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嗨网首页>书籍在线阅读

七杀手

  
选择背景色: 黄橙 洋红 淡粉 水蓝 草绿 白色 选择字体: 宋体 黑体 微软雅黑 楷体 选择字体大小: 恢复默认

小说:古龙《七杀手》
  第一回 奇人之约
  杜七的手放在桌上,却被一顶马连坡大草帽盖住。
  是左手。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用帽子盖住自己的手。
  杜七当然不止一只手,他的右手里拿着块硬馍,他的身子就和这块硬馍一样,又干、又冷、又硬!
  这里是酒楼,天香楼。
  桌上有菜,也有酒。
  可是他却动也没有动,连茶水都没有喝,只是在慢慢地啃着这块他自己带来的硬馍。
  杜七是个很谨慎的人,他不愿别人发现他被毒死在酒楼上。
  他自己算过,江湖中想杀他的人至少有七百七十个,可是他现在还活着。
  黄昏,黄昏前。
  街上的人正多,突然有一骑快马急驰而来,撞翻了三个人,两个摊子,一辆独轮车。
  马上人腰悬长刀,精悍矫健,看见了天香楼的招牌,突然从马鞍上飞起,凌空翻身,箭一般窜入了酒楼。
  楼上一阵骚动,杜七没有动。
  佩刀的大汉看见杜七,全身的肌肉都似已立刻僵硬,长长吐出口气,才大步走过来。
  他并没有招呼杜七,却俯下身,将桌上的草帽掀起一角,往里面看了一眼,赤红的脸突然苍白,喃喃道:“不错,是你。”
  杜七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佩刀的大汉手一翻,刀出鞘,刀光一闪,急削自己的左手。
  两截血淋淋的手指落在桌上,是小指和无名指。
  佩刀大汉苍白的脸上冷汗雨点般滚落,声音也已嘶哑:“这够不够?”
  杜七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佩刀大汉咬了咬牙,突又挥刀。
  他的左手也摆在桌上,他竟一刀剁下了自己的左手:“这够不够?”
  杜七终于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道:“走!”
  佩刀大汉的脸色已因痛苦而扭曲变形,却又长长吐出口气,道:“多谢。”
  他没有再说一个字,就踉跄着冲下了酒楼。
  这大汉行动矫健,武功极高,为什么往他帽子里看了一眼,就心甘情愿地砍下自己一只手,而且还像是对杜七很感激?
  这帽子里究竟有什么秘密?
  没有人知道。
  黄昏,正是黄昏。
  两个人匆匆走上了酒楼,两个锦衣华服,很有气派的人。
  看见他们,酒楼上很多人都站起来,脸上都带着尊敬之色,躬身为礼。
  附近八百里之内,不认得“金鞭银刀,段氏双英”的人还不多,敢对他们失礼的人更没有几个。
  段氏兄弟却没有招呼他们,也没有招呼杜七,只走过来,将桌上的草帽掀起一角,往帽子里看了看,脸色突然苍白。
  兄弟两人对望了一眼,段英道:“不错。”
  段杰已经垂下手,躬身道:“大驾光临,有何吩咐?”
  杜七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他不动,段英段杰也都不敢动,就像呆子般站在他面前。
  又有两个人走上酒楼,是“丧门剑”方宽,“铁拳无敌”铁仲达,也像段氏兄弟一样,掀开草帽看了看,立刻躬身问:“有何吩咐?”
  没有吩咐,所以他们就只好站着等。他若没有吩咐,就没有人敢走。
  这些人都是威镇一方的武林豪客,为什么往帽子里看了一眼后,就对他如此畏惧、如此尊敬?
  难道这帽子里竟藏着某种可怕的魔力?
  黄昏,黄昏后。
  酒楼上已燃起了灯。
  灯光照在方宽他们的脸上,每个人的脸上都在流着汗,冷汗。
  杜七还是没有吩咐他们做一点事,他们本该乐得轻松才对。
  可是看他们的神色,却仿佛随时都可能有大祸临头一样。
  夜色已临,有星升起。
  楼外的黑暗中,突然响起一阵奇异的吹竹声,尖锐而凄厉,就像是鬼哭。
  方宽他们的脸色又变了,连瞳孔都似已因恐惧而收缩。
  杜七没有动。
  所以他们还是不敢动,更不敢走。
  就在这时,突听“轰”的一响,屋顶上同时被撞破了四个大洞。
  四个人同时落了下来,四条身高八尺的彪形大汉,精赤着上身,却穿着条鲜红如血的扎脚裤,用一根金光闪闪的腰带围住。腰带上斜插着十三柄奇形弯刀,刀柄也闪着金光。
  这四条修长魁伟的大汉,落在地上却轻如棉絮,一落下来,就守住了酒楼四角。
  他们的神情看来也很紧张,眼睛里也带着种说不出的恐惧之意。
  就在大家全都注意着他们的时候,酒楼上又忽然多了个人。
  这人头戴金冠,身上穿着件织金锦袍,腰上围着根黄金腰带,腰带上也插着柄黄金弯刀,白白的脸,圆如满月。
  段氏双英和方宽他们虽也是目光如炬的武林高手,竟没有看出这个人是从屋顶上落下来的,还是从窗外掠进来的。
  但他们却认得这个人。
  南海第一巨富,黄金山上的金冠王,王孙无忌。
  就算不认得他的人,看见他这身打扮,这种气派,也知道他是谁。
  杜七没有动,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王孙无忌却已走过来,俯下身,将桌上的草帽掀起了一角,往里面看了一眼,忽然松了口气,道:“不错,是你。”
  他本来显得很紧张的一张脸,此刻竟露出了一丝宽慰的微笑,忽然解下腰上的黄金带,将带扣一拧,黄金带中立刻滚出了十八颗晶莹圆润的明珠。
  王孙无忌将这十八粒明珠用黄金带围在桌上,躬身微笑,道:“这够不够?”
  杜七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这时黑暗中的吹竹之声已越来越急,越来越近。
  王孙无忌笑得已有些勉强,举手摘下了头上的黄金冠,金冠上镶着十八块苍翠欲滴的碧玉。 
  他将金冠也放在桌上:“这够不够?”
  杜七不动,也不开口。
  王孙无忌再解下金刀,刀光闪烁,寒气逼人眉睫:“这够不够?”
  杜七不动。
  王孙无忌皱眉道:“你还要什么?”
  杜七忽然道:“要你右手的拇指!”
  右手的拇指一断,这只手就再也不能使刀,更不能用飞刀。
  王孙无忌的脸色变了。
  但这时吹竹声更急、更近,听在耳里,宛如有尖针刺耳。
  王孙无忌咬了咬牙,抬起右手,伸出了拇指,厉声道:“刀来!”
  站在屋角的一条赤膊大汉立刻挥刀,金光一闪,一柄弯刀呼啸着飞出,围着他的手一转。
  一根血淋淋的拇指立刻落在桌上。
  弯刀凌空一转,竟已呼啸着飞了回去。
  王孙无忌脸色发青:“这够不够?”
  杜七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道:“你要什么?”
  王孙无忌道:“要你杀人。”
  杜七道:“杀谁?”
  王孙无忌道:“鬼王。”
  杜七道:“阴涛?”
  王孙无忌道:“是。”
  杜七不再开口,也不再动。
  方宽、铁仲达、段氏双英,却已都不禁耸然失色。
  “鬼王”阴涛,这名字本身就足以震散他们的魂魄。
  这时吹竹声忽然一变,变得就像是怨妇低泣,盲者夜笛。
  王孙无忌低叱一声:“灭烛!”
  酒楼上灯火辉煌,至少燃着二十多处灯烛。
  四条赤膊大汉突然同时挥手,金光闪动,刀风呼啸飞过,灯烛突然同时熄灭。
  四面一片黑暗,黑暗中忽然又亮起了几十盏灯笼,在酒楼外面的屋脊上同时亮起。
  惨碧色的灯火,在风中飘飘荡荡,又恰恰正像是鬼火。
  王孙无忌失声道:“鬼王来了!”
  晚风凄切,惨碧色的灯光,照在人面上,每个人的脸都已因恐惧而扭曲变形,看来竟也仿佛是一群刚从地狱中放出的活鬼。
  缠绵悲切的吹竹声中,突然传来了一声阴恻恻的冷笑:“不错,我来了!”
  五个字说完,一阵阴森森的冷风吹过,送进了一个人来。
  一个长发披肩,面如枯蜡,穿着件白麻长袍,身材细如竹竿的人,竟真的像是被风吹进来的,落到地上,犹在飘摇不定。
  他的眼睛也是惨碧色的,瞬也不瞬地盯着王孙无忌,阴恻侧笑道:“我说过,你已死定了!”
  王孙无忌突也冷笑:“你死定了!”
  阴涛道:“我?”
  王孙无忌道:“你不该到这里来的,既然已来,就死定了!”
  阴涛道:“你能杀我?”
  王孙无忌道:“我不能。”
  阴涛道:“谁能?”
  王孙无忌道:“他!”
  他就是杜七。
  杜七还是没有动,连神色都没有动。
  鬼王阴涛一双碧森森的眼睛已盯住了他:“你能杀我?”
  答复很简单:“是!”
  阴涛大笑:“用什么杀?难道用你这顶破草帽?”
  杜七不再开口,却伸出了手,右手,慢慢地掀起了桌上的草帽。
  这帽子下究竟有什么?
  帽子下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只手。
  左手。
  手上却长着七根手指。
  手很粗糙,就像是海岸边亘古以来就在被浪涛冲激的岩石。
  看见这只手,鬼王阴涛竟像是自己见到了鬼一样,耸然失色:“七杀手!”
  杜七不动,不开口。
  阴涛道:“我不是来找你的,你最好少管闲事。”
  杜七道:“我已管了。”
  阴涛道:“你要怎么样?”
  杜七道:“要你走!”
  阴涛跺了跺脚,道:“好,你在,我走。”
  杜七道:“留下头颅再走!”
  阴涛的瞳孔收缩,突然冷笑,道:“头颅就在此,你为何不来拿?”
  杜七道:“你为何不送过来?”
  阴涛大笑,笑声凄厉。 
  凄厉的笑声中,他的身子突然幽灵般轻飘飘飞起,向杜七扑了过去。
  他人还未到,已有十二道碧森森的寒光暴射而出。
  杜七右手里的草帽一招,漫天碧光突然不见,就在这时,阴涛人已到,手里已多了柄碧森森的长剑,一剑刺向杜七的咽喉。
  这一剑凌空而发,飘忽诡异,但见碧光流转,却看不出他的剑究竟是从哪里刺过来的。
  杜七的手却已抓了出去。
  惨碧色的光华中,只见一只灰白色的,长着七根手指的手,凌空一抓,又一抓。
  剑影流转不息,这只手也变幻不停,一连抓了七次,突听“叮”的一声,剑光突然消失,阴涛手里竟已只剩下半截断剑。
  剑光又一闪,却是从杜七手里发出来的。
  杜七手已捏着半截断剑,这半截断剑忽然已刺入了阴涛的咽喉。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剑的速度,也没有人能看清他的手。
  大家只听见一声惨呼,接着,阴涛就已倒下。
  没有声音,没有光。
  楼外的灯笼也已经突然不见,四下又变成了一片黑暗。
  死一般的静寂,死一般的黑暗。
  甚至连呼吸声都没有。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王孙无忌的声音说:“多谢。”
  杜七道:“你走,带着阴涛走!”
  “是!”
  接着,就是一阵脚步声,匆匆下了楼。
  杜七的声音又道:“你们四个人也走,留下你们的兵器走。”
  “是!”四个人同时回答,兵器放在桌上:一条鞭、一柄刀、一把丧门剑!
  杜七说道:“记住,下次再带着兵器来见我,就死!”
  没有人敢再出声,四个人悄悄地走下楼。
  黑暗中又是一片静寂。又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一点灯光亮起。
  灯在一个人的手里,这人本就在楼上独饮,别的客人都走了,他却还没有走。
  是个看来很平凡、很和气的中年人,脸上带着种讨人欢喜的微笑,正在看着杜七微笑:“一手七杀,果然名不虚传!”
  杜七没有理他,也没有看他,用一只麻袋装起了桌上的兵器和珠宝,慢慢地走下楼。
  这中年人却又唤道:“请留步。”
  杜七霍然回头道:“你是谁?”
  “在下吴不可。”
  杜七冷笑,道:“你也想死?”
  吴不可道:“在下奉命,特来传话。”
  杜七道:“什么话?”
  吴不可道:“有个人想见七爷一面,想请七爷去一趟。”
  杜七冷冷道:“无论谁想见我,都得自己来。”
  吴不可道:“可是这个人……”
  杜七道:“这个人也得自己来。你去告诉他,最好爬着来,否则就得爬着回去。”
  他已不准备再说下去,他已下楼。
  吴不可还在微笑着,道:“在下一定会将七爷的话,回去转告龙五公子。”
  杜七突然停下脚,再次回头,岩石般的脸上,竟已动容:“龙五?三湘龙五?”
  吴不可微笑,道:“除了他还有谁?”
  杜七道:“他在哪里?”
  吴不可说道:“七月十五,他在杭州的天香楼相候!”
  杜七的脸上已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忽然道:“好,我去!”
  公孙妙的手并没有放在桌上。
  他的手很少从衣袖里拿出来,从不愿让别人看见。
  尤其是右手。
  公孙妙说话的声音总是很小。他相貌平凡,衣着也很朴素。
  因为他从不愿引人注意。
  可是现在他对面却坐着个非常引人注意的人:身上穿的衣服,是最好的质料,用最好的手工剪裁的;手上戴着的,是至少值一千两银子的汉玉戒指;帽子上缀着比龙眼还大的明珠。
  何况他本身长得就已够引人注意。他瘦得出奇,头也小得出奇,却有个特别大的鹰钩鼻子,所以他的朋友都叫他胡大鼻子;不是他的朋友,就叫他大鼻子狗。
  他的鼻子的确像猎狗一样,总能嗅到一些别人嗅不到的东西。
  这一次他嗅到的是一粒人间少有、价值连城的夜明珠。
  他的声音也压得很低,嘴几乎凑在公孙妙耳朵上:“你若没有见过那粒夜明珠,你绝对想不到那是多么奇妙的东西。”
  公孙妙板着脸,道:“我根本不会去想。”
  胡大鼻子道:“它不但真的能在黑暗中发光,而且发出来的光比灯光还亮,你若将它放在屋子里,看书都用不着点灯。”
  公孙妙冷冷道:“我从来不看书,万一我想看书的时候,我也情愿点灯,灯油和蜡烛都不贵。”
  胡大鼻子苦着脸,道:“可是我却非把它弄到手不可,否则我就死定了。”
  公孙妙道:“那是你的事,你无论想要什么,随时都可以去拿。”
  胡大鼻子苦笑道:“你也明知我拿不到的。藏珠的地方,四面都是铜墙铁壁,只有你能进得去;那铁柜上的锁,也只有你能打得开。除了你之外,世上还有谁能将那粒夜明珠偷出来?”
  公孙妙道:“没有别人了。”
  胡大鼻子道:“我们是不是二十年的老朋友?”
  公孙妙道:“是。”
  胡大鼻子道:“你愿不愿意看着我死在路上?”
  公孙妙道:“不愿意。”
  胡大鼻子道:“那么你就一定要替我去偷。”
  公孙妙沉默着,过了很久,忽然从衣袖里伸出他的右手:“你看见我这只
  手没有?”
  他手上只有两只手指,他的中指、小指、无名指,都已被从根切断。
  公孙妙说道:“你知不知道我这根小指是怎么断的?”
  胡大鼻子摇摇头。
  公孙妙道:“三年前,我当着我父母妻子的面,切下我的小指,发誓以后决不再偷了。”
  胡大鼻子在等着他说下去。
  公孙妙叹道:“可是有一天,我见了八匹用白玉雕成的马,我的手又痒了起来,当天晚上,就又将那八匹玉马偷了回去。”
  胡大鼻子道:“我看见过那八匹玉马。”
  公孙妙道:“我的父母妻子也看见了,他们什么话也没有说,第二天早上,就收拾东西,搬了出去,准备从此再也不理我。”
  胡大鼻子道:“你为了要他们回去,所以又切断了自己的无名指?”
  公孙妙点点头道:“那次我是真的下了决心,决不再偷的,可是……”
  过了两年,他又破了戒。
  那次他偷的是用一整块翡翠雕成的白菜,看见了这样东西后,他朝思夜想,好几天都睡不着,最后还是忍不住去偷了回来。
  公孙妙苦笑道:“偷也是种病,一个人若是得了这种病,简直比得了天花还可怕。”
  胡大鼻子在替他斟酒。
  公孙妙黯然道:“我母亲的身体本不好,发现我旧病复发后,竟活活的被我气死。我老婆又急又气,就把我这根中指一口咬了下来,血淋淋的吞了下去。”
  胡大鼻子道:“所以你这只手只剩了两根手指。”
  公孙妙长长叹了口气,将手又藏入了衣袖。
  胡大鼻子道:“可是你这只只有两只手指的手,却还是比天下所有五指俱全的手,都灵巧十倍,你若从此不用它,岂非可惜?”
  公孙妙道:“我们是二十年的老朋友,你又救过我,现在你欠了一屁股还不清的债,债主非要你用那颗夜明珠来还不可,因为他也知道你会来找我的,你若不能替他办好这件事,他就会要你的命。”
  他叹息着,又道:“这些连我都知道,但我却还是不能替你去偷。”
  胡大鼻子道:“这次你真的已下了决心?”
  公孙妙点点头,道:“除了偷之外,我什么事都肯替你做。”
  胡大鼻子忽然站起来,道:“好,我们走。”
  公孙妙道:“到哪里去?”
  胡大鼻子道:“我不要你去偷,可是我们到那里去看看,总没关系吧。”
  五丈高的墙,宽五尺,墙头上种着花草。
  就只这道墙,却很少有人能越过去。可是这一点当然难不倒公孙妙。
  胡大鼻子道:“你真的能过得去?”
  公孙妙淡淡道:“再高两丈,也没问题。”
  胡大鼻子道:“藏珠的那屋子,号称铁库,所以除了门口有人把守外,四面都没有人,因为别人根本就进不去。”
  公孙妙忍不住问道:“那地方真的是铜墙铁壁?”
  胡大鼻子点点头道:“墙上虽有通风的窗子,但却只有一尺宽,九寸长,最多只能伸进个脑袋去。”
  公孙妙笑了笑,道:“那就已够了。”
  他的缩骨法,本就是武林中久已绝传的秘技。
  胡大鼻子道:“进去之后,还得要打开个铁柜,才能拿得到夜明珠。那铁柜上的锁,据说是昔年七巧童子亲手打造的,惟一的钥匙,是在老太爷自己手里,但却没有人知道他将这把钥匙藏在哪里。”
  公孙妙淡淡道:“七巧童子打造的锁,也不是绝对开不了的。”
  胡大鼻子道:“你打开过?”
  公孙妙道:“我没有,但我却知道,世上决没有我开不了的锁。”
  胡大鼻子看着他,忽然笑了。
  公孙妙道:“你不信?”
  胡大鼻子笑道:“我相信,非常相信。我们还是赶快走吧。”
  公孙妙反而不肯走了,瞪着眼道:“为什么要赶快走?”
  胡大鼻子叹道:“因为如你一时冲动起来,肯替我进去偷了,却又进不了那屋子,打不开那道锁,你一定不好意思再出来的,那么我岂非害了你?” 
  公孙妙冷笑道:“你用激将法也没有用的,我从来不吃这一套。”
  胡大鼻子道:“我并没有激你,我只不过劝你赶快走而已。”
  公孙妙道:“我当然要走,难道我还会在这黑巷子里站一夜不成?”
  他冷笑着,往前面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下,道:“你在这里等我,最多半个时辰,我就回来。”
  这句话还没说完,他人已掠出两丈,贴在墙上,壁虎般爬了上去,人影在墙头一闪,就看不见了。
  胡大鼻子脸上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老朋友总是知道老朋友有什么毛病的。
  得意虽然很得意,但等人却还是件很不好受的事。
  胡大鼻子正开始担心的时候,墙头忽然又有人影一闪,公孙妙已落叶般飘了下来。
  “得手了没有?”胡大鼻子又兴奋,又着急。
  公孙妙却不开口,拉着他就跑,转了几个弯,来到条更黑更窄的巷子,才停下来。
  胡大鼻子叹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得手的。”
  公孙妙瞪着他,突然开了口,吐出来的却不是一句话,而是一颗珍珠。
  夜明珠。
  月光般柔和,星光般灿烂的珠光,将整条黑暗的巷子都照得发出了光。
  胡大鼻子的脸已因兴奋而发红,抓住这颗夜明珠,立刻塞入衣服里。珠光隔着衣服透出来,还是可以照人眉目。
  突听一个人微笑道:“好极了,公孙妙果然是妙手无双。”
  一个人忽然从黑暗中出现,看来是个很和气的中年人,脸上带着种讨人欢喜的微笑。
  胡大鼻子看见了这个人,脸色却变了变,立刻迎了上去,双手捧上了那粒夜明珠,勉强笑道:“东西总算已经到手,在下欠先生的那笔债,是不是已可一笔勾消?”
  原来这人就是债主。可是这债主并不急着要债,甚至连看都没有去看那颗夜明珠一眼。
  难道他真正要的并不是这夜明珠?
  他要的是什么?
  “在下吴不可。”他已微笑着向公孙妙走过来,“为了想一试公孙先生的妙手,所以才出此下策,甚至那笔债也只不过是区区之数,不要也无妨。”
  公孙妙已沉下了脸,道:“你究竟要什么?”
  吴不可道:“有个人特地要在下来,请公孙先生去见他一面。”
  公孙妙冷冷道:“可惜我却不想见人,我一向很害羞。”
  吴不可笑道:“但无论谁见到龙五公子都不会害羞的。他从不会勉强别人去做为难的事,也从不说令人难堪的话。”
  公孙妙已准备走了,突又回过头:“龙五公子?你说的是三湘龙五?”
  吴不可微笑道:“世上难道还有第二个龙五?”
  公孙妙脸上已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惊奇,是兴奋,还是恐惧。
  “龙五公子想见我?”
  吴不可道:“很想。”
  公孙妙道:“但龙五公子一向如天外神龙,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我怎么找得到他?”
  吴不可道:“你用不着去找他,七月十五,他会在杭州的天香楼等你。” 
  公孙妙连考虑都不再考虑,立刻便道:“好,我去!”
  石重伸出手,抓起了一把花生。
  别人一把最多只能抓起三十颗花生,他一把却抓起了七八十颗。
  他的右手比别人大三倍。
  花生摊子上写明了:“五香花生,两文钱一把。”
  他抛下了三十文钱,抓了十五把花生,一箩筐花生就几乎全被他抓得干干净净。
  卖花生的小姑娘几乎已经快哭出来。
  石重大笑,大笑着将花生全都丢到地上,便扬长而去。
  他从来也不喜欢吃花生,可是他喜欢看别人被他捉弄得要哭的样子。
  他好像随时随地都能想出些花样来,让别人过不了太平日子。
  山上的玄妙观里,有只千斤铜鼎,据说真的有千斤,寻常十来条大汉,也休想搬得动它。
  有一天大家早上起来时,忽然发现这只铜鼎到了大街上,而且不偏不倚就恰巧摆在街心。
  这只铜鼎当然不会是自己走来的。
  这世上假如还有一个人能将这只铜鼎从山上搬到这里来,这个人一定就是石重。
  于是大家跑去找石重。
  有这么大的一只铜鼎摆在街心,来来往往的车马,都要被堵死,所有的生意都要受到影响。
  大家求石重再将它搬回去。
  石重不理。
  再等到每个人都急得快要哭出来了,石重才大笑着走出去,用他那只特别大的手托住了铜鼎,吐气开声,喝了声:“起!” 
  这只千斤铜鼎竟被他一只手就托了起来。
  就在这时,人丛中忽然有人道:“石重,龙五公子在找你。”
  石重立刻抛下铜鼎就走,什么也不管了,走了十几步,才回过头来问:“他人呢?”
  “七月十五,他在杭州的天香楼等你。”
  七月十五,月圆。 
  杭州天香楼还是和平常一样,还不到吃晚饭的时候,就已座无虚席。
  只不过今天却有件怪事。今天楼上楼下几十张桌子的客人,竟全都是从外地来的陌生人;平时常来的老主顾,竟全都被挡在门外。
  就连天香楼最大的主顾,杭州城里的豪客马老板,今天也居然找不到位子。
  马老板已涨红了脸,准备发脾气了。马老板一发脾气,可不是好玩的。
  天香楼的老掌柜立刻赶过来,打躬作揖,赔了一万个不是,先答应立刻送一桌最好的酒菜,和五十只刚上市的大闸蟹到马老板府上,又附在马老板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话。
  马老板皱了皱眉,一句话都不说,带着他的客人们,扭头就走。
  老掌柜刚松了口气,杭州万胜镖局的总镖头“万胜金刀”郑方刚带着他的一群镖师,穿着鲜衣,乘着怒马而来。
  郑总镖头就没有马老板那么讲理了:“没有位子也得找出个位子来。”
  他挥手叱开了好意的老掌柜,正准备上楼。
  楼梯口忽然出现了两个人,挡住了他的路。
  两个青衣白袜,眉清目秀的年轻人,都没有戴帽子,漆黑的头发,用一根银缎带束住。
  居然有人敢挡郑总镖头的路?
  万胜镖局里的第一号镖师“铁掌”孙平第一个冲了出去,厉声道:“你们想死?”
  青衣少年微笑着道:“我们不想死。”
  孙平道:“不想死就闪开,让大爷们上去。”
  青衣少年微笑道:“大爷们不能上去。”
  孙平喝道:“你知道大爷们是谁?”
  “不知道。”青衣少年还在微笑,“我只知道今天无论是大爷、中爷、小爷,最好都不要上去。”
  孙平怒道:“大爷就偏要上去又怎么样?”
  青衣少年淡淡道:“大爷只要走上这楼梯一步,活大爷就立刻要变成死
  孙平怒喝,冲上去,铁掌已拍出。
  他的手五指齐平,指中发秃,铁沙掌的功夫显然已练得不错,出手也极快。
  这一掌劈出,掌风强劲,锐如刀风。
  青衣少年微笑着,看着他,突然出手,去切他的手腕。
  孙平这一招正是虚招。他自十七岁出道,从趟子手做到镖师,身经百战,变招极快,手腕一沉,反切青衣少年的下腹。
  这一着已是致命的杀手,他并不怕杀人!
  但青衣少年的招式却变得更快,他的手刚切出,青衣少年的两根手指已到了他咽喉。
  只听“噗”的一响,这两根手指竟已像利剑般插入了他咽喉。
  孙平的眼睛珠子突然凸出,全身的肌肉一阵痉挛,立刻就完全失去控制,眼泪、鼻涕、口水、大小便一起流出,连一声惨呼都没有,人已倒下。 
  青衣少年慢慢地取出块雪白的手帕,慢慢地擦净了手背上的血,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
  每个人都怔住,都像是觉得要呕吐。
  他们杀过人,也看过人被杀,但他们现在还是觉得胃部收缩,有的已几乎忍不住要吐出来。
  青衣少年慢慢地叠起手帕,淡淡道:“各位现在还不走?”
  他的出手虽可怕,但现在若是就这么走了,万胜镖局以后还能在江湖中混么?镖师中又有两个人准备冲过去。
  他们吃的这碗饭,本就是随时都得准备拼命的饭。
  但郑方刚却突然伸出手,拦住了他们。
  他已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今天来的这些陌生客,虽然各式各样的人都有,但却有一点相同之处。
  每个人都没有戴帽子,每个人的头发上,都系着条银色的缎带。
  这边已有人血溅楼梯,那边的客人却连看都没有回头看一眼。
  郑方刚勉强压下了一口气,沉声问:“朋友你高姓大名?从什么地方来的?”
  青衣少年笑了笑道:“这些事你全都不必知道,你只要知道一件事就够了。”
  郑方刚道:“什么事?”
  青衣少年淡淡道:“今天就算是七大剑派的掌门,五大帮派的帮主,全都到了这里,也只有在门外站着,若是敢走这楼梯一步,也得死!”
  郑方刚脸色变了:“为什么?”
  青衣少年道:“因为有个人在楼上请客,除了他请的三位贵客外,他不想看见别的人。”
  郑方刚忍不住问:“是什么人在楼上?”
  青衣少年道:“这句话你也不该问的,你应该想得到。”
  郑方刚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嗄声道:“难道是他?”
  青衣少年点头道:“是他。”
  郑方刚跺了跺脚,回头就走,镖师们也只好抬起孙平,跟着他走。
  走出了门后,才有人忍不住悄悄问:“他究竟是什么人?”
  郑方刚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却长长叹了口气,道:“行踪常在云霄外,天下英豪他第一。”
  现在他正坐在楼上的一间雅室里,坐在一张很宽大的椅子上。
  他的脸色是苍白的,瘦削而憔悴,眼睛里也总是带着种说不出的疲倦之色。
  不但疲倦,而且虚弱。在这么热的天气里,他坐的椅子上还垫着张五色斑斓的豹皮,腿上也还盖着块波斯毛毡,也不知是什么毛织成的,闪闪地发着银光。
  可是他的人看来却已完全没有光采,就仿佛久病不澈,对人生已觉得很厌倦,对自己的生命,也完全失去了希望和信心。
  一个满头银发,面色赤红,相貌威武如天神般的老人,垂手肃立在他身后。这年已垂暮的老人,全身反而充满了一种雄狮猛虎般的活力,眼睛里也带着种慑人魂魄的光芒,令人不敢仰视。
  可是他对这重病的少年,态度却非常恭敬。无论谁看见他这种恭敬的态度,都很难相信他就是昔年威镇天下,傲视江湖,以一柄九十三斤重的大铁椎,横扫南七北六十三省,打尽了天下绿林豪杰,会遍了天下武林高手,身经大小百战,从未败过一次的“狮王”蓝天猛。
  还有一个青衣白袜,面容呆板,两鬓已斑白的中年人,正在为这重病的少年倒茶。
  他一举一动都显得特别谨慎,特别小心,仿佛生怕做错一点事。
  暖壶中的茶,倒出来后还是滚烫的,他用两只手捧着,试着茶的温度,直到这杯茶恰好能入口时,才双手送了过去。
  这重病的少年接过来,只浅浅的啜了一口。
  他的手也完全没有血色,手指很长,手的形状很秀气,好像连拿着个茶杯都很吃力。
  但他却正是天下英豪第一的龙五。
  屋子里没有别的人,也没有别的人来。
  龙五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道:“我已有五六年没有等过人了。”
  蓝天猛道:“是。”
  龙五道:“今天我却已等了他们半个多时辰。”
  蓝天猛道:“是。”
  龙五道:“上次我等的人好像是钱二太爷。”
  蓝天猛道:“现在他已决不会再让别人等他了。”
  龙五又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他死得真惨。”
  没有人会等一个死人的。
  蓝天猛道:“以后也决不会再有人等杜七他们。”
  龙五道:“那是以后的事!”
  蓝天猛道:“现在他们还不能死?”
  龙五道:“不能。”
  蓝天猛道:“那件事非要他们去做不可?”
  龙五点点头。他仿佛已觉得说的话太多、太累。他并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
  他甚至连听都不愿多听。所以他不开口,别人也都闭上了嘴。
  屋子里浮动着一阵淡淡的茶香,外面也安静得很,二十多张桌子上虽然都坐满了人,却连一句说话的声音都听不见。
  刚换上的崭新青布门帘,突然被掀起。一个蓝布短衫的伙计,垂着头,捧着个青花盖碗走了进来。
  蓝天猛皱眉道:“出去。”
  这伙计居然没有出去:“小人是来上菜的。”
  蓝天猛怒道:“谁叫你现在上菜的?客人们还没有来。”
  伙计忽然笑了笑,淡淡道:“那三位客人,只怕都不会来了。”
  龙五疲乏而无神的眼睛里,突然射出种比刀锋还锐利的光,盯在他脸上。
  这伙计圆圆的脸,笑容很亲切,眼角虽已有了些皱纹,但一双眼睛却还是年轻的,带着种婴儿般的无邪和纯真。
  无论谁都看得出他正是那种心肠很软,脾气很好,而且一定很喜欢朋友和孩子的人。
  女人若是嫁给了这种男人,是决不会吃亏,也不会后悔的。
  龙五盯着他,过了很久,才慢慢地问遭:“你说他们不会来了?”
  这伙计点点头:“决不会来了。”
  “你怎么知道?”
  这伙计没有回答,却将手里捧的青花盖碗,轻轻地放到桌上,慢慢地掀起了盖子。
  龙五的瞳孔突然收缩,嘴角忽然露出种奇特的微笑,缓缓道:“这是道好菜。”
  伙计也在微笑:“不但是道好菜,而且很名贵。”
  龙五居然同意了他的话:“的确名贵极了。” 
  这道菜却吃不得,碗里装的既不是山鸡熊掌,也不是大排翅、老鼠斑,而是三只手。
  三个人的手!
  三只手整整齐齐地摆在青花瓷碗里:一只大手,两只小手;一只左手,两只右手。
  大手至少比普通人大三倍。左手上多了两根手指,右手上却少了三根。
  世上决没有任何一个菜碗里,装的东西能比这三只手更名贵。就算你在一个大碗里装满了碧玉金珠,也差得多。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人能真正估汁出这三只手的价值。
  龙五当然认得这三只手,已不禁轻轻叹息:“看来他们的确是不会来了。”
  这伙计居然还在微笑:“可是我来了。”
  龙五道:“你?”
  “他们不来,我来也一样。”
  “哦?”
  。
  这伙计道:“他们并不是你的朋友。”
  龙五冷冷道:“我没有朋友。”
  他的眼睑垂下,看来又变得很疲倦、很寂寞。
  这伙计居然能了解他这种心情:“你非但没有朋友,也许已连仇敌都没有。”
  龙五又看了他一眼:“你不笨!”
  这伙计道:“你找他们来,只不过有件事要他们去做。”
  龙五道:“你果然不笨!”
  这伙计笑了笑:“所以我来也一样,因为他们能做的事,我也能做。”
  “他们三个人做的事,你一个人就能做?”
  这伙计道:“我最近很想找件事做。”
  “分光捉影,一手七杀。”龙五凝视着碗中的左手:“你知不知道这只手杀过多少人?你知不知道他杀人有多快?”
  “不知道。”
  “妙手神偷,无孔不入。”龙五目光已移至那只少了三根手指的右手:“你知不知道这只手偷过多少奇珍异宝?你知不知道这只手的灵巧?”
  “不知道。”
  “巨灵之掌,力举千斤。”龙五又在看第三只手:“你知不知道这只手的神力?”
  “不知道。”
  龙五冷笑:“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认为自己可以做他们三个人的事?”
  “我只知道一件事。”
  “你说。”
  这伙计淡淡道:“我知道我的手还在腕上,他们三个人的手却已在碗里!”
  龙五霍然抬起头,凝视着他:“就因为你,所以他们的手才会在碗里?”
  这伙计又笑了笑:“无论谁要卖东西,都得先拿出点货物给人看看的。”
  龙五的目光又变得刀锋般逼人:“你要卖的是什么?”
  这伙计道:“我自己。”
  “你是谁?”
  “我姓柳,杨柳的柳,”这姓并不怪,“我叫柳长街,长短的长,街道的街。”
  “柳长街!”龙五道,“这倒是个怪名字。”
  柳长街道:“有很多人都问过我,为什么要取这样一个怪名字。”
  龙五也问:“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长街。”
  柳长街微笑着,又道:“我总是想,假如我自己是条很长的街,两旁种着杨柳,还开着各式各样的店铺,每天都有各式各样的人从我身上走过,有大姑娘,也有小媳妇,有小孩子,也有老太婆……”
  他眼睛似又充满了孩子般的幻想,一种奇怪而美丽的幻想:“我每天看着这些人在我身上闲逛,在柳阴下聊天,在店里买东西,那岂非是件很有趣的事,岂非比做人有趣得多?”
  龙五笑了。
  他脸上第一次露出愉快的笑容,微笑着道:“你这人也很有趣。”
  这句话说完,他脸上的笑容已不见,冷冷道:“快替我把这个有趣的人杀了!”
  蓝天猛一直石像般站在他身后,他的“杀”字出口,蓝天猛已出手!
  他一出手,整个人就似已变成了只雄狮,动作却还比雄狮更快,更灵巧!
  他身子一转,人已到了柳长街面前,左手五指弯曲如虎爪,已到了柳长街胸膛。
  无论谁都看得出,这一抓,就可将人的胸膛撕裂,连心肺都抓出来。
  柳长街身形半转,避开了这一抓,闪避得也很巧妙、很快。
  谁知蓝天猛却似早已算准了他这闪避的动作,右手五指紧紧并拢,一个“手刀”劈下去,急斩柳长街左颈后的血管。
  这一招不但立刻致命,而且也已令对方连闪避的退路都没有。
  “狮王”蓝天猛自从四十岁后,出手杀人,已很少用过第三招。
  柳长街闪避的力量已用到极限,不可能再有新的力量生出,若没有新力再生,就不可能再改变动作。
  所以狮王这次杀人,也已不必再使第三招。
  他的确没有使出第三招。因为他忽然发现,柳长街的手已到了他肘下,他这一掌若是斩下去,他的肘就必定要先撞上柳长街的手。
  手肘间的关节软脆,柳长街食指屈突如凤眼,若是撞在他关节上,关节必碎。
  他不能冒这种险。他的手已突然在半空中停顿。就在这一瞬间,柳长街人已到了门外。
  蓝天猛并没有追击,因为龙五已挥手阻止了他,道:“进来。”
  柳长街进来时,蓝天猛已又石像般站在龙五身后,那青衣白袜的中年人,一直远远地站在角落里,根本连动都没有动。
  “你说我是个有趣的人,这世上有趣的人并不多。”柳长街苦笑道:“你为什么要杀我?”
  龙五道:“有时我也喜欢说谎话,但我却不喜欢听谎话。”
  柳长街道:“谁在说谎?”
  龙五道:“你!”
  柳长街笑了笑,道:“有时我也喜欢听谎话,却从来不说谎。”
  龙五道:“柳长街这名字,我从来没有听过。”
  柳长街道:“我本来就不是个有名的人。”
  龙五道:“杜七、公孙妙、石重,本都是名人,你却毁了他们。”
  柳长街道:“所以你认为我本来也应该很有名?”
  龙五道:“所以我认为你在说谎。”
  柳长街又笑了笑,道:“我今年才三十,若是想做名人,刚才已死在地上。”
  龙五凝视着他,目中又有了笑意。他已听懂了柳长街的话。
  要求名,本是件很费功夫的事;要练武,也是件很费功夫的事。能同时做好这两件事的人并不多。
  柳长街并不像那种绝顶聪明的人,所以他只能选择一样。
  他选的是练武。所以他虽然并不有名,却还活着。
  这句话的意思并不容易懂,龙五却已懂了,所以他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道:“坐下。”
  能够在龙五对面坐下来的人也不多。
  柳长街却没有坐:“你已不准备杀我?”
  龙五道:“有趣的人已不多,有用的人更少。你不但有趣,也很有用。”
  柳长街笑道:“所以你已准备买我了?”
  龙五道:“你真的要卖?”
  柳长街道:“我是没有名的人,又没有别的可卖,但一个人到了三十岁,就难免想要享受享受了。”
  龙五道:“像你这种人,卖出去的机会很多,为什么一定要来找我?”
  柳长街道:“因为我不笨,因为我要的价钱很高,因为我知道你是最出得起价钱的人,因为……”
  龙五打断了他的话,道:“这三点原因已足够!”
  柳长街道:“但这三点却还不是最重要的。”
  龙五道:“哦。”
  柳长街道:“最重要的是,我不但想卖大钱,还想做大事。无论谁要找杜七他们三个人去做的事,当然一定是大事。”
  龙五苍白的脸上,又露出微笑,这次居然抬起手,微笑道:“请坐。”
  这次柳长街终于坐了下来。
  龙五道:“摆酒。”
  第二回 苦肉之计
  古风的高杯,三十年的陈酒。
  青衣白袜的中年人,倒了四杯酒。
  龙五微笑道:“你一个人要做三个人的事,就也得喝三个人的酒。”
  柳长街道:“这是好酒,三十个人的酒我也喝。”
  他的酒量很不错,喝得很快。
  所以他醉了。
  最容易醉的,本就是酒量又好,喝得又快的人。
  忽然间,他已像一滩泥般,在椅子上滑了下去。
  龙五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他,仿佛在沉思。
  屋子里飘动着酒香,外面还是很安静。
  过了很久很久,龙五忽然道:“问。”
  蓝天猛立刻走过来,一把揪起柳长街的头发,将半壶酒倒在他脸上。
  酒有时反能令醉人清醒。 
  柳长街居然睁开了眼睛,失神地看着他。
  蓝天猛道:“你姓什么?叫什么?”
  “姓柳,叫柳长街。”柳长街说话的时候,舌头似已比平时大了两倍。
  “你是在什么地方生长的?”
  “济南府,杨柳村。”
  “你是跟谁学武的?”
  “我自己。”柳长街吃吃的笑着:“谁也不配做我的师傅,我有天书。”
  这并不完全是醉话。
  世上本就有很多湮没已久,又忽然出现的武功秘籍。
  蓝天猛再问:“你的武功最近才练成?”
  “我已经练得够快了,我一点也不笨。”
  “这次是谁叫你来的?”
  “我自己。我本来想杀了龙五的。”柳长街忽然大笑,道,“杀了龙五,我就是天下第一个有名的人了!”
  “你为什么没有出手?”
  “我看得出……”
  “你看得出你杀不了他?”
  “我一点也不笨,”柳长街还是在笑,“能做天下第二个大人物也不错……他居然请我坐,请我喝酒,他也看得出我有本事。”
  蓝天猛还想再问,龙五却已摆了摆手:“够了。”
  “这个人怎么样?”
  龙五脸上又露出疲倦之色,淡淡道:“他喝酒喝得太多。”
  蓝天猛点点头,突然一拳打在柳长街肋骨上。
  星光灿烂,圆月如冰盘。
  柳长街忽然被一阵剧痛惊醒,才发现自己竟已被人像风铃般吊在天香楼外的飞檐下。
  七月的晚风中,已有凉意。
  凉风吹在他身上,就像是刀锋一样。
  他全身的衣服都已碎裂,连骨头都似已完全碎裂,嘴角还在流着血,流着苦水,又酸又苦。
  他身上也一样,满身都是鲜血和呕吐过的痕迹,看来就像是条刚被人毒打过一顿的野狗。
  天香楼里的灯火已经熄灭,对面的店铺已上起了门板。
  龙五呢?
  没有人知道龙五的行踪,从来也没有人知道。
  没有光,没有人,没有声音。
  长街上留着满地垃圾,在夜色中看来,丑陋、愚笨而破碎,就正像是被吊在屋檐上的柳长街一样。
  一个人出卖了自己,换来的代价却是一顿毒打,他心里的滋味如何?
  柳长街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叫、大骂:“龙五,你这个狗养的,你这个……”
  他将自己知道的粗话全都骂了出来,骂的声音真大,在这静寂的深夜里,连十条街以外的人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突听远处有个人拍手大笑道:“骂得好,骂得痛快,骂得真他妈的痛快极了。”
  笑声和蹄声是同时传过来的,接着,就有三匹快马冲上了长街,急驰而来,骤然停在屋檐下。
  第一个骑在马上的人仰面看着柳长街,大笑道:“我已很久未曾听见过有人敢这样骂那狗养的了。你千万要接着骂下去,千万不要停。”
  这人浓眉如剑,满脸虬髯,看来很粗野,一双眼睛却是聪明人的眼睛。
  柳长街盯着他,道:“你喜欢我骂那个狗养的?”
  虬髯大汉笑道:“喜欢得要命。”
  柳长街道:“好,放我下去,我再骂给你听。”
  虬髯大汉道:“我就是来救你的。”
  柳长街道:“哦?”
  虬髯大汉道:“听见了你的事,我就马不停蹄地赶来。”
  柳长街道:“为什么?”
  虬髯大汉傲然地道:“因为我知道龙五吊在屋檐上的人,除了我之外,是决没有第二个人敢救他下来的。”
  柳长街道:“你认得我?”
  虬髯大汉道:“以前不认得,但现在你已是我的朋友。”
  柳长街忍不住又问:“为什么?”
  虬髯大汉道:“因为现在你已是龙五的对头。无论谁做了龙五的对头,都是我的朋友。”
  柳长街道:“你是谁?”
  虬髯大汉道:“孟飞。”
  柳长街动容道:“铁胆孟尝,孟飞?”
  虬髯大汉仰面大笑,道:“不错,我就是那个不要命的孟飞!”
  除了不要命的人之外,还有什么人敢跟龙五作对?
  柳长街坐在那里,只觉得自己就像是粽子,全身都被裹了起来,裹得紧紧的。
  孟飞就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忽然挑起拇指,道:“好,好汉子!”
  柳长街苦笑道:“挨打的也算好汉子?”
  孟飞道:“你居然没有被那些狗养的打死,居然还有胆子骂他们,你就是好汉子!”
  他又用力握起了拳,一拳打在桌子上,恨恨道:“我本该将那些狗杂种一个个全都活活捏死的。”
  柳长街道:“你为什么不去?”
  孟飞叹了口气,道:“因为我打不过他们。”
  柳长街笑了:“你不但有种,而且坦白。”
  孟飞道:“我别的好处也没有,就是有种敢跟龙五那狗养的作对。”
  柳长街道:“所以我奇怪。”
  孟飞道:“奇怪什么?”
  柳长街道:“他为什么不来杀了你?”
  孟飞冷笑道:“因为他要表示他的气量,表示他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不屑跟我这种人一般见识。其实他只不过是个狗养的。”
  柳长街道:“其实他也不是狗养的,其实他连狗都不如。”
  孟飞大笑:“对!对极了!就凭这句话,我就敬你三百杯!”
  他大笑着,叫人摆酒,又道:“你安心在这里养伤,我已替你准备了两种最好的药。”
  柳长街道:“其中有一样就是酒?”
  孟飞大笑,道:“一点也不错,一杯真正的好酒,无论对什么人都有好处的。”
  他看着柳长街,忽又摇了摇头:“可是在你这种情况下,一杯酒就不会对你有什么好处了,那至少要三百杯才能有点效。”
  柳长街也不禁大笑:“除了酒之外,还有一样是什么?”
  孟飞没有回答,也已不必回答。
  外面已有人捧着酒走了进来,是六个女人,六个又年轻、又漂亮的女人。
  柳长街的眼睛亮了。
  他喜欢漂亮的女人,这一点他并不想掩饰。
  孟飞又大笑,道:“你现在总该明白了吧,一个真正的好女人,无论对谁都有好处的。”
  柳长街笑道:“可是在我这种情况下,一个女人就不会对我有什么好处了,那至少要六个女人。”
  孟飞看着他,忽然叹道:“你不但坦白,而且真的有种。”
  柳长街道:“哦?”
  孟飞道:“要对付这么样六个女人,也许比对付龙五还不容易。”
  孟飞有一点没有错。
  酒和女人,对柳长街竟真的很有好处,他的伤好起来好像比想像中快得多。
  孟飞也有一点错了。
  要柳长街去对付龙五,虽然还差了一点,可是他对付女人却的确有一手。
  很少有人能看得出,他在这方面不但很在行,而且简直已可算是专家。
  现在孟飞已是他的好朋友。他们最愉快的时候,就是一面拥着美女喝酒,一面大骂龙五的时候。
  他们还有听众。
  这地方所有的人,都是龙五的对头。只要是吃过龙五亏的人,只要还没有死,孟飞就会想法子将他们全都请到这里来,用最好的酒和最好的女人款待他们,然后再送笔盘缠让他们走。
  “孟尝”这两个字就是这么样来的,至于“铁胆”两个字,那意思就是不要命——只有不要命的人,才敢和龙五作对。
  酒喝得越多,当然也就骂得越痛快。
  现在夜已深,昕的人已听累了,骂的人却还是精神抖擞。
  屋里已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们已喝了十来个人的酒。
  柳长街忽然问孟飞:“你也被他们毒打过?”
  孟飞摇摇头:“没有。”
  柳长街道:“你跟他有杀子之仇?夺妻之恨?”
  “也没有。”
  柳长街奇怪了:“那你为什么如此恨他?”
  孟飞道:“因为他是个狗养的。”
  柳长街沉默了一阵子,忽然道:“其实他也不能算是个狗养的。”
  孟飞笑道:“我知道,他比狗还不如。”
  柳长街又沉默了一阵子,忽然笑了笑,道:“其实他比狗还要强一点。”
  孟飞瞪着他,瞪了半天,总算勉强同意:“也许强一点,但最多只强一点。”
  柳长街道:“他至少比狗聪明。”
  孟飞也勉强同意:“世上的确没有他那么聪明的狗。”
  柳长街道:“连‘狮王’蓝天猛那种人,都甘心做他的奴才,可见他不但本事很大,对人也一定有很好的时候,否则别人怎么会甘心替他卖命。”
  孟飞冷冷道:“他对你并不好。”
  柳长街叹了口气,道:“其实那也不能怪他。我只不过是个陌生人,他根本不认得我,又怎么知道我是真的想去替他做事的。”
  孟飞突然一拍桌子,跳起来,瞪着他,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把你揍得半死,你居然还在替他说话?”
  柳长街淡淡地道:“我只不过在想,他那么样对我,也许是有原因的。他看来并不像是完全不讲理的人。”
  孟飞冷笑道:“你难道还想再见他一面,问问他是为什么揍你的!”
  柳长街道:“我的确有这意思。”
  孟飞恨恨地瞪着他,突然大吼:“滚,滚出去,从后面的那扇门滚出去!滚得越快越好!”
  柳长街就站起来,从后面的门走了出去。
  这扇门很窄,本来一直是栓着的,门外却并不是院子,而是间布置得更精致的密室,里面非但没有别的门,连门帘都没有。
  可是里面却有两个人。
  龙五正斜倚在一张铺着豹皮的软榻上,闭目养神。那青衣白袜的中年人正在一个红泥小火炉上暖酒,蓝天猛却居然没有在。
  柳长街一推门,就看见了他们。
  他并没有怔住,也并没有吃惊。这惊人的意外,竟似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龙五也已睁开眼,正在看着他,嘴角居然露出了一点微笑,忽然道:“我现在才知道你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出名了。”
  柳长街在听着。
  龙五微笑道:“练武已经是件很费功夫的事,女人更费功夫。这两件事你都做得不错,你哪里还有功夫去做别的事?”
  柳长街忽然也笑了笑,道:“还有样你不知道的事,我做得也不错。”
  龙五道:“什么事?”
  柳长街道:“喝酒。”
  龙五笑道:“你喝得的确很多。”
  柳长街道:“可是我醉得并不快。”
  龙五道:“哦?”
  柳长街道:“今天我喝得比那天更多,可是我今天并没有醉。”
  龙五忽然不笑了,眼睛里又露出刀锋般的光,刀锋般盯在他脸上。
  柳长街也静静地站在那里,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龙五忽然道:“坐,请坐。”
  柳长街就坐下。
  龙五道:“看来我好像低估了你。”
  柳长街道:“你并没有低估我,只不过有点怀疑我而已。”
  龙五道:“你是个陌生人。”
  柳长街道:“所以你一定要先查明我的来历,看看我说的是不是真话。”
  龙五道:“你的确不笨。”
  柳长街道:“我说的若不假,你再用我也不迟;我说的若是假话,你再杀我也一样。因为我反正一直都在你的掌握中。”
  龙五道:“哦?”
  柳长街道:“孟飞去救我,当然也是你的安排,他去得太巧。”
  龙五道:“你还知道什么?”
  柳长街道:“我还知道,像你这样的人,一定会需要几个像孟飞这样的对头。对头能替你做的事,有时比朋友还多得多……他至少可以打听出一些你的朋友们永远打听不出的消息。”
  龙五叹了口气,道:“看来你非但不笨,而且很聪明。”
  柳长街并没有否认。
  龙五道:“你早已看出我跟孟飞的关系,也早已算准我会来?”
  柳长街道:“否则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等?”
  龙五道:“那天你也根本是在装醉的。”
  柳长街道:“我说过,我的酒量也很不错。”
  龙五冷冷道:“但有件事你却错了。”
  柳长街道:“你认为我今天不该告诉你这些事?”
  龙五点点头:“聪明人不但会装醉,还得要会装糊涂。一个人知道的若是太多,活着的日子就不会太多了!”
  柳长街却笑了笑,道:“我告诉你这些事情,当然有很好的理由。”
  龙五道:“你说。”
  柳长街道:“你再来找我,当然已查明我说的不是假话,已准备用我。”
  龙五道:“说下去。”
  柳长街道:“你要杜七他们去做的事,当然是件大事,你当然不会要一个糊涂的醉鬼去做。”
  龙五道:“你说这些话,就为了要证明你能替我做好那件事?”
  柳长街点点头,道:“一个人到了三十岁,若还不能做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以后只怕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龙五凝视着他,苍白的脸上又露出微笑,忽然问道:“你还能不能再陪我喝几杯?”
  酒又摆上,早已温好了的酒。
  龙五举杯,缓缓道:“我一向很少喝酒,也一向很少敬别人酒,但是今天我要敬你三杯。”
  柳长街眼睛里已不禁露出兴奋感激之色。龙五居然肯敬别人酒,这的确不是件容易事。
  龙五饮尽了杯中酒,微笑着道:“因为我今天很高兴,我相信你一定能替我去做好那件事。”
  柳长街道:“我一定尽力去做。”
  龙五道:“那不但是件大事,也是件极危险、极机密的事。”
  他的表情又变得很严肃:“我那天那样对你,并不完全是因为怀疑你。”
  柳长街在听,每个字都听得很仔细。
  龙五道:“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是在替我做事,所以我一定要别人都认为你已是我的对头,而且恨我入骨。”
  这正是周瑜打黄盖,是苦肉计。
  柳长街当然懂;但有一点他却不懂:“这件事难道连蓝天猛都不能知道?”
  龙五点点头:“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你的危险就越少,成功的机会却大了。”
  柳长街忽然发现他真正信任的只有两个人——这青衣白袜的中年人和孟飞。
  龙五道:“你以前也说过,我这人非但没有朋友,甚至已连仇敌都没有。”
  柳长街记得:“我说过。”
  “可是你错了,”龙五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我不但有个朋友,有个仇敌,还有个妻子。”
  柳长街动容道:“他们是什么人?”
  龙五道:“不是他们,是她。”
  柳长街不懂。
  龙五道:“我的朋友,我的仇敌,和我的妻子,就是同一个人。”
  柳长街更不懂,却忍不住问:“她是谁?”
  龙五道:“她叫秋横波。”
  柳长街耸然道:“秋水夫人?”
  龙五道:“你也知道她?”
  柳长街道:“江湖中只怕已没有人不知道她。”
  龙五冷冷道:“但你却一定不知道她本来是我的妻子。”
  柳长街道:“现在呢?”
  龙五道:“现在我们虽已不是夫妻,看来却还是朋友。”
  柳长街道:“其实……”
  龙五苍白的脸已变为铁青:“其实她早已恨我入骨。她嫁给我,就是为了恨我!”
  柳长街还是不懂,却没有再问——像龙五这种人的秘密,无论谁都最好不要知道得太多。
  龙五不但已闭上了嘴,而且已闭上了眼睛。
  他也不愿说得太多、太激动,过了很久,才慢慢地问道:“你有没有见过我出手?”
  柳长街道:“没有。”
  龙五道:“你知不知道我的武功究竟如何?”
  柳长街道:“不知道。”
  龙五还是闭着眼睛,却慢慢地伸出了手。
  他的手苍白而秀气。
  他的动作很慢,慢慢地往空中一抓。
  就像是奇迹般,那红泥小火炉中燃烧着的几块炭,竟突然飞了起来,飞到他手里。
  他的手慢慢的握紧,握紧了这几块炽热的红炭。
  等他的手再摊开时,炭已成灰,灰已冷。
  龙五淡淡道:“我并不是在你面前炫耀武功,只不过告诉你两件事。”
  柳长街没有问,他知道龙五自己会说的。
  龙五果然已接着道:“我虽有这样的武功,却还是不能自己出手。”
  他凝视着掌中的冷灰:“我们之间的情感,已如这死灰一样,是决不会复燃的了。”
  这的确是件很奇特、很有趣的事,其中牵涉到的,又是两个最不平凡的人。
  一个是天下英雄第一的男人,一个是世上最神秘、最美丽的女人。
  柳长街的见闻虽不广,却也久已听到过她的传说。
  她的传说很多。
  有关她的传说也和她的人一样,神秘而美丽。
  江湖中的英雄豪杰,人人都想见她,却永远也见不到她一面。
  所以有很多人都喜欢称她为“相思夫人”,因为她实在逗起了无数人的相思。
  谁也想不到这位相思夫人,居然就是龙五的妻子。
  他们的关系竟也如此神秘,如此奇特。
  她既然是他的妻子,他的朋友,为什么又是他的仇敌?
  他们本该是一对郎才女貌的恩爱夫妻,为什么会离异?
  这其中当然也有一段奇特曲折的故事,柳长街实在很想听龙五说出来。
  谁知龙五说话的方式,也和他的人一样,总是如神龙见首而不见尾。
  他居然突然就结束了这段故事,突然就改变了话题,淡淡道:“这已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世上知道这件事的人,并没有几个,你也不必知道得太多。”
  柳长街并没有露出失望之色,他显然也是个很擅于控制自己的人。
  龙五道:“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就够了。”
  柳长街在听。
  龙五道:“我要你去对付的人就是她。我要你到她那里去,为我拿一样东西回来。”
  柳长街道:“是去拿?”
  龙五冷冷道:“你若愿意说是去偷,也无妨。”
  柳长街长长吐出口气,道:“那么我至少还需要再知道两件事。”
  龙五道:“你说。”
  柳长街道:“到哪里去偷?去偷什么?”
  龙五先回答了他后面一句话:“去偷一个箱子。”
  他挥了挥手,那青衣白袜的中年人,就捧了口箱子出来。
  箱子并不大,是用黄金铸成的,上面镂着很精细的龙凤花纹,还嵌着碧玉。
  龙五道:“和这口箱子完全一模一样的箱子。”
  柳长街忍不住问:“箱子里是什么?”
  龙五迟疑着,终于道:“你本来不必知道的,但我也不妨告诉你,箱子里有一瓶药。”
  柳长街很意外:“只有一瓶药?”
  龙五点点头,道:“对我说来,这瓶药比世上所有的珠宝加起来都珍贵。”
  他的眼睛刀锋般凝视着柳长街,慢慢地接着道:“你应该看得出我是个病人。”
  柳长街当然看得出。
  只不过他也看得出,这个病人只要一挥手,就可以要世上大多数健康无病的人,死在他面前。
  龙五凝视着他脸上的表情,忽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这世上病人有很多种,我也许是天下所有的病人中,最可怕的一个,但病人毕竟是病人。”
  柳长街也在迟疑着,终于问道:“只有那瓶药才能治好你的病?”
  龙五道:“你也该听说过后羿和嫦娥的故事。”
  后羿射落九日后,赴西天求王母给了他一瓶不死的神药,却被嫦娥偷服了。
  嫦娥虽然已不死,换来的却是永恒的寂寞。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龙五道:“我们的故事,也和他们的故事一样。”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柳长街却已明白。
  龙五也许是因为先天质弱,也许是因为练功入魔,得了种不治的怪病,就像是附骨之蛆般折磨着他。
  后来他终于求得了一瓶灵药,可以治他的病,但却被他的妻子偷走了。
  所以他心里虽然恨她入骨,却还是不敢得罪她,因为他怕她毁了那瓶药。
  所以他虽然想找人对付她,却又生怕消息走漏,被她知道。
  龙五目光凝注着远方,脸上带着种说不出的伤感与寂寞之色。
  难道他们这故事中,寂寞的不是嫦娥,而是后羿?
  龙五缓缓道:“我知道她偷去了那瓶药之后,决没有后悔,也不会寂寞。她已利用那瓶药,要我为她做了很多件我不愿做的事。”
  他眼睛里的伤感寂寞,已变为愤怒怨毒:“所以我不惜一切,也得将那瓶药拿回来!”
  柳长街忍不住再一次问:“到哪里去拿?”
  龙五道:“你当然想得到,要从她手上拿回一样如此重要的东西,决不是件容易事。”
  柳长街已想到。
  龙五道:“她将那箱子,收藏在笔霞山一个秘密的山窟里,又找来了七个亡命江湖,在世上已无立足之地的巨盗,为她看守那山窟。”
  柳长街立刻想到杀人如闪电的“一手七杀”杜七。
  龙五道:“那山窟的密室外,有一道千斤铁闸。”
  柳长街立刻想到了天生神力的石重。
  龙五道:“那箱子放在密室中一道暗门里,要进入那密室,打开那暗门,要先开七道锁,每一道锁都是由当世最负盛名的巧匠制成的。”
  柳长街又想到了公孙妙。
  龙五道:“最重要的是,那山窟距离她的住处近在咫尺,一有警讯,她随时都可以赶去。只要她一赶去,世上就决没有任何人再能将那箱子拿走了。”
  柳长街轻轻叹了口气。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龙五对秋水夫人的忌惮,并不完全是因为那瓶药,至少有一半是因为她的武功。
  她的武功显然决不在龙五之下。
  龙五道:“幸好她有个很可笑的习惯:她每天子时就寝,上床前一定要将全身每一分、每一寸,都涂上一层她自己特制的蜜油。”
  他目中又露出憎恶之色,接着道:“这件事每天都至少要费去她半个时辰。在她做这件事的时候,总是将自己锁在房里,就算天塌下来,她也不会知道。”
  柳长街终于明白他们为什么离异了。
  他的妻子若是每天上床前也都要花半个时辰做这种可笑的事,他也一样受不了的。
  这种事世上也许没有一个男人能受得了——无论谁都应该想像得到,每天都要抱着一个全身涂着蜜油的妻子上床睡觉,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龙五竟似又看出了他的心意,冷冷道:“那实在是件令人恶心的事,可是这半个时辰,却是你下手的惟一机会。”
  柳长街道:“所以我一定要在半个时辰内,杀了那七个亡命之徒,举起那千斤铁闸,打开那七道锁,拿出那箱子,还得逃出百里之外,免得被她追到。”
  龙五点点头,道:“我说过,这本是三个人才能做的事。”
  柳长街叹了口气,苦笑道:“而且还一定要杜七、石重和公孙妙这三个人。”
  龙五冷冷道:“但你现在却已毁了这三个人,我也绝对再找不出和他们同样的三个人了。”
  柳长街明白他的心意:“所以现在我一定要替你去做好这件事。”
  龙五道:“你有把握?”
  柳长街道:“我没有。”
  龙五的瞳孔在收缩。
  柳长街淡淡地接着道:“我这一生中,无论做什么事,都不会事先就觉得有把握的。”
  龙五道:“可是你每件事都做成了。”
  柳长街笑了笑,道:“就因为我没有把握,所以我总是特别谨慎小心。”
  龙五也笑了:“好,说得好。我一向喜欢小心谨慎的人。”
  柳长街道:“但现在我还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龙五道:“为什么?”
  柳长街道:“因为我还不知道那山窟在哪里。”
  龙五又笑了,微笑着挥了挥手。
  那青衣白袜的中年人.立刻又捧出一迭银票,放在桌上。
  龙五道:“这里是五万两银子,你可以拿去,痛痛快快地去玩几天。”
  柳长街并不客气,立刻就收下。
  龙五道:“我只希望你十天中,将这五万两银子全花光。”
  柳长街微笑道:“要花光并不太容易,可是我会替女人买房子,我还会输。”
  龙五目中也带着笑意:“这两件事只要会一样,就已足够了。”
  他接着又道:“无论谁要去做大事之前,都应该先轻松轻松。何况,你已为我吃了不少苦。”
  柳长街淡淡道:“其实那也算不了什么。蓝天猛毕竟老了,他的出手并不重。”
  龙五突然大笑。
  青衣白袜的中年人,吃惊地看着他,因为从来没有人看见他如此大笑过。
  但龙五笑声结束得也很快,忽然又沉下了脸,道:“可是这十天之后,你就决不能再碰一个女人,再喝一滴酒。”
  柳长街笑道:“经过这么样十天后,我想必也暂时不会再对女人有什么兴趣了。”
  龙五道:“好,很好。十天之后,我会叫人去找你,带你到那地方去。”
  他神情忽然又变得很疲倦,挥手道:“现在你已可以走了。”
  柳长街不再说什么,立刻就走。
  龙五却又叫住了他:“这些天来,一直陪着你的那六个女人,你觉得怎么样?”
  柳长街道:“很好。”
  龙五道:“你若是喜欢,也不妨将她们拿走。”
  柳长街忽然又笑了笑:“这世上的女人是不是已死光了?”
  龙五道:“还没有。”
  柳长街微笑道:“既然还没有死光,我为什么还要她们六个?”
  柳长街已走了出去。
  龙五看着他的背影,眼睛里又露出刀锋般的光芒。
  他忽然问:“你看这个人怎么样?”
  青衣白袜的中年人垂手肃立在门后,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他是个很危险的人。”
  他每个字都说得很慢,每个字都仿佛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说出的。
  龙五道:“刀也很危险。”
  青衣人点点头,道:“刀不但能杀死别人,有时也会割破自己的手。”
  龙五道:“刀若是在你手里呢?”
  青衣人道:“我从未割破过自己的手。”
  龙五淡淡地笑了笑,道:“我喜欢用危险的人,就正如你喜欢用快刀一样。”
  青衣人道:“我明白了。”
  龙五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明白的……”
  这次他的眼睛合起,就没有再睁开。
  他竟似已睡着。
  柳长街已走出了孟飞的庄院。
  他没有再见到孟飞,也没有再见到那六个女人。
  他一路走出来,连个人影都没有看见。孟飞显然是个不喜欢送别的人,柳长街正好也一样。
  他沿着大路慢慢地走,显得很从容,很悠闲。
  一个怀中放着五万两随时可以花光的银子,可以痛痛快快玩十天的人,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子的。
  惟一的问题是,应该怎么样去玩?怎么样才能将银子花光?
  这问题决不会令任何人头疼。
  事实上,这是个每个人都喜欢去想的问题。就算没有五万两银子可花的人,也喜欢幻想一下的。
  五万两银子,十天狂欢假期。
  无论谁想到这种事,睡着了都可能会笑醒的。
  杭州本就是个繁华的城市。
  繁华的城市里,自然少不了赌和女人,这两样的确是最花钱的事。
  尤其是赌。
  柳长街先找了几个最贵的女人,喝得大醉,再走去赌。
  喝醉了酒再去赌,就好像用脑袋去撞石头一样,要能赢,那才是怪事。
  但怪事却年年都有的。
  柳长街居然赢了,又赢了五万两。
  他本想送那五个女人一人一万两,可是第二天早上,他忽然觉得这五个女人一个比一个讨厌,一个比一个难看,连一千两都不值。
  有很多男人都是这样子的。他们在晚上大醉后看成天仙一样的女人,到了早上,就好像忽然会变的。
  他简直就像是在逃命一样,逃出了那妓院——逃入了另一家妓院,喝了点酒之后,他发觉自己这次才总算找对了地方。
  这地方的女人才真的是天仙。
  可是第三天早上,他忽然又发觉这地方的女人,比第一天那五个还讨厌,还难看,连看都懒得再看一眼。
  这个妓院的老鸨后来告诉别人,她十二岁被卖入青楼,从妓女混到老鸨,却从来也没有见过像这“姓柳的”如此无情的嫖客。
  他简直是翻脸不认人。
  柳长街从天香楼走出来的时候,午时刚过没多久。
  他刚花八十两银子,叫了一整桌最好的八珍全席,叫伙计将每道菜都摆在桌上,让他看了看,就给了一百二十两的小账走出来。
  他实在连一口都吃不下。可是到了吃饭的时候,总得叫桌菜来意思意思。据说有很多阔佬都是这样子的,叫了整桌的菜,却只是坐在旁边看着别人吃。
  昨天晚上他幸好输了一点,但现在身上却还有七万多两银子。
  他忽然发觉一个人要在十天中花去五万两银子,也并不是件太容易的事。
  现在正是暮春初夏,天气很好,阳光新鲜得就像是处女的眼波。
  他决定再到城外去走走。郊外的清风,也许能帮他想出个好法子来花钱。
  于是他立刻买了两匹好马,一辆新车,还雇了个年轻力壮的车夫。
  这只花了他片刻功夫,却花了他一千五百两银子——钱有时也能买得到时间的。
  城外一片青绿,远山温柔得就像是处女的乳房。
  他叫车子停在柳阴下,沿着湖滨逛过去。轻风吹起了湖水上的涟漪,看来就像是女人的肚脐。
  只要是美丽的东西,好像总能令他联想到女人,他自己心里也在好笑。
  他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好色之徒。
  就在他开始这么样想的时候,他忽然看到了一个比阳光、远山、湖水加起来都美十倍的女人。
  这女人正在一个小院子里喂鸡,身上穿着套青布衣裙,用衣襟兜着一把米,丰满柔和的小嘴撅起,“啧,啧,啧”的在逗鸡。
  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玲珑、这么小巧的嘴。
  天气已很热,她身上穿的衣服很单薄,衣领上的钮子散开了一粒,露出了一截又白又嫩的颈子。只看这一截颈子,已经很容易就能令人联想到她身上的其他部分,何况她还赤着足,只穿着双木屐。
  “屐上足如霜,不着鸦头袜。”
  柳长街忽然觉得作这两句诗的人实在不懂得女人。女人的脚,怎么能用“霜”来形容呢?那简直像牛奶,像白玉,像刚剥了壳的鸡蛋。
  屋子又有个男人走出来,是个年纪已不轻的男子,一脸讨厌相,尤其是一双眼睛更讨厌,正盯在这个女人浑圆结实的屁股上,忽然走出去,在她屁股上摸了一把,要拉她到屋子里去。
  女人吃吃的笑着,摇着头,指了指天上的太阳,意思显然是在说,时候还早,你急什么?
  看来这男人竟是这女人的老公。
  想到天一黑的时候,这男人就要拉住这女人上床,柳长街几乎已忍不住要冲过去一拳打歪这个男人的鼻子了。
  可惜他并不是这么不讲理的人,他知道就算要打人的鼻子,也不能用拳头打。
  他立刻又赶回城,将银票全都换成了五十两一锭的大元宝,再赶到这里来。
  女人已不在喂鸡了,夫妻两个人,正坐在小屋的门口,一个在喝茶,一个在补衣裳。
  她的手指纤长柔美,若是摸在男人身上,那滋味一定……
  柳长街没有再忍下去,他已经在敲门,也不等别人回应,就自己推门走了进去。
  男人立刻站起来,瞪着他道:“你是谁?来干什么?”
  柳长街微笑道:“我姓柳,特地专程来拜访你们的!”
  男人道:“但我却不认得你!”
  柳长街微笑着,拿出了一锭元宝,道:“你认不认得这样东西?”
  这样东西当然是人人都认得的,男人的眼睛立刻发直:“这是银子,银元宝。”
  柳长街道:“像这样的元宝你有多少?”
  男人说不出话,因为他连一个也没有。女人本已想躲进去,看见这锭元宝,也停下了脚。
  这种东西好像天生就有种吸引力,不但能吸住大多数人的脚,还能吸掉大多数人的良心。
  柳长街笑了。
  他挥了挥手,车夫立刻将刚换来的四大箱元宝都抬进来,摆在院子里,打开。
  柳长街道:“这是五十两一锭的元宝,这里一共有一千两百锭。”
  男人的眼珠子已经凸了出来,女人脸已发红,呼吸已急促,就好像少女看见初恋的情人一样,心已经动了。
  柳长街道:“这些元宝你想不想要?”
  男人立刻点点头。
  柳长街道:“好,你想要,我就会给你。”
  男人的眼珠子已经快掉了下来,连站都站不稳了。
  柳长街道:“你现在立刻就可以带两箱走,随便到哪里去,车马也送给你,只要你过七天再回来。”
  他微笑着,用眼角瞟着那女人,道:“剩下的两箱,留给你老婆,七天后你回来,老婆和银子还是你的。”
  男人的脸也已发红,头上已在冒汗,回过头,去看他老婆。
  女人却不看他,一双美丽的眼睛,正盯在那两箱银子上。
  男人伸出舌头,舔了舔发红的嘴唇,吃吃道:“你……你……你看怎么样?”
  女人咬着嘴唇,忽然一扭头,奔进了屋子。
  男人想追进去,又停下。
  他整个人都已被银子吸住。
  柳长街忽然说道:“你只要出去七天,七天并不长。”
  男人忽然从箱里抓起锭银子,用力咬了一口,连牙齿都差点被咬掉两颗。
  银子当然是真的。
  柳长街道:“七天之后,你还可以回来,你老婆……”
  男人不等他这句话说完,突然用尽全身力气,抱起银子,冲上了马车。
  车夫为他带去了另一箱。
  男人喘着气,抱着箱子,道:“走,赶快走,随便到哪里去,走得越远越好。”
  柳长街又笑了。
  车马急驰而去,他提起两口银箱,施施然走进了屋子,放下钱箱,关上门,闩起。
  卧房的门却是开着的,门帘半卷,那女人正坐在床头,咬着嘴唇,一张脸红得像桃花一样。
  柳长街微笑着走了进去,轻轻问道:“你在想什么?”
  女人道:“我在想你这人真他妈的不是个好东西。也只有像你这种人,才会想得出这种法子,做这种事。”
  柳长街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刚跟自己打过赌,胡月儿说的第一句话里,若是没有‘他妈的’三个字,我就情愿三个月不看女人。”
  第三回 月儿弯弯照长街
  这女人原来叫胡月儿,原来早已认得柳长街,而且看来还是好明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刚才他们只不过是在演戏?
  为什么要演这出戏?演给谁看的?
  胡月儿已站起来,手插着腰,瞪着他,道:“我问你,若是真的有一对小夫妻,遇见了你这种人,遇见了这种事,你说那怎么办?”
  这句话竟然将柳长街也给问住了,怔了半晌,才回答:“我虽然不是个好东西,却也不会做这种缺德事。”
  胡月儿道:“我不一定是在说你,我说的是你这种人。”
  柳长街苦笑道:“那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还没有想得这么多。”
  胡月儿道:“这法子都是你想出来的。”
  柳长街的神情忽然变得很严肃:“我这样做,只不过要让龙五认为我是个混蛋而已。我们决不能让他有一点怀疑,随时随地都得小心。他的势力实在太大,耳目实在太多。”
  胡月儿道:“可是刚才……”
  柳长街道:“刚才也有他的耳目,那车夫就一定是他的人。”
  胡月儿道:“你知道?”
  柳长街道:“我看得出。”
  他又解释:“那小伙子要真是个赶车的,看见四大箱白花花的银子,一定也已连魂都要被勾走,可是他却好像已见惯了,居然还能沉得住气。”
  胡月儿眼珠子转了转,气已平了,忽然笑了笑,道:“听说你最近日子过得很乐。”
  柳长街苦笑道:“我已连鼻子都被人打歪了,你还说我乐。”
  胡月儿忽然道:“只要能天天有女人陪着,挨顿揍也是值得的。”
  柳长街叹了口气,道:“只可惜那些女人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你!”
  胡月儿也笑了,笑着道:“你少拍我马屁。你也该知道我是不会上你当的。这件事不办妥,你休想碰我。”
  柳长街道:“连碰碰手都不行?”
  胡月儿道:“不行。从今天开始,我睡床,你睡地。你晚上若想偷偷爬上来,我就去告诉龙五,把你的来历全抖出来。”
  柳长街叹道:“你简直不是人,是个活鬼!”
  胡月儿道:“你本来岂非也是个鬼,色鬼。”
  她忽然又笑了,眨着眼笑道:“何况你只不过是条街而已。我却是月亮。月亮可以照几千几万条街,所以我正好是你的克星。”
  柳长街笑笑道:“我只不过自己总觉得有点奇怪,怎么选上你做我的帮手的。”
  胡月儿抬起了头,道:“因为我是胡力胡老爷子的女儿,因为我又能干,又机伶,又因为我什么事都懂,什么事都知道,因为我……”
  柳长街打断了她的话:“因为你不但是个小狐狸,而且还是个狐狸精!”
  她的确是条小狐狸,因为她父亲就正是江湖中最老的一条老狐理。
  只要听见“胡力”这两个字,在道上的朋友,无论谁都立刻会变得头大如斗。
  胡月儿冷笑道:“我也还在奇怪,我爹爹为什么总是说只有你才能对付龙五?为什么要我帮你?”
  柳长街微笑道:“因为我虽然武功高强,聪明能干,却从来也没有招摇炫耀;因为江湖中很少有人真的见过我;因为我毛病虽不少,好处却更多,所以他老人家早已想将我招做女婿。”
  胡月儿板着脸道:“因为你不但会吹牛,还会放屁。”
  这句话说完,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但立刻又板起了脸,问道:“你已当面见过了龙五?”
  柳长街道:“已见过两次。”
  胡月儿道:“你为什么不索性把他抓住?为什么要把这种好机会错过?”
  柳长街叹道:“我若也跟你一样笨,真的想这么做,你现在看见的,已经是个死人了。”
  胡月儿冷笑道:“你的武功岂非很好?岂非已可算是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不但我爹爹他们一直在夸奖你,连老王爷岂非也一直拿你当宝贝?你怎么也会怕了别人的?”
  柳长街严肃道:“我不怕别人,只怕龙五!”
  胡月儿眨着眼,道:“他的武功真有传说中那么可怕?”
  柳长街道:“也许比传说中还可怕。我敢保证,连七大剑派的掌门人都算上,江湖中决没有一个人能接得住他两百招的!”
  胡月儿道:“你呢?”
  柳长街依然没有回答这句话,又道:“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个极可怕的人。”
  胡月儿道:“蓝天猛?”
  柳长街笑了笑,道:“这头雄狮已老了,而且被关在笼子里很久,虽然还能咬人,但牙齿却已经不及昔日锋利,锐气也已被消磨了很多。”
  胡月儿眼珠子转了转,道:“据说龙五手下有一狮一虎一孔雀,都是极可怕的人。”
  柳长街道:“但现在雄狮已老,黑虎已入山,孔雀虽美丽,却不会咬人。”
  胡月儿道:“你说的不是他们?”
  柳长街道:“不是。”
  胡月儿道:“不是他们是谁?”
  柳长街道:“是个青衣白袜的中年人,看来又规矩,又老实,就像是奴才一样,但武功之深,却已深不可测。”
  胡月儿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柳长街道:“雄狮已经跟我交过手,他的掌力实在很惊人,连屋子都几乎被他震动,可是那青衣白袜的中年人就站在旁边,却连衣裤都没有动。”
  他想了想,又道:“所以他替我倒酒时,我就一直注意他的手。我从来也没有看见过那么稳定的手。他拿着很重的酒壶,随随便便一倒,就刚好把一杯酒倒满,既不会少一滴,也不会溢出一滴来。”
  胡月儿静静地听着,似在沉思,过了很久,才问道:“你看不看得出来,他这只手本来是用什么兵器的?”
  柳长街道:“我看不出,他手上连一点练过武功的痕迹都没有。”
  无论练过哪种兵器的人,手上都一定会留下练功时生出的老茧,那是绝对瞒不过明眼人的。
  胡月儿沉吟着道:“他练的莫非是左手?”
  柳长街道:“很可能。”
  胡月儿道:“以左手成名的武林高手,最高明的是谁?”
  柳长街笑道:“这就得问你了,你岂非本来就是本活的武林名人谱?”
  这的确是胡月儿最大的本事。
  她不但过目不忘,而且见识最博,因为她父亲本就是位江湖中眼皮最杂,人头最熟的人。
  所以江湖中的人物来历、历史典故,她不知道的实在很少。
  胡月儿道:“以左手功夫出名,最了不起的一个人,本来当然应该是秦护花。”
  柳长街动容道:“护花刀?”
  胡月儿点点头,道:“据说他九岁时就已杀人,杀的还是中原有名的大盗彭虎。”
  柳长街道:“这件事我也听说过。”
  胡月儿道:“他十三岁时就已成名;十七岁时就已横扫中原,号称中原第一刀;三十一岁时,就已接掌了崆峒派,成为有史以来七大门派中最年轻的一位掌门人。到那年为止,败在他刀下的武林高手,据说已有六百五十多人。”
  柳长街叹道:“看来江湖中比他更出风头的人,的确已不多了。”
  胡月儿道:“他少年成名,的确锋芒太露,但他却也的确是惊才绝技,令人不能不佩服。”
  她眼睛里闪着光,叹息着又道:“只恨我晚生了十几年,否则我一定要想法子嫁给他。”
  柳长街笑道:“幸好你晚生了十几年,否则我一定要找他拼命!”
  胡月儿白了他一眼,道:“但你说的那个人,一定不会是他。”
  柳长街道:“哦!”
  胡月儿道:“像他那样骄傲的人,怎么会肯去做别人的奴才?何况他在十七前就已失踪,一直下落不明。有人说他已去了海外的仙山,也有人说他已死了。但无论他是死是活,都决不会替别人倒酒的。”
  柳长街叹了口气,道:“我也希望那个人不是他。我实在不希望有他这样的对头。”
  他的声音忽然停顿。
  就在他声音停顿的那一瞬间,他人已压在胡月儿身上。
  没有人能看清他的动作,没有人能想得到他会忽然有这样一手。
  胡月儿也想不到。
  她咬着牙挣扎:“你这个色鬼,我说……”
  她的声音也忽然停顿,因为柳长街的嘴,已堵住了她的嘴。
  现在她只能从鼻子里发出声音来了。一个有经验的男人,总该知道女人从鼻子里发出来的声音,是种什么样的声音。
  这种声音简直可以令男人听了全身骨头都发酥。
  她还在推,还在挣扎,还想去捶他。
  可是她的手已被按住。
  她的脸已变得火烧般发烫,全身都在发烫。
  一个正常健康的成熟女人,被一个她并不厌恶的男人压住,她还能有什么别的反应。
  但就在这时,只听“砰”的一声,外面的门,已被人一脚踢开了!
  一个人手里提着朴刀,闯了进来,赫然竟是那年轻力壮的车夫。
  柳长街还是压在胡月儿身上,只不过嘴已离开了她的嘴。
  车夫已闯到卧房的门口,冷冷地看着他们。
  他的身子站得很稳,握刀的姿势很正确,无论谁也可以看得出,这个人的刀法绝对不弱。
  他冷酷的眼睛里带着种讥刺之意,冷笑道:“我已在外面兜了个大圈子,你居然还没有把这女人弄到手,看来你对女人的手段并不太高明。”
  柳长街道:“时间还长得很,我又不是你这种毛头小伙子,我何必着急。”
  他好像到这时才想起自己不必向别人解释的,立刻沉下了脸,道:“你回来干什么?”
  车夫也沉着脸,道:“回来杀你!”
  柳长街觉得很吃惊:“你要回来杀我,为什么?”
  车夫冷笑道:“我跟他跟了七八年,到现在还是个穷光蛋,玩的还是土嫖馆里的臭婊子,你刚来就想当大亨,你凭什么?”
  柳长街当然知道他说的“他”是什么人,却故意问道:“难道你也是龙五手下?”
  车夫冷冷道:“你只要稍微有点眼力,就该知道我彭刚是干什么的。”
  柳长街道:“‘旋风刀’彭刚?”
  彭刚道:“想不到你居然还有点见识,居然还知道我。”
  柳长街叹道:“五虎断门刀门下的高足,居然要替人赶车,这实在是委屈了你。”
  彭刚握刀的手上已暴出青筋,额上也暴出了青筋,咬着牙道:“老子也早就不想再受这种鸟气。”
  柳长街道:“所以你想杀了我,带着四箱银子和这个女人远走高飞。”
  彭刚眼睛落在胡月儿还在喘息的小嘴上,眼睛里又立刻像是冒出了火:“像这样的小寡妇,每个男人都想玩玩的。”
  听到“小寡妇”三个字,胡月儿就叫了起来:“你……你把我那当家的怎么样了?”
  彭刚狞笑道:“那种看见银子连老婆都肯卖的男人,死八次也不嫌多,你难道还舍不得?”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胡月儿已嚎啕大哭起来,哭得就像是真的一样。
  柳长街这才叹了口气,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她身上爬起来,喃喃道:“这女人既不是天仙,银子也不多,为了这点银子送命,实在不值得。”
  彭刚冷笑道:“要送命的是你,不是我。”
  柳长街道:“你真有把握杀我?”
  彭刚道:“你若真有本事,就不会被人像野狗般打得半死,再吊到屋檐上去。”
  柳长街道:“所以你认为你比我强!”
  彭刚道:“我只不过有点不服气,挨了一顿打,就弄到那么多银子。”
  柳长街又叹了口气,道:“你实在还是个连屁事都不懂的毛头小伙子,我买在不忍下手杀你。”
  彭刚厉声说道:“那么你不如就索性让我杀了你吧!”
  他的刀已劈出,一出手就是连环五刀。“五虎断门刀”本就是武林中最毒辣凶狠的刀法,“旋风刀”的出手也的确不慢。
  柳长街没有还手。
  他甚至连闪避都好像没有闪避,可是彭刚的刀,却偏偏总是砍不到他身上。
  胡月儿似已吓得连哭都不敢哭,俯在床面,身子缩成了一团。
  彭刚出手更快,渐渐已经将柳长街逼到屋角,突然一刀从下挑起,连变了三个方向,急砍柳长街的左颈。
  这一招“翻天覆地”,正是五虎断门刀的杀手!
  柳长街眼见已无路可退,身子突然沿着墙壁滑了起来,滑上了屋顶。
  “叮”的一声,火星四溅。彭刚本以为这一刀必已致命,已使出全力,想收回已来不及了,一刀砍在墙上,刀锋恰巧嵌入砖墙里。
  他正想用力拔刀,壁外突然伸进一只手来,捏住了他的刀锋。
  很结实的砖墙,就像是忽然变成了纸糊的,这只手竟随随便便地穿过了墙,轻轻一拗,一把上好的钢刀,就已被拗成了两截。
  彭刚脸色变了,全身都已僵硬。
  他毕竟还是识货的,这样的武功,他简直连听都没听过。
  墙外已有个人冷冷道:“你跟了龙五七八年,每个月却还是只能弄到手七八十两银子,但他一下子却弄到了好几万两,所以你很不服气,是不是?”
  彭刚铁青着脸,点了点头。
  墙外的人却看不见他点头的,所以柳长街就替他回答:“他正是这意思。”
  “可是这姓柳的已被蓝大爷揍了,已成了孟飞的朋友。从孟飞那里出来的人,就是我们的对头,你怎么知道银子是谁给的?”
  彭刚迟疑着,终于道:“我看得出,孟飞决不会有这么大的出手,而且那天我又正好看见公子到孟飞的庄子里去。”
  墙外的人淡淡道:“想不到你居然是个很聪明的人,而且居然还很仔细。”
  只有仔细的人,才能看见很多别人看不见的事:“只可惜你却做了件最笨的事。”
  他人虽在墙外,说话的声音却仿佛在耳旁:“你明知柳长街是一家人,还要杀他?”
  彭刚垂下头,汗落如雨:“我错了。”
  “你知道你犯了什么错?”
  “我……我犯了家法!”最后这两个字从彭刚嘴里说出来,他似乎已用尽了全身力气。
  “你知道犯了家法的人应该怎么样?”
  彭刚的脸已因恐惧而扭曲,就像是有双看不见的手,已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突然转身,想冲出去。
  他认为墙外的人一定看不见。
  可是从墙外伸进来的这只手上,竟似也长着眼睛。
  手一挥,手里的半截断刀飞出,刀光一闪,已钉入了彭刚的背脊。
  就在这时,四条大汉从门外冲进来,一个人手里提着个麻袋,兜头往彭刚身上一套。
  一个人手里提着两口银箱,掷在桌上。
  第三个人手拿铁锨,一进来就立刻开始修补刚才被彭刚踢毁了的门框。
  第四个人却拿着泥水匠用的手铲铲泥土,这只手一缩回去,他就开始补墙上的破洞。
  只听墙外的人缓缓道:“我保证这七天内决不会有人再来打扰你。可是你最好也记住,你并不是我们的人,你跟龙家并没有丝毫关系!”
  说到最后一句话,声音已在远方。
  墙上的墙洞已补上,门框已修好,麻袋也已束起,连一滴血都没有滴在地上。
  四条大汉从头到尾连看都没有看柳长街一眼,墙外的语声消寂,这四条大汉已消失在门外。
  屋子里又恢复安静,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这些人做事效率之迅速准确,已令人无法想像。但现在无论谁都已可以想像到,犯了龙五家法的人,会有怎么样的下场!
  柳长街没有动,没有开口。
  胡月儿也没有动,没有开口。
  外面有风吹木叶的声音,老母鸡在“咯咯”地叫,狗也在叫。
  屋子里好像突然变得很热,柳长街慢慢地解开衣襟,躺下来,躺在胡月儿身边。
  胡月儿居然没有一脚把他踢下去,只是瞪着双大眼睛在发怔。
  她现在才终于完全明白,龙五是个多么可怕的人。
  柳长街忽然道:“他们已走了,全都走了。”
  胡月儿道:“这七天内,他们真的不会再来?”
  柳长街道:“那个人好像并不是个说话不算数的人。”
  胡月儿道:“你知道他是谁?你认得那只手?”
  那是右手,手上也看不出任何一点练过武功的痕迹。但现在无论谁都已应该看得出,这只手若要杀人时,世上只怕已很少有人能抵抗。
  柳长街道:“我希望我没有看错。”
  胡月儿道:“你希望他就是那个青衣白袜的中年人?”
  柳长街点点头。
  胡月儿道:“为什么?”
  柳长街道:“他要是那个人,就表示他也有不在龙五身边的时候,我若要出手对付龙五,我决不希望有他在旁边。”
  胡月儿道:“你准备等到什么时候出手?”
  柳长街道:“等到他完全信任我,等到他有机会给我的时候。”
  胡月儿道:“你认为会有那么一天?”
  柳长街的回答很坚定:“一定会有!”
  胡月儿却叹了口气,道:“我只怕等到那一天时,已不知有多少人要为这件事而死。”
  柳长街道:“你在为老石头难受?”
  胡月儿黯然道:“老石头的确是个老实人,这本已是他最后一件差使,办完了这件事,他就准备回家耕田去的,他已买了几亩地。”
  老石头当然就是那个假扮她老公的人。
  柳长街静静地听着,脸上全无表情,冷冷道:“他本就不该买房子买地。干我们这一行的人,本就随时随地会死在路上的。”
  胡月儿眨眼道:“但他却死得太冤枉。他的功夫本来决不在彭刚那王八蛋之下,可是彭刚要杀他时,他却不能回手,因为他若一出手,就会泄露秘密,他……他竟宁死也不肯泄露我们的秘密。”
  柳长街淡淡道:“他本就应该这样做的,这是他的本份。”
  胡月儿瞪起了眼,道:“你难道认为他本就应该死的?”
  柳长街居然没有否认。
  胡月儿几乎已要叫起来:“你究竟是不是人,还有没有一点人性,你……你……”
  她越说越气,突然一脚将柳长街踢下床去。
  柳长街反而笑了:“你若认为老石头真是个老实人,那你就错了;你若认为他真的已死在那王八蛋手里,你就错得更厉害。”
  他躺在地上,居然好像还是跟躺在床上一样舒服:“他也许会让彭刚砍他一两刀,也许会让彭刚认为他已死了,但他若是真的这么简单就被那种小王八蛋一刀杀死,那他就不该叫老石头,应该叫老豆腐才对。”
  胡月儿还在怀疑:“你真的认为他没有死?”
  柳长街道:“你知不知道这是件多么大的事?你知不知道我们为这件事已计划了多久?老石头若是你想像中的那种老实人,我们怎会要他参与这件事?”
  胡月儿笑了:“别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的确不是个老实人。”
  柳长街道:“哦……”
  胡月儿咬着嘴唇道:“刚才你就算是已听出外面有人来了,也不必那样做的,你根本就是想乘机揩油。”
  柳长街笑了笑,道:“你只猜对了一半。”
  胡月儿道:“你还有什么别的意思?”
  柳长街悠然道:“我只不过想要你知道,我若真的要强奸你,你根本一点法子都没有。”
  胡月儿眼珠子转了转,轻轻道:“现在你……你难道不想了?”
  柳长街道:“你难道还要我再试一次?”
  胡月儿红着脸,又咬起了嘴唇:“你不敢!”
  柳长街又笑了。
  然后他的身子竟突然从地上弹了起来,忽然间就已压在胡月儿身上。
  胡月儿叹了口气,道:“看来你真是个色鬼。”
  柳长街道:“但这次却是你故意勾引我的,我知道你……”
  这句话没有说完,他的身子突然又从胡月儿身上弹起来,撞在墙上,落下,一双手捧着小腹,一张脸已疼得发白。
  胡月儿看着他,忽然道:“刚才我的确是在故意勾引你,因为我也想要你知道,我若真的不肯,你也连一点法子都没有。”
  柳长街弯着腰,似已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额上的冷汗,一粒粒往外冒。
  胡月儿眼睛又不禁露出些歉意,又觉得有点心疼了,柔声道:“可是我早已说过,只要你能做成这件事,我……我……”
  她没有再说下去,也不必再说下去,她的意思,就算是呆子也听得懂。
  柳长街却好像听不懂。
  他又慢慢地躺下来,躺在地上,本来总是显得很和气,很愉快的一张脸上,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悲痛伤感之色。
  他没有说什么,过了很久很久,还是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胡月儿的心更软了,却故意板着脸道:“我就算踢痛了你,你也不必像孩子一样赖在地上不起来。”
  柳长街还是不开口。
  胡月儿又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是在生我的气,还是在想心事?”
  柳长街终于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只不过在想,以后你爹爹一定会替你找个很好的男人,一定不会是干我这行的,他不会有随时送命的危险,你们……”
  胡月儿脸色已变了,大声道:“你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
  柳长街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我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只不过希望你们能白头偕老,希望你能很快就忘了我。”
  胡月儿的脸已苍白:“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我刚才的话,你难道听不懂?”
  柳长街叹道:“我听得懂,可是我也知道,我是等不到那一天的了!”
  胡月儿急着问道:“为什么?”
  柳长街淡淡道:“自从我答应来做这件事的那一天,我已没有打算再活下去,就算我能有机会杀了龙五,我……我也决不会再见到你。”
  他目光凝视着远方,脸上的神情更悲戚。
  胡月儿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也好像有根针正在刺着她的心。
  柳长街忽又笑了笑,道:“无论如何,能用我的一条命,去换龙五的一条命,总是值得的。我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人,既没有亲人,也没有……”
  胡月儿没有让他说完这句话。
  她忽然扑到他身上,用她温暖柔和的嘴唇,堵住了他的嘴……
  窗外的风更紧了。
  一只母鸡,刚孵出了一窝小鸡……
  月亮已升起,月光从窗外照进来,照着胡月儿的脸,她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红晕。
  柳长街正在偷偷地看着她,眼睛里充满了一种神秘的欢愉。
  胡月儿痴痴地看着窗外的月亮,忽然道:“我知道你是骗我的。”
  柳长街道:“我骗你?”
  胡月儿又在用力咬着嘴唇:“你故意那样说,让我听了心软,你才好……才好乘机欺负我。我明明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却偏偏还是上了你的当。”
  说着说着,她眼泪已流了下来——这本是女孩子一生中情感最脆弱,最容易流泪的时候。
  柳长街就让她流泪,直等到她情绪刚刚平定,才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才知道你为什么会难受了。你难受,只因为我并不一定会死。”
  胡月儿不想分辩,却还是忍不住要分辩:“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意思。”
  柳长街道:“你若知道我已死定了,岂非会觉得好受些。”
  胡月儿恨恨道:“可是你根本不会死的。你自己说过,一定要等到有把握时才出手。只要你能制住龙五,还有谁敢动么?”
  柳长街道:“我既然不会死.这件事既然一定能完成,你既然迟早总要嫁给我,那么你现在又有什么好难受的?”
  胡月儿说不出话来了。
  她忽然发现柳长街在笑,笑得那么可恶——当然并不完全可恶,当然也有一点点可爱。
  她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得意,因为你知道我一定会变得很乖,很听话,因为我已非嫁给你不可。”
  柳长街微笑着,居然没有否认。
  胡月儿柔声道:“我实在很怕你不要我。我一定会变得很乖的,就像条母老虎那么乖。”
  她忽然又一脚把柳长街踢下床去。
  柳长街怔住,终于怔住,终于笑不出了。
  胡月儿从被里伸出一只手,拧住了他的耳朵,但声音却更温柔:“从今天起,应该听话的是你,不是我,因为你反正已非娶我不可。但是你若敢不听话,我还是要你睡在地上,不让你上床。”
  她的嘴贴在他耳朵上,轻轻道:“现在你明白了没有?”
  “我明白了。”柳长街苦笑道,“但另外一件事我却反而变得糊涂了。”
  胡月儿忍不住问:“什么事?”
  柳长街苦笑道:“我己分不清究竟是你上了我的当.还是我上了你的当。”
  无论他们是谁上了当,我相信这种当一定有很多人愿意上。
  因为他们的日子过得实在很甜蜜。只可惜甜蜜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的。
  六七天好像一转眼就已过去,忽然间就已到了他们相聚的最后一天晚上了。
  最后的一个晚上,本该是最缠绵的一个晚上。
  胡月儿却穿得整整齐齐的,坐在客厅里——平常到了这时候,他们本该已躺在床上。
  柳长街看着她,好像已对她仔细研究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道:“今天我又有什么事得罪了你?”
  胡月儿道:“没有。”
  柳长街道:“你忽然有了毛病?”
  胡月儿道:“没有。”
  柳长街道:“那么今天是怎么回事?”
  胡月儿道:“我只不过不想还没有出嫁就做寡妇而已。”
  柳长街道:“没有人想要你做寡妇。”
  胡月儿道:“有一个。”
  柳长街道:“谁?”
  胡月儿道:“你。”
  她板着脸,冷冷道:“这六七天来,只要我一想谈正事,你就跟我胡说八道,再这么下去,我很快就会做寡妇的。”
  柳长街叹了口气,道:“正事不是用嘴谈的,是要用手去做的。”
  胡月儿道:“你准备怎样去做?”
  柳长街道:“你今天晚上这样子,就为的是要跟我谈这件事?”
  胡月儿道:“今天晚上再不谈,以后只怕就没有机会了。”
  柳长街又叹了一口气,道:“好,你要谈,就谈吧。”
  胡月儿道:“龙五要你到相思夫人那里去,偷一口箱子?”
  柳长街道:“嗯!”
  胡月儿道:“你已答应了他?”
  柳长街道:“嗯!”
  胡月儿道:“因为你若想抓龙五,就一定要先得到他的信任;若想得到他信任,就只有先替他做好这件事。”
  柳长街道:“难道你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胡月儿道:“我没有。”
  她也叹了口气,道:“这些年来,我们虽然知道有很多件大案子,都是龙五干的,我们甚至怀疑他就是青龙会的老大,却连他的一点把柄都抓不到。”
  柳长街道:“就算能抓到他的把柄,也抓不到他的人。”
  胡月儿道:“所以我们一定要出奇兵。”
  柳长街道:“你们的奇兵,就是我。”
  胡月儿道:“所以你不但要抓他的人,还得先证明他犯的罪。”
  柳长街道:“所以我一定要替他做好这件事。”
  胡月儿道:“你有把握?”
  柳长街道:“有一点。”
  胡月儿道:“你能在半个时辰里,杀了守在外面的那七个人,再举起那道千斤闸,打开那三道秘门,逃到相思夫人追不上的地方去?”
  柳长街道:“我只不过说我有一点把握而已,并不是很有把握。”
  胡月儿道:“你知不知道那七个人,是七个什么样的人?”
  柳长街道:“不知道。”
  胡月儿道:“你知不知道他们的武功如何?”
  柳长街道:“不知道。”
  胡月儿冷笑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居然就已觉得有点把握了,这不是存心想害我做寡妇是什么?”
  柳长街居然笑了笑,道:“我虽然不知道他们的来历武功,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会告诉我的。”
  胡月儿板着脸,冷冷道:“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知道他们的武功来历?”
  柳长街微笑道:“因为你又能干,又聪明,江湖中的事,你几乎没有不知道的,而且这几天晚上,你都没有睡好,一定就是在替我想这件事。”
  胡月儿虽然还是板着脸,但眼波却已温柔多了,轻轻叹息着,道:“你总算还有点良心,总算还知道我的苦心。”
  柳长街立刻走过去,揽住了她的腰,柔声道:“我当然知道你对我好,所以……”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胡月儿已用力推开了他,冷冷道:“所以你现在就该乖乖地坐着,听我把七个人的武功来历告诉你,好好地想个法子对付他们,好好地活着回来,不要让我做寡妇。”
  柳长街只有坐下来,苦笑道:“你真的已知道那七个人是谁?”
  胡月儿道:“这些年来,江湖中被人逼得无路可走的亡命之徒,算起来至少有一两百个,只不过有些人武功不够,有些人年纪太老,相思夫人是决不会把他们看在眼里的。”
  柳长街道:“这其中当然也还有些人早已死了。”
  胡月几点点头,道:“所以我算来算去,有可能被相思夫人收留的,最多只有十三四个,他们之中,又有七个人的可能性最大。”
  柳长街道:“你凭哪点算出来的?”
  胡月儿道:“因为这七个人不但贪图享受,而且怕死。只有怕死的男人,才肯去做女人的奴才。”
  柳长街苦笑道:“我不怕死,可是现在我已做了你的奴才。”
  胡月儿瞪了他一眼,道:“你到底想不想知道那七个人是谁?”
  柳长街道:“想。”
  胡月儿道:“你有没有听人说过‘小五通’这个人?”
  柳长街道:“是不是那个采花盗?”
  “五通”本就是江南淫祠中供奉的邪神,“小五通”当然是个采花盗。
  胡月儿道:“这人虽然是下五门中最要不得的淫贼,但是轻功掌法都不弱,尤其是身上带着的那三种喂毒暗器,更是见血封喉,霸道极了。”
  柳长街道:“据说他本是川中唐家的子弟,毒门暗器的功夫,当然是有两下子的。”
  川中唐门,以毒药暗器威镇江湖,至今已达三百年,江湖中一向很少有人敢去惹他们,他们倒也不肯轻易去犯别人——唐门家法之严,也是出了名的。
  这“小五通”唐青,却是唐家子弟中,最不肖的一个,他要是真的已投靠了相思夫人,也许就是怕唐家的人抓他回去,用家法处置他。
  胡月儿道:“那七个人中,你特别要加意提防的,就是这个人的喂毒暗器,所以我希望你最好能先到唐家去要点解药。”
  柳长街苦笑道:“只可惜我要也要不到,买也买不起。”
  胡月儿道:“那么你就只有第一个先出手对付他,让他根本没有用暗器的机会。”
  柳长街点点头,道:“你放心,我也知道被唐门毒砂打在身上的滋味很不好受。”
  胡月儿道:“为了安全,你身上最好穿件特别厚的衣服。我也知道你怕热,可是热总热不死人的。”
  柳长街:“我一定穿件厚棉袄去。”
  胡月儿这时才表示满意,又道:“那七个人中,功夫最好的,并不是他。”
  柳长街道:“是谁?”
  胡月儿道:“有三个人的功夫都很硬,一个是‘鬼流星’单一飞,一个‘勾魂’老赵,一个是‘铁和尚’。”
  柳长街皱了皱眉,这三个人的名字,他显然全都听说过。
  胡月儿道:“尤其是那铁和尚,他本来已是少林门下的八大弟子之一,练的据说还是童子功。这个人既不贪财,也不好色,却偏偏喜欢杀人,而且用的法子很惨,所以才被少林逐出了门墙。”
  柳长街道:“也许就因为他练的是童子功,所以心理才有毛病;就因为心理有毛病,所以才喜欢无缘无故地杀人。”
  胡月儿道:“他人虽然有毛病,功夫却没有毛病。据说他的十三太保横练,几乎已真的练到刀砍不入的火候。”
  柳长街又笑道:“也许就因为他杀得太多,所以才怕死;就因为怕死,所以才会练这种不怕被人用刀砍的功夫。”
  胡月儿道:“只不过有很多杀不死的人,都已死在你手下,所以你根本不在乎他。”
  柳长街笑道:“一点也不错。”
  胡月儿瞪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其实我真正担心的,倒也不是他们。”
  柳长街道:“不是他们是谁?”
  胡月儿道:“是个女人。”
  女人真正担心的,好像总是女人。
  柳长街立刻问:“那七个人中也有女人?”
  胡月儿道:“只有一个。”
  柳长街又问:“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胡月儿道:“是个假女人。”
  柳长街笑了:“真女人都迷不住我,假女人你担心什么?”
  胡月儿道:“就因为他是假女人,所以我才会担心。”
  柳长街道:“为什么?”
  胡月儿道:“因为真女人你见得多了,像他那样的假女人,我却可以保证你从来也没有见过。”
  柳长街的眼睛已眯了起来,只要是女人,无论是真是假,他好像总是特别有兴趣。
  胡月儿斜盯着他,冷冷道:“我很了解你,只要是漂亮的女人,不管是真是假,你看见都免不了要动心的。”
  柳长街道:“哦!”
  胡月儿道:“只要你一动心,你就死定了。”
  柳长街道:“你要我不看他?”
  胡月儿道:“我要你一见到他,就立刻出手杀了他。”
  柳长街道:“你刚才好像是要我第一个出手对付唐青的。”
  胡月儿道:“不错。”
  柳长街道:“你要我一次杀两个人?”
  胡月儿道:“杀两个还不够。”
  柳长街又笑了,只不过这次是苦笑。
  胡月儿道:“我刚才只说了六个人,因为另外的那一个,很可能根本就不是人。”
  柳长街苦笑道:“不是人是什么?”
  胡月儿道:“是条疯狗。”
  柳长街皱眉道:“打不死的李大狗?” 
  胡月儿点点头,道:“就因为他是条疯狗,所以根本就不要命。就算明知你一刀要砍在他脑袋上,他说不定还是会冲过来咬你一口的。”
  柳长街叹道:“被疯狗咬一口的滋味也不好受。”
  胡月儿道:“所以你一出手,就得砍下他的脑袋来,决不能给机会让他缠住你。”
  柳长街道:“似乎我一出手,就得杀三个人。”
  胡月儿道:“三个并不多。”
  柳长街叹道:“可惜我只有两只手。”
  胡月儿道:“你还有脚。”
  柳长街苦笑道:“你要我左手杀唐青,右手杀疯狗,再一脚踢死那个女人?”
  胡月儿道:“我说过,你决不能给他们一点机会,但我也知道,要你一下子杀死他们三个人,也并不是件容易事,除非你的运气特别好。”
  柳长街道:“你看我的运气好不好?”
  胡月儿道:“很好,好极了!”
  柳长街眨了眨眼,道:“我运气是几时变得这么好的?”
  胡月儿又嫣然一笑,道:“从你认识我的时候开始,你的运气就变好了。”
  她忽然又问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能用脚发出去的暗器?”
  柳长街道:“好像听说过。”
  胡月儿道:“你有没有脚?”
  柳长街道:“好像有。”
  胡月儿道:“好,这就够了。”
  柳长街道:“这就够了?”
  胡月儿道:“我正好有那种暗器,你正好有脚。”
  从脚上发出去的暗器,通常都很少有人能够避得了的。
  胡月儿又道:“你出手并不慢,再加上脚上的暗器,同时要杀三个人就已不是件困难的事。”
  柳长街道:“可惜那种暗器我只不过听说过一次而已。”
  胡月儿道:“现在你马上就会看见了。”
  柳长街道:“在哪里?”
  胡月儿道:“现在想必已在路上。”
  柳长街道:“你已叫人送来?”
  胡月儿道:“想起那三个人的时候,我就已叫人送来。”
  柳长街道:“你出去过?”
  胡月儿道:“我虽然没有出去过,消息却已传了出去。”
  柳长街怔住。
  他并不笨,可是他随便怎么样想,也想不通胡月儿是怎么把消息传出去的。
  胡月儿忽然道:“我也知道这地方一定早已在龙五的监视之中,可是就算龙五再厉害,也不能不让人吃饭。”
  柳长街还是不懂,吃饭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胡月儿道:“要吃饭,就得煮饭,要煮饭,就得生火……”
  柳长街终于明白:“一生火,就会冒烟。”
  胡月儿嫣然道:“你总算还不太笨。”
  用烟火来传达消息,本就是种最古老的法子,而且通常都很有效。
  胡月儿凝视着他,目光坚定如磐石,声音却温柔如春水:“只要你有手段,而且懂得方法,无论什么东西都会服从你,替你做事的,甚至连烟囱里冒出去的烟,都会替你说话。”
  夜色并不深,却很静。远处的道路上,隐隐传来犬吠声。
  胡月儿又道:“除了这种暗器外,你还得有把能一刀砍下人头颅的快刀。”
  柳长街道:“刀也在路上?”
  胡月儿道:“刀你可以去问龙五要。江湖中最有名的十三柄好刀,现在至少有七柄在他手上。”
  柳长街凝视着她,凝视着她的胸膛,缓缓道:“现在你还有什么吩咐?”
  胡月儿道:“没有了。”
  柳长街道:“那么我们是不是已经可以上床去睡觉?”
  胡月儿道:“你可以。”
  柳长街道:“你呢?”
  胡月儿叹了一口气,道:“我已经要开始准备死了。”
  柳长街吃了一惊:“准备死?”
  胡月儿道:“你走了之后,龙五决不会放过我的,他就算相信你不会在我面前泄露秘密,也决不会留下我的活口。”
  柳长街终于明白:“他无论叫什么人来杀你,你都不能反抗,因为你只不过是个庄稼汉的老婆。”
  胡月儿点点头,笑道:“所以我不如还是先死在你的手里好。”
  柳长街道:“死在我手里?你要我杀了你?”
  胡月儿道:“你舍不得?”
  柳长街苦笑道:“你难道以为我也是条见人就咬的疯狗?”
  胡月儿嫣然道:“我知道你不是,我也知道你舍不得杀我,只不过……”
  她笑得神秘而残酷:“杀人有很多法子,被人杀也有很多法子的。”
  柳长街没有再问。
  他也许还不十分了解她的意思,可是他已听见了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已穿过外面的院子,接着,已有人在敲门。
  “是谁呀?”
  “是我,”一个女人的声音,还很年轻,很好听,“特地来还鸡蛋的。”
  “原来是阿德嫂。”胡月儿道,“几个鸡蛋,急着来还干什么!”
  “我也是顺路。”阿德嫂道,“今天晚上我正好要到镇上去抓人。”
  “抓人?抓谁呀?”
  “还不是那死鬼!昨天一清早,他就溜到镇上去了,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有人看见他跟那臭婊子混在一起了,这次我……”
  她没有再说下去。
  因为她已进了门,看见了柳长街,仿佛显得有点吃惊。
  柳长街也在看着她。
  这女人不但年轻,而且丰满结实,就像是个熟透了的柿子,又香又嫩。
  胡月儿已掩起门,忽然回过头向柳长街一笑,道:“你看她怎么样?”
  柳长街道:“很好。”
  胡月儿道:“今天晚上,你想不想跟她睡觉?”
  柳长街道:“想。”
  他的确想。
  这女人身上穿的衣服很单薄,他甚至已可看见她的奶头正渐渐发硬。
  她也想?
  胡月儿微笑着,道:“现在你已经可以把衣裳脱下来了。”
  阿德嫂咬着嘴唇,居然连一点都没有拒绝,就脱下了身上的衣裳。
  她脱得很快。
  胡月儿也在脱衣裳,也脱得很快。
  她们都是很漂亮的女人,都很年轻,她们的腿同样修长而结实。
  柳长街看着她们,心却在往下沉。
  忽然间,他已明白了胡月儿的意思。
  “……杀人有很多法子,被人杀也有很多法子。”
  原来她早已有了准备,早已准备叫这女人来替死的……
  她们不但身材很相像,脸也长得差不多,只要再经过一点修饰,龙五的手下就不会分辨出来。
  事实上,他们根本就不会注意一个庄稼汉的老婆,他们只不过是要来杀一个女人而已,这女人究竟长的什么样子,他们也决不会很清楚。
  胡月儿果然已将这阿德嫂脱下来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用眼角瞟着柳长街,微笑道:“你看着她干什么,还不抱她上床?”
  阿德嫂的脸有点发红。
  她显然并不清楚自己的任务,只知道是来替换一个女人,陪一个男人的。
  这个男人看来并不令人恶心,她甚至已在希望胡月儿快走。
  胡月儿已准备走出去,吃吃地笑着,突然反手一掌,拍在她后心上。
  她张开口,却没有喊出声,连血都没有喷出,因为胡月儿已将她刚送来的鸡蛋塞了一个到她嘴里……
  柳长街看见她倒下去,却觉得自己嘴里也像是被人塞入了个生鸡蛋,又腥又苦。
  胡月儿却叹了口气,道:“我们原来的汁划,是要她留在这里陪你,等你杀她的。”
  柳长街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为什么忽然改变了主意?”
  胡月儿道:“因为我受不了你刚才看她的表情。”
  柳长街道:“哦!”
  胡月儿咬着嘴唇道:“你一看见她,就好像恨不得立刻把手伸进她的裙子。”
  柳长街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她反正迟早总是要死的,而要做成一件大事,总也难免要死很多人。”
  胡月儿道:“现在我只希望龙五派来带路的,不是个女人。”
  柳长街道:“假如是女人,你也要杀了她?”
  胡月儿慢慢将鸡蛋一个个放在桌上,提起空篮子。
  她脸上带着种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道:“我知道我不是你的第一个女人,但却希望是你最后一个。”
  鸡蛋有几个是空的,蛋壳里藏着些很精巧的机簧铜片,拼起来,就变成很精巧的暗器——一种可以装在鞋子里的暗器。
  只要用脚趾用力一夹,就会有毒针从鞋尖里飞出去,毒得就像青竹蛇的牙,黄尾蜂的刺一样。
  就好像女人的心一样!
  “我不坐了,我还得赶到镇上去。”胡月儿提着空篮子,娇笑着走出门,笑得居然还很愉快。
  门外的夜色似已很深。
  第四回 不是人的人
  夜的确已深了。
  柳长街一个人坐在这小而简陋的客厅里,已很久很久没有听见一点声音。
  他先将那陌生的女人放到床上,将所有能找到的棉被全都为她盖起来,仿佛生怕她着了凉。
  然后他又将所有屋子里的灯全都燃起,甚至连厨房里的灯都不例外。
  他既不怕面对死亡,也不怕面对黑暗。不过对这两件事,他总是有种说不出的厌恶和憎恨,总希望能距离它们远些。
  现在他正在尽力集中思想,将这件事从头到尾再想一遍——
  他本是个默默无名的人,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大的力量。
  因为他从未试过,也从不想试。
  可是“胡力”胡老爷子却发掘了他,就像是在沙蚌中发掘出一粒珍珠一样。
  胡老爷子不但有双锐利的眼睛,还有个任何人都比不上的头脑。
  他从未看错过任何人,也从未看错过任何事——他的判断从未有一次错误过。
  他并没有真的戴过红缨帽,吃过公门饭,但却是天下第一名捕。每一州、每一府的捕快班头,都将他敬若神明。
  因为只要他肯伸手,世上根本就没有破不了的盗案;只要他活着,犯了案的黑道朋友就没有一个人能逍遥法外。
  只可惜无论多么快的刀,都有钝缺的时候;无论多么强的人,都有老病的一天。
  他终于老了,而且患了风湿,若没有人搀扶,已连一步路都不能走。
  就在他病倒的这两三年里,就在京城附近一带,就已出了数百件巨案——正确的数目是,三百三十二件。
  这三百多件巨案,竟连一件都没有侦破。
  但这些案子却非破不可,因为失窃的人家中,不但有王公巨卿,而且还有武林大豪;不但有名门世家,而且还有皇亲贵胄。
  胡老爷子的腿已残废,眼睛却没有瞎。
  他已看出这些案子都是一个人做的,而且也只有一个人能破。
  做案的人一定就是龙五,破案的人,也一定非得找柳长街不可。
  大家都相信他这次的判断还是不会错误。
  所以默默无闻的柳长街,就这么样忽然变成了个充满传奇的人物。
  想到这里,柳长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是走了运,还是倒了霉。
  直到现在,他还是不十分明白,胡老爷子是怎么看中他的?
  他好像永远也不能了解这狐狸般的老人,正如他永远也无法了解这老人的女儿一样。
  他只记得,一年前他交了个叫王南的朋友,有一天,王南忽然提议,要他去拜访胡老爷子,三个月之后,胡老爷子就将这副担子交给了他。一直到今天晚上,他才知道这副担子有多么重。
  现在他总算已将中间这三个月的事,瞒过了龙五。
  可是以后呢?
  他是不是能在半个时辰中,杀了唐青、单一飞、勾魂老道、铁和尚、李大狗,和那个女人?是不是能拿到那神秘的檀木匣子?是不是能抓住龙五?
  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他实在完全没有把握。
  最令他烦心的,还是胡月儿。
  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究竟对他怎么样?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也是个人,是个有血有肉的平凡的人,并不是一块大石头。
  夜虽已很深,距离天亮还有很久。
  明天会发生什么事?龙五会叫一个怎么样的人来为他带路?
  柳长街叹了口气,只希望能靠在这椅子上睡一下,暂时将这些烦恼忘记。
  但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一种奇异的声音,就仿佛忽然有一片细雨洒下,洒在屋顶上。
  接着,“轰”的一声,整个屋子忽然燃烧了起来,就像是纸扎的屋子被点起了火,一烧就不可收拾。
  柳长街当然不会被烧死。
  就算真的把他关在个烧红的炉子里,他说不定也有法子能逃出去。
  这屋子虽然不是洪炉,却也烧得差不多了。四面都是火,除了火焰外,别的什么都看不见。
  但柳长街已冲了出去。
  他先冲进厨房,拉起一口大水缸,再用水缸顶在头上,缸里的水淋得他全身都湿透了,可是他已冲了出去。
  没有人能想像他应变之快,更没有人能想像他动作之快。
  除了这燃烧着的屋子外,天地之间居然还是一片宁静。
  小院里的几丛小黄花,在闪动的火光中看来,显得更娇艳可喜。
  一个穿着身黄衣裳的小姑娘,手里拈着朵小黄花,正在看着他吃吃地笑。
  门外居然还停着辆马车,拉车的马,眼睛已被蒙住,这惊人的烈火,并没有使它们受惊。
  穿黄衣裳的小姑娘,已燕子般飞过去,拉开车门,又向他回眸一笑。
  她什么话都没说。
  柳长街也什么话都没有问。
  她拉开车门,柳长街就坐了上去。
  火焰还在不停地燃烧,距离柳长街却越来越远了。
  车马急行,已冲入了无边无际的夜色中。
  黑暗的夜。
  柳长街对黑暗并不恐惧,只不过有种说不出的憎恨厌恶而已……
  新的,从袜子、内褂,到外面的长袍,全都是崭新的。
  连洗澡的木盆都是崭新的。
  车马刚在这座庄院外停下,柳长街跟着那小姑娘走进来,屋子里就已摆着盆洗澡水在等着他。
  水的温度居然不冷也不热。
  小姑娘指指这盆水,柳长街就脱光衣服跳下去。
  她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也还是连一个字都没有问。
  等到柳长街洗过了,擦干净准备换上这套崭新的衣服时,这小姑娘忽然又进来了,后面居然还跟着两个人,抬着个崭新的木盆,盆里装满了水,水的温度也恰好不冷不热。
  小姑娘又指了指这盆水,柳长街看了她两眼,终于又跳进这盆水里去,就好像已有三个月没有洗澡一样,把自己又彻底洗了一次。
  他并不是那种生怕洗澡会伤了元气的男人,事实上,他一向很喜欢洗澡。
  他也不是那种多嘴的男人,别人若不说,他通常也不问。
  可是等到这小姑娘第四次叫人抬着盆洗澡水进来时,他也没法子再沉住气了。
  他已将全身的皮肤都擦得发红,看来几乎已有点像是根刚削了皮的红萝卜。
  小姑娘居然又指了指这盆洗澡水,居然还要叫他再洗一次。
  柳长街看着她,忽然笑了。
  小姑娘也笑了,她一直都在笑。
  柳长街忽然问道:“我身上有狗屎?”
  小姑娘哈哈笑着道:“没有。”
  柳长街道:“有猫屎?”
  小姑娘道:“也没有。”
  柳长街道:“我身上有什么?”
  小姑娘眼珠子一转,圆圆的脸上,已泛起了一阵红晕。
  他身上什么也没有。
  柳长街道:“我已洗过三次澡,就算身上真的有狗屎,现在也早就洗干净了。”
  小姑娘红着脸点点头,其实她已不能算太小。
  柳长街道:“你为什么还要我再洗一次?”
  小姑娘道:“不知道。”
  柳长街怔了怔道:“你也不知道?”
  小姑娘道:“我只知道,无论谁要见我们家小姐,都得从头到脚,彻彻底底地洗五次。”
  所以柳长街就洗了五次。
  他穿上了崭新的衣服,跟着这小姑娘去见那位“小姐”时,忽然发现一个人能接连洗五次澡,也并不是件很难受的事。
  现在他全身都觉得很轻松,走在光滑如镜的长廊上.就好像是在云堆里一样。
  长廊的尽头,有一扇挂着珠帘的门。
  门是虚掩着的,并不宽,里面的屋子却宽大得很,雪白的墙壁,发亮的木板地,这么大的一间屋子里头,只摆着一桌、一椅、一镜。
  一个修长苗条,穿着杏黄罗衫的女子,正站在那面落地穿衣铜镜前,欣赏着自己。
  她的确是个值得欣赏的人。
  柳长街虽然没有直接看见她的脸,却已从镜子里看见了。
  就连他也不可能不承认,这张脸的确很美,甚至已美得全无瑕疵,美得无懈可击。
  这种美几乎已不是人类的美,几乎已美得像是图画中的仙子。
  这种美已美得只能让人远远地欣赏,美得令人不敢接近。
  所以柳长街远远就站住。
  她当然也已在镜子里看见了他,却没有回头,只是冷冷地问:“你就是柳长街?”
  “我就是。”
  “我姓孔,叫孔兰君。”
  她的声音也很美,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冷漠骄傲之意,好像早已算准了,无论谁听见她这名字,都会忍不住大吃一惊。
  柳长街脸上却连一点吃惊的意思都没有。
  孔兰君突然冷笑,道:“我虽然没有见过你,却早已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柳长街道:“哦!”
  孔兰君道:“龙五说你是个很有趣的人,花钱的法子也很有趣。”
  柳长街道:“他没有说错。”
  孔兰君道:“蓝天猛说你的骨头很硬,很经得住打。”
  柳长街道:“他也没有说错。”
  孔兰君道:“只不过所有见过你的女人,对你的批评都只有三个字。”
  柳长街道:“哪三个字?”
  孔兰君道:“不是人。”
  柳长街道:“她们也没有说错。”
  孔兰君道:“一个不是人的男人,只要看我一眼,就得死!”
  柳长街道:“我并不想来看你,是你自己要我来的!”
  孔兰君的脸色发白,道:“我要你来,只因为我答应了龙五,否则你现在就已死在那里。”
  柳长街道:“你答应了龙五什么事?”
  孔兰君道:“我答应他,带你去见一个人,除此之外,你我之间就完全没有任何关系,所以你在我面前最好老实些。我知道你在女人那方面的名声。你若是将我看得和别的女人一样,你还是死定了。”
  柳长街道:“我明白。”
  孔兰君冷笑道:“你最好明白。”
  柳长街道:“但我也希望你能明白两件事。”
  孔兰君道:“你说。”
  柳长街道:“第一,我也并不想跟你有任何别的关系。”
  孔兰君的脸色更苍白。
  柳长街道:“第二,我虽然没有见过你,却也早就知道你是个怎么样的人了。”
  孔兰君忍不住问:“我是个怎么样的人?”
  柳长街道:“你自以为你是只孔雀,以为天下的人都欣赏你;你自己惟一欣赏的人,也是你自己。”
  孔兰君苍白的脸色发青,霍然转过身,盯着他,美丽的眼睛里,仿佛已有火焰在燃烧。
  柳长街却还是淡淡地接着道:“你找我来,是为了龙五;我肯来,也是为了龙五。我们之间本就没有别的关系,只不过……”
  孔兰君道:“只不过怎么样?”
  柳长街道:“你本不该放那把火的!”
  孔兰君道:“我不该?”
  柳长街道:“那把火若是烧死了我.你怎么能带我去见人?”
  孔兰君冷笑道:“那把火若是烧得死你,你根本就不配去见那个人。”
  柳长街也忍不住问道:“那个人究竟是谁?”
  孔兰君道:“秋横波。”
  柳长街终于吃了一惊:“秋水夫人?”
  孔兰君点点头:“秋水相思。”
  柳长街道:“你要带我去见她?”
  孔兰君道:“我是她的朋友,她那秋水山庄,只有我能进去。”
  柳长街道:“你是她的朋友,她也拿你当朋友,但你却在替龙五做事。”
  孔兰君冷冷道:“女人和女人之间,本就没有真正的朋友。”
  柳长街道:“尤其是你这种女人,你惟一的朋友,也正是你自己。”
  孔兰君这次居然并没有动怒,淡淡道:“我至少还比她好。”
  柳长街道:“哦?”
  孔兰君道:“她甚至会把她自己都看成自己的仇敌。”
  柳长街道:“但是她却让你到她的秋水山庄去。”
  孔兰君眼睛里忽然又露出种憎恨恶毒之色,淡淡道:“她让我去,只不过因为她喜欢折磨我,喜欢看我被她折磨的样子。”
  没有人能形容她脸上这种表情,那甚至已不是憎恨、怨毒这类名词所能形容的。
  这两个神秘、美丽、冷酷的女人之间,显然也有种别人无法想像的关系。
  柳长街看着她,忽然笑了笑,说道:“好,你去吧。”
  孔兰君道:“你……”
  柳长街道:“我既不想去看她,也不必去看她。”
  孔兰君道:“可是你非去不可。”
  柳长街道:“为什么?”
  孔兰君道:“因为我也不知道她那密窟在哪里,我只能带你到秋水山庄去,让你自己去找出来。”
  柳长街的心沉了下去。
  他忽又发现这件事,竟比他想像中还要复杂困难得多。
  孔兰君的眼睛却亮了起来。
  只要看见别人痛苦的表情,她眼睛就会亮起来,她也喜欢看别人受苦。
  柳长街终于叹了口气,道:“秋水夫人让你去,只因为她喜欢看你受她折磨的样子,你怎么知道她也肯让我去?”
  孔兰君道:“因为她很了解我,她知道我一向是个喜欢享受的人,尤其是喜欢男人服侍,所以我每次去,都有个奴才跟着的。”
  柳长街道:“我不是你的奴才。”
  孔兰君道:“你是的。”
  她盯着他,那双美丽的眼睛里,表情又变了,变得更奇怪。
  柳长街也在盯着她。
  两个人就这么样互相凝视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柳长街终于长长叹了口气。
  “我是的。”
  孔兰君道:“你是我的奴才?”
  柳长街道:“是的。”
  孔兰君道:“从今天起,你就得像狗一样跟着我,我一叫,你就得来。”
  柳长街道:“是。”
  孔兰君道:“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柳长街道:“是。”
  孔兰君道:“不管你替我做什么,你都得千万注意,决不能让你那双脏手碰着我。你右手碰到了我,我就砍断你的右手;你一根手指碰到了我,我就削断你一根手指。”
  柳长街道:“是。”
  他脸上居然还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既没有愤怒,也没有痛苦。
  孔兰君还在盯着他,又过了很久,居然也轻轻叹了口气,道:“看来你的确不是人。”
  笔霞山。
  山美。山的名字也美。
  过了气象庄严的凤林寺,再过曲院风荷的跨虹桥,笔霞山色,就已在人眼底。
  暮风中隐隐有歌声传来:
  “避暑人归自冷泉,
  无边云锦晚凉天,
  爱渠阵阵香风入,
  行过高桥方买船。”
  歌声幽美,风荷更美,却比不上这满天夕阳下的锦绣山色。
  后山的山腰,懒云天外,峰回路转,山势较险,本来是游人较少的地方,此刻却新建起一座金碧辉煌的酒楼。
  楼不高,却较精致,油漆刚刚干透,两个木工正将一块金字招牌钉在大门上。对面两峰夹峙如剑,正是山势最险的剑关。
  孔兰君罗衣窄袖,伫立在山峰后的一株古柏下,遥指着这座酒楼,道:“你看这酒楼怎么样?”
  柳长街道:“房子盖得不错,地方却盖错了。”
  孔兰君道:“哦?”
  柳长街道:“酒楼盖在这种地方,怎么会有生意上门?我只担心它不足三个月,就得关门大吉。”
  孔兰君道:“这倒用不着你担心,我保证不到明天天亮,这座酒楼就已不见了。”
  柳长街道:“它会飞?”
  孔兰君道:“不会。”
  柳长街道:“既然不会飞,怎能会忽然不见?”
  孔兰君道:“既然有人会盖房子,就有人会拆。”
  柳长街道:“难道这座酒楼不到明天天亮,就会被人拆完?”
  孔兰君道:“嗯。”
  柳长街也不禁觉得奇怪:“刚盖好的房子,为什么要拆?”
  孔兰君道:“因为这房子盖起来就是为了给人拆的。”
  柳长街更奇怪。
  有人为了置产而盖房子,有人为了住家盖房子,有人为了做生意盖房子,也有人为了要金屋藏娇而盖房子,这都不稀奇。
  可是就为了准备给人拆而盖房子,这种事他实在连听都没听过。
  孔兰君道:“你想不通?”
  柳长街承认:“实在想不通。”
  孔兰君冷笑道:“原来你也有想不通的事。”
  她显然并不想立刻把这闷葫芦打破,所以柳长街不想再问。
  他只知道孔兰君带他到这里来,决不是只为了要他生闷气的。
  她一定有目的。
  所以用不着他问,她也迟早总会说出来的。
  柳长街对自己的判断也一向都很有信心。
  夕阳西落,夜色已渐渐笼罩了群山。
  酒楼里已燃起了辉煌的灯火,崎岖的山路上,忽然出现了一行人。
  这些人有男有女,男的看来都是酒楼里的跑堂、厨房里大师傅的打扮,女的却都是打扮得妖艳,长得也不太难看的大姑娘。
  孔兰君忽然道:“你知道不知道这些人是来干什么的?”
  柳长街道:“来拆房子的?”
  孔兰君道:“就凭这些人,拆三天三夜,也拆不光这房子。”
  柳长街也承认,拆房子虽然比盖房子容易,却也得有点本事。
  孔兰君忽又问道:“你看不看得出这些女人是干什么的?”
  柳长街当然看得出:“她们干的那一行虽然不太高尚,历史却很悠久。”
  那的确是种很古老的职业,用的也正是女人最原始的本钱。
  孔兰君冷冷道:“我知道你喜欢看这种女人,所以你现在最好多看几眼。”
  柳长街道:“莫非到了明天早上,这些人也全都不见?”
  孔兰君淡淡道:“屋子盖好就是为了要拆的;人活着,就是为了准备要死的。”
  柳长街道:“你带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我看房子被拆,看这些人死?”
  孔兰君道:“我带你来,是为了要你看拆房子的人。”
  柳长街道:“是些什么人?”
  孔兰君道:“是七个要死在你手里的人。”
  柳长街终于明白:“他们今天晚上都会来?”
  孔兰君道:“嗯。”
  柳长街道:“这房子本是秋水夫人盖的,盖好了叫他们来拆?”
  孔兰君道:“嗯。”
  柳长街虽然已明白,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孔兰君道:“因为秋横波也很了解男人,尤其了解这些男人。把这种男人关在洞里,关得太久了,他们就算不发疯也会憋不住的,所以每隔一段日子,她就会放他们出来,让他们痛痛快快地发泄一次。”
  柳长街忍不住在叹息。
  他们来了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不用看也可以想像得到。
  他实在替这些女人觉得可怜。他自己宁可面对七条已饿疯了的野兽,也不愿和那七个人打交道。
  孔兰君用眼角瞟着他,冷冷道:“你也用不着同情她们,因为你只要一不小心,死得很可能比她们还惨。”
  柳长街沉默着,过了很久,才问道:“他们要是到这里来了,那地方是谁在看守?”
  孔兰君道:“秋横波自己。”
  柳长街道:“秋横波一个人,比他们七个人加起来还可怕?”
  孔兰君道:“我也不知道她的武功究竟怎么样,只不过我决不想去试试看。”
  柳长街道:“所以我只有在这里看看,决不能打草惊蛇,轻举妄动,因为我现在就算杀了他们,也没有用。”
  孔兰君点点头道:“所以我现在只要你仔细看着他们出手。一个人在尽情发泄时,就算是在拆房子,也会将自己全身功夫都使出来的。”
  柳长街道:“然后呢?”
  孔兰君道:“然后我们都回去,等着。”
  柳长街道:“等什么?”
  孔兰君道:“等明天下午,到秋水山庄去。”
  柳长街道:“到了秋水山庄后,我再想法子去找那秘窟?”
  孔兰君道:“而且一定要在一天半之内找到。”
  柳长街道:“这些人发泄完了,要回去时,我不能在后面盯他们的梢?”
  孔兰君道:“不能。”
  柳长街不说话了。
  说了也没有用的话,他从来不说。
  对山灯火辉煌,这里却很暗。黑暗的穹苍中,刚刚有几点星光升起。
  淡淡的星光,淡淡地照在孔兰君脸上。
  她实在是个很美的女人。
  夜色也很美。
  柳长街找了块石块坐下来,看着她,仿佛已觉得有些痴了。
  孔兰君忽然道:“是我叫你坐下去的?”
  柳长街道:“你没有。”
  孔兰君道:“我没有叫你坐下,你就得站着。”
  柳长街就又站了起来。
  孔兰君道:“我叫你带来的提盒呢?”
  柳长街道:“在。”
  孔兰君道:“拿过来。”
  四四方方的提盒,是用福州漆木做成的,非常精致考究。
  孔兰君道:“替我打开盖子。”
  掀起盖子,食盒里用白绫垫着底,摆着四样下酒菜,一盘竹节小馒头,一壶酒。
  酒是杭州最出名的“善酿”,四道菜是醋鱼、糟鸡、无锡的酱鸭和肉骨头。
  孔兰君道:“替我倒酒。”
  柳长街双手捧起酒壶,倒了杯酒,忽然发现自己也饿了。
  可惜酒杯只有一只,筷子也只有一双,他只有在旁边看着。
  孔兰君喝了两杯酒,每样菜尝了一口,就皱了皱眉,放下筷子,忽然道:“倒掉。”
  柳长街道:“倒掉?把什么东西倒掉?”
  孔兰君道:“这些东西全都倒掉。”
  柳长街道:“为什么要倒掉?”
  孔兰君道:“因为我已吃过了。”
  柳长街道:“可是我还饿着。”
  孔兰君道:“像你这样的人,饿个三五天,也饿不死的。”
  柳长街道:“既然有东西可吃,为什么要挨饿?”
  孔兰君冷冷道:“因为我吃过的东西,谁也不能碰。”
  柳长街看着她,看了半天,道:“你的身体也不能碰?”
  孔兰君道:“不能。”
  柳长街道:“从来也没有人碰过你?”
  孔兰君沉下脸,道:“那是我的事,你根本管不着。”
  柳长街道:“但我的事你却要管?”
  孔兰君道:“不错。”
  柳长街道:“你叫我站着,我就得站着,叫我看,我就得看?”
  孔兰君道:“不错。”
  柳长街道:“你不许我去盯梢,我就不能去,不许我碰你,我就不能碰?”
  孔兰君道:“不错。”
  柳长街看着她,又看了很久,忽然笑了。
  孔兰君冷冷道:“我不许你笑的时候,你也不准笑。”
  柳长街道:“因为我是你的奴才?”
  孔兰君道:“你现在总算明白了。”
  柳长街道:“只可惜你却有件事不明白。”
  孔兰君道:“什么事?”
  柳长街道:“我也是个人,我这人做事一向都喜欢用自己的法子,譬如说……”
  孔兰君道:“譬如说什么?”
  柳长街道:“我若想喝酒的时候,我就喝。”
  他居然真的把那壶酒拿起来,对着嘴喝下去。
  孔兰君脸已气白了,不停地冷笑,道:“看来你只怕已想死。”
  柳长街笑了笑,道:“我一点也不想死,只不过想碰碰你。”
  孔兰君怒道:“你敢!”
  柳长街道:“我不敢?”
  他的手突然伸出,去摸孔兰君。
  孔兰君的反应当然不慢,“孔雀仙子”本就是武林中最负盛名的几位女子高手之一。
  她骄傲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柳长街的手刚伸出,她的手也已斜斜挑起,十指尖尖,就宛如十口利剑,闪电似的划向柳长街的脉门。
  她的出手当然很快,而且招式灵活,其中显然还藏着无穷变化。
  只可惜她所有的变化连一招都没有使出来。
  柳长街的手腕,就好像是突然间一下子折断了,一双手竟从最不可想像的方向一弯一扭,忽然间已扣住了孔兰君的脉门。
  孔兰君从来也想不到一个人的手能这么样变化出招,大惊之下,还来不及去想应该怎么样应变,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已被提起,在空中一翻一转,竟已被柳长街按在石头上。
  柳长街悠然道:“你猜不猜得出我现在想干什么?”
  孔兰君猜不出。
  她简直连做梦都想不到。
  柳长街道:“现在我只想脱下你的裤子来,打你的屁股。”
  孔兰君吓得连嗓子都哑了:“你……你敢?”
  她还以为柳长街决不敢的,她做梦也想不到真的有男人敢这样对付她。
  可惜她忘了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这个人根本不是人。”
  只听“拍,拍,拍”三声响,柳长街竟真的在她屁股上打了三下。
  他打得并不重,可是孔兰君却已被打得连动都不能动了。
  柳长街笑道:“其实我现在还可以再做一两样别的事,只可惜我已没兴趣了。”
  他仰天大笑了两声,居然就这么样扬长而去,连看都不再看她一眼。
  孔兰君虽然用力咬着牙,眼泪还是忍不住一连串流下,突然跳起来,大声道:“柳长街,你这畜生,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你……你简直不是人。”
  柳长街头也不回,淡淡道:“我本来就不是。”
  第五回 相思令人老
  酒楼里灯火辉煌。
  刚来的那两个伙计,正在摆杯筷,另外七个浓装少女,一排坐在椅子上,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在想心事。
  拆房子的人还没有来,柳长街却来了。
  孔兰君叫他千万别轻举妄动,千万别到这里来。
  他偏偏要来。
  他做事一向有自己的法子。
  看见他走进来,每个人全都怔住——这个人好像不是他们在等的人。
  除了他们在等的人之外,别的人本不该来的。
  柳长街却好像完全不知道这回事,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入,在他们刚摆好杯筷的位子上坐下,道:“先来四个冷盆,四个热炒,再来五斤加饭。”
  “加饭”也是杭州的名酒,据有经验的人说,比“善酿”还过瘾。
  伙计怔在旁边,也不知是去倒酒的好,还是不去的好。
  这根本不是普通的酒楼,但柳长街却硬是要将这里当作普通的酒楼,而且还在向那七个大姑娘微笑着招手,道:“快来,全部来陪我喝酒。男人喝酒的时候若没有女人陪着,就好像菜里没有放盐一样。”
  大姑娘们你看我,我看你,也全都怔住。
  柳长街道:“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你们怕什么,快过来。”
  只听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响起,一人娇笑着道:“我来了!”
  笑声响起的时候,还在门外很远的地方,等到三个字说完,她的人果然已来了,就像是一阵风,忽然间飘了进来,忽然间就已坐在柳长街旁边。
  来的当然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个很美的女人,不但美,而且媚,尤其是一双眼睛,简直已媚到人的骨子里去。
  随便你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她从头到脚都是个女人,每分每寸都是女人。
  柳长街看着她,忽然笑道:“我是要女人来陪我喝酒的。”
  这女人媚笑道:“你看不出我是个女人?”
  柳长街道:“这样我看不出。”
  这女人道:“要怎么样你才看得出?”
  柳长街道:“要脱光了我才看得出。”
  这女人脸色变了变,又吃吃的笑了。
  只听门外一个人道:“看来这位朋友对女人的经验一定很丰富,假女人是万万瞒不过他的。”
  两句话刚说完,屋子里忽然又多了五个人。
  一个脸色惨白,服饰华丽,胡子刮得很干净,眼角却已有皱纹的中年人,果然就是“小五通”唐青。
  一个铁塔般的和尚,当然就是铁和尚。
  “鬼流星”单一飞和“勾魂”老赵,全都又病又老,带着三分鬼气,七分杀气。
  令柳长街想不到的是,李大狗居然是个斯斯文文的小伙子,只不过满脸都是伤疤,耳朵也掉了半个。
  胡月儿果然没有猜错,连一个都没有猜错。
  但柳长街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她一共只说出了六个人,并不是七个。
  现在来的人也只有六个。
  还有一个人是谁?
  胡月儿为什么没有说?
  这人为什么没有来?
  五个人里,只有唐青脸上带着微笑,刚才说话的人,显然就是他。
  柳长街也笑道:“阁下对女人的经验,只怕也不比我差的。”
  唐青道:“你认得我?”
  柳长街道:“若是不认得,又怎么知道阁下对女人的经验也很丰富?’’
  唐青的脸色变了变,厉声道:“你是来找我的?”
  柳长街道:“我是来喝酒的。”
  唐青道:“特地到这里来喝酒的?”
  柳长街道:“不错。”
  唐青冷笑道:“山下的酒馆不下千百,你却特地到这里来喝酒!”
  柳长街道:“我喜欢这个地方。这地方是新开的,我正好是个喜新厌旧的人。”
  铁和尚忽然道:“我正好不喜欢喜新厌旧的人。”
  柳长街道:“你喜欢什么?”
  铁和尚道:“我喜欢杀人,尤其喜欢杀你这种喜新厌旧的人。”
  这和尚本就是凶眉恶眼,满脸横肉,此刻脸色一变,眼睛里杀气腾腾,看来更可怕。
  柳长街却笑了,微笑着道:“所以你一定很喜欢杀我。”
  铁和尚道:“你猜对了。”
  柳长街道:“你为什么还不过来杀?”
  铁和尚已开始走过来。
  他身上也全都是钢铁般的横肉,走路的姿态,就像是个猩猩。
  他的脚步很沉重,很稳,每走一步,地上都要多出个脚印。
  这和尚的硬功的确不错,十三太保横练的功夫,说不定真的已练到刀砍不入的火候。
  柳长街手里却连把切菜刀都没有。
  唐青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在看着个死人一样。
  那些花枝招展的大姑娘,都已吓得发抖。
  走了四五步,铁和尚全身骨节突然开始“格格”的响。
  他显然已将全身的功力全部发动,这出手一击,必定势不可挡。
  但是他还没有出手,那斯斯文文的小伙子,突然向柳长街扑了过去。
  他一双眼睛里已突然充满了血丝,张开了嘴,露出了一排白森森的牙齿,看来竟似真的已变成了条疯狗,像是恨不得一口咬断柳长街的咽喉。
  柳长街竟似没有看见他。
  忽然间,他已扑在柳长街身上,一双手似已扼住了柳长街的脖子。
  只听“咔嚓”一声,声音很奇怪。
  柳长街还是坐着没有动。
  李大狗也没有动,一双手还是扼在柳长街脖子上,可是他自己的头却已突然软软地歪了下去,眼睛凸出,脸上露出种奇怪的表情。
  其后鲜血就突然从他嘴里喷了出来。
  血并没有喷在柳长街身上。
  他的身子忽然间已游鱼般滑走,从那个女人身旁滑了过去。
  李大狗倒下时,正好倒在这假女人身上。
  这假女人居然没有闪避,也跟着他一起倒下,而她一张脸上,也带着种说不出有多么奇怪的表情,一双媚眼也已凸了出来,死鱼般凸了出来。
  两个人脸对着脸,眼睛对着眼睛,倒在地上动也不动。
  两个人的身子都已冰冷僵硬。
  唐青的脸也已变成死灰色,他看得出这两个人都已死了。
  但他却没有看见柳长街出手。
  没有人看见柳长街出手。
  他杀人时,好像根本用不着动作。
  铁和尚的脚步已停顿,青筋突出的额角上,冷汗已流下。
  他喜欢杀人,也懂得怎么样杀人。
  所以他比别人更恐惧。
  柳长街在叹息,叹息着道:“我说过,我不想杀人,我是来喝酒的。”
  唐青道:“可是你一下子就杀了两个。”
  柳长街道:“那只因为他们要杀我,我也并不想死,死人没法子喝酒。”
  “勾魂”老赵忽然道:“好,喝酒,我来陪你喝酒。”
  一壶酒摆在桌上。
  勾魂老赵先替自己倒了一杯,又替柳长街倒了一杯,举杯道:“请!”
  他自己先一饮而尽。
  两杯酒是从同一个酒壶里倒出来的。
  柳长街看着面前的一杯酒,又笑了笑,道:“我专程来喝酒,并不想只喝一杯。”
  勾魂老赵道:“喝了这杯,你还可以再喝。”
  柳长街道:“喝了这杯,我就永远没法子再喝第二杯了。”
  勾魂老赵冷笑道:“难道这杯酒里有毒?”
  柳长街道:“酒本来是没有毒的,毒在你的小指甲上。”
  勾魂老赵的脸色也变了。
  他替柳长街倒酒时,小指甲在酒里轻轻一挑。他的动作又轻巧,又灵敏,除了他自己外,别的人本来决不会知道。
  可是柳长街已知道。
  柳长街看着他,微笑道:“你喝的酒里本来也没有毒的。”
  勾魂老赵忍不住问:“现在呢?”
  柳长街道:“现在是不是有毒,你自己心里应该知道。”
  勾魂老赵的脸已突然发黑,突然跳起来,嘶声大吼:“你……你几时下的手?怎么下的毒?”
  柳长街淡淡道:“我算准了你要用这只酒杯,所以你去拿酒时,我已在杯子上下了毒,这手法其实很简单,你也应该会的。”
  勾魂老赵没有再开口,他的咽喉似已被一条看不见的绳索绞住。
  然后他的呼吸就突然停顿,倒在地上时,整个人都已扭曲。
  柳长街叹了口气道:“我不喜欢杀人,却偏偏叫我杀了三个;喜欢杀人的,却偏偏站在那里不动。”
  铁和尚一句话都没有说,突然转过身,大步飞奔了出去。
  胡月儿说的不错。
  最喜欢杀人的,往往也就是最怕死的人。
  柳长街说的也不错。
  这和尚就因为怕死,所以才要练那种刀砍不入的笨功夫。
  等到他发现别人不用刀也一样可以要他的命时,他走得比谁都快。
  鬼流星走得也不慢。
  事实上,他退走的时候,那种速度的确很像流星。
  唐青却没有走。
  柳长街看着他,微笑道:“阁下是不是也想来试试?”
  唐青忽然笑了,道:“我也不是来杀人的,我也是来喝酒的。”
  柳长街道:“很好。”
  唐青道:“我对女人的经验也很丰富,也是个喜新厌旧的人。”
  柳长街道:“好极了。”
  唐青笑道:“所以我们正是气味相投,正可以杯酒言欢,交个朋友。”
  他微笑着走过来,坐下:“何况这里不但有酒,还有女人。”
  柳长街道:“酒的确已足够我们两个人喝的了。”
  唐青笑道:“女人也已足够我们两个人用的。”
  柳长街道:“女人不够。”
  唐青道:“还不够?”
  柳长街道:“这里的女人虽然已够多,却还不够漂亮。”
  唐青大笑,道:“原来阁下的眼光竟比我还高。”
  柳长街忽然道:“其实这些女人也不能算太丑,只不过,还不够引人相思而已。”
  唐青脸上的笑容突然冻结,吃惊地看着柳长街,甚至比刚才看见柳长街杀人于无形时还吃惊。
  他终于明白了柳长街的意思,但却想不到这人竟有这么大的胆子。
  柳长街忽然以筷击杯,曼声而歌:
  “只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
  几番几思量,还是相思好,还是相思好……”
  唐青深深吸了口气,勉强笑道:“阁下特地到这里来,就为了要寻找相思?”
  柳长街叹道:“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相思更好?”
  唐青道:“没有了。”
  柳长街道:“当然没有了。”
  唐青眼珠子转了转,诡笑道:“只不过,在下也有首歌,想唱给阁下听听。”
  柳长街又叹了口气道:“听男人唱歌,实在很无趣,只不过嘴是长在你自己脸上的,你若一定要唱,就唱吧。”
  唐青居然真的唱了起来:
  “只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
  老了就要死,死了就不好。”
  柳长街用力摇着头,道:“不好听。”
  唐青道:“唱得虽然不好听,却是实话。”
  柳长街居然同意:“不错,实话总是不好听的。”
  唐青道:“阁下要找的这相思,不但令人老,而且老得很快,所以死得也很快。”
  柳长街道:“你怕死?”
  唐青叹道:“这世上又有谁不怕死?”
  柳长街道:“我!”
  他盯着唐青的眼睛,冷冷地接着道:“就因为你怕死,我不怕,所以你就得带我去。”
  唐青故意装作不懂:“到哪里去?”
  柳长街道:“去找相思。”
  唐青勉强作出笑脸,道:“若是我也找不到呢?”
  柳长街淡淡道:“那么你就永远也不会老了。”
  唐青连假笑都已笑不出。
  他当然明白柳长街的意思——只有死人才永远不会老的。
  柳长街还在盯着他,道:“据说你们都在为她看守一个山洞,你们既然来了,她一定已到了那山洞里接替你们,所以你一定能找得到。”
  唐青想再否认,也不能否认。
  柳长街道:“你想死?”
  唐青摇摇头。
  柳长街喝了杯酒,悠然道:“那么你还在想什么呢?”
  唐青道:“想你死!”
  他突然凌空一个大翻身,一片飞砂,带着狂风卷向柳长街。
  这正是唐家见血封喉的毒砂。
  柳长街居然没有闪避,突然张口一喷,一片银光从口中飞出,迎上了飞砂,却是他刚喝下的那杯酒。
  忽然间,漫天飞砂都已被卷走,洒在刚粉刷好的墙上,干百粒比芝麻还小的飞砂,竟全都嵌在墙里。
  唐青脸色又变了,这种惊人的力量,他更连想都无法想像。
  柳长街微笑道:“酒名钓酒钩,又叫扫愁帚,有时还能扫毒砂。”
  唐青苦笑道:“想不到喝酒还有这么多好处。”
  柳长街道:“所以一个人决不能不喝酒。”
  唐青道:“我喝。”
  柳长街道:“但死人却不能喝酒。”
  唐青道:“我知道。”
  柳长街道:“那么你现在还想什么?”
  唐青道:“想赶快带你去找。”
  柳长街大笑:“我选中你,就因为早已看出你是个聪明人。我一向只跟聪明人打交道。”
  唐青叹道:“所以聪明人总是时常有烦恼。”
  柳长街道:“有烦恼至少也比没有烦恼的好。”
  唐青不懂:“为什么?”
  柳长街微笑道:“因为这世上也只有死人才真的没有烦恼。”
  相思本就是种烦恼,所以才令人老。
  可是你若多想一想,仔细想一想,就会知道还有人可以相思,至少总比没有人相思好。
  只要有山,就有山洞。
  有的山洞大,有的山洞小;有的山洞美丽,有的山洞险恶;有的山洞就像鼻孔,人人都可以看得到,还有的山洞却像是处女的肚脐,虽然大家都知道它一定存在,却从来也没有人看到过。
  这山洞甚至比处女的肚脐还神秘。
  转过六七个山坳,爬上六七个险坡,来到了一个悬崖下。
  崖下立千仞,深不见底。
  对面也是一片峭壁,两峰夹峙,相隔四五丈,从山下看来,天只有一线。
  唐青终于吐出口气,道:“到了。”
  柳长街道:“在哪里?”
  唐青向对角的峭壁上一指,道:“你应该可以看得见的。”
  柳长街果然已看到,对面刀削般的山坡上,乱发般的藤萝间,有个黑黝黝的洞窟。
  白云在洞前飘过,山鹰在风中飞舞。
  柳长街虽然看得见,却过不去。
  唐青忽然问道:“你有没有读过诗经中‘关关雎鸠’那一篇?”
  柳长街道:“没有。”
  唐青道:“这篇诗的意思是说,有个窈窕淑女,在河之洲,有位好色的君子,虽然看得见她,却辗转反侧,求之不得。这山洞就像那位淑女一样。”
  柳长街道:“我就是那君子?”
  唐青笑了:“你只要我带你来,现在我已带你来了。”
  柳长街道:“想不到你居然还是个很有学问的人。”
  唐青笑道:“不敢。”
  柳长街往危崖下看了一眼,淡淡道:“有学问的人若是从这上面被人摔下去,不知道是不是跟没学问的人一样会被摔死?”
  唐青笑不出了,连话都已说不出,忽然蹲下来,将峭壁上的一块石块扳开,石头里立刻弹出了一条钢索,上面带着个钢锥。
  “夺”的一声,钢锥已钉入了对面洞口的山壁,在两峰间架起了一条索桥。
  唐青躬身道:“请。”
  柳长街道:“有学问的人先请。”
  唐青变色道:“你要我陪你一起过去?”
  柳长街道:“而且你走在前面。要跌死,有学问的人先跌死。”
  唐青哭丧着脸,道:“相思夫人若知道你被我带来,我也是死。”
  柳长街道:“那总比现在就跌死好。生命如此可贵,能多活一刻也是好的。何况,我说不定还有法子能让你不死。”
  唐青道:“真的?”
  柳长街道:“我是个没学问的人,没学问的人说话总比较实在。”
  唐青长长叹息,失笑道:“原来书读得太多也并不是件好事。”
  钢索是滑的,山风强烈,走在上面,一不小心就得掉下去。
  一掉下去人就要变成肉饼。
  幸好两崖之间,距离并不远,他们刚走过去,就听见有人在里面带着笑道:“闭着眼睛进来,我正在洗澡。”
  山洞的人口很深,外面看来墨黑,走到里面,就有了灯光。
  粉红色的灯光,很温柔,很迷人。
  说话的声音却比灯光更温柔,更迷人。
  柳长街却并没有闭上眼睛——他若是真的闭上了眼睛,那才是怪事。
  走了一段路,他眼前就豁然开朗,就仿佛忽然走入了仙境,甚至比仙境中的风光更绮丽。
  一片锦绣中,居然还有个用白木栏杆围住的温泉水池。
  人就在水池里,却只露出个头。
  乌云般的长发漂浮在水上,更衬出她的脸如春花,肤如凝脂。
  只可惜水并不是清水。
  柳长街叹了口气,他知道水下看不见的那部分,一定更动人。
  相思夫人一双明媚如秋水横波的眼睛,正在看着他的眼睛,似笑非笑,又喜又嗔,说话的声音更美如山谷黄莺。
  “我是不是要你闭着眼睛进来的?”
  柳长街道:“是。”
  相思夫人道:“你的眼睛好像没有闭上。”
  柳长街叹了口气,道:“我冒着千辛万苦,九死一生,就是为了要来见你一面,现在总算已来了,我怎么肯闭上眼睛?”
  相思夫人道:“可是我正在洗澡。”
  柳长街笑了笑:“就因为听见你在洗澡,所以我更不肯闭上眼睛了。”
  相思夫人也叹了口气,道:“看来你非但不听话,而且也不是个老实人。”
  柳长街道:“我说的都是老实话。”
  相思夫人道:“你不怕我挖出你的眼睛来?”
  柳长街道:“连砍脑袋都不怕,何况挖眼睛。”
  相思夫人道:“你不怕死?”
  柳长街笑道:“怕死?为什么要怕死?天地如逆旅,人生如过客,生又有何欢,死又有何惧?”
  相思夫人嫣然道:“原来你也是个有学问的人。”
  柳长街微笑,道:“古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只要能看见夫人,我也一样死而无憾。”
  相思夫人眼波流动,道:“你现在是不是已看见了我?”
  柳长街道:“朝思暮想,总算已如愿。”
  相思夫人道:“那么现在是不是已可以死了?”
  柳长街道:“还不行。”
  相思夫人道:“你还没有看够?”
  柳长街笑道:“非但还没有看够,看到的地方也还不够多。”
  相思夫人瞪着眼,仿佛不懂。
  柳长街盯着她,好像恨不得能将目光穿入水里:“现在我看见的,只不过是你的一小部分而已,还有大部分都看不见。”
  相思夫人道:“你想看多少?”
  柳长街道:“全部。”
  相思夫人的脸上,又仿佛起了阵红晕:“你的野心倒不小。”
  柳长街道:“没有野心的男人,根本就不能算是真正的男人。”
  相思夫人咬着嘴唇,道:“我若真的让你看,你说不定又会有别的野心了。”
  柳长街笑道:“说不定我现在已经有了。”
  相思夫人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瞬也不瞬地凝视着他,悠悠道:“你并不能算是个很好看的男人。”
  柳长街道:“我本来就不是。”
  相思夫人道:“可是你却跟别的男人有点不同。”
  柳长街微笑道:“也许还不止一点。”
  相思夫人柔声道:“我喜欢与众不同的男人。”
  柳长街道:“天下所有的女人,都喜欢与众不同的男人。”
  相思夫人忽然道:“出去。”
  柳长街没有出去。
  他知道相思夫人并不是叫他出去,应该出去的人是唐青。
  唐青果然立刻就出去了,闭着眼睛出去的,他本来一直都没有睁开眼睛。
  柳长街笑道:“看来他倒真是个很听话的男人。”
  相思夫人道:“他不敢不听。”
  柳长街道:“所以他只有出去,我却还能留在这里。”
  相思夫人道:“太听话的男人,女人的确也不会喜欢,可是你……”
  她用眼角瞟着柳长街,眼已媚如丝:“你也只不过像个呆子般站在那里而已,你还敢怎么样?”
  柳长街没有开口。
  他用行动回答了这句话。
  ——只说不动的男人,女人也决不会欢喜。
  他忽然走到水池旁,脱下了鞋子。
  相思夫人睁大了眼睛,仿佛很吃惊:“你敢跳下来?”
  柳长街已开始在脱别的。
  相思夫人道:“你既然知道我是什么人,难道不怕杀了你?”
  柳长街已不必再说话,也没空再说话。
  相思夫人道:“你看不看得出这池子里的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柳长街根本没有看。
  他看的不是水,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相思夫人的眼睛。
  相思夫人道:“这水里已溶入了种很特别的药物,除了我之外,无论谁要一跳下来,就得死。”
  柳长街已跳了下去。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看来你真的不怕死。”
  相思夫人仿佛在叹息:“嘴里说要为我死的男人很多,可是真正敢为我死的,却只有你,你……”
  她没有说下去,也已不能再说下去。
  因为她的嘴已呼不出气。
  要征服女人,只有一种法子。
  柳长街用的,正是最正确的一种。
  人并不一定在欢乐的时候才会笑,就正如呻吟也并不一定是在痛苦时发出来的。
  现在呻吟已停止,只剩下喘息,销魂的喘息。
  激荡的水波,也已刚刚恢复平静。
  相思夫人轻轻喘息道:“别人说色胆包天,你的胆子却比天还大。”
  柳长街闭着眼,似已无力说话。
  相思夫人却又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并不是真的为我来的,你一定还有目的。”
  女人不但比较喜欢说话,而且在这种时候,体力总是比男人好的。
  所以她又接下去道:“可是也不知为了什么,我居然没有杀你。”
  柳长街忽然笑了:“我知道是为了什么,因为我是个与众不同的男人。”
  相思夫人叹了口气,没有否认。
  柳长街道:“所以水里也没有毒。”
  相思夫人也没有否认:“我若要杀你,有很多法子。”
  柳长街叹道:“女人若真是要一个男人死,的确有很多法子。”
  相思夫人道:“所以你现在最好赶快告诉我,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来的?”
  柳长街道:“现在你已舍得杀我?”
  相思夫人淡淡道:“只有新鲜的男人,才能算是与众不同的男人。”
  柳长街道:“我已经不新鲜?”
  相思夫人柔声道:“女人也跟男人一样,也会喜新厌旧的。”
  柳长街轻轻地叹着气,道:“可惜你忘了一点。”
  相思夫人道:“哦!”
  柳长街道:“有些男人也跟女人一样,若是真的要一个女人死,也有很多法子的。”
  相思夫人媚笑道:“那也得看他要对付的是哪种女人。”
  柳长街道:“随便哪种女人都一样。”
  相思夫人笑得更媚:“连我这种女人都一样?”
  柳长街道:“对你,我也许只有一种法子,可是只要这法子有效,只有一种就够了。”
  相思夫人道:“你为什么不试试?”
  柳长街道:“我已试过。”
  相思夫人笑得有点勉强:“你觉得是不是有效?”
  柳长街道:“当然有效。”
  相思夫人忍不住问道:“你用的是什么法子?”
  柳长街悠然道:“这水里本来是没有毒的,可是现在已有毒了。”
  相思夫人声音突然僵硬,失声道:“你……”
  柳长街道:“我自己当然早已先服了解药。”
  相思夫人道:“你什么时候下的毒?”她显然还不信。
  柳长街道:“毒本就藏在我指甲里,我一跳下水,毒就溶进水里。”
  相思夫人道:“解药……”
  柳长街道:“解药是我在脱衣服时吃的。我知道男人脱衣服并不好看,所以男人在脱衣服的时候,女人一定不会盯着的。”
  他微笑着,又道:“无论做什么事之前,我一向都准备得很周到,想得也很周到。”
  相思夫人脸色已变了,突然游鱼般滑过来,十指尖尖,划向柳长街的咽喉。
  这时她才知道柳长街并没有说谎——她忽然发觉自己的身子已软了,手也软了,全身的力气,竟已忽然变得无影无踪。
  柳长街轻轻飘飘地就抓住了她的手,悠然道:“男人也会喜新厌旧的,现在你已不新鲜,所以还是老实点的好。”
  相思夫人变色道:“你……你真的忍心杀我?”
  柳长街叹了口气,道:“我实在不忍心。”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已点了相思夫人三处穴道,点在她丰满坚挺的胸膛上。
  剩下来的事就比较简单了。
  密门就在山壁上挂着的一幅大波斯地毡后,千斤闸没有千斤重,也并不十分难开。
  柳长街本就有一双巧手。
  到了外面,唐青虽已逃得无影无踪,索桥却还留在那里。
  这件事实在做得太顺利。
  若是别人,一定会认为自己的运气特别好。但柳长街却决不这样想。
  “一个人只要用的方法正确,无论遇着多大的难题,都会顺利解决的。”
  他做事的确有一套与众不同的法子。
  本来盖起来准备拆的酒楼,现在还是完完整整的;本来准备来拆房子的人,现在却已经死了三个,跑了三个。
  天下本就有很多事是这样子的,明明是万无一失的计划,却往往会行不通;明明是不能做到的事,却偏偏成功了。
  得失之间,本就没有绝对的规则,所以一个人也最好不必把它看得太认真。
  酒楼里还亮着灯火,里面的人还在等。
  现在天还没有亮,不等到天亮,他们是绝对不敢走的。
  柳长街提着个里面包着那檀木匣的包袱,施施然走了进去。
  “这个人居然还没有死,居然又来了。”
  女孩子们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看着他,大家都已看出他是个很有办法的人。
  酒还在桌上。
  柳长街舒舒服服地坐下来,现在确实已到了可以舒舒服服地喝两杯的时候。
  他正想自己倒酒,一个眼睛长得最大,看起来最聪明的女孩子,已扭动着腰肢走过来,看着他嫣然一笑,道:“相思好不好?”
  柳长街道:“好,好极了。”
  这女孩子媚笑着,用力吸着气,使得胸膛更凸出:“我叫如意,我也很好。”
  柳长街笑了:“你的确还不错,只可惜你如了我的意,我却未必能如你的意。”
  如意又抛了个媚眼:“为什么?”
  柳长街道:“因为我这包袱里装的既不是黄金,也不是珠宝。”
  如意居然没有露出失望之色,还是媚笑着道:“我要的不是金银珠宝,是你的人。”
  “只可惜他这个人也已经被人包下来了。”
  这句话是从门外传进来的,如意转过头,就看见个兰花般幽雅,孔雀般骄傲的绝色丽人,从门外的黑暗中走了进来。
  孔兰君居然也来了。
  在她面前,如意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只鸡,只好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男人也有干我们这行的,居然也会被人包下来。”
  柳长街也叹了口气,道:“我干的这一行,也许还不如你。”
  如意又嫣然一笑,道:“可是我喜欢你。等你有空的时候,我也愿意包你几天。”
  她吃吃地娇笑着,拧了拧柳长街的脸,就拉着她的姐妹们一起走了:“看来这地方已没生意可做,不如还是回去睡觉吧。”
  柳长街目送着她们出去,好像还有点依依不舍的样子。
  孔兰君已坐下来,盯着他,冷冷道:“你还舍不得她们走?”
  柳长街又叹了口气,道:“我是多情人。”
  孔兰君咬了咬牙,恨恨道:“你根本不是个人。”
  柳长街道:“幸好有很多女人都偏偏要喜欢不是人的男人。”
  孔兰君道:“那些女人也不是人。”
  柳长街道:“你呢?”
  孔兰君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我好像也快要变得不是人了!”
  在这一瞬间,她整个人竟似真的变了,从一只骄傲的孔雀,变成了只柔顺的鸽子。
  对付她,柳长街显然也用对了法子。
  有些女人就像是硬壳果,是要用钉锤才敲得开的。
  现在她就像是个已被敲开的硬壳果,已露出了她脆弱柔软的心。
  柳长街看着她,心里忽然有了种征服后的胜利感,这种感觉也没有任何一种愉快能比得上。
  于是他立刻也变得温柔了起来。
  对一个已被征服了的女人,已用不着再用钉锤了。他伸出手,拉住了她的手,柔声道:“其实我也知道你一直都对我很好。”
  孔兰君垂下头:“你……你真的知道?”
  柳长街道:“我也知道你的计划很不错。”
  孔兰君道:“可是……可是你并没有按照我的计划做。”
  柳长街道:“我是个急性子的人,一向喜欢用比较直接的法子。”
  孔兰君抬起头,凝视着他,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关切。
  “但我却还是觉得你用的法子太冒险。”
  柳长街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我现在总算已做成了。”
  孔兰君眼睛里发出了光:“真的。”
  柳长街道:“嗯。”
  “东西你已到手?”
  柳长街指指桌上的包袱。
  孔兰君看着他,显得又是喜欢,又是佩服,情不自禁地用两只手捧住了他的手,将他的手贴住了自己的脸:“我现在才知道,你不但是个真正的男人,而且是个了不起的男人。”
  柳长街更愉快。无论什么样的男人,听见这种话都会同样愉快的。
  他忍不住笑道:“其实我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只不过……”
  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完.也许已永远说不完。
  就在这时,孔兰君突然用两只手夹住他的手,指尖扣住了他的脉门,一拧,一摔,用的居然是蒙古摔跤的上乘手法。
  柳长街的身子竟被她抡了起来,一翻身,像条死鱼般被按在椅子上,背朝着天。
  孔兰君的手已沿着他脊椎上的穴道一路点了下去,冷笑道:“你当然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你只不过是条自大的疯狗而已。”
  柳长街无话可说。
  “你以为用那种法子对付我,我就会服气?”孔兰君还在冷笑,“告诉你,你错了。无论谁打了我一下.我都得还他十下。”
  她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块木板,往柳长街屁股上一板板打了下去,不折不扣,着着实实的打了三十板,打得真重。
  柳长街只有挨着。
  好不容易总算挨到孔兰君打完了。
  “这次不过是给你个教训,叫你从此以后再也不要看轻女人。”她提起桌上的包袱,“东西我带走,我只希望你的运气还不太坏,不要让秋横波、唐青他们回来找到你。”
  自己辛苦苦做好的菜,竟忽然到了别人嘴里。
  听着她的声音渐渐远去,柳长街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并不是不能开口说话,可是现在你叫他还有什么话可说?
  女人,唉……
  柳长街叹了口气,忽然发现女人确是不能得罪的。
  可惜他得罪的女人已实在太多了。
  现在相思夫人若是真的找来了,那情况他简直连想都不敢想。
  还有单一飞、铁和尚、唐青……
  他们每一个都一定有很多种折磨人的法子。
  柳长街却只有爬在椅子上,等着。现在他已决不像是条疯狗,却有点像是死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好像过了几百万年一样。
  天似已刚刚亮了。
  幸好这里的伙计和那些女孩子走得早,否则他就算能站起来,也得一头撞死。
  第六回 人中之龙
  又过了很久,他全身都已发麻,手足也已冰冷。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很轻的脚步声,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他的麻筋上。
  来的是谁?
  是相思夫人,还是唐青?
  无论来的是谁,他都决不会有好日子过。
  天已亮了。
  晨光从门外照进来,将这个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仿佛是个女人。
  然后他终于看到了这个人的脚。
  一双穿着绿花软鞋,纤巧而秀气的脚。
  柳长街叹了口气,总算已知道来的这个人是谁了。
  “你几时变得喜欢这么样坐在椅子上的。”她的声音本来很动听,现在却带着种比青梅还酸的讥诮之意,“是不是因为你的屁股已被打肿?”
  柳长街只有苦笑。
  “我记得你以前总喜欢打肿脸充胖子的,现在脸没有肿,屁股怎么反而肿了起来?”
  柳长街忽然笑道:“我的屁股就算再肿一倍,也没有你大。”
  “好小子,”她也笑了,“到了这时候还敢嘴硬,不怕我打肿你的嘴?”
  “我知道你舍不得的。”柳长街微笑着,“莫忘记我是你的老公。”
  来的果然是胡月儿。
  她已蹲下来,托住了柳长街的下巴,眼睛对着他的眼睛。
  “可怜的老公,是谁把你打成这样子的,快告诉我。”
  柳长街道:“你准备去替我出气?”
  “我准备去谢谢她。”胡月儿突然用力地在他鼻子上一拧,“谢谢她替我教训了你这个不听话的王八蛋。”
  柳长街苦笑道:“老婆要骂老公,什么话都可以骂,王八这两个字,却是万万骂不得的。”
  胡月儿咬着嘴唇,恨恨道:“我若真的气起来,说不定真去弄顶绿帽子给你戴戴。”
  她越说越有气,又用力拧着柳长街的耳朵,说道:“我问你,你去的时候,有没有穿上件特别厚的衣服?”
  “没有。”
  “有没有去问他们要了把特别快的刀?”
  “没有。”
  “有没有先制住唐青?”
  “没有。”
  “有没有照他们的计划下手?”
  “也没有。”
  胡月儿恨得牙痒痒的:“别人什么事都替你想得好好的,你为什么总是不听话?”
  柳长街道:“因为我从小就不是个乖孩子,别人越叫我不能做一件事,我反而越想去做。”
  胡月儿冷笑道:“你是不是总以为你自己很了不起,总觉得别人比不上你?”
  柳长街笑道:“不管怎么样,你要我做的事,现在我总算已做成了。”
  胡月儿叫了起来:“现在你还敢说这种话?”
  柳长街道:“为什么不敢?”
  胡月儿道:“你为什么不找个镜子来,照照你自己的屁股?”
  柳长街淡淡道:“被人打屁股是一回事,能不能完成任务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胡月儿道:“不错,你的确已煮熟了个鸭子,只可惜现在已飞了。”
  柳长街道:“还没有飞走。”
  胡月儿道:“还没有?”
  柳长街道:“飞走的只不过是点鸭毛而已,鸭子连皮带骨都还在我身上。”
  胡月儿怔了怔:“那女人带走的,只不过是个空匣子?”
  柳长街微笑道:“里面只有一双我刚脱下来的臭袜子。”
  胡月儿怔住,又不禁吃吃的笑了起来,忽然亲了亲柳长街的脸,柔声道:“我就知道你是个了不起的男人,就知道我决不会找错老公的。”
  柳长街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一个男人的确不能不争气,否则连绿帽子都要戴上头。”
  阳光从小窗外照进来,照在柳长街胸膛上,胡月儿的脸也贴在柳长街胸膛上。
  赤裸的胸膛,虽然并不十分坚实,却带着种奇异的魔力。
  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他这个人也像是带着种奇异的魔力,令人很难估计到他真正的力量。
  胡月儿轻抚着他的胸膛,梦呓般低语:“还要不要?”
  柳长街连摇头都没有摇头,简直已不能动了。
  胡月儿咬着嘴唇:“我跟你才分手几天,你就去找过别的女人。”
  “我没有。”柳长街本来也懒得说话的,但这种事却不能不否认。
  胡月儿不信:“若是没有,别人为什么要打你的屁股?”
  柳长街叹息着:“若是有了,她怎么会舍得打我屁股?”
  胡月儿还是不信:“连相思夫人你都没有动?”
  “没有。”
  胡月儿冷笑道:“鬼才相信你的话。”
  “为什么不信?”
  胡月儿恨恨道:“你若是真的没有找过女人,现在为什么会变得像只斗败了的公鸡一样,连一点用都没有?”
  柳长街苦笑道:“你以为我是个什么人?真是个铁人?”
  他又叹了口气:“我也会累的,有时候我也要睡睡觉。”
  胡月儿总算有点相信了:“你为什么不睡?”
  柳长街叹道:“你在旁边,我怎么睡得着?”
  胡月儿坐起来,瞪起了眼睛:“你是不是在赶我走?”
  “我没有这意思,可是你却真该回去了。”
  柳长街柔声道:“发现了孔兰君带回去的那匣子是空的,龙五一定会来找我。”
  胡月儿道:“他会找到这地方来?”
  柳长街道:“什么地方他都找得到。”
  胡月儿迟疑着,也觉得这小客栈并不能算是很安全的地方。
  “好,我回去就回去吧,”她终于同意,“可是你……”
  柳长街道:“你只要乖乖地在家里等着,我很快就会把好消息带回去。”
  胡月儿道:“你有把握能对付龙五?”
  “我没有。”柳长街笑了笑,“对付相思夫人,我本来也连一点把握都没有。”
  胡月儿终于走了。
  临走的时候,还拧着他的耳朵,再三警告:“只要我听说你敢动别的女人,小心把你的屁股打成八片。”
  一个女人若是爱上了男人,就恨不得把自己变成条绳子,绑住这男人的脚。
  现在柳长街总算松了口气。他的确不是铁人,的确需要睡一觉。
  他居然能睡着。
  等他醒来的时候,小窗外已暗了下来,已到了黄昏前后。
  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酒香。
  是真正女儿红的香气。这种小客栈,本不该有这种酒的。
  柳长街眼珠子转了转,忽然道:“外面喝酒的朋友,不管你是谁,都请进来吧,莫忘记把酒也一起带进来。”
  外面果然很快就有人在敲门。
  “门是开着的,一推就开。”
  于是门就被推开,一个人左手提着铜壶,右手捧着两个碗走进来,正是那个去找杜七他们的人。
  “在下吴不可。”他陪着笑道,“专程前来拜访,知道阁下高卧未起,所以只有在外面煮酒相候。”
  柳长街只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是龙五叫你来找我的?”
  吴不可微笑点头:“公子也正在恭候柳先生的大驾。”
  柳长街冷冷道:“只可惜现在我连站都站不起来,更没有法子去见他。”
  吴不可陪笑道:“公子也知道有人得罪了柳先生,所以特地叫在下带了样东西来,为阁下出气。”
  柳长街道:“什么东西?在哪里?”
  吴不可回过头,向门外招了招手,就有个孔雀般美丽的女人,手里拿着块木板,慢慢地走进来。
  孔兰君。
  现在她已没有孔雀般的骄傲了,看来也像是只斗败了的鸡,母鸡。
  她低垂着头,一走进来,就把那块木板交给柳长街,轻轻道:“我就是用这块板子打你的,打了三十板,现在你……你不妨全都还给我。”
  柳长街看着她,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龙五公子果然不愧是人中之龙,难怪有这么多人都愿意为他卖命。”
  雅室中的灯光柔美,红泥小火炉上的铜壶里,也在散发着一阵阵酒香。
  在炉边煮酒的,正是那青衣白袜,神秘而可怕的中年人。
  龙五公子还是躺在那张铺着豹皮的短榻上,闭着眼养神。
  天气还很暖,炉火使得这雅室中更灼热,可是他们两个人,却完全没有觉得有丝毫热意。
  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正在等柳长街。
  桌上已摆好了几样精致的下酒菜,居然还为柳长街安排好了一把椅子。
  能和龙五公子对坐饮酒的,天下又有几人?
  门外有敲门声,进来的是孟飞——这雅室当然就在孟飞的山庄里。
  “人已来了。”
  “请他进来,”龙五还是闭着眼睛,“一个人进来。”
  柳长街刚走进来,孟飞就立刻掩起了门。
  青衣白袜的中年人,专心煮着酒,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但龙五却居然已坐了起来,苍白的脸上,居然露出了难得的微笑。
  “你没有白费功夫。”他微笑着道,“在武功和女人身上,你都没有白费功夫。”
  他的话显然还没有说完,所以柳长街就等着他说下去。
  龙五果然已接着道:“连我都对付不了的女人,想不到你居然能对付。”
  柳长街还是没有开口。
  他摸不清龙五的意思。在女人这方面,男人通常都不肯认输的。
  龙五道:“要骗过秋横波和孔兰君都不是容易事,你却做到了。”
  柳长街终于笑了笑,道:“但我却是为你做的。”
  龙五看着他,忽然大笑:“看来你不但聪明,而且很谨慎。”
  柳长街叹了口气,道:“我不能不谨慎。”
  龙五道:“现在狡兔已得手,你怕我把你烹在锅里?”
  柳长街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句话我还明白。”
  龙五道:“但你却不是那种只会猎兔的走狗,你是个很会做事的人,我经常都用得着你这种人。”
  柳长街松了口气,道:“多谢。”
  龙五道:“坐。”
  柳长街道:“我最好还是站着。”
  龙五又笑了:“看来孔兰君的出手倒真不轻。”
  柳长街苦笑。
  龙五道:“你想不想要她打你的那双手?”
  柳长街道:“想。”
  龙五淡淡道:“那容易,我立刻可以将那双手装在盘子里,送给你。”
  柳长街道:“但我却宁愿让那双手连在她身上。”
  龙五笑道:“那更容易,你出去时,就可以把她带走。”
  柳长街却摇头道:“我喜欢吃鸡蛋,却不愿随身带着只母鸡。”
  龙五第二次大笑:“那么我就把鸡窝告诉你,要吃鸡蛋,你随时都可以去。”
  柳长街苦笑道:“只可惜那鸡蛋里不但有骨头,还有板子。”
  龙五第三次大笑。
  他今天的心情显然很好,笑的次数比任何一天都多。
  等他笑完了,柳长街才缓缓道:“你好像忘了问我一件事。”
  龙五道:“我不必问,我知道你一定已得手。”
  柳长街道:“那匣子没有错?”
  龙五也在凝视着他,道:“没有错。”
  柳长街道:“你看清楚了?”
  龙五道:“看得很清楚。”
  两人的眼色,看来都好像有点奇怪,柳长街问的话也像是多余的。
  龙五本来一向不喜欢多话的人,但这次却并没有露出厌恶的不耐之色。
  柳长街笑道:“匣子既然没有错,里面的东西也不会错了。”
  他终于从身上拿出个紫缎包袱,包袱上打着个很巧妙的结:“这就是我从那匣子里拿出来的,我原封未动。”
  龙五道:“我看得出,这是她亲手打的相思结。”
  相思已成结,当然是很难打开的。
  龙五却只用两根手指夹住结尾,也不知怎么样轻轻一抖,就开了。
  他微笑着道:“要打开相思结,只有用我这种法子。”
  柳长街道:“我还有一种法子。”
  龙五道:“你用什么?”
  柳长街道:“用剑!”
  无论纠缠得多么紧的相思结,只要用剑一削,也一定会开的。
  龙五第四次大笑:“你用的法子,好像总是最直接、最彻底的一种。”
  柳长街道:“我只会这一种。”
  龙五笑道:“有效的法子,只会一种也已足够。”
  包袱里包着一小堆丝棉,拨开丝棉,才看见一只翠绿的碧玉瓶。
  龙五眼睛里发着光,苍白的脸上,也露出种奇异的红晕。
  这瓶药得来实在太不容易。
  为了这瓶药,他付出的代价已太多。
  直到现在,他伸出手去拿时,他的手还是不由自主在轻轻颤抖。
  谁知柳长街却闪电般出手,将瓶子抢了过去,用力往地上一摔,“砰”的,砸得粉碎,鲜红的药汁,碧血般流在地上。
  站在门口的孟飞,脸已吓黄了。
  龙五也不禁耸然动容,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柳长街淡淡道:“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不过,要找你这么样一个好老板,并不是件容易事,所以我还不想要你死。”
  龙五怒道:“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柳长街道:“你应该懂。”
  龙五道:“我看得出这药并不假,也嗅得出。”
  药汁是鲜红而透明的,药瓶一碎,立刻就有种异香散出。
  柳长街道:“就算不假,药里也一定掺了毒。”
  龙五道:“你凭什么敢断定?”
  柳长街道:“凭两点。”
  龙五道:“你说。”
  柳长街道:“这件事实在做得太顺利,太容易。”
  龙五道:“这理由不够。”
  柳长街道:“我看见的那相思夫人,根本是个冒牌的。”
  龙五道:“你根本从未见过她,怎么知道她是真是假?”
  柳长街道:“她的皮肤太粗。一个每天都在身上涂抹蜜油的女人,决不会有那么粗的皮肤。”
  龙五道:“就凭这两点?”
  柳长街淡淡道:“合理的推断,一点就已足够,何况两点?”
  龙五忽然闭上了嘴,似已无话可驳。
  因为就在这时,那鲜红透明的药汁,突然变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死黑色。
  有的毒药一见了风,药力就会发作。
  现在无论谁都已看得出,这瓶药里,的确已掺了毒,剧毒。
  龙五的脸似乎也已变成死灰色,凝视着柳长街,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平生从未说过谢字。”
  柳长街道:“我相信。”
  龙五道:“但现在我却不能不谢你。”
  柳长街道:“我也不能不接受。”
  龙五道:“但我还是不明白……”
  柳长街打断了他的话,道:“你应该明白的。秋横波知道我要去为你做这件事,就将计就计,故意让我得手,拿这瓶有毒的药回来毒死你。”
  龙五变色道:“她……她为什么一定要将我置之于死地?”
  柳长街叹了口气,道:“女人心里的想法,又有谁能猜得透。”
  龙五闭上了眼睛,又显得很疲倦。悲伤本就能令人疲倦。
  却不知他是为了失望而悲伤,还是为了相思?
  柳长街忽然又道:“你又忘了问我一件事。”
  龙五苦笑道:“我的心很乱,你说。”
  柳长街道:“我替你去做这件事,是不是只有这屋子里的四个人知道?”
  龙五道:“不错。”
  柳长街道:“那么相思夫人又怎会知道的?”
  龙五霍然睁开眼,目光又变得利如刀锋,刀锋般盯在孟飞脸上。
  孟飞的脸又已吓黄。
  柳长街道:“我被你毒打成伤,别人都认为我已恨你人骨,但孟飞却知道内情。”
  龙五突然道:“不是孟飞。”
  柳长街道:“为什么?”
  龙五道:“有龙五,才有孟飞。他能有今天,全因为我。我死了对他决没有好处。”
  柳长街沉思着,终于点了点头:“我相信,他应该知道这世上决不会再有第二个龙五。”
  孟飞突然跪了下去,跪下去时已泪流满面。
  这是感激的泪,感激龙五对他的信任。
  柳长街已慢慢地接着道:“若不是孟飞,是谁?”
  龙五没有回答,他也不再问。
  两个人的目光,却都已盯在那青衣白袜的中年人脸上。
  炉火已弱,酒已温。
  青衣白袜的中年人,正在将铜壶中的酒,慢慢地倒入酒壶里。
  他的手还是很稳,连一滴酒都没有溅出来。
  他脸上还是全无表情。
  就连柳长街这一生中,也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冷静镇定的人。
  他也不能不佩服这个人。
  龙五看着这个人时,神色仿佛变得很悲伤,是在为这个人惋惜而悲伤。
  柳长街也不禁长长叹息,道:“我本不愿怀疑你的,只可惜我已别无选择。”
  青衣白袜的中年人将酒壶摆在桌上,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柳长街道:“但知道这秘密的,除了龙五、孟飞和我之外,就只有你。”
  青衣白袜的中年人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试了试酒的温度,就将壶中的酒,倒入酒杯。
  酒还是没有溅出一滴。
  柳长街道:“那车夫也知道我在替龙五做事,只因为他本是你的亲信,这秘密也许就是经过他传到相思夫人处的,因为你随时都得跟随在龙五身旁,根本没有机会。”
  酒已斟满两杯。
  青衣白袜的中年人放下酒壶,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
  柳长街道:“那天你忽然在那农舍外出现,只因为你本就想杀他灭口,所以一直在盯着他。他见财起意,正好给了你杀他的借口。”
  青衣白袜的中年人连一个字都没有说,仿佛根本不屑辩白。
  柳长街道:“所以我想来想去,泄露这秘密的,除了你外,决没有别人。”
  他又长长叹息了一声,接着道:“但我却实在想不到,像你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出卖朋友。”
  龙五忽然道:“他没有朋友。”
  柳长街道:“你也不是他的朋友?”
  龙五道:“不是。”
  柳长街道:“是他的恩人?”
  龙五道:“也不是。”
  柳长街想不通:“既然都不是,他为什么会像奴才般跟着你?”
  龙五道:“你知道他是谁?。”
  柳长街道:“我不能确定。”
  龙五道:“不妨说说看。”
  柳长街道:“昔年有个了不起的少年英雄,九岁杀人,十七岁已名动武林,二十刚出头,就已身为七大剑派中崆峒一派的掌门,刀法之高,当世无双,人称天下第一刀。”
  龙五道:“你没有看错,他就是秦护花。”
  柳长街长长吐出口气,道:“但现在看来他似已变了。”
  龙五道:“你想不通昔年锋芒最盛的英雄,如今怎么会变成像奴才般跟着我?”
  柳长街承认:“我想不通,只怕也没有人能想得通。”
  龙五道:“世上也的确只有一种人,能令他变成这样的人。”
  柳长街道:“哪种人?”
  龙五道:“仇人,他的仇人。”
  柳长街愕然:“你是他的仇人?”
  龙五点点头。
  柳长街更想不通。
  龙五道:“他生平只败过三次,但全都是败在我的手下。他立誓要杀我,却也知道今生绝对无法胜得了我。”
  柳长街道:“因为你还在盛年,他的武功却已过了巅峰。”
  龙五道:“也因为我胜他那三次,用的是三种完全不同的手法,所以他完全摸不透我的武功。”
  柳长街道:“除非他能日日夜夜地跟着你,研究你这个人,想法子找出你的弱点来,否则他永远没有胜你的机会。”
  龙五道:“不错。”
  柳长街道:“你居然答应了他,让他跟着你!”
  龙五笑了笑,道:“这件事本身就是种没有任何事能比得上的刺激,刺激也正是种没有任何事能比得上的乐趣。”
  除了生命的威胁外,这世上能让龙五觉得刺激的事确实已不多。
  龙五又道:“可是我也有条件的。”
  柳长街道:“你的条件,就是要他做你的奴才?”
  龙五又点点头,微笑道:“能让秦护花做奴才,岂非也是件别人无法思议的事?”
  柳长街道:“所以你认为这也是种乐趣。”
  龙五道:“何况,在他没有把握出手之前,他一定会尽力保护我的安全,因为他决不愿让我死在别人手里。”
  柳长街叹了口气,道:“但无论如何,你都不该让他知道这秘密的。”
  龙五道:“什么秘密我都没有瞒他,因为我信任他。他本不是那种喜欢揭人隐私的小人。”
  能完全信任朋友的人已不多,能完全信任仇敌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柳长街道:“龙五果然不愧是龙五,只可惜这次却看错人了。”
  龙五也叹了口气,苦笑道:“每个人都难免会错的,也许我一直都将他估得太高,却低估了你。”
  柳长街淡淡地笑了笑,道:“看来他好像也低估了我。”
  龙五道:“除了我之外,他本就从未将世上任何人看在眼里。”
  秦护花霍然抬起头,盯着他,脸上虽然仍全无表情,眼睛里却已露出种慑人的锋芒,一字字道:“你相信这个人的话?”
  龙五道:“我不能不信。”
  秦护花道:“好,很好。”
  龙五道:“你是不是又准备出手?”
  秦护花缓缓道:“我已仔细观察了你四年,你的一举一动,我都全未错过。”
  龙五道:“我知道。”
  秦护花道:“你的确是个很难看透的人,因为你根本很少给人机会,你根本很少动。”
  龙五淡淡道:“不动则已,一动惊人,静如山岳,动如流星。”
  秦护花静静地站在那里,也像山岳般沉稳持重,缓缓道:“我少年时锋芒太露,武功的确已过巅峰,现在若还不能胜你,以后的机会更少。”
  龙五道:“所以你本就已准备出手?”
  秦护花道:“不错。”
  龙五道:“好,很好。”
  秦护花道:“这是我与你的第四战,也必将是最后一战。能与龙五交手四次,无论胜负,我都已死而无憾!”
  龙五又叹了口气,道:“我本无意杀你,可是这一次……”
  秦护花缓缓道:“这次我若再败,也无意再活下去。”
  龙五道:“好,去拿你的刀。”
  秦护花道:“我的刀法变化,你已了如指掌,我用刀必定不能胜你。”
  龙五道:“你用什么?”
  秦护花淡淡道:“天下万物,在我手里,哪一件不能成为杀人的武器?”
  龙五大笑,道:“能与你交手四次,也是我平生一快!”
  他的笑声突然停顿。
  然后屋子里就突然变得死寂无声,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风吹着窗外的黄菊和银杏,菊花无声,银杏却仿佛在叹息。
  在这天高气爽的仲秋,天地间却仿佛突然充满了严冬的肃杀。
  秦护花凝视着龙五,瞳孔收缩,额上青筋凸起,显然已凝集了全身力气,准备作孤注一掷。
  无论谁都看得出,只要他出手,就必定是石破天惊的一着。
  谁知他却只用两根手指,拈了根筷子,轻描淡写地向龙五刺了过去。
  他已准备了搏虎之力,使出的招式,竟似连薄纸都穿不透。
  但龙五的神情却显得很凝重,这轻飘飘的一根筷子,在他眼中看来,竟似重逾泰山。
  他也拈起根筷子,斜斜点出。
  两个人中间还隔着张桌面,龙五甚至连站都没有站起来。
  两个人手里的筷子飘忽来去,变化虽快,却像是孩子们的儿戏。
  但柳长街却看得出这决不是儿戏。
  这两根筷子的变化之妙,已无法形容,竟似已能使沧海纳入一粟,将有形炼为无形,每一个变化中,都包涵着无数种变化,每一次刺出,都含蕴着可以开金裂石的力量。
  这一战在别人眼中看来,虽然完全没有凶险,但柳长街却已看得惊心动魄,心越神飞。
  秦护花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刀!
  龙五更不愧是武林中百年难见的奇人,惊才绝艳,当世无双!
  忽然间,两根飘忽流动的筷子,已搭在一起。
  两个人脸上的神色更凝重,不出盏茶功夫,额上竟似都已现出汗珠。
  柳长街忽然发现龙五坐着的软榻,在往下陷落,秦护花的两只脚,也已陷入了石地。
  两个人显然都已用出了全身力量,没有人能想像这种力量有多么可怕。
  但他们手里的筷子却没有断。
  象牙做的筷子,本来一折就断,现在好像忽然变成了柔软的。
  秦护花手里的筷子,竟忽然变得面条般弯曲,脸上的汗,雨点般落下,突然撒手,整个人向后跌出,“砰”的一声,冲上了墙壁。
  砖石砌成的墙壁,竟被他撞破个大洞。
  然后他就倒下,鲜血立刻从他嘴角涌出,连呼吸都似已停顿。
  龙五也已倒在软榻上,闭上了眼睛,脸色惨白,显得说不出的疲倦虚弱。
  就在这一刹那间,柳长街已出手。
  他的手虚空一抓,突然沉下,闪电般擒住了龙五的手腕。
  龙五的脸色变了变,却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孟飞耸然失色,想从墙上的破洞里冲出去,但外面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劈面一拳,将他打倒。
  这一拳不但快,而且猛。能一拳击倒孟飞的人也不多。
  “雄狮”蓝天猛。
  这个一拳击倒孟飞的人,竟赫然是蓝天猛。
  龙五惨白的脸上,也完全没有血色。
  柳长街一把擒住他腕上脉门,已如闪电般点了他十三处穴道。
  龙五还是闭着眼睛,忽然轻轻叹道:“原来我不但低估了你,也错看了你。”
  柳长街淡淡道:“每个人都难免会错的,你也是人。”
  龙五道:“我是不是也错怪了秦护花?”
  柳长街道:“这也许就是你最大的错。”
  龙五道:“你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他决不会让我落人别人手里,所以你要动我,就一定得先借我的手除去他。”
  柳长街道:“我对他的确有点顾忌,但最顾忌的还是你。”
  龙五道:“所以你也想借他的手,先耗尽我的真力。”
  柳长街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用的本就是一石二鸟之计。”
  龙五道:“药里的毒,也是你下的?”
  柳长街道:“那倒不是。”
  龙五道:“你现在既然要暗算我,刚才为什么又救了我?”
  柳长街道:“因为我不想被别人利用,更不想做秋横波的工具。我要用我的一双空手,活捉你这条神龙。”
  龙五道:“你是不是秋横波手下的人?”
  柳长街道:“不是。”
  龙五道:“我们有仇?”
  柳长街道:“没有。”
  龙五道:“你为的是什么?”
  柳长街道:“我受了胡力胡老太爷之托,要活捉你归案去。”
  龙五道:“我犯了什么案?”
  柳长街道:“你自己应该知道。”
  龙五叹了口气,不但还是闭着眼睛,连嘴也闭上。
  柳长街道:“南七北六十三省的班头捕快,要对你下手已不止一天,怎奈大家都知道要对付你实在太不容易,就连我也完全没有把握,所以我一定要让你完全信任我,所以我刚刚才出手救你。”
  龙五冷冷道:“你说的已够多。”
  柳长街道:“你不想再听?”
  龙五冷笑。
  柳长街道:“你好像连看都懒得再看我。”
  蓝天猛忽然道:“他不愿看的是我,不是你。”
  龙五道:“不错,像你这种见利忘义的小人,我多看一眼,也怕污了我的眼睛。”
  蓝天猛叹了口气道:“你错了,我对你下手,并不是见利忘义,而是大义灭亲。”
  龙五忍不住问:“你也是胡力的人?”
  蓝天猛点点头,转向柳长街:“你是不是也没有想到?”
  柳长街的确想不到。
  蓝天猛道:“但我却早已知道你的来历。”
  柳长街道:“一开始你就知道?”
  蓝天猛道:“你还没有来之前,胡力已叫我照顾你。”
  柳长街苦笑道:“你照顾得的确很好。”
  蓝天猛叹道:“上次我对你出手,实在太重了些,但那也是情不得已,因为我也决不能被他怀疑。我相信你一定会明白我的苦衷。”
  柳长街道:“我当然明白。”
  蓝天猛展颜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怪我的。”
  柳长街道:“我不怪你。”
  他微笑着伸出手:“我们本就是一家人,又都是为了公事,你就算打得再重些,也没关系,我们还是朋友。”
  蓝天猛大笑,道:“好,我交了你这个朋友。”
  他也大笑着伸出手,握住了柳长街的手。
  然后他的笑声就突然停顿,一张脸也突然扭曲。他已听见了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就在这一瞬间,柳长街已拧断了他的腕子,挥拳痛击在他鼻梁上。
  这不仅因为他实在完全没有警戒,也因为柳长街的手法实在太巧妙,出手实在太快。
  这雄狮般的老人,被他的铁拳一击,就已仰面倒了下去。
  柳长街却还没有停手,拳头又雨点般落在胸膛和两胁上,脸上却还带着微笑,道:“你打我,我不怪你;我打你,你当然也不会怪我的。就算我打得比你还重些,我知道你也一定不会放在心上。”
  蓝天猛已无法开口。
  他一定要用力咬着牙,才不致叫出来。他打柳长街的时候,柳长街也没有求饶喊痛。
  龙五的眼睛虽然还是闭着的,嘴角却已不禁露出微笑。
  他不但是蓝天猛的朋友,也是蓝天猛的恩人,蓝天猛却出卖了他。
  见利忘义,恩将仇报的人,一定要受到惩罚。
  现在蓝天猛已受到惩罚。
  柳长街打在蓝天猛身上的拳头,就好像是龙五自己的拳头一样。
  屋子里只剩下喘气声。
  柳长街停住手时,蓝天猛已不再是雄狮,已被打得像是条野狗。
  “人家欠我的,我都已收了回来。”柳长街轻抚着自己的拳头,眼睛里闪动着一种奇特的光芒,“我欠人家的,现在也已该还了。”
  龙五忽然问:“你欠谁的?”
  柳长街淡淡道:“没有人能一个人活在这世间,人只要活着,就一定接受过别人的恩惠。”
  龙五道:“哦?”
  柳长街道:“你也一样。你要吃饭,就需要别人替你种稻米;你生下来,也是别人的手把你接下来的。若没有别人的恩惠,你根本活不到现在,根本连一天都活不下去。”
  龙五道:“所以每个人都欠了一笔债。”
  柳长街点点头。
  龙五道:“这笔债你能还?”
  柳长街道:“这笔债当然很难还得清,只不过,在你活着的这一生中,若是能做几件对世人有好处的事,也就算还过这笔债了。”
  龙五冷笑。
  柳长街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胡力想见你已有很久?”
  龙五冷笑道:“我想见他,也已不止一天。”
  柳长街忽然长叹道:“你们两个的确都是很难见到的人,能有见面的一天,实在不容易。”
  他在叹息。
  因为他心里的确有很多感慨。
  龙五又闭上了眼睛,也在叹息:“我早已算准我们迟早总有见面的一天,但却想不到会是这种情况而已。”
  柳长街道:“世上本就有很多人们想不到的事。”
  他拉起了龙五:“你也想不到,因为你并不是真的神龙,你也只不过是个人而已。”
  第七回 空手擒龙
  胡力当然也是个人。
  但他却是个很不平凡的人。他这一生中,的确做过很多非常不平凡的事。
  他初入江湖时,已有很多人叫他“狐狸”。
  可是除了有狐狸般的机智狡猾外,他还有骆驼般的忍耐,耕牛般的刻苦,鹰隼般的矫健,鸽子般的敏捷,刀剑般的锋利。
  只可惜现在他已老了。
  他的目力已减退,肌肉已松弛,反应已迟钝,而且还患了种很严重的风湿病,已有多年缠绵病榻,连站都站不起来。
  幸好他的智慧非但没有减退,反而比以前更成熟,做事也比以前更谨慎小心。
  所以他直到现在,还是同样受人尊敬。
  古老的厅堂,宽阔而高敞,却还是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阴森之意。
  桌椅也是古旧的,油漆的颜色已渐渐消褪,有风吹进来的时候,大梁的积尘就会随风而落,落在客人们的身上。
  现在还有风。
  柳长街替龙五拂了拂身上的灰尘,喃喃道:“这地方实在已应该打扫打扫了。”
  龙五看看他,忍不住道:“你自己的身上也有灰尘。”
  柳长街笑了笑,道:“我不在乎,有些人命中注定了就是要在泥尘中打滚的。”
  龙五道:“你就是这种人?”
  柳长街点点头,道:“但你却不是,胡老爷也不是。”
  龙五冷冷道:“你一定要拿我跟他比?”
  柳长街道:“因为你们本是同一种人,天生就是高高在上的。”
  龙五闭上了嘴。
  大厅里又恢复了寂静,风吹着窗纸,就好像落叶声一样。
  秋已将残,下雪的时候已快到了。
  “老爷子在不在?”
  “在。”应门的也是个老人,“你们在厅里等,我去通报。”
  这老人满头白发,满脸伤疤,当年想必也是和胡力出生入死过的伙伴。
  所以他说话很不客气,柳长街也原谅了他,就在这大厅里等着,已等了很久。
  胡月儿呢?
  她想必已经知道柳长街来了,为什么还不出来?
  柳长街没有问,也没有人可问。
  这地方他只来过两次,两次加起来只看见过三个人——胡力、胡月儿,和那应门的老人。
  但你若认为,这地方可以来去自如,你就错了,而且错得要命!
  “要命”的意思,就是真要你的命!
  胡老爷子出道数十年,黑道上的好汉,栽在他手里的也不知有多少。
  想要他命的仇家,更不知有多少。其中有很多都到这里来试过。
  来的人,从来也没有一个能活着出去。
  月色又渐渐西沉,大厅里更阴暗。
  胡老爷子还没有露面。
  龙五不禁冷笑,道:“看来他的架子倒不小。”
  柳长街淡淡道:“架子大的人,并不是只有你一个。”
  他又笑了笑:“何况,我若是你,我一定不会急着想见他。”
  龙五道:“他也不急着见我?”
  柳长街道:“他用不着急。”
  龙五道:“因为我已是他网中的鱼?”
  柳长街道:“但在他眼里,你却还是条毒龙。”
  龙五道:“哦?”
  柳长街道:“他是个很谨慎的人,若没有问清楚,是决不会来见你这条毒龙的。”
  龙五道:“问什么?”
  柳长街道:“先问问这条毒龙是不是已变成了鱼,然后还得问问这条鱼是不是有利。”
  龙五道:“问谁?”
  柳长街道:“谁最了解你?谁最清楚这件事?”
  龙五道:“蓝天猛?”
  柳长街微笑。
  龙五道:“他也来了?”
  柳长街道:“我想他也是刚来的。”
  龙五又闭上了嘴。
  就在这时,已有个苍老的声音,带着笑道:“抱歉得很,让你久等了。”
  长而宽阔的大厅里,还有道挂着帘子的拱门,将大厅分成五重。
  柳长街他们在第一重厅外,这声音却是从最后一道门里发出来的。
  一个枯瘦而憔悴的老人,拥着狐裘,坐在一把可以推动的大椅子里。
  在后面推着他进来的,正是那应门的老家丁和蓝天猛。
  也就在这时,忽然有“格”的一响,四道拱门上,同时落下了四道铁栅,将胡老爷子和柳长街他们完全隔断。
  铁栅粗如儿臂,就算有千军万马,一时间也很难冲过去。
  柳长街并不意外,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已见识过了,觉得意外的是龙五。
  直到现在,他才相信胡力的小心谨慎,实在没有人能比得上。
  柳长街已站起来,微笑躬身。
  “老爷子,你好。”
  胡力的锐眼已笑得眯成了一条线:“我很好,你也很好,我们大家都好。”
  柳长街笑道:“只有一个人不大好。”
  胡力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就知道他迟早会有这么样一天。”
  他微笑着又道:“我也没有看错你。我知道你决不会让我失望的。”
  柳长街看着蓝天猛笑了笑:“事情的经过,你已全部告诉了老爷子?”
  蓝天猛伸手摸了摸脸上的伤疤,苦笑道:“你的出手若再重些,我只怕就连话都不能说了。”
  胡力大笑:“现在你们两个总算已拉平,谁也不许把这件事再记在心里。”
  他忽然挥了挥手,转头道:“把这些东西也全都撤开去。”
  “这些东西”就是那四道铁栅。
  满面刀疤的老人还在迟疑着,胡力已皱起眉,道:“你最好记住,现在柳大爷已是我的兄弟,兄弟之间,是决不能有任何东西挡住的。”
  龙五突然冷笑,道:“好一双兄弟,一条走狗,一只狐狸。”
  胡力居然面不改色,还是微笑着道:“你最好也记住,只要我们这样的兄弟还活着,你们这些人就一个个全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铁栅已撤开。
  胡力忽然又道:“把东西送给柳大爷去,把那条毒龙拖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他。”
  老人家立刻捧着个锦缎包袱走过来,包袱里竟只不过是套蓝布衣服。
  正是胡月儿和柳长街定情之夜,穿的那套衣服,衣服上还带着她的香气。
  胡力道:“这是她临去之前,特地要我留下来给你的。”
  柳长街的心在往下沉:“她……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胡力苍老憔悴的脸上,露出了满面悲伤:“一个每人都要去的地方。”
  “一去就永不复返的地方?”
  胡力黯然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你还年轻,你一定要把这种事看开些。”
  柳长街人已僵硬。
  胡月儿难道真的已死了?
  她时时刻刻都在叮咛他,要他好好地活下去,她自己为什么要死?
  为什么死得这么突然,死得这么早!
  柳长街不敢相信,更不愿相信。
  可是他不能不信。
  胡力叹息着,显得更苍老、更憔悴:“她从小就有种治不好的恶疾,她自己也知道自己随时随地都会去的。她一直瞒着你,始终不肯嫁给你,就是为了怕你伤心。”
  柳长街没有动,没有开口。
  他已不是那种热情冲动的少年,已不会大哭大笑。他只是痴痴地站着,就像是变成了石头人。
  蓝天猛居然也在叹息。
  “我从不劝人喝酒,可是现在……”他居然捧着壶酒走过来,“现在你确实需要喝两杯。”
  酒是热的。
  他显然早已为柳长街准备了。
  一个心已碎了的人,除了酒之外,世上还有什么别的安慰?
  喝了这壶酒又如何?
  酒入愁肠,岂非也同样要化作相思泪?
  可是,不喝又如何呢?
  能痛痛快快地醉一场,总是好的。
  柳长街终于接过了这壶酒,勉强笑了笑,道:“你也陪我一杯。”
  蓝天猛道:“我不喝。”
  他笑得仿佛也有些勉强:“我嘴里的血还没有干,一滴酒也不能喝。”
  柳长街又笑了笑,道:“不喝也得喝。”
  蓝天猛怔住。
  “不喝也得喝。”这是什么话?谁知柳长街还有更不像话的事做了出来。
  他居然提起酒壶,想往蓝天猛嘴里灌。
  蓝天猛脸色变了。
  那满面刀疤的老人脸色也变了。
  只有胡力,却还是面无表情,突然挥手,发出了三点寒星,向龙五打了过去。
  龙五已被点住了穴道,刚被那老人当死鱼般拖了过来。
  可是这三点寒星击来时,他的身子突然凌空飞起!
  就像是神龙般凌空飞起。
  冷如枯枝,定如磐石的胡力,脸色也变了。
  “叮”的一响,火星四射,他发出的暗器,已钉入地上的青石板里。
  接着,又是“叮”的一响,蓝天猛挥拳击出,没有打着柳长街的脸,却击碎了酒壶。
  壶中的酒也像是火星般溅出,溅在他脸上,溅在他眼睛里。
  他就好像中了种世上最可怕的暗器,突然嘶声狂呼,用两只手蒙住眼睛,狂呼着冲了出去。
  难道这壶里的酒,竟是毒酒?
  胡力交待的任务,柳长街明明已圆满完成,胡力为什么反而要叫人毒死他?
  明明已被柳长街空手擒来,连动都不能动的龙五,为什么忽然又神龙般飞起?
  没有风。
  窗外黯灰色的云,是完全凝止的,看来就仿佛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画。
  凄厉的狂叫,也已停止。
  蓝天猛刚冲出去,就倒在石阶上。这魁伟雄壮的老人,竟在一瞬间就突然干瘪。
  柳长街看着他倒下去,才转回头。龙五的身形也刚落下。
  胡力却还是动也不动地坐着,神情居然又恢复了镇定,正喃喃低语。
  “七步,他只跑出七步。”
  柳长街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道:“好厉害的毒酒。”
  胡力道:“那是我亲手配成的毒酒。”
  柳长街道:“为我配的?”
  胡力点点头,道:“所以你本该后悔的。”
  柳长街道:“后悔?”
  胡力道:“那酒的滋味很不错。”
  他眼睛里竟似真的带着种惋惜之意:“蓝天猛本不配喝那种酒。”
  柳长街道:“哦!”
  胡力道:“他一向不是个好人,本不配这样死的。”
  柳长街道:“死就是死……”
  胡力打断了他的话,道:“死也有很多种。”
  柳长街道:“他的死是哪一种?”
  胡力道:“是最愉快的一种。”
  柳长街道:“是不是因为他死得很快?”
  胡力又点点头,道:“死得越快,就越没有痛苦。只有好人才配这样死。”
  他抬起头,凝视着柳长街,嘴角忽然露出种奇特的笑意,慢慢地接着道:“我一向认为你是个好人,所以才特地为你配那种毒酒。”
  柳长街笑了:“这样说来,我好像还应该谢谢你。”
  胡力道:“你本来的确应该谢谢我。”
  柳长街道:“但你却忘了一件事。”
  胡力道:“什么事?”
  柳长街道:“你忘了先问问我,是不是想死?”
  胡力淡淡道:“我要杀人的时候,从不问他想不想死,只问他该不该死。”
  柳长街叹了口气,道:“有理。”
  胡力道:“所以你现在本该已死了的。”
  柳长街道:“我没有死,也因为我不是个好人?”
  胡力也笑了,道:“你的确不是。”
  柳长街道:“我若是好人,就决不会想到你要杀我。”
  胡力道:“我正想问你,你是怎么会想到的?”
  柳长街道:“从一开始我就已想到了。”
  胡力道:“哦。”
  柳长街道:“从一开始,我就已经怀疑,真正的大盗并不是龙五,而是你。”
  胡力道:“哦。”
  柳长街道:“因为所有的案子,都是在你已退隐之后才发生的。龙五并不怕你,他若想做案,用不着等你退隐之后才下手。”
  胡力道:“这理由好像还不够。”
  柳长街道:“那些案子,每一件都做得极干净利落,连一点线索都没有留下来,只有真正的内行,手脚才会那么干净。”
  胡力道:“龙五不是真正的内行?”
  柳长街道:“他不是。”
  胡力道:“你怎么能断定?”
  柳长街道:“因为我是个内行,我看得出。”
  胡力道:“你有把握?”
  柳长街道:“我没有,所以我还要去找证据。”
  胡力道:“所以你才去找龙五。”
  柳长街点点头,道:“我那样做,当然也是为了要让你信任我,对我的警戒疏忽,否则我根本就无法近你的身。”
  他笑了笑,又道:“我若不将龙五擒来见你,你又怎么会叫人撤下那些铁栅。”
  胡力叹了口气,道:“我以前实在看错了你,你实在不能算是个好人。”
  柳长街道:“我却一直都没有看错你。”
  胡力又在笑,可是眼睛里却完全没有笑意。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微笑着道,“你真的能看得出?”
  柳长街道:“以你的谨慎机智,本来决没有人能抓住你,只可惜你的野心太大了些。”
  胡力在听着。
  柳长街道:“你开始做案的时候,也许是想很快收手的,只可惜你一开始后就连自己都没法子停下来了,因为你永远也不会满足。”
  胡力看着他,瞳孔似已结成了两粒冰珠。
  柳长街道:“所以你做的案子非但越来越大,而且越来越多。你自己也知道这种现象很危险,而且你虽然已退隐,但是这些事迟早还是要找到你头上来的。”
  他似乎也有些感慨:“一个人只要吃了一天公门饭,就永远都休想走出这扇门去。”
  胡力道:“所以我一定要找个人来替我背黑锅,才能将这些案子撤销。”
  柳长街道:“因为你也知道只有在这些案子完全撤销后,你才能永远逍遥法外。”
  胡力微笑道:“看来你果然是个内行。”
  柳长街道:“但我却一直想不通,你为什么偏偏要找上龙五。”
  胡力道:“你想不通?”
  柳长街道:“无论要找谁来背这口黑锅,都一定比找龙五容易。”
  胡力看了看龙五。龙五已坐下,选了把最舒服的椅子坐下。
  他看来还是那么安静从容,就好像跟这件事完全没有关系。
  胡力又在叹息:“我的确不该找他的,他这人看来的确不容易对付。”
  柳长街道:“可是你不能不找他。”
  胡力道:“为什么?”
  柳长街道:“因为这件事并不是你一个人就能作主的。”
  胡力道:“哦。”
  柳长街道:“你还有个伙伴,早已想将龙五置之于死地。”
  胡力道:“这是你几时想通的?”
  柳长街道:“到了相思夫人那里之后,我才想通这一点。”
  胡力道:“难道我的伙伴就是秋横波?”
  柳长街点点头,道:“她本不该知道我会去找她,可是她却早就有了准备,早就在等着我。”
  胡力道:“你怀疑是我告诉她的?”
  柳长街道:“知道这件事的,除了我自己之外,只有龙五,秦护花,和胡月儿。”
  胡力道:“你自己当然不会去告诉她。”
  柳长街道:“龙五和秦护花也决不会。”
  胡力承认。
  柳长街道:“所以我算来算去,秋横波知道这秘密,只有一种解释——只因为她本就跟你们串通好了的。”
  他又笑了笑,道:“何况,我虽然不是个精于计算的人,但六个加一个才是七个,这笔账我倒还算得出。”
  胡力皱了皱眉,这句话他不懂。
  柳长街道:“我已经知道,秋横波的秘窟外,一直有七个人防守,可是胡月儿只告诉了我六个人的名字,那天我在笔霞山的酒店里,见到的人也只有六个。”
  胡力道:“你只见到唐青,单一飞,勾魂老赵,铁和尚,李大狗,和那阴阳人?”
  柳长街点点头,道:“所以我一直在奇怪,还有一个人到哪里去了?”
  胡力道:“现在你也已想通?”
  柳长街道:“我想来想去,也只有一种解释。”
  胡力道:“什么解释?”
  柳长街道:“她一直没有说出第七个人来,只因为那个人是我认得的。”
  胡力道:“那个人是谁?”
  柳长街道:“那个人若不是王南,就一定是胡月儿自己。”
  王南就是在那茅舍中,冒充胡月儿丈夫的人,也就是那个贪财怕死的村夫。
  柳长街道:“我当然知道王南并不是个真的乡下人,也知道他并不是个真的捕头。”
  胡力道:“你知道他的底细?”
  柳长街道:“就因为我不知道,所以我才怀疑。”
  胡力又叹了口气,道:“你想得的确很周到,简直比我还周到。”
  柳长街道:“你也有想不通的事?”
  胡力道:“有很多。”
  柳长街道:“你说。”
  胡力道:“你并没有真的制住龙五?”
  柳长街道:“你自己也说过,他并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
  胡力道:“他也并没有真的杀了秦护花。”
  柳长街道:“秦护花是他的好朋友,也是惟一对他忠实的朋友,谁也不会杀这种朋友的。”
  胡力道:“这只不过是你们故意演的一出戏,演给蓝天猛看的?”
  柳长街道:“我早已算出,龙五身边,一定有你的人卧底。”
  胡力道:“所以你故意让蓝天猛先回来,把这件事告诉我。”
  柳长街微笑道:“我揍他那一顿,并不是完全为了出气,也是为了要你相信我。”
  胡力苦笑,道:“我实在想不到你跟龙五是串通好演那出戏的。”
  柳长街道:“现在你还想不通?”
  胡力道:“你见到秋横波之后,是不是一直没有跟他见过面?”
  柳长街道:“没有。”
  胡力道:“那么这计划你们是几时商量好的?”
  柳长街忽然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气走孔兰君?”
  胡力摇摇头。
  柳长街道:“只因为我故意要她将空匣子带走。”
  胡力道:“那空匣子里有什么秘密?”
  柳长街道:“也没有什么别的秘密,只不过有个戏本子而已。”
  胡力道:“就是这出戏的戏本子?”
  柳长街道:“我算准孔兰君一定会将那空匣子带回去给龙五的,也算准他一定会照着我的本子,来陪我演这出戏。”
  他微笑着又道:“你的确没有看错他,我也没有。只不过他这人很可能比我们想像的还要聪明得多,这出戏他演得比我还好。”
  龙五忽然道:“你还忘了个好角色。”
  柳长街笑道:“秦护花当然演得也很不错。”
  龙五道:“可是他一直都在担心。”
  柳长街道:“担心我的计划行不通?”
  龙五点点头。
  柳长街道:“但这出戏你们还是演活了。”
  龙五道:“那只因为担心的只不过是他一个人。”
  柳长街道:“你不担心?”
  龙五笑了笑,道:“我的朋友虽不多,看错人的时候也不多。”
  柳长街道:“你看胡力是个什么样的人?”
  龙五道:“他最大的毛病并不是贪心。”
  柳长街道:“是什么?”
  龙五道:“是黑心。”
  柳长街道:“你看得果然比我准。”
  他叹息着,转向胡力:“你若不是立刻想将我们杀了灭口,也许现在我还不能确定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呢!”
  胡力道:“现在你已确定?”
  柳长街道:“毫无疑问。”
  胡力道:“你好像也忘了一件事。”
  柳长街道:“什么事?”
  胡力道:“那大盗飞檐走壁,出入王府如入无人之境,我却已是个半身不遂的残废。”
  柳长街又笑了。
  胡力道:“你不信?”
  柳长街道:“你若是我,你信不信?”
  胡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龙五,忽然也笑了笑:“我若是你们,我也不信。”
  这次他笑的时候,眼睛里居然也有了笑意,一种狐狸般狡猾,蛇蝎般恶毒的笑意。
  他忽然转过头,去问他的老家人:“你信不信?”
  “我信。”
  “我这两条腿是不是已完全瘫软麻木?”‘
  “是的。”
  “你的刀呢?”
  “刀在。”
  老家人脸上全无表情,慢慢地伸出手,手一翻,手里已多了两柄刀。刀不长,却很锋利。
  胡力微笑着又问:“你的刀快不快?”
  “快得很。”
  “这么快的刀,若是刺在你腿上,你疼不疼?”
  “疼得很。”
  “若是刺在我腿上呢?”
  “你不疼。”
  “为什么?”
  “因为你的腿本就已废了。”
  “是不是真的?”
  老家人道:“我试试。”
  他脸上还是全无表情,突然出手,刀光一闪,两柄刀已钉入胡力的腿。一尺三寸长的刀锋,已直没至柄。
  鲜血沿着刀锷流出,胡力脸上却还是带着微笑,微笑着道:“果然是真的,我果然不疼。”
  老家人垂下头,脸上每一根皱纹都已扭曲,咬着牙,一字字道:“本就是真的,我本就相信。”
  胡力微笑着抬起头,看看柳长街和龙五:“你们呢?现在你们信不信?”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能回答。
  窗外已有了风,风送来一阵阵桂花的香气。
  龙五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今天晚上很可能会下雨。”
  他慢慢地站了起来,拂了拂衣上的灰尘,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柳长街看着他走出去,忽然也叹了口气,喃喃道:“今天晚上一定会下雨。”
  他也走了出去,走到门口,却又忍不住回头,道:“我也不想淋雨,本来也该走了的。”
  胡力微笑道:“我也不想要你淋雨。你虽不是个好人,却也不太坏。”
  柳长街道:“但我却还有件事想问你。”
  胡力道:“你问。”
  柳长街道:“你有名声、有地位,也有很多人崇拜你,你过的日子,已经比大多数的人都舒服。”
  胡力道:“那是我辛苦多年才换来的。”
  柳长街道:“我知道。”
  他叹了口气:“就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不懂。”
  胡力道:“不懂什么?”
  柳长街道:“你辛苦奋斗多年,才有今日,现在你已拥有了一切,也已是个老人,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
  胡力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本来我也不懂,为什么一个人的年纪越大,反而越贪财?难道他还想把钱带进棺材?”
  柳长街道:“现在你已懂了?”
  胡力慢慢地点了点头,道:“现在我才明白,老人贪财,只因为老人已看透了一切,已知道这世上决没有任何东西比钱财更实在。”
  柳长街道:“我还是不懂。”
  胡力笑了笑,道:“等你活到我这种年纪时,你就会懂的。”
  柳长街迟疑着,终于走出去,走到门外,却又不禁回头:“月儿呢?”
  “你想见她?”
  柳长街点点头,道:“无论她是死是活,我都想再见她一面。”
  胡力闭上眼睛,淡淡道:“只可惜无论她是死是活,你都已见不着。”
  又有风吹进窗子,吹入了一阵霏霏细雨。
  胡力睁开眼睛,看看自己腿上的刀,整个人突然因痛苦而扭曲。
  雨是冷的,很冷。
  “秋已深了。往后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冷的。”胡力喃喃低语,忽然拔起了腿上的刀……
  第八回 天网恢恢
  雨是冷的,雨丝很细。
  又细又长的雨丝,飘在院子里的梧桐上,缠住了梧桐的叶子,也缠住了人心里的愁绪。
  龙五已穿过长廊,却没有走出去。他也不喜欢淋雨的。
  柳长街已到了他身后。
  他知道,却没有开口,柳长街也没有。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长廊尽头,看着院子里的冷雨梧桐,也不知过了多久——
  “胡力的确是个狠心人。”龙五忽然长长叹息,“不但对别人狠心,对自己也一样。”
  柳长街淡淡道:“这也许是因为他自知已无路可走。”
  龙五道:“就因为他已无路可走,所以你才放过他?”
  柳长街道:“我也是个狠心人。”
  龙五道:“你不是。”
  柳长街在笑,并不是很愉快的那种笑。
  龙五回过头,看着他,道:“你至少还是让他保全自己的名声。”
  柳长街道:“那只因他的名声并不是偷来的,他以前辛苦奋斗过。”
  龙五道:“我看得出。”
  柳长街道:“何况,我和他私人间并没有仇恨,我并不想毁了他这个人。”
  龙五道:“可是你也并没有逼他去归案,你甚至没有要他把赃物交出来。”
  柳长街道:“我没有,我也不必。”
  龙五道:“不必?”
  柳长街道:“他是个聪明人,用不着我逼他,他自己也该给我个答复的。”
  龙五道:“所以你还在这里等,等他自己来解决这件事。”
  柳长街承认。
  龙五道:“所以这案子到现在还没有结束。”
  柳长街道:“还没有。”
  龙五沉吟着,忽然又问道:“他若肯把赃物交出来,若是肯自己解决所有的问题,这案子是不是就已算结束?”
  柳长街道:“也不能。”
  龙五道:“为什么?”
  柳长街道:“你应该知道是为什么。”
  龙五转过头,遥望着远方的阴云,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不能放过秋横波?”
  柳长街道:“不能。”
  他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慢慢地接着道:“公理和法律,决不能被任何人破坏,无论是谁犯了罪,都一定要受惩罚。”
  龙五又霍然回头,盯着他,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一定要追究这件事?”
  柳长街沉默着,也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为的至少不是我自己。”
  “你为的是谁?”龙五再问一遍,“你究竟是什么人?”
  柳长街闭上了嘴。
  龙五道:“你当然并不是你自己说的那种人,你并不想出卖自己,也决不肯出卖自己。”
  柳长街没有否认。
  龙五道:“可是我跟胡力都调查过你的来历,我们居然都没有查出你是在说谎。”
  柳长街道:“所以你想不通?”
  龙五道:“实在想不通。”
  柳长街忽然笑了笑,道:“我若是遇着想不通的事,只有一个法子对付。”
  龙五道:“什么法子?”
  柳长街道:“想不通就不去想,至少暂时不去想它。”
  龙五道:“以后呢?”
  柳长街道:“无论什么秘密,都迟早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只要你有耐心,迟早总会知道的。”
  龙五也闭上了嘴。
  他也许不能不想,可是他至少可以不问。
  雨若帘织,暮色渐深。
  长廊上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一个人手里提着盏纸灯笼,从阴暗的长廊另一端慢慢地走过来。
  灯光照着他满头白发,也照着他的脸,正是胡力那忠实的老家人。
  他脸上还是全无表情。
  他早已学会将悲痛隐藏在心里。
  “两位还没有走?”
  “还没有。”
  老家人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两位当然不会走的,可是老爷子却已走了!”
  “他走了?”
  老家人凝视着廊外的雨帘,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实在也想不到他老人家会忽然一病不起。”
  “他是病死的?”
  老家人点点头,道:“他的风湿早已入骨,早已是个废人,能拖到今天,已经很不容易。”
  他脸上还是全无表情,可是眼睛里却已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在为胡力悲伤,还是在向柳长街乞怜恳求,求他不要说出那老人的秘密。
  柳长街看看他,终于也点了点头,叹道:“不错,他一定是病死的,我早已看出他病得很重。”
  老家人目中又露出种说不出的感激之色,忽然长叹,道:“谢谢你,你实在是个好人,老爷子并没有看错你。”
  他叹息着,慢慢地从柳长街面前走过,走出长廊。
  柳长街忍不住问:“你要到哪里去?”
  “去替老爷子报丧。”
  “到哪里去报丧?”
  “到秋夫人那里去。”老家人的声音里,忽然又充满了怨恨,“若不是她,老爷子也许不会病得那么重。现在老爷子既然已走了,我当然一定要让她知道。”
  柳长街眼睛里发出了光,又问道:“难道她还会到这里来吊祭?”
  “她一定会来的,”老家人一字字道,“她不能不来。”
  廊外的雨更密了。
  老家人慢慢地走出去,手里提着的灯笼,很快就被雨打湿、打灭。
  但他却仿佛完全没有感觉到,还是将这没有光的灯笼提在手里,一步步走入黑暗中。
  夜色忽然已降临,笼罩了大地。
  直到他枯瘦佝偻的身形完全消失在黑暗里,龙五才叹息了一声,道:“这次你果然又没有算错,胡力果然没有让你失望。”
  柳长街也在叹息。
  龙五道:“但我却还是不懂,秋横波为什么非来不可?”
  柳长街道:“我也想不通。”
  龙五道:“所以你就不想。”
  柳长街忽然笑了笑,道:“因为我相信,无论什么事,迟早总会水落石出的。”
  他转身凝视着龙五,忽然又道:“有句话我劝你最好永远不要忘记。”
  龙五道:“哪句话?”
  柳长街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无论谁犯了罪,都休想逃出法网。”
  黄昏。
  每一天都有黄昏,但却没有一天的黄昏是完全相同的。
  这正如每个人都会死,死也有很多种。有的人死得光荣壮烈,有的人死得平凡卑贱。
  胡力至少死得并不卑贱。
  来灵堂吊祭他的人很多,有很多是他的门生故旧,也有很多是慕名而来的,其中就只少了一个人。
  相思夫人并没有来。
  柳长街也并不着急,他甚至连问都没有问。
  龙五走的时候,他也没有拦阻。他知道龙五一定会走的,正如他知道秋横波一定会来。
  ——见了徒增烦恼,就不如不见。
  秋横波既然要来,龙五又怎能不走?
  他送龙五走,直送到路尽头,只淡淡地说了句:“我一定会再去找你。”
  “什么时候?”龙五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来找我?”
  柳长街笑了笑,道:“当然是你在喝酒的时候。”
  龙五也笑了,微笑着道:“我常常都在天香楼喝酒。”
  灵堂就设在这古老而宽阔的大厅里。
  现在连柳长街都已不知到哪里去了,灵堂里只剩下那白发苍苍的老家人,和两个纸扎的童男童女,守着胡力的灵柩。
  现在夜已很深。
  阴森森的灯光,照着他疲倦苍老的脸,看来也像是个纸人一样。
  四面挂满了白布挽联,后面堆满了纸扎的寿生楼库,车马船桥,金山银山。
  这些都是准备留在“接三”和“伴夜”那两天焚化的。
  车桥糊得惟妙惟肖,牵着骡马,跟着赶车的,甚至还有跟班、抽绳、马鞭,青衣小帽,耳目口鼻,全部栩栩如生,只可惜胡力已看不见。
  晚风萧索,灯光闪烁,一条人影随风飘了进来。
  一个披着麻、戴着孝的夜行人,孝服下穿着的还是一身黑色的夜行衣着。
  老家人只抬头看了他一眼。他跪下,老家人陪着跪下;他磕头,老家人也陪着磕头。
  像胡力这样的武林大豪故世后,本就常常会有不知名的江湖人物夤夜来奔丧的。
  这并不能算是奇怪的事,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也不值得问。
  可是这夜行人却反而在问:“胡老爷子真的已去世了?”
  老家人点点头。
  “他老人家前几天还是好好的,怎么会忽然就去世了?”
  老家人黯然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种事本就没有人能预料得到的。”
  “他老人家是怎么会去世的?”这夜行人显然对胡力的死很关心。
  “是病殁的。”老家人道,“他老人家本就已病得很重。”
  夜行人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已很久没有见过他老人家了,不知能不能再见他最后一面。”
  “只可惜你来迟了一步。”
  “我能不能凭吊他老人家的遗容?”这夜行人居然还不死心。
  “不能,”老家人回答得很干脆,“别的人都能,你却不能。”
  夜行人显得很惊讶:“为什么我不能?”
  老家人沉下了脸,道:“因为他不认得你。”
  夜行人更惊讶:“你怎么知道他不认得我?”
  老家人冷冷道:“因为我也不认得你。”
  夜行人道:“只要他认得的,你就认得?”
  老家人点点头。
  夜行人也沉下了脸,道:“我若一定要看呢?”
  老家人淡淡道:“我知道你并不一定要看他的。要看他的人,并不是你。”
  夜行人皱眉道:“你知道是谁?”
  老家人又点点头,忽然冷笑道:“我只奇怪一件事。”
  夜行人道:“什么事?”
  -
  老家人道:“秋夫人既然不相信他老人家已真的死了,既然还想看看他的遗容,为什么自己不来,却要你这个下五门的贼子来骚扰他老人家死后的英灵!”
  夜行人的脸色变了,一翻手,手上赫然已套着双专发毒药暗器的鹿皮手套。
  老家人却已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
  夜行人阴恻恻笑道:“就算我是个下五门的小贼,也一样可以要你的命。”
  他似乎已真的准备出手,但就在这时,突听一个人冷冷道:“闭上你的嘴,滚出去,快滚!”
  声音很美,美得就像是从天上发出来的。
  灵堂里虽然看不见第三个人,谁也看不到这说话的人在哪里。
  老家人却还是一点也不吃惊,脸上也还是完全没有表情,却淡淡道:“你果然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夜行人一步步往后退,已退出了灵堂。
  灵堂里又只剩下那白发苍苍的老家人,伴着阴森凄凉的孤灯。
  可是就在这时候,就在这灵堂里,却偏偏还有另外一个人说话的声音。
  “胡义。”她在呼唤这老家人的名字,“你既然知道是我叫他来的,为什么不让他看看老爷子的遗容呢?”
  胡义的回答还是同样干脆:“因为他不配。”
  “我呢?我配不配?”
  “老爷子早已算准你不会相信他已死了的。”
  “哦?”
  “所以他早就吩咐过我,一定要等你来了之后,才能将棺材上钉。”
  “难道他也想再见我一面?”她在笑。
  她的笑声美丽而阴森。
  笑声中,那纸扎的车轿,忽然碎成了无数片,就像是忽然被一种看不见的火焰燃烧了起来。
  无数片碎纸在灵堂中飞舞,又像是无数只彩色缤纷的蝴蝶。
  飞舞着的蝴蝶中,一个人冉冉飘起,就仿佛一朵雪白的花朵忽然开放。
  她穿的是件雪白的长袍,脸上也蒙着条雪白的轻纱,她的身子看来又仿佛是一片雪白的烟霞,忽然间已飘到胡义面前。
  胡义的脸上却还是完全没有表情——相思夫人一定会来。
  他早已知道,早就在等着她。
  “现在我能不能看看老爷子的遗容?”
  “你当然能,”胡义淡淡道,“而且他老人家说不定也真的想再见你一面。”
  棺材果然还没有上钉。
  胡力静静地躺在棺材里,看来竟好像比他活着时还安详宁静。
  因为他知道这世上已没有人能再勉强他做任何事。
  相思夫人终于轻轻叹了口气,道:“看来他果然已先走了。”
  胡义冷冷道:“你好像也并没有要他等你。”
  相思夫人道:“因为我知道死人是什么也带不走的。”
  胡义道:“他的确什么也没有带走。”
  相思夫人道:“既然没有带走,就应该留下来给我。”
  胡义道:“应该给你的,当然要给你。”
  相思夫人道:“在哪里?”
  胡义道:“就在这里。”
  相思夫人道:“我怎么看不见?”
  胡义道:“因为你答应带来给他的,还没有带来呢。”
  相思夫人道:“就算我带来,他也看不见了。”
  胡义道:“我看得见。”
  相思夫人道:“只可惜我并没有答应你,胡月儿也不是你的女儿!”
  胡义闭上了嘴。
  相思夫人道:“东西呢?”
  胡义道:“就在这里。”
  相思夫人道:“我还是看不见。”
  胡义道:“因为我也没有看见胡月儿。”
  相思夫人冷笑道:“你只怕永远也看不到她了。”
  胡义也冷笑了一声,道:“那么你就也永远看不到那些东西。”
  相思夫人道:“我至少还可以看到一样事。”
  胡义道:“哦?”
  相思夫人冷冷道:“我至少还可以看到你的人头落下来。”
  胡义道:“只可惜我的人头连一文也不值。”
  相思夫人道:“不值钱的东西,有时我也一样要的。”
  胡义道:“那么你随时都可以来拿去。”
  相思夫人忽然笑了笑,道:“你明知我还不会要你死的。”
  胡义道:“哦?”
  相思夫人道:“只要你还剩下一口气,我就有法子要你说实话。”
  她的手忽然兰花般拂了出去。
  胡义没有动。
  可是另外却有只手忽然伸了出来,闪电般迎上了她的手。
  灵堂里并没有第三个人,这只手是从哪里来的?难道是从棺材里伸出来的?
  棺材里并没有伸出手来。
  这不是死人的手,是纸人的手。
  纸人已粉碎,碎成了无数片,蝴蝶般飞舞。
  “我也早就在这里等着你。”飞舞着的蝴蝶中,已露出了一张带笑的脸。
  柳长街在笑。
  可是他的笑容中,却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悲伤之意。
  因为他的掌风,已扬起了相思夫人遮面的轻纱,他终于也看见了相思夫人的脸。
  他压根儿想不到,这个神秘而阴沉的女人,居然就是胡月儿。
  龙五拥着貂裘,斜卧在短榻上,凝视着窗外的枯枝,喃喃道:“今年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下雪?”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他也没有期望别人回答。
  秦护花一向很少开口。
  ——一个人开始变得会自言自语的时候,就表示他已渐渐老了。
  龙五忽然想起了这句话,却忘了这句话是谁说的。
  “难道我真的已渐渐老了?”
  他轻抚着眼角的皱纹,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寂寞。
  秦护花正在替他温酒。
  他一向很少喝酒,可是最近却每天都要喝两杯。
  ——你什么时候会来找我?
  ——当然是在你喝酒的时候。
  门外响起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一个青衣小帽的伙计,捧着个用汤碗盖住的碟子走进来。
  龙五没有回头,却忽然笑了笑:“这次碟子里装着的是不是三只手?”
  柳长街果然来了。
  他也在微笑,微笑着掀起盖在碟子上的碗:“这里只有一只手,左手。”
  碟子里装着的是一只熊掌,是龙五早已关照过厨房用小火煨了一整天的。
  酒也正温得恰到好处。
  “我早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龙五大笑,“你来得正是时候。”
  秦护花已斟满了空杯,只有两杯。
  柳长街忍不住问:“你不喝?”
  秦护花摇摇头。
  他只看了柳长街一眼,就转过头,脸上还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柳长街却还在看着他,心里忽然又想起了那白发苍苍,脸如枯木的胡义。
  正如他每次看到胡义时,也会不由自主想到秦护花一样。
  这是不是因为他们本就是同样的一种人?无论谁也休想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看出他们心里究竟在想着什么。
  觋在柳长街心里又在想着什么?
  他在笑,但笑容却很黯淡,就像是窗外阴沉沉的天气一样。
  “这正是喝酒的好天气。”
  龙五微笑着回过头:“所以我特地替你准备了两壶好酒。”
  柳长街举杯一饮而尽:“果然是好酒。”
  他坐下来时,笑容已愉快了些,一杯真正的好酒,总是能令人的心情开朗些的。
  龙五凝视着他,试探着问道:“你刚来?”
  柳长街道:“嗯。”
  龙五道:“我本来以为你前几天就会来的。”
  柳长街道:“我……我来迟了。”
  龙五笑了笑,道:“来迟了总比不来的好。”
  柳长街沉默着,沉默了很久。
  “你错了,”他忽然道,“有时候不来也许反而好。”
  他说的显然不是他自己。
  龙五道:“你是在说谁?”
  柳长街又喝了一杯:“你是应该知道我是在说谁的。”
  “她真的去了?”
  “嗯!”
  “你看见了她?”
  “嗯!”
  “你认得她?”
  “嗯!”
  “难道她就是你说过的那个胡月儿?”
  柳长街已在喝第五杯:“她当然并不是真的胡月儿。”
  龙五道:“真的胡月儿你反而没有见过?”
  柳长街点点头,喝完了第六杯。
  龙五道:“她早已绑定了胡月儿,先利用胡月儿要挟胡力,再假冒胡月儿来见你?”
  柳长街第七杯酒一饮而尽,忽然问道:“你想不想知道她的结局?”
  龙五道:“我不想。”
  他也在笑,笑容却比窗外的天气更黯淡:“我早已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柳长街道:“但你却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结局。”
  “我不必知道,”龙五缓缓道,“是什么样的人,就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他又勉强笑了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句话我也没有忘记。”
  柳长街想笑,却没有笑,一壶酒已全都被他喝了下去。
  龙五也喝了一杯,忽然又道:“但我却始终看不出那老头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是说胡义?”
  龙五点点头,道:“我本来甚至怀疑他才是真正的胡力。”
  柳长街道:“哦!”
  龙五说道:“我甚至怀疑,他们两个人都是胡力。”
  柳长街道:“我不懂。”
  龙五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以前江湖中有个人叫欧阳兄弟?”
  柳长街道:“我听说过。”
  龙五道:“欧阳兄弟并不是兄弟两个人,他这个人的名字就叫做欧阳兄弟。”
  柳长街道:“我知道。”
  龙五道:“欧阳兄弟既然只不过是一个人,胡力当然就有可能是两个人。”
  柳长街终于明白他的意思。
  龙五道:“你有没有想到过这种可能?”
  “我没有。”柳长街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就不是第三者能想得通的。”
  他忍不住又看了秦护花一眼——秦护花与龙五之间的关系,岂非也很奇妙?
  他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这秘密我们都已永远没法子知道!”
  “为什么?”
  “因为胡义也没有活着走出那灵堂。”
  ——胡义“也”没有。
  这“也”字中是不是还包含有别的意思?是不是还有别的人“也”死在那灵堂里?
  能活着离开那灵堂的,是不是只有柳长街一个人?
  龙五没有问。
  他不想问,也不忍问。
  “不管怎么样,这件案子现在总算已结束了。”他端起刚加满的一壶酒,斟满了柳长街的酒杯。
  柳长街立刻又举杯一饮而尽:“但却连我自己也想不到这件案子会这样结束。”
  “你本来是怎样想的?”龙五道,“你本来是不是一直都在怀疑我?”
  柳长街并没有否认:“你本来就是一个很可疑的人。”
  “为什么?”
  “因为我直到现在,还看不透你。甚至,我怀疑你就是青龙会的总瓢把子,胡力和胡义都只不过是为青龙会敛财的二流角色而已。”
  “你自己呢?又有谁能看得透呢?”龙五笑了笑,“我也一直都在奇怪,为什么连胡力他们都没有查出你的来历。”
  柳长街也笑了笑,道:“那只因为我根本就没什么了不起的来历。”
  龙五盯着他,一字字道:“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
  柳长街淡淡道:“你跟胡力都到那小城去调查过我。”
  龙五道:“我们都没有查出什么来。”
  柳长街道:“你们当然查不出。”
  他微笑着道:“因为我本就是在那小城中生长的,我过的日子就一直很平凡。”
  龙五道:“现在呢?”
  柳长街道:“现在我也只不过是那小城中的一个捕快而已。”
  龙五怔住。
  “像你这种人,只不过是个小城中的捕快?”
  柳长街点点头,道:“你们都查不出我的来历,只因为你们都想不到我会是个捕快。”
  龙五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的确想不到。”
  柳长街道:“你们遇上我,也只不过因为上面凑巧要调我来办这件案子而已,否则你们只怕也一样永远都不会知道世上有我这样一个人的。”
  龙五道:“你说的是真话?”
  柳长街道:“你不信?”
  龙五道:“我相信,但我却还是有一点想不通。”
  柳长街道:“哪一点?”
  龙五道:“像你这么样一个人,怎么会去做捕快的?”
  柳长街道:“我做的一向都是我想做的事。”
  龙五道:“你本来就想做捕快?”
  柳长街点点头。龙五苦笑道:“有的人想做英雄豪杰,有的人想要高官厚禄,有的人求名,有的人求利,这些人我全都见过。”
  柳长街道:“但你却从来也没有见过有人想做捕快?”
  龙五承认:“像你这样的人的确不多。”
  柳长街道:“但世上的英雄豪杰却已太多了,也应该有几个像我这样的人,出来做做别人不想做,也不肯做的事了。”
  他微笑着,笑容忽然变得很愉快:“不管怎么样,捕快也是人做的。一个人活在世上,做的事若真是他想做的,他岂非就已应该很满足?”
  龙五道:“看来,像青龙会这样的组织,也只有像你这样的人去对付了。”
  柳长街笑道:“捕快岂非本就是应去对付这些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