怨毒,也充满了悔恨。
  黑衣人举足将他的尸身踢入长草丛中,抹下青铜鬼面,仰天舒了口气,大笑道:“萧王孙,你此刻总认得我了吧!”
  夜色中只见他面容阴沉瘦削,赫然正是唐迪。别人只当他还在密室中追悼默思,有谁知道他已到了这里?
  其余七个黑衣人垂手肃立,骇得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只听唐迪喃喃道:“展梦白呀展梦白,今日我虽无法杀了你,但只要我抢先赶到君山,你还是逃不了的。”
  这时杜云天正在为张老三等两人疗治箭毒,萧王孙却进入间密室,仔细诊治展梦白的内伤。
  展梦白这伤势谁也难以将他救治复元,若非他及时遇着了萧王孙,只怕一生中武功再也不能恢复原状。
  但他既已及时遇着萧王孙,伤势自可无虑,萧飞雨知道她爹爹之能,是以走得极是放心。
  纵然如此,萧、展二人还是过了整整一日才从密室出来,萧王孙面容微带憔悴,展梦白却是神采奕奕,更胜往昔。
  群豪自有一番欢喜恭贺,直到第三日凌晨,天色微现曙光之际,萧王孙、杜云天、展梦白三人才能启行。
  熊正雄统率群雄,直送到一里开外,方自告别,布旗门群豪自也还有一番计议,此处暂且不提。
  且说萧王孙老少三人,谈谈笑笑,连袂而行,虽未着急赶路,但以三人之轻功,走得仍是十分迅快。
  又走了约摸一里路途,展梦白目光动处,突然瞧见一件奇事,不禁脱口道:“这是什么?”
  萧王孙与杜云天是何等目力,自也早已瞧见。
  只见两行白蚂蚁,横亘在途中,作千成万,也不知究竟有多少,一行蜿蜒爬入路旁草丛中,另一行却自草丛蜿蜒爬出。
  这些蚂蚁一个个均有糯米般大小,比寻常所见的蚂蚁大了不止一倍,爬行比常蚁迅急得多。
  三人不由自主,停下脚步,展梦白道:“这草丛中必有古怪,待孩儿过去瞧瞧。”说话间早已一步窜了过去。
  萧王孙、杜云天对望一眼,萧王孙沉声道:“杜兄博闻广见,想必定然知道这些蚂蚁的名字?”
  杜云天道:“食尸蚁。”
  突听展梦白惊呼一声,倒退三步,身子似已站立不稳,杜云天道:“草丛中可是有具尸身?”
  展梦白回过头来,面上已无一丝血色,目中更是满含惊怖之意,道:“那……那尸身是……是……”
  萧王孙、杜云天瞧他模样,已知草丛中的尸身必是他的素识,两人皱了皱眉头,飞身掠了过去。
  拨开长草望去,只见一具尸身,虽然已被那食尸蚁啃得百孔千疮,但面目依稀仍可分辨,赫然正是杨璇。
  两人心头一震,也呆在当地,杜云天沉声叹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孩子因误用聪明,竟落得这般下场。”
  转目望去,只见萧王孙面带苦笑,不住跌足叹道:“想不到你我两人,还是上了别人的当了。”
  杜云天皱眉道:“上了谁的……”心念一转,脱口道:“呀,不错,唐迪,那为首的黑衣人,必定就是唐迪。”
  萧王孙苦笑道:“只可惜你我一时大意,竟未令他们脱下面具瞧瞧,唉,此番纵虎归山,麻烦必定更多了。”
  这两人端的精明老练,非常人可比,瞧见杨璇的尸身,心念数转,立刻便猜出了其中的究竟。
  展梦白却是满面沉痛,十分伤感,竟不忍再去瞧杨璇的惨死之状,垂首道:“孩儿但有一事相求……”
  他还未说出所求何事,萧王孙已微喟道:“杨璇虽然奸恶,死的也未免太惨,你可是想埋葬他的尸身?”
  展梦白黯然道:“孩儿总算与他结拜了一场,他虽……”
  杜云天接口叹道:“他虽对你无情,你却不能对他无义……唉,也好,先在他尸身四围,燃起火来。”
  展梦白怔了一怔,道:“为何要燃火?”
  杜云天道:“若不燃火,怎赶得走这些白蚁?”
  展梦白暗道一声:“惭愧。”当下燃起火堆,藉着烟熏之势,驱走白蚁,又在林中挖了个洞穴,葬了杨璇尸身。
  杜云天瞧了萧王孙一眼,长叹道:“杨璇一生为恶,能交到梦白这么个朋友,真是得天之幸。”
  展梦白拢起黄土在坟前拜了三拜,方自黯然而行,一路上并无耽搁,不两日便到了洞庭湖北的华容。
  遥遥望去,已可见到山影,缥缈在云雾中。
  三人投宿打尖,略进饮食,萧王孙突然叹道:“我心中总有件犹疑难决之事,不探个明白,实是难以放心。”
  杜云天微微一笑,道:“可是为了蓝……”
  萧王孙沉声叹道:“不错,但若查明此事,我一人之力实有所不逮,不知杜兄可愿助我一臂?”
  杜云天道:“那是理所当然……唉,蓝天锤一代人杰,到后来若真的做出些糊涂事,实是令人扼腕。”
  语声微顿,接着又道:“那日黑衣人说出一切事均是蓝天锤暗中策划之时,我也不禁对蓝大先生甚是愤恨,但此刻你我既知那黑衣人便是唐迪,情况又自不同,因唐迪此言极有可能是使的移花接木,故布疑阵之计。”他这话明虽是向萧王孙解释,其实却无异是对展梦白说的。
  展梦白叹道:“孩儿虽觉种种迹象都在指向蓝大先生,其实又何尝不希望这一切都是误会……”
  想到有些事实是证据确凿,铁案如山,绝不可能仅是误会,展梦白不禁长叹住口。只因他直到目前为止,对蓝大先生之慷慨雄风,仍是深具仰慕之心,实不忍见到这“武林第一侠”之一生侠名,从此付之流水。
  萧王孙怎会不知他心意,叹道:“我与天锤道义相交,垂五十年,无论如何,也得抱万一之想。”
  展梦白垂首道:“是。”
  萧王孙道:“你伤势既已痊愈,已尽可闯得龙潭虎穴,明日可自行上山,相机行事……”
  瞧了杜云天一眼,接道:“我两人此刻便得走了。”
  两位老人飘然去后,展梦白左思右想,一夜难以成眠,夜半时,突听一阵奔马蹄声自户外飞驰而过。
  蹄声如紧雷密鼓,显见奔骑非止一匹。
  展梦白反正已是失眠,好奇之心突生,便想去瞧个究竟,何况此处地近君山,奔骑说不定便与情人箭有关。
  一念至此,立刻振衣而起,紧了紧古铁剑,飞身而出,几个起落后,已可瞧见一股灰龙似的蹄尘,滚滚东去。
  展梦白追踪在后,虽是轻功卓绝,但终是难以追及跑得正快的奔马,幸好静夜中蹄声分外明显,循声便可追赶。
  直奔了顿饭时分,两下距离已隔得更远,只有蹄声仍隐隐随风传来,展梦白性子拗硬,自然不肯半途折回。
  他内力绵长,便是再跑个十里八里,也是无妨,哪知就在此时,前面的蹄声突然停顿,寂无可闻。
  展梦白仍不死心,提气飞身,扑了过去,直掠出百十丈外,突见眼前波光粼粼,已到了洞庭湖边。
  只见湖边树下,零乱地倒卧着十余匹健马,嘴边白沫如浆,一匹匹倒在地下,竟是跑得脱力,已将倒毙。
  再瞧湖上正有一艘三桅巨船,扬帆而去,距离湖岸已有数十丈远近,瞧它驶去的方向,正是君山。
  展梦白来迟一步,非但见不着这十余骑士的模样,也瞧不到船上是何人物,更无法上船窥探。
  但他却断定十余骑士与这艘巨船,必定与君山上的苏浅雪有关,心下不觉更是懊恼。
  遥望君山,仍是云雾迷漫,苏浅雪究竟在山上何处?何处是入山的路途?展梦白一点也不知道。
  何况,他纵然知道,一路上还不知有多少险恶的埋伏,这些埋伏说不定有大半是为了展梦白而设的。
  展梦白若是轻身闯入,只怕还未见到苏浅雪,便先毙命,那时功亏一篑,岂非更是抱恨终天?
  此时东方已现曙色,洞庭湖上,烟水朦胧。
  极目望去,但见八百里洞庭,纵横开阔,烟波浩瀚,晨风吹乱湖上波光,有如天花妙雨一般。
  展梦白独立湖边,遥望这空灵壮观的景色,也不知是愁是喜,良久良久,不觉已是风露沾衣,心头突觉一阵悲思直涌而上,如丝如缕,不可断绝,正是:“念天地之悠悠,动思古之幽情。”突然俯下身子,撮起一撮黄土,仰视天上一点晨星,目中竟已潸然泪下。
  只见他仰天长叹一声,朝那撮黄土跪了下去,喃喃道:“师父,弟子虽不能亲手埋葬你老人家,但等到恶魔伏诛之日,必当去你老人家坟前尽心,你老人家一生悲天悯人,想必也不会怪罪弟子,你老人家的后事有黄虎等人料理,弟子也放心得很。”口中虽说放心,目中已泪如雨下。
  垂首默然半晌,又道:“爹爹,你老人家的仇恨,也就是天下武林的仇恨,孩儿未曾有一日一刻忘记,孩儿为了你老人家,也为了天下武林同道,势必要揭破那恶魔的秘密,请你老人家放心。”
  他语声已由凄楚变为坚定,显见,这坚强卓绝的少年,已将私仇化为公愤,悲愤化为力量。
  隔了半晌,听他又道:“唐姑娘,你的大恩,展某永生不会忘记……秦老前辈,你的后事我已交托给可靠的人,白布旗终未落入奸人之手……但……但宫老前辈,展某实是对不起你老人家,未能为你老人家好生看着伶伶……”想到宫伶伶的可爱,又想到宫伶伶的苦命……
  展梦白但觉衫袖尽湿,却不知是露水还是泪水。
  湖上仍是烟水朦胧,东方却已有白色破云而出,忽然间,晨风中竟隐隐传来了一阵女人的哭声。
  哭声凄恻哀婉,在朦胧烟火,熹微晨光中听来,更是令人心碎断肠。但如此清晨,如此荒凉的湖边,怎会有少女的哭声,莫非是孤零的弱女,受了恶人欺凌?莫非是善心的少女,在哀悼世间的不平?
  展梦白侠义之心顿生,反忘去自己的悲哀,骤然长身而起,向那啼哭之声传来的方向奔去。
  越奔越近君山,绵亘的山势,到了这里虽已消竭,但仍带起了一座小小的丘陵,宛如月边的孤星。
  丘陵后,有一缕乳白色的轻烟,袅娜升起,缥缈四散。
  展梦白终是不敢莽撞,伏在丘陵上探首而望,只见两个素衣少女,背面跪在湖边,面前燃着一炉檀香。
  那凄楚的哭声,便是这两个少女发出来的,淡淡的轻烟,淡淡的香气,衬得她们有说不出的神秘与美丽。
  展梦白呆了一呆,暗叹忖道:“想不到世上还有和我一样的伤心人,如此清晨,便来湖边祭故人,瞧她们如此伤心,所祭的必是她们最最亲近的人……唉,能令别人如此伤心,这人必定了不起得很……能得到这样少女的哭祭,这人纵然死了,也算有福得很。”
  他性子虽然强傲,却也是个痴情人,瞧见别人伤心,自己也难受得很。不知不觉间竟想得痴了。
  只见两人俱是削肩玉颈,楚腰纤细,那长而漆黑的头发,水一般自双肩披散垂落下来。
  左面一人,身子更是伶仃瘦弱,哭声也最是凄楚,颤声道:“展梦白,展大叔,但望你英魂安息……”
  展梦白心头一震,几乎自丘陵上滚了下去,他做梦也未想到这两个少女祭的竟是自己。
  只听这少女颤声接道:“我们一辈子也不会忘了你的,你死我……我活着也……也无趣,我……真恨不得能陪着你一齐死去,只是我……我偏偏不能死……不能死……”以手抚地,伏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显见是真情流露,不能自已,展梦白瞧得更是心酸,只恨不得自己真的死了,好换得这真情的眼泪——珍珠虽然宝贵,但世上却再无任何一种珍珠的价值,能比得上真情的眼泪。
  但他却好生生活在世上,那哭声,那言语,他听来又是那么亲切,那么熟悉,竟似乎是他方才还想过的人。
  突然间,展梦白忍不住大呼道:“伶伶,是你么?”
  素衣少女们身子齐地一震,转过了身子,两人俱是满面泪痕,眼睛也哭得又红又肿,左面的正是一别数年无消息的宫伶伶,右面的却是帝王谷万花园中,那痴恋着展梦白的锄花女小兰。
  展梦自如飞扑下丘陵,张臂道:“伶伶,展大叔没有死……”他心情激动,恨不得立刻将孤苦伶仃的宫伶伶拥入怀里。
  哪知宫伶伶与小兰却齐地向后退了一步,小兰瞪着眼道:“你……你没有死?”突然双手掩面,如飞奔去。
  展梦白呆了一呆,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宫伶伶悄悄一抹面上泪痕,强笑道:“她……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所以就逃了。”
  词色突然变得十分平静,生似方才痛哭的并不是她。
  要知她身子虽然伶仃瘦弱,但性子却是倔强已极,正是和展梦白一样,死也不肯服输的脾气,否则又怎会宁可被她爷爷刺上一剑,也不肯说话,宁可流浪受苦,也不肯在帝王谷呆下。
  展梦白若是死了,她可以陪展梦白一齐去死,但展梦白既是活着,她可不愿被展梦白知道自己对他的真情。
  只因她已长大了,是少女的情怀,有少女的心思,只因她深知展梦白另有心上人,爱的绝不是自己。
  她为小兰解释的话,也正是她自己的心意,但这种少女们独有的微妙情怀,展梦白又怎会知道?
  他只见两人一个掉头逃了,一个对自己也是冰冰冷冷,似是她们哭祭的并不是他,又似是她们见他未死,反不高兴。
  一时之间,展梦白不禁苦笑暗忖道:“如此看来,她们岂非宁愿我已死了……”口中不觉道:“唉,也许我真的死了反倒好些。”
  宫伶伶心头一酸,暗道:“展大叔,你莫非真不知道伶伶对你的心。唉,你既有了心上人,我想你还是永远不要知道的好。”
  当下淡淡一笑,垂首道:“萧阿姨好么?”
  展梦白若是知道她的心意,便该听出她这句话里的辛酸,但她既不愿表露心意,展梦白也只是答道:“好。”
  他虽觉伶伶长得越大,便越对自己生疏冷淡,但见她婷婷玉立,眉目如画,已不复再是昔日那瘦弱的小女孩子,心里又觉代她欢喜,展颜笑道:“伶伶,告诉大叔,你怎会到了这里?”
  宫伶伶道:“我和小兰姐姐自帝王谷跑了出来,流浪了没有多久,就遇见一位好心的人。”
  她将自己与小兰流落江湖,忍饥耐寒的事,全都不提,也不提若非小兰还身怀武功,她两人便早已受人侮辱。
  只因她不愿展梦白为她难受,为她负疚,只是淡淡道:“那好心的夫人见我们可怜,便将我们带回这里。”
  展梦白心头一动,脱口道:“这里?可是君山?”
  宫伶伶道:“不错,她将我们带回君山上一座庄……”
  展梦白大骇道:“那好心的夫人,可是苏浅雪?”
  宫伶伶见他神情突变,不觉吃了一惊,颤声道:“大……大叔怎会知道?莫非大叔也认得她么?”
  展梦白连连顿足,却说不出话来,只是暗自忖道:“她们自昆仑山下来,苏浅雪怎会在那里遇着她们?”
  心念数转,方自恍然忖道:“是了,炼制‘情人箭’的‘催梦草’,虽然大多是唐迪送来的,但唐老人在世,唐迪自不能明目张胆,将‘催梦草’全都送到这里,只能偷着送来一小部分,而需要‘情人箭’的用处却越来越多,产量也日渐其大,‘催梦草’自是供不应求。
  “唐迪与苏浅雪商议之下,便只有去南疆寻那冷药师,利用冷药师寂寞的弱点,向他展开温柔的攻势。
  “那段时日中,江湖里瞧不见苏浅雪的影子,她便是远赴南疆了。
  “冷药师果然被她美色所迷,将‘催梦草’源源供给她,唐老人所要的‘催梦草’,自然就越来越少了。”
  展梦白想起那日深夜唐老人对他说的话,为何唐门所需的催梦草来源时多时少,为何冷药师不愿再种此草,这些原因,他本来一直也想不透,直到此刻,方才完全恍然。
  “后来冷药师终于发觉苏浅雪的虚情假意,一怒之下,便再也不愿种那催梦草,催梦草来源突断,‘情人箭’立刻无法炼制,冷药师又将剩余的草,全送给了唐老人,唐迪情急之下,才冒险将草盗出,令人送来君山,苏浅雪遇着伶伶与小兰两人时,想必便是自南疆回君山的路途中。
  “她一心想广植自己的势力,见到伶伶这样的姿质,自然不肯放过,便顺路将她两人也带回了君山。”
  一念至此,事情经过便昭然若揭,只听伶伶轻轻道:“苏夫人是个好心人,大叔……你总不会对她生气吧?”
  展梦白突然一把拉过她来,双目瞬也不瞬地凝注在她面上,一字字缓缓道:“大叔可曾有一次骗过你?”
  宫伶伶道:“从来没有。”
  展梦白道:“大叔说的话,你可愿相信么?”
  宫伶伶似乎被他这种奇异的动作,奇异的问话骇得呆了,张大了眼睛,只是连连点头,竟已说不出话。
  展梦白道:“既是如此,大叔告诉你,那苏浅雪乃是世上最最阴毒,最最凶险的女子,再也没有半点好心。”
  宫伶伶眼睛张得更大,充满了惊骇,也充满了疑诧,苏浅雪在她流落时收容了她,供她丰富的衣食,传她高绝的武功……
  苏浅雪平时笑容是那么温柔,言词是那么亲切……
  宫伶伶自幼父母双亡,随着爷爷流落江湖,此后屡经惨变,更未享受过一天安宁幸福的日子。
  展梦白虽然对她倍加爱护,但展梦白终究是个男人,萧飞雨虽也对她不错,但萧飞雨的脾气怎及苏浅雪温柔?
  在宫伶伶小小的心目中,实已将苏浅雪视为世上最最可亲的人,甚至已在她心中代替了慈母的位置。
  而展梦白此刻却将她心中的慈母,说成最最阴毒的女子,这种巨大的转变,实令她心理不能承受。
  展梦白柔声道:“伶伶,相信大叔,大叔绝不会骗你的,苏浅雪不但阴毒,她……她实是制作‘情人箭’的主凶。”
  宫伶伶身子一震,早已在眼中滚动的泪珠,忍不住夺眶而出,双手掩面,轻轻啜泣起来。
  展梦白轻抚着她的柔发,道:“伶伶,我知道你的心很好,从不忍伤害对你有过任何好处的人,但你年纪还轻,要知道有些人表面虽对你好,但用心却很恶毒,为了天下千千万万武林豪杰,你更该挺起胸膛,帮大叔揭开这武林中最大的秘密……伶伶,你可愿意回答大叔几句话么?”
  伶伶满面俱是泪痕,心里更是充满矛盾与痛苦。
  她实不忍背叛苏浅雪,但展梦白却是她心目中最最正直的英雄,他语声是那么坚定,教人不能不听从。
  一时间,她心中实是彷徨犹疑,难以决定。
  展梦白沉声叹道:“你若不愿,大叔也不愿对你勉强,你……你好生照顾自己,大叔要去了……”黯然转过身子。
  宫伶伶突然抬起头来,轻唤道:“展大叔……”
  展梦白又惊又喜,霍然回身,道:“你……”
  宫伶伶伸手一抹泪眼,道:“伶伶相信大叔的话,大叔有什么话要问伶伶,只要伶伶知道,一定回答。”
  展梦白道:“你心里真的愿意么?”
  宫伶伶道:“伶伶虽然年纪小,不懂事,但只要伶伶说出来的话,就定必永远也不会后悔的。”
  她伶仃瘦弱的身子,虽在风中不住颤抖,但神色却是那么坚决,在展梦白眼中,她瘦小的身子,实比任何人都要高大。
  感慨良久,展梦白方自问道:“蓝天锤你可见过?”
  宫伶伶道:“见过。”
  展梦白道:“他可曾来过君山?”
  宫伶伶道:“不但来过,只怕此刻还在山上。”
  展梦白身子一震,紧握双拳,默然半晌,方自沉声道:“你可知他与苏浅雪之间关系如何?”
  宫伶伶微一寻思,道:“他两人当着我们,礼数甚是周到,但有一日我却在无意中窥见,他两人似是为了一事,争论得甚是激烈,到后来苏……苏夫人突然流下泪来,道:‘好,你难道忘记了……’这句话还未说完,蓝大先生立刻大呼道:‘好,我依你。’但神情还是十分恼怒,将杯子摔了一地。”
  她虽未明白地说出来,但蓝大先生与苏浅雪之间关系非比寻常,却已是昭然若揭之事。
  展梦白狠声道:“好,好……”突又问道:“要去苏浅雪的庄院,该如何的走法?一路上可有埋伏?”
  宫伶伶道:“苏夫人的庄院,名为‘潜龙山庄’,三面山峰环抱,前有竹城水寨横阻,天险已是难渡,据说庄院四侧,本已满布消息埋伏,这两日更是戒备森严,要到她的居处,只有水路乘船,通过‘潜龙庄’水上第一道门户,过了潜龙水寨,再经人接引,才能踏上直通庄院的通路。”
  展梦白双眉紧皱,道:“除此之外,莫非就……”
  宫伶伶道:“除此之外,还有一条秘道,可直通‘潜龙山庄’的‘迎宾亭’,但却极少有人知道这秘道的走法。”
  展梦白大喜问道:“你可知道?”
  宫伶伶垂下头去,幽幽长叹了一声,轻轻道:“我方才便是自那条秘道走到这里来的。”
  展梦白又惊又喜,道:“伶伶,快带大叔自这秘道……”
  突然想到宫伶伶既然知道这秘径走法,显见苏浅雪对她甚是信任,以她的性情,绝不忍令如此信任她的人失望伤心,自己若是要她指点这秘密途径,岂非强人所难?她纵然答应,心里也定必甚是难受。
  展梦白一生只知为人,不知有己,此刻怎忍令这可怜的女孩子为难,一念至此,当下顿住语声。
  宫伶伶抬眼凝注着他,良久良久,方自轻叹道:“我知道大叔必定不忍令我为难,才不愿说下去,但……伶伶又怎忍令大叔为难……大叔,请随我来吧!”这淡淡几句话中,实是包含着无限的深意。
  展梦白但觉鼻子一酸,心里却不知是甜是苦,突然大声道:“大叔可指天为誓,对苏浅雪绝无半句污蔑之言,只要苏浅雪稍有可恕之处,大叔瞧在你面上,绝不会伤了她的性命。”
  宫伶伶黯然一笑,不再说话,转首向山脚掠去。
  只见她身法轻灵柔美,短短一段时日中,武功便已大有进境,显见她用功之勤,悟性之高,均非常人能及。
  展梦白跟在她身后,心里更是感慨丛生,直奔到山脚下,蔓草荒藤间,竞有一方黝黑的铁板。
  若非宫伶伶带来,展梦白便是找上一年,也未见能寻着这方铁板,只见伶伶揭开铁板,里面便是一条地道。
  那地道虽然阴森黝黯,但每隔数丈,便有一盏铜灯,灯油并未枯竭,气息也不浊恶,显见地道中经常有人走动。
  展梦白暗叹忖道:“苏浅雪将居处名为‘潜龙’,又不知费了多少功夫,筑成这秘道,显见得早有极大的野心。她一个妇道人家,能做出这么大的事业,计划如此周详,组织如此庞大严密,而事前竟又做得如此隐秘,更可见她心计才气,实有过人之处,委实可称为一代巾帼枭雄。”
  秘道渐渐向上伸展,也不知走了多久,宫伶伶道:“出口便在这里。”只见头顶又是一块铁板,离地约摸丈余,却有一道铁梯,通将上去。
  展梦白沉声道:“不知外面可有人守望?”
  宫伶伶还未作答。突听一阵震耳的笑声,自秘道外传了下来,直震得展梦白耳鼓“嗡嗡”作响,笑声穿透地面铁板传人,听来犹是如此震耳,那发笑之人内力之强劲,中气之充沛,实是骇人听闻。
  第五十一回 洞庭群龙
  展梦白一惊道:“上面有人。”
  宫伶伶皱了皱眉,道:“地道出口上有藏身之处,伶伶陪着大叔先上去瞧瞧那是什么人再说。”
  两人爬上铁梯,出了地道,展梦白才知道这地道上乃是一座坟墓,墓前有一块石碑,恰好挡住了出口之处。
  石碑宽阔高大,尽可容得三五人藏身碑后,四面古柏森森,浓荫匝地,使得藏身碑后的人更是安全隐秘。
  展梦白偷眼瞧了出去,心头不觉又是一惊。
  原来那坟墓旁便是一条由山下蜿蜒通上的小道,两旁林木极浓,山势颇阴,却有一座八角亭子,将这蜿蜒的山路截为两段,要想上山的人,势必由此亭穿过,此刻这绿瓦朱栏的八角亭前,便高高矮矮拥立着十七八人之多,似是上山到了这里,道路突然被阻。
  而八角亭中石案上,却高踞着一位神情威猛,满身蓝衣的老人,目光顾盼自雄,赫然正是名满天下的蓝大先生。
  这时亭前群豪,神情俱是愤慨已极,有的双手握拳,有的手扶刀柄,似已如箭在弦上,要与蓝大先生一战。
  只见那为首之人,神情还能勉强保持冷静,沉声道:“蓝大先生侠名震天下,今日为何做出此等事来?”
  此人颀长瘦削,目光炯然,年纪虽然仅在中年,但神气却老练已极,一眼望去,便知他是不同凡俗之武林高手。
  蓝大先生厉喝道:“老夫做了什么事?”
  中年豪杰朗声接道:“在下早已说过,我等穷数十人之力,走遍南北六十三省,已可断定那‘情人箭’的主人,便在这‘潜龙山庄’之中,蓝大先生却定要在此阻路,岂非令人不解?”
  蓝大先生仰天狂笑道:“老夫守在这里,无论什么人,无论为的什么事,却休想上山一步,此事简单之极,你有何不解之处?”
  群豪悚然,突听一个清朗的口音道:“蓝大先生,你如此做法,究竟是为了什么,请你解释解释。”
  此人乌发高簪,道装佩剑,神情潇洒之极。
  蓝大先生狂笑道:“老夫一生行事,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管不着老夫,更用不着向小辈们解释。”
  少年道人怒道:“我等早已有些疑心,阁下也与‘情人箭’的秘密有关,如今看来,这疑心果然不错。”
  蓝大先生道:“不错又怎样?”
  少年道人怒喝道:“说不定你就是情人箭之主。”
  蓝大先生捋须大笑道:“小辈……小辈……”
  少年道人道:“你可是承认了么?”
  蓝大先生狂笑道:“你就是将天下人所作之恶事,全都算在老夫账上,老夫又有何惧?”
  少年道士怒极而笑,道:“好!好!原来你竟将天下人都未瞧在眼里,将天下人都视如儿戏,除了你这样的人外,又有谁会制出‘情人箭’那样的暗器?如今我才明白了!”吱呀一声,反腕拔出长剑,笑声也突然停顿,一字字缓缓道:“武当玉空子,先来领教。”
  他方才虽然怒极,但此刻一剑在手,神情立刻变得恭肃沉穆,诚心正意,双目凝注剑尖,一步步走上八角亭。
  群豪更是动容,要知这少年道人乃是武当后起剑客第一高手,此刻年纪虽轻,剑法却已卓然而成大家,但比之名震天下数十年,声名一时无两之“江湖第一侠”蓝大先生,声威仍是较弱,群豪自不免暗暗为他担心,那中年豪杰闪身让开道路,沉声道:“贤弟,切切要小心了。”
  玉空子微一颔首,手腕一震,长剑“嗡”然龙吟,厉声道:“蓝天锤,你纵不下来,我也要出手了。”
  蓝大先生目光闪动,道:“你成名不易,退下去吧!”言下似有怜才之意,不忍令这少年高手折在自己掌下。
  玉空子剑眉微轩,犹自龙吟着的长剑,突然划起一溜青蓝色的光华,直划蓝大先生胸膛。
  这一剑含蕴不露,竟在剑先,虽是绝妙之内家剑法,但却未真的划向蓝大先生胸膛,只是要逼蓝大先生下桌而已,是以剑尖虽划出,但距离蓝大先生身子还有一寸空隙,蓝大先生动也不动,沉声道:“你若能将老夫逼下这石桌,我便算输了,凭你处置如何?”
  玉空子怒道:“好!”
  “好”字方自出口,剑已化作飞虹,划出十余招之多,但见青光缭绕,剑剑俱是刺向蓝大先生要害之处。
  众豪只见他明明一剑已将刺着蓝大先生,但不知怎的,蓝大先生身形一偏,剑已成空。
  连四下众豪都已被那森森剑气逼得往后退步,蓝大先生天神般的身子,却仍端坐石案,动也不动。
  那中年豪杰面色大变,突然朗声道:“若是比武较技,玉空道兄已算输了,但这一战乃是为了天下武林同道,我乐朝阳虽然一生未曾以多胜少,今日说不得要破例了。”喝声中早已自腰畔撤下一条八尺藤蛇软棍,手腕一抖,软棍伸得笔直,棍梢震起数十朵棍花,夹带风声,直取蓝天锤。
  原来这中年豪杰正是西北大豪“塞上大侠”乐朝阳,他与仁义胡四侠乃是生死之交,胡天麟死在一人村,甜水井后,乐朝阳立刻自关东来,邀集了武当玉空子等一般好手奔波天下,要寻出“情人箭”的秘密,为胡天麟复仇。经过年来奔波拜访,可说是历尽千辛万苦,直到目前,他们方自金山寺中,无意间寻得了出售“情人箭”之秘密账簿,再经几番追寻,终于发觉这“情人箭”秘密的源头,便在这洞庭君山之上。
  而那本秘密账簿,也正是金山寺灰眉僧人为它丧生之物。
  原来那账簿面上一层,乃是异种火蛇之皮所制,金山寺方丈大师之遗物虽被焚化,但这本账簿却未被焚毁。
  但那时展梦白已去,乐朝阳等却恰巧上山,金山寺群僧对乐朝阳、玉空子等人极是信任,便将这本账簿交给了他们,只是这本秘密的账簿之上,虽有许多线索可寻,但却并未写出“情人箭主”的名姓,乐朝阳等人自然最先寻到秦瘦翁之处,那时秦瘦翁虽然已去蜀中,他们却又在秦宅中搜出许多线索,知道所有秦瘦翁卖出的“情人箭”,俱是来自君山,而非秦瘦翁自家所制。
  于是这一帮义气干云的侠士,立即赶至君山,哪知守山的竟是蓝大先生,他们震于蓝大先生侠名,起先还不敢相信蓝大先生会与“情人箭”有关,但说到后来,却不容得他们不信了。
  这时“塞上大侠”乐朝阳既已出手,群豪再无顾忌。
  只听一连串兵刃出鞘之声,八角亭前寒光暴起,十余件长短不一形式各异的兵刃,一齐向蓝大先生招呼了过去。
  忽然间,蓝大先生暴喝一声:“住手!”霍然长身而起。
  这一声暴喝,有如晴天霹雳,群豪不由自主为之一震,蓝大先生喝道:“你们真的不顾江湖道义了么?”
  他高大的身体站在石桌之上,更是威风凛凛,高不可攀,玉空子丝毫不惧,冷笑道:“与你讲什么道义?”
  刷地一剑削去,急削蓝大先生双足。
  蓝大先生双臂一振,须发皆张,怒喝道:“好!”突然一脚,竟将玉空子那快如闪电般的一剑,踩在脚下。
  那一柄精钢长剑,竟被他一脚踩成三段。
  乐朝阳惊怒之下,长棍毒蛇般缠上,玉空子虽败不乱,欺身而上,手中半截断剑,又已攻出三招。
  此人看来虽然神情潇洒,但动起手来那股剽悍勇猛之气,却端的令人可惊,群豪被他豪气所动,蜂拥而上。
  蓝天锤大喝一声,跃下石桌,左手抓住了乐朝阳棍梢,右足踢飞了一人长刀,右掌横切玉空子手腕,左右一个盘旋,将另一人踢飞一丈开外,这一招四式,当真是气吞山河,势若雷电。
  这期间石碑后的展梦白,早已数次想要出手,却被宫伶伶拖住了衣角,但此刻他却再也忍耐不住,顾不得宫伶伶素手相牵,仰天长啸一声,身形冲天而起,竟生生拔到三丈以上,凌空一个转折,直扑八角亭而去,这一声震耳长啸,这一手绝世轻功,当真是先声夺人,不但群豪被惊得怔住,蓝大先生也不禁为之顿住了身手。 
  只见他目光一转间,便已看清展梦白的身影,不由得仰天长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小兄弟你……”
  展梦白翻身而落,面上却无丝毫笑意。
  蓝大先生皱眉道:“难道连你都怀疑我了?”
  展梦白沉声道:“杨璇怎会未死?你怎会寻到炼箭之秘窟?你为何不让人走过此山道?但望这些你都能解释。”
  蓝大先生凝目瞧了他半晌,突又仰天长笑道:“这些事老夫既不愿解释,也不屑解释。”
  展梦白道:“你非解释不可。”
  蓝大先生道:“不解释又当如何?”
  展梦白也凝目瞧了他半晌,突然转过头去,似是不愿再去瞧他的面容,只是缓缓自怀中拔出了那柄古剑。
  他面容虽沉静,心头却是激动已极,只因他宁愿任何一个人是“情人箭主”,也不愿是蓝大先生。
  他一心只望蓝大先生有所解释,一心只望此事只是个误会,只因他宁愿与任何人成仇为敌,也不愿与蓝大先生。
  他实是不忍发觉这可敬可爱的老人,竟是个该死的魔头,竟是自己不共戴天的大仇人。
  但事已至此,他已别无选择。
  蓝大先生目光闪动,高大的身躯,也不住颤抖,显见,这江湖第一名侠,此刻心头也充满了激动。
  群豪也似被这老少两位英雄间那种奇异而微妙的情况所动,一时之间,人人只是默然而望,竟无一人开口。
  只听蓝大先生终于沉声道:“你可是要与老夫动手?”
  展梦白仍未回头,道:“生死之战,别无选择。”
  蓝大先生突然反手一掌,竟将那青石案震得粉碎,群豪悚然色变,蓝大先生厉声道:“好!来!”
  展梦白长身一展,霍然旋身,大声道:“展梦白念在你我昔日之情。今日且让你三招。”
  蓝大先生仰天狂笑道:“好!想不到当真还有人要让我蓝天锤三招?好……好……”震耳的笑声,历久不绝。
  这笑声虽然震耳,但却绝无欢乐之意,反似充满悲愤之情,群豪更是变色,只因他们直到此刻才知道,这满腔火气,一身傲骨的少年,便是近日轰传武林的展梦白。乐朝阳最是关心,当先道:“展世侄,你……”
  展梦白躬身一揖,肃然道:“乐前辈与我四叔生死相交,至死不渝,可说是义气于云,小侄在此一拜。”
  乐朝阳黯然道:“我……我……”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
  展梦白道:“但望乐大叔与各位前辈念在先父先叔们一生侠名份上,今日切莫助小侄一拳一脚……”
  他缓缓抬起古剑,厉声喝道:“小侄今日只要与他决一死战,即使战败,小侄虽死无怨。”
  群豪被这豪气所动,俱是热血激动,言难成声,乐朝阳更是热泪盈眶,缓缓退后几步,口中不住喃喃道:“好……好汉子……”
  蓝大先生眼神有如闪电一般,在展梦白面上一扫,突又狂笑道:“你可是真的要让老夫三招?”
  展梦白道:“绝无虚假。”
  蓝大先生道:“以你的武功,本来还可与老夫支持片刻,此刻若要让我,嘿嘿!老夫劝你,还是莫要让吧!”
  展梦白道:“无论生死胜负,展梦白也不愿做出言反悔的小人。”剑尖前伸,肃然道:“请动手。”
  群豪对他这般气概虽觉可敬,却又不禁在暗中叹息。
  只因谁都知道,高手相争,所差仅在一招之间,展梦白若在这三招间被人占了先机,即是必败无疑。
  展梦白又何尝不知此点,想那日蓝大先生与帝王谷主山巅一战,要争那一招先机,是争得如何激烈。
  那一战之惊心动魄,展梦白当真是永生难忘,至今回想起来,当时的情况,还历历如在眼前。 
  只见蓝大先生一手捋须,突然出手急攻三掌。
  这三掌出手虽有前后之分,但看来却似三只手掌同时攻至,转眼间已将展梦白笼罩于漫天掌影之下。
  展梦白虽知他不动则已,一动必定惊人,却也未想到他出手竟如此凌厉,心头方自大惊。
  哪知蓝大先生这出手三招看来虽然迅急激厉,但掌上却毫无力道,展梦白全未觉得身上有任何压力,长剑一挥,便已破出漫天掌影之外。
  群豪轰然喝彩,蓝大先生狂笑道:“好小子,果然有两手。”展梦白心里,却不知是何滋味。
  要知蓝大先生那三掌若是贯注了真力,展梦白掌中剑被他掌风所压,哪能那般随意地运转?
  而如今蓝大先生出手看似无情,却已留情,不但令展梦白保得先机,也令他保得颜面,教他如何不感激。
  展梦白忖道:“他若真是那般恶毒,为何又如此待我?”
  他此时此刻,情势已不容他多加思索。
  震耳的笑声中,他掌中古铁剑已荡起重重剑山,蓝大先生衣袂飘飞,也已攻出数招之多。
  这一番恶战,又与方才大不相同,群豪虽知展梦白少年英雄,却也未想到他剑法竟有如此造诣。
  只见他将掌中一柄古铁剑,挥送旋舞,如盘草芥,剑法的路子虽是轻灵飞幻一路,却也掩不住那古铁剑沉重的力道。
  玉空子一向自命后起剑客中第一名家,此刻见了展梦白的武功剑术,相形之下,不觉黯然失色。
  眨眼间数十招已过,展梦白剑法虽迅急,蓝大先生威猛的身形穿行剑光之中,竟是如入无人之境。
  群豪这才知道,天锤道人虽以刚猛的武功震动天下,但身法之轻灵巧快,亦是令人可惊。
  群豪自也发觉,展梦白武功虽高,但仍不是这江湖第一名侠的敌手,玉空子口中喃喃道:“可惜……可惜。”
  他可惜的是展梦白为何不令别人插手,否则展梦白此刻虽居劣境,但也不过只是棋差一着而已,若有别人出手相助,便可将蓝大先生立毙当地,如今展梦白孤身力战,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乐朝阳更是不住长叹,黯然道:“好孩子……好男儿,小小年龄,能与蓝大先生力拼数百合,当今天下能有几人?”
  群豪面面相觑,面上俱是一片沉痛之色,瞬息间又过了数十招,群豪中已有人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玉空子附在乐朝阳耳边,悄悄道:“事急从权,可要……”语声虽然半途停顿,但言下自是有出手相助之意。
  乐朝阳沉吟半晌,黯然叹道:“他方才既已说了那样的话,你我若再相助于他,只怕他……”
  长叹一声,再瞧展梦白,展梦白剑法已见呆滞,额上也流下汗珠,显见得已无法再支持下去。
  乐朝阳长叹一声,又道:“我这梦白世侄剑法虽高,只可惜动手时少了贤弟你那种剽悍勇猛之气,否则……”
  玉空子接口叹道:“兄长所见,确是不差,但无论如何,我实不忍见这少年英雄今日战死在此间。”
  说话之间,这方外剑客已自袖中拔出一柄短剑,乐朝阳深知此柄短剑,乃是他留作生死相拼时之用,此刻短剑在手,玉空子想必已要不顾一切,再次出手,乐朝阳目光动处,毅然道:“仁义四侠一生急公好义,焉能无后,乐某今日拼受埋怨,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
  玉空子大喜道:“正该如此。”
  两人身形同时展动,扑向蓝大先生。
  展梦白眼角一扫,恰巧瞥见他们,大喝道:“谁也莫要来助我。”大喝之声,有如霹雳,玉空子等人身形不禁一顿。
  蓝大先生仰天狂笑道:“小兄弟,逞什么英雄好汉,还是要他们一齐上吧,老夫又有何惧?”
  展梦白怒喝道:“今日有谁助我一拳,我先死在这里。”
  他性情本就暴烈无比,近来虽已收敛得多,但久有郁结,难以发泄,此刻胸中怒火,一涌而出,又动了他的那种天生宁折不弯的刚烈性子,玉空子、乐朝阳叹息一声,只得退下。
  蓝大先生道:“你当真如此?”
  展梦白大喝道:“正是!”用尽平生气力,一剑挥出,但闻剑风呼啸,声如狂风。
  四下群豪,竟被这一剑所带起的剑风,震得身子一倾,但觉森森剑气,逼人眉睫,几乎令人张不开眼来。
  蓝大先生须眉头发,都被这股剑风激得根根倒竖而起,旋身错步,大笑道:“好!这一剑才有意思。”
  笑声未了,双拳齐出,直攻展梦白胸膛,展梦白侧身让过,只听身后轰然一声,那八角亭被蓝大先生拳风震塌了一角。
  展梦白厉喝道:“好!”又是一剑,斜挥而出。
  蓝大先生凌空掠出七尺,只见剑光过处,又是轰地一响,那八角亭支柱,竟被这凌厉的剑光斩断一根。
  半边亭子哗啦啦倒了下来,飞扬的尘土中,剑光化做墨虹,双拳挟带狂风,又拼了五招之多。
  这五招过后,四面山石树木,已是东倒西歪,狼藉不堪,四下群豪,早已被逼得退出数丈之外,一个个更是瞧得目定口呆,他们虽都久走江湖,但却未曾瞧过世上竟有如此气势的武功。
  只见展梦白剑多开阖,招式虽非精妙之着,但那种风骨气势,当真是气壮山河,气吞斗牛,令人色沮胆寒。
  蓝大先生竟被他一连七剑急攻,逼得连退七步,方自还了三拳,发须俱已根根直立而起。
  群豪自不知道展梦白剑法本以气势取胜,方才他对蓝大先生心存感激,剑上自无那种刚烈猛霸之气。
  但此刻他怒火上涌,出剑再无顾虑,甚至把自身的存在全都忘却,而将全身的精神血气,全都投入了那一柄铁剑之中,正是:“掌中有剑,心中无剑”,只因他自己已化为铁剑,铁剑也已化为展梦白。
  又是七剑急攻。
  蓝大先生再退七步,全身衣衫,俱已鼓涨而起。
  群豪瞧得惊心动魄,忍不住轰然喝起彩来。
  震天的喝彩声中,突听蓝大先生暴喝一声:“住手!”
  这一声暴喝,比霹雳还要惊人。展梦白硬生生顿住剑,苍白的面容,已变为血红,厉声道:“什么事?”
  蓝大先生须发皆张,也不说话,双手一分,扯开了胸前衣襟,露出了铁般肌肉,大喝道:“锤来!”
  群豪也不知他这命令是向谁发的,哪知他喝声方了,小亭后山坳里树阴中,突然露出四个蓝衣大汉,四人手中抬着的,便是蓝大先生蓝天锤那柄震武林,动江湖,惊天地,泣鬼神的无敌铁锤。
  蓝大先生仰天狂笑道:“老夫生平大小数百战,从未有如此过瘾,今日少不得要与你打个痛快。”
  反手接过铁锤,道:“来吧!”
  展梦白大喝道:“好!来!”
  群豪虽已发觉这山中俱是埋伏,但如此百年难遇的剧战当前,哪里还有心情去顾及其它。
  但众人只觉眼前一花,耳边狂风突作,谁也没有瞧清两人这第一招是如何出的,但两人早已战在一处。
  风声越来越响,四面草木皆飞,胆子小的,早已闭起眼睛,又退开数丈之远,胆子大的,却也被那剑气与狂风迷乱了双目,根本瞧不见他们的身手招式,乐朝阳又惊又喜,只是扶着玉空子的肩头,连连道:“如何?……如何?……仁义四侠一生仁义,岂能无后?”
  玉空子叹道:“贫道自命剑法之剽悍勇猛,可算当世难有,哪知这位展仁兄……哪知这位展仁兄……”
  他一连说了两次“哪知这位展仁兄”,下面的话竟接不下去,只因他实在找不出适合的赞美之词,来形容展梦白的威霸剑气。
  忽然间,只听金铁相击,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大震。
  群豪耳边“嗡”然一响,有人竟被震得仰天跌倒。
  原来展梦白竟以掌中铁剑,硬生生接了蓝大先生一锤,此锤既称“天锤”,那是何等力道,但展梦白接了一锤,铁剑虽未撒手,但手臂已是酸痛不堪,若非他近来在密林中内功大有进境,此刻只怕连手都抬不起来。
  蓝大先生狂笑道:“好小子,有你的,五十年来,还从未有人能硬碰硬接得了老夫一锤的,好!再来一锤。”
  展梦白喝道:“再来十锤又有何妨!”挥起铁剑,直砍而下。
  蓝大先生铁锤反臂挥起,又是一声大震。
  群豪人人变色,就连乐朝阳与玉空子,都已远远退出七尺开外,但心里虽暗惊,口中仍是忍不住喝彩。
  只有展梦白,苦在心里,这一震之下,他手臂更是酸麻,掌心也毫无感觉,实难再接他一锤。
  蓝大先生道:“好!再接一锤。”
  展梦白明知不能,偏偏喝道:“来!”勉强举起铁剑,缓缓引动真气,突觉一股热流,自手臂直通掌心,麻木的手掌,顿时有了感觉,原来他此番存心孤注一掷,将全身真气俱已引动,也在无意间引发了他那自练过,从未认真用过的“六阳神掌”。
  要知展梦白掌中有剑,自然便忘了施此神掌,却不知这“六阳神掌”乃是天下至阳至刚的掌力,那一股真气引动出来,正可补展梦白气力之不足,这自因他因缘凑巧,连得数种绝世秘技,否则他又怎能与蓝大先生一拼高下?
  展梦白掌力发动,手臂酸麻立消,心头自是大喜,展动铁剑,直攻而去,蓝大先生挥锤反击。
  只听一连串震耳的响声,到后来群豪只见两人剑锤相交,四下木石纷飞,众人耳中,竟反而听不到那剑锤相击之声,原来耳朵已被震得麻木,什么都听不到了,可见这剑锤相击之威,是何等霸道。
  突然间,蓝大先生掌中铁锤,竟带着尖锐的啸声破空而起,蓝大先生翻身一掠,后退三丈,掌心只剩下半截铁锤。
  原来展梦白掌中铁剑,乃是神兵利器,这天锤虽是实心精钢所铸,但十余击之后,锤头竟被铁剑砍断。
  半截锤头破空直上数丈,自落入山坳后,山后立时传来一声惨呼,想是山后埋伏之人,有一个被铁锤击得血肉横飞。
  蓝大先生呆呆地瞧着半截断锤,出神了半晌,突然大笑道:“好!好!痛快!痛快!”
  展梦白纵有各种神功护体,经此十余震后,手持铁剑,已是喘息得说不出话来,犹自挣扎着道:“再……再来。”
  蓝大先生道:“你……”
  一个字还未出口,那高达七丈的山岩上,突然凌空飞下两条人影,衣袂飘飘,有如天仙下降。
  众人还未瞧清这两人的身形,蓝大先生已仰天大笑道:“好,萧王孙你也来了,来得好!”
  另一人是杜云天,落地时虽也全无声息,但身法却远不及萧王孙美妙,展梦白又惊又喜,迎上招呼。
  萧王孙却向蓝大先生笑道:“别来无恙?”
  蓝大先生也不回答他的话,只是自管接道:“你来得好,老夫就是那捞什子‘情人箭’的主人,老夫制了箭害人,现在已有些过意不去,今日你们看要拿老夫怎样,全都由得你们了。”
  他说话仍是从容自如,展梦白听了不觉暗暗心惊:“好深的内功,好绵长的内力,我与他若是再斗下去,哪有胜望?”一时之间,他心中不觉有些愧疚自馁,他却不知道蓝大先生第一名侠之称,岂能幸致,这数十年之内力修为,自比他要深几分,但他以一身之力,能与蓝大先生如此恶战,已是江湖中豪杰难以相信之事。
  自此一战,展梦白“怒剑”之名,震动天下。
  群豪听了蓝大先生这番言语,群情更是激动,七嘴八舌,一齐抢着说话,谁的话都听不清楚。
  萧王孙朗声道:“在下萧王孙,可以性命作保,蓝大先生绝非情人箭主,蓝兄,你也大可不必代人受过。”
  群豪一怔,嘈声立止,要知“帝王谷主”在武林声势非同小可,说话的分量,自非常人可比。
  蓝大先生面现感激之容,口中依然狂笑道:“错了,错了,谁说我代人受过?我为何代人受过?”
  萧王孙沉声叹道:“你为何代人受过,这其中自有原因,蓝兄非要小弟将这原因说出来么?”
  蓝大先生面色微变,“塞上大侠”乐朝阳挺身道:“晚辈乐朝阳,有一事请教谷主,不知可否说出?”
  萧王孙含笑道:“乐大侠请说。”
  乐朝阳目光环顾,朗声道:“事已至此,谷主若不说出蓝大先生代人受过之由,只怕难以令天下英雄心服。”
  蓝大先生怒道:“不服又怎样?”
  萧王孙道:“蓝兄少安……乐大侠要听此事原由,本是应当,但此事说来话长,而且……”
  突听远远有人接道:“而且由他来说,远不及由贫尼说出来得恰当。”语声清亮高亢,却似女子发出。
  展梦白听她自称“贫尼”,口音却又不似绝红、灭红两位大师,心中方自奇怪,猜不出此人是谁。
  只见三条灰布人影,自山坳后转了出来,其中两人,正是绝红与灭红两位大师,还有一位比丘尼,身形较高,目光更亮,行动之间,宛如大师,展梦白瞧了半天,才看出她赫然竟是烈火夫人。
  烈火夫人竟也出家为尼,更是展梦白难以梦想之事。
  萧王孙与蓝大先生,面上也露出惊骇之容。
  杜云天骇然道:“烈火夫人,你……你……”
  烈火夫人合什笑道:“烈火夫人早已死了,此刻世上只有断红女尼,蓝天锤,你可放心了么?”
  她虽然身穿着比丘袈裟,但说起话来,仍是不似出家人。
  蓝大先生不禁苦笑一声,萧王孙瞧望着绝红、灭红两位大师,道:“善哉善哉,不想两位又度化了一人。”
  烈火夫人笑道:“我那妹子度我可真不容易,但她本是我妹子,此刻却作了我师姐,也算占了便宜。”
  绝红大师含笑不语,数日不见,她面上又多了一层圣洁的光辉,显然修为又有了精进。
  要知佛门之中只以入门先后而别长幼之序,是以幼者为师,长者称弟,乃是佛门中常见之事。
  断红大师“烈火夫人”目光转向群豪,笑道:“方才一打岔,贫尼几乎忘了向各位说那蓝天锤代人受过之事。”
  乐朝阳道:“在下等俱在洗耳恭听。”
  断红大师瞧了蓝天锤一眼,道:“此事若不说出,各位固是难免怀疑,贫尼也憋得难受,蓝天锤更是要终生代人受过,是以贫尼想来想去,还是将此事说出的好。”她这话明虽对群豪而言,其实却是说给蓝大先生听的,蓝大先生冷哼一声,也不开口。
  断红大师接道:“我姐妹两人,性子极是不同,我妹妹温柔委婉,本是蓝天锤的意中人,只是我那妹子爱的却不是他,而是萧王孙,我脾气虽躁,反而爱上了蓝天锤,这关系可说复杂得很。”
  她一口气说出了这件有关武林四大名侠的情爱纠纷,群豪自不禁为之动容,展梦白恍然忖道:“原来他四人关系竟是如此。”只见萧王孙与蓝大先生面上竟也泛出了暗红之色,他们虽明知烈火夫人要说出这件隐秘,却也未想到她当着这许多人,竟说得如此干脆。
  断红大师有如未见,自管接道:“只是我妹子天性温柔,虽然爱着萧王孙。也不敢明说出来,虽不爱着蓝天锤,也不愿对他太过冷淡,但蓝天锤究竟不是傻子,失意之下,每日都不免烂醉如泥,这时武林便有个外貌忠贞的荡妇,向他进攻,蓝天锤虽是英雄,失意之下,终于未能逃过她的温柔攻势。”
  蓝大先生干咳一声,便待转身而行。
  断红大师道:“蓝天锤,此刻你若走了,便不是男子汉。”
  蓝大先生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停下脚步。
  断红大师接道:“但那荡女却非真的喜欢蓝天锤,她如此做法,只因她早已怀着称霸武林的野心,为了安排以后的道路,竟要将当时武林中每一个成名的人物,俱都勾引成奸,那么她以后纵然做出恶毒之事,这些成名豪杰,不但不敢难为于她,还要为她掩饰。”
  群豪不禁发出一声惊喟。
  展梦白恍然忖道:“这妖女必定就是苏浅雪,她为了自家的欲望,不惜出卖自己的肉体与灵魂,更不惜破坏别人的家庭,我爹爹和妈妈,也就是为了她。”只觉一阵悲愤之气上涌,再也想不下去。
  断红大师接道:“但这妖女虽然人尽可夫,心目中也有个真正的情人,此人便是‘搜魂手’唐迪。”
  群豪这才知道,此事竟然又与“蜀中唐门”有关,又不禁发出一阵骚动,久久都难以平息。
  断红大师道:“唐迪此人,似因被他爹爹唐无影压制太久,也想作一番惊人之事出来,于是两人情投意合,经过了多年的努力,终于制出了‘情人箭’这种歹毒的暗器,他们为了要使江湖大乱,江湖中人,互相猜忌,竟将此种暗器秘密发售,却令惟一能解‘情人箭’毒的秦瘦翁主持其事,好教江湖中,人人都将秦瘦翁当作惟一的救星,自不会怀疑到他身上。”
  骚动又起,断红大师朗声接道:“但纸终于包不住火,天下绝无永远不能揭穿的秘密,秦瘦翁的秘密,首先被人发觉,他们竟不惜立刻将秦瘦翁杀死,而蓝天锤自从杨璇之事发生后,也隐约猜到其中秘密。曾不止一次,要想劝那妖女息手,那妖女自是死也不肯承认。”
  蓝大先生仰首去看天上云朵,但胸膛起伏,却越来越是剧烈,显见心中正有着无比的激动。
  断红大师接道:“但事情到了后来,终于令那妖女不得不承认了,蓝大先生便到这里大兴问罪之师,哪知那妖女反而以昔日一段情孽,来要挟于他,要他为自己招架隐瞒,否则她便要将这段丑史公开,蓝天锤平生最要面子,宁死也不愿丢面子,就是这死要面子的脾气,害得他如此。”
  群豪这才俱都恍然,纷纷道:“这妖女八成是苏浅雪。”
  突听蓝大先生厉喝一声:“住口!”
  他目光炯然,瞪着断红大师,断红大师也回瞪着他,蓝大先生道:“这些事你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断红大师道:“你真的不知道,我便告诉你,这些话都是萧王孙告诉我的。”
  蓝大先生目光立刻瞪向萧王孙。萧王孙摇头叹气,只是苦笑。
  断红大师道:“你也莫瞪着人家,人家如此做,本是为了你好,别人都对你怀疑时,只有萧王孙信得过你,不惜冒了危险,上山窥探,终于自别人口中,探出六成秘密,自己又猜出四成,他知道你的脾气,宁可身死,也不愿认错,更不会将此种秘密说出,而此秘密却非说不可,他怕自己说出伤你的颜面,只有将此事告诉了我,而我此刻却忍不住对你说了。”
  蓝大先生道:“但……”
  萧王孙叹道:“蓝兄当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难道竟宁愿为了少年时的一时荒唐,而令一生侠名永远玷污了吗?”
  蓝大先生呆了半晌,仰天长长叹息一声,道:“也罢……”突然转身一拍展梦白肩头,道:“小兄弟,此中真相,你既明了,我也不妨告诉你,那杨璇实也是苏……唉,她引入老夫门下的,那日我得知你与他同行,逼他说出你的下落,才知你已被困秘窟,当时便想手刃了他,但念在她面上,终是于心不忍,才逼他立下从此不在江湖走动之毒誓,断去他的一臂,问明道路,赶去救你,但直到那日,我还是想不到那……那女子竟是‘情人箭’的……唉!”
  展梦白心下恍然,只觉满心俱是惭愧自责之意,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讷讷道:“我……我……”
  蓝大先生拍着他肩头道:“你虽然怀疑了我,我并无丝毫埋怨,你也不必难过,若是换了我,只怕那怀疑之心,势必更重……”
  展梦白越听越是激动,热泪盈眶,几将夺目而出。
  蓝大先生叹道:“只可惜杨璇那畜生,竟敢背誓。唉!那日我听他所发之誓,便该知道他是存心要背誓的了。”
  萧王孙忽然问道:“他发的是什么毒誓?”
  蓝大先生道:“他说若是再出江湖走动,便遭万蚁蚀食而死,想那蚂蚁怎会吃人,这显见不过只是个牙痛咒。”
  第五十二回 风消云散
  展梦白只听得一阵寒意自心底升起,半晌不能言语,萧王孙亦不禁感叹,当下将杨璇死时情况说出。
  蓝大先生听了,心头也是一寒,喃喃道:“当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隔了半晌,向萧王孙微一抱拳,道:“相交贵在知心,你既知我,我便不必多言,多言徒乱人意。”
  萧王孙微笑道:“正该如此。”
  蓝大先生道:“就此别过……”
  萧王孙失声道:“为何要走?”
  蓝大先生黯然道:“此地我岂能再留?”
  萧王孙沉吟半晌,知他若是见到群豪围攻苏浅雪,既不能相助于她,亦不能袖手,委实只有远远走开的好,当下也不拦阻,只是长叹道:“今日一别,不知你要去何处?更不知何时方能相见?”
  蓝大先生朗声笑道:“天地之广,何处不能容我,四海之大,何处不能相见……”向断红、绝红微一挥手,将半柄铁锤脱手掷出,长笑道:“小兄弟,今日之武林,是你的天下了……”
  笑声犹未消失,身影已自远去。
  直到许久许久之后,展梦白似乎觉得这爽朗的笑声犹在耳边,他那豪气英风,也似时在眼前。
  他深知无论蓝大先生去向何处,总能创出一番天下,这正如李靖相送虬髯时的心情一般。
  群豪目送这当代奇侠身形远去,心中都不免有甚大感叹,绝红大师虽然身在空门,修为功深,此刻也不禁露出黯然之色,断红大师目光更是如醉如痴,几次都要赶去追随,却又终于忍住。
  也不知过了多久,展梦白走到绝红大师面前,迟疑了半晌,似是在考虑如何措词,却终于未曾说出话来。
  绝红大师望着他微微一笑,道:“你可是要问她的下落?”她,自是指的萧飞雨,不必说出名字,展梦白也是知道的。
  绝红大师见他点了点头,虽未说话,但无限深情已自目光中流露出来,又自一笑,道:“她就会来的。”
  这一笑中已带有幽怨之意,似是在为自己一生之情感黯然神伤,却又不禁为这一双小儿女的多情欣喜。
  展梦白讷讷道:“她……她在……”
  突然间,四山响起了一阵怪异的哨音,山岩之后,竟隐隐有兵刃出鞘,脚步奔腾之声传了过来。
  群豪虽然早已知道四山必有埋伏,此刻面目仍不禁为之色变,“塞上大侠”乐朝阳凝神倾听半晌,沉声道:“四山埋伏,至少有四百人。”他一生闯荡江湖,历练之丰,无与伦比,竟能自脚步声中猜出对方的人数。
  萧王孙、杜云天虽是一代奇侠,但终究少在江湖中走动,偶一现身,亦如神龙破云而现,见其首而不见其尾,是以这一点比之乐朝阳犹有不及,听了此言,两人对望一眼,萧王孙道:“四百人……”
  杜云天道:“敌众我寡,只怕……唉,若要杀光了他们倒也容易,若要击退他们,却是难如登天。”
  这句话听来似是有些矛盾,其实却含有深意,只因要这些武林名侠去迎敌无名之辈,他们实是下不得手去。
  萧王孙叹道:“不但如此,以此脚步之声听来,这四百人之中,不乏一流高手,以我数人之力,即使要想将之杀光,只怕也不容易。”
  展梦白突然道:“那边有人来……呀,似乎是李冠英与孟如丝两人,他们怎会在这里?”
  话方说完,李冠英与孟如丝已奔到近前,两人俱是满面惶急之态,喘息着道:“展……展兄,快……快下山吧!”
  展梦白道:“还未上山,怎能下山?”
  李冠英叹道:“苏……苏夫人已在此地布下数道埋伏,第一道似有四百人之多,若要上山,只怕……”
  孟如丝接道:“苏夫人在我两人无处投身之时收容了咱们,固是大恩大德,但展……展大侠你对咱们,更是义重如山,是以咱们纵然冒了性命危险,也得赶来通知展大侠一声,展大侠你即使要将她除去,也不急在今天。”
  李冠英道:“咱们在山上这几日,已多多少少知道她一些秘密,她虽然该死,但来日方长,展兄你……”
  展梦白一直默然倾听,此刻方自朗声道:“我等既已来到这里,已是有生无回,纵然战死,也得一战。”
  群豪早已满心愤慨,听了这响当当的话,忍不住轰然喝起彩来,杜云天微笑道:“展梦白倒不愧是帝王谷主女婿。”
  萧王孙笑道:“看来倒和你这有去无回的离弦箭有些相似。”两人对面微笑,显然在为展梦白自傲。
  李冠英、孟如丝两人却是面色大变,两人还未说话,突听山下有人大呼道:“萧老大……萧大哥……”
  呼声高亢入云,一条人影随着呼声急奔而来,身法之快,竟不在蓝大先生等绝世高手之下。
  乐朝阳变色道:“这是什么人?”
  萧王孙、展梦白却是看清,此人竟是铁驼,最怪的是,他驼背上竟会背着一人,萧王孙道:“我在这里。”
  铁驼一掠而来,大声道:“萧老大,你……你快救他一救,此人已快死了,除你之外,无人救得了他。”以他的内功修为,说话竟也有些喘息,可见实是奔驰过剧。
  萧王孙道:“谁受了伤?且放下他来。”
  铁驼道:“你瞧瞧这是谁?”将身背之人,放了下来,四面立刻发出数声惊呼,呼声最响,竟是李冠英与孟如丝。
  只因这身受重伤之人,赫然竟是武林“七大名人”中的“出鞘刀”吴七,此人竟会受伤,真是谁也想不到的事。
  萧王孙也不禁变色道:“是他?是谁伤得了他?”
  铁驼叹了口气,道:“还有谁,除了那无影枪外还有谁?但无影枪也被他利刃所伤,伤的并未见得比他轻。”
  萧王孙道:“杨飞在哪里?你怎会遇着他们?”
  铁驼叹道:“我遇着他两人时,两人显然已拼过生死,都已重伤,只有杨飞的徒弟杨成守护在侧,杨成那时若是杀了吴七,实是易如反掌,但他却不愧是条汉子,竟不肯乘人之危,见我到了那里,便将他师傅抱走,还求我无论如何,也要将吴七救活,为教他以后亲手复仇,唉……这小子端的有种得很。”
  萧王孙道:“你又怎会到了这里?”
  铁驼瞧着展梦白一笑,道:“这却是咱们小兄弟的心上人说的。”
  萧飞雨既然已能说话,伤势自已痊愈。
  展梦白暗中虽放下了心事,却又忍不住脱口问道:“前辈在哪里遇着了她?她怎的还不上山来?”
  铁驼道:“吴七、杨飞受伤之地,便在洞庭湖边,那位萧姑娘,也在那里逛来逛去,像是在等人似的。”
  展梦白道:“她等……”突然觉得自己不该问得如此着急,红着脸住口不语。
  萧王孙却替他问了出来:“小女等的是谁?”
  绝红大师微微笑道:“少时您自知道。”
  铁驼叹了口气道:“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听得萧老大在山上,便急急赶来,除了萧老大外又有谁能医得了吴七的伤势,哪知吴七这厮虽已半晕半迷,却偏偏不肯上山,嘴里只是说:‘求你带我去找丝丝,我死也要见丝丝最后一面。’我怎知丝丝是谁,因此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他带上山来。”
  孟如丝身子突然轻轻颤抖起来,一双秋波中,也泛起了晶莹的泪水,咬住樱唇,垂下了头去。
  萧王孙叹道:“何苦……这是何苦?”他救人为先,先将吴七伤势仔细诊视了一遍,又喂他服下了几粒丹丸。
  铁驼道:“这伤还有救么?”
  萧王孙仰天长叹一声,道:“性命虽可保全,但他那一身武功,只怕从此……唉。”话未说完,但言下之意,自是众人皆知,这声名显赫的武林高手苦练数十年的武功,竟从此废去,他那一生多彩多姿的生命,也将从此归于平淡,若是要吴七自己选择,只怕他宁可死了也不愿如此。
  群豪俱是练武之人,自能体会到武功被废后的心情,不禁俱都为之黯然神伤,正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吴七服下了萧王孙的灵药,似已微微清醒,但口中仍在不住喃喃自语:“丝丝……丝丝……你在哪里?”
  展梦白本觉这吴七骄横霸道,此刻也不禁为这般刻骨铭心,至死不渝的痴情感动,转首不忍瞧他。
  只听孟如丝终于痛哭失声,痛哭着扑到吴七身上,痛哭着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吴七微微张开一线眼睛,瞧见了孟如丝,憔悴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惨淡的微笑,道:“你……你莫要走……”
  孟如丝惨然道:“丝丝不走……丝丝永远陪着你……”
  吴七含笑道:“好……”伸手似是要去抚摸孟如丝的娇靥,但手才抬起,又自落下,又自昏迷过去,但面上那安慰的笑容,却久久未曾消失,群豪已隐约猜出此中真相,心里也不知是甜是苦。
  李冠英面白如纸,木立不动。
  孟如丝转身扑在他身前,流泪道:“大哥,我……我不能再跟着你了,我……你……我……”
  李冠英凄然一笑,道:“我知道。”
  孟如丝道:“你……你知道就好……”两人对视一眼,都不再说话,也不再去瞧第二眼,似是所有情意,所有的悲哀,都在这最后一眼中叙说尽了。孟如丝站起身子,向萧王孙一拜再拜,抱起了吴七,垂首道:“晚辈为了照料他的伤,不能再为前辈尽力了,晚辈这就下……山……”说到最后一字,又是泣不成声。吴七威镇武林时,她不顾生死,不惜一切自他身旁逃走,而此刻吴七已是半死之人,她却不顾一切要跟着他。
  只见孟如丝抱着吴七痛哭着奔下山去,群豪心里都不知是何滋味,也不知是谁,喃喃轻叹道:“女人……女人……”
  这就是女人,男人永远无法猜透的女人。
  展梦白一拍李冠英肩头,叹道:“李兄,你……”
  李冠英目中已有泪痕,不愿被人瞧见,只是仰天长笑道:“李某此身已无牵挂,正可与恶贼决一死战。”
  展梦白道:“好汉子……”突然想起自己尚有牵挂,接着,便想起了宫伶伶,纵身向那石碑后飞掠而去。
  石碑后竞已没有了宫伶伶的影子,地道出口,也已紧紧闭起,展梦白大骇喊道:“伶伶……伶伶……”
  目光动处,只见石碑后刻划着些字迹,也不知是用尖刀还是金簪划的。虽然模糊潦草,但却仍可分辨。写的是:
  “展大叔:伶伶再也无颜去见苏夫人,伶伶走了,伶伶从小就会照顾自己,此去一定会练好武功,为爷爷复仇,大叔只管放心,伶伶只望大叔能和萧姑娘一生幸福,伶伶就已心满意足了。”
  展梦白看完了这几十个字,眼前已是泪光模糊,惨然道:“伶伶,好苦命的孩子,大叔永远不会忘记你的……”
  他知道伶伶必然已自地道中走了,但入口封闭,无法开启,他也不能追赶,何况纵然去追,也追不着了。
  他手掌轻抚着石碑上的字迹,心里在为伶伶真诚地默祷,但愿这苦命的孩子,能从此脱离悲惨的命运,但愿自己日后还能再见着她,但愿她那时已是美丽的妇人,永远过着幸福的日子……
  苍天有眼,她的愿望是必能达成的。
  突然间,四山战鼓齐鸣,数百人一齐现身,数百柄刀剑,在日色下闪闪发光,天地间顿时弥漫起一片杀气。
  展梦白英雄胆作,儿女情消,纵身掠去,沉声道:“与其等他们杀过来,不如咱们杀过去。”
  群豪轰然道:“说得好。”
  萧王孙叹道:“看来也只有如此,不知三位大师……”
  断红大师不等他话说完,便已截口道:“咱们虽然身在方外,此事也要管的,妹子……不,师姐,你说是么?”
  绝红大师道:“佛门中人,并未忘了降魔手段。”
  萧王孙道:“好!杜兄与我带着梦白前冲,三位大师断后,乐大侠率领群豪居中,首尾切莫失了连络。”
  乐朝阳道:“全凭前辈做主。”
  展梦白铁剑一挥,大喝道:“冲!”
  “冲”字出口,他铁剑已冲入了刀林。
  血战一起,杀声震天,那数百柄钢刀在日光下一齐挥展时的情况,纵有生花妙笔,也难描写万一。
  萧王孙、铁驼、杜云天,双手空空,身形矫如游龙,穿行在数百柄长刀间,每隔片刻,便必定有人被他们点中穴道。
  展梦白铁剑过处,但听一片兵刃折断声,惊叫惨呼声,他虽是手下留情,不愿伤人性命,怎奈铁剑之锋,无人可挡,片刻间也不知有多少人在他剑下残废,点点鲜血,几乎染红了展梦白的衣襟。
  这四人虽然势不可挡,但“塞上大侠”统率而来的武林群豪,在这数百柄刀锋压力之下,却是苦不堪言。
  苦战之下,群豪俱是血满征衣,有的固是饮人之血,却也有的乃是他们自身伤口中流下来的。
  绝红、灭红、断红三位大师,昔年虽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此刻身在佛门,终是不能多造杀孽,只是跟在群豪身后,一见群豪有险,立即出手相救,若非如此,群豪至少已有大半在乱刀之下丧生,纵然如此,还是不免有两人在乱刀之下,惨遭分尸。
  要知以二十人之力抵挡数百人,纵是武功相差悬殊,亦是不敌,何况这数百人中,不缺苏浅雪多年来在江湖物色的高手,只因这些高手大半身受苏浅雪大恩,是以此刻竟齐心为她卖命,例如李冠英、孟如丝等,若非情况特殊,此刻又何尝不肯为她效力。
  萧王孙双手不停,心中却不禁暗叹忖道:“这苏浅雪当真不愧为人中之杰,单只这收买人心一事,便非昔日那些只知以威力服人的武林枭雄能及。”
  杜云天见到对方伤亡如此惨重,仍是无人退下,心中又何尝不有如此感怀。
  展梦白既要冲上山去,又不得不回身拯救身在险境的同伴,是以苦战了顿饭功夫,仍是杀不出重围。
  这时对方伤亡虽然已有六七十人之多,但人数仍众,战志仍旺,己方伤亡虽只四五人,但群豪已有疲乏之容,显见无法支持,就连那般勇猛的玉空子,此刻亦是双目无力,满头大汗。
  展梦白奋力冲到萧王孙身侧,一剑斩断了对方一人的右臂,沉声道:“咱们若再冲不上去,只怕苏浅雪便要逃了。”
  萧王孙道:“她有心在此山中将已知‘情人箭’秘密之人一举而灭,此刻万万不会逃走的,怕只怕……”
  长叹一声,接口道:“我等此番血战之后,纵能冲出,已是精力交疲,哪里还能冲过后面几道埋伏?”
  杜云天长袖卷起了两柄长刀,黯然道:“纵然有人能够冲过,但见到苏浅雪时,只怕连刀都举不起来,哪里还能厮杀?”
  展梦白暗叹一声,奋然道:“纵然如此,咱们也只有冲得一步是一步了。”铁剑展处,再不容情。
  但经过一番血战之人,对方武功较弱之人,已大多被淘汰,剩下的已几乎全是可以力拼的高手。
  “塞上大侠”乐朝阳满面血汗交流,掌中藤棍,已被染红,他行走江湖数十年,却也从未见过如此大战。
  玉空子掌中精钢短剑,已被砍得刃口卷起,但见一人冲了过来,他一剑挥去,竟已刺不破对方衣衫,那人乘他微一怔神时,劈面将长刀砍下,玉空子长啸一声,抛下短剑,接住了对方手腕,两人同时奋力,玉空子奋起全力一拧,只听“喀”的一响,对方手腕竟被他生生拧断。
  乐朝阳大笑道:“好兄弟,干得好!”笑声方了,但觉背后一凉,接着一阵剧痛,他后背竟被人划破一条血口。
  玉空子大惊之下,赶了过去,乐朝阳已回身将那人刀锋以棍头卷住,一个肘拳,打得那人胸骨尽折,惨呼而死。
  玉空子道:“你不妨事么?”
  乐朝阳道:“区区一条伤口,算得了什么?”
  话犹未了,身子突然摇了两摇,竟已站不住身子。
  玉空子伸臂扶住了他,将方才夺来的长刀,舞起一团刀光,护住自己与乐朝阳的身子。
  但对方见得他两人的狼狈神情,立刻全力攻来,乐朝阳容色惨变,道:“……兄……弟,你莫管我,快……快去干吧。”
  玉空子牙关紧咬,也不答话。
  乐朝阳满头俱是黄豆般大小汗珠,忍痛道:“兄……弟,我……我还能厮杀,快放开手。”
  玉空子厉声笑道:“今日我虽已抱定决心,战死为止,但却不能让大哥你死在我之前……”
  突然间,一声长啸,传了过来。
  接着,有人大呼道:“萧老大,展梦白。我老头子与天马大和尚来了。”两条人影,凌空飞来,有如飞将军从天而降,竟是莫忘我老人与天马和尚,身形方才落下,对方便已传出两声惨呼。
  萧王孙纵声大笑道:“来得好……来得好!”
  话犹未了,只听又有人大呼道:“展梦白,展兄弟,大鲨鱼率领太湖众家兄弟,为你助拳来了。”
  展梦白精神一振,纵声大笑道:“来得好……来得好!”
  乐朝阳耳听一阵有如战鼓齐鸣般的脚步之声奔了过来,欣然一笑,道:“兄弟,这一下咱们都不必死了。”
  自刀光人影中望将出去,但见数百个精赤着上身的大汉,齐声呐喊,挥刀冲了过来,呐喊之声,势如雷鸣。
  当先一条大汉,身高八尺,背阔三停,手挥一条三股烈火叉,来势有如猛虎出柙,正是太湖群豪之首大鲨鱼。
  展梦白遥遥呼道:“大鲨鱼,你好么?”
  大鲨鱼狂笑道:“好,好,待杀完这些畜生,再和你痛饮三百杯。”虽然还隔着数百柄长刀,两人却似已把臂言欢。
  过了半晌,大鲨鱼又道:“白布旗一般奴才,又戴着白帽子在山下出现了,俺若非急着上来,少不得先和他们打一架。”
  展梦白又惊又喜,笑道:“幸好你未曾与他们厮打,否则便变成大水淹倒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了。”
  大鲨鱼奇道:“莫非那些奴才也……”
  突听一个雄浑沉厚的语声呼道:“萧老前辈、展大侠,熊正雄与布旗门兄弟为两位效力来了。”
  呼声落处,已有百余个身穿白袍,头戴奇形白帽之人,挥刀加入了战圈,声势之壮,不亚太湖群豪。
  这一来敌我双方的强弱之势,立刻为之大变,“潜龙山庄”门下,阵脚已渐渐乱了,人人面上也都已有惊惧之色。
  绝红等三位大师袍袖一拂,齐地退下,她三人见到此刻已不必自己出手,便不愿再出手了。
  萧王孙朗声道:“有劳三位大师在此压住脚阵,莫老人与马大师、杜兄、铁老弟,与梦白且随我先上山去。”
  大鲨鱼朗笑道:“前辈放心,将这些畜生都交给大鲨鱼就是。”钢叉一振,对方已有一人身上多了三个透明窟窿。
  展梦白战志如虹,大呼道:“走!”
  铁驼振臂道:“驼子我来开路。”当先冲出。
  突听一人娇笑道:“还有我呢?”
  这语声是如此熟悉,展梦白霍然转身,只见一人已自乱刀中冲到他身侧,正瞧着他依依含笑。
  若非在此等混乱之中,展梦白便要不顾一切去抱着她,但此刻他心情虽然欢喜激动,却只能道:“飞……雨,你……你何时来的?”但两人手掌还是忍不住轻轻一触,这一触便又给展梦白平添许多勇气。
  萧飞雨笑道:“分别之后,我伤势立刻好了,才知道师父早已令人快马传柬江湖,我到了这里,便在山下等候莫大伯和大鲨鱼他们,好带他们上山,只是你……你呀,我到了你身旁你都不知道。”虽是娇嗔,却也温柔。
  展梦白痴痴笑道:“我……我……”
  天马和尚突然一拍他肩头,笑道:“小伙子,走吧,要聊等到明天也不迟,何况明天之后还不知有多少个明天在等着你们哩!”
  铁驼一马当先,直奔上山,跟在他身后的,无一人不是武林中绝顶高手,脚程是何等迅快。
  到了一处,四山合抱,地势险绝,铁驼道:“苏浅雪若是在这里弄成滚木擂石,咱们可惨了,幸好没有。”
  突听山上有人大呼道:“展梦白,滚木要来了,你等死吧!”两人并立山巅,竟是那颀长少年与柳淡烟的孪生妹子柳轻絮夫妇。
  展梦白知他乃是顾念旧情,话虽说得凶恶,其实却是故意点醒自己,要自己快走,微一抱拳,急奔而出。
  众人眨眼间便出了险境,只听身后惊天动地般一连串大震,想是滚木已下,柳轻絮夫妇若是下令滚木在先,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奔行盏茶功夫之后,前面绝壑阻路,深达百丈,宽有十余丈,惟有架绳桥,堪作两岸通路。
  众人虽知此桥之险,但势在必行,不得不走,但人人俱是小心翼翼,生怕这绳桥中断,葬身绝壑。
  等到众人全走过去,掌心都已捏了把冷汗,突见绳桥起处,倒卧着十数具尸身,一人高举着长刀,痴痴然站在那里,刀上满是鲜血,他身上也满是鲜血,但这一刀若是落下,绳桥立断,众人只瞧得又惊又疑,不知这一刀为何不曾砍下,展梦白却已瞧见这痴痴呆呆的人竟是昔日风流潇洒的江南名侠林软红。显见苏浅雪早已令人在此守候,只要见到群侠登桥,便立刻砍断架桥的巨索,幸好留守在此的人中,有个林软红,竟将同伴杀了。
  只见林软红满面鲜血,容光憔悴,几乎令人不敢相认。
  他瞧也不瞧众人一眼,只是在口中喃喃道:“秦琪死了……秦琪死了……你们走吧……你们走吧……”
  群侠知他必定又是为情所苦,心头又是感激,又觉黯然,但此刻也无暇安慰于他,匆匆谢过,急奔再上。
  苏浅雪似觉这三重险阻必能将群侠拦住,是以此后再无埋伏,群侠又经片时急奔,便来到一片气象开阔的庄院。
  若是换了平日,群侠到此必将考虑庄内是否还有埋伏?该如何入庄?但此刻人人俱是热血如沸,哪里还顾得许多,竟是脚步不停,急冲而入,庄内一片空荡,想见庄内之人,已倾巢而出,众人方自冲过前院,忽然间,大厅内传出一声娇笑,道:“贵宾远来,怎的不通知贱妾一声,好教贱妾恭迎大驾。”苏浅雪满面含笑,与唐迪大步迎出。
  她见群侠来得如此迅快,心里难免吃惊,但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竟是彬彬有礼,含笑揖客。
  群侠鱼贯而入,人人俱是面色铁青,心里却都要瞧瞧这苏浅雪到底还有何花样使出,是以都不说话。
  哪知苏浅雪果真聪明绝顶,竟不等别人发难,已先笑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各位既然来到这里,贱妾若再隐隐藏藏,推推托托,自己先觉不好意思,各位有什么话只管问吧,贱妾只要知道,必定从实说出,各位俱是前辈英雄,萧老前辈更是侠中清流,想必也不会对妇道人家太过无礼。”
  这番话简单明白,虽败不馁,虽柔亦刚,当真说得漂亮已极,群侠纵是对她深恶痛绝,但也不能不对她此番这种言语行动深表佩服,谁也不愿以恶言待她。萧王孙微一抱拳,道:“夫人既是人中之杰,在下等自也不愿以俗人相待夫人,只是有些话在下等虽已知道,却仍不得不再问一声。”
  苏浅雪笑道:“请问。”
  萧王孙一字字缓缓道:“不知夫人可是那情人箭之主?”
  苏浅雪含笑道:“正是。”
  群侠虽然早已明知此事,但听她此刻亲口说出来,说得如此痛快干脆,不禁心头一震。
  展梦白更是热血奔腾,恨不得立即拔剑而起,只是被萧飞雨纤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掌,耳语道:“问完再动手也不迟。”
  萧王孙道:“夫人确是快人,但在下还有件不情之请,要想请教夫人,那‘情人箭’究竟有何秘密魔力?竟能令天下为之震动?”
  苏浅雪微微一笑,道:“此事说来,倒也有趣得很,我得分几条来说,才能说得清楚。”
  众人早已将这问题反反复复,不知想过多少次,谁也找不到答案,此刻听她竞肯说出,都不禁凝视倾听。
  苏浅雪缓缓道:“我小时便常听人说起一些昔日武林雄主的故事,却从未听过有个女的,于是我便想做第一个武林女王,直到我长大后,与唐迪一见钟情,才开始将这想法淡忘。
  “我与唐迪婚事若是能成,此事也就罢了,哪知我与唐迪相恋时,唐无影竟已为唐迪订下了婚事,唐迪自不敢反抗那专横的老人,我一怒之下,便决心要将那幼时的想法实现,便用尽各种手段,令一些武林中一流高手不得不拜倒在我裙下,好教他们日后不敢与我作对,而我与每一人分手时,都与他们约定一个暗记以为标志,日后他们只要瞧着这暗记,就如同瞧见我一样。
  “经过十数年的时间,江湖中与我有交情的武林高手已不少了,我又求得一种最毒的毒药秘方,于是我便开始炼制‘情人箭’,这‘情人箭’除了奇毒无比外,本无什么秘方,于是我便想尽办法,增加它的神秘之感,故意将它染成红、黑两色,故意只在月圆时才令它出现,至于发射‘情人箭’的机簧弩筒,却是唐迪监工所制的,唐门暗器世家,他监制的弩筒劲力自比别人强些。更厉害的是,那弩筒机簧乃是以烂铁柔钢所制,是以发射时绝无声息。
  “所有的玄妙之处,都在那‘死神帖’上,那‘死神帖’每张看来,虽都一样,其实眼睛里却有些不同,只因我将昔日与那些武林高手约定的暗记,以碧磷画在那骷髅双目之中,‘情人箭’制成,我便拿那些与我有交情的武林高手开刀,他们一接到那奇异‘死神帖’,已是一怔,再瞧那骷髅双目中的暗记,又是一怔,我便乘他们这怔神之际,将暗器无声无息地发射而出,竟然全都成功,只因他们都认为昔日与我交往,乃是件亏心事,是以一见那暗记,便已失常。
  “如此经过数月之久,武林中便已有数十高手伤在那‘情人箭’下,‘情人箭’神奇的声名,立刻四面八方地传送了出去,再加上我那些故意的做作,使它更平添许多神奇的魔力,这时我便令秦瘦翁在暗中将‘情人箭’发售,一些想秘密寻仇的人,都是我的主顾。
  “他们所用的‘死神帖’,自然已无暗记,但这时武林中人都已认为‘情人箭’与‘死神帖’必定有种神秘的魔力,是以一接‘死神帖’,心已慌了,心神一慌,自然容易被暗器射中,这期间当然也有些未能成功的例子,但人们总是有种劣根性,惟恐天下不乱,一传十,十传百,将‘情人箭’越说越是神奇,千方百计要来购买‘情人箭’之人,也越来越多!
  “买箭的人越多,死在‘情人箭’下的人自也越多,如此因果循环,终于使得江湖中人谈‘箭’色变,而买了我‘情人箭’的人,少不得要为我吹嘘,为我效力,这就是‘情人箭’那神秘魔力的由来……唉,有些事说穿了虽然不值一文,但这谜底若不揭开,谁也不能完全确定自己能猜中它的秘密!”
  她竟将所有秘密,完全坦白出来,说得如此痛快,群侠只听得目定口呆,作声不得。
  萧飞雨忽然问道:“唐凤唐姑娘在哪里?”
  苏浅雪道:“死了,被唐迪杀了,他不但杀了自己的女儿,也杀了他爹爹,这一切都是为了我。”
  群侠悚然变色,谁也想不到唐迪竟是如此恶毒,唐迪面上,却无丝毫表情,似是完全麻木了一般。
  展梦白厉声道:“先父……”
  苏浅雪不等他话说完,已截口道:“展化雨也是我杀死的。”
  展梦白怒喝一声,挥剑而起。
  苏浅雪缓缓道:“少年人,你且坐下来,我既然挡不住你们,早已没有心活了,也不必你费力动手。”
  她瞧了唐迪一眼,接道:“我与唐迪,俱是罪大恶极,本就该死,死时能有各位如此显赫的人物殉葬,更是荣幸之至。”
  展梦白变色道:“你说什么?”
  苏浅雪格格笑道:“这庄院一里方圆之内,都埋有极厉害的炸药,引线布在厅外,都有专人看守,只要我一声令下,咱们这些人便都要被炸成粉末。这便是我三十年布置之最后一着,本来是不想用的,但事已至此,却不得不用了。哈哈,各位来到这里,插翅也难飞出去了。”
  笑声凄厉,有如鬼哭。
  群侠纵是铁胆,此刻面色也不禁为之惨变。
  萧王孙道:“那点燃引线之人,难道也不想活了么?”
  苏浅雪狞笑道:“那四人俱是自告奋勇,要接这差事的,只因你们若是不死,他四人终必要死在你们的手下,倒不如与你们同时而死,以方辛、方逸、柳淡烟、孙玉佛四条命,来换萧王孙、杜云天、铁驼、莫忘我四条,总是划算的,我与唐迪一生什么福都享过,展梦白与萧飞雨却正是如日方中,以我两人换他两人,也已够本,何况还要加上个大名鼎鼎的天马和尚。”
  大厅间只闻她凄厉的笑声,谁也说不出话来。
  忽然间,苏浅雪长身而起,嘶声狂笑道:“情人箭光了,咱们也完了,放吧……放吧……放吧……”
  刹那间,群侠只觉头脑一阵晕眩,只等那天崩地裂的一声大震,哪知苏浅雪三声喝过,四下仍是毫无动静。
  群侠一惊一喜,苏浅雪、唐迪却是面色大变,两人突然跃身,向厅后的一重门户飞掠而去。
  萧王孙喝道:“莫让她点引线。”
  喝声未了,群侠身形俱已展动,这几人是何等轻功,起步虽后,但却几乎与苏、唐两人不差先后掠入了那重门户。
  只见门里乃是间小小的密室,中央有个八卦图形,盘旋交错着十余根引线,但此刻引线都已水湿,方辛等人更是踪影不见,墙上却写着数十个黑漆淋漓的大字,写的是:
  “苏夫人,抱歉得很,咱们还不想死,此后必定妥妥当当藏起来,待机而动,药引也是咱们弄湿的,只因咱们生怕还未出炸药范围,引线便被夫人点燃。展梦白、萧王孙,咱们今日救了你一命,你可千万莫要忘记。苏夫人、唐迪,后会有期,再见吧!孙玉佛、柳淡烟、方辛率子同留。”
  群侠瞧得又惊又喜,苏浅雪、唐迪却已不能动弹。
  展梦白厉声道:“苏浅雪,你……”
  突见苏浅雪双手齐扬,一手拍向唐迪胸膛,一手拍向自己心窝,口中格格笑道:“谁也杀不了我……”
  笑声未了,两人已一齐翻身倒地,只见苏浅雪心上插着枝红色短箭,唐迪心上插着枝黑色短箭,这一双奇异的情人,终于也死在奇异的情人箭下。
  《情人箭》后记
  大功终成,名侠归隐,这震动江湖的风波,却因宵小仍有漏网,而未能完全平息。
  亘古以来,江湖中风波又几曾有真正平息之一日?
  金非、南燕夫妇终未赶来君山,却有飞柬,原来花飞、萧曼风夫妇,竟突然在江湖中无声无息地失去行踪,日落前还有人见着他们,一夜后便无人知道他们的去向,生似被恶魔吞噬了一般,金非夫妇立誓无论寻到天涯海角,也要寻得他们的下落,是以不能赶来了。
  崂山三雁与黄虎押着迷林老人的灵柩而来,展梦白披麻戴孝,为老人守孝许久,终于在萧王孙、杜云天、铁驼、绝红、灭红、断红三位大师,布旗群英,太湖群豪,以及天下武林英雄的祝贺下,与萧飞雨成婚,在他们成婚日,却收到三件极为奇异的礼物。
  第一件是一曲折断了的四弦之弓,第二件是一绺漆黑的青丝,第三件乃是一柄黄金打造的大铁锤,据眼光敏锐,经验老辣的乐朝阳与杜云天看来,这打造铁锤的黄金,竟非中原所产,而似来自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