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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小凤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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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古龙《陆小凤传奇》
楔 子
  陆小凤是一个人,是一个绝对能令我们永难忘怀的人。
  在他充满传奇性的一生中,也不知道见过多少怪人和怪事。
  也许比你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所听说过的都奇怪。
  现在我想先介绍几个人给你,然后再开始说他们的故事。 
  熊姥姥的糖炒栗子
  月圆,雾浓。圆月在浓雾中,月色凄凉朦胧,变得令人的心都碎了。
  但张放和他的伙计们却没有欣赏的意思,他们只是想无拘无束的随便走走。
  现在他们刚交过一趟从远路保来的镖,而且刚喝过酒,多日来的紧张和劳苦都已结束。
  他们觉得轻松极了,也愉快极了。就在这时候,他们看见了熊姥姥。
  熊姥姥就好像幽灵般忽然间就在浓雾里出现了。
  她背上仿佛压着块看不见的大石头,压得她整个人都弯曲了起来,连腰都似已被压断。
  她手里提着个很大的竹篮子,用一块很厚的棉布紧紧盖住。
  “篮子里装的是什么?”有人在问。
  现在他们的兴致都很高,无论对什么事都很有兴趣。
  “糖炒栗子。”熊姥姥满是皱纹的脸上已露出笑容:“又香又热的糖炒栗子,才十文钱一斤。”
  “我们买五斤,一个人一斤。”
  栗子果然还是热的,果然很甜很香。张放却只吃了一个。
  他不喜欢吃栗子,而且他的酒也喝得太多,只吃了一个栗子,他已觉得胃里很不舒服,好像要呕吐。
  他还没有吐出来,就发现他的伙伴们突然全都倒了下去,一倒下去,身子立刻抽紧,嘴角就像马一样喷出了白沫。
  白沫忽然又变成了红的,变成了血!
  那老太婆还站在那里,看着他们,脸上的笑容已变得说不出的诡秘可怕。
  “糖炒栗子有毒!”张放咬着牙,想扑过去,但这时他竟也忽然变得全没有半分力气。
  他本想扼断这老太婆的咽喉,却扑倒在她脚下。
  他忽然发现这老太婆藏在灰布长裙里的一双脚上,穿着的竟是双色彩鲜艳的绣花红鞋子,就好像新娘子穿的一样。
  不过鞋面上绣的并不是鸳鸯,而是只猫头鹰。
  猫头鹰的眼睛是绿的,好像正在瞪着张放,讥嘲着他的愚昧和无知。张放怔住。
  熊姥姥吃吃的笑了,道:“原来这小伙子不老实,什么都不看,偏偏喜欢偷看女人的脚。”
  张放这才勉强抬起头,嘎声问:“你跟我们究竟有什么仇恨?”
  熊姥姥笑道:“傻小子,我连看都没有看见过你们,怎么会跟你们有仇恨?”
  张放咬了咬牙,道:“那你为什么要害我们?”
  熊姥姥淡淡道:“也不为什么,只不过为了我想杀人。”
  她抬起头,望着浓雾里凄凉朦胧的圆月,慢慢的接着道:“每到月圆的时候,我就想杀人!”
  张放看着她,眼睛里充满了愤怒和恐惧,只恨不得一口咬在她咽喉上。
  可是这老太婆忽然间就已在他眼前幽灵般消失,消失在浓雾里。
  夜雾凄迷,月更圆了。
  老实和尚
  夕阳西下,秋风吹着柴草,岸上渺无人迹,一只乌鸦远远的飞过来,落在岸旁系船的木桩上。
  这里本就是个很荒凉的渡头,现在最后一班渡船已摇走。
  摇船的艄公是个连胡子都已白了的老头子。
  二十年来,他每天将这破旧的渡船从对岸摇过来,再摇过去。
  生命中能令他觉得欢乐的事已不多,已只剩下喝酒跟赌钱。
  可是他发誓今天晚上绝不赌,因为船上有个和尚。
  这和尚看样子虽然很规矩、很老实,但和尚就是和尚。
  每次他只要看到和尚,就一定会连身上最后的一个铜板都输光。
  老实和尚规规矩矩的坐在船上的角落里,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脚很脏,很脏的脚上,穿着双很破的草鞋。
  别的人都坐得离他很远,好像生怕他身上的虱子会爬到自己身上来。
  老实和尚也不敢去看别人,他不但老实,而且很害羞。
  就连强盗跳上船来的时候,他都没有抬头去看一眼,只听见渡船上的人在惊呼,又听见四个人跳上船头的声音,然后就听见强盗们的厉喝道:“大爷们都是水蛇帮的好汉,一向只要钱,不要命,所以你们也不必害怕,只要把你们身上带着的金银财宝全拿出来,就没事了。”
  夕阳照着他们手里的刀,刀光在船舱里闪动。
  船舱里男人在发抖,女人在流泪,身上带的钱财越多,抖得就越厉害,泪也流得越多。
  老实和尚还是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
  忽然他看到一双脚,一双穿着削尖大匝鞋的大脚,就站在他面前,只听这双大脚的主人大喝道:“轮到你了,快些拿出来。”
  老实和尚好像根本听不懂他说的话,嗫嚅着道:“你要我拿什么?”
  “只要值钱的,全都拿出来!”
  “可是我身上什么都没有。”老实和尚的头垂得更低了。
  他发现这人好像要抬起腿来踢他一脚,但却被另一人拉住:“算了吧,这邋遢和尚看来也不像有油水的样子,咱们还是扯呼了吧!”
  扯呼的意思就是走。他们来得快,去得也快,做贼的人多多少少总是有点心虚的。
  船上立刻就骚动了起来,有人在跳脚,有人在大骂,不但骂强盗,也骂和尚:“遇见了和尚,果然晦气!”
  他们骂的时候并不怕被和尚听见,老实和尚也好像根本没有听见。
  他还是垂着头,坐在那里,神情好像很不安,忽然跳起来,冲上船头。
  船头上摆着块木板,本是船到岸时搭桥用的。
  老实和尚抓起了这块木板,轻轻一拍,三寸厚的木板就碎成了五六块。船上的人立刻都怔住。老实和尚将第一块木板抛出去,木板刚落在水面上,他的人已飞起,脚尖在这块木板上轻轻一点,第二块木板已跟着抛了出去。他的人就好像忽然变成了一只点水的蜻蜓,在水面上接连四五个起落,已追上了那艘水蛇帮的快艇。
  水蛇帮的强盗大爷们正在计算着他们今天的收获,忽然发现一个人飞仙般凌波而来,轻飘飘的落在船上,竟是刚才那邋遢和尚。
  这种轻功他们非但连看都没有看过,简直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原来这和尚竟是真人不露相,等我们财物到手后,他再来架横梁。”
  每个人的手心里都捏着把冷汗,只希望这和尚也只要他们的钱,不要他们的命。
  谁也想不到这和尚竟然在他们面前直挺挺的跪了下来,恭恭敬敬说道:“我身上还有四两银子,本来是准备买件新衣服,买双新草鞋,这已经犯了贪念。”
  他已从身上将这锭银子掏出来,摆在他们脚下,接着道:“何况出家人本不该打诳语,我刚才却在大爷们面前说了谎,现在我只求大爷们原谅,我回去后也一定会面壁思过,在我佛面前忏悔三个月的。”
  每个人全都怔住,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话。
  老实和尚垂着头,道:“大爷若是不肯原谅,我也只有在这里跪着不走了。”
  又有谁愿意这么样一个人留在船上?
  终于有个人鼓起勇气,道:“好,我……我们就……就原谅了你。”
  这句话本来应该理直气壮的人说出来的,但是这个人说话的时候,连声音都变了。
  老实和尚脸上立刻显露出欢喜之色,“咚,咚,咚”在甲板上磕了三个响头,慢慢的站起来,突然横身一掠四丈,到了岸上,忽然就连人影都已看不见。
  大家怔在船头,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然后一起看着这锭银子发怔,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有个人长长吐出口气,发表了他自己的意见:“你们难道真的以为他是个和尚?”
  “不是和尚是什么?”
  “是个活菩萨,不折不扣的是个活菩萨。”
  第二天早上,有人发现水蛇帮上上下下八条好汉,忽然全都死在他们的窝里。
  每个人好像死得很平静,既没有受伤,也没有中毒,谁也看不出他们是怎么死的!
  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吹的不是雪,是血。他剑上的血。
  盆里的水还是温的,还带些茉莉花的香气。
  西门吹雪刚洗过澡,洗过头,他已将全身上下每个部分都洗得彻底干净。
  现在小红正在为他梳头束发,小翠和小玉正在为他修剪手脚上的指甲。
  小云已为他准备了一套全新的衣裳,从内衣和袜子都是白的,雪一样白。
  她们都是这城里的名妓,都很美,很年轻,也很懂得伺候男人——用各种方法来伺候男人。
  但西门吹雪却只选择了一种。他连碰都没有碰过她们。
  他也已斋戒了三天。
  因为他正准备去做一件他自己认为世上最神圣的事。
  他要去杀一个人!这个人叫洪涛。
  西门吹雪不认得他,也没有见过他,西门吹雪要杀他,只因为他杀了赵刚。
  无论谁都知道赵刚是个很正直,很够义气的人,也是条真正的好汉。
  西门吹雪也知道,可是他也不认得赵刚,连见都没有见过赵刚。
  他不远千里,在烈日下骑着马奔驰了三天,赶到这陌生的城市,熏香沐浴,斋戒了三天,只不过是为了替一个也没有见过面的陌生人复仇,去杀死另外一个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
  洪涛看着西门吹雪,他简直不相信世上会有这么样的人,会做这么样的事。
  西门吹雪白衣如雪,静静的在等着洪涛拔刀。
  江湖中人都知道洪涛叫“闪电刀”,他的刀若不是真的快如闪电,“一刀镇九州”赵刚也不会死在他的刀下!
  洪涛杀赵刚,也正是为了“一刀镇九州”这五个字。
  五个字,一条命!
  西门吹雪一共只说了四个字!
  洪涛问他的来意时,他只说了两个字:“杀你!”
  洪涛再问他“为什么”的时候,他又说了两个字:“赵刚!”
  洪涛问他:“阁下是赵刚的朋友?”
  他只摇了摇头。
  洪涛又问:“阁下为了个不认得的人就不远千里赶来杀我?”
  他只点了点头。
  他是来杀人的,不是来说话的。
  洪涛脸色已变了,他已认出了这个人,也听说过这个人的剑法和脾气。
  西门吹雪的脾气很怪,剑法也同样怪。
  他决心要杀一个人时,就已替自己准备了两条路走,只有两条路:“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现在洪涛也已发现自己只剩下这两条路可走,他已别无选择的余地。
  西风吹过长街,木叶萧萧落下。高墙内的庭园里,突然有一群昏鸦惊起,飞入了西天的晚霞里。
  洪涛突然拔刀,闪电般攻出八刀。
  赵刚就死在他这“玉连环”闪电八刀下的。
  可惜他这“玉连环”也像世上所有其他的刀法一样,也有破绽。只有一点破绽。
  所以西门吹雪只刺出了一剑,一剑就已刺穿了洪涛的咽喉。
  剑拔出来的时候,剑上还带着血。
  西门吹雪轻轻的吹了吹,鲜血就一连串从剑尖上滴落,恰巧正落在一片黄叶上。
  黄叶再被西风舞起时,西门吹雪的人已消失在残霞外,消失在西风里……
  花满楼
  鲜花满楼。花满楼对鲜花总是有种强烈的热爱,正如他热爱所有的生命一样。
  黄昏时,他总是喜欢坐在窗前的夕阳下,轻抚着情人嘴唇般柔软的花瓣,领略着情人呼吸般美妙的花香。现在正是黄昏,夕阳温暖,暮风柔软。
  小楼上和平而宁静,他独自坐在窗前,心里充满着感激,感激上天赐给他如此美妙的生命,让他能享受如此美妙的人生。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楼梯上响起了一阵很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匆匆奔上了楼,神情很惊慌,呼吸也很急促。
  她并不能算太美,但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却非常灵活聪敏,只可惜现在她眼睛里也带着种说不出的惊慌和恐惧。花满楼转过身,面对着她。
  他并不认得这个女孩子,但态度还是很温和,而且显得很关心:“姑娘莫非出了什么事?”
  小姑娘喘息着,道:“后面有人在追我,我能不能在你这里躲一躲?”
  “能!”花满楼的回答几乎完全没有考虑。
  楼下没有人,大门总开着,这小姑娘显然是在惊慌中无意闯进来的。
  但就算是一匹负了伤的狼在躲避猎犬追逐时,投奔到他这里来,他也同样会收容。
  他的门永远开着,正因为无论什么样的人到他这里来,他都同样欢迎。
  小姑娘的眼睛四面转动着,好像正想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花满楼柔声道:“你已用不着再躲,只要到了这里,你就已安全了。”
  “真的?”小姑娘眨着大眼睛,仿佛有点不信:“追我的那个人不但凶得很,而且还带着刀,随时都可能杀人的!”
  花满楼笑了笑,道:“我保证他绝不会在我这里杀人。”
  小姑娘还是在慌张,还准备问他:“为什么?”
  可是她已没法子再问,追她的人已追到这里来,追上了楼。
  他身材很高大,上楼时的动作却很轻快。
  他手里果然提着柄刀,眼睛里也带着种比刀还可怕的凶光,一看到这小姑娘,就瞪起眼来厉声大喝:“这下子我看你还能往哪里跑?”
  小姑娘正在往花满楼身后跑,花满楼正在微笑着,道:“她既已到了这里,就不必再跑了。”
  提刀的大汉瞪了他一眼,发现他只不过是个很斯文,很秀气的年青人,立刻狞笑着道:“你知道老子是谁?敢来管老子的闲事?”
  花满楼的态度还是同样的温和,道:“你是谁?”
  大汉挺起了胸。道:“老子就是‘花刀太岁’崔一洞,老子给你一刀,你身上就多了一个洞。”
  花满楼道:“抱歉得很,阁下这名字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我身上也不必再增加别的洞了,无论大洞小洞我已都不想再要。”
  小姑娘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崔一洞脸止都已变了颜色,突然狂吼:“你不想要也得要!”
  他反手抖起了一个刀花刀光闪动间,他的刀已向花满楼的胸膛上直刺了过来。
  花满楼身子连动都没有动,只动了两根手指。
  他突然伸出手,用两根手指一夹,就夹住了崔一洞的刀。
  这柄刀好像立刻就在他手指间生了根。
  崔一洞用尽了全力,竟还是没法子把这柄刀拔出来。他的冷汗都已流了出来。
  花满楼还是在微笑着,柔声道:“这柄刀你若是肯留在这里,我一定代你好好保管,我这里大门总是开着的,你随时都可以来拿。”
  崔一洞满头大汗,突然跺了跺脚,放开手里的刀,头也不回的冲下楼,下楼比上楼还要快得多。
  小姑娘银铃般笑了起来,她看着花满楼时,显得又佩服,又惊异:“我真没看出来你居然有这么大的本事。”
  花满楼笑了笑道:“不是我有本事,是他没本事。”
  小姑娘道:“谁说他没本事?江湖中有好多人都打不过他连我都打不过他。”
  花满楼道:“你?”
  小姑娘道:“我虽然打不过他,可是也有很多大男人打不过我,我就是江南的上官飞燕。”
  她立刻又自己摇了摇头,叹着气道:“这名字你当然也不会听说过的。”
  花满楼走过去将手里的刀轻轻放在靠墙边桌子上,忽又回过头,问道:“他为什么要追你?”
  上官飞燕咬着嘴唇迟疑着,终于嫣然而笑。道:“因为我偷了他的东西。”
  花满楼并没有觉得吃惊,反而笑了。
  上官飞燕抢着道:“我虽然是个小偷,但他却是个强盗,我从来也不偷好人的,我专偷强盗。”
  她垂下头,用眼角偷偷的瞟着花满楼,又道:“我只希望你不要看不起我,不要讨厌我。”
  花满楼微笑着,道:“我喜欢你,我喜欢说实话的人。”
  上官飞燕眨着眼,道:“说实话的人可不可以在这里多坐一会儿?”
  花满楼道:“当然可以。”
  上官飞燕好像松了口气,嫣然道:“那我就放心了,我刚才真怕你会把我赶出去。”
  她走到窗口,深深的呼吸着,风中充满了花香,窗外暮色渐浓,屋子已暗了下来。
  上官飞燕轻叹了口气,道:“一天过得真快,现在天又黑了。”
  花满楼道:“嗯。”
  上官飞燕道:“你为什么还不点灯?”
  花满楼笑道:“抱歉得很,我忘了有客人在这里。”
  上官飞燕道:“有客人你才点灯?”
  花满楼道:“嗯。”
  上官飞燕道:“你自己晚上难道从来不点灯的?”
  花满楼微笑道:“我用不着点灯。”
  上官飞燕道:“为什么?”
  她已转过身,看着花满楼,眼睛里已充满了惊异之色。
  花满楼的表情却还是很愉快、很平静,他慢慢的回答:“因为我是个瞎子。”
  暮色更浓了,风中仍充满了芬芳的花香。
  但上官飞燕已完全怔住。
  “我是个瞎子。”
  这虽然只不过是很平凡的五个字,可是上官飞燕这一生中却从来也没有听过比这五个字更令她惊奇的话。
  她瞪着眼看着花满楼,就是这个人,他对人类和生命充满了热爱,对未来也充满了希望,他随随便便伸出两根手指一夹,就能夹住别人全力砍过来的刀锋,他一个人独自活在这小楼上,非但完全不需要别人的帮助、而且随时都在准备帮助别人。
  上官飞燕实在不能相信这个人竟会是个瞎子。她忍不住再问了句:“你真的是个瞎子?”
  花满楼点点头,道:“我七岁的时候就瞎了。”
  上官飞燕道:“可是你看来一点也不像。”
  花满楼又笑了,道:“要什么样的人才像瞎子?”
  上官飞燕说不出来。她看见过很多瞎子,总认为瞎子定是个垂头丧气,愁眉苦脸的人,因为这多彩多姿的世界对他们说来,已只剩下一片黑暗。
  她虽然没有说出心里的话,但花满楼却显然已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微笑着又道:“我知道你一定认为瞎子绝不会过得像我这么样开心的。”
  上官飞燕只有承认。
  花满楼道:“其实做瞎子也没有不好,我虽然已看不见,却还是能听得到,感觉得到,有时甚至比别人还能享受更多乐趣。”
  他脸上带着种幸福而满足的光辉,慢慢的接着道:“你有没有听见过雪花飘落在屋顶上的声音?你能不能感觉到花蕾在春风里慢慢开放时那种美妙的生命力?你知不知道秋风中,常常都带着种从远山上传过来的木叶清香?……”
  上官飞燕静静地听着他说的话,就像是在倾听着一首轻柔美妙的歌曲。
  花满楼道:“只要你肯去领略,就会发现人生本是多么可爱,每个季节里都有很多足以让你忘记所有烦恼的赏心乐趣。”
  上官飞燕闭上眼睛,忽然觉得风更轻柔,花也更香了。
  花满楼道:“你能不能活得愉快,问题并不在于你是不是个瞎子?而在于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你自己的生命?是不是真的想快快乐乐的活下去。”
  上官飞燕抬起头,在朦胧的暮色中,凝视着他平静而愉快的脸。
  现在她眼睛里的表情已不再是惊异的怜悯,而是尊敬与感激。
  她感激这个人,并不是为了他救了她,而是因为他已使得她看清了生命的真正意义。
  她尊敬这个人,也不是因为他的武功,而是因为他这种伟大的看法与胸襟。
  但她还是忍不住要问:“你家里已没有别的人?”
  花满楼微笑道:“我的家是个很大的家族,家里有很多人,每个人都很健康,很快乐。”
  上官飞燕道:“那你为什么要一个人住在这里?”
  花满楼道:“因为我想试试看,能不能一个人真正独立?因为我不愿别人处处让着我,帮助我,我不愿别人把我当做个瞎子。”
  上官飞燕道:“你……你在这里真的能一个人过得很好?”
  花满楼道:“我在这地方己住了八个月,我从来也没有像这么样愉快过。”
  上官飞燕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但是除了冬天的雪,春天的花之外,你还有什么呢?”
  花满楼道:“我有很充足的睡眠,有很好的胃口,有这间很舒服的屋子,有一把声音很好的古琴,这些本已足够,何况我还有个很好的朋友。”
  上官飞燕道:“你的朋友是谁?”
  花满楼脸上又发出了光,道:“他姓陆,叫陆小凤。”
  他微笑着。又道:“你千万不要以为他是女人,他名字虽然叫小凤,但却是条不折不如的男子汉。”
  上官飞燕道:“陆小凤?……这名字我好像也听说过,却不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花满楼笑得更愉快:“他也是个很奇怪的人,你只要见过他一面、就永远再也不会忘记,他不但有两双眼睛和耳朵,有三只手。还长着四条眉毛。”
  两双眼晴和耳朵,当然是说他能看见的和听见的都比别人多。
  三只手也许是说他的手比任何人都快,都灵活。
  但“四条眉毛”是什么意思呢?上官飞燕就实在不懂。
  她决心以后一定要想法子去看看这个有着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小说:古龙《金鹏王朝》
  第一回 有四条眉毛的人
  黄昏,黄昏后。这正是龙翔客栈最热闹的时候,楼下的饭厅里每张桌上都有客人,跑堂的伙计小北京忙得满头大汗,连嗓子都有点哑了。
  楼上是四六二十四间客房,也已全都客满。
  客人们大多数都是佩刀挂剑的江湖好汉,谁也不懂这平时很冷落的地方,怎么会突然变得热闹了起来。
  突然间。蹄声急响两匹快马竟从大门外直闯了进来。
  健马惊嘶,满堂骚动,马上的两条青衣大汉却还是纹风不动的坐在雕鞍上。
  一匹马的雕鞍旁挂着一副银光闪闪的双钩,马上人紫红的脸,满脸大胡子,眼睛就好像他的银钩一样。锋锐而有光。
  他目光四面一闪,就盯在小北京脸上,沉声道:“人呢?”
  小北京道:“还在楼上天字号房。”
  紫面虬髯的大汉又问:“九姑娘在哪里?”
  小北京道:“也还在楼上缠着他。”
  紫面大汉不再说话,双腿一夹,缰绳一紧,这匹马就突又箭一般窜上楼去。
  另一匹马上的人动作也不慢。这人左耳缺了半边,脸上一条刀疤从左耳角直划到右嘴角,使得他铁青的脸看来更狰狞可怖。
  马一冲上楼,他的人已离鞍而起,凌空倒翻了两个跟头突然飞起一脚“砰”的,已踢开了楼梯门旁天字号房的门。
  他的人扑进去时。手里已多了对百练精钢打成的判官笔。
  然后他就突然怔住。房里只有一个人,一个女人。
  一个完全赤裸着的女人,雪白的皮肤,丰满的胸膛,修长结实的腿。
  这本是个任何男人一看见她就会联想到床的女人,但现在却在屋顶上。
  屋梁很高,她就四平八稳的坐在上面,表情却急躁得像是条蹲在发烫的白铁皮屋顶上叫春的猫。
  她没有叫,只不过因为她的嘴巴已被塞住。
  紫面大汉手里的马鞭一挥,鞭梢已灵蛇般将她嘴里含着的一块红丝巾卷了出来。
  刀疤大汉已在问:“人呢?”
  屋梁上的女人喘了几口气,才回答:“走了,他好像早就发现我是什么人。”
  刀疤大汉立刻追问:“往哪边走的?”
  屋梁上的女人道:“听他的马蹄声,是往北边黄石镇那方面去的。”
  她急着又道:“你们先把我弄下去,我跟你们一起去追。”
  刀疤大汉冷冷道:“又没有人拉着你,你自己难道不会下来?”
  这句话没说完,他的人又已凌空翻起。
  屋梁上的女人更急,大叫道:“我下不去,那王八蛋点了我大腿上的穴道。”
  但这时两条大汉却已掠出窗外,下面已有人早就准备好另外两匹健马,勒住缰绳在等着。
  他们的人一落到马鞍上,两匹马立刻就又箭一般向北面窜了过去。
  屋梁上的女人听到这一阵马蹄声,气得连嘴唇都白了,用力打着屋梁,恨恨道:“王八蛋,一个个全他妈的都是王八蛋……”门是开着的,她看着自己赤裸裸的腿,咬着嘴唇道:“这次占便宜的又不知是哪个王八蛋!”
  “是我这个王八蛋。”小北京正笑嘻嘻的走了进来,也眯着眼睛在看着那又白又结实的长腿,然后门就被关了起来。
  黄石镇是个大镇。这条街本来是条很繁荣热闹的街。
  但现在夜已深,新月如钩,淡淡的照在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那两骑快马急驰而来时,街上已看不见什么人。
  刀疤大汉勒马四顾,沉声道:“你想他会不会在这镇上留一宿?”
  紫面大汉道:“会。”
  “他”也是个人,晚上也要睡觉的,只不过大家都知道他睡觉有个毛病。
  刀疤大汉道:“他若已留下来,留在哪里?”
  紫面大汉想也不想,道:“迎春阁。”
  迎春阁是这里漂亮女人最多的地方。“他”睡觉绝不能没有女人,这就是他的毛病。
  每个人岂非都多多少少有点毛病?
  迎春阁大门口的灯笼很亮,绯色的灯光,正在引诱着人们到这里来享受一个绯色的晚上。
  门半掩。紫面大汉手提抽绳,“的庐”一声,健马就直闯了进去。
  一个面黄肌瘦的男人,正坐在院子里的座椅上打瞌睡。
  紫面大汉手里的马鞭忽然已绕上了他的脖子,厉声道:“今天晚上这里有没有一个穿着大红披风的年轻人来过?”
  这人已被鞭子勒得连气都透不过来,只能不停的点着头。
  紫面大汉终于放过了他,道:“他还在不在?”
  这人喘着气,又点了点头。
  紫面大汉道:“在哪里?”
  这人道:“他刚才还在桃花厅跟四个人喝酒,四个人轮流灌他,总算把他灌醉了!”
  刀疤大汉动容道:“四个什么样的人?”
  这人道:“四个看样子很凶的人,但是对他倒很客气!”
  刀疤大汉道:“他们的人呢?”
  这人道:“见他们送他回房去的,直到现在,还留在他房里!”
  紫面大汉已勒转马头,冲入了左面一片桃花林里,桃花林的桃花厅灯还亮着。
  桃花厅里的桌子上杯盘狼藉,三四个酒坛子都已空了。
  刀疤大汉凌空翻身,一个箭步窜了进去,一脚踢开了厅后的门,他又怔住。
  房里只有四个人,四个人一排,直挺挺的跪在门口,本来已经苍白得全无血色的脸,看见这刀疤大汉,突然一下子胀得通红。
  四个人身上穿的衣裳都很华丽,看来平时一定都是气派很大的人,但现在四人的脸上却已都被人画得一塌糊涂。
  第一个人额头上画了个乌龟,脸上还配了四个字:“我是乌龟。”
  第二个额头上画的是王八:“我是王八。”
  第三个人:“我是活猪。”
  第四个人:“我是土狗。”
  刀疤大汉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看着他们脸上的画和字,突然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笑得连腰都弯了下去,好像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看过这么好笑的事。
  四个人咬着牙,狠狠的瞪着他,看他们眼睛里那种愤恨怨毒之色,就像是恨不得跳起来一口把他咬死。
  但四个人却还是全都直挺挺的跪在那里,非但跳不起来,连动都动不了。
  刀疤大汉狂笑道:“威风凛凛的江东四杰,几时变成乌龟王八,活猪土狗的?这倒真是怪事。”
  紫面大汉已笑着冲出去,拍手大呼道:“欢迎大家来参观参观大名鼎鼎的江东四杰现在的威风,无论谁进来看一眼,我都给他九两银子。”
  跪在地上的四个人,四张脸突又变得白里透青,冷汗雨点般落了下来。
  刀疤大汉笑道:“那小子虽然也是个王八蛋,但倒真是个好样的王八蛋。”
  紫面大汉道:“咱们这一趟走得倒还不冤枉。”
  两个人的笑声突然停顿,因为他们又看见外面有个人垂着头走了进来。
  一个最多只有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虽然打扮得满头珠翠,满脸脂粉,但还是掩不住她脸上那种又可怜,又可爱的孩子气。
  她垂着头,轻轻问:“两位是不是来找陆大少爷的?”
  刀疤大汉沉下了脸,道:“你怎么知道?”
  这小姑娘嗫嚅着,道:“刚才陆大少爷好像已快醉得不省人事了,我刚好坐在他旁边,就偷偷的替他喝了两杯酒!”
  刀疤大汉冷笑,道:“看来他在女人堆里人缘倒真不错!”
  小姑娘胀红了脸,道:“谁知道他后来忽然又醒了,说我的心还不错,所以就送我一样东西,叫我卖给你们。”
  紫面大汉立刻追问:“他送给你的是什么?”
  小姑娘道:“是……是一句话。”
  紫面大汉皱了皱眉,道:“一句话?一句什么话?”
  小姑娘道:“他说这句话至少要值三百两银子,连一文都不能少,他还说,一定要两位先付过银子,我才能把这句话说出来。”
  她自己似乎也觉得这件事很荒唐。话没说完,脸更红了。
  谁知紫面大汉连考虑都没有考虑,立刻就拿出三张一百两的银票抛在这小姑娘面前的桌子上,道:“好,我买你这句话。”
  小姑娘张大了眼睛,看着这三张银票。简直不能相信天下竟真有这么荒唐的人,竟真的肯拿三百两银子买一句话。
  紫面大汉道:“你过来,在我耳朵旁边轻轻的说。千万不能让里面那四个畜生听见。”
  小姑娘迟疑着,终于走过去,在他耳衅轻轻道:“他说的这句话只有八个字:要找我,先找老板娘。”
  紫面大汉皱起了眉,他实在听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世上的老板娘也不知有多少,每家店铺里都有个老板娘。这叫他怎么去找。
  小姑娘忽然又道:“他还说,你若是听不懂这句话。他还可以另外奉送一句,他说这老板娘是天下最漂亮的一个。”
  紫面大汉又怔了怔,什么话都不再问,向他的伙伴一招手,就大步走了出去。
  刀疤大汉已跟着走出来,突又转身。拿起个空酒坛。随手一抛。
  这空酒坛就恰巧落在第二个人头上,酒坛子是绿的。
  刀疤大汉大笑,道,“这才真正像是不折不扣的活王八。”
  世上漂亮的老板娘也不少,最漂亮的一个是谁呢?
  刀疤大汉皱着眉道:“这小子难道要我们一家家店铺去找,把店里的老板眼全都找出来,一个个的看。”
  紫面大汉道:“不必。”
  刀疤大汉道:“你难道还有别的法子?”
  紫面大汉沉吟着,道:“也许我已猜出了这句话的意思。”
  刀疤大汉道:“他是什么意思?”
  紫面大汉忽然笑了笑,道:“你难道忘了朱停的外号叫什么?”
  刀疤大汉又大笑。道:“看来我也该弄个酒坛子给他戴上。”
  朱停从来没有做过任何生意,也没有开过店。
  他认为无论做什么生意,开什么店,都难免有蚀本的时候。他绝不能冒这个险。
  其实他不做生意还有个更重要的理由,那只因为他从来没有过做生意的本钱,但他的外号却叫“老板”。
  朱停是个很懂得享受的人,而且对什么都很看得开,这两种原因加起来,就使得他身上的肉也一天天增加了起来。
  胖的人看来总是很有福气的,很有福气的人才能做老板,所以很多人都叫他老板。
  事实上,他也的确是个有福气的人。
  他自己的长像虽然不敢恭维,却有个非常美的老婆,他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做过一样正经事,却总是能住最舒服的房子,穿最讲究的衣服,喝最好的酒。
  他还有件很自傲的事——他总认为自己比陆小凤还懒。
  你只要一看见他坐到那张宽大而舒服的太师椅上,世上就很少还有什么事能让他站起来。
  因为他无论要做什么事的时候,都要先“停”下来想一想。
  只要想开了,世上也就没什么事是非做不可了。
  到现在他日子还能过得很舒服,只因为他有双非常灵巧的手,能够做出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东西来,只要你能想得出的东西,他就能做得出。
  有一次他跟别人打赌,说他能做出一个会走路的木头人来。
  结果他赢了五十桌的燕翅席,外加五十坛陈年的好酒。
  这使得他身上的肉至少又增加了五斤。现在他正研究,怎么样才能做得出一个能把人带上天去的大风筝。
  以前他曾经想到地底下去看看,现在他却想上天。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外面的蹄声马嘶,然后就看见了那两条青衣大汉。
  这一次那刀疤大汉没有踢门,因为门本来就是开着的。
  他一冲进来,就瞪起了眼睛,厉声道:“老板娘呢?”
  朱停淡淡道:“你要找老板娘,就应该到对面的杂货铺去,那里才有老板娘。”
  刀疤大汉道:“这里也有,你叫老板,你的老婆就是老板娘。”
  朱停笑了道:“这里的老板娘若知道有青衣楼的人特地来找她,定也会觉得很荣幸。”
  他认得这两个人。
  “青衣楼”并不是一座楼,青衣楼,有一百零八座。每楼都有一百零八个人,加起来就变成个势力极庞大的组织。
  他们不但人多势大,而且组织严密,所以只要是他们想做的事,就很少有做不成的。
  这两个人都是青衣楼第一楼上有画像的人。
  谁也不知道青衣楼第一楼在哪里,谁也没有亲眼看见过那一百零八张画像。
  但无论谁都知道,能够在那里有画像的人,就已经能够在江湖上横冲直闯了。
  有刀疤的大汉叫“铁面判官”,据说别人一刀砍在他脸上时,连刀锋都砍得缺了个口。“铁面”两个字就是这么样来的。
  另外的一个叫“勾魂手”,他的一双银钩也的确勾过很多人的魂。
  朱停淡谈的接着道:“只可惜她现在有很要紧的事,恐怕,没空见你们。”
  铁面判官道:“什么要紧的事?”
  朱停道:“她正和朋友喝酒,陪朋友喝酒岂非正是天下第一要紧的事?”
  铁面判官道:“你这个朋友是不是姓陆?”
  朱停忽然沉下了脸,道:“你最好听清楚些,姓陆的只不过是她的朋友,不是我的。”
  铁面判官道:“他们在哪里喝酒?”
  朱停道:“好像是在那小子住的那家青云客栈里。”
  铁面判官看着他,上上下下的看了几眼,面上忽然露出一丝恶毒的微笑,道:“你老婆在客栈里陪一个有名的大色鬼喝酒,你居然还能在这里坐得住?”
  朱停淡淡道:“小孩要撒尿。老婆要偷人,本就是谁也管不了的,我坐不住又能怎么样?上房去翻跟头?滚在地上爬?”
  铁面判官大笑,道:“你这人倒真看得开,我佩服你。”
  他常常大笑,只因他自己知道笑起来比不笑时更可怕。
  他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刀疤就突然扭曲,看来简直比破,庙里的恶鬼还狰狞诡秘。
  朱停一直在看着他,道:“你有没有老婆?”
  铁面判官道:“没有。”
  朱停笑了笑,悠然道:“你若也有个像我这样的漂亮老婆,你也会看得开了。”
  陆小凤躺在床上,胸口上放着满满的一大杯酒。
  酒没有溅出来,只因为他躺在那里,连一动都没有动,看起来几乎已像是个死人,连眼睛都始终没有张开来过。他的眉很浓,睫毛很长,嘴上留着两撇胡子,修剪得很整齐。
  老板娘就坐在对面,看着他的胡子。
  她的确是个非常美的女人。
  弯弯的眉,大大的眼睛,嘴唇玲珑而丰满,看来就像是个熟透了的水蜜桃,无论谁看见,都忍不住想咬一口的。
  但是她身上最动人的地方,并不是她这张脸,也不是她的身材,而是她那种成熟的风韵。
  只要是男人,就会对她这种女人有兴趣。
  但现在她却好像对陆小凤这两撇胡子有兴趣,她已看了很久,忽然吃吃的笑了,道:“你这两撇胡子看来真的跟眉毛完全一模一样,难怪别人说你是个有四条眉毛的人。”
  她笑得如花枝乱颤,又道:“没有看见过你的人,一定想不到你还有两条眉毛是长在嘴上的。”
  陆小凤还是没有动,忽然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胸膛上的酒杯立刻被他吸了过去,杯子里满满的一杯酒立刻被吸进了嘴,“咕嘟”一声,就到了肚子里。
  他再吐出口气,酒杯立刻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老板娘又笑了,道:“你这是在喝酒,还是在变戏法?”
  陆小凤还是闭着眼睛,不开口,只伸出手来指了指胸口上的空杯子。
  老板娘就只好又替他倒了杯酒,忍不住道:“喂,你叫我陪你喝酒,为什么又一直像死人一样躺着,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陆小凤终于道:“我不敢看你。”
  老板娘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我怕你勾引我!”
  老板娘咬着嘴唇,道:“你故意要很多人认为我跟你有点不清不白的,却又怕我勾引你,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陆小凤道:“为了你老公。”
  老板娘道:“为了他?你难道认为他喜欢当活王八?”
  陆小凤道:“活王八总比死王八好!”
  他不让老板娘开口,接着又道:“干他这行的人,随时随地都可能被人一刀砍下脑袋来的,他认得的人太多,知道的秘密也太多!”
  老板娘也不能不承认,朱停的确替很多人做过很多又秘密,又奇怪的东西。
  那些人虽然都相信他的嘴很稳,但死人的嘴岂非更稳?
  杀人灭口,毁尸灭迹这种事,那些人本就是随时都能做得出的。
  陆小凤道:“他死了之后,你若能为他守一年寡,我就不信陆。”
  老板娘扬起了眉。冷笑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是潘金莲?”
  陆小凤悠然道:“只可惜就算你是潘金莲,我也不是西门庆。”
  老板娘瞪着他,突然站起来,扭头就走。陆小凤还是动也不动的躺着,连一点拉住她的意思都没有。
  但老板娘刚走出门,突又冲了回来,站在床头,手叉腰,冷笑道:“你难道以为我真不懂你的意思,难道以为我是个呆子?”
  陆小凤道:“你不是?”
  老板娘大声道:“你跟他闹翻了,却又怕他被别人毒死,所以才故意让别人认为我跟你好。我为了要表示清白,为了不想做寡妇,当然就会求你保护他,有了你保护他,别人就真要杀他,也不得不多考虑考虑了!”
  她的火气更大,声音也变大,接着道:“可是你为什么不替我想想,我为什么要不明不白的背上这口黑锅?”
  陆小凤道:“为了你老公。”
  老板娘突然说不出话来了。女人为了自己的丈夫牺牲一点,岂非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陆小凤淡淡道:“所以只要你老公相信你,别人的想法。你根本就不必去管它。”
  老板娘咬着唇,发了半天怔,忍不住道:“你认为他会相信我?”
  陆小凤道:“他不笨。”
  老板娘瞪着他,道:“但他是不是也一样信任你呢?”
  陆小凤懒洋洋的叹了门气,道:“这句话你为什么不去问他?”
  他又吸了了气,将胸口的一杯酒喝下去,喃喃道:“青衣楼的人若是也不太笨,现在想必已经快到了,你还是快去吧。”
  老板娘眼睛里又露出关切之色,道:“他们真的要找你,找你干什么?”
  陆小凤淡淡道:“这也正是我想问他们的,否则我也不会让他们找来了!”
  朱停坐在他那张太师椅里,痴痴的发呆,心里又不知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也就是这么样想出来的。
  老板娘施施然走了进来。用两根手指头拈着块小手帕,扭动着腰肢,在他面前走了两遍。朱停好像没看见。
  老板娘忍不住道:“我回来了!”
  朱停道:“我也看见了。”
  老板娘脸上故意作出很神秘的样子,道:“我刚才跟小凤在他房里喝了许多酒,现在头还是有点晕晕的。”
  朱停道:“我知道。”
  老板娘眼珠子转动着,道:“但我们除了喝酒之外,并没做别的事。”
  朱停道:“我知道。”
  老板娘忽然叫了起来,道:“你知道个屁!”朱停淡淡道:“屁我倒不知道。”
  老板娘的火气又大了起来,大声道:“我跟别的男人在他房里喝酒喝了半天,你非但一点也不吃醋,还在这里想什么糊涂心思?”
  朱停道:“就因为我没有想糊涂心思,所以我才不吃醋!”
  老板娘的手又叉起了腰。道:“一个像他那样的男人,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关在一间小屋子里,难道真的会一直都规规矩矩的坐在那里喝酒?”
  她冷笑着。又道:“你以为他是什么人?是个圣人?是柳下惠?”
  朱停笑了,道:“我知道他是个大混蛋,可是我信任他!”
  老板娘火气更大,道:“你不吃醋,只因为你信任他,并不是因为信任我?”
  朱停道:“我当然也信任你。”
  老板娘道:“可是你更信任他?”
  朱停道:“莫忘记我们是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已认得了。”
  老板娘冷笑道:“你们既然是二三十年的老朋友,为什么现在忽然变得像仇人一样,连话都不说一句?”
  朱停淡淡道:“因为他是个大混蛋,我也是个大混蛋!”
  老板娘看着他,终于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摇着头道:“你们这两个大混蛋做的事,我非但连一点都不懂,而且简直越来越糊涂。”
  朱停道:“大混蛋做的事,你当然不懂,你又不是混蛋!”
  老板娘嫣然道:“你总算说了句人话!”
  朱停笑了笑,悠然道:“你最多也只不过是个小混蛋,很小很小的一个小混蛋!”
  陆小凤还是闭着眼睛,躺在那里,胸膛上还是摆着满满的一杯酒。
  这杯酒是老板娘临走时替他加满的。他自己当然不会为了要倒一杯酒就站起来。
  这张床又软又舒服,现在能要他从床上下来的人,天下只怕也没有几个人。
  他的红披风就挂在床头的衣架上,也不知为了什么,无论春夏秋冬,无论什么地方,他总是要带着这么样一件红披风。
  只要看见这件红披风,就可以知道他的人必定也在附近。
  铁面判官和勾魂手现在已看到了这件红披风,从窗口看见的。
  然后他们的人就从窗口直窜到床头,瞪着床上的陆小凤。
  陆小凤还是像个死人般躺在那里,连一点反应也没有,甚至好像连呼吸都没有呼吸。
  铁面判官厉声道:“你就是陆小凤?”
  还是没有反应。
  勾魂手皱了皱眉,冷冷道:“这人莫非已死了?”
  铁面判官冷笑道:“很可能,这种人本来就活不长的!”
  陆小凤忽然张开了眼,看了他们一眼,却又立刻闭上,喃喃道:“奇怪,我刚才好像看见屋子里有两个人似的!”
  铁面判官大声道:“这里本来就有两个人!”
  陆小凤道:“屋子里如真的有人进来,我刚才为什么没有听见敲门的声音?”
  勾魂手道:“因为我们没有敲门。”
  陆小凤又张开眼看了看他们,只看了一眼。忽然问道:“你们真的是人?”
  铁面判官怒道:“不是人难道是活鬼?”
  陆小凤道:“我不信。”
  勾魂手道:“什么事你不信?”
  陆小凤淡淡道:“只要是个人,到我房里来的时候都会先敲门的,只有野狗才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从窗口跳进来。”
  勾魂手的脸色变了,突然一鞭子向他抽了下去。他不但是关内擅使双钩的四大高手之一,在这条用蛇皮绞成的鞭子上也有很深的功夫。
  据说他可以一鞭子打碎摆在三块豆腐上的核桃。
  陆小凤的人当然比核桃大得多,而且就像是死人般躺在地面前,这一鞭子抽下去,当然是十拿九稳的。
  谁知陆小凤突然伸出了手,用两根手指轻轻一捏,就好像老叫化子捏臭虫一样,一下子就把他灵蛇般的鞭梢捏住。
  这一手不是花满楼教他的,是他教花满楼的。
  勾魂手现在的表情,也就像崔一洞的刀锋被捏住时样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红。
  他用尽全身力气,还是没法子把这条鞭子从陆小凤两根手指里抽出来。
  陆小凤却还是舒舒服服的躺在那里,胸膛上满满的一杯酒,连半滴都没有溅出来。
  铁面判官在旁边看着,眼睛里也露出了很吃惊的表情。忽然大笑,道:“好,好功夫,陆小凤果然是名不虚传。”
  勾魂手也忽然大笑着放下手里的鞭子,道:“我这下子总算试出这个陆小凤是不是真的陆小凤了。”
  铁面判官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江湖上的冒牌货也一天比一天多了。陆朋友想必不会怪我们失礼的。”
  两个人一搭一挡,替自己找台阶下,陆小凤却好像又已睡着。
  勾魂手渐渐又有点笑不出了,轻咳了两声。道:“陆朋友当然也早已知道我们是什么人。”
  他好像在提醒陆小凤,莫忘记了“青衣楼”是任何人都惹不起的。
  铁面判官道:“我们这次只不过是奉命而来。请陆朋友劳驾跟我们回去一趟,我们非但管接管送,而且保证绝不动陆朋友一根毫发。”
  陆小凤终于懒洋洋的叹了口气,道:“我跟你们回去干什么?你们的老板娘又不肯陪我睡觉。”
  铁面判官的脸沉了下来,冷冷道:“我们那里没有老板,这里有!”
  陆小凤也沉下了脸,道:“你们既然已知道这件事,就该赶快回去告诉你们楼上那姓卫的,叫他最好不要来动朱停,否则我就一把火烧光你们一百零八座青衣楼!”
  铁面判官冷笑道:“我们若杀了朱停。岂非对你也有好处?”
  陆小凤淡淡道:“你们难道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我一向不喜欢寡妇。”
  铁面判官道:“只要你答应跟我们去走一趟,我就保证绝不让老板娘做寡妇。”
  他这句刚说完,忽然听见一阵敲门声。
  不是外面有人在敲门,敲门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进了这屋子。他也并不是用手敲门的,因为他没有手。
  又是黄昏。
  夕阳从窗外照进来。恰巧照在敲门的这个人脸上。那根本已不能算是一张脸。
  这张脸左面已被人削去了一半,伤口现在已干瘪收缩。把他的鼻子和眼睛都歪歪斜斜的扯了过来,不是一个鼻子,是半个,也不是一双眼睛,是一只。
  他的右眼已只剩下了一个又黑又深的洞,额角被人用刀锋划了个大“十”字,双手也被齐腕砍断了。现在右腕上装着个寒光闪闪的铁钩,左腕上装着的却是个比人头还大的铁球。
  铁面判官和这个人一比,简直就变成了个英俊潇洒的小白脸。
  现在他就站在门里面,用手腕上的铁钩轻轻敲门,冷冷说:“我是人,不是野狗,我到别人房里来的时候,总是要敲门的。”
  他一说话。被人削掉了的那半边脸,就不停的抽动,又好像是在哭,又好像是在笑。
  看到了这个人,连铁面判官都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他居然没有发觉这个人是怎么进来的。勾魂手已后退了两步,失声道:“柳余恨?”
  这人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刀刮铁锈般轻涩的笑声,道:“想不到这世上居然还有人认得我。难得,难得。”
  铁面判官也已悚然动容,道:“你就是那个‘玉面郎君’柳余恨?”
  这么样的一个人居然叫“玉面郎君”?
  这人却点点头,黯然神伤,道:“多情自古空余恨,往事如烟不堪提,现在‘玉面郎君’早已死了。只可恨柳余恨还活着。”
  铁面判官变色道:“你……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他似乎对这人有种说不出的畏惧,竟使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柳余恨冷冷道:“十年前柳余恨也就已想死了,无奈偏偏直到现在还活着。我此来但求一死而已。”
  铁面判官道:“我为什么要你死?”
  柳余恨道:“因为你若不要我死,我就要你死……”
  铁面判官怔住。勾魂手的脸色也已发青。
  就在这时候,他们又听见一阵敲门声。
  这次敲门的人是在外面,但忽然间就已走了进来,没有开门就走了进来。
  这扇用厚木板做成的门,在他面前,竟像是变成了张纸。
  他既没有用东西撞,也没有用脚踢,随随便便的往前面走过来,前面的门就突然粉碎。
  可是看起来他却连一点强横的样子也没有,竟像是个很斯文,很秀气的文弱书生,一张白白净净的脸上,总是带着微笑。
  现在他正微笑着道:“我也是人,我也敲门。”
  铣面判官忽然发现他就算在笑的时候,眼睛里也带着种刀锋般的杀气。
  勾魂手已又后退了两步,失声道:“萧秋雨!”
  这人微笑道:“好,阁下果然有见识,有眼力。”
  铁面判官又不禁耸然功容,道:“莫非是‘断肠剑客’萧秋雨?”
  这人点点头,长叹道:“秋风秋雨愁煞人,所以每到杀人时,我总是难免要发愁的。”
  铁面判官忍不住问道:“发什么愁?”
  萧秋雨淡淡道:“现在我正在发愁的是,不知道是我来杀你,还是让柳兄来杀你?”
  铁面判官突又大笑,但笑声却似已被哽在喉咙里,连他自己听来都有点像是在哭。
  勾魂手更已手足失措,不停的东张西望,好像想找一条出路。
  突听一人笑道:“你在找什么?是不是在找你的那对银钩?”
  这人就站在窗口,黑黑瘦瘦的脸,长得又矮又小,却留着满脸火焰般的大胡子,手里拿着一对银钩,正是勾魂手的。
  他微笑着,又道:“银钩我已经替你带来了,拿去!”
  “去”字出口,他的手轻轻一挥,这双银钩就慢慢的向勾魂手飞了过去,慢得出奇,就好像有双看不见的手在下托着似的。
  这人连铁面判官都认得,他已失声道:“‘千里独行’独孤方?”
  独孤方也点点头,道:“我一向很少进别人的屋子,但这次却例外!”话刚说完,他的人已不见了。
  他的人忽然已到了门口,在破门上敲了敲,敲门声刚响起,他的人忽然又出现在窗口,忽然已从窗外跳了进来,微笑道:“我也是人,我也敲门。”
  门明明已四分五裂,他偏偏还是去敲,敲过了之后,偏偏还是要从窗口跳进来。
  勾魂手已接住了他的钩,突然厉声道:“你也是来找我们麻烦的?”
  独孤方淡淡道:“我不杀野狗,我只看别人杀。”
  他索性搬了张椅子坐下来,就坐在窗口。窗外暮色更浓。
  陆小凤却还是舒舒服服的躺在床上,这里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好像跟他完全没有关系。
  柳余恨、萧秋雨、独孤方,这三个人他也知道。
  江湖中不知道这三个人的只怕还很少,可是现在能让陆小凤从床上下来的人更少,他好像已经准备在这张床上赖定了。
  独孤方、萧秋雨、柳余恨,这三个人就算不是江湖上最孤僻的、最古怪的人,也已差不了许多。但现在他们却居然凑到了一起,而且忽然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呢?
  勾魂手的脸虽已发青,却还是冷笑道:“青衣楼跟三位素无过节,三位今天为什么找到我们兄弟头上来?”
  萧秋雨道:“因为我高兴!”
  他微笑着,又道:“我一向高兴杀谁就杀谁,今天我高兴杀你们,所以就来杀你们!”
  勾魂手看了铁面判官一眼,缓缓道:“你若不高兴呢?”
  萧秋雨道:“我不高兴的时候,你就算跪下来求我杀你,我也懒得动手的!”
  勾魂手叹了口气,就在他叹气的时候,铁面判官已凌空翻身,手里已拿出了他那双黑铁判官笔,扑过去急点柳余恨的“天突”、“迎香”,两处大穴。
  他用的招式并不花俏,但却非常准确、迅速、有效!
  但柳余恨却好像根本没有看见这双判官笔!
  他反而踏上一步,只听“叭”的一声,一双判官笔已同时刺入了他的肩头和胸膛。
  可是他左腕的铁球也已重重的打在铁面判官的脸上。铁面判官的脸突然就开了花。
  他连呼声都没有发出来,就仰面倒了下去,但柳余恨右腕的铁钩却已将他的身子钩住。
  一双判官笔还留在柳余恨的血肉里,虽没有点到他的大穴,但刺得很深。
  柳余恨却好像连一点感觉都没有,只是冷冷的看着铁面判官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忽然冷冷道:“这张脸原来并不是铁的!”
  铁钩一扬,铁面判官已从窗口飞了出去,去见真的判官了。
  就在这时,勾魂手的那对银钩也飞了起来,飞出了窗外。
  他的人却还留在屋子里,面如死灰,双手下垂,两条手臂上的关节处都在流着血。
  萧秋雨手里的一柄短剑也在滴着血。
  他微笑着,看看勾魂手,道:“看来你这双手以后再也勾不走任何人的魂了!”
  勾魂手咬着牙,牙齿还是在不停的格格作响,忽然大吼道:“你为什么还不杀了我?”
  萧秋雨淡淡道:“因为现在我又不高兴杀你了,现在我要你回去告诉你们楼上的人,这两个月最好乖乖的呆在楼上不要下来,否则他恐怕就很难再活着上楼去。”
  勾魂手脸色又变了变,一句话都不再说,扭头就往门外去。
  谁知独孤方忽然又出现在他面前,冷冷道:“你从窗口进来的,最好还是从窗口出去!”
  勾魂手狠狠的看着他,终于跺了跺脚——从窗口进来的两个人,果然又全部都从窗口出去了。
  柳余恨正痴痴的注视着窗外已渐渐深沉的夜色,那双判官笔还留在他身上。
  萧秋雨走过去,轻轻的为他拔了下来,看着从他胸膛里流出来的血,冷酷的眼睛里竟似露出了一种惋惜之色。
  柳余恨突然长波叹息。道:“可惜……可惜……”
  萧秋雨道:“可惜这次你又没有死?”
  柳余恨不再开口。
  萧秋雨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你这又是何苦?”
  独孤方突也叹息着道:“你断的是别人的肠,他断的却是自己的。”
  屋子里已死了一个人,打得一塌糊涂,陆小凤还是死人不管,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
  更奇怪的是,这三个人居然也好像没有看见他,好像根本不知道床上还躺着个人。
  屋子里也暗了下来。他们静静的站在黑暗坐,谁也个再开口,可是谁也不走。
  就在这时,晚风中突然传来一阵悠扬的乐声。美妙如仙。
  独孤方精神仿佛一振,沉声道:“来了!”
  是什么人奏出的乐声如此美妙?
  陆小凤也在听,这种乐声无论谁都忍不住要听的。他忽然发现这本来充满血腥气的屋子,竟然变得充满了香气。
  比花香更香的香气,从风中吹来,随着乐声传来,转眼天地间仿佛就都已充满着这种奇妙的香气。
  然后这间黑暗的屋子也突然亮了起来。
  陆小凤终于忍不住张开了眼睛,忽然发觉满屋子鲜花飞舞。
  各式各样的鲜花从窗外飘进来。从门外飘进来,然后再轻轻的飘落在地上。
  地上仿佛忽然铺起了一张用鲜花织成的毯子,直铺到门。
  一个人慢慢的从门外走了进来。
  陆小凤看见过很多女人,有的很丑,也有的很美。但他却从未看见过这么美的女人。
  她身上穿着件纯黑的柔软丝炮,长长的拖在地上,拖在鲜花之上。
  她漆黑的头发披散在双肩,脸色却是苍白的,脸上一双漆黑的眸子也黑得发亮。
  没有别的装饰,也没有别的颜色。
  她就这样静静的站在鲜花上。地上五彩缤纷的花朵竟似已忽然失去了颜色。
  这种美已不是人世间的美,已显得超凡脱俗,显得不可思议。
  柳余恨、萧秋雨、独孤方都已悄悄走到墙角。神情都仿佛对她得很恭敬。
  陆小凤的呼吸好像已经快停止了。但他还是没有站起。
  黑衣少女静静的凝视着他,一双眸子清澈得就像是春日清晨玫瑰上的露水。
  她的声音也轻柔得像是风,黄昏时吹动远山上池水的春风。
  但她的微笑却是神秘的,又神秘得仿佛静夜里从远方传来的笛声,飘飘渺渺,令人永远无法捉摸。她凝视着陆小凤微笑着,忽然向陆小凤跪了下去,就像是青天上的一朵白云忽然飘落在人间。
  陆小凤再也没法子躺在床上了。他突然跳起来。
  他的人就像是忽然变成了粒被强弓射出去的弹子,忽然突破了帐顶接着又“砰”的一声,撞破了屋顶。
  月光从他撞开的洞里照下来,他的人却已不见了。
  一个眼睛很大,样子很乖的小姑娘站在黑衣少女的身后,站在鲜花上。
  陆小凤突然好像见了鬼似的落荒而逃,这小姑娘也吓了一跳,忍不住悄悄的问:“公主对他如此多礼,他为什么反而逃走了呢?他怕什么?”
  黑衣少女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活。
  她慢慢的站了起来,轻抚着自己流云般的柔发,明亮的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轻轻的说道:“他的确是个聪明人,绝顶聪明!”
  第二回 丹凤公主
  酒杯还在陆小凤手里,杯子里的酒却已有一大半溅在身上。
  他刚进霍老头屋里来的时候,霍老头也正在喝酒。
  这是个很简陋的小木屋,孤孤单单的建筑在山腰上的一片枣树林里。
  屋子虽陈旧,里面却打扫得很干净,布置得居然也很精细。
  霍老头的人也正像这木屋子一样,矮小,孤独,干净,硬朗,看起来就像是被风干了的硬壳果。他正在一张小而精致的椅子上喝酒。
  酒很香,屋子里摆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酒坛子,看来居然全都是好酒。
  他看到陆小凤手里的酒杯,就忍不住笑了,摇着头笑,道:“你难道还怕我不知道你是来喝酒的?还带着个酒杯来提醒我?”
  陆小凤也笑了,道:“我走的时候几乎连裤子都来不及穿了,哪里还有空放下这杯子?杯子里还有酒,丢在路上又太可惜了。”
  霍老头好像觉得很奇怪,皱着眉问道:“什么事能让你急成这样子?”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事,只不过有一个女人到了我房子里。”
  霍老头又笑了。道:“我记得你屋子里好像天天都有女人去的,你从来也没有被吓跑过一次。”
  陆小凤道:“这次的这个女人不同。”
  霍老头道:“有什么不同?”
  陆小凤道:“什么地方都不同。”
  霍老头眯起了眼睛,道:“这女人难道是个丑八怪?”
  陆小凤立刻用力摇头,道:“非但不是丑八怪,而且简直像天仙一样美。像公主一样高贵。”
  霍老头道:“那你怕她什么?怕她强奸你?”
  陆小凤笑道:“她若真的要强奸我,就是有人用扫把来赶我,我也不会走了!”
  霍老头道:“她究竟做了什么事,才把你吓跑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她向我跪了下来。”
  霍老头张大了眼睛,看着他,就好像他鼻子上忽然长出了一朵喇叭花一样。
  陆小凤却好像还怕他听不懂。又解释着道:“她一走进我屋子,就忽然向我跪了下来,两条腿全都跪下来。”
  霍老头终于也长长叹了门气,道:“我一向认为你是个很正常的小伙子,一点毛病也没有,做现在我却开始有点怀疑。”
  陆小凤苦笑道:“现在你怀疑我有毛病?”
  霍老头道:“一个美如天仙的女人,到你屋里去,向你跪了下来,你就被吓得落荒而逃?”
  陆小凤点点头,道:“不仅是落荒而逃,而且是撞破屋顶逃出来的。”
  霍老头叹道:“看来你脑袋不但有毛病、而且病已经很重。”
  陆小凤道:“就因为我脑筋一向很清楚所以我才要逃。”
  霍老头道:“哦?”
  陆小凤道:“我说过,她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派头奇大。”
  霍老头道:“她派头有多大?”
  陆小凤道:“简直比公主还大。”
  霍老头道:“你见过公主没有?”
  陆小凤道:“没有,但我却知道,她用的那三个保镖,就算真的公主也绝对请不到。”
  霍各头道:“那三个保镖是谁?”
  陆小凤道:“柳余恨,萧秋雨,和独孤方。”
  霍老头又皱了皱眉,道:“是不是那个打起架来不要命的柳余恨?”
  陆小凤道:“是!”
  霍老头道:“是不是那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但力气却比野牛还大的萧秋雨?”
  陆小凤道:“是。”
  霍老头道:“是不是那个一向行踪飘忽,独来独往的独孤方?”
  陆小凤道:“是。”
  霍老头道:“这三人都做了她的保镖?”
  陆小凤道:“是!”
  霍老头道:“她有这么三个保镖,却向你跪了下去?”
  陆小凤道:“是!”
  霍老头不说话了,又倒了杯酒,一口喝下去。
  陆小凤也把杯子里剩下的酒,一口喝了下去,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想通了?”
  霍老头道:“是!”
  陆小凤道:“你想她为什么要向我下跪呢?”
  霍老头道:“她有事求你。”
  陆小凤道:“像她这么样一个人,居然不惜跪下来求我,为的是什么事?”
  霍老头道:“一件很麻烦的事。”
  陆小凤道:“我连看都没有看见过她。为什么要为她去惹麻烦呢?”
  霍老头道:“只有笨蛋才会去惹这种麻烦。”
  陆小凤道:“我是笨蛋?”
  霍老头道:“你不是。”
  陆小凤道:“你若是我,遇见这种事怎么办?”
  霍老头道:“我也会跟你一样落荒而逃,而且说不定逃得比你还快!”
  陆小凤长长吐出口气,微笑道:“看来你虽然已经很老了,却还不是个老糊涂。”
  霍老头道:“你却是个小糊涂。”
  陆小凤道:“哦?”
  霍老头道:“像她那种人,居然不惜跪下来求你,这件事当然是别人解决不了的。”
  陆小凤同意。
  霍老头道:“现在她既然已找到了你,你想你还能逃得了?”
  陆小凤道:“你认为她还会来找我?”
  霍老头道:“说不定她现在就已经找来了。”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别的本事没有,逃起来却快得很。”
  霍老头道:“是不是已经快得没有人能追上?”
  陆小凤道:“能追上我的人至少还不太多。”
  霍老头冷笑。
  陆小凤道:“你冷笑是什么意思?”
  霍老头道:“我冷笑就是冷笑的意思。”
  陆小凤道:“你的意思我不懂。”
  霍老头道:“你不懂的事多得很。”
  陆小凤却又笑着道:“至少我还懂得分别你这些酒里哪坛最好?”
  他随随便便的一伸手,果然就挑了坛最好的酒,刚想去拍开泥封,突听“咚、咚、咚”。三声大响,前、左、右三面的墙,竞全都被人撞开了个大洞。
  三个人施施然从洞里走了进来,果然是柳余恨,萧秋雨,和独孤方。
  三个人的神情都很从容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墙上的三个大洞就好像根本不是他们撞开的,就好像三个刚从外面吃喝饱的人,开了门,回到自己家里来一样。
  萧秋雨甚至还在微笑着,悠然道:“我们没有从窗口跳进来!”
  独孤方道:“所以我们不是野狗。”
  两个人嘴里说着话,手上已提起张椅子,随手一拗,“喀喇”一响,两张很精致的雕花木椅,就已被他们拗得四分五裂。
  柳余恨却慢慢的坐到床上,还没有坐稳又是“喀喇”一声响,床已被他坐塌了。
  萧秋雨皱了皱眉道:“这里的家具不结实。”
  独孤方道:“下次千万要记住。不能再到这家店里去买。”
  两句话还没有说完,又有五六件东西被砸得粉碎。
  陆小凤和霍老头都好像根本没有看见。
  霍老头还在慢慢的喝着酒,连一点心疼的样子都没有。这些人砸烂的东西,就好像根本不是他的。
  片刻之间,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已被这三个人砸得稀烂,十七八坛好酒也已被砸得粉碎。
  萧秋雨四面看了一眼,道:“这房子看来好像也不太结实,不如拆了重盖。”
  独孤方道:“好主意。”
  三个人竟真的开始动手拆房子了。陆小凤和霍老头居然还是不闻不问,还是在继续喝他们的酒。
  只听“喀喇、喀喇”,连串声响,四面的墙壁都已被打垮,屋顶就“哗喇喇”一声整个落了下来,眼看就要打在陆小凤和霍老头的脑袋上。
  但就在这时,他们的人已忽然不见了。
  独孤方和萧秋雨对望了一眼,转过头,就发现他们的人己坐在屋子前面的空地上,坐的还是刚才那两张椅子,面前的桌上,还摆着刚才那坛酒。
  萧秋雨道:“色是刮骨钢刀。酒是穿肠毒药,留下来总是害人的。”
  独孤方道:“对,连一坛都留不得。”
  他竟大摇大摆的走过来、抓起了桌上这最后一坛酒,重重的往地上一摔。
  这次酒坛子并没有被他砸碎。酒坛子忽然又回到桌上。
  独孤方皱了皱眉,又抓起来,往地上一摔。
  这次他终于看清楚,酒坛子还没有摔到地上,陆小凤突然一伸手,已接住。
  独孤方再摔,陆小凤再接。眨眼间独孤方已将这坛酒往地上摔了七八次。但这坛酒还是好好的摆在桌上。独孤方看着这坛酒,好像已经开始在发怔了。
  怔了半天,他才转过头,看着萧秋雨苦笑,道:“这坛酒里有鬼。摔不破的!”
  萧秋雨道:“什么鬼?”
  独孤方道:“当然是酒鬼。”
  萧秋雨道:“我来试试。”
  他居然也走过来,好像也没有看见坐在桌子旁边的两个人、突然抓起酒坛子,用力一抡。
  这坛酒突“砰”的一声,飞出去五六丈。但这坛酒还是没有被摔破。
  酒坛子飞出去的时候,陆小凤也跟着飞出去。
  陆小凤刚到椅子上坐下来的时候,酒坛子也已回到桌上。
  萧秋雨再抓起来用力一抡,这次酒坛子飞得更快。他本来就是天生的神力,这么样用力抡,几百斤重的铁都可能被他抡出去。
  可是这坛酒却又回来了,跟着陆小凤回来了。
  萧秋雨也不禁开始发怔,喃喃道:“这坛酒果然有鬼,好像还是个长着翅膀的酒鬼。”
  柳余恨突然冷笑,只冷笑了一声,他的人已到了桌前,一双手抓起了酒坛子,抓得很紧,突然重重的往他自己脑袋上砸了下去。
  别人要砸烂的本是这坛酒,他要砸烂的却好像是自己的头。
  萧秋雨叹了口气,这下子酒坛子固然非破不可,他的头只怕也不好受。
  谁知他的头既没有开花,酒坛子也没有破。
  陆小凤的手已突然伸到他头上去。托住了这坛酒。
  柳余恨又一声冷笑,突然飞起一脚,猛踢陆小凤的下阴,他也没有踢着。
  陆小凤的人已突然倒翻了起来,从他头顶上翻了过去,落到他背后,手里还是在托着这坛酒。
  柳余恨反踢一脚,陆小凤就又翻到前面来了,忽然叹了口气,道:“这坛酒已经是我们最后一坛酒,这脑袋也是你最后一个脑袋,你又何苦一定要把它们砸破?”
  柳余恨瞪着他,没有瞎的眼睛也好像瞎了的那只眼睛一样,变成了个又黑又深的洞。
  萧秋雨忽然笑了笑,道:“看来这个人果然是真的陆小凤!”
  独孤方道:“哦。”
  萧秋雨道:“除陆小凤外,又有谁肯为了坛酒费这么大的力气?”
  独孤方大笑,道:“不错,像这样的呆子世上的确不多。”
  萧秋雨微笑着,将柳余恨手里的酒坛子接下,轻轻的摆在桌上。
  突听“波”的一声,这坛酒突然粉碎,坛子里的酒流得满地那是,刚才柳余恨的两只手。和陆小凤的一只手都在用力,这酒坛子休说是泥做的,就算是铁打的,也一样要被压扁。
  萧秋雨怔了怔,苦笑道:“天下的事就是这样子的,你要它破的时候,它偏偏不破,你不要它破的时候,它反而破了。”
  陆小凤却淡淡道:“这世上无可奈何的事本来就很多,所以做人又何必太认真呢?”
  柳余恨的独眼里,突然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凄凉辛酸之色,默然的转过身走了出去。
  陆小凤的那句话,仿佛又引起了他久已藏在心底的伤心。
  就在这时候,突听一种又可爱,又清越的声音,道:“大金鹏王陛下丹凤公主,特来求见陆小凤陆公子。”
  说活的人正是那样子很乖,眼睛很大,穿着身五色彩衣的小女孩。
  她就从那片浓密的枣林中走出来,满天的星光月色仿佛都到了她眼睛里。
  陆小凤道:“小凤公主?”
  小女孩用一双发亮的眼睛看着他,抿着嘴笑了:“是丹凤公主,不是小凤公主!”
  陆小凤看着霍老头,叹了口气,喃喃道:“她果然是个真的公主?”
  小女孩道:“绝对一点也不假。”
  陆小凤道:“她的人呢?”
  小女孩又笑了笑,笑得真甜:“她生怕又把陆公子吓跑,所以还留在外面!”
  她笑得虽甜,说的话却有点慢。陆小凤只有苦笑。
  小女孩眨着眼,微笑道:“现在她是在外面等着,却不知陆公子敢不敢见她。”
  霍老头忽然道:“他敢。”
  这深沉而神秘的老人微笑着,悠然接着道:“他若是不去见这位丹凤公主,他所有朋友的屋子只怕都要被他们拆光。”
  群星闪烁,上弦月弯弯的嵌在星空里,枣林里流动着阵阵清香,并不是枣树的香,是花香。
  花香是从一条狗身上传来的,一条非常矫健的阔耳长腿的猎狗。
  它身上披着一串串五色缤纷的鲜花,嘴里还衔着一篮子花。
  满篮鲜花中,有金光灿然,是四锭至少有五十两重的金子。
  小女孩接过了花篮。嫣然道:“这是我们公主赔偿给这位老先生的。就请陆公子替他收下。”
  陆小凤眨了眨眼道:“为什么要赔偿给他?因为你们拆了他的房子?”
  小女孩点了点头。
  陆小凤道:“这四锭元宝至少有一百多两,的确不算少了。”
  像这样的小木屋,五十两金子就可以盖好几栋,这当然已不能算少。
  小女孩道:“一点小意思,但望这位老人家笑纳!”
  陆小凤道:“他不会笑纳的。”
  小女孩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这一百多两金子若真是你们送给他的,他根本不需要,若算是你们赔偿他这屋子的,又好像不够。”
  小女孩道:“这是五十两一锭的元宝。”
  陆小凤道:“我看得出。”
  小女孩道:“这还不够赔他的木屋?”
  陆小凤道:“还差一点点。”
  小女孩道:“差一点点是差多少?”
  陆小凤道:“究竟差多少,我也算不出来,大概再加三四万两总差不多了。”
  小女孩道:“三四万两什么?”
  陆小凤道:“当然是三四万两金子。”
  小女孩笑了。
  陆小凤道:“你不信?”
  小女孩吃吃的笑个不停,遇见这么样一个会敲竹杠的人,她除了笑之外,还能怎么样,难道还能真的赔他万两黄金。
  陆小凤忽然提起刚才他坐着的那张雕花木椅,道:“你知道这是张什么椅子?”
  小女孩笑道:“看来好像是张坐人的椅子。”
  陆小凤道:“但这张椅子却是四百年前的名匠鲁直亲手为天子雕成的,普天之下已只剩下十二张,皇宫大内里有五张,这里本来有六张,刚才却被他们砸烂了四张。”
  小女孩张大了眼睛,瞪着他手里的这张椅子,渐渐已有一点笑不出了。
  陆小凤道:“你知道这木屋以前是谁住过的?”
  小女孩摇摇头。
  陆小凤道:“这本是大诗人陆放翁的夏日行吟处,墙壁上还有着他亲笔题的诗,现在也已被砸得稀烂。”
  小女孩的眼睛张得更大,脸上已忍不住露出惊异之色。
  陆小凤淡淡道:“所以这木屋里每一片木头,都可以算是无价之宝,你们就算真的拿四万两金子来赔,也未必够的。”
  他笑了笑接着道:“幸好这位老先生连一文钱都不会要你们赔,因为四五万两金子,在他看来,跟一文钱也差不了多少。”
  小女孩悄悄的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嘴唇。吃惊的看着这神秘的老人。
  霍老头却还是悠悠闲闲的坐在那里,慢慢的啜着他杯子里剩下的半杯酒。像是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喝这半杯酒更重要的事。
  陆小凤忽又转过头向独孤方笑了笑道:“我知道阁下的见闻一向很博,阁下当然也听说过世上最有钱的人是谁了。”
  独孤方沉吟着,道:“地产最多的,是江南花家,珠宝最多的,是关中阎家,但真正最富有的人,只怕算是霍休。”
  陆小凤道:“阁下知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独孤方道:“这个人虽然富甲天下,却再次过隐士般的生活,所以很少有人能看见他的真面目,只听说他是个很孤僻,很古怪的老人,而且……”他突然停住口,看着霍老头。
  现在每个人终于都己明白,这神秘孤独的老人,就是富甲天下的霍休。
  霍老头忽然叹了口气,慢慢的站起来。道:“现在既然已有人知道我在这里,这地方我也住不下去了,不如就送给你。”
  陆小凤看着地上一堆堆破木头道:“我记得以前也向你要过,你却连借我住几天都不肯。”
  霍老头淡淡道:“你自己刚才也说过,这里的东西本都是宝贝,宝贝怎么能送人。”
  陆小凤道:“宝贝变成了破木头,就可送人了。”
  霍老头道:“一点也不错。”
  陆小凤叹了口气,苫笑道:“我现在才明白你是怎么会发财的了。”
  霍者头面不改色。淡淡道:“还有件事你也应该明白。”
  陆小凤道:“什么事?”
  霍老头道:“你逃走的时候,世上也许真的没有人能追上你,只可惜这世上除了人之外,还有很多别的东西,譬如说——”
  陆小凤道:“譬如说一条鼻子很灵的猎狗。”
  霍老头也叹了口气,道:“你总算还不太笨,将来说不定也有会发财的一天。”
  漆黑的车子,漆黑的马,黑得发亮。发亮的马车上,也缀满了五色缤纷的鲜花。小女孩道:“我们的公主就在马车里等你,你上去吧!”
  陆小凤道:“上车去?”
  小女孩道:“嗯!”
  陆小凤道:“然后?”
  小女孩道:“然后这辆马车就会把你带到一个你从来也没有去过的地方去,我保证你到了那地方后。绝不会后悔的。”
  陆小凤道:“我当然不会后悔。因为我根本就不会去。”
  小女孩又瞪起了眼睛,好像很吃惊,道:“你为什么不会?”
  陆小凤道:“我为什么要跟着一个我从来也没有见过的人,到一个我从来也没有去过的地方去?”
  小女孩瞪了瞪眼,道:“因为……因为我们会送很多很多金子给你!”
  陆小凤笑了。
  小女孩道:“你不喜欢金子?”
  陆小凤道:“我喜欢金子,却不喜欢为了金子去拼命。”
  小女孩眼珠子转了转,悄悄道:“车子里很安静。我们公主又是个很美的美人,这段路也很长,在路上说不定会发生很多事的。”
  陆小凤微笑道:“这句话好像已经有点让我动心了!”
  小女孩眼睛里立刻发出了光,道:“你已经答应上去?”
  陈小凤道:“不答应。”
  小女孩撅起了嘴,道:“为什么还不答应?”
  陆小凤淡淡道:“漂亮的女人我一向很喜欢,但却也不喜欢为了女人去拼命。”
  小女接道:“为了什么你才肯拼命?”
  陆小凤道:“为了我自己。”
  小女孩道:“除了你自己外,天下就再也没有别人能让你去拼命?”
  陆小凤道:“没有。”
  小女孩眼珠子又转了转,道:“为了花满楼你也不肯?”
  陆小凤道:“花满楼?”
  小女孩悠然道:“我想你总该认得花满楼的,他现在也就在那地方等你,你若不去,他一定会觉得很失望。”
  陆小凤道:“他若要我去,自己会来找我。”
  小女孩道:“只可惜他现在不能来。”
  陆小凤道:“为什么?”
  小女孩道:“因为他现在连一步路都没法子走。”
  陆小凤道:“你是说他已落在你们手里?”
  小女孩道:“好像是的。”
  陆小凤突然大笑,就好像刚听见一样天下最可笑的事,笑得捧起了肚子。
  小女孩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
  陆小凤笑道:“我笑你,你毕竟还是个小孩子,连说谎都不会说。”
  小女孩道:“哦?”
  陆小凤道:“你们若能制得住花满楼,天下就没什么事是你们做不到的了,又何必来找我?”
  小女公淡淡的笑了笑,道:“你这人的确不太笨。可是也不太聪明。”
  陆小凤道:“哦?”
  小女孩道:“你若真的聪明,就早已该明白两件事。”
  陆小凤道:“哦?”
  小女孩道:“第一、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我是丹凤公主的表姐,她今年才十九,我都已二十。”
  陆小凤这次才真的怔住了,上下看着这小女孩看了好几遍,随便怎么样也看不出她已经是个二十岁的少女,她看来简直好像连十二岁都没有。
  小女孩又淡淡接着道:“你应该明白,有些人是天生就生不高的,有些六七十岁的老头子比我还矮一大截,你总该也看见过。”
  陆小凤虽然还是不太相信,却也不能不承认世上的确是有这种人的。
  小女孩道:“第二、你也应该明白,花满楼跟你不一样。”
  陆小凤道:“他比我聪明!”
  小女孩道:“但他却是个好人。”
  陆小凤道:“我不是?”
  小女孩道:“就因为你不是好人,所以才不容易上别人当,但他却对每个人都很信任,要他上当,就容易得多了!”
  陆小凤看着她,又上上下下的看了好几遍,突又问道:“你真的已经有二十岁?”
  小女孩道:“上个月才满二十的。”
  陆小凤笑了笑,淡淡道:“二十岁的人就已应该明白,像我这种坏人,是绝不肯为了朋友去拼命的,随便为了什么样的朋友都不行。”
  小女孩瞪着眼,看着他,道:“真的?”
  陆小凤道:“真的。”
  陆小凤已坐在马车上,马车已启动。
  车厢里也堆满了五色缤纷的鲜花,丹凤公主坐在花从里,就像是一朵最珍贵,最美丽的黑色玫瑰。她的眸子也是漆黑的,又黑又亮。她还在看着陆小凤。
  陆小凤没有看她,他已闭起眼睛,好像准备在车上睡觉。
  丹凤公主忽然笑了笑,柔声道:“我刚才还以为你不会上车来的。”
  陆小凤道:“哦?”
  丹凤公主道:“我刚才好像还听见你在说,你绝不会为了任何朋友拼命。”
  陆小凤淡淡道:“我本来就不会为了朋友拼命,但为朋友坐坐马车总没什么关系的。”
  丹凤公主又笑了。她向你笑的时候,就仿佛满园春花忽然在你面前开放。
  陆小凤的眼睛刚睁开,立刻又闭了起来。
  丹凤公主柔声道:“你好像连看都不愿看我,为什么?”
  陆小凤道:“以为这车厢很小,我又是个禁不起诱惑的人。”
  丹凤公主道:“你怕我诱惑你?”
  陆小凤道:“我也不愿为了你去拼命。”
  丹凤公主道:“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是要你去拼命的?”
  陆小凤道:“因为我并不笨。”
  丹凤公主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说的不错。我们这次来找你,的确是为了要求你去替我们做一件事,可是我并不想诱惑你,也不必诱惑你。”
  陆小凤道:“哦?”
  丹凤公主道:“因为我知道有种人为了朋友是什么事都肯做的。”
  陆小凤道:“是哪种人?”
  丹风公主道:“就是你这种人。”
  陆小凤笑了笑,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哪种人,你反而知道!”
  丹凤公主道:“我以前显然没有见过你,但你的传说我却已听到过很多。”
  陆小凤在听着,唯一没有听见过这些传说的人,也许就是他自己。
  丹凤公主道:“我听见很多人都说你是个混蛋。但就连他们自己都不能不承认,你是所有混蛋中最可爱的一个。”
  陆小凤叹了口气,他实在听不出这是赞赏?还是讽刺?但他的眼睛总算已睁开。
  丹凤公主道:“他们都说你外表看来虽然像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其实你的心却软得像豆腐。”
  陆小凤苦笑,他只有苦笑。
  丹凤公主忽又笑了笑,道:“传说当然并不一定可靠,但其中至少有一点他们并没有说谎。”
  陆小凤忍不作问道:“哪一点?”
  丹凤公主嫣然道:“我一直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说你有四条眉毛,现在我才总算明白了。”
  陆小凤忽然皱了皱眉。他皱眉的时候,胡子好像也皱了起来。
  丹凤公主道:“你是不是已经猜到这些话是谁告诉我的?”
  陆小凤皱着眉道:“花满楼真的在你们那里?”
  丹凤公主道:“我为什么要骗你?反正你很快就会见到他的。”
  陆小凤道:“他眼睛虽然看不见。但十里外的危险,他都能感觉得到。我实在想不通他怎么会落入你们的手里的。”
  丹凤公主道:“因为他是个好人,又是个男人,一个好男人若是遇见了个坏女人。就难免要上当。”
  陆小凤冷冷道:“他遇见了你?”
  丹凤公主叹了口气,道:“有时我虽然也想去骗骗人,只可惜我十个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个上官飞燕。”
  陆小凤道:“上官飞燕?”
  丹风公主道:“上官飞燕就是雪儿的姐姐。”
  陆小凤道:“雪儿又是谁?”
  丹风公主道:“雪儿就是我的小表妹,也就是刚才去请你来的那个小女孩。”
  陆小凤道:“她不是你的表姐?”
  丹凤公主笑道:“她今年才十二岁,怎么会是我表姐?”
  陆小凤怔住了,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大哭三声?还是该大笑三声?
  他实在想不到自己居然会被一个十二岁的小丫头骗得团团乱转。
  有这样的妹妹,姐姐是个什么样的人,也就可想而知。
  丹风公主看着他脸上那种哭笑不得的表情,又不禁嫣然一笑。道:“那小鬼说起谎来、连眼睛都不会眨一眨的。你是不是也上了她的当?”
  陆小凤苦笑道:“至少我现在总算已想通花满楼是怎么上当的了。”
  丹风公主道:“他虽然在我们那里,但我们还是很尊敬他,那不仅因为他是你的好朋友,也因为他确实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陆小凤道:“他的确是的。”
  丹风公主道:“你跟他,还有朱停,是不是在很小的时候就认得的。”
  陆小凤道:“你对我的事好像知道得很多?”
  丹凤公主笑了笑,道:“老实说,我们为了要找你,至少已准备了七个月。”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无论谁若是花了七个月的功夫去找一个人。这个人想必都要倒霉了。”
  丹凤公主柔声道:“但我们并不想害你!”
  陆小凤只有苦笑。
  丹凤公主柔声道:“我们要求你做的事虽然危险,可是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
  她凝视着他,眼睛里充满了仰慕和信心。
  陆小凤道:“你们要我做的究竟是什么事?”
  丹凤公主垂下头,迟疑着,道:“现在我也不必告诉你,反正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陆小凤道:“柳余恨,萧秋雨,独孤方,也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丹凤公主点点头,又笑道:“找他们虽然也不容易,至少总比找你容易得多!”
  陆小凤道:“你们找这三个人用的又是什么法子?”
  丹凤公主微笑道:“每个人都有弱点的,他们一定也猜不出我能用什么法子请到你!”
  她将手里的一朵鲜花送到陆小凤面前,慢慢的接着道:“柳余恨,萧秋雨,独孤方,花满楼,再加上你,这世上若还有什么事是你们五个人做不到的,那才真的是怪事。”
  车窗外已经有乳白色的烟雾升起,车厢里的灯光更柔和。
  陆小凤凝视着她手里的鲜花,花虽鲜艳,她的手却更美。
  她用她这双纤秀柔柔的手,轻轻的将这朵鲜花插在陆小凤的衣襟上,轻轻道:“我看你还是赶快睡觉的好。”
  陆小凤道:“为什么?”
  丹凤公主垂下了头,声音更轻,更温柔:“因为我已经忍不住要开始诱惑你了。”
  车马前行,冲破了浓雾。雾虽浓,却是晨雾,漫漫的长夜已经结束。
  陆小凤斜倚在车厢里,似已睡着。
  丹凤公主柔声道:“你好好的睡一觉,等你醒来的时候,说不定就可以看见他了。”
  陆小凤忍不住又张开眼,道:“他是谁?”
  丹凤公主道:“大金鹏王。”
  第三回 大金鹏王
  长廊里阴森而黑暗,仿佛经年看不见阳光。长廊的尽头是一扇很宽大的门,门上的金环却在闪闪的发着光。
  他们推开这扇门,就看见了大金鹏王。
  大金鹏王并不是个很高大的人。
  他的人似已因岁月的流逝,壮志的消磨而萎缩干瘪,就正如一朵壮丽的大鸡冠花已在恼人的西风里刚刚枯萎。
  他坐在一张很宽大的太师椅上,椅子上铺满了织锦的垫子,使得他整个人看来就像是一株已陷落在高山上云堆里的枯松。
  可是陆小凤并没有觉得失望,因为他的眼睛里还在发着光,他的神态间还是带着种说不出的尊严和高贵。
  那条阔耳长腿的猎犬竟已先回来了,此刻正蜷伏在他脚下。
  丹凤公主也已轻轻的走过去,拜倒在他的足下,仿佛在低低的叙说此行的经过。
  大金鹏王一双发亮的眼睛,却始终盯在陆小凤身上,忽然道:“年轻人,你过来。”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他说的话好像就是命令。陆小凤没有走过去。
  陆小凤并不是个习惯接受命令的人,他反而坐了下来,远远的坐在这老人对面的一张椅子上。
  屋子里的光线也很暗,大金鹏王的眼睛却更亮了,厉声道:“你就是陆小凤?”
  陆小凤淡淡道:“是陆小凤,不是上官丹凤。”
  他现在已知道他也姓上官——昔日在他们那王朝族里每个人都是姓上官的,每个人世世代代都为自己这姓氏而骄傲。
  大金鹏王突然大笑,道:“好,陆小凤果然不愧是陆小凤,看来我们并没有找错人。”
  陆小凤道:“我也希望我没有找错人。”
  大金鹏王道:“你找花满楼?”
  陆小凤点点头。
  大金鹏王道:“他很好,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随时都可以见到他。”
  陆小风道:“你说的是什么事?”
  大金鹏王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
  他凝视着手上一枚形式很奇特的指环,苍老的脸上,忽然闪起了一种奇特的光辉。过了很久,才慢慢的说道:“我们的王朝,是个很古老的王朝,远在你们的王朝还没有建立起来的时候,我们的王朝就已存在了。”
  他的声音变得更有力,显然在为自己的姓氏和血统而骄傲。
  陆小凤并不想破坏一个垂暮老人的尊严,所以他只听,没有说。
  大金鹏王道:“现在我们的王朝虽已没落,但我们流出来的血,却还是王族的血,只要我们的人还有一个活着,我们的王朝就绝不会被消灭!”
  他声音里不但充满骄傲,也充满自信。
  陆小凤忽然觉得这老人的确有他值得受人尊敬的地方,他至少绝不是个很容易就会被击倒的人。
  陆小凤一向尊敬这种人,尊敬他们的勇气和信心。
  大金鹏王道:“我们的王朝虽然建立在很遥远的地方,但世代安乐富足,不但田产丰收,深山里更有数不尽的金沙和珍宝。”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那你们为什么要到中土来呢?”
  大金鹏王脸上的光辉黯淡了,目光中也露出了沉痛仇恨之意,道:“就因为我们的富足,所以才引起了邻国的垂涎,竟联合了哥萨克的铁骑,引兵来犯。”
  他黯然接着道:“那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年纪还小,先王一向注重文治,当然无法抵抗他们那种强悍野蛮的骑兵,但他却还是决定死守下去,与国土共存亡。”
  陆小凤道:“是他要你避难到中土来的?”
  大金鹏王点点头,道:“为了保存一部分实力,以谋后日中兴,他不但坚持要我走,还将国库的财富,分成四份,交给了他的四位心腹重臣,叫他们带我到中土来。”
  他面上露出感激之色,又道:“其中有一位是我的舅父上官谨,他带我来这里,用他带来的一份财富,在这里购买了田产和房舍,使我们这一家能无忧无虑的活到现在,他对我们的恩情,是我永生也难以忘怀的。”
  陆小凤道:“另外还有三位呢?”
  大金鹏王的感激又变成愤恨,道:“从我离别父王的那一天之后,我再也没有看见过他们,但他们的名字,也是我永远忘不了的。”
  陆小凤对这件事已刚刚有了头绪,所以立刻问道:“他们叫什么名字?”
  大金鹏王握紧双拳,恨恨道:“上官木、平独鹤、严立本。”
  陆小凤沉吟着,道:“这三个人的名字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
  大金鹏王道:“但他们的人你却一定看见过。”
  陆小凤道:“哦?”
  大金鹏王道:“他们一到了中土,就改名换姓,直到一年前,我才查出了他们的下落。”
  他忽然向他的女儿做了个手式,丹凤公主就从他座后一个坚固古老的柜子里,取出了三卷画册。
  大金鹏王恨恨道:“这上面画的,就是他们三个人,我想你至少认得其中两个。”
  每卷画上,都画着两个人像,一个年轻,一个苍老——两个人像画的本是同一个人。
  丹凤公主摊开了第一卷画,道:“上面的像,是他当年离宫时的形状,下面画的,就是我们一年前查访出的他现在的模样。”
  这人圆圆的脸,满面笑容,看来很和善,但却长着个很大的鹰钩鼻子。
  陆小凤皱了皱眉,道:“这人看来很像是关中珠宝阎家的阎铁珊。”
  大金鹏王咬着牙,道:“不错,现在的阎铁珊,就是当年的严立本,我只感激上天,现在还没有让他死。”
  第二张画的人颧骨高耸,一双三角眼威严四射,一看就知道是个很有权力的人。
  陆小风看到这个人,脸色竟然有些变了。
  大金鹏王道:“这人就是平独鹤,他现在的名字叫独孤一鹤,青衣楼的首领也就是他……”
  陆小凤耸然动容,怔了很久,才缓缓道:“这个人我也认得,但却不知道他就是青衣楼第一楼的主人。”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又道:“我只知道他是峨嵋剑派的当代掌门。”
  大金鹏王恨恨道:“他的身分掩饰得很好,世上只怕再也不会有人想到,公正严明的峨嵋掌门,竟是个出卖了他故国旧主的乱臣贼子!”
  第三张像画的是个瘦小的老人,矮小,孤单,干净,硬朗。
  陆小凤几乎忍不住叫了起来:“霍休!”
  大金鹏王道:“不错,霍休,上官木现在用的名字,就是霍休!”
  他接着又道:“别人都说霍休是个最富传奇性的人,五十年前,赤手空拳出来闯天下,忽然奇迹地变成了天下第一富豪,直到现在为止,除了你之外,江湖中人只怕还是不知道他那庞大的财富是怎么得来的!”
  陆小凤脸色忽然变得苍白,慢慢的后退了几步,坐到椅上。
  大金鹏王凝视着他,慢慢道:“你现在想必已能猜出我们要求你做的是什么事了。”
  陆小凤沉默了很久,长长叹息,道:“但我却还是不知道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大金鹏王握紧双拳,用力敲打着椅子,厉声道:“我什么都不要,我要的只是公道!”
  陆小凤道:“公道就是复仇?”
  大金鹏王铁青着脸,沉默着。
  陆小凤道:“你是不是要我替你去复仇?”
  大金鹏王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黯然道:“他们已全都是就快进棺材的老人,我也老了,难道我还想去杀了他们?”
  他自己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这句话,又道:“可是我也绝不能让他们这样逍遥法外。”
  陆小凤没有说什么,他什么都不能说。
  大金鹏王又厉声道:“第一,我要他们将那批从金鹏王朝带出来的财富,归还给金鹏王朝,留作他日复兴的基础。”
  这要求的确很公道。
  大金鹏王道:“第二。我要他们亲自到先王的灵位前,忏悔自己的过错,让先王的在天之灵,也多少能得到些安慰。”
  陆小凤沉思着,长叹道:“这两点要求的确都很公道。”
  大金鹏王展颜道:“我知道你是个正直公道的年轻人,对这种要求是绝不会拒绝的。”
  陆小凤又沉思了很久,苦笑道:“我只怕这两件事都很难做得到。”
  大金鹏王道:“若连你也做不到,还有谁能做得到?”
  陆小凤叹道:“也许没有人能做得到。”
  他很快的接着又道:“现在这三个人都已经是当今天下声名最显赫的大人物,若是真的这么样做了,岂非已无异承认了自己当年的罪行?他们的声名、地位和财富,岂非立刻就要全部都被毁于一旦!”
  大金鹏王神情更黯然,道:“我也知道他们自己是当然绝不会承认的。”
  陆小凤道:“何况他们非但财力和势力,都已经大得可怕,而且他们自己都有着一身深不可测的武功。”
  大金鹏王道:“先王将这重任交托给他们,也就因为他们本就是金鹏王朝中的一流高手!”
  陆小凤道:“这五十年来,他们想必也在随时提防着你去找他们复仇,所以他们的武功又不知精进了多少?”
  他又叹了口气,接着道:“我常说当今天下武功真正能达到巅峰的,只有五六个人,霍休和独孤一鹤完全都包括在其中。”
  女人毕竟是好奇的,丹凤公主忍不住问道:“还有三四个人是谁?”
  陆小凤道:“少林方丈大悲禅师、武当长老木道人,内外功都已达于化境,但若论剑法之犀利灵妙,还得数南海飞仙岛,‘白云城主’叶孤城和‘万梅山庄’的西门吹雪。”
  丹凤公主凝视着他,道:“你自己呢?”
  陆小凤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他已不必说。
  大金鹏王忽又长长叹息,黯然道:“我也知道这件事的困难和危险,所以我并不想勉强你来帮助我们,你不妨多考虑考虑。”
  他眉宇间充满悲愤,握紧双拳,厉声道:“但我们自己,无论如何也要跟他们拼一拼的,只要我们有一个人活着,就要跟他们拼到底。”
  陆小凤叹道:“我明白。”
  大金鹏王沉默了很久,忽又勉强笑了笑,大声道:“不管怎么样,陆公子总是我们的贵客,为什么还不上酒来?”
  丹凤公主垂头道:“我这就叫人去准备。”
  大金鹏王道:“要最好的波斯葡萄酒,将花公子也一起请来。”
  丹凤公主道:“是。”
  大金鹏王看着陆小凤,神情又变得骄傲而庄严,缓缓道:“不管怎么样,你已是我们的朋友,金鹏王朝的后代,从来也不曾用任何事来要挟朋友。”
  银樽古老而高雅,酒是淡紫色的。
  陆小凤静静的看着丹凤公主将酒倾入古朴的高杯里,花满楼就坐在他身旁。
  他们并没有说什么,只互相用力握了握手。
  这就已足够说明一切。酒已倾满,只有三杯。
  大金鹏王抬头笑道:“我已有多年不能喝酒,今天破例陪两位喝一杯。”
  丹凤公主却摇了摇头,道:“我替你喝,莫忘记你的腿。”
  大金鹏王瞪起了眼,却又终于苦笑,道:“好,我不喝,幸好看着别人喝酒也是种乐趣,好酒总是能带给人精神和活力。”
  丹凤公主微笑着向陆小凤解释,道:“家父只要喝一点酒,两腿就立刻要肿起来,会变得寸步难行,我想两位一定会原谅他的。”
  陆小凤微笑举杯。
  丹凤公主转过身,背着她的父亲,忽然向陆小凤做了个很奇怪的表情。陆小凤看不懂。
  丹凤公主也已微笑举杯,道:“这是家父窖藏多年的波斯葡萄酒,但望能合两位的口味。”
  她自己先举杯一饮而尽,又轻轻叹了口气,道:“果然是好酒。”
  很少有主人会自己再三称赞自己的酒,丹凤公主也绝不是个喜欢炫耀自己的人。
  陆小凤正觉得奇怪,忽然发觉他喝下去的并不是酒,只不过是种加了颜色的糖水。
  他忽然明白了丹凤公主的意思,却又怕花满楼看不见她的表情。
  花满楼却在微笑着,微笑着喝下他的酒,也叹了口气,道:“果然是好酒!”
  陆小凤笑了,道:“我简直从来也没有喝过这么好的酒!”
  大金鹏王大笑,第一次真正愉快的大笑,道:“这的确是人间难求的好酒,但你们这两个年轻人也的确配喝我这种好酒。”
  陆小凤又很快的喝了三杯,忽然笑道:“这么好的酒,当然是不能白喝的。”
  大金鹏王的眼睛亮了,看着他,道:“你的意思是说……”
  陆小凤长长吸了口气,道:“你要的公道,我一定去尽力替你找回来!”
  大金鹏王忽然长身而立,踉跄冲到他面前,用双手扶住他的肩,一双苍老的眼睛里,已充满了感激的热泪,连声音都已哽咽:“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谢谢你……”
  他反反复复不停的说着两句话,也不知已说了多少遍。
  丹凤公主在旁边看着,也不禁扭转身子,悄悄的去拭泪。
  过了很久,大金鹏王才比较平静了些,又道:“独孤方和独孤一鹤虽然同姓独孤,但他们却仇深如海,柳余恨的半边脸就是被阎铁珊削去的,萧秋雨却是柳余恨的生死之交,你只要能为我们做这件事,他们三个赴汤蹈火,也跟你走。”
  陆小凤却道:“他们最好还是留在这里。”
  大金鹏王皱眉道:“为什么?”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他们全都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可是,若要他们去对付独孤一鹤和霍休,实在无异要他们去送死。”
  大金鹏王道:“你……你难道不要别的帮手?”
  他轻轻拍了拍花满楼的肩,微笑道:“我们本来就是老搭档。”
  大金鹏王看着花满楼,仿佛有点怀疑。
  他实在不信这瞎子能比柳余恨、萧秋雨、独孤方那样的高手还强,只怕无论谁都不信。
  陆小凤已接着又道:“除了他之外,我当然还得去找两三个人!”
  大金鹏王道:“找谁?”
  陆小凤沉吟着,道:“先得找朱停。”
  大金鹏王道:“朱停?”
  他显然没有听见过这名字。
  陆小凤笑了笑,道:“朱停并不能算是个高手,但现在却很有用。”
  大金鹏王在等着他解释。
  陆小凤道:“你既然找到了他们,他们说不定已发现了你,你要找他们算帐,们也很可能先下手为强,将你杀了灭口!”
  大金鹏王冷笑道:“我不怕!”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不怕,我怕,所以我一定要找朱停来,只有他可以把这地方改造成一个谁都很难攻进来的城堡。”
  大金鹏王道:“他懂得制造机关消息?”
  陆小凤笑道:“只要他肯动手,他甚至可以制造出一张会咬人的椅子。”
  大金鹏王也笑了,道:“看来你的确有很多奇怪的朋友。”
  陆小凤道:“现在我只希望我能说动一个人出来帮我做这件事。”
  大金鹏王目光闪动,道:“他也很有用?”
  陆小凤道:“他若肯出手,这件事才有成功的机会。”
  大金鹏王道:“这个人是谁?”
  陆小凤道:“西门吹雪。”
  长廊里更阴森黝暗,已经是下午。
  丹凤公主垂着头,漆黑的头发春泉般披在双肩,轻轻道:“刚才的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样谢谢你。”
  陆小风道:“你说的是刚才那杯酒?”
  丹凤公主的脸红了红,垂着头道:“现在你也许已看得出,家父是个很好胜的人,而且再也受不了打击,所以我一直不愿让他知道真相。”
  陆小凤道:“我明白。”
  丹凤公主幽幽的叹息着,道:“这地方除了他老人家日常起居的客厅和卧房外,别的房子几乎已完全是空的了,就连那些窖藏多年的好酒,也都已陆续被我们卖了出去。”
  她的头垂得更低:“我们家里几乎完全没有能生产的人,要维持这个家,已经很不容易,何况,我们还要去做很多别的事,为了去找你,甚至连先母留给我的那串珍珠,都被我典押给别人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本来还不很清楚你们的情况,可是那杯酒,却告诉了我很多事。”
  丹凤公主忽然抬起头,凝视着他,道:“就因为你已知道我们的情况,所以才答应?”
  陆小凤道:“当然也因为他已将我当做朋友,并没有用别的事来要挟我!”
  丹凤公主看着他,美丽的眼睛里似已露出了感激的泪珠。
  所以她很快的垂下头,柔声说道:“我一直都看错了,我一直都以为你是个绝不会被情感打动的人!”
  花满楼一直在微笑着,他听的多,说的少,现在才微笑着道:“我说过,这个人看来虽然又臭又硬,其实他的心却软得像豆腐。”
  丹凤公主忍不住嫣然一笑,道:“其实你也错了!”
  花满楼道:“哦?”
  丹凤公主道:“他看起来虽然很硬,但却一点也不臭。”
  这句话没说完,她自己的脸已红了,立刻改变话题,道:“客房里实在简陋得很,只希望两位不要在意。”
  陆小凤轻轻咳嗽,道:“也许我们根本不该答应留下来吃晚饭的。”
  丹凤公主忽又嫣然一笑,道:“莫忘记我们还有你为我们留下来的四锭金子。”
  陆小凤目光闪动着,道:“那时你们已知道霍老头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丹凤公主道:“直到你说出来,我们才知道。”
  陆小凤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道:“但你们又怎会知道独孤一鹤就是青衣楼的主人?这本是江湖中最大的秘密!”
  丹凤公主迟疑着,终于回答:“因为柳余恨本是他左右最得力的亲信之一,昔年风采翩翩的‘玉面郎君’变成今天这样子,也是为了他。”
  陆小凤的眼睛亮了,似乎忽然想通了很多事。
  丹凤公主轻轻叹息,又道:“多情自古空余恨,他本是个伤心人,已伤透了心。”
  客房很大,但除了一床一几,几张陈旧的椅子外,几乎已完全没有别的陈设。
  花满楼坐了下来,他虽然看不见,却仿佛总能感觉到椅子在哪里。
  陆小凤看着他,忽然问道:“你从来没有坐空过?”
  花满楼微笑道:“你希望我坐空?”
  陆小凤也笑了,道:“我只希望你坐下去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坐在一个女人身上。”
  花满楼道:“这种经验你比我丰富。”
  陆小凤淡淡道:“这种经验你若也跟我一样多,也许就不会上当了!”
  花满楼道:“上谁的当?”
  陆小凤道:“你已忘了上官飞燕?”
  花满楼笑了笑,道:“我没有上当,我自己愿意来的。”
  陆小凤很惊讶,道:“你自己愿意来的?为什么?”
  花满楼道:“也许因为我最近过的日子太平凡,也很想找一两件危险而有趣的事来做做!”
  陆小凤冷冷道:“也许你只不过是被一个很会说谎的漂亮女人骗了!”
  花满楼笑道:“她的确是个很会说谎的女孩子,但却对我说了实话。”
  陆小凤道:“她早已将这件事告诉了你?”
  花满楼点点头。
  陆小凤道:“也许她已发现对付你这种人最好的法子,就是说实话。”
  花满楼道:“也许。”
  陆小凤道:“她的目的就是要你来,你既然来了,她就已达到目的。”
  花满楼微笑道:“你好像存心要让我生气?”
  陆小凤道:“你不生气?”
  花满楼笑道:“我为什么要生气?他们用马车接我来,用贵宾之礼接待我,这里风和日丽,院子里鲜花开得很旺盛,何况,现在你也来了,我就算真的是上了她的当,也已没什么好抱怨的。”
  陆小凤忍不住笑道:“看来要你生气,的确很不容易。”
  花满楼忽然问道:“你真的想去找西门吹雪?”
  陆小凤道:“嗯!”
  花满楼道:“你能说动他出手替别人做事?”
  陆小凤苦笑道:“我也知道天下好像再也没有什么能打得动他的事,但我总得去试试。”
  花满楼道:“然后呢?”
  陆小凤道:“现在我还没有想到别的,只想到外面到处去走走,到处去看看。”
  花满楼道:“你是想看什么?”
  陆小凤道:“也许我最想看的就是上官飞燕。”
  花满楼还在微笑着,但笑容中似乎已有了些忧虑之意,淡淡道:“你看不到她的!”
  陆小凤道:“为什么?”
  花满楼道:“自从我来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听过她的声音,她好像已离开了这里。”
  陆小凤看着他,眼睛里仿佛也有了些忧虑之色。
  花满楼却又笑了笑,道:“她好像是个很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女人。”
  陆小凤忽然也笑了,道:“其实女人又有哪个不是这样子的?”
  屋子里已刚刚黯了下来,花满楼一个人静静的坐在那里,看来还是那么愉快,那么平静。
  他永远是愉快而满足的,因为无论在什么地方,他都能领略到一些别人领略不到的乐趣。
  现在他正在享受着这暮春三月里的黄昏。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阵敲门声。
  敲门声刚响起,人已推开门走了进来,是两个人,独孤方和萧秋雨。
  但脚步声却只有一个人的,独孤方的脚步简直比春风还轻。
  花满楼微笑道:“两位请坐,我知道这里还有几张椅子!”
  他既没有问他们的来意,也没有问他们是谁,无论谁走进他的屋子,他都一样欢迎,都一样会将自己所有的一切和这个人分享。
  独孤方却沉下了脸,冷冷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是两个人?你究竟是不是个真的瞎子?”
  他本来认为绝不会有人听到他脚步声的,他对自己的轻功一向很自负!所以他现在很不高兴。
  花满楼却是同样愉快,微笑着道:“有时连我自己也不信我是个真的瞎子,因为我总认为只有那种虽然有眼睛,却不肯去看的人,才是真的瞎子。”
  萧秋雨也在微笑,道:“你忘了还有一种人也是真的瞎子。”
  花满楼道:“哪种人?”
  萧秋雨道:“死人。”
  花满楼笑道:“你怎么知道死人是真的瞎子?也许死人也同样能看见很多事,我们都还没有死,又怎么会知道死人的感觉?”
  独孤方冷冷道:“也许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萧秋雨悠然道:“我们并不认得你,跟你也没有仇恨,但现在却是来杀你的!”
  花满楼非但没有吃惊,甚至连一点不愉快的表情都没有,他还是在微笑着,淡淡的笑道:“其实我也早就在等着两位了!”
  独孤方道:“你知道我们要来杀你?”
  花满楼道:“陆小凤并不笨,可是他得罪的人却远比他自己想像中多得多,因为他有时说话简直就像是个大傻瓜。”
  独孤方冷笑。
  花满楼道:“谁也不愿意别人认为他还不如个瞎子,何况是两位这么样的高手,这当然是件不能忍受的事,两位当然会找我这个瞎子比一比高下!” 
  他神情还是同样平静,慢慢的接着道:“江湖好汉最忍不得的,本就是这口气!”
  独孤方道:“你呢?”
  花满楼道:“我不是好汉,我只不过是个瞎子。”
  独孤方虽然还在冷笑,但脸上却已忍不住露出很惊异的表情。
  这瞎子知道的事实在太多了。
  萧秋雨道:“你知道我们要来,还在这里等着?”
  花满楼道:“一个瞎子又能跑到哪里去?”
  独孤方突然厉喝道:“去死罢!”
  喝声中他已出手,一根闪亮亮的练子枪已毒蛇般刺向花满楼咽喉。
  断肠剑也已出手!
  他出手很慢,慢就没有风声,瞎子是看不到剑的,只能听到一剑刺来时所带起的风声。
  这一剑却是根本没有风声,这一剑才是真正能令瞎子断肠的剑。
  何况还有毒蛇般的练子枪,在前面抢攻。练子枪纵然不能一击而中,这一剑却是绝不会失手的。
  可是萧秋雨想错了。
  这瞎子除了能用耳朵听之外,竟似还有种奇妙而神秘的感觉。
  他仿佛已感觉到真正致命的并不是枪,而是剑——他既看不到、也听不到的这一剑!
  剑没有刺过来,他已突然翻身,练子枪从他肩上扫过去的时候,他的双手已“啪”的一声,夹住了剑锋。
  “格格”两响,一柄百炼精钢长剑,已突然断成了三截——别人的肠未断,他的剑却已断了。
  最长的一截还夹在花满楼手里,他反手,练子枪就已缠住了剑锋。
  花满楼的人却已滑出三丈,滑到窗口,恰巧坐在窗下的一张椅子上。
  独孤方怔住,萧秋雨的脸在暮色中看来,已惊得像是张白纸。
  花满楼微笑着,道:“我本不想得罪萧先生的,但萧先生的这一剑,对一个瞎子说来,未免太残忍了些,我只希望萧先生换过一柄剑后,出手时能给别人留下两三分退路。”
  花园里的花木本来确实很多,但现在却已有很多花枝被折断。
  陆小凤现在才知道丹凤公主带去的那些鲜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了。
  就在这时候,他又看见了那个小女孩。
  上官雪儿就站在花丛里,站在斜阳下。淡淡的斜阳,照着她丝绸般柔软光滑的头发。
  她看起来还是很乖很乖的样子,就像是从来也没有说过半句谎话。
  陆小凤笑了,忍不住过去招呼,道:“喂,小表姐。”
  上官雪儿回头看了他一眼,也笑了笑,道:“喂,小表弟。”
  陆小凤道:“你好!”
  上官雪儿道:“我不好!”
  陆小凤道:“为什么不好?”
  上官雪儿道:“我有心事,很多心事。”
  陆小凤忽然发觉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里,好像真的带着种说不出的忧郁,甚至连她那甜甜的笑容,都似已变得有点勉强。
  他忍不住问道:“你有什么心事?”
  上官雪儿道:“我在担心我姐姐。”
  陆小凤道:“你姐姐?上官飞燕?”
  上官雪儿点点头。
  陆小凤道:“你担心她什么?”
  上官雪儿道:“她忽然失踪了。”
  陆小凤道:“什么时候失踪的?”
  上官雪儿道:“就是花满楼到这里来的那一天,也就是我们出去找你的那一天。”
  陆小凤瞪着眼,道:“你既然担心,为什么不出去找她?”
  上官雪儿道:“因为她说过她要留在这里等我们回来的。”
  陆小凤道:“她说的话你全都相信?”
  上官雪儿道:“当然相信。”
  陆小风忍不住笑道:“她既然没有出去,又怎么会忽然不见了呢?”
  上官雪儿道:“我也想不通,所以我正在找她。”
  陆小凤道:“在这花园里找?”
  上官雪儿道:“嗯!”
  陆小凤道:“她难道会在这花园里躲起来,而且已躲了好几天?”
  上官雪儿道:“我不是在找她的人,我是在找她的尸首。”
  陆小凤皱眉道:“她的尸首?”
  上官雪儿道:“我想她一定已经被人杀了,再把她的尸首埋在这花园里!”
  陆小凤道:“这是你们自己的家,难道也会有人杀她?”
  上官雪儿道:“这里虽然是我们自己的家,但家里却有别人。”
  陆小凤道:“别的什么人?”
  上官雪儿道:“譬如说你的朋友花满楼。”
  陆小凤道:“你认为花满楼也会杀人?”
  上官雪儿道:“为什么不会?每个人都可能杀人的,甚至连老王爷都有可能!”
  陆小凤道:“老王爷也可能杀她?为什么?”
  上官雪儿道:“就因为我不知道为什么,所以我才要找!”
  陆小凤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想得太多了,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本不该想得这么多的!”
  上官雪儿看着他,看了很久,才慢慢的问道:“谁说我只有十二岁?”
  陆小凤道:“你表姐说的。”
  上官雪儿道:“她说的话你相信,我说的话你为什么就不相信?”
  陆小凤道:“因为……”
  上官雪儿冷笑道:“是不是因为我天生看来就像是个会说谎的人?”
  陆小凤又笑了,道:“至少你看来绝不像是个二十岁的女人。”
  上官雪儿又看了他很久,忽然叹了口气,道:“你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自作聪明,该相信的你不信,不该相信的你反而相信了。”
  这句话没说完,她的人影一闪,已消失在花丛里。
  暮色苍茫,连那最后的一抹夕阳,也已看不见了,大地已渐渐被笼罩在黑暗里。
  满园鲜花,也渐渐失去了颜色。
  陆小凤面对着雾一般茫茫的暮色,忽然觉得这地方仿佛本就在雾里。
  人也在雾里。
  暮色更浓,屋子里没有燃灯。
  陆小凤进来的时候,花满楼还坐在窗口,仿佛正在享受着那窗外吹进来的春风,春风中带着的香气,他随时随地都享受着生命。
  陆小凤忽然问道:“他们已来过?”
  花满楼道:“谁来过?”
  陆小凤道:“独孤方和萧秋雨。”
  花满楼道:“你知道他们会来?”
  陆小凤笑了笑,道:“柳余恨不会为了这种事来杀你,可是他们——他们也杀不了你。”
  花满楼凝视着他,微笑道:“你好像算得很准。”
  陆小凤笑道:“我若算不准,刚才为什么要溜出去?”
  花满楼道:“你故意激他们来,故意溜出去,让他们有机会来杀我?”他叹了口气,苦笑着道:“像你这样的朋友,倒也真难找得很。”
  陆小凤忽然也叹了口气,道:“你那位上官飞燕,也真难找。”
  花满楼道:“你找过她?”
  陆小凤道:“连她妹妹都找不到她,我去找又有什么用?”
  花满楼安详平静的脸上,又露出一抹忧虑之色,对这个突然失踪了的女孩子,他显然已有了种很不寻常的感情,就算想隐藏也隐藏不了。
  这种感情若是到了一个人心里,就好像沙粒中有了颗珍珠一样,本就是任何人都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
  陆小凤当然也看得出,立刻又故意问道:“你见过她妹妹没有?”
  花满楼道:“没有。”
  陆小凤道:“看来你运气还不错,至少比我的运气好些。”
  花满楼道:“她妹妹是个小捣蛋?”
  陆小凤苦笑道:“岂只是个小捣蛋,简直是个小妖怪,非但说起谎来可以把死人都骗活,而且还有疑心病。”
  花满楼道:“小姑娘也会有疑心病?”
  陆小凤道:“她的疑心病简直比老太婆还重,她甚至怀疑她的姐姐已经被人谋害了,甚至怀疑你和大金鹏王就是凶手。”
  他本来是想让花满楼开心些的,所以他自己也笑了。
  可是花满楼却连一点开心的样子都没有。
  陆小凤又忍不住道:“你说她这种想法是不是很滑稽?”
  花满楼道:“不滑稽。”
  陆小凤道:“上官飞燕也只不过是个小姑娘,最多也只不过会说谎而已,十八九岁的女孩子,谁不会说谎呢?别人为什么要谋害这么样一个女孩子,又有谁能下得了这种毒手?”
  花满楼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现在我只有一个希望。”
  陆小凤道:“什么希望?”
  花满楼微笑着,道:“我只希望他们今天晚上用的不是假酒。”
  这句话本不该花满楼说的,他本来也不是个喜欢喝酒的人。
  陆小凤看着他,忽然觉得他的笑容好像也变得有点神秘起来。
  无论什么人,只要到了这里,好像都立刻会变得有点神秘,有点古怪。
  陆小凤眨了眨眼,也故意装出像是很神秘的腔调,压低声音道:“我也有个希望。”
  花满楼忍不住问道:“什么希望?”
  陆小凤道:“我只希望他们今天晚上请我们吃的不是人肉包子,喝的不是迷魂酒!”
  第四回 盛宴
  盛宴。宴席就摆在大金鹏王刚才接见的花厅里,酒菜丰富而精致。
  酒是真酒,真正上好的陈年花雕。
  陆小凤举杯一饮而尽,忽然叹息着道:“这虽然也是好酒,但比起刚才的波斯葡萄酒来,就差得远了。”
  大金鹏王大笑,道:“那种酒只宜在花前月下,浅斟慢饮,你阁下这样子喝法,就未免有些辜负了它。”
  花满楼微笑道:“他根本不是在喝酒,是在倒酒,根本连酒是什么味道,都没有感觉出来,好酒拿给他喝,实在是糟塌了。”
  大金鹏王又大笑,道:“看来你倒真不愧是他的知己。”
  这主人今天晚上非但兴致很高,而且又换了件用金线绣着团龙的锦袍,看来已真的有点像是国王在用盛宴款待他出征前的大将。
  丹凤公主也显得比平时更娇艳,更美丽。
  她亲自为陆小凤斟满了空杯,嫣然道:“我倒觉得就要像这样子喝酒才有男子汉的气概,那些喝起酒来像喝毒药一样的男人,绝没有一个女孩子会看上眼的!”
  大金鹏王忽然板起了脸,道:“女孩子难道都喜欢酒鬼?”
  丹凤公主眼珠子转了转,道:“喝酒当然也有点坏处。”
  大金鹏王道:“只有一点坏处?”
  丹凤公主点点头,道:“一个人酒若是喝得太多,等到年纪大了,腿有了毛病,不能再喝酒时,看见别人喝酒就会生气,一个人常常生气总不是好事。”
  大金鹏王还想板着脸,却已忍不住失笑道:“说老实话,我年轻时喝酒也是用倒的,我保证绝不会比你倒得慢。”
  聪明的主人都知道,用笑来款待客人,远比用丰盛的酒菜更令人感激。所以懂得感激的客人就该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让主人觉得自己笑的值得。
  陆小凤又倒了一杯酒喝下去,忽然道:“我准备明天一早就去找西门吹雪。”
  大金鹏王拊掌道:“好极了。”
  陆小凤道:“这人是个怪物,一定要我自己去才找得出来,朱停就不必了。”
  他从身上找出张又脏又皱的纸,铺开,用筷子蘸了蘸酱油,在纸上划了个龙飞凤舞的“凤”字,然后就交给丹凤公主,道:“你随便找个人带着这张纸去见他,他就会跟那个人来的。”
  丹凤公主迟疑着,道:“我听说你们已经有很久不说话了。”
  陆小凤道:“我并没有想要跟他说话,只不过要他来而已,那完全是两回事。”
  丹凤公主瞪着眼,道:“他不跟你说话,可是一看见你的花押,他就肯跟一个陌生人到陌生的地方来?”
  陆小凤道:“绝无问题。”
  丹凤公主失笑道:“看来这位朱先生倒也可以算是个怪人。”
  陆小凤道:“岂止是个怪物,简直是个混蛋。”
  丹凤公主折起了这张纸,竟赫然是张五千两的银票。
  她忍不住道:“这张银票还能不能兑现?”
  陆小凤道:“你认为这是偷来的?”
  丹凤公主的脸红了红,道:“我只不过觉得,你们本来既然是好朋友,你用这种法子去请他,他会不会觉得你看不起他?会不会生气?”
  陆小凤道:“他不会。”
  他笑了笑,接着道:“这个人惟一的好处,就是无论你给他多少钱,他都绝不会生气。”
  丹凤公主嫣然道:“这只因为他并不是个伪君子,你也不是。”
  你明明知道你的朋友在饿着肚子时,却偏偏要恭维他是个可以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是条宁可饿死也不求人的硬汉。
  你明明知道你的朋友要你寄钱给他时,却只肯寄给他一封充满了安慰和鼓励的信,还告诉他自力更生是件多么高贵的事。
  假如你真的是这种人,那么我可以保证,你惟一的朋友就是你自己。
  上官丹凤不是这种人,她显然已明白了陆小凤的意思。
  除了有一张美丽的脸之外,她居然还有一颗能了解别人、体谅别人的心——这两样东西本来是很难在同一个女孩子身上找到的。
  只有最聪明的女人才知道,体谅和了解,永远比最动人的容貌还能令男人动心。
  陆小凤忽然发现自己竟好像越来越喜欢这女孩子了,直到现在为止,他心里居然还在想着她。
  现在夜已很深,屋子里没有点灯,春风轻轻的从窗外吹进来,送来了满屋花香。
  陆小凤一个人躺在床上,眼睛还睁得很大。如此深夜,他为什么还不睡?莫非他还在等人?
  他等的当然不会是花满楼,花满楼刚刚才跟他分手没多久。
  夜更静,静得仿佛可以听见露珠往花瓣上滴落的声音,所以他听见了走廊上的脚步声。
  脚步声很轻,但他的心却忽然跳得很快了,这时脚步声已停在他门外。
  门没有闩,一个人轻轻的推开门,走进来,又轻轻的将门掩起。
  屋子里暗得很,连这个人的身材是高是矮都分辨不清。
  但陆小凤却没有问她是什么人,好像早已知道她是什么人。
  脚步声更轻、更慢,慢慢的走到他的床头,慢慢的伸出手来,轻轻的摸着他的脸。
  她的手冰冷而柔软,还带着种鲜花的芬芳。
  她摸到了陆小凤的胡子,才证实了躺在床上的这个人确实是陆小凤。
  陆小凤刚听见衣服落在地上的声音,就已感觉到一个赤裸的身子钻进了他的被窝。
  她的身子本来也是冰凉而柔软的,但忽然间就变得发烫起来,而且还在发着抖,就像是跳动的火焰一刺激得陆小凤连咽喉都似被堵塞住。
  过了很久,他才轻轻叹了口气,喃喃说道:“我警告过你,我是禁不起诱惑的,你为什么还是要来!”
  她没有说话,她身子抖得更厉害。
  他忍不住翻着身,紧紧拥抱着她,她缎子般光滑的皮肤上,立刻被刺激得起了粒粒麻点,好像是春水被吹起了一阵阵漩涡。
  她的胸膛已紧紧贴住他的胸膛,她的胸膛就像是鸽子般娇嫩而柔软。
  陆小凤忽然推开了她,失声道:“你不是……你是什么人?”
  她还是不肯开口,身子却已缩成一团。
  陆小凤伸出手,刚碰到她的胸膛,又像是触了电般缩回去,道:“你是小表姐!”
  她终于不能不承认了,吃吃的笑了起来,道:“我知道你是小表弟。”
  陆小凤就像是突然中了箭般,突然从床上跳起来,道:“你来干什么?”
  上官雪儿道:“我为什么不能来,你刚才以为我是谁?”
  听她的声音,她好像已生气了。
  一个女孩子最不能忍受的事,也许就是一个男人在跟她亲热时,却将她当做了别人。
  陆小凤的嘴并不笨,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上官雪儿冷笑了一声,又道:“她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你说?”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因为我跟你一比,简直就像个老头子。”
  上官雪儿道:“我到这里,为的就是要证明给你看,我已经不是孩子了,要你相信我不是在说谎,你难道以为我喜欢你?告诉你少自我陶醉!”
  她的声音越说越大,越说越气,已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
  陆小凤的心又软了,刚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刚想说两句安慰她的话……
  忽然间,房门又被推开,黑暗的房子立刻亮了起来。
  一个人手里举着灯,站在门口,穿着件雪白的袍子,脸色却比她的白袍子还苍白。
  上官丹凤!
  陆小凤几乎忍不住要钻到床底下去,他实在受不了她看着他时的那种眼色。
  雪儿脸上的表情,也好像一个正在厨房里偷冰糖吃,恰巧被人撞见了的孩子。
  可是她立刻又挺起了胸,赤裸裸的站起来,歪着嘴向陆小凤笑了笑,道:“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她要来,我本来可以早点走的。”
  上官丹凤看着她,连嘴唇都已气得发抖,想说话,却又说不出。
  雪儿也已披上了长袍,昂着头,从她面前走过,忽又歪着嘴对她笑了笑,道:“其实你也用不着生气,男人本来就全都是这样子的。”
  上官丹凤没有动,也没有开口,她全身都似僵硬。雪儿的脚步声终于已渐渐远去。
  上官丹凤还是站在那里,瞪着陆小凤,美丽的眼睛似已有了泪光,喃喃道:“这样也好,我总算看清了你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她跺一跺脚,扭头就走。
  可是陆小凤已赶过去,拉住了她。
  上官丹凤咬着嘴唇,道:“你……你还有什么话说?”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也不必说什么的,因为你应该明白,我本是在等你。”
  上官丹凤垂下头,听着,过了很久,也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本来是想来的。”
  陆小凤道:“现在呢?”
  上官丹凤道:“现在……现在我却要走了。”
  她忽又抬起头,凝视着陆小凤,眼睛里带着种又复杂,又矛盾的表情,也不知是在埋怨,还是在惋惜。
  陆小凤苦笑道:“你真的相信我会跟雪儿……”
  上官丹凤用指尖轻轻掩住了他的嘴,柔声道:“我知道你不会,可是今天晚上……今天晚上我已不能留在这里。”
  无论谁看见这种煞风景的事,都绝不会再对别的事有兴趣了。
  陆小凤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他已放开手。
  上官丹凤忽然踮起脚尖,在他脸上亲了亲,轻轻说道:“你也应该知道我本来并不想走的。”
  陆小凤忽然笑了,微笑着道:“现在你最好还是快点走,否则我说不定会……”
  上官丹凤不等他的话说完,已从他怀抱中溜了出去,忽又回眸一笑,道:“我警告你,那小丫头可真是个小妖精,你下次看见她时也最好快点走,我吃醋的时候会咬人的。”
  夜更深,更静,天地间充满了宁静与和平。人的心呢?
  上午。青石板的街道已刚刚被太阳晒得发烫,两旁的店铺还有几家未曾开门。
  大城里的人,又有几个还能习惯那种“日出而作”的生活?
  陆小凤和花满楼正站在发烫的青石板上。
  丹凤公主用缀满鲜花的马车,一直将他们送到这里才回头的。
  “我们一有消息,就会通知你。”
  “我知道,我等你。”
  我等你——有她这么样一个女孩子在等你,你还有什么可埋怨的。
  花满楼忽然笑着道:“我看你只怕迟早总免不了要被她咬一口的了。”
  陆小凤瞪了他一眼,也忍不住笑道:“这个人的耳朵简直比兔子还要灵呢,下次我倒要提防着他些。”
  花满楼微笑着道:“她说的那小妖精,也就是上官飞燕的妹妹?”
  陆小凤苦笑道:“像她那样的小妖怪,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很难找出第二个。”
  花满楼沉吟着,终于忍不住问道:“她有没有找到她姐姐?”
  陆小凤道:“好像还没有——我刚才应该问问上官丹凤的,她也许会知道你那只燕子飞到哪里去了?”
  花满楼又笑了笑,道:“你不问也好,问了说不定也要被她咬一口。”
  陆小凤道:“我虽然没有问,但雪儿却已应该问过。”
  花满楼道:“看样子她也没有问出来!”
  他虽然在微笑,但脸上却又掩不住露出了忧虑之色。
  陆小凤沉思着,忽又问道:“你知不知道上官飞燕有多大年纪?”
  花满楼道:“她说过,她是属羊的,今年才十八。”
  陆小凤用指尖抹着他的胡子,喃喃道:“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会不会有一个二十岁的妹妹?”
  花满楼笑道:“这就得看情形了。”
  陆小凤怔了怔,道:“看情形?”
  花满楼道:“若连你这样聪明的人,都会问出这么笨的话来,十八岁的女孩子为什么不会有二十岁的妹妹?二十岁的妹妹说不定还会生出八十岁的儿子来!”
  陆小凤也笑了,忽然用力拍了拍他的肩,道:“十八岁的姐姐显然绝不会有二十岁的妹妹,上官飞燕也就绝不会有意外。”
  花满楼道:“哦?”
  陆小凤道:“雪儿说不定根本就知道她姐姐在哪里,却故意用那些话来唬我,现在我才知道,她说的话连一个字都不能相信。”
  花满楼又笑了笑,仿佛已不愿再讨论这件事,他忽然改变话题,问道:“你不是说你要到这里来找人?”
  陆小凤点点头。
  花满楼道:“西门吹雪好像并不是住在这里的!”
  陆小凤道:“他本来就不在这里,我找的是别人!”
  花满楼道:“你找谁?”
  陆小凤道:“你很少在外面走动,也许还不知道江湖中有两个很奇怪的老头子,一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古往今来所有奇奇怪怪的事,他都知道一点,另一个的本事更大,无论你提出多奇怪困难的问题,他都有法子替你解决。”
  花满楼道:“你说的是大通和大智?”
  陆小凤道:“你也知道他们?”
  花满楼淡淡道:“我虽然是个瞎子,却一点也不聋。”
  陆小凤苦笑道:“有时我倒真希望你还是聋一点的好。”
  这时他们已走到阴凉的屋檐下,对面正有一个和尚垂着头,规规矩矩的走过来。
  这和尚长得倒也是方面大耳,很有福相,身上所穿的却又破又脏,脚上一双草鞋更已几乎烂通了底。
  陆小凤看见了这和尚,立刻迎上去,笑道:“老实和尚,你好!”
  老实和尚抬头看见了他,也笑了,道:“你最近有没有变得老实些?”
  陆小凤笑道:“等你不老实的时候,我就会老实了。”
  老实和尚遇着了他,好像只有苦笑。
  陆小凤又道:“看样子你今天好像特别开心,莫非有什么喜事?”
  老实和尚苦笑道:“老实和尚怎么会有喜事?像你这样不老实的小伙子才会有喜事。”
  陆小凤道:“但今天却好像是例外。”
  老实和尚皱了皱眉,又叹了口气,道:“今天的确是例外。”
  看他的表情,无论谁都看得出他已不愿陆小凤再问下去。
  只可惜陆小凤偏偏有点不识相,还是在问道:“为什么?”
  老实和尚苦着脸,讷讷道:“因为……因为我刚做过一件不太老实的事。”
  他本来不想说的,却又不能不说,因为他是个老实和尚。
  所以陆小凤更觉得奇怪,更要问下去:“你也会做不老实的事?”
  老实和尚道:“这还是我平生第一次。”
  陆小凤觉得更有趣了,压低声音,道:“你做了什么事?”
  老实和尚的脸似已有点发红,嗫嚅着道:“我刚去找过欧阳。”
  陆小凤道:“欧阳是什么人?”
  老实和尚看着他,表情忽然变得很奇怪,竟好像有点沾沾自喜的样子,又好像对陆小凤的无知很同情,摇着头道:“你怎么连欧阳都不知道?”
  陆小凤道:“我为什么一定要知道?”
  老实和尚悄悄道:“因为欧阳就是欧阳情。”
  陆小凤道:“欧阳情又是何许人也?”
  老实和尚的脸更红,结结巴巴的说道:“她是个……是个很出名的……妓女。”
  他好像已连吃奶的力气都用了出来,才总算说出了最后这两字。
  陆小凤几乎忍不住要跳了起来,他做梦也想不到这老实和尚也会去找妓女。
  可是他心里虽然觉得又惊奇,又好笑,脸上却偏偏不动声色,反而淡淡道:“其实这也算不了什么,这种事本来就很平常的。”
  老实和尚反而吃了一惊,忍不住道:“这种事还很平常?”
  陆小凤正色道:“和尚既没有老婆,也没有小老婆,一个身强力壮的人,若连妓女都不能找,你叫他们怎么办?难道去找尼姑?”
  老实和尚已听得怔住。
  陆小凤接着道:“何况,高僧和名妓不但是妙对,而且本来就有种很密切的关系。”
  老实和尚忍不住问道:“什么关系?”
  陆小凤道:“高僧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名妓却是做一天钟,撞一天和尚……这种关系难道还不够密切么?”话还没有说完,他自己忍不住笑得弯了腰。
  老实和尚却已气得发了呆,呆呆的怔了半天,才叹息着,喃喃道:“我佛慈悲,为什么叫我昨晚上遇见孙老爷,今天早上又遇见陆小凤?”
  陆小凤忽然不笑了,急急问道:“你看见了孙老爷?他在哪里?我正要找他。”
  老实和尚却好像没听见他的话,嘴里还是念念有词,道:“阿弥陀佛,看来坏事真是万万做不得的,我真该死,菩萨应该罚我爬回去。”
  他念着念着,忽然伏在地上,竟真的一路爬着走了。
  陆小凤也只有看着他苦笑,全没有半点别的法子。
  花满楼忍不住走过来,问道:“他真的在爬?”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个人若说要爬十里,就绝不会只爬九里半的,因为他是个老实和尚。”
  花满楼笑道:“看来他不但是个老实和尚,还是个疯和尚。”
  陆小凤道:“但他却是在装疯,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花满楼道:“孙老爷又是何许人也?”
  提起孙老爷,陆小凤的兴致又高了,道:“这孙老爷的全名应该是龟孙子大老爷。”
  花满楼失笑道:“他怎么会起这么样个好名字?”
  陆小凤道:“因为他自己常说他自己没钱的时候虽然是龟孙子,但有钱的时候就是大老爷了,他又恰巧姓孙,所以别人就索性叫他孙老爷。”
  花满楼笑道:“你认得的怪物倒真不少。”
  陆小凤道:“幸好十个怪物,倒有九个都不太讨厌,这孙老爷尤其不讨厌。”
  花满楼道:“你要找的究竟是大通大智,还是他?”
  陆小凤道:“大通大智本是两个怪物,从来也没有人见过他们,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行踪,除了孙老爷外,谁也找不到他们!”
  花满楼道:“想不到这孙老爷的本事倒不小。”
  陆小凤道:“这个人从小就吃喝嫖赌,浪荡逍遥,平生没做过一件正经事,也没有别的本事,就凭这一样本事,已经足够他逍遥半生了。”
  花满楼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无论谁要找大通大智,都得把他从各种地方赎出来。”
  花满楼道:“赎出来?为什么要赎出来?”
  陆小凤道:“这个人花起钱来比谁都凶,所以他大老爷总是做不了三天,就要变成龟孙子,等到没钱付账时,他就把自己押在那里,等着别人去赎,这样的日子他居然一过就是十年,我想不佩服他都不行。”
  花满楼笑道:“看来这个人不但有本事,而且还很有福气。”
  陆小凤道:“一点也不错,若要是没福气的人过他这种日子,不出半年准会发疯。”
  花满楼道:“现在你准备到哪里去赎他?”
  陆小凤道:“我当然要先去找欧阳。”
  花满楼道:“欧阳?”
  陆小凤笑了,悠然道:“连欧阳你都不知道?欧阳就是……”
  欧阳情。怡情院里的花牌上,第一个名字就是她。
  据说她最大的本事,就是对什么人都一样,不管你是和尚也好,是秃子也好,只要你有钱,她就会把你当做世界上最可爱的人。——干她这行的,只要有这一样本事,就已足够了。
  何况她长得又的确不丑,白生生的脸,乌油油的头发,笑起来脸上一边一个酒涡,一双眼睛总是笑眯眯的看着你,让你觉得无论花多少银子在她身上,都一点也不冤枉。
  现在她正笑眯眯的看着陆小凤,看着陆小凤的小胡子,就好像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英俊的男人,这么漂亮的胡子。
  陆小凤却被她看得有点飘飘然了,口袋里的银票,也好像已长出翅膀要往外飞。
  欧阳情笑得更甜,道:“你以前好像从没有到这里来过?”
  陆小凤道:“从来也没有。”
  欧阳情道:“你一来就找我?”
  陆小凤道:“我第一个找的就是你!”
  欧阳情垂下了头,轻轻道:“这么样说来,难道我们真的有缘?”
  陆小凤道:“一点也不假!”
  欧阳情眼波流动,道:“可是,你又怎么会知道有我这么样一个人的?”
  陆小凤道:“有个神仙今天早上在梦里告诉我,说我们八百年前有缘了。”
  欧阳情惊笑道:“真有这回事?”
  陆小凤说道:“连半点都不假,那神仙是个和尚,看样子就很老实,他还说连他自己都来找过你呢!”
  欧阳情居然还是面不改色,嫣然道:“昨天晚上倒真有个和尚来过,我到床上睡觉时,他就在这里坐着看了我一夜,我还以为他有什么毛病,却想不到他竟是神仙。”
  她忽然走过来,坐到陆小凤腿上,轻抚着陆小凤的小胡子,咬着嘴唇笑道:“只不过这一点你可千万不能学他。”
  陆小凤道:“我不是神仙。”
  欧阳情附在他耳旁,轻咬着他的耳朵,吃吃的笑道:“其实做神仙也没什么好处,只要你这朋友出去,我就可以让你觉得比神仙还快活。”
  花满楼一直微笑着,静静的坐在较远一个角落里,他好像已不愿让这出戏再演下去,忽然道:“我们是来找孙老爷的,你一定知道孙老爷在哪里?”
  欧阳情道:“孙老爷,听说他还在隔壁的潇湘院,等着人去赎他,你一出去就可以找到潇湘院了。”她希望花满楼快走。
  但是陆小凤却先推开她站了起来。
  欧阳情皱起眉,道:“你也要去?”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想去,只可惜非去不可。”
  欧阳情道:“你要去赎他?”
  陆小凤道:“不是去赎他,是陪着他一起等人来赎。”
  他苦笑拍了拍腰袋,又道:“老实说,现在我们身上剩下的钱,连买块大饼都不够。”
  欧阳情虽然还在笑,但却已经变成另一种笑了,一种让你一看见就再也坐不住的假笑。陆小凤却好像看不出,忽又笑道:“但我们既然有缘,我又怎么能走?我看不如还是让他……”
  欧阳情立刻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们既然有缘,将来应该还是会在一起的,现在你还是去找他吧,我……我忽然觉得有点不舒服,我肚子疼。”
  陆小凤走过来,迎着从东面吹过来的春风,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微笑着道:“你若要摆脱一个女人,最好的法子就是让她自己说肚子疼,一个出来玩玩的男人,至少应该懂得三种法子能让女人肚子疼。”
  花满楼淡淡道:“我一向知道你的办法很多,但直到今天才知道你完全不是个君子。”
  陆小凤道:“为什么?”
  花满楼道:“你明明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为什么一定要当面揭穿她?”
  陆小凤道:“因为我不喜欢虚情假意的人。”
  花满楼道:“可是她不能不虚情假意,她要活下去。假如她对每个人都有真情,在这种地方怎么能活得下去?”他微笑着,接着道:“你够义气、够朋友,甚至已可算是个侠客,但你却有个最大的毛病。”
  陆小凤只有听着。
  花满楼道:“这世上有很多人虽然很可恶,很可耻,但他们做的事,有的也是被逼不得已的,你最大的毛病,就是从来没有替他们想过。”
  陆小凤看着他,过了很久,才轻轻的叹息了一声,道:“有时我的确不喜欢跟你在一起。”
  花满楼道:“哦?”
  陆小凤道:“因为我总觉得我这人还不错,可是跟你一比,我简直就好像是个混蛋了。”
  花满楼微笑道:“一个人若知道自己是混蛋,那么他总算还有救药。”
  “我是个混蛋,一等一的大混蛋,空前绝后的大混蛋,像我这样的混蛋,一百万个人里,都找不出一个。”他们一走进潇湘院,就听见有人在楼上大叫大喊。
  花满楼道:“孙老爷?”
  陆小凤笑道:“一点也不错,自己知道自己是混蛋的人并不多。”
  花满楼笑道:“所以他还有救药。”
  陆小凤道:“现在我只希望他还不太醉,还能站得起来。”
  孙老爷虽然已站不起来,幸好还能坐起来。
  现在他就直挺挺的坐在陆小凤刚雇来的马车里,两眼发直,瞪着陆小凤,道:“你就算急着要去找那两个老怪物,至少也该先陪我喝杯酒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只奇怪,那些人明明知道你已囊空如洗,为什么还要给你酒喝?”
  孙老爷咧开嘴一笑,道:“因为他们知道迟早总有你这种冤大头会去赎我。”
  其实他自己的头绝不比任何人的小,没有看见过他的人,几乎很难想像他这么样一个又瘦又小的人,会长着这么样一个大脑袋。
  陆小凤道:“像你现在这样子,是不是还能马上找得到他们?”
  孙老爷傲然道:“当然,无论那两个怪物多古怪,我却偏偏正好是他们的克星——可是我们得先约法三章。”
  陆小凤道:“你说。”
  孙老爷道:“一个问题五十两,要十足十的银元宝,我进去找时,你们只能等在外面,有话要问时,也只能在外面问。”
  陆小凤苦笑道:“我实在不懂,他们为什么从来也不愿见人?”
  孙老爷又笑了,道:“因为他们觉得世上的人除了我之外,全都是面目可憎的大混蛋,却不知天下最大的一个混蛋就是我。”
  山窟里阴森而黑暗,洞口很小,无论谁都只有爬着才能进去。孙老爷就是爬进去的。
  陆小凤和花满楼在外面已等了很久,陆小凤已等得很不耐烦。
  花满楼却微笑着道:“我知道你一定已等得着急了,可是你为什么不想想,这里的风景多美,连风吹在身上都是舒服的,一个人能在这里多停留一会儿,岂非是福气?”
  陆小凤道:“你怎么知道这里的风景好?”
  花满楼道:“我虽然看不见,却能领略得到,所以我觉得,只有那些虽然有眼睛却不肯看的人,才是真正的瞎子。”
  陆小凤说不出话来了。
  就在这时,山窟里已传出孙老爷的声音,道:“可以开始了。”
  第一块五十两重的银子抛进去,第一个问题是;“五十年前,世上是不是有个金鹏王朝?”
  过了片刻,山窟里就传出一个低沉而苍老的声音:“金鹏王朝本在极南一个很小的国度里,他们的风俗奇特,同姓为婚,朝中当权的人,大多复姓上官,这王朝虽然古老而富庶,但五十年前已覆没,王族的后代,据说已流亡到中土来。”
  陆小凤吐出口气,仿佛对这答复很满意,于是又抛了锭银子进去,开始问第二个问题:“除了王族的后代外,当时朝中的大臣,还有没有别人逃出来的?”
  “据说还有四个人,受命保护他们的王子东来,其中一人也是王族,叫上官谨,还有三人是大将军平独鹤、司空上官木,和内库总管严立本。”这问题还有点补充:“这王朝所行的官制,和我们汉唐时相差无几。”
  第三个问题是:“他们后来的下落如何?”
  “到了中土后,他们想必就隐姓埋名,因为新的王朝成立后,曾经派遣过刺客到中土来追杀,却无结果,当时的王子如今若是还活着,也已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了。”
  陆小凤沉吟了很久才问出第四个问题:“若有件极困难的事定要西门吹雪出手,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打动他?”
  这次山窟里沉默了很久,才说出了四个字的回答:“没有法子。”
  城里“上林春”的竹叶青和腊牛肉、五梅鸽子、鱼羊双鲜,都是远近驰名的,所以他们现在正在上林春。
  陆小凤是个很讲究吃,也很懂得吃的人。
  “没有法子,这算是什么回答?”陆小凤喝了杯竹叶青,苦笑道:“这一桌子酒菜最多也只有五两银子,这见鬼的回答却要五十两。”
  花满楼淡淡的微笑着,道:“他说没有法子,难道就真的没有法子?”
  陆小凤道:“西门吹雪既有钱,又有名,而且还是个彻底的自由汉,从来也不管别人的闲事,再加上六亲不认,眼高于顶,你对这个人能有什么法子?”
  花满楼道:“但有时他却会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奔波三千里去复仇。”
  陆小凤道:“那是他自己高兴,他若不高兴,天王老子也说不动他。”
  花满楼微笑道:“无论如何,我们这次总算没有空跑一趟,我们总算已知道,大金鹏王说的那些事,并不是空中楼阁。”
  陆小凤道:“就因为他说的不假,所以这件事我们更非管不可,就因为我们要管这件事,所以更少不了西门吹雪。”
  花满楼道:“他的剑法真有传说中那么可怕?”
  陆小凤道:“也许比传说中还可怕,从他十五岁时第一次出手,直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人能在他剑下全身而退的。”
  花满楼道:“这件事为什么一定非他不可?”
  陆小凤道:“因为我们要对付的既不是普通人,也不是一个人。”
  他又倒了杯酒下去,接着道:“独孤一鹤若真是青衣楼的大老板,他手下就至少有五六个很难对付的人,何况,峨嵋派本身就已高手如云!”
  花满楼道:“我也听说过峨嵋七剑,三英四秀,都是当今武林中,后起一代剑客中的佼佼者。”
  陆小凤道:“阎铁珊‘珠光宝气阁’的总管霍天青,却比他们七个人加起来还难对付,这个人年纪不大,辈份却极高,据说连关中大侠山西雁,都得叫他—声师叔的。”
  花满楼道:“这种人怎么肯在严立本手下做事?”
  陆小凤道:“因为他昔年在祁连山被人暗算重伤,严立本曾经救过他的命。”
  花满楼道:“霍休常年踪影不见,他那庞大的财产,当然也有极可靠的人照顾,那些人当然也不是好对付的。”
  陆小凤道:“一点也不错。”
  花满楼道:“所以我们非把西门吹雪找出来不可。”
  陆小凤道:“完全说对了。”
  花满楼沉吟着,道:“我们能不能用激将法,激他出来和这些高手一较高低?”
  陆小凤道:“不能。”
  花满楼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这人非但软硬不吃,而且聪明绝顶就跟我一样。”
  他笑了笑,接着道:“若有人对我用激将法,也是连半点用都没有的。”
  花满楼又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我有个法子,倒也可以去试一试。”
  陆小凤道:“什么法子?”
  这个法子花满楼还没有说出来,就忽然听见门口发生一阵骚动,一阵惊呼。
  一个人踉踉跄跄的从门外冲进来,一个血人。
  四月的春阳过了,正午已偏西,斜阳从门外照进来,照在这个人身上,照得他满身的鲜血都发出了红光,红得令人连骨髓都已冷透。
  血是从十七八个地方同时流出来,头顶上、鼻子里、耳朵里、眼睛里、嘴里、咽喉上、胸膛上、手腕上、膝盖上、双肩上,都在流着血。
  就连陆小凤都从未看见过一个人身上有这么多伤口,这简直令人连想都不敢想。
  这人也看见了他,突然冲过来,冲到他前面,用一双已被鲜血染红了的手,一把抓住他的肩,喉咙里“格格”的响,像是想说什么。
  可是他连一个字都没说出来,他的咽喉已被割断了一半,但他却还活着。
  这是奇迹?还是因为他在临死前还想看陆小风一面,还想告诉陆小凤一句话?
  陆小凤看着他狰狞扭曲的脸,突然失声而呼:“萧秋雨!”
  萧秋雨喉咙里仍在不停的“格格”直响,流着血的眼睛里,充满了焦急、恐惧、忿怒、仇恨。
  陆小凤道:“你是不是想说什么?”
  萧秋雨点点头,突然发出了一声绝望的惨呼,就像是一匹孤独、饥饿、受了伤的狼,垂死前在冰天雪地中所发出的那种惨呼一样。
  然后他的人突然一阵抽搐,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鞭子,重重的抽在他身上。
  他想告诉陆小凤的,显然是件极可怕的秘密,可是他永远说不出来了。
  他倒下去时,四肢已因痛苦绞成了一团,鲜红的血,已渐渐变成紫黑色。
  陆小凤跺了跺脚,振起双臂,高大的身子就像是飞鹏一样,掠过了四五张桌子,从人们的头顶上飞出,掠到门外。
  青石板铺成的长街上,也留着一串鲜血,从街心到门口。
  “刚才有辆马车急驰而过,那个人就是从马车上被推下来的。”
  “是辆什么样的马车?”
  “黑马车,赶车的好像是条青衣汉子。”
  “从哪边去的?”
  “西边。”
  陆小凤什么也不说,迎着斜阳追出去,奔过长街,突然又听见左边的那条街上传来一阵惊呼,一阵骚动。
  一辆漆黑的马车,刚闯入一家药铺,撞倒了四五个人,撞翻了两张桌子。
  现在马已倒了下去,嘴角还在喷着浓浓的白沫子。
  赶车的人也已倒了下去,嘴角流的却是血,紫黑色的血,一滴滴落在他的衣襟上。
  青布衣裳,他的脸也已扭曲变形,忽然间,淡黄的脸已变成死黑色。
  陆小凤一把拉开了车门,车厢里的座位上,竟赫然摆着一对银钩。
  银钩上系着条黄麻布,就像是死人的招魂幡,上面的字也是用鲜血写出来的:“以血还血!”
  “这就是多管闲事的下场!”
  银钩在闪闪的发着光。
  花满楼轻抚着钩锋,缓缓道:“你说这就是勾魂手用的钩?”
  陆小凤点点头。
  花满楼道:“勾魂手就是死在萧秋雨手上的?”
  陆小凤长长叹息,道:“以血还血!”
  花满楼道:“但另外一句话,却显然是警告我们不要多管闲事的。”
  陆小凤冷笑道:“青衣楼的消息倒真快,但却看错人了。”
  花满楼也叹了口气,道:“他们的确看错了人,青衣楼本不该做出这种笨事的,难道他们真的认为这样子就能吓倒你?”
  陆小凤道:“这样做只对一个人有好处。”
  花满楼道:“对谁?”
  陆小凤道:“大金鹏王!”
  这世上有种人天生就是宁折不弯的牛脾气,你越是吓唬他,要他不要管—件事,他越是非管不可的。
  陆小凤就是这种人。
  现在你就算用一百八十把大刀架在他脖子上,这件事他也管定了。
  他紧紧握着银钩,忽然道:“走,我们这就去找西门吹雪,现在我也想出了一种法子对付他。”
  花满楼道:“什么法子?”
  陆小凤道:“这次他若一定不肯出手,我就放火烧了他的万梅山庄。”
  第五回 悲歌
  万梅山庄还没有梅花。
  现在是四月,桃花和杜鹃正开放,开在山坡上。
  面对着满山遍地的鲜花,花满楼几乎不愿再离开这地方了,他安详宁静的脸上,忽然有了无法形容的光彩,就仿佛初恋的少女看见自己的情人时一样。
  陆小凤忍不住道:“我并不想煞风景,可是天一黑,西门吹雪就不见客了。”
  花满楼道:“连你也不见?”
  陆小凤道:“连天王老子都不见。”
  花满楼道:“若他不在呢?” 
  陆小凤道:“他一定在,每年他最多只出去四次,只有在杀人时才出去。”
  花满楼道:“所以他每年最多只杀四个人。”
  陆小凤道:“而且杀的都是该杀的人。”
  花满楼道:“谁是该杀的人,谁决定他们是不是该杀的?”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去找他,我情愿在这里等你。”
  陆小凤没有再说什么,他很了解这个人。
  从来也没有人看见花满楼发过脾气,可是他若决定了一件事,也从来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他的主意。
  他面对着满山鲜花,慢慢的接着道:“你见到他时,最好先试试我的法子,再试你的。”
  屋子里看不见花,却充满了花的芬芳,轻轻的、淡淡的,就像是西门吹雪这个人一样。
  陆小凤斜倚在一张用长青翅编成的软椅上,看着他。杯中的酒是浅碧色的,他身上雪白的衣裳轻而柔软。
  一阵阵比春风还轻柔的笛声,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却看不见吹笛的人。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这人这一生中,有没有真的烦恼过?”
  西门吹雪道:“没有。”
  陆小凤道:“你真的已完全满足?”
  西门吹雪淡淡道:“因为我的要求并不高。”
  陆小凤道:“所以你从来也没有求过人?”
  西门吹雪道:“从来没有。”
  陆小凤道:“所以有人来求你,你也不肯答应?”
  西门吹雪道:“不肯。”
  陆小凤道:“不管是什么人来求你,不管求的是什么事,你都不肯答应?”
  西门吹雪道:“我想要去做的事,根本就用不着别人来求我,否则不管谁都一样。”
  陆小凤道:“若有人要放火烧你的房子呢?”
  西门吹雪道:“谁会来烧我的房子?”
  陆小凤道:“我。”
  西门吹雪笑了。他很少笑,所以他的笑容看来总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讽之意。
  陆小凤道:“我这次来,本来是要你帮我去做一件事的,我答应过别人,你若不肯出去,我就放火烧你的房子,烧得干干净净。”
  西门吹雪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的朋友并不多,最多的时候也只有两三个,但你却一直是我的朋友。”
  陆小凤道:“所以我才来求求你。”
  西门吹雪淡淡地道:“所以你不管什么时候要烧我的房子,都可以动手,也不管从哪里开始都行。”
  陆小凤怔住了,他也很了解这个人。
  这个人说出来的话,就像是射出去的箭一样,从来也不会回头的。
  西门吹雪道:“我后面的库房里,有松香和柴油,我建议你最好从那里开始烧,最好在晚上烧,那种火焰在晚上看起来一定很美。”
  陆小凤忽然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大通、大智这两个人?”
  西门吹雪冷冷道:“听说这世上还没有他们答不出的问题,天下的事他们难道真的全知道?”
  陆小凤道:“你不信?”
  西门吹雪道:“你相信?”
  陆小凤道:“我问过他们,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打动你,他们说没有法子,我本来也不信,但现在看起来,他们倒真的了解你。”
  西门吹雪看着他,忽又笑了笑,道:“这次他们就错了。”
  陆小凤道:“哦?”
  西门吹雪道:“你并不是完全没有法子打动我!”
  陆小凤道:“我有什么法子?”
  西门吹雪微笑着,道:“只要你把胡子刮干净,随便你要去干什么,我都跟你去。”
  朋友们以后再看见陆小凤,也许再不会认得他了。
  这个本来有四条眉毛的人,现在只剩下了两条,他本来长胡子的地方,现在已变得像是个刚出来的婴儿一样光滑。只可惜花满楼看不见。
  他当然也看不见跟着陆小凤一起来的西门吹雪,却微笑着道:“西门庄主?”
  西门吹雪道:“花满楼。”
  花满楼点点头,道:“只恨在下身带残疾,看不见当代剑客的风采。”
  西门吹雪凝视着他,忽然道:“阁下真的看不见?”
  花满楼道:“庄主想必也该听说过,花满楼虽有眼睛,却瞎如蝙蝠。”
  西门吹雪道:“阁下难道竟能听得见我的脚步声?”
  他也正如独孤方一样,忍不住要问这句话。他对自己的轻功和剑法,都同样自负,他的轻功也实在值得他自负。
  花满楼道:“据在下所知,当今天下,最多只有四五个人行动时能完全不发出任何声音,庄主正是其中之一。”
  西门吹雪道:“但你却知道我来了!”
  花满楼笑了笑,道:“那只因庄主身上带着的杀气!”
  西门吹雪道:“杀气?”
  花满楼淡淡道:“利剑出鞘,必有剑气,庄主平生杀人几许!又怎么会没有杀气?”
  西门吹雪冷冷道:“这就难怪阁下要过门不入了,原来阁下受不了我这种杀气!”
  花满楼微笑道:“此间鲜花之美,人间少见,庄主若能多领略领略,这杀气就会渐渐消失于无形中的。”
  西门吹雪冷冷道:“鲜花虽美,又怎能比得上杀人时的血花?”
  花满楼道:“哦?”
  西门吹雪目中忽然露出一种奇怪的光亮,道:“这世上永远都有杀不尽的背信无义之人,当你一剑刺入他们的咽喉,眼看着血花在你剑下绽开,你若能看得见那一瞬间的灿烂辉煌,就会知道那种美是绝没有任何事能比得上的。”他忽然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暮霭苍茫,仿佛在花丛里撒下了一片轻纱,他的人忽然间就已消失在暮色里。
  花满楼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道:“现在我才明白,他是怎么会练成那种剑法的了。”
  陆小凤道:“哦?”
  花满楼道:“因为他竟真的将杀人当做了一件神圣而美丽的事,他已将自己的生命都奉献给这件事,只有杀人时,他才是真正活着,别的时候,他只不过是等待而已。”
  陆小凤沉思着,忽然也轻轻叹息,道:“幸好他杀的人,都是该杀的。”
  花满楼微笑着,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无边的夜色忽然已笼罩了大地。
  疏星刚升起,一弯蛾眉般的下弦月,正挂在远远的树梢。风中还带着花香,夜色神秘而美丽。
  花满楼慢慢的走在山坡上,仿佛也已落入一个神秘而美丽的梦境里。
  陆小凤却忍不住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此行是不是已有收获?”
  花满楼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已说动了他。”
  陆小凤道:“你知道?怎么会知道的?”
  花满楼道:“他既没有留你,也没有送你,你却也没有生气,当然是因为你们已经约好了相见之地。”
  陆小凤道:“你也知道我用的是什么法子?”
  花满楼道:“当然是我的法子。”
  陆小凤道:“为什么?”
  花满楼道:“因为他虽无情;你却有情,他知道你绝不会烧他房子的,何况,你就算真的烧,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陆小凤笑了,微笑着叹了口气,道:“不管你多厉害,有一样事你还是永远也想不到的。”
  花满楼道:“什么事?”
  陆小凤摸了摸他本来留着胡子的地方,道:“你慢慢的猜,猜中时我再告诉你。”
  花满楼笑了,道:“我若已猜出来,又何必还要你告诉我?”
  陆小凤也笑了,可是他还没有开口,忽然发现花满楼安详平静的微笑,竟在这一瞬间忽然变得说不出的奇特僵硬。
  他忍不住问道:“你又发现了什么?”
  花满楼没有回答,也没有听见他的话,却仿佛在倾听着遥远处一种神秘的声音,一种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声音。
  他忽然改变方向,向山坡后走了过去。
  陆小凤只有跟着他走,夜色更黯,星月都已隐没在山峰后。
  忽然间,他也听见了一阵缥缈的歌声,带着种淡淡的忧郁,美得令人心碎。
  歌词也是凄凉、美丽、而动人的,是叙说一个多情的少女,在垂死前向她的情人,叙说她这一生的飘零和不幸。
  陆小凤并没有仔细去倾听这歌词,因为他觉得花满楼的神情太奇怪,他又忍不住要问:“你以前听见过这首歌?”
  花满楼终于点了点头,道:“我听人唱过!”
  陆小凤道:“听谁唱过?”
  花满楼道:“上官飞燕。”
  陆小凤常常说,这世上可以让他完全信赖的东西一共就只有十二样,其中有一样就是花满楼的耳朵。
  别人连亲眼看见的事,有时都会看错,可是花满楼却从来没有听错过。
  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已无异告诉了陆小凤,现在唱歌的也正是上官飞燕。
  这个已神秘失踪了的少女,怎么会又忽然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要一个人躲在这月夜荒山里,唱这首凄凉幽怨的歌曲?
  她是唱给谁听的?
  难道她也像歌词中的那身世飘零的孤女一样,在垂死前向她的情人叙说她命运的凄苦不幸?
  陆小凤并没有再问下去,因为这时黑暗中已忽然出现了一点灯光。
  歌声正是从灯火闪动处传来的。
  花满楼已展动身形,向那边飞掠了过去,他虽然看不见这盏孤灯的光,可是他飞掠的方向却完全没有错误。
  灯火越来越近了,陆小凤已可分辨出那是一间小小的庙宇,供奉的也不知道是山神?还是土地?
  就在这时,歌声竟突然停顿,天地间突然变得说不出的空虚寂静。
  陆小凤看了花满楼一眼,忍不住道:“她若真的在唱给你听,就不会走的。”
  可是她已走了。灯光还亮着,阴森森的山神庙里,却已看不见人影。
  黑脸的山神提着钢鞭,跨着猛虎,在黯淡的灯光下看来,仿佛正待挥鞭痛惩世上的奸贼,为善良的人们抱不平。
  油漆剥落的神案上,有个破旧的铜盆,盆中盛满了清水,水上漂浮着一缕乌丝。
  花满楼道:“你在看什么?”
  陆小凤道:“桌上有一盆水,水里还有几根头发。”
  花满楼道:“头发?”
  头发很柔软,还残留着一种少女的发香。
  陆小凤道:“是女人的头发,刚才好像有个女孩子在这里,一面唱着歌,一面用这盆水作镜子梳头,但现在她的人却不见了。”
  花满楼慢慢的点了点头,仿佛早已想到她绝不会在这里等他。
  陆小凤道:“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她居然还有心情梳头,显然是个很爱漂亮的女孩子。”
  花满楼淡淡道:“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又有谁不爱漂亮?”
  陆小凤道:“上官飞燕岂非正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
  花满楼道:“她本来就爱漂亮。”
  陆小凤看着他,试探着道:“你以前当然摸过她的头发。”
  花满楼笑了笑——笑有很多种,他这种笑的意思,就是承认。
  陆小凤道:“这是不是她的头发?”
  他相信花满楼的指尖,也和耳朵同样灵敏,他亲眼看见花满楼用指尖轻轻一触,就可以分辨出一件古董的真假。
  花满楼已接过那根头发,正在用指尖轻轻抚摸,脸上忽然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竟分不出是欢喜?还是悲伤?
  陆小凤道:“这的确是她的头发?”
  花满楼点了点头。
  陆小凤道:“她刚才既然还在这里,还能梳头唱歌,可见她还好好的活着。”
  花满楼又笑了笑——笑有很多种,可是他这种笑,却也分不出是欢喜?还是悲伤?
  她刚才既然在这里,为什么不等他?她若不知道他会来,又是在为谁而歌唱?
  陆小凤暗中叹息,也不知该安慰安慰他?还是假装不懂。
  有风吹过,从门外吹进来,那提着钢鞭、跨着黑虎的黑面山神像,突然从中间裂开,一条四尺长的钢鞭,突然断成八九截。
  接着,巨大的山神像也一块块的裂开,一块块落在地上。
  尘土迷漫中,陆小凤忽然发现山神像后的墙壁上,竟有个人被挂在半空中。
  一个死人,身上的血渍还没有干,一对判官笔从他胸膛上插进去,将他活生生的钉在那里,判官笔飘扬着两条招魂幡一样的黄麻布。
  “以血还血!”
  “这就是多管闲事的榜样!”
  同样的两句话,同样用鲜血写出来的,血渍似已干透。
  陆小凤不用再看这死人的脸,已知道他是什么人了。
  独孤方!
  不是柳余恨,是独孤方,一心求死的人还未死,不想死的人却已死了。
  陆小凤恨恨道:“神像早巳被人用内力震毁,这死人正是摆在这里,等着我们来看的。”
  花满楼的脸色苍白,终于忍不住问道:“死的是不是上官飞燕?”
  陆小凤道:“死的是独孤方,我实在没想到第二个死的是他。”
  花满楼沉思着,道:“他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上官飞燕又为什么会到这里来?难道她也是被人所害?难道她已落在青衣楼手里?”
  陆小凤皱眉,道:“你平时一向很想得开的,一遇到她的事,为什么就偏偏要往坏处去想?”
  花满楼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叹息,道:“这是不是因为我太关心她?”
  是的!若是太关心了,就难免要想.若是想得太多,就难免要钻牛角尖了。
  所以越是相爱的人,越容易发生误会,在分离时也就越痛苦。
  陆小凤勉强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她总算还活着,一个人的脖子若有柄刀在架着,又怎么还能唱出那么好听的歌?”
  歌唱得并不好听,因为是陆小凤唱的。
  “人生得意须尽欢,
  莫使金樽空对月……”
  他用筷子敲着酒杯,反反复复的唱着,唱来唱去就只有这两句。
  他唱一遍,花满楼就喝一杯,终于忍不住道:“我并不是说你唱得不好,可是你能不能换两句唱唱?”
  陆小凤道:“不能!”
  花满楼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只会唱这两句。”
  花满楼笑了,道:“别人都说陆小凤惊才绝艳,聪明绝顶,无论什么样的武功,都一学就会,可是你唱起歌来,却实在比驴子还笨。”
  陆小凤道:“你若嫌我唱得不好,你自己为什么不唱?”
  他就是逼花满楼,要花满楼唱,因为他从未看过花满楼这么样想不开,也从未看过花满楼这么样喝酒。
  酒并不好,山村野店里,怎么会有好酒?
  但无论什么样的酒,至少总比没有酒好,花满楼突然举杯一饮而尽,高声而歌:
  “云一弁,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这首“长相思”本是南唐后主李煜为怀念他的亡妻大周后而作,绯恻缠绵的歌词里,带着种叙不尽的相思之意。
  陆小凤忽然发现花满楼是真的已爱上那个神秘而美丽的女孩子了,他从来不说,只因为爱得深。他爱得深,只因为他从未爱过。
  可是上官飞燕呢?
  她的行踪实在太诡秘,做的事也实在太奇怪,就连陆小凤都摸不透她的心意,又何况已陷入情网的花满楼?
  陆小凤忽然笑道:“我唱得虽不好,你唱得却更糟,我唱的至少还能让你发笑,你唱的却让我连笑都笑不出了。”
  花满楼道:“所以我们不如还是喝酒,今朝有酒,且醉今朝。”
  他们举起杯,忽听一人道:“哪位是陆小凤大少爷?”
  夜已深了,人已散了,这山村野店里,本已不会再有人来,更不会有人来找陆小凤。
  但这个人却偏偏来了,偏偏是来找陆小凤的。
  看他的打扮,仿佛是山里的猎户,手里提着个竹篮,篮子里装着一只已烤好的山鸡。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你找陆小凤干什么?”
  猎户将竹篮放在桌上,道:“这是陆大少爷的姑妈特地买下来,叫我送来给陆大少爷下酒的。”
  陆小凤怔了怔,道:“我的姑妈?”
  猎户竟也似怔了怔,道:“你就是陆小凤陆大少爷?”
  陆小凤点点头,道:“只不过我既不是大少爷,也没有姑妈。”
  猎户道:“一定有的,绝不会错。”
  陆小凤道:“为什么?”
  猎户道:“那位姑娘若不是你的姑妈,为什么要花五两银子买下这几只山鸡,又花五两银子叫我送来,只不过……”
  陆小凤道:“只不过怎么样?”
  猎户用眼角瞅着他,忍着笑道:“她说陆大少爷是个有四条眉毛的人,我一看就会认得的,可是你却像只有两条眉毛。”
  陆小凤板着脸,自己却也忍不住笑了,道:“你几时看见过有四条眉毛的人?”
  猎户也笑了,道:“就因为我没有看见过,所以想来看看,倒并不是完全为了那五两银子。”
  陆小凤道:“我姑妈是个什么样的人?”
  猎户道:“是个小姑娘。”
  陆小凤失声道:“是个小姑娘?你这么大的人,会不会有个姑妈是小姑娘?”
  猎户苦笑道:“我本来也不相信的,可是她说她年纪虽不大,辈份却很高,她还说她有个侄孙子叫花满楼,今年已五十多了。”
  陆小凤看了看花满楼,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出来。
  花满楼却笑了笑,道:“不错,我的确是有这么一位姑婆。”
  猎户又怔了怔,道:“你就是花满楼?你今年已有五十多?”
  花满楼道:“我保养得好,所以看来年纪轻。”
  猎户忍不住问道:“要怎么保养,我……我可不可以学学?”
  花满楼淡淡道:“那也容易,我只不过每天吃五十条蚯蚓、二十条壁虎,外加三斤人肉。”
  猎户看着他,连眼珠子好像都要掉了下来,突然回转身,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落荒而逃了。 
  陆小凤终于忍不住大笑。
  花满楼也笑道:“你说的不错,看来那小妖怪说起谎来,的确连死人都要被她骗活。”
  他说话的时候,有意无意间用筷子指了指左边的窗户。
  陆小凤的人已飞身而起,凌空一翻,又推开了窗户——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小女孩,正躲在窗外掩着嘴偷偷的笑。
  上官雪儿的眼睛还是那么大,样子还是那么乖,可是已笑不出了。
  陆小凤揪着她的辫子,把她拉了进来,道:“就是这个小妖怪,不但要做我的姑妈,还要做你的姑婆。”
  雪儿撅着嘴,道:“人家只不过是说着玩的,就算你开不起玩笑,也不必拿人家的辫子出气。”
  花满楼微笑道:“何况人家总算花了十两银子请你,这山鸡的味道也不错,你就算不感激,最少也该对人家客气些。”
  雪儿嫣然道:“还是我这侄孙子有良心,总算说了句公道话。”
  陆小凤大笑,道:“原来有良心的人,还是要比没良心的晚一辈。”
  他大笑着松开手,雪儿就像是小狐狸似的,立刻就从他腋下溜了。
  只可惜她溜得还不够快,陆小凤又揪住了她的辫子,把她抓小鸡一样抓回来,按在椅子上,板起脸道:“我有句话要问你,你最好老老实实的,不许说谎。”
  雪儿眨着眼,好像很委屈的样子,道:“我根本从来也没有说一句谎话。”
  陆小凤道:“你现在说的这句话就是谎话。”
  雪儿生气了,大声道:“我说的话你既然连一句都不信,你又何必跟我说话?”
  陆小凤也知道跟这小妖怪斗嘴是件多愚蠢的事,只好板起脸,道:“我问你,你为什么要一直在后面跟着我们?”
  雪儿道:“我根本没有跟你们,就算要跟,也跟不上。”这句倒是真话。
  陆小凤道:“你怎么找到我们的?”
  雪儿道:“我知道你们要来找西门吹雪,所以就先来了!”
  陆小凤道:“你一直在这里等?”
  雪儿道:“人家已经等了一整天,衣服也没有换,澡也没有洗,身上都发臭了,你若不信来嗅嗅看。”
  花满楼又笑了,陆小凤只好干咳了几声,道:“你等我们干什么?”
  雪儿道:“因为我有件秘密,一定要告诉你。”
  陆小凤道:“什么秘密?”
  雪儿撇着嘴,又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忽然从身上拿出一只打造得很精巧的金燕子,道:“你看,这就是我那天晚上在花园里找到的!”
  陆小凤看了看,却看不出这算是什么秘密。
  雪儿又道:“这是我爹还没有死的时候,送给我姐姐的,我姐姐总是拿它当宝贝一样,用条金链子挂在身上,我要她借给我挂两天,她都死也不肯,但现在……现在却被我在地上捡到了。”
  陆小凤道:“也许是她不小心掉在地上的。”
  雪儿用力摇了摇头,道:“绝不会,这一定是人家在搬她的尸体时,无意间落下来的。”
  她眼睛里已有了泪光,果然像是很悲伤的样子,连声音都已有些嘶哑。
  陆小凤道:“难道你真的认为你姐姐已死了?”
  雪儿咬着嘴唇,又用力点了点头,哽咽着道:“我不但知道她已经死了,而且还知道是谁杀了她的。”
  陆小凤道:“是谁?”
  雪儿恨恨道:“就是我那个倒霉表姐。”
  陆小凤道:“上官丹凤?”
  雪儿道:“就是她,她不但杀了我姐姐,而且还害死了萧秋雨、独孤方,和柳余恨。”
  陆小凤道:“这三个人全都是被她害死的?”
  雪儿点点头,道:“我亲眼看见的,她跟柳余恨在一家客栈的屋里面,说着说着话,忽然用她的飞凤针,一抬手就把柳余恨杀了,还把他的死尸藏在床底下。”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想不到求死不得的柳余恨,这次竟死得这么快!”
  雪儿道:“飞凤针本就是她拿手的独门暗器,见血封喉,毒得要命,我姐姐想必也就是被她这种暗器害死的,却不知她把姐姐的死尸藏到哪里去了。”
  这句话没说完,她的泪已流了下来。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你这些话说得真是又合情,又合理,简直完全跟真的一样,只可惜我还是连一句都不信。”
  雪儿这次居然没有生气,只是流着泪,道:“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我的,你……你……你根本已经被她迷住了。”
  陆小凤看着她,决心反而有些动摇,忍不住又问道:“她跟你姐姐也是表姐妹,为什么要害死你姐姐?”
  雪儿咬着牙道:“谁知道她是为了什么?也许她一直在恨我姐姐,因为我姐姐又比她聪明,又比她漂亮。”
  陆小凤道:“柳余恨呢?他岂非一直都忠心耿耿的替她做事,她为什么要杀柳余恨?”
  雪儿恨恨道:“像她这种比毒蛇还毒的女人,连我姐姐都能下得了毒手,还有什么人是她不能杀的?”
  陆小凤叹道:“我知道你恨她,可是……”
  雪儿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冷笑道:“你以为我恨她是为了你,你以为我是在吃醋?她表面对我虽然好,其实从小就在背地里欺负我……”
  陆小凤忽然也打断了她的话,道:“她今年才十九,你却已二十,你既然比她大,她怎么能欺负你?”
  雪儿说不出话来了。
  陆小凤又不忍了,柔声道:“你若真的在替你姐姐着急,现在就可以放心了,因为我知道她还没有死!”
  雪儿咬着嘴唇,道:“可是她害死柳余恨的时候,我的确是亲眼在窗子外面看见的,因我……”她声音突然停顿,整个人都已呆住。
  那个已被上官丹凤藏到床底下的柳余恨,竟然又出现了。
  夜雾凄迷,月色朦胧。柳余恨正慢慢的从朦胧月光下走进来,走进了这小小的酒店。
  他那狰狞丑恶的脸,在月光下看来,更是说不出的狰狞可怖。
  可是他的神情却很安详,声音也很柔和,看着雪儿道:“你在外面若已玩够了,就跟我回去吧,王爷特地要我来接你回去的。”
  雪儿睁大了眼,吃吃道:“你……你没有死?”
  柳余恨目中又掠过一抹悲伤之色,黯然道:“死,有时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雪儿道:“我表姐呢?”
  柳余恨道:“她也希望你快些回去,你现在年纪还小,等你长大了,再出来玩也不迟;你看你表姐,现在她随便想到哪里去,都没有人会管她的。”
  雪儿看着他,好像很害怕的样子,忽然拉住陆小凤的手,大叫道:“求求你,不要让这个人带我回去,我情愿跟你在一起。”
  柳余恨道:“那也得等你长大些,现在你还是个孩子,大人们有正事要做,你怎么能跟着去!”
  外面传来车辚马嘶,一辆马车,停在门外,正是陆小风也坐过的那辆。
  柳余恨道:“你还是快上车吧,在车上好好的睡一觉,就到家了!”
  雪儿终于走了,连回头都没有回头。
  陆小凤看她上了马车,看到她可怜巴巴的样子,也不禁叹了口气,喃喃道:“她本来明明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为什么总是喜欢说谎呢?”
  花满楼一直静静的坐着,忽然道:“每个人说谎都有原因的,有的人说谎是想骗别人,有的人说谎却是想骗自己。”
  他叹息着,接着道:“还有些更可怜的人,说谎只不过是为了要博取别人的同情,想要别人注意她。”
  陆小凤道:“这是不是因为她从小就缺少别人的爱护和同情?”
  花满楼道:“是的。”
  陆小凤叹息着,苦笑道:“你说得不错,有些人就算做错事,也是值得原谅的,也许我早就应该为他们多想一想……”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发现柳余恨又出现在门外,看着他,缓缓道:“雪儿有句话要我来转告你。”
  陆小凤在听着,他忽然发现这可怕的人的眼睛里,似也露出种温暖的笑意,道:“她说她刚才忘记告诉你,你没有胡子的时候,看起来还比你有胡子时候年轻得多,也漂亮多了。”
  陆小凤用指尖摸着嘴唇上刚长出来的胡碴子,这一路上他都在摸,从燕北一直摸到了山西,好像只恨不得他的胡子快点长出来。
  花满楼微笑道:“你知道我从来也没有为自己看不见而难受过,但现在我倒真想看看你胡子刮光了之后,究竟是什么样子?”
  陆小凤道:“是种又年轻、又漂亮的样子。”
  花满楼道:“那么你以前为什么要留胡子?”
  陆小凤道:“因为我已经够漂亮了,只怕世上的女人都一个个被我迷死。”
  花满楼笑道:“这两天你火气好像不小,是不是在对你自己生气?”
  陆小凤冷冷道:“我为什么要生自己的气?”
  花满楼道:“因为你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那个又可怜、又可爱、又会说谎的小女孩,还有点不放心,不知道她回去后是不是会被人欺负,受人的气。”
  陆小凤霍然站起身来,刚刚想走出去,已有人送来了两份帖子:“敬备菲酌,为君洗尘,务请光临。”
  下面的具名是“霍天青”。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字写得很端正,墨很浓,所以每个字都是微微凸起来的,眼睛看不见的人,用指尖也可以摸得出。
  花满楼微笑道:“看来这位霍总管倒真是个很周到的人。”
  陆小凤淡淡道:“岂止周到而已!”
  送帖子来的,是个口齿伶俐的小伙子,在门外躬身道:“霍总管已吩咐过,两位若是肯赏光,就要小人准备车在这里等着,送两位到珠光宝气阎府去,霍总管已经在恭候两位的大驾。”
  陆小凤道:“他怎么知道我来了?”
  小伙子笑了笑,道:“这里周围八百里以内,无论大大小小的事,霍总管还很少有不知道的。”
  第六回 珠光宝气
  酒筵摆在水阁中,四面荷塘,一碧如洗,九曲桥栏却是鲜红的。
  珍珠罗的纱窗高高支起,风中带着初开荷叶的清香。
  已经是四月了。
  花满楼静静的领略着这种豪富人家特有的空阔和芬芳,他当然看不见霍天青的模样,但却已从他的声音中判断出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霍天青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说话时缓慢而温和,他说话的时候,希望每个人都能很注意的听,而且都能听得很清楚。
  这正表示他是个很有自信、很有判断力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有他自己的原则,他虽然很骄傲,却不想别人认为他骄傲。
  花满楼并不讨厌这个人,正如霍天青也并不讨厌他。
  另外的两位陪客,一位是阎家的西席和清客苏少卿,一位是关中联营镖局的总镖头“云里神龙”马行空。
  马行空在武林中享名已很久,手上的功夫也不错,并不是那种徒有盛名的人,令花满楼觉得很奇怪的是,他对霍天青说话时,声音里总带着种说不出的谄媚讨好之意。
  一个像他这种凭本事打出天下来的武林豪杰,本不该有这种态度。
  苏少卿反而是个很洒脱的人,既没有酸腐气,也不会拿肉麻当有趣。霍天青特地介绍他是个饱学的举人,可是听他的声音,年纪却仿佛很轻。
  主人和客人加起来只有五个,这正是花满楼最喜欢的一种请客方式,显见得主人不但细心周到,而且很懂得客人的心理。
  可是直到现在,酒菜还没有摆上来,花满楼虽然不着急,却也不免有点奇怪。
  水阁里的灯并不多,却亮如白昼,因为四壁都悬着明珠,灯光映着珠光,柔和的光线,令人觉得说不出的舒服。
  苏少卿谈笑风生,正在说南唐后主的风流韵事:“据说他和小周后的寝宫里,就是从不燃灯的,小说上记载,江南大将获李后主宠姬,夜见灯,辄闭目说:烟气。易以蜡烛,亦闭目,说:烟气更重。有人问她:宫中难道不燃灯烛?她说道:宫中水阁,每至夜则悬大宝珠,光照一室,亮如日中。”
  霍天青微笑道:“后主的奢靡,本就太过分了,所以南唐的覆亡也就是迟早间的事。”
  苏少卿淡淡道:“多情人也本就不适于做皇帝。”
  马行空笑道:“但他若有霍总管这种人做他的宰相,南唐也许就不会灭亡了。”
  陆小凤忽然叹了口气,道:“看来这只怪李煜早生了几百年,今日若有他在这里,一定比我还要急着喝酒。”
  花满楼笑了。
  霍天青不禁失笑说道:“酒菜本已备齐,只可惜大老板听说今天有陆小凤和花公子这样的客人,也一定要来凑凑热闹。”
  陆小凤道:“我们在等他?”
  霍天青道:“你若等得不耐烦,我们也不妨先摆上些小食饮酒。”
  马行空立刻抢着说道:“再多等等也没关系,大老板难得有今天这么好的兴致,我们怎么能扫他的兴!”
  突听水阁外一人笑道:“俺也不想扫你们的兴,来,快摆酒,快摆酒。”
  一个人大笑着走进来,笑声又尖又细……白白胖胖的一张脸,皮肤也细得像处女一样,只有脸上一个特别大的鹰钩鼻子,还显得很有男子气概。
  花满楼在心里想:“这人本来是大金鹏王的内库总管,莫非竟是个太监?”
  马行空已站起来,赔笑道:“大老板你好!”
  阎铁珊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一把就拉住了陆小凤的手,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忽又大笑着,说道:“你还是老样子,跟上次俺在泰山观日峰上看见你时,完全没有变,可是你的眉毛怎么只剩下两条了?”
  他说话时时刻刻都不忘带点山西腔,好像惟恐别人认为他不是山西土生土长的人。
  陆小凤目光闪动,微笑着道:“俺喝了酒没钱付账,所以连胡子都被酒店的老板娘刮去当粉刷子了。”
  阎铁珊大笑道:“他奶奶的,那骚娘儿们一定喜欢你胡子擦她的脸。”
  他又转过身,拍着花满楼的肩,道:“你一定就是花家的七童了,你几个哥哥都到俺这里来过,三童、五童的酒量尤其好。”
  花满楼微笑道:“七童也能喝几杯的。”
  阎铁珊拊掌道:“好,好极了!快把俺藏在床底下的那几坛老汾酒拿来,今天谁若不醉,谁就是他奶奶的小舅子。”
  山西的汾酒当然是老的,菜也精致,光是一道活鲤三吃——干炸奇门、红烧马鞍桥,外加软斗代粉,就已足令人大快朵颐。
  阎铁珊用一双又白又嫩的手,不停的夹菜给陆小凤,道:“这是俺们山西的拿手名菜,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在外地他奶奶的真吃不着。”
  陆小凤道:“大老板的老家就是山西?”
  阎铁珊笑道:“俺本就是个土生土长的土人,这几十年来,只到泰山去过那么一次,去看他奶奶的日出,但是俺看来看去,就只看见了个大鸡蛋黄,什么意思都没有。”
  他一口一个“他奶奶的”,也好像在尽量向别人证明,他是个大男人、大老粗。
  陆小凤也笑了,他微笑着举杯,忽然道:“却不知阎总管又是哪里人?”
  马行空立刻抢着道:“是霍总管,不是严总管。”
  陆小凤淡淡道:“我说的也不是珠光宝气阁的霍总管,是昔年金鹏王朝的内库总管严立本。”
  他瞬也不瞬的盯着阎铁珊,一字字接着道:“这个人大老板想必是认得的。”
  阎铁珊一张光滑柔嫩的白脸,突然像弓弦般绷紧,笑容也变得古怪而僵硬。
  平时他本来也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可是陆小风的话,却像是一根鞭子,一鞭子就抽裂了他几十年的老疮疤,他致命的伤口又开始在流血。
  陆小凤的眼睛里已发出了光,慢慢的接着道:“大老板若是认得这个人,不妨转告他,就说他有一笔几十年的旧账,现在已有人准备找他算了。”
  阎铁珊紧绷着脸,忽然道:“霍总管。”
  霍天青居然还是声色不动,道:“在。”
  阎铁珊冷冷道:“花公子和陆公子已不想在这里呆下去,快去为他们准备车马,他们即刻就要动身。”
  不等这句话说完,他已拂袖而起,头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出去。
  可是他还没有走出门,门外忽然有个人挡住了他的去路,冷冷道:“他们还不想走,你也最好还是留在这里!”
  一个长身直立,白衣如雪。腰旁的剑却是黑的,漆黑、狭长、古老。
  阎铁珊瞪起眼,厉声喝问:“什么人敢如此无礼?”
  “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这名字本身就像是剑锋一样,冷而锐利。
  阎铁珊竟也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突然大喝:“来人呀!”
  除了两个在一旁等着斟酒的垂髫小童,和不时送菜上来的青衣家奴外,这水阁内外都静悄悄的,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但是阎大老板这一声呼喝后,窗外立刻有五个人飞身而入,发光的武器——一柄吴钩剑、一柄雁翎刀、一条练子枪、一对鸡爪镰、三节镔铁棍。
  五件都是打造得非常精巧的外门兵刃,能用这种兵刃的,无疑都是武林高手。
  西门吹雪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冷冷道:“我的剑一离鞘,必伤人命,你们一定要逼我拔剑吗?”
  五个人中,已有三个人的脸色发青,可是不怕死的人,本就到处都有的。
  突听风声急响,雁翎刀已卷起一片刀花,向西门吹雪连劈七刀。
  三节棍也化为一片卷地狂风,横扫西门吹雪的双膝。
  这两件兵刃一刚烈,一轻灵,不但招式犀利,配合得也很好,他们平时就常常在一起练武的。
  西门吹雪的瞳孔突然收缩,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剑已出鞘!
  霍天青没有动,只是静静的看着陆小凤,陆小凤不动,他也绝不动!
  马行空却已霍然长身而起,厉声道:“霍总管好意请你们来喝酒,想不到你们竟是来捣乱的。”
  喝声中,他伸手往腰上一探,已亮出了一条鱼鳞紫金滚龙棒,迎风一抖,伸得笔直,笔直的刺向花满楼的咽喉。
  他看准了花满楼是个瞎子,以为瞎子总是比较好欺负的。
  只不过他这条滚龙棒上,也实在有与众不同的招式,一棒刺出后,只听“格”的一声,龙嘴里又有柄薄而锋利的短剑弹了出来。
  花满楼静静的坐着,等着,突然伸出两根手指一夹,又是“格”的一响,这柄百炼精钢的龙舌短剑,已断成了三截。
  马行空脸色变了,一抖手,滚龙棒回旋反打,一双龙角急点花满楼左耳后脑。
  花满楼叹了口气,袍袖已飞云般挥出,卷住了滚龙棒,轻轻一带。
  马行空的人就已倒在桌上,压碎了一大片碗碟,花满楼再轻轻往前一送,他的人就突然飞起,飞出了窗外,“噗通”一声,跌在荷池里。
  苏少卿不禁失声道:“好功夫!”
  花满楼淡淡道:“不是我的功夫好,而是他差了些,云里神龙昔年的武功,如今最多已只不过剩下五成,莫非是受过很重的内伤?”
  苏少卿道:“好眼力,三年前他的确吃了霍总管一记劈空掌。”
  花满楼道:“这就难怪了。”
  他这才终于明白,马行空为何会是这样一个谄媚讨好的人,在刀头舐血的朋友,若是武功已失去大半,就不得不找个靠山,能找到“珠光宝气阁”这种靠山,岂非再稳当也没有。
  苏少卿忽然道:“我也想请教花公子闻声辨位,流云飞袖的功夫,请!”
  “请”字出口,他忽然将手里的筷子,斜斜的刺了出来。
  这个温文儒雅的少年学士,此刻竟以牙筷作剑,施展出正宗的内家剑法,一霎眼间,就已向花满楼刺了七剑。
  陆小凤没有动,只是静静的看着霍天青,霍天青不动,他也绝不动。
  地上已经有三个人永远不能动了,雁翎刀斜插在窗棂上,三节棍已飞出窗外,练子枪已断成了四截。
  剑拔出来的时候,剑尖还带着血。
  西门吹雪轻轻的吹了吹,鲜血就一连串从剑尖上滴落下来。
  他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但一双冷漠的眼睛,却已在发着光,冷冷的看着阎铁珊,冷冷道:“你本该自己出手的,为什么定要叫别人送死!”
  阎铁珊冷笑道:“因为他们的命我早已买下了。”
  他一挥手,水阁内外又出现了六七个人,他自己目光闪动,似已在找退路。
  现在他说话已完全没有山西腔,也不再骂人了,但声音却更尖、更细,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像是根尖针,在刺着别人的耳膜。
  陆小凤忽然笑了笑,道:“原来大老板也是位内功深湛的高手。”
  霍天青也笑了笑,淡淡道:“他的武功这里只怕还没有一个人比得上。”
  陆小凤道:“只可惜无论他武功多高都没有用。”
  霍天青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他有个致命的弱点。”
  霍天青道:“什么弱点?”
  陆小凤道:“他怕死!”
  苏少卿已攻出了第二式连环七剑,剑光轻灵,变化奇巧,剑剑不离花满楼耳目方寸间。
  花满楼还是坐在那里,手里也拿起根牙筷,只要他牙筷轻轻一动,就立刻将苏少卿凌厉的攻势轻描淡写的化解了。
  苏少卿第二次七剑攻出,突然住手,他忽然发现这始终带着微笑的瞎子,对他所用的剑法,竟像是比他自己还要懂得多。
  他一剑刺出,对方竟似早已知道他的下一着,他忍不住问道:“阁下也是峨嵋传人?也会峨嵋剑法?”
  花满楼摇摇头,微笑道:“对你们来说,剑法有各种各派,招式变化都不同,但是对瞎子说来,世上所有的剑法,却都是一样。”
  这本是武学中最奥妙的道理,苏少卿似懂非懂,想问,却连问都不知道应该怎么问。
  花满楼却已在问他:“阁下莫非是峨嵋七剑中的人?”
  苏少卿迟疑着,终于道:“在下正是苏少英。”
  花满楼笑道:“果然是三英四秀中的苏二侠。”
  突听西门吹雪冷冷道:“这个人既然也是学剑的,为什么不来找我?”. 苏少英的脸色忽然苍白,“格”的一响,连手里的牙筷都被他自己拗断了。
  西门吹雪冷笑道:“传言中峨嵋剑法,独秀蜀中,莫非只不过是徒有虚声而已?”
  苏少英咬了咬牙,霍然转身,正看见最后一滴鲜血,从西门吹雪的剑尖滴落。
  陆小凤和霍天青还是互相凝视着,静静的坐在那里,好像都在等着对方先动。
  地上却已有七个人永远不能动了,七个人中,没有一人不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但却已都在一瞬间,被西门吹雪的剑洞穿了咽喉。
  阎铁珊眼角的肌肉已开始颤抖,直到现在,别人才能看出他的确是个老人。
  可是他对这些为他拼命而死的人,并没有丝毫伤感和同情。
  他还没有走,只因为他还没等到十拿九稳的机会,现在也还没有到非走不可的时候。
  还能出手的四个人,本已没有出手的勇气,看见苏少英走过来,立刻让开了路。
  苏少英的脚步还是很稳定,只不过苍白的脸上,已全无血色。
  西门吹雪冷冷的看着他,冷冷道:“你用的是什么剑?”
  苏少英也冷笑着,道:“只要是能杀人的剑,我都能用。”
  西门吹雪道:“很好,地上有剑,你选一柄。”
  地上有两柄剑,剑在血泊中。
  一柄剑窄长锋利,一柄剑宽厚沉重。
  苏少英微微迟疑,足尖轻挑,一柄剑就已凭空弹起,落在他手里。
  峨嵋剑法本以轻灵变化见长,他选的却是较重的一柄。
  这少年竟想凭他年轻人的臂力,用沉猛刚烈的剑法,来克制西门吹雪锋锐犀利的剑路。
  这选择本来是正确的,独孤一鹤门下的弟子,每个人都已被训练出良好的判断力。
  可是这一次他却错了,他根本就不该举起任何一柄剑来。
  西门吹雪凝视着他,忽然道:“再过二十年,你剑法或可有成!”
  苏少英道:“哦?”
  西门吹雪道:“所以现在我已不想杀你,再过二十年,你再来找我吧。”
  苏少英突然大声道:“二十年太长久了,我等不及!”
  他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只觉得胸中一阵热血上涌,手里的剑连环击出,剑法中竟似带着刀法大开大阖的刚烈之势。
  这就是独孤一鹤独创的“刀剑双杀七七四十九式”,他投入峨嵋门下时,在刀法上已有了极深厚的功力,经过三十年的苦心,竟将刀法的刚烈沉猛,溶入峨嵋灵秀清奇的剑法中。
  他这七七四十九式独创的绝招,可以用刀使,也可以用剑,正是普天之下,独一无二的功夫。
  这种功夫竟连陆小凤都没有见过。
  西门吹雪的眼睛更亮了,看见一种新奇的武功,他就像是孩子们看见了新奇的玩具一样,有种无法形容的兴奋和喜悦。
  他直等苏少英使出了三七二十一招,他的剑才出手。
  因为他已看出了这种剑法的漏洞,也许只有一点漏洞,但一点漏洞就已足够。
  他的剑光一闪,就已洞穿了苏少英的咽喉。
  剑尖还带着血,西门吹雪轻轻的吹了吹,血就从剑尖滴落下来。
  他凝视着剑锋,目中竟似已露出种寂寞萧索之意,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这样的少年为什么总是要急着求死呢?二十年后,你叫我到何处去寻对手?”
  这种话若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一定会有人觉得肉麻可笑,可是从他嘴里说出来,却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悲凉肃杀之意。
  花满楼忽然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杀他?”
  西门吹雪沉下了脸,冷冷道:“因为我只会杀人的剑法。”
  花满楼只有叹息,因为他知道这个人说的并不是假话,这个人使出的每一剑都是绝剑,绝不留情,也绝不留退路。
  “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他一剑刺出,就不容任何人再有选择的余地,连他自己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一阵风从水阁外吹进来,还是带着荷叶的清香,却已吹不散水阁里的血腥气了。
  西门吹雪忽然转身,面对着阎铁珊冷冷道:“你不走,我不出手,你一动,就得死!”
  阎铁珊居然笑了,道:“我为什么要走?我根本不知道你们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应该知道的!”
  阎铁珊道:“但我却不知道。”
  陆小凤道:“严立本呢?他也不知道?”
  阎铁珊的眼角突又开始跳动,白白胖胖的脸,突然露出种奇特而恐惧的表情来,看来又苍老很多。过了很久,他才叹息着,喃喃道:“严立本早已死了,你们又何苦再来找他?”
  陆小凤道:“要找他的人并不是我们。”
  阎铁珊道:“是谁?”
  陆小凤道:“大金鹏王。”
  听见了这名字,阎铁珊看来已奇特的脸,竟突然变得更诡异可怖,肥胖的身子突然陀螺般滴溜溜一转,水阁里突然又闪耀出一片辉煌的珠光。
  珠光辉映,几十缕锐风突然暴雨般射了出来,分别击向西门吹雪、花满楼、陆小凤。
  就在这时,珠光中又闪出了一阵剑气。
  剑气森寒,剑风如吹竹,“刷刷刷刷”一阵急响,剑气与珠光突然全都消失不见,却有几十粒珍珠从半空落下来,每一粒都被削成了两半。
  好快的剑。但这时阎铁珊的人竟已不见了。
  陆小凤也已不见了。
  水阁外的荷塘上,却似有人影闪动,在荷叶上轻轻一点,就飞起。
  有两条人影,但两条人影却似黏在一起的,后面的一个人,就像是前面一人的影子。
  人影闪动,突又不见,但水阁里却已响起一阵衣袂带风声。
  然后阎铁珊就忽然又出现了。
  陆小凤也出现了——忽然间,他已坐在刚才的位子上,就像是从来也没有离开过。
  阎铁珊也站在刚才的地方,身体却已靠在高台上,不停的喘息,就在这片刻间,他仿佛又已衰老了许多。走入这水阁时,他本是个容光焕发的中年人,脸上光滑柔细,连胡子都没有,但现在看来,无论谁都已能看得出他是个七八十岁的老人。他脸上的肉松弛,眼皮松松的垂下来,眼睛也变得黯淡无光,喘息着,叹着气,黯然道:“我已经老了……老了……”
  陆小凤看着他,也不禁叹息了一声,道:“你的确已老了。”
  阎铁珊道:“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子对付一个老人?”
  陆小凤道:“因为这老人以前欠了别人的债,无论他多老,都要自己去还的。”
  阎铁珊突又抬起头,大声道:“我欠的债,当然我自己还,但我几时欠过别人什么?”
  陆小凤道:“也许你没有欠,但严立本呢?”
  阎铁珊的脸又一阵扭曲,厉声道:“不错,我就是严立本,就是那个吃人不吐骨的严总管,但自从我到这里之后,我……”
  他的声音突然停顿,扭曲变形的脸,却又突然奇迹般恢复平静。
  然后每个人就会看到一股鲜血从他胸膛上绽开,就像是一朵灿烂的鲜花突然开放。
  等到鲜血飞溅出来后,才能看见他胸膛上露出的一截剑尖。
  他低着头,看着这截发亮的剑尖,仿佛显得很惊讶、很奇怪。
  可是他还没有死,他的胸膛还在起伏着,又仿佛有人在拉动着风箱。
  霍天青的脸色也已铁青,霍然长身,厉声喝问:“是谁下的毒手?”
  “是我!”银铃般清悦的声音,燕子般轻巧的身法,一个人忽然从窗外一跃而入,一身黑鲨鱼皮的水靠,紧紧裹着她苗条动人的身材,身上还在滴着水,显然是刚从荷塘里翻到水阁来的。
  阎铁珊勉强张开眼,吃惊的看着她,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了三个字:“你是谁?”
  她已扯下了水靠的头巾,一头乌云般的柔发披散在双肩,衬得她的脸更苍白美丽。
  可是她眼睛里却充满了仇恨与怨毒,狠狠的瞪着阎铁珊,厉声道:“我就是大金鹏王陛下的丹凤公主,就是要来找你算一算那些旧债的人。”
  阎铁珊吃惊的看着她,眼珠忽然凸出,身子一阵抽搐,就永远不能动了,但那双已凸出眼皮外的眼睛里,却还带着种奇特而诡异的表情,也不知是惊讶?是愤怒?还是恐惧?
  他还是没有倒下去,因为剑还在他胸膛里。
  剑是冷的,血也冷了。
  丹凤公主终于慢慢的转过身,脸上的仇恨和怨毒,都已变成一种淡淡的悲哀。
  她想招呼陆小凤,却突然听见西门吹雪冷冷道:“你也用剑?”
  丹凤公主怔了怔,终于点点头。
  西门吹雪道:“从今以后,你若再用剑,我就要你死!”
  丹凤公主显然很吃惊,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西门吹雪道:“剑不是用来在背后杀人的,若在背后伤人,就不配用剑!”
  他突然挥手,“叭”的一响,他的剑尖击中了阎铁珊胸膛上的剑尖。
  阎铁珊倒了下去,他胸膛上的剑已被击落,落在水阁外。
  西门吹雪的人也已到了水阁外,他提起那柄还带着血的剑,随手一抖,剑就突然断成了五六截,一截截落在地上。又有风吹过,夜雾刚从荷塘上升起,他的人已忽然消失在雾里。
  霍天青又坐下来,动也不动的坐着,铁青的脸上,仿佛戴着个铁青的面具。
  但陆小凤却知道没有表情往往也就是最悲伤的表情,他轻轻叹息了一声,道:“阎铁珊本是金鹏王朝的叛臣,所以这件事并不仅是私怨而已,本不是别人所能插手的。”
  霍天青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我明白。”
  陆小凤道:“所以你也不必责备自己。”
  霍天青沉默着,过了很久,忽然抬起头,道:“但你却是我请来的。”
  陆小凤道:“我是的。”
  霍天青道:“你若没有来,阎铁珊至少现在还不会死。”
  陆小凤道:“你的意思是……”
  霍天青冷冷道:“我也并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想领教领教你‘双飞彩翼陆小凤’的轻功,和你那‘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独门绝技而已。”
  陆小凤苦笑道:“你一定要逼我跟你交手?”
  霍天青道:“一定。”
  陆小凤叹了口气,丹风公主已突然转身冲过来,大声道:“你为什么要找他?你本该找我的。”
  霍天青道:“你?”
  丹凤公主冷笑道:“阎铁珊是我杀了他的,从背后杀了他的,你不妨试试看,我是不是只有在背后杀人的本事?”她刚受了西门吹雪一肚子气,无处发泄,竟找上霍天青了。
  霍天青看着她,缓缓道:“阎铁珊欠你的,我会替他还清,所以你已可走了。”
  丹凤公主道:“你不敢跟我交手?”
  霍天青道:“不是不敢,是不想。”
  丹凤公主道:“为什么?”
  霍天青淡淡道:“因为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丹凤公主脸都气红了,突然伸出一双纤纤玉指,竟以毒龙夺珠式,去抓霍天青的眼睛。
  她的手指虽柔若春葱,但她用的招式却是极狠毒、极辛辣的,出手也极快。
  霍天青肩不动,腿不举,身子却已突然移开七尺,抱起了阎铁珊的尸体,大声道:“陆小凤,日出时我在青风观等你。”一句话还未说完,他的人已在水阁外。
  丹凤公主咬着嘴唇,跺了跺脚,气得连眼泪都仿佛已要掉下来。
  陆小凤却忽然对她笑了笑,道:“你若使出你的飞凤针来,他也许就走不掉了。”
  丹凤公主道:“飞凤针?什么飞凤针?”
  陆小凤道:“你的独门暗器飞凤针。”
  丹凤公主瞪着他,忽然冷笑道:“原来我不但会在背后杀人,还会用暗器杀人!”
  陆小凤道:“暗器也是种武器,武林中有很多君子也用这种武器。”
  丹凤公主道:“可是我从来也没有用过,我连‘飞凤针’这三个字都没听过。”
  这回答陆小凤倒不觉得意外,他问这件事,也只不过要证实那小妖怪说的又是否谎话而已。
  丹凤公主却连眼圈都红了,咬着嘴唇道:“我知道你是在生我的气,所以才故意说这些话来编排我。”
  陆小凤道:“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丹凤公主道:“因为你认为我根本不该来的,更不该杀了阎铁珊。”她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眼睛里又涌出了泪光,恨恨道:“因为你永远也不知道他把我们的家害得有多惨,若不是他忘义背信,我们本来还可以有复国仇的机会,但现在……现在……”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眼泪已终于忍不住珠串般挂满了脸。
  陆小凤什么也不能再说了。
  谁说眼泪不是女人最有效的武器?尤其是美丽的女人,她的泪珠远比珍珠更珍贵。
  第七回 市井七侠
  月夜,上弦月。还未到子时,距离日出最少还有三个时辰。
  陆小凤已回到客栈,在房里叫了一桌子好酒好菜,笑道:“不管怎么样,我至少还可以痛痛快快的大吃大喝一顿。”
  花满楼道:“你应该睡一觉的。”
  陆小凤道:“若有霍天青那么样一个人约你日出决斗,你睡不睡得着?”
  花满楼道:“我睡不着。”
  陆小凤笑了,道:“你这人最大的好处,就是你从来也不说谎话,只可惜你说的老实话,有时却偏偏像是在说谎。”
  花满楼道:“我睡不着,只因为我根本完全不了解他!”
  陆小凤道:“他的确是个很难了解的人!”
  花满楼道:“你识得他已有多久?”
  陆小凤道:“快四年了,四年前阎铁珊到泰山去观日出,他也跟着去的,那天我恰巧约好了个小偷,在泰山绝顶上比赛翻跟斗。”
  花满楼道:“你了解他多少?”
  陆小凤道:“一点点。”
  花满楼道:“你说他年纪虽轻,辈分却很高?”
  陆小凤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天松云鹤、商山二老’?”
  花满楼道:“商山二老久已被尊为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我就算是聋子,也该听过的。”
  陆小凤道:“据说他就是商山二老的小师弟。”
  花满楼动容道:“商山二老如今就算还活着,也该有七八十岁,霍天青最多是不到三十,他们师兄弟之间的年龄相差为什么如此悬殊?”
  陆小凤笑了笑,道:“夫妻间相差四五十岁的都有,何况师兄弟?”
  花满楼道:“所以‘关中大侠’山西雁成名虽已四十年,算辈份却还是他的师侄!”
  陆小凤道:“一点也不错。”
  花满楼道:“昔日天禽老人威震八方,但平生却只收了商山二老这两个徒弟,怎么会忽然又多出个霍天青来的?”
  陆小凤笑道:“花家本来明明只有六童,怎么忽然又多出个你来?”
  父母生儿子,师父要收徒弟,这种事的确本就是谁都管不着的。
  花满楼面上却已现出忧虑之色,道:“山西雁我虽未见过,却也知道他的轻功、掌法,号称关中双绝,却不知霍天青比他如何?”
  陆小凤道:“我也没见过霍天青出手,可是看他挟起阎铁珊那么重的一个人,还能施展燕子三抄水的轻功,就凭这一手,天下就已没有几个人比得上!”
  花满楼道:“你呢?”
  陆小凤没有回答这句话,他从来也不愿回答这种话。事实上,除了他自己外,世上几乎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他的武功究竟如何?
  但这次花满楼却似已决定要问个究竟,又道:“你有没有把握胜过他?”
  陆小凤还是没有回答,只倒了杯酒,慢慢的喝了下去。
  花满楼忽然叹了口气,道:“你没有把握,所以你连酒都不敢喝得太多。”
  陆小凤平时的确不是这样子喝酒的。
  自从到了这里后,丹凤公主居然也变得很乖的样子,一直坐在旁边,静静的听着,片刻忽然问道:“你刚才说你在泰山绝顶,跟一个小偷约好了翻跟斗,那小偷是谁?”
  陆小凤笑了,道:“是个偷王之王,偷尽了天下无敌手,但被他偷过的人,非但不生气,而且还觉得很光荣。”
  丹凤公主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够资格被他偷的人还不多,而且他从来也不偷真正值钱的东西,他偷,只不过因为是在跟别人打赌。”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有一次别人跟他赌,说他一定有法子把那个天字第一号守财奴陈福州的老婆用的马桶偷出来。”
  丹凤公主也忍不住嫣然而笑,道:“结果呢?”
  陆小凤道:“结果他赢了。”
  丹风公主道:“你为什么要跟他比赛翻跟斗?”
  陆小凤道:“因为我明知一定偷不过他,却又想把他刚从别人手上赢来的五十坛老酒赢过来!”
  丹凤公主嫣然道:“这就对了,这就叫以己之长,攻彼之短,你为什么不能用这种法子对付霍天青?你本来就不一定非跟他拼命不可的。”
  陆小凤却叹了口气,道:“这世上有种人是你无论用什么花招对付他,都没有用的,西门吹雪就是这种人,霍天青也是。”
  丹凤公主道:“你认为他真的要跟你一决生死?”
  陆小凤的情绪很沉重,道:“阎铁珊以国士待他,这种恩情他非报答不可,他本已不惜一死。”
  丹凤公主道:“但你却不必跟他一样呀!”
  陆小凤笑了笑,似已不愿再讨论这件事,站起来慢慢的走到窗口。
  窗子本就是支起来的,他忽然发现不知何时已有个穿着长袍,戴着小帽的老人,搬了张凳子坐在外面的天井里抽旱烟。
  夜已很深,这老人却连一点睡觉的意思都没有,悠悠闲闲的坐在那里,好像一直要坐到天亮的样子。
  陆小凤忽然笑道:“风寒露冷,老先生若有雅兴,不妨过来跟我们喝两杯以遣长夜。”
  这老人却连睬都不睬,就像是个聋子,根本没听见他的话。陆小风只有苦笑。
  丹凤公主却生气了,冷笑道:“人家好意请你喝酒,你不喝也不行。”
  她忽然又冲到窗口,一挥手,手里的一杯酒就向老人飞了过去,又快又稳,杯里的酒居然连一点都没有溅出来。
  老人突然冷笑,一招手,就接住了酒杯,竟将这杯酒一下子全都泼在地上,却把空酒杯一片片咬碎,吞下肚子里,就好像吃蚕豆一样,还嚼得“格登格登”的响。
  丹凤公主看呆了,忍不住道:“这个老头子莫非有毛病?不吃酒,反倒吃酒杯。”
  陆小凤目光闪动,微笑着道:“这也许因为酒是我买的,酒杯却不是。”
  就在这时,院子外面又有个人走了进来,竟是个卖肉包子的小贩。
  如此深夜,他难道还想到这里来做生意?
  丹凤公主眨了眨眼,道:“喂,你的肉包子卖不卖?”
  小贩道:“只要有钱,当然卖!”
  丹凤公主道:“多少钱一个?”
  小贩道:“便宜得很,一万两银子一个,少一文都不行。”
  丹凤公主脸色变了变,冷笑道:“好,我就买两个你这一万两银子一个的肉包子,你送过来!”
  小贩道:“行。”
  他刚拿起两个包子,墙角忽然有条黄狗窜出来,冲着他“汪汪”的叫。
  小贩瞪眼道:“难道你也跟那位姑娘一样,也想买我的肉包子?你知不知道肉包子本来就是用来打狗的。”
  他真的用肉包子去打这条狗,黄狗立刻不叫了,衔起肉包子,咬了两口,突然一声惨吠,在地上滚了滚,活狗就变成了条死狗。
  丹凤公主变色道:“你这包子里有毒?”
  小贩笑了笑,悠然道:“不但有毒,而且还是人肉馅的。”
  丹凤公主怒道:“你竟敢拿这种包子出来卖?”
  小贩翻了翻白眼,冷冷道:“我卖我的,买不买却随便你,我又没有逼着你买。”
  丹风公主气得脸都红了,几乎忍不住想冲出去,给这人几个耳刮子。
  陆小风却悄悄握住了她的手,就在这时,突听一人曼声长吟:“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一个满身酸气的穷秀才,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走进了院子,忽然向那卖包子的小贩笑了笑,道:“今天你又毒死几个人?”
  小贩翻着白眼,道:“我这包子只有狗吃了才会被毒死,毒不死人的,不信你试试?”
  他抛了个包子过去,穷秀才竟真的接住吃了下去,摸着肚子笑道:“看来你这包子非但毒不死人,而且还能治病!”
  只听墙外一人道:“什么病?”
  穷秀才道:“饿病。”
  墙外那人道:“这病我也有,而且病得厉害,快弄个包子来治治。”
  小贩道:“行。”
  他又拿起个包子往墙头一抛,墙头就忽然多了个蓬头乞丐,一张嘴,恰巧咬住了这包子,再一闭嘴,包子竟被他囫囵吞下了肚。
  小贩双手不停地抛出七八个包子,他抛得快,这乞丐也吞得快,忽然间七八个包子全都不见了,完全都被又瘦又小的乞丐吞下了肚。
  穷秀才笑道:“这下子看来总该已将你的饿病治好了吧?”
  乞丐苦着脸,道:“我上了你们当了,这包子虽然毒不死人,却可以把人活活胀死。”
  院子外居然又有人笑道:“胀死也没关系,胀死的、饿死的、被老婆气死的,我都有药医。”
  一个卖野药的郎中,背着个药箱,提着串药铃,一瘸一拐的走进来,竟是个跛子。
  这冷冷清清的院子,就像是有人来赶集一样,忽然间热闹了起来,到后来居然连卖花粉的货郎、挑担子的菜贩都来了。
  丹凤公主看得连眼睛都有点发直,她虽然没有什么江湖历练,但现在也已看出这些人都是冲着他们而来的。
  奇怪的是,这些人全都挤在院子里,并没有进来找他们麻烦的意思。
  她忍不住悄悄的问:“你看这些人是不是来替阎铁珊报仇的?”
  陆小凤摇了摇头,微笑道:“阎大老板怎么会有这种朋友!”
  丹凤公主道:“可是我看他们并不是真的郎中小贩,他们身上好像都有功夫。”
  陆小凤淡淡道:“市井中本就是藏龙卧虎之地,只要他们不来找我们,我们也不必去管人家的闲事。”
  花满楼忽然笑了笑,道:“你几时变成个不爱管闲事的人了?”
  陆小凤也笑了笑,道:“刚刚才变的。”
  更鼓传来,已过三更。
  那抽旱烟的老头子忽然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道:“约我们来的人,他自己怎么还不来?”
  原来他既不是聋子,也不是哑吧。
  但丹凤公主却更奇怪,是谁约这些人来的?为什么要约他们来?
  穷秀才道:“长夜已将尽,他想必已经快来了。”
  卖包子的小贩道:“我来看看。”
  他忽又双手不停,将提笼里的包子全都抛出来,几十个包子,竟一个叠一个,笔直的叠起七八尺高。
  这小贩一纵身,竟以金鸡独立式,站在这叠肉包子上,居然站得四平八稳,纹风不动。
  他不但一双手又快又稳,轻功也已可算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
  丹凤公主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闯江湖的确不是件容易事,我总算明白了。”
  花满楼微笑道:“能明白总是好的。”
  突听那小贩大叫一声,道:“来了!”
  这一声“来了”叫出来,每个人都好像精神一振,连丹凤公主的心跳都已加快,她实在也早就想看看来的这是什么人。
  可是她看见了这个人后,却又有点失望。
  少女们的幻想总是美丽的,在她想像中,来的纵然不是风采翩翩的少年侠客,至少也应该是威风八面,身怀绝技的江湖豪侠。
  谁知来的却是个秃顶的老头子,一张黄惨惨的脸,穿着件灰不溜丢的粗布衣裳,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刚好盖着膝盖,脚上白布袜、灰布鞋,看着恰巧也像是个从乡下来赶集的土老头。
  但他一双眼睛却是发亮的,目光炯炯,威光四射。
  奇怪的是,院子里这些人本来明明是在等他的,可是他来了之后,又偏偏没有一个人过去跟他招呼,只是默默的让出了一条路。
  这秃顶老人目光四下一打量,竟突然大步向陆小凤这间房走过来。
  他走得好像并不快,但三脚两步,忽然间就已跨过院子,跨进了门。
  房门本就是开着的,他既没有敲门,也没有跟别人招呼,就大马金刀的在陆小凤对面坐下,提起了地上的酒坛子嗅了嗅,道:“好酒。”
  陆小凤点点头,道:“确是好酒。”
  秃顶老人道:“一人一半?”
  陆小凤道:“行。”
  秃顶老人什么话也不再说,就捧起酒坛子,对着嘴,咕噜咕噜的往嘴里倒。
  顷刻间半坛子酒就已下了肚,他黄惨惨的一张脸上,忽然变得红光满面,整个人都像是有了精神,伸出袖子来一抹嘴,道:“真他娘的够劲。”
  陆小凤也没说什么,接过酒坛子就喝,喝得绝不比他慢,绝不比任何人慢。
  等这坛酒喝完了,秃顶老人突然大笑,道:“好,酒够劲,人也够劲。”
  陆小凤也伸出袖子来一抹嘴,道:“人够劲,酒才够劲。”
  秃顶老人看着他,道:“三年不见,你居然还没喝死。”
  陆小凤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只担心你,你是个好人。”
  秃顶老人瞪眼道:“谁说我是个好人?”
  陆小凤笑了笑,道:“江湖中谁不说山西雁又有种、又够朋友,是他娘的第一个大好人。”
  秃顶老人大笑,道:“你是个大祸害,我是个大好人,这他娘的真有意思。”
  丹凤公主看着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再也想不到这又秃又土,满嘴粗话的老头子,竟是享名三十年,以一双铁掌威震关中的大侠山西雁。
  不管怎么样,一个人能被称为“大侠”,都不是件简单的事。
  可是这老人却实在连一点大侠的样子都没有——难道这就正是他的成功之处?丹凤公主想不通。
  她忽然发觉自己想不通的事,竟好像越来越多。
  山西雁的笑声已停顿,目光炯炯,盯着陆小凤,道:“你只怕想不到我会来找你?”
  陆小凤承认:“我想不到。”
  山西雁道:“其实你一到太原,我就已知道了。”
  陆小凤笑了笑,道:“这并不奇怪,我来了若连你都不知道,才是怪事。”
  山西雁道:“可是我直到现在才来找你!”
  陆小凤道:“你是个忙人。”
  山西雁道:“我一点也不忙,我没有来,因为你是我师叔的客人,我既然没法子跟他抢着作东,就只好装不知道了。”
  陆小凤笑道:“我还以为我剃了胡子后,连老朋友都不认得我了。”
  山西雁又大笑道:“我本就觉得你那两撇骚胡子看着讨厌。”
  陆小凤道:“你讨厌没关系,有人不讨厌。”
  山西雁的笑声停顿:“霍天青是我的师叔,江湖中有很多人都不信,但你却总该知道的。”
  陆小凤道:“我知道。”
  山西雁道:“外面抽旱烟的那老怪物,姓樊,叫樊鹗,你认不认得?”
  陆小凤道:“莫非是昔日独闯飞鱼塘,扫平八大寨,一根旱烟袋专打人身三十六大穴、七十二小穴的樊大先生?”
  山西雁道:“就是他。”
  陆小凤道:“西北双秀,樊简齐名,那位穷酸秀才,想必也就是‘弹指神通’的惟一传人,简二先生了。”
  山西雁点点头,道:“那穷要饭的、野药郎中、卖包子跟卖菜的小贩、卖花粉的货郎,再加上这地方的掌柜,和还在门口卖面的王胖子,七个人本是结拜兄弟,人称‘市井七侠’,也有人叫他们山西七义。”
  陆小凤淡淡笑道:“这些大名鼎鼎的侠客义士们,今天倒真是雅兴不浅,居然全都挤到这小院子来乘凉来了。”
  山西雁道:“你真不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陆小凤道:“不知道。”
  山西雁道:“他们也都是我的同门,论起辈份来,有的甚至是霍天青的徒孙。”
  陆小凤又笑了,道:“这人倒真是好福气!”
  山西雁道:“六十年前,祖师爷创立‘天禽门’,第一条大戒,就是要我们尊师重道,这辈份和规矩,都是万万错不得的。”
  陆小凤道:“当然错不得。”
  山西雁道:“祖师爷一生致力武学,到晚年才有家室之想。”
  陆小凤道:“天禽老人竟也娶过妻,生过子?”
  山西雁道:“这件事江湖中的确很少有人知道,祖师爷是在七十七岁那年,才有后的。”
  陆小凤道:“他的后代就是霍天青?”
  山西雁道:“正是。”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他年纪轻轻,辈份却高得吓人。”
  山西雁道:“所以他肩上的担子也重得可怕。”
  陆小凤道:“哦?”
  山西雁的神情忽然变得很严肃,道:“他不但延续祖师爷的香灯血脉,惟一能继承‘天禽门’传统的人也是他,我们身受师门的大恩,纵然粉身碎骨,也绝不能让他有一点意外,这道理你想必也应该明白的。”
  陆小凤道:“我明白。”
  山西雁长长叹了口气,道:“所以他明晨日出时,若是不幸死了,我们‘天禽门’上上下下数百弟子也绝没有一个还能活得下去。”
  陆小凤皱了皱眉,道:“他怎么会死?”
  山西雁道:“他若败在你手里,你纵然不杀他,他也绝不会再活下去。”
  陆小凤道:“我也知道他是个性情很刚烈的人,但他却并不是一定会败的!”
  山西雁道:“当然不一定。”
  陆小凤淡淡道:“他若胜了我,你们‘天禽门’上上下下数百子弟,岂非都很有面子?”
  山西雁道:“你是我的朋友,我也不愿你败在他手里,伤了彼此的和气。”
  陆小凤笑了笑,道:“你真是好人。”
  山西雁的脸好像又有点发红,苦笑道:“只要你们一交手,无论谁胜谁败,后果都不堪设想,霍师叔跟你本也是道义之交,这么样做又是何苦?”
  陆小凤微笑道:“现在我总算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要我在日出之前,赶快离开这里,让他找不着我。”
  山西雁居然不说话了,不说话的意思就是默认。
  丹凤公主突然冷笑,道:“现在我也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约了这么多人来,就是为了要逼他走,让霍天青不战而胜,否则你们就要对付他。现在距离日出的时候已没多久,他就算能击退你们,等到日出时,他一样没力气去跟霍天青交手了。”她铁青着脸,冷笑又道:“这法子倒的确不错,恐怕也只有你这样的大侠才想得出来!”
  山西雁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突然仰面狂笑,道:“好,骂得好,只不过我山西雁虽然没出息,这种事倒还做不出来!”
  丹凤公主道:“那种事你既做不出来,他若不愿走,你怎么办?”
  山西雁霍然长身而起,大步走了出去,满院子的人全都鸦雀无声,他发亮的眼睛从这些人脸上一个个扫过去,忽然道:“他若不走,你们怎么办?”
  卖包子的小贩翻着白眼,冷冷道:“那还不简单,他若不走,我就走。”
  山西雁又笑了,笑容中仿佛带种说不出的悲惨之意,慢慢的点了点头,道:“好,你走,我也走,大家都走。”
  卖包子的小贩道:“既然如此,我又何妨先走一步?”
  他的手一翻,已抽出了柄解腕尖刀,突然反手一刀,刺向自己的咽喉。
  他的出手不但稳,而且快,非常快。但却还有人比他更快的。
  突听“当”的一声,火星四溅,他手里的刀已断成了两截,一样东西随着折断的刀尖掉在地上,竟是陆小凤的半截筷子。
  剩下的半截筷子还在他手里,刀是钢刀,筷子却是牙筷。
  能用牙筷击断钢刀的人,天下只怕还没有几个。
  丹凤公主忽然明白山西雁为什么要这样做,霍天青根本就不是陆小凤的敌手,别人虽然不知道,山西雁却很清楚。
  那卖包子的小贩吃惊的看着手里的半截断刀,怔了很久,突然恨恨跺了跺脚,抬头瞪着陆小凤,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小凤笑了笑,淡淡道:“我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只不过还有句话要问你!”
  卖包子的小贩道:“什么话?”
  陆小凤道:“我几时说过我不走的?”
  卖包子的小贩怔住。
  陆小凤懒洋洋的叹了口气,道:“打架本是件又伤神、又费力的事,我找个地方去睡觉多好,为什么要等着别人打架?”
  卖包子的小贩瞪着他,脸上的表情好像要哭,又好像要笑,忽然大声道:“好,陆小凤果然是陆小凤,从今天起,无论你要找我干什么,我若皱一皱眉头,我就是你孙子。”
  陆小凤笑道:“你这样的孙子我也不想要,只要我下次买包子时,你能算便宜一点,就已经很够朋友了。”
  他随手抓起了挂在床头的大红披风,又顺便喝了杯酒,道:“谁跟我到城外的又一村去吃碗赵大麻子炖的狗肉去?”
  花满楼微笑道:“我。”
  樊大先生忽然敲了敲他的旱烟袋,道:“还有我。”
  简二先生道:“有他就有我,我们一向是秤不离砣的。”
  卖包子的小贩立刻大声道:“我也去。”
  简二先生道:“你专卖打狗的肉包子,还敢去吃狗肉,你不怕那些大狗、小狗的冤魂在你肚子里作怪?”
  卖包子的小贩瞪起了眼,道:“我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山西雁大笑,道:“好,你小子有种,大伙儿都一起去吃他娘的狗肉去,谁不去就是他娘的龟孙子!”
  花满楼微笑着,缓缓道:“看来好人还是可以做得的。”
  陆小凤道:“偶尔做一次倒没关系,常做就不行了。”
  花满楼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陆小凤板着脸,道:“好人不长命,这句话你难道没听说过?”
  他虽然板着脸,但眼睛里却似已热泪盈眶。
  丹凤公主看着他们,忽然轻轻的叹了口气,轻轻的喃喃自语:“谁说好人做不得,谁就是他娘的龟孙子。”
  第八回 司空摘星
  狗肉已卖完了,没有狗肉。可是他们并不在乎!
  他们要吃的本来就不是狗肉,而是那种比狗肉更令人全身发热的热情,用这种热情来下酒,世上绝没有任何东西能比得上。
  何况日出的时候,还有人用快马追上了他们,送来了一封信。
  霍天青的信:
  朝朝有日出,今日之约,又何妨改为明日之明日。
  人不负我,我又怎能负人?
  金鹏旧债,随时可清,公主再来时,即弟远游日也,盛极一时之珠光宝气,已成为明日之黄花,
  是以照耀千古者,惟义气二字而已。
  天青再拜。
  就凭这封信,已足下酒百斗,沉醉三日,何况还有那连暴雨都浇不冷的热情。
  暴雨。雨正午才开始下的,正午时人已醉了——不醉无归,醉了才走的。 
  陆小凤将醉未醉,似醉非醉,仿佛连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醉是醒?正面对着窗外的顷盆大雨,呆呆的出神。
  丹凤公主看着他,忽然道:“你若不走,那些人难道真的全都会死在那里?”
  陆小凤沉默了很久,才缓缓的道:“你懂不懂得‘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这两句话的意思?”
  丹凤公主道:“我当然懂,这意思就是说,有些事你若是认为不该去做,无论别人怎么样威逼利诱,甚至还用刀架在你脖子上,你也绝不要去做,若是你认为应该去做的事,就真要你抛头颅,洒热血,你也非去做不可。”
  陆小凤点了点头,道:“正因为如此,所以才会有人舍命全义,也有人拿八十三斤重的大铁椎,搏杀暴君。”
  丹凤公主抢着道:“也正因为如此,所以霍天青才会以死报阎铁珊,山西雁和那些卖包子和馒头的,才会不惜为霍天青卖命。”
  陆小凤道:“不管他们是干什么的,只要能做到这两句话,就已不负‘侠义’二字。”
  丹凤公主轻轻叹息,道:“可是放眼天下,又有几个人真能不负这‘侠义’二字?”
  花满楼手持酒杯,曼声低吟:“盛极一时之珠光宝气,已成明日黄花,是以照耀千古者,惟‘义气’二字而已……好一个霍天青,我竟几乎小看了他,当浮一大白。”他真的举杯一饮而尽,仿佛也有些醉了,喃喃道:“只可惜那苏少英,他本也是个好男儿,他本不该死的,本不该死的……”
  他声音越说越低,伏在桌上,竟似睡着了。
  丹凤公主悄悄的走到窗口,悄悄的拉起了陆小凤,柔声道:“你还在生我的气?”
  陆小凤道:“我几时生过你的气?”
  丹凤公主嫣然一笑,垂下了头,悄悄的问道:“今天你还怕弄错人么?”
  她的呼吸轻柔,指尖仿佛在轻轻颤抖,她的头发带着比鲜花更芬芳的香气。
  陆小凤也许是个君子,也许不是,但他的确是个男人,是个已有了七八分醉意的男人。
  窗外暴雨如注,就仿佛是一道道密密的珠帘,隔断了行路的人,也隔断了行人的路。
  屋子里幽静昏黯,宛如黄昏,从后面一扇开着的门看进去,可以看见一张新换过被单的床。
  陆小凤忽然发现心跳得很厉害,忽然发现上官丹凤的心也跳得很厉害,他问:“你的心在跳?”
  “比比看,谁的心跳得快?”
  “怎么比?”
  “我摸摸你的心,你摸摸我的……”
  突然间,密如万马奔腾的雨声中,传来了一阵密如雨点般的马蹄声,十余骑快马,冒着暴雨急驰而来,冲过了这荒村小店。
  马上人一色青柴衣、白笠帽,经过他们的窗口时,突然一起挥手,只听“飕,飕,飕”,一连串风声,比雨点更密,比马蹄更急,数十道乌光,有的穿窗而入,有的打在外面的墙上。
  陆小凤侧身,已拉着丹凤公主躲到窗后。
  伏在桌上的花满楼却已霍然长身而起,失声道:“硝磺霹雳弹。”
  五个字还没有说完,只听“蓬”的一声,窗里窗外,被乌光击中的地方,已同时冒起了数尺高的火焰,赤红中带着惨碧色的火焰。
  陆小凤变色道:“你们先冲出去,我去救赵大麻子。”
  赵大麻子已睡了,他们刚才还听见他的鼾声。
  但火焰竟霎眼间就已将门户堵死,连外面的墙都已燃烧起来,连暴雨都打不灭。
  花满楼拉着上官丹凤冲出去,那十余骑已飞驰而过,去得很远了,马上人一起纵声狂笑,还有人在放声大呼:“陆小凤,这只不过是给你个小小的教训,若再不识相,就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几句话说完,人马都已被珠帘般的雨帘隔断,渐渐不能分辨。
  再回头,赵大麻子的小店也已完全被火焰吞没,哪里还看得见陆小凤?
  上官丹凤咬了咬牙道:“你在这里等,我进去找他。”
  花满楼道:“你若再进去,就出不来了。”
  上官丹凤道:“可是他……”
  花满楼笑了笑,道:“他可以出来,比这再大的火,都没有烧死他。”
  他全身都已湿透,但脸色却还是很平静。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响起一阵惨呼,呼声惨厉,就好像是一群被困死了的野兽发出来的,但却很短促。呼声一发即止,却又有马群的惊嘶。
  上官丹凤动容道:“难道刚才那些人现在也已遭了别人的毒手?”
  突然间,又是“轰”的一响,燃烧着的房子突然被撞破个大洞,一个人从里面飞出,就像是一团燃烧着的火焰,在雨中凌空一个跟斗,扑到地上,就地滚了滚,滚灭了身上的火,衣服上、头发上,都已被烧焦了七八处,可是他一点也不在乎,又一滚,就站了起来,正是陆小凤。
  上官丹凤吐出口气,喃喃道:“看来这个人的确是烧不死的!”
  陆小凤笑道:“要烧死我倒的确不容易。”他虽然还在笑,一脸却已被熏黑了。
  上官丹凤看着他的脸,忽然一笑,道:“可是你本来有四条眉毛的,现在却几乎连一条眉毛都没有了。” 
  陆小凤淡淡道:“眉毛就算被烧光了,也还可以再长,可惜的是那几坛子酒……”
  花满楼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问道:“赵大麻子呢?”
  陆小凤道:“不知道。”
  花满楼道:“他不在里面?”
  陆小凤道:“不在。”
  上官丹凤变色道:“他难道也是青衣楼的?难道早就跟那些人串通好了?否则他们又怎会知道你在这里?”她恨恨的接着道:“你冒险去救他,连眉毛都几乎被烧光,他却是这么样一个人。”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他狗肉烧得最好。”
  上官丹凤道:“别的你全不知道?”
  陆小凤道:“别的我全不知道。”
  上官丹凤看着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喃喃地说道:“为什么别人都说他有两个脑袋,我看他简直……”她的声音突然停顿,因为她又看见一个人从暴雨中大踏步而来。
  一个身材很魁梧的人,头上戴着个斗笠,肩上扛着根竹竿,竹竿上还挑着一串乱七八糟的东西,她也看不清是什么,但她却已看清了这个人正是赵大麻子。
  陆小凤笑了,悠然道:“你不能对任何人都没有信心的,这世上的坏人也许并没有你想像中那么多,毕竟总还有……”
  他的声音也突然停顿,因为他已看清楚赵大麻子竹竿挑着的,竟是一串手,人的手!血渍虽已被暴雨冲干净,却显然是刚从别人腕子上割下来的,十三四只手用一条裤带绑住,吊在竹竿上。
  赵大麻子的裤带上,赫然正插着一把刀,杀狗的刀。
  陆小凤吃惊的看着他,道:“原来你不但会杀狗,还会杀人。”
  赵大麻子咧着嘴一笑,道:“我不会杀狗,我只杀过人。”
  陆小凤又看了他半天,才叹口气道:“你不是赵大麻子!”
  这人笑道:“谁说我是赵大麻子的?”
  他笑的时候,除了一张大嘴咧开了之外,脸上并没有别的表情。
  陆小凤道:“你是谁?”
  这人的眼睛闪着光,道:“连你都认不出我是谁,看来我易容的本事纵然还是不能算天下第一,也差不多了。”
  陆小凤盯着他,忽然也笑了笑,道:“可是你翻跟斗的本事却不行……”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上官丹风已大声道:“这人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小偷?”
  这人叹了口气,道:“不错,我就是跟他比过翻跟斗的司空摘星,但却不是小偷,是大偷。”
  上官丹凤嫣然道:“我知道,你不但是大偷,而且还是偷王之王,偷尽天下无敌手。”
  司空摘星挺了挺胸,道:“这一点我倒不敢妄自菲薄,若论偷的本事,连陆小凤都不敢跟我一较高低,还有谁能比得上我?”
  上官丹凤道:“你什么人不好扮,为什么要扮成个杀狗的麻子?”
  司空摘星笑道:“这点你就不懂了,扮成麻子,才不容易被人看破。”
  上官丹凤道:“为什么?”
  司空摘星道:“你几时见过有人瞪着大麻子的脸左看右看的?”
  上官丹凤也笑了,道:“看来易容这门功夫的学问也不小。”
  司空摘星道:“的确不小。”
  陆小凤皱眉道:“你几时到关中来的?”
  司空摘星道:“前两天。”
  陆小凤道:“来干什么?”
  司空摘星道:“来等你!”
  陆小凤道:“等我?”
  司空摘星道:“因为你要去找阎老板,这里正好是你必经之路,何况,你既然已到太原附近来了,总免不了要吃一顿赵大麻子炖的狗肉。”
  他叹了口气,又道:“连我都不能不承认,他炖的狗肉,的确没有人能比得上。”
  陆小凤道:“就因为你生怕我吃出味道不对,露出马脚来,所以才说狗肉卖完了?”
  司空摘星大笑,道:“不管怎么样,这次我总算骗过了你这个机灵鬼。”
  陆小凤道:“你在这里等我于什么?”
  司空摘星道:“我这个人还会干什么?”
  陆小凤道:“你难道想偷到我身上的东西?”
  司空摘星傲然道:“只要你能说得出来,我什么都偷。”
  陆小凤道:“你想偷我的什么?”
  司空摘星道:“你一定要我说?”
  陆小凤淡淡道:“你若不敢说,我也不勉强。”
  司空摘星瞪眼道:“我为什么不敢说?”
  上官丹凤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想偷什么?”
  司空摘星道:“偷你。”
  上官丹凤瞪大了眼睛,呆住。
  司空摘星道:“有人出二十万两银子,要我把你偷走。”
  上官丹凤道:“想不到我居然还值二十万两银子……”这句话没说完,她自己的脸色已通红。
  司空摘星道:“只不过那个人要我偷你走,倒并不是你想的那种用意。”
  上官丹凤红着脸,忍不住大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想的是哪种用意?”
  司空摘星眨了眨眼,不说话了。
  上官丹凤道:“那个人又是什么用意?他究竟是谁?”
  司空摘星还是不开口。
  陆小凤叹道:“他不会的,干他这行的若是泄漏了主顾的秘密,下次还有谁敢上他的门?”
  上官丹凤道:“小偷还有主顾上门去找他?”
  陆小凤道:“我早就说过,他这小偷与众不同,他从不偷值钱的东西。”
  司空摘星道:“但是我也要吃饭。”
  陆小凤道:“不但要吃饭,还要喝酒,喝好酒。”
  司空摘星道:“所以只有在别人肯出大价钱来请我偷的时候,我才偷。”
  陆小凤道:“只不过能出得起钱请你偷的人并不多。”
  司空摘星道:“的确不多。”
  陆小凤道:“所以你纵然不说,我也知道这次是谁找你来了。”
  司空摘星道:“你知道是你的事,我不说是我的事。”
  陆小凤道:“不管我知不知道,你反正都不说。”
  司空摘星道:“对了。”
  陆小凤道:“可是你现在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将这秘密告诉了我?”
  司空摘星叹道:“你冒险到火里去救我,差点把眉毛都烧光了,我怎么还好意思偷你的朋友?”
  陆小凤道:“看来你这人倒还是‘盗亦有道’。”
  司空摘星道:“你又说对了。”
  上官丹凤忍不住大声道:“你若好意思,难道就真的能把我偷走?”
  司空摘星傲然道:“莫忘记我是偷王之王,天下还没有什么是我偷不到的。”
  上官丹凤冷笑道:“我倒要听听你准备怎么偷法?”
  司空摘星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卖膏药的肯将他们独门秘方告诉别人?”
  上官丹凤道:“没有。”
  司空摘星悠然道:“这也是我的独门秘方,所以我也不能告诉你。”
  上官丹凤瞪着他,忽然道:“十个麻子九个怪,我看你本来也是麻子!”
  司空摘星瞪眼道:“谁说的?”
  上官丹凤道:“我说的,要不然你就把你这张麻面卷起来,让我看看你本来是什么样子!”
  司空摘星道:“那可不行。”
  上官丹凤道:“为什么不行?”
  司空摘星道:“你若万一看上了我,陆小风岂非又要跟我比翻跟斗了?那次已经把我翻得头晕脑胀,第二次我可再也不敢领教。”
  上官丹凤红起了脸,却又忍不住“噗哧”笑了。
  陆小凤道:“这些手是什么人的?”
  司空摘星道:“那些放火烧房的人。”
  陆小凤道:“你追上他们了?”
  司空摘星道:“我既然已扮成了赵大麻子,有人来放火烧他的房子,我当然要替他出气。”
  上官丹凤道:“所以你就砍下他们的手,叫他们以后再也不能烧别人的房子。”
  司空摘星道:“我准备把他们那十几匹马卖了,赔偿赵大麻子。”
  陆小凤道:“他们的人呢?”
  司空摘星道:“还在那边的树林里,我特地留给你的。”
  陆小凤道:“留给我干什么?”
  司空摘星道:“他们要烧死你,你难道不想问问他们的来历?”
  第九回 峨嵋四秀
  暴雨就像是个深夜闯入豪妇香闺中的浪子,来得突然,去得也快。
  可是它来过之后,所有的一切已被它滋润,被它改变了。
  春林中的树叶,已被洗得青翠如碧玉,尸体上鲜血也已被冲洗干净,几乎找不到致命的伤口。
  但这十几个人,却已没有一个还是活着的。
  他们看到这尸体时,司空摘星已不见了。
  上官丹凤恨恨道:“他将这些死人留给我们,难道要我们来收尸?”
  陆小凤道:“这些人绝不是他杀的,他一向很少杀人。”
  上官丹凤道:“不是他是谁?”
  陆小凤道:“是那个叫他们来放火的人。”
  上官丹凤道:“你的意思是说,那人怕我们查出他的来历,所以就将这些人全都杀了灭口?”
  陆小凤点点头,脸色很严肃,他最痛恨的三件事,第一件就是杀人。
  上官丹凤道:“可是他本来可以将这些人放走的,为什么一定要杀他们灭口?”
  陆小凤道:“因为十几个右手被砍断的人,是很容易被找到的。”
  上官丹凤叹了口气,道:“其实他杀了这些人也没有用,我们还是一样知道他们的来历。”
  陆小凤道:“你知道?”
  上官丹凤道:“你难道看不出他们是青衣楼的?”
  陆小凤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只看出了一件事。”
  上官丹凤道:“什么事?”
  陆小凤道:“我看出你一定会赶到珠光宝气阁去,叫人带棺材来收尸。”
  上官丹凤瞪了他一眼,又垂下头,咬着嘴唇道:“你还看出了什么?”
  陆小凤道:“然后你当然就会叫那里的人替你准备好水,先洗个澡,再选个最舒服的屋子,好好的睡一觉。”
  他笑了笑,接着道:“莫忘记那地方现在已完全是你的了。”
  陆小凤躺在一大盆热水里,闭上了眼睛,全身都被雨淋得湿透了之后,能找到地方洗个热水澡,的确是件很愉快的事。
  他觉得自己运气总算不错,旁边炉子上的大铜壶里,水也快沸了,屋子里充满了水的热气,令人觉得安全而舒服。
  花满楼已洗过澡,现在想必已睡着了,上官丹凤想必已到了珠光宝气阁。
  她心里虽然一万个不情愿,却还是乖乖的走了,居然好像很听陆小凤的话。
  这也令他觉得很满意,他喜欢听话的女孩子。
  只不过他总觉得这件事做得并不满意,其中好像总有点不对劲的地方,却又偏偏说不出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
  阎铁珊临死前已承认了昔年的过错,霍天青已答应结清这笔旧账。
  大金鹏王托他做的事,他总算已完成了三分之一,而且进行得很顺利。
  他还有什么不满意?雨早巳停了,屋檐下偶尔响起滴水的声音,晚风新鲜而干净。
  陆小凤叹了口气,绝不再胡思乱想,尽力做一个知足的人。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开门的声音。
  他没有听错,门的确被人推开了。
  但他却不知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他看见从外面走进来的人,竟是四个女人。
  四个年轻而美丽的女人,不但人美,风姿也美,一身窄窄的衣服,衬得她们苗条的身子更婀娜动人。
  陆小凤最喜欢细腰长腿的女人,她们的腰恰巧都很细,腿都很长。
  她们微笑着,大大方方的推门走了进来,就好像根本没有看到这屋子里有个赤裸裸的男人坐在澡盆里似的。
  可是她们四双明亮而美丽的眼睛,却又偏偏都盯在陆小凤脸上。
  陆小凤并不是个害羞的人,但现在他却觉得脸上正在发烧,用不着照镜子,就知道自己脸已红了。
  忽然有人笑道:“听说陆小凤有四条眉毛的,我怎么只看见两条?”
  另外一个人笑道:“你还看见两条,我却连一条都看不见。”
  第一个先说话的人,身材最高,细细长长的一双凤眼,虽然在笑的时候,仿佛也带着种逼人的杀气!
  无论谁都看得出,她绝不是那种替男人倒洗澡水的女人。
  但她却走过去,提起了炉子上的水壶,微笑着道:“水好像已凉了,我再替你加一点热的。”
  陆小凤看着水壶里的热气,虽然有点吃惊,但若叫他赤裸裸的在四个女人面前站起来,他还真没有这种勇气。
  不过这一大壶烧得滚开的热水,若是倒在身上,那滋味当然更不好受。
  陆小凤正不知是该站起来的好,还是坐着不动的好,忽然发现自己就算想动,也没法子动了。
  一个始终不说话,看来最文静的女孩子,已忽然从袖中抽出了柄一尺多长,精光四射的短剑,架在他的脖子上。
  森寒的剑气,使得他从耳后到肩头都起了一粒粒疹子。
  那身长凤眼的少女已慢慢的将壶中开水倒在他洗澡的木盆里,淡淡说道:“我看你最好还是安分些,我四妹看来虽温柔文静,可是杀人从来也不眨眼的,这壶水刚烧沸,若是烫在身上,你不死也得掉层皮。”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往盆里倒水。
  盆里的水本来就很热,现在简直已烫得叫人受不了。
  陆小凤头上已冒出了汗,铜壶里的开水却只不过倒出了四分之一。
  这一壶水若是全倒完,坐在盆里的人恐怕至少也得掉层皮。
  陆小凤忽然笑了——他居然笑了。
  倒水的少女用一双媚而有威的凤眼瞪着他,冷冷道:“你好像还很开心?”
  陆小凤看来的确很开心,微笑着道:“我只不过觉得很好笑。”
  “好笑?有什么好笑的?”这少女倒得更快了。 
  陆小凤却还是微笑着,道:“以后我若告诉别人,我洗澡的时候,峨嵋四秀在旁边替我添水,若有一个人相信,那才是怪事。”
  原来他已猜出了她们的来历。
  长身凤目的少女冷笑道:“想不到你居然还有点眼力,不错,我就是马秀真。”
  陆小凤道:“杀人不眨眼的这位,莫非就是石秀雪?”
  石秀雪笑得更温柔,柔声道:“可是我杀你的时候,一定会眨眨眼的。”
  马秀真道:“所以我们并不想杀你,只不过有几句话要问你,你若是答得快,我这壶水就不会再往盆里倒,否则若是等到这壶水全都倒光……”
  石秀雪叹了口气,接着道:“那时你这个人只怕就要变成熟的了。”
  马秀真叹道:“猪煮熟了还可以卖烧猪肉,人煮熟了恐怕就只有送去喂狗了。”
  陆小凤也叹了口气,道:“我现在好像已经快熟了,你们为什么还不快问?”
  马秀真道:“好,我问你,我师兄苏少英是不是死在西门吹雪手上的?”
  陆小凤苦笑道:“你既然已知道,又何必再来问我?”
  马秀真道:“西门吹雪的人呢?”
  陆小凤道:“我也正想找他,你们若是看见他,不妨告诉我一声。”
  马秀真道:“你真的不知道?”
  陆小凤道:“我只有在喝醉酒的时候,才会骗女人,现在我还很清醒。”
  马秀真咬了咬牙,忽然又将壶里的开水倒下去不少,冷冷的说道:“你在我面前说话,最好老实些。”
  陆小凤苦笑道:“现在我怎么能不老实?”
  马秀真道:“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女人,真是金鹏王朝的公主?”
  陆小凤道:“的确不假。”
  马秀真道:“大金鹏王还活着?”
  陆小凤道:“还活着。”
  马秀真道:“是他要你来找阎铁珊的?”
  陆小凤道:“是。”
  马秀真道:“他还要你找什么人?”
  陆小凤道:“还要我找上官木和严独鹤。”
  马秀真皱眉道:“这两人是谁?我怎么连他们的名字都没有听见过?”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没有听见过的名字,只怕最少也有几千万个。”
  马秀真瞪着他。
  陆小凤又叹道:“我没穿衣服,你这么瞪着我,我会脸红的。”
  他的脸没有红,马秀真的脸倒已红了。她忽然转过身,将手里的铜壶放到炉子上,整了整衣衫,向陆小凤裣衽为礼。
  石秀雪的剑也放了下去。
  四个衣裳整齐的年轻美女,忽然同时向一个坐在澡盆的赤裸男人躬身行礼,你若见过这种事,一定连做梦都想不到那是什么样子。
  陆小凤似已怔住,他也想不到这四个强横霸道的女孩子,怎么忽然变得前倨后恭了。
  马秀真躬身道:“峨嵋弟子马秀真、叶秀珠、孙秀青、石秀雪,奉家师之命,特来请陆公子明日午间便餐相聚,不知陆公子是否肯赏光?”
  陆小凤怔了半天,才苦笑道:“我倒是想赏光的,只可惜我就算长着翅膀,明天中午也飞不到峨嵋山的玄真观去。”
  马秀真咧嘴一笑,道:“家师也不在峨嵋,现在他老人家已经在珠光宝气阁恭候公子的大驾。”
  陆小凤又怔了怔,道:“他也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马秀真道:“今天刚到。”
  石秀雪嫣然道:“我们若是没有到过珠光宝气阁,又怎么会知道昨天晚上的事?”
  陆小凤又笑了,当然还是苦笑。
  马秀真道:“若是陆公子肯赏光,我们也不敢再打扰,就此告辞了。”
  陆小凤道:“你们已没有别的话问我?”
  马秀真微笑着摇了摇头,态度温柔而有礼,好像已完全忘记了刚才还要把人煮熟的事。
  叶秀珠倒是个老实人,忍不住笑道:“我们久闻陆公子的大名,所以只好乘你洗澡的时候,才敢来找你。”
  陆小凤苦笑道:“其实你们随便什么时候来,随便要问我什么,我都不会拒绝的。”
  石秀雪眨着眼道:“陆公子真的不生气?”
  陆小凤道:“我怎么会生气?我简直开心得要命。”
  石秀雪也怔了怔,道:“我们这样子对你,你还开心?”
  陆小凤笑了笑——这次是真的笑了,微笑着说道:“非但开心,而且还要感激你们给了我个好机会。”
  石秀雪忍不住诧道:“什么机会?”
  陆小凤悠然道:“我洗澡的时候,你们能闯进来,你们洗澡的时候,我若闯进去了,你们当然也不会生气,这种机会并不是人人都有的,我怎么能不高兴?”
  峨嵋四秀的脸全都红了,忽然一转身,抢着冲了出去。
  陆小凤这才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我下次洗澡的时候,最少也得穿条裤子。”
  陆小凤洗澡的地方,本是个厨房,外面有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有棵白杨树。
  夜色清幽,上弦月正挂在树梢,树叶的浓阴挡住了月色,树下的阴影中,竟有个人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长身直立,白衣如雪,背后却斜背着一柄形式奇古的乌鞘长剑。
  峨嵋四秀一冲出来,就看见了这个人,一看见这个人,就不由自主觉得有阵寒气从心里一直冷到指尖。.
  马秀真失声道:“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冷冷的看着她们,慢慢的点了点头。
  马秀真怒道:“你杀了苏少英?”
  西门吹雪道:“你们想复仇?”
  马秀真冷笑道:“我们正在找你,想不到你竟敢到这里来!”
  西门吹雪的眼睛突然亮了,亮得可怕,冷冷道:“我本不杀女人,但女人却不该练剑的,练剑的就不是女人。”
  石秀雪大怒道:“放屁!”
  西门吹雪沉下了脸,道:“拔你们的剑,一起过来。”
  石秀雪厉声道:“用不着一起过去,我一个人就足够杀了你。”
  她看来最温柔文静,其实火气比谁都大,脾气比谁都坏。
  她用的是一双短剑,也还是唐时的名剑客公孙大娘传下来的“剑器”。
  厉喝声中,她的剑已在手,剑光闪动,如神龙在天,闪电下击,连人带剑,一起向西门吹雪扑了过去。
  突听一人轻喝:“等一等。”三个字刚说完,人已突然出现。
  石秀雪双剑刚刚刺出,就发现两柄剑都已不能动了——两柄剑的剑锋,竟已都被这个忽然出现的人用两根手指捏住。
  她竟未看出这人是怎么出手的,她用力拔剑,剑锋却似已在这人的手上生了根。
  但这个人神情还是很从容,脸上甚至还带着微笑。
  石秀雪脸却已红了,冷笑道:“想不到西门吹雪居然还有帮手。”
  西门吹雪冷冷道:“你以为他是我的帮手?”
  石秀雪道:“难道他不是?”
  西门吹雪冷冷一笑,突然出手,只见剑光已交,如惊虹掣电,突然又消失不见。
  西门吹雪已转过身,剑以在鞘,冷冷道:“他若不出手,你此刻已如此树。”
  石秀雪正想问他。这株树又怎样了,她还没开口,忽然发现树已凭空倒了下来。
  刚才那剑光一闪,竟已将这株一人合抱的大树一剑削成了两段。
  树倒下来时,西门吹雪的人已不见。
  石秀雪的脸色也变了,世上竟有这样的剑法?这样的轻?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看着这株树已将倒在对面的人身上,这人忽然回身伸出双手轻轻一托一推,这株树就慢慢的倒在地上,这人的神情却还是很平静,脸上还是带着那种温柔平和的微笑。缓缓道:“我不是他的帮手,我从不帮任何人杀人的。”
  石秀雪苍白的脸又红了,她现在当然也已懂得这个人的意思。也已知道西门吹雪说的话并不假。她脾气虽然坏,却绝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人,终于垂下了头,鼓足勇气,道:“谢谢你,你贵姓?”
  这人道:“我姓花。”他当然就是花满楼。
  石秀雪道:“我……我叫石秀雪,最高的那个人是我大师姐马秀真。”
  花满楼道:“是不是刚才说话的那位?”
  石秀雪道:“是的。”
  花满楼笑道:“她说话的声音很容易分辨,我下次定还能认得出她。”
  石秀雪有点奇怪了,忍不住问道:“你一定要听见她说话的声音,才能认得出她?”
  花满楼点点头。
  石秀雪道:“为什么?”
  花满楼道:“因为我是个瞎子。”
  石秀雪怔住。
  这个伸出两根手指一夹,就能将她剑锋夹住的人,竟是个瞎子。她实在不能相信。
  月光照在花满楼脸上,他笑容看来还是那么温和、那么平静,无论谁都看得出,他是个对生命充满了热爱的人,绝没有因为自己是个瞎子而怨天尤人,更不嫉妒别人比他幸运。
  因为他对他自己所有的已经满足,因为他一直都在享受着这美好的人生。
  石秀雪痴痴的看着他,心里忽然涌起了一种无法描叙的感情,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同情?是怜悯?还是爱慕?崇敬?
  她只知道自己从未有过这种感情。
  花满楼微笑着,道:“你的师姐们都在等你,你是不是已该走了?”
  石秀雪垂着头,忽然道:“我们以后再见面时,你还认不认得我?”
  花满楼道:“我当然能听出你的声音。”
  石秀雪道:“可是……假如我那时已变成了哑巴呢?”
  花满楼也怔住了。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句话,他从来也没有想到有人会问他这句话。
  他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忽然发觉她已走到他面前,拉起了他的手,柔声道:“你摸摸我的脸,以后我就算不能说话了,你只要摸摸我的脸,也会认出我来的,是不是?”
  花满楼无言的点了点头,只觉得自己的指尖,已触及了她光滑如丝缎的面颊。
  他心里忽然也涌起了一种无法描叙的感情。
  马秀真远远地看着他们,仿佛想走过来拉她的师妹,可是忽然又忍住。
  她回过头,孙秀青、叶秀珠也在看着他们,眼睛里带着种奇特的笑意,似已看得痴了。
  石秀雪这么样做,她们并不奇怪,因为她们一向知道她们这小师妹是个敢爱,也敢恨的女孩子。她们心里是不是也希望自己能和她一样有勇气?
  要爱,也得要有勇气。
  陆小凤倚在门口,看着花满楼,嘴角也带着微笑。
  石秀雪已走了,她们全都走了——四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子在一起,来的时候就像是一阵风,走的时候也像是一阵风。谁也没法子捉摸到她们什么时候会来,更没法子捉摸到她们什么时候会走。
  花满楼却还是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仿佛也有些痴了。
  风在轻轻的吹,月光淡淡的照下来,他在微笑着,看来平静而幸福。
  陆小凤忽然道:“我敢打赌。”
  花满楼道:“赌什么?”
  陆小凤道:“我赌你最少三天不想洗手!”
  花满楼叹了口气,道:“我不懂你这人为什么总是要把别人想得跟你自己一样。”
  陆小凤道:“我怎么样?”
  花满楼板着脸道:“你不是个君子,完全不是!”
  陆小凤笑了道:“我这人可爱的地方,就因为我从来也不想板起脸来,装成君子的模样。”
  花满楼也忍不住笑了。
  陆小凤忽然又道:“我看你最近还是小心点的好!”
  花满楼道:“小心?小心什么?”
  陆小凤道:“最近你好像交了桃花运,男人若是交上桃花运,麻烦就跟着来了。”
  花满楼又叹了口气,道:“还有件事我也不懂。”
  陆小凤道:“哦?”
  花满楼道:“你为什么总是能看见别人的麻烦,却看不见自己的呢?”
  陆小凤也忍不住叹了口气,苦笑道:“因为我是个混蛋。”
  花满楼笑道:“一个人若能知道他自己是个混蛋,总算还有点希望。”
  陆小凤沉默了半晌,忽然道:“依你看,是谁要司空摘星来偷上官丹凤的?”
  花满楼想也不想,立刻回答:“霍休。”
  陆小凤道:“不错,一定是他。”
  花满楼道:“能花得起二十万两银子来请司空摘星的人并不多。”
  陆小凤道:“由此可见,大金鹏王并没有说谎,霍休一定就是上官木。”
  花满楼同意。
  陆小凤道:“独孤一鹤当然也就是严独鹤,所以他才会到珠光宝气阁去,才会要他的弟子来找我的。”
  花满楼补充道:“他来的时候,想必还不知道阎铁珊这里已出了事。”
  陆小凤道:“他是不是早已跟阎铁珊约好了,要见面商量一件事?”
  花满楼道:“很可能。”
  陆小凤道:“他们要商量的,莫非就是为了要对付大金鹏王?”
  花满楼道:“也很可能。”
  陆小凤道:“他叫峨嵋四秀来找我,问了我那些话,已无异承认他跟金鹏王朝有关。”
  花满楼道:“所以你认为他本不该这么样做的。”
  陆小凤道:“我们根本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是严独鹤,他本不必承认的,除非……”
  花满楼道:“除非他已有法子能让你不要管这件闲事?”
  陆小凤慢慢的点了点头,道:“除非他已想出了很好的法子。”
  花满楼道:“最好的法子只有一种。”
  陆小凤道:“不错,只有一种,一个人若死了,就再也没法子管别人的闲事了。”
  花满楼道:“你认为他已在那里布好了陷阱,等着你跳下去?”
  陆小凤苦笑道:“他用不着再布置什么陷阱,他那“刀剑双杀,七七四十九式”,很可能就已足够让我没法子再管闲事了。”
  花满楼道:“据说当今七大剑派的掌门人中,就数他的武功最可怕,因为他除了将峨嵋剑法练得炉火纯青之外,他自己本身还有几种很邪门、很霸道的功夫,至今还没有看见他施展过。”
  陆小凤忽然跳起来,道:“走,我们现在就走。”
  花满楼道:“到哪里去?”
  陆小凤道:“当然是珠光宝气阁。”
  花满楼道:“约会在明天中午,我们何必现在就去?”
  陆小凤道:“早点去总比去迟了好。”
  花满楼道:“你是在担心上官丹凤?”
  陆小凤道:“以独孤一鹤的身份,想必还不会对一个女孩子怎么样。”
  花满楼道:“那么你是在担心谁?”
  陆小凤道:“西门吹雪。”
  花满楼动容道:“不错,他既然知道独孤一鹤在珠光宝气阁,现在想必已到了那里。”
  陆小凤道:“我只担心他对付不了独孤一鹤的刀剑双杀!”他接着又道:“以他的剑法,本不必要别人担心,可是他太自负,自负就难免大意,大意就可能犯出致命的错误。”
  花满楼叹道:“我并不喜欢这个人,却又不能不承认他的确有值得自负的地方。”
  陆小凤道:“他只看苏少英使出了三七二十一招,就以为已能击破独孤一鹤的‘刀剑双杀’,却未想到苏少英并不是独孤一鹤。”
  花满楼道:“独孤一鹤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小凤沉吟着,缓缓道:“有种人我虽然不愿跟他交朋友,却更不愿跟他结下冤仇。”
  花满楼道:“独孤一鹤就是这种人?”
  陆小凤点了点头,叹息着道:“无论谁若知道有他这么样一个敌人,晚上都睡不着觉的,所以我们不如现在就走。”
  花满楼忽然笑了笑,道:“我想他现在也一定没有睡着。”
  陆小凤道:“为什么?”
  花满楼道:“无论谁知道有你这么样一个敌人,晚上也一样睡不着的。”
  独孤一鹤没有睡着。夜已很深,四月的春风中竟仿佛带着晚秋的寒意,吹起了灵堂里的白幔。
  棺木是紫楠木的,很坚固、很贵重。可是人既已死,无论躺在什么棺材里,岂非都已全无分别?
  烛光在风中摇晃,灵堂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阴森凄凉之意。
  独孤一鹤静静的站在阎铁珊的灵位前,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动过。他是个很严肃的人,腰干依旧挺直,钢针般的须发也还是漆黑的,只不过脸上的皱纹已很多、很深了,你只有在看见他的脸时,才会觉得他已是个老人。
  现在他严肃沉毅的脸上,也带着种凄凉而悲伤的表情,这是不是也正因他已是个老人,已能了解死亡是件多么悲哀可怕的事?
  这时他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很轻的脚步声,他并没有回头,可是他的手却已握住了剑柄。
  他的剑比平常的剑要粗大些,剑身也特别长、特别宽,黄铜的剑锷,擦得很亮,但鞘却已很陈旧,上面嵌着个小小的八卦,正是峨嵋掌门人佩剑的标志。
  一个人慢慢的从后面走过来,站在他身旁,他虽然没有转头去看,已知道这人是霍天青。霍天青的神情也很悲伤、很沉重,黑色的紧身衣外,还穿着件黄麻孝服,显示出他和死者的关系不比寻常。
  独孤一鹤以前并没有见过这强傲的年轻人,以前他根本没有到这里来过。
  霍天青站在他身旁,已沉默了很久,忽然道:“道长还没有睡?”
  独孤一鹤没有回答,因为这本是句不必要回答的话,他既然站在这里,当然还没有睡。
  霍天青却又问道:“道长以前是不是从未到这里来过?”
  独孤一鹤道:“是。”
  霍天青道:“所以连我都不知道阎大老板和道长竟是这么好的朋友!”
  独孤一鹤沉着脸,冷冷道:“你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
  霍天青淡淡道:“道长是武林前辈,知道的事当然比我多。”
  独孤一鹤道:“哼!”
  霍天青扭过头,目光刀锋般盯着他的脸,缓缓道:“那么道长想必已知道他是为什么死的了!”
  独孤一鹤脸色似已有些变了,忽然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霍天青却已经叱道:“站住!”
  独孤一鹤一脚刚跺下,地上的方砖立刻碎裂,手掌上青筋一根根凸起,只见他身上的道袍无风自动,过了很久,才慢慢的转回身,眼睛里精光暴射,瞪着霍天青,一字字道:“你叫我站住?”
  霍天青也已沉下了脸,冷冷道:“不错,我叫你站住!”
  独孤一鹤厉声道:“你还不配!”
  霍天青冷笑道:“我不配?若论年纪,我虽不如你,若论身份,霍天青并不在独孤一鹤之下。”
  独孤一鹤怒道:“你有什么身份?”
  霍天青道:“我也知道你不认得我,但是这一招,你总该认得。”他本来和独孤一鹤面对面站着,此刻突然向右一拧腰,双臂微张,“凤凰展翅”,左手两指虚捏成凤啄,急点独孤一鹤颈后的天突。
  独孤一鹤右掌斜起,划向他腕脉。
  谁知他脚步轻轻一滑,忽然滑出了四尺,人已到了独孤一鹤右肩后,招式虽然还是同样一招“凤凰展翅”,但出手的方向部位却已忽然完全改变,竟以右手的凤啄,点向独孤一鹤颈后的血管。
  这一着变化看来虽简单,其中的巧妙,却已非言语所能形容。
  独孤一鹤失声道:“凤双飞!”喝声中,突然向左拧身,回首望月,以左掌迎向霍天青的凤啄。
  霍天青吐气开声,掌心以“小天星”的力量,向外一翻。
  只听“噗”的一声,两只手掌已接在一起,两个人突然全都不动了。
  霍天青本已吐气开声,此刻缓缓道:“不错,这一着正是风双飞,昔年天禽老人独上峨嵋,和令师胡道人金顶斗掌,施出了这一着凤双飞,你当然想必也在旁看着。”
  独孤一鹤道:“不错。”他只说了两个字,脸色似已有些发青。
  高手过招,到了以内力相拼时,本就不能开口说话的。但天禽老人绝世惊才,却偏偏练成了一种可以开口说话的内功,说话时非但于内力无损,反而将丹田中一口浊气乘机排出。
  霍天青的内功正是天禽老人的真传,此刻正想用这一点来压倒独孤一鹤。
  他接着又道:“一般武功高手,接这一招时,大多向右拧身,以右掌接招,但胡道人究竟不愧为一代大师,竟反其道而行,以左掌接招,你可知道其中的分别何在?”
  独孤一鹤说道:“以右掌接招,虽然较快,但自身的变化已穷,以左掌接招,掌势方出,余力未尽,仍可随意变化……”
  他本不愿开口的,却又不能示弱,说到这里,突然觉得呼吸急促,竟已说不下去。
  霍天青道:“不错,正因如此,所以天禽老人也就只能用这种硬拼内力的招式,将他的后着变化逼住……”
  独孤一鹤仿佛不愿他再说下去,突然喝道:“这件事你怎会知道的?”
  霍天青道:“只因天禽老人正是先父。”
  独孤一鹤的脸色变了。
  霍天青淡淡道:“胡道人与先父平辈论交,你想必也该知道的。”
  独孤一鹤脸上阵青阵白,非但不能再说话,实在也无话可说。
  天禽老人辈份之尊,一时无人可及,他和胡道人平辈论交,实在已给了胡道人很大的面子。
  独孤一鹤虽然高傲刚烈,却也不能乱了武林中的辈份。
  霍天青淡淡道:“我的身份现在你想必已知道,但我却还有几句话要问你!”
  独孤一鹤咬着牙点点头,额上已有汗珠现出。
  霍天青道:“你为什么要苏少英改换姓名,冒充学究?你和阎老板本无来往,为什么要在他死后突然闯来?”
  独孤一鹤道:“这些事与你无关。”
  霍天青道:“我难道问不得?”
  独孤一鹤道:“问不得。”
  霍天青冷冷道:“莫忘记我还是这里的总管,这里的事我若问不得,还有谁能问得?”
  独孤一鹤满头大汗涔涔而落,脚下的方砖,一块块碎裂,右脚突然踢起,右手已握住了剑柄。但就在这一瞬间,霍天青掌上的力量突然消失,竟借着他的掌力,轻飘飘的飞了出去。独孤一鹤骤然失去了重心,似将跌倒,突见剑光一闪,接着“叮”的一响,火星四溅,他手里一柄长剑已钉入地下。
  再看霍天青的人竟已不见了。
  风吹白幔,灵桌上的烛光闪动,突然熄灭。独孤一鹤扶着剑柄,面对着一片黑暗,忽然觉得很疲倦,他毕竟已是个老人。拔起剑,剑入鞘,他慢慢的走出去,黑暗中竟似有双发亮的眼睛在冷冷的看着他。他抬起头,就看见一个人动也不动的站在院子里的白杨树下,一身白衣如雪。
  独孤一鹤的手又握上剑柄,厉声道:“什么人?”
  这人不回答,却反问道:“严独鹤?”
  独孤一鹤的脸突然抽紧。白衣人已慢慢的从黑暗中走出来,站在月光下,雪白的衣衫上,一尘不染,脸上是完全没有表情,背后斜背着形式奇古的乌鞘长剑。
  独孤一鹤动容道:“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道:“是的。”
  独孤一鹤厉声道:“你杀了苏少英?”
  西门吹雪道:“我杀了他,但他却不该死的,该死的是严独鹤!”
  独孤一鹤的瞳孔已收缩。西门吹雪冷冷道:“所以你若是严独鹤,我就要杀你!”
  独孤一鹤突然狂笑,道:“严独鹤不可杀,可杀的是独孤一鹤。”
  西门吹雪道:“哦?”
  独孤一鹤道:“你若杀了独孤一鹤,必将天下扬名!”
  西门吹雪冷笑道:“很好。”
  独孤一鹤道:“很好?”
  西门吹雪道:“无论你是独鹤也好,是一鹤也好,我都要杀你。”
  独孤一鹤也冷笑,道:“很好!”
  西门吹雪道:“很好?”
  独孤一鹤道:“无论你要杀的是独鹤也好,是一鹤也好,都已不妨拔剑。”
  西门吹雪道:“很好,好极了。”
  独孤一鹤手握着剑柄,只觉得自己的手比剑柄还冷,不但手冷,他的心也是冷的。显赫的声名、崇高的地位,现在他就算肯牺牲一切,也挽不回他刚才所失去的力量了。他看着西门吹雪时,心里却在想着霍天青,他忽然觉得很后悔。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真正后悔,可能也正是最后一次。
  他忽然想见陆小凤,可是他也知道陆小凤现在是绝不会来的。
  他只有拔剑!现在他已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突然间,黑暗中又有剑气冲霄。风更冷,西门吹雪自己的血流出来时,也同样会被吹干的……
  第十回 飞燕去来
  车厢并不大,恰好只能容四个人坐,拉车的马都是久经训练的,车子在黄泥路上,走得很平稳。
  马秀真和石秀雪坐在一排,孙秀青和叶秀珠坐在对面。
  车子走了很久,石秀雪忽然发觉每个人都在盯着她,她想装作不知道,却又忍不住撅起嘴,问道:“你们老是盯着我干什么?我脸上难道长了花?”
  孙秀青笑了,道:“你脸上就算长了花,刚才也已被人家摘走了。”她的眼睛很大,嘴唇薄薄的,无论谁都看得出这女孩子说话一定是绝不肯饶人的。
  她不让石秀雪开口,接着又道:“奇怪的是,这丫头平时总说随便什么花也没有青菜好看,现在为什么一开口就是花呀花的。”
  石秀雪居然没有脸红,反而悠然道:“其实这也没什么奇怪,就因为他姓花,所以我一开口就是花呀花的。”
  孙秀青吃吃笑道:“他?他是谁呀?”
  石秀雪道:“他姓花,叫花满楼。”
  孙秀青道:“你怎么连人家的名字都知道了?”
  石秀雪道:“因为他刚才告诉了我。”
  孙秀青道:“我怎么没听见?”
  石秀雪道:“我们说我们的话,为什么一定要让你听见?何况,你那时的心里一定还在想着陆小凤。”
  孙秀青叫了起来,道:“我在想陆小凤!谁说我在想陆小凤?”
  石秀雪道:“我说的,人家坐在澡盆里的时候,你眼睛就一直盯在他身上,我早就注意到了,你赖也赖不掉。”
  孙秀青又气又笑,笑骂道:“你们看这丫头是不是疯子,满嘴胡说八道。”
  马秀真悠然道:“这丫头是有点疯,只不过你的眼睛也的确一直都盯在陆小凤身上。”
  石秀雪拍手笑道:“还是大师姐说了句公道话。”
  孙秀青眼珠子转了转,忽然叹了口气,道:“她说的实在是公道话,只不过有点酸味。”
  马秀真也瞪起了眼,道:“酸味?什么酸味?”
  孙秀青道:“一种跟醋差不多的酸味。”
  马秀真也叫了起来,道:“你难道说我在吃醋?”
  孙秀青道:“我可没有说,是你自己说的。”
  她忍着笑,抢着又道:“人家都说陆小凤多风流,多潇洒,可是我今天看他坐在澡盆里那样子简直就像是个瓜,笨瓜,比西门吹雪差多了。”
  石秀雪吃惊道:“你说什么?”
  孙秀青道:“我是说,假如我要挑一个男人,我一定挑西门吹雪,那才是个真正有男人气概的男人,十个陆小凤也比不上。”
  石秀雪叹了口气,道:“我看你才是真疯了,就算天下的男人全都死光,我也不会看上那个白以为了不起的活僵尸。”
  孙秀青道:“你看不上,我看得上,这就叫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马秀真也忍不住笑道:“看你们的样子,就好像已经把萝卜青菜都分配好了。”
  孙秀青吃吃笑道:“我们配给你的是那个大萝卜陆小凤。”
  石秀雪眨着眼,道:“那么叶三姑娘岂不是落了空?”
  叶秀珠脸已红了,红着脸道:“你看你们,才见了人家一次面,就好像害了相思病,难道你们一辈子没见过男人?”
  孙秀青叹了口气,道:“我们本来就没见过这样的男人。”
  她用眼角瞟着叶秀珠,又道:“凭良心讲,今天我们见到的这三个男人,随便哪一个都不错,你嘴里虽不说,其实说不定三个你都喜欢。”
  叶秀珠急得脸更红,道:“你……你……你真疯了!”
  马秀真道:“孙老二就这点不好,专门喜欢欺负老实人。”
  孙秀青撇了撇嘴,道:“她老实?她表面上虽然老实,其实我们四个里面,最早嫁人的一定是她。”
  叶秀珠道:“你……你凭什么这么样说?”
  石秀雪抢着道:“因为她自己知道她自己一定嫁不出去的,莫说有四条眉毛的男人,就算有四个胆子的,也绝不敢娶他!”
  马秀真道:“那倒一点也不错,谁若娶了她这种尖嘴滑舌的女人,不被她吵死才怪!”
  石秀雪忍住笑道:“也许只有聋子还能……”
  孙秀青已跳了起来,大声道:“好,你们三个联合起来欺负我,最多我把那三个男人全都让给你们好了,你们总该满意了吧?”
  石秀雪道:“你让给我们?那三个男人难道是你的?”
  马秀真叹道:“看来这丫头什么都知道,就是不知道害臊。”
  孙秀青瞪着她们,突然大叫:“我饿死了。”
  马秀真吃惊的看着她,就好像真的在看着个忽然疯了的人。
  孙秀青自己也忍不住笑了,道:“我一生气,肚子就会饿,现在我已经生气了,我要找个地方吃宵夜去。”
  四个女孩子在一起,你若叫她们不要谈男人,实在是件很困难的事,就好像四个男人在一起时,你不许他们谈女人一样困难。
  可是花满楼和陆小凤现在谈的却不是女人,现在他们没心情谈女人,他们谈的是西门吹雪。
  陆小凤道:“我只希望他现在还没有找到独孤一鹤。”
  花满楼道:“你认为他绝不是独孤一鹤的对手?”
  陆小凤道:“他的剑法锋锐犀利,出手无情,就跟他的人一样,从不替别人留余地。”
  花满楼慢慢的点了点头,说道:“一个人若是从不肯为别人留余地,也就等于也没有为自己留余地。”
  陆小凤道:“所以只要他的剑一出鞘,若不能伤他人,自己就必死无疑!”
  花满楼道:“他现在还没有死。”
  陆小凤道:“那只因为他还没有遇见过独孤一鹤这样的对手!”
  他慢慢的接着道:“独孤一鹤的剑法沉着雄浑,内力深厚,攻势虽凌厉,防守更严密,交手经验之丰富,更不是西门吹雪能比得上的,所以他三十招内若不能得手,就必定要死在独孤的剑下。”
  花满楼道:“你认为他三十招内绝不能得手?”
  陆小凤道:“没有人能在三十招之内制独孤的死命,西门吹雪也一样不能!”
  花满楼沉默了很久,也叹了口气,道:“他是你约出来的。”
  陆小凤苦笑道:“所以我只希望他还没有找到独孤一鹤。”
  他们已穿过静寂的大路,来到珠光宝气阁外的小河前。
  流水在上弦月清淡的月光下,闪动着细碎的银鳞,一个人静静的站在小河旁,一身白衣如雪。
  陆小凤看见他时,他也看见了陆小凤,忽然道:“我还没有死。”
  陆小凤笑了,道:“你看来的确不像是个死人。”
  西门吹雪道:“死的是独孤一鹤。”
  陆小凤不笑了。
  西门吹雪道:“你想不到?”
  陆小凤承认,他本不愿承认的。
  西门吹雪却笑了笑,笑得很奇怪,道:“我自己也想不到。”
  陆小凤道:“哦?”
  西门吹雪道:“苏少英使出那二十一招时,我已看出了三处破绽。”
  陆小凤道:“所以你认为你已至少有三次机会可以杀独孤一鹤?”
  西门吹雪点点头,道:“通常我只要有一次机会已足够,但我刚刚跟他交手时,却连一次机会都没有把握住。”
  陆小凤道:“为什么?”
  西门吹雪道:“他剑法虽有破绽,但是我一剑刺出后,他忽然已将破绽补上,我从未见过有人能知道自己剑法的破绽何在,但是他却知道。”
  陆小凤说道:“世上所有的剑法,本来都有破绽的,但是能知道自己剑法中破绽的人,却的确是不多。”
  西门吹雪道:“我三次出手,三次被封死,就已知道我杀不了他,杀人的剑法若不能杀人,自己就必死无疑!”
  陆小凤叹道:“你虽然很自负,可是你也有自知之明,所以你还活着!”
  西门吹雪道:“我还没有死,只因为三十招后,他的剑法突然乱了。”
  陆小凤道:“像他这样的高手,剑法若是突然乱了,只有两种原因。”
  西门吹雪在听着。
  陆小凤道:“心若已乱,剑法必乱。”
  西门吹雪道:“他的心没有乱。”
  陆小凤道:“难道他内力已不济?”
  内力若不济,剑法也会乱的。
  陆小凤又道:“以他功力之深厚,怎么会在交手三十招后,就无以为继?”
  西门吹雪道:“我说过,我也想不到。”
  陆小凤沉吟着,道:“莫非他在跟你交手之前,内力已被人消耗了很多?莫非已有人先跟他交过了手?”
  西门吹雪冷冷道:“你逼人出手时,又几时给过别人说话的机会?”
  西门吹雪脸上虽然还是完全没有表情,但目中却似已有了阴影,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他临死前却说了句很奇怪的话。”
  陆小凤道:“他说什么?”
  西门吹雪道:“他说他……”
  剑拔出来时,剑锋上还带着血。
  独孤一鹤看着别人的剑锋上带着他的血,看着他的血被一滴滴吹落,脸上竟没有痛苦恐惧之色,反而突然大呼:“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西门吹雪道:“他说他明白了!”
  陆小凤皱眉道:“他明白了什么?”
  西门吹雪目中的阴影更重,竟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也许他已明白了人生短促,譬如朝露,也许他已明白了,他不顾一切换得的声名地位,到头来也只不过是一场虚空……”
  陆小凤沉思着,缓缓说道:“正因为人生短促,所以不能虚度——他究竟真的明白了?还是不明白?真正想说的究竟是什么?”
  西门吹雪目光凝视着远方,又过了很久,忽然也说了句很出人意外的话。
  他忽然说:“我饿了。”
  陆小凤吃惊的看着他,道:“你饿了?”
  西门吹雪冷冷道:“我杀人后总是会饿的。”
  这是家本来已该关门了的小酒店,在一片林叶浓密的桑树林外。
  桑林里有几户人家,桑林外也有几户人家,大多是养蚕的小户。
  这家人的屋子距离大路较近些,所以就在前面搭了间四面有窗户的小木屋,卖些简单的酒菜给过路的客人,峨嵋四秀找到这里来的时候,主人本已快睡了,可是又有谁能拒绝这么样四个美丽的女孩子呢?
  酒店里只有三张木桌,却收拾得很干净,下酒的小菜简单而清爽,淡淡的酒也正合女孩子们的口味,她们吃得很开心。
  女孩子们开心的时候,话总是特别多的。她们吱吱喳喳的说着、笑着, 就像一群快乐的小母鸡。
  孙秀青忽然道:“你那个姓花的说话,好像有点江南口音,不知道是不是那个花家的人。”
  石秀雪道:“哪个花家?”
  孙秀青道:“就是江南那个花家,听说你就算骑着快马奔驰一天,也还在他们家的产业之内。”
  马秀真道:“我也知道这家人,但我想花满楼却不会是他们家的。”
  孙秀青道:“为什么?”
  马秀真道:“听说这家人生活最奢华,饮食衣着都考究得很,连他们家的马夫,走出来都像是阔少,那花满楼看起来很朴素,而且,我也没听说他们的子弟中有个瞎子。”
  石秀雪立刻冷笑道:“瞎子又怎么样?他虽然是个瞎子,可是他能看见的,却比我们这些有眼睛的加起来还多。”
  马秀真也知道自己这话不该说的,改口笑道:“他武功倒的确不错,连我都想不到他随随便便伸手一夹,就能夹着你的剑。”
  孙秀青笑道:“那也许只因为这丫头已经被他迷住了。”
  石秀雪瞪了她一眼,道:“你若不服气,下次你自己不妨去试试,我不是替他吹牛,就凭他那一着,天下已没有人能比得上。”
  孙秀青道:“西门吹雪呢?他那一剑难道就差了?”
  石秀雪不说话了,她也不能不承认,西门吹雪那一剑的确可怕。
  马秀真道:“听说西门吹雪不但剑法无双,家世也很好,万梅山庄的富贵荣华,也绝不在江南花家之下。”
  孙秀青眼睛里闪着光,道:“我喜欢他,倒不是因为他的身世,就算他只不过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我还是一样喜欢他的。”
  石秀雪淡淡道:“我却看不出他的人从头到脚,有哪点可爱的地方。”
  孙秀青道:“他有哪点可爱的地方,为什么一定要你看出来,只要我……”
  她声音突然停顿,一张脸忽然变得通红,直红到耳根子。因为这时正有一个人从外走进来,一身白衣如雪,正是西门吹雪。石秀雪也说不出话了,四个吱吱喳喳的女孩子,突然全都闭上了嘴,她们不但看见了西门吹雪,也看见了花满楼和陆小凤。
  西门吹雪一双刀锋般锐利的眼睛,竟一直在瞪着她们,突然走过来,冷冷道:“我不但杀了苏少英,现在又杀了独孤一鹤。”
  四个女孩子脸色全都变了,尤其是孙秀青的脸上,更已苍白得全无一点血色。
  在少女的心里,仇恨总是很容易就被爱赶走的,何况,苏少英风流自赏,总以为这四个师妹都应该抢着喜欢他,所以她们全都不喜欢他。但杀师的仇恨,就完全不同了。
  孙秀青失声道:“你……你说什么?”
  西门吹雪道:“我杀了独孤一鹤。”
  石秀雪突然跳起来,大声道:“我二师姐这么喜欢你,你……你……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谁也想不到她居然会说出这么样一句话,连西门吹雪都似已怔住。
  孙秀青脸上阵红阵青,突然咬了咬牙,双剑已出鞘,剑光闪动,狠狠的刺向西门吹雪胸膛。
  西门吹雪居然未出手,轻轻一拂袖,身子已向后滑出,退后了七八尺。
  孙秀青眼圈已红了,嘶声道:“你杀了我师父,我跟你拼了。”
  她展动双剑,咬着牙向西门吹雪扑过去,剑器的招式本就以轻灵变化为主,只见剑光闪动,如花雨缤纷,刹那间已攻出七招。
  眼见师姐双剑已出鞘,石秀雪大声道:“这是我们跟西门吹雪的事,别人最好不要管。”她这话当然是说给花满楼听的,事实上,花满楼也不能插手。
  可是他又怎么能让这四个无辜的女孩子死在西门吹雪剑下?
  就在这时,只听“叮”的一响,西门吹雪突然伸手在孙秀青肘上一托,她左手的剑,就打在自己右手的剑上。
  双剑相击,她只觉手肘发麻,两柄剑竟已忽然到了西门吹雪手里。
  西门吹雪冷冷道:“退下去,莫要逼我拔剑!”
  他的声音虽冷,但目光却不冷,所以孙秀青还活着。
  他毕竟是个人,是个男人,又怎么能忍心对一个喜欢自己的美丽少女下得了毒手?
  孙秀青脸色更苍白,目中已有了泪光,咬着牙道:“我说过,我们今天全都跟你拼了,若是杀不了你,就……就死在你面前!”
  西门吹雪冷笑道:“死也没有用,你们若要复仇,不如快回去叫青衣一百零八楼的人全都出来。”
  孙秀青却好像很吃惊,失声道:“你在说什么?”
  西门吹雪道:“独孤一鹤既然是青衣楼的总瓢把子,青衣楼……”
  孙秀青却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怒目嗔道:“你说我师父是青衣楼的人?你是不是疯了?他老人家这次到关中来,就因为他得到这个消息,知道青衣第一楼就在……”
  忽然问,后面的窗子外“铮”的一响,一道细如牛毛般的乌光破窗而入,打在孙秀青背上。
  孙秀青的脸突然扭曲,人已向西门吹雪倒了过去。石秀雪距离后窗最近,怒喝着翻身,扑过去,但这时窗外又有道乌光一闪而入,来势之急,竟使她根本无法闪避。
  她大叫着,手里的剑脱手飞出,她的人却已倒了下去。
  这时孙秀青的人已倒在西门吹雪身上,西门吹雪突然用一只手抱起了她的腰,另一只手已反腕拔剑,剑光一闪,他的人和剑竟似已合为一体,突然间已穿窗而出。
  陆小凤却早巳从另一扇窗于里掠出,只听马秀真、叶秀珠怒喝着,也跟着追了出来。
  夜色深沉,晚风吹着窗后的菜园,哪里还看得见人影?
  再过去那浓密的桑林中,却有犬吠声传来。西门吹雪的剑光已入林。
  马秀真和叶秀珠竟也不顾一切的,跟着扑了进去。桑林里的几户人家都已睡了,连灯光都看不见,西门吹雪的剑光也已看不见。一条黄狗冲着向林后的小路狂吠。
  马秀真道:“追,我们不管怎么样,也得把老二追回来。”一句话没说完,两个人都已追出。
  陆小凤却没有再追了,他忽然在树下停住,弯腰捡起了一件东西……
  酒店的主人躲在屋角,面上已无人色。
  花满楼俯下身,轻轻的抱起了石秀雪,石秀雪的心还在跳,却已跳得很微弱。
  她美丽的脸上也已现出了一种可怕的死灰色,她慢慢的张开眼睛,凝视着花满楼,轻轻说道:“你……你还没有走?”
  花满楼柔声道:“我不走,我陪着你。”
  石秀雪眼睛里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仿佛欣慰,又仿佛悲哀,勉强微笑着,道:“想不到你还认得我。”
  花满楼道:“我永远都认得你。”
  石秀雪又笑了笑,笑得更凄凉,道:“我虽然没有变成哑巴,却已快死,死人也不会说话的,是不是?”
  花满楼道:“你……你不会死,绝不会。”
  石秀雪道:“你用不着安慰我,我自己知道,我中的是毒针。”
  花满楼动容道:“毒针?”
  石秀雪道:“因为我全身都好像已经麻木了,想必是因为毒已快发作,你……你可以摸摸我的伤口,一定是烫的。”
  她忽然拉着花满楼的手,放到她的伤口上。她的伤口就在心口上,她的胸膛柔软、光滑,而温暖。她拉着花满楼冰冷的手放在她柔软的胸膛上,她的心忽然又跳得快了起来。
  花满楼的心也已在跳,就在这时,他听见陆小凤的声音在后窗外问:“她中的是什么暗器?”
  花满楼道:“是毒针。”
  陆小凤沉默了半晌,忽然道:“你留在这里陪她,我去找一个人。”
  说到最后一字,他的声音已在很远。
  石秀雪喘息着道:“你真的没有走,真的还在这里陪我!”
  花满楼道:“你闭上眼睛,我……我替你把毒针吮出来。”
  石秀雪苍白的脸仿佛又红了,眼睛里却发出了光,道:“你真的肯这么做?”
  花满楼黯然道:“只要你肯……”
  石秀雪道:“我什么都肯,可是我不想闭上眼睛,因为我要看着你。”
  她的声音已渐渐微弱,然后她脸上的笑容就突然僵硬,眼睛里的光芒也忽然消失了。
  死亡,忽然间就已无声无息的将她从花满楼怀抱中夺走。
  可是她的眼睛却仿佛还在凝视着花满楼,永远都在凝视着……
  黑暗,花满楼眼前却只有一片黑暗。
  他忽然恨自己是个瞎子,竟不能看她最后一眼。
  她还这么年轻,可是她充满了青春活力的身子,已突然冰冷僵硬。
  花满楼轻轻的抽出了手,泪珠也从空洞的眼睛里流了下来。
  他没有动,也没有走,他第一次感觉到人生中的无情和残酷。
  风从窗外吹进来,从门外吹进来,四月的风吹在他身上,竟宛如寒冬。 
  他忽然感觉到风中传来一阵芬芳的香气,忽然听到后窗“格”的一响。
  他立刻回头,准备跃起。
  但这时候后窗外已响起一个人温柔甜蜜的声音,在轻轻对他说:“你不要吃惊,是我!”
  声音正是他所熟悉的人,也正是他一直在思念着的人。
  他忍不住失声而呼:“飞燕?”
  “不错,是我,想不到你居然还听得出我的声音。”
  一个人轻飘飘的从后窗掠进来,声音里竟似带着种因妒忌而生的讥刺,幽幽的说道:“我还以为你已忘记了我!”
  花满楼站在那里,似已呆住,过了很久,才说道:“你……你怎么会忽然到这里来了?”
  上官飞燕道:“你是不是说我不该来的?”
  花满楼摇摇头,叹息着道:“我只是想不到,我还以为你已经……”
  上官飞燕道:“你是不是以为我已死了?”
  花满楼已不知该说什么!
  上官飞燕又幽幽的叹息了一声,道:“我要死,也得像她一样,死在你的怀里。”
  她慢慢的走过来,走到花满楼面前,又道:“我刚才看见你们,我……我心里好难受,若不是她已经死了,我说不定也会杀了她的。”
  花满楼沉默了很久,忽然道:“有一天我听见了你的歌声。”
  上官飞燕沉吟着,道:“是不是在万梅山庄外,那个破旧的山神庙里?”
  花满楼道:“嗯。”
  上官飞燕也沉默了很久,才轻轻道:“可是你找去的时候,我已经走了。”
  花满楼道:“你为什么要走?”
  上官飞燕的声音更轻,道:“你也该知道,我并不想走。”
  花满楼道:“有人逼你走?”
  上官飞燕道:“那支歌也是别人逼我唱的,本来我还不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后来才知道,他们是想诱你到那庙里去。”
  花满楼道:“他们?他们是什么人?”
  上官飞燕并没有回答这句话,她的声音忽然开始颤抖,仿佛很恐惧。
  花满楼道:“你难道已落在那些人手里?”
  上官飞燕颤声道:“你最好不要知道得太多,否则……否则……”
  花满楼忍不住问道:“否则怎么样?”
  上官飞燕又沉默了很久,道:“那天他们诱你去,为的就是要警告你,不要再管这件事,他们就是要你知道我已落在他们手里。”她不让花满楼开口,接着又说道:“他们今天要我来,为的也是要我劝你不要再管这件事,否则……否则他们就要我杀了你!”
  花满楼动容道:“他们要你来杀我?”
  上官飞燕道:“是的,因为他们知道,你绝不会想到我会害你,绝不会防备我,可是,他们却没有想到,我又怎么忍心对你下得了手呢?”
  她忽然扑过来,紧紧的抱住了花满楼,颤声道:“现在你一定也已想到他们是谁了,但你却永远想不到他们的力量有多么可怕……”
  现在阎铁珊和独孤一鹤都已死了,要阻止这件事的人,只有霍休。
  花满楼沉声道:“不管他们的力量有多么可怕,你都用不着害怕……”
  上官飞燕道:“可是我实在怕,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你,若不是我,你们根本不会被牵连到这件事里,你若出了什么事,叫我怎么能活得下去!”
  她紧紧的抱着他,全身都在颤抖着,她的呼吸芬芳而甜美。
  花满楼忍不住张开双臂,要去拥抱她,可是石秀雪的尸体还在他身旁,这多情的少女,刚才就是死在他这双手臂里的,现在他又怎么能用同样的一双手去拥抱别人?
  他心里充满了痛苦和矛盾,他想控制自己的情感,却又偏偏没法子控制。
  他再想去拥抱她时,她却忽然推开了他,道:“我的意思,现在你想必已明白。”
  花满楼道:“我不明白。”
  上官飞燕道:“不管你明不明白,我……我都已要走了。”
  花满楼失声道:“你要走?为什么要走?”
  上官飞燕道:“我也不想走,但却非走不可!”
  她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恐惧,接着道:“你若是还有一点对我好,就不要问我为什么,也不要拉住我,否则你不但害你自己,也害了我!”
  花满楼道:“可是我……”
  上官飞燕说道:“让我走吧,只要知道你还好好的活着,我就已心满意足了,否则你就是对不起我……”
  她的声音已越来越远,突然消失。
  黑暗,花满楼忽然发觉自己已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寂寞中。他知道她一定有不得已的困难和苦衷,所以她才会走。
  但他却只有呆子般站在这里,既不能帮助她解决困难,也不能安慰她的痛苦,就正如他刚才只有眼看着石秀雪死在他怀里。
  “我究竟算怎么样一个人?究竟算什么?”他的耳旁仿佛有个声音在冷笑道:“你只不过是个瞎子,没有用的瞎子!”
  瞎子的生命中,本就只有黑暗,绝望的黑暗。
  他握紧双拳,站在四月的晚风中,忽然觉得人生并不是永远都像他想像中那么美好的,生命中本就有许多无可奈何的悲哀和痛苦。
  他实在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解脱。
  四月本是燕子飞回来的时候,可是他的燕子却已飞去,就像人们的青春一样,一去永不回头。
  他慢慢的走过门外的草地,草地已被露水湿透。
  第十一回 迷楼
  柔软的草地已被露水湿透,夜已更深了。
  霍天青慢慢的穿过庭园,远处小楼上的灯光,照着他苍白憔悴的脸。他显得很疲倦,孤独而疲倦。 
  荷塘中的碧水如镜,倒映着满天的星光月光,他背负着双手,伫立在九曲桥头,有风吹过时,一片树叶落下。
  他俯下身,拾起了这片落叶,忽然道:“你来了。”
  “我来了。”
  霍天青抬起头时,就看见了陆小凤。
  陆小凤就像是片落叶一样,从墙外飘了进来,落在荷塘的另一边,也正在看着霍天青。
  他们之间,隔着十丈荷塘,可是他们却觉得彼此间的距离仿佛很近。
  陆小凤微笑着,道:“你好像在等我?”
  霍天青道:“我是在等你。”
  陆小凤道:“你知道我会来?”
  霍天青点点头,道:“我知道你非来不可。”
  陆小凤道:“为什么?”
  霍天青道:“你走了之后,这里又发生了很多事。”
  陆小凤道:“很多事?”
  霍天青道:“你不知道?”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一件。”
  霍天青道:“你知道独孤已死在这里?”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但我却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该死。” 
  霍天青沉默着,忽然也叹息了一声,道:“你当然也不会知道他的死跟我也有关系。”
  陆小凤道:“哦?”
  霍天青道:“若不是我,他也许还不会死在西门吹雪剑下!”
  陆小凤道:“哦?”
  霍天青道:“我一向不喜欢妄尊自大的人,独孤却偏偏是个妄尊自大的人,所以,西门吹雪还没有来时,他已跟我交过了手。”
  陆小凤道:“我知道。”
  霍天青很意外:“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陆小凤笑了笑,道:“独孤与西门交手时,真力最多已只剩下五成,能让他真力耗去五成的人,这附近还不多。”
  霍天青慢慢的点了点头,道:“不错,这件事你应该能想得到的。”
  陆小凤道:“还有件事是我想不到?”
  霍天青点点头。
  陆小凤又笑了笑,道:“想不到也无妨,现在我只想知道上官丹凤在哪里?”
  霍天青道:“这件事正是你想不到的。”
  陆小凤道:“什么事?”
  霍天青道:“她并没有到这里来,而且只怕也不会来了!”
  陆小凤怔住,他的确没有想到上官丹凤居然不在这里。
  霍天青道:“你也许会奇怪,我怎么会知道她不来了。”
  陆小凤道:“我的确奇怪。”
  霍天青道:“你看过这封信后,也许就不会奇怪了。”
  他果然从袖中拿出了一封信,随手一抛,这封信就像是浮云般向陆小凤飘了过去。
  “丹凤难求,小凤回头,
  若不回头,性命难留。”
  信上只有这么样十六个字,字写得很好,信纸也很考究。
  信封上竟写的是“留交陆小凤”。
  霍天青道:“这封信本是要给你的,现在我已给了你。”
  陆小凤道:“但我却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霍天青淡淡道:“这意思就是说,你已很难再找到上官丹凤了,所以最好还是及早回头,不要再管这件事,否则就有人要你的命。”
  其实他当然知道这意思陆小凤也懂得。
  陆小凤道:“这封信是谁要你转交给我的?”
  霍天青道:“不知道。”
  陆小凤道:“你也不知道?”
  霍天青道:“你若也写了这么样一封信叫我转给别人,你会不会当面交给我?”
  陆小凤道:“不会。”
  霍天青道:“所以写这封信的人,也没有当面交给我,我只不过在阎大老板的灵位下发现了这封信,别的我全不知道。”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当然不会知道。”
  霍天青道:“但你却应该知道。”
  陆小凤道:“应该知道什么?”
  霍天青道:“知道这封信是谁写的。”
  陆小凤苦笑道:“我只知道这不是阎大老板在棺材里写的。”
  霍天青目光闪动,道:“你也应该知道,除了阎大老板外,还有谁不愿你管这件事?”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偏偏不知道。”
  霍天青道:“你至少知道一个人的。”
  陆小凤道:“谁?”
  霍天青道:“我。”陆小凤笑了。
  霍天青却没有笑,沉着脸道:“上官丹凤既已不会来,你若也不再管这件事,这珠光宝气阁的万贯家财,岂非就已是我的。”
  陆小凤微笑道:“但我却知道天禽门的掌门人,绝不会做这种事。”
  霍天青凝视着他,嘴角终于也露出了微笑,忽然道:“想不想喝杯酒去。”
  陆小凤道:“想。”
  酒是用青花磁坛装着的,倒出来时,无色无味,几乎和白水差不多,可是用新酒一兑,芬芳香醇的酒味,就立刻充满了这间小而精致的屋子。
  陆小凤慢慢的啜了一口,长长的吸了口气,道:“这才是真正的女儿红。”
  霍天青道:“你很识货。”
  陆小凤笑道:“所以下次你若还有这么样的好酒,还是应该请我来喝,我至少不会糟蹋你的好酒。”
  霍天青笑了笑,道:“我也并不是时常都有这种好酒的。”
  陆小凤道:“哦。”
  霍天青道:“这酒还是我上次去拜访一位邻居时,他送给我的。”
  陆小凤叹道:“我羡慕你,这么好的邻居,现在已经比好酒更难找。”
  霍天青道:“但他却也是个很古怪的人,你想必也该听说过他的。”
  陆小凤道:“我认得的怪人的确不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
  霍天青道:“他叫霍休。”
  陆小凤失声道:“霍休?他怎么会是你的邻居?”
  霍天青道:“他虽然并不常住在这里。却盖了栋小楼在这后面的山上,每年都要到这里来住一两个月。”
  陆小凤眼睛忽然亮了,道:“你知不知道他到这里来干什么?”
  霍天青道:“除了喝酒外,他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做。”
  陆小凤没有再问下去却仿佛存沉思着,他喝酒的时候,本来一向不大肯动脑筋的,这次却是例外。
  霍天青并没有注意道他的表情,又道:“所以只要是你能说得出的好酒,他那里几乎都有的,我虽然并不太喜欢喝酒,但连我到了他那小楼后,都有点不想再出来了。”
  陆小凤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什么酒喝起来味道特别好?”
  露天青道:“不知道。”
  陆小凤道:“偷来的酒。”
  霍天青又笑了,道:“你想要我陪你到那里偷酒去?”
  陆小凤笑道:“一点也不错!”
  霍天青道:“这世上只有一种人是连一滴酒都不能喝的,你知不知道是哪种人?”
  陆小凤道:“不知道。”
  霍天青道:“是没有脑袋的人,所以你若还想留着脑袋喝酒,最好乘早打消这主意。”
  陆小凤笑道:“偷酒就跟偷书一样,是雅贼,就算被人抓住,也绝不会有砍脑袋的罪名。”
  霍天青道:“那是得看是被什么人抓住!”
  陆小凤笑道:“你跟霍休算起来五百年前还是一家人,你怕什么?”
  霍天青道:“可是他自己却亲口告诉过我,他那小楼上,有一百零八种机关埋伏,若不是他请去的客人,无论谁闯了进去,要活着出来都很难。”
  他叹了口气,又道:“那些机关是不认得人的,不管你姓霍也好,姓陆也好,都完全没有一点分别。”
  陆小凤终于也叹了口气,道:“我眉毛有四条,少了两条也没关系,脑袋却只有一个,连半个也少不得的。”
  他苦笑着,又道:“连几坛酒都要用一百零八种机关来防备人去偷,这就难怪他会发财了。”
  霍天青道:“也许他并不是为了要防备别人去偷他的酒。”
  陆小凤目光闪动,道:“难道你认为他那小楼上还另有秘密?”
  霍天青笑了笑,淡淡道:“每个人都多多少少有点秘密的……”
  陆小凤道:“只不过真正能保守秘密的,却也只有一种人。”
  霍天青道:“哪种人?”
  陆小凤道:“死人。”
  霍天青的目光也在闪动着,道:“霍休并不是死人。”
  陆小凤道:“他不是。”
  最可怕的也是死人。无论这个人活着时多么温柔美丽,只要一死,就变得可怕了。
  所以石秀雪的尸体上,已被盖起了一块白布。
  桌上有盏孤灯,花满楼默然的坐在灯旁,动也不动。他本来已走了,却又回来。
  无论石秀雪是死是活,他都绝不能抛下她一个留在这里。
  小店的主人早已溜走,只留下一盏灯在这里,似已忘记了瞎子根本就用不着灯的。
  四下一片静寂,听不见一点声音,陆小凤进来时,也没有发出声音。
  但花满楼却已转过头,面对着他,忽然道:“你喝了酒?”
  陆小凤只有承认:“喝了一点。”
  花满楼冷冷道:“出了这么多事之后,你居然还有心情去喝酒,倒真难得的很。”他板着脸,他一向很少板着脸。
  陆小凤眨了眨眼,道:“你是不是很佩服我?”
  他对付生气的人有个秘诀——你既然生气了,就索性再气气你,看你究竟能气成什么样子,看你究竟气不气得死。
  花满楼不说话了,他很了解陆小凤,他还不想被陆小凤气死。
  陆小凤反而没法子了,讪讪的道:“其实你也该喝杯酒的,酒最大的好处,就是它能让你忘记很多想也没有用的事。”
  花满楼不理他,过了很久,忽然道:“我刚才看见了一个人。”
  陆小凤道:“你刚才看见了很多个人。”
  花满楼道:“但这个人却是我本来以为绝不会在这里看见的!”
  陆小凤道:“谁?”
  花满楼道:“上官飞燕。”
  陆小凤怔了怔,道:“她没有死?”
  花满楼黯然道:“她虽然还没有死,但活得却已跟死差不多了。”
  陆小凤道:“为什么?”
  花满楼道:“她似已落在别人的手里,行动已完全被这个人控制。”
  陆小凤动容道:“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花满楼道:“她没有说,我也不知道,只不过,以我的猜想,这个人一定是……”
  陆小凤道:“一定是谁?”
  花满楼道:“霍休!”
  陆小凤刚坐下去,又忽然站了起来,失声道:“霍休?”
  花满楼道:“上官飞燕这次来找我,也是被人所逼,来叫我不要再管这件事的,现在不愿我们再管这件事的,已只有霍休。”
  陆小凤又坐了下去,过了很久,忽然道:“我刚才没有看见一个人。”
  这句话很妙,简直叫人听不懂。
  花满楼道:“你没有看见的人也很多!”
  陆小凤道:“但这个人却是我以为一定会看见的,我到珠光宝气阁去,本就是为了找她。”
  花满楼道:“上官丹凤?”
  陆小凤道:“不错。”
  花满楼道:“她不在那里?”
  陆小凤道:“她根本没有去,却有人留了封信给霍天青,叫他转交给我!”
  花满楼道:“信上说什么?”
  陆小凤道:“信上只有四句似通非通,跟放屁差不多的话。”
  花满楼道:“什么话?”
  陆小凤道:“丹凤难求,小凤回头,若不回头,性命难留!”
  花满楼沉吟着道:“这四句话的意思,好像也是叫你不要再管这件事的。”
  陆小凤道:“现在不愿我们再管这件事的,已只有一个人。”
  花满楼道:“所以你认为写这封信的人,一定也是霍休?”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这个人若是已开始要做一件事,就绝不会半途罢手。”
  成功的人,做事本就全都不会半途罢手的。
  花满楼道:“司空摘星没有把上官丹凤偷走,他也许并不意外,所以他早就另外派人在路上等着,终于还是劫走了上官丹凤。”
  陆小凤道:“我刚刚喝了他半坛子酒。”
  花满楼又不禁很意外:“你已见过了他?”
  陆小凤道:“我没有,酒是他送给霍天青的,他有个小楼就在珠光宝气阁后面的山上。”
  花满楼动容道:“小楼?”
  陆小凤一字字道:“不错,小楼!”
  花满楼也站立了起来,却又坐下,过了很久,他才缓缓的说道:“你还记不记得孙秀青刚才说过的话?”
  陆小凤当然记得。——“独孤一鹤这次到关中来,就因为他得到了一个消息,他知道青衣第一楼就在……”
  花满楼的脸上也发出了光,道:“你是不是认为霍休的那小楼,就是青衣第一楼?”
  陆小凤没有回答这句话,这句话已用不着回答。
  花满楼道:“但是,据大金鹏王说,青衣楼的首领本是独孤一鹤!”
  陆小凤道:“他得到的消息并不一定都是完全正确的。”
  花满楼承认:“无论谁都难免被人冤枉的,同样也难免有冤枉别人的时候。”
  陆小凤忽然叹了口气,道:“只可惜现在朱停不在这里。”
  花满楼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据说那小楼上有一百零八处机关埋伏。”
  花满楼道:“你想到那小楼去看看?”
  陆小凤道:“很想。”
  花满楼道:“那些机关埋伏难道已吓住了你?”
  陆小凤道:“没有。”
  陆小凤若已开始去做一件事的时候,也绝不会半途罢手的。无论什么事都绝不能令他半途罢手!
  山并不高,山势却很拔秀。上山数里,就可以看见一点灯光,灯光在黑暗中看来分外明亮。
  花满楼眼前却只有一片黑暗。
  陆小凤道:“我已看见了那小楼。”
  花满楼道:“在哪里?”
  陆小凤道:“穿过前面一片树林子就到了,楼上还有灯光。”
  花满楼道:“你想,霍休会不会也到了这里了”
  陆小凤道:“不知道。”
  花满楼道:“我刚才说过,每个人都难免有冤枉别人的时候。”
  陆小凤道:“我听见了,我也不聋。”
  花满楼道:“我只不过提醒你,霍休是你的朋友,而且对你一向不错。”
  陆小凤冷冷道:“你以为我会冤枉他?我虽然常常被人冤枉,却还没有冤枉过别人。”
  他忽然显得很烦躁,因为他心里也有种矛盾。
  能赶快结束这件事,赶快揭穿这秘密当然最好,但他却实在不希望发现那阴险恶毒的青衣楼主,真是他的朋友。
  树林中带着初春木叶的清香,风中的寒意虽更重,但天地间却是和平而宁静的。
  没有人,没有声音,红尘中的喧哗和烦恼,似已完全被隔绝在青山外。
  只不过世上一些最危险、最可怕的事,往往就是隐藏在这种平静中的。
  陆小凤忽然道:“我不喜欢这种情况。”
  花满楼道:“什么情况?”
  陆小凤道:“这里太静了,太吵和太静的时候,我都会觉得很紧张。”
  花满楼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每次遇见的怪事,都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生的!”
  花满楼道:“你若是真的很紧张,最好多说话,说话往往可以使人忘记紧张。”
  陆小凤道:“你要我说什么?”
  花满楼道:“说说霍休。”
  陆小凤道:“这个人的事你岂非已知道很多?”
  花满楼道:“我只知道他是个又孤僻、又古怪的大富翁,平生最讨厌应酬,所以连他最亲信的部下,都往往找不到他的人。”
  陆小凤道:“他不但讨厌应酬,还讨厌女人,所以直到现在还是个老光棍。”
  花满楼道:“可是一个人多多少少总该有些嗜好的。”
  陆小凤说道:“他惟一的嗜好就是喝酒,不但喜欢喝,而且还喜欢收藏天下各地,各式各样的名酒。”
  花满楼道:“听说他的武功也不错。”
  陆小凤道:“我也没有真正看见过他施展武功,但我却可以保证,他的轻功、内功,和点穴术,绝不在当世任何人之下。”
  花满楼道:“哦?”
  陆小凤道:“而且他练的是童子功,据我所知,世上真正有恒心练童子功的人,绝不出十个。”
  花满楼笑道:“要练这种功夫,牺牲的确很大,若不是天生讨厌女人的人,实在很难保持这种恒心。”
  陆小凤也笑了,道:“别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自己是绝不会练这种倒楣功夫的,就算要割下我的脑袋来,我也不练。”
  花满楼微笑道:“若是割下你另外一样东西,你就只好练了。”
  陆小凤大笑,道:“原来你也不是真君子。”
  花满楼道:“跟你这种人时常在一起,就算是个真君子,也会变坏的。”
  他们大笑着,似乎并不怕被人发现——既然迟早总要被发现,鬼鬼祟祟的岂非反而有失风度?
  陆小凤道:“古老相传,只要有恒心练童子功的人,武功一定能登峰造极。”
  花满楼道:“这不是传说,是事实,你只要肯练童子功,练别的武功一定事半功倍。”
  陆小凤道:“但是古往今来,武功真正能到达巅峰的高手,却偏偏没有一个是练童子功的,你知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花满楼道:“不知道。”
  陆小凤道:“因为练童子功的人,一定是老光棍,老光棍心里多多少少总有点毛病,心里有毛病的人,武功就一定不能到达巅峰。”
  花满楼微笑道:“所以你不练童子功。”
  陆小凤道:“绝不练,无论割掉我什么东西,我都不练。”
  花满楼道:“只可惜你无论练不练童子功,武功都很难达到巅峰的。”
  陆小凤道:“为什么?”
  花满楼道:“因为只要对练武有妨碍的事,你全都喜欢得要命,譬如说……”
  陆小凤道:“譬如说,赌钱、喝酒、管闲事。”
  花满楼道:“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你太不讨厌女人了。”
  陆小凤大笑,然后就发现他们已穿入了树林,来到小楼下。
  这条路在别人走来,一定是战战兢兢,提心吊胆,但他们却轻轻松松的就已走过了。
  路本是同样的路,只看你怎么样去走而已。人生的路也是这样子的。
  朱红色的门是闭着的,门上却有个大字:“推”!陆小凤就推,一推,门就开了。
  无论什么样的门,都能推得开的,也只看你肯不肯去推,敢不敢去推而已。
  门里是条宽而曲折的甬道,走过一段,转角处又有个大字:“转”。
  陆小凤就转过去,转了几个弯后,走上一个石台,迎面又有个大字:“停”。
  陆小凤停了下来,花满楼当然也跟着停下,却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忽然停了下来?”
  陆小凤道:“因为这里有个‘停’字。”
  花满楼道:“叫你停,你就停?”
  陆小凤道:“我不停又怎么样?这里有一百零八处机关埋伏,你知不知道在哪里?”
  花满楼道:“不知道,连一处都不知道。”
  陆小凤笑了笑,道:“既然不知道,为什么不索性大方些。”
  花满楼道:“既然往前面也可能遇上埋伏,为什么不索性停下来。”
  陆小凤道:“一点也不错,所以他们要我停,我就停,要我走,我就走。”
  花满楼叹了口气,道:“像你这么听话的人,倒实在少见得很。”
  陆小凤道:“既然我这么样听话,别人又怎么好意思再来对付我?”
  花满楼也忍不住笑道:“你无论做什么事,好像都有你自己一套稀奇古怪的法子,但我却从来也不知道你的法子是对是错。”
  陆小凤还没有开口,忽然发现他们站着的这石台在渐渐的往下沉。
  然后他就发现他们已到了一间六角形的石屋里,一张石桌上,桌上也有个大字:“喝”。桌子正中,并排摆着两碗酒。
  陆小凤笑了,道:“看来听话的人总是有好处的。”
  花满楼道:“什么好处?请你喝酒?”
  陆小凤道:“不错,这次人家已经请我们喝酒了,下次说不定还要请我们吃肉。”
  花满楼道:“这是真正的泸州大曲,看来霍大老板拿出来的果然都是好酒。”
  陆小凤道:“但好酒却不是用鼻子喝的,来,你一碗,我一碗。”
  花满楼道:“这种酒太烈,一碗我只怕就已醉了。”
  陆小凤道:“好,你不喝我喝。”
  他捧起一碗酒,就往嘴里倒,一口气就喝了大半碗,忽然发觉花满楼的脸色已变了,忍不住停下来问道:“你不舒服?”
  花满楼连嘴唇都已发白,道:“这屋子里好像有种特别的香气,你嗅到没有?”
  陆小凤道:“我只嗅到酒气。”
  花满楼似已连站都站不稳了,忽然伸出手,摸到了那碗酒,也一口气喝了下去,本来已变成灰色的一张脸,立刻又有了生气。
  陆小凤眼珠子转了转,笑道:“原来这酒还能治病。”
  他也喝完了自己的半碗酒,才发觉酒碗的底上,也有个字:“摔”!
  于是他就将这只碗摔了出去,“当”的,摔在石壁上,摔得粉碎。
  然后他就发觉石壁忽然开始移动,露出了一道暗门。门后有几十级石阶,通向地底。
  下面就是山腹,陆小凤还没有走下去,已看到了一片珠光宝气。
  山腹是空的,方圆数十丈,堆着一杆杆的红缨枪,一柄柄的鬼头刀,还有一箱箱的黄金珠宝。
  陆小凤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多刀枪和珠宝。
  可是最令他惊异的,并不是这些珠宝和刀枪,而是四个人。四个老人。
  他们的脸色都是苍白的,显然已有多年未曾见过阳光,他们身上都穿着织锦绣金的滚龙袍,腰上还围着根玉带,赫然是帝王的打扮。
  下面还有四张雕着金龙的椅子,一个老人坐在椅上,痴痴的出神,一个老人正蹲在地上打算盘,嘴里念念有词,仿佛正在计算着这里的财富,一个老人对着面铜镜,正在数自己头上的白发。
  还有个老人正背负着双手,在踱着方步,看见陆小凤,就立刻迎了上来,板着脸,厉声道:“尔等是何许人?怎敢未经通报,就闯入孤家的寝宫?莫非不知道这是凌迟的罪名么?”
  他的态度严肃,看来竟真的有点帝王的气派,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陆小凤却怔了怔,忍不住问道:“你说这里是皇宫?你又是什么人呢?”
  这老人道:“孤家乃是金鹏王朝第十三代大金鹏王。”
  陆小凤又怔住,他从未想到这里居然又有个大金鹏王。
  谁知道这里的大金鹏王还不止一个。
  这老人的话刚说完,另外的三个老人立刻都冲了过来,抢着说道:“你千万莫要听这疯子胡言乱语,孤家才是真正的大金鹏王,他是冒牌的。”
  “他才是冒牌的……他们三个全都是冒牌的。”
  四个老人竟异口同声,说的全是同样的话,一个个全都争得面红耳赤,刚才的那种王者气派,现在已全都不见了。
  陆小凤忽然觉得这四个人全都是疯子,至少全都有点疯病。
  遇见这种人最好的法子就是赶快溜之大吉,就算世上的珠宝全都在这里,全都给他,他也不想在这里多留片刻了。
  只可惜他再想退回去时,才发现石阶上的门已关了起来,那四个老人也已将他围住,纷纷抢着说道:“你看我们谁是真的大金鹏王……你说句良心话。”
  他们苍白而衰老的脸上,忽然全都露出了种疯狂而狞恶的表情,陆小凤知道他无论说谁是真的,另外三个立刻就会跟他拼命。
  他这一生中,也从来没有遇见过如此可笑,又如此可怕的事。他简直连想都没有想到过。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了三声清悦的钟声,后面的山壁上,忽又露出了一道门户。
  四个身穿黄袍,内监打扮的俊俏少年,手里捧着四个朱红的食盒,鱼贯走了出来。
  这四个老人立刻赶回去,在自己的盘龙交椅上坐下,脸上又摆出很庄重严肃的表情,四个少年已分别在他们面前跪下,双手捧起食盒,道:“陛下请用膳。”
  陆小凤忽然觉得头很痛,因为他实在弄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这四个老人全是真的大金鹏王?否则又怎会有内监来服侍他们用膳?
  但这里明明是霍休的别业,又怎会有这么样四个人在这里?
  后面山壁的那扇门还是开着的,他悄悄拉了拉花满楼的衣袂,两个人一起纵身掠了过去。
  门后又是条甬道,甬道的尽头又有扇门,就看见了霍休。
  霍休身上穿着套已洗得发了白的蓝布衣裳,赤足穿着双破草鞋,正坐在地上,用一只破锡壶,在红泥小火炉上温酒。
  好香的酒。
  第十二回 第六根足趾
  空气里充满了芬芳醇厚的酒香,红泥小火炉的火并不大,却恰好能使得这阴森寒冷的山窟,变得温暖舒服起来。
  陆小凤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总算没有找错地方,而且来得正是时候。”
  霍休也叹了口气,道:“我真不懂,你这人为什么总是能在我有好酒喝的时候找到我。”
  他微笑着,转过头,一双发亮的眼睛,使得这已垂暮的老人看来还是生气勃勃,微笑着道:“你若是不怕弄脏你的衣服,就坐下来喝一杯吧!”
  陆小凤看着自己身上鲜红的斗篷,再看看他身上已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忍不住笑道:“等我有你这么多家当的时候,我也会穿你这种衣服的。”
  霍休道:“哦?”
  陆小凤道:“这种衣服只有你这种大富翁才配穿,我还不配。”
  霍休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一个人若到了真正有钱的时候,无论穿什么衣服都无所谓了。”
  霍休微笑道:“只可惜你永远也发不了财的!”
  陆小凤道:“为什么?”
  霍休道:“因为你太聪明,太聪明的人都发不了财的。”
  陆小凤道:“可是上次我们见面时,你还说我迟早有发财的一天。”
  霍休道:“那只因为上次我还没有发现你这么聪明。”
  陆小凤道:“你几时发现的?”
  霍休道:“刚才。”
  陆小凤又笑了。
  霍休道:“除了你之外,只怕还没有第二个人能如此顺利就找到这里来。”
  陆小凤笑道:“那是不是因为别人都没有我这么听话?”
  霍休点点头,说道:“看到门上的‘推’字时,十个人中至少有九个不肯推门的,不推门就根本进不来,看到‘转’字若是不转,无论谁也休想走出我那九曲迷阵,看到‘停’字若不停,纵然不被乱箭射成个刺猬,也得掉在油锅里脱层皮。”
  陆小凤道:“但最厉害的恐怕还是上面那屋子里的迷魂香了,连花满楼都几乎被迷倒,能想得到那两碗酒非但没有毒药,反而有解药的人,只怕也不多。”
  霍休道:“你却已想到了。”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只知道你这人不管是好是坏,至少还不会要朋友上当,因为你的朋友根本就没几个,死一个就少一个。”
  霍休用一双发亮的眼睛盯着他,过了很久,忽然问道:“你还知道什么?”
  陆小凤也在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说道:“我还知道你并不姓霍的,你本来的名字是上官木。”
  霍休居然面不改色,淡淡道:“不错。”
  陆小凤道:“你跟阎铁珊、独孤一鹤,本来都是金鹏王朝的重臣。”
  霍休道:“不错。”
  他的脸色居然还是很平静,连一点内疚忏悔的意思都没有。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但后来你们却见利忘义,将那笔财富吞没了,你们一到了中土,就躲了起来,并没有依约去找那位第十三代大金鹏王……”
  霍休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错了。”
  陆小凤皱眉道:“错了?”
  霍休道:“只有这一点错了。”
  陆小凤道:“哪一点?”
  霍休道:“失约的并不是我们,而是跟着上官谨出亡的小王子。”
  陆小凤怔住,这一点的确是他想不到的,他根本就不相信。
  霍休道:“他非但没有在我们约的地方等我们,而且一直在躲着我们,我们寻找了几十年,都没有找到他。”
  陆小凤道:“这么样说来,并不是你们在躲他,而是他在躲你们?”
  霍休道:“不错。”
  陆小凤说道:“你们是他父王托孤的重臣,又带着一大笔本来属于他的财富,他为什么要躲着你们?难道他有毛病?”
  霍休冷冷道:“因为那笔财富并不是他的,而是金鹏王朝的。”
  陆小凤道:“这又有什么分别?”
  霍休道:“不但有分别,而且分别很大。”
  陆小凤道:“哦?”
  霍休道:“他若承受了这笔财富,就得想法子利用这笔财富去夺回金鹏王朝失去的王权,那并不是件容易事,非但要吃很多苦,而且随时都可能有性命之危。”
  陆小凤同意,生在帝王之家,有时也并不是件幸运的事。“愿生生世世莫生于帝王家”,这句话的辛酸,也不是普通人能体会得到的。
  霍休目中忽然露出种无可奈何的悲伤之色,缓缓道:“只可惜我们那小王子,并不是田单光武那样的人。”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霍休道:“他跟李后主一样,是个诗人;也跟宋徽宗一样,是位画家,他从小就已被人称为‘诗书画’三绝。”
  他叹息着又道:“这么样一个人,他的生性自然很恬淡的,对于王位的得失,他也许不在乎,只想能诗酒逍遥,平平静静的过一生,何况……”
  陆小凤道:“何况怎么样?”
  霍休道:“上官谨的财富,本来已足够他们逍遥一生了。”
  陆小凤不再说话,但不说话的意思,并不表示他已相信。
  霍休道:“你不信?”
  陆小凤还是不说话。
  霍休道:“我们为了复兴金鹏王朝而准备的军饷和武器,你刚才想必已见到。”
  陆小凤点点头。
  霍休道:“我们利用金鹏王朝的财富,的确又赚了不少钱,但那也只不过是为了想利用这笔财富,游说你们当朝的重臣,借兵出师,但小王子若不在,我们岂非出师无名?”
  他的话显然已使得陆小风不能不信,但陆小凤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他若真的一直在躲着你们,现在为什么又忽然要找你们了?”
  霍休冷冷道:“以前也并不是没有人来找过我们。”
  陆小凤道:“哦?”
  霍休道:“外面那四个老头子,你刚才想必已见过了。”
  陆小凤恍然道:“他们难道全都是冒充大金鹏王,来谋夺这笔财富的?”
  霍休点点头,淡淡道:“他们要发财,我就让他们一天到晚面对着那些黄金珠宝,他们要冒充帝王,我就让他们一天到晚穿着龙袍坐在王位上,他们虽然想骗财,我却并没有亏待他们。”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着:“看来你也不是君子,君子是绝不会用这种法子对人的。”
  其实他也不能不承认,用这种法子来对付那种人,正是再恰当也没有的了。
  霍休道:“这件事本是个很大的秘密,除了我们四人和小王子外,本不该有别人知道的。”
  陆小凤道:“既然如此,他们又怎么会知道?”
  霍休道:“他们也不知道。”
  陆小凤怔住,这句话的意思他听不懂。
  霍休道:“知道这秘密的,是另外一个人,他们只不过是被这人利用的傀儡而已。”
  陆小凤道:“这人是谁呢?”
  霍休道:“不知道。”
  陆小凤道:“连他们也不知道?”
  霍休冷笑道:“你若是他,你会不会以真面目见人?”
  陆小凤苦笑道:“我不会。”
  霍休道:“他们一共只见过这人三次,每次见到他时,他的容貌都不一样,若不是因为他说话的声音并没有改变,他们根本就不相信那是同一个人。”
  陆小凤道:“看来这人不但计划周密,而且还是个精通易容术的高手。”
  花满楼一直在静静的听着,忽然道:“真正精易容术的高手,连声音也可以改变的。”
  陆小凤道:“哦!”
  花满楼道:“易容术也就是东瀛扶桑三岛上所说的忍术,其中有一种功夫,练好了就能控制自己咽喉的肌肉,使说话的声音完全改变。”
  陆小凤道:“连你也分别不出?”
  花满楼道:“这种功夫若是已练到了家,就连我也分辨不出。”
  陆小凤沉吟着,道:“难道这次找我们来的那大金鹏王,也是冒牌的!”
  霍休道:“我请司空摘星去偷那丹凤公主,为的就是要查明他的真假,只可惜他偏偏也是你的朋友!”
  陆小凤道:“幸好你后来总算还是得手了,上官丹凤毕竟还是已落入你手里。”
  霍休道:“谁说她已落在我手里?”
  陆小凤皱眉道:“难道没有?”
  霍休道:“没有。”
  陆小凤又怔住,他知道霍休绝不是个说谎的人。
  霍休说的若不是谎话,上官丹凤又怎么会忽然失踪了呢?他想不通,没有人能想得通。
  霍休道:“直到现在,我还没有见过她这个人!”
  陆小凤道:“上官飞燕你也没有见过?”
  霍休道:“这名字我连听都没有听见过!”
  陆小凤更想不通了,这件事变化的复杂与诡谲,已完全出了他意料之外,他苦笑着道:“难怪阎铁珊一听说我知道这秘密,就要赶我走了,他想必认为我也是串通好了,来谋夺这笔财富的。”
  霍休道:“当时你却以为他是因为秘密被揭穿,而恼羞成怒了。”
  陆小凤只有承认。他现在终于也明白,阎铁珊临死前看着上官丹凤时,为什么会有那种奇怪的表情。但上官丹凤难道真是个为了谋财而杀人的凶手?
  他还是不能相信,这件事若真是个骗局,为什么又有那么多人要阻止他管这件事?青衣楼为什么会派出人来,阻止他和大金鹏王见面?
  花满楼忽然道:“你最后一次见到那小王子,是在什么时候?”
  霍休道:“是在四十多年以前。”
  花满楼道:“那时他有多大年纪?”
  霍休道:“十三岁。”
  花满楼道:“事隔四十多年,当年十三岁的小王子,现在也已是个垂暮的老人了。”
  霍休长长叹了口气,道:“岁月无情,每个人都要老的。”
  花满楼道:“那么你又怎么能分辨出现在一个六十岁的老人,是不是当年那十三岁的小王子?”
  霍休沉吟着,道:“这其中也有个秘密,这秘密还不曾有别人知道!”
  花满楼没有再问,他认为每个人都有权保留自己的秘密。
  但霍休却已接着道:“可是我信任你们,所以我愿意将这秘密告诉你们。”
  花满楼以沉默表示感激,能获得霍休这种人的信任,并不是件容易事。
  霍休道:“金鹏王朝的每一代帝王,都是生有异像的人,他们每一只脚上,都生着六根足趾。”
  陆小凤恍然道:“你就因为这一点,才能发现外面那四位老人都是冒牌的。”
  霍休点点头,道:“这秘密就算有人知道,也很难伪装,双脚上都生着六趾的人,我至今还没有见过第二个。”
  陆小凤笑道:“我连一个都没有见到过。”
  霍休笑了笑,道:“有四条眉毛的人也不多的。”
  陆小凤也笑了。
  霍休道:“所以你现在只要能设法脱下那位大金鹏王的靴子来,看看他脚上有几根足趾,就可分辨出他的真假了。”
  陆小凤道:“这并不难。”
  霍休微笑道:“脱男人的靴子,至少总比脱女人的裤子容易些。”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看来你的确也不是个君子,完全不是。”
  霍休却又叹息了一声,道:“要做君子并不难,要做我这样的小人,才是件难事。”
  陆小凤明白他的意思。无论谁有他这么多财富要看管,都不能不先以小人之心去提防着别人的。
  霍休又说道:“这次那大金鹏王若真的是当年的小王子,我也可将肩上这副担子卸下来了,否则……”
  陆小凤道:“否则我就也将他请来,和外面的那四位老人作伴。”
  他们走出这神秘的山窟时,已是凌晨。春风冷而清新,青山翠绿,草上的露珠在曙色中看来,远比珍珠更晶莹明亮,这世界还是美妙的。
  陆小凤深深的吸了口气,苦笑道:“我的预感并没有错,今天我果然又遇见了件怪事。”
  这件事的发展和变化,的确不是任何人能想像得到的。
  花满楼忽然道:“你想,这世上是不是真的会有双脚上都长着六根足趾的人?”
  陆小凤道:“我不知道,我没见过。”
  花满楼道:“世上若根本没有这种人,我们也就永远找不到真正的大金鹏王了,霍休说的就算不是真话,岂非也变成了真的?”
  陆小凤沉吟着,忽又笑了笑,道:“我只知道这本是个无奇不有的世界,本就有各式各样奇奇怪怪的人。”
  花满楼也笑了,道:“不错,一个人既然可以有四条眉毛,为什么不能有六根足趾呢?只可惜你的四条眉毛,已只剩下两条。”
  陆小凤摸着自己的上唇,微笑着道:“这次你又错了。”
  花满楼道:“什么事?”
  陆小凤道:“胡子无论被人刮得多光,都一样还是会长出来的。”
  他说完了这句话,就看见一个人幽灵般从弥漫着晨雾的树林中走了出来。
  她的脸色苍白,虽然显得疲倦而憔悴,却还是非常美丽的。
  陆小凤认得她:“叶秀珠叶姑娘?”
  叶秀珠点点头。
  陆小凤道:“叶姑娘莫非是在这里等人?”
  叶秀珠摇摇头,道:“昨天晚上,我一直都在这里。”
  陆小凤道:“为什么?”
  叶秀珠黯然道:“我们在这里,埋葬了家师和小师妹,大师姐已累了,我……我却睡不着。”
  她的确是峨嵋四秀中最老实的一个,一看见男人,几乎连话都说不出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对这个女孩子,他心里的确觉得很抱歉,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叶秀珠却忽然又说道:“我们一直没有追上西门吹雪,所以……现在我们连三师妹的死活都不知道。”
  陆小凤道:“我会去替你们找她回来的。”
  叶秀珠头垂得更低,过了很久,才轻轻道:“我还有句话要告诉你。”
  陆小凤等着她说下去。
  叶秀珠道:“这句话本来是三师妹想告诉你们的,可是她还没有说出来,就已……就已……”她声音突然哽咽,悄悄的用衣袖拭了拭泪痕,才接着道:“家师这次到关中来,就因为他老人家得到个消息,知道青衣第一楼,就在珠光宝气阁后面的山上。”
  陆小凤忍不住道:“无论谁得到的消息,都不一定完全是正确的。”
  叶秀珠霍然抬头,道:“但三师妹却是因为这句话而被人暗算的,显然有人不愿她将这句话说出来,所以我认为这句话一定很重要,才来告诉你。”她面上露着悲愤之色,声音也大了。
  陆小凤又不禁觉得很抱歉,苦笑道:“我知道你的好意,无论如何,我若查明了这件事,一定会先来告诉你。”
  叶秀珠又垂下了头,沉默了很久,才轻轻的问道:“现在你们要到哪里去?”
  陆小凤道:“我们要去看一个脚上长着六根足趾的人……”
  叶秀珠又抬起头,吃惊的看着他,忽然转过身,很快的走了。
  花满楼叹了口气,道:“我想她现在一定会认为你是个疯子。”
  陆小凤也叹了口气,苦笑道:“现在连我自己都渐渐觉得自己有点疯了。”
  长廊中黝暗而静寂,他们在长廊的尽头处等着,已有人为他们进去通报大金鹏王。
  花满楼忍不住悄悄道:“你想你有没有把握能脱下他的靴子来?”
  陆小凤道:“没有。”
  花满楼道:“你有没有想出什么法子?”
  陆小凤道:“想倒是想出了不少,却不知该用哪一种?”
  花满楼道:“你说两种让我听听!”
  陆小凤道:“我可以故意打翻一壶水,泼在他的脚上,可以故意说他的靴子很好看,请他脱下来让我看看。”
  花满楼皱眉道:“你难道不知道这些法子有多蠢?”
  陆小凤苦笑道:“我当然知道,但是这根本就是件蠢事,我又怎么能想得出不蠢的法子来?”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这时门已开了。
  大金鹏王还是坐在那张宽大而舒服的椅子上,脸上的表情,显得兴奋而急切,不等他们走进来,就抢着问道:“你们已找到了那三个叛臣?”
  陆小凤道:“只找到两个。”
  大金鹏王眼睛里发出了光,道:“他们的人呢?”
  陆小凤道:“已经死了。”
  大金鹏王动容道:“怎么会死的?”
  陆小凤说话有点心不在焉,因为他还没有看见大金鹏王的脚——大金鹏王的膝上,盖着条织着金龙的薄被,好像很怕冷。
  花满楼却已经将经过简单的说了出来,又道:“我们没有找到霍休,因为他本就是个很难找到的人。”这是他第一次说谎,他忽然发觉说谎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
  因为他说这句谎话时,心里并没有觉得对不起任何人。
  大金鹏王长长叹息了一声,恨恨道:“我本想见他们一面的,看看他们还有没有脸见我。”
  花满楼忽然道:“现在我也想见一个人!”
  大金鹏王道:“谁?”
  花满楼道:“朱停。”
  大金鹏王皱眉道:“我也正想问你们,我已派过两次人去请他,他都还没有来。”
  花满楼沉思着,终于笑了笑,道:“这也许只因为他本来就是个懒人。”
  陆小凤忽然道:“这张被上绣的龙真好看,简直就像是真的一样。”
  这也是句蠢话,接着,他又做了件蠢事。他居然去掀起了这张被,然后他就真的像是个蠢人般怔在那里。大金鹏王的裤脚下竟是空的,两条腿竟已从膝盖上被切断了。
  大金鹏王道:“你是不是在奇怪我的腿怎么会忽然不见了的?”
  陆小凤只有苦笑着点点头。
  大金鹏王叹道:“我的腿本来就有毛病,一喝了酒,就疼得要命,一个人年纪大了,毛病也就多了。”这是真话,陆小风上次来的时候就已知道。
  大金鹏王苦笑着道:“可是一个像我这样的老人,除了喝酒外,还能有什么乐趣?”
  陆小凤勉强笑道:“所以……你偷偷的又喝了酒?”
  大金鹏王道:“我本来以为喝一点没关系的,谁知道三杯下肚,两条腿就肿了起来,而且竟溃了脓,所以……所以我就索性叫柳余恨把我这两条腿割断。”
  他忽然大笑,又道:“现在我虽然已没有腿,却可以放心的喝酒了。今天晚上,我就要找你们拼一拼,看看我这老头子的酒量,是不是还能比得上你们这些年轻小伙子。”
  陆小凤只有看着他苦笑。
  大金鹏王道:“你们若早来几天,我一定会将割下来的两条腿让你们看看,让你们知道,我的人虽已老,却还是有毒蛇噬手,壮士断腕的豪气。”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现在那两条腿呢?”
  大金鹏王道:“我已将它烧了。”
  陆小凤愕然道:“烧了?为什么要将它烧了?”
  大金鹏王说道:“这两条腿害得我十年不能喝酒,我不烧了它,难道还将它用香花美酒供起来不成?”
  陆小凤说不出话来了,看着这老人面上骄傲而得意的表情,他忽然觉得自己越来越像是个呆子。
  又呆又蠢。
  长廊里还是黝暗而阴森的,他们慢慢的走了出去。
  花满楼忽然笑了笑,道:“现在你总算解决了个难题了。”
  陆小凤道:“哦!”
  花满楼道:“你已用不着再想法子去脱他的靴子,因为他根本就没有靴子!”
  陆小凤冷冷道:“你几时变得这么样滑稽的。”
  但这件事却一点也不滑稽。现在连霍休也分不出这大金鹏王是真是假了。
  若说这只不过是巧合,他实在很难相信真有这么巧的事。
  若说这不是巧合,大金鹏王又怎会知道这秘密的?他们一离开霍休那小楼,就直接到了这里,大金鹏王除非有千里眼,顺风耳,否则又怎么会知道他们要来看他的脚?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我若一喝酒腿就肿,说不定也会把两条腿割掉的。”
  花满楼叹道:“这世上拼了命也要喝酒的人,好像真不少。”
  陆小凤忽然道:“那间屋子想必还为你留着,你为什么不进去睡一觉,莫忘记今天晚上人家还要找你拼酒。”
  花满楼道:“你呢?”
  陆小凤道:“我要去找一个人。”
  花满楼道:“找谁?”
  陆小凤道:“当然是去找一个女人,一个有脚的女人。”
  花满楼脸上忽然发出了光,道:“不错,你应该赶快去找一个脚上有六根足趾的女人。”
  陆小凤道:“哦?”
  花满楼道:“莫忘记金鹏王朝每一代嫡系子孙,脚上都有六根足趾的,这本是他们的遗传,上官丹凤既然是大金鹏王的亲生女儿,脚上也应该有六根足趾的,你……”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忽然发现陆小凤又走了。
  将近黄昏,未到黄昏。花园里的花还是开得正艳,风中充满了花香,但却看不见人。
  上官雪儿并不在花园里。陆小凤找的并不是上官丹凤,因为他知道上官丹凤绝不会在这里。
  大金鹏王居然没有问他女儿的行踪,这也是件很奇怪的事。
  陆小凤现在却没有空想这件事,他只想赶快找到上官雪儿,他有一句话要问上官雪儿,一句很重要的话。
  他不想找她的时候,她总是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现在他急着要找她,这小妖精却偏偏连人影都看不见了。陆小凤叹了口气,穿过鲜花中的小径,忽然发现一扇角门。
  门是虚掩着的,后面是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有一口水井。
  他推开门走进去,就终于找到了上官雪儿,这小妖精好像总是喜欢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
  现在她竟一个人蹲在院子里,一双大眼睛霎也不霎的看着面前的一片空地,似已看得出了神。
  地上却什么也没有,连一根草也没有。
  陆小凤实在想不通,这块空地有什么好看的,忍不住道:“小表姐,你在看什么?”
  雪儿既没有出声,也没有回头,就算是学究在考证经典时,也不会有她这么样专心。
  这小妖怪究竟在看什么呢?陆小凤好奇心也不禁被引了起来。
  于是他也蹲了下去,蹲在雪儿身旁。雪儿的眼睛盯着什么地方看,他的眼睛也盯着什么地方看,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这地方显然已很久没有下雨了,地上的泥土很干燥,外面的花园里虽然花草茂密,这地方却只有一片寸草不生的黄土。
  那口井仿佛也已很久没有用过了,井口的辘架上,也积着一层黄土,院子两旁有几间破旧的厢房,门上的铁锁已生锈。
  陆小凤看来看去,也看不出雪儿蹲在这里干什么。
  雪儿忽然道:“这里本是我祖父在世时,打坐学禅的地方。”
  陆小凤知道她祖父就是昔年和霍休一起受命托孤的上官谨,也就是大金鹏王的重房皇叔。
  雪儿道:“自从我祖父一年前去世之后,这里就没有人来过。”
  陆小凤终于又忍不住问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雪儿霍然扭过头,瞪着他,道:“这句话正是我想问你的,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陆小凤道:“我……我是来找你的。”
  雪儿道:“找我干什么?”
  陆小凤道:“来看看你,跟你聊聊。”
  雪儿板起了脸,冷笑道:“我说的话,你连一句都不信,我跟你还有什么好聊的!”
  陆小凤笑了笑,道:“你怎么知道你说的话我连一句都不信?”
  雪儿道:“你自己说的。”
  陆小凤眨了眨眼,道:“你难道认为我说的话,句句都是真的?”
  雪儿用一双大眼睛瞪着他,瞪了半天,忽然笑了。
  陆小凤也笑了,他忽然发现雪儿笑起来的时候,看来真是个又乖又听话的女孩子。
  雪儿却又板起了脸,道:“你要跟我聊什么,现在就聊吧。”
  陆小凤道:“我想问问你,你最后一次看见你姐姐,是在什么时候?”
  雪儿道:“就是你带花满楼回来的那一天,也就是我们出去找你的那一天。”
  陆小凤道:“你回来之后,就没有再看见过她?”
  雪儿道:“没有。”
  她脸上又露出了悲伤之色,道:“她平时一直对我很好,平时就算出去,也会告诉我的,但这次……这次她一定是被人害死了。”
  陆小凤眼睛里带着思索的表情,道:“她平时是不是常出去?”
  雪儿道:“以前她本不敢的,我祖父去世之后,她的胆子就渐渐大了,不但出去的时候渐渐多了起来,而且时常一出去就是半个月不回来,我总怀疑她在外面有了情人,可是她死也不肯承认。”
  她补充着,又道:“我们的父母很早就已去世,我们一直都是跟着祖父的,所以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我祖父。”
  陆小凤道:“你叔叔后来不管她?”
  雪儿摇摇头,道:“他想管也管不住,有一次他甚至把我姐姐锁在房里,我姐姐还是想法子溜出去了。”
  陆小凤道:“他平时对你姐姐不好?”
  雪儿道:“不好,他总是骂我姐姐,说她败坏了上官家的门风,我姐姐根本就不买他的账。”
  她咬着嘴唇,轻轻道:“就因为这缘故,所以我才会怀疑是他害死我姐姐的。”
  陆小凤道:“可是你姐姐并没有死。”
  雪儿道:“谁说的?”
  陆小凤道:“花满楼最近还看过她。”
  雪儿冷笑道:“他看过我姐姐?他瞎得就像蝙蝠一样,怎么能看得见我姐姐?”
  陆小凤道:“他听得出你姐姐说话的声音。”
  雪儿的脸色忽然变了,道:“那一定是上官丹凤冒充她的,她们两个人长得本来就有点像,小时候就常常彼此模仿对方说话的声音,有一次她蒙着脸,学我姐姐说话的声音来骗我,连我都被她骗过了。”
  陆小凤脸上也不禁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这件事虽然越来越诡谲,也越来越有趣了。
  雪儿用力握着拳头,忽然又道:“你这么样一说,我就明白了,害死我姐姐的,一定是她。”
  陆小凤道:“你是说上官丹凤?”
  雪儿点点头,道:“她表面上虽然对我姐姐好,但我姐姐却常说她完全是虚情假意,因为她心里一直都在嫉妒我姐姐又比她聪明,又比她漂亮。”
  她不让陆小凤开口,抢着又道:“她害死了我姐姐后,又故意在花满楼面前冒充我姐姐,让你们认为我姐姐还没有死。”
  陆小凤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雪儿说的话虽然有点荒谬,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
  雪儿忽然拉住他的手,道:“所以你一定要帮我一个忙。”
  陆小凤道:“帮你什么忙?”
  雪儿道:“帮我把我姐姐的尸体挖出来!”
  陆小凤道:“你知道你姐姐的尸体被人埋在哪里?”
  雪儿道:“我知道,一定就在这里。”
  陆小凤想笑,又笑不出。
  雪儿的表情却很严肃,道:“我总是在花园里找,所以总是找不到,现在我才发现,她想必一定是在这里害死我姐姐的,所以就将尸体埋在这里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怎么发现的?”
  雪儿道:“我祖父晚年的时候,变得就像是个老和尚一样,非但连一只蚂蚁都不肯踩死,而且常常用碎米来喂它们,所以这院子里本来有很多蚂蚁的。”
  她的脸已因兴奋而发红,又说道:“但现在我已经在这里看了两个时辰了,连一只蚂蚁都没有看见。”
  陆小凤道:“所以你认为……”
  雪儿抢着道:“我认为这块地下面一定有毒,所以连蚂蚁都不敢来。”
  陆小凤道:“有毒?”
  雪儿说道:“她一定是用毒药害死我姐姐的,现在毒已经从我姐姐的尸体里散发出来,渗入了土壤,所以连这里的泥土都被毒死了。”
  陆小凤道:“泥土也会被毒死?”
  雪儿道:“当然会,泥土也有活的和死的两种,活的泥土上,才长得出花草,才有小虫蚂蚁。”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接道:“你想得太多了,一个人小时候就胡思乱想,长大了,就会老得很快的。”
  雪儿瞪着他,道:“你不肯帮我的忙?”
  陆小凤苦笑道:“今天我做的蠢事已经够多了。”
  雪儿又瞪了他半天,忽然大叫,道:“救命呀,陆小凤要强奸我。”
  陆小凤也急了,道:“我连碰都没碰你,你鬼叫什么?”
  雪儿冷笑说道:“我不但现在要叫,以后只要我碰见一个认得你的人,就要告诉他,你总是强奸我!”
  陆小凤也叫了起来,道:“我总是要强奸你?”
  雪儿道:“嗯,‘总是’的意思,就是说你已强奸过我好多好多次了。”
  陆小凤道:“你以为有人会相信小丫头的鬼话?”
  雪儿道:“谁不相信,我就脱下衣服来给他看,要他看看我是不是还很小!”
  陆小凤吃惊的看着她,不停的摇着头,喃喃道:“这丫头疯了,一定是疯了!”
  雪儿道:“好,就算我疯了,所以我现在还要叫。”她果然真的又叫了起来。
  但这次陆小凤很快就掩住了她的嘴,道:“难道你现在就要挖?”
  雪儿点点头,等他的手放开,就立刻道:“你是不是已答应了?”
  陆小凤苦笑道:“我只奇怪,这种法子是谁教给你的?”
  雪儿又笑了,道:“这本来就是女人对付男人,最古老的三种法子之一,现在我才知道这法子果然有效。”
  陆小凤道:“还有另外两种法子是什么?”
  雪儿嫣然道:“那怎么能告诉你,我还要留着来对付你的,怎么能让你学了去!”
  她跳了起来,又道:“我去找锄头,你乖乖的在这里等着,今天晚上我去偷几只鸽子,烤来给你下酒。”
  陆小凤道:“鸽子?”
  雪儿道:“我姐姐养了很多鸽子,平时她连碰都不许别人碰,但现在……现在我想她已不会在乎了。”
  她脸上又露出悲伤之色,忽然转过身,很快的跑了出去。
  陆小凤看着她两条大辫子在后面甩来甩去,眼睛里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突然纵身跃起,追上了雪儿,道:“我跟你一起去找锄头。”
  雪儿道:“为什么?”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怕你被鸽子衔走。”他的笑容看来好像也有点奇怪。
  雪儿看着他,道:“你是不是怕我也会跟我姐姐一样,突然失踪?”
  一阵凉风吹过,几只燕子从花丛中飞起,飞出墙外,天色已渐渐黯了。
  陆小凤凝注着已渐渐消失在暮色中的燕影,忽然长长叹息,道:“连燕子都不愿留在这里,何况人呢?……”
  上官飞燕是不是也已像这燕子一样飞了出去?还是已被埋在黄土里?
  上官丹凤为什么也失踪了呢?大金鹏王是不是已经知道她的去处,所以才没有向陆小凤问她的消息?
  他已被割掉的那双脚上,是不是还长着第六根足趾?这些问题的答案,又有谁知道?
  黄昏,黄昏后。风更清冷,清冷的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到花满楼身上时,他就知道天已黑了。
  他的皮肤也和他的鼻子和耳朵一样,有种远比常人灵敏的感觉。
  但现在他并没有心情来享受这四月黄昏的清风,他的心很乱。
  自从在那小店里见到上官飞燕后,他的心就时常会觉得很乱,尤其是在他完全孤独的时候。
  他总觉得有件事很不对,但究竟是什么事,他自己却说不出。
  现在已经快到晚饭的时候,陆小凤还没有回来,大金鹏王也没有派人来请他们准备去吃晚饭。
  事情好像又有了变化,他甚至已可感觉得到,但究竟会有什么变化,他也说不出。
  就在这时,他忽然发觉风中又传来一种特异的香气,正是那种令他心神不安的香气。
  莫非上官飞燕已回来了?他的手轻按窗台,人已越出窗外,他相信自己的感觉绝不会错的。
  但他什么也看不见,在他的世界里,永远是没有光亮、没有色彩,只有一片黑暗,绝望的黑暗!
  刚才的香气,似已和花香混合到一起,他已分不出是从什么方向传来的,但却忽然听到一个人说话的声音从花香最浓处传出来:“我回来了。”果然是上官飞燕说话的声音。
  花满楼勉强控制着心里的激动,过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果然回来了。”
  上官飞燕道:“你知道我会回来?”
  花满楼道:“我不知道,我只不过希望你回来。”
  上官飞燕道:“你在想我?”
  花满楼笑了笑,笑容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情感,也不知是欢喜?还是辛酸?
  上官飞燕却已走过来,拉住了他的手,道:“我回来了,你为什么反而不高兴?”
  花满楼道:“我……我只是有件事想不通!”
  上官飞燕道:“什么事?”
  花满楼道:“这两次我见到你时,总会想到另外一个人。”
  上官飞燕道:“想到谁?”
  花满楼道:“上官丹凤。”
  他说出了这名字,就感觉到上官飞燕的手似乎轻轻的一抖。
  可是她的手立刻握得更紧了些,带着三分娇嗔,道:“你见到我时,反而会想到她?”
  花满楼道:“嗯!”
  上官飞燕道:“为什么?”
  花满楼道:“因为……因为我有时总会将你跟她当作同一个人。”
  上官飞燕笑了,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的?”
  花满楼道:“我也不知道,所以……我也时常觉得很奇怪。”
  上官飞燕道:“难道你也相信了我那妹妹的话,认为上官飞燕已被人害死了,观在的上官飞燕;只不过是上官丹凤伪装的?”
  花满楼没有开口,因为他心里的确有这种怀疑,他不愿在他所喜爱的人面前说谎。
  上官飞燕道:“你还记不记得崔一洞?还记不记得你曾经问过我,有没有听见过雪花飘落在屋顶上的声音了能不能感觉到花蕾在春风里慢慢开放时,那种奇妙的生命力?知不知道秋风中常常都带着种从远山上传过来的木叶清香?”
  花满楼当然记得。这些话本是他说的,上官飞燕现在说的连一个字都没有错。
  上官飞燕道:“我若是上官丹凤,我怎么会知道你说的这些话?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
  花满楼笑了,他忽然发觉自己的怀疑,实在是不必要的。
  对这个女孩子,他心里不禁又有分歉意,忍不住轻轻伸出手,去抚摸她的头。
  上官飞燕已倒在他怀里,紧紧抱住了他,他心里只觉得说不出的幸福和满足,几乎已忘了一切。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上官飞燕的手,已点上了他脑后的“玉枕”穴,然后他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地上已多了个一丈多宽、两尺多深的大洞,陆小凤身上已多了一身汗。
  上官雪儿蹲在旁边,用一双手托着腮,不停的催着:“你停下来干什么?快点继续挖呀,看你身体还满棒的,怎么会这样没有用?”
  陆小凤用衣袖擦着汗,苦笑道:“因为我还没吃饭,现在我本该坐在一张很舒服的椅子上,陪你叔叔喝酒的,但是我却像个呆子一样,在这里挖洞。”
  雪儿眨着眼,道:“你难道好意思叫我这么样一个小女孩来挖,你却在旁边看着!”
  陆小凤道:“我不好意思,所以我才倒楣。”
  雪儿道:“这怎么能算倒楣,这是光荣。”
  陆小凤道:“光荣?”
  雪儿道:“别的男人就算跪在地上求我,要替我挖洞,我还不肯哩。”
  陆小凤叹了口气,他忽然发现自己根本就不该来找这小妖精,根本就不该跟她说话的。
  可是他立刻又发觉自己这想法错了。他一锄头挖下去时,忽然看到地下露出块鲜红的衣角。
  雪儿已跳了起来,道:“你看我说的不错吧!这下面是不是埋着人。”
  这次他用不着她催,陆小凤也起劲了,放下锄头,换了把铲子,几铲子下去,地下埋着的尸体己渐渐露了出来,居然还没有腐烂。
  雪儿已将本来挂在井上的灯笼提过来,灯光恰巧照在这尸体的脸上。
  她忽然惊呼了一声,连手里的灯笼都提不稳了,几乎掉在陆小凤手上。
  陆小凤也怔住。他这一辈子几乎从来也没有这么样吃惊过。
  这尸体竟不是上官飞燕,竟赫然是上官丹凤!
  灯光不停的摇来摇去,因为雪儿的手也一直在不停的抖。
  尸体的脸,非但完全没有腐烂,而且居然还颜色如生,一双眼珠子已凸了出来的大眼睛,仿佛正在瞪着陆小凤。
  陆小凤的胆子一向不小,可是想到上官丹凤不久前跟他说过的那些话,想到她那些甜蜜动人的笑容,他的手也软了,手里的铲子,也已拿不住。
  铲子从他手里落下去时,恰巧打在这尸体的身上。只听“当”的一响,声音竟像是金铁相击,陆小凤也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才发觉这尸体又硬又冷,竟真的像是钢铁一样。
  他的手也冷了,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道:“她果然是被毒死的。”
  雪儿道:“是……是谁毒死了她?”
  陆小凤没有回答,他根本就不知道答案。
  雪儿道:“中毒而死的人,尸体本来很快就会腐烂的,看来她被毒死还没有多久。”
  陆小凤道:“已有很久了。”
  雪儿道:“你怎么知道?”
  陆小凤道:“因为她身子里的毒,已散发出来,渗入泥土中。”
  这本是雪儿自己说的,她果然没有说错。
  陆小凤又道:“而且,看这块地的样子,至少已有一两个月没有翻动过。”
  雪儿道:“你的意思是说,她死了至少有一两个月?”
  陆小凤道:“不错。”
  雪儿道:“那么她的尸体为什么还没有腐烂?”
  陆小凤道:“因为她中的毒,是种很奇怪的毒,有些药物甚至可以将一个人的尸体保存几百年,何况,这块地非但很干燥,而且虫蚁绝迹,无论谁的尸体被埋在这里,都不会很快腐烂的。”
  他的声音单调而缓慢,因为他嘴里在说话的时候,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事。他要想的事实在太多太多了。
  雪儿也在沉思着喃喃道:“一两个月之前,那时我姐姐还没有去找花满楼。”
  陆小凤沉思着,点了点头。
  雪儿道:“我姐姐将花满楼带回来之后,我才跟着去找你的。”
  陆小凤道:“不错。”
  雪儿道:“她若在一两个月以前就已死了,怎么还能去找你?你怎么还能看见她?”
  陆小凤道:“我看见的上官丹凤,并不是真的上官丹凤。”
  雪儿道:“是谁呢?”
  陆小凤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这两个月以来,你有没有看见你姐姐跟她同时出现过?”
  雪儿想了很久,才摇了摇头,道:“好像没有。”
  陆小凤道:“这两个月来,你是不是觉得她对你的态度有点奇怪?”
  雪儿又想了很久,才点了点头,道:“好像是的,以前她跟我见面,还有说有笑的,但最近她好像一直在躲着我。”
  陆小凤道:“那只因为她已不是真的上官丹凤,她怕被你看出来!”
  雪儿皱着眉,道:“她会是谁呢?怎么装得那么像,难道……”
  她突然又跳起来,高声道:“难道你认为你看见的上官丹凤是我姐姐扮成的!”
  陆小凤没有说话,不说话的意思,有时就等于是默认。
  雪儿瞪着眼,道:“难道你认为上官丹凤并没有害死我姐姐,我姐姐反而害死了她?”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只知道现在她的确已死了。”
  雪儿道:“我姐姐为什么要害死她?你能不能说得出道理来?”
  陆小凤没有说,却不知是说不出?还是不愿说?他突然蹲下去,去脱这尸体的鞋子。
  雪儿失声道:“你想干什么?”
  陆小凤道:“我想看看她的脚。”
  雪儿叫了起来,道:“你疯了,你简直是不折不扣的疯子!”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也知道这么样做的确有点疯,可是我非看看不可。”
  他已将鞋子脱了下来,一双很纤秀的脚上,竟赫然真的有六根足趾。
  雪儿突然安静了下来,过了很久,才黯然道:“这真的是我表姐。”
  陆小凤道:“你也知道你表姐有六只足趾?”
  雪儿道:“嗯!”
  陆小凤道:“你怎么知道的?”
  雪儿道:“她……她总是不肯让别人看她的脚,有时我们大家脱了鞋子到河边去玩水,就是她一个人不肯脱。”
  女孩子都是爱美的,脚上长着六根足趾,并不是件值得夸耀的事。
  雪儿道:“她越不肯让别人看,我就越想看,所以,有一天我趁她在洗澡时,突然闯了进去。”
  陆小凤苦笑,只有苦笑,看来这小妖精真是什么都做得出的。
  雪儿道:“她看见我时,开始很生气,后来又求我,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陆小凤道:“你答应了?”
  雪儿点点头道:“我从来也没有告诉过别人!”
  陆小凤道:“你姐姐呢?”
  雪儿道:“她也不知道,我也没有告诉过她。”
  陆小凤沉吟着,忽又问道:“你叔叔的脚是什么时候割断的?”
  雪儿脸上露出吃惊之色,道:“他的脚被割断了!我怎么不知道?”
  陆小凤动容道:“你真的不知道?”
  雪儿道:“我昨天中午还看见他在我姐姐养鸽子的地方走来走去,好像在替我姐姐喂鸽子。”
  陆小凤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
  雪儿道:“这两个月来,若真是有人在冒充我表姐,为什么连我叔叔都没有看出来?”
  她想问陆小凤,但这时陆小风已忽然不见了。
  夜色凄清,昏黯的灯光照在尸身一张冷冰冰的脸上,一双空空洞洞的眼睛,又仿佛在瞪着她。
  雪儿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突然听到一个人在黑暗中冷冷道:“你不该多事的。”
  她听得出这声音,她的心不禁沉了下去。
  走廊里阴森而黝暗,门是关着的。陆小凤敲门,没有回应,再用力敲,还是没有回应。
  他的脸色已变了,突然用力一撞,三寸多厚的木门,竟被他撞得片片碎裂。
  桌上的黄铜灯已点起,椅子上却是空着的,大金鹏王平时总是坐在这张椅子上,但现在他的人却不见了。
  陆小凤却并没有露出惊讶之色,这变化似乎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那床上面绣着金龙的褥被,已落在地上,他弯下腰,想拾起,忽然看见一只手。
  一只枯瘦于瘪的手,从椅子后面伸出来,五指弯曲,仿佛想抓住什么,却又没有抓住。
  陆小凤走过去,就看见了大金鹏王。
  这老人的尸体还没有完全冰冷僵硬,呼吸却是早已停止,眼睛里带着种无法形容的惊慌和愤怒之色,显然临死前还不相信,杀他的那个人真能下得了毒手。
  他的另一只手臂上,带着道很深的刀痕,好像有人想砍下这只手,却没有砍断。
  他的手紧握,手背上青筋凸起,显然死也不肯松开手里抓住的东西。
  陆小凤蹲下去,才发现他手里握着的,竞赫然是只鲜红的绣鞋。
  就像是新娘子穿的那种红绣鞋,但鞋面上绣着的,既不是鸳鸯,也不是猫头鹰,而是只燕子——正在飞的燕子。
  他抓得太紧、太用力,一只本来很漂亮的红绣鞋,现在已完全扭曲变形。
  但他的脸上却完全没有表情,和他那双凸出来的、充满了惊惧愤怒的眼睛一比,更显得说不出的恐怖诡秘。
  陆小凤用不着去触摸,也看得出他脸上已被很巧妙的易容过。
  这老人显然也不是真的大金鹏王!大金鹏王当然也已和他的女儿同时死了!
  陆小凤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已被割断了的腿,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做的蠢事虽然不少,但你做的事岂非更蠢?”
  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完,因为他已听见一丝很尖锐的剑风破空声。
  剑风是从他身后的窗户刺进来的,来势非常急,在窗外暗算他的这个人,无疑已可算是武林中的一流剑手。武林中的一流剑手并不多。
  陆小凤叹了口气,他已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他的身子滑开三尺,叹息着道:“柳余恨,你不该现在就来的。”
  窗外果然传来柳余恨的声音,声音冰冷:“可是我已来了!”
  他的剑比他的声音更快。古老的优美的雕花窗格,“砰”的被震散,他的人和他的剑同时飞了进来。
  他的头发披散,眼睛里带着种狂热的光芒,他的人看来远比他的剑可怕。
  陆小凤没有看他的人。
  他的剑光凶狠迅急,剑招改变得非常快,每一剑刺的都是立刻可以致命的要害。
  陆小凤的目光,始终盯着他的剑锋,就像是一个孩子盯着飞舞的蝴蝶。
  霎眼间柳余恨又刺出了十七剑,就在这时候,陆小凤突然出手。
  只伸出两根手指一夹,没有人能形容他这动作的迅速和巧妙,甚至没有谁能想像。
  心有灵犀与指通——他的手指似乎已能随心所欲。
  柳余恨第十八剑刺出,突然发觉自己的剑锋已被夹住!
  这一剑就像是突然刺入一块石头里,他用尽全身力气,都无法拔出来。
  剑是装在他右腕上的,已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但他却还是没有法子将这柄剑从陆小凤的指间拔出来,也无法撒手。
  这只手腕上平时装的是个铁钩,可以挑起各种东西的铁钩,只有在要杀人时,铁钩才会换成剑的。他显然早已准备要杀人。
  陆小凤看着他已痛苦而扭曲的脸,心里忽然生出种说不出的怜悯之意,道:“我不想杀你,你走吧。”
  柳余恨没有开口,他的回答是他左腕上的铁球。
  铁球带着风声向陆小凤砸下来,陆小凤若不放手,大好的头颅就要被砸扁。
  他还有一只手,铁球击下来时,他这只手斜斜一划,柳余恨的左臂就垂了下去。
  陆小凤缓缓道:“我若放开手,你走不走?”
  柳余恨突然冷笑了,笑声中充满了轻蔑——对陆小凤的轻蔑,对自己生命的轻蔑。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为什么我总是要遇见这种愚蠢的人,为什么……”
  他这句话没有说完,因为当时他已听见了一个人说话的声音。
  这声音本来是上官丹凤说话的声音,但现在他已知道上官丹凤是绝不会再出现的了。
  落日的余晖已消失,屋子里更暗。一个人幽灵般忽然出现在门口,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美得温柔而甜蜜。
  她凝视着陆小凤,微笑着道:“因为你自己也是个愚蠢的人,蠢人总是常常会碰在一起的。”
  陆小凤没有看见过这个女人,但他已知道她是谁了:“上官飞燕?”
  “是的。”她笑得就像个天真的女孩子:“你看我是不是比上官丹凤漂亮?”
  陆小凤点点头,他不能不承认。
  上官丹凤无疑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但是他现在看见的这个女孩子,却美得几乎已接近每个男人心目中的梦想。
  她不但美,而且纯洁而天真,她看着你的时候,就好像已将你当做她在这世上惟一的男人,同时让你也觉得她就是惟一的女人。
  上官丹凤的笑,可以让你引起很多幻想,她的笑却也可让你忘记一切。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错了。”
  上官飞燕道:“我错了?”
  陆小凤道:“一个像你这么漂亮的女人,无论为了什么,都不该扮成别人的。”
  上官飞燕眨了眨眼,道:“假如那天晚上你就看见我的真面目,你还会不会放我走呢?”
  陆小凤道:“假如你早就让我看到你的真面目,我也许根本就不会等到那天晚上了。”
  上官飞燕道:“难道在马车上你就要?……”
  陆小凤道:“我说过,我是个禁不起诱惑的人。”
  上官飞燕笑了,道:“你虽然不是个君子,说的话倒还很老实。”
  陆小凤道:“你非但不是个淑女,说的话也不老实。”
  上官飞燕嫣然道:“一个女孩子若是太老实,就难免会上你这种男人的当。”
  她说话的声音也变了,竟似已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在说话。
  对陆小凤来说,这种声音的突然改变,甚至比易容更不可思议。
  他能了解易容术,也见过已被传说得接近神话的人皮面具。
  但他却不能了解,一个人的声音怎么能改变成另一个人的。
  上官飞燕当然已看出他惊异的表情,微笑着道:“我的声音是不是也比上官丹凤好听?”
  陆小凤苦笑。
  上官飞燕道:“现在你想必已该看出来,我样样都比她强,可是从我一生出来,她就已压在我的头上。”
  她甜蜜温柔的声音里,忽然充满怨恨,又道:“从小我就穿她穿过的衣服,吃她吃剩下的东西,只因为她是公主。”
  陆小凤道:“所以一有了机会,你就要证明你比她强。”
  上官飞燕冷笑。
  陆小凤道:“所以你祖父一死,你就不愿再呆在家里。”
  上官飞燕道:“谁也不愿意寄人篱下,看人脸色的。”
  陆小凤道:“你本来只想凭你的本事,闯闯江湖,做几件扬眉吐气的事给他们看,却想不到在江湖上居然遇见了一个能让你倾心的男人。”
  上官飞燕脸色变了变,道:“我早就知道那小鬼什么都已告诉了你。”
  陆小凤说道:“那个男人不但对你也非常倾慕,而且很同情你的身世,所以他找个机会替你出气。”
  上官飞燕冷冷道:“说下去。”
  陆小凤道:“他知道金鹏王朝的秘密后,就替你出了个主意。”
  上官飞燕在听着,脸上的甜蜜微笑已看不见了。
  陆小凤道:“他劝你想法子将金鹏王朝的财富,从阎铁珊他们手里要回来,无论谁有了那笔庞大的财富,都立刻可以出人头地。”
  上官飞燕道:“我当然不愿意让别人来坐享其成。”
  陆小凤道:“所以你就跟你的情人,定下了一条妙计。”
  上官飞燕道:“我本来只想杀了那个年老昏庸的大金鹏王,可是我们派来假冒他的人,易容无论多么巧妙,也一定瞒不过上官丹凤的。”
  陆小凤道:“所以你索性就连她一起杀了。”
  上官飞燕道:“不错。”
  陆小凤道:“恰巧你们的容貌本来就有三分相像,而且你从小就能模仿她的声音,所以你正好代替她,来尝尝做公主的滋味。”
  上官飞燕冷笑道:“那滋味并不好。”
  陆小凤道:“像这种秘密,你们当然不愿让一个多嘴的孩子知道,所以你们一直都瞒过雪儿,只可笑她居然反而以为你遭了上官丹凤的毒手。”
  上官飞燕恨恨道:“那小鬼不但多嘴,而且多事。”
  陆小凤道:“我只奇怪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找霍休他们呢?”
  上官飞燕道:“因为我们事后才发现,大金鹏王必定有个秘密的标记,只有当时和他同时出亡的那些大臣才知道,所以无论谁来冒充他,都难免要被霍休那个老狐狸识破的。”
  陆小凤道:“你那时还不知道他是个有六只足趾的人?”
  上官飞燕道:“我不知道,我也不敢冒险。”
  陆小凤道:“所以你们认为最好的法子,就是先找一个人去替你们将那些老狐狸杀了。”
  上官飞燕道:“不错。”
  陆小凤苦笑道:“但这个人却并不太好找,因为他不但要有能杀霍休那些人的本事,还得有天生就喜欢多管闲事的臭脾气。”
  上官飞燕淡淡道:“这个人的确不好找,除了你之外,我们就简直想不出第二个人来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像我这样的人,世上倒真还不太多的。”
  上官飞燕道:“只不过要让你甘心情愿的出手,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陆小凤道:“幸好我不但喜欢多管闲事,而且还有点拉着不走,赶着倒退的骡子脾气。”
  上官飞燕终于笑了笑,道:“想不到你倒还很了解你自己。”
  陆小凤道:“你们故意要勾魂手他们来拦阻我,因为你们知道,越是有人不准我去做一件事,我越是偏偏要去做的。”
  上官飞燕笑道:“山西人的骡子也是这样子的。”
  陆小凤道:“后来你们故意杀了萧秋雨和独孤方来警告我,也正是这意思。”
  上官飞燕道:“那也因为他们已知道太多了。”
  陆小凤道:“你在那破庙中故意以歌声诱我们去,故意在水盆里留下几根头发,为的只不过是要花满楼相信你还是活着吧?”
  上官飞燕道:“那也为了使你们以后不再相信那小鬼说的话。”
  陆小凤道:“你知道雪儿在窗外偷看的时候,就故意在她眼前‘杀’了柳余恨。”
  上官飞燕冷冷道:“那小鬼当然不会知道,这只不过是我跟柳余恨故意演给她看的一出戏。”
  陆小凤道:“当我们看见柳余恨还活着的时候,当然就更认为她是个说谎精。”他又叹了口气,苦笑道:“只可怜她看见柳余恨又活着出现的时候,那表情真像是忽然见到了个活鬼一样,连话都不敢说,就跟他乖乖的走了!”
  上官飞燕道:“我本该早就把那小鬼关起来的,只可惜……”
  陆小凤道:“只可惜那几天你要做的事太多,而且你也怕我们回来后看不见她,会更起疑心。”
  上官飞燕冷笑道:“有时我简直认为你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的心事你好像全知道。”
  陆小凤道:“你故意又在花满楼面前出现了一次,为的当然是想将罪名推到霍休身上。”
  上官飞燕道:“不错。”
  陆小凤叹道:“我只奇怪你怎么能骗过他的,他不但耳朵特灵,鼻子也特别灵,就算听不出你的声音,也该嗅得出你的气味来。”
  每个人身上,本来都有种和别人不同的气息,甚至比说话的声音还容易分辨。
  上官飞燕道:“那只因为我每次见他时,身上都故意洒了种极香极浓的花粉,等我再以上官丹凤的身份出现时,就已将这种香气洗干净了!”
  陆小凤叹道:“看来你考虑得很周到。”
  上官飞燕嫣然道:“我是个女人,女人本就是不愿冒险的。”
  陆小凤道:“那么你为什么要柳余恨来杀我?”
  上官飞燕悠然道:“这原因你应该知道的。”
  陆小凤道:“是不是因为他对你已没有用了,所以你又想借我的手杀他?”
  上官飞燕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早该看出你不喜欢杀人,否则阎铁珊也用不着我去动手了。”
  自从她一出现,柳余恨就像是变了个人,变得非常安静。
  每当他看着她的时候,那只独眼中就会露出种非常温柔的表情。
  上官飞燕说的这句话像是一柄尖刀,忽然刺入他的心里,他颤声道:“你……你真的想我死?”
  上官飞燕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冷冷道:“其实你早该死了,像你这种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柳余恨道:“可是你……你以前……”
  上官飞燕道:“我以前说的那些话,当然全都是骗你的,你难道还以为我真的会喜欢你?”
  柳余恨全身都似已冰冷僵硬,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痴痴的看着她,独眼中充满了怨毒,却又充满了爱意,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道:“不错,你当然不会真的喜欢我,我自己也明白,我只不过一直都在自己骗自己。”
  上官飞燕道:“你至少还不太笨。”
  柳余恨慢慢的点点头,忽然反手一剑,刺入了自己的胸膛里。
  剑锋竟穿透了他的心,鲜血箭一般从他背后标出来,一点点溅在墙上。
  可是他脸部又变得完全没有表情,对他说来,死,竟仿佛已不是件痛苦的事,而是种享受。
  他的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忽然笑了笑,喃喃说道:“死原来并不是件困难的事,能死在你的面前,我总算还……”他没有说完这句话,他已倒了下去。
  陆小凤没有阻拦他,也来不及阻拦。一个人能平平静静的死,有时的确比活着好。
  “多情自古空余恨,他实在是个多情的人,只可惜用错了情而已。”陆小凤凝视着上官飞燕,忽然对这个无情的女人生出种说不出的厌恶。
  不是痛恨,而是厌恶,就像是人们对毒蛇的那种感觉一样。
  他冷冷道:“你也做了件愚蠢的事。”
  上官飞燕道:“哦?”
  陆小凤道:“你不该逼他死的。”
  上官飞燕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他若活着,至少总不会眼看着我杀你。”
  上官飞燕道:“你要杀我?你忍心杀我?”
  陆小凤道:“我的确不愿杀人,更没有杀过女人,但你却是例外。”
  上官飞燕笑了笑,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不动手呢?”
  陆小凤道:“我不着急。”
  上官飞燕嫣然道:“你当然不着急,我反正已跑不了的,何况,你一定还有话要问我。”
  陆小凤道:“你也不笨。”
  上官飞燕道:“你是不是想问我,我怎么会在你赶来之前,先要柳余恨割断那老头子一双脚的?我怎么会忽然知道他应该有六根足趾?”
  陆小凤道:“这点我也不必问了。”
  上官飞燕道:“你已知道?”
  陆小凤道:“鸽子飞得当然比人快。”
  上官飞燕叹了口气,道:“你真是个聪明人。”
  陆小凤道:“我本不该将这秘密泄漏给叶秀珠知道的。”
  上官飞燕道:“你只告诉了她一个人?”
  陆小凤道:“不错。”
  上官飞燕道:“你是无意泄漏的?还是故意试探她?”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并不想害她,她也是个可怜的人。”
  上官飞燕突然冷笑道:“你看错了人,这女人看来虽老实,其实却是个天生的婊子。”
  陆小凤道:“只因为她跟你爱上同一个男人?”
  上官飞燕铁青着脸,道:“他只不过是在利用她,就好像我利用柳余恨一样而已。”
  陆小凤道:“叶秀珠将这秘密告诉了他,他就用飞鸽传书来通知你。”
  上官飞燕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忽又变得很温柔,道:“那黑鸽子本来是我们用来传送情书的,想不到现在又有了别的用处。”
  陆小凤道:“他既然命勾魂手和铁面判官替他做事,莫非他才是青衣楼的老大?”
  上官飞燕道:“你猜呢?”
  陆小凤道:“我猜不出。”
  上官飞燕道:“你难道以为我会告诉你?”
  陆小凤道:“你现在当然不会告诉我的。”
  上官飞燕道:“我以后也不会告诉你,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是什么人的。”
  陆小凤道:“但你却是个女人。”
  上官飞燕道:“女人可又怎么样?”
  陆小凤冷冷道:“像你这么漂亮的女人,鼻子若是被人割下来,也一定会变得很难看的。”
  上官飞燕失声道:“你……你难道忍心割下我的鼻子?”
  陆小凤淡淡道:“你若以为我的心真比豆腐还软,你就错了。”
  上官飞燕吃惊的看着他,道:“我若不肯告诉你他是什么人,你就要割我的鼻子?”
  陆小凤道:“先割鼻子,再割耳朵。”
  上官飞燕嫣然笑道:“你嘴里说得虽凶,其实我也知道这种事你绝对做不出的。”
  陆小凤沉下了脸,道:“你想试试?”
  上官飞燕道:“我知道你连试都不会试,因为你也绝不会喜欢没鼻子的朋友。” 
  陆小凤道:“幸好你已不是我的朋友。”
  上官飞燕道:“我虽然不是,但花满楼和朱停却是的。”
  陆小凤的脸色也变了。
  上官飞燕悠然道:“你若割下我的鼻子来,他们只怕连脑袋都保不住,没有脑袋岂非比没有鼻子更难看一点?”
  陆小凤瞪着她,忽然大笑。
  上官飞燕道:“你认为这是件很好笑的事?”
  陆小凤笑道:“你难道要我相信,花满楼又被你骗了?”
  上官飞燕道:“我能够骗他一次,就能够骗他第二次!”
  陆小凤道:“只有呆子才会被人骗两次,他不是呆子。”
  上官飞燕道:“但他却是个多情的人,呆子最多只不过会上人两次当,多情的人却可能会被人骗上两百次,因为这本就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
  陆小凤道:“朱停难道也是个多情人?”
  上宫飞燕道:“他不是,他太懒了。”
  陆小凤道:“懒人也有好处的。”
  上宫飞燕道:“哦?”
  陆小凤道:“他连动都懒得动,又怎么会去上别人的当?”
  上官飞燕微笑道:“要让他那么懒的人上当,的确不容易,幸好他还有个好朋友,送了张银票给他,要他来上当。”
  陆小凤笑不出了。
  上官飞燕忽然道:“你当然不会看着他为了你这个好朋友而送掉脑袋的,何况还有个千娇百媚的老板娘也在陪着他死呢!”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老板娘通常都比老板还懒,这次怎么也来了?”
  上官飞燕道:“因为她知道你一定会去救她的,她在等你。”
  陆小凤道:“她在什么地方等我呢?”
  上官飞燕道:“你想知道?”
  陆小凤道:“很想。”
  上官飞燕道:“你想我会不会带你去?”
  陆小凤道:“不会!”
  上官飞燕道:“你错了,我若不肯带你去,又何必告诉你?”
  陆小凤道:“至少你现在总不会带我去的。”
  上官飞燕嫣然道:“你真是个聪明人。”
  陆小凤苦笑道:“只可惜我的朋友不是太懒,就是太笨。”
  上官飞燕道:“但他们毕竟是你的朋友,你当然还是要去救他们。”
  陆小凤道:“我可以考虑考虑。”
  上官飞燕道:“考虑什么?”
  陆小凤道:“我得先看看你要我做什么样的事,才肯带我去。”
  上官飞燕道:“我想我要你做的,只不过是件很容易的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上官飞燕道:“我只不过要你去替我杀个人而已,对你说来,杀人岂非是件很容易的事?”
  陆小凤道:“那也得看你要我去杀的是什么人。”
  上官飞燕道:“这个人你一定可以对付他的。”
  陆小凤道:“谁?”
  上官飞燕道:“西门吹雪。”
  陆小凤笑了,道:“你究竟是想要我去杀他?还是想要他杀了我?”
  上官飞燕道:“当然是要你去杀他,他侮辱了我,从来没有人像他那样侮辱过我。”
  陆小凤道:“就为了这一点,所以你要杀他?”
  上官飞燕道:“女人家的心眼儿,总是很窄的。”
  陆小凤道:“我若杀不了他,反而被他杀了呢?”
  上官飞燕道:“那你也不必难受,等你走在黄泉路上时,一定会有很多朋友赶去陪你。”
  陆小凤叹道:“看来我好像已没什么选择的余地了。”
  上官飞燕道:“一点也没有。”
  陆小凤道:“无论是他死也好,是我死也好,你反正都会很愉快的。”
  上官飞燕道:“凭良心讲,你们两个就算全死了,我也不会伤心。”
  陆小凤道:“想不到你居然还有良心!”
  上官飞燕道:“我当然有,所以我希望你杀了他,用他的一条命,换花满楼他们的三条命。”
  陆小凤叹道:“这笔账算来倒也不吃亏,只可惜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上官飞燕道:“你一定可以找得到他。”
  陆小凤道:“我怎么找?”
  上官飞燕道:“那天他带走了孙秀青,当然是为了要救孙秀青的命。”
  陆小凤道:“他除了杀人之外,偶尔也会救人的。”
  上官飞燕道:“所以他现在一定是在一个可以给孙秀青养伤的地方,那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养伤的,你应该知道。”
  陆小凤道:“但死人就用不着养伤了。”
  上官飞燕道:“不错!”
  陆小凤道:“所以这也得问你,孙秀青中了你的飞凤针后,是不是还有救?”
  上官飞燕冷冷道:“她中的不是飞凤针,是飞燕针,那本来是无救的,但西门吹雪却好像也是个大行家。”
  陆小凤道:“哦?”
  上官飞燕道:“飞燕针的毒与平常暗器不同,中了飞燕针后,若是静静的躺着,必死无疑。”
  陆小凤道:“所以石秀雪已死了。”
  上官飞燕道:“但西门吹雪却将孙秀青带着满山飞奔,让她的毒性发散出来,反而可能有救。”
  陆小凤道:“那天你暗算了她以后,还没有走?”
  上官飞燕笑了笑,道:“在你们那些高手面前,我怎么能走?所以我索性躲在那里,你们出去追我时,我一直都在看着。”
  陆小凤苦笑道:“你的胆子倒真不小!”
  上官飞燕道:“我知道你们一定想不到我还敢留在那里的。”
  陆小凤道:“等我们都走了后,你就出来了?”
  上官飞燕道:“那时已只剩下花满楼一个人,我知道他绝不会疑心我,我就算说雪是黑的,墨是白的,他也不会不信。”
  陆小凤道:“为什么?”
  上官飞燕嫣然道:“因为他喜欢我,一个男人要是喜欢上一个女人,那可真是没法子的事。”
  陆小凤道:“就因为他喜欢你,所以你认为他吃亏上当都活该?”
  上官飞燕道:“那是他自己心甘情愿,我又没有一定要他喜欢我。”
  陆小凤忽然又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只有一句话要告诉你了。”
  上官飞燕道:“你说。”
  陆小凤道:“一个人总是要将别人当做笨蛋,他自己就是个天下第一号的大笨蛋。”
  上官飞燕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小凤道:“你若回头去看看,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
  上官飞燕回过头,她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好像忽然掉进了个又黑又深的大洞里。
  屋子里更黑,一个人静静的站在黑暗中,动也不动。
  “花满楼!”上官飞燕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
  花满楼的神情却是很平静,看来并没有丝毫痛苦愤怒之色。
  上官飞燕看着他,诧声道:“你……你怎么到这里来的呢?”
  花满楼淡淡道:“我走来的。”
  上官飞燕道:“可是我……我明明已闭住了你的穴道!”
  花满楼道:“别人点你的穴道时,你若能将真气逼在那穴道的附近,过一阵子,也许就可以有法子将闭住的穴道撞开,这种功夫我恰巧会一点点。”
  上官飞燕道:“难道你早已想到我会下手的?难道你早已有了准备?”
  花满楼道:“我并不想要我的朋友为了救我而去杀人。”
  上官飞燕道:“我刚才说的话,你也全都听见了?”
  花满楼点点头。
  上官飞燕道:“你……你……你不生气?”
  花满楼淡淡道:“每个人都难免做错事的,何况,你的确并没有要我喜欢你。”
  他看来还是那么平静、那么温柔,因为他心里只有爱,没有仇恨。
  上官飞燕看着他,竟连她这种女人,脸上都不禁露出了惭愧之色。
  陆小凤也在看着他,轻轻叹息,道:“这个人实在是个君子。”
  花满楼笑了笑,道:“君子和呆子,有时本就是差不多的。”
  陆小凤道:“老板呢?”
  花满楼道:“老板当然在陪着老板娘。”
  陆小凤道:“他们为什么不来?”
  花满楼道:“他们在听雪儿讲故事。”
  陆小凤苦笑道:“看来他们上当的时候也已快到了。”
  其实他当然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来,他们是为了他才会被骗的,他见到他们时,总难免有点不好意思,他们并不想要他觉得不好意思。
  雪儿也不想见到她的姐姐,在这种情况下,她们见了面,彼此心里都不会很好受的。
  上官飞燕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刚才说的话,现在我总算已明白了。”
  陆小凤道:“哦。”
  上官飞燕道:“看来我做的才真正是件蠢事,蠢得不可救药。”
  陆小凤道:“哦?”
  上官飞燕道:“我一直把你们当做呆子,现在才知道真正的呆子原来是我自己。”
  她又叹息了一声,道:“但是你就算真割下我的鼻子,我也不会说出他是谁的。”
  陆小凤道:“原来你也是个多情的人。”
  上官飞燕笑了笑,笑得很凄凉,道:“一个女人若喜欢上一个男人,也同样是件没法子的事。”
  花满楼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我明白,我明白。”
  上官飞燕黯然道:“只不过,我实在对不起你,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怪你!”
  花满楼道:“我并不想伤害你。”
  上官飞燕道:“你想把我怎么样?”
  花满楼道:“不怎么样。”
  上官飞燕动容道:“你……你难道肯放我走?”
  花满楼什么都没有说,忽然转过身,慢慢的走了出去。陆小风叹了口气,居然也跟着走了出去。
  上官飞燕吃惊的看着他们,忽然大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知道我现在一定会去找他的,所以故意放我走,好在后面跟踪我。”
  陆小凤并没有回头,淡淡道:“我用不着这么做。”
  上官飞燕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上官飞燕变色大呼道:“你知道他是谁?……他是谁?”
  陆小凤还是没有回答,也不再开口,他赶上了花满楼,并肩走过了阴暗的走廊,走入了黑暗中。
  屋子里也是一片黑暗。
  上官飞燕一个人站在黑暗里,身子突然开始发抖,却不知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恐惧?
  花园里黑暗而幽静,风中的花香仿佛比黄昏前还浓,几十颗淡淡的秋星刚升起,却又被一片淡淡的云掩住。
  花满楼走得很慢,走到一丛月季花前,他才轻轻的叹了口气,道:“她也是个可怜的女孩子。”
  陆小凤点点头,似已忘了花满楼是看不到他点头的。
  花满楼道:“每个人都难免有做错事的时候,她虽然做了错事,可是……”
  陆小凤打断了他的话,道:“做错事就要受惩罚,无论谁做错事,都得付出代价。”
  花满楼道:“但你却放过了她。”
  陆小凤道:“那也许只因为我知道有人一定不会放过她。”
  花满楼道:“谁?他的情人?”
  陆小凤道:“不是情人,他是个无情的人。”
  花满楼道:“你真的已知道他是谁?”
  陆小凤道:“假的。”
  花满楼道:“她说的难道没有错?你是不是想在暗中跟踪她?”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虽然不是君子,却还不至于说了话不算数的。”
  花满楼道:“你既然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又不去跟踪她,难道你准备就这样算了?”
  陆小凤道:“算不了的。”
  花满楼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陆小凤道:“我虽然找不到那个人,但他却一定会来找我的。”
  花满楼道:“你有把握?”
  陆小凤道:“至少有七分把握。”
  花满楼道:“哦?”
  陆小凤道:“现在他必定以为我已知道他是谁了,怎么肯让我活下去?”
  花满楼道:“你刚才故意那么说,为的也就是要他来找你?”
  陆小凤道:“我那么说,也等于救了上官飞燕。”
  花满楼道:“你既然知道他是谁,他就不必再杀上官飞燕灭口了。”
  陆小凤又笑了笑,道:“至少现在他第一个要杀的是我,不是上官飞燕。”
  花满楼道:“只可惜他听不见你刚才说的那句话。”
  陆小凤道:“他听得见!”
  花满楼皱眉道:“你难道认为他刚才也在那里?”
  陆小凤道:“他现在也一定还在那里。”
  花满楼道:“所以他随时都可能出现,随时都可能要你的命。”
  陆小凤道:“不错。”
  花满楼道:“但你却好像一点都不担心。”
  陆小凤微笑道:“我这人最大的好处,就是……”
  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发现花满楼的脸色已变了。花满楼并不是个容易吃惊变色的人。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什么事?”
  花满楼沉声道:“血腥!”
  陆小凤道:“什么血?谁的血?”
  花满楼道:“我只希望不是上官飞燕的……”
  血是上官飞燕的,她的咽喉已被割断了,血还没有凝固。她的脸上充满了惊讶和恐惧,就像是那大金鹏王临死时的表情一样。显然她也想不到杀她的这个人,竟真的能下得了毒手!她死也不相信。
  ——是情人?还是无情的人?没有人,只有一片黑暗。
  风中的血腥气还是很浓,花满楼黯然道:“他还是杀了她!”
  陆小凤道:“嗯!” 
  花满楼道:“他显然并不相信你所说的话。”
  陆小凤道:“嗯!”
  花满楼道:“现在他既然将上官飞燕杀了灭口,这世上也许已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他是谁了。”
  陆小凤道:“嗯。”
  花满楼道:“所以你也永远找不到他。”
  陆小凤忽然道:“我只知道无论谁做错了事,都必定要付出代价的。”
  花满楼黯然道:“上官飞燕的确已付出了她的代价,可是杀她的人呢?”
  杀她的人已消失在黑暗中,可能也永远消失。
  陆小凤忽然握起花满楼的手,道:“老板呢?”
  老板已不见了,本来囚禁他们的地窖里,已没有人。一张陈旧的红木桌子倒在地下,桌上的茶壶和杯子都已粉碎。
  陆小凤道:“他们刚才一定交过手。”
  花满楼道:“你认为是那个人来将朱停他们绑走的?”
  陆小凤冷笑道:“看来他对我还是有点不放心,所以将朱停他们绑走,准备来要挟我。”
  花满楼道:“他能在片刻间将他们绑走,武功绝不在你之下。”
  朱停和老板娘的武功并不弱,何况还有那人小鬼大的上官雪儿。
  陆小凤道:“我本来就没有认为他的武功比我差。”
  花满楼道:“武功这么高的人,并没有几个。”
  陆小凤道:“所以他错了。”
  花满楼道:“他不该多此一举的。”
  陆小凤道:“他这么样做,已无异告诉我们他是错了。”
  花满楼叹了口气,道:“我说过,每个人都会做错事的。”
  陆小凤道:“做错事就得受惩罚,无论谁都一样。”
  屋子里静寂如坟墓,十个人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着陆小凤。樊大先生、简二先生、市井七侠和山西雁,酒已喝了很多,但现在都已停止。
  朋友们一起喝酒,若还没有醉,本来是很难停止的。他们却都很清醒,每个人的脸上都完全没有酒意,却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山西雁的神色更沉重,凝视着陆小凤,忽然道:“你真的能确定,这件事的主谋就是他?”
  陆小凤点点头。
  山西雁道:“你有把握?”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们是朋友,我也知道你们跟他的关系,若没有一点把握,我为什么要来找你们?”
  山西雁握紧了双拳,突然重重一拳打在桌子上,厉声道:“霍天青当真做了这种事,我跟他无论有什么关系,都从此断绝!”
  樊大先生冷冷道:“但我却还是不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
  陆小凤道:“我本来也不敢相信的,但除了他之外,已找不出第二个人。”
  樊大先生道:“哦?”
  陆小凤道:“只有他能在片刻间制住朱停他们三个人。”
  樊大先生道:“这理由不够充分。”
  陆小凤道:“只有他才可能知道金鹏王朝的秘密,因为他是阎铁珊最亲信的人。”
  樊大先生道:“这也不够。”
  陆小凤道:“只有他才能从这件事中得到好处,阎铁珊一死,珠光宝气阁就已是他的。”
  阎铁珊和霍休一样,也是个老光棍,别人怀疑他是个太监,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陆小凤道:“以他的身份和武功,若非另有企图,又怎么肯做阎铁珊那种人的总管?”
  这点连樊大先生都已无法否认。
  陆小凤道:“江湖中当然绝不会有人想到,青衣第一楼竟会在珠光宝气阁里。”
  山西雁动容道:“你说青衣第一楼在珠光宝气阁里?”
  陆小凤点点头,道:“独孤一鹤显然就是因为得到这消息,所以才来的,所以霍天青才会先借故消耗了他的内力,让他死在西门吹雪的剑下!”
  花满楼一直坐在旁边,此刻也忍不住道:“孙秀青、石秀雪也就因为要说出这秘密,所以才会被上官飞燕杀了灭口。”
  山西雁道:“她们若知道这秘密,马秀真和叶秀珠又怎会不知道?”
  陆小凤道:“她们也知道!”
  山西雁道:“但她们还活着。”
  陆小凤道:“叶秀珠还活着,只因为她也和上官飞燕一样,爱上了少年英俊武功高绝的霍天青。”
  山西雁道:“马秀真呢?”
  陆小凤道:“若是我猜得不错,她想必也已死在霍天青手里,甚至可能是叶秀珠杀了她的。”
  山西雁道:“他为了转移你的目标,所以才说出山后那小楼,让你去找霍休?”
  陆小凤点点头,道:“无论是我死在那小楼里,还是霍休死在我手上,这件事都已可结束,他从此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山西雁道:“但他却没有想到,你跟那孤僻的老人,居然会是老朋友。”
  陆小凤道:“他为了想知道这件事的结果,所以才要叶秀珠在外面等着打听消息。”
  山西雁道:“也只有一个人知道你们要去找霍休。”
  陆小凤又点点头,道:“但叶秀珠却说错了一句话。”
  山西雁道:“她说错了什么?”
  陆小凤道:“她说她留在那里,只因为她刚将独孤一鹤和石秀雪的尸体埋葬。”
  山西雁皱眉道:“独孤一鹤身为一派掌门,又怎么会葬得那么草率?”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叶秀珠究竟还是个很贤良的女孩子,还没有学会应该怎么说谎。”
  山西雁也叹了口气,苦笑道:“要在你这种人面前说谎的确也不容易。”
  陆小凤道:“但我却在她面前说出了六根足趾的秘密,所以她立刻就去告诉了霍天青,珠光宝气阁和霍休那小楼距离本就很近。”
  山西雁道:“所以也只有霍天青才能这么快就得到她的消息。”
  陆小凤道:“不错。”
  山西雁道:“你是故意将这秘密泄漏给她的?还是无意?”
  陆小凤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却笑了笑道:“我当时只不过觉得她本不该在那里出现的,我只不过觉得有点奇怪。”
  山西雁看着他,又叹了口气,苦笑道:“你本不该叫陆小凤的,你根本就是一只小狐狸。”
  陆小凤也叹息着,苦笑道:“但我却很佩服霍天青,他实在是个思虑周密、头脑冷静的人,这件事若是一局棋,对方的每一着都已在他计算之中。”
  山西雁道:“只可惜到最后他自己还是走错了一步。”
  陆小凤道:“每个人都难免会错的,他也是人。”
  樊大先生忽然又冷笑道:“其实他最后纵然不走那着棋,你还是能找到他的。”
  陆小凤道:“至少我那时还不能确定!”
  樊大先生道:“现在呢?”
  陆小凤道:“现在我还是没有十分把握,只不过有了九分而已。”
  樊大先生道:“你为什么来找我们?”
  陆小凤道:“你们是我的朋友,我答应过你们,绝不跟他交手的。”
  樊大先生道:“现在我们已不是朋友!”
  陆小凤道:“我们还是朋友,所以我才来。”
  樊大先生道:“来收回你的话?”
  陆小凤道:“无论谁做错了事,都得付出代价,霍天青也一样!”
  樊大先生道:“你难道想要我们帮你去杀了他!”
  陆小凤苦笑道:“我只不过想请你们去转告他,明日日出时,我在青风观等他!”
  樊大先生道:“很好。”他突然飞身而起,目光刀锋般瞪着陆小凤,道:“请!”
  陆小凤道:“请?请什么?”
  樊大先生道:“请出手!”
  陆小凤道:“我说的话你难道不信?”
  樊大先生道:“我只知道霍天青是天禽门的掌门,我樊天仪恰巧是天禽门的弟子。”
  陆小凤道:“所以你……”
  樊大先生道:“所以只要我樊天仪活着,就不能让别人去对付霍天青。”
  山西雁皱眉道:“大义灭亲,这句话你难道没听说过?”
  樊大先生冷冷道:“我听说过,但却已忘了。”
  简二先生也慢慢的站起来,道:“我们本来就是不分黑白,不知轻重的人。”
  那卖包子的小贩突然大声道:“这种人该死!”
  简二先生道:“不错,很该死。”
  卖包子的小贩道:“只可惜我包乌鸦恰巧也是这种人。”
  简二先生道:“所以你也该死。”
  包乌鸦道:“真该死,而且现在就该死了。”他突然跳起来像根标枪,一头向墙上撞过去。
  他没有撞到墙上,却撞上了陆小凤的胸膛。陆小凤忽然间已挡在他前面。
  包乌鸦凌空翻身,两条腿在屋梁上一蹬,头下脚上,一头往石板上栽了下去,他还没有撞在石板上,只觉得有只手在他腰边轻轻一托,他的人已四平八稳的站住了,正好面对着一个人,一个长身玉立,脸色苍白的人。
  霍天青!
  每个人全都怔住,就连陆小凤都怔住,谁也想不到霍天青居然会在此时此刻出现,谁也想不到他居然还敢来,霍天青的脸色虽是苍白,但神情却还是很冷静。
  包乌鸦握紧双拳,颤声道:“你……你为什么不让我死?”
  霍天青道:“你该死?”
  包乌鸦道:“我该死……”
  霍天青冷冷道:“你们若全都该死,难道要天禽门全都死尽死绝不成?”
  包乌鸦可怔住了。
  霍天青道:“天禽门传你们一身武功,并不是要你们自己找死的!”
  包乌鸦道:“可是你……”
  霍天青冷笑道:“我跟你们又有何关系?若是为了别的事,你们就算全都死光,我也不会看你们一眼的。”
  包乌鸦道:“但是你现在……”
  霍天青道:“现在我只不过不愿要你们为我死而已,日后传说出去,居然有个卖包子的为我而死了,我霍天青岂非罪人?”
  他突然从怀中拿出面竹牌,一折两断,冷冷道:“我霍天青有财有势,这种穷掌门我早已不想当了,从此我和你们天禽门全无关系,若有谁再敢说我是天禽门下,我就先割下他的舌头,再打断他两条腿。”
  包乌鸦看着他,眼睛突然发红,突然伏在地上,高声痛哭起来。
  山西雁的眼睛似也发红,却突然仰面狂笑道:“好,霍天青,你总算还是姓霍的,总算还没有辱没这个‘霍’字。”
  霍天青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慢慢的转过身,凝视着陆小凤,陆小凤也凝视着他。
  两个人面面相对,互相凝视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陆小凤忽然长长叹了口气,说道:“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会是你?”
  霍天青冷冷道:“我做的事,你这种人是永远也不会明白的。”
  陆小凤道:“我知道你一心想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你不想在令尊的余荫下过一辈子,但这种事……”
  霍天青厉声道:“这种事就是大事,除了我霍天青外,还有谁能做得出?”
  陆小凤苦笑道:“的确没有别人。”
  霍天青道:“除了你之外,也没有别人能破坏我的大事!”他忽然仰面长叹,道:“这世上有了我霍天青,就不该再有你陆小凤!”
  陆小凤道:“所以……”
  霍天青道:“所以我们两人之间,总有一个非死不可,却不知是你死?还是我死?”
  陆小凤长长叹息,道:“明日日出之时,也许就知道了。”
  霍天青冷笑道:“朝朝有明日,明日之约,又何妨改为今日?”他忽然拂了拂衣袖,人已在门外,只听他冷淡的声音远远传来:“今日黄昏时,我在青风观外等你!”
  黄昏。青风观。青风观在青山上,青山已在斜阳外。
  没有雾,淡淡的白云缥缈,看来却像是雾一样。一阵风吹过,苍松间的昏鸦惊起,西天一抹斜阳更淡了。然后暮色就已笼罩大地。陆小凤面对着满山苍茫的暮色,心情却比这暮色还沉重。
  花满楼意兴也显得很萧条,叹息着道:“霍天青还没有来哩!”
  陆小凤道:“他一定会来的。”
  花满楼道:“我想不到他竟是这么样一个人,他本不该做出这种事的。”
  陆小凤黯然道:“可是他偏偏做了。”
  花满楼道:“这也许只因为他太骄傲,非但想胜过所有的人,还想胜过他自己的父亲!”
  陆小凤道:“骄傲本就是件很愚蠢的事哪。”
  一个人若是太骄傲了,的确就难免会做些愚蠢的事。
  花满楼道:“也就因为骄傲,所以他并不想推诿自己的责任。”
  陆小凤沉默了很久,忽又问道:“你若是我,你会不会放过他?”
  花满楼道:“我不是你。”
  陆小凤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幸好你不是我,幸好我也不是你……”
  花满楼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这时他已听见了开门的声音。青风观那古老而沉重的大门,刚刚开了一线。一个黄衣道童手提着灯笼,走出来,还有个人跟在他身后,却不是霍天青,而是个黄袍道人。
  这个道人宽袍大袖,两鬓已斑白,带着种很严肃的表情,脚步虽然很轻健,看来却不像练过武功的样子。他四面看了一眼,就笔直的向陆小凤走了过来,行礼道:“施主莫非就是陆小凤公子?”
  陆小凤点点头,道:“道长是……”
  这道人道:“贫道青枫,也就是这小小道观的住持。”
  陆小凤道:“道长莫非是霍天青的朋友?”
  青枫道:“霍施主与贫道是棋友,每个月都要到贫道这里来盘桓几天的。”
  陆小凤道:“现在他的人呢?”
  青枫脸上忽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道:“贫道此来,正是为了要带施主去见他的。”
  陆小凤道:“他在哪里?”
  青枫缓缓道:“他在贫道的云房中相候,已有多时了。”
  小院中出奇幽静,半开的窗子里香烟缥缈,淡淡的随风四散,门也是虚掩的。
  陆小凤穿过小院,等青枫推开了门,他就看见了霍天青,霍天青却已永远看不到他了。
  霍天青竟已死在青枫道人房里的云床上,云床低几上,有个用碧玉雕成的盘龙杯,杯中还留着些酒,毒酒!
  霍天青的脸是死灰色的,眼角口鼻中,还隐隐可看出已被擦干净了的血痕。陆小凤看着他,心已沉了下去。
  青枫道人神色很惨淡,黯然道:“他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来下昨日未完的那一局残棋的,正等着他有什么新妙着,能逃过那一劫?谁知他却说今天没有下棋的心情。”
  陆小凤道:“他只想喝酒?”
  青枫点点头,道:“那时贫道才看出他的神情有异,仿佛心事重重,而且还不停的在长吁短叹,喃喃自语。”
  陆小凤道:“他说了些什么?”
  青枫道:“他仿佛是在说人生百年,转眼即过,又说这世上既然有了他霍天青,为什么偏偏又要多出个陆小风。”
  陆小凤苦笑,却又忍不住问道:“这酒是你替他准备的?”
  青枫道:“酒是此间所有,酒杯却是他自己带来的,他生有洁癖,从来不用别人用过之物。”
  陆小凤拿起酒杯嗅了嗅,皱眉道:“毒果然是在酒杯上。”
  青枫道:“他几次拿起酒杯,又放下,像是遇见了一着难题,举棋不定,贫道正在奇怪时,他突然仰面大笑了三声,将杯中酒喝了下去。”这满怀忧虑的道人,双手合什,黯然道:“贫道实在没有想到,他年纪轻轻,就已看破了世情,但愿他早归道山。”他声音越说越低,目中竟似有泪将落。
  陆小凤沉默着,心情更沉重,过了很久,才长长叹道:“他没有再提起别人?”
  青枫道:“没有。”
  陆小凤道:“也没有说起朱停这名字?”
  青枫道:“没有。”
  云床旁边摆着一局残棋,青枫道人喃喃道:“世事无常,如白云苍狗,又有谁能想到,这一局残棋犹在,他的人却已经不在了。”
  陆小凤忽然道:“他着的是黑子?”
  青枫道:“贫道总是让他一着。”
  陆小凤拈起粒黑棋,沉思着,慢慢的摆下,道:“我替他下这局棋。”
  青枫凄然而笑,道:“这一子摆下,黑棋就输了。”
  陆小凤道:“但除此以外,他已无路可走了。”
  青枫道:“这局棋他本就输了,他自己也知道的,只不过一直不肯认输而已。”
  陆小凤目光凝视着远方,喃喃道:“但现在他毕竟已认输了——棋局就是人生,只要一着走错,就非输不可。”
  青枫忽然挥袖拂乱了这局残棋,悠悠道:“人生岂非也正如一局棋,输赢又何必太认真呢?”
  陆小凤道:“若不认真,又何必来下这一局棋?”
  青枫看了他一眼,双掌合什,慢慢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一阵风吹开窗户,夜色已笼罩大地。
  陆小凤躺在床上,凝视着胸膛上的一杯酒,这杯酒已在他胸膛上摆了很久,直到现在还没有喝下去,他似已连喝酒的心情都没有。
  花满楼道:“你在想朱停他们?”
  陆小凤沉默。
  花满楼道:“人若将死,其心也善,霍天青既然已决心求死,想必就不会再造孽杀人,现在他们说不定已平安回到家里。”
  这句话不但是安慰陆小凤,也是安慰他自己。陆小凤却仿佛没有听见。
  花满楼勉强笑了笑,道:“无论如何,这局棋总算是你赢了。”
  陆小凤忽然长长叹息一声,道:“但这最后一着,却不是我自己下的。”
  花满楼道:“也不是照你的意思下的么?”
  陆小凤道:“不是。”
  他苦笑着,又道:“所以我虽然赢了这局棋,却比输了还难受。”
  花满楼也不禁长长叹息,道:“他为什么不肯将这一局残棋下完呢?”
  陆小凤道:“因为他自己知道这局棋已输了,就正如他昨天也不肯下完那局棋一样——”
  这句话刚说完,他突然从床上跳起来,胸膛上的酒杯“当”的一声,跌在地上,跌得粉碎。
  花满楼知道他从来也不肯让自己的酒杯跌碎的。但现在他却似已完全忘了这句话,他失魂落魄的站在那里,只觉得全身都已冰冷,从头一直冷到了脚底。
  花满楼并没有问他为什么?花满楼知道他自己会说出来。
  陆小凤忽然道:“昨天他也没有下完那局棋?”
  花满楼道:“不错。”
  陆小凤道:“昨天他还在青风观下棋。”
  花满楼的脸色也变了。
  陆小凤道:“上官飞燕若是死在他手里的,他昨天怎么能在这里下棋?”
  上官飞燕在数百里外,霍天青就算长着翅膀也无法在一天之内赶回来。上官飞燕正是昨天死的。
  花满楼只觉得手脚也已冰冷,叹声道:“我们难道错怪了他!”
  陆小凤紧握着双拳,道:“至少上官飞燕绝不会是被他杀了的。”花满楼点点头。
  陆小凤道:“至少这一点我们是错怪他了。”
  花满楼道:“他为什么不辩白?”
  陆小凤道:“他约我在青风观相见,也许正是为了要那道人来证明昨天他还在青风观下棋的。”
  花满楼道:“因为他知道若是空口辩白,你一定不会相信的。”
  陆小凤道:“只可惜他竟连辩白的机会都没有。”
  花满楼道:“这么样说来,他当然不是自己要死的?”
  陆小凤道:“绝不是。”
  花满楼道:“是谁杀了他?”
  陆小凤道:“杀他的人,也就是杀上官飞燕的人。”
  花满楼道:“这个人才真正是这件事的主谋?”
  陆小凤道:“不错。”
  花满楼道:“青枫道人也被他收买了,所以才帮着他说谎。”
  陆小凤道:“出家人也是人。”
  花满楼道:“既然如此,青枫道人当然一定知道他是谁!”
  陆小凤长长叹息,道:“所以现在我只希望青枫还活着。”
  他失望了。他们再回到青风观时,青风观已化作一片火海,没有人能逃出来,连一个人都没有。
  烈火无情,放这把火的人更无情,这人是谁?
  青风观在前山,霍休的小楼就在山后,前山虽已化做了一片火海,山后却还是和平而宁静的。
  门上那个“推”字仍在,陆小凤就推开门,同花满楼两人走了进去,这是他第二次推开这扇门,说不定也就是最后一次。山腹是空的,什么都没有了,那些数也数不尽的珠宝和兵器,竟已全都奇迹般不见。山腹的中间,有个小小的石台铺着张陈旧的草哺,霍休赤着足,穿着件已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裳,正在盘膝坐在草哺上温酒,好香的酒。
  陆小凤长长吸了一口气,走下石阶,微笑道:“这次我来得好像也正是时候。”
  霍休也微笑道:“但这次我已不奇怪了,反正我只要一有好酒,你就会找来的!”
  陆小凤道:“但我却反而有点怀疑了。”
  霍休道:“怀疑什么?”
  陆小凤道:“怀疑你是不是故意用好酒把我勾引来的?”
  霍休大笑道:“不管怎样,好酒总是好酒,你若不怕弄脏你的衣服,还是可以坐下来喝一杯。”
  陆小凤道:“我怕。”
  霍休皱眉道:“你怕?”
  陆小凤道:“我怕的倒不是弄脏这身衣服。”
  霍休道:“你怕什么?”
  陆小凤道:“我怕我会像霍天青一样,喝下这杯酒,就要等着别人来收拾这局残棋了。”
  霍休看着他,目光变得就像是柄出鞘的刀,他没有再说话,只慢慢的倒了一杯酒,慢慢的喝了下去。陆小凤也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这句话已足够,他面对着的是个聪明人,对聪明人说话,一句就已足够。也不知过了多久,霍休突又大笑,道:“看来还是瞒不过你。”
  陆小凤道:“所以你也不必再瞒我。”
  霍休道:“你怎么会想到是我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本来想不到的,从一开始,我就错了。”
  霍休道:“哦?”
  陆小凤道:“我总认为你也跟阎铁珊和独孤一鹤,也是受害的人,我总认为只有霍天青才能在这件事里得到好处。”
  霍休道:“现在呢?”
  陆小凤道:“现在我才想通,真正能在这件事中得到好处的,只有一个人。”
  霍休道:“这个人就是我了。”
  陆小凤道:“不错,这个人就是你!”
  霍休又倒了杯酒。
  陆小凤道:“大金鹏王一死,这世上就不会再有人向你追讨金鹏王朝的旧债了。”
  霍休慢慢的点了点头,道:“他本来也不会问我要的,但近年来他已太穷,他是个很会花钱的人,从来也不知道赚钱的辛苦。”
  陆小风道:“所以你非杀了他不可?”
  霍休冷冷道:“这种人本就该死!”
  陆小凤道:“但他死了还不够,因为独孤一鹤和阎铁珊还是要来分那笔财富的。”
  霍休道:“这笔财富本就是我的,只有我一个人辛辛苦苦的保护它,让它一天比一天增加,我绝不能让任何人分享!”
  陆小凤道:“所以他们也该死?”
  霍休道:“非死不可!”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其实这笔财富就算三十个人花,也花不完的,你已这么大年纪,将来难道还要将它带进棺材里?”
  霍休瞪着他,冷冷的说道:“你若有了个老婆,白天反正也不能用她的,但肯不肯让别人来跟你共用?”
  陆小凤道:“这完全是两回事。”
  霍休道:“在我看来,这两回事却完全是一样的,这些财富就像是我的老婆一样,无论我是死是活,都绝不让别人来用它!”
  陆小凤道:“所以你先利用霍天青和上官飞燕,去杀了大金鹏王,又利用我除去独孤一鹤和阎铁珊。”
  霍休道:“我本不想找你的,只可惜除了你之外,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来做这件事。”
  陆小凤苦笑道:“这句话我听说过。”
  霍休道:“这是实话。”
  陆小凤道:“是我自己心甘情愿上了你的钩的,但霍天青呢?像他那种人又怎么会被你所用?”
  霍休道:“不是我要他上钩的。”
  陆小凤道:“是上官飞燕?”
  霍休笑了笑,道:“你难道不觉得她是很能令男人心动的女人?”花满楼苦笑。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又怎么能打动她的?”
  霍休悠然道:“我虽然已是个老头子,但却也一样能让女人心动的,因为我有样任何女人都无法拒绝的东西。”
  陆小凤道:“什么东西?”
  霍休道:“我的珠宝。”他微笑着,淡淡接道:“世上绝没有不爱珠宝的女人,就正如世上没有不爱美女的男人一样。”
  陆小凤道:“你答应将你的珠宝分给上官飞燕,要她去诱惑霍天青?”
  霍休大笑道:“你们都以为她的情人是霍天青,却想不到她爱上的竟是我这个老头子。”
  陆小凤忍不住提醒他:“她爱上的也不是你,是你的珠宝。”
  霍休笑道:“那也没有什么分别,反正在我眼中看来,她早已是个死人。”
  陆小凤道:“你早就打算事成后将她杀了灭口的?”
  霍休道:“我说过,我的财富绝不让任何人来分享。”
  陆小凤道:“所以你故意将六根足趾的秘密告诉我,要我去杀了她?”
  霍休道:“但霍天青却还被蒙在鼓里,所以才急着用飞鸽传书,将这秘密去告诉上官飞燕。”
  陆小凤道:“连他也不知道你才是这件事真正的主谋?”
  霍休道:“他当然不知道,否则他又怎么肯死心塌地的替上官飞燕卖命?”
  陆小凤道:“但你也没有想到,我居然会放过了上官飞燕。”
  霍休道:“所以我只好自己出手了。”
  陆小凤道:“霍天青也不是个愚蠢的人,他知道上官飞燕的死讯,也已想到这件事必定还有个主谋的人,所以跟我订了青风观的约会后,就先赶来找你。”
  霍休道:“他的确并不太笨,只可惜聪明人也时常会做笨事的。”
  陆小凤叹道:“他的确不该一个人来找你的。”
  霍休道:“所以他也该死。”
  陆小凤道:“你杀了他之后,才将他送到青风观去?”
  霍休道:“青风观的地产也是我的,我随时都可收回来。”
  陆小凤道;“所以你要青枫道人帮着你说谎时,他也不敢拒绝。”
  霍休悠然道:“一个出家人居然也说谎,当然也该死!”
  陆小凤道:“你本想让我认为霍天青是畏罪而死的,本想要我就此罢手了。”
  霍休叹道:“我的确已不愿你再管这件事,只可惜那多嘴的道士却害了你。”
  陆小凤道:“他害了我?”
  霍休道:“我听他说出昨天的那局残棋时,就已知道你迟早会想到这点漏洞的。”
  陆小凤道:“所以你就索性将青风观放把火烧了。”
  霍休道:“那块地我也正好还有别的用处。”
  陆小凤道:“在你看来,这些人岂非也全都跟那块地一样?只不过是你利用的工具而已。”
  霍休道:“所以我要他们活着,他们才能活着,我要他们死,他们就得死!”
  陆小凤苦笑道:“你怎么想到我也会被你利用的?”
  霍休道:“每个人都有弱点,你只要能知道他们的弱点,无论谁都一样可以利用。”
  陆小凤道:“我的弱点是什么?”
  霍休冷冷道:“你的弱点就是太喜欢多管闲事!”
  陆小凤叹惜道:“所以我才会做你的帮凶,替你去约西门吹雪,帮你除去阎铁珊和独孤一鹤。”
  霍休道:“你做得一直都很好,霍天青死了后,你若肯罢手了,从此以后,你还是可以随时来喝我的好酒,你若有困难的时候,我甚至说不定还会借个万把两银子给你。”
  陆小凤叹道:“只可惜我现在还没有罢手。”
  霍休也叹了口气,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将这里的东西都搬走?”
  陆小凤不知道。
  霍休接道:“因为我已准备将这地方,留作你们的坟墓。”
  陆小凤苦笑道:“这坟墓倒真不小。”
  霍休悠然道:“陆小风能葬在青衣第一楼下,也该死而无憾了。”
  陆小凤叹道:“上官飞燕至少还说了句实话,青衣第一楼果然就在这里。”
  霍休道:“只可惜别人越是说青衣第一楼就在这里,你反而越不相信。”
  陆小凤道:“你当然就是青衣一百零八楼的总瓢把子?”
  霍休微笑道:““总瓢把子”这四个字的声音实在好听,我喜欢听这四个字。”
  陆小凤道:“难道比你数钱的声音还好听?”
  霍休淡淡道:“我不数钱,我的钱数也数不清。”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现在我才真的明白,你怎么会发财的了。”
  霍休道:“你虽然明白,可惜你这一辈子也学不会的。”
  陆小凤道:“我并不想把钱带到棺材里去。”
  霍休大笑,道:“好,很好。”
  陆小凤道:“很好?”
  霍休笑道:“据说你身上总是带着厚厚的一叠银票,而且一出手至少就是五千两。”
  陆小凤苦笑道:“那五千两银票,现在只怕也已到了你腰包里。”
  霍休道:“你既然不想把钱带进棺材,等你死了之后,我一定会替你把银票拿出来的。”
  陆小凤道:“你连死人的钱都要?”
  霍休道:“无论什么钱都要,这也是发财的秘诀之一。”
  陆小凤道:“只可惜我现在还活着。”
  霍休道:“但现在你却已到了坟墓里。”
  陆小凤道:“你有把握能杀了我?”
  霍休道:“无论谁进了坟墓,都再也休想活着出去。”
  陆小凤看着他,眼睛里也发出了刀锋般的光。
  霍休微笑道:“你的手是不是已经痒了?”
  陆小凤道:“的确有点痒。”
  霍休悠然道:“只可惜我却没有跟你动手的兴趣,我一向不喜欢跟一个已经快死的人动手的。”
  他的手轻轻在石台上一按,突然间“轰”的一响,上面竟落下个巨大的铁笼来,罩住了这石台。
  陆小凤皱了皱眉,道:“你几时变成鸟的?为什么要把自己关在笼子里?”
  霍休道:“你觉得很滑稽?”
  陆小凤道:“的确很滑稽。”
  霍休道:“等我走了后,你就不会觉得滑稽了,一个人若知道自己快要饿死的时候,无论什么事他都不会觉得滑稽了。”
  陆小凤道:“我已经快要饿死?”
  霍休冷冷道:“等我走了之后,这里惟一能吃的东西,已只有你和你的朋友身上的肉,惟一能喝的,就是你们自己的血。”
  陆小凤道:“可是你怎么走呢?”
  霍休道:“这里惟一的出路,就在我坐的这石台下面,我可以向你保证,等我走了后,一定不会忘记将这条路封死的。”
  陆小凤脸色变了变,勉强笑道:“我好像并不是从这条路进来的。”
  霍休道:“你进来的那扇门,只能在外面开,我也可以保证,绝不会有人替你在外面开门。”
  陆小凤道:“你还可以保证什么?”
  霍休道:“我还可以保证你不出十天,就会渴死,只不过我一向是个很谨慎的人,所以我一定还要多等十天才回来。”
  陆小凤道:“你还回来?”
  霍休笑了笑,道:“我当然要回来,回来拿你身上的银票。”
  陆小凤笑道:“你知不知道现在我口袋里所剩下的,已只有一个大洞。”
  霍休叹了口气,道:“看来你已决心连死都不肯让我占一点便宜。”
  陆小凤道:“你总算想通了。”
  霍休道:“幸好我还是有便宜可占的。”
  陆小凤道:“哦?”
  霍休道:“我至少还可以把你们身上衣服剥下来,去卖给旧货摊子,至少还可以卖几文钱。”
  陆小凤道:“连几文钱都要?”
  霍休道:“钱总是好的,几文钱总比没有钱好。”
  陆小凤道:“好,我给你。”他的手突然挥出,十几枚青铜钱夹带着劲风,向霍休打了过去。
  霍休没有动,也没有闪避,只等着这些铜钱穿过铁笼的栅栏,他才招了招手,这十二枚铜钱就突然全都落入了他的掌心。这老人手上功夫之妙,连陆小风看见都不禁动容,脱口道:“好功夫!”
  霍休已将那十二枚铜钱小心翼翼的收了起来,微笑着道:“有钱可收的时候,我功夫总是特别好的。”
  陆小凤道:“只可惜这种功夫比我还是差一点。”
  霍休大笑,道:“你莫非是想激我出去跟你打一架?”
  陆小凤道:“我的确有这意思。”
  霍休道:“那么我劝你还是赶快打消这主意。”
  陆小凤道:“你是死也不肯出来的了?”
  霍休道:“就算我想出去,现在也已出不去了。”
  陆小凤道:“为什么?”
  霍休道:“这铁笼子是百炼精钢铸成的,净重一千九百八十斤,就算有削铁如泥的刀剑,也未必能削得断,何况那种刀剑也只有在神话传说里才能找得到。”
  陆小凤道:“一千九百八十斤的铁笼子,当然也没有人能举起来。”
  霍休道:“绝没有。”
  陆小凤道:“所以非但你出不来,我也进不去。”
  霍休道:“所以你只好看着我走,然后再等着饿死。”
  陆小凤道:“你先用这铁笼把自己关起来,为的就是怕我找你打架?”
  霍休道:“我已是个老头子,已经连跟女人上床的兴趣都没有,何况打架?”
  陆小凤拍了拍花满楼的肩,叹道:“看来我们好像已只有等死了!”
  花满楼居然笑了笑,淡淡道:“看来这就是他最后一着了!”
  陆小凤道:“你总不能不承认,他这一着实在厉害得很。”
  花满楼道:“但我们却还有一着没有下,我们手里还有一个人。”
  陆小凤道:“哦?”
  花满楼道:“你难道忘了朱停?”
  陆小凤微笑道:“我没有忘。”
  花满楼微笑道:“所以你直到现在,还能笑得出来。”
  陆小凤道:“所以你一点都不着急。”
  花满楼道:“他本不该将朱停也绑到这里来的。”
  陆小凤道:“的确不该。”
  霍休脸色似已有些变了,忍不住道:“朱停在这里又怎么样?”
  陆小凤淡淡道:“也没有怎么样,只不过这世上还没有一个地方关得住他的。”
  花满楼道:“他这人也没有别的长处,只不过恰巧是鲁大师的徒弟而已。”
  霍休皱眉道:“鲁大师?”
  花满楼道:“你当然应该知道,鲁大师就是鲁班祖师的后人,也正是普天之下,制作机关的第一高手。”
  陆小凤道:“鲁大师死了之后,这第一高手就是朱停老板了。”
  霍休道:“所以他只要在这里,你们就一定能出得去?”
  陆小凤道:“不错。”
  霍休道:“他的确就在这里。”
  陆小凤道:“我知道。”
  霍休道:“就在后面你上次见到我的地方。”
  陆小凤道:“我知道。”
  霍休道:“世上既然没有能关得住他的地方,他为什么还不出来?”
  陆小凤道:“他会出来的。”
  霍休笑了笑,道:“现在就算他能出得来,也已太迟了。”
  陆小凤道:“哦?”
  霍休道:“这地方的机关总枢,就在我坐的地方下面。”
  陆小凤道:“哦?”
  霍休道:“只要我一出去,当然立刻就毁了它的。”
  陆小凤道:“然后呢?”
  霍休道:“然后这地方所有的出口,立刻就会全都被石块封死,每一块石块的重量,都在八千斤以上,所以……”
  陆小凤道:“所以我们已非死在这里不可?”
  霍休淡淡道:“莫说你们,就算鲁班复生,也只有在这里等着再死一次。”
  陆小凤道:“所以你现在就要走了?”
  霍休道:“我本来还想陪你在这里多聊聊的,我知道等死并不是件好受的事。”
  陆小凤道:“但现在你却已改变了主意?”
  霍休道:“不错!”
  陆小凤道:“看来我非但留不住你,也没法子送你了。”
  霍休道:“但是你一定很快就会想念我的,我知道……”他微笑着伸手,又道:“只要我的手按下去,我的人就不见了,你从此以后,也就永远看不见我了。”
  他的手按了下去,他的人并没有不见,脸上的笑容却不见了。
  四四方方的一个石台,还是四四方方的一个石台。他的人本来端端正正的坐在上面,现在还是端端正正的坐在上面,脸上的表情,就好像突然被人在鼻子上打了一拳。
  一粒粒比黄豆还大的汗珠子,突然从他头上冒了出来。陆小凤好像也觉得很奇怪,他一向很了解霍休,没有十分把握的事,这老狐狸是绝不会做的,霍休说这石台下面就是个出口,这石台下面就一定有个出口,但现在,这个出口好像已忽然不见了。
  陆小凤眨着眼,道:“你为什么还不走?”
  霍休握紧双拳,道:“你……你……”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已晕了过去。
  陆小凤叹了口气,忽然发现除了他之外,还有别人在叹气。叹气的人并不是花满楼,是上官雪儿和老板娘,她们叹着气,走了过来,脸上都带着春花般的微笑。
  上官雪儿说道:“看来你说的不错,这个人果然有两手。”
  老板娘笑得更甜,道:“所以他才是独一无二的陆小凤!”
  陆小凤却不禁苦笑,道:“你们一直不出来,为的就想等着看我是不是还有两手?”
  上官雪儿嫣然道:“我们本来以为你这次绝不会再有什么法子对付这老狐狸了,想不到你居然还留着最后一着。”
  老板娘吃吃的笑道:“你这最后一着,实在妙极了。”
  上官雪儿道:“这笼子本是他用来对付你,他自己只怕做梦也想不到,反而被你关在笼子里。”
  陆小凤也笑了,道:“这一着就叫做‘请君入瓮’。”
  老板娘看着他,眼波如水,道:“这么绝的法子,真亏你怎么想得出来的。”
  陆小凤悠然道:“我本来就是个天才。”
  上官雪儿道:“难道你没有进来之前,已经算准他要从那条路出去,所以先把那条路封死了?”
  陆小凤不开口。
  老板娘也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用的究竟是什么法子?”
  陆小凤忽然摇摇头,道:“我不能告诉你。”
  上官雪儿道:“为什么?”
  陆小凤笑了笑,道:“每个人都要替自己留两手绝招的,尤其在你们这样的女人面前,更千万不可泄漏。”他笑得也有点像是只老狐狸了,忽然接着道:“我的绝招若是被你们全学会了,我以后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等到没有人的时候,花满楼也忍不住问他:“你用的究竟是什么法子?为什么不肯告诉她们?”
  陆小凤的回答很妙:“因为我也不知道。”
  花满楼愕然道:“你也不知那出路是怎么会突然被封死的?”
  陆小凤道:“不知道。”
  花满楼怔住。
  陆小凤道:“也许那只不过因为机关突然失灵了,也许因为有只老鼠无意间闯进去,将机簧卡死……”他日中也带着些微沉思之色,叹息着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呢?谁也不知道,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花满楼道:“只有天知道?”
  陆小凤点点头,道:“你知不知道做坏事的人,为什么总会在最后关头功败垂成?”
  花满楼道:“不知道。”
  陆小凤道:“因为老天早巳为他们准备好最后一着,在那里等着他们了,所以无论他们的计划多巧妙,也一样没有用的。”
  花满楼道:“所以这最后一着,也不是你使出来的,而是天意。”
  陆小凤道:“不错。”
  花满楼忽然笑了。
  陆小凤道:“你笑什么?你不信?”
  花满楼笑道:“你难道真的以为我会相信?”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为什么我说真话的时候,别人反而总不肯相信?”
  尾 声
  石阶上的门已开了,是朱停开的。有人能做得出这种开不得的门,就有人能将它打开。
  世界上的事,有很多都是这样子的,所以你就算能做出种任何矛都刺不穿的盾来,也一定有人能做出种矛来刺穿你的盾。这世上并没有真正“绝对”的事存在。
  陆小凤坐在石阶上,看着笼子里的霍休,他忽然觉得这笼子实在很像个牢狱。
  ——无论谁做错事,都一定要受到惩罚的。陆小凤叹了口气,这件事能这么样结束,他已觉得很满意。这件事是怎么样结束的呢?
  老板正用一个木头做的三角架,在测量这山洞的高低。老板娘在旁边看着,她知道他一定又有了个新奇的主意,可是她并不想问。她知道没有一个男人在思索时,喜欢女人在旁边多嘴的。
  朱停却忽然问她:“那个人是不是要走了?”
  老板娘道:“嗯!”
  朱停道:“你不去送他?”
  老板娘道:“你去,我就去。”
  朱停冷冷道:“他好像并不想要我去。”
  老板娘道:“你也不想去?”朱停承认。
  老板娘道:“但他若有事找你,随随便便派一个人来通知一声,你就立刻去了。”
  朱停道:“那只不过因为我知道,我若有事找他,他也会来的。”
  老板娘道:“来了也不打招呼,不说话?”
  朱停道:“来不来是一回事,说不说话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老板娘叹了口气,道:“像你们这样的朋友,天下只怕还找不出第二对来。”
  朱停放下手里的三角架,凝视着她,忽然道:“我已经决定留在这里了。”
  老板娘道:“我知道。”
  朱停道:“你能够在这种地方呆下去?”
  老板娘道:“只要你能呆得下去,我就能。”
  朱停道:“你若不想呆在这里,我也不怪你。”
  老板娘瞪眼道:“你想赶我走,好让那小狐狸精陪着你?”
  朱停笑了,道:“你几时变得会吃醋的?”
  老板娘道:“刚才。”
  朱停道:“刚才?” 
  老板娘道:“刚才那小狐狸精偷偷的在跟你说什么?”
  朱停微笑道:“说的当然是个秘密。”
  老板娘又瞪起了眼,道:“什么秘密?”
  朱停悠然道:“我以后会告诉你的,现在……现在你已经可以送他了。”
  老板娘道:“不去。”
  朱停道:“为什么?”
  老板娘咬着嘴唇,说道:“从今天起,我要开始寸步不离的盯着你,无论什么地方我都不去,因为——”
  朱停道:“因为什么?”
  老板娘看着他,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爱情,柔声道:“因为现在我才知道你是个了不起的男人,我怕别人抢走你!”
  陆小凤远远的看着他们,忽然叹了口气,道:“看来他们的危机已过去了。”
  花满楼道:“他们有什么危机?”
  陆小凤道:“这两年来,老板娘好像对老板有点失望,我总担心他们会变成一对怨偶。”
  花满楼道:“老板娘是不是觉得老板太懒、太没有用?”
  陆小凤笑道:“但现在她总该知道,她的丈夫是个多么了不起的天才了。”
  花满楼承认:“若不是老板,我们说不定真要被困死在这里。”
  每个女人都希望自己能为自己的丈夫觉得骄傲的。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别的我倒不怕,但挨饿的滋味,看来好像是真的很难忍受。”
  他正看着笼子里的霍休,霍休却瞪大了眼睛,看着笼子外的上官雪儿。
  雪儿的手里拿着根香肠和两个饼,正在和霍休嘀嘀咕咕的说着话,也不知她在说些什么。
  霍休已经气得脸红脖子粗了,忽然跳起来,用力去撞那笼子。他当然撞不开,这笼子本就是他特地打造的,谁也撞不开。
  雪儿在外面冷冷的看着他,好像已要走了,霍休却又留住她,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霍休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在一张纸上画了个花押,用这张纸,换了雪儿的香肠和饼,立刻就坐在地上,狼吞虎咽的吃起来。
  花满楼忽然问道:“他还是宁死也不肯说出他将那笔珠宝藏到哪里去了?”
  陆小凤道:“他不怕死。”
  花满楼苦笑道:“他真的认为穷比死还可怕?”
  陆小凤笑道:“但现在他也许已发现还有件事比穷更可怕了!”
  花满楼道:“饿?”
  陆小凤还没有说话,雪儿已跳跃着奔了上来,眼睛里发着光,笑道:“我已将那根香肠和两个饼卖给他了,你们猜我卖了多少银子?”他们猜不出。
  雪儿挥舞着手里的那张纸,道:“我卖了五万两,整整五万两,我随时都可以用他亲手写的那张纸条,到他的银号里去提银子的。”
  陆小凤忍不住笑道:“你的心倒黑。”
  花满楼笑道:“天下只怕再也找不出更贵的香肠来了。”
  雪儿道:“所以那老狐狸简直气得要发疯,可惜却又非买不可。”
  花满楼叹道:“挨饿的滋味看来的确不好受。”
  陆小凤道:“你难道准备把他的家当全敲光?”
  雪儿道:“那些财产本就是我们的,莫忘记我也姓上官。”
  陆小凤笑道:“你就算每天敲他五万两银了,一年之内,只怕也敲不光他的。”
  雪儿道:“那么我就在这里敲他三年,敲光为止,反正有人在这里陪我。”
  陆小凤道:“老板真的已决定留在这里么?”
  雪儿点点头,脸上忽然露出种很神秘的微笑,道:“他跟老板娘说,他要留在这里,是为了要用这地方制造几样惊人的东西来,其实我知道他是为什么要留下来的。”
  陆小凤道:“是为什么?”
  雪儿眨着眼,笑得更神秘,道:“那是个秘密。”
  陆小凤道:“什么秘密?”
  雪儿道:“既然是秘密,怎么能告诉你?”
  陆小凤盯着她看了半天,忽又笑了笑,道:“你的秘密我本就不想知道,我只不过有点担心。”
  雪儿道:“担心什么?”
  陆小凤道:“你用这张纸条去提银子时,别人若是要追问这纸条的来历呢?”
  雪儿道:“绝不会有人问的。”
  陆小凤道:“哦?”
  雪儿笑道:“莫忘记他本就是个神秘而古怪的老头子,连他最亲信的部下,都一向不知道他的行踪,他本就一直是用这种法子办事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看来这好像又是他自己在自作自受。”
  雪儿笑道:“一点也不错,若不是他自己造成这种结果,我想要敲他的银子,还真不容易。”
  一个人的命运如何,本就是他自己造成的,所以,真正勤勉的人,总是会有很好的运气。
  陆小凤微笑着站起来,道:“那么你就在这里慢慢的敲吧,最好能顺便替我敲他几坛好酒。”
  雪儿凝视着他,道:“你……你现在就要走?”
  陆小凤道:“我若在这种地方呆上三天,不被闷死才怪。”
  雪儿道:“我那个秘密你也不想问了?”
  陆小凤道:“不想。”
  雪儿眼珠子转了转,忽又笑道:“其实我告诉你也没有关系,你反正迟早总会知道的。”
  陆小凤也不反对。
  雪儿道:“他留在这里,只因为我爱上了他,他也爱上了我。”
  陆小凤笑了。
  雪儿淡淡道:“我知道你不信的,但等我嫁给他时,你就不能不信了。”
  陆小凤忍不住道:“你要嫁给他,老板娘呢?”
  雪儿悠然道:“老板并不一定只能有一个老板娘的,你能有四条眉毛,老板为什么不能有两个老板娘?”
  山坡在夕阳下,陆小凤走在山坡上。他一声也不响,已走了半天,忽然道:“那小狐狸一定又是在说谎。”
  花满楼道:“嗯!”
  陆小凤道:“老板又没有疯,怎么会娶她这种小鬼作小老板娘?”
  花满楼道:“当然不会。”
  陆小凤又闭着嘴走了段路,忽然道:“但老板却是个混蛋,时常都会发疯的。”
  花满楼道:“小老板娘也通常都是小狐狸精。”
  陆小凤道:“所以你最好赶快回去劝劝那混蛋,叫他千万不能做这种混蛋事。”
  花满楼道:“你自己为什么不去?”
  陆小凤道:“你知道我不跟他说话的。”
  花满楼道:“假如根本没有这回事呢?老板岂非要认为我们是两个疯子?”
  陆小凤道:“偶尔做一次疯子又何妨?”
  花满楼叹了一口气,道:“看来无论谁跟你交朋友,迟早总会被你传染上一点疯病的。”
  但他去了,他没法子不去。
  陆小凤就像是个傻瓜一样,坐在路旁边等着,幸好这条山路很偏僻,除了一个摘野菜的老太婆外,就没有别的人经过,他并没有等多久,花满楼就回来了。
  陆小凤立刻问道:“怎么样?”
  花满楼板着脸,道:“你是个疯子,我也是。”
  陆小凤道:“根本没有那回事?”
  花满楼道:“他们的确有个秘密,老板已收了雪儿做干女儿。”
  陆小凤怔住。
  花满楼又叹了口气,苦笑道:“你明明知道那小鬼在说谎,为什么偏偏还要上她的当呢?”
  陆小凤也叹了口气,苦笑道:“因为我不但是个混蛋,而且是个笨蛋。”
  抬起头,忽然看见雪儿连跑带跳的赶了过来,她喘着气问道:“你们刚才有没有看见一个人走过去?”
  陆小凤道:“只有个摘野菜的老太婆。”
  雪儿跳起来,道:“这个老太婆一定就是我姐姐。”
  陆小凤道:“你姐姐?上官飞燕?”
  雪儿点点头,眼睛里发着光,道:“我现在才发现她并没有死,她本来就很会装死,刚才你们走了,我到下面去……”
  陆小凤不等她说完,忽然扭头就走,而且还拉着花满楼一起走:“这次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上当了,我根本连听都不听。”
  看来他的确已下了决心,他走得真快。
  雪儿痴痴的看着他们走远,才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为什么我说真话的时候,别人反而偏偏不信呢……”
小说:古龙《绣花大盗》
  第一回 绣花的男人
  酷热。骄阳如火,晒在黄尘滚滚的大路上。常漫天脸上的刀疤,也被晒得发出了红光。
  三条刀疤,再加上七八处内伤,换来了他今天的声名地位,每到阴雨天气,内伤发作,骨节疼痛时,想到当年的艰辛血战,他就会觉得感慨万千!
  能活到现在真不容易,能够做每个月有五百两银子薪俸的副总镖头,更不容易,那实在是用血汗换来的。近年来他已很少亲自出来走镖,“镇远镖局”的总镖头跟他本是同门的师兄弟,两个老人早上练练拳,晚上喝喝酒,已享了好几年清福,就凭他们一杆“金枪铁剑旗”,东南一带的黑道朋友,已没有人敢动“镇远”保的镖。
  但这趟镖却实在太重要,镖主又指定要他们师兄弟亲自护送,总镖头的风湿最近又发了,常漫天就只好又挂上他那柄二十七斤重的巨铁剑,亲自出马了。
  “镇远……扬威……”趟子手老赵吃这行饭已有二十年,年纪虽不小,嗓门却还是很冲,再加上中午打尖时喝了十二两烧刀子,此刻正卖弄精神,在前面喊着镖。
  常漫天掏出块青布帕擦了擦汗,岁月不饶人,他忽然发现自己真是老了,走完这趟镖,也该到了挂剑归隐的时候。天气又实在太热,前面若有阴凉的地方,歇一歇再走也不迟。
  常漫天一提缰绳,纵马赶了上去,正准备关照老赵,忽然发现前面有个人端端正正的坐在道路中央绣花。一个满脸胡子的大男人。
  常漫天闯荡江湖三十多年,倒还没见过男人绣花的,更没有见过有人会在这么大的太阳底下,坐在大路上绣花。
  “这人莫非是个疯子?”他实在像是个疯子,在这种鸡蛋摆在路上都可以晒熟的天气里,他身上居然还穿着件紫红缎子大棉袄。
  奇怪的是,穿着纺缎单衫的人都已满头大汗,他脸上反而连一粒汗珠子都没有。
  常漫天皱了皱眉,挥手拦住了后面的镖车,向趟子手老赵使了个眼色。
  老赵毕竟也是老江湖了,从常漫天第一趟走镖时,他就跟着做趟子手。
  老主人的意思,他当然明白,轻轻咳嗽了两声,打起精神走过去。
  这大胡子专心绣着花,就好像是个春心已动的大姑娘,坐在闺房里赶着绣她的嫁衣一样,十六七辆镖车已因他而停下,他竟似完全不知道。
  他绣的是朵牡丹,黑牡丹,绣得居然比大姑娘还精致。
  老赵突然大声道:“朋友绣的这朵花实在不错,只可惜这里不是绣花的地方。”
  他的嗓门本来就大,现在又是存心想让这人吓一跳的。谁知道这大胡子却连头都没有抬,眼都没有眨。
  “难道他不但是个疯子,还是个聋子?”
  老赵忍不住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道:“朋友能不能让让路,让我们……”他的声音突然停顿,脸色突然变了。刚才伸手过去拍肩的时候,大胡子手里的绣花针刚好抬起,在他手背上扎了一下。
  连挨一刀都不会皱眉头的江湖好汉,被绣花针扎一下又算得了什么?
  老赵本来连一点都不在乎,可是想缩回手的时候,这只手竟缩不回来了!他半边身子竟似已完全都麻木!这根绣花针上,莫非有什么邪门外道的花样?
  老赵后退三步,看了看自己的手,手并没有肿,却偏偏不听使唤了,他又惊又怒,刚准备发作。
  常漫天已飘身下马,抢过来向这大胡子抱了抱拳,道:“朋友绣的好标致的牡丹。”
  大胡子还是没有抬头,却忽然笑了笑,道:“我还会绣别的。”
  常漫天道:“绣什么?”
  大胡子道:“绣瞎子。”
  常漫天也笑了笑,道:“瞎子只怕不好绣。”
  大胡子道:“瞎子最好绣,只要两针就能绣出个瞎子来。”
  常漫天道:“怎么绣?”
  大胡子道:“就是这样绣。”他突然出手,在老赵脸上刺了两针。
  老赵一声惨呼,手蒙着脸,已倒在地上,疼得满地打滚,指缝间鲜血沁出,正是从眼睛里沁出来的!常漫天脸色骤变,反手握剑。
  大胡子却还是悠悠闲闲的坐在那里,悠然道:“你看,我岂非两针就绣出了个瞎子来?”
  常漫天冷笑道:“朋友好快的出手。”
  大胡子淡淡道:“瞎子我绣得最快,七十二针就可以绣出三十六个瞎子来。”
  走这趟镖的人,连常漫天自己正好是三十六个,随行的三位镖师也都是一等一的硬手,现在也都已纵马赶了过来。
  所以常漫天虽然吃惊,却还沉得住气,厉声道:“朋友是来寻仇的?还是劫镖的?”
  大胡子道:“我是来绣花的。”
  常漫天道:“你还想绣什么?”
  大胡子道:“先绣三十六个瞎子来,再绣八十万两镖银回去。”
  常漫天纵声大笑,道:“恰巧我这口剑也能绣点东西!”
  大胡子道:“绣什么?”
  常漫天道:“绣死人,一个死人!”笑声突顿,剑已出鞘。
  这柄巨铁剑虽然不是什么神兵利器,却是昔年“铁剑先生”的真传。
  常漫天在这柄剑上,至少已下了四十年的苦功夫,否则他又怎么能活到现在。
  随行的镖师也都亮出了兵刃,一口雁翎刀、一根练子枪、一柄丧门剑。
  镖客们对付劫镖的绿林朋友,是用不着讲什么江湖道义的,也不必讲究单打独斗。
  常漫天厉声道:“亮青子,一起上,先废了他的一双招子!”招子就是眼睛。
  想要别人变成瞎子的人,别人当然也想要他变成瞎子!江湖豪杰们的原则,本就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大胡子却还在绣花,二十七斤重的铁剑,已夹带着风声削过来。
  练子枪“毒龙取水”,也从旁边直刺他的腰。镇远的镖师们,武功大都得过他们师兄弟的指点,招式出手,当然都配合得很好!
  大胡子忽然笑道:“绣完了。”
  他的牡丹已绣成,绣花针斜斜挑起,常漫天只觉得寒芒闪动,忽然间已到了眼前。
  没有人能形容这种速度,几乎也没有人能闪避。常漫天狂吼一声,铁剑突然脱手飞出,他的人却已倒下。“夺”的一声,铁剑远远的钉入道旁大树上,入木一尺。这时,大胡子已绣出了他的第四个瞎子。
  七十二针,三十六个瞎子。好快的出手,好狠的出手!一面白绸,盖在常漫天脸上,上面绣着朵大红的牡丹。
  江重威走路的时候,身上总是叮叮当当的响,就像是个活动的铃铛一样。他当然不是铃铛。江重威是平南王府的总管,是个很有威仪、也很有权威的人。
  王府中当然有很多机密重地,这些地方的门上,当然都有锁。所有的钥匙,都由他保管,一个身上带着二三十把钥匙的人,走路当然会叮叮当当的响。
  他的确是个值得信任的人,不但谨慎沉着,忠心耿耿,而且一身“十三太保横练”虽然并不是真的刀枪不入,但无论任何人都已很难能伤得了他。他要伤人却不难。
  他的铁砂掌,已有九成火候,足可开碑裂石,击石成粉。王爷将钥匙交给他保管,一向都很放心的。现在他正要替王爷到宝库去取一斛明珠、两面玉璧。
  今天是王爷爱妃的芳辰,王爷已答应她以明珠玉璧作贺礼。
  就像世上大多数男人一样,王爷对自己所钟爱的女人,总是非常慷慨的。
  长廊里沉肃安静,因为这里已接近王府的宝库,无论谁敢妄入一步,格杀勿论!
  入了禁区后,每隔七八步,就有个由江重威亲手训练出的铁甲卫士,石像般执枪而立。
  这些卫士都经过极严格的训练,就算是有苍蝇飞上了他们的脸,有人踩住了他们的脚,他们也绝不会动一动的。江重威不但极有威信,而且号令严明,若有人敢疏忽职守,就算放了条狗进入禁区,也格杀勿论!连他自己进来时,都得说出当天的口令。
  今天的口令是:“日月同辉。”因为今天是个很吉利的日子。
  甚至连江重威冷峻严肃的脸上,都带着三分喜气,今天他也是王妃寿筵上的贵宾。办完了这趟差使,他就要换上华服,去喝寿酒了,所以他脚步也比平常走得快了些。
  八个腰佩长刀的锦衣卫士,跟在他身后,锦衣卫士们都是卫士中的高手,这八个更是百中选一的高手。江重威一向是个非常谨慎的人。
  宝库的重门严锁,一尺七寸厚的铁门共有三道,锁也是名匠特别配制的。
  江重威终于打开了最后一重门,一阵阴森森的冷风,扑面而来。
  这地方也正如世上大多数别的宝库一样,阴森寒冷如坟墓。
  只不过坟墓里还有死人,这里面却连一只死蚂蚁都没有。
  江重威每次进来时,心里都有种很奇怪的想法——个人虽然拥有这宝库中所有财宝,若是只能生活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就算将世上所有的财宝全给他,他也不愿在这地方留一天。
  现在他还是有这种想法,他推开门走进去,只希望能快点出来。他绝不会想到,这次一走进去,就永远也出不来了!
  寒冷阴森的库房中,竟赫然有一个人。一个活人。
  这人满脸胡子,身上穿着件紫红棉袄,竟坐在一只珠宝箱上绣花。
  江重威作梦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是他面前却的确有个人坐在那里绣花,一个活生生的大男人。
  “这人莫非是个鬼?”除了鬼魂,还有谁能进入这地方?
  江重威只觉得背脊忽然发冷,竟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冷颤。这大胡子专心一意的绣着花,就好像大姑娘坐在自己闺房里绣花一样。他绣的是朵牡丹,黑牡丹绣在红缎子上。
  江重威终于镇定了下来,沉声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大胡子并没有抬头,淡淡道:“走进来的。”
  江重威道:“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大胡子道:“是绣花的地方!”
  江重威冷笑道:“难道你是特地到这里来绣花的?”
  大胡子点点头,道:“因为我要绣的,只有在这里才能绣得出!”
  江重威道:“你要绣什么?”
  大胡子道:“绣一个瞎了眼的江重威!”
  江重威仰面狂笑。他只有在怒极杀人时,才会如此狂笑。狂笑声中,他的人已扑过去,双掌虎虎生风,用的正是裂石开碑的铁砂掌力。他突然觉得掌心一麻,就像是被蜜蜂叮了一口,掌上的力量竟突然消失无踪。就在这时,一阵闪动的寒芒,已到了他眼前。
  十三太保横练,虽然是举世无双的硬功,却也练不到眼睛上的。
  外面的卫士突然听见一阵惊呼,赶过去时铁门已从里面关了起来。等他们撬开门进去时,江重威已晕倒在地上,一块鲜红的缎子,盖着他的脸。缎子上绣着朵黑牡丹!
  禅房里燃着香。花满楼已沐浴薰香,静坐在等候。
  要想尝到苦瓜大师亲手烹成的素斋,不但要沐浴薰香,还得要有耐性。苦瓜大师并不是轻易下厨的,那不但要人来得对,还得要他高兴。今天的人来得很对,除了花满楼外,还有黄山古松居士,和号称围棋第一,诗酒第二,剑法第三的木道人。
  这些人当然都不是俗客,所以苦瓜大师今天也特别高兴。苍茫的暮色中,终于传来了清悦的晚钟声。花满楼走出去的时候,古松居土和木道人已经在院子里等他。晚风吹过竹林,暑气早已被隔绝在红尘外。
  花满楼微笑道:“要两位前辈在此相候,实在是不敢当。”
  木道人笑了,这位素来脱略形迹,不修边幅的武当长老,此刻居然也脱下了他那件千缝万补的破道袍,换上了件一尘不染的蓝布衫。
  就为了不愿受人拘束,他情愿不当武当掌门,可是要尝苦瓜大师的素斋,他也只好委屈点了。
  苦瓜大师的怪脾气,是人人都知道的。
  古松居士却叹了口气,道:“看来你这老道果然没有说错。”
  花满楼道:“道长说什么?”
  木道人笑道:“我说你一定知道我们在这里,就算我们一动也不动,你还是知道!”
  古松居士叹道:“但我却还是想不出,他怎么会知道的?”
  木道人道:“我也想不出,只不过我有个你比不上的好处。”
  古松居士道:“什么好处?”
  木道人微笑道:“想不出的事,我就从来也不去想!”
  古松居士也笑了,道:“所以我常说你若不喝酒,一定能活到三百岁!”
  木道人道:“若是没酒喝,我为什么要活到三百岁?”
  禅房里竹帘低垂,隔着竹帘,已可嗅到一阵阵无法形容的香气,足以引起任何人的食欲来。
  古松居士叹道:“苦瓜大师的素席,果然是天下无双。”
  木道人笑道:“他自己常说,他做的素菜就算菩萨闻到,都会心动的。”
  古松居士道:“看来现在菜已上桌了,我们还等什么?”
  他们掀起竹帘走进去,忽然怔住。菜不但已摆上了桌,而且已有个人坐在那里,开怀大吃。
  这不速之客居然没有等他们,居然既没有薰香,也没有沐浴。事实上,这人的身上不但全是泥,而且全身都是汗臭气。苦瓜大师居然没有赶他出去,居然还在替他夹菜,好像生怕他吃得还不够快。
  木道人叹了口气,道:“这和尚偏心。”
  古松居士道:“他请的是我们,却让别人先来吃了。”
  木道人道:“他一定要我们去薰香沐浴,这人却好像刚从泥里打过滚出来的!”
  苦瓜大师大笑,道:“和尚的确偏心,但也只不过对他一个人偏心而已,你们生气也没用。”
  木道人道:“你为什么要对他偏心?”
  苦瓜大师道:“因为遇见了这个人,连我也没法子了。”
  木道人也笑了,道:“我不怪你,上次这人偷喝了我两坛五十年陈年的女儿红,我只有看着他干瞪眼!”
  花满楼苦笑道:“遇见了这个人,只怕连菩萨都没法子。”
  这个人当然就是陆小凤。
  一盆素火腿、一盆锅贴豆腐,都已碟子底朝了天,陆小凤才总算停了下来,向这三个人笑了笑,道:“你们尽管骂你们的,我吃我的,你们骂个痛快,我也正好吃个痛快。”
  木道人大笑,道:“别人上你的当,我不上。”他也坐下来,霎眼间三块素鸭子已下了肚。
  花满楼在陆小凤旁边坐下来,立刻皱起了眉,道:“你平时本来不太臭的,今天闻起来怎么变得像是条刚从烂泥里捞出来的狗?”
  陆小凤道:“因为我已经有十天没洗澡了。”
  花满楼吃惊道:“几天?”
  陆小凤道:“十天。”
  花满楼皱眉道:“这些天你在干什么?”
  陆小凤道:“我很忙。”
  花满楼道:“忙什么?”
  陆小凤道:“忙着还债,赌债。”
  花满楼道:“你欠了谁的赌债?”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除了司空摘星那混蛋,还有谁?”
  花满楼道:“你怎么会输给他的?”
  陆小凤苦笑道:“上次我跟他比赛翻跟斗,赢得他一塌糊涂,这次他居然找上了我,要跟我比赛翻跟斗了,你说我怎么会不答应!”
  花满楼道:“你当然会答应!”
  陆小凤道:“谁知这小子最近什么事都没有做,就只在练翻跟斗,一个时辰居然连翻了六百八十个跟斗,你说要命不要命?”
  花满楼道:“你输给他的是什么?”
  陆小凤道:“我们约好了,我若赢了,他以后一见面就跟我磕头,叫我大叔,我若输了,就得在十天内替他挖六百八十条蚯蚓,一个跟斗,一条蚯蚓。”
  花满楼笑了,道:“这就难怪你自己看来也像是蚯蚓了。”
  木道人也忍不住大笑,道:“你真的替他挖到了六百八十条蚯蚓?”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苦笑道:“开始的那几天蚯蚓好像还很多,到后来那几天,要找条蚯蚓简直比癞蛤蟆找老婆还难。”
  古松居士也忍不住问道:“那位偷王之王要这么多蚯蚓干什么?”
  陆小凤恨恨道:“他根本就不要蚯蚓,只不过想看我挖蚯蚓而已!”
  木道人大笑,道:“想不到陆小凤也有这么样一天,这实在是大快人心!”
  陆小凤眼珠子一转,道:“你是不是也想跟我赌一赌?”
  木道人道:“赌什么?”
  陆小凤道:“赌酒。”
  木道人笑道:“我不上你这个当。”
  陆小凤眼角瞟着他,道:“你难道认输了?”
  木道人道:“我早就认输了,喝酒我喝不过你,剑法我比不上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你若真的要赌,我就跟你赌围棋!”
  陆小凤大笑道:“你以为我会上你这个当?”
  木道人傲然道:“别人都知道我围棋天下第一,却不知除了围棋之外,我还有件事是谁也比不上的!”
  陆小凤道:“什么事?”
  木道人道:“吃饭,你敢不敢跟我赌吃饭?”
  陆小凤叹道:“我本来是想赌的,只可惜我不是饭桶!”
  木道人也叹了口气,道:“想不到鼎鼎大名的陆小凤也会认输,真是难得的很。”
  苦瓜大师忽然道:“其实近来江湖中最出风头的人,早已不是他了!”
  陆小凤道:“不是我是谁?”
  苦瓜大师道:“你猜呢?”
  陆小凤道:“西门吹雪?”
  花满楼道:“据说他最近一直在陪着峨眉四秀中那位孙姑娘,已经很久没有在江湖中露面!”
  陆小凤道:“想不到他也有这么样一天,我本来以为他迟早要做和尚的!”
  苦瓜大师道:“佛门中不要这种和尚!”
  陆小凤道:“若不是西门吹雪,难道是叶孤城?”
  苦瓜大师道:“也不是!”
  木道人道:“叶孤城最近病得很重!”
  陆小凤愕然道:“他也会病?什么病?”
  木道人笑道:“跟我一样的病,无论谁得了这种病,都不会再想出风头了!”
  陆小凤想了想,道:“那么难道是老板和老板娘?”
  花满楼笑道:“老板的懒病更重!”
  陆小凤道:“老实和尚也不是喜欢出风头的人,大悲禅师更不是……”
  他沉吟着,又道:“莫非是笔霞山的那条母老虎?”
  苦瓜大师道:“不是,这个人你非但不认得,而且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陆小凤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苦瓜大师道:“是个会绣花的男人!”
  陆小凤怔了怔,又笑道:“会绣花的男人其实也不少,我认得的裁缝师傅中,就有好几个是会绣花的!”
  苦瓜大师道:“可是他不但会绣花,还会绣瞎子!”
  陆小凤又怔了怔,道:“绣瞎子?”
  苦瓜大师道:“据说他最近至少绣出了七八十个瞎子!”
  陆小凤道:“瞎子怎么绣?”
  苦瓜大师道:“用他的绣花针绣,两针绣一个!”
  陆小凤总算已有些明白了,道:“他绣出的瞎子都是些什么人?”
  苦瓜大师道:“其中至少有四五个是你认得的!”
  陆小凤道:“谁?”
  苦瓜大师道:“常漫天、华一帆、江重威……”
  他还没有说完,陆小风已动容道:“东南王府的江重威?”
  苦瓜大师道:“除了他还有别的江重威?”
  陆小凤皱眉道:“但这个江重威自从进了王府以后,就绝不再管江湖的事了,怎么会惹上这个人的?”
  苦瓜大师道:“他根本没有惹这个人,是王府里的十八斛明珠惹的!”
  陆小凤道:“这人不但刺瞎了江重威,还盗走了王府的十八斛明珠!”
  苦瓜大师道:“另外还得加上华玉轩珍藏的七十卷价值连城的字画、镇远的八十万两镖银、镇东保的一批红货、金沙河的九万两金叶子!”他叹了口气,接着道:“据说这人在一个月之间,就做了六七十件大案,而且全都是他一个人单枪匹马做下来的,你说他是不是出尽风头?”
  陆小凤也不禁叹道:“这些事我怎么没有听到过?”
  苦瓜大师道:“你最近一直都在西北,这些事都是在东南一带发生的,前几天才传到这里来,你又偏偏在忙着挖蚯蚓!”
  陆小凤道:“这是最近才传来的消息,但你却已知道了!”
  苦瓜大师道:“嗯!”
  陆小凤道:“你是什么时候变得消息如此灵通的?”
  苦瓜大师叹了口气,道:“莫忘记我一直有个消息最灵通的师弟。”
  陆小凤道:“金九龄?”
  苦瓜大师苦笑道:“幸好我只有这么样一个师弟!”
  陆小凤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明白了。”
  苦瓜大师道:“你明白了什么?”
  陆小凤道:“金九龄是江重威的好朋友,又是当年的天下第一名捕,虽然早已洗手不干,但这些事他还是非管不可的。”苦瓜大师承认,无论谁只要吃了一天公门饭,就一辈子再也休想脱身了。
  苦瓜大师叹道:“我直到现在还不懂,他当初为什么会吃这行饭!”
  木道人道:“你难道要他也做和尚?”
  苦瓜大师道:“和尚至少没有这么多麻烦!”
  木道人笑道:“但和尚也没有老婆!”
  苦瓜大师不说话了。江湖中人人都知道,金九龄一生中最大的毛病,就是风流自赏。他昔年入了公门,据说也是为了个女人。
  陆小凤道:“金九龄被公认为六扇门中,三百年来的第一位高手,无论大大小小的案子,只要到了他手里,就没有破不了的。”
  苦瓜大师叹道:“所以我总认为他最大的毛病就是太逞能,聪明太过了度。”
  陆小凤道:“但无论多聪明的人,迟早也总有一天会遇着他解决不了的难题。”
  苦瓜大师同意。
  陆小凤道:“这件案子,也许就正是他解决不了,所以他一定要找个帮手!”
  苦瓜大师也承认。
  陆小凤道:“你既然只有这么样一个师弟,当然要帮着他找帮手!”他叹了口气,苦笑道:“最倒楣的是,我恰巧就是个最理想的帮手,无论谁遇着解决不了的事,总是会来找我的,所以……”
  苦瓜大师道:“所以怎么样?”
  陆小凤叹道:“所以你请我来吃这顿饭,只怕没安什么好心。”
  苦瓜大师道:“莫忘记这是你自己撞上来的,我并没有请你来!”
  陆小凤苦笑道:“也许我正好倒楣,所以才会一头撞到这里来!”
  木道人笑道:“你最近好像一直都在倒楣!”
  陆小凤道:“但这次我却说什么也不干了,管他会绣花也好,会补裤子也好,都不关我的事,这件事说出大半天来我也不会管的!”
  苦瓜大师淡淡道:“他并没有要你管这件事,你何必自作多情!”
  陆小凤怔了怔,道:“他没有?”
  只听一个人微笑道:“我真的没有!”
  这个人当然就是金九龄。
  江湖中有很多人都知道,金九龄身上有两样东西是很少有人能比得上的。他的衣服和他的眼睛。金九龄的眼睛并不特别大,也并不特别亮,但只要被他看过一眼的,他就永远也不会忘记。
  金九龄穿的衣服,质料永远最高贵,式样永远最时新,手工永远最精致。他手里的一柄折扇,也是价值千金的精品,必要的时候,还可以当作武器。金九龄认穴打穴的功夫,都是第一流的,事实上,他无论什么事都是第一流的。
  不是第一流的酒他喝不进嘴;不是第一流的女人,他看不上眼;不是第一流的车,他绝不去坐。但他却并不是第一流的有钱人,幸好他还有很多赚钱的本事。他精于辨别古董字画、精于相马,就凭这两样本事,已足够让他永远过第一流的日子。
  何况他还是个很英俊、很有吸引力的男人,年纪看来也不大,这使得他在最容易花钱的一件事上,省了很多钱。别人要千金才能博得一笑的美人,他却往往可以不费分文。
  所以他生活一向过得很优裕,保养得一向很好,看来绝不像是个黑道上令人闻名丧胆的武林高手,却像是个走马章台的花花公子。
  看到他进来,古松居士立刻问道:“你最近有没有找到什么精品?”
  古松居士生平最大的癖好,就是收集古董字画。他珍藏的精品绝不在华玉轩之下。
  金九龄微笑道:“天下的精品都已被居士带上了黄山,我还能找到什么?”
  古松居士道:“连好画都没有一幅?”
  金九龄沉吟着,又笑了笑,道:“我身上倒带着幅近人的花卉!”
  古松居士道:“快拿出来看看!”
  金九龄已微笑着拿了出来——是块鲜红的缎子,绣着朵黑牡丹。
  古松居士怔了怔,道:“这算是什么?”
  金九龄笑道:“最近针绣也很抢手。”
  古松居士道:“这难道是神针薛夫人的真迹?”
  金九龄道:“不是,这是个男人绣的。”
  古松居士动容道:“就是那个会绣花的男人?”
  金九龄点点头,道:“这正是他在王府宝库中绣的。”
  陆小凤道:“他真在那里绣花?”
  金九龄又点点头,道:“江重威打开门进去的时候,他就正在里面绣这朵花!”
  陆小凤皱眉道:“王府的宝库,警戒森严,他怎么进得去的?”
  金九龄苦笑道:“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进去的,也没有人能猜得出。”
  陆小凤道:“他连一点线索都没有留下来?”
  金九龄道:“没有。”
  陆小凤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金九龄道:“是个长得满脸大胡子,在热天还穿着件大棉袄的人。”
  陆小凤道:“还有呢?”
  金九龄道:“他是个男人,不但会绣花,而且绣得很不错!”
  陆小凤道:“你就知道这么多?”
  金九龄道:“我就只知道这么多,别人也一样,绝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得比我多一点。”
  陆小凤道:“他的武功是什么路数?”
  金九龄道:“不知道!”
  陆小凤道:“连江重威都没有看出来?”
  金九龄叹了口气道:“连常漫天那么样的老江湖,都没有看出他是怎么出手的,何况江重威?”
  陆小凤道:“江重威的铁掌硬功,已可算是东南第一。”
  金九龄叹道:“但他却也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陆小凤皱起了眉,道:“这么样一个厉害人物,怎么会忽然就平空钻了出来?……”
  苦瓜大师冷冷道:“你既然不想管这件事,又何必问?”
  陆小凤道:“问问有什么关系?”
  金九龄苦笑道:“当然没关系,只不过我知道的,现在你也全都知道了。”
  陆小凤盯着他,忽然又问道:“你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全都告诉我?”
  金九龄道:“因为你在问!”
  陆小凤道:“没有别的原因?”
  金九龄道:“没有。”
  陆小凤道:“你不是故意在这里等着我的?”
  金九龄又不禁苦笑,道:“我怎么知道你会来?”
  陆小凤道:“你本来并没有要找我的意思?”
  金九龄道:“没有。”
  陆小凤笑道:“很好,那我就可以放心喝酒了。”他嘴里虽然在说很好,笑得却很不自然,甚至连酒都似已喝不下去。
  金九龄忽然又笑道:“可是你现在既然来了,我倒有件事想请教!”
  陆小凤的眼睛立刻亮了,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一定有事要请教我的!”
  金九龄道:“能找出这个绣花大盗,揭破这些秘密的人,放眼天下,也许只有一个。”
  陆小凤的眼睛更亮——能解决这种难题的人,除了他还有谁?
  但他却偏偏故意问道:“却不知你说的这人是谁?”
  金九龄道:“司空摘星!”
  陆小凤怔了怔,道:“你说的是谁?”
  金九龄道:“司空摘星……”
  陆小凤的嘴闭了起来,连理都不想理他了。
  金九龄却好像有点不知趣,接着又道:“司空摘星号称偷王之王,的确是江湖中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世上若只有一个人能查出那绣花大盗是怎么进入王府宝库的,这个人一定是司空摘星。”
  陆小凤已开始喝酒,连听都懒得听了。
  金九龄却偏偏又接着道:“这件案子若想要破,就一定要找到司空摘星,只可惜他一向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只有你也许会知道他的行踪,所以……”
  陆小凤忍不住道:“所以你要找我打听他的行踪?”
  金九龄道:“正有此意。”
  陆小凤忽然用力放下酒杯,道:“你跟我说了半天废话,为的就是要找他?”
  金九龄叹了口气,道:“除了他之外,我还能找谁呢?”
  陆小凤忽然跳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声道:“我,你为什么不能找我?”
  金九龄笑了,摇着头笑道:“你不行!”
  陆小凤跳得更高:“谁说我不行?”
  金九龄道:“这种事绝不是你能办得了的!”他居然还在摇头。
  陆小凤道:“我为什么办不了?”
  金九龄淡淡道:“因为这件案子实在太棘手,而且你也根本不想管这件事!”
  陆小凤大吼道:“谁说我不想管的?我就偏偏要管给你看。”
  金九龄道:“我还是赌你破不了这件案子!”
  陆小凤一拍桌子,道:“好,随便你要赌什么,我都跟你赌了!”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已发现别人在笑。每个人都在笑,那种笑就像是忽然看见有人一脚踩到狗屎时一样。陆小凤忽然发觉自己的脚踩在一堆狗屎上,好大好大的一堆。他再想将这只脚拔出来,已经太迟了。
  木道人微笑着叹了口气,喃喃道:“请将不如激将,这句话倒真是一点也不错。”
  席已散了。古松居士一向最注意养生之道,起得早,睡得也早。木道人有懒病,苦瓜大师有晚课,云房里只剩下三个人。
  陆小凤眼睛盯着那块红缎子上的黑牡丹,忽然问道:“这人第一次出现是什么时候?”
  金九龄道:“六月初三,第一个碰上他的人是常漫天。”
  陆小凤道:“最后一次呢?”
  金九龄道:“我知道的最后一次是在十三天之前,这几天是不是又有新案子,我就不知道了!”
  陆小凤道:“十三天之前司空摘星正在跟我比翻跟斗,可见这人绝不是他。”
  金九龄道:“我本来就没有怀疑他!”
  陆小凤冷冷道:“你本来也并没有真的想请他做帮手!”
  金九龄笑了,道:“我知道你刚替他挖了六百多条蚯蚓,一定还有满肚子怨气!”
  陆小凤道:“所以你故意用他来激我?”
  金九龄笑道:“若不是这法子,怎么能拖你下水?”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吃你们这行饭的朋友,看来真不能交!”
  金九龄道:“不管怎么样,现在我们都已在水里了,总得想个法子把身上弄干净。”
  陆小凤沉吟着,道:“第一,我们一定要先查出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金九龄道:“不错。”
  陆小凤道:“据我看来,这个人的手脚又干净,武功又高,绝不会是刚出道的新手。”
  金九龄道:“我也这么样想,他一定是个很有名的人故意扮成这样子,却偏偏猜不出他是谁?”
  陆小凤道:“他故意装上大胡子,穿上大棉袄,坐在路上绣花,为的就是要将别人的注意力引开,就不会注意到他别的地方了!”
  金九龄笑道:“看来你也该吃我这行饭的,就连我这个在六扇门里混了十来年的老狐狸,看得也没有你这么准。”
  陆小凤故意板着脸,道:“现在我反正已经被你拖下水了,你何必还要拍我的马屁!”
  金九龄大笑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多拍马屁总没错的!”
  花满楼忽然道:“一个人的伪装无论多么好,多少总有些破绽要露出来的,常漫天他们也许没有注意到,也许虽然注意到,却又疏忽了。”
  金九龄道:“很可能!”
  花满楼道:“所以我们若是再仔细问问他们,说不定还可以问出点线索来!”
  陆小凤皱起了眉,道:“我们?”
  花满楼道:“我们!”
  陆小凤道:“‘我们’其中也包括了你?”
  花满楼笑了笑,道:“莫忘记我也是瞎子,瞎子的事我怎么能不管?”陆小风和金九龄对望了一眼,都有点讪讪的不好意思。他们刚才瞎子长,瞎子短的说了半天,竟忘了旁边就有个瞎子。大家竟好像从来也没有真的将花满楼当做个瞎子!
  陆小凤咳嗽了两声,道:“好,我们分头办事,你们两个去找常漫天和江重威!”
  金九龄道:“你呢?”
  陆小凤将手里的红缎子藏在怀里,道:“我要把这样东西带走,去找一个人!”
  金九龄道:“去找谁?”
  陆小凤道:“找一条母老虎!”
  金九龄道:“哪一条?”
  陆小凤笑道:“当然是最漂亮的一条。”
  金九龄也笑了笑,道:“莫忘记最漂亮的一条,也就是最凶的一条,你小心被她咬一口!”
  花满楼淡淡道:“他一定会小心的!”
  金九龄道:“为什么?”
  花满楼微笑道:“因为他已经被咬过好几口了!”
  武林中有四条母老虎。四条母老虎好像都咬过陆小凤几口。
  第二回 不绣花的女人
  山。绿色的山,在黄昏时看来,就仿佛变成了一种奇幻瑰丽的淡紫色。现在正是黄昏,山坡上开满了月季和蔷薇。两个梳着大辫子的小姑娘,正在山坡上摘花,嘴里还在轻轻的哼着山歌。
  她们的歌声比春风更轻柔,她们的人比花更美。陆小凤走上山坡的时候,她们的歌声忽然停顿,一起瞪大了眼睛,盯着陆小凤。幸好陆小凤时常都在被女人盯着看的,所以他的脸并没有红,反而笑了。
  “喂,你这人是来干什么的?”这小姑娘大大的眼睛,鼻子上有几粒淡淡的雀斑,看来更显得俏皮爱娇。
  陆小凤笑道:“花开得这么好,我来看看也不行?”
  “不行!”有雀斑的小姑娘眼睛瞪得更大,道:“这地方是我们的,我们不欢迎男人!”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女孩子不可以这么凶的,太凶的女孩子只怕嫁不出去!”
  “所以我从来也不凶!”另一位女孩子圆圆的脸,笑起来脸上两个酒涡,看来果然又温柔、又甜蜜。她甜甜的笑着,又道:“你既然喜欢花,我送你两朵花好不好?”
  陆小凤笑道:“好极了。”
  有酒涡的这女孩子已走过来,甜笑着把手伸入了花篮。她从花篮里拿出来的并不是鲜花,而是把剪刀,突然向陆小凤刺了过去。这个又甜蜜、又温柔的小姑娘,出手竟又凶、又快、又狠。
  陆小凤吃了一惊。幸亏这已不是第一次有女人用剪刀刺他了,他居然好像早已在提防着,身子一转,就退出了七八尺。
  有雀斑的小姑娘大声道:“这人看样子就不像好东西,莫要放他走!”
  她手里也拿起了把剪刀,一下子刺了过来。她的出手也不慢。
  陆小凤苦笑道:“这剪刀是剪花的,你们怎么能用来剪人?”他避开了几招,这两个小姑娘的出手却越来越凶,他忍不住想出手把剪刀夺过来了,身上被刺出个大洞来,并不是好玩的事。
  就在这时,山坡上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微笑着道:“你们要剪,最多也只能剪下他那两撇小胡子来,千万不能真的剪死他!”
  她穿着件雪白的衣服,又轻又软,俏生生的站在山坡上,就像是随时都可能被风吹走。她正在看着陆小凤,眼睛里带着种谁也说不出有多么温柔的笑意。
  两个小姑娘突然住手,凌空翻身,掠到她面前:“姑娘认得这个人?”
  “嗯!”
  “这个人是谁?”
  “你们难道看不出他有四条眉毛?”
  “陆小凤?这个人就是陆小凤?”两个女孩子一起笑了,吃吃的笑着道:“这就难怪他笑得像贼一样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小姐是条母老虎,想不到丫头比小姐还凶,若不是我机伶,现在身上说不定已多了十七八个洞。”
  小姐咬了咬嘴唇,道:“谁叫你这么久不来看我的?我实在也恨不得刺你十七八个洞,只可惜……”她并没有说出下面的话,她的脸已红了,红得就像是远山的夕阳一样。她居然很害羞。
  陆小凤看着她,竟已看得痴了。
  小姐的脸更红,轻轻道:“人家的脸又没有花,你死盯着人家看什么?”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么样一个羞人答答的小姑娘,居然就是江湖中人人见了都头大的“冷罗刹”薛冰,你说奇怪不奇怪?”
  薛冰道:“你见了我也头大?”
  陆小凤叹道:“我的头虽然没有大,心却跳得比平常快了三倍!”
  有酒涡的女孩子又笑了,悄悄的笑道:“这人虽然长着双贼眼,一张嘴却比蜜还甜。”
  另一个女孩子也悄悄的笑道:“若不是嘴甜,小姐怎么会时时刻刻的想着他?”
  薛冰瞪了她们一眼,红着脸道:“多嘴的丫头,谁说我在想着他这个负心贼?”她亦嗔亦笑,似羞似恼,满天艳丽的夕阳,都似已失却了颜色。
  陆小凤叹息着,喃喃道:“我的确早就该来的,为什么直等到今天?”
  薛冰嫣然道:“我知道你为了什么。”
  陆小凤道:“你知道?”
  薛冰又咬起了嘴唇,道:“你看见了我,就忘记了别人,看见了别人,就忘记了我,你本就是个没良心的负心贼!”
  陆小凤苦笑道:“早知道来了要挨骂,倒不如不来了!”
  薛冰冷笑道:“你以为我猜不出你的小心眼?若没有事求我,你会来?”
  陆小凤只有承认:“我的确有事,却不是来求你的!”
  薛冰板起脸,道:“你说,你究竟是来找谁的?”
  陆小凤道:“找老太太!”
  薛冰奇怪了:“你又在玩什么花样?找她老人家干什么?”
  陆小凤道:“有件事想问问她!”
  薛冰道:“我不许你去麻烦她老人家,你有事问我也一样!”
  陆小凤道:“只可惜这件事你绝不会懂的!”
  薛冰道:“什么事我不懂?”
  陆小凤道:“绣花。”
  薛冰更奇怪:“绣花?你也想学绣花?你几时变成裁缝的?”
  陆小凤道:“难道只有裁缝才能学绣花?”
  薛冰道:“打死我,我也不信你真的想学绣花!”
  陆小凤也只有承认:“但我却真的有事想请教她老人家,你就带我去吧!”
  薛冰道:“莫忘记我也是‘针神’薛夫人的后代,你为什么不来请教我?”
  陆小凤叹道:“因为我知道你是从来也不肯动一动绣花针的,你自己告诉过我,只要一拿起绣花针,就想打瞌睡!”
  薛冰道:“我说的话你居然还记得?”
  陆小凤道:“每句都记得,所以你更该快点带我去见她老人家!”
  薛冰似笑非笑的瞅着他,道:“我就偏不带你去,看你怎么样?”
  薛老太太今年已七十七了,但无论谁也看不出她已是个七十七岁的女人。在不甚光亮的场合,有许多人甚至会认为她最多只不过三十七八,她的态度永远是端庄而完美的,眼睛依旧明亮,风采依然动人,尤其是她看见她喜欢的年轻人时,她的眼睛里甚至会露出种少女般的娇憨天真。
  陆小凤就是她喜欢的年轻人,陆小凤也很喜欢她。他总是希望每个女人到了她这种年纪,都还能像她一样美丽——他总是希望这世界变得更可爱些。
  薛老太太正在看着他,微笑着道:“你应该时常来看看我的,像我这么大年纪的女人,对你已经没有什么危险了,你至少用不着怕我逼着你娶我!”
  陆小凤故意叹道:“我是想常常来的,可是薛冰总是不让我来。”
  薛老太太道:“哦?”
  陆小凤道:“她今天就不肯带我来!”
  薛老太太道:“为什么?”
  陆小凤眨了眨眼,道:“我也不知道她为了什么,我猜她一定是在吃醋!”
  薛老太太吃吃的笑了,眼睛开始亮了,脸上的皱纹也在缩退。
  陆小凤立刻乘机将那块缎子递过去,道:“这样东西还得请你看看!”
  薛老太太只用眼角瞥了一眼,脸上立刻露出不屑之色,摇着头道:“这有什么好看的?我六岁的时候绣得就比他好。”
  陆小凤笑道:“我不是请你看上面绣的花,是请你看看这缎子和丝线。”
  薛老太太道:“这些东西我也不知道看过几千几百万遍了,你还要我看?”
  陆小凤道:“就因为你看得多,所以才要请你的法眼鉴定一下,这缎子和丝线是什么地方出的?哪一家卖的?”
  薛老太太接过来,由指尖轻轻一触,立刻道:“这缎子是京城福瑞祥的货,丝线是福记卖出来的,两家店是一个老板,就在贴隔壁。”
  陆小凤道:“只有在京城他们的本店才能买得到这种货?”
  薛老太太道:“这两家店都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陆小凤道:“有没有销到外地去的?”
  薛老太太道:“外地就算有也是客人自己买了带回去的!”她又解释着道:“这两家店出的货都是精品,自制自销,产量并不多,门面也不大,老板杨阿福是个很本分的人,并不想发大财!”
  陆小凤道:“他的店开在京城什么地方?”
  薛老太太道:“在王寡妇斜街后面,一条很僻静的巷子里,几十年来一直都没有扩充门面,除了真正的内行外,也很少有人会找到那里去买!”她忽然笑了笑,又道:“说老实话,你是不是被这女人迷住了,人家却偏偏躲着你,所以你想凭这样东西去把她找出来?”
  陆小凤已怔住,怔了半天,才失声道:“女人?这难道是女人绣的?”
  薛老太太道:“当然是女人绣的。”
  陆小凤道:“你……你会不会看错?”
  薛老太太有点不高兴了,板起脸道:“你看女人会不会看错?会不会把老太婆看成小姑娘?”
  陆小凤道:“不会。”
  薛老太太道:“我看这种东西,比你看女人还内行十倍,我若看错了,情愿把我这宝贝孙女儿输给你。”
  陆小凤赔笑道:“你就算真的输给了我,我也不敢要。”
  薛老太太瞪眼道:“为什么不敢要?难道她生得丑了?”
  陆小凤笑道:“丑倒是一点也不丑,只不过太凶了一点,上次我被她咬了一口,连耳朵都差点被咬掉。”薛冰一直乖乖的站在旁边,此刻脸又飞红了起来,头垂得更低。
  薛老太太也笑了,道:“你们都说她凶,我看她非但一点也不凶,而且还乖得要命!”
  她拉起了薛冰的手,又笑道:“你这孩子惟一的毛病,就是太会害臊了,其实这有什么好脸红的?女人咬男人,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薛冰连耳根都红了,轻轻道:“我才不会咬他哩,他好臭!”
  薛老太太笑道:“你若没有咬人家,怎么会知道人家臭!”
  薛冰嘤咛一声,扭头就跑,跑得虽然快,却还是没忘记偷偷瞪了陆小凤一眼,悄悄道:“你小心点!”陆小凤看着她,似又看得痴了。
  薛老太太眯起眼,笑道:“你是不是也想跟出去?去呀!这也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陆小凤迟疑着,眼睛一直盯着她手里的红缎子。
  薛老太太笑道:“你盯着看什么?难道还怕我不还给你?”她微笑着,将这块红缎子抛给了陆小凤,又道:“若是有两块,我还可以做双鞋子给丫头穿,只有一块……”
  她还没说完,陆小凤已抢着道:“你说这可以做什么?”
  薛老太太道:“当然是做鞋子,这本来就是个鞋面。”
  陆小凤仿佛又怔住,讷讷道:“是不是可以做双红鞋子?”
  薛老太太摇着头笑道:“当然是红鞋子,红缎子怎么能做出双黑鞋子来?看你长得满聪明的,几时变成个呆子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刚刚才吓呆的!”
  薛老太太道:“你怕什么?”
  陆小凤道:“我怕她躲在门外等着咬我!”
  他果然一出门就被咬了一口。薛冰果然就在外面等着他,咬得还很不轻。
  陆小凤摸着耳朵,苦笑道:“看来我简直已快变成诸葛亮了,简直是料事如神。”
  薛冰瞪着他,狠狠的道:“谁叫你刚才乘机欺负我的?而且居然还想挑拨离间,说我不带你来,我若不带你来,你怎么来的?我没有真的咬下你这只耳朵来,对你已经很客气了。”
  陆小凤只有闭上嘴,女孩子在存心找麻烦的时候,聪明的男人都会闭上嘴的。
  薛冰忽然又一把抢过了他手里的红缎子,道:“我问你,这东西究竟是谁绣的,你为什么拿它当宝贝一样?”
  陆小凤道:“因为它本来就是个宝贝。”
  薛冰冷笑道:“见鬼的宝贝,我看它连一文都不值!”
  陆小凤道:“这次你就说错了,它最少也值十八斛明珠、八十万两镖银、几千两金叶子!”
  薛冰吃惊的看着他,道:“你疯了?”
  陆小凤道:“我没有。”
  薛冰道:“若没有疯,怎么会满嘴胡说八道!”
  陆小凤叹了口气,他知道就算不把这件事告诉她,迟早也会被她逼出来的,那就不如索性自己先说出来的好。
  薛冰静静的听着,眼睛里也发出了光,等他说完了,才问道:“除了这样东西外,难道连一点别的线索都没有?”
  陆小凤道:“没有。”
  薛冰道:“所以你现在想到京城的福瑞祥去,问问这块料子是几时卖出的?是谁买的?”
  陆小凤道:“我只希望最近去买这种红缎子的人不多。”
  薛冰眨着眼,道:“绸缎庄里的生意,好像每年都记账的!”
  陆小凤道:“所以我现在就得赶快去!”
  薛冰道:“好,我们明天一早就动身!”
  陆小凤怔了怔,道:“我们?”
  薛冰道:“我们。”
  陆小凤道:“‘我们’其中还包括你?”
  薛冰道:“当然!”
  陆小凤淡淡道:“其中若包括了你,就一定不包括我了!”
  薛冰瞪眼道:“你不想带我去?”
  陆小凤道:“不想。”
  薛冰瞪着他看了半天,眼珠子忽然转了转,道:“刚才她老人家说到红鞋子的时候,你好像吃了一惊?”
  陆小凤道:“嗯!”
  薛冰道:“你是不是看过穿红鞋子的人!”
  陆小凤道:“穿红鞋子的人很多!”
  薛冰道:“但其中却有些人是很特别的,譬如说,有些本不该穿红鞋子的人,偏偏也穿着双红鞋子。”
  陆小凤开始动容了,他还没有忘记,那个冒牌大金鹏王临死时,手里紧紧抓住的那只红鞋子。
  薛冰当然不会错过他脸上这种表情,悠然道:“你知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一定要穿红鞋子?”
  陆小凤道:“不知道。”
  薛冰道:“你知不知道这些穿红鞋子的,是些什么人?你知不知道红鞋子有什么秘密?”
  陆小凤道:“不知道。”
  薛冰道:“我知道。”
  陆小凤深深吸了口气,心又跳得快了起来,“红鞋子的秘密”,的确已打动了他。可是他并没有问。他知道现在就算问,薛冰也不会说的。
  薛冰用眼角瞟着他,悠悠的问道:“你想不想知道这些秘密?”
  陆小凤道:“想。”
  薛冰道:“那么,现在你想不想带我到京城去?”
  陆小凤苦笑道:“当然想,想得要命。”
  陆小凤很不喜欢坐车,他宁愿骑马,甚至宁愿走路。但现在他却坐在马车上,因为薛姑娘喜欢。薛姑娘一向是个文文静静,连走路都不会跨大步的人——至少她总是喜欢装出这种样子。
  幸好车子走得很稳,因为路很平坦,往京城去的大道,总是很平坦的。陆小凤坐在车上,摸着下巴,下巴好像很痛。他忽然发现自己最近苦笑的次数实在太多了,笑得下巴都发了痛。薛冰就坐在对面,看着他,眼睛里还是充满了那种谁也说不出有多温柔的笑意。
  陆小凤忍不住道:“现在你总可以说出那秘密来了吧!”
  薛冰道:“什么秘密?”她居然好像已完全忘了这回事!
  陆小凤道:“当然是红鞋子的秘密!”
  薛冰道:“噢——这个秘密呀,这个秘密还没有到说的时候!”
  陆小凤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说?”
  薛冰道:“等到我高兴的时候,我现在还不太高兴!”
  陆小凤道:“为什么不高兴?”
  薛冰道:“无论谁跟一个大傻瓜坐在对面,都不会高兴的。”
  陆小凤道:“谁是大傻瓜?”
  薛冰道:“你。”
  陆小凤忽然发现自己又在苦笑:“我究竟是负心贼?还是大傻瓜?”
  薛冰道:“两样都是。”她悠然笑了笑,又道:“因为你若不是负心贼,就不会对我这么坏,若不是大傻瓜,就不会眼巴巴的要赶到京城去!”
  陆小凤奇怪了:“为什么要到京城去就是大傻瓜?”
  薛冰道:“我问你,你想去干什么?”
  陆小凤道:“你明明知道的!”
  薛冰道:“去问福瑞祥的伙计,这块缎子是谁买的?”
  陆小凤道:“不错!”
  薛冰道:“这么样的缎子,他们一天也不知要卖出多少,就算他们全都记得,你难道还能一个个的找去问?”
  陆小凤道:“但只买红缎子和黑丝线的人,却不会太多。”
  薛冰道:“而且,这个人既然一向独来独往,当然是自己去买的。”
  陆小凤道:“不错,这种事本就很秘密,最好不让第二个人知道!”
  薛冰突然冷笑,道:“但你凭什么知道她只买黑丝线和红缎子?”
  陆小凤道:“因为她只用了这两样。”
  薛冰道:“所以她也只能去买这两样东西,别的她全不能买?难道有人不准她多买几样?”
  陆小凤道:“可是她只用得着这两样!”
  薛冰冷笑道:“用不着的,她就不能买?难道她一定要买很多黑丝线和红缎子,来引起别人的注意,好让你去抓她?难道你以为她也跟你一样,是个大傻瓜?”
  陆小凤说不出话来了。
  薛冰道:“这种事既然很秘密,她怎么会留下这种很明显的线索来,让你去找?若是会留下一点线索,等你去找的时候,她说不定也早就将福瑞祥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了。”
  陆小凤怔了半天,才叹了口气,道:“这么看来,我的确像是个大傻瓜。”
  薛冰道:“而且也是个负心贼!”
  陆小凤道:“所以京城根本就是不必去的!”
  薛冰道:“去了也是白去。”
  陆小凤道:“既然不到京城去,你刚才为什么要走这条路呢?”
  薛冰嫣然道:“因为我知道前面有个地方的酒很好,我也知道你一向是个很大方的人,一定会请我去喝两杯的。”
  陆小凤苦笑道:“原来我虽然又傻又是贼,至少还有一点好处——至少我还不小气!”
  薛冰道:“男人只要有这一点好处,就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他了。”
  推开车窗,已可看见远处的小河边,柳林中,有一面青布酒旗斜斜的挑了出来。
  薛冰眼睛立刻亮了,道:“这就是卖酒的地方。”
  陆小凤道:“这地方看来很雅!”
  薛冰道:“酒也很好,好极了!”
  陆小凤看着她发亮的眼睛,忍不住笑道:“你几时变成个酒鬼的?”
  薛冰道:“最近。” 
  陆小凤道:“最近你的心情不好?”
  薛冰道:“最近老太太一直不让我喝酒,她越不让我喝酒,我就越想喝,何况……”她用眼角瞟着陆小凤,恨恨的道:“自从我们上次分手之后,我就要你来找我,你却偏偏不来,我的心情怎么会好?”
  陆小凤不敢再答腔了,他知道再说下去,耳朵说不定就又会被咬一口。
  他并不想变成个只有一只耳朵的人,一只耳朵是配不上四条眉毛的。
  这地方的确很雅。小河弯弯,绿柳笼烟,尤其是在黄昏的时候,绿水映着红霞,照得人脸也红如桃花。穿过柳林,有几栋茅屋,酒桌都摆在外面的沙岸上,旁边还边边的种着几丛栀子花,薛冰忽然发现陆小凤并不是第一次来,他居然连方便的地方在哪里都知道,但刚才却偏偏装得好像连听都没有听过这地方。
  “这小子最近居然又学会了装傻,那怎么得了?”薛冰叹了一口气,这个人就像是条鱼一样,要抓住他实在不容易。也许她还应该想几种更好的法子出来对付他。
  伙计已走了过来,是个直眉楞眼的乡下人,粗手粗脚的。
  薛冰道:“你先给我们来五六斤上好的竹叶青,配四碟子冷盘、四碟子热炒,再到后面杀只活老母鸡炖汤。”其实她吃的并不太多,只不过她喜欢看——有很多人喝酒时,菜都是摆着看的。薛姑娘就喜欢看着满桌子好菜喝酒。
  伙计瞪了她一眼,突然冷冷道:“两个人要这么多酒菜,也不怕撑死你?”
  薛冰怔住,这么伶牙利齿的伙计,她倒实在还没见过。
  伙计冷笑着,又道:“女人吃得太多,将来一定嫁不出去的,你若想嫁给那小胡子,最好少吃点,否则他养不起。”
  薛冰更吃惊:“你是什么人?你认得那小胡子?”
  伙计眼珠子转了转,低下头,在她耳边悄悄的说了几句话。薛冰听着,眼睛越睁越大,忽然噗哧一声笑了,拉住这伙计的手臂,在他耳边也悄悄的说了几句话,两个人的样子居然好像很亲热。
  这地方的客人当然并不止她一个,别的客人都看得眼睛发了直。
  这么样一个文文静静、秀秀气气的美人儿,怎么会跟这粗手粗脚的小伙计如此熟络?他们尽管奇怪,薛冰却不在乎,那伙计当然更不在乎。
  陆小凤终于出清了肚子里的存货,板着脸走回来,好像有点不太高兴的样子。
  薛冰眼波流动,道:“马上就有酒喝了,你还不开心?”
  陆小凤冷笑了一声,忍不住道:“你什么时候学会在大庭广众间,和男人勾肩搭臂的?”
  薛冰眨了眨眼,道:“男人?什么男人?”
  陆小凤板着脸道:“刚才那伙计难道不是男人?”
  看见自己带来的女人和别的男人那么亲热,没有人会高兴的。
  薛冰却笑了,悄悄道:“你真是个傻蛋,现在我跟他亲热一点,等他算账时岂非就会便宜一点了,这道理你都不懂?”
  陆小凤实在不懂,薛冰本来并不是这么样一个人的。
  这时那伙计已将杯筷送了过来,“砰”的,往桌上一摆,用眼角瞪了陆小凤一眼,嘴里嘀咕着道:“这么样一朵鲜花,却偏偏插在牛粪上。”
  陆小凤也怔住,这伙计难道吃错了什么药?薛冰正掩着嘴在吃吃的笑。
  陆小凤看着那伙计的背影,忽然也笑了,正想说什么,忽然看见一个已喝得醉醺醺的人,摇摇摆摆的走过来,一只手拿着个酒杯,一只手拍着他,笑嘻嘻的说:“我认得你,我们见过。”
  陆小凤也只好笑了笑。他的确见过这个人,好像是在谁的寿宴上见过的,他还记得这人叫孙中,据说还是个很有名的江湖人。那次这个人也跟现在一样,不但喝得两眼发直,舌头也大了。
  陆小凤有个原则,他喝醉了的时候从不去惹清醒的人,清醒的时候也从不愿意惹喝醉了的人。
  孙中忽然扭过头,直着眼睛,瞪着薛冰,又笑道:“你带来的这小姑娘真标致,就像朵水仙花一样,一捏就能捏得出水来。”
  原来他是为了薛冰来的。看见薛冰跟店伙都能那么亲热,这小子想必也心动了。薛冰红着脸,垂下了头,连眼皮都不敢抬起来。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老兄好像有点醉了,为什么不找个地方歇歇去?”他实在不愿找麻烦,也不愿孙中找上麻烦,无论谁惹上了“冷罗刹”,麻烦就不会太小。
  谁知孙中却像完全没听见他在说什么,还是直着眼,瞪着薛冰,忽然用力一拍他的肩,道:“老弟,你真有办法,今天你若将这姑娘让给我,以后你在江湖中出了什么事,尽管来找我姓孙的。”
  陆小凤居然还忍得住气,淡淡道:“我不会出什么事的,你看来却快出事了,我劝你……”
  孙中不等他说完,已瞪起了眼,大声道:“我叫你让,是给你面子,你究竟让不让?”
  陆小凤只好又叹了口气,道:“你为什么不问她自己?”
  孙中大笑道:“我用不着问,我知道她喜欢我,我哪点不比你这小胡子强!”
  薛冰的脸更红,头垂得更低,看起来更是楚楚动人。
  孙中看得口水都流了下来,道:“小姑娘,你跟我到那边去喝酒好不好?”
  薛冰红着脸摇了摇头。
  孙中道:“不好也得好!”他居然伸出手,拉住了薛冰的手。
  薛冰垂着头,轻轻道:“你放开我的手好不好?”
  孙中涎着脸,笑道:“不放!”
  薛冰的脸忽然变白了,冷冷道:“你一定不放?”
  孙中道:“你就算砍下我这只手来,我也不放!”
  薛冰道:“好!”她突然出手,取出了孙中腰边的刀。
  陆小凤看见她的脸一发白,就知道不对了,正想劝劝她。但这时刀已出鞘。孙中看见了刀光,也清醒了些,反手想去夺刀,只见刀光一闪,他的一只手已被砍了下来,血淋淋的掉在地上。
  他的瞳孔突然收缩,眼珠子似也凸了出来,看着地上的这只断手,又看着薛冰,好像还不相信这是真的。就在他开始相信的时候,他的人已惨叫了一声,倒了下去。喝醉了的人,反应总是比较慢的。他的朋友本来都坐在对面笑嘻嘻的看着,此刻才怒吼着冲过来。
  陆小凤故意不去看他们,皱眉道:“你为什么要砍下他的手?”
  薛冰板着脸,道:“他叫我砍的!”
  陆小凤道:“可是他喝醉了!”
  薛冰道:“喝醉了也是人。”
  陆小凤突然出手,夺过了她手里的刀,用两根手指轻轻一拗,“崩”的,钢刀立刻断下了一截,接着,“崩”的又断了一截。
  他只用两根手指拗了几拗,片刻间竟已将这柄百炼精钢打成的快刀拗成七八截,皱着眉道:“奇怪,这种破刀怎么也能砍得断人的手?”
  本来已冲过来的人,一起呆住,瞪大了眼睛,吃惊的看着他。
  其中一个人忍不住问道:“朋友你贵姓?”
  “我姓陆!”
  “道路的‘路’?”
  “陆小凤的‘陆’!”
  本来已呆住了的人,脸色突又发青:“你……你就是陆小凤?”陆小凤点点头。
  大家再也不说话,抬起地上的人就走:“你连陆小凤都忘了,就算两只手全被砍断也活该!”
  薛冰嫣然一笑,道:“想不到‘陆小凤’这三个字还能避邪!”
  陆小凤却叹息着,苦笑道:“我就知道你是个惹祸精,我实在不该带你出来的!”
  薛冰道:“是他惹的祸?还是我?”
  陆小凤道:“你总不该真的砍下他手来。”
  薛冰道:“是他叫我砍的!”
  陆小凤道:“他喝醉了。”
  薛冰道:“喝醉了难道就可以欺负人?”
  那伙计端着酒菜送来,冷冷道:“喝醉了也一样是人,这种人就算砍他一百八十刀都不算冤。”
  薛冰嫣然道:“对,还是你讲理!”
  伙计哼了一声,重重的将酒菜往桌上一摆,扭头就走,连看都不看陆小凤一眼!
  陆小凤沉着脸,冷冷道:“像你这种人,砍你三百六十刀也不冤。”他突然出手,用两根手指夹起了一截刀锋,直刺这伙计的后背。这伙计头也不回,身子突然轻飘飘的飞了起来,就好像忽然长了翅膀一样。在这种地方卖酒的伙计,怎会有这么高的轻功?
  陆小凤冷笑道:“我看你就不是个好人,果然是个飞贼。”他冷笑着挥手,手里的半截刀锋突然飞出,闪电般打向这伙计的腰。这伙计身子凌空,无处借力,陆小凤的出手又实在太急太快,眼见他已是避不开的了。
  薛冰失声道:“你真要杀他?”
  陆小凤冷冷道:“你放心,他死不了的。”两句话没说完,那伙计已凌空翻了三个跟斗;居然还顺手抄住了那截刀锋,才轻飘飘的落下来。
  薛冰看看他,又看看陆小凤,突然笑道:“原来你已知道他是谁了!”
  陆小凤还是板着脸,道:“我只知道他是个贼。”
  伙计突然大笑,道:“我若是个贼,你呢?”
  陆小凤道:“我是个贼祖宗。”
  这伙计居然也不去端菜送酒了,居然也坐了下来,笑道:“只可惜你连做贼的材料都不够,最多也只不过能去挖挖蚯蚓罢了!”
  薛冰眨着眼,道:“挖什么蚯蚓?”
  伙计笑道:“你不知道,他别的本事没有,挖蚯蚓却是专家,居然在十天中替我挖了六百八十条蚯蚓。”
  薛冰又忍不住问道:“你要这么多蚯蚓干什么?”
  伙计道:“我连一条蚯蚓都不想要,只不过喜欢看他挖蚯蚓而已。”
  薛冰笑了。
  伙计道:“你看见他挖蚯蚓没有?”
  薛冰道:“没有!”
  伙计道:“早知道我应该叫你去看看的,他挖起蚯蚓来,实在是姿势美妙,有板有眼,比京城的名角唱戏还好看,你错过了实在可惜。”
  薛冰忍住笑道:“没关系,下次我还有机会的!”
  伙计道:“还有下次?”
  薛冰正色道:“当然有,挖蚯蚓就像喝酒一样,也会上瘾的,一个人只要挖过一次蚯蚓,下次你不要他挖都不行!”
  陆小凤冷冷道:“下次我若挖出蚯蚓来,一定塞到你们嘴里去。”
  这个吃错了药的伙计,当然就是司空摘星。
  喝酒的客人早已被吓跑了,他们三个人倒也乐得清静,苦的只是这酒店的老板而已。
  薛冰替司空摘星倒了杯酒,笑道:“你做贼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改行来卖酒?”
  陆小凤道:“因为他有这个瘾。”
  他当然还没有忘记司空摘星上次扮成赵大麻子的事,那种事无论谁都忘不了的。
  司空摘星笑了笑,道:“上次我瞒过了你,这次却好像没有。”
  陆小凤凝视着他,道:“这次你好像并不是真的想瞒过我。”世上绝没有一个卖酒的伙计会有这么大毛病的,若不是存心要让陆小凤看破,他为什么要故意做出这种古里古怪的样子?
  司空摘星忽然叹了口气,道:“自从上次你冲到火里去救赵大麻子后,我已发觉你这个人真可以交交朋友!”
  陆小凤道:“但你却还是要我挖蚯蚓。”
  司空摘星又笑了,道:“你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这件事,逢人就要说一次!”
  陆小凤目光闪动,道:“你已见到了花满楼和金九龄?”
  司空摘星道:“嗯!”
  陆小凤道:“他们告诉你,我要来找薛冰?”司空摘星点点头。
  陆小凤道:“所以你就算准了我要到这里来喝酒的?”
  司空摘星道:“所以我就在这里等!”
  陆小凤道:“等着请我喝酒?”
  司空摘星忽又叹了口气,道:“你知道不是的,我也不想骗你!”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我们是朋友。”
  司空摘星叹道:“奇怪的是,有很多人偏偏要我来偷你的东西!”
  陆小凤道:“这次你想偷什么?”
  司空摘星道:“你身上是不是有块红缎子?”
  陆小凤微笑道:“你知道我有的,我也不想骗你。”
  司空摘星道:“红缎子上是不是绣着朵黑牡丹?”
  陆小凤道:“你要偷的就是这块红缎子?”
  司空摘星道:“是。”
  陆小凤道:“你既然承认我们是朋友,还要来偷我?”
  司空摘星道:“因为我已答应了一个人!”
  陆小凤道:“为什么要答应?”
  司空摘星道:“我非答应不可!”
  陆小凤道:“为什么?”
  司空摘星道:“我欠过这个人的情!”
  陆小凤道:“这人是谁?”
  司空摘星苦笑道:“你既然知道我不会告诉你,又何必问?”
  陆小凤笑了笑,道:“你好像也欠了我的情,我不但救过你,还替你挖了六百八十条蚯蚓。”
  司空摘星道:“所以现在我才老实告诉你!”
  陆小凤道:“虽然告诉了我,还是一样要偷?”
  司空摘星道:“这么样一块红缎子,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陆小凤道:“你本来就从不偷值钱的东西!”
  司空摘星道:“你既然已看过了,留着它也没有什么用!”
  陆小凤道:“难道要我送给你?”
  司空摘星道:“我的确有这意思!”
  陆小凤眨了眨眼,道:“我们不妨谈个交易!”
  司空摘星道:“什么交易?”
  陆小凤道:“只要你告诉我是谁要你来偷的,我就让你偷走!”
  司空摘星道:“这交易谈不成!”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交易既然谈不成,就只好赌了!”
  司空摘星道:“怎么赌?”
  陆小凤道:“你知道这地方后面有几间客房?”
  司空摘星道:“有六间。”
  陆小凤道:“今天晚上,我就留在这里,等你来偷!”
  司空摘星皱眉道:“你既然已知道我要来偷了,我怎么还能偷得走?”
  陆小凤笑道:“你既然是偷王之王,偷遍天下无敌手,总应该有法子的!”
  司空摘星的眼睛忽然亮了,道:“我若真有法子偷走了呢?”
  陆小凤道:“东西就在我身上,只要你能偷得走,我情愿再替你挖六百八十条蚯蚓!”
  司空摘星道:“随便我用什么法子?”
  陆小凤道:“当然随便你!”
  司空摘星道:“有些法子,我本不愿用在朋友身上的!”
  陆小凤道:“今天晚上,你可以不必把我当做朋友!”
  司空摘星突然举杯一饮而尽,道:“好,我跟你赌了,我若输了,也情愿替你挖蚯蚓!”
  陆小凤道:“我不要你挖蚯蚓!”
  司空摘星道:“你还是要我一见你面,就跪下来叫你大叔?”
  陆小凤笑道:“这次要叫祖宗了!”
  司空摘星道:“好,一言为定。”
  陆小凤道:“谁赖谁是龟孙子!”
  薛冰笑道:“看来这次不管你们是谁输,我都有好戏看了!”
  司空摘星道:“但现在还没有到晚上。”
  陆小凤道:“所以我们还是朋友!”
  司空摘星道:“所以我要请你喝酒!”
  陆小凤又笑了笑,道:“我只希望你莫要在酒里下毒。”
  司空摘星也笑了笑,道:“我只希望你莫要灌醉我!”
  第三回 偷王的赌约
  夜。夜未深。司空摘星并没有被灌醉,他已走了。陆小凤当然也没有被毒死,司空摘星绝不是那种会在酒里下毒的人,何况,他就算下了毒,陆小凤也不会喝下去。
  薛冰脸上却已有了几分笑意,忽然叹了口气,道:“这次他输了!”
  陆小凤道:“他一定会输?”
  薛冰道:“东西在你这种人身上,又明知他要来偷,他怎么能偷得走?”
  陆小凤道:“他是偷王之王,偷王之王当然有很多种稀奇古怪、令人防不胜防的偷法!”
  薛冰道:“你难道真的没把握赢他?”
  陆小凤笑了笑,自己倒了杯酒,却并没有喝下去,只是看着杯中的酒出神。
  薛冰道:“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那个要他来偷的人?”
  陆小凤没有否认。
  薛冰道:“要他来偷的这个人,会不会就是那个绣花的人?”
  陆小凤道:“很可能。”
  薛冰道:“我若是你,我一定会想尽法子,逼着他说出来的!”
  陆小凤道:“你不是我!”
  薛冰嫣然一笑,道:“幸好我不是你,我可不想有你这么多麻烦!”
  陆小凤道:“所以你很高兴!”
  薛冰道:“实在很高兴!”
  陆小凤忽然又笑了笑,道:“既然很高兴,应该说了吧!”
  薛冰道:“说什么?”她好像又忘了。
  陆小凤道:“当然是说红鞋子!”
  薛冰眨了眨眼,知道这次就算再想赖,也是赖不掉的了,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青衣楼是怎么回事?”
  陆小凤点点头,他当然知道。
  薛冰道:“红鞋子也跟青衣楼一样,是个很秘密的组织,惟一跟青衣楼不同的,就是这组织里没有男人,所以比青衣楼更厉害!”
  陆小凤道:“为什么?”
  薛冰笑了笑,悠然道:“因为女人本就比男人厉害。”
  陆小凤道:“还有呢?”
  薛冰道:“没有了。”
  陆小凤几乎跳了起来:“没有了?没有了是什么意思?”
  薛冰嫣然道:“没有了的意思,就是我知道的只是这么多,你就算用刀来逼我,我也说不出别的来!”
  陆小凤怔住,怔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道:“女人果然比男人厉害,女人会赖皮!”
  薛冰瞪眼道:“我几时赖皮了?我岂非已告诉了你,这些穿红鞋子的全都是什么人?也已告诉了你,红鞋子是个很秘密的组织,你还不满意?”
  陆小凤苦笑道:“原来不但会赖皮,还会讲歪理。”
  薛冰像是也有点不好意思,眨着眼道:“现在你至少已知道,那个会绣花的大胡子,是女人改扮的,也已知道她穿的是红鞋子,你知道的岂非已不少!”
  陆小凤叹道:“所以我已经很满意,满意极了!” 
  薛冰笑道:“既然满意,为什么不敬我一杯酒?”
  陆小凤冷冷道:“你的脸已经红得像别人的鞋子了,你还想喝?”
  薛冰咬着嘴唇,道:“今天我本来就想喝醉,反正这里有床,喝醉了最多就往床上一躺。”
  陆小凤道:“莫忘记我也在这屋子里!”
  薛冰用眼角瞟着他,道:“你在屋里又怎么样?难道我还怕你?”
  陆小凤也用眼角瞟着她,道:“难道你想故意喝醉,好有胆子来勾引我?”
  薛冰的脸又红了,头却没有低下去,反而盯着他,道:“你是不是想要我勾引你?”
  陆小凤道:“你是不是早就想勾引我了?”
  薛冰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潘安?宋玉?”
  陆小凤忽然站了起来。
  薛冰道:“你想干什么?”
  陆小凤道:“站起来当然是想走!”
  薛冰道:“你真的想走?”
  陆小凤道:“你既然不想勾引我,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薛冰噗哧一笑,道:“你是个大傻瓜,我不勾引你,你难道也不会勾引我?”
  陆小凤道:“只可惜我一向不习惯勾引别人,一向只有别人勾引我!”
  薛冰轻轻道:“为了我,你难道不能破例一次?”
  她的脸更红,红得就像是春天里的桃花,红得就像是水蜜桃。陆小凤忽然叹了口气,慢慢的坐了下来。
  薛冰看着他,嫣然道:“你胆子怎么这么小,还没有勾引我,已经满头大汗了!”
  陆小凤道:“因为我热得要命!”
  薛冰道:“我好像也很热!”
  陆小凤笑道:“你又是雪,又是冰,怎么也会热?”
  薛冰道:“我也在奇怪,怎么会热的?”她眼珠子转了转,忽然拍手道:“我明白了!”
  陆小凤道:“明白了什么?”
  薛冰道:“司空摘星虽然没有在酒里下毒,却下了种要我们发热的药,故意让你热得要命!”
  陆小凤道:“既然热得要命,就只好脱衣服。”
  薛冰道:“东西在你身上,你一脱衣服,他就有机会来偷了!”
  陆小凤叹道:“我真奇怪,偷王之王怎么会想出这种笨法子来的!”
  薛冰道:“这法子虽然笨,却很有效!”
  陆小凤笑了笑,悠然道:“只可惜东西根本已不在我身上了,所以他根本就偷不走!”
  薛冰怔了怔,道:“你难道早就将那东西藏到别的地方去了?”
  陆小凤笑道:“藏在个他永远也想不到的地方,他若到这里来偷,就算他有三十只手,最多也只不过能偷走我几件破衣服!”
  薛冰吃吃的笑了,道:“你真不是个好东西!”
  陆小凤道:“我本来就不是。”
  对面屋脊上有个人,这个人当然就是司空摘星。他心里也在恨恨的骂:“这小子真不是个好东西!”他竟忘了自己也不是个好东西,好东西是绝不会躲在屋脊上偷听的。
  “这小子究竟将东西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司空摘星开始在想,陆小凤今天一共到过什么地方?他们本来坐在外面喝酒,喝得差不多了时,就搬到屋里来。除了这两个地方外,陆小凤只去方便了一次!
  “难道他将东西藏在茅房里了?”那的确很可能,陆小凤这小子,本就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也可能就藏在空酒坛里,让我想不到!”
  陆小凤已脱下外面的长衫,随随便便的挂在窗口的椅子上。窗子并没有关好。东西当然不会在这件衣服里,否则他怎么会如此大意!
  陆小凤并不是个粗心的人,要挖六百八十条蚯蚓也不是好玩的。
  司空摘星已准备走了,可是他刚想站起来,又停下,眼睛里发出了光,陆小凤若是将东西就藏在这件衣服里,他岂非更想不到。那些话莫非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司空摘星笑了:“这小子真是条小狐狸,只可惜今天遇着了我这条老狐狸。”
  他笑得的确像是条老狐狸。
  衣服就挂在椅子上,看得见,却拿不到。该怎么样下手呢?老狐狸有法子,“偷王之王”这四个字并不是偷来的。
  屋子里不断有笑声传出来,他们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如此开心?
  “难道他们是为了有个人像呆子一样在外面喝风,看着他们在里面喝酒,所以才开心得要命?”司空摘星忽然跳下屋脊,推开门,走了进去。
  薛冰张大了眼睛,吃惊的看着他,好像做梦也想不到这个人会突然出现。
  陆小凤也想不到。
  司空摘星也不理他们,坐下去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喝了下去,又叹了口气,喃喃道:“喝酒果然比喝风舒服。”
  薛冰笑了:“谁叫你在外面喝风的?”
  司空摘星道:“我自己!”
  薛冰眨着眼笑道:“你也跟他一样,是个大傻瓜?”
  司空摘星道:“就算不是傻瓜,至少也是个呆子。”
  薛冰笑道:“你承认自己是个呆子?”
  司空摘星叹道:“若不是呆子,怎么会跟他打这个赌?”
  薛冰道:“你觉得不划算?”
  司空摘星点点头,道:“所以我不赌了!”
  陆小凤叫了起来,道:“不赌了?不赌了是什么意思?”
  司空摘星道:“不赌了的意思,就是不赌了!”
  陆小凤道:“可是我们早已约好了的!”
  司空摘星道:“约好了的事,常常都可以反悔的,说出来的话,也常常都可以当做放屁!”
  陆小凤怔了半天,苦笑道:“我还是不懂,你为什么要忽然反悔?”
  司空摘星忽然冷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陆小凤道:“我在打什么鬼主意?”
  司空摘星冷笑道:“你想故意让我把那东西偷走,然后再跟踪我,看我将东西交给谁,所以我就算赢了你,吃亏的还是我!”
  陆小凤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是个受了冤枉的小孩子,苦笑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我实在不懂?”
  司空摘星道:“你懂,你比谁都懂!”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为什么要故意让你赢?难道我喜欢挖蚯蚓?”
  司空摘星道:“因为你一心想知道是谁要我来偷那东西的,你只有用这种方法,才能达到目的,为了达到目的,你本来就什么事都肯做的!”
  陆小凤苦笑道:“你真的以为我是个这么狡猾的人?”
  司空摘星道:“不管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反正我都不跟你赌了,我已决心不上你的当!”他又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喝下去,仰面大笑了三声,道:“好酒,果然比喝风的滋味好得多!”话还没说完,他已大笑着走出去。
  陆小凤看着他走出去,又怔了半天,也忽然笑了,道:“这个人果然是条老狐狸!”
  薛冰忍不住道:“难道你真的要故意让他赢?”
  陆小凤笑道:“这老狐狸猜的不错,我的确只有用这法子,才能查出是谁要他来偷的!”
  薛冰道:“你刚才故意说那些话,为的就是要他知道东西在哪里?”
  陆小凤道:“一点也不错!”
  薛冰叹道:“但我却还是想不到,你究竟将东西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陆小凤道:“东西就在我衣服里!”
  薛冰怔了怔,道:“就在椅子上这件衣服里?”
  陆小凤道:“一直都在这件衣服里!”
  薛冰道:“可是你刚才却说……”
  陆小凤道:“我故意那么说,因为我知道他迟早一定会想到我用的是调虎离山之计!”
  薛冰道:“我还是不懂。”
  陆小凤道:“我故意随随便便将衣服摆在这里,别人当然想不到东西还在衣服里,但他却不是别人,他是偷王之王!”
  薛冰道:“所以你算准他迟早总会猜到东西就在衣服里!”
  陆小凤道:“我本就是摆在这里让他来偷的!”
  薛冰终于懂了:“原来你的计中还有计,弄来弄去,你还是要故意让他偷走!”
  陆小凤道:“不错,我本就是要让他偷的,却又不能让他得手太容易,我不能让他起疑心!”
  薛冰笑道:“但他还是起了疑心,还是不上你这个当!”
  陆小凤叹道:“所以我说他实在不愧是条老狐狸,只可惜……”
  薛冰道:“只可惜怎么样?”
  陆小凤忽又笑了笑,道:“只可惜他还是上了我的当!”
  薛冰又怔住,苦笑道:“我又不懂了。”
  陆小凤道:“他还是把东西偷走了!”
  薛冰道:“几时偷的?”
  陆小凤道:“刚才!”
  薛冰忍不住提起那件衣服抖了抖,就有块红缎子从衣服里掉了下来,缎子上绣着朵黑牡丹:“东西岂非还在这里?”
  陆小凤道:“但这块缎子,却已不是本来的那块了!”
  薛冰道:“你是说,他刚才用这块缎子,换走了你那块?”
  陆小凤道:“你再仔细看看,两块缎子是不是有点不同!”
  不同的地方虽然不太明显,但却果然是不同的。
  陆小凤道:“他想必已从金九龄嘴里,问出了这块缎子的形状,自己找人照样子绣了一块,准备来跟我掉包!”
  薛冰叹了口气,道:“但他的手法实在太快,实在不愧是偷王之王,我刚才一直都在看着他,竟偏偏没看到他已动了手脚!”
  陆小凤笑了笑,道:“他以为我也没有看出来,以为我还不知道!”
  薛冰道:“这块缎子你已不知看过多少遍了,现在既然还没有被偷走,你当然就会把它藏起来,绝不会时时刻刻拿出来的!”
  陆小凤道:“所以他认为我暂时绝不会发觉已被掉了包!”
  薛冰道:“现在他既然已达到目的,当然就会将东西去交给那个人了!”
  陆小凤道:“他当然要去交差!”
  薛冰道:“那么你现在为什么还不去盯着他?”
  陆小凤道:“因为我知道他现在一定还不会走的!”
  薛冰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他也怕我起疑心!”
  薛冰想了想,道:“反正你暂时不会发现东西已被掉了包,他正好乘机轻松轻松!”
  陆小凤道:“他越轻松,我越不会起疑心1”
  薛冰道:“等到明天早上我们要走时,他还可以先送送我们,然后再轻轻松松的去交差!”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看来你再跟我们混下去,你也快变成条小狐狸了!”
  薛冰眼珠子转了转,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轻轻道:“那么你现在想干什么呢?”
  陆小凤故意不去看她脸上的表情,道:“我当然要去陪陪他!”
  薛冰好像又要跳了起来:“你不陪我?反而要去陪他?”
  陆小凤淡淡道:“他既不会勾引我,我也不会勾引他,我去陪他至少安全得多!”
  薛冰咬着嘴唇,狠狠的瞪着他,忽又嫣然一笑,道:“现在我总算知道你是什么了!”
  陆小凤道:“我是什么?”
  薛冰道:“你是条狗!”
  陆小凤怔了怔,苦笑道:“我怎么会变成条狗的?”
  薛冰悠然道:“司空摘星若是条老狐狸,你岂非就是条专咬狐狸的狗?”
  司空摘星躺在床上,曲着臂做枕头,看着自己胸膛上摆着一杯酒。
  陆小凤总是喜欢这么样喝酒,而且有本事不用手就将这杯酒喝下去,连一滴都不会溅出来。
  只要是陆小凤会的事,司空摘星就要学学,而且要学得比陆小凤更好。
  他听到门外有人在笑:“这是我的独门绝技,你学不会的!”
  一个人推开门走了进来,当然就是陆小凤。
  司空摘星也不理他,还是专心一意的看着胸膛上的这杯酒,冷冷道:“你又想来干什么?”
  陆小凤道:“不干什么,只不过来陪陪你!”
  司空摘星道:“你不去陪她,反而来陪我?”
  陆小凤笑了笑,反问道:“现在我们是不是已不赌了?”
  司空摘星道:“嗯!”
  陆小凤道:“所以我们还是朋友!”
  司空摘星道:“嗯!”
  陆小凤笑道:“既然我们是朋友,我为什么不能来陪陪你?”
  司空摘星道:“你当然可以来陪我,但是我现在却想去陪她了!”他忽然深深吸了口气,胸膛上的酒杯立刻被他吸了过去,杯中的酒也被他吸进了嘴——只可惜并没有完全吸进去,剩下的半杯酒溅得他一身都是。
  陆小凤大笑,道:“我早就说过,这一招你一辈子都学不会的!”
  司空摘星瞪了他一眼,刚想站起来,脸色突然变了,整个一张脸都扭曲了起来,整个人也都扭曲了起来,就好像有柄尖刀插入了他的胃。
  陆小凤也吃了一惊,失声道:“你怎么了?”
  司空摘星张开嘴,想说话,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陆小凤一个箭步窜过去,扶起了他,忽然嗅到一种奇特的香气。
  他又拿起刚才那酒杯嗅了嗅,脸色也变了:“这杯酒有毒!”
  司空摘星的脸已变成死灰色,满头冷汗雨点般落了下来。
  陆小凤道:“这杯酒是从哪里倒出来的?刚才有谁到这里来过?”
  司空摘星挣扎着摇了摇头,眼睛看着桌上的酒壶。壶中还有酒。
  陆小凤抓起酒壶嗅了嗅,壶中的酒并没有毒:“毒在酒杯上!”酒杯想必早已在这房子里,刚才司空摘星在屋脊上偷听的时候,想必已有人在这酒杯上做了手脚。
  陆小凤急得直跺脚:“你本来是个很小心的人,今天怎么会如此大意?”
  司空摘星咬着牙,终于从牙缝里吐出了三个字:“笔霞庵!”
  陆小凤道:“你知道那里有人能解你的毒?你要我送你到那里去?”
  司空摘星又挣扎着点了点头:“快……快……”
  陆小凤道:“好,我去找薛冰,我们一起送你去!”他抱起了司空摘星冲出去,去找薛冰。
  但薛冰竟已不见了。她刚才喝剩下的半杯酒还在桌上,可是她的人竟已无影无踪。本来装着卤牛肉的碟子里,现在却赫然摆着一只手,一只断手!
  陆小凤看得出这正是孙中的手。难道他又约了帮手来寻仇,居然将薛冰架走了?但是他们在隔壁怎会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听到?
  薛冰并不是个好对付的人,怎么会如此容易就被人架走?陆小凤已无法仔细去想,现在无论什么事都只好先放在一边,先救司空摘星的命要紧。何况,这顷刻间发生的变化,实在太惊人、太可怕,他无论怎么想,也想不通的。幸好他们坐来的马车还在。
  陆小凤叫了车夫,抱着连四肢都似已僵硬的司空摘星,跳上车子,喃喃道:“你千万不能死,你一向都不能算是个好人,怎么会短命呢?”
  司空摘星居然一直都没有死,就这么样半死不活的拖着,拖到了笔霞庵。
  笔霞庵在紫竹林中,紫竹林在山坡上。山门是开着的,红尘却已被隔绝在竹林外。马车不能上山,陆小凤抱着晕迷不醒的司空摘星,踏着“沙沙”的落叶,穿过紫竹林,风中正传来最后一响晚钟声。夜色却未临,满天夕阳残照,正是黄昏。
  陆小凤看着手里抱着的司空摘星,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你总算捱到了这里,真不容易!”
  司空摘星身子动了动,轻轻呻吟了一声,居然似已能听见他的话。
  陆小凤立刻问道:“现在你觉得怎么样?”
  司空摘星突然张开眼睛,道:“我饿得要命!”
  陆小凤怔了怔:“你会饿?”
  司空摘星看着他,挤了挤眼睛,道:“这两天你天天下车去大吃大喝,我却只有躲在车上啃冷烧饼,我怎么会不饿?”
  陆小凤怔住,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活生生的吞下六百条蚯蚓。
  司空摘星道:“小心点抱住我,莫要把我摔下去!”
  陆小凤也看着他挤了挤眼睛,道:“我会小心的,我只怕摔不死你!”
  他忽然举起了司空摘星,用力往地上一摔。谁知司空摘星还没有摔在地上,突然凌空翻身,接连翻了七八个跟斗,才轻飘飘的落下,看着陆小风大笑,笑得弯下了腰。
  陆小凤恨恨道:“我应该让你死在那里的!”
  司空摘星大笑道:“好人才不长命,像我这种人怎么会死!”他居然也承认自己不是个好人。
  陆小凤道:“你根本就没有中毒?”
  司空摘星道:“当然没有,像我这样千年不死的老狐狸,有谁能毒得死我!”
  陆小凤道:“酒杯上的毒,是你自己做的手脚?”
  司空摘星道:“那根本就不是毒,只不过是点嗅起来像毒药的香料而已,就算吃个三五十斤下去,也死不了人。”
  陆小凤道:“你故意装作中毒,只不过是想拖住我,让我送你到这里?”
  司空摘星笑道:“我若不用这法子,又怎么能将那东西送出去!”
  陆小凤道:“你怎么送出去的?这一路上你都装得像死人一样,连动都没有动!”
  司空摘星道:“我当然有法子,莫忘记我不但是偷王之王,还是条老狐狸!”
  陆小凤突然冷笑,道:“若不是那条小狐狸帮你,你想交差只怕也没这么容易!”
  司空摘星仿佛怔了怔,道:“小狐狸?除了你外,难道还有条小狐狸?”
  陆小凤冷笑道:“也许不是小狐狸,只不过是条雌狐狸!”
  司空摘星大笑,道:“我就知道迟早总是瞒不过你的,你并不太笨!”
  陆小凤道:“你几时跟薛冰说好的?”
  司空摘星道:“就在你去方便的时候!”
  陆小凤道:“她怎么会答应你?”
  司空摘星悠然道:“也许是因为她看上了我!”
  陆小凤道:“她看上你这条老狐狸?”
  司空摘星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女人本就是喜欢老狐狸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看来她的确被你这狐狸迷住了,居然肯替你去做这种事!”
  他忽又问道:“她既然是替你交差去了,那只断手又怎么会出现的?”
  司空摘星又怔了怔,道:“断手?什么断手?”
  陆小凤道:“孙中被砍断的那只断手!”
  司空摘星道:“手在哪里?”
  陆小凤道:“在装牛肉的碟子里!”
  司空摘星摇了摇头,皱眉道:“这回事我一点也不知道!”
  陆小凤道:“真的不知道?”
  司空摘星叹道:“我几时骗过你?”
  陆小凤恨恨道:“你时时刻刻都在骗我!”
  司空摘星眨了眨眼,道:“像你这么聪明的人,我能骗得过你?”
  陆小凤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苦笑道:“你本来是骗不过的,只可惜我的心实在太好了!”
  突听山门里有个人在问:“外面的那位好心人,是不是陆小凤?”
  门是虚掩着的,门里有个小小的院子,一个人搬了张竹椅,坐在院子里的白杨树下。夕阳照着孤零零的白杨,也照着他苍白的脸,他的鼻子挺直,颧骨高耸,无论谁都看得出他一定是个很有威严,也很有权威的人,只可惜他一双炯炯有光的眸子,现在竟已变成了两个漆黑的洞。
  “江重威!”陆小凤一走进来,就不禁失声而呼:“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重威笑了笑,道:“我不在这里,又还能在哪里?”他笑得凄凉而悲痛:“我现在已只不过是个瞎子,王府里是不会用一个瞎子做总管的,就算他们没有赶我走,我也已留不下去!”
  陆小凤看着他,心里也觉得很难受。
  江重威本是个很有才能、也很有前途的人,可是一个瞎子……
  陆小凤忽然回过头,瞪着司空摘星:“你认不认得他?”
  司空摘星点点头。
  陆小凤道:“你知不知道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司空摘星叹了口气,他心里显然也不好受。
  陆小凤道:“你既然知道,就应该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司空摘星道:“那个什么人?”
  陆小凤道:“那个绣花的人,也就是那个要你来偷东西的人!”
  司空摘星道:“你认为他们是同一个人?”
  陆小凤道:“不错!”
  司空摘星道:“假如那块缎子本就是他的,他何必要我来偷回去?”
  陆小凤道:“也许那上面还有什么秘密,他生怕我看出来。”
  司空摘星道:“你岂非已看过很多遍了?”
  陆小凤道:“我还没有看够!”
  司空摘星不说话了,神情间仿佛也显得很矛盾、很痛苦。
  陆小凤道:“你虽然欠了他的情,可是他既然做出了这种事,你若还有点人性,就不该再维护着他!”
  司空摘星道:“你一定要我说?”
  陆小凤道:“非要你说不可!”
  司空摘星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好,我告诉你,那个人就是她!”
  他的手忽然往前面一指,陆小凤不由自主随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果然看见了一个人正垂着头从庵堂里走出来。一个紫衫白袜,乌黑的发髻上插着根紫玉钗的女道姑。她脸色也是苍白的,明如秋水般的一双眸子里,充满了忧郁和悲伤,看来更有种说不出的、凄艳而出尘的美,就好像是天边的晚霞一样。她垂着头慢慢的走过来,手里捧着一碗热腾腾的药。
  看见了她,陆小凤就知道司空摘星又在说谎了,那个人绝不会是她的。他再回过头想追问时,司空摘星竟已不见了。
  就在陆小凤看见这紫衫女道人的那一瞬间,这老狐狸已流星般掠了出去。那一瞬间,陆小凤的确仿佛有点痴了,无论谁看见这么一个出尘脱俗的美人,都难免会痴了的。现在就算要追,也追不上的,司空摘星的轻功纵然不能算天下第一,也不会差得太远。
  陆小凤叹了口气,发誓总有一天要抓住这个老狐狸,逼他吞下六百八十条蚯蚓去,而且还要他自己去挖。
  夕阳淡了,风也凉了,凉风吹得白杨树上的叶子,簌簌的响。这紫衫女道人慢慢的走过来,始终都没有抬起头。
  江重威忽然道:“轻霞,是你?”
  “是我,你吃药的时候到了!”她的声音也轻柔如晚风。
  江重威又问:“陆小凤,你还在么?”
  “我还在!”
  “这是舍妹轻霞,也就是这里的住持,你现在总该明白我怎么会在这里了吧?”
  陆小凤忽然道:“金九龄和花满楼在找你!”
  江重威道:“我知道!”
  陆小凤道:“他们也知道你在这里?”
  江重威道:“他们已来过!”
  陆小凤道:“花满楼跟你说了些什么?”
  江重威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缓缓道:“他叫我莫要忘记他也是个瞎子,更莫要忘记他一直都活得很好!”
  陆小凤道:“你当然没有忘!”
  江重威道:“所以我现在还活着!”
  一个像他这么样的人,突然变成了瞎子后,还有勇气活着,实在很不容易。
  陆小凤忍不住长长叹息,道:“他实在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江重威点点头,叹道:“他的确和任何人都不同,他总是要想法子让别人活下去!”
  陆小凤道:“其实我早该想到,他来找你,就是为了要告诉你这些话的!”
  江重威道:“他还问了我一些别的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江重威道:“那天在王府宝库里发生的事!”
  陆小凤道:“我也正想问你,除了你已告诉金九龄的那几点之外,你还有没有发现什么别的可疑之处?”
  江重威道:“没有!”他的脸仿佛又因恐惧而扭曲,缓缓道:“就算还有,我也不会说!”
  陆小凤道:“为什么?”
  江重威道:“因为我并不想让你们找到那个人!”
  陆小凤更奇怪,又问道:“为什么?”
  江重威道:“因为我从未见过武功那么可怕的人,你们就算找到了他,也绝不是他的敌手!”
  他的身子也在发抖,似又想起了那个可怕的人,那根可怕的针。针上还在滴着血,鲜红的血……
  陆小凤还想再问,江轻霞突然冷冷道:“你问得已太多了,他的伤还没有完全好,我一直不愿他再想起那天的事。”
  江重威勉强笑了笑,道:“没关系,我很快就会好的!”
  陆小凤也勉强笑了笑,道:“你一定很快就会好的,我知道你一向都是个硬骨头!”
  江重威笑得已开心了些,道:“你既然已来了,就不妨在这里多留两天,说不定我还会想起些事来告诉你!”
  江轻霞皱眉道:“他怎么能留在这里?这里一向没有男人的!”
  江重威微笑道:“我难道不是男人?”
  江轻霞道:“可是你……”
  江重威沉下了脸,道:“我若能留在这里,他也能!”
  陆小凤道:“可是我……”
  江重威也打断了他的话,道:“不管怎么样,你都一定要留下来。花满楼和金九龄这两天说不定还会来的,他们也正想找你!”
  江轻霞道:“可是你喝完了药后,就该去睡了!”
  江重威道:“我会去睡的,你先带他到后面去吃点东西,好好作出主人的样子来,莫要让客人饿着肚子!”
  江轻霞板着脸,转过身,冷冷道:“陆施主请随我来!”
  她好像也没有正眼去看过陆小凤,她实在是个冷冰冰的女人,甚至比冰还冷。
  第四回 女道人
  暮色更深,阳光的最后一抹余晖,正照在庵堂后、云房外的走廊上,照得廊外那几根陈旧的木柱,也仿佛闪闪的发出了光。七月的晚风中,带着从远山传来的木叶芬芳,令人心怀一畅。江轻霞走得很慢,陆小凤也走得很慢。
  江轻霞没有说话,陆小凤也没有开口,他似已发现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客人。不受欢迎的客人,就最好还是知趣些,闭着嘴。
  庭院寂寂,看不见人,也听不见人声。这里本就是个寂寞的地方,寂寞的人本就已习惯沉静。
  江轻霞推开了一扇门,板着脸,道:“施主请进!”
  陆小凤也沉着脸,道:“多谢!”屋子里也没有燃灯,连夕阳都照不到这里。陆小凤慢慢的往里面走,竟好像有点不敢走进这屋子。难道他还怕这冷冰冰的女道人将他关在这间冷冰冰的屋子里?
  江轻霞冷冷道:“这屋子里也没有鬼,你怕什么?”
  陆小凤苦笑道:“屋子里虽然没有鬼,心里却好像有鬼!”
  江轻霞道:“谁心里有鬼?”
  陆小凤道:“你!”
  江轻霞咬着嘴唇,道:“你自己才是个鬼!”就在这一瞬间,这冷冰冰的女道人竟突然变了,就像是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忽然用力将陆小风推了进去,推到一张椅子上,按住了他的肩,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
  陆小凤反而笑了:“这才像是条母老虎的样子,刚才,你简直就像……”
  江轻霞瞪眼道:“刚才我像什么?”
  陆小凤道:“像是条死母老虎!”
  江轻霞不等他说完,又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
  陆小凤疼得差点叫了起来,苦笑道:“看来你们好像都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都喜欢咬耳朵!”
  江轻霞又瞪起了眼,道:“你们?你们是些什么人?”
  陆小凤闭上了嘴,他忽然发现自己又说错话了。
  江轻霞却不肯放松,冷笑道:“你难道常常被人咬耳朵?”
  陆小凤道:“别人又不是小狗,怎么会常常咬我的耳朵?”
  江轻霞眼睛瞪得更大:“别人不是小狗,难道只有我是小狗?”
  陆小凤又不敢开腔了。
  江轻霞恨恨的瞪着他,道:“你老实告诉我,究竟有多少人咬过你的耳朵?”
  陆小凤道:“只有……只有你一个!”
  江轻霞道:“真的没有别人?”
  陆小凤道:“别人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咬我!”
  江轻霞道:“薛冰呢?她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陆小凤道:“她连碰都不敢碰我,我不咬她已经很客气了!”
  江轻霞撇了撇嘴,道:“现在你说得凶,当着她的面,只怕连屁都不敢放!”
  陆小凤笑道:“我为什么不敢放?难道我还怕臭死她?”
  江轻霞忽然笑了,笑得也有点像是条小狐狸。
  就在这时,门外已有个人冷冷道:“好,你放吧,我就在这里!”
  陆小凤的心沉了下去,他连看都不必看,就知道薛冰已来了。遇着一条母老虎已经糟糕得很。
  惟一比遇着一条母老虎更糟的事,就是同时遇着了两条母老虎。
  陆小凤忽然觉得脑袋已比平时大了三倍,简直已头大如斗。
  江轻霞吃吃的笑着,燃起了灯。灯光照到薛冰脸上,薛冰的脸又红了,是被气红的,红得就像是辣椒。
  “先下手的为强,后下手的遭殃。”这句话陆小凤当然懂得的。
  他忽然跳起来,瞪着薛冰,冷冷道:“我正想找你,想不到你居然还敢来见我?”
  看见他这么凶,薛冰反而软了:“我……我为什么不敢来见你?”
  陆小凤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江轻霞抢着道:“我们本来就是老朋友,又是一个师父教出来,专咬人耳朵的,她为什么不能到这里来?”
  陆小凤不理她,还是瞪着薛冰,道:“我是在问你,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薛冰道:“你明明知道我是送东西来的!”
  陆小凤道:“送什么?”
  薛冰道:“当然就是那块红缎子!”她居然轻描淡写的就承认了,而且面不改色。
  陆小凤反倒怔了怔,道:“你不想赖?”
  薛冰道:“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为什么要赖?”
  陆小凤几乎又要叫了起来,道:“你帮着别人来骗我,难道还很光荣?”
  薛冰道:“司空摘星并不是别人,他也是你的朋友,你自己也承认的!”
  陆小凤本就没有否认。
  薛冰笑了笑,悠然道:“我帮你朋友的忙,你本该感激我才对!”
  陆小凤又怔了怔,道:“你帮着他出卖了我,我反而要感激你?”
  薛冰道:“那块红缎子,对你已没什么用处,对他的用处却很大,我只不过帮他将那块红缎子送到这里来,又怎么能算出卖你?”她的火气好像比陆小风还大,理由好像比陆小凤还充足十倍,又道:“何况,他岂非也是你的好朋友,你岂非也骗了他,你骗过了人家后,反而洋洋得意,我为什么不能让你也上个当?”
  陆小凤道:“可是你……你……你本该帮着我一点才对的!”
  薛冰冷笑道:“谁叫你那么神气的!就好像天下再也找不出一个比你能干的人了,我就看不惯你那种得意忘形的样子!”
  陆小凤说不出话来了,他忽然发现男人遇着女人,就好像秀才遇见兵一样,根本就没什么道理好讲。女人的心理,好像根本就没有“是非”这两个字,无论做什么事,只凭她高兴不高兴,你若要跟她讲道理,她的理由永远比你还充足十倍。
  薛冰板着脸道:“你在背后骂我,我没有找你算账,你反而先找上我了!”
  江轻霞冷笑道:“这就叫先发制人,天下的男人好像全都有这一套!”
  薛冰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陆小凤苦笑道:“只有一句。”
  薛冰道:“你说!”
  陆小凤道:“你将那块红缎子交给谁了?”
  薛冰道:“交给吕洞宾。”
  陆小凤又不禁怔住:“吕洞宾又是什么人?”
  薛冰道:“连吕洞宾你都不知道?你怎么活到三十岁的?”
  江轻霞道:“吕洞宾就是吕纯阳,就是朗吟飞过洞庭湖的纯阳真人,你知不知道?”
  陆小凤苦笑道:“我只知道吕洞宾要的是白丹牡,不是绣在缎子上的黑牡丹。”
  薛冰终于做了解释,道:“司空摘星并没有叫我把那块缎子交给谁,只要我把它放在吕洞宾的神像下面。”
  陆小凤道:“这神像在哪里?”
  薛冰道:“就在后面的一个小神殿里。”
  陆小凤道:“你来了已有多久?”
  薛冰冷冷道:“也没多久,只不过刚巧赶得上听见你骂我!”
  庵后的竹林里,还有个小小的神殿,殿里的一盏长明灯永远是亮着的,灯光正照着纯阳真人那张永远都带着微笑的脸。他虽然不能被供到前面的正殿里,去享受血肉香火,却已很满意了。吕洞宾是个聪明的神仙,聪明的神仙就和聪明的人一样,都懂得知足常乐。
  陆小凤不等薛冰的话说完,已冲出来,赶到这里,神像下果然有块绣着黑牡丹的红缎子。他拿起缎子的时候,江轻霞和薛冰也跟来了。
  陆小凤看着手里的缎子,眼睛里带着种深思的表情,喃喃道:“想不到缎子居然还在!”
  江轻霞道:“司空摘星一定也想不到薛冰这么快就对你说了实话,还没有来得及拿走,你已经先来了!”
  陆小凤忽然抬起头,盯着她的眼睛,道:“也许并不是他没有来得及拿走!”
  江轻霞道:“不是他是谁?”
  陆小凤道:“是你!”
  江轻霞冷笑道:“你疯了?我要这块见鬼的红缎子干什么?”
  陆小凤道:“我也正想问你!”
  江轻霞变色道:“你难道认为是我叫他去偷这块破缎子的?”
  陆小凤居然默认。
  江轻霞道:“若是我叫他将缎子送到这里来的,他怎么会把你也带来了?”
  陆小凤淡淡道:“也许是他要来当面交差,却甩不脱我,也许是他忽然良心发现,觉得有点对不起我,也许是他故意将我带来的,好让我更想不到是你!”
  江轻霞的脸也气红了,道:“这么样说,你难道认为我就是那个绣花大盗?”
  陆小凤也没有否认。
  江轻霞突又冷笑,道:“你也许并不太笨,只可惜忘了一件事!”
  陆小凤道:“哦?”
  江轻霞道:“你忘了江重威是我的大哥!我怎么会刺瞎我大哥的眼睛?”
  说完了这句话,她扭头就走,似已懒得再跟这种笨蛋讲理了。
  陆小凤却又拦住了她:“等一等!”
  江轻霞冷笑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陆小凤道:“只有一句!”
  江轻霞道:“好,我再听你说一句!”
  陆小凤道:“江重威并没有妹妹,你也没有大哥,你本来根本就不姓江!”
  江轻霞的脸色突然变成惨白:“你……你……怎么会知道的?”
  陆小风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也不愿知道的,怎奈老天却偏偏要我知道一些我本来不该知道的事!”
  江轻霞恨恨的瞪着他,道:“你还知道什么?”
  陆小凤道:“你真的要我说出来?”
  江轻霞道:“你说!”
  陆小凤道:“你本是江重威未过门的妻子,后来却不知为什么出了家,你在他面前故意装作不认得我,就是为了不愿刺激他,不愿让他知道……”
  江轻霞身子已开始发抖,突然大叫道:“不要说了!”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这些话我本就不想说出来的!”
  江轻霞身子抖个不停,用力咬着牙,道:“不错,我跟江重威的确从小就订了亲,可是等我们长大了,见了面之后,却发现彼此根本就不能在一起过日子,所以……”
  陆小凤道:“所以你就出了家?”
  江轻霞点点头,黯然道:“除了出家外,我还有什么别的路可走?”她眼圈发红,泪已将落。
  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年纪轻轻的就出了家,那其中当然有段悲惨辛酸的往事。
  薛冰好像也要哭出来了,咬着嘴唇,瞪着陆小风,道:“你本不该逼她说出来的!”
  江轻霞突然又大声道:“没关系,我要说!”她悄悄的拭了拭泪痕,挺起了胸,道:“我虽然出了家,可是我还年轻,我受不了这种寂寞,所以我还想到这世界上去闯一闯,所以我认得了很多男人,也认得了你!”
  陆小凤轻轻叹了口气——一个人出家,并非就是说她已等于死了,她本来就还有权过她自己的生活,她本来就有权活下去。
  江轻霞道:“你若认为我不愿让江重威知道,你就错了,你若认为我不愿嫁给他,所以才要刺瞎他的眼睛,你就更错了,他……”她的声音突然停顿,吃惊的看着窗外。
  江重威已从门外的黑暗中,摸索着走了进来,脸色也是惨白的,黯然道:“并不是她不愿嫁给我,而是我不能娶她!”
  薛冰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江重威道:“因为我……”
  江轻霞又大叫道:“你不必说出来,没有人能逼你说出来!”
  江重威笑了笑,笑得很凄凉,道:“没关系,我也要说。”他脸上充满了痛苦之色,慢慢的接着道:“我不能娶她,因为我早就是个废人,我根本不能做别人的丈夫,更不能做别人的父亲!”
  薛冰终于明白,但却已在后悔,为什么要知道这种事,别人的不幸,岂非也同样令自己痛苦?
  江重威又道:“轻霞在外面做的事,我全都知道,无论她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怪她,何况我也知道她表面看来虽不羁,其实却并不是个很随便的人!”
  江轻霞垂下头,泪已落下。一个像她这么年轻的女人,本就很难忍受青春的煎熬,她无论做了什么事,本都是值得原谅的。可是她自己却无法原谅自己。
  江重威道:“不管你们怎么说,我都可以保证,她绝不是那个刺瞎我眼睛的人!”
  陆小凤突然又问道:“你真的可以保证?你真的看清了那个人不是她?”他心里也充满了同情和悲痛,但这件事的关系实在太大,他只有硬起心肠来。他一定要问个仔细。
  江重威连想都没有想,立刻道:“我当然看清了!”
  陆小凤道:“你从哪点可以辨出,那人绝不是她?”
  江重威道:“我……我当然可以看出来,莫忘记我认得她时,她还是个孩子!”
  陆小凤道:“但你们却已有多年不见了,对不对?”
  江重威沉下了脸,冷冷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难道还认为我会帮着她说谎?”
  陆小凤叹息了一声,他实在已无法再问下去。
  江轻霞冷冷道:“只要我们问心无愧,无论他怎么想都没有关系!”
  江重威点了点头,江轻霞已扶起他的手臂,道:“我们走!”
  陆小凤只有垂下头,让他们走过去。灯火昏黯,地是用青石板铺成的。江轻霞脚上穿着双青布鞋子,跟她的紫衫看来很不相称,她本是个很讲究穿着的女人。
  陆小凤突然又道:“等一等!”
  江轻霞本不想理睬他的,但忽然发现他的眼睛一直盯在她脚上,才冷笑着道:“你的话还没有说完?”
  陆小凤道:“我只不过觉得有点奇怪!”
  江轻霞道:“奇怪什么?”
  陆小凤的眼睛还是盯在她脚上,缓缓道:“你的青布鞋子里,怎么会有条红边露出来?”
  江轻霞的脸色又变了,不由自主,想将一双脚藏起来。
  陆小凤淡淡道:“你的道袍还不够长,藏不住一双脚的,你不该在青布鞋里还穿着双红鞋子!”
  红鞋子!江重威的脸色似也变了。
  江轻霞突然冷笑,道:“你好毒的眼睛!”冷笑声中,她已出手,竟想用两根兰花般的纤纤玉指,去挖陆小凤的眼睛。她的出手快而准。
  陆小凤叹道:“你最多只能咬咬耳朵,不该挖我眼睛的!”
  他说了十六个字,江轻霞已攻出了十一招,好快的招式!好快的出手!
  江轻霞本就是江湖中有名最可怕的四个女人之一,她们是四大美人,也是四条母老虎,江湖中已不知有多少人伤在她们的爪下。
  女人们的出手,本就大多数比男人更快!更狠!因为她们的力气毕竟比不上男人,也不愿跟男人们死缠烂斗!所以她们往往一出手,就要了男人的命!
  只可惜陆小凤并不是别的男人,他竟比江轻霞更快。江轻霞攻出十一招,他连手都没有抬,就轻轻松松的避开了。看来他并不想还手,可是他假如还手一击,江轻霞就未必能避得开。
  江轻霞咬了咬牙,突然轻叱道:“看暗器!”
  陆小凤立刻后退了七八尺,江轻霞并没有暗器发出来,可是她的人却已凌空翻身,倒飞了出去。
  就在这时,陆小风突又出手,闪电般抓住了她的鞋子。
  只抓下了她的鞋子,并没有抓住她的人。她的青布鞋里面,果然还有双红鞋子——绣花的红缎鞋。她的人却已消失在黑暗里,霎眼就看不见了。
  陆小凤并没有追。薛冰当然更不会追,她已怔住。
  江重威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面如死灰,忽然道:“她已走了?”
  陆小凤道:“她走了!”
  江重威握紧了双拳,眼角不停的跳动,使得他那双漆黑空洞的眼睛,看来更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陆小凤道:“那绣花大盗穿的也是红鞋子?”
  江重威的神色更痛苦,迟疑着,终于勉强点了点头。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一直都没有说出来?”
  江重威道:“我本来也只不过有个模糊的印象而已,你一说,才提醒了我!”
  就在尖针的光芒已闪到他眼前时,他才看见了那双红鞋子,红得就像是血。
  薛冰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的眼睛真毒,我就没看出她鞋子里有条红边。”
  陆小凤道:“我也没有看出来!”
  薛冰怔住。
  陆小凤道:“我只不过觉得她鞋子的颜色跟衣服不配,而且太大了些,就像是临时套上去的!”
  薛冰道:“所以你就故意试她一试?”
  陆小凤点点头。
  薛冰又不禁叹了口气,道:“跟你这种人在一起,实在危险得很!”
  陆小凤笑了笑,道:“孙中却一定不会这么想,他一定认为你比我更危险!”
  薛冰冷笑道:“我本该连他两条腿也一起砍断的!”
  陆小凤道:“他又来找过你?”
  薛冰道:“他敢!”
  陆小凤道:“但他那只手,又怎会到了你桌上的牛肉碟子里?”
  薛冰也怔了怔,道:“什么手?”
  陆小凤道:“你没有看见那只手?”
  薛冰道:“没有!”
  陆小凤苦笑道:“难道那只手是自己爬到碟子里去的?”他又猜不出这是怎么回事了!
  薛冰道:“我也有件事想不通,司空摘星既然要我将东西送来,为什么自己又将你带来?”
  陆小凤叹道:“这种人做的事,本就没有人能想得通的,你最好连想都不要想。”
  江重威黯然道:“我更想不通,轻霞怎么会做这种事?”
  陆小凤道:“你也不必想了!”
  江重威道:“为什么?”
  陆小凤又笑了笑,道:“因为她本就没有做这种事。”
  江重威也怔住:“她没有?那绣花大盗不是她?”
  陆小凤道:“绝不是,她武功虽然不弱,但却还休想能在一招间刺瞎常漫天和华一帆这种高手的眼睛!”
  江重威道:“你看得出她不是在故意隐藏自己的武功?”
  陆小凤道:“我看得出!”
  江重威长长吐出口气,道:“所以你才让她走!”
  陆小凤并没有否认,假如他能抓住一个人的鞋子,他就能抓住这个人的脚。无论谁的脚被抓住,都是再也走不了的。
  江重威沉吟着,又皱眉道:“她若跟这件事没有关系,为什么要走?”
  陆小凤道:“因为她也有个不愿让人知道的秘密!”
  江重威道:“什么秘密?”
  陆小凤道:“红鞋子的秘密!”
  江重威慢慢的点了点头,道:“那绣花大盗也穿着双红鞋子,莫非跟她是同一个组织里的人?”
  陆小凤道:“很可能是的,也很可能不是!”
  他自己也知道这实在是句废话,但是他只能这么样说。
  “那绣花大盗是个武功极高、扮成个大胡子,却穿着双红鞋子的女人。”这就是他们现在惟一知道的事,但他们却并不能确定,更没法子证明。
  江重威的神色更悲伤,凄然道:“她本是个很单纯、很善良的女孩子,本可以做一个男人理想中的好妻子,难道现在竟真的变了?”
  陆小凤忽然道:“你已有多久没见过她?”
  江重威道:“并不久,每年我过生日时,她都会去看我!”
  陆小凤道:“你的生日是哪天?”
  江重威道:“五月十四日!”
  陆小凤道:“劫案是哪天发生的?”
  江重威道:“六月十一日。”
  陆小凤不说话了。江重威仿佛想说什么,又忍住,只长长叹息一声,垂着头,摸索着走了出去。
  薛冰看着他孤独的影子消失在黑暗中,也不禁长长叹息:“我想他现在心里一定难受得很!”
  陆小凤点点头。
  薛冰道:“江轻霞五月十四日还去看过他,不到一个月,王府中就出了劫案?”
  陆小凤道:“也许这只不过是巧合!”
  薛冰道:“但王府的宝库警备森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那绣花大盗是怎么进去的?”
  陆小凤道:“你说呢?”
  薛冰眼睛里闪着光,道:“我想,也许是有个人先到王府里去,替她看好了地势,又想法子替她将宝库的钥匙打了个模型。”
  陆小凤道:“你说的这个人,当然就是江轻霞!”
  薛冰并不否认,叹息着道:“只有她才能接近江重威,只有江重威身上才有那宝库的钥匙!”
  陆小凤道:“你是说她偷偷将钥匙打了个模型,然后才同样打造了一把,交给了那绣花大盗?”
  薛冰道:“不错!”
  陆小凤道:“那绣花大盗就拿着这把钥匙,开了宝库的门,所以才能进得去?”
  薛冰道:“我想一定是这样子的!”
  陆小凤道:“这想法也不能算太不合理,只可惜你忘了两件事!”
  薛冰道:“什么事?”
  陆小凤道:“那宝库的门前,日夜都有人守卫,一个长着大胡子的人,怎么能当着那些守卫面前开门走进去?难道他会隐身法?”
  薛冰说不出话了。
  陆小凤道:“何况,那天江重威进去的时候,宝库的门还是从外面锁住的,那绣花大盗开门进去了之后,又怎么能再出来锁上门?”
  薛冰的脸又红了:“我这想法既然不通,你说她是怎么进去的?”
  陆小凤道:“我想她一定有个很特别的法子,也许跟江轻霞根本就没有关系!”
  薛冰冷冷道:“只可惜你根本就不知道那特别的法子,究竟是什么法子?”
  陆小凤道:“所以我一定要自己去试试!”
  薛冰道:“试什么?”
  陆小凤道:“试试看我是不是也有法子能进去!”
  薛冰瞪大了眼睛,吃惊的看着他,道:“你又喝醉了?”
  陆小凤道:“今天我连一滴酒都没有喝!”
  薛冰道:“你若没有喝醉,就一定是疯了,一个清醒正常的人是绝不会想到要去做这种事的!”
  陆小凤道:“哦?”
  薛冰道:“你知不知道王府中有多少卫士?”
  陆小凤道:“八百以上!”
  薛冰道:“你知不知道每个卫士身上,都带着威力极强的诸葛神弩,无论谁只要一被发现,都可以立刻被射成个刺猬!”
  陆小凤道:“我知道!”
  薛冰道:“你知不知道除了这些卫士外,王府中还有多少高手?”
  陆小凤道:“高手如云!”
  薛冰道:“你知不知道小王爷本身,剑法已得到了白云城主的真传?”
  陆小凤道:“据说王府中的第一高手就是他,”
  薛冰道:“你知不知道王府禁地,无论谁擅闯进去,都一律格杀勿论?”
  陆小凤道:“我知道。”
  薛冰道:“但你却还是要去闯一闯?”
  陆小凤道:“不错!”
  薛冰道:“你想死?”
  陆小凤道:“不想。”
  薛冰道:“你凭什么认为你闯进去后,还能活着出来?”
  陆小凤道:“不凭什么!”
  薛冰咬着嘴唇,道:“你为什么要去冒这种险?难道就为了要证明江轻霞是清白的?”
  陆小凤道:“我只不过想知道她跟这件事究竟有没有关系。”
  薛冰道:“她的事你为什么如此关心?”
  陆小凤道:“因为我喜欢她!”
  薛冰狠狠的瞪着他,突然跳起来,大声道:“好,你去死吧!”
  风更轻,寂寞的禅院更寂寞。
  陆小凤走出来,薛冰也跟着走出来:“我们现在是不是往东南那边走?”
  “我们?又是我们?”陆小凤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嘴里被人塞进了个酸橘子。
  薛冰板着脸,冷冷道:“当然是我们,你难道想甩下我一个人走?”
  陆小凤实在很想,只可惜他也知道有种女人若是决心要跟着你,你甩也甩不掉的:“你跟着我去干什么?难道想陪我去死?”
  “不想!”薛冰又在咬着嘴唇:“我只不过想看看你死了后是什么样子!”
  街道有很多都是青石板铺成的,比枫叶还红的红棉树,灿烂如晚霞。
  “这里就是五羊城?”
  “嗯。”
  “听说这里的吃最有名。”
  “你吃过?”
  “没有吃过,可是我听过,这里有几样东西最好吃。”
  “你说来听听?”
  “大三元的大裙翅、文园的百花鸡、西园的鼎湖上素、南园的白灼螺片……”
  薛冰只说了三四样,就已说不下去了,因为她的口水已经快流了出来。
  陆小凤却淡淡道:“这些都算不了什么,最好吃的东西,你也许连听都没有听过!”
  薛冰的眼睛亮了:“你现在是不是就准备带我去吃?”
  陆小凤道:“只要你乖乖的跟着我走,我保证你有好东西吃!”这地方他显然来过,摆出了一副识途老马的样子,带着薛冰三转两转,转入了一条很窄的巷子。巷子里很阴暗,地上还留着前两天雨后的泥泞,两旁有各式各样的店铺,门面也都很窄小,进进出出的,好像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人。
  “这种地方也会有好东西吃?”薛冰心里虽然在嘀咕,却不敢问出来,到了这里,就好像到了番邦外国一样,别人说的话,她连一句都听不懂。她实在有点怕陆小凤把她一个人甩在这里。
  就在这时,她已发觉有种无法形容的奇妙香气,随风传了过来。她从来也没有嗅过如此鲜香的味道。看来陆小凤并没有唬她,这地方的确有好东西吃。
  她忍不住问:“这是什么东西的味道?”
  陆小凤悠然道:“是天下最好吃的东西,你吃过后就知道了!”
  巷底有家很小的店铺,门口摆着个大炉子,炉子上炖着一大锅东西,香气就是从锅里发出来的。里面的地方却很脏,墙壁桌椅都已被油烟熏得发黑,连招牌上的字都已被熏得无法辨认。可是这种香气却实在太诱人。他们刚坐下,店里的伙计已从锅里舀了两大碗像肉羹一样的东西给他们。
  这地方好像并不卖别的。肉羹还在冒着热气,不但香,颜色也很好看。
  陆小凤递了个汤匙给她,道:“赶快趁热吃,一冷味道就差了!”
  薛冰吃了两口,味道果然鲜美,又忍不住问道:“这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做的,除了肉之外,好像还加了很多别的!”
  陆小凤道:“你觉得好不好吃?”
  薛冰道:“好吃!”
  陆小凤道:“既然好吃,你就多吃,少问!”他吃完了一碗,又添了一碗,忽然向那伙计做了个很奇怪的手势。那伙计本来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这种土头土脑的外乡佬,他一向看不顺眼。
  可是看到陆小凤的这个手势后,他的态度立刻变了,立刻赔笑道:“大佬有乜吩咐?”
  陆小凤道:“我系来息人雳!”
  伙计道:“息边个?”
  陆小凤道:“蛇王。”
  伙计的脸色又变了变:“你息祷有乜吆事?”
  陆小凤道:“我姓陆,唔该你去通知祷一声,祷就知了!”
  伙计迟疑着,终于点点头,道:“你等阵!”
  薛冰吃惊的看着他们,等伙计走出了后门的一扇窄门,才忍不住问道:“你们叽叽咕咕的,在讲什么?”
  陆小凤道:“我请他去替我找一个人!”
  薛冰道:“到这种地方来找人?找谁?”
  陆小凤道:“蛇王!”
  薛冰道:“蛇王?蛇王又是何许人也?”
  陆小凤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你刚才走过这条街,看见了些什么?”
  薛冰道:“这不是条街,只不过是条又脏又小的巷子。”
  陆小凤道:“这是条街,而且说不定就是本城最有名的一条街!”
  薛冰道:“哦?”
  陆小凤道:“你知不知道这条街上有些什么?”
  薛冰道:“有些乱七八糟、又脏又破的小铺子,还有些乱七八糟、奇形怪状的人!”
  陆小凤道:“你看不看得出那些人是干什么的?”
  薛冰道:“我连看都懒得看他们!”
  陆小凤道:“你应该看看的!”
  薛冰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那些人里面,至少有十个官府在追捕的逃犯,二十个手脚最快的小偷,三十个专替别人在暗巷中打架杀人的打手,若是得罪了他们,你无论想在这城里干什么,都休想办得到!”
  薛冰道:“我明白了,原来这条街是条黑街!”
  陆小凤道:“蛇王就是这条街上的王,也是那些人的老大,只要有他一句话,那些人随时都可以替你去卖命!”
  薛冰道:“你总不会想找那些人去替你打架吧?”
  陆小凤笑了笑,道:“若是要打架,我已有了你这么样一个好帮手,还用得着去找别人!”
  薛冰道:“那么,你来找这蛇王干什么?”
  陆小凤道:“我想要他去替我……”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伙计已匆匆赶了回来,对陆小凤的态度又变了,变得又亲热、又恭敬:“原来你地系老友记鳜雳,大佬你点解唔早的讲俾我知?”
  陆小凤道:“祷重记得我?”
  伙计道:“港系记得啦,祷讲你系天下功夫最犀利的人,直情躇得顶,祷请你快的跟我去!”
  后门外是条更窄的小巷子,阴沟里散发着臭气,到处都飞满了苍蝇。巷子尽头,又有扇窄门。
  推开门走进去,是个很大的院子,十来条精赤着上身的大汉,正在院子里赌钱,赌得全身都在冒汗。角落里堆着几十个竹笼子,有的笼子里装着的是毒蛇,有的笼子里关着野猫、野狗,一个人正从笼子里提了条黄狗出来,随手往旁边的一个大水盆里一按,竟活生生的将这条狗淹死了。薛冰看得已几乎忍不住要吐。
  陆小凤却声色不动,淡淡道:“这才是杀狗的行家,一点血都不漏,这种狗肉吃了才补!”
  薛冰不敢开口,她生怕一开口就会把刚才吃下的肉羹全吐出来。
  一直在旁边叉着手看人赌钱的两条大汉,突然走过来,瞪着陆小凤,道:“你就系来息蛇王的?”
  陆小凤点点头。两条大汉对望了一眼,突然一起出手,好像想将陆小凤一把抓起来。
  陆小凤没有动,这两条大汉的手刚抓住他,自己的人就被弹了出去。
  伙计大笑,道:“我讲你功夫犀利,呢两条佬唔信,睇祷地夷家重敢唔敢唔信?”
  院子里的大汉都扭过了头,吃惊的看着陆小凤,纷纷让开了路。
  这伙计又带着他们走进了个小杂货铺,走上条很窄的楼梯,一道窄门上,挂着用乌豆和相思豆串成的门帘子:“蛇王就系人边,请进!”
  能指挥这么多市井好汉的黑街大亨,怎么会住在这种破地方?薛冰又不禁奇怪。可是一走进这扇门,她就不奇怪了,屋子里和外面竟完全是两个天地。薛冰本是出身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但却连她也从未看见过布置得如此华丽奢侈的屋子。屋子里每样东西,都是价值不菲的精品。喝茶的杯子是用整块白玉雕成的,装果物蜜饯的盘子,是波斯来的水晶盘,墙上挂的书画,其中有两幅是吴道子的人物,一幅是韩干的马,还有个条幅,居然是大王的真迹。
  一个人正靠在张软榻上,微笑着向陆小凤伸出了手。这双手上几乎已连一点肉都没有,薛冰也从来都没有看见过这么瘦的人。他不但手上没有肉,苍白的脸上,几乎也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
  在这么热的天气里,软榻上居然还铺着层虎皮,他身上居然还穿着袷袍。薛冰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位市井好汉中的老大,竟是个这么样的人。
  陆小凤已走过去,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蛇王微笑着道:“想不到你居然还记得我这个废人,居然还想着来看看我!”
  薛冰总算松了口气,他说的总算还是她能听得懂的话。
  陆小风道:“我早就想来看你了,可是这次……我并不是特地来看你的!”
  蛇王笑道:“不管怎么样,你总算已来了,我已经很高兴!”
  陆小凤道:“我是有事来求你的!”
  蛇王道:“你既然到了这里,有事当然要来找我,你能想到来找我,就表示你还拿我当做朋友,这就已经足够!”他大笑着,看着薛冰,又道:“何况,你还带了这么美的一位姑娘来,我已很久没有看见过这样的美人了!”
  薛冰的脸又红了,嫣然道:“我姓薛,叫薛冰!”她忽然发现这个蛇王身子虽虚弱,却是个非常豪爽的人,而且显然很够义气。她忽然发现自己对这个人的印象居然很不错。
  蛇王道:“薛冰?是不是神针薛夫人家里的薛冰?”
  薛冰红着脸,点了点头。
  蛇王大笑,道:“想不到今天我居然能见到武林中最有名的美人。”他用力握着陆小凤的手,又笑道:“看来你非但眼光不错,运气也很不错,我若是你,我自己一定先干一大杯。”
  这次陆小凤倒听话得很,立刻倒了杯酒喝下去。桌上有金樽玉爵,酒是琥珀色的。
  酒已微醺。蛇王终于问:“你要什么?只要我有的,你都可以拿去,若是我没有的,我也可以去帮你找到!”
  陆小凤道:“我要一张图!”
  蛇王道:“什么图?”
  陆小凤道:“王府的地形图,上面还要详细辟明着守卫暗卡的所在,和他们换班的时间!”
  这当然绝不是件容易的事。但蛇王既没有露出难色,也没有问为什么要这样一张图。
  他的回答很简单:“好!”陆小凤也没有谢,他们的交情已用不着说这个字。
  蛇王看着他,目中带着满意之色,他懂得陆小凤的意思,他只问了一句话:“今天晚上你们准备住在哪里?”
  “如意客栈!”
  “明天日落前,我会叫人将那张图送去。”
  江岸边的风,永远是清凉的,夜凉如水。有月,有星,还有繁星般的点点渔火。他们带着五分酒意,沿着江岸慢慢的向前走。这实在是个很美丽的城市,他们喜欢这城市,也喜欢这城市里的人。
  薛冰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一件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薛冰道:“你的确有很多好朋友!”
  陆小凤承认:“尤其是蛇王,无论谁能交到他这种朋友,都是运气!”
  薛冰停下来,眺望着江上的渔火,月下的波影,心里充满了欢愉:“我喜欢这地方,将来我说不定会在这里住下来的!”
  陆小凤道:“这地方不但人好,天气好,而且还有很多好东西吃。”
  薛冰嫣然道:“尤其是你带我去吃的那碗肉羹,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陆小凤笑了,道:“你若知道那是用什么肉做的,一定更忘不了!”
  薛冰道:“那是用什么肉做的?”
  陆小凤道:“蛇肉和猫肉。”
  薛冰还在吐,她已经吐了五次,回到客栈,又找了个脸盆,躲在屋里吐,连苦水都吐了出来。陆小凤微笑着,在旁边看着。
  薛冰总算吐完了,回过头,恨恨的看着他,咬牙道:“你这人一定有毛病,喜欢看别人受罪。”
  陆小凤微笑道:“我并不喜欢看别人受罪,只不过喜欢看你受点罪!”
  薛冰跳了起来,道:“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要这样子害我?”
  陆小凤叹了口气,摇着头,道:“这种人真没良心,我带她去吃那么好吃的东西,她居然还说我害她!”
  薛冰道:“这么样说来,我还应该感激你才对!”
  陆小凤道:“一点也不错!”
  薛冰道:“我实在很感激你,我简直感激得恨不得一口咬死你!”
  她忽然扑过去,扑到他身上,一口咬住了他的耳朵,她咬得并不重……
  风这么轻,夜这么静。两个多情的年轻人,在一个陌生而美丽的城市里——你若是男人,你希不希望自己就是陆小凤?你若是女人,你希不希望自己就是薛冰?
  黄昏,又是黄昏。他们手挽着手,从外面回来时,桌上已摆着个很大的信封。
  信封上只有四个字:“幸不辱命!”
  青石板铺成的街道,在星光下看来,亮得就像是镜子。
  薛冰用力握着陆小凤的手:“你一定要去?”陆小凤点点头。
  薛冰道:“你一定不让我跟你去?”
  陆小凤又点点头。薛冰却扭过头去,因为她眼睛里已有了泪光,她不愿让陆小凤看见。
  陆小凤道:“若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去,能活着出来的机会只有一半!”
  薛冰道:“可是……我一个人在外面等你,你叫我怎么受得了!”
  陆小凤道:“你可以去找人聊聊天,喝喝酒!”
  薛冰道:“你叫我去找谁?”
  陆小凤笑了笑,道:“只要有舌头能说话,有嘴能喝酒的人,你都可以去找!”
  薛冰霍然转过头,狠狠的瞪着他,一脚踢在他小腿上,大声道:“好!我去找别的男人,你去死吧!”
  第五回 绣花大盗
  风还是同样轻,夜还是同样静。但陆小凤却知道,这静夜里到处都可能有埋伏陷阱,这种风里随时都可能有杀人的弩箭射出来。
  “王府中的卫士,实际只有六百二十多个,值夜时分成三班。”
  “每班两百人,又分成六队。”
  “这六队卫士,有的在四下巡逻,有的守在王爷的寝室外,也有的埋伏在庭院里。”
  “宝库外的一队卫士,一共有五十四个人,每九人一组,从戌时起,就沿着宝库四周交错巡逻,其间最多只有两盏茶时候的空档。”
  这些事,蛇王都已打听得很清楚,王府中显然也有他的兄弟。要混进王府,只有一条路——从西北边的一个小院子里进去。那里是卫士们的住宿处,也正是王府中守卫最疏忽的地方。交了班的卫士回去后,大多数都已筋疲力尽,一倒在床上就睡得很沉。陆小凤已越墙而入,心里还是觉得有点发闷。他不想对薛冰说那种话的,可是他一定要说,因为他绝不能让薛冰跟着他一起来。
  虽然他只不过想证明,是不是有人能全凭自己的本事闯入那宝库去,虽然他只不过是想找出那绣花大盗是用什么法子进去的,然后再由这条线索往下追。但他也知道,只要一进了王府,就等于闯入了龙潭,只要一被人发现,就随时都可能死在乱刀乱箭下。
  王府里的卫士们,是绝不会听他解释的。他绝不能让薛冰冒这种险。
  可是他自己为什么要冒这种险呢?这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也许这只不过因为他天生就是个喜欢冒险的人,也许这只不过因为他不但好奇,而且好胜。他已下了决心,一定要找出那个绣花大盗来。
  院子里有几排平房,不时有一阵阵鼾声传出。后面的大厨房里还亮着灯光,显然有人正在为已快交班回来的卫士准备夜点。现在正是第一班卫士和第二班换防的时候,第三班卫士睡得正沉。
  陆小凤并不是神偷,因为他不偷。可是要从一群沉睡的年轻人中偷套衣服,在他说来,却绝不是困难的事。
  现在他已偷了套卫士的衣服,套在他的紧身衣外面,卫士们都是高大精壮的小伙子,身材都和他差不多。他的动作必须快。卫士换防的时候,总难免有些混乱,混乱中就难免有疏忽,这正是他最好的机会。他早已从那张地形图上,找出了一条最近的路,直达宝库。
  在路上他也曾遇见一些刚交班下来的卫士,可是他并没有躲闪,别人也并没有特别注意他。
  在换防时本就常常会有人迟到的,这种情况并不特殊。王府的八百卫士中,也本来就有很多新人。宝库的面积很大,左面是片桃花林,现在花已谢了。陆小凤躲在树林里,等一队巡逻的卫士走过时,就轻轻掠出来,跟在最后面一个人的身后。
  他的行动当然绝不会发出任何声音。迎面而来的卫士们,也不会注意到这队卫士后面多了一个人。这队卫士正是沿着宝库四周巡逻的,他也跟在后面巡逻了一遍。他的心在发冷。这宝库四壁都是用巨大的石块砌成的,竟连个窗户都没有,看来的确是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陆小凤等到前面的卫士转过屋角时,突然飞身掠上了屋顶。屋顶上也许有气窗,屋顶上盖着的瓦,也不难掀起来。他知道江湖中有很多人做案时,都喜欢走这条路。现在他就像是条壁虎般,在屋顶上游走了一遍,还是没有路。
  他掀起几块屋瓦,屋瓦下竟还有三层铁网,就算有宝刀利刃,也未必能削断。这宝库就像是个密不通气的铁匣子,莫说是苍蝇,看来就连风都吹不进去。那绣花大盗是怎么进去的?陆小凤轻轻叹了口气,他实在想不通。
  宝库旁边有间比较矮的平房,里面黑黝黝的,不见灯火。
  他燕子般一掠而过。现在他已完全绝望,只想赶快找条路出去。就在他身子凌空时,他忽然看见对面的平房上有个人站了起来。一个白面微须,穿着身雪白长袍的人,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看来,就像是两颗寒星。陆小凤的心沉了下去,人也沉了下去。
  他忽然使出“千斤坠”的功夫,落到地上。就在这时,他又看见了剑光一闪,从对面的屋顶上匹练般刺了过来。他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如此辉煌、如此迅急的剑光。
  忽然间,他整个人都已在剑气笼罩下,一种可以令人连骨髓都冷透的剑气。这一剑的锋芒,竟似比西门吹雪的剑还可怕,世上几乎已没有人能抵挡这一剑。陆小凤也不能抵挡,也根本不能抵挡。他的脚尖沾地,人已开始往后退。剑光如惊虹掣电般追击过来。他退得再快,也没有这一剑下击之势快,何况现在他已无路可退。
  他的身子已贴住了宝库的石壁。剑光已闪电般刺向他的胸膛,就算他还能往两旁闪避,也没有用的。他身法的变化,绝不会有这一剑的变化快。眼看着他已死定了!
  但就在这时,他的胸膛突然陷落了下去,就似已贴住了自己的背脊。这一剑本已算准了力量和部位,再也想不到他这个人竟突然变薄了。这种变化简直令人无法思议。剑光刺到他面前时,力已将尽,因为这时他的胸膛本已该被刺穿,这一剑已不必再多用力气。
  真正的武林高手,对自己出手的每一分力量都算得恰到好处,绝不肯浪费一分力气的,何况这人本是高手中的高手!他永远也想不到这一剑竟会刺空。但这时,陆小凤也已更没有退路,他的剑再往前一送,陆小凤还是必死无疑。
  可是,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陆小凤也已出手!他突然伸出了两根手指一夹,竟赫然夹住剑锋!没有人能形容他这两指一夹的巧妙和速度,若不是亲眼看见的人,甚至根本就无法相信。
  白衣人也已落地。他的剑并没有再使出力量来,只是用一双寒星般的眼睛,冷冷的看着陆小凤。
  陆小凤也在看着他,忽然问:“白云城主?”
  白衣人冷冷道:“你看得出?”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除了白云城主外,世上还有谁能使得出这一剑?”
  白衣人终于点点头,忽然也问:“陆小凤?”
  陆小凤道:“你看得出?”
  白云城主道:“除了陆小凤外,世上还有谁能接得住我这一剑?”
  陆小凤笑了。无论谁听到“白云城主”叶孤城说这种话,都会觉得非常愉快的。据说他生平从未称赞过任何人,这句话却已无疑是称赞。
  叶孤城又道:“四年前,你用同样的手法,接住了木道人一剑,至今他还认为你这手法是天下无双的绝技。”
  陆小凤道:“他是我的朋友,有很多人都喜欢为朋友吹嘘的!”
  叶孤城道:“四个月前,他看见我使出了刚才那一招‘天外飞仙’,他也认为那已可算是天下无双的剑法。”
  陆小凤叹道:“那的确是的!”
  叶孤城道:“但他却认为,你还是可以接得住我这一剑!”
  陆小凤道:“哦?”
  叶孤城道:“我不信,所以我一定要试试!”
  陆小凤道:“难道你知道我会到这里来?”
  叶孤城点点头。
  陆小凤道:“你本就是在这里等着我的?”
  叶孤城又点点头。
  陆小凤道:“我若接不住你那一剑呢?”
  叶孤城淡淡道:“那么你就不是陆小凤!”
  陆小凤苦笑道:“陆小风也可能接不住你那一剑的!”
  叶孤城道:“若是接不住那一剑,陆小凤现在也已不是陆小凤。”
  陆小凤道:“若是接不住那一剑,陆小凤现在已是个死人!”
  叶孤城冷冷道:“不错,死人就是死人,死人是没有名字的。”他突然回手,剑已入鞘。
  能从陆小凤两指间夺回剑锋的人,他也是第一个。
  陆小凤又笑了:“看来你并不想杀我!”
  叶孤城道:“哦?”
  陆小凤道:“你若想杀我,现在还有机会。”
  叶孤城凝视着他,缓缓道:“像你这样的对手,世上并不多,死了一个,就少了一个!”他寒星般的眼睛里似已露出种寂寞之色,慢慢的接着道:“我是个很骄傲的人,所以一向没有朋友,我并不在乎,可是一个人活在世上,若连对手都没有,那才是真的寂寞。”
  陆小凤也在凝视着他,微笑道:“你若想要朋友,随时都可以找得到的!”
  叶孤城道:“哦?”
  陆小凤道:“至少你现在就可以找到一个!”
  叶孤城目中竟似露出了一丝笑意,缓缓的道:“看来他们并没有说错,你的确是个很喜欢交朋友的人!”
  陆小凤道:“他们?他们是谁?”
  叶孤城没有回答,也已不必回答。因为这时陆小凤已看见了金九龄和花满楼。
  陆小凤忽然发现叶孤城和西门吹雪有很多相同的地方。他们都是非常孤独、非常骄傲的人。他们对人的性命,看得都不重——无论是别人的性命,还是他们自己的,都完全一样。他们的出手都是绝不留情的,因为他们的剑法,本都是杀人的剑法。他们都喜欢穿雪白的衣服。
  他们的人也都冷得像是远山上的冰雪。——难道只有他们这种人,才能练得出那种绝世的剑法?
  陆小凤举杯时,又发现了一件事。叶孤城也是个滴酒不沾的人,甚至连茶都不喝。他惟一的饮料,就是纯净的白水。
  陆小凤一举杯,酒已入喉。
  叶孤城看着他,仿佛觉得很惊讶:“你喝酒喝得很多?”
  陆小凤笑道:“而且喝得很快!”
  叶孤城道:“所以我奇怪!”
  陆小凤道:“你觉得喝酒是件很奇怪的事?”
  叶孤城道:“酒能伤身,也能乱性,可是你的体力和智能,却还是都在巅峰!”
  陆小凤笑了笑,道:“其实我也并不是时常都是这样酗酒的,我只不过在伤心的时候,才会喝得这么凶!”
  叶孤城道:“现在你很伤心?”
  陆小凤道:“一个人在被朋友出卖了的时候,总是会很伤心的!”
  花满楼笑了,他当然能听出陆小风的意思。
  金九龄也在笑:“你认为我们出卖了你?”
  陆小凤板着脸,道:“你们早就知道我会来,也知道有柄天下无双的利剑正在这里等着我,但你们却一直像曹操一样,躲在旁边看热闹。”
  金九龄道:“我们的确知道你会来,因为你一定要来试试,是不是有人能进入宝库!”
  陆小凤道:“所以你们就在这里等着看我,是不是能进得去?”
  金九龄承认:“但我们还是直等你上了屋顶后,才发现你的!”
  陆小凤道:“然后你们就等着看我是不是会被叶城主一剑杀死?”
  金九龄道:“你也知道他并没有真要杀你的意思!”
  陆小凤道:“但那一剑却不是假的!”
  金九龄笑道:“陆小凤也不是假的!”
  他实在是个很会说话的人,无论谁遇到他这种人,都没法子生气的。
  金九龄又道:“你还没有来的时候,我们已有了个结论!”
  陆小凤道:“什么结论?”
  金九龄道:“若连陆小风也进不去,世上就绝没有别的人能进得去。”
  陆小凤道:“那绣花大盗难道不是人?”
  金九龄也说不出话来了。
  陆小凤道:“我实在没法子进去,就算我有那宝库的钥匙,也没法子开门,就算我开门进去了,也没法子再从外面把门锁上。”
  金九龄道:“江重威那天进去的时候,宝库的门确实是从外面锁住的!”
  陆小凤道:“我知道。”
  金九龄道:“所以,按理说,宝库一定还有另外一条路,那绣花大盗就是从这条路进去的!”
  陆小凤道:“只可惜事实上却根本没有这么样一条路存在。”
  花满楼忽然道:“一定有的,只可惜我们都找不到而已。”
  叶孤城一直在旁边冷冷的看着他们,对这种事,他完全漠不关心。他关心的只有一件事:“西门吹雪是你的朋友?”
  陆小凤点点头,忽然道:“现在还有个人在外面等我的消息,你们猜是谁?”他就怕叶孤城问起西门吹雪,所以叶孤城一问,他就想改变话题。
  但叶孤城却并不想改变话题,又问道:“你是不是也跟他交过手?”
  陆小凤只好回答:“没有!”
  叶孤城道:“他的剑法如何?”
  陆小凤勉强笑道:“还不错。”
  叶孤城道:“独孤一鹤是不是死在他剑下的?”
  陆小凤只有点点头。
  叶孤城道:“那么他的剑法,一定已在木道人之上。”他冷漠的脸上忽然露出了兴奋之色,慢慢的接着道:“我若能与他一较高下,才真是平生一大快事!”
  陆小凤忽然站起来,道:“酒呢?怎么这里连酒都没有了!”
  金九龄道:“我替你去拿。”
  陆小凤道:“到哪里去拿?”
  金九龄道:“这里有个酒窖。”
  陆小凤道:“你进得去?”
  花满楼笑了笑,道:“这王府中只怕已没有他进不去的地方!”
  陆小凤道:“哦?”
  花满楼道:“你既然敢夜入王府,难道连王府的新任总管是谁都不知道?”
  陆小凤笑了:“酒窖在哪里?金总管请带路!”
  酒窖就在宝库旁那栋较矮的平房里。金九龄拿出柄钥匙,开了门,已有卫士替他们燃起了灯。
  进门之后,再掀起块石板,走下十余级石阶,才是酒窖。好大的酒窖!
  陆小凤叹道:“我若真是个酒鬼,现在你就算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也休想叫我出去了!”
  金九龄微笑道:“我知道有很多人都认为你是个鬼,但你却绝不是酒鬼!”
  陆小凤道:“哦?”
  金九龄道:“你到这里来,只不过怕叶孤城要你带他去找西门吹雪比剑而已!”
  陆小凤叹道:“我实在怕他们两个人会遇上,这两个人的剑若是一出了鞘,世上只怕就没有人再能要他们收回去!”
  金九龄道:“但他们迟早总有一天会遇上的!”
  陆小凤苦笑道:“到了那一天会发生什么事,我简直连想都不敢想!”
  金九龄道:“你怕他杀了西门吹雪?”
  陆小凤道:“我也怕西门吹雪杀了他!”他叹息着又道:“这两个人都是不世出的剑客,无论谁死了,都是个无法弥补的损失。最可怕的是,这两人用的都是杀人的剑法,只要剑一出鞘,其中就有个人非死不可!”
  金九龄道:“绝对非死不可?”
  陆小凤道:“嗯!”
  金九龄笑了笑,道:“可是这世上并没有‘绝对’的事!”
  陆小凤道:“哦?”
  金九龄道:“那宝库本来是绝对没有人能进得去的,但现在却已有个人进去过了,难道他是忽然从天上掉下去的?忽然从地下钻出来的?”
  陆小凤的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道:“这酒窖是不是就在那宝库的地下?”
  金九龄道:“好像是的!”
  陆小凤道:“我们若在这顶上打个洞,岂非也一样可以进入宝库?”
  金九龄的眼睛也亮了:“这酒窖的外面,虽然防守较疏,但也得有钥匙才能进得来!”
  陆小凤道:“江重威有没有钥匙?”
  金九龄点点头,道:“可是他绝不会将钥匙交给那绣花大盗!”
  陆小凤道:“他当然不会,但别人却会!”
  金九龄道:“别人是谁?”
  陆小凤道:“是个能接近他,能从他身上将钥匙解下来,偷偷打个模型的人!”
  金九龄眼睛里闪着光,道:“你说的会不会是江轻霞?”
  陆小凤用力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果然不愧是六扇门里最聪明的人!”
  陆小凤捧着一大坛酒回去,他决定要好好的庆祝庆祝。他从来也没有这么样开心过。
  听见了他愉快的笑声,花满楼忍不住问道:“你开心什么?难道在那酒窖里找到了个活宝贝?”
  陆小凤笑道:“一点也不错!”
  花满楼道:“是个什么样的宝贝?”
  陆小凤道:“是一条线!”
  花满楼听不懂了:“一条线?是条什么样的线?”
  陆小凤道:“是条看不见的线,但我们只要沿着这条线摸索过去,慢慢就能摸到那条狐狸的尾巴了!”
  花满楼还是不太懂:“什么狐狸?”
  陆小凤笑道:“当然是条会绣花的狐狸!”
  现在他总算已证明了一件事。江轻霞的确是和那绣花大盗同一个组织的人。所以他只要能找到江轻霞,就一定能找到那绣花大盗。
  花满楼道:“你有把握能找到江轻霞?”
  陆小凤道:“有一点。”
  花满楼道:“你准备怎么样去找?”
  陆小凤道:“我准备先去找一双红鞋子,找一个本不该穿着红鞋子,却偏偏穿着红鞋子的人!”
  花满楼叹了口气,苦笑道:“你说的话我好像越来越听不懂了!”
  陆小凤笑道:“我保证你总有一天会懂的!”他忽然发现屋子里少了个人:“叶孤城呢?”
  花满楼道:“他不喝酒,也不喜欢陪人喝酒,现在也已到了应该睡觉的时候!”
  陆小凤道:“你想他真的会去睡觉?”
  花满楼又叹了口气,道:“我只知道他若一定要去找西门吹雪,也没有人能拦得住他的!”
  陆小凤并不时常醉,但却时常喜欢装醉。他装醉的时候,吵得别人头大如斗。花满楼并不怕他吵,但这里是王府,他不想让陆小凤砸破金九龄的饭碗。
  陆小凤正用筷子敲着酒杯,放声高歌:“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这是唐人王之涣的名句,也是白云城主叶孤城最喜欢的诗。他显然还在想着叶孤城,所以他并没有真的醉。
  “上马不提鞭,反拗杨柳枝,下马吹横笛,愁杀行客儿。”他又在唱北国的胡歌,唱完了一首,又唱一首,好像嗓子痒得要命。
  花满楼忽然道:“你刚才说外面有人在等你,是谁?”
  陆小凤立刻不唱了。他当然并没有真的醉,薛冰现在却已可能真的醉了。一个人在又着急、又生气的时候,总是特别容易醉的。陆小凤跳了起来,冲了出去。
  金九龄道:“你想是谁在外面等他?”
  花满楼连想都没有想:“一定是薛冰!”
  金九龄道:“一定是她?”
  花满楼道:“我知道薛冰一直都很喜欢他,他也一直都很喜欢薛冰!”
  可是薛冰并没有在客栈等他,薛冰一直都没有回如意客栈去。陆小凤知道现在只有一个法子也许还能找得到薛冰——先去找蛇王。这次他当然已用不着别人带路。
  夜已很深,蛇王居然还没有睡,看见陆小凤找来,也并不吃惊:“我正在等你!”
  “你在等我?你知道我会来?”
  蛇王点点头。
  陆小凤又问:“薛冰来过?”
  蛇王点点头:“她一直都在这里喝酒,喝了很多,也说了很多话!”
  陆小凤道:“她说什么?”
  蛇王笑了笑,道:“她说你不是个东西,也不是个人。”他虽然在笑,笑容中却仿佛带着忧虑。
  陆小凤苦笑道:“她一定喝醉了!”
  蛇王道:“但她却一定要走,一定要去找你,我既不能拉住她,又不放心让她一个人走,只好派两个人暗中在后面保护她!”
  陆小凤道:“那两个人现在回来了没有?”
  蛇王叹了口气,道:“他们已不会回来!”
  陆小凤动容道:“为什么?”
  蛇王的神情更沉重,道:“已有人发现了他们的尸体,薛姑娘却不见了!”
  尸体是在一条暗巷中发现的,致命的伤,是在眼睛上。他们死的时候,已是瞎子。
  “绣花大盗!”陆小凤全身都已冰冷。薛冰难道已落入绣花大盗的手里?
  难道他已知道陆小凤发现了他的秘密?这至少又证明了一件事——陆小凤找到的那线索,无疑是正确的!在重重疑云中能找到一条正确的线索,本是件值得兴奋的事。但陆小凤却觉得自己的心似已沉到了脚底,正在被他自己的脚践踏着。他忽然发觉自己对薛冰的感情,远比他自己想像中还要强烈得多。
  回到小楼上,蛇王还在等着他,默默的替他倒了杯酒。陆小凤端起酒杯,又放下。
  蛇王道:“你不想喝杯酒?”
  陆小凤勉强笑了笑:“现在我只想能清醒清醒!”
  他笑得比哭还难看,蛇王从来也没有见过他如此难受。
  “我手下有三千个兄弟,只要薛姑娘还在城里,我一定能找得到!”这并不完全是安慰的话,他的确有这种力量。可是,等他找到她时,她的尸体说不定也已冰冷。
  陆小凤忽然问:“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会绣花的大胡子?”
  蛇王点点头,道:“我虽然一直没有问,但也已猜到你一定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陆小凤道:“你的那两位兄弟,就是死在这个人手里的,所以……”
  蛇王道:“所以你怕薛姑娘也已落在他手里!”
  陆小凤又端起酒杯。
  这次蛇王却按住了他的手:“你实在需要清醒清醒,最好能想法子睡一下!”
  陆小凤苦笑,道:“你若是我,你现在能睡得着?”
  蛇王也在苦笑:“我已有十年天天晚上都睡不着,这也是种病,久病成良医,所以我已有专治这种病的药。”一种白色的粉末,装在碧玉瓶中。
  蛇王倒出了一点,倒在酒里:“瞪着眼坐在这里就算坐十年,也救不出薛姑娘的,但你若能睡一下,若能清醒些,就说不定能想出救她的法子。”陆小凤迟疑着,终于将这杯酒喝了下去。
  他醒来的时候,天已亮了,阳光已照在碧萝纱窗上。蛇王正坐在窗下,用一块雪白的绒布,轻轻擦拭着一柄剑。一柄非常细、非常窄的剑,是用上好的缅铁百炼而成的,平时可以当做腰带般围在身上。这正是蛇王的成名利器,“灵蛇剑”。
  陆小凤已坐起来,皱着眉问道:“你在干什么?”
  蛇王道:“我在擦我的剑。”
  陆小凤道:“可是你至少已有十年没有用过这柄剑。”
  蛇王道:“我只不过是在擦剑,并没有准备用它。”
  他一直没有看陆小凤,好像生怕陆小凤会从他眼睛里看出什么秘密来。他的脸色在阳光下看来,还是苍白得可怕。只有真正失眠过的人,才知道失眠是件多么痛苦、多么可怕的事。那已不是病,而是种比任何病都可怕的刑罚和折磨,他已被折磨了十年。
  陆小凤看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也从来都没有问过你的往事!”
  蛇王道:“你没有。”
  陆小凤道:“我不问,也许只不过因为我已知道!”
  蛇王的脸色立刻变了变:“你知道什么?”
  陆小凤道:“我知道你本来并不是蛇王,像你这种人,若不是为了要逃避一件极痛苦的事,是绝不会来做蛇王的。”
  蛇王冷冷道:“做蛇王也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你难道看不出我活得比世上大多数人都舒服?”
  陆小凤道:“但你却绝不是这种人,若不是为了逃避,本不该隐身在市井中!”
  蛇王道:“我本该是哪种人?”
  陆小凤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我的朋友,只知道朋友之间应该说实话!”
  蛇王的脸色更苍白,忽然长长叹息,道:“你本不该醒得这么早的!”
  陆小凤道:“可是我现在已醒了!”
  蛇王道:“你认为我正逃避什么?”
  陆小凤道:“仇恨!世上很少有别的事能像仇恨这么样令人痛苦!”
  蛇王的神色的确很痛苦。
  陆小凤道:“你为了要逃避这件仇恨,所以才到这里来,藏身在市井中,为你知道你的仇人永远也想不到你已变成了蛇王。”
  蛇王想否认,却没有开口。
  陆小凤道:“只可惜这件仇恨却是你自己永远也忘不了的,所以只要你一有机会,你就不顾一切,去将这件事结束!”他忽然走过去,扶着蛇王的肩,盯着蛇王的眼睛,一字字道:“现在你是不是已有了机会?是不是已发现了你仇人的行踪?”
  蛇王又闭着嘴,神情更痛苦!
  陆小凤道:“你的仇人究竟是谁?现在是不是就在这城里?”
  蛇王还是闭着嘴。
  陆小凤道:“你可以不说,但我也可以不让你下楼。”
  蛇王板着脸,冷冷道:“你自己的麻烦已够多了,为什么还要管别人的事?”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对人有了恩惠,从不愿别人报答,所以你才不肯将这件事告诉我。”
  蛇王闭上了嘴。
  陆小凤道:“我也并不想报答你,只不过想跟你谈个交易!”
  蛇王忍不住问:“什么交易?”
  陆小凤道:“我替你去对付那个人,你替我去找回薛冰来!”
  蛇王用力握紧了双拳,但苍白枯瘦的一双手,却还是忍不住在发抖:“不错,我的确有个仇人,我的确是要找他去算一笔账。”
  “我果然没有猜错!”
  蛇王冷笑道:“这既然完全是我的事,我为什么要你去替我做?”
  陆小凤也在冷笑,道:“因为你的手在发抖,因为你已病了十年,已经被这仇恨折磨得不像个活人,因为你现在若是去了,只不过是去送死!”
  蛇王僵直的身子突然软倒在椅子上,整个人都似已完全崩溃。
  陆小凤却还是不肯放松;冷冷道:“也许你自己本来就已想死,因为你觉得活着比死更痛苦,但我却不愿看着你死在那个人手里,也不愿看着那个已经害得你半死不活的人,再逍遥自在的活在世上。”他用力握住了蛇王冰冷的手,一字字接着道:“因为我们是朋友!”
  蛇王看着他,泪珠突然像泉水般从干涩的眼里流了出来,喃喃道:“你有没有看过我的妻子?你当然没有,所以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是个多么温柔善良的女人,你有没有看过我的两个孩子?他们全都是聪明可爱的孩子,他们才只不过五六岁……”
  陆小凤也咬紧了牙:“他们已全都死在那个人手里?”
  蛇王的喉头已哽咽,声音已嘶哑:“她根本就不能算是个人,她的心比蛇蝎还毒,她的手段比厉鬼还可怕,也许她根本就是个从地狱中逃出来的魔女!”
  陆小凤道:“她是个女人?”蛇王点点头。
  “她叫什么名字?”
  “公孙大娘。”蛇王又解释着道:“其实她叫公孙兰,据说是初唐教坊中第一名人公孙大娘的后代,所以知道她的人也都叫她公孙大娘!”
  陆小凤道:“我却不知道这个人,这名字我连听都没有听过。”
  蛇王道:“她并不是个名人,因为她不愿做名人,她认为做名人总是会有麻烦。”
  陆小凤叹道:“看来她至少已可算是个聪明的女人。”
  做名人的麻烦和苦恼,又有谁能了解得比陆小风更清楚?
  蛇王道:“可是她用过很多别的名字,那些名字你说不定反而会知道!”
  陆小凤道:“哦?”
  蛇王道:“女屠户、桃花蜂、五毒娘子、销魂婆婆……这些名字你总该听说过的!”
  陆小凤动容道:“这些人全是她?”
  蛇王道:“全都是。”
  陆小凤叹道:“看来她实在已可算是个很可怕的女人。”他又问:“她的行动既然如此诡秘,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我并没有找到她,是她找到我的。”蛇王从怀里拿出了张已揉成一团,又铺平叠好的信笺:“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也知道你一定很想见我,月圆之夕,我在西园等你,你最好带点银子来,请我吃那里拿手的鼎湖上素和罗汉斋面。”字写得很美、很秀气,下面的具名,是一束兰花。
  蛇王道:“这是她交给城南的一个兄弟,要他当面交给我的!”
  陆小凤沉吟着,道:“她没有直接交给你,也许她还不知道你的住处!”
  蛇王道:“能到我这小楼上来的人并不多!”
  陆小凤道:“西园,是不是那个里面有株连理树的西园?”
  蛇王道:“不错。”
  陆小凤道:“今天就是月圆之夕?”
  蛇王道:“今天是十五。”
  陆小凤道:“她约的是晚上,现在还早,你就已准备去?”
  蛇王道:“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候?还是上午?”
  陆小凤忽然发现窗外的阳光已渐渐黯淡,已将近黄昏了。
  “那些药本足够让你睡到明天早上的,可是再强的药力,对你这个人好像也没有什么效力。”
  陆小凤苦笑道:“这也许只因为我这个人本来就已经快麻木。”
  蛇王凝视着他,缓缓道:“我也知道我绝不是她的对手,可是你……”
  陆小凤道:“你用不着担心我,比她再厉害十倍的人,我也见过,我现在还活着。”他不让蛇王开口,又道:“只不过,有件事我倒有点担心!”
  “什么事?”
  “我担心我找不到她。”陆小凤接着道:“她既然有很多名字,一定也有很多化身,何况,有些女人只要改变一下衣服和发式,别人就很难认得出她的。”
  蛇王道:“她的易容术的确很精,也很少以真面目示人,可是她有个毛病,你只要知道她这个毛病,就一定能认得出她来!”好像每个女人都多多少少有点毛病的。
  陆小凤笑了笑:“她的毛病是什么?”
  蛇王道:“她这个毛病很特别。”好像越聪明、越美丽的女人,毛病就越特别。蛇王道:“无论她穿着什么样的衣服,无论她改扮成什么样的人,她穿的鞋子总是不会变的!”
  陆小凤的眼睛里已发出了光:“她穿的是什么鞋子?”
  “红鞋子!”
  陆小凤跳了起来。
  “鲜红的绣花鞋子,就像新娘子穿的那种,但上面绣的却不是鸳鸯,而是只猫头鹰!”
  第六回 要命的约会
  西园在城西,是个大花园。现在已过了黄昏,花丛里、树阴下、亭台楼阁间,已亮起了一盏盏繁星般的灯光。晚风中带着花香,也带着酒香。月圆如镜,正挂在树梢。是连理树。高大的红木棉,两株连理,合成一株,就像是情人们在拥抱着一样。
  陆小凤又想起了薛冰。只要一想起薛冰,他的心就好像忽然被人刺了一针。他并不是个无情的人,但他也知道,现在并不是焦急伤心的时候。他已在园中走了一遍,今夜来的女客并不多,他还没有看见一个穿红鞋子的女人。可是他并不着急。
  因为公孙兰并不知道园子里有陆小凤这么样一个人在找她,这点他无疑已占了优势。冰盘般的明月,已渐渐升高了,朦胧的月色,美得令人心碎。现在若是有薛冰在身侧,她一定会吵着要找个位子坐下来,叫一大盘这里最有名的鼎湖上素。
  在别人面前,她总是很害羞,一句话还没有说,脸就已红了。可是只要跟陆小凤在一起,她好像就忽然变成了个顽皮的孩子,一会儿吵着要这样,一会儿又吵着要那样,连片刻都不肯停。
  陆小凤忽然发现了一件事——他喜欢她吵,喜欢听她吵、看她吵,喜欢看她像孩子般在他面前撒娇赖皮,喜欢她在……他禁止自己再想下去,他准备再到别的地方去走走。
  就在他刚转过身的时候,他看见一个老太婆从树影下走了出来。一个很老的老太婆,穿着身打满补丁的青色衣裙,背上就好像压着块大石头,好像已将她的腰从中间压断了。
  她走路的时候,就好像一直弯着腰,在地上找什么东西一样。月光照在她脸上,她的脸满是皱纹,看来就像是张已揉成一团,又展开了的棉纸。
  “糖炒栗子!”她手里还提着个很大的竹篮,用一块很厚的棉布盖着:“刚上市的糖炒栗子,又香又热的糖炒栗子,才十文钱一斤。”
  一个孤苦贫穷的老妇人,已到了生命中垂暮之年,还要出来用她那几乎已完全嘶哑的声音,一声声叫卖她的糖炒栗子。
  陆小凤忽然觉得心里很难受,他本就是个很富于同情的人:“老婆婆,你过来,我买两斤。”
  栗子果然又香又热,而且正是刚上市的。
  “你说十文钱一斤?”
  老婆婆点点头,还是弯着腰,好像一直在看陆小凤的脚,因为她的腰根本已直不起来。
  陆小凤却摇了摇头,道:“十文钱一斤绝不行!”
  “才十个大钱,大爷你也嫌贵?”
  陆小凤板着脸道:“像这么好的栗子,至少也得十两银子一斤才行,少一文钱我都不买。”
  老婆婆笑了,笑得满脸的皱纹更深。——这人是个呆子?还是镜花缘中君子国来的人?
  “十两银子一斤,你若肯卖,我就买两斤。”
  老婆婆当然肯卖:“二十两一斤我也肯卖!”一个人年纪老了时,为什么总是比较贪心?
  陆小凤笑道:“但是我也有件事要你帮我个忙!”
  老婆婆苦笑道:“像我这样的老太婆,还能帮大爷你做什么事?”
  陆小凤道:“这件事只有你能做!”
  “为什么?”
  陆小凤笑道:“因为你的腰已弯了,本来就好像是在地上找东西一样,所以我要你去替我找样东西!”
  “找什么?”
  陆小凤道:“找一个穿红鞋子的女人,红鞋上还绣着只猫头鹰。”
  老婆婆也笑了。这种事叫她做,正是再合适也没有的了,她就算钻到别人裙子底下去,别人也不会疑心的。
  她接过了银子,眼睛已笑得眯成一条线:“大爷你在这里等着,一找到,我就回来告诉你。”
  陆小凤道:“你若能找到,回来我再买你五斤栗子。”
  老婆婆高高兴兴的走了。陆小凤更开心,不但开心,而且得意。只有他这种聪明人,才会想得出这种聪明主意。他忽然发现自己实在是个天才。但他却忘了一件事——天才往往总是比较短命的!
  栗子还很热,又热又香。陆小凤正准备慰劳慰劳自己。他找了块干净的石块坐下来,正剥了个栗子准备放进嘴。他忽然又想起了薛冰。薛冰最喜欢吃栗子,天冷的时候,她总是先把栗子放在怀里,暖着手,然后再慢慢的剥来吃。有一次陆小凤看见她时,她就正在剥栗子。
  那天真冷,陆小凤的手都快冻僵了,她就拉着他的手就放到她怀里去。直到现在,那种甜蜜的温暖仿佛还留在陆小凤的指尖。可是她的人呢?这栗子你叫陆小凤怎么能吃得下去?
  远处的花从间,隐隐传来了一阵凄婉的歌声“云发乱晚妆残,带恨眉儿远岫攒,斜托香腮春笋嫩,为谁和泪倚栏杆?”优美的歌声中,充满了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缠绵相思之意。
  陆小凤轻轻叹了口气。用衣角兜着的栗子,撒了一地。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是个如此多愁善感的人。
  他倚在树上,闭上了眼睛“若是永远也找不到她了呢?”
  他的情绪忽然变得很消沉,动也不想再动,看起来就像是个死人。
  就在这时候,那个卖糖炒栗子的老婆婆又从黑影中走了出来。
  陆小凤眼睛并不是完全闭着的,还眯开着一条线。
  他本来想起来问这老婆婆,是不是已找到那个鲜红鞋子的女人。可是他忽然发现这老婆婆昏花的老眼里,竟似在闪动着一种刀锋般的光。这么样一个老太婆,眼睛里本来绝不该有这种光的。
  陆小凤的心里,忽然也仿佛闪过了一道光,灵光。
  他索性将呼吸也闭住。老太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散落在地上的糖炒栗子,干枯的嘴角,似又露出一丝狞笑。陆小凤的脸在树影下看来,正是死灰色的。
  老婆婆喃喃道:“这么好的糖炒栗子一个就可以毒死三十个人,不捡起来岂非可惜!”
  她蹒跚着走了过来。陆小凤忽然发现她走路的样子虽然老态龙钟,仍脚步却很轻。她穿的裙子很长,直拖到地上盖住了脚,她脚上穿的是什么鞋子?
  陆小凤突然张开了眼睛瞪着她。这老太婆居然并没有吃惊,至少陆小凤并没有看出她有吃惊的样子。
  她实在真能沉得住气,居然还眯起眼笑了笑,道:“这地方好像没有穿红鞋子的女人,穿紫鞋子和黄鞋子的倒有两个!”
  陆小凤也笑了笑,道:“穿红鞋子也有一个,我已找到了!”
  老婆婆道:“大爷你已找到了?在哪里?”
  陆小凤道:“就在这里,就是你!”
  老婆婆吃惊的看着他:“是我?我这种老太婆会穿着双红鞋子?”
  陆小凤淡淡道:“我的眼睛会透视,已看见了你脚上的红鞋子,而且还看见了上面绣着的那只猫头鹰!”
  老婆婆忽然笑了。她的笑声如银铃,比银铃更动听:“你没有吃我的糖炒栗子?”
  “没有。”
  “这么好的糖炒栗子,你为什么不吃?”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因为我是个多情的人!”
  老婆婆眨了眨眼,道:“多情的人就不吃糖炒栗子?”
  陆小凤道:“偶尔也吃的,但却只吃没有毒的那一种。”
  老婆婆又笑了,银铃般笑道:“好,陆小凤果然不愧是陆小凤!”
  “你知道我是陆小凤?”
  老婆婆笑道:“脸上长着四条眉毛的人,这世上又有几个?”
  陆小凤也笑了。他笑得当然没有这老太婆好听,因为他根本就不是真的在笑。他知道这老婆婆已经快出手了,也知道这出手一击必定很不好受。他没有猜错。
  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这老婆婆已从篮子里抽出双短剑,剑上系着鲜红的彩缎。就在他看见这双短剑的时候,剑光一闪,剑锋已到了他的咽喉。好快的出手!好快的剑!
  陆小凤不敢出手去接,他怕剑锋上有毒。平时他也许是个很大意、很马虎的人,可是到了这种生死关头,能比他更谨慎小心的人,找遍天下也找不出几个;他的人忽然间已游鱼般滑了出去。不但反应快,动作更快。可是无论他的人到了哪里,闪动飞舞的剑光立刻也跟着到了哪里。
  剑光如惊虹掣电,木叶被森寒的剑气所摧,一片片落了下来。转瞬间已被剑光绞碎。陆小凤已被逼出了冷汗。他本以为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已是世上最可怕的剑客,他想不到世上还有个这么样的人。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耀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这里虽没有如山的观者,但陆小凤面上的颜色的确已沮丧。连十五的明月,似也被这森寒的剑气逼得失去了光彩。难道这就是昔年的翟公孙大娘,教她弟子所舞的剑器?
  陆小凤这才知道.剑器并不是舞给别人看的,剑器也一样可以杀人。他现在就随时都可能死在这剑器下。红缎带动短剑,远比用手更灵活,招式的变化之快,更令人无法思议。
  陆小凤的衣襟已被割破,人已被逼得贴在树干上,“哧”的一声,剑风破风,两柄短剑如神龙交剪,闪电般刺了过来。这里已是退无可退的绝路。
  公孙大娘嘴角又露出了狞笑,但她却不知道陆小凤最大的本事,就是在绝路中求生,在死中求活。他的人突然沿着树干滑了下去,像蛇一般滑在地上。
  只听“夺”的一响,剑锋已钉入了树干。就在这一刹那间,陆小凤的人已又弹起,反手一划,剑柄上的绸带已断!这一着就等于砍断了握剑的两只手。公孙大娘的身子也已凌空翻出,长裙飘飞,陆小凤终于看到了她的鞋子。红鞋子!
  明月当空,红鞋子在月光一现,她的人已飞掠出五丈外。陆小凤当然绝不肯让她就这样走的,可是他身形展动时,已比她迟了一步。这一步他竟始终无法追上。
  无论他用多快的身法,他们之间的距离,始终都保持着四五丈远。江湖中以轻功著名的高手,陆小凤也见过不少。司空摘星当然就是其中轻功最高的一个,阎铁珊、霍天青、西门吹雪、老实和尚,这些人当然也都不弱。
  但此刻在前面逃的若是这些人,陆小凤说不定早已追上了。他忽然发现这个“老婆婆”非但剑法可怕,而且也是他前所未见的轻功高手。花木园林、亭台楼阁,飞一般从他们脚底倒退了出去。
  接着又是一重重屋脊、一条条道路。公孙大娘的身法竟始终也没有慢下来,她显然绝不是气力已衰的老婆婆,但陆小凤也正是年轻力壮,精神、体力都正在巅峰,他的身法当然也没有慢下来。
  公孙大娘已发现要甩掉后面这个人,实在不是件容易事。
  前面的一条街上,灯火辉煌,现在时候还不晚,这条街上正是城里最热闹的地方。街上有两三家茶楼,两三家酒馆,街旁摆着各式各样的摊子,有几档是卖针线花粉,有几档卖的是鱼生粥和烧鹅。
  公孙大娘身子突然下坠,人已落在街上,立刻放声大叫了起来:“救命呀,救命……”
  她大叫着,奔入了一家茶楼,陆小凤也已追到,但是一个老太婆叫救命,一个年轻力壮的大男人在后面追,这件事当然是人人都看不惯的。已有几个直眉楞眼的小伙子,怒吼着跳了起来,有的还抽出了刀。陆小凤已发现要糟了。他当然有能力将这些路见不平,仗义勇为的年轻人一下子全都打倒,可是这些人看来都恨不得能一下子打倒他。
  七八个人一起拥上来,动刀的动刀,拿板凳的拿板凳,围住了陆小凤,纷纷大骂:“丢你老母,你条契弟追住个伯爷婆做乜,唔通你重想强把祷?”
  陆小凤实在哭笑不得,想解释,不知该怎么解释,想出手,又下不了手。
  一条板凳已当头砸下来,他只有伸手去挡,“崩”的,他的手没有断,板凳却断了。大家这才吃了一惊,就在这时,已有个人冲了进来,“劈劈啪啪”,一人给了他们一个大耳光。这些直眉楞眼的年轻小伙子,竟连一个敢还手的都没有。
  陆小凤总算松了口气,他已看出冲进来的这个人,正是昨天在蛇王楼下的院子里,想试试他功夫的那两条赤膊大汉之一。
  “你地知唔知祷系乜慑人?”这大汉指着陆小凤,大声道:“祷就系蛇王老大的最好雳朋友,天下功夫最犀利雳陆小凤。”
  对这些小伙子说来,陆小凤的名字并不吓人,可是蛇王的朋友,那就是谁都不能动的了。于是拿刀的藏起刀,拿起板凳的放下板凳,一个个都想过来道歉、赔罪!陆小凤却已乘机冲了出去,冲出了后门的门。后门外是条小巷子。他刚才看见公孙大娘就是从这扇门出去的,但现在,小巷子里却只有条野狗,蹲在阴沟旁啃骨头。公孙大娘已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知道再追也没法子追了,只好转过身。
  那大汉已跟过来,打着半生不熟的官话,道:“我们正准备到西园去找你,想不到你已来了!”
  “找我有事?”
  大汉点点头,道:“我们已找到那位姑娘的地方,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广东人说官话,他结结巴巴的说着,自己也急得满头大汗。
  陆小凤更急,打断了他的话:“她在哪里?”
  大汉道:“我带你去!”
  街上的人还是很多,可是看见这大汉走过来,大多都远远的避开了。
  “我也姓陆,叫陆广。”他好像认为姓陆是件很光荣的事,所以他觉得自己脸上也有光。
  陆小凤却只希望他少说话,快走路。
  “我佩服你,你的功夫真是莫得顶。”陆广却一心在讨好:“这东西香得很,你吃不吃?”他从怀里拿出来的东西,竟赫然又是几个糖炒栗子,又香又热的糖炒栗子。
  陆小凤却好像看见了毒蛇一样,一把拉住他的手:“这是哪里来的?”
  陆广怔了怔,道:“当然是买来的,姓陆的从来也不白拿别人的东西!”
  “从哪里买来的?卖栗子的人呢?”
  “就在那边。”
  陆广随手一指,街角上果然有个卖栗子的摊子,一个人正在大铁锅里炒栗子。栗子本就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到处都有得卖的。陆小凤松了口气,但掌心却已沁出了冷汗。
  现在想起来,他才发现刚才他剥开栗子的那一刻,也许就是他生平最危险的时候,只要那个栗子一进了嘴,现在他已不是陆小凤了。
  “死人就是死人,死人没有名字。”就连叶孤城剑锋逼上他胸膛的那一瞬间,也没有刚才危险。他突然发觉一个人多情也是有好处的。何况他现在总算已知道了薛冰的下落。
  陆小凤忽然又觉得愉快了起来,拍着陆广的肩,笑道:“想不到你也姓陆,好极了,几时有空我请你饮茶。”饮茶本是广东人最大的嗜好,饭可以不吃,茶却不可不饮。
  谁知陆广却摇着头道:“我不饮茶,我只喝酒!”
  陆小凤大笑,笑得别人都扭过头,吃惊的看着他。可是他不在乎。
  他高兴的时候,只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都陪他高兴。这时陆广已转进了条小巷子,这条巷子正在一家饼店和一家绸缎庄的中间。巷子特别窄,两个人不能并肩走,巷子两边也没有门,看来这只不过是那两家店铺盖房子时,故意留出来的一点空地而已。
  也许这两家人彼此都看不顺眼,所以谁都不愿自己的墙连着对方的。但巷子的尽头,却有扇小红门。门是虚掩着的,一个人正站在门口,好像很着急,急得直搓手。
  看见陆广,这人立刻迎上来,在陆广耳边悄悄说了两句话,陆广的脸色似已变了,回过头向陆小凤勉强笑了笑,道:“就是这里,我……我不能陪你进去了。”
  为什么不能进去?难道这屋子里也有什么可怕的事?
  陆小凤已冲了进去,只要能找到薛冰,无论遇着什么事,他都不在乎。
  院子里只有两间平房,房里有两个人。两个都不是薛冰。是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是金九龄。
  陆小凤怔住:“你怎么会在这里?薛冰呢?”
  金九龄没有回答这句话,却伸出了手——他手里提着件衣服,又轻又软的白衣服。这是薛冰的衣服。陆小凤当然认得出,他脸色已变了。薛冰的衣服在这里,人却不在,这件衣服当然不会是自己走来的。她当然也不会自己脱下衣服,赤裸裸的走出去。
  陆小凤忽然觉得腿在发软,后退了两步,倒在椅子上,胃里已涌出了酸水。
  金九龄的脸色也很沉重,迟疑着,终于问道:“你认得出这是薛冰的衣服?”
  陆小凤点点头,他跟薛冰分手的时候,薛冰身上还穿着这件衣服。
  “她的衣服既然在这里,她的人当然也一定到这里来过!”
  “你看见她没有?”陆小风还抱着希望。
  金九龄却摇摇头,道:“我们来的时候,这里已没有人了。”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金九龄道:“这地方并不是我们找到的。”
  “是蛇王?”
  这次金九龄点了点头,道:“他的确是你的好朋友,的确替你尽了力!”
  陆小凤没有开口,他正在心里问自己:“我是不是也替他尽了力?”
  金九龄道:“自从今天的凌晨时开始,他手下所有的兄弟就开始替你找薛冰!”
  他们找人的方法很有效,因为他们的兄弟已深入这城市的每个角落里。尤其是茶楼、酒馆、客栈、小饭铺,甚至卖艇仔粥、烧鹅饭的大排档。这些本就是人最杂、消息最多的地方。
  他们先从这些地方开始打听,最近有没有可疑的陌生人。无论什么人都要吃饭睡觉的。客栈里没有,他们又再打听,附近有没有空房子租给陌生人。三千条市井好汉,在同时打听一件事,当然很快就会问出眉目来。
  “麦家饼店后面,有栋小房子,三四个月前,租给了一个人。”
  再问房东,房东的答复是:“来租房子的是个很漂亮的小后生,出手也很大方,先预付了一年房租,可是自从那次之后,他就从来也没有再出现过,房子也一直都是空着的,好像始终都没有人进去住。”世上绝没有人会特地花钱租一栋房子,却让它一直空着在那里,这其中当然有原因、有秘密。
  金九龄道:“今天黄昏时,他们问出了这件事,立刻就派人到这里来探听,那时这屋子里似乎还有女人的呻吟声,来探听的人不敢轻举妄动,回去再找了人来,这里却已没有人了。”
  陆小凤道:“这件事你怎么会知道的?”
  金九龄笑了笑,道:“以前跟着我的那班兄弟,现在都已升了官,成了名!”他拍了拍身旁一个人的肩,微笑着道:“这位就是羊城的总捕头,鲁少华。”
  陆小凤这才注意到他身旁还有个短小精悍,年纪虽不大,头发却已花白的青衣人,穿着虽是普通生意人的打扮,但目光炯炯,鹰鼻如钩,腰上隐隐隆起,衣服里显然还带着软鞭练子枪一类的软兵器,也说不定是锁链镣铐。只要在江湖中混过几天的人,一眼就可看出他一定是六扇门中的高手。
  “白头鹰”鲁少华,也的确是东南一带黑道朋友觉得最扎手的名捕。
  鲁少华赔着笑道:“我吃的虽然是公门饭,可是对蛇王老大也一直很仰慕,只要过得去,我对他手下的兄弟,总是尽量的给方便……”其实他心里也知道,若想保持这埔市地面上的太平,就最好少惹蛇王的兄弟。
  “但是今天一清早,蛇王手下的三千兄弟,就全部出动,我既不知道究竟是出了什么大事,也不能闭着眼不管。”所以他也派出了他手下的捕快,四处打听。羊城是岭南第一大埠,龙蛇混杂,四方杂处,能在这种地方做捕快们的总班头,当然是有两下子的。
  鲁少华道:“等在下知道这件事和陆少侠有关系后,就立刻设法和老总联络。”
  虽然金九龄已不是他的老总,但是他的称呼犹未改。现在陆小风才知道陆广刚才为什么不愿进来了,有羊城的总捕头在这里,他们当然是要避着些的。
  金九龄道:“薛姑娘的衣服还在,可是人已不见,这只有一种解释!”
  陆小凤在听。他相信金九龄的判断,他自己的心却已又乱了。
  金九龄道:“绑她来的人,知道行踪已被发现,就立刻将她带走,却嫌她身上穿的白衣服太惹眼,所以就替她换了套衣服!”
  “这里有衣服可换。”鲁少华打开了屋角的衣柜,柜子里还有六七套衣服,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有老年人穿的,也有年轻人穿的。
  金九龄道:“这地方只有一张床,只有一个人住,但却有六七套各种不同的衣服,这就可以证明一件事。”
  陆小凤道:“证明这个人必定精于易容改扮,随时都可能以各种不同的身份出现!”
  金九龄道:“但却只有衣服,没有鞋子,这也可以证明一件事!”
  陆小凤道:“证明她无论改扮什么人,穿的鞋子却只有一种!”
  金九龄道:“红鞋子?”
  陆小凤道:“不错,红鞋子,红缎的绣花鞋,就像是新娘子穿的那种!”
  金九龄道:“由很多迹象都可以看出,来租房子的那漂亮后生,的确是女人改扮的!”
  陆小凤道:“哦?”
  金九龄道:“这里到处都积着灰尘,显见已很久没有人来住过,日用生活需要用的东西,这里连一样也没有,但却有面镜子!”女人的确总是比较喜欢照镜子,可是——
  陆小凤道:“男人也有喜欢照镜子的,易容改扮时更非照镜子不可!”
  金九龄在窗前的桌上,拿起面镜子道:“这上面有个手上汗渍留下来的印子,是新留下来的!”
  陆小凤道:“是女人的手印?”
  金九龄点点头,道:“但却绝不会是薛冰的,她既然被人囚禁在这里,手脚纵然没有被绑住,也一定被点了穴道。”
  床上的被褥凌乱,好像刚有人睡过的样子。
  金九龄道:“若是我猜得不错,她刚才很可能一直都是躺在床上的。”
  鲁少华道:“蛇王的兄弟,曾经听见屋子里有女人的呻吟声,所以我猜想那位薛姑娘还有可能已受了伤!”金九龄瞪了他一眼,他显然不愿让陆小凤知道这件事,免得陆小凤焦急难受。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其实他就算不说,我也可以想得到的!”
  金九龄立刻道:“但屋子里连一点血迹也没有,可见她就算受了伤,伤得也不重!”
  这就是安慰的话了,薛冰受的若是内伤,无论伤势多重,也不会有血迹留下来的。但陆小凤却喜欢听这种话,他现在的确需要别人的安慰。
  金九龄道:“这人临时要将薛冰带走,走得显然很匆忙,所以才会有这些痕迹留下!”
  陆小凤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金九龄道:“天还没有黑的时候!”
  那时陆小凤正在路上,正准备到西园去赴约,那卖糖炒栗子的“老婆婆”,也还没有出现。她很可能是将薛冰带走之后,再到西园去的。她很可能就是租这房子的人。
  金九龄道:“这房子是在两个月前租下来,正确的日期是五月十一。”
  陆小凤动容道:“五月十一?”
  金九龄道:“王府的盗案,是在六月十一发生的,她来租这房子的时候,正恰巧在盗案发生的前一个月。”
  陆小凤道:“也正是江重威生日的前三天!”
  金九龄道:“江重威的生日,和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
  陆小凤道:“他生日那天,江轻霞曾经特地来为他祝寿。”
  金九龄目光闪动,道:“也就在那天,她将酒窖的钥匙打了模型。”
  陆小凤道:“为了避免让别人怀疑她跟这件事有关系,所以她们又等了二十多天才动手!”
  金九龄道:“在做这种大案之前,当然一定要有很周密的计划,还得先设法了解王府的环境,动手时才能万无一失。”
  陆小凤道:“她平时当然不能以那大胡子的身份出现,所以到了当天晚上,一定要准备个隐秘的地方,易容改扮。”
  金九龄道:“这里就正是个很好的地方!”
  陆小凤道:“就因为这地方是在闹区里,所以反而不会引人疑心!”
  金九龄叹道:“看来她的确很能抓住别人心里的弱点!”
  鲁少华一直在旁边静静的听着,此刻才忍不住问:“难道来租这房子的人,就是那绣花大盗?”
  陆小凤道:“现在我们虽然还不能完全确信,但至少已有六七成把握!”
  金九龄忽然道:“不止六七成!”
  陆小凤道:“哦?”
  金九龄道:“我敢说我们现在至少已有九成以上的把握!”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如此确信?”
  金九龄道:“就因为这样东西!”他从衣袖里拿出了个红缎子的小荷包:“这是我刚才从衣柜下找到的,你看看里面是什么?” 
  荷包里竟赫然是一包崭新的绣花针!
  鲁少华从巷口的麦家饼店,买了些刚出炉的月饼。现在距离中秋虽然还有整整一个月,但月饼却已上市了。陆小凤勉强吃了半个。这条街道很静,他们一边走,一边吃——绣花大盗当然绝不会再回到那房子里去的,他们也已没有留在那里的必要。
  金九龄道:“这些绣花针都是百炼精钢打成的,和普通的不同!”
  “上面有没有淬毒?”
  “没有。”
  金九龄又道:“她留下那些人的活口,为的也许就是要那些人证明她不是女人,是个长着大胡子的、会绣花的男人。”
  陆小凤道:“她根本也没有一定要杀他们的必要!”
  金九龄道:“你想她有没有可能就是江轻霞?”
  “没有,完全没有可能!”陆小凤道:“江轻霞的武功虽不弱,但比起她来,却差得很远!”他接着又道:“江轻霞惟一的任务,只不过是替她到王府里去探查情况,再打几个钥匙模型而已!”
  金九龄道:“你认为江轻霞是她的属下?”
  陆小凤点点头。
  金九龄道:“江轻霞在江湖中也是个名人,而且很骄傲,怎么会甘心受她控制?”
  陆小凤道:“因为她样样都比江轻霞强得多,我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见过武功那么高、那么凶狠狡猾的女人!”
  金九龄耸然动容:“你已见过她?”
  陆小凤苦笑道:“不但已见过她,而且几乎死在她手里!”
  金九龄道:“你怎么会见到她的?”
  陆小凤道:“我本来是代一个朋友到西园去赴约的!”
  金九龄道:“赴约?那是个什么样的约会?”
  陆小凤长长叹了口气:“那实在是个要命的约会!”
  金九龄道:“你那朋友约的人是谁?”
  陆小凤道:“公孙大娘,公孙兰。”
  金九龄皱眉道:“我好像从来也没有听见过这名字。”
  陆小凤道:“因为她本就不是个有名的人,也从来不愿出名!”
  金九龄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小凤道:“不知道。”
  金九龄更奇怪:“你已见过她,却连她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
  陆小凤道:“我见过的是个卖糖炒栗子的老太婆,买了她两斤糖炒栗子,我只要吃了一个下去,你现在就已见不到我了。”
  金九龄忽然失声道:“熊姥姥的糖炒栗子!”
  “熊姥姥的糖炒栗子?”陆小凤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金九龄道:“前两年里,常常会有些人不明不白死在路上,都是被毒死的,尸体旁都散落着一些糖炒栗子。”
  鲁少华也知道这件事:“出事的时候,都是在月圆之夕。”
  陆小凤道:“今天正是月圆。”
  鲁少华道:“我就曾经办过这么几件案子,从来也查不出一点头绪,死的那些人,既不是被仇家所害,也不是谋财害命。”
  金九龄道:“就因为死的都是些无名之辈,所以这件事并没有在江湖中流传,只有在公门办案的人才知道。”
  鲁少华道:“两年前,有个新出道的镖师叫张放,就是这么样死的,只不过他临死前还说了两句话。”
  “说什么?”
  “他第一句说的就是:‘熊姥姥的糖炒栗子’。我们再问他,熊姥姥是谁?为什么要害他?他又说了句:‘因为她每到了月圆之夜,就喜欢杀人’。”
  陆小凤长长吐出口气:“原来她不但是女屠户、桃花蜂、五毒娘子,还是熊姥姥!”
  金九龄道:“你认为绣花大盗也是她?”
  陆小凤道:“我本来也没有想到,但几件事凑在一起,就差不多可以证明她就是绣花大盗了!”
  “哪几件事?”
  “我一路追到麦记饼店那条街上,才被她溜了,现在我才知道她为什么要往那边逃。”
  “因为她在那条街上住过,对那条街的地势比你熟悉!”
  陆小凤道:“而且衣柜里那些衣服,也正和她的身材相合,听她的声音,年纪也不大,要扮成个漂亮后生,也绝不会被人看破!”
  但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些。
  陆小凤道:“她虽然扮成个老太婆,但脚上穿的却还是双红鞋子——鲜红的缎子鞋,上面据说还绣着只猫头鹰。”
  金九龄也长长吐出口气:“不管怎么样,我们现在总算已知道那绣花大盗是什么人了!”
  鲁少华道:“只可惜我们还是找不到她,而且根本没有线索去找!”
  陆小凤忽然道:“有。”
  “有线索?”
  “非但有,而且还不止一条!”陆小风接着道:“第一,我们已知道江轻霞是认得她的;第二,她既然在这里有个秘密的巢穴,在别的地方做案时,也一定会同样有的!”
  金九龄眼睛亮了:“不错,无论什么样的高手做案,都免不了有他自己独特的习惯,而且很难改变。”
  陆小凤道:“所以我想她在南海一定也有个巢!”
  南海就是华玉轩的所在地。
  鲁少华眼睛也亮了,道:“南海的班头孟伟,也是以前跟着金老总的兄弟,我现在就可叫他开始去找,等你们到了那里去,他说不定已经找到!”
  陆小凤道:“你现在就可以叫他找?”
  鲁少华点点头,道:“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保持着联络,而且用的是种最快的法子!”
  陆小凤道:“什么法子?”
  鲁少华道:“飞鸽传书。”
  金九龄道:“也许她就是准备将薛冰带到那里去的,我们若是尽快赶去,说不定就可以在那里抓住她!”
  鲁少华道:“我会叫孟伟在查访时特别小心,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金九龄道:“你现在就写这封信!”
  鲁少华道:“是。”
  他刚加快了脚步,金九龄忽然又道:“还有一件事!”鲁少华就停下,等着吩咐。
  金九龄微笑着,看着他,道:“你每个月要收蛇王兄弟他们多少例规银子?”
  鲁少华的脸有点红了,却还是不敢不说实话:“八百两,但也是由兄弟们大家分的!”
  金九龄沉下了脸,道:“你知不知道蛇王是陆小凤的朋友,知不知道陆小凤的朋友也就是金九龄的朋友。”
  鲁少华垂下头,道:“我知道,这份银子从今天起我就不再去收。”
  金九龄又笑了:“好,从今天起,这份银子由我补给你!”
  鲁少华看着他,目中露出感激之色,躬身一礼,什么话也不再说,转身而去。
  陆小凤忽然叹道:“我现在才知道别人为什么都说你是三百年来,六扇门中的第一高手了!”
  金九龄微笑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你不但会收买人心,还会出卖朋友!”
  金九龄笑得似已有点勉强:“我出卖过谁?”
  陆小凤道:“我。”他苦笑着,接着道:“若不是你把我拉下这淌浑水,我现在怎会有如此多麻烦?怎么会如此头疼?”
  金九龄道:“可是现在看来,你已经快把你的头疼送给别人了!”
  陆小凤道:“送给谁?”
  金九龄微笑着,缓缓道:“绣花大盗,公孙大娘。”
  陆小凤也笑了:“我们现在就去送给她?”
  金九龄道:“当然现在就去,别的无论什么事,都可以先放到一边再说。”
  陆小凤道:“但我却还有一件事放不下。”
  金九龄道:“什么事?”
  陆小凤道:“朋友。”
  金九龄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你一定还要去找蛇王的,却不知他肯不肯交我这个朋友?”
  蛇王不肯。因为他已根本没法子再交朋友。死人怎么能交朋友?
  小楼没有声音,也没有灯光。院子里兄弟们都已派出去,只有四个人在守望,他们本已在奇怪,但却没有一个敢上去看。没有蛇王的吩咐,谁也不敢上楼去,但陆小凤当然是例外。
  “昨天晚上他就没有睡,也许现在已睡了。”门是虚掩着的,陆小凤推开门走进去,金九龄给了他个火折子。火折子刚燃起,又熄灭,落下。陆小凤的手已冰冷僵硬,连火折子都拿不住了。
  火光一闪间,他已看见蛇王一双凸出眼眶外的眼睛。他竟已被人活活的勒死在软榻上,被一条鲜红的缎带勒死的。公孙大娘短剑上系着的,正是这种缎带。
  陆小凤走过去拉起蛇王的手,身子突然开始颤抖。蛇王的手比他的更冷,已完全冰冷僵硬。屋子里一片黑暗。金九龄也没有再燃灯,他知道陆小凤一定不忍再见蛇王的脸。他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陆小凤。死一般的黑暗、死一般的静寂,一个人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能真正感觉到“死”是件多么真实、多么可怕的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小凤突然道:“走,我们现在就走。”
  金九龄道:“嗯。”
  陆小凤道:“但我却不会再将头疼送给她了。”
  他忽又笑了笑,笑声中充满了一种无法描叙的悲痛和愤怒之意。
  幸好金九龄没有燃灯,陆小凤现在的表情,他一定也不忍看的。
  只听陆小凤一字字道:“我要让她的头永远不会再疼。”
  金九龄明白他的意思。一个人的头只有在被割下来以后,才永远不会再疼的!
  第七回 小楼凤劫
  陆小凤不愿坐车,但现在却又偏偏坐在车上。人只要活着,就难免要做一些自己本不愿做的事。
  “你一定要想法子在车上睡一觉,找到公孙大娘时,才有精神对付她。”
  陆小凤也知道金九龄说的有理,可是他现在怎么睡得着?
  “小王爷很钦佩花满楼,一定要留他在那里住几天,王府里有他照顾,我也放心得很。”
  陆小凤更不会为王府中的事担心,也不必再为蛇王担心。现在他应该担心的只是他自己。无论多坚强的人,若是受到他这种可怕的压力,都可能会发疯的。
  车马走得很急,车子在路上颠簸。他拼命想集中自己的思想,他有许多事都要集中精神来思索。可是他连心都似已被人割得四分五裂。
  破晓时,车马在一个小乡村里的豆腐店门口停下,晨风中充满了热豆浆的香气。
  “你就算吃不下东西,也一定要喝点热豆浆。”
  陆小凤虽然不愿耽误时间,却也不愿辜负朋友的好意。何况赶车的人,拉马车的马,也都需要歇歇了。
  豆腐店还点着盏昏灯。一个人正蹲在角落里,捧着碗热豆浆,“呼噜呼噜”的喝着。灯光照在他的头上,他的头也在发光。这人是个和尚。这和尚倒也长得方面大耳,很有福相,可是身上穿的却又脏又破,脚上一双草鞋更己几乎烂通了底。老实和尚。
  看见了这个天下最古怪的和尚,陆小凤才露出了笑容。“老实和尚,你最近有没有再去做不老实的事?”
  老实和尚看见他,却好像是吃了一惊,连碗里的豆浆都泼了出来。
  陆小凤大笑,道:“看你的样子,我就知道你昨天晚上一定又不老实了,否则看见我怎么会心虚?”
  老实和尚苦着脸,道:“不老实的和尚,老实和尚平生只做了那么一次,我佛慈悲,为什么总是要我遇见你?”
  陆小凤笑道:“遇见我有什么不好?我至少可以替你付这碗豆浆的账!”
  老实和尚道:“和尚喝豆浆用不着付账,和尚会化缘。”他将碗里最后一口豆浆匆匆喝下去,好像就准备开溜了。
  陆小凤却拦住了他:“就算你用不着我付账,也不妨跟我聊聊,欧阳情又不会在等你,你为什么急着要走?”
  老实和尚苦笑道:“秀才遇着兵,有理讲不清。和尚遇见陆小凤,比秀才遇着兵还糟,聊来聊去,总是和尚倒楣的!”
  陆小凤道:“和尚倒什么楣?”
  老实和尚道:“和尚若不倒楣,上次怎么会在地上爬?”
  陆小凤又忍不住笑了,道:“今天我保证不会让你爬!”
  老实和尚叹道:“不爬也许更倒楣,和尚这一辈子只怕遇见两个人,为什么今天偏偏又要我遇见你!”
  陆小凤道:“还有一个是谁?”
  老实和尚道:“这个人说出来,你也绝不会知道的!”
  陆小凤道:“你说说看!”
  老实和尚迟疑着,终于道:“这个人是个女人!”
  陆小凤笑道:“和尚认得的女人倒真不少!”
  老实和尚道:“女人认得和尚的也不少。”
  陆小凤道:“这个女人是不是欧阳?”
  老实和尚道:“不是欧阳,是公孙!”
  “公孙?”陆小凤几乎忍不住要叫了起来:“是不是公孙大娘?”
  老实和尚也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是她?你也认得她?”
  陆小凤已叫了起来:“你认得她?你知不知道她在哪里?”
  老实和尚道:“你为什么要问?”
  陆小凤道:“因为我要找她算账!”
  老实和尚看着他,忽然大笑,笑得弯下了腰,忽然从陆小凤身旁溜了出去。这一溜竟已溜出去四五丈,到了四五丈外还在笑。
  可是陆小凤这次已决心不让他溜了,身子凌空一翻,已又挡住了他的去路:“你为什么要笑?”
  老实和尚道:“和尚觉得好笑的时候,和尚就笑,和尚一向老实。”
  陆小凤道:“这件事有什么好笑的?”
  老实和尚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陆小凤道:“就算要打破和尚的脑袋,我也要问到底!”
  他说得很认真,老实和尚只好叹了口气:“和尚的脑袋不能打破,和尚只有一个脑袋。”
  陆小凤道:“那么你说,这件事有什么好笑的?”
  老实和尚道:“第一,因为你根本就找不到她。第二,因为就算找到她,也打不过她。第三,因为你就算能打得过她,也没有用。”
  陆小凤道:“为什么?”
  老实和尚道:“因为你只要看见她,根本就不忍打她了,那时说不定你只希望她能打你几下!”
  陆小凤道:“她很美?”
  老实和尚道:“武林中有四大美人,你好像都认得的?”
  陆小凤道:“我认得!”
  老实和尚道:“你觉得她们美不美?”
  陆小凤道:“美人当然美。”
  老实和尚道:“可是这个公孙大娘,却比她们四个加起来还要美十倍!”
  陆小凤道:“你见过她?”
  老实和尚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佛慈悲,千万莫要让和尚再看见她,否则和尚就算有十个脑袋,只怕都要被打得精光。”
  陆小凤道:“你知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
  老实和尚道:“不知道。”老实和尚若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老实和尚从来不说谎。
  陆小凤道:“你上次是在什么地方见到她的?”
  老实和尚道:“我不能告诉你。”老实和尚若说不能告诉你,就是不能告诉你,你就算打破他的脑袋,也没有用的。
  陆小凤知道这是没法子的,只有恨恨的瞪着他,忽然笑道:“其实和尚并非只有一个脑袋的!”
  老实和尚听不懂。
  陆小凤道:“因为和尚还有个小和尚!”他大笑,笑得弯下了腰。老实和尚已气呆了,他明知陆小凤是在故意气他的,还是气呆了,几乎已被气得晕过去。金九龄在旁边看着,也忍不住要笑。
  老实和尚忽然叹道:“和尚不说谎,还有句老实话要告诉你。”
  陆小凤好容易才忍住笑,道:“你说。”
  老实和尚道:“看你们两个,都是一脸的霉气,不出三天,脑袋都要被人打破的!”
  孟伟虽然也只有一个脑袋,却叫做三头蛇,在九大名捕中,他一向是手段最毒辣、对付犯人最凶的一个。三头蛇当然也有三种面目,看见金九龄,他不但态度恭敬,笑容也很可亲。连陆小凤都很难想像到这么样一个人,会时常在暗室中对人灌凉水,上夹棍。
  就因为世上还有他这种人,所以大家都应该知道,一个人活在世上,还是不要犯罪的好。替金九龄赶车来的,也是鲁少华那一班的捕快,车马一入城,就有本地的捕快接应,将他们带到这里来。
  这里也是闹区——大多数人在犯罪时,果然都有种很难改变的习惯。所以世上也很少有破不了的罪案。孟伟在街角上的茶馆里等他们,他们的目标,就是后面的一条巷子里,巷底的一栋小房子。
  “来租房的,也是个很英俊的后生小伙子,预付了一年房租。”
  “你有没有听见里面有什么动静?”
  “没有,据说那房子也好像一直都没有人来住过。”
  ——也许他们来得比公孙大娘快,她杀了蛇王后,总难免要耽误些时间,何况她还要带着个已受了伤的薛冰。
  于是金九龄吩咐:“把你手下显眼的兄弟都撤走,莫要被人发觉这里已有警戒!”
  孟伟道:“我们的行动一直很小心,到这里来的兄弟,都已经改扮。”
  金九龄冷笑道:“改扮有什么用?别人难道看不出?”
  陆小凤也一眼就已看出,茶馆里的伙计、巷子对面一个卖生果的小贩、路边的算命先生,和七八个茶客都是他们的人改扮的。在公门中呆得久了,一举一动都好像跟普通人不太一样,尤其是脸上的神色和表情,更瞒不过明眼人。
  孟伟道:“我这就去叫他们走。”
  巷口的屋檐下,有个长着一身疥疮,手里捧着个破瓦钵的秃子乞丐。孟伟走过去时,他居然还伸出瓦钵来讨钱,却讨来了一脚。
  片刻间,那些改扮的捕快都已散尽了,孟伟回来报告:“我只留下了两个人,有什么事时,也好叫他们去跑腿。”
  一个就是巷口对面的小贩,那生果摊子显然是一直都摆在那里的,只不过换了个人而已,所以就不致引人注意。还有一个是谁?
  金九龄看着那秃子,道:“宋洪近来的确已很不错了,你多教教他,将来也是把好手。”
  陆小凤忽然明白,这满身疥疮的乞丐,也是他们的人。
  现在还不到戌时,七月里白天总是比较长。屋子里还用不着燃灯,斜阳从窗外照进来,照着一屋子灰尘。这地方果然已很久没有人来住过,屋子里的陈设,也跟羊城那边差不多。
  柜里有八九套各式各样不同的衣服,桌上有面镜子,旁边有张小床,看不出一点特别的地方,也找不出一点特别的线索。他们竟似白来了一趟。
  金九龄背负着双手,四下走来走去,忽然一挺身,窜上了屋梁,又摇摇头,跳下来。
  孟伟却忽然在厨房里欢呼:“在这里了!”他奔出来时,手里拿着个木头匣子。
  金九龄大喜道:“这是在哪里找到的?”
  “在灶里。”那的确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东西藏在那里,显然有秘密。
  金九龄已准备打开来看看,陆小凤却拦住了他:“匣子里说不定有机关!”
  金九龄用手拈着匣子,笑道:“这匣子轻得很,若是装上了机簧、暗器,一定会比较重。”
  他当然也是个极谨慎的人,否则十年前就已该死了几十次。陆小凤不再说什么,机簧、暗器,一定是金属的,拿在手里的分量当然不同。匣子没有锁,金九龄打开了雕花的木盖,突然间,一股淡红色的轻烟急射而出。金九龄想闭住呼吸已来不及了,他的人倒窜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柜子上,倒下!
  匣子里的确没有机簧暗器,却有个用鱼鳔做的气囊,匣盖一开,盖上的尖针刺破气囊,囊中紧缩的毒烟立刻射出,金九龄千算万算,还是没有算到这一着。
  他的人倒在地上,看来也正像是个突然抽空了的气囊,整个人都是软的,脸色更苍白得可怕,头上还在流着血。他刚才情急之下一头撞在柜子上,脑袋竟被撞破了个洞。
  ——你们两个看来都是一脸的霉气,不出三天,脑袋都要被人打破的。
  老实和尚说的果然是老实话。陆小凤已闭住呼吸,一股掌力挥出,驱散了毒烟,想起老实和尚说的话,他心里也觉得有点发冷。孟伟早就窜了出去,只等毒烟散尽,才捏着鼻子走进来。
  这时陆小凤已扶起金九龄,以真力护住了他的心脉,只希望能救回他一条命。
  孟伟却拿起了那匣子,他对这匣子竟远比对金九龄关心,但匣子却是空的,什么也没有,他看了很久,忽又欢呼:“在这里了!”
  秘密并不在匣子里,却在匣盖上。若是仔细去看,就可发现雕花的盖子上,雕的竟是钟鼎文,一段有八个字:“留交阿土,彼已将归。”
  越明显的事,别人反而越不会注意,公孙大娘的确很懂得人们的心理,用这种法子来传递消息,又有谁能想得到?——她这是在通知一个人,将一样东西交给阿土,因为阿土已经快回去了。
  消息留给谁的?要留交给阿土的又是什么?阿土是谁?这些问题,还是无法解答。
  孟伟皱着眉,沉思着,喃喃道:“阿土?难道就是那个阿土?”
  陆小凤忍不住问:“你知道有个阿土?”
  孟伟道:“以前在巷口要饭的那癞子,别人就都叫他阿土。”
  陆小凤道:“现在他的人呢?”
  孟伟道:“我为了要叫宋洪扮成他,在外面守着,已把他赶走了。”
  陆小凤道:“快去找他。”
  孟伟立刻就走。
  陆小凤却又道:“等一等。”
  孟伟在等。
  陆小凤道:“他知不知道你是为什么赶他走的?”
  孟伟摇摇头:“我只说不准他在这里要饭了。”捕头要赶走一个乞丐,根本用不着什么理由。
  陆小凤道:“你找到他后,就赶快通知我,千万不要让他知道。”
  孟伟道:“是,我一找到他,就立刻回来。”
  陆小凤道:“不要回到这里,我现在就要带金九龄去找施经墨,你有了消息,就到他那里去!”
  施经墨就是这里最有名的大夫,孟伟当然也知道。
  陆小凤道:“还有,你赶快叫人去找些灰尘来,撒在我们刚才碰到过的地方,要撒得均匀。”
  孟伟道:“是。”
  陆小凤道:“将这匣子也摆到原来的地方去。”
  孟伟道:“是。”
  陆小凤道:“宋洪也得赶快离开这里,叫别的人在巷口守候,最好在隔壁院子里也留一个人,一发现有可疑的动静,也立刻去告诉我!”
  孟伟道:“是。”他站在那里,看着陆小风,仿佛还有什么话要说,却又忍住。
  可是他走到门口时,终于又忍不住回过头,微笑道:“陆大侠若是也入了六扇门,我们这些人就只有回去抱孩子了。”
  陆小凤对自己也很满意,他对这件事的处理确实很恰当,就算金九龄还清醒着,也绝不会比他处理得更好。可惜他并不是神仙,他也有算不到的事,施经墨居然不在。
  这位名医的架子一向很大,一向很少出诊去替人看病。但华玉轩的主人却是例外。
  华一帆眼睛的伤还没有完全好,而且还得了种怔忡病,嘴里总是喃喃的在念着他那天失窃的名画。为什么有钱的人,越放不开这些身外之物呢?
  难道就因为他们放不开,所以才有钱?
  现在也已没法子再去联络孟伟了,陆小凤只有在施家外面的客厅里等。奇怪的是,现在他脑筋反而变得特别清醒。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很多本来从没有去想过的事。
  就在这时,孟伟已传来了消息:“阿土在家里。”
  “要饭的也有家?”
  “要饭的也是人,连狗都有窝,何况人?”
  可是阿土这个家实在只能算是个窝,是个人家已废弃了的砖窑,在四边打几个洞,就算做窗户。现在天气还很热,窗户上的破木板当然不会钉起来,里面居然还有灯光。
  “阿土的人还在?”
  “在,他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壶酒,正在里面自斟自饮。”
  “有没有人来找过他?”
  “还没有,可是那边却已有人去过。”
  “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年轻小伙子,居然戴着红缨帽,打扮成官差的样子。”
  刚说完这句话没多久,已有个戴红缨帽的官差,手里提着个黄布包袱,大摇大摆的从土坡下走了上来,四下张望了几眼,就钻进了阿土的窑洞。他当然没有看见陆小凤和孟伟,他们都隐身在一棵大树上。
  孟伟悄声问:“要不要现在就进去抓人?”
  陆小凤立刻摇头:“我们要抓的不是他。”
  孟伟立刻明白了:“你是想从他身上,找出那个绣花大盗来?”
  陆小凤道:“嗯。”
  孟伟道:“匣子上留下的话,是说他要回去,你认为他就是回到公孙大娘那边去?”
  陆小凤点点头:“那包袱想必就是有人要交给她的,现在她想必已回到自己的窝里!”
  连阿土都有窝,何况公孙大娘?孟伟只好沉住气等,等了没多久,那戴着红缨帽的官差,又大摇大摆的走了出来,嘴里哼着小调,走下了山坡。他已交过了差,显得轻松极了。
  又过了半晌,屋里的灯光忽然熄灭,阿土走出来,还关上了那扇用破木板钉的门。他背上背着两个破麻袋,那黄布包袱显然就在麻袋里。
  陆小凤道:“我盯住他,你回去照顾你们的金老总。”
  孟伟道:“你一个人去,恐怕……”
  陆小凤拍了拍他的肩:“你放心,我死不了的!”
  月还是很圆,月光照满大地,晚风中已带着一点点秋意。这正是行路的好天气。阿土既然没有乘车,也没有骑马,优哉悠哉的在前面走着,好像一点也不着急。陆小凤也只好沉住气,在后面慢慢的跟着。幸好这时夜已深,大路上已没有别的行人,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的在路上走着,阿土有时哼哼小调,有时唱唱大戏,走得好像越来越慢了。
  陆小凤简直恨不得找条鞭子,在后面抽他几鞭子。也不知走了多久,星已渐稀,月已将沉,阿土非但没有加快脚步,反而找了株树,在树下坐着,打开麻袋,拿出了半只烧鹅、一壶酒,居然就在路边吃喝了起来。
  陆小凤叹了口气,也只好远远的找了棵树,窜上去,等着、看着。他忽然发觉自己肚子也饿得要命,这两天他根本就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本来他是不想吃,吃不下,现在他却是根本没得吃了。
  阿土正撕了条鹅腿,啃一口,喝一口酒,忽然又叹了口气,喃喃道:“一个人喝酒真没意思,现在假如有个人能来陪陪我,那有多好。”
  陆小凤也实在想过去吃他一顿,却只有在旁边看着干瞪眼。好容易等到阿土吃完了,在裤子上擦了擦手上的油,再往前走。陆小凤忽然发现那半只鹅除了一条腿外,几乎连动都没有动,就被他抛在地上。这要饭的居然一点也不知道节省。
  他当然并不是个真要饭的,陆小凤却是真饿了,几乎忍不住要从地上捡起这半只鹅来,充充饥。
  可是他只有忍住。想起阿土那一身疥疮,他就算真的已快饿死,也只好饿死算了。
  走着走着,天居然已快亮了,七月里晚上总是比较短的,忽然间,太阳已升起,路上已渐渐有了去赶早市的行人,阿土竟忽然在路上狂奔起来。一个臭要饭的,无论他要在路上发疯也好,打滚也好,都不会有人注意他的。
  但陆小凤又怎么能跟他一样在路上野狗般乱跑?怎奈他偏偏只有跟着跑,就算被人当做疯子,陆小凤也只有认了。阿土跑得还真不慢。
  路上没人的时候,他走得比乌龟还慢,路上有人的时候,他反而跑得像只中了箭的兔子。陆小凤忽然发现这个人并不是好对付的,要盯住这么样一个人,并不是件容易事。幸好阿土并没有回头,而且显然已经有点累了,忽然跳上辆运猪糠的骡车,靠在上面,好像准备在上面睡一觉。
  赶车的回头瞪了他一眼,居然并没有将他赶下去。陆小凤叹了口气,忽又发现一个要饭的在路上行走,竟有很多别人意想不到的方便。
  难怪有人说,要了三年饭,就连皇帝都不想做了。太阳渐渐升起。阿土闭着眼睛,竟似真的已睡着。陆小凤身上却已在冒汗,只觉得又热、又累、又渴,却又偏偏不能停下来。
  要想找到公孙大娘,就非紧紧的盯住这个人不可。若是运气好,常常会在路上遇见一些卖冷酒牛肉的小贩。可惜陆小凤的运气并不好,这条路上竟连个卖大饼的都没有。
  原来岭南人讲究吃喝,要吃,就得舒舒服服的找个地方,坐下来吃,就算有这种小贩,也很少会有人去光顾的。所以这种路上常见的小贩,在这里根本无法生存。所以陆小凤只有饿着。
  道路两旁,本来是一片沃野,到了这里,才从一座青山旁绕过去。阿土忽然跳下车,奔上了山坡。山上林木青葱,总算凉快了些,阿土在车上小睡了一阵,精神更足。
  陆小凤也只好打起精神来。他忽又发现这臭要饭的不但腰腿极健,而且身子还似带着轻功。幸好山并不太高,阿土既然往山上走,也许地头已经快到了。公孙大娘的秘穴,本就很可能是在一座山上的。谁知这竟是座荒山,一路上都看不见有房子,山路也很崎岖。
  到了山巅,忽然有一股香气随风飘了下来,好像是炖羊肉的香气,上面当然一定有人家,当然就是公孙大娘的家。谁知陆小凤这次又猜错了。
  上面还是没有房子,却有一群乞丐在吃肉喝酒,看见阿土走上来,就有人笑道:“算你运气好,我们刚从山下偷了条肥羊,在这里打牙祭,你既然遇上了,也来吃一顿吧!”
  阿土大笑走过去,道:“看来我这几天口福真不错,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有好吃的!”
  陆小凤却又只有看着干瞪眼。他当然不能混到这群乞丐中去,吃人家偷来的肥羊,他当然也不能让阿土看见他。所以只有躲在一块山石后,饿得连胃都已发疼。
  他甚至已开始有点后悔,昨天晚上本该将那半只烧鹅捡起来吃。
  阿土居然一下子就跟这些乞丐混熟了,大家有说有笑,又吃又喝,快活得像神仙一样。陆小凤却简直好像在十八层地狱里,他平生也没有受过这种罪。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了解饥饿是件多么可怕的事。若能趁这机会,闭上一眼歇一歇也好。
  但这些乞丐里,说不定也有公孙大娘的手下,他们说不定就是等在这里,接应阿土的。所以陆小凤根本连片刻都不能放松,非得紧紧的盯住他们不可。若是阿土偷偷的将黄布包袱交给了别人,再由那个人送去给公孙大娘,他这些罪,就完全是白受的了。
  好容易等到这些人吃喝完了,阿土向他们唱了个肥喏,居然又扬长下山。
  他到这山上究竟是干什么的?
  陆小凤实在弄不懂:“难道他真的已将那布包袱偷偷交给了别人?我为什么没有看见?”
  既然没有看见,就只有再盯着阿土。
  到了山腰间,阿土忽然停下来,从后面的麻袋里,拿出了个黄布包袱,看了看,又放回去,喃喃的笑着道:“幸好东西还没有被那些偷羊贼摸去,否则我脑袋只怕就得搬家了!”
  这黄布包袱里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如此重要?陆小凤当然看不见,也猜不出。
  不管怎么样,东西总算还在阿土手里,而且,这东西既然如此重要,他说不定会当面交给公孙大娘的。陆小凤受的这些罪,看来总算还不冤。
  最冤的是,阿土竟又从原路下山了。他当然不会是特地上山去吃顿羊肉的。难道他已发觉后面有人跟踪,故意要让跟踪他的人受点罪?也不会。他并没有很紧张的样子,假如已发现有人跟踪,也绝不会再从原路下来。
  陆小凤更相信自己绝不会被人发现,就算他再饿一两天,行动时也绝不会发出任何声音来。
  近来已有很多人都认为,他的轻功已可列入天下前五人之内。
  “一个人若是负有秘密的重要任务,无论后面有没有人跟踪,行动时都会故意弄些玄虚的。”一定是这原因,陆小凤对自己这解释,也觉得很满意。
  下山后,阿土的行动果然就正常得多,又走了半个时辰左右,他就进了城,在城里也兜了两个圈子,走进个菜馆,又从后门走出,忽然转入条巷子,巷子里只有一个门,是一家大户花园的角门。
  他居然好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不敲门就扬长而入,而且对园子里的路径也很熟,三转两转,穿过片花林,走过条小桥,来到面临荷塘的一座小楼。楼上亮着灯光。陆小凤才发现,现在竟已又是黄昏后。
  黄昏后,夕阳已薄。小楼上灯火辉煌,却听不见人声,连个应门的童子都没有。阿土也没有敲门,就登楼而上。楼上一间雅室中,不见人影,却摆着一桌很精致的酒菜。
  “看来他口福真不错,果然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好东西吃。”
  虽然没有人,桌上却又摆着八副杯筷,阿土坐下来,拿起筷子,挟了块醉鸡,自己又摇摇头,放下来,从后面的麻袋里,取出那黄布包袱,放在桌上,喃喃道:“想不到这次又是我到得最早。”
  他显然是在等人,等的是什么人?其中是不是有公孙大娘?
  小楼对面,有棵浓荫如盖的大银杏树,正对着楼上的窗户。
  陆小凤从树后壁虎般滑了上去,找了个枝叶最浓密之处躲了起来。天色更黯,就算有人到窗口来张望,也绝不会发现他。现在阿土总算已到了地头,总不会再玩什么花样了。
  陆小凤刚想喘口气,养养神,突听衣袂带风之声响起,一条人影飞燕般从树梢掠过,“细胸巧翻云”,已掠入了小楼。
  “好漂亮的身法,好俊的轻功。”陆小凤立刻又瞪大了眼睛,但却已知道这人并不是公孙大娘。这人的轻功虽高,比起公孙大娘来,却还差些,比起他来,当然也还差些。
  只不过这人也是个女人,年纪已近四十,可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眉梢眼角的风情,比少女更迷人。她身上穿着件深紫色的紧身衣,手里也提着个黄布包袱。
  刚才她凌空翻身时,陆小凤已发现她脚上穿着的,也正是双红鞋子。
  现在她已坐下来,向阿土嫣然一笑,道:“又是你来得最早。”
  阿土叹了口气,道:“男人总是吃亏些,总是要等女人的。”
  这句话陆小凤倒也深有同感。他发现自己果然没有看错,这阿土果然是个很不好对付的人,而且身份也绝不低。这紫衣女客轻功极高,风度极好,可是长着一身疥疮,在巷口要饭的阿土,却居然可以跟她平起平坐。难道他也是位武林高手?
  陆小凤本来认为自己对江湖中的人事已很熟,现在才发觉,武林高手中,他不认得的还是很多,至少这两人他就连见都没见过。风中忽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人还未到,笑声已到。
  紫衣女客道:“老七来了。”
  一句话没说完,屋子里已多了一个人,当然也是女人,是个梳着两条乌油油的长辫,明眸皓齿,巧笑嫣然的红衣少女,手里也提着个黄布包袱。
  她先向阿土笑了笑,又向紫衣女客笑着道:“二娘你们来得早!”
  紫衣女客叹了口气,道:“年纪大的人总是难免要吃亏些,总是要等小姑娘的。”
  红衣少女银铃般笑道:“你几时吃过别人的亏?你不占别人的便宜,别人已经谢天谢地了。”
  紫衣女客看着她,又叹了口气,道:“我真不知道你究竟有什么好笑的,为什么总是一天到晚笑个不停?”
  阿土悠然道:“因为她自己觉得笑起来很好看,还有两个很好看的酒涡,若是不笑,别人岂非看不见了?”
  红衣少女瞪了他一眼,却又笑了,而且一笑就笑个不停。陆小凤现在才知道这紫衣女客叫二娘。二娘?莫非是公孙二娘?公孙二娘既然已来了,公孙大娘想必迟早也总会来的。陆小凤总算觉得开心了些,无论他受了什么罪,总算已有了代价。何况,这红衣少女的笑声,也实在能令人听了觉得愉快。只可惜陆小凤也不认得她。
  她还在吃吃的笑着,又道:“我跟你打赌,你猜这次又是谁来得最晚?”
  二娘道:“当然是老三,她洗个脸都要洗半个时辰,就算火烧到她眉毛,她也不会着急的!”
  红衣少女拍手笑道:“对了,这次一定又是她。”
  突听楼梯下有个人道:“错了,这次一定不是她。”
  说话的声音很温柔、很缓慢,一个人慢慢的从楼下走了上来。她现在走得虽慢,但陆小凤却居然没有看见她是怎么进这小楼的。
  红衣少女看见她,仿佛很吃惊,但立刻就又笑道:“想不到这次居然出了奇迹,三娘居然没有迟到!”
  三娘不但说话的声音温柔,态度也很温柔,笑得更温柔,慢慢走上来,慢慢的坐下,慢慢的将手里一个黄布包袱放在桌上,才轻轻叹了口气,道:“这次我不但没有迟到,而且比你们来得都早。”
  红衣少女道:“真的?”
  三娘道:“我昨天晚上就来了,就睡在楼下,本想第一个上来等你们的,让你们大吃一惊!”
  红衣少女道:“那你为什么还是直等到现在才上来?”
  三娘叹道:“因为我有很多事要做!”
  红衣少女道:“什么事?”
  三娘道:“我又要梳头,又要洗脸,又要穿衣服,又要穿鞋子。”
  听到这里,连树上的陆小凤都已忍不住要笑。
  红衣少女更已笑得弯了腰,喘着气道:“这些倒真是了不起的大事。”
  二娘也忍不住笑道:“我说过,她洗个脸都得洗个半个时辰的。”
  阿土忽然道:“我只奇怪一点!”
  红衣少女抢着问道:“哪一点?”
  阿土道:“她每天除了梳头洗脸、穿衣穿鞋外,哪里还有空去做别的事?”
  红衣少女拼命忍住笑,正色道:“这问题倒实在严重得很,将来她若嫁了人,也许连生孩子的空闲没有,岂非误了大事?”一句话没说完,她的人几乎已笑得滚到地上去了。
  三娘也不生气,还是慢慢的说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有很多空生孩子的,将来你至少会生七八十个孩子。”
  红衣少女笑道:“我就算一年生一个,也生不了这么多呀!”
  三娘道:“若是一窝一窝的生,岂非就可以生得出了?”
  红衣少女道:“只有猪才会一窝一窝的生小猪,我又不是猪……”这句话还没说完,她已发觉这简直等于自己在骂自己。
  二娘忍不住噗哧一笑,道:“原来你不是猪呀,真的要赶快声明才行,免得别人弄错了!”
  红衣少女撅起了嘴,道:“好呀,现在四姐和六姐都还没有来,所以你们就乘机欺负我!”
  三娘道:“她们来了又怎样?”
  红衣少女道:“她们至少总会帮着我说话的,你们两个加起来,也说不过她们半个。”
  一阵风吹过,窗外已又有三个人燕子般飞了进来,一个人微笑着道:“至少有一点我是绝不会弄错的,我知道她绝不是小猪!”
  红衣少女又拍手叫道:“你们听见了没有,我就知道四姐是个好人。”
  三娘却还是要问:“她不是小猪是什么?”
  四姐道:“她只不过是个小母鸡而已!”
  红衣少女又怔住:“我是个小母鸡?”
  四姐道:“若不是小母鸡,怎么会一天到晚‘咯咯、咯咯’的笑个不停?”
  红衣少女笑不出来了。陆小凤也笑不出了——最后来的这三个人中,他居然认得两个。
  其中一个当然是江轻霞,他并不意外,可是他做梦也想不到,她们的“四姐”居然就是欧阳情!那位曾经被他气得半死的名妓欧阳情!那位只爱钞票,不爱俏的姐儿欧阳情!
  看见欧阳情居然会和江轻霞一起出现,看见她的轻功居然也不在江轻霞之下,陆小凤几乎一跤从树上跌下来。“红鞋子”这组织中,看来倒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欧阳情和江轻霞显然都是这组织的首脑。桌上有八副杯筷,这组织中显然有八位首脑,现在已到了七位。
  那紫衣女客是老二,洗脸也得半个时辰的是三娘,四姐是欧阳情,五姐是江轻霞,六姐青衣白袜,满头青丝都已被剃光,竟是位出了家的尼姑,那一天到晚笑个不停的小母鸡是七娘。大娘呢?公孙大娘为什么还没有露面。这个满身癞子的阿土,跟她们又有什么关系?又算是老几?
  七个人都已坐了下来,面前都摆着个黄布包袱,只有首席上还空着,显然是为公孙大娘留着的。
  阿土忽然道:“你们姐妹六个,这次带回来的都是些什么?可不可以先拿出来让我看看!”
  红衣少女抢着道:“当然可以,三姐既然来得早,我们就该先看看她带回来的是什么?”
  三娘既不反对,也没有拒绝,只是慢吞吞的伸出手,去解包袱上的结。她的包袱上打了三个结,她解了足足有半盏茶的工夫,才解开第一个结。
  二娘叹了口气,苦笑道:“你们受得了,我可受不了,还是先看我的吧!”
  陆小凤已振起了精神,张大了眼睛。这些神秘的黄布包袱里究竟是什么东西?他早已忍不住想看了。他实在比谁都急。
  幸好这位二娘的动作倒不慢,很快的就将包袱打开,包袱里是七八十本大大小小的存折。
  二娘道:“今年我的收成不好,又休息了三个多月,所以只在各地的钱庄存进了一百八十万两银子,但明年我却有把握可以弄到多一倍。”
  她一年之内,就有一百八十多万两银子的进账,还说收成不好。陆小凤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实在想不通这位二娘是干什么的。据他所知,就算黑道上势力最大的几股巨寇,收入也绝没有她一半多。他也想不出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做强盗收入更好的生意。
  三娘轻叹了口气,道:“既然只有一百八十万两,今年我们的开销就得省一点了。”
  二娘道:“你呢?今年你的收成怎么样?”
  三娘笑了笑,道:“我的收成还算不错,最近不要鼻子的人好像越来越多了!”
  不要鼻子的意思,就是不要脸。这句话陆小凤是懂得的,可是,不要脸的人有多少,和她的收成有什么关系?这点陆小凤就不懂了。好在三娘总算已将包袱上的结解开,里面还有层油布。
  她再解开这层油布,里面又有层红缎子。红缎子里包着的,赫然竟是七八十个大大小小不同的鼻子!人的鼻子!陆小凤几乎又要一跤从树上跌下来。这个又温柔、又斯文,连走路都生怕踩死只蚂蚁的女人,难道竟能亲手割下七八十个人的鼻子?
  三娘柔声道:“他们既然不要鼻子,我就索性把他们的鼻子割下来!”
  红衣少女拍手笑道:“这倒真是好法子!”
  三娘道:“明年我就不用这法子了!”
  红衣少女道:“明年你准备用什么法子?”
  三娘道:“明年我准备割舌头!”
  红衣少女道:“割舌头?为什么要割舌头?”
  三娘又轻轻的叹了口气,慢慢的说道:“因为最近我又发现这世上的人,话说得太多!”
  红衣少女伸了伸舌头,银铃般笑道:“我若不认得你,我也不信你会是个这么心狠手辣的人!”
  三娘淡淡道:“我不会打死你,我最多也只不过割下你的舌头!”
  红衣少女闭上了嘴,伸出来的舌头一下子就缩了回去,好像连看都不肯再让她看了。这位洗脸都要洗半个时辰的女人,无论要割人的鼻子也好,割人的舌头也好,出手都绝不会慢的。
  欧阳情忽然问道:“这里面最大的一个鼻子,却不知是什么人的?”
  三娘道:“你想知道?”
  欧阳情笑道:“我对大鼻子的男人,总是特别有兴趣!”
  二娘笑骂道:“这丫头在那种地方混了两年,不但心越来越黑,脸皮也越来越厚了。”
  欧阳情吃吃的笑道:“二姐果然是过来人,大鼻子的男人有什么好处,她一定知道得很清楚!”
  三娘道:“只可惜鼻子最大的人,现在已变成了个没有鼻子的人!”
  欧阳情道:“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三娘道:“段天成!”
  听见这名字,陆小凤又吃了一惊。这名字他听过,这人他也见过,“镇三山”段天成不但鼻子大、气派大,来头也不小。无论谁要割下他的鼻子来,都绝不是件容易事。
  红衣少女的嘴已闭上了很久,此刻又忍不住道:“今年我们是不是准备和往年一样,大家痛痛快快的大喝一顿,喝醉为止?”
  二娘道:“这是我们的老规矩,当然不会变的。”
  红衣少女道:“现在我们的人既然已到齐了,为什么不开始呢?”
  陆小凤的心又沉了下去。——现在的人已到齐了?——难道公孙大娘今天根本就不会来?
  二娘道:“谁说人已到齐了?你难道没有看见还有个位子是空着的?”
  红衣少女道:“还有什么人要来?”
  二娘笑了笑,道:“据说大姐又替你找了个八妹!”
  红衣少女也笑了:“现在总算有个比我小的人了,以后你们若再欺负我,我就欺负她!”
  阿土忽然道:“只可惜她今天已不会来!”
  二娘皱眉道:“为什么?难道她已不想来?”
  阿土道:“她想来,却不能来!”
  二娘道:“有人不许她来?”阿土点点头。
  红衣少女又抢着道:“她既然已不能来,我们还在等谁?”
  阿土道:“等一位客人!”
  红衣少女眼睛发出了光:“今天我们居然还请了位客人来?”
  阿土道:“嗯。”
  红衣少女道:“他的酒量怎么样?”
  阿土道:“据说还不错!”
  红衣少女笑道:“不管他酒量有多好,今天只要他真的来,我保证他直着进来,横着出去!”
  二娘目光闪动,道:“看来他不但酒量大,胆子也大,否则听见你这句话,吓也被你吓跑了。”
  红衣少女也眨了眨眼睛,道:“他的胆子不太大?”
  阿土道:“他还没有跑;”
  红衣少女笑道:“既然没有跑,为什么不进来?难道这个人喜欢在外面喝风,不喜欢进来喝酒?”
  阿土淡淡道:“他已喝了一整天的风,现在想必已该喝够了。”
  窗外的树上有人叹息着,苦笑道:“我实在已喝够了。”
  叹息声中,陆小凤已随着一阵风飘了进来。他早已准备进来。
  凭这么样七个人,有人躲在她们窗外的树上,她们会一点也不知道?陆小凤忽然发觉自己躲在外面喝风,实在是件很愚蠢的事。他觉得自己简直越来越像是个笨蛋。
  可是他看来并不像笨蛋。无论什么样的笨蛋,都绝不会长着四条眉毛的。
  红衣少女看着他,忽然拍手笑道:“我知道你是谁,你就是那个有四条眉毛的大笨蛋陆小凤!”
  第八回 千奇百变
  喝了一整天风,饿了一整天肚子,已经是件很不好受的事了。惟一更不好受的事,也许就是在已经饿得发晕的时候,还被人叫做大笨蛋。
  陆小凤却笑了:“我知道有很多人叫我大笨蛋,但还有很多别的人,却喜欢叫我另一个名字!”
  红衣少女忍不住问:“什么名字?”
  陆小凤道:“大公鸡。”
  红衣少女的脸红了,红得就像是她的衣裳一样。
  欧阳情忽然道:“其实他还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
  红衣少女立刻又问道:“什么名字?”
  欧阳情道:“陆三蛋。”
  红衣少女道:“陆三蛋?这是什么意思?”
  欧阳情悠然道:“这意思很简单,因为他不但是个大笨蛋,又是个大混蛋,而且还是个穷光蛋,加起来正好是三蛋。”
  红衣少女又笑得弯下了腰,吃吃的笑着道:“这名字真好听极了,我一辈子也没听过这么好的名字!”, 三娘也不禁嫣然笑道:“现在你们既然已饿得要命,为什么还不把这三个蛋炒来吃?” 
  欧阳情道:“因为这三个蛋都已不太新鲜,是臭蛋。”
  三娘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只担心一件事!”
  欧阳情道:“什么事?”
  三娘道:“我只怕他不是鸭蛋,是鸡蛋!”
  欧阳情点了点头。正色道:“这问题倒真的很严重,他若是鸡蛋,就一定是母鸡生下来的,那么岂非变成了小母鸡的儿子?”
  红衣少女的脸虽更红,却巳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陆小凤没有笑,但却已明白了两件事。女人是得罪不得的,尤其是像欧阳情这种女人。
  一个男人若是想跟六个女人斗嘴,就好像是一个秀才要跟六个兵讲理一样,还不如买块豆腐来一头撞死的好。
  现在他已做错了一件事,他不想再错第二件。
  红衣少女还在笑。她的笑声不但很好听,而且还仿佛有种感染性,无论谁听到她的笑声,都一定会觉得心情愉快,忍不住也想笑一笑。
  陆小凤却还是没有笑。他突然冲过去,出手如闪电,反拧红衣少女的臂。
  二娘失声而呼:“小心!”
  两个字出口,红衣少女反肘后撞陆小凤的肋骨,旁边也已有三件兵刃同时刺向他的左右两胁。
  她们的出手都很快,尤其是那青衣白袜的女尼,掌中一口精光四射的短剑,乍一出手,森寒的剑气已逼人眉睫。只可惜陆小凤的出手更快,他的胸腹一缩,一双手还是拧住了红衣少女的臂。三件兵刃同时刺出,又同时停顿,剑锋距离陆小凤的胁下要害已不及半尺。
  陆小凤却连动都没有动,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他知道这一剑绝不会再刺下来的。他的兄弟若是已落到别人手里,他也绝不敢再轻举妄动。
  青衣女尼握剑的手上已凸出青筋。要将这一剑硬生生停顿,远比刺出这一剑更吃力。
  剑尖犹在颤动,青衣女尼厉声道:“放手!”
  陆小凤不放手。
  红衣少女也已笑不出来了,咬着嘴唇道:“我又没有得罪你,你为什么不放手?”
  陆小凤不放手,也不开口。
  欧阳情的剑也已出袖,冷笑道:“这么样一个大男人,却要来欺负个小姑娘,你害不害臊?”
  陆小凤不害臊。他的脸既没有发白,也没有发红。
  二娘用的一柄亮银弯刀,也是从袖中刺出的,长不及两尺:“我们这两口剑、一柄刀,随时都可以把你刺出十七八个透明窟窿来!”
  欧阳情立刻接着道:“所以你若敢再不放手,我们就要你死在这里。”
  陆小凤忽然笑了。
  二娘怒道:“我们说的话,你难道不信?”
  陆小凤微笑道:“你们说的每个字,我全都相信,但我却不信你们真敢出手!”
  二娘冷笑:“哦?”
  陆小凤淡淡道:“因为你们现在想必都已看出来,我并不是个君子!”
  青衣女尼道:“你根本不是人!”
  陆小凤道:“所以无论什么事,我都做得出的!”
  二娘变色道:“你想对老七怎么样?”
  陆小凤道:“我很想放了她!”
  这句话又大出意料之外,二娘立刻追问:“你为什么不放?”
  陆小凤道:“只要你们答应我两件事,我就放!”
  二娘眼珠子转了转,道:“只要你放了她,莫说两件事,就算……”
  这句话的下半句,应该是:“……就算两百件事,我也答应。”可是二娘并没有说完这句话。
  一直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的三娘,忽然道:“就算半件事,我们也不答应。”她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慢、那么温柔。可是说到最后两个字时,她已出手。她的出手既不慢,也不温柔。她用的是鞭子。一条漆黑发亮,就像是毒蛇般的鞭子。她安安静静的坐着时,已在桌下悄悄将这条鞭子解了下来。她的鞭子抽出来,比毒蛇还快,比毒蛇还毒。
  二娘又不禁失声而呼:“小心七妹!”
  三娘却不管。鞭梢毒蛇般一卷,抽向陆小凤耳后颈下的血管。陆小凤的人已滑出去,带着红衣少女—起滑开了八尺。三娘突然凌空跃起,一鞭子从上面抽下来。她竟似乎已忘了她的七妹还在对方手里,她的出手全无顾忌。陆小凤心里在叹气。他实在想不到,这位文文静静的三娘,竟是这么样个不顾一切的女人。他实在想不到她真的敢出手。
  现在她已出手了,他能对红衣少女怎么样?他若杀了这少女,她的姐妹们一定会跟他拼命的,他若放了她,她的姐妹还是一样会要他的命。所以他也只有拼命!除此之外,他好像已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余地。三娘的鞭子根本就不让他有第二条路走。
  二娘突然跺了跺脚,道:“好,大家一起上,先废了他再说!”
  欧阳情道:“七妹呢?”
  二娘道:“他若敢伤了七妹一根毫发,我就把他全身的肉一寸寸割下来!”
  这两三句话说出来,三娘鞭子已抽出了二十鞭。陆小凤叹了口气。他不喜欢看人流血,尤其不喜欢看女人流血。可是现在他已没法子再闪避下去,这条鞭子实在太快、太狠。他只有反击。
  二娘的弯刀也已银虹般刺过来。她的刀法怪异,出手更毒。
  只要她一出手,就连江轻霞都绝不会再袖手旁观的,但就在这时,突听“叮”的一响,一个酒杯击上了她的刀,一双筷子也从旁边伸出来,轻轻一夹,竟夹住了那条毒蛇般的鞭梢。
  阿土!这双筷子竟在阿土手里。
  三娘的脸色铁青,瞪着他,缓缓道:“我不喜欢被人要挟!”
  阿土道:“我知道。”
  三娘道:“我若落在他手里,你们出手也用不着顾忌我!”
  阿土道:“我知道。”
  三娘道:“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出手?”
  阿土笑了笑:“因为这人虽不是君子,总算还是个人!”
  三娘道:“哦?”
  阿土道:“他至少还没有用七妹做挡箭牌,来挡你的鞭子!”
  三娘想了想,慢慢的坐了下去,又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连动都不动了。二娘也坐下来,捧着手腕,她的银刀虽然没有脱手,但手腕却被打得又麻又疼。可是她脸上并没有生气的样子,对这个满身癞子的乞丐,她也很服气。陆小凤的眼睛里已发出了光。
  阿土忽然问:“你刚才说,你要我们答应你两件事?”
  陆小凤点点头。
  阿土道:“你先说第一件!”
  陆小凤道:“我本来要你们带我去见公孙大娘的!”
  阿土道:“现在呢?”
  陆小凤道:“现在已不必了!”
  阿土道:“为什么?”
  陆小凤看着他,道:“因为我现在已看见了公孙大娘。”
  阿土笑了。他笑的样子很古怪,就像是个假人在笑。
  陆小凤却不禁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早该想到你就是公孙大娘的,我不但已跟了你一天,而且以前也见过你一次!”
  阿土笑了笑,道:“其实还不止一次!”
  陆小凤很意外:“不止一次?”
  阿土道:“那天晚上在西园,我们已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陆小凤更奇怪,忍不住问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
  阿土并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你还记不记得霍休?”
  陆小凤当然记得。
  阿土道:“那天你从霍休的小楼里出来,在山脚下等花满楼时,有没有看见一个刚摘了一篮子野菜的女人从你前面走过?”
  陆小凤失声道:“那个女人也是你?”
  阿土点点头。
  陆小凤道:“那天你也在那里?”
  阿土又笑了笑,道:“我若不在那里,霍休又怎会直到现在还被关在笼子里?”
  陆小凤怔住。现在他总算才明白,霍休那石台下的机关,怎么会突然失灵的了。那绝不是因为有只老鼠在无意中闯进去,将机关卡死的。
  世上绝不会有那么巧的事,也绝不会突然发生奇迹。奇迹本就都是人造成的!
  阿土道:“我知道霍休是条老狐狸,他就算把你卖给杀猪的,我也不管,可是他不该将上官飞燕也一齐卖了。”
  上官飞燕当然也是她的人。陆小风又想起了那双上面绣着飞燕的红鞋子。
  阿土淡淡道:“他杀了我的姐妹,他就得死,现在他虽然还活着,但我想他一定比死还难受!”
  陆小凤忽然又问道:“那天雪儿也看见了你?”
  阿土微笑道:“那孩子实在是个鬼灵精,你们走了后,她就立刻溜到石台下的机关总枢去查看,她知道那下面一定有古怪的!”
  陆小凤道:“她看见了你?”
  阿土道:“她没有看见我,却看见了我留在那里的一双红鞋子!”
  陆小凤苦笑道:“所以她才会认为她的姐姐还没有死!”
  阿土叹道:“她毕竟还是个孩子,想得实在太天真了,死在霍休手下的人,是绝不会复活的!”
  陆小凤道:“所以你故意让霍休活着,好留给她?”
  阿土道:“不错,我要让她自己报复。”
  陆小凤道:“但我却想不通,你怎么会将霍休的财产也全都留给了她?我看得出你也很需要那笔财富!”
  阿土眼睛里露出种很奇特的表情,道:“只可惜她能从霍休手里敲出来的已不多了。”
  陆小凤道:“哦?”
  阿土道:“那笔财富早已落入了另一个人手里,无论谁都再也休想能从这个人手里要出一两银子来!”
  陆小凤皱眉道:“这个人是谁?那笔财富怎么会落入他手里的?”
  阿土目光凝视着远方,眼睛里竟似带着种说不出的恐惧之色,突然改变话题,冷冷道:“你说过你要我们答应你两件事,你已说了一件,现在你还想要什么?”
  陆小凤道:“要你跟我走!”
  阿土又笑了:“要我跟你走?难道你看上了我?”
  陆小凤道:“我的确看上你!”
  阿土笑道:“你看上的是那个卖糖炒栗子的老太婆?还是这癞子乞丐?”
  陆小凤道:“我看上的是另一个你!”
  阿土目光闪动,道:“你是说——绣花大盗?”
  陆小凤点点头。
  阿土道:“你认为我就是绣花大盗?”
  陆小风道:“你不承认?”
  阿土叹了口气,道:“看来我现在就算想否认,也没有用的!”
  事实俱在,证据确凿,她否认当然没有用。
  陆小凤也叹了口气,道:“你总算救过我,我并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阿土淡淡道:“我知道,你只不过是个笨蛋而已!”
  陆小凤只好装做听不见。
  阿土又道:“现在你是不是想将我送到金九龄那里去归案?”
  陆小凤道:“我保证你一定会受到公正合理的审判!” 
  突听“夺”的一声,二娘的银刀已钉在桌子上。
  青衣女尼抚着剑锋,欧阳情面带着冷笑,江轻霞的嘴唇已发白。
  红衣少女又大笑:“你要我大姐跟你走?你是不是在做梦?”现在她的笑声听来已没有刚才那么令人愉快了。
  等她笑完了,阿土才淡淡道:“他不是在做梦,我很可能会跟着他走的!”
  红衣少女怔住,每个人都怔住,甚至连陆小凤都觉得很意外。
  阿土慢慢的接着道:“我喜欢有本事的男人,一个真正有本事的男人,无论要我跟他到什么地方去,我都会去。”
  又有人笑了。 
  这次笑的是欧阳情,她第一个明白了阿土的意思:“所以你若要大姐跟你走,就得先让我们看看,你的本事够不够!”
  陆小凤也笑了:“我的本事有很多种,却不知你们要看哪几种?”
  阿土道:“我只想三种!”
  陆小凤道:“三种?”
  阿土看着他,瞳孔仿佛在渐渐收缩:“我们三阵定胜负,你只要能胜我两次,我就跟你走!”
  陆小凤微笑道:“三阵定胜负?这听来倒好像满有趣的!”
  阿土道:“我保证一定有趣极了!”
  陆小凤目光闪动,笑道:“我们第一阵比什么?比喝酒?”他知道她当然一定不会跟他比喝酒的。只有愚蠢的女人,才会跟他这种男人比喝酒。
  谁知阿土却偏偏说出了一句他做梦也想不到她会说的话:“好,我们比喝酒!”
  酒摆在桌上的时候,陆小凤才发现自己又做了件多么愚蠢的事。现在他累得就像是条老牛,饿得就像是匹狼。现在他最需要喝的,是一大碗用火腿炖的鸡汤,但他却偏偏要跟人比喝酒。
  喝酒也跟做很多别的事一样,是需要体力的。何况,此时此刻,公孙大娘就算醉了也无妨,他却绝不能醉。这地方都是公孙大娘的人,他根本就连一滴酒都不能喝。可是现在桌上却摆着六坛酒。六坛泸州大曲。
  现在“阿土”身上的癞子也不见了,头也不秃了,已换了件柔软的袍子,脸上脂粉不施,看来就像是个普通的中年妇人。难道这就是她的真正面目?陆小凤看不出,也猜不出,没有人知道公孙大娘的真正面目是什么样子的。她甚至连声音都随时改变。现在她说话的声音,就像是个殷勤的主妇,在招待她的客人。
  她看着陆小凤,微笑着道:“这六坛酒给我们两个人喝,不知道够不够?”
  陆小凤苦笑道:“就算是给两匹马来喝,只怕也够了,只不过菜却好像还不够!”桌上还是只有一碟冷盘。
  公孙大娘笑道:“菜的确太少,幸好我们不是比吃菜,是比喝酒!”
  她当然也知道,空着肚子时喝酒,酒量至少要小一半。现在陆小凤的肚子空得就像乞丐的钱袋。三碗酒下肚,他已觉得不对了,六碗酒下肚,他忽然又觉得自己的酒量还是不错,再喝两碗,他就已忍不住开始要抢着喝,然后,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忽然发现自己在吐,连肚肠子都快要吐了出来。
  “你醉了!”公孙大娘却还是清醒得像管仲一样:“这一阵你输了!”
  陆小凤想否认,也已无法否认,只是在喃喃的分辩着:“我根本一点酒意也没有,只不过肚子觉得有点不舒服而已!”
  “你还不认输?”
  “认输就认输,有什么了不起!”
  当然没什么了不起。在他眼中看来,天下根本没有一件事是真正严重的,何况,第一阵就算输了,还有两阵可比。但他却忘了一件事。这一阵输了,后面的两阵也等于输了。
  一个喝醉了酒的人,惟一还能跟别人比的事,就是比睡觉。公孙大娘当然也绝不会跟他比睡觉。
  “第二阵我们比剑!”公孙大娘悠然道。
  陆小凤挺起胸:“比剑就比剑,有什么了不起!”
  公孙大娘道:“好,你稍候,我去换衣服!”
  陆小凤道:“你又要去换衣服?”
  公孙大娘道:“嗯!”
  陆小凤道:“我们究竟是在比剑?还是在比换衣服?”
  公孙大娘道:“这你就不懂了,喝酒要穿喝酒的衣服,比剑也得穿比剑的衣服!”
  陆小凤道:“为什么?”
  公孙大娘微笑道:“因为衣服也可影响一个人的心情,也因为女人天生就喜欢换衣服!”
  陆小凤既不饿,也不累了。酒,通常都能带给人一种奇怪的精神和力量。但这种力量却是种骗人的力量——就算骗不到别人,至少总可以骗骗他自己。他忽然想起了江湖传说中的那些“醉侠”。据说那些人是“喝了酒才有本事,喝得越多越有本事。”
  据说以前有个打虎的武松就是这样子的,“喝一分酒,就有一分本事,喝十分酒,就有十分本事。”陆小凤的酒似已到了十分。他忽然对自己充满了信心,觉得自己的本事也到了十分。现在就算有七八条大老虎一起出来,他也有把握一个个全都打死。只可惜他要对付的不是老虎,是公孙大娘。高手决战,出手的时间、部位、出手的判断,是连半分都错不得的。
  陆小凤是不是还能作正确的判断?看来他简直已连这屋子是方是圆都判断不出了。江轻霞一直没有跟他说过半句话,但现在看着他时,眼睛里却带着种同情和怜悯之色,就好像在看着个快死的人一样。除了三娘,别人的眼色看来也跟她差不多。
  陆小凤看着三娘,忽然笑道:“我若输了,也把鼻子割下来送你好不好?”
  三娘轻轻道:“我说过,我已不要鼻子!”
  陆小凤道:“对了,你现在要的是舌头!”
  三娘道:“可是我并不想要你的舌头!”
  陆小凤道:“你想要什么?”
  三娘道:“要你的头!”
  陆小凤大笑:“好,我若输了,就把头送给你!”
  对他说来,一个人是不是有头,好像也已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事。现在江轻霞看着他,又好像是在看着一个没有头的人,甚至连那红衣少女眼色中,都已露出些怜悯。无论谁都已看得出,这个长着四条眉毛的醉鬼,这一阵又输定了!
  陆小凤居然还在找酒。酒坛子就在桌上,他居然没有看见,因为他的眼睛突然发直,直勾勾的看着一个刚从后面走出来的人。一个女人,一个灿烂如朝霞,高贵如皇后,绰约如仙子般的美丽女人。甚至连她身上穿的衣服,都不是人间所有的,而是天上的七彩霓裳。
  陆小凤不认得这个女人,他从来也没有见过如此高贵艳丽的女人。幸好他还认得她手里的剑,一双短剑,锋长一尺七寸,剑柄上系着红绸。难道她就是公孙大娘?就是刚才那个平庸的中年妇人?就是那癞子乞丐?就是那卖糖炒栗子的老太婆?陆小凤在揉眼睛。他几乎已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公孙大娘微笑着,看着他,道:“难道你又认不出我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只不过有点想不通而已!”
  公孙大娘道:“想不通什么?”
  陆小凤道:“我想不通一个像这样美的女人,为什么要扮成老太婆,我若是你,就算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肯的!”
  公孙大娘道:“你怎么知道这就是我本来的面目?”
  陆小凤道:“我不知道,我只不过希望如此而已!”
  公孙大娘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若一定要死在一个人手里,我只希望能死在你这种人手里。”
  公孙大娘嫣然道:“你的确是个很会说话的人,连我的心都快要被你说软了。”她盈盈走过来,身上的七彩霓裳无风自动,就像是有千百条彩带飞舞。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下次我比剑时,一定也要做这么样一套衣裳穿!”
  公孙大娘道:“哦?”
  陆小凤苦笑道:“现在你的剑还没有出手,我的眼睛已经花了!”
  公孙大娘道:“我的心已软,你的眼已花,我们正好扯平!”
  陆小凤道:“还没有扯平!”
  公孙大娘道:“还没有?”
  陆小凤道:“你手上有两柄剑,我手上却只有一手汗!”
  公孙大娘道:“你的剑呢?”
  陆小凤道:“我没有剑!”
  公孙大娘道:“你有刀?”
  陆小凤道:“也没有。”
  公孙大娘叹道:“像你这样的人,出来时身上连一样武器都不带,实在危险得很!”
  陆小凤道:“实在危险得很,尤其是今天。”
  公孙大娘道:“你想不想借一口剑?”
  陆小凤道:“想。”
  公孙大娘道:“想问谁借?”
  陆小凤转过身,对着那青衣女尼微笑。
  公孙大娘又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人并不是真醉,他倒还识货得很。”
  这柄剑也不长,但精光四射,剑气森严,屈指一弹,龙吟不绝。
  陆小凤握剑在手,忍不住脱口而赞:“好剑!”
  青衣女尼冷冷道:“只可惜这柄剑,今日竟被一个快死了的醉鬼握在手里!”
  陆小凤笑道:“醉鬼的确是醉鬼,快死了却未必!”
  现在他们已下了楼,到了院子里,星光从那棵大银杏树的枝叶间漏下来,正照在陆小凤的脸上。他眼睛里的酒意突然全都不见了,看来也清醒得像诸葛亮一样。
  二娘失声道:“你没有醉?”
  陆小凤并不想否认。
  二娘道:“既然没有醉,你为什么要认输?”
  陆小凤笑了笑,道:“第一阵我若不认输,第二阵我就输了,第三阵就根本连比都不必比!”
  二娘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人也并不是真的笨蛋。”
  红衣少女咬着嘴唇,恨恨道:“但却是个真的混蛋。”
  公孙大娘淡淡道:“你第一阵纵然故意认输,第二阵也未必能赢!”
  这句话说出,她的剑已出手。剑光闪动间,她霓裳上的七彩带也开始飞舞不停,整个人就像是变成了一片灿烂辉煌的朝霞,照得人连眼睛都张不开,哪里还能分辨她的人在哪里?她的剑在哪里?
  若是连她的人影都分辨不清,又怎么能向她出手?
  陆小凤第一次与她交手时,已觉得她的剑法奇诡变幻,甚至比西门吹雪更可怕。现在他才知道,那一次她的剑法根本没有完全发挥威力。
  这种剑法的威力,好像本就需要这么样一身七色霓裳来烘托。
  古老相传,“剑器”并不是剑,只不过是一种古代的武舞名称,舞者彩衣空手,彩带如飞,直到公孙大娘,才将这种本来只作观赏的舞技,加以变化,变成了真正可以刺敌伤人的武技!
  她在圣文神武皇帝驾前做此舞时,也许不用剑的,她生怕剑气惊了御驾。可是她私下却真创立了一种剑法,使得“剑器”真正变成了剑的一种。
  这种剑法既然脱胎于舞,当然和别的剑法不同,所以今日的公孙大娘才会特地换上了这么样一身七色霓裳,甚至不惜以真面目见人。因为这种剑法真正的威力,是需要“美”来发挥的,也只有她这么样的绝代佳人,才能将这种剑法发挥到极致!
  陆小凤心里在叹息,直到今天,他才知道武功的玄妙奥秘,绝不是任何人所能凭空臆测的!
  假如他今天没有亲身体验,也永远不会懂得这种剑法妙处何在,可是他并不想体验得太多。
  因为这种剑法的变化实在太奇诡,招式实在太繁复,一发出来,就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只要他露出一点破绽,只要他的眼神稍有疏忽,就很可能立毙于剑下!
  他想战胜,只有凭一个字!
  快!以快刀斩乱麻,以不变应万变。
  公孙大娘乍一出手,他的身子已凭空飞起,飞上了对面的屋脊。
  红衣少女大叫:“这人想逃了!”
  五个字还没有说完,陆小凤的人又已飞出,人与剑似已合而为一。只见剑光如匹练、如飞虹,从屋脊上向公孙大娘直刺了过去。剑光辉煌而迅急,没有变化,甚至连后着都没有。他竟已将全身的劲力都溶入了这一剑中。
  ——没有变化,有时也正是最好的变化。
  公孙大娘人如彩霞,剑如流星,但却还是已来不及变化。她的人与剑,似已全都在陆小凤这一剑的剑气笼罩下。
  只听“叮”的一声,声如龙吟。剑光一合即分,满天彩霞飞舞,公孙大娘身上的彩带,已被削断了数十条。
  没有人动,没有声音。
  公孙大娘身形已停顿,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竟不再出手。陆小凤也不再出手,也只是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看着公孙大娘。
  二娘忽然大声道:“这一阵还未分出胜负,你们为什么已住手?”
  陆小凤淡淡道:“这一阵若是比杀人,当然还没有分出胜负,若是比剑,就已算我胜了!”
  公孙大娘终于长长叹息,道:“不错,这一剑之威,实在已胜过了我!”
  陆小凤道:“多谢。”
  公孙大娘道:“但我从未想到,你居然能使得出这么样一剑!”
  陆小凤道:“这一剑本是我刚刚偷学来的!”
  公孙大娘道:“从哪里偷学来的?”
  陆小凤道:“白云城主。”
  公孙大娘耸然道:“叶孤城?”
  陆小凤点点头,道:“这一剑叫‘天外飞仙’,本是白云城主剑法之精华,连木道人都认为这已可算是天下无敌的剑法!”
  公孙大娘长叹道:“这一剑形成于招未出手之先,神留于招已出手之后,以至刚为至柔,以不变为变,的确已可算是天下无双的剑法!”
  陆小凤笑道:“白云城主若是能听到大娘这番话,一定愉快得很!”
  公孙大娘冷冷道:“可是这一剑若是由他使出来,就未必能胜得了我!”
  陆小凤忍不住问:“为什么?”
  公孙大娘道:“因为他是天下无双的剑客,他这一剑还未出手,我已必定有了戒备,可是你刚才掠上屋脊时,我却以为你是想逃了,所以我的气势已松懈,所以才没有挡住你那全力击来的一剑!”
  陆小凤笑道:“也因为我根本连剑都没有,你当然想不到我会使出那一剑!”
  公孙大娘叹道:“所以柔能克刚,弱能胜强,也正是这道理!”
  陆小凤也叹了口气,道:“幸好我不是个有名的剑客,否则今日只怕已死在这里!”
  公孙大娘沉着脸,道:“但今日你还没胜,我们还有第三阵。”
  第三阵才是决定胜负的一阵!
  陆小凤道:“我们第三阵比什么?”
  公孙大娘道:“轻功。”
  陆小凤笑了。
  公孙大娘道:“轻功本是你的拿手本事,你又是个男人,气力自然比较长,我跟你比轻功,已经吃了亏,所以……”
  陆小凤道:“所以我也应该让你占些便宜!”
  公孙大娘道:“你至少得先让我先起步!”
  陆小凤道:“行。”
  公孙大娘道:“但只要你能追得上我,就算你胜了,所以你也并不是完全吃亏的。”
  陆小凤道:“我本来就很少做真正吃亏的事!”
  公孙大娘道:“我令人敲锣为号,锣声完全停止后,你才能追!”
  陆小凤道:“锣声只一响?”
  公孙大娘道:“就只一响。”
  陆小凤笑道:“这么样看来,我的确不能算吃亏!”
  公孙大娘道:“只不过我还要……”
  陆小凤抢着道:“你当然还得先去换套衣服,喝酒有喝酒的衣服,比剑有比剑的衣服,比轻功当然也得有另一套衣服。”
  公孙大娘展颜一笑,嫣然道:“你的确不是个笨蛋,一点也不笨。”
  夜凉如水,她们姐妹的脸色,也冷得像水一样——像已将结成冰的水。
  红衣少女突然冷笑道:“偷机装醉,又偷学别人的剑招,这种男人,我最讨厌了。”
  陆小凤微笑道:“我本来就没有要你喜欢!”
  红衣少女道:“我只想问问你,你究竟是不是男子汉?”
  陆小凤道:“你看呢?”
  红衣少女道:“我看不出。”
  陆小凤叹道:“我就知道你看不出的,你只不过还是个孩子!”
  红衣少女狠狠瞪了他一眼,扭头就走,好像连理都懒得理他了。
  欧阳情眼波一转,道:“我总不能算是个孩子了吧?”
  陆小凤道:“你当然不是个孩子,你简直已算是个老太婆。”
  欧阳情也狠狠瞪了他一眼,扭头走进了小楼。
  陆小凤叹了口气,在石阶上坐下来,喃喃道:“一个男人若能活六十年,至少有十年光阴白白浪费了的。”
  二娘忍不住问道:“怎么浪费了的?”
  陆小凤道:“这十年中,起码有五年是在等女人换衣服。”
  二娘道:“还有五年呢?”
  陆小凤道:“你一定要听?”
  二娘道:“你不敢说?”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你一定要听,我就说,还有五年,是在等女人脱衣服。”
  二娘的脸都气红了,青衣女尼的脸却气得发白。
  三娘道:“我现在已改变了主意!”
  陆小凤也忍不住问道:“改变了什么主意?”
  三娘冷冷道:“我现在已经想把你的舌头割下来了!”
  这时已有一个满脸胡子的青衣大汉,手里提着面铜锣,从小楼后走了过来,肃立在石阶上。
  陆小凤又喃喃道:“我的运气总算不错,是在等大娘换衣服,若是等别人,那就惨了!”
  三娘瞪眼道:“别人是谁?”
  陆小凤道:“我又没有说你,你着急什么?”
  三娘的脸色也气得一阵红、一阵白。
  就在这时,突听铜锣“当”的一响,三个人从小楼里窜出来。
  三个人装束打扮都一模一样的黑衣妇人,连三张脸都完全一样的,一窜出来,就凌空翻身,分别向三个不同的方向掠了出去,用的轻功身法也一样。锣声余音不绝,三个人都已掠出墙外。
  这三个人谁才是真正的公孙大娘——红衣少女和欧阳情刚才故意生气,为的就是要进去扮成另外两个人。
  现在陆小凤应该去追谁?无论他去追谁,就算能追上,也必定要错过另外两个。
  他错过的两个人中,很可能就有一个是公孙大娘,这简直比押宝还难押得准。陆小凤怔住。
  二娘、三娘、青衣女尼嘴角都露出了冷笑——这下子陆小凤毕竟还是上当了。
  陆小凤也在叹息着,苦笑道:“看来我毕竟还是上了她的当。”他叹息着站起来,喃喃道:“不管怎么样,先追上一个再说!”
  他身子突然窜出,又突然掠回,闪电般出手,扣住了那敲锣大汉的手腕。
  这大汉一惊,“当”的,铜锣落地,嘎声道:“你抓住我干什么?”
  陆小凤微笑道:“也不想干什么,只不过想带你去见一个人!”
  大汉道:“见谁?”
  陆小凤道:“金九龄!”
  这大汉瞪着他,瞪了半天,突然大笑,笑声清悦如黄莺:“陆小凤果然不愧是陆小凤,连我都服了!”
  原来这敲锣的大汉,才是真正的公孙大娘。
  “你怎么看出来的?”谁都想不到陆小凤是怎么看出来的?
  陆小凤微笑道:“那位欧阳姑娘生气进去时,我已觉得有点不对了!”
  公孙大娘道:“有什么不对?”
  陆小凤道:“她本不是那种被我一句话就会气跑的人!”
  公孙大娘道:“我们进去的是三个人,出来的也是三个人,你怎么知道那三个人里面没有我?”
  陆小凤道:“我不知道。”
  公孙大娘道:“你不知道?”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一个长着满脸胡子的大男人,身上不该这么香的!”
  公孙大娘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我本不该站得离你这么近,一个女人站得离你太近,的确是件很危险的事!”
  陆小凤笑道:“尤其是像你这么香的女人!”
  公孙大娘吃吃的笑道:“可是我实在没有想到,你这人居然像小狗一样,不但会用眼睛,而且还会用鼻子!”
  陆小凤道:“这也是我最近刚跟别人学来的!”
  公孙大娘道:“跟花满楼学来的?”
  陆小凤道:“对了。”
  公孙大娘叹道:“看来别人无论有什么长处,你学得都很快!”
  陆小凤道:“我一向很虚心。”
  公孙大娘点点头,道:“虚心的人,总是有福的!”
  陆小凤道:“所以你们现在才应该虚心一点,听我一句话!”
  公孙大娘道:“我们都在听!”
  陆小凤道:“现在你已落在我手上,你的姐妹们若想要你平安无事,最好乖乖的留在这里听消息。”他目光慢慢的从二娘、三娘脸上扫过,冷冷的接着道:“若有人还想轻举妄动,就等于是想要你快点死,你死了以后,她才好取而代之,做这地方的老大。”
  公孙大娘笑了笑,道:“你放心,这里不会有人想我死的!”
  三娘铁青着脸,忽然跺了跺脚,道:“你难道真的就这样跟着他走?”
  公孙大娘淡淡道:“你总该知道,我并不是个言而无信的人。”她又叹了口气,接着道:“何况,我现在就算不想跟他走,也不行了,这个人只要抓住了一个女人,就好像死也不肯松手的。”
  陆小凤悠然道:“尤其是像你这么香、这么漂亮的女人。”
  公孙大娘道:“现在我只希望你小心一件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公孙大娘道:“小心你的手,不要被人砍断!”
  第九回 田 路
  孟伟睡觉一向很警醒。一个被江湖好汉称做“三头蛇”的人,睡觉必须警醒,否则他就算有三十个头,也早已被砍了下来。可是他今天晚上醒来时,已有一个人站在他床头,用一双发亮的眼睛看着他,夜色还很深,屋子里没有燃灯,他看不清这个人的脸。
  他只觉得掌心已沁出冷汗。这个人没有动,他也不动,鼻子里故意发出鼾声,突然出手,想去抽枕下的刀。可是这个人的动作更快,他的手一动,这个人已按住了他的肩。他从未遇到这么样一双坚强有力的手,这双手若是扼住他咽喉,一眨眼间他的呼吸就会停顿。
  事实上,现在他呼吸就已几乎停顿,嘎声道:“你要什么?”
  这人回答很简单:“要钱。”
  孟伟立刻问:“要多少?”
  “十万两!”这人的胃口不小:“你若拿不出十万两,我就要你的命!”
  孟伟毫不迟疑:“我拿得出。”
  这人道:“我现在就要!”
  孟伟道:“我现在就给!”
  这人忽然笑了:“想不到孟班头竟是个这么大方的人。”他笑的时候,声音也已改变。这声音很熟。
  孟伟失声道:“你是陆小凤?”
  这人点点头:“我是陆小凤。”
  孟伟长长吐出口气,忍不住埋怨:“这玩笑实在有趣,却几乎吓掉了我半条命!”
  陆小凤笑声中带着歉意:“我本来也不想开玩笑的,可是今天我的心情特别好!”
  孟伟的眼睛立刻亮了,抢着问道:“你已抓住了绣花大盗?”
  陆小凤并不否认,却反问道:“你们的金老总呢?”
  孟伟道:“他已回了羊城!”
  陆小凤道:“他中的毒不妨事了?”
  孟伟道:“多亏你及时把他送到施大夫那里去,施经墨真不愧是个名医。”
  陆小凤道:“我身边带着要犯,行动必须小心,所以只有晚上来找你,我不能让她的手下知道我的行踪!”
  孟伟道:“我明白。”他心里在暗暗庆幸,没有让小红留在这里过夜。他从不留女人在这里过夜,他从不相信任何女人。这是种好习惯,他决定要继续保持——陆小凤若是发觉有小红那样的名妓睡在他床上,若是被金老总知道,总不是件好事。
  陆小凤沉吟着,又道:“你现在能不能用飞鸽传书通知羊城的人,叫你们的金老总明天晚上子时,在蛇王以前住的那小楼上等我?”
  孟伟道:“当然能。”他立刻跳起来,套起鞋子:“我后面的院子里,就有信鸽。”
  陆小凤道:“你这里也有笔墨?”
  孟伟道:“有。”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不先写好书信再出去?”
  孟伟点点头,用火折子燃起了灯,磨墨,写信:“陆爷已得手,请金老总明夜子时,在蛇王老窝等候。”对一个从小在六扇门里混饭吃的人来说,他的字写得已算不错,文笔也算还通顺。
  陆小凤微笑着,在旁边看着,忽然道:“你为什么不用小篆写?也免得书信万一落入别人手里,走漏消息!”
  孟伟笑道:“我是老粗,连大篆都转不出来,何况小篆?可是你尽管放心,这种信鸽都是金老总以前亲手训练出来的,路上绝不会出错。”
  陆小凤道:“他能不能及时收到这封信?”
  孟伟道:“一定能。”他将信笺卷起,塞入了一个制作很精巧的小竹筒,竹筒上还烙着火印。
  陆小凤道:“你现在就去放信鸽?”
  孟伟道:“我这就去。”他披上衣服,匆匆走了出去,过了半晌,屋脊上就响起一阵信鸽扑翅的声音。
  陆小凤一直在屋里等着,等他回来了,才抱拳告辞:“我现在也立刻赶到羊城去!”
  孟伟迟疑着,终于忍不住问道:“我刚才出去看过,外面好像没有人?”
  陆小凤道:“是没有人。”
  孟伟勉强笑道:“那个公孙大娘呢?”
  陆小凤笑了笑,道:“你若是押解她的人,你会不会带着她满街走?”
  孟伟摇摇头,道:“你是用什么法子押解她的?”
  陆小凤淡淡笑道:“法不能传六耳,等我把她押到地头后,有机会再告诉你!”
  孟伟也笑了,道:“陆爷真是个小心谨慎的人,我早就说过,陆爷若是也改行吃我们这行饭,一定是六扇门里的第一把好手!”
  陆小凤却叹道:“只可惜我自己知道我随便怎么样,也比不上你们那位金老总!”
  孟伟道:“但公孙大娘却是陆爷你抓到的!”
  陆小凤苦笑:“他叫我去替他拼命,自己却躺在床上享福,就凭这一点,他已比我厉害多了!”
  小楼上的陈设还是原来的样子,只不过躺椅上的人换了一个而已。金九龄正躺在那里,闭目养神。他的脸色看来很不错,心情也很好,晚上那顿丰富而精致的酒菜,还留在他胃里,明园麦大师傅的手艺,总是能令他十分满意。何况,现在巨盗已将归案,从今以后,他又可以好好的享几年福了。他觉得自己的运气实在不错,居然能请到陆小凤这样的好帮手。
  陆小凤虽然还没有来,他却一点也不担心,他相信陆小凤绝不会出错。桌上摆着一杯波斯来的葡萄酒,他端起夜光杯,慢慢的啜了一口,享受着美酒的滋味。他实在是个很懂得享受、也很会享受的人。这种人世上并不多。陆小凤有时虽然也很会享受,只可惜却是天生的劳碌命,总喜欢多管闲事。
  金九龄已决定,这件案子结束后,他绝不伸手再管六扇门里的事。
  就在这时,他听到屋脊上轻轻一响,响声并不大,就像是有狸猫窜上了屋脊。他脸上立刻露出了微笑。他知道这一定是陆小凤来了,而且身上一定背着很重的东西,陆小凤行动时,本不会发出任何声音来。
  金九龄刚放下酒杯,已听见陆小凤在窗外叹息着道:“我提着这么重的箱子,辛辛苦苦的赶了一夜路,你却舒舒服服的坐在这里喝酒,看来你这人真是天生的好命!”
  窗子已开了,是金九龄从里面打开的。陆小凤的人还没有进来,就已先送了个很大的箱子进来。
  金九龄微笑道:“我也并不是天生的好命,我的运气好,只不过因为我有陆小凤这种朋友。”
  这句话说完,陆小凤已到了他面前,板着脸道:“你的运气实在比我好,你交对了朋友,我却交错了。”
  金九龄笑道:“这趟差使的确不容易,我就知道你火气一定会很大的,所以早就替你准备了一樽波斯葡萄酒,压压你的火气!”金樽已在桌上,酒已斟在杯中,金九龄双手奉上,又笑道:“这是我自己刚用冰镇过的,保证清凉解火。”
  陆小凤也不禁笑了,摇摇头道:“看来你伺候人倒真有一手,我若是个女人,也非被你迷死不可。”他举杯一饮而尽,提起箱子放在桌上:“你猜箱子里是什么?”
  金九龄目光闪动,道:“是个会绣花的人?”
  陆小凤道:“不但会绣花,还会绣瞎子!”
  金九龄眼睛发出了光,挑起大拇指,道:“陆小凤果然不愧是陆小凤,果然了不起。”
  陆小凤苦笑道:“就为了喜欢听这句话,我这一辈子也不知上了多少当,怪的是,现在我偏偏还是喜欢听这句话!”
  金九龄大笑:“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拍人的马屁,总不会错的!”他大笑着,想去开箱子。
  陆小凤却拦住了他:“等一等。”
  金九龄奇怪:“还等什么?”
  陆小凤眨了眨眼,道:“你知不知道那绣花大盗究竟是谁?”
  金九龄道:“岂非就是公孙大娘?”
  陆小凤点点头,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公孙大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金九龄道:“不知道!”
  陆小凤道:“你猜呢?”
  金九龄迟疑着:“是个老太婆?”
  陆小凤道:“再猜。”
  金九龄道:“就算不是老太婆,年纪也不会太小,因为年轻女人,做事绝不会有她那么老辣!”
  陆小凤道:“哦?”
  金九龄道:“我想她长得也不会太漂亮,漂亮的女人,是绝不情愿扮成个老太婆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别人都说你平时料事如神,这一次却是料事如猪。”
  金九龄道:“我猜错了?”
  陆小凤道:“错得厉害!”
  金九龄道:“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小凤道:“是个可以将男人活活迷死的女人,尤其是你这种男人!”
  金九龄苦笑道:“我是哪种男人?”
  陆小凤道:“你是个色鬼,所以我只希望你看到她后,莫要被她迷住!”
  金九龄笑了:“色鬼也有很多种的,我至少还不是那种没见过女人的小色鬼。”他打开箱子,只看了一眼,已怔住。箱子里的女人实在太美,美得就像是一朵春睡中的海棠。她的年纪虽然已不能算很年轻,可是她的美丽却已够令人忘记她的年纪。
  金九龄长长叹了口气,道:“看来你这趟差使并不能算太苦!”
  陆小凤冷笑,忽然问道:“花满楼呢?”
  金九龄道:“走了!”
  陆小凤皱眉道:“他为什么不等我?”
  金九龄道:“他急着要赶到紫金山去!”
  陆小凤道:“去干什么?”
  金九龄叹了口气,道:“白云城主已约好了西门吹雪,下个月初一在紫金山决斗!”
  陆小凤脸色变了。
  金九龄道:“知道这消息的人已有不少,这地方已有很多人赶到紫金山去,据我所知,还有人在他们身上下了很大的赌注,以三博一,赌叶孤城胜!”
  陆小凤道:“今天是几号?”
  金九龄道:“二十四!”
  陆小凤跳起来:“我现在就赶去,也许还来得及!”
  金九龄道:“可是公孙大娘……”
  陆小凤道:“现在我已交了差,她从头到脚都已是你的人了。”
  金九龄苦笑道:“你这是在引诱我。”
  陆小凤道:“我只希望你是个禁得住引诱的人!”
  金九龄道:“你放心。”
  陆小凤道:“我不放心。”
  金九龄笑道:“这女人是条毒蛇,我的胆子并不太大,至少我还得提防她咬我一口!”
  陆小凤道:“就因为她现在已不能咬人,所以我才不放心!”
  金九龄道:“毒蛇也有不咬人的时候?”
  陆小凤道:“我已逼着她吃了一大瓶她自己的独门迷药‘七日醉’,就算她能醒过来,至少还有两三天不能动。”
  金九龄在听着,“七日醉”这种迷药,他好像也听过。
  陆小凤道:“所以这两三天内,你随便对她怎么样,她都没法子反抗,可是你若真的对她怎么样了,你就惨了,我也惨了!”
  金九龄笑道:“你若不放心我,为什么不留下来?”
  陆小凤叹道:“因为我更不放心西门吹雪。”他似已准备穿窗而出,又停下来,道:“我还有件事要你替我做!”
  金九龄道:“请吩咐。”
  陆小凤道:“替我问出薛冰的下落来,我不会逼人的口供,你会!”
  金九龄承认:“就算她是个石头人,我也有法子要她开口的!”他忽然又道:“外面有匹马,是我骑来的!”江湖中人都知道金九龄是当世伯乐,最善相马,他骑的一定是好马。
  陆小凤大喜道:“你肯让我骑走?”
  金九龄点点头,微笑着道:“只不过,我也有点不放心!”
  陆小凤道:“有什么不放心?”
  金九龄道:“那是匹母马。”
  陆小凤已走了,带着那樽波斯葡萄酒一起走的。下面传来蹄声马嘶,片刻间就已去远。那的确是匹快马。金九龄推开窗,往下面看了看,院子里有个人向他点了点头。——陆小凤在马上。马蹄声已听不见了。金九龄才闭起窗户,走到桌前,将箱子里的女人衣袖卷起。
  春藕般的玉臂上,有一块铜钱般大的紫红胎记,形状就像是一朵云一样。
  金九龄仔细看了两眼,嘴角露出得意的微笑,喃喃道:“果然是公孙大娘!”
  他怎么知道公孙大娘臂上有这么样一块胎记的?女人的这种秘密,本只有跟她最亲近的人才会知道。金九龄关起箱子,提起来,匆匆走下了楼。前门外已准备了一顶绿绒小轿,他提着箱子,坐上小轿。抬轿的大汉正是羊城最得力的两名捕快,不等他吩咐,放腿急行。
  金九龄坐在轿子里,脸上露出满意之色,现在他的计划已完成了十分之九。
  轿子专走小巷,转过七八条巷子后,才上了正路,巷口停着辆黑漆马车。
  金九龄提着箱子下轿上车。车马急行,赶车的挥鞭打马,控制自如,竟是羊城名捕鲁少华。
  街上已看不见行人,每走过一条街口,两旁屋脊上都有人挥手示意:“附近没有可疑的夜行人,马车后也没有人跟踪。”
  车马又转过七八条街后,连在屋脊上守望的人都没有了。他们要去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
  西城角有条斜街,短而窄。这条街一共只有七家店铺,店门全都很古老破旧,其中有三家卖的是古董字画,却大半是赝品,还有两家是糊裱店、一家很小的刻印庄、一家油伞铺。
  这本就是条很冷落的街道,只有那些又穷又酸的老学究,才会光顾这些店铺。车马却在这条街停下来。金九龄一下车,鲁少华就又立刻赶着车走了。一个半聋半瞎的老头子,已打开了那家糊裱店的小门。金九龄提着箱子,闪身而入。
  店铺里挂着些还没有裱好的低劣字画,金九龄掀起一张伪冒唐伯虎的赝品山水,将墙上一块砖头轻轻一掀,竟立刻现出了一道暗门。门后面是条很窄的密道,走过这条密道,再打开一道暗门,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个花木扶疏的小院子。
  院子虽不大,但一花一草,都经过刻意经营,看来别具匠心。花木深处,有三五间精舍,已有两个明眸善睐的垂髫小鬟,在阶前巧笑相迎。
  公孙大娘终于醒了。她醒来时,发现自己已到了一间极精致的女子闺房,躺在一张极华美的床上。屋子里弥漫着一种比兰花更清雅的幽香,却不知香是从哪里来的。她静静的躺着,没有动。因为她根本不能动。小窗上日影偏斜,还未到黄昏,窗外有莺声啾啭,却听不见人声。
  公孙大娘忍不住呼唤:“这里有没有人?”
  没有人,没有回应。她呼唤的声音也不大,因为她根本还没有力气。
  公孙大娘咬着牙,恨恨道:“陆小凤你死到哪里了……总有一天,我会要你死在我手上的!”
  她只有躺在那里,等着,然后她的脸胀红——她急着要方便。可是她用尽力气,也不能动,再叫也没有人来。直到她实在没法子控制的时候,她只有方便在床上了。这实在是件要命的事。床已湿了,她却还是只有动也不动的躺在那里。她已气得忍不住要哭。
  “陆小凤,总有一天,我要叫你想死都死不了。”突然间,帐顶上一样东西掉下来,掉在她身上,竟是条蛇。公孙大娘平生最怕的就是蛇。她的脸已吓得发绿,却还是不能动,只有眼睁睁的看着这条蛇在她身上爬。她想叫,却已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
  眼见着这条蛇已快爬到她脸上,突然间人影一闪,一个人出现在床头,轻轻伸手一挟,挟着了这条蛇,摔出窗外。公孙大娘总算松了口气,脸上已全是冷汗。
  这人却正在微笑着,看着她,柔声道:“大娘你受惊了。”他虽是中年人,看来却还很潇洒,身上穿的衣服,无论谁都看得出是第一流的质料和手工。他脸上的微笑却比衣衫更能打动女人的心。
  公孙大娘瞪着他:“你……你就是这里的主人?”
  金九龄点点头。
  公孙大娘道:“你这屋子里怎么会有蛇?”
  金九龄道:“蛇是我特地捉来的!”
  公孙大娘变色道:“为什么?”
  金九龄道:“因为我一定要试试,大娘你是不是真的不能动!”
  公孙大娘恨恨道:“你们不但给我吃了迷药,还点了我的穴道,这还不够?”
  金九龄微笑道:“我一向是个很小心的人,尤其对大娘你,更得特别小心。”
  公孙大娘终于明白:“你就是金九龄?”
  金九龄道:“想不到你直到现在才认出我!”
  孙大娘咬着牙,恨恨道:“那个姓陆的王八蛋死到什么地方去了?”
  金九龄悠然笑道:“现在他已交了差,他已将大娘你从头到脚,全都交给了我!”
  公孙大娘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为什么将我带到这里来?”
  金九龄道:“这地方虽不好,至少总比牢房里舒服些。”他叹了口气,又道:“我知道大娘你一定没有到牢房去过,那地方简直就像猪窝一样,到处都是蚊子和臭虫,像大娘你这么样娇嫩的人,到了那里,不出半天就会被咬得全身发肿,你若是要叫,立刻就会挨一顿鞭子,若是运气不好,遇着凶恶的牢头,说不定还会淋你一身臭尿。”
  公孙大娘的脸又已发绿。
  金九龄看着她,淡淡道:“你总不会真的想我把你送到那种地方去吧?”
  公孙大娘突然冷笑,道:“其实你心里想要什么,我也知道!”
  金九龄道:“哦?”
  公孙大娘道:“你只不过想要一张我亲笔写的口供!”
  金九龄微笑道:“公孙大娘果然是聪明的人……”
  公孙大娘道:“你要我承认我就是绣花大盗,承认那些案子全是我做的!”
  金九龄道:“不错,只要你肯写这么样一张口供,我绝不会亏待你,否则……”
  公孙大娘道:“否则怎么样?”
  金九龄冷冷道:“这附近的蛇多得很,我随时都可以抓个百把条回来的!”
  公孙大娘咬着牙,道:“你怎么知道我最怕蛇?”
  金九龄道:“我知道的事一向很多!”
  公孙大娘突又冷笑,道:“其实我知道的事也不少!”
  金九龄道:“你知道什么?”
  公孙大娘盯着他,一字字道:“我至少知道真正的绣花大盗是谁!”
  金九龄道:“是谁?”
  公孙大娘道:“是你!真正的绣花大盗,就是你!”
  金九龄静静的站在床边,那动人的微笑已看不见了,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公孙大娘冷笑道:“其实从一开始,我就已经在怀疑,那绣花大盗就是你!”
  金九龄道:“哦?”
  公孙大娘道:“我也知道从一开始,你就想要我替你背黑锅!”
  金九龄道:“就算我真是那绣花大盗,为什么要选上你来替我背黑锅?”
  公孙大娘道:“因为我本就是个行踪很神秘的人,谁也不知道我的底细,你无论说我做了什么事,别人都很容易就会相信!”
  金九龄道:“就只因为这一点?”
  公孙大娘道:“这当然不是最主要的缘故!”
  金九龄道:“还有什么别的缘故?”
  公孙大娘道:“最主要的是,我的姐妹中,本就有一个是你的同谋,你想要我替你背黑锅,替你死,我若死了,她就正好将我的地位取而代之,你们用的本就是一石二鸟之计。”
  金九龄脸色变了变,但瞬即就恢复自然,淡淡道:“难道你已知道她是谁?”
  公孙大娘道:“到现在为止,我还不能完全确定,但迟早总有一天,我会查出来的!”
  金九龄冷冷道:“只可惜那一天也许永远都不会来了!”
  公孙大娘道:“你知道这些案子发生之后,别人一定会找到你的,因为你是六扇门中的第一名捕,别人永远也不会怀疑到你。”
  金九龄道:“我的声名一向很好。”
  公孙大娘道:“你去找陆小凤,因为你认为只有他一个人能对付我!”
  金九龄道:“他的确是个很聪明的人,这点只怕连你也不能不承认的!”
  公孙大娘冷笑道:“我只承认他是个猪。”
  金九龄悠然道:“他若是个猪,你怎么会落入他手里的?”
  公孙大娘咬着嘴唇,道:“他也许是条比较聪明的猪,但猪毕竟是猪。”
  金九龄笑了。
  公孙大娘道:“就因为他是条猪,所以一开始就被你诱入了歧途!”
  金九龄道:“哦?”
  公孙大娘道:“你故意将绣着黑牡丹的红缎子交给他,你知道他一定会拿去找薛老太婆看的!”
  金九龄微笑道:“我也知道薛老太婆一定看得出那是女人绣的花!”
  公孙大娘道:“所以他一开始就错了,他居然认为绣花大盗真的是个女人改扮的!”
  金九龄道:“就因为他相信薛夫人的老眼不花,绝对不会看错!”
  公孙大娘道:“然后你再故意要司空摘星去偷他那块红缎子,送到江轻霞那里去,因为你知道江轻霞是我的姐妹!”
  金九龄道:“说下去。”
  公孙大娘道:“从那时候开始,陆小凤就已认定这件事必定是红鞋子姐妹做的!”
  金九龄道:“你莫忘了司空摘星本是陆小凤的朋友,他怎么会听我的话去骗陆小凤?”
  公孙大娘道:“因为他是神偷,你是神捕,神偷也难免有失手的时候,他一定曾经落到你手里,你知道这个人迟早一定会有利用的价值,所以就故意施恩于他,将他放过了!”
  金九龄叹了口气,道:“这件事本没有人知道,你想必是猜出来的?”
  公孙大娘并没有否认,又道:“可是就凭这一点,陆小凤还不会怀疑到我身上。”
  金九龄道:“不错。”
  公孙大娘道:“你知道他到了羊城,一定会去找蛇王。”
  金九龄道:“蛇王难道也是我的同谋?”
  公孙大娘道:“他当然不是你的同谋,只不过他也像司空摘星一样,受过你的恩,所以才甘心被你利用。”
  金九龄道:“这次你猜错了!”
  公孙大娘道:“哦?”
  金九龄道:“他甘心被我利用,只不过因为他别无选择!”
  公孙大娘道:“为什么?”
  金九龄淡淡道:“羊城的捕快,都是我的徒子徒孙,我又成为王府的总管,他若敢不听我的话,我随时都可以将他那班兄弟连根铲出去!”
  公孙大娘道:“你知道我七月十五那天,一定会到西园去,所以就要他将陆小凤诱到西园去?”
  金九龄道:“你的行踪,别人虽不知道,我却了如指掌。”
  公孙大娘道:“因为我的姐妹中,有个人一直在跟你暗通消息!”
  金九龄居然已不再否认:“我假造了一封信,故意要蛇王给陆小凤看见,因为我知道陆小凤一向不愿欠人的情,一定会替蛇王去赴约的!”
  公孙大娘道:“从那时候开始,陆小凤才怀疑到我。”
  金九龄道:“你本不该请他吃那种糖炒栗子的!”
  公孙大娘冷冷道:“那天我因为有事才会到西园去,我做事的时候,一向不愿别人挡我的路。”
  金九龄道:“但他却偏偏要你去替他找红鞋子!”
  公孙大娘道:“所以他那天没有死,实在是他的运气。”
  金九龄微笑道:“也是我的运气。”
  公孙大娘道:“但那时他还不能确定,所以你又和蛇王串通,掳走了薛冰!”
  金九龄道:“别人都说她是条母老虎,在我看来,她却只不过是条小猫而已!”
  公孙大娘道:“然后你故意让陆小凤发现那两间陋巷中的小屋,让他认为那是我的落脚之地!”
  金九龄淡淡道:“我布置那两间屋子,倒的确费了些苦心!”
  公孙大娘道:“阿土当然也是你早已安排在那里的人!”
  金九龄道:“因为我知道陆小凤一定找不到你!”
  公孙大娘道:“但你却早已知道我们的聚会之地!”
  金九龄道:“所以我又制造出那个传信的木匣,让阿土带陆小凤到你们那里去!”
  公孙大娘道:“你自己为什么要故意假装中毒呢?”
  金九龄笑了笑,道:“因为我自己并不想到你们那里去!”
  公孙大娘道:“只要你自己不去,陆小凤那一去无论是否能得手,跟你都没有关系!”
  金九龄微笑道:“我一向是个很谨慎的人,没有把握的事,我是一向不肯做的!”
  公孙大娘道:“你对这件事完全有把握?”
  金九龄道:“我也知道你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我的行动,很可能会被你看破,我甚至知道你已杀了阿土,再扮成阿土的样子,陆小凤能找到你,本就是你自己带去的!”
  公孙大娘很意外:“你知道?”
  金九龄淡淡笑道:“我当然知道,可是我并没有将这种事放在心上!”
  公孙大娘道:“哦?”
  金九龄道:“因为我也知道我的计划已完全成熟,所有的证据,都指明你就是绣花大盗,你就是已知道我的计划,却连一点证据都没有。”他又笑了笑,道:“再加上薛冰失踪、蛇王被刺,陆小凤已恨你入骨,所以你无论说什么,他都不会相信,也绝不会放过你的。何况,我是个久负盛名的神捕,又是他的朋友,你却是个行踪诡秘,来历不明的女魔头!”
  公孙大娘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算得的确很准,我以前的确连一点证据都没有,就算说出你是绣花大盗,也绝不会有人相信!”
  金九龄道:“现在你说出来,还是一样不会有人相信的!”
  公孙大娘冷冷道:“莫忘记现在你已自己承认了!”
  金九龄大笑,道:“不错,现在我的确已承认了,但就算我已承认了又怎么样?”
  公孙大娘冷笑道:“你以为你说的话,除了我之外,就不会有人听见?”
  金九龄道:“我说过,没有把握的事,我是绝不做的!”
  公孙大娘道:“你看准了绝不会有人找到这里来,看准我已不能动,所以才肯承认?”
  金九龄道:“我并不想让你死了还得做糊涂鬼!”
  公孙大娘道:“你不怕陆小凤突然闯进来?”
  金九龄道:“他虽然是条猪,跑得却很快。”他微笑着,从怀里取出个上面烙着火印的竹筒:“这是我刚才接到的,从南海来的飞鸽传书,陆小凤已过了南海,现在已直奔金陵去了。”
  公孙大娘又不禁叹了口气,道:“看来你考虑得的确很周到!”
  金九龄道:“多谢。”
  公孙大娘道:“但你却永远休想能从我手里拿到一个字的口供!”
  金九龄淡淡道:“这点我也早就考虑到了,这口供,并不是非要你自己写不可的!”
  公孙大娘脸色变了。
  金九龄道:“像这种口供,我随时都可以叫人写几千张,随便叫谁写都行,你的字迹,反正从来也没有人看见过。”
  公孙大娘道:“所以现在你就可以杀了我,因为我想拒捕脱逃,所以你只有杀了我!”
  金九龄笑道:“这次你总算说对了!”
  公孙大娘咬着牙,道:“我死了之后,这件事就死无对证,你就可以永远逍遥法外!”
  金九龄道:“从我十九岁的时候开始,我就觉得那些被人抓住的强盗都是笨猪,我久已想做一件天衣无缝的罪案出来。”
  公孙大娘道:“现在你的心愿总算已达到了!”
  金九龄道:“还差最后一步。”
  公孙大娘道:“我还没有死。”
  金九龄叹道:“我本来还想让你多活两天的,你的确是个少见的美人,只可惜我现在已发觉,还是早点杀了你的好!”
  公孙大娘瞪着他,忽然大笑。
  金九龄道:“你觉得死是件很好笑的事?”
  公孙大娘笑道:“死并不可笑,可笑的是你!”
  金九龄道:“哦?”
  公孙大娘道:“你若是回头去看看,就会知道你自己是不是很可笑了!”
  金九龄忍不住回过头,全身忽然冰冷。他一回过头,就看见了陆小凤。
  陆小凤正对着他微笑,道:“我是陆小凤,不是陆小猪。”
  第十回 破 案
  站在门口的这个人,竟真的是陆小凤,既不是陆三蛋,也不是陆小猪。
  陆小凤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的?金九龄简直不能相信。这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金九龄竟不由自主说了句很笨的话:“你本该已在八百里之外的!”
  陆小凤道:“好像是的!”
  金九龄看着手里的竹筒,道:“我刚才还接到从南海来的飞鸽传书!”
  陆小凤道:“我知道。”
  金九龄道:“你知道?”
  陆小凤道:“那鸽子的确是你训练出来,交给孟伟的,竹筒上的火印和纸也都不假,可是这次放鸽子的人却不是孟伟!”金九龄不懂。
  陆小凤道:“这封信上写的是不是:‘陆某已过此地,西行而去?’”
  金九龄道:“你……你怎么会知道?”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当然知道,这封信本是我写的!”
  金九龄更吃惊:“你写的?你几时写的?”
  陆小凤道:“前天晚上。”他微笑着解释:“前天晚上,我特地要孟伟传书给你,约你在蛇王的老窝相见,你总该知道!”
  金九龄点点头。
  陆小凤道:“那天晚上他写信时,我已看到了他的字迹,那种字并不难学!他去放鸽子的时候,我就乘机拿了他一个竹筒、一张信纸,等他再上床后,我又去摸了他一只鸽子。”
  金九龄的脸色已发青。
  陆小凤道:“那天晚上,我就将鸽子交给了一个住在南海的朋友,请他在今天午后放出来。”
  他又微笑着解释:“因为我算准了你一见到我,就会想法子把我支开的,你才好有机会将公孙大娘杀了灭口。”
  金九龄忍不住道:“你也算准了我会叫孟伟在那边等着报告你的行踪?”
  陆小凤道:“南海是我的必经之路,孟伟是那里的地头蛇,你又是个很谨慎的人,若非我已走远,你怎么会放心下手?”
  金九龄道:“可是这地方……”
  陆小凤打断了他的话,道:“这地方的确很秘密,本来我的确很难找得到。”
  金九龄道:“是谁带你来的?”
  陆小凤道:“是那只鸽子。”
  金九龄又怔住。
  陆小凤道:“竹筒迎风,就会发出哨声,从今天午后,我就在城楼上等着,我知道那只鸽子一定能找得到你,凑巧我的轻功也不错!”
  金九龄的脸色已由青变绿,看看公孙大娘,又看看陆小凤:“难道你们也是早已串通好的?”
  陆小凤道:“你想不到?”
  金九龄道:“难道你早已在怀疑我?”
  陆小凤道:“直到蛇王死的那一天,我才真正开始怀疑你!”
  金九龄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发现他死了时,他那小楼上并没有燃灯?”
  金九龄点点头,却还是不明白这一点有什么重要!
  陆小凤道:“屋子里没有燃灯,就证明蛇王是在天黑之前死的,证明他还没有准备燃灯时,就已遭了别人的毒手!”
  金九龄的脸突然僵硬。他永远想不到这一点迹象,竟是破案的重要关键。
  陆小凤道:“公孙大娘若真已约好蛇王在西园相见,为什么又要在他赴约之前,赶去杀了他?所以那时我就已想到,杀死蛇王的凶手,必定是另外一个人!”
  金九龄道:“你已想到是我?”
  陆小凤道:“我还没有把握,我只不过想到,蛇王很可能是在替你做事!”
  金九龄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只有你才能要挟蛇王,因为他替我去找那张王府地形图时,得来太容易,那张图也太详细,就凭一个市井的好汉,绝不可能有这么大的神通,除非他已和王府的总管有了勾结!”
  金九龄的嘴唇已发白,额上已沁出了冷汗。
  陆小凤道:“你用那种缎带勒死蛇王,本是准备嫁祸给公孙大娘的,却不知那反而变成了给她脱罪的证据。”
  金九龄又忍不住问:“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她与我交手时,剑上的缎带已被我削断了,那种缎带却不是随时可以找得到的,那时候她根本也没有机会去找!”
  金九龄说不出话来了。
  陆小凤叹道:“只要有一点漏洞,已足以造成堤防的崩溃,何况你的漏洞还不止一点!”
  金九龄第三次问:“为什么?”
  陆小凤道:“你布置那两间屋子,本是很高的一着,但你却忘了一点!”
  “哪一点?”
  陆小凤道:“每个人身上都有种独特的气味,那些衣裳若真是公孙大娘穿过的,就难免会有她留下来的气味。”
  公孙大娘嫣然道:“有很多人都说我是很香的女人。”
  陆小凤道:“你总是不肯让花满楼参与这件事,也许就正是因为怕他发现这秘密,却不知我也早已学会了他的本事!”他微笑着又道:“现在我看一件事时,已不但会用眼睛看,还会用鼻子闻!”
  公孙大娘又笑道:“所以也有很多人说他像是条猎狗。”
  陆小凤道:“你故意制造出那个传讯的木匣,故意中毒,好让我一个人去,这实在也是高招;只可惜你又疏忽了一点。”
  现在金九龄只有听着。
  陆小凤道:“孟伟根本是个老粗,连小篆都不懂,又怎么会认得匣子上的钟鼎文字?何况,你中毒之后,他居然一点也不关心,岂非也是很反常的事?”
  公孙大娘道:“而且他太有钱了,居然随时都能拿得出上万两的银子来!”
  陆小凤道:“我算过他的薪俸,就算不吃不喝,一文钱也不花,也得存五六十年,才能存得到十万两银子!”
  公孙大娘微笑道:“想不到这个人的算盘,居然也打得很精。”
  陆小凤道:“可是一直到那时,我还是没有把握能确定,因为薛夫人若说那红缎上的牡丹是女人绣的,绣花的就一定是女人,所以……”
  金九龄终于又忍不住开口:“所以怎么样?”
  陆小凤道:“所以我又拿出那块红缎子,仔细看了很久。我足足看了一个时辰,才看出你的秘密!”
  金九龄道:“你看出了什么?”
  陆小凤道:“我看出那牡丹有一瓣的针眼比别的花瓣粗,想必绣的是两层线,拆了一层,还有一层!”他微笑着又道:“别人看你在绣花时,其实你却是在拆线,所以那牡丹虽然是女人绣的,那绣花大盗却不是女人。”
  金九龄道:“还有呢?”
  陆小凤道:“还有一点,你不该掳走薛冰的!”
  金九龄第四次问:“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后来我已知道,薛冰已做了公孙大娘的八妹,就算公孙大娘真的是绣花大盗,也不必对她的八妹下毒手!”
  公孙大娘道:“你怎么知道她就是我八妹的?这连我都不懂了!”
  陆小凤道:“因为那只手!”
  公孙大娘道:“什么手?”
  陆小凤道:“孙中的手!”他又解释着道:“薛冰砍断了孙中的手,那只手却又回到薛冰的屋子里,那只手当然不会是自己爬回去的,除了红鞋子姐妹外,砍断别人的手之后,也绝不会再去将断手要回来!”
  公孙大娘道:“你看到了三娘包袱里的鼻子,才想到那只手的?”
  陆小凤点点头,道:“她加入你们并不久,本已忘了你们每个人每年都要带些东西回去交差的,等她想起来,才去要回那只断手,可惜她走得太匆忙,偏偏又忘记将手带走。”他叹了口气,又道:“我问她手是怎么会到她屋子里去,她也装糊涂,因为她不愿让我知道她跟你们有关系!”
  公孙大娘道:“可是你早已猜到了!”
  陆小凤道:“直到我听你说:‘八妹已不会来。’的时候,我才想到,你的八妹一定就是她!”
  金九龄突然冷笑,道:“这理由并不好!”
  陆小凤道:“这些理由的确都不太好,可是对我说来,却已足够!”
  金九龄道:“真的已足够?”
  陆小凤道:“理由虽已足够,证据却还不够。”
  金九龄道:“你根本连一点证据都没有。”
  陆小凤道:“所以我一定要你自己承认,所以我才想出这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子!”
  金九龄道:“什么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陆小凤道:“我知道你一定要等到你的计划已完全成功,公孙大娘已死定了的时候,你才可能在她面前说实话,所以我就只好先将她置于死地,让你认为她已等于是个死人了!”
  公孙大娘苦笑道:“这法子虽然有效,却苦了我,像这样的罪,我一辈子也没有受过。”
  陆小凤道:“最重要的是,我们绝不能先让你知道一点风声,绝不能让你怀疑我们已有默契!”
  公孙大娘道:“但我的姐妹中,却有一个是你的人。”
  陆小凤道:“所以我们还特地在她们面前,演了出戏!”
  公孙大娘道:“直到现在为止,她们还不知道我是自己愿意跟你来的,并不是真的败给了你!”
  陆小凤笑了。
  公孙大娘瞪眼道:“你用不着笑,总有一天,我还要跟你再比过,还是三阵定胜负,看看究竟是你强,还是我强?”
  陆小凤道:“当然是你强,我只不过是个笨蛋。”
  公孙大娘道:“你的确很笨,连我都一直觉得你很笨,可是你有一样好处!”
  陆小凤道:“我也有好处?”
  公孙大娘嫣然道:“你当然有,你有时会莫名其妙的忽然变得聪明起来!”
  陆小凤叹道:“我自己的确有点莫名其妙!”
  公孙大娘笑道:“不是你自己莫名其妙,是让别人莫名其妙!”眼角瞟着金九龄,又道:“譬如说这个人,他现在就一定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会忽然聪明起来的!”
  陆小凤又笑了。
  金九龄却不禁长长叹息,道:“我的确一直都低估了你!” 
  陆小凤道:“也许我……”
  金九龄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一直将你当做好朋友,当做好人,想不到你竟会和绣花大盗勾结,来陷害我。”
  陆小凤不笑了,吃惊的看着他,就好像从没有见过这个人一样。
  金九龄板着脸,冷冷道:“只可惜你们随便怎么样陷害我,都没有用的,我从十三岁入公门,到如今已近三十年,从来也没有做过一件枉法的事,无论你们怎么说,都绝不会有人相信!”
  陆小凤道:“可是你自己刚才明明已承认了!”
  金九龄冷笑道:“我承认了什么?”
  陆小凤好像也已说不出话来。直到现在,他还是没有一点证据。
  金九龄当然已看准了这一点,又道:“我难道会承认我自己是绣花大盗,天下会有这么笨的人?这种话你们说出来,岂非要让人笑掉大牙!”他冷冷的接着道:“何况,现在羊城和南海的两班捕快,都已知道公孙大娘就是绣花大盗,你们现在就算杀了我,官府中也一样会画影图形,通缉天下,你们迟早还是跑不了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这一战又是你胜了。”
  金九龄正色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邪必不能胜正,公道必定常存,所以你们不如还是乖乖的随我去归案的好。”
  陆小凤叹道:“邪不胜正,正义常存,想不到你居然也明白这道理。”
  金九龄道:“我当然明白。”
  陆小凤道:“你既然明白,就该知道你无论玩什么花样,都没有用的!”
  金九龄道:“我根本……”
  陆小凤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以为你刚才说的那番话,除了我们之外,就没有别人听见?”
  金九龄脸色变了变,立刻恢复镇定:“我并不是聋子,这附近若还有别人,休想能瞒得过我!”
  陆小凤道:“我知道你的耳目很灵,刚才只不过是一时疏忽,得意忘形,所以才没有发现我,现在若还有别人在这附近三五丈内,的确瞒不过你!”
  金九龄冷笑。
  陆小凤道:“你也知道若是有人在三五丈外,就根本听不见你说的话。”他不让金九龄开口,又道:“只可惜这些人是和平常人不同的!”
  金九龄道:“哦?”
  陆小凤道:“这些人的耳朵比你还灵,你虽然听不见他们,他们却听得见你。”他眼睛里发着光,一字字接着道:“因为他们全都是瞎子,瞎子的耳朵,总是特别灵的!”
  金九龄脸色又变了。
  陆小凤大笑,道:“现在你们已经可以出来了!”
  笑声中,只听屋瓦上响声不绝,三个青衣妇人,带着三个瞎了眼的男人掠下屋脊,走了进来。
  这三个青衣妇人乍看面貌几乎完全一样,仔细一看,就可以看出她们都是经过易容改扮的,正是陆小凤与公孙大娘赌最后一阵时,从小楼里分别窜出去的那三个人。她们带来的三个瞎了眼的男人,一个紫红面膛,脸上带着三条刀疤;一个颧骨高耸,神情肃然;另一个却是锦衣华服,满面病容的老人。看见了这三个人,金九龄的全身都已冰冷僵硬。他当然认得这三个人。这三个人的眼睛,就是被他刺瞎的,正是常漫天、江重威和华玉轩的主人华一帆。
  江重威脸色铁青,恨道:“我与你相交数十年,想不到你竟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
  常漫天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若是真的明白这道理,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华一帆气得全身发抖,想说话,却说不出。
  金九龄看着他们,一步步往后退,找到张椅子坐下,似已再也站不起来。
  公孙大娘道:“你一定想不到他们三位是怎么会忽然来的!”
  金九龄的确连做梦都想不到。 
  公孙大娘道:“我的姐妹,最没有嫌疑的,就是老四和老七,所以我早就关照了她们,和我的贴身丫鬟兰儿,叫她们分别去请江总管、常镖头和华老先生尽快赶到这里!”
  陆小凤道:“我们早已算准,他们三位最迟今天都可以赶到这里,所以我也约好了他们今天正午前后,在城楼上相见!”
  一个青衣妇人吃吃的笑道:“陆小凤去追那鸽子,我就追陆小凤,等我知道这地方后,就把他们全都带来了。”她的笑声清悦而令人愉快,正是那个爱笑的红衣少女。
  另一个青衣妇人道:“但我们也知道你的耳目很灵,所以都不敢走得太近,你在说什么,我的确没有听见,幸好他们三位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她的声音甜而柔,正是公孙大娘的四妹欧阳情。
  金九龄没有动,也没有开口。到了现在,他才真正已无话可说。
  “邪不胜正,正义常存。”这句话他也许直到现在才真正明白。红衣少女和欧阳情已走过去,双双扶起了公孙大娘,两人忽然同时皱了皱眉,又皱了皱鼻子。
  公孙大娘的脸居然也红了,悄悄的在她们耳边说了两句话。两个人都笑,红衣少女又忍不住笑得弯下腰,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她们的确有权笑,也有理由笑了。只有问心无愧的人,才能笑得出,才能笑得如此愉快。笑不出来的人是金九龄。
  常漫天恨恨道:“我知道你不但会绣花,还会绣瞎子,两针绣一个瞎子,可是现在你还能绣得出什么来?”
  江重威道:“你现在就算还能绣出双翅膀来,也休想再飞出法网。”
  红衣少女笑道:“他现在惟一应该绣的,就是口特别大的棺材,好让孟伟和鲁少华陪他一起躺进去。”
  陆小凤道:“我还得再提醒你一件事,你最好也不必再等他们带着你的徒子徒孙来救你!”
  金九龄不动,也不开口。
  陆小凤道:“现在孟伟还在南海等着向你报告我的行踪,鲁少华却已病了,病得很重。”
  红衣少女笑道:“据说他忽然得了种怪病,他那双老是喜欢伸出来问人要钱的手,已不见了!”
  金九龄终于长长叹息,道:“棋差一着,满盘皆输,想不到我金九龄竟有今日!”
  江重威也不禁叹息一声,道:“其实我早算到你会有这一天的,你太喜欢花钱,太喜欢享受!”
  欧阳情道:“别人都认为你在女人身上不必花钱,只有我知道,像我们这种女人,眼睛里一向是只认得钱,不认得人的,就算你是潘安再世,宋玉复生,也一样要有钱才能进得了门。”
  陆小凤也忍不住笑了。他知道她说的是老实话。
  欧阳情瞪了他一眼,忽又嫣然道:“但是你却可以例外,这世上也只有你一个可以例外!”
  陆小凤道:“哦?”
  欧阳情沉下了脸,冷冷道:“因为你根本不是人,只不过是个长着四条眉毛的混蛋!”
  陆小凤叹了口气,像她这种女人,的确是不能得罪的。你只要得罪她一次,她一辈子都记得你。
  公孙大娘忽然道:“现在我只有最后一件事要问你了!”
  金九龄道:“问我?”
  公孙大娘点点头,道:“你最好赶快告诉我,薛冰在哪里?”
  金九龄忽又笑了笑,却闭上了嘴。
  公孙大娘怒道:“你难道还想用她来要挟我们?你难道还不知道我的手段?”
  金九龄不理她,却看着陆小凤,缓缓道:“白云城主剑法无双,但他却对你赞不绝口,说你是他平生仅见的武林奇才。”
  陆小凤在听着,知道他一定还有下文。
  金九龄道:“公孙大娘千变万化,剑器第一,却还是败在你手里!”
  公孙大娘冷笑道:“你少拍他的马屁,拍穿了也没有用的!”
  金九龄还是不理她,看着陆小凤道:“我师兄苦瓜一向目中无人,但对你也另眼相看,因为他总认为你两指一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技。”
  陆小凤轻轻叹了口气。苦瓜大师如果知道自己惟一的师弟如此下场,心里一定会难受得很。
  金九龄道:“霍休、霍天青、阎铁珊,他们都是当世的顶尖高手,但却已都败在你手下,由此可见,你纵然不是天下第一高手,也差不多了。”他又叹了口气,接着道:“而我却只不过是六扇门里的一个鹰爪孙而已,像我这种人,在那些武林高人眼里,根本不值一文!”
  陆小凤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金九龄淡淡道:“我只不过想和你这位傲视天下的武林高手,赌一赌输赢,比一比高下!”
  公孙大娘冷笑道:“你现在已是网中之鱼,还有什么资格和人赌输赢,比高下!”
  金九龄连看都不看她一眼,道:“我若输了,不但心甘情愿的束手就缚,随你去归案,而且还立刻将薛冰的下落说出来!”
  陆小凤眼睛里发出了光,显然已被他打动。
  金九龄道:“但你若输了呢?”
  陆小凤道:“你说!”
  金九龄道:“你若输了,我也并不想要你放了我!”
  公孙大娘厉声道:“就算他要放,我也不答应!”
  金九龄好像根本听不见她说的话,道:“你若万一败在我手里,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陆小凤道:“你说!”
  金九龄道:“我只想要你为我保全一点名誉,莫要将这件事泄漏出去,我想,你看在我师兄面上,也该答应的!”
  陆小凤没有说话,慢慢的走到窗口,推开窗子。窗外夕阳满天,已近黄昏。
  常漫天忽然道:“你千万不能答应他,他这人狡猾如狐,其中必定还另有诡计!”
  江重威道:“他武功之高也远在我意料之外。”
  常漫天道:“我从小闯道江湖,与人交手数百战,负伤数十次,武功虽不高,经验却有的,但却连我都看不出这人武功深浅,我甚至连他一招都挡不住。”
  华一帆忽然也叹了口气,道:“此人的武功,实在深不可测,昔年我也曾和木道人、古松居士这些前辈高人切磋过功夫,但依我所见,就算他们二位的功夫,也比不上他!”
  他们的话,陆小凤好像连一句都没有听见。满天夕阳中,正有一行秋雁飞过。
  陆小凤喃喃道:“明明还是盛夏,转眼已近仲秋,时间过得好快,好快……”
  金九龄也叹息着道:“光阴如流水,一去不回头,想到我们初见之日,到如今转眼已近十年了,人生又有几个十年?”
  陆小凤道:“公孙大娘体力仍未复,因为我们生怕被你看出破绽,所以她的确是被迷倒过!”
  金九龄道:“我也看得出那并不假!”
  陆小凤道:“现在她十成功夫中,最多只剩下五成,加上她的四妹和七妹,与我联手,你纵有天大的本事,你也必死无疑!”
  金九龄道:“我知道!”
  陆小凤道:“但我若答应与你交手,若是败在你手里,纵然不死,也必负伤!”他叹息着,又道:“何况,你也知道我的脾气,我若真的和你立约赌技,若是败了,就绝不会厚颜再向你出手!”
  金九龄道:“我一向知道你,你虽不是君子,却是条男子汉!”
  陆小凤道:“所以我若败了,他们就未必能拦得住你,今日你若走了,很可能就从此杳如黄鹤,逍遥法外!”
  欧阳情道:“你既然已明白他的意思,又何必再跟他说废话,难道你真是个混蛋?”
  陆小凤忽然笑了笑,道:“我说的并不是废话!”
  欧阳情冷笑道:“不是废话是什么?”
  陆小凤道:“我只不过告诉他,这一战我既然不许败只许胜,我答应他就一定有胜他的把握!”
  欧阳情耸然道:“你已准备答应他?”
  陆小凤淡淡道:“我若不想答应他,说的这些就是废话了!”
  金九龄霍然长身而起,道:“好!陆小凤果然不愧是陆小凤!”
  陆小凤叹道:“这句话我总算又听到一次!”
  金九龄道:“你准备在哪里动手?”
  陆小凤道:“就在这里!”
  金九龄道:“就在这屋子里?”
  陆小凤道:“一动不如一静,我不想给机会让你溜!”
  金九龄大笑,道:“好!好极了!”他精神突然振奋,就似已变成了另一个人。
  陆小凤道:“你用什么兵器?”
  金九龄笑道:“当然是用一种你两根手指捏不住的兵器!”
  陆小凤道:“你已有准备?”
  金九龄道:“我心里总是有种预感,好像已知道迟早总有和你交手的一天!”屋角有个衣橱,他走过去,打开,衣橱里竟有一根枪、一柄刀、两口剑、一双钩、一对戟、一条鞭、一把宣花斧、一条练子枪,还有一柄似鞭非鞭,似锤非锤的大铁椎。这衣橱竟无异是个具体细微的兵器库。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看来你果然随时随地都有准备!”
  金九龄微笑道:“我是个很谨慎的人,没把握的事,我是从来不做的!”
  陆小凤道:“没把握的架你也不打?”
  金九龄淡淡道:“我平生与人交手,还从未败过一次。”这不是假话。
  他凝视着陆小凤,道:“但我也知道,你平生与人交手,也从未败过一次!”
  陆小凤笑了笑,道:“无论什么事,都有第一次的!”
  金九龄道:“说得好!”他一伸手,选了件兵器,他选的竟是那柄重达七十斤以上的大铁椎!
  公孙大娘已耸然动容,沉声道:“你们全退出去,在外面守住门窗!”
  “你们”包括了她的姐妹,也包括了常漫天、江重威和华一帆。她知道这种大铁椎的威力,这屋子虽不小,却也并不大,这种兵器一施展开,这屋子里无论是人是物,都很可能被打成粉碎!
  陆小凤也暗暗心惊。这人用的本是轻如鸿毛的绣花针,此刻却变成了重达百斤的大铁椎。难道他的武功真的已达到化境,已能举重若轻,随心所欲?
  金九龄已在问:“你用什么兵器?”
  陆小凤沉吟着,忽然发现衣橱的角落里,赫然也有一包绣花针。他就选了一根绣花针!
  金九龄大笑,道:“好,我用大铁椎,你用绣花针,若有外人在这里看见,不认为你是绣花大盗,那才是怪事。”
  陆小凤淡淡道:“我虽不是绣花大盗,却也会绣花!”
  金九龄目光闪动,道:“你会不会绣瞎子?”
  陆小凤道:“不会。”他的眼睛已变得亮如刀锋,一字字接着道:“但我却会绣死人!”
  公孙大娘并没有出去。她静静的站在屋角,脸上虽没有表情,心里却实在担心。这地方太小,金九龄选的兵器,威力却太大。他招式一发动,陆小凤只怕就很难有回旋闪避的余地!
  大铁椎长达五尺,绣花针却只有一寸。他们用的兵器,一个至强,一个至弱,一个极重,一个极轻。柔虽能克刚,弱却未必能胜强,轻更无法能制重!在兵器上,陆小凤显然已吃了亏。
  金九龄忽然道:“你能不能也请出去?”
  公孙大娘冷笑道:“你难道还怕我暗算你?”
  金九龄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可是你留在屋子里,对我也是种威胁!”
  公孙大娘迟疑着,用眼角瞟着陆小凤。
  陆小凤淡淡道:“我们在屋子里交手,外面也一样能看得见的!”
  公孙大娘叹了口气,终于走了出去,忽又回过头:“我的功夫现在已恢复了八九成,你纵然战败,他也逃不了的!”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根本从未想到他能跑得了。”
  金九龄微笑道:“这屋子已是死地,我现在也正想将自己先置之于死地而后生!”这句话说完,他的大铁椎已出手!
  这大铁椎实际的重量是八十七斤。一柄八十七斤重的大铁椎,在他手里施展出来,竟仿佛轻如鸿毛。他用的招式轻巧灵变,也正像是在用绣花针一样。这一招施出,竟暗藏着六七种变化,却听不见丝毫风声。陆小凤叹了口气。
  直到现在他才真的明白,金九龄实在是个深藏不露的人,武功实在是深不可测。直到现在他才相信,木道人、古松居士、苦瓜大师他们,的确不是这个人的对手。他的心念转动极快,动作更快。他脚步轻轻一滑,绣花针已反手刺出,只听“嗤”的一声,针锋破空,竟像是强弩出匣!
  这根绣花针虽然轻如鸿毛,在他手里施出来,却仿佛重逾百斤。他用的招式刚猛锋厉,竟也正像是在用一柄大铁椎。霎眼间两人已各自出手十余招。至强至刚的兵器,用的反而是至灵至巧的招式!至弱至巧的兵器,用的反而是至刚至强的招式!
  这一战之精彩,已绝不是任何人所能形容。江重威、华一帆、常漫天,面色都已不禁露出惊讶之色。他们虽看不见,却听得见。
  屋子里只听得见绣花针的破空声,反而听不见大铁椎的劲风。他们全都是身经百战的高手!却也无法想像这是怎么回事。只听绣花针破空之声,“嗤嗤”不绝,越来越急,而且听之忽而在东,忽而在西,流窜变化,竟远比飞蜂还快十倍。 
  华一帆忍不住长叹道:“难怪木道人也常说陆小凤是百年难逢的武林奇才,此言果然不虚!” 
  常漫天沉着脸,道:“但金九龄却更可怕!”
  华一帆道:“哦?”
  常漫天道:“陆小凤的出手如此迅急,招式变化如此快,但金九龄的大铁椎施展开,竟还能连一点风声都不带出手,这岂非更令人不可思议!”他知道金九龄用的是大铁椎,因为他刚才已问过欧阳情。他交手经验的丰富,远不是养尊处优的华玉轩主人能比得上的,他的分析当然也远比华一帆更精辟。
  华一帆沉默了半晌,缓缓道:“久闻常总镖头身经战役之多,少有人及,这话看来也不假!”
  一句话刚说完,突听“呼”的一声,如狂风骤起,如神龙出云。
  常漫天耸然道:“金九龄招式已变了!”
  金九龄招式如此一变,变得刚烈威猛,无坚不摧,无物可挡!屋子里突然间已被大铁椎的风声笼罩,几乎已没有别人的容身之地。
  江重威动容道:“难道他刚才一直都是在试探陆小凤的出手招式,直到现在才使出真功夫来!”
  常漫天道:“但陆小凤的真功夫也使出来了!”
  江重威道:“怎见得?”
  常漫天道:“他的大铁椎招式如此凌厉,若是换了别人,早已被逼出了屋子,但陆小凤却反而没有动静了,显然还能从容应付,在伺机而动。”
  欧阳情看着他,眼睛里不禁露出钦佩之色。这瞎子看得竟比有眼睛的人还准!陆小凤的确还可以从容应付,他的人竟似已从有形变成了无形,竟似已变得可以随意扭曲变化,竟似变成了一阵风。无论金九龄的大铁椎怎么样逼他,他总是轻描淡写的就闪了过去。
  有时这大铁椎明明已将他逼入了死地,谁知他身子突然一扭,就已化险为夷。公孙大娘面上本来带着忧郁之色,现在却已松了口气。
  常漫天忽然叹道:“我本来还认为陆小凤不是敌手,现在才知道金九龄已必败无疑!”
  江重威又问:“怎见得?”
  常漫天道:“金九龄现在已施展出至刚至强的招式,刚必易折,强必不能持久,他的力气消耗,必定远比陆小凤快得多!”他脸上也发出了光,慢慢的接着道:“等到他已不能将大铁椎控制自如,要砸烂屋子东西的时候,也就表示他气力已将竭,陆小凤已可反击了!”
  就在这时,突听“砰”的一声,“哗啦啦”一片响。
  欧阳情忍不住脱口道:“他已砸烂了那张桌子!”
  又是“砰”的一响。红衣少女道:“他连床也砸烂了!”
  常漫天面上已露出微笑,道:“看来华玉轩主珍藏的字画,已可稳稳收回了!”
  华一帆面上也已露出喜色,道:“莫忘记还有你的镖银!”
  就在这时,突然又是“轰”的一声,天崩地裂的一声大震!
  金九龄额上已现冷汗,大铁椎的运转,已越来越慢,他也知道陆小凤现在必定已将全力反击。
  他踏前两步,大铁椎直刺而出。陆小凤后退两步,以退为进,正待反击。谁知金九龄突然反手一抡,大铁椎突然脱手飞出,挟带着狂风般的风声,掷向陆小凤。
  这一掷之力,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硬接硬挡。陆小凤只有耸然闪避。只听“轰”的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大震,八十七斤重的大铁椎,竟将墙壁撞破了个大洞。铁椎余势未竭,直飞了出去。金九龄的人也借着这一抡之力,跟着大铁椎飞了出去!
  这一着连陆小凤都没有想到。他只觉得眼前人影一闪,屋子里的金九龄已不见了!
  “砰”的一声,大铁椎撞上院墙,落在地上。金九龄的人却已掠出墙外。公孙大娘耸然失色,正想去追,只听“嗖”的一声,陆小凤已从她面前窜了过去。
  常漫天失声道:“好快的身法!”
  公孙大娘叹了口气,苦笑道:“只可惜我的气力未复,否则我也让你听听我的身法!”她并没有去追。陆小凤既然已去追了,她已不必再去追。
  常漫天道:“大娘只管放心,金九龄气力已将竭,轻功也本就不如陆小凤,他逃不了的!”
  公孙大娘终于笑了笑,道:“陆小凤的轻功,的确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现在金九龄也已明白陆小凤的轻功,竟远比他想像中还要可怕。他出动在前,又占了先机,可是七八个起落后,陆小凤竟似已快追了上来。
  他们的距离本来至少有十丈,现在竟已缩短成四五丈。这距离只要一个起落,就可赶上。奇怪的是,金九龄居然并没有显得太恐慌。前面一片园林,亭台楼阁,花木扶疏。
  金九龄突然大呼:“陆小凤才是绣花大盗,快来人挡他一挡!”
  呼声不绝,园中小阁里,突然飞出了四条人影,赫然竟是公孙大娘的姐妹,二娘、三娘、青衣女尼和江轻霞。四个人燕子般飞来,三娘与青衣女尼在前,只听“呼”的一声,三娘手里的长鞭,已卷住了陆小凤的腿。
  陆小凤全心全意都放在金九龄身上,竟没有避开这一鞭。三娘反手一抽,他的人就已将倒下。
  这时金九龄已掠出数丈外,眼见已逃出了法网。青衣女尼掌中剑寒光闪动,直刺陆小凤胸膛。
  陆小凤突然伸出两根手指一夹,夹住了剑尖。青衣女尼只觉手腕一震,剑已离手。
  陆小凤用两根手指捏住剑尖,反手掷了出去。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剑的力量和速度!
  没有人能想像!甚至没有人会相信。就连“闪电”这两个字,也不能形容这一剑的速度于万一。
  这一剑的速度就像是光。灯燃起,灯光就已到了每一个角落里;
  剑出手,剑光一闪,剑锋已到了金九龄的后心!
  金九龄忽然听到了一声很奇怪的声音,他从来也没有听见过这种声音。
  然后他才觉得心里刺痛,就好像伤心的人那种刺痛一样。
  他低下头,就看见一股血从自己前心标了出来。血标出时,他才看见了穿胸而过的剑锋。
  看到剑锋时,他的人已倒下!可是他还没有死!这一剑太快,比死亡来得还快。
  他还能看见陆小凤窜过来——三娘的鞭子也被陆小凤的两指一夹,就断成了两截!
  陆小凤已扶起金九龄,大声道:“薛冰呢?薛冰在哪里?”
  金九龄看着他,眼睛里竟已露出种奇特而残酷的笑意,轻轻道:“我现在就要去见她了,你却要过很久很久才能见得到她,很久很久……”
  他的声音突然停止,心跳也突然停止。
  他的眼睛还是带着那种残酷恶毒的笑意,仿佛已看见了薛冰……
  尾 声
  陆小凤已醉了。因为他想醉,他非醉不可。
  “我现在就要去见她了,你却要过很久很久才能见到她,很久很久……”他明白金九龄之意,他怎么能不醉?虽已沉醉,却未沉睡,他还听得见公孙大娘在向她的姐妹们解释!
  “陆小凤并不是个笨蛋,我一直知道他不是个笨蛋,我相信他也看得出金九龄的阴谋!”
  “可是我没把握!”
  “虽然没把握,我也一定要揭穿金九龄的阴谋,没有人能像他这么样陷害我!”
  “我也一定要找出谁是他的共谋,我不能让这种人留在我的姐妹中,就好像我不能让一粒沙子留在我眼睛里。”
  “所以我故意带陆小凤到我们的聚会之处去,因为我希望有机会能向他说出我的看法,希望他能和我联手捉住那个真正的绣花大盗。”
  “但我却又不能明说,因为我知道你们之中,有一个是金九龄的共谋!”
  “我正苦于找不到机会,陆小凤却给了我机会!”
  “他要跟我比喝酒。”
  “我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我就立刻照他的意思做!”
  “他快醉的时候,果然找了个机会,跟我说了两句话,你们都没有发现!”
  “他说的是:‘跟我走,我知道你不是绣花大盗!’”
  “所以我就跟他走了!”
  “可是为了要瞒住那个奸细,我们还是要继续将这出戏演下去,所以我们又比了两阵!”
  “比到最后一阵时,我暗中示意,叫老四和老七跟我进去,我知道只有她们两个人完全没有嫌疑,因为只有她们两个人还是处女!”
  身在青楼的欧阳情,居然还是处女。陆小凤霍然抬起头,吃惊的看了欧阳情一眼,又伏倒。
  公孙大娘已又接着说下去:“我要她们和兰儿立刻分头去找江重威、华一帆和常漫天!”
  “那奸细一定认为那是我故意对陆小凤布下的疑兵之计,当然还是不会怀疑!”
  “我跟陆小凤走了后,立刻找了个隐秘的地方,将我们心里怀疑的事,互相印证!”
  “然后我们就订下了那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计划!”大家都静静的听着,没有人开口。
  公孙大娘又道:“到最后金九龄脱逃时,显然已知道你们到了羊城,所以才故意走那条路。”
  那园林是她们在羊城的聚会处。
  公孙大娘目光如刀,从二娘、三娘、青衣女尼和江轻霞脸上扫过去,冷冷的接着道:“所以那奸细必定是你们四个人其中之一!”
  二娘、三娘、青衣女尼的脸上都没有表情,江轻霞的脸色却已苍白。
  公孙大娘道:“江五妹,嫌疑本来最重,因为只有她最了解王府的动静,只有她能接近江重威,拿到江重威的钥匙。”她笑了笑,又道:“但是陆小凤却推翻了我的想法,因为他知道金九龄是江重威的好友,也一样能接近江重威,何况,五妹若真是他的同谋,他就绝不会要司空摘星将那块缎子送到笔霞庵去。”
  江轻霞看着已醉倒在桌上的陆小凤,目中不禁露出感激之色。
  公孙大娘道:“老六嫌疑也很重,因为她虽然身在空门,但最近我却知道她已不能守身如玉!”
  青衣女尼的脸红了,又由红变白。
  公孙大娘道:“但后来我已知道她那秘密的情人是谁——你们也不必问我是谁,反正不是金九龄,我知道老六是个痴情的人,既已有了情人,就绝不会再和金九龄勾搭,所以她也没有嫌疑!”
  青衣女尼垂下头,目中忽然流下泪来。
  二娘和三娘却还是神色不变,静静的坐在那里。
  公孙大娘的目光,突然刀锋般盯在三娘脸上,道:“你本来没有嫌疑的,但你却不该在老七被制住时,还要向陆小凤出手,逼着陆小凤只有跟我们决一死战,你更不该在陆小凤去追金九龄时,施展杀着!”她突然沉下了脸,厉声道:“二娘!你现在既已知道奸细是谁了,你还不出手?”
  二娘还是坐着没有动,可是银刀已在手,突然反手一刀,刺向三娘的腰。这是致命的一刀。三娘却完全没有闪避,似已甘心情愿的要挨这一刀!
  但就在这时,公孙大娘手里的筷子已飞出,一根筷子击落了二娘的刀,一根筷子打中了她的穴道。二娘全身突然僵硬,就像突然变成了个石人。
  公孙大娘看着她,缓缓道:“其实我早已知道是你了,你为了要供给金九龄挥霍,已亏空了很多,你知道我迟早总会发现的,所以你一定要杀了我,杀死我之后,也只有你才能接替我!”
  二娘石像般僵硬的脸上,已沁出一粒粒发亮的汗珠。
  公孙大娘道:“但我们毕竟还是姐妹,只要你还有一点悔过的心,只要你肯承认自己的过错,我已准备忘记你以前的事!”她长长叹了口气,接着道:“但你却不该向老三下那种毒手的,可见你非但没有丝毫悔悟,还准备要老三来顶你的罪,替你死,你……”她没有再说下去,却又挥手拍开了二娘的穴道,黯然道:“你去吧,我让你走,只希望你走了以后,自己能给我个了断!”
  二娘没有走,她看看公孙大娘,目中充满一种绝望的恐惧之色。
  她知道自己已无路可走。银刀落在桌上,她拿起来,突然反手一刀,割向自己的咽喉。
  可是她的刀又被击落。是被陆小凤击落的。
  陆小凤似已醉了,却又未醉,挥手击落了她的刀,喃喃道:“如此良辰,如此欢会,你为什么还要杀人?”
  二娘咬着嘴唇,道:“我……我没有要杀人,我要杀的是自己。”
  陆小凤笑了,痴痴的笑着道:“你自己难道不是人?”
  二娘怔住。
  陆小凤喃喃道:“既已错了,又何必再错?心已死了,人又何必再死?旧恨已够多,又何必再添新愁?血已流得够多,又何必再流?”
  二娘怔了半晌,忽然伏在桌上,失声痛哭。
  公孙大娘看着陆小凤,忽然笑了笑,道:“好,我依你,我再依你这一次,可是……”
  陆小凤却打断了她的话,道:“话已说得够多,又何必再说?人既已醉了,又何必再留?……”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走出去。
  公孙大娘却拦住了他:“你现在就要走?真的要走?”
  陆小凤道:“天下本无不散的筵席,此刻又何必不散?该走的总是要走,此刻又何必不走?”
  公孙大娘道:“你要到哪里去?”
  陆小凤道:“我既然已要走了,你又何必再问?”
  公孙大娘凝视着他,悠悠的道:“我既然已问了,你又何必不说?”
  陆小凤笑了,大笑。
  公孙大娘道:“其实我既不必问,你也不必说,因为你的去处,也正是我的去处!”
  陆小凤忽然睁大眼睛,道:“你知道我的去处?”
  公孙大娘微笑着道:“三百年中,武林中最负盛名的两位剑客,就要在紫金山决斗,这一战不但势必轰动天下,也必将永垂不朽,我又怎么肯错过?”
  陆小凤道:“你知道?”
  公孙大娘道:“我还知道他们的决斗之期并不是初一,而是十五,金九龄说是初一,只不过要你快走!”
  陆小凤道:“十五?八月十五?”
  公孙大娘点点头,曼声长吟:
  “月圆之夜,紫金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小说:古龙《决战前后》
  第一回 两雄相遇
  秋。西山的枫叶已红,天街的玉露已白。秋已渐深了。
  九月十三,凌晨。李燕北从他三十个公馆中的第十二个公馆里走出来,沿着晨雾弥漫的街道大步前行,昨夜的一坛竹叶青和半个时辰的爱嬉,并没有使得他看来有丝毫疲倦之色。
  他身高八尺一寸,魁伟强壮,精力充沛。浓眉、锐眼、鹰鼻,严肃的脸上,总是带着种接近残酷的表情,看来就像是条刚从原始山林中窜出来的豹子。
  无论谁看见他,都会忍不住露出几分尊敬畏惧之色,他自己也从不会看轻自己。
  十年以前,他就已是这古城中最有权力的几个人其中之一,距离他身后一丈左右,还跟着一群人,几乎要用奔跑的速度,才能跟得上他的步子。这群人之中有京城三大镖局的总镖师、有东西两城“杆儿上的”的首领和团头、有生意做得极成功的大老板和钱庄的管事。
  还有几个人虽然已在京城落户十几年,但却从来也没有人能摸透他们的来历和身份。
  他们都是富有而成功的中年人,谁也不愿意在如此凌晨,从自己温暖舒服的家里走出来,冒着寒风在街道上奔跑,可是每天早上,他们都非得这么样走一趟不可。 
  因为李燕北喜欢在晨曦初露时,沿着他固定的路线走半个时辰。这地方几乎已可算是他的王国。这时候他的头脑总是特别清醒,判断总是特别正确,他喜欢他的亲信部下在后面跟着他,等着他发号施令。而且这已是他多年的习惯,正如君王的早朝一样,无论你喜欢不喜欢,都绝不能违背。
  自从“镇远镖局”的总镖头“金刀”冯昆,在一个严寒的早上被他从被窝里拖出来,抛入永定门外已结了冰的河水里之后,就从来没有人敢再迟到缺席过一次。
  阳光尚未升起,风中仍带着黑夜的寒气,街旁的秋树,枯叶早已凋落,落叶上的露水,已结成一片薄薄的秋霜。
  李燕北双拳紧握,大步急行,已从城郭的小路,走到前门外市区的中心,忽然唤道:“孙冲!”
  后面跟着的那群人中,立刻有个衣着考究,白面微须的中年人奔跑着赶上来,正是李燕北手下的大将之一,以打造各种兵刃和暗器名满中原的“快意堂”堂主。
  李燕北并没有放慢脚步等他,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只是沉着脸道:“我是不是已关照过你,十五之前绝不要再接大宗的生意?”
  孙冲道:“是。”
  李燕北道:“那么昨天晚上,你为什么还要把存在库里的六十六把鬼头刀、五十口剑和所有的弓箭全都卖了出去?”
  孙冲垂下头,脸色已变了。他想不到李燕北会这么快就知道这件事,垂着头,嗫嚅着道:“那票生意的利润很大,几乎已有对本对利,而且……”
  李燕北冷笑道:“而且生意总归是生意,是不是?”
  孙冲不敢再答腔,头垂得更低。
  李燕北脸上已现出怒容,双拳握得更紧,忽然又问:“你知不知道买主是谁?”
  孙冲迟疑着,摇着头,眼珠子却在偷偷的四面转动。这时他们刚走上路面很窄的樱桃斜街,两旁的店铺当然还没有开市。但就在这时,左右两旁的窄巷中,突然有两辆乌篷大车冲出来,将他们隔断在路中间。
  接着,车上盖的乌篷也突然掀起——每辆车上都藏着十来条黑衣大汉,每个人手里都挽着张强弓,每张弓的弦都已拉满,箭已在弦。孙冲刚想冲到车上去,手脚却已被李燕北的铁掌扣住。
  他脸色立刻惨变,张开嘴,想喊:“不能……”这句话还没有喊出口来,弓弦已响,乱箭飞蝗般射出。
  李燕北沉腰坐马,反手一抡,竟将他的人抡了起来,迎上了飞蝗般的乱箭。霎眼间,孙冲的人已被射成个刺猾。李燕北厉喝一声,也想冲上篷车,谁知前面的一班弓箭手乱箭射出后,身子立刻伏下,后面竟赫然还有一班弓箭手。
  二十八张强弓的弓弦也已引满,箭也已在弦。李燕北的身子立刻僵硬。
  跟着他的那群人,都已被第三辆大车隔断在一丈外,他纵然是一身铜筋铁骨,也万万挡不住这一轮又一轮飞蝗般的乱箭!
  经过了二十年的挣扎,数百次艰辛苦战,到头来竟还是免不了要落入对头的陷阱
  李燕北眼睛里血丝满布,看来也正像是一条已落入猎人陷阱的猛兽。只要弓弦再一响,这雄霸一方的京城大豪,也难免要被乱箭穿心。
  谁知就在这一刹那间,左边的屋檐上,突然响起了一阵极尖锐的风声。青光一闪,划过弓弦。
  只听“嘣,嘣,嘣……”一连串如珠落玉盘的脆响,二十八张强弓的弓弦,竟同时被两道青光划断!接着,又是“夺”的一声,青光钉在右面的门板上,竟只不过是两枚铜钱。
  是谁有这么惊人的指力,能以铜钱接连割断二十八张弓弦?弓箭手的脸色也全都惨变,突然全都翻身跳下篷车,窜入了窄巷。
  李燕北并没有追。这些人并不是他的对手,还不配他出手。而且多年前他就已知道,杀戮并不能令人真心对他服从尊敬。
  他只是沉声道:“各位不妨慢慢走,回去告诉你们的主人,就说李燕北今日既然未死,总有一天会去找他的!”
  左面的屋檐上,忽然响起了一阵掌声。
  一个人带着笑道:“好!好风度,好气派!果然不愧是仁义满京华的李燕北。”
  李燕北也笑了:“只可惜仁义满京华的李燕北,纵然有三头六臂,也比不上陆小凤的两根手指!”
  一个人大笑着从屋上跃下,轮廓分明的脸上,带着满脸风尘之色,但一双眸子却还是明亮的,眉毛也依旧漆黑。四条眉毛。除了他之外,世上绝没有任何人的胡子长得和眉毛同样挺拔秀气。
  “你知道是我?”
  “金钱镖要用指力。”李燕北微笑:“能以两枚铜钱割断二十八张弓弦的,除了陆小凤外,世上还有谁?”
  阳光已升起,豆汁锅里冒出来的热气,在阳光下看来,也像是雾一样。
  陆小凤用火烧夹着猪头肉,就着咸菜豆汁,一喝就是三碗,然后才长长吐出口气,擦着汗笑道:“三年未到京城,你知道我最怀念的是什么?”
  李燕北微笑道:“豆汁?”
  陆小凤大笑点头:“第一怀念的是豆汁,第二是炒肝,尤其是荟仙居的火烧炒肝,还有润明楼的褡裢火烧和馅饼周的馅饼。”
  李燕北道:“我呢?”
  陆小凤笑道:“肚子不饿的时候,我才会想到你。”
  李燕北道:“但你只怕想不到我也会有几乎死在别人手里的一天?”
  陆小凤承认:“我也想不到你会放他们走的!”
  李燕北道:“你以为我喜欢杀人?”
  陆小凤又笑了:“你若喜欢杀人,自己只怕也已活不到今天。”
  李燕北道:“可是你……”
  陆小凤道:“可是你至少也该问问,他们是谁派来的!”
  李燕北也笑了笑:“我不必问。”
  陆小凤道:“你已知道?”
  李燕北的笑容看来并不很愉快,淡淡道:“除了城南老杜外,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陆小凤道:“杜桐轩?”
  李燕北点点头,手里刚拿起的一个油炸螺丝卷儿,已被捏得粉碎。
  陆小凤道:“这十年来,你跟他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他早已该知道你并不是个容易被暗算的人,为什么还要来冒这种险?”
  李燕北道:“为了六十万两银子和他在城南的那块地盘。”
  陆小凤不懂。
  李燕北道:“我已跟他打了赌,就赌六十万两银子和他全部地盘。”这赌注实在不小。
  陆小凤忍不住长长吸了口气:“你们赌的是什么?”
  李燕北道:“赌的就是九月十五的一战!”
  月圆之夜,紫金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李燕北道:“那一战的日子本来是八月十五日,地方本来是在秣陵的紫金山上,可是西门吹雪却坚持要将日期延后一个月,地方也改在这里。”
  陆小凤道:“我知道。”
  李燕北道:“自从八月十五那一天之后,江湖中就再也没有人看见过西门吹雪的行踪!”
  陆小凤叹了口气,这件事他当然也知道。他也正在找西门吹雪,找得很苦。
  李燕北道:“所以大家都认为西门吹雪一定是怕了叶孤城,一定已躲起来不敢露面了。”
  陆小凤道:“但你却知道他绝不是个这么样的人!”
  李燕北点点头,道:“所以别人虽然都已认为他必败无疑,但我却还是要赌他胜!无论多少我都赌。”
  陆小凤道:“这机会杜桐轩当然不会错过。”
  李燕北道:“所以他跟我赌了。”
  陆小凤道:“用他的地盘赌你的地盘?”
  李燕北道:“他若输了,另外还得多加六十万两银子。”
  陆小凤道:“我知道,一个月以前,就有人愿意以三博二,赌叶孤城胜!”
  李燕北道:“前两天的盘口,已经到了以二博一,每个人都看好叶孤城,直到昨天上午为止,杜桐轩还认为他已十拿九稳。”
  陆小凤道:“直到昨天上午为止?”
  李燕北道:“因为昨天下午,情况就已突然改变了!”
  陆小凤道:“哦?”
  李燕北凝视着他,道:“你难道真的还没有听说叶孤城已负伤的消息?”
  陆小凤摇摇头,显得很吃惊:“他怎么会负伤的?有谁能伤得了他?”
  李燕北道:“唐天仪。”
  陆小凤皱眉道:“蜀中唐家的大公子?”
  李燕北道:“不错!”
  陆小凤道:“叶孤城久居海外,怎么会和蜀中唐家的入有过节?”
  李燕北道:“据说他们是在张家口附近遇上的,也不知为了什么,发生冲突,叶孤城虽然以一着‘天外飞仙’重伤了唐天仪,可是他自己也中了唐天仪的一把毒砂。”
  蜀中唐门的毒药暗器,除了唐家的子弟外,天下无人能解。无论谁中了他们的毒药暗器,就算当时不死,也活不了多久。
  李燕北道:“这消息传到京城,那些买叶孤城胜的人,一个个全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有的人急得想上吊,有的人想尽了千方百计,去求对方将赌约作废。”
  陆小凤道:“对方若是死了,这赌约自然也就等于作废了!”
  李燕北冷笑道:“所以杜桐轩才一心要将我置于死地!”
  陆小凤叹了口气,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他总算已完全明白。
  李燕北道:“据说就在昨天晚上一夜之间,京城中至少已有三十个人因此而死,连西城王府里的护院‘铁掌翻天’,都被人暗算在铁狮子胡同后面的陋巷里,因为他已赌了八千两银子,买西门吹雪胜。”
  陆小凤叹道:“想不到八千两银子就买了赵铁掌的一条命!”
  李燕北道:“有时八十两银子,也已足够买人的一条命!”
  陆小凤看看面前的猪头肉和火烧,忽然觉得胃口变得很坏。
  “有没有人亲眼看见叶孤城和唐天仪的那一战?”他忽然又问。
  李燕北道:“没有。”
  陆小凤再问:“既然没有人亲眼看见,又怎知道这消息是真的?”
  李燕北道:“因为大家都相信说出这消息来的人,绝不会说谎话!”
  陆小凤道:“这消息是谁传来的?”
  李燕北道:“老实和尚。”
  陆小凤说不出话了。对老实和尚的信用,无论谁都无话可说的。
  李燕北道:“老实和尚是昨天午时过后到京城的,一到了之后,就去‘耳朵眼’吃花素水饺,吃一个饺子,叹一口气!”
  猪头肉上的油,已在北国九月的冷风中凝结,看来也像是一层薄薄的白霜。
  李燕北道:“那时天门四剑恰巧也在那里吃饺子,就问他为什么叹气,他就说出了这消息来。”
  听见这件事的人,当然还不止天门四剑。
  李燕北道:“除了老实和尚和天门四剑外,这半个月来,赶到京城的武林豪杰,已有四五百位之多。”
  陆小凤看看猪头肉上的油腻,忽然觉得想呕吐。
  李燕北道:“据我所知,九月十五之前,至少还有三四百位武林名人会到这里来,其中至少有五位掌门人、十位帮主、二三十个总镖头,甚至连武当的长老木道人和少林的护法大师们都会到,只要是能抽得开身的,谁也不愿错过这一战。”
  陆小凤突然用力一拍桌子,冷笑道:“他们究竟将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看成了什么东西?看成了两只变把戏的猴子?看成了两条在路上抢肉骨头的野狗?”
  猪头肉和火烧被震得从桌上跳起来,又落下滚在路边。
  李燕北吃惊的看着陆小凤。他从未看见过陆小凤如此激动,也想不通陆小凤为什么会如此愤怒。
  他忍不住问:“你难道不是为了要看这一战而来的?”
  陆小凤握紧双拳,道:“我只希望永远也看不到他们这一战!”
  李燕北道:“但现在叶孤城既然已负伤,西门吹雪已绝不会失败!”
  陆小凤道:“无论他们谁胜谁负都一样!”
  李燕北道:“西门吹雪难道不是你的朋友?”
  陆小凤道:“就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所以我才不愿看着他像条狗一样,为了抢根看不见的肉骨头而跟人拼命!”
  李燕北还是不懂:“什么是看不见的肉骨头?”
  陆小凤道:“虚名。”
  ——别人眼中的虚名,就是那根看不见的肉骨头。
  陆小凤冷笑道:“这一战他若胜了,你就可以将杜桐轩的地盘据为已有。那些自鸣清高的剑客们,也可看到一场精彩的好戏,看出他们剑法中有什么绝招,有什么破绽。可是他自己呢?”
  他自己岂非已胜了?可是他纵然胜了,又有什么好处?又有谁能了解胜利者的那种孤独和寂寞?
  李燕北终于明白了陆小凤的意思。他静静地凝视着陆小凤,过了很久,才缓缓道:“这一战是他们自己要打的,并没有别人逼他们!”
  当然没有。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逼他们做任何事。
  李燕北道:“我也是西门吹雪的朋友,我并不想要他跟人拼命,更不想利用他去抢老杜的地盘,可是他自己若要和人决斗,我也没法子阻拦!”他盯着陆小凤,一字字接着道:“甚至连你也没法子阻拦。”
  陆小凤不愿承认,也不能否认。
  李燕北道:“最重要的是,就连他们自己,也同样无法阻拦!”
  世上本就有很多事是这样子的。一个人只要活在这世界上,就有很多事是他非做不可的,无论他是不是真的愿意去做都一样。
  陆小凤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累了,我想去洗个热水澡!”
  浴池是用青石砌成的,水很热,陆小凤把自己整个人泡在热水里,尽量放松了四肢,他实在觉得很疲倦,一种从心底深处发出来的疲倦和厌倦。
  每当他做完一件大事,破了一件巨案后,他都会有这种感觉,但却从没有像这次这么深。
  绣花大盗、金九龄、鲁少华、公孙大娘、江重威、欧阳情、薛冰……他连想都不愿再想这些人。
  尤其是薛冰。
  只要一想起薛冰,他心里就像是被针刺着——绣花针,恶毒而尖锐的绣花针。
  为了逃避这种痛苦,他甚至连公孙大娘都不愿再见。所以一到了金陵,他就偷偷的溜了。
  只可惜这世上却偏偏还有些他不能逃避,也逃避不了的事。西门吹雪、叶孤城、杜桐轩、老实和尚……
  他也不愿再想下去,忽然道:“西门吹雪一定也已到了京城!”
  “你有把握确定?”李燕北正伏在浴池的边沿上,一条精赤着上身的大汉,正在用力替他擦背。这地方是他的地盘,他在这里,就正如君王在自己的城堡里同样安全。
  陆小凤道:“西门吹雪一向有种奇怪的想法!”
  “什么想法?”
  “他总认为杀人和被杀都是件非常神圣的事!”
  “哦?”
  陆小凤道:“所以他无论和谁决斗,一定会在几天之前到那里去,先斋戒三日,再焚香沐浴。”
  李燕北忽然笑了笑,道:“你认为他这样做很奇怪?”
  “你认为不奇怪?”
  “嗯。”
  “为什么?”
  李燕北道:“因为我若是他,我也会这样做的!”
  他举手示意,叫那大汉擦得再用力些,十多年醇酒美人的享乐生活,至今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丑陋的痕迹。他的腹部依旧平坦,肌肉依旧充满了弹性,这每天一次的热水澡和强力按摩,对他的帮助实在很大。
  “斋戒和沐浴都可以使人的精神健旺,事先到决斗的地方去,熟悉当地的情况,决战时就可以占尽地利,所以我一直认为西门吹雪绝不是个容易被击败的人,若没有七分以上的把握,他根本就不会出手。”
  陆小凤道:“所以你也认为他一定已到了京城?”
  李燕北道:“嗯。”
  陆小凤道:“只不过直到今天,你还没有发现他的行踪?”
  李燕北道:“还没有!”
  陆小凤皱眉道:“两个像他们那样引人注意的人到了京城,竟连你都没有听到一点风声,这倒真是件怪事。”
  李燕北也皱了皱眉:“两个人?还有一个是谁?”
  陆小凤道:“孙秀青。”
  李燕北道:“是个女人?”
  陆小凤道:“是个很美的女人!”
  李燕北道:“在决战之前,他会带着个女人在身边?”
  陆小凤道:“别的女人他绝不会带,可是这个女人却不同。”
  李燕北的浓眉皱得更深,过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道:“幸好叶孤城已负伤,否则……”他翻了个身,声音突然停顿,热气弥漫的浴室门外,忽然出现了条幽灵般的人影。
  李燕北厉声喝问:“什么人?”
  这个人没有回答他的话,却阴恻恻一笑,道:“今天你不该到这里来洗澡的!”
  李燕北再次喝问:“为什么?”
  “因为杜桐轩既然能收买孙冲,就同样也能收买替你擦背的人!”精赤着上身的大汉脸色已变了,想冲出去,李燕北却已拧住了他的臂。他本来也是个强壮而有力的人,可是在李燕北手下,他却无挣扎反抗的余地。他想挣扎时,已听见自己肘骨拧断的声音。
  “巾上有毒,若要解药,到前门外的春华楼去等。”这人影的行动也快如鬼魂,袍袖一拂,人已不见。
  李燕北大喝道:“朋友是什么人?为何不容李某报答相救之恩!”只听见这人的声音远远传来,道:“到了春华楼,你就知道我是谁了,那时你再报答也不迟!”说到最后一句话,声音已远在十余丈外。
  李燕北一把夺下那大汉手上擦背的布巾,大汉正失声惨呼,李燕北已将毛巾塞入他嘴里。他呼声骤然停顿,身子突然一阵抽搐,全身立刻跟着收缩,突然间就倒在地上,动也不动了。这块白布巾上竟赫然真的有毒。
  刚才这大汉用力替他擦背时,巾上的毒性,已渗入他的毛孔,渗入他的肌肤里。李燕北全身的肌肉,突然变得无法控制,不停地跳动起来。
  陆小凤也不禁动容:“好厉害的杜桐轩,好恶毒的手段!”
  “刚才那个人又是谁?”李燕北用力握紧双拳,控制着自己:“他怎么会知道杜桐轩的阴谋?为什么要赶来救我?”要知道这答案只有一个法子,到春华楼去!
  春华楼也在李燕北的地盘里。他们是坐车去的,李燕北虽然喜欢走路,可是为了怕毒性发作,也已不敢再多用一分力气。
  看见他的人,对他还是和平时同样尊敬,远远的就弯下腰来躬身问安,谁也看不出这虎豹般的壮汉,性命已危在旦夕。李燕北对这些人当然已没有平时那么客气——无论谁身体里若是埋伏着一包随时都可能会引燃的火药,心情都不会太好的。
  春华楼的地方很大,生意很好,他们来的时候,本来已坐无虚席。可是李燕北无论到了什么地方,都自然会有人站起来让座的,他们选了张居中的桌子,面对着楼梯,只要有人上楼,他们一眼就可以看见。——没有人上楼,只有人下楼。
  看见李燕北的满脸杀气,知趣的人都已准备溜了,已有人在悄悄的结账,也有人在窃窃私议……
  突然间,所有的声音一起停顿。所有的眼睛,都盯在一个人身上,一个刚走上楼来的人。
  这人很高、很瘦,穿着极考究,态度极斯文,年纪虽不甚大,两鬓却已斑白,一张清癯瘦削的脸上,仿佛带着三分病容,却又带着七分威严,令人绝不敢对他有丝毫轻视。
  他穿着的是件宝蓝色的长袍,质料颜色都极高雅,一双非常秀气、保养得也非常好的手上,戴着枚价值连城的汉玉戒指,腰边的丝绦上,也挂着块毫无瑕疵的白玉璧,看来就像是朝廷中的新贵,翰苑中的学士。
  事实上,很多人都称他为学士,他自己也很喜欢这名字,但他当然并不是真的学士。
  他是微笑着上楼来的,可是每个人看见他都似已笑不出了。尤其是李燕北,脸色更已发青。
  没有人想得到杜桐轩居然会出现在李燕北的地盘里,就正如没有人想得到豺狼会走入虎穴一样。这十年来,杜桐轩的足迹确实也从未离开过城南一步。
  杜学土一向都是个极谨慎、极小心的人,今天怎么会忽然变了性?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他居然笔直走到李燕北面前,微笑抱拳,道:“李将军别来无恙?”
  他喜欢别人叫他杜学士,李燕北却最恨别人叫他李将军。
  陆小凤笑了。他觉得无论学士也好,将军也好,这两个名字听来都有点滑稽。
  杜桐轩也在看着他,微笑道:“阁下莫非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陆小凤陆大侠?”
  陆小凤笑道:“你不是学士,他不是将军,我也不是大侠,我们大家最好都不必客气。”
  杜桐轩居然面不改色,态度还是彬彬有礼。看他的样子,就连陆小凤都看不出他就是那杀人不眨眼的城南老杜。
  李燕北目光刀锋般盯着他,突然道:“我若是你,我绝不会到这里来!”
  杜桐轩道:“我不是你,所以我来了……”
  李燕北道:“你不该来的!”
  杜桐轩道:“我已来了。”
  李燕北冷笑道:“你要来,可以来,要走,只怕就很不容易!”
  杜桐轩居然又笑了:“李将军要报答别人的救命之恩,用的难道就是这种法子?”
  李燕北怔住。
  杜桐轩已伸出那双戴着汉玉戒指的手,拉开椅子坐下来,微笑道:“我本来以为你至少应该请我喝杯酒。”
  李燕北终于忍不住问道:“刚才救我的人真是你?”
  杜桐轩点点头。
  李燕北盯着他,道:“今天一日间,两次要杀我的也是你?”
  杜桐轩淡淡道:“有时我是个容易改变主意的人!”
  李燕北道:“是什么事让你改变了主意?”
  杜桐轩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忽然提高声音道:“解药。”
  这两个字刚说出口,他身后就忽然多了个人。一个枯瘦矮小的黑衣人,惨白的脸上完全没有丝毫表情,却配上了一双深深凹下去的漆黑眼睛,若不是这双眼睛,他看来就完全像是个死人。
  酒楼上这么多人,竟没有一个人看清楚他是怎么来的。死人般的脸,鬼魅般的身法——李燕北立刻发现他就是刚才在浴室外倏忽来去的人。他已伸出双鹰爪般的手,将一只惨碧色的小瓶摆在桌上。
  杜桐轩道:“这就是解药,你最好快趁毒性还未发作之前,赶快吃下去!”
  李燕北握紧双拳。要他在这么多双眼睛前,接受城南老杜给他的解药,实在是件很难堪的事。
  可是他偏偏不能拒绝。
  杜桐轩也知道他不能拒绝,悠然道:“我本是专程为你送解药来的,可是现在……”
  李燕北道:“现在你又改变了主意?”
  杜桐轩笑了笑道:“我只不过忽然又想起件事要问问你!”
  李燕北道:“什么事?”
  杜桐轩道:“不知道你是不是愿意将我们的赌注再增加一些?”
  李燕北又怔了怔:“你还想把赌注再增加?”
  杜桐轩道:“你不敢?”
  李燕北道:“你还想增加多少?”
  杜桐轩道:“你还有什么可赌的?”
  李燕北的手又在桌下握紧:“我在四大恒钱庄,还存着有八十万两银子!”
  杜桐轩道:“那么我明天一早存一百二十万两进去!”他眼睛里发着光:“我不想占你便宜,我们的赌注还是以三博二!”
  李燕北的眼睛里也发出了光,盯着他,一字字道:“我若输光了,就立刻离开京城,只要你活着一天,我就绝不再踏入京城一步!”
  杜桐轩道:“我若输了,就立刻出关,只要你活着一天,我就绝不再入关一步。”
  李燕北道:“一言为定?”
  杜桐轩道:“击掌为信。”
  两个人慢慢地伸出手,眼睛盯着对方的眼睛。酒楼上忽然又变得完全没有声音。这一场赌实在赌得太大,他们无异己将自己全部身家性命都押了上去。
  大家看着他们的手,自己的心里仿佛也在为他们捏着把冷汗。只听“啪”的一声,掌声一响。这一响掌声,也不知是为谁敲响了丧钟?
  李燕北的表情很沉重,过了很久,才慢慢地放下手。
  杜桐轩却笑得更得意:“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明知叶孤城已负伤,还要跟你赌?”
  李燕北并不否认,他实在很奇怪。每个人都在奇怪。杜桐轩一向小心谨慎,没有把握的事,他本来绝不会做的。他为什么会如此有把握?
  这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
  风从窗外吹过,大家忽然嗅到了一阵奇异的花香,然后就看见六个乌发垂肩,白衣如雪的少女,提着满篮黄菊,从楼下一路洒上来,将这鲜艳的菊花,在楼梯上铺成了一条花毡。
  一个人踩着鲜花,慢慢地走了上来。他的脸很白,既不是苍白,也不是惨白,而是一种白玉般晶莹泽润的颜色。
  他的眼睛并不是漆黑的,但却亮得可怕,就像是两颗寒星。他漆黑的头发上,戴着顶檀香木座的珠冠,身上的衣服也洁白如雪。
  他走得很慢,走上来的时候,就像是君王走入了他的宫廷,又像是天上的飞仙,降临人间。
  李燕北不认得这个人,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个人,但却已猜出这个人是谁!
  “一剑西来,天外飞仙!”白云城主叶孤城赫然来了!他没有死!
  他全身都仿佛散发着一种令人目眩眼花的光彩,无论谁都看得出他绝不像是个受了伤的人。
  李燕北看着他,连呼吸都已几乎停顿,心已沉了下去。叶孤城并没有看他,一双寒星般的眼睛正盯着陆小凤。陆小凤微笑。
  叶孤城道:“你也来了。”
  陆小凤道:“我也来了!”
  叶孤城道:“很好,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陆小凤没有再说什么,因为叶孤城的目光已忽然从他面上移开,忽然道:“哪一位是唐天容?”他嘴里在问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已盯在左面角落里一个人的身上。
  这个人一张本来很英俊的面容,现在似已突然扭曲僵硬。他一直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角落里,连陆小凤上来时都没有注意到他。他的年纪还很轻,衣着很华丽,眼睛里却带着种食尸鹰般残酷的表情。
  这一双眼睛也正在盯着叶孤城,一字字道:“我就是唐天容!”
  在他和叶孤城之间坐着的七八桌人,忽然间全都散开了,退到了两旁角落里。
  叶孤城道:“你知道我是谁?”
  唐天容点点头。
  叶孤城道:“你是不是在奇怪,我怎么直到现在还活着?”
  唐天容嘴角的肌肉似在跳动,道:“是谁替你解的毒?”
  这句话问出去,大家才知道老实和尚这次还是没有说假话。叶孤城的确受了伤,的确中了唐家的毒砂。可是这种久已令天下武林中人闻名丧胆的毒药暗器,在叶孤城身上竟似完全没有什么效力。
  是谁替他解的毒?
  大家都想听叶孤城回答这句问话,叶孤城却偏偏没有回答,淡淡道:“本来无毒,何必解毒?”
  唐天容道:“本来无毒?”
  叶孤城道:“一点尘埃,又有何毒?”
  唐天容脸色变了:“本门的飞砂,在你眼中只不过是一点尘埃?”
  叶孤城点点头。唐天容也不再说话,却慢慢地站了起来,解开了长衫,露出了里面一身劲装。
  他的服装并不奇怪,也不可怕。可怕的是,紧贴在他左右胯骨的两只豹皮革囊和插在腰带上的一双鱼皮手套!
  酒楼上又变得静寂无声,每个人都想走,却又舍不得走。大家都知道就在这里、就在这时,立刻就要有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战开始。
  唐天容脱下长衫,戴上手套。鱼皮手套闪动着一种奇怪的碧光,他的脸色仿佛也是惨碧色的。
  叶孤城静静地站着、看着,身后已有个白衣童子,捧上一柄形式极古雅的乌鞘长剑。剑已在手!
  唐天容盯着他手里的这柄剑,忽然道:“还有谁认为本门的飞砂只不过是一点尘埃的?”
  当然没有!
  唐天容道:“若是没有别人,各位最好请下楼,免得受了误伤!”
  舍不得走的人也只好走。唐家毒砂在武林人的心目中,比瘟疫更可怕,谁也不愿意沾上一点。
  叶孤城却忽然道:“不必走!”
  唐天容道:“不必?”
  叶孤城淡淡道:“我保证你的飞砂根本无法出手!”
  唐天容脸色又变了。唐家毒药暗器的可怕,并不完全在暗器的毒,更因为唐家子弟出手的快!
  纵然看见过他们暗器出手的人,也无法形容他们出手的速度。但这次唐天容的暗器竟真的未能出手。他的手一动,剑光已飞起!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剑的灿烂和辉煌,也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剑的速度!那已不仅是一柄剑,而是雷神的震怒,闪电的一击!剑光一闪,消失。
  叶孤城的人已回到鲜花上。唐天容却还是站在那里,动也没有动,手已垂落,脸已僵硬。
  然后每个人就都看见了鲜血忽然从他左右双肩的琵琶骨下流了出来,眼泪也随着鲜血同时流了下来。他知道自己这一生中,是永远再也没法子发出暗器的了。对唐家的子弟说来,这种事甚至比死更可怕、更残酷!
  现在叶孤城的目光,已又回到陆小风脸上。
  陆小凤忍不住道:“好一着天外飞仙!”
  叶孤城道:“那本是天下无双的剑法!”
  陆小凤道:“我承认!”
  叶孤城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奇怪的表情,问了句奇怪的话:“西门吹雪呢?”
  陆小凤道:“我不是西门吹雪。”奇怪的问话,也只有用奇怪的话回答。
  叶孤城笑了,凝视着陆小凤,缓缓道:“幸好你不是。”微笑着转过身,走了下去。
  然后这酒楼就忽然变得像是一锅刚煮沸的滚水,起了一阵骚动。有的人大声争议,有的人抢着奔下楼,抢着将这消息传出去。叶孤城既没有死,也没有伤。每个人都已看到了他的剑法!天下无双的剑法!李燕北也看见了,看得很清楚,所以现在他眼前似已变得空无一物。
  杜桐轩看着他,忽然笑道:“你现在总该知道,我为什么会改变主意了吧?”
  李燕北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杜桐轩道:“我一向只杀人,不救人,这次却破了例,因为我不想你死!”他微笑着站起来,慢慢地接着道:“因为死人不能付账——赌账。”
  赌账。只有死人,才可以不付这笔赌账。只要李燕北还活着,就非付不可,言而无信的人,是没法子在这地方混的!
  现在那一战虽然还未开始,但每个人都认为李燕北已输定了!输了就非付不可。若是付了这笔赌账,就算还活着,也已跟死人差不了许多。
  李燕北慢慢地拿起了桌上的解药,忽然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杜桐轩总算救了我一次!”他笑得实在很勉强,拿着解药的手,也仿佛在轻轻发抖。
  陆小凤道:“不管怎么样,你现在总算还活着,而且还没有输!”
  李燕北点点头道:“至少现在还没有。”
  陆小凤凝视着他:“可是现在你已不像以前那么有信心!”
  李燕北没有否认,也不能否认,沉默了很久,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道:“那一剑实在是天下无双的剑法。”
  陆小凤道:“天下无双的剑法,并不一定是必胜的剑法!”
  李燕北道:“哦?”
  陆小凤道:“世上还没有必胜的剑法!”
  李燕北道:“我知道西门吹雪至今也没有败过,他本来至少应该有五成把握,可是现在……”
  陆小凤道:“现在怎么样?”
  李燕北又笑了笑,笑得更勉强:“现在他若已到了京城,我就应该知道的!”
  陆小凤道:“你既然不知道,就表示他现在还没有到京城?”
  李燕北道:“可以这么说!”
  陆小凤道:“他现在既然还没有到京城,是不是就表示他对自己也已没有把握?”
  李燕北反问道:“你看呢?”
  陆小凤道:“我看不出,还没有发生的事,我从不愿去胡思乱想!”
  李燕北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问道:“你认不认得跟着杜桐轩来的那个人?”
  陆小凤摇摇头。
  李燕北道:“但你想必也该看得出,他的轻功很不错!”
  陆小凤道:“岂止很不错,当今天下,轻功比他高的人,绝不会超出十个!”
  李燕北道:“你的交游和见识都很广,你应该猜得出他是谁?”
  陆小凤沉吟着,道:“若不是他的身材瘦小,我一定会认为他是司空摘星!”
  李燕北道:“他不是?”
  陆小凤道:“绝不是!”
  李燕北道:“所以你也想不出他是谁?”
  陆小凤道:“可是我总觉得这其中一定有点不对!”
  李燕北道:“什么不对?”
  陆小凤道:“无论他是什么人,以他的身手,都不该做杜桐轩那种人的奴才!”
  李燕北没有再说什么,又过了很久,才缓缓说道:“你刚到京城来,我知道你一定想到城里去逛逛,你一定会遇见很多朋友。”
  陆小凤承认。他的确想看看究竟已有些什么人到了这里,他还想去找找老实和尚。
  李燕北道:“今天晚上,我到金鱼胡同的福寿堂去叫一桌菜,送到家里去,我们在家里吃饭!”
  陆小凤道:“好!”他忽又笑了笑:“却不知是你哪个家?”
  李燕北也笑了:“今天是十三,我本该在十三姨家里吃晚饭的,她也早就想见见你,为什么会有四条眉毛。”
  陆小凤笑道:“我也想见见她,听说她是位很出名的美人!”
  李燕北大笑:“好,吃晚饭的时候,我叫人在这里等着接你去!”
  陆小凤道:“若是遇见了花满楼,我说不定会拉他一起去!”
  李燕北道:“行。”
  陆小凤忽然叹了口气:“奇怪的是,他好像也跟着西门吹雪一起失踪了,若是能找得到他,说不定就能找到西门吹雪!”
  李燕北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他找人总有种特别的本事,连我都说不出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燕北道:“你若到外面去走走,他说不定会先找你!”
  陆小凤道:“很可能。”
  李燕北道:“那你现在还在等什么?”
  陆小凤看着他,缓缓道:“等你先吃完药!”
  李燕北道:“你要看着我吃药再走?”
  陆小凤点点头。
  李燕北又大笑:“你放心,我现在还不想死,我不能一下子就让三十个女人同时做寡妇!”
  第二回 斯人独憔悴
  九月十三,午后。陆小凤从春华楼走出来,沿着又长又直的街道大步前行。
  太阳已升起。
  他觉得这实在是个非常美丽的城市,街道平坦宽阔,房屋整齐,就连每一家店铺的店面,装修得都远比其他的城市精致。
  他也知道这城市中最美的,既不是街道和房屋,也不是那天下驰名的风景名胜,而是这里的人情。无论你是从哪里来的,无论你要到哪里去,只要你来过,你就永远也忘不了这城市。
  过了正午,就开始有风。只要一开始有风,就会吹起满天尘土,可是无论多么大的尘土,也掩不住这城市的美丽。
  陆小凤虽然走得很快,却完全没有目的地。
  他想找的人,连一个都没有看见,却看见很多他不想看见的人。
  他第一个看见的是欧阳情。
  欧阳情也在前门外的珠宝市里闲逛,旁边好像还有个衣着华丽,满头珠翠的妇人陪着。
  这妇人仿佛很美,陆小凤却不敢多看一眼。看见了欧阳情他就立刻扭转头——他又想起了薛冰。
  欧阳情明明也已看见了他,却也装作没有看见,忽然挽着那妇人的手,坐上了一辆黑漆马车。
  直到马车绝尘而去,陆小凤才转过头,痴痴的看着车轮后扬起的尘沙,心里也不知在想什么。
  他本该继续想薛冰的,却也不知为了什么,竟忽然想起了老实和尚。
  对面街上,有几个人正在向他含笑招呼,几步外却有个少年以手按剑,在瞪着他。
  他认得那些人,其中有两个是川湘一带镖局里的总镖头,有一个武当门下的弟子,还有一个好像是川中袍哥的龙头老大。但他却不认得那个正在用眼睛狠狠瞪着他的佩剑少年。
  这少年的眼睛居然很凶,一脸要过来找麻烦的神气。陆小凤却不想找麻烦,所以他只向那边几个人点了点头,就匆匆转过身,走上了东面一条街。
  忽然间,一只手从街道旁的一家古玩字画店伸出来,拍了拍他的肩。
  “你果然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的!”一个长着满头银丝般白发,身上却穿着件破道袍的道人,大笑着从店里走出来,后面还跟着个面容清癯,修饰整洁的老者。竟是木道人和古松居土。
  陆小凤只好也笑了笑,道:“我也知道你们一定会来的!”
  木道人大笑。这位武当长老虽已年近古稀,却还是满面红光,精神抖擞,而且游戏风尘,脱略形迹,很少有人能看得出他就是当代最负盛名的三大剑客之一。
  他拍着陆小凤的肩,大笑道:“这一战我当然不愿错过,我就算真的已老得走不动了,爬也要爬来。”
  陆小凤淡淡道:“你是不是想看看他们剑法中有什么破绽,再找他们斗一斗?”
  木道人也不生气,却叹息着道:“我已老了,既不想再找人斗剑,也不想再跟人拼酒,若有人要找我下棋,我倒愿意奉陪。”
  古松居士忽然道:“其实我们正在找你!”
  陆小凤道:“找我?找我干什么?”
  古松居士道:“我们约好了一个人下午见面,正想找你一起去!”
  陆小凤道:“你们约好的人,为什么要我去?”
  木道人抢着笑道:“因为这个人你一定也想见见的!”他笑得仿佛很神秘。
  陆小凤忍不住问:“这人是谁?”
  木道人笑得更神秘:“你既然想知道他是谁,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去?”
  陆小凤当然不会不去的。他一向是个禁不起诱惑的人,而且比谁都好奇。
  他们约会的地方很怪,竟是在城外一个久已荒废的窑场里,一个个积满了灰尘的窑洞,看来就像是一座座荒坟。
  陆小凤皱眉道:“城里有那么多好去处,你们为什么偏偏要约人到这里来见面?”
  古松居士道:“因为我们约的是个怪人!”
  木道人道:“严格来说,应该是三个怪人——一个一辈子没做过一天正经事的无赖、两个比我还怪的老头子!”
  古松居士道:“但这两个老头子却不是等闲人,据说世上从来也没有他们不知道的事,更没有他们解决不了的问题。”
  木道人看着陆小凤,笑道:“现在你想必已知道我们约的是谁了?”
  陆小凤当然已知道。就在这时,已有个又瘦又矮、头大如斗的怪人,骑着匹骡子,摇摇晃晃的走过来,人还没有到,远远就嗅到一股酒气,这人竟好像永远也没有清醒的时候。
  陆小凤笑了。每次他看见龟孙子大老爷的时候,都忍不住要笑。
  “这次阁下居然没有等人去赎你出来,倒真是件怪事!”
  孙老爷斜着眼睛白了他一眼,道:“你也来了,我……”
  陆小凤笑道:“你早就知道我会来的,对不对?”
  孙老爷叹了口气,喃喃道:“不该来的人全来了,该来的反而没有来……”他抬起腿,从骡子上跳下来,两条腿好像还是软的,几乎就摔了个大跟斗。
  木道人忍不住笑道:“说老实话,你有没有完全清醒过一天?”
  孙老爷的回答很干脆:“没有。”
  木道人大笑道:“这人有个好处,他有时简直比老实和尚还老实。”
  孙老爷喃喃道:“醉乡路稳宜常至,他处不堪行……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我又为什么要清醒?”
  木道人大笑:“你实在是个有福气的人,比我们都有福气。”
  孙老爷道:“因为我比你们都聪明!”
  木道人道:“哦?”
  孙老爷道:“我至少不会花五十两银子,去问些根本不必问的事!”
  古松居士没有笑,他一向不是个喜欢说笑的人,板着脸道:“大通和大智两位老先生呢?”
  孙老爷道:“我既然约你们在这里见面,他们当然就在这里!”
  古松居士道:“在哪里?”
  孙老爷随手向前面一指:“就在那里!”他指的是个窑洞。
  古松居士皱眉道:“他们在那破窑洞里干什么?”
  孙老爷也白了他一眼,冷冷道:“你为什么不问他们自己去!”
  陆小凤忍住笑,道:“问这句话也得出五十两银子?”
  孙老爷道:“当然,无论问什么,都得要五十两银子,而且……”
  陆小凤道:“而且还是老规矩,只能在外面等,不能进去!”
  孙老爷叹了口气,道:“看来还是你比较聪明!”
  窑洞低矮而阴暗,即使像孙老爷这么瘦小的人,也得弯下腰才能钻得进去——开始陆小凤甚至在担心他的头比洞大。可是他终于钻了进去,就像是个死人钻进了坟墓,显得又滑稽、又恐怖。
  过了没多久,就听见他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开始!”
  第一个问话的人是木道人,这次约会显然就是他安排的。他还没有问的时候,陆小凤就已经猜出他要问的是什么了。
  “九月十五的那一战,你看究竟是西门吹雪能胜,还是叶孤城?”这本就是人人都想问的一个问题。若是真的能知道这问题的答案,一定有很多人情愿花比五十两银子多五十倍的代价。
  “你只花五十两,就想知道这答案,未免太便宜了些。”回答这问题的是大智,陆小凤听见过他的声音。
  “但我却还是不妨告诉你!”大智接着道:“这一战他们两个人都不会胜!”
  “为什么?”这已是第二个问题,木道人第二次抛入了五十两银子。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这句话虽古老,却并不正确。”大智接着回答:“两虎相争的结果,通常是两条老虎都要受伤,真正能得胜的,只有那些等在旁边看的猎人。”
  陆小凤静静地听着,眼睛里已露出赞许之意。他觉得“大智”的确不愧是“大智”,只有真正具有大智大慧的人,才懂得用如此聪明的方法来回答问题。
  “西门吹雪是不是已到了京城?”木道人再问。
  “是。”
  “他的人在哪里?”
  “在一个别人很难找到的地方,因为在九月十五之前,他不想见人。”
  这也是个很聪明巧妙的回答,却没有人能说回答不正确。木道人叹了口气,仿佛觉得自己这二百两银子花得不太值得。
  “叶孤城是不是真的已被唐家的毒药暗器所伤?”这次问话的是古松居士。
  “是。”
  “唐家的毒药暗器,除了唐家的独门解药外,还有没有别的法子可救?”
  “有。”回答这句话的是大通,世上所有兵刃暗器,他绝没有一种说不出来历的。
  古松居士也叹了口气,像是在为叶孤城庆幸。但陆小凤却知道他并不是叶孤城的朋友,叶孤城的朋友并没有几个。
  “你们为什么总是不愿见人?”木道人忽然又问。
  “因为这世上根本没有值得我们见的人!”
  木道人苦笑,这五十两银子花得更冤,他转向陆小凤:“你有没有什么话要问的?”
  陆小凤并没有什么自己解释不了的问题,可是自从他在珠宝市外,看见了欧阳情后,却忽然想起了几件奇怪的事。他认为这些事大智也许能解释。
  “欧阳情真的还是个处女?”
  这是个很奇怪的问题。木道人想不通他怎么会在此时此刻,问出这么样的问题来。
  过了很久,窑洞中才传出回答:“是的。”
  “老实和尚是不是真的很老实?”
  “是的。”
  陆小凤眼中带着沉思之色,又问道:“他的俗家姓什么?究竟是什么来历?”
  “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这回答简直已不能算是回答。陆小凤也不禁苦笑。
  这银子虽然花得太冤,可是他还有几件事一定要问:“你知不知道跟着杜桐轩的那个人是谁?”
  “是……”大通的回答突然被一阵奇异的吹竹声打断。幸好这声音虽尖锐,却短促,远远的一响就听不见了。
  “跟着杜桐轩的那黑衣人是谁?”陆小凤再问。窑洞中仍无回应。陆小凤等了很久,又再问了一遍。还是没有回答。拿了别人的银子,却不肯回答别人问的话,这种事以前还从未发生过。
  陆小凤皱了皱眉,正想再问,突听“嗖”的一声,一条赤红的小蛇从窑洞中箭一般窜了出来,在草丛中一闪,突然不见。这条蛇虽然短小,但动作却比闪电还快,窜出去的方向,也正是刚才那阵吹竹声响起来的地方。
  陆小凤脸色突然变了,大声呼唤:“孙老爷,龟孙子大老爷!”
  还是没有回应,窑洞里连一点声音都没有。陆小凤突然跳起来,用力一脚踢下去,本已颓败的砖窑,立刻被他踢破了个大洞。
  月色从破洞中照进去,恰巧照在孙老爷脸上。他的脸已完全扭曲,死鱼般凸出来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惧之色,舌头长长伸出,已变成死灰色,像是突然被人扼断了咽喉。
  他的咽喉并没有断,喉头上却有两点血痕,血也是黑的。
  木道人失声道:“是刚才那条蛇?”
  陆小凤点点头。无论谁都看得出,孙老爷一定是被刚才那条毒蛇咬死的。无论谁只要被那种蛇咬上一口,都必死无疑。
  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窑洞里竟赫然只有孙老爷一个人。
  木道人再次失声问道:“大通和大智呢?”
  陆小凤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根本没有大通和大智这两个人。”
  木道人怔住。他并不是真的不懂,但一时间却实在想不通。
  陆小凤道:“大通就是孙老爷,大智也是他。”
  木道人道:“他们三个人,本就是一个人?”
  陆小凤点点头。
  木道人道:“可是他们的声音……”
  陆小凤道:“有很多人都能改变自己的声音,有些人甚至还能同时做出十七八个人和一大群猫狗在屋子里打架的声音来。”
  木道人没有再问下去,江湖中的奇人怪事本就有很多,他见过的也不少。
  古松居士却皱起了眉,说道:“这孙老爷故意制造出大通和大智这么样两个人来,为的就是要骗人的银子?”
  陆小凤冷冷道:“他并没有骗人。”
  “他没有?”
  “他虽然拿了别人的银子,却也为别人解决过不少难题,他的见识和聪明,本不只值那么一点银子。”陆小凤脸上带着怒意,孙老爷是他的朋友,他不喜欢别人侮辱他的朋友。
  古松居士显然已看出他的怒意,立刻叹息道:“我只不过在奇怪,以他的聪明才智,自己本可出人头地,为什么要假借别人的名义?”
  陆小凤神色又变得很悲伤:“因为他是个好人,对于名和利,他都看得很轻!”
  ——也因为他的胆子太小、太怕事,所以总是在逃避。后面的话,陆小凤没有说出来,他一向喜欢孙老爷这个人。
  “不管怎么样,他这么样做,并没有伤害到别人,惟一伤害的只是他自己。”
  木道人也不禁长长叹息道:“这么样一个人,本不该死得太早的。”
  古松居土叹道:“他早该知道这种地方本就是毒蛇出没之处。”
  陆小凤道:“但那条毒蛇却绝不是自己来的!”
  “为什么?”
  “因为只有受过训练的毒蛇,才会咬人的咽喉。”
  木道人动容道:“你认为那条毒蛇是别人故意放在这里,来暗算他的?”
  陆小凤点点头,脸上又现出愤怒之色:“这条蛇显然已久经训练,只有在听见吹竹声时,才会发动攻击。”
  窑洞里当然很暗。那条蛇又实在太小,孙老爷从阳光下走进来时,当然不会看见。
  木道人也想起了刚才那阵吹竹声:“吹竹的人,就是暗算孙老爷的人?”
  陆小凤道:“嗯。”
  木道人道:“他为什么要害死孙老爷?” 
  陆小凤道:“因为他怕孙老爷说出了他的秘密!”
  木道人道:“他是什么人?有什么秘密?”
  陆小凤握紧双拳,一字字道:“不管他是什么人,不管他有什么秘密,我迟早总要查出来的。”
  木道人又长长叹息一声,直到现在,他才完全明白,为什么只有孙老爷才能找得到大通和大智,为什么大通大智总是不愿见人了。
  但他却永远也想不到孙老爷究竟还知道多少别人不愿他说出的秘密,更想不到他怎么会知道这些秘密的。这些秘密也许已将随着他的尸身,永远埋藏在地下。陆小凤是不是真的能发掘出来呢?
  棺材店里充满了新刨木花的气息,这种气息本来是清香的,可是在棺材店里嗅来,就总是令人觉得特别不舒服。
  店里有两口上好的楠木棺材,仿佛最近还新油漆过一次。
  “我要这一口。”陆小凤选了其中之一,他为朋友选的东西总是最好的。无论什么都是最好的,棺材也一样。
  “这两口棺材都已有人先订下了。”棺材店的掌柜姓陈,也许是因为在棺材店做久了,所以纵然在笑的时候,看来也有点阴沉沉的。
  陆小凤道:“棺材也有人预订?”
  陈掌柜点点头:“是一位客人订好了要在九月十五晚上用的,小的也正觉得有点奇怪,他好像已知道那天晚上有两个人非死不可!”
  九月十五!有两个人非死不可!
  陆小凤脸色变了:“订棺材的人是谁?”
  陈掌柜道:“他己将两口棺材的钱全部付清,却不肯留下姓名。”
  陆小凤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掌柜道:“是个驼背的老头子。”
  陆小凤没有再问,无论谁都可以扮成驼背的老头子。他另外选了口棺材,已准备要走。
  陈掌柜却忽然之道:“但那位客人却留下了两个名字,要我们刻在棺材上!”
  陆小凤霍然回身:“是两个什么名字?”
  陈掌柜道:“两个人的名字都很特别,一个叫叶孤城,一个叫西门吹雪!”
  木道人本来是个很乐天的人,但现在脸色也显得很沉重。
  “两个人都不会胜的……真正能得胜的,是那些在旁边等着看的猎人。”现在这些猎人中,居然有一个已替他们订好了棺材。
  木道人勉强笑了笑,道:“也许这只不过是个恶作剧。”
  陆小凤也笑笑,道:“很可能。”
  他们脸上带着笑,走在秋日还未西沉的阳光下,微风吹动他们的衣袂,街上的行人看来都是生气蓬勃,天地间充满了生机。但他们的心里,却已有了死亡的阴影。他们当然都知道这绝不是恶作剧。
  木道人看着远方蓝天下的一朵白云,忽然道:“你已见到了叶孤城?”
  陆小凤道:“嗯。”
  木道人道:“他看来像不像已受了重伤的样子?”
  陆小凤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淡淡道:“他一剑就洞穿了唐天容的双肩琶琵骨。”
  受了重伤的人,当然绝不能一剑洞穿唐门高手的琵琶骨。唐天容本是唐门四大高手之一。
  木道人沉吟着,道:“但老实和尚绝不会说谎,他也的确受了伤,那么,是谁替他解的毒?” 
  这句话陆小凤没有回答,也不能回答,眼睛也在看着远方的那朵白云,忽然道:“我很早以前就想到白云城去看看,却一直没有去过。”
  木道人道:“我去过。”
  陆小凤道:“想来那一定是个好地方,到了春秋佳日,那里一定是风光明媚,百花怒放!”
  木道人道:“那里的花并不多,叶孤城并不是个喜欢饮酒赏花的雅士!”
  陆小凤道:“他喜欢女人?”
  木道人笑了笑,道:“喜欢女人的人,绝对练不成他那种孤高绝世的剑法!”
  陆小凤不再说话,脸上却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每次他脸上带着这种表情时,心里都一定是在想着件奇怪的事。
  木道人沉吟着,又道:“他既然已到了京城,当然也一定要先找个落脚的地方!”
  陆小凤道:“他不像西门吹雪,他落脚的地方一定不难找。”
  木道人道:“我想去找他!”
  陆小凤道:“我知道你们是老朋友。”
  木道人道:“你呢?”
  陆小凤看了看天色,道:“晚上我有个约会,现在只怕已有人在春华楼等我。”
  木道人道:“那么我们就在这里分手。”
  陆小凤点点头,忽然又问道:“一个既不喜欢女人,又不喜欢花的人,若是要六七个女孩子在他前面,用鲜花为他铺路,是为了什么?”
  木道人道:“这种人一定不会做这种事的!”
  陆小凤道:“假如他做了呢?”
  木道人笑道:“那么他一定是疯了。”
  陆小凤实在也想不通叶孤城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的,他只知道一件事——叶孤城绝没有疯。
  黄昏,黄昏之前,春华楼的客人还没有开始上座,陆小凤在楼下的散座里,找了个位子,要了壶京城中人最爱喝的香片,在等着李燕北派人来接他。
  现在时候还早,他本该再到处去逛逛的,他有很多人要找。花满楼、西门吹雪、老实和尚……
  这些人他都要找,可是他忽然又想找个地方坐下来,静静地思索,他也有很多事要思索。
  斜阳从门外照进来,带来了一条长长的人影。人影印在地上,陆小凤抬起头,就看见了刚才手按长剑,对他怒目而视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也在瞪着他,一只细长有力的手,还是紧握在剑柄上。
  剑柄上密密的缠着一层柔丝,好让手握在上面时,更容易使力,还可以吸干掌心因紧张而沁出的汗。只有真正懂得用剑的人,才懂得用这种法子。
  陆小凤一眼就可以看出这年轻人的剑法绝不弱,但他却不认得这个人。
  只要他见过一面的人,他就永远也不会忘记,这年轻人却好像认得他,忽然走过来,竟笔直走到他面前,脸上的表情,甚至比杜桐轩走向李燕北时更可怕。难道这年轻人跟他有什么仇恨?
  陆小凤想不出,所以就笑了笑,道:“你……”
  年轻人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厉声道:“你就是那个长着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陆小凤道:“阁下是……”
  年轻人冷笑,道:“我知道你不认得我,但我却认得你,我想找你,已不止一天了。”
  陆小凤道:“找我?有何贵干?”
  年轻人用一种最直接的法子回答了这句话,他用的不是语言,是剑。忽然间,他的剑已出鞘,冰冷锐利的剑锋,忽然间已到了陆小凤咽喉。
  陆小凤笑了,他既没有招架,也没有闪避,反而笑了。
  年轻人铁青着脸,厉声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他的剑并没有刺下去,但他用的确实是杀人的剑法,迅速、轻锐、灵敏。陆小凤见过这种剑法。四个月前,他在阎铁珊的珠光宝气阁,死在西门吹雪剑下的苏少英,用的也正是这种剑法。
  这年轻人无疑也是独孤一鹤门下,“三英四秀”中的一个人。
  “我不杀你,只因为我还有话要问你。”他的剑锋又逼近了一寸。
  陆小凤反而先问道:“你是张英风?还是严人英?”
  年轻人脸色变了变,心里也不能不承认陆小凤的目光锐利:“严人英。”
  陆小凤道:“你想问西门吹雪的下落?”
  严人英握剑的手上暴出青筋,眼睛里却露出红丝,咬着牙道:“他杀了我师父,又拐走我师妹,本门中上下七十弟子,没有一个不想将他活捉回山去,生祭先师的在天之灵。”
  陆小凤道:“可是你们找不到他。”
  严人英道:“所以我要问你。”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可惜你又问错了人。”
  严人英怒道:“你若也不知道他的下落,还有什么人知道?”
  陆小凤道:“没有人知道。”
  严人英盯着他,忽然道:“出去!”
  陆小凤道:“出去?”
  严人英道:“我不想在这里杀你!”
  陆小凤道:“我也不想死在这里,却也不想出去。”
  严人英手腕一抖,剑花错落,已刺出七剑,剑剑不离陆小凤咽喉方寸之间,陆小凤又笑了。
  他还是没有招架,也没有闪避,反而微笑着道:“你杀不了我的。”
  严人英手心已在淌着汗,整个人都已紧张得像是根绷紧了的弓弦。
  无论谁都看出他已紧张得无法控制自己,他手里的剑距离陆小凤咽喉已不及三寸。
  春华楼的掌柜和伙计,也都已紧张得在发抖,陆小凤却还是不动,他每一根神经都像是钢丝铁线般。
  就在这时,街道上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在大声呼喊:“死人……死了人了……”
  严人英想回头去看,又忍住,但眼珠子却忍不住转了转。就在他眼珠子这一转间,平平稳稳坐在他面前的陆小凤,竟已忽然不见了。
  这个人的行动,竟似比他的剑还快。严人英脸色又变了,翻身窜出去,陆小凤正背负着双手,站在街心,街心上没有别的人。
  所有的行人,全都已闪避到街道两旁的屋檐下,一匹白马正踏着碎步,从街头跑过来,马背上还驮着一个人,一个人像空麻袋般伏在马背上。
  “死人!死了人了!”这人是谁?是怎么死的?
  只看见这人的衣着,严人英脸色已惨变,箭步窜出去,勒住了马缰。
  这人的装束打扮,竟和严人英几乎完全一样。陆小凤也已知道这人是谁了——他是怎么死的?
  严人英从马背上抱下了他冰冷的尸体,尸体上几乎完全没有伤痕,只有咽喉上多了点血迹——就像是被毒蛇咬过的那种血痕一样。
  只不过这血迹并不是毒蛇的毒牙留下来的,而是剑锋留下来的,一柄极锋利、极可怕的剑。
  陆小凤皱起了眉,道:“张英风?”
  严人英咬着牙,点点头。陆小凤叹了口气,闭上了嘴。
  严人英忽然问道:“你看出他是死在什么人剑下的?”
  陆小凤叹息着点点头,他看得出,世上也许只有一个人能使出如此锋利、如此可怕的剑,就连叶孤城都不能。他的剑杀人绝不会有如此干净利落。
  严人英凝视着他师弟咽喉上的剑痕,喃喃道:“西门吹雪……只有西门吹雪……”
  陆小凤叹道:“他想必已找到了西门吹雪,只可惜……”
  只可惜现在他已无法说出自己是在哪里找到西门吹雪的。这句话已用不着说出来,严人英也已明白。
  “又是一条命!又是一笔血债!”他苍白的脸上已有泪痕,突然嘶声大呼。
  “西门吹雪,你既然敢杀人,为什么不敢出来见人?”呼声凄厉,就在这凄厉的呼声中,暮色已忽然降临大地。
  天地间立刻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悲凉肃杀之意,风砂又起,严人英抱着他的师弟的尸身,跃上了白马,打马狂奔而去,马是从西面来的。
  现在严人英又打马向西驰去,他显然想从这匹马上,追出西门吹雪的下落。
  陆小凤迎着北国深秋刀锋般的西北风,目送这人马远去,突听身后有个人轻轻道:“我认得这匹马!”
  陆小凤霍然回身,说话的人青衣布袜,衣着虽朴素,气派却不小,正是今天早上,跟着李燕北在凌晨散步的那些人其中之一。
  “在下赵正我,是东城‘杆儿上的’,别人都叫我‘杆儿赵’。”
  “杆儿上的”,又叫做“团头”,也就是地面上所有乞丐的总管,在市井中的势力极大。
  陆小凤当然也知道这种人的身份,却来不及寒暄,立刻追问:“你认得那匹马?”
  杆儿赵声音更低,道:“只有皇城里才有这么骏的白马,别的人不管有多大的身家,也不敢犯禁的。”
  白马象征尊贵,至尊至贵的只有皇家。
  陆小凤皱眉,道:“那匹马难道是从紫禁城里出来的?”
  ——西门吹雪难道一直躲在皇城里?所以别人才找不到?但皇城里禁卫森严,又怎么容得下闲人躲藏?
  杆儿赵已闭上嘴,这是京城里最犯忌的事,他怎么敢再多嘴?
  陆小凤沉思着,道:“你能不能叫你手下的弟兄们去查查,那匹马是从哪里来的?是谁最先看见的?”
  杆儿赵迟疑着,终于点点头,道:“这倒不难,只不过,在下本是奉命来接您到十三姨公馆里去的。”
  陆小凤道:“这件事更重要,你只要告诉我公馆在什么地方,我自己就能找到。”
  杆儿赵又迟疑了很久:“好,就这么办,我叫赶车的小宋送您到卷帘子胡同去,十三姨的公馆,就在胡同里左面最后一家。”
  坐在车上,陆小凤的心又乱了,伤脑筋的问题己好像越来越多,是谁暗算了孙老爷?为的又是什么?西门吹雪的行踪,为什么要如此隐秘?
  胡同就是巷子,卷帘子胡同是条很幽静的巷子,住的都是大户人家,高墙里寂无人声,风中带着石榴花的香气,暮色已深,夜已将临。
  这一天却还未过去,左面最后一家的门是严闭着的,李燕北的三十个公馆,家家都是门禁森严,门口绝没有闲杂的人。陆小凤居然没有敲门,就直接越墙而入。
  他相信李燕北绝不会怪他,他们有这个交情。院子很宽大,种着石榴,养着金鱼,暑天搭的天棚已拆了。火炉已搬出来清扫,用不着再过多久,屋子里就得生火了。
  前面的客厅里灯火辉煌,左面的花厅里也燃着灯,李燕北正在花厅里叹息!
  他面前的红木桌上,摆着一叠叠厚厚的账簿,他的叹息声很沉重,心事也很重。
  但他却还是听见了陆小凤的声音,他本就是个反应极灵敏的人,陆小凤也并没有特别小心留意自己的行动。李燕北推开了花厅的门,他已在门外。
  “你知道是我?”
  李燕北勉强作出笑脸:“除了你,还有谁敢这么样闯进来?”
  陆小凤也笑了笑,眼睛盯在那一叠叠账簿上,心里忽然觉得很难受,在京城里,李燕北已辛苦奋斗了二十多年,流过血,流过汗。
  能在龙蛇混杂的京城里站住脚,并不是件容易事,可是要倒下去却很容易。
  他为什么要将自己辛苦一生得来的基业,跟别人作孤注一掷?他这么样做是不是值得?
  李燕北笑得更勉强,道:“我并不是已准备认输了,只不过,有备无患,总比临时跳墙的好,何况……”
  何况,只要西门吹雪一败,他立刻就得走,立刻就得抛下所有的一切,那也绝不是容易抛下的! 
  陆小凤明白他的意思,也了解他的心情,忽然道:“西门吹雪已到了。”
  李燕北眼睛亮起:“你看见了他?”
  陆小凤摇摇头:“但我却知道他的剑并没有生锈,他杀人还是和以前同样干净利落。”
  李燕北眼睛的光彩又黯淡下去,转过身,堆好账簿,缓缓道:“只不过,杀人的剑法,也并不是必胜的剑法。”
  陆小凤道:“我说过,世上本没有必胜的剑法,却也没有必败的。”
  李燕北沉默着,忽然大笑:“所以我们还是先去喝酒。”他转过身,拍着陆小凤的肩,道:“现在下酒的菜想必已备好,我特地替你请的陪客也来了。”
  陆小凤很意外:“还有陪客?是谁?”
  李燕北笑得仿佛又有些神秘:“当然是个你绝不会讨厌的人!”
  桌上已摆好四碟果子、四碟小菜、还有八色案酒——一碟熏鱼、一碟熏鸭、一碟水晶蹄膀、一碟小割烧鹅、一碟乌皮鸡、一碟舞驴公、一碟羊角葱小炒的核桃肉、一碟肥肥的羊贯肠,还有个刚端上来的火燎羊头。
  陆小凤眨着眼,笑道:“你想胀死我?”
  李燕北又大笑,笑声中,已有个衣着华丽,风姿绰约的少妇,腰肢款摆,走了进来。陆小凤看见她,竟似突然发怔。
  李燕北笑道:“这个人就是长着四条眉毛的陆小凤,你岂非早就想看看他了?”
  十三姨裣衽而礼,忽然笑道:“我们刚才已见过。”
  李燕北也怔住:“你们几时见过?”
  十三姨嫣然道:“刚才我陪欧阳情到前门外去买珠子,欧阳情就把他指给我看过了。”
  陆小凤苦笑,又忍不住问道:“你们请的那位陪客就是她?”
  李燕北道:“欧阳情你也认得?”
  陆小凤只有点头。
  李燕北大笑,道:“你当然应该认得,若连那样的美人都不认得,陆小凤还算什么英雄?”
  陆小凤道:“她的人呢?”
  十三姨道:“她还在厨房里,正在替你做一样她最拿手的点心,酥油泡螺。”
  欧阳情居然会替陆小凤做点心!
  陆小凤又不禁苦笑:“她是不是想毒死我?”
  十三姨道:“你认为她想毒死你?”
  陆小凤道:“我得罪过她一次,有些人是一次也不能得罪的,否则她就要恨你一辈子。”
  十三姨道:“你认为她就是这种人?”
  陆小凤并没有否认。十三姨看着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女人本不该这么样看男人的,尤其在自己丈夫面前更不该,陆小凤都已觉得很不好意思,十三姨却一点也不在乎。
  李燕北忍不住道:“你在看什么?”
  十三姨道:“我在看他究竟是不是个呆子。”
  李燕北道:“他绝不是。”
  十三姨道:“他看起来的确一点也不像,却偏偏是个不折不扣的呆子!”
  李燕北道:“哦?”
  十三姨叹了口气,道:“人家本来早就要走的,知道他要来,忽然就改变了主意,人家本来从来也不肯下厨房,知道他要来,就在厨房里忙了一整天,若是有个女人这样的对你,你懂不懂是什么意思?”
  李燕北道:“我至少懂得她绝不是在恨我。”
  十三姨叹道:“连你都懂了,他自己却偏偏一点也不懂,你说他是不是呆子?”
  李燕北笑道:“现在我也觉得有点像了。”
  陆小凤又怔住,这意思他当然也懂,可是他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
  李燕北又道:“其实这也不能怪他的,女人家的心事,男人本来就猜不透的,何况他又是当局者迷。”
  十三姨冷冷道:“我也不是在怪他,我只不过替小欧阳在打抱不平而已。”
  李燕北大笑,拍着陆小凤的肩,道:“我若是你,等一会小欧阳出来时,我一定要好好的……”这句话还没有说完,风中突然传来了一阵奇异的吹竹声,竟赫然跟陆小凤下午在砖窑外听见的那种吹竹声完全一样。
  陆小凤脸色变了,失声道:“去救欧阳……”四个字没说完,他的人已穿窗而出,再一闪已远在十丈外。
  吹竹声是从西南方传来的,并不太远,从这座宅院的西墙掠出去,再穿过条窄巷,就是个看来已荒废了很久的庭园。
  第三回 废园异事
  夜,夜色已浓,浓如墨。秋风荒草,白杨枯树,一轮冰盘般的明月刚升起,斜照着这阴森凄凉的庭园,看不见人,连鬼都看不见。
  就算有鬼也看不见。陆小凤迎着扑面而来的秋风,竟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每次在凶杀不祥的事发生之前,他总会有种奇异的预感。现在他就有这种预感,没有灯光,没有星光,连月光都是阴森森、冷清清的。
  枯树在风月下摇曳,看来就像是一条条鬼影,突然间,黑暗中又响起了一阵吹竹声。
  陆小凤箭一般窜过去,这次他终于看见了那吹竹的人,人就在前面的枯树下,陆小凤的身形却又突然停了下来,他竟似又怔住。吹竹的人,竟是个只不过十来岁的孩子。
  这孩子长得并不高,穿着件破夹袄,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一面在擦鼻涕,一面在发抖,显得又冷又怕。可是他手上却赫然拿着个奇形的竹哨。
  陆小凤看着他,慢慢地走过去,这孩子完全没发觉,东张张,西望望,忽然看见了地上的影子,立刻大叫一声,拔腿就跑,他当然跑不了。
  刚跑了几步,陆小凤已一把拉住他,孩子立刻又杀猪般叫了起来。
  等他叫完了,陆小凤才说话:“我不是鬼,是人。”
  孩子仰起脸,看了他一眼,虽然已确定他是个人,脸上还是充满了惊骇恐惧之色,鼻涕又开始不停的往外流:“你……你真的不是鬼?”
  陆小凤道:“鬼没有影子的,我有影子。”
  孩子总算松了口气,撅起嘴道:“那你为什么要抓我?”
  陆小凤道:“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孩子迟疑着,道:“问过了你就让我走?”
  陆小凤道:“不但让你走,而且还给你两吊钱!”他本来是笑不出的,可是在孩子面前,他一向不愿板着脸。
  看见他的笑容,这孩子才定心,眨着眼道:“你要问什么?”
  陆小凤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家在哪里?”
  孩子道:“我叫小可怜,我没有家!”小可怜当然是没有家的,没有家的孩子才会叫小可怜。
  这孩子看来不但可怜,而且很老实,不会说谎的。
  陆小凤的声音更温和,道:“天这么黑了,你一个人到这里来怕不怕?”
  小可怜挺起胸,道:“我不怕,什么地方我都敢去。”嘴里说不怕的人,心里往往比谁都害怕。
  陆小凤道:“你觉得这地方很好玩?”
  小可怜道:“一点也不好玩!”
  陆小凤道:“既然不好玩,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吹这竹哨子?”
  小可怜道:“是个驼背的老头子叫我来的,他也给我两吊钱。”
  又是个驼背的老头子,去为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买棺材的是他,害死了孙老爷的也是他,他究竟是什么人?
  陆小凤道:“这哨子也是他给你的?”
  小可怜点点头,道:“这哨子比了店卖的还好玩,声音又特别响!”
  他显然很喜欢这哨子,情不自禁又拿起来吹了一下。尖锐的哨声一响起,别的声音就完全听不见了。陆小凤并没有听见别的声音,但却忽然又有了种奇怪的预感,忍不住要回头去看看。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他自己也说不出来,就在他回过头的这一瞬间,他忽然看见有条赤红的影子,从地上窜了起来,就像是一根箭,速度却远比箭更快!
  甚至比闪电还快!红影一闪,忽然间已到了陆小凤的咽喉,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陆小凤的手已伸出,用两根手指一夹!
  他夹住了样东西,一样又冷、又黏、又滑的东西,一条赤红的毒蛇。
  毒蛇的红信已吐出,几乎已舐到了陆小凤的喉结上,可是它已不能再动,陆小凤的两根手指恰巧捏住了它的七寸。他的出手若是稍稍慢一点,捏的地方若是稍稍错一点,捏的力量若是稍稍轻一点,那么他现在就已是个死人!
  从出道以来,陆小凤的确可以说是闯过龙潭,入过虎穴!生死系于一线间的恶战,他已不知经过多少,杀人如草的恶汉,他也不知遇到多少个。但他从来也没有遇见过比此刻更凶险的事。手里捏着这条冰冷的毒蛇,他整个人都似已冰冷,只觉得胃在收缩,只想吐。
  “蛇……这里有毒蛇!”小可怜已大叫着,远远的跑了。
  陆小凤长长吸了一口气,反手一摔,将毒蛇摔在一块石头上,再抬起头来时,这又可怜、又很老实的孩子竟已不见踪影。
  风吹荒草,枯树摇曳,陆小凤站在秋风里,又深深的呼吸了几次,心跳才恢复正常,但就在这时,黑暗中又发出了一声惊呼,呼声竟赫然是那男孩子发出来的!
  小可怜已晕倒在地上,陆小凤赶过去时,这孩子已被吓晕了。如此黑夜,如此荒园,这么大的一个孩子,若是忽然看见了个死人,怎么会不怕?
  死人就在孩子的面前,是个驼背的老头子,满头白发苍苍,却是被一根鲜红的缎带勒死的。订棺材的是他,害人的也是他,他自己怎么会也死在别人手里?是谁勒死了他?为什么?
  缎带在夜色中看来,还是红得发亮,红得就像是鲜血一样。陆小凤见过同样的缎带,也看见过被这同样的一条缎带勒死的人。
  公孙大娘短剑上的缎带,就是这样子的,羊城的“蛇王”,也就是被这种缎带勒死的。这次下毒手的人是谁?莫非就是公孙大娘?
  公孙大娘的确很可能也已到了京城,九月十五的那一战,她也不愿错过,那么这驼背老头子又是谁呢?他为什么要害死孙老爷?公孙大娘又为什么要害死他?
  陆小凤从来也没听说过江湖中有这么样一个老头子,他迟疑着,终于蹲下去——这老头子身上,很可能还带着些可以证明他身份的东西。
  也很可能还藏着一条毒蛇!陆小凤只觉得自己的指尖在发冷,用两根手指,掀起了这老头子的衣襟。没有蛇,蛇会动的。 
  陆小凤的手伸进去,突然又怔住,他眼睛看着的,是一颗白发苍苍的头颅,一张已老得干枯了的脸。可是他的手感觉却不同——这老头子竟是个女人!
  手摸着的,竟是个女人丰满光滑的躯体,白发果然是假的,脸上也果然戴着张制作得极精妙的面具。陆小凤扯下白发,掀开面具,就看见了一张虽已僵硬苍白,却还是非常美丽的脸!
  他认得这张脸!这驼背的老头子,竟赫然就是公孙大娘!
  公孙大娘易容术之精妙,陆小凤当然知道,他相信公孙大娘无论扮成什么样的人,这世上都没有几个人能看破她。
  公孙大娘武功之高,陆小凤也是知道的,这世上又有谁能活活的勒死她?这凶手的武功岂非更可怕。陆小凤忍不住又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他来到京华才一天,这一天中他遇见的怪事实在太多,他想不通公孙大娘为什么要害死孙老爷,更想不通公孙大娘怎么会死在这里。
  假如想不通的事太多,就只有不想,假如越想越乱,也不如不想,这一向是陆小凤的原则。
  可是他纵然不想,仿佛还是可以隐隐感觉得到,就在这古老的城市中,某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正有个人在用一双比狐狸还狡猾、比毒蛇还恶毒的眼睛在盯着他,等着要他的命!
  无论这人是谁,都必将是他生平未遇的、最可怕的对手。他好像已隐隐感觉到这个人是谁了!
  灯光惨淡。惨淡的灯光,照在欧阳情惨白的脸上。她美丽的脸上已完全没有血色,美丽的眼睛紧闭,牙齿也咬得很紧。
  她是不是还能张开眼睛来?是不是还能开口说话?陆小凤静静地站在床头,看着她,只希望她还能像以前那样瞪他几眼,还能像以前那样骂他几句。李燕北和十三姨就在他身后,神情也很沉重。
  “我们赶到厨房里去的时候,她已经倒了下去!”
  陆小凤凝视着她的咽喉,她的咽喉并没有血痕:“她的伤口在哪里?”
  十三姨道:“在手上,左手。”
  陆小凤松了口气,毒蛇窜过来的时候,她想必也像陆小凤一样,想用手去抓住。她的反应虽然远不及陆小凤快,却比孙老爷快了些,孙老爷的酒喝得太多。
  李燕北道:“幸好你叫我们去救她,所以我们去得总算还不太晚。”
  发现欧阳情的伤口后,他立刻封住了她左臂的穴道,阻止了毒性的蔓延。
  李燕北又道:“所以真正救回她这条命的并不是我,是你!”
  十三姨道:“只不过我还是一直不明白,你怎么知道她会被人暗算的?”
  陆小凤道:“其实我也不能确定。”
  十三姨道:“但你却救了她一命。”
  陆小凤苦笑,道:“有很多事我都是糊里糊涂就做出来的,你们若要问我是怎么做出来的,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十三姨道:“你虽然不知道,却做了出来,有很多人就算知道,也做不出。”
  李燕北道:“所以陆小凤永远都不愧是陆小凤,世上也只有这么样一个陆小凤。”
  十三姨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也难怪她为什么会对你情深一往了。”
  欧阳情真的对他情深一往?
  十三姨又道:“她左手虽然被毒蛇咬了一口,人虽然已倒了下去,可是她的右手里,却还是紧紧拿着那碟酥油泡螺,死也不放,因为那是她替你做的,因为……”她没有再说下去,她说的已够多。就只这么样一件事,已足够表现出欧阳情对他的情感。
  陆小凤看看欧阳情的脸,心里忽然涌起一种谁也无法解释的感情,他绝不能再让欧阳情死,绝不能!薛冰的死,已带给他终生都无法弥补的遗憾。
  李燕北已等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已找到了那吹竹弄蛇的人?”
  陆小凤点点头。
  李燕北道:“是谁?”
  陆小凤道:“是个孩子。”
  李燕北也吃了一惊,但立刻就问:“暗中是不是还另有主使的人?”他的确不愧是老江湖,对一件事的看法,他总是能看得比别人深,也比别人准。
  陆小凤道:“据那孩子说,叫他做这件事的,是个驼背的老人!”
  李燕北道:“你也找到了那驼背老头子?”
  陆小凤道:“这世上也许根本就没有那么样一个驼背老人,我找着的一个是公孙大娘改扮的!”
  李燕北道:“公孙大娘是什么人?”
  陆小凤道:“公孙大娘是欧阳情的大姐,也是我的朋友。”
  李燕北怔住。
  十三姨却不禁冷笑,道:“她总算有个好姐姐,你也总算有个好朋友。”
  陆小凤沉思着,缓缓道:“公孙大娘本来就是她的好姐姐,我的好朋友。”
  十三姨道:“直到现在,你还是这么样想?”
  陆小凤承认:“因为我相信真正的凶手,绝不是公孙大娘!”
  十三姨道:“不是她是谁?”
  陆小凤握紧双拳,道:“是个比霍休还狡猾老辣,比金九龄还阴沉恶毒的人,他的武功,也许比我所见过的所有人都高。”
  霍休和金九龄都曾经被他当作最可怕的对手,都几乎已将他置于死地。他经历了无数凶险,花费了无数心血,再加上三分运气,才总算将他们两人的真面目揭开。可是现在这个人却更可怕!
  李燕北道:“你怎么知道公孙大娘不是真凶?”
  陆小凤道:“我不知道。”
  十三姨道:“可是你能感觉得到?”
  陆小凤承认。
  十三姨道:“你又是糊里糊涂就感觉到的?”
  陆小凤也承认。
  十三姨叹道:“看来你真是个怪人,无论谁找到你这种人做对手,只怕都要倒楣的!”
  陆小凤苦笑道:“但这次要倒楣的人却很可能是我!”
  李燕北道:“现在公孙大娘呢?”
  陆小凤道:“死了!”
  十三姨道:“那孩子?……”
  陆小凤道:“还晕倒在那里!”
  十三姨道:“你没有救他回来?”
  陆小凤道:“我留他在那里,就是救了他!”十三姨不懂。
  李燕北却道:“你认为那孩子也是帮凶?”
  陆小凤道:“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绝不敢在黑夜里到那种地方去的,而且那竹哨制作奇特,若不是练过内功的人,根本吹不响。”他笑了笑:“何况,他根本就没有真的晕过去!”
  李燕北道:“你为什么不带他回来,问问他的口供?”
  陆小凤道:“他不会说的,我也不能对一个孩子逼问口供。”
  李燕北道:“你至少可以暗中盯住他,也说不定就可以从他身上,追出那个真凶来。”
  陆小凤叹道:“我若去盯他,这孩子就死定了。”
  李燕北道:“你怕那真凶杀他灭口?”
  陆小凤道:“嗯!”
  李燕北叹道:“我的心肠已不能算太硬,想不到你的心却比我还软。”
  陆小凤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以前也有人说过我的脾气虽然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心肠却软得像豆腐。”
  十三姨叹道:“非但像豆腐,简直就像酥油泡螺!”她忽然又笑了笑,道:“那碟酥油泡螺还在外面,既然是她特别为你做的,你至少总得吃一个。”
  陆小凤道:“我回来再吃。”
  李燕北道:“你要出去?到哪里去?”
  陆小凤道:“去找一个人。”
  李燕北道:“找谁?”
  陆小凤道:“叶孤城。”李燕北又怔住。
  陆小凤道:“他既然能解唐家暗器的毒,既然能救自己,想必也能救欧阳情。” 
  欧阳情惨白的脸上已泛起一种可怕的死灰色,左脸已浮肿,李燕北点穴的手法,显然并不高明,并没有能完全阻止毒性的蔓延。
  十三姨皱眉道:“像叶孤城那种脾气的人,肯出手救别人?”
  陆小凤道:“他就算不肯,我也要去,就算要我跪下来求他,我也得求他来。”
  他凝视着欧阳情的脸,一字字道:“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想法子让她活下去!”
  夜更深,连生意最好、收市最晚的春明居茶馆,客人都已渐渐少了,眼看着已经到了快打烊的时候。陆小凤却还是坐在那里,看着面前一壶新沏好的香片发怔。
  他已走过很多地方,找了很多家客栈,却连叶孤城的影子都找不到,以叶孤城那么样的排场,那样的声名,本该是个很好找的人,无论他住在什么地方,都一定会很引人注意。
  可是他自从今天中午在春华楼露过那次面后,竟也像西门吹雪一样,忽然就在这城中消失了,连一点有关他的消息都听不到。
  陆小凤也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叶孤城本没有理由躲起来的,连那被他刺穿双肩,势必已将终生残废的唐天容都没有躲起来。
  唐天容的落脚处,是在鼓楼东大街的一家规模很大的“全福客栈”里。据说已找过很多专治跌打外伤的名医。他还没有离开京城,并不是因为他的伤,而是因为唐家的高手,已倾巢而出,昼夜兼程赶到京城来,为他们兄弟复仇。这当然也必将是件轰动武林的大事。
  第二件大事是,严人英虽没有找到西门吹雪,却找到了几个极厉害的帮手。据说其中不但有西藏密宗的喇嘛,还有在“圣母之水”峰苦练多年的两位神秘剑客,也不知为了什么,居然都愿意为严人英出力。
  这两件事对西门吹雪和叶孤城都同样不利,第一批人要找的是叶孤城,第二批人要找的是西门吹雪,所以无论他们是谁胜谁负,只要还活着,就绝不会有好日子过。
  陆小凤打听到的消息并不少,却偏偏没有一样是他想打听的,甚至连木道人和古松居士,他都已找不到。
  茶客更疏了,茶博士手里提着的大水壶已放下,不停的用眼角来瞟陆小凤,显然是在催促他快点走。陆小凤只有装作看不见,因为他实在也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不找到叶孤城,他怎么能回去面对欧阳情?
  新沏的茶已凉,夜更凉。
  陆小凤叹了口气,端起茶碗,一口茶还没有喝到嘴——突然间,寒光一闪,“叮”的一响,茶碗已打得粉碎。
  寒光落下,竟是一枚三寸六分长的三冰透骨镖。门口挂着灯笼,一个穿着青布袈裟,芒鞋白袜的和尚,正在对着他冷笑,方外的武林高手,几乎没有人用这种飞镖的。
  可是这和尚发镖的手法却又快又准,无疑已可算是此道的一流高手。陆小凤既不认得他,也想不通他为什么突然出手暗算,最奇怪的是,他一击不中,居然还留在外面不走。
  陆小凤笑了,他非但没有追去,反而看着这和尚笑了笑。现在的麻烦已够多,他已不想再惹别的麻烦,谁知这和尚还是不放松,一挥手,又是两枚飞镖发出,镖尾系着的镖衣在风中猎猎作响,发镖的力量显然很强劲。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他已看出这和尚找定了他的麻烦,他想不出去,也不行了。
  飞镖还未打到,他的人忽然间已到了门外。谁知这和尚看见他出来,立刻拔腿就跑,等到他不想再追时,这和尚又在前面招手。
  奇怪的事,真是越来越多,所有的怪事好像全被陆小凤一个人遇上了。
  他不想再追下去,却又偏偏不能不追,追出了两条街,和尚突然在一条暗巷中停下,冷笑道:“陆小凤,你敢不敢过来?”
  陆小凤当然敢,世上他不敢做的事还很少,他虽然明知自己一走入暗巷,这和尚就随时都可以出手,暗巷中很可能还有他看不见的陷阱和埋伏,这和尚也很可能还有他不知道的绝技杀手。
  但他还是走了进去。谁知他一走进去,这和尚竟忽然向他跪了下来,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
  陆小凤又怔住。
  和尚却在看着他微笑,道:“你不认得我?”
  陆小凤摇摇头,他从来也没见过这和尚。
  和尚道:“这三冰透骨镖你也不认得?”
  陆小凤眼睛亮了:“你是关中‘飞镖’胜家的人?”
  和尚道:“在下胜通。”
  这名字陆小凤也不熟,飞镖胜家并不是江湖中显赫的名门大族。
  胜通已接着道:“在下是来还债的!”
  陆小凤更意外,道:“还债?”
  胜通道:“胜家满门上下,都欠了陆大侠一笔重债!”
  陆小凤道:“你一定弄错了,我从不欠人,也没人欠我!”
  胜通道:“在下没有错。”他说得很坚决,神情也很严肃:“六年前,本门上下,全都败在霍天青手里,满门都被逐出关中,从此父母离散,兄弟飘零,在下也被迫入了空门,虽然有雪耻之心,怎奈霍天青武功高强,在下也自知复仇无望!”
  陆小凤道:“你以为我杀了霍天青,替你们出了气,所以要来报恩?”
  胜通道:“正是。”
  陆小凤只有苦笑,霍天青并不是死在他手上的,独孤一鹤和苏少英也不是,但别人却偏偏都将这笔账算在他身上,有仇的来复仇,有恩的来报恩。江湖中的恩怨是非,难道竟是真的如此难以分清?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霍天青并不是……”
  胜通仿佛根本不愿听他解释,抢着道:“无论如何,若非陆大侠仗义出头,霍天青今日想必还在珠光宝气阁耀武扬威,又怎会落到那样的下场!”
  他这样说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陆小凤只有苦笑:“就算你欠了我的债,刚才你也已还了。”
  胜通道:“叩头只不过表示尊敬,又怎能算是报恩?”
  陆小凤道:“不算?”
  胜通道:“绝不能算!”
  陆小凤道:“要怎样才能算?”
  胜通忽然从怀里拿出个包扎很仔细的布包,双手奉上:“这就是在下特地要送来给陆大侠的!”
  陆小凤只有接过来,他忽然发觉被人强迫接受“报恩”,那滋味也并不比被人强迫接受“报仇”好多少。以前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这一点,更令他想不到的是,这油布包里包着的,竟是一条上面染着斑斑血迹,还带着黄脓的白布带,一打开包袱,就有股无法形容的恶臭散发出来。
  陆小凤连笑都笑不出了:“你特地来送给我的,就是这条布带?”
  胜通道:“正是。”
  陆小凤道:“你送这东西给我,为的就是报恩?”
  胜通道:“不错。”
  陆小凤看着布带上的脓血,实在觉得有点哭笑不得。这和尚打了他三镖,又送了这么样一条臭布带给他,还说是来报恩的。这么样报恩的法子,倒也少见得很。
  ——幸好他还是来报恩的,若是来报仇,那该怎么办呢?
  陆小凤现在惟一的希望,就是赶快把这和尚弄走:“现在你总算已报过了恩吧!”
  胜通居然没有否认,沉吟着又道:“这条布带在平时看来,也许不值一文,但在此时此刻,却价值连城。”
  随便要什么人来,随便怎么看,也看不出这布带是件价值连城的宝物,可是这和尚却偏偏说得很严肃,看来居然并不像在开玩笑。
  陆小凤也不禁起了好奇心:“这布带难道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胜通道:“只有一点。”
  陆小凤道:“哪一点?”
  胜通神情更慎重,压低了声音,道:“这布带是从叶孤城身上解下来的!”
  陆小凤的眼睛立刻亮了,这又臭又脏的一条布带,在他眼中看来,竟真是已比黄金玉带更珍贵。
  胜通道:“在下为了避仇,也为了无颜见人,所以特地选了个香火冷落的小庙出家,老和尚死了后,在下就是那里惟一的住持!”
  陆小凤道:“叶孤城也在那里?”
  胜通道:“他是今天正午后来借宿的,庙里的僧房本只有两间,老和尚死了后,那僧房就从来也没有人住过,更没有香客借宿,今天居然会有人来,在下已觉得很意外。”
  陆小凤道:“他是一个人去的?”
  胜通点点头,道:“他来的时候,在下本没有想到他就是名动天下的白云城主!”
  陆小凤道:“后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胜通道:“他来了之后,就将自己关在房里,每隔半个时辰,就要我送盆清水进去……”
  他本来也是江湖中人,看见这种行迹可疑的人,当然会特别留意。
  “除了清水外,他还要我特地去买了一匹白布,又将这油布包交给我,叫我埋在地下。”
  叶孤城当然绝不会想到这香火冷落的破庙住持,昔年也是个老江湖,所以对他并没有戒心。
  “我入城买布时,才听到叶孤城在张家口被唐门暗器所伤,却在春华楼上重创了唐天容的事。所以就将这位白云城主的装束容貌,都仔细地打听了出来。两下一印证,我才知道到庙里来借宿的那位奇怪客人,就是现在已震动了京华的白云城主。”
  陆小凤长长吐出口气,现在他总算已想通了两件本来想不通的事。
  ——既不爱赏花,也不近女色的叶孤城,要美女在前面以鲜花铺路,只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身上伤口发出的脓血恶臭。
  ——陆小凤在城里找不到他,只因为他根本没有在客栈中落脚,却投入了荒郊中的一个破庙里。
  ——他当然不能让别人知道他的伤非但没有好,而且已更恶化。
  ——雄狮负伤后,也一定会独自藏在深山里,否则只怕连野狗都要去咬它一口。
  陆小凤的心已沉了下去,他本来还期望能救治欧阳情的伤毒,现在才知道叶孤城自身已难保,又怎么能救得了别人?
  胜通道:“刚才我入城时,城里十个人中,至少有八个人都认为叶孤城已必胜无疑,打赌的盘口甚至已到了以七博一,赌叶孤城胜。”
  春华楼的那一着“天外飞仙”,想必已震撼了九城。
  胜通又道:“现在若有人知道这消息,看看这布带,只怕……”他没有说下去。
  现在若有人知道这消息,京城中会变成什么情况,他非但说不出,简直连想都无法想像。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说的不错,这布带的确可以算是价值连城的宝物,我实在受之有愧!”
  “受之有愧”的意思,通常也就是“却之不恭”。
  胜通终于展颜而笑,道:“在下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却也和陆大侠一样,从不愿欠人的债,只要陆大侠肯接下这点心意,在下也就心安了。”
  陆小凤沉吟着,忽又问道:“你的庙在哪里?”
  胜通道:“陆大侠莫非还想当面去见那位白云城主?”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并不是不相信你,但却实在想去看看他。”他笑容中带着种兔死狐悲的伤感和寂寞,慢慢地接着道:“我和他虽然只匆匆见过两次面,却始终将他当做我的朋友……”
  他知道叶孤城现在一定很需要朋友,也知道叶孤城的朋友并不多。此时此刻,一个真正的朋友对叶孤城来说,也许比解药更难求。
  屋子里潮湿而阴暗,地方并不十分窄小,却只有一床、一桌、一凳,故而更显得四壁萧然,空洞寂寞,也衬得那一盏孤灯更昏黄黯淡。壁上的积尘未除,屋面上结着蛛网,孤灯旁残破的经卷,也已有许久未曾翻阅。
  ——以前住在这里的老僧,过的又是种多么凄凉寂寞的岁月?在他说来,死,岂非正是种解脱?
  叶孤城斜卧在冷而硬的木板床上,虽然早已觉得很疲倦,却辗转反侧,无法成眠。
  他本来久已习惯寂寞。一个像他这样的剑士,本就注定了要与人世隔绝的,正像是个苦行的僧人一样,尘世间的一切欢乐,他都无缘享受。
  因为“道”,是一定要在寂寞和困苦中才能解悟的,剑道也是一样,没有家,没有朋友,没有妻子,没有儿女,什么亲人都没有。
  在他的一生中,寂寞本就是他惟一的伴侣。但他却还是无法忍受这种比寂寞还更可怕的凄凉和冷落。因为他以前过的日子虽孤独,却充满了尊荣和光彩。而现在……
  风从窗外吹进来,残破的窗户响声如落叶,屋子里还是带着种连风都吹不散的恶臭。他知道他的伤口已完全溃烂,就像是一块生了蛆的臭肉一样。
  他本来是个孤高而尊贵的人,现在却像是条受伤的野狗般躲在这黑洞里,这种折磨和痛苦,本是他死也不愿忍受的,可是他一定要忍受。因为他一定要活到九月十五。
  秋声寂寂,秋风萧索,这漫漫的长夜,却叫他如何度过?
  假如现在有个亲人,有个朋友陪着他,那情况也许会好得多,怎奈他偏偏命中注定了是个孤独的人,从不愿接受别人的友情,也从不将感情付给别人,他忽然发觉这竟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想到自己也需要个朋友。
  他又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每日晨昏,从无间断的苦练,想起了他的对手在他剑下流出来的鲜血,也想起了那碧海青天,那黄金般灿烂的阳光,白玉般美丽的浮云……
  他想死,又不想死。一个人的生命中,为什么总是要有这么多无可奈何的矛盾?
  伤口又开始在流脓,在发臭了,他想挣扎起来,再用清水洗一遍,换一块包扎的布。
  虽然他知道这么样做,对他的伤势并没有帮助,甚至无异是在饮鸩止渴。但他只能这么样做。
  ——好厉害的暗器,好可怕的毒。 
  他终于坐起来,刚下了床,突听窗外有风声掠过——那绝不是自然的风声。
  剑就在桌上。他一反手,已握住了剑柄,他的反应还是很快,动作也依旧灵敏。
  “用不着拔剑。”窗外有人在微笑着道:“若是有酒,倒不妨斟一杯。”
  叶孤城握剑的手缓缓放松,他已听出了这个人的声音:“陆小凤?”
  当然是陆小凤,叶孤城勉强站起来,站直,掩起了衣襟,敛起了愁容,大步走过去,拉开门。
  陆小凤正在微笑,看着他,道:“你想不到我会来?”
  叶孤城默然转身在那张惟一的凳子上坐下来,才缓缓说道:“你本不该来的,这里没有酒!”
  陆小凤微笑道:“但这里却有朋友。”
  朋友!这两个字就像是酒,一满杯热酒,流入了叶孤城的咽喉,流进胸膛。他忽然觉得胸中的血已热,却还是板着脸,冷冷的说道:“这里也没有朋友,只有一个杀人的剑手。”
  “杀人的剑手也可以有朋友。”惟一的椅子虽然已被占据,陆小凤却也没有站着。他移开了那盏灯,也移开了灯边的黄经和铁剑,在桌上坐了下来:“你若没有将我当朋友,又怎么会将你的剑留在桌上?”
  叶孤城闭上嘴,凝视着他,脸上的寒霜似已渐渐在融化。一个人到了山穷水尽时,忽然发觉自己还有个朋友,这种感觉绝不是任何事所能代替的,甚至连爱情都不能。
  叶孤城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你以前好像并没有跟我交朋友?”
  陆小凤道:“因为以前你是名动天下不可一世的白云城主!”
  叶孤城的嘴角又僵硬:“现在呢?”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在决战之前,你本不该和唐天仪那种人交手的,你应该知道唐门的暗器确实无药可解。”
  叶孤城的脸色变了:“你已知道多少?”
  陆小凤道:“也许我已知道得太多!”
  叶孤城又闭上嘴,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我本来的确不愿跟他交手的!”
  陆小凤道:“可是你……”
  叶孤城打断了他的话,道:“可是他却找上了我,一定要逼我拔剑,他说我……说我乘他不在时调戏了他的妻子。”
  陆小凤道:“你当然没有。”
  叶孤城冷笑。
  陆小凤道:“既然没有,为什么不解释?”
  叶孤城道:“你若是我,你会不会解释?”
  陆小凤在叹息,他承认自己若是遇上这种事,也一定不会解释的,因为这种事根本不值得解释,也一定无法解释:“所以你只有拔剑。”
  叶孤城道:“我只有拔剑!”
  陆小凤道:“但我却还是不懂,以你的剑法,唐天仪本不该有出手伤你的机会。”
  叶孤城冷冷道:“他本来就没有。”
  陆小凤道:“但你却受了伤。”
  叶孤城的手握紧,过了很久,才恨恨道:“这件事我本不愿说的,他能有出手的机会,只因我在拔剑时,突然听见了一阵很奇怪的吹竹声。”
  陆小凤脸色也变了:“于是你立刻发现有条毒蛇?……”
  叶孤城霍然长身而起:“你怎么知道?”
  陆小凤也握紧双拳,道:“就在今天一日之中,我已有两个朋友死在那种毒蛇吻下,还有一个倒在床上,生死不明。”
  叶孤城的瞳孔在收缩,慢慢地坐下,两个人心里都已明白,这件事根本是有人在暗中陷害的。
  这究竟是谁的阴谋?为的是什么?
  陆小凤沉吟着,缓缓道:“你重伤之后,最有好处之人,本该是西门吹雪。”
  叶孤城点点头。
  陆小凤道:“但害你的人,却绝不是西门吹雪!”
  叶孤城道:“我知道,我相信他绝不是这种无耻的小人!”
  陆小凤道:“你真的相信?”
  叶孤城道:“像这种卑鄙无耻的人,绝对练不成那种孤高绝世的剑法。”
  陆小凤长长吐了口气,道:“想不到你居然也是西门吹雪的知己。”
  叶孤城注视着桌上的剑,缓缓道:“我了解的并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剑。”
  陆小凤却在凝视着他:“也许你们本来也正是同样的人。”
  叶孤城虽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两柄孤高绝世的剑,两个孤高绝世的人,又怎能不惺惺相惜?
  陆小凤叹道:“看来这世上不但有肝胆相照的朋友,也有肝胆相照的仇敌。”
  当然有的,只不过后者远比前者更难得而已。
  叶孤城忽然又道:“据说已有很多人在我身上投下重注,赌我胜!”
  陆小凤苦笑道:“现在赌你胜的盘口是七比一。”
  叶孤城目中带着深思之色,道:“其中当然也有人赌西门吹雪胜的?”
  陆小凤道:“不错。”
  叶孤城道:“我若败了,这些人岂非就可以坐收暴利?”
  陆小凤道:“你认为陷害你的人,就是赌西门吹雪胜的人?”
  叶孤城道:“你认为不是?”
  陆小凤也闭上了嘴。
  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心里却知道绝不是,因为这个人不但陷害了叶孤城,也同样害了孙老爷、公孙大娘和欧阳情。他一定还有更可怕的阴谋、更大的目的,绝不止要赢得这笔赌注而已。
  叶孤城又站起来,推开窗户,看着窗外的明月,喃喃道:“现在已可算是九月十四了。”
  陆小凤道:“难道你还要如期应战?”
  叶孤城冷冷道:“你看我像是个食言悔约的人?”
  陆小凤道:“可是你的伤……”
  叶孤城又笑了笑,笑得很凄凉:“伤是无救的,人也已必死,既然要死,能死在西门吹雪剑下,岂非也是一大快事?”
  陆小凤道:“你……你们可以改期再战。”
  叶孤城断然道:“不能改!”
  陆小凤道:“为什么?”
  叶孤城道:“我这一生中,说出来的任何话,都从未更改过一次。”
  陆小凤道:“莫忘记你们改过一次!”
  叶孤城道:“那有特别的原因!”
  陆小凤道:“什么原因?”
  叶孤城沉下脸,道:“你不必知道!”
  陆小凤道:“我一定要知道!”
  叶孤城冷笑。
  陆小凤道:“因为我不但是西门吹雪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我有权知道。”
  叶孤城慢慢地掩起窗子,又推开,窗外月明依旧。他一直都没有回头,仿佛不愿让陆小凤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又过了很久,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他已有孩子了?”
  陆小凤跳了起来,失声道:“你说什么?”
  叶孤城并没有再说一遍,他知道陆小凤听得很清楚。
  陆小凤当然已听清楚,但却实在不能相信:“你是说西门吹雪已有了孩子?”
  叶孤城点点头。陆小凤再问:“是孙秀青有了身孕?”
  叶孤城又点点头,陆小凤怔住,一个男人,在生死的决战前,若是知道他深爱的女人腹中有了他的孩子,他应该怎么办?
  陆小凤终于明白:“原来是他去求你改期的,因为他一定要先将孙秀青以后的生活安排好,他并没有胜你的把握。”
  叶孤城道:“他是个负责任的男人,也知道自己的仇人太多。”
  陆小凤道:“他若死在你手里,他的仇家当然绝不会让他的女人和孩子再活下去。”
  叶孤城道:“他活着时从不愿求人,就算死了,也绝不愿求人保护他的妻子。”
  陆小凤道:“所以他要你再给他一个月的宽限,让他能安排好自己的后事。”
  叶孤城道:“你若是我,你答不答应?”
  陆小凤长长叹息,现在他终于明白,西门吹雪为什么会突然失踪。他当然要找个绝对秘密的地方,将他的妻子安顿下来,让她能平平安安的生下他自己的孩子,这地方他当然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叶孤城仰视着天上的明月,月已圆:“月圆之夜,紫金之巅……”
  陆小凤忍不住又问道:“月圆之夜,还是改在月圆之夜,紫金之巅又改在哪里?”
  叶孤城又沉吟了很久,才缓缓道:“改在紫禁之巅。”
  陆小凤耸然动容,道:“紫禁之巅?紫禁城?”
  叶孤城道:“不错。”
  陆小凤脸色变了:“你们要在紫禁城里太和殿的屋脊上决战?”
  太和殿就是金銮殿,也就是紫禁城里最高的一座大殿。紫禁之巅,当然也就在太和殿上。殿高数十丈,屋脊上铺着的是滑不留足的琉璃瓦,要上去已难如登天,何况那里又正是皇帝接受百官朝贺之处,禁卫之森严,天下绝没有任何别的地方能比得上。这两人偏偏选了这种地方做他们的决战处。
  陆小凤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你们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
  叶孤城淡淡道:“你若害怕,本就不必去。”
  陆小凤恍然道:“你们选了这地方,为的就是不愿别人去观战?”
  叶孤城道:“这一战至少不是为了要给别人看的!”
  陆小凤又忍不住要问:“这一战究竟是为了什么?”
  叶孤城道:“就因为他是西门吹雪,我是叶孤城!”
  这并不能算是真正的答复,却已足够说明一切。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命中注定了就要一较高下的,已不必再有别的理由。两个孤高绝世的剑客,就像是两颗流星,若是相遇了,就一定要撞击出惊天动地的火花。这火花虽然在一瞬间就将消失,却已足照耀千古!
  月明星稀,夜更深,叶孤城缓缓道:“你想知道的事,现在全都知道,你为什么还不走?”
  陆小凤却还不肯走:“除了我之外,还有没有别人知道你们的决战处?”
  叶孤城冷冷道:“我没有告诉过别人,我没有别的朋友。”他的声音虽冷,这句话却是火热的。他毕竟已承认陆小凤是朋友,惟一的朋友。
  第四回 北斗七星阵
  九月十四,凌晨,李燕北从他三十个公馆中的第十个公馆里走出来,沿着晨雾迷漫的街道大步而行。他步子虽然还是跨得很大,却仿佛已显得很沉重,他的腰虽然还是挺得笔直,但眼中却已有疲倦之色,昨夜他根本没有睡过。
  十一年来,每当他在晨曦初露,沿着这同样的路线散步时,后面总有一大群人跟着。但今天却没有,连一个人都没有。
  太阳尚未升起,木叶上凝着秋霜,今天比昨天更冷,说不定随时都可能有雪花飘落。
  北国的冬天,总是来得特别早的,尤其是李燕北,对他来说,冬天早已来了,已到了他心里。
  晨雾迷漫,对面也有个人沿着路边,大步走过来,李燕北还没有看清他的脸,已看到了一双发亮的眼睛:“陆小凤?”
  “是我。”陆小凤已在一株枯树下停住脚,等着他:“有人若是每天早上都能到外面来走走,一定能活得比较长的。”他在笑,笑容却并不开朗。
  李燕北道:“你已在外面走了很久?”
  陆小凤道:“好像已有半个时辰了!
  李燕北道:“为什么不进去?”
  陆小凤又笑了笑,笑得更勉强:“我怕!”
  李燕北吃惊的看着他:“你怕?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陆小凤道:“我有,而且时常都有。”
  李燕北道:“你怕什么?”他不等陆小凤回答,已接下去道:“你不敢去见欧阳情?”
  陆小凤默然点头。
  李燕北拍了拍他的肩:“她还活着,她中的毒好像并没有外表看来那么严重!”
  陆小凤长长吐了口气,忽然问道:“今天只有你一个人?”
  李燕北点点头,眼神显得更疲倦,缓缓道:“今天别人都有他们自己的事要做!”
  陆小凤道:“那么你也不该出来的!”
  李燕北笑了笑,笑容也并不开朗。
  陆小凤道:“经过了昨天的事,你今天本该小心些。”
  李燕北沉默着,和陆小凤并肩而行,走了一段路,忽然道:“这十一年来,我每天早上,都要在这地区里走一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论刮风下雨,我都没有间断过!”
  这地区是属于他的,他走在这些古老而宽阔的街道上,心里总是充满了骄傲和满足,就正如大将在校阅自己的士卒,帝王在巡视自己的国土一样。
  陆小凤了解他这种感觉:“我若是你,我很可能也会每天这么样走一趟!”
  李燕北道:“你一定会的!”
  陆小凤道:“只不过我今天还是会破例一次!”
  李燕北道:“你绝不会。”
  陆小凤道:“可是今天……”
  李燕北道:“尤其是今天,更不能例外。”
  陆小凤道:“为什么?”
  李燕北迟疑着,目光沿着街道两旁古老精雅的店铺一家家看过去,眼睛里仿佛充满了悲伤和留恋,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因为今天已是我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陆小凤吃惊的看着他:“为什么会是最后一次?”
  李燕北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你有没有看见过我的儿子?”
  陆小凤摇摇头,他没有看见过,他也不懂李燕北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件事。
  “我有十九个儿子,最小的才两岁。”李燕北慢慢地接着道:“他们都是我亲生的,都是我血中的血,肉中的肉。”
  陆小凤在听着,等着他说下去。
  李燕北道:“我今年已五十,外表看来虽然还很强壮,其实却已是个老人。”
  陆小凤勉强笑了笑,道:“你并不老,有人说,男人到了五十以后,人生才真正开始。”
  “可是我已输不起。”李燕北也想勉强笑一笑,却笑不出:“因为我不能看着我的孩子们挨饿受苦。”
  陆小凤终于完全明白他的意思:“难道你已将这地盘卖给了别人?”
  李燕北垂下头,黯然道:“我本来也不想这么样做的,可是他们给我的条件实在太优厚。”
  陆小凤道:“什么条件?”
  李燕北道:“他们不但愿意承认我跟杜桐轩的赌注,愿意为我解决这件事,而且还保证将我全家大小全都平安送到江南去。”
  他总算笑了笑,笑得却很凄凉:“我知道江南是个好地方,每到了春天,莺飞草长,桃红柳绿,孩子们若能在那里长大,以后绝不会长得像我这种老粗。”
  陆小凤看着他,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道:“你的确是个老粗。”
  李燕北苦笑道:“你自己没有孩子,你也许不会懂得一个人做了父亲后的心情。”
  陆小凤道:“我懂。”
  李燕北道:“你既然懂,就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会做这种事。”
  陆小凤道:“我知道。”
  李燕北道:“这一战西门吹雪若是败了,我就立刻会变得无路可走。”
  陆小凤也知道,无论谁带着十九个儿子时,他能走的路就实在不多。
  李燕北道:“昨天我见过叶孤城后;就知道我已根本没有战胜的机会。”
  陆小凤道:“不是你没有,是西门吹雪。”
  李燕北道:“可是他若输了,我就会比他输得更惨。”
  陆小凤道:“我明白。” 
  李燕北道:“那么你就不该怪我。”
  “我并没有怪你。”陆小凤道:“我只不过替你觉得可惜而已。”
  “可惜?有什么可惜?”
  陆小凤也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你将这地盘让给了谁?”
  李燕北道:“让给了顾青枫。”
  陆小凤道:“顾青枫是什么人?”
  李燕北道:“是个道士。”
  陆小凤愕然道:“道士?”
  李燕北道:“道士也有很多种。”
  陆小凤道:“他是哪一种?”
  李燕北道:“是既有钱,又有势的那一种。”他又解释着道:“道教有南北两宗,南宗的宗师是龙虎山的张真人,北宗的宗师是白云观主。”
  陆小凤道:“他就是白云观主?”
  李燕北点点头,道:“白云观就在城外,当朝的名公巨卿,有很多都是白云观主的常客,甚至还有些已拜在他门下。”
  陆小凤冷笑道:“所以他表面虽然是个道士,其实却无异是这里的土豪恶霸?”
  李燕北苦笑道:“他若不是这么样的人,又怎么会要我将地盘让给他?”
  陆小凤道:“这件事是不是已无法挽回?”
  李燕北道:“我已接受了他的条件,也已将我名下的产业全都过户给他。”
  陆小凤道:“你的门人子弟,难道也全都由他收买了过去?”
  李燕北道:“真正控制这地区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的帮会。”
  陆小凤道:“你已不是帮会的帮主?”
  李燕北长叹道:“现在这帮会的帮主也已是他,我已将十年前从前任帮主手里接过来的龙旗令符当着证人之面交给了他。”
  陆小凤道:“证人是谁找来的?”
  李燕北道:“虽然是他找来的,但却也是我一向都很尊敬的江湖前辈。”
  陆小凤道:“是谁?”
  李燕北道:“一位是武当的木道人,一位是黄山的古松居士,还有一位是老实和尚。”
  陆小凤怔住。他吃惊的停下脚步,连脸色都似已变了:“难怪我找不到他们,原来我走了之后,他们反而来了。”
  李燕北道:“我并没有在他们面前提起你。”
  陆小凤道:“既然是他们作的见证,这件事的确已没有挽回的余地。”
  李燕北道:“我本来也没有想挽回,这本是我自己决定的。”他看着陆小凤的表情,又道:“但你却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
  陆小凤沉默着,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的确有件事要警告你。”
  李燕北道:“什么事?”
  陆小凤道:“江南不但是个好地方,也是个美人窝,你到了那里后,最好老实些。”他笑了笑,接着道:“一个月只有三十天,你若是再娶三十个老婆,不打破头才怪。”
  李燕北也笑了,拍着陆小凤的肩笑道:“你放心,用不着你说,我也会将那里的美人全都留下来给你的。”
  陆小凤大笑道:“那么我一定很快就会去找你,免得你改变了主意。”
  他并没有说出叶孤城的事,他几次想说,又忍了下去。李燕北是他的朋友。朋友要走了,为什么不让他带着笑走?能够让朋友笑的时候,就绝不让朋友生气难受——这是陆小凤的原则。可是他一定要分清谁是仇敌,谁是朋友。
  “你准备什么时候走?”他忽然问。
  “也许还得过了明天。”面对着这古老而亲切的城市,李燕北目光又不禁露出一种说也说不出的留恋和伤感:“我虽然已是个局外人,但却还是想知道这一战的结果。”
  陆小凤慢慢地点了点头,他也了解李燕北此时的心情。
  “你走的时候,我也许不会送你,可是你若再来,无论刮多大的风,下多大的雨,我也一定会去接你。”他勉强笑了笑:“我一向不喜欢送行。”离别总是令人伤感的,他虽然轻生死,却重离别。
  “我明白。”李燕北也勉强作出笑脸:“我这一次走,虽然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可是你若到了江南,我也一定会去接你。”
  陆小凤没有再说什么,陪着他走了一段路,忽然又问道:“木道人他们,是不是和顾青枫一起走的?”
  “是。”
  “你想他们会到哪里去?” 
  “白云观。”李燕北道:“白云观的素斋和酒,也一向很有名。”
  白云观仿佛就在白云间,金碧辉煌,宏伟壮观,雾还没有散尽,远远看过去,这道观的确就像是缥渺在白云间的一座天上宫阙。镶着黄铜兽环的黑漆大门已开了,却看不见人,晨风间隐约传来一阵阵诵经声,道人显然正在早课。
  可是大殿里也没有人,几片刚落下的黄叶,在庭院中随风而舞。
  陆小凤穿过院子,走过香烟缭绕的大殿,从后面的一扇窄门走出去,忽然发现一个青衣黄冠的道人,正站在梧桐树下,冷冷的看着他。梧桐没有落叶,后院中的秋色却更浓。
  陆小凤试探着问:“顾青枫真人在不在?”
  道人没有回答,一双发亮的眼睛,在白雾中看来,就像是刀锋般闪着寒光。一阵风吹过,陆小凤忽然发现他肩后黄穗飘飞,竟背着口乌鞘长剑。
  “道长莫非就是顾真人?”
  道人还是不开口,脸上也完全没有表情。
  陆小凤笑了笑,喃喃道:“原来这老道是个聋子,我问错人了。”
  这道人并不是聋子,突然冷笑道:“你没有问错人,却来错了地方。”
  “这里不是白云观?”
  “是。”
  “白云观为什么来不得?”
  道人冷冷道:“别人都能来,只有你来不得。”
  陆小凤忍不住问:“你知道我是谁?”
  道人冷笑着,忽然闪过身,梧桐树的树皮已被削去了一片,上面赫然用朱砂写着八个字:“小凤飞来,死于树下。”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果然知道我是谁!”
  道人冷冷道:“凤笔梧桐,这棵梧桐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陆小凤忽然又问道:“你见过我?”
  道人道:“没有。”
  陆小凤道:“我们有旧恨?”
  道人道:“没有。”
  陆小凤道:“有新仇?”
  道人道:“也没有。”
  陆小凤苦笑道:“我们既然素不相识,又没有新仇旧恨,你为什么一定要我的命?”
  道人道:“因为你是陆小凤。”
  陆小凤苦笑道:“这理由好像就已够了。”
  道人道:“足够了。”他的手一反,长剑已出鞘。
  “好剑!”剑光如一泓秋水。道人以指弹剑,剑作龙吟。龙吟声中,四面忽然又出现了六个装束和他一样的黄冠道人。六个人,六柄剑,也都是百炼精钢铸成的青锋长剑。
  剑柄的黄穗在风中飘飞,突然同时出手,赫然正是道派北宗,全真派的不传之秘,北斗七星阵。那脸如枯木的道人,显然就是发动剑阵的枢纽。
  他的剑法精妙流动,虽然还不能和叶孤城、西门吹雪那种绝世无双的剑客相比,可是剑走轻灵,意在剑先,已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
  何况这北斗七星阵结构精密,配合无间,七柄剑竟仿佛有七十柄剑的威力,陆小凤竟似已连还击的机会都没有。剑光如网,他就像是一条已落入网里的大鱼,在网中飞腾跳跃,却还是逃不出网去。
  剑网已越收越紧。
  陆小凤忽然叹了口气,道:“剑是好剑,剑法也是好剑法,只可惜你们这些人错了。”
  没有人问他“错在哪里?”就算有人想问,也已来不及,就在这一瞬间,陆小凤已突然出手,只见他身子滴溜溜一转,手掌已托住了那青衣道人的右肘,轻轻一带。
  接着,就是一片金铁交击之声,七柄长剑互相撞击,火星四溅,陆小凤的人已游鱼般滑了出去,已不再是条被困在网中的鱼。
  也就在这一瞬间,突听一声冷笑,一道寒光长虹般飞来。这一剑的速度和威力,更远在黄冠道人之上。陆小凤身子刚脱出剑阵,剑光已到了他咽喉要害前的方寸之间。
  森寒的剑气,已刺入了他的肌肤毛孔。陆小凤反而笑了,突然伸出两根手指一夹!
  对方还没有听见他的笑声,剑锋已被他夹住,他的出手竟远比声音更快。
  剑气已消失,陆小凤用两根手指夹住剑锋,微笑着,看着面前的人——一个锦衣华服,白面微须的中年人,这个人也正在吃惊的看着他。
  没有人相信世上竟真有这么快的出手,这个人显然也不信。他自信剑法之高,已不在叶孤城、西门吹雪这些人之下,自信刚才那出手一击,绝不会落空,现在他才知道自己已想错了。
  就在这时,梧桐树后的屋檐下,忽然传出了一个人的大笑声,道:“我早就说过,叶孤城的‘天外飞仙’,陆小凤的‘灵犀一指’,都是绝世无双的武功,你们如今总该相信了吧?”
  另一个人在叹息:“我们总算开了眼界,佩服佩服!”
  锦衣华服的中年人忽然也叹了口气,道:“陆小凤果然不愧是陆小凤。”
  捋须大笑的是木道人,微笑叹息着的,想必就是白云观主顾青枫。有些人脸上好像永远都带着微笑,顾青枫就是这种人,他本来就是个仪容修洁,风采翩翩的人,微笑使得他看来更温文而亲切。
  他微笑着走过来,挥袖拂去了梧桐上的朱砂,道:“陆公子现在想必已看出,这只不过是……”
  陆小凤替他说了下去:“只不过是个玩笑。”
  顾青枫显得很惊奇:“你知道?”
  陆小凤点点头:“因为有很多人都跟我开过这种玩笑。”
  顾青枫目中露出歉意:“这玩笑当然并不太好。”
  “不太好,也不太坏。”陆小凤道:“至少每次有人跟我开这种玩笑时,我都会觉得自己运气不错。”
  “为什么?”
  陆小凤淡淡道:“我的运气若不好,这玩笑就不是玩笑了。”
  他轻轻放下了手里夹着的剑锋,好像生怕剑锋会割破他的手指一样:“一个人的咽喉若是被刺了个大洞,至少他自己绝不会认为那是玩笑。”
  那锦衣华服的中年人也笑了,笑容中也带着歉意:“我本来并不想开这种玩笑的,可是他们都向我保证,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一剑刺穿陆小凤的咽喉,所以我就……”
  陆小凤又打断了他的话,替他说了下去:“你就忍不住想试试?”
  锦衣华服的中年人笑道:“他们也向我保证过,你绝不会生气的。”
  陆小凤也笑了笑,道:“我就算想生气,也不敢在大内的护卫高手面前生气的。”
  这人显得很惊讶:“你认得我?”
  陆小凤微笑道:“除了‘富贵神剑’殷羡殷三爷,还有谁能使得出那一着‘玉女穿梭’?”
  木道人又大笑:“我是不是也早就说过,这个人非但手上有两下子,眼力一向也不错。”
  江湖中人都知道。皇宫大内中,有四大高手,可是真正见过这四个人的并不多。
  “你眼力果然不错。”殷羡大笑着,拍着陆小凤的肩:“我已有十余年未曾走过江湖,想不到你居然还是认出了我。”
  陆小凤笑道:“能使出‘玉女穿梭’这一招的人并不少,可是能将这一招使得如此出神入化的,天下却只有一个。”
  他对这个人的印象并不错。
  在他想像中,大内高手们一定都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这个人至少很和气,笑得也很令人愉快。所以陆小凤也希望能让他觉得愉快些。
  殷羡眼睛里果然已发出了光,忽然紧紧握住了陆小凤的手,道:“你说的是真话?”
  陆小凤道:“我从不说谎。”
  殷羡道:“那么你一定还要告诉我,我这招‘玉女穿梭’比起叶孤城的‘天外飞仙’怎么样?”
  陆小凤叹了口气,真话并不是能令人愉快的:“你一定要我说?”
  殷羡道:“我知道你也接过他一招‘天外飞仙’,所以,世上只有你一个人够资格评论我们的高下。”
  陆小凤沉吟着,道:“我接他那一招时,背后是墙,我完全没有后顾之忧,我接你这招时,背后却还有七柄剑。”
  殷羡眼睛里的光黯淡了下去,道:“所以我比不上他。”
  陆小凤道:“你的确比不上他!”
  殷羡也叹了口气,道:“现在我总算已见识了你的‘灵犀一指’,可是他的‘天外飞仙’……”
  顾青枫忽然笑了笑,道:“他的‘天外飞仙’,你也很快就会看到的。”
  殷羡道:“我一定能看得到?”
  顾青枫道:“一定。”
  殷羡眼睛里又在闪着光,明天就是月圆之夕!
  顾青枫道:“紫金之巅就是紫禁之巅!”他微笑着,又道:“所以就算别人看不到,你也一定能看得到。”
  殷羡握紧了手里的剑,喃喃地道:“紫禁之巅,他们居然敢选这么样一个地方……他们好大的胆子!”
  顾青枫道:“若没有惊人的功夫,又怎么会有惊人的胆子?”
  殷羡沉默着,忽然道:“你本不该将这件事告诉我的。”
  顾青枫道:“为什么?”
  殷羡道:“莫忘记我是大内的侍卫,我怎么能让他们擅闯禁地?”
  顾青枫道:“你可以破例一次。”
  殷羡道:“为什么要破例?”
  顾青枫道:“因为我知道你一定想见识他那着绝世无双的‘天外飞仙’!”
  殷羡又叹了口气,苦笑道:“你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你知道的事太多了。”
  陆小凤也叹了口气,道:“的确太多了。”
  顾青枫道:“你想不到我会知道这件事?”
  陆小凤道:“这本来是个秘密。”
  顾青枫微笑道:“现在这已不是秘密,在京城里,根本就没有秘密。”
  陆小凤道:“所以你早就知道我会来?”
  顾青枫道:“你是李燕北的朋友,若不是你,他只怕早已死在杜桐轩手里!”
  木道人忽然道:“我们本是去找你的,想不到却做了他们的见证。”
  陆小凤道:“老实和尚呢?”
  木道人道:“他是被我拖去的,我知道你本就在找他。”
  顾青枫道:“只可惜我还是去晚了,没有尝到十三姨亲手为你做的火燎羊头!”
  陆小凤道:“出家人也吃羊头?”
  顾青枫笑了笑,道:“不吃羊头的出家人,又怎么肯花一百九十五万两,买下李燕北的赌注?”
  陆小凤盯着他,道:“你是不是已有把握知道不会输?”
  顾青枫淡淡道:“若是有输无赢的赌注,你肯不肯买?”
  陆小凤道:“不肯。”
  顾青枫道:“你若已买了下来,是不是多少总有些把握?”
  陆小凤又笑了,道:“看来你也跟我一样,也不会说谎。”
  顾青枫道:“出家人怎么能说谎?”
  陆小凤道:“只可惜若有人要你说实话,好像也不太容易。”
  顾青枫笑道:“出家人打惯了机锋,本就是虚虚实实,不虚不实,真真假假,不真不假的。”
  殷羡忽又拍了拍陆小凤的肩,笑道:“其实你也该学学他,偶尔也该打打机锋,甚至不妨说两句谎话。”
  陆小凤叹道:“只可惜我一说谎就会抽筋,还会放屁。”
  殷羡吃惊的看着他,道:“真的?”
  陆小凤道:“假的!”
  禅房里居然还坐着一屋子人,一个个全都毕恭毕敬的坐在那里,就像是一群坐在学堂里等放学的规矩孩子,他们当然不是孩子,也并不规矩。
  陆小凤见过他们,每一个都见过——这些人本来每天早上都要跟着李燕北后面走半个时辰的,自从“金刀”冯昆被抛入冰河里之后,就从来也没有人敢缺席过一次,可是从今天起,他们已不必再走了。
  ——今天只有你一个人?
  ——今天别人都有他们自己的事。
  原来这就是他们自己的事。
  陆小凤看着他们,忽然笑了笑,道:“坐着虽然比走路舒服,可是肚子很快就会坐得凸出来的,肚子太大,也未必是福气。”
  每个人都垂下了头,一个人的头垂得最低。“杆儿赵”赵正我。
  看见了他,陆小凤立刻又想起了那匹白马,马背上驮着的死人和那个少年气盛的严人英。
  “人是怎么死的?马是哪里来的?”陆小凤想问,却不能问,现在的时候不对,地方也不对。
  若是换了别人,只有装着看不见,但陆小凤不是别人。
  顾青枫正在布酒,陆小凤忽然冲过去,一把揪住了杆儿赵的衣襟,厉声道:“就是你,我今天总算找到了你,你还想往哪里逃?”
  大家的脸色全变了,谁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脸色变得最厉害的,当然还是杆儿赵,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顾青枫想过来劝,木道人也想过来劝,陆小凤却铁青着脸,冷冷道:“我今天要跟这个人算一笔旧账,非算不可的旧债,等我算完了,再来陪各位喝酒,若有谁想拦我……”他没有说下去,也不必说下去,没有人愿为杆儿赵得罪陆小凤。
  他居然就当着这么多人面前,把杆儿赵拉了出门,拉出了白云观,拉进一个树林里。
  太阳已升起,升得很高,今天又是好天气。树林里仍然是阴森森的,阳光从林叶间漏下来,正照在杆儿赵脸上。
  他的脸已吓得发白,嗫嚅着道:“究竟是什么事?我跟陆大侠又有什么旧账?”
  “没有事。”陆小凤忽然放开了手,微笑道:“也没有旧账,什么都没有。”
  杆儿赵怔住,但脸上总算已有了血色:“难道这也只不过是玩笑?”
  陆小凤道:“这玩笑并不好,简直比刚才跟他们的玩笑更糟。”
  杆儿赵松了口气,赔笑道:“玩笑虽不好,总比不是玩笑好。”
  陆小凤忽然又沉下脸,冷冷道:“只不过玩笑有时也会变得不是玩笑的。”
  杆儿赵擦了擦头上的冷汗,道:“我若已替陆大侠把消息打听出来,它还会不会变?”
  陆小凤笑了:“不会,绝不会!”
  第五回 初入禁城
  九月十四,上午,阳光正照在紫禁城的西北角上。虽然有阳光照耀,这地方也是阴暗而陈腐的,没有到过这里的人,绝对想不到在庄严宏伟、金楼玉阙的紫禁城里,也会有这么样一个阴暗卑贱的角落,陆小凤就想不到。
  宏伟壮丽的城墙下,竟是一片用木板和土砖搭成的小屋,贫穷而简陋,街道也是狭窄龌龊的,两旁有一间已被油烟熏黑了的小饭铺,嘈杂如鸡窝的小茶馆,布满了鸡蛋和油酱的小杂货店。
  风中充满了烟臭、酒臭、咸鱼和霉豆腐的恶臭,还有各式各样连说都说不出的怪臭,再混合着女人头上的刨花油香、炸排骨和炖狗肉的异香,就混合成一种无法形容,不可想像的味道。
  陆小凤就连做梦也想不到世上竟真有这么样的味道,他简直不能相信这地方就在紫禁城里。
  可是他的确已进了紫禁城,是杆儿赵找了个太监朋友,带他们进来的。
  杆儿赵实在是个交游广阔的人,各式各样的朋友他都有。
  “紫禁城里的西北角,有个奇怪的地方,我可以保证连陆大侠你都绝对不曾到那种地方去过,常人就算想去,也办不到。”
  “为什么?”
  “因为那是太监的亲戚本家们住的地方,皇城里的太监们,要出来一次很不容易,平常有了空,都到那地方去消磨日子,所以那里各式各样邪门外道的东西都有。”
  “你想到那里去看看?”
  “我认得那个叫安福的太监,可以带我们去。”
  “可是我们为什么要到那里去?”
  “因为我已打听过,那匹白马,就是从那附近出来的。”
  “那么你还等什么?还不赶快去找安福?”
  “只不过还有件事,我不能不说。”
  “你说。”
  “太监都是怪物,而且身上还有股说不出的臭气!”
  “为什么会有臭气?”
  “因为他们身上虽然少了件东西,却多了很多麻烦,洗澡尤其不方便,所以他们经常几个月不洗澡。”
  “你是不是叫我忍着点?”
  “就因为他们都是怪物,所以最怕别人看不起他们,那个小安子若是对陆大侠有什么无礼之处,陆大侠千万要包涵。”
  陆小凤笑了:“你放心,只要能找到西门吹雪的下落,那个小太监就算要骑在我头上,我也不会生气。”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的确是在笑,他觉得这件事不但好笑,而且有趣。
  可是现在他已笑不出了,他忽然发觉这件事非但一点也不好笑,而且无趣极了。
  这个叫小安子的太监虽然没有骑在他头上,却一直拉着他的手,对他表示亲热,甚至还笑嘻嘻的摸了摸他的胡子。陆小凤只觉全身上下,连汗毛带着胡子都在冒冷汗、打寒噤。
  没有被太监摸过的人,绝对想不到这种滋味是种什么样的滋味。
  “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被太监摸过?”陆小凤只觉得满嘴发苦,又酸又苦,几乎已忍不住要吐了出来。他居然还没有吐出来,倒真是本事不小。
  上次他挖了十天蚯蚓后,已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臭的人,现在他才知道,那时若有个太监去跟他比一比,他还可以算是个香宝宝。现在小安子好像就拿他当做了个香宝宝,不但拉着他的手,看样子好像还想嗅一嗅,不但摸了他的胡子,看样子好像还恨不得能摸摸他别的地方。
  看着陆小凤脸上的表情,杆儿赵实在忍不住想笑,他居然还没有笑出来,倒也真是本事不小。
  茶馆里的怪味道好像比外面更浓,伙计也是个阴阳怪气的人,老是看着陆小凤嘻嘻的直笑,还不时向小安子挤眼睛。陆小凤也忍下了这个人。
  他到这茶馆里来,只因为小安子坚持一定要请他喝杯茶,不管怎么样,喝杯茶总比跟一个太监在路上拉拉扯扯好些。何况,茶叶倒是真正好的三薰香片。而且小安子总算已放开了他的手。
  “这茶叶是我特地从宫里面捎出来的,外面绝对喝不到。”
  陆小凤承认:“我倒真没喝过这么好的茶!”
  “只要你高兴,以后随时都可以来喝。”小安子笑得眯起了眼睛:“也许这也是缘分,我一瞧见你就觉得我们可以交个朋友。”
  “我……我以后……以后会常来的!”陆小凤忽然发现自己连口齿都变得不清了,简直好像变成了个结巴。
  幸好这时外面正好有个老太监走过,小安子又放开他的手,赶出去招呼。太监走起路来,总有点怪模怪样,两条腿总是分得开开的。
  这老太监走路的样子更怪,衣服却比别的太监穿得考究些,说起话来总是摆着个兰花手,看来就像是个老太婆,陆小凤只有不去看他。
  “那是我们的王总管。”小安子忽然又回来了:“王总管一回来,麻六哥的赌局就要开了,你想不想去玩几把?”
  陆小凤赶紧摇头,勉强笑道:“我有些事想麻烦你!”
  “你说,尽管说。”小安子又想拉他的手:“不管什么事,只要你说,我都照办。”
  “不知道你能不能去替我打听打听,最近有没有外面的人到这里来过。”
  “行,我这就去替你打听。”小安子笑道:“我也正好顺便回去看看我的孩子老婆。”他总算走了,临走的时候,还是摸了摸陆小凤的手,杆儿赵低下头,总算又忍住没有笑出来。
  陆小凤瞪了他一眼,却又忍不住悄悄地问道:“太监怎么也会有孩子老婆?”
  “那当然只不过是假凤虚凰。”杆儿赵道:“可是太监有老婆的倒不少!”
  “哦?”
  “宫里面的太监和宫女闲得无聊,也会一对对的配起来,叫做‘对食’,有些比较有办法的太监还特地花了钱,从外面买些小姑娘来做老婆。”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做太监的老婆,那日子只怕很不好过。”
  杆儿赵也不禁叹了口气,道:“实在很不好过。”
  其实太监们本身又何尝不是可怜的人,他们的日子又何尝好过?
  陆小凤心里忽然觉得很不舒服,立刻改变话题,说道:“我想西门吹雪无论怎样都绝不会躲在这里。”
  杆儿赵道:“也许就因为他算准别人想不到,所以才要躲到这里来!”
  “我以前也这么样想,可是现在……”陆小凤苦笑道:“现在我到这里来一看,叫我在这里呆一天,我都要发疯,何况西门吹雪?”他一向都比西门吹雪随和得多。
  杆儿赵道:“只不过那匹白马倒的确是从这附近出去的!”
  陆小凤沉吟道:“张英风也很可能死在这里的,”他看着外面窄小的屋子和街道:“在这里杀了人后,想找个藏尸首的地方只怕都很难找到!”
  杆儿赵道:“所以只有把尸首驮在马背上运出去。”
  陆小凤点了点头,又皱眉道:“但是,西门吹雪若不在这里,张英风是死在谁手里的?还有谁能使得出那么快的剑?”这问题杆儿赵当然无法回答。
  他们喝了杯茶,发了一会儿呆,小安子居然就已回来了,而且居然真的把消息打听了出来。
  “前天晚上,麻六哥就带了个人回来,是个很神气的小伙子。”
  陆小凤精神一振,立刻问道:“他是不是姓张,叫张英风?”
  小安子道:“那就不太清楚了!”
  陆小凤又问道:“现在他的人呢?”
  “谁管他到哪儿去了!”小安子笑道:“麻六哥是个老骚,看那小伙子年轻力壮,说不定已经把他藏了起来。”他眯着眼睛,看着陆小凤,好像也很有意思要把陆小凤藏起来。这些人在这种地方,本就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麻六哥的赌局在哪里?”陆小凤忽然站起来:“我的手忽然痒了,也想去玩两把!”
  “行,我带你去!”小安子又拉起了他的手,笑道:“你身上的赌本若不够,只管开口,要多少哥哥我都借给你。”
  陆小凤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现在的确想借一样东西,只可惜你绝不会有。”
  他现在惟一想要的东西,就是一副手铐,好铐住这个人的手。
  麻六哥并不姓麻,也不是太监,麻六哥是个高大魁伟、满身横肉,胸膛上长满了黑毛的大麻子,他那凸凹不整的脸上总是带着种自命不凡,不可一世的微笑。
  他站在一群太监里,就好像一只大公鸡,站在一群小母鸡中一样,显得又威风、又得意。
  这些太监们看着他的时候,也好像女人们看着自己的老公一样,显得又害怕、又佩服。
  陆小凤却只觉得他们又可笑、又可怜、又可恶。
  ——可怜的人,是不是总一定有些可恶之处?
  屋子里就像是窑洞一样,烟雾腾腾,臭气熏天,围着桌子赌钱的人,十个中有九个是太监,一面掷骰子,一面扒耳朵、捏脚,捏完了再嗅,嗅完了再捏,还不时东抓一把,西摸一把。
  庄家当然就是麻六哥,得意洋洋的挺着胸站在那里,每颗麻子里都在发着红光。杆儿赵没有走进来。一到门口,他就开溜了。
  “我再到别的地方去打听打听,过一会儿再转回来。”他溜得真快。陆小凤想拉也没法子拉,只有硬着头皮一个人往里闯。
  小安子居然还替他在前面开路:“伙计们,闪开点,靠靠边儿,我有个好兄弟也想来玩几手!”
  一看见陆小凤,麻六哥的眼睛就瞪了起来,而且充满了敌意,也正像是一只公鸡忽然发现自己窝里又有只公鸡闯进来了。
  他一双三角眼,上上下下打量了陆小凤好几遍,才冷冷道:“你想玩什么?玩大的还是玩小的?玩真的还是玩假的?”
  太监们一起笑了,笑的声音也像是一群小母鸡,笑得陆小凤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小安子抢着道:“我这兄弟是大角儿,当然玩大的,越大越好!”
  “你想玩大的?”麻六哥瞪着陆小凤:“你身上的赌本有多少?”
  陆小凤道:“不多,也不少!”
  麻六哥冷笑道:“你究竟有多少?先拿出来看看再说。”
  陆小凤笑了。气极了的时候,他也会笑的。
  “这够不够?”他随手从身上掏出张已皱成一团的银票,抛在桌上。
  大家又笑了,这张银票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张草纸,有个小太监笑嘻嘻的用两根刚捏过脚的手指把银票拈起来,展开一看,眼睛突然发直,“一万两?”
  这张草纸般的银票,居然是一万两,而且还是东四牌楼四大恒开出来的,保证十足兑现。
  小安子笑了,挺起了胸脯,笑道:“我早就说过,我这兄弟是大角儿。”
  看见这张银票,麻六哥的威风已少了一半,火气也小了,勉强笑道:“这么大的银票,怎么找得开?”
  “不必找。”陆小凤淡淡道:“我只赌一把,一把见输赢。”
  “一把赌一万两?”麻六哥脸上已开始冒汗,每一颗麻子都在冒汗。
  陆小凤道:“只赌一把。”
  麻六哥迟疑着,看着面前的几十两银子,讷讷道:“我们这儿不赌这么大的!”
  陆小凤道:“我也知道你赌本不够,所以你输了,我只要你两句话。”
  “你若输了呢?”
  “我输了,这一万两就是你的!”
  麻六哥眼睛又发亮,立刻问道:“你要我两句什么话?”
  陆小凤盯着他,一字一字道:“你前天晚上带回来的人是不是张英风?他是怎么死的?”
  麻六哥脸色突然变了,太监们的脸色也变了,突听一个人在门口冷冷地说道:“这小子不是来赌钱的,是来捣乱的,你们给我打。”
  这人说话尖声细气,正是那长得像老太婆一样的王总管。
  “打!打死这小子!”麻六哥第一个扑上来,太监们也跟着扑过来,连抓带咬,又打又撕。
  陆小凤当然不会被他们咬到,可是也不能真的对这些半男不女的可怜虫用杀手。
  他只有先制住一个人再说——擒贼先擒王,若是制住了麻六哥,别的人只怕就会被吓住了。
  谁知麻六哥手底下居然还有两下子,不但练过北派的谭腿和大洪拳,而且练得还很不错,一拳击出,倒也虎虎生风,只可惜他遇见的人是陆小凤。
  陆小凤的左掌轻轻一带,就已将他的腕子托住,右手轻轻一拳打在他胸膛上,他百把多斤重的身子就被打得往后直倒。
  屋子里全是人。他倒下去,还是倒在人身上,等他站起来的时候,脸上已毫无血色,嘴角却有鲜血沁出。
  陆小凤怔住,刚才那一拳,他并没有用太大力气,绝不会把人打成这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麻六哥喉咙里“格格”的响,眼珠子也渐渐凸出。
  陆小凤忽然发现这是怎么回事了——他左肋之下,竟已赫然被人刺了一刀,刀锋还嵌在他的肋骨里,直没至柄。
  无论谁挨了这一刀,都是有死无活的了,屋子里的人实在太多太乱,连陆小凤都没有看出这是谁下的毒手?惟一的证据只有这把刀。
  他冲过去,拔出了这把刀,鲜血飞溅而出,麻六哥的人又往后倒,倒下去的时候,仿佛还说了句话,却没有人听得清。
  太监们已一起大叫了起来,大叫着冲出去:“快来人呀,这儿杀了人了,快来抓凶手!”
  陆小凤虽然绝不会被他们抓住,可是这群太监会做出什么事来,连他都想像不到。
  他也不愿意去想。三十六着,走为上策,陆小风双臂一振,旱地拔葱,“砰”的一声,屋顶已被他撞破个大洞。
  他的人已窜了出去。只见四面八方都已有人冲过来,有的拿着刀,有的提着棍子。
  陆小凤惟一的退路,就是越墙而出。可是紫禁城的城墙看来至少有十来丈高,普天之下,绝没有人能一掠而出的,就算昔年以轻功名震天下的楚留香复生,也绝没有这种本事。
  幸好陆小凤手里还有把刀,他的人突然窜起,一掠四丈,反手一刺,刀锋刺入城墙。
  他的人已贴上城墙,再拔出刀,壁虎般滑了上去,快到墙头时,脚尖一蹴,凌空翻身,一个“细胸巧翻云”,飘飘的落在墙头。
  突听城墙上一个人冷笑道:“你还想往哪里跑?你跑不了的!”
  陆小凤只听见声音,还没有看见人,也不知道来人是不是已出手。
  他脚尖一点,人又跃起,又凌空翻了个身,才看见了这个人。这个人居然躺在紫禁城的城垛子上晒太阳,身上穿的是件又脏又破的青布袍,脚上穿的是双穿了底的破草鞋,头皮却光得发亮。
  这个人竟是个和尚。
  “老实和尚。”陆小凤忍不住叫了出来,几乎一下子跌到城墙下面去。
  老实和尚笑了,大笑道:“休吃惊,莫害怕,和尚要抓的不是你,是这个小东西。”他用两根手指捉住只虱子,又笑道:“我这两根手指一夹,虽然比不上你,可是天下的虱子,绝没有一个能逃得了的。”他手指头一用力,虱子就被捏扁了。
  陆小凤冷笑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和尚为什么也杀生?”
  老实和尚道:“和尚若不杀虱子,虱子就要吃和尚。”
  陆小凤道:“佛祖不惜舍身喂鹰,和尚喂喂虱子又何妨?”
  老实和尚道:“只可惜和尚的血本就不多,喂不得虱子。”
  陆小凤道:“所以和尚就不惜开杀戒?”
  老实和尚不开口了。
  陆小凤道:“和尚既然开了杀戒,想必也杀过人的。”
  老实和尚还是闭着嘴。
  陆小凤冷笑道:“和尚为什么不说话了?”
  老实和尚叹了口气,道:“和尚不说谎,所以和尚不说话。”
  陆小凤目光如刀锋,盯着他,道:“和尚从来也不说谎?”
  老实和尚道:“和尚至少没有对可怜人说过谎。”
  陆小凤道:“我是个可怜人?”
  老实和尚叹道:“看你一天到晚东奔西走,忙忙碌碌,哪里有和尚悠闲?”
  陆小凤冷冷道:“和尚只怕也并不太悠闲!”
  老实和尚道:“谁说的?”
  陆小凤道:“我说的。”他冷笑着又道:“你前两天还在张家口,昨天就到了京城,又忙着替叶孤城传消息,又忙着为别人做证人,现在居然跑到紫禁城上来了,这么样一个和尚,也算悠闲?”
  老实和尚却又笑了,道:“和尚纵然不悠闲,至少心里没有烦恼。”
  陆小凤道:“虽然没有烦恼,却好像有点鬼鬼祟祟。”
  老实和尚道:“和尚从来也不鬼祟!”
  陆小凤道:“不鬼祟的和尚,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老实和尚道:“因为和尚知道有人要找一匹活人不骑,却让死人骑的白马!”
  陆小凤冷笑道:“看来和尚不但消息灵通,还很喜欢管闲事!”
  老实和尚道:“这件事和尚不能不管!”
  陆小凤道:“为什么?”
  老实和尚道:“因为和尚虽没有儿子,却有个外甥!”
  陆小凤道:“难道张英风是和尚的外甥?”
  老实和尚点点头,叹道:“现在和尚已连外甥都没有了。”
  陆小凤不说话了,因为他也觉得很意外,这一天来他发现了很多怪事,每件事好像都互相有点关系,却又偏偏串不到一条线上去。叶孤城、公孙大娘、孙老爷、欧阳情、李燕北、张英风,这些都是被害的人。他们在表面看来,都是绝对互不相关的。
  但陆小凤却偏偏又觉得他们都是被一根线串着的,暗算叶孤城、欧阳情和孙老爷的,显然还是同样一个人,用的也是同样一种手法。这三个人之间,却又偏偏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陆小凤忽然道:“张英风的确是死在这里的!”
  老实和尚道:“你已查出来?”
  陆小凤点点头,道:“他的死,和这里一个叫麻六哥的人很有关系!”
  老实和尚道:“你问过麻六哥?”
  陆小凤道:“我想问的时候,他已经被人杀死灭口!”
  老实和尚道:“但你却不知道是谁杀了他!”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他的死,又跟一个王总管很有关系!”
  老实和尚道:“王总管又是何许人?”
  陆小凤道:“是个像老太婆一样的老太监。”
  老实和尚道:“他们为什么要杀张英风?”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并没有说是他们杀了张英风。”
  老实和尚道:“是谁杀了他?”
  陆小凤道:“不管是谁杀了他,都绝不会是西门吹雪。”
  老实和尚道:“为什么不会?”
  陆小凤道:“因为我可以保证,西门吹雪绝对不在这里,也没有到这里来过!”
  他嘴上虽然说得很有把握,其实心里也一样在怀疑。除了西门吹雪外,别人好像根本没有要杀张英风的理由。除了西门吹雪外,别人也没有那么锋利、那么快的剑!
  老实和尚忽然又叹了白气,道:“你说了半天,和尚总算明白了一件事!”
  陆小凤却不明白:“什么事?”
  老实和尚道:“现在和尚虽然还是个迷迷糊糊的和尚,陆小凤也一样是个迷迷糊糊的陆小凤!”
  陆小凤笑了,当然是苦笑。太阳渐渐升高,阳光正照着老实和尚的光头。
  陆小凤看着他,看了半天,忽然道:“我这两天好像总是遇着道士和尚!”
  老实和尚道:“你是个有缘人,有缘的人才会常常遇着道士和尚!”
  陆小凤道:“我怎么会忽然变得有缘了?”
  老实和尚道:“你自己也不知道?”
  陆小凤冷笑道:“我知道,只因为我又在管这件闲事,所以才会有缘的。”
  老实和尚道:“哦?”
  陆小凤道:“和尚道士都是出家人,出家人本不该多事,但这件事牵涉到的出家人却特别多!”
  老实和尚、木道人、顾青枫,还有那小庙里的胜通,的确都好像跟这件事很有关系。
  “出家人穿的都是白袜子。”陆小凤又说道:“既然有青衣楼,有红鞋子,就很可能还有个白袜子。”
  老实和尚又笑了,摇着头笑道:“你这人虽迷糊,幻想倒很丰富。”
  陆小凤冷冷道:“不管怎么样,我总认为在暗中一定有个出家人,在偷偷摸摸的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老实和尚道:“哦?”
  陆小凤道:“和尚就是出家人,你就是个和尚。”
  老实和尚忽然抬起了一双泥脚,笑道:“只可惜,我这个和尚穿的不是白袜子,而是肉袜子!”
  陆小凤道:“肉袜子也是白的。”
  老实和尚道:“和尚的肉并不白!”
  陆小凤又说不出话了——当然也有很多话是他现在还不想说的。所以他已准备要走。
  他要走的时候,才发现他已走不了。
  他要往东走,就发现东面的城楼上有两个人,背负着双手,慢慢地走过来。要往南走,南面也有两个人走了过来。若是想往下跳,城墙里面是太监的窝,城墙外面却赫然已多了好几排弓箭刀斧手。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这紫禁城实在不是陪和尚聊天的地方。”
  城垛子很宽,两个人并肩而行,也不会嫌挤,从东面走来的两个人,一个面貌清癯,气度高贵;一个脸色苍白,面带冷笑。从南面走过来的两个人,一个目光如鹰,鼻子也好像鹰勾一样,另一个却正是殷羡。
  这四个人的服饰都极华贵,态度都很高傲,气派都不小。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看来大内的四位高手都已到齐了,和尚你说怎么办?”
  老实和尚却笑道:“幸好和尚没杀人,也不是凶手,”他大笑着跳起来,忽然大声问道:“哪一位是‘潇湘剑客’魏子云魏大爷?”
  面容清癯的老人道:“正是在下。”
  “哪一位是‘大漠神鹰’屠方屠二爷?”
  目光如鹰的中年人冷冷道:“是我。”
  殷羡抢着道:“魏老大旁边的就是‘摘星手’丁敖。我叫殷羡,大师你好!”
  老实和尚道:“我不是大师,是个和尚,老老实实的和尚。”他指着陆小凤道:“这个人却不太老实,你们要找,就找他,千万莫要找和尚。”
  丁敖冷冷道:“我们来找的本就是他。”
  陆小凤居然又笑了:“是不是找我去喝酒?”
  屠方沉着脸,道:“你擅入禁城,刀伤人命,你还想喝酒?”他显然并不是个很有幽默感的人,遇到了这种人,陆小凤只有苦笑。
  “擅入禁城看来好像是真的,刀伤人命却是假的。”
  丁敖冷笑道:“你手里的这柄刀并不假!”
  陆小凤道:“手里有刀的,并不一定杀了人,杀了人的,手里并不一定有刀。”
  屠方道:“杀人的不是你?”
  陆小凤道:“不是。”
  殷羡忽然道:“他若说不是,就一定不是,我知道他这人从来不说谎!”
  丁敖冷冷道:“从来不说谎的人,我倒还没有见过。”
  魏子云笑了笑,道:“那么你今天只怕就已见到两个!”
  丁敖闭上了嘴。
  魏子云淡淡道:“殷羡若说他从不说谎,杀人的就一定不是他!”
  屠方本来想开口的,却也闭上了嘴。
  魏子云又道:“何况,像麻六哥那种人,就算再死十个,也和我们全无关系,陆大侠想必也看得出我们并不是为此而来的!”
  殷羡微笑道:“擅闯禁城的罪,这次也可以免了,因为明天晚上一定会有第二次!”
  魏子云道:“白云城主与西门吹雪,都是技绝古今,天下无双的剑客,他们明夜的一战,想必也一定足以惊天动地,震撼古今。”
  殷羡道:“只要是练武的,我想绝没有人愿意错过这一战!”
  魏子云道:“我们虽然身在皇家,却也是练武的人,故我们也一样想见见这两位当世名剑客的风采,更想见识见识他们天下无双的剑法。”
  殷羡道:“其实我们既然已知道这件事,就该加倍防守,布下埋伏,让他们根本来不得!”
  魏子云道:“但我们却并不想做这种焚琴煮鹤,大煞风景的事,更不想因此而得罪天下英雄!”他慢慢地接着道:“一个人既然出身在江湖,就不该忘了根本,这一点陆大侠想必应该明白的!”
  陆小凤道:“我明白。”他的态度也变得很严肃,因为他忽然发现这位“潇湘剑客”实在是个很诚恳的君子。
  魏子云道:“可是我们毕竟有责任在身,总不能玩忽职守,紫禁城毕竟也不是可容江湖人来去自如的地方。”
  陆小凤道:“这一点我也明白!”
  魏子云道:“实不相瞒,我们今天这么样做,为的就是想要陆大侠明白这一点。”
  丁敖终于又忍不住冷笑道:“现在陆大侠想必也已看出,要想在这紫禁城里随意来去,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陆小凤也不能不承认,城下的刀斧生光,箭已在弦,城上的这四个人十余年前就已名动江湖,若是同时出手,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挡得住他们的联手一击!
  魏子云道:“说来说去,我们只希望陆大侠能答应我们一件事!”
  陆小凤道:“请吩咐!”
  魏于云道:“我们只希望明天来的人不要太多,最好不要超过八位!”
  陆小凤终于明白他们的意思,他们想必已计算过,以大内的武卫之力,来的若只有八个人,纵然出了事,他们也有力量应付。
  但是陆小凤却不懂:“为什么这件事要我答应?我并不能替别人作主,更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要来?”
  魏子云道:“可是我们却希望陆大侠作主。”
  陆小凤更不懂。
  魏子云不等他再问,已解释道:“除了白云城主和西门吹雪外,其余的六个人,我们希望由陆大侠来负责挑选。”
  陆小凤道:“你的意思是说,明天晚上,只有我指定的六个人,才能到这里来?”
  魏子云道:“我们正是这意思!”
  陆小凤笑了,苦笑。他忽然发现这位“潇湘剑客”虽然是个诚实君子,却也是条老谋深算的老狐狸,来的人若是由他来挑选,万一出了事,他当然更不能置身事外。
  魏子云道:“这里有六条缎带,陆大侠认为谁能来,就给他—条,请他来的时候,系在身上!”
  殷羡道:“这种缎子来自波斯,是大内珍藏,在月光下会变色生光,市面上绝难仿造!”
  魏子云道:“我们已令人设法通知各地的武林朋友,让他们知道这件事!”
  丁敖冷冷道:“身上没有系这条缎带的人,无论是谁,只要敢擅入禁城一步,一律格杀勿论!”
  魏子云已拿了一束缎带,双手捧过来,道:“此物就请陆大侠收下。”
  陆小凤看着这束闪闪发光的缎带,就像是看着一堆烫手的热山芋一样,他知道自己只要接下这束缎带,就不知道又有多少麻烦惹上身。
  魏子云当然也看得出他的意思,缓缓道:“陆大侠若不肯答应这件事,我们当然也不敢勉强,只不过……”
  陆小凤道:“只不过怎么样?”
  魏子云道:“只不过我既有职责在身,为了大内的安全,就只好封闭禁城,请白云城主和西门吹雪易地而战了。”
  陆小凤道:“那么这责任就由我来负了,别人若要埋怨,也只会埋怨我!”
  魏子云淡淡道:“所以我们还是请陆大侠多考虑考虑。”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我好像并没有很多选择的余地!”
  魏子云微笑不语。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喃喃道:“为什么这种能叫人烫掉手的热山芋,总是要抛给我呢?”
  老实和尚忽然笑了笑,道:“因为你是陆小凤。”
  这理由就已够好了,足够。
  陆小凤将缎带搭在肩上,慢慢地走下城楼。城下的弓箭刀斧手忽然已走光,走得就像他们出现时一样干净利落。守卫禁城的军卒,当然都是久经训练的战士。
  他们的武功虽不高,可是弯硬弓强,刀快斧利,再加上兵法的部署,无论什么样的武林高手遇见他们,都未必有把握能对付得了。何况,大内的护卫中,除了魏子云他们外,也一定还有不少好手。
  “除了你选的六个人外,无论谁擅闯禁城,一律格杀勿论。”
  陆小凤忽然问道:“和尚相不相信他们的话?”
  老实和尚走在他的前面,回过头:“什么话?”
  陆小凤道:“和尚若没有缎带,明天晚上敢不敢入禁城?”
  老实和尚笑了笑,道:“和尚虽没有胆子,可是和尚有带子。”
  陆小凤道:“你有带子?在哪里?”
  老实和尚道:“在你身上。”
  陆小凤也笑了,“我为什么一定要给你一根带子?”
  老实和尚道:“因为我是个和尚,老老实实的和尚。”
  陆小凤带着笑点了点头,道:“这理由好像也够好了。”
  老实和尚道:“足够。”
  陆小凤抽下根缎带,抛在他身上,道:“你最好换套衣裳。”
  老实和尚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这根带子跟你的衣裳颜色不配。”
  老实和尚道:“没关系,和尚不考究这些,何况这根带子还会变颜色!”
  陆小凤淡淡道:“我只不过想提醒你,衣裳可以换,带子却换不得的。”
  老实和尚又笑了,忽然道:“投之以桃李,报之以琼瑶,你给了和尚这根带子,和尚也有样东西送给你。”
  陆小凤道:“什么东西?”
  老实和尚道:“一句话。”
  陆小凤道:“我在听。”
  老实和尚看看他,道:“看你印堂发暗,脸色如土,最好赶快找个地方去睡一觉,睡到明天晚上,否则……”
  陆小凤道:“否则怎么样?”
  老实和尚叹了口气,道:“死人身上就算有五根带子,也入不了禁城的。”
  陆小凤道:“这是威胁?还是警告?”
  老实和尚道:“这只不过是句老实话,和尚说的都是老实话。”
  老实和尚先走了,陆小凤忽然发现他走路的姿势很奇怪,也像是个太监一样。
  ——和尚岂非本就跟太监差不多?
  ——可是和尚还能偷偷摸摸的去嫖姑娘!
  ——太监能有老婆,和尚为什么不能去嫖姑娘?
  陆小凤叹了口气,决定不再继续想这件事,他还有很多事要想。
  木道人、顾青枫、古松居士、李燕北、花满楼、严人英、唐家兄弟、密宗喇嘛、圣母之水峰的神秘剑客,还有七大剑派的高手。
  这些人一定都不愿错过明天晚上那一战的,缎带却只有五条,应该怎么分配才对?也许怎么分配都不对。
  陆小凤又不禁叹了口气,喃喃道:“要不到缎带的人,倒的确很可能来要我的命,我好像真的应该一觉睡到明天晚上!”
  第六回 第一根线
  能一觉睡上二十多个时辰的,只有两种人——有福气的人,有病的人。陆小凤既没有病,也没有这么的福气。欧阳情却已昏睡了一天一夜。看到她的脸,陆小凤更没法子去睡了。
  十三姨也显得很忧虑,轻轻道:“从昨天到现在,她只醒过来一次,只说了一句话!”
  陆小凤道:“一句什么话?”
  十三姨勉强笑了笑,道:“她问我,你有没有吃她做的酥油泡螺?还要我问你,好不好吃?”
  陆小凤的心在收缩。看见那盘酥油泡螺还摆在桌上,他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是个不知好歹的混蛋。
  “一定好吃的。”他也勉强作出笑脸:“我一定要把它全吃光。”
  十三姨道:“这种东西冷了就不酥,我再去替你炸一炸。”
  陆小凤道:“不必,这是她亲手炸的,我就这么样吃!”
  十三姨叹了口气,道:“你总算还有点良心。”
  陆小凤坐下来,一口就吃了两个,忽又问道:“李燕北呢?”
  十三姨道:“走了。”
  陆小凤道:“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知道。”十三姨笑得更勉强:“他的家又不止这一个。”
  陆小凤只有用一个酥油泡螺塞住自己的嘴。他忽然发现在十三姨脸上高贵的脂粉下,也不知藏着多少泪痕?多少悲哀?
  一个女人,在一个月里,若有二十九个晚上都要独自度过,这种寂寞实在很难忍受。
  可是她忍受了下来,因为她不能不忍受。这就是她的命运,大多数女人都有接受自己命运的韧力和天性。在这方面,她们的确比男人强得多。他了解十三姨这种女人,却不了解欧阳情。
  “有句话我本不该问的。”陆小凤迟疑着道:“可是我又不能不问!”
  “你可以问。”
  陆小凤道:“你是欧阳情的好朋友,好朋友之间就不会有什么秘密,何况……”
  十三姨替他说了下去:“何况我们是女人,女人之间更没有秘密。”
  陆小凤又勉强笑了笑,道:“所以她的私事,你很可能知道的不少!”
  十三姨道:“你究竟想问什么?”
  陆小凤终于鼓足勇气,道:“我听公孙大娘说,她还是个处女,她究竟是不是?”
  十三姨想也不想,立刻道:“她是的。”
  陆小凤道:“她做的是那种事,怎么会还是个处女?”
  十三姨冷笑道:“做那种事的,也有好女人,她不但是个好女人,而且还是很特殊的一个!”
  陆小凤只有又用酥油泡螺塞住自己的嘴。现在他当然已看出,十三姨以前一定也是做这种事的。所以她们才是好朋友。
  一碟酥油泡螺,已经被陆小凤吃光了,只要留下一个,他好像就会觉得很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十三姨看着他吃完,忽然问道:“你为什么会对这件事关心?她是不是处女,难道跟别人也有什么关系?”
  陆小凤点了点头,迟疑着道:“四五个月以前,有一天我在路上遇见了老实和尚,他说他头一天晚上是跟欧阳……”这句话他却没有说完。他忽然倒了下去,人事不知。
  十三姨居然就这么样冷冷的看着他倒下去,脸上居然露出一丝恶毒的微笑。
  陆小凤实在还不了解女人,更不了解十三姨这种女人。他只不过自己觉得自己很了解而已。
  一个男人若是自己觉得自己很了解女人,无论他是谁,都一定会倒楣的,就连陆小凤也一样。
  奇怪的是,有些人好像天生就幸运,就算倒楣也倒不了多久。陆小凤显然就是这种人。他居然没有死。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非但四肢俱全,五官无恙,而且还躺在一张很舒服、很干净的床上。
  屋子也很干净,充满了菊花和桂子的香气。桌上已燃起了灯,窗外月光如水。
  有个人静静地站在窗前,面对着窗外的秋月,一身白衣如雪。
  “西门吹雪!”踏破铁鞋都找不到的西门吹雪,怎么会忽然在这里出现?
  陆小凤跳了起来。他居然还能跳起来,只不过两条腿还有点软软的,力气还没有完全恢复。
  “好小子,你是从哪里窜出来的?”陆小凤赤着脚站在地上大叫:“这些天来,你究竟躲到哪里去了?”
  西门吹雪冷冷道:“一个人对自己的救命恩人,不该这么样说话的!”
  “救命恩人?”陆小凤又在叫:“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若不是我,你的人只怕也跟李燕北一样,被烧成了灰!”
  陆小凤失声道:“李燕北已死了?”
  西门吹雪道:“他的运气不如你,你好像天生就是个运气特别好的人。”
  他终于回过头,凝视着陆小凤。他的脸色还是苍白而冷漠的,声音也还是那么冷,可是,他的眼睛里,却已有了种温暖之意,一种只有在久别重逢的朋友眼睛里,才能找到的温暖。
  陆小凤也在凝视着他:“最近你的运气看来也不坏。”
  西门吹雪道:“运气真正坏的,好像只有李燕北。”
  陆小凤道:“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西门吹雪点点头,道:“但我却不知道你是从几时开始,会信任那种女人的!”
  陆小凤道:“哪种女人?”他又躺了下去,因为他忽然又觉得胃里很不舒服:“像欧阳情那种女人?”
  西门吹雪道:“不是欧阳情。”
  陆小凤道:“不是她?是十三姨?”
  西门吹雪道:“酥油泡螺虽然是欧阳情做的,但下毒的却是十三姨!”
  他看着陆小凤,目中仿佛露出笑意:“这消息是不是可以让你觉得舒服些?”
  陆小凤的确已觉得舒服了很多,但他却又不禁觉得奇怪:“你是从几时开始了解男女间这种感情的?”
  西门吹雪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又转过身,去看窗外的月色。
  月色温柔如水,现在已是九月十四日的晚上了。
  陆小凤沉思着,道:“我一定已睡了很久!”
  西门吹雪道:“十三姨是个对迷药很内行的女人,她在那酥油泡螺里下的药并不重!”
  陆小凤道:“她知道下的若重了,我就会发觉。”
  西门吹雪道:“她也知道你一定会将那碟酥油泡螺全吃下去。”
  陆小凤苦笑。对男女之间的感情,十三姨了解得当然更多。
  “可是你怎会知道这些事的?”陆小凤问道:“怎么会恰巧去救了我?”
  西门吹雪道:“你倒下去的时候,我就在窗外看着。”
  陆小凤道:“你就看着我倒下去?”
  西门吹雪道:“我并不知道你会倒下去,也不知道那些酥油泡螺里有毒!”
  陆小凤道:“你本就是去找我的?”
  西门吹雪道:“但我却不想让别人看见我,我本想等十三姨走了之后,再进去的,谁知你一倒下去,她就拔出了刀。”
  陆小凤道:“李燕北也是死在那柄刀下的?”
  西门吹雪点点头。
  陆小凤道:“你问过她?她说了实话?”
  西门吹雪冷冷道:“在我面前,很少有人敢不说实话。”
  无论谁都知道,西门吹雪若说要杀人时绝不会是假话。他的手刚握住剑柄,十三姨就说了实话。 
  陆小凤叹息着,苦笑道:“我实在看不出她那样的女人,居然真的能下得了毒手!”
  西门吹雪道:“你为什么不问我,她是为什么要下毒手的!”
  陆小凤叹道:“我知道她是为了什么,我还记得她说过的一句话。”
  西门吹雪道:“什么话?”
  陆小凤道:“李燕北的女人,并不止她一个,她是个不甘寂寞的女人,这种日子她过不下去,却又没法子逃避,所以只有杀了李燕北。”他苦笑着又道:“她怕我追究李燕北的下落,所以才会对我下毒手。”
  西门吹雪道:“你忘了一件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西门吹雪道:“一张一百九十五万两的银票。”他冷笑着,又道:“若没有这张银票,她也不会下毒手,她也不敢!”
  可是一个像她那样的女人,身上若是有了一百九十五万两银子,天下就没有什么地方是她不能去的,也没有什么事是她不敢做的了。
  “她杀了你后,本就准备带着那张银票走的,她甚至连包袱都已打好。”
  陆小凤苦笑道:“一个人有了一百九十五万两银子后,当然也不必带很大的包袱。”
  西门吹雪道:“你为什么不问我,她的下落如何?”
  陆小凤道:“我还要问?”遇见了这种人,西门吹雪的剑下是从来也没有活口的。
  “你想错了。”西门吹雪淡淡道:“我并没有杀她。”
  陆小凤吃惊的抬起头:“你没有杀她?为什么?”
  西门吹雪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陆小凤自己也已知道了答案:“你这个人好像变了……而且变得不少!”他凝视着西门吹雪,目中带着笑意:“你是怎么会变的?要改变你这个人并不容易。”
  “你却没有变。”西门吹雪冷冷道:“该问的话你不问,却偏偏要问不该问的!”
  陆小凤笑了,他不能不承认:“我的确有些事要问你。”
  “你最好一件件的问。”
  “欧阳情呢?”
  “就在这里,而且有人陪着。”
  “是孙姑娘?”
  “不是。”西门吹雪眼睛里又露出那种温暖愉快的表情:“是西门夫人。”
  陆小凤喜动颜色:“恭喜,恭喜,恭喜……”他接连说了七八遍恭喜,他实在替西门吹雪高兴,也替孙秀青高兴。朋友们的幸福,永远就像是自己的幸福一样。——陆小凤实在是个可爱的人。
  西门吹雪也不禁笑了。他很少笑,可是他笑的时候,就像是春风吹过大地。
  “你想不到我会成家?”
  “我实在想不到。”陆小凤还在笑:“就连做梦也想不到。”但是他已想到,这一定就是西门吹雪为什么会改变的原因。
  西门吹雪微笑道:“你呢?你准备什么时候成家?”
  陆小凤的笑容立刻笼上了一阵阴影——是薛冰的影子,也是欧阳情的影子。
  他立刻改变话题:“你怎么会到那里去找我的?”
  “我知道你是李燕北的朋友,也知道他手下有几个亲信的人!”
  “他们在你面前也不敢说谎?”
  “绝不敢!”
  “也不敢泄漏你的行踪?”
  “是我去找他们的。”西门吹雪道:“没有人知道我住在这里。”
  这正是陆小凤最想问的一件事:“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西门吹雪道:“你为什么不出去看看?”
  穿过精雅的花园,前面竟是间糕饼店,四开间的门面,门上雕着极精致的花纹,金字招牌上写着三个斗大的字:“合芳斋”。陆小凤看了两眼就回来,回来后还在笑。
  “这是家字号很老的糕饼店,用的人却全是我以前的老家人。”西门吹雪面有得色:“你有没有想到我会做糕饼店的老板?”
  “没有。”
  “你有没有看过江湖中人卖糕饼的?”
  “没有。”
  西门吹雪微笑道:“所以你们就算找遍九城,也找不到我的!”
  陆小凤承认:“就算打破我的头,我也找不到。”
  西门吹雪道:“你已知道我为何要这么样做?”
  陆小凤笑道:“我知道,所以我不但要喝你的喜酒,还要等着吃你的红蛋!”
  西门吹雪的笑容中却也有了阴影,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去找你,只因为我有件事要你替我做。”他为什么要改变话题?难道他不敢想得太远?难道他生怕自己等不到吃红蛋的那一天?
  陆小凤道:“不管你要我做什么事,都只管说,我欠你的情。”
  “我要你明天陪我到紫禁城去。”西门吹雪的双手都已握紧:“我若不幸败了,我要你把我的尸体带回来。”
  陆小凤笑得已很勉强,道:“纵然败了,也并不一定非死不可的。”
  西门吹雪道:“战败了,只有死!”他脸上的表情又变得冷酷而骄傲。
  他可以接受死亡,却不能接受失败!陆小凤迟疑着,他本不愿在西门吹雪面前说出叶孤城的秘密,叶孤城也是他的朋友。可是他纵然不说,这事实也不会改变,西门吹雪迟早总会知道。
  “你绝不会败!”他终于说了出来。
  “为什么?”
  “因为叶孤城的伤势很不轻。”
  西门吹雪动容道:“但是我听说他昨天还在春华楼重创了唐天容。”
  陆小凤叹道:“唐天容不是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道:“他受伤是真的?”
  陆小凤道:“是的。”
  西门吹雪脸色变了。听到自己惟一的对手已受重伤,若是换了别人,一定会觉得自己很幸运,一定会很开心。但西门吹雪不是别人!
  他脸色非但变了,而且变得很惨:“若不是因为我,八月十五我们就已应该交过手,我说不定就已死在他剑下,可是现在……”
  “现在他已非死不可?”
  西门吹雪点了点头。
  陆小凤道:“你不能不杀他?”
  西门吹雪黯然道:“我不杀他,他也非死不可!”
  陆小凤道:“可是……”
  西门吹雪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也许还不了解我们这种人,我们可以死,却不能败!”
  陆小凤终于忍不住长长叹息。他并不是不了解他们,他早已知道他们本是同一种人。
  一种你也许会不喜欢,却不能不佩服的人!
  一种已接近“神”的人。
  无论是剑法,是棋琴,还是别的艺术,真正能达到绝顶巅峰的,一定是他们这种人。因为艺术这种事,本就是要一个人献出他自己全部生命的。
  “可是你现在已变了!”陆小凤道:“我本来总认为你不是人,是一种半疯半痴的神,可是你现在却已有了人性。”
  “也许我的确变了,所以叶孤城若没有受伤,我很可能不是他的对手。”西门吹雪表情更沉重:“可是现在他却已没有胜我的机会,这实在很不公平。”
  陆小凤道:“那么你想……”
  西门吹雪道:“我想去找他。”
  陆小凤道:“找到他又怎么样?”
  西门吹雪冷笑道;“难道你认为我只会杀人?”
  陆小凤眼睛亮了,他忽然想起西门吹雪也曾被唐门的毒药暗器所伤。但西门吹雪到现在还活着。
  “我带你去。”陆小凤又跳了起来,道:“这世上若有一个人能治好叶孤城的伤,这个人一定就是你!”
  荒郊,冷月。月已圆。冷清清的月光,照着阴森森的院子,禅房里已燃起了灯。
  “白云城主会住在这种地方?”
  “他也跟你一样,不愿别人找到他!”
  “你是怎么找到的?”
  “这里的和尚俗家姓胜,叫胜通。”
  “是他带你来的?”
  “我也做过好事,也救过人的。”陆小凤微笑道:“你救了一个人后,永远也想不到他会在什么时候报答你。”这虽然并不是救人的最大乐趣,至少也是乐趣之一。
  “叶兄,是我。”他开始敲门;“陆小凤。”
  没有回应。叶孤城纵然睡了,也绝不会睡得这么沉的——难道屋里已没有人?
  陆小凤皱起了眉,西门吹雪已破门而入。
  屋子里有人,死人!一个被活活勒死的人!
  死的并不是叶孤城。
  “这人就是胜通。”
  “是谁杀了他?为什么要杀他?”
  “他的恩人想必不止我一个。”陆小凤苦笑道:“他带了别人来,叶孤城却已走了,那人以为是他走漏了风声,就杀了他泄愤!”这解释不但合理,而且已几乎可以算是惟一的解释。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这已经是我看见的,第二个被勒死的人了!”
  西门吹雪道:“第一个是谁?”
  陆小凤道:“公孙大娘。”
  西门吹雪道:“他们是死在同一个人的手里的?”
  陆小凤道:“很可能。”勒死胜通的,虽不是红绸带,可是用的手法却很相像。
  西门吹雪道:“公孙大娘又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陆小凤苦笑道:“应该有的,但我却还没有想出来,我还没有找到那根线!”
  西门吹雪道:“什么线?”
  陆小凤道:“一根能将这些事串起来的线。”
  西门吹雪道:“你知道的有些什么事?”
  陆小凤道:“叶孤城负伤,只因为有人暗算了他,否则唐天仪根本无法出手。”
  西门吹雪道:“是谁暗算了他?”
  陆小凤道:“是个会吹竹弄蛇的人。”
  西门吹雪道:“欧阳情中的毒,也是蛇毒。”
  陆小凤道:“这人不但伤了叶孤城和欧阳情,害死了孙老爷,勒死胜通和公孙大娘的也是他!”
  西门吹雪道:“你能确定?”
  陆小凤点点头,道:“因为我已确定勒死公孙大娘的,就是这个吹竹弄蛇的人,他本想转移我的目标,嫁祸给公孙大娘。”
  西门吹雪道:“你说的这五个人之间,好像完全没有关系。”
  陆小凤道:“所以我才想不通,这个人为什么要对他们下毒手!”
  西门吹雪道:“你有没有找到可疑的人?”
  陆小凤道:“可疑的人只有一个。”
  西门吹雪道:“谁?”
  陆小凤道:“老实和尚!”
  老实和尚居然会暗算别人?这种事有谁会相信?
  陆小凤道:“我也知道没有人会相信我的话,可是他的确最可疑!”
  西门吹雪道:“你几时开始怀疑他的?”
  陆小凤道:“从一句话开始的。”
  西门吹雪道:“一句什么话?”
  陆小凤道:“欧阳情是处女。”
  西门吹雪道:“欧阳情是不是处女,跟老实和尚有什么关系?”
  陆小凤道:“有。”
  西门吹雪不懂,这其间的关系,本就没有人会懂的。
  陆小凤道:“我为了丹凤公主那件事,去找孙老爷,那天孙老爷恰巧在欧阳情的妓院里,我在路上又恰巧遇见了老实和尚。”
  西门吹雪还是听不出头绪。
  陆小凤道:“我就问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西门吹雪道:“他说什么?”
  陆小凤道:“他说他是从欧阳情的床上来的!”
  西门吹雪道:“但欧阳情却是处女。”
  陆小凤道:“由此可见,老实和尚说的也并不完全是老实话。”
  西门吹雪道:“这并不证明他杀了人!”
  陆小凤道:“每个人说谎都有理由,他说谎是为了什么?”
  西门吹雪道:“你认为那天晚上,他一定做了件见不得人的事,你问起他时,他只有随口编了个谎话来推托。”
  陆小凤道:“那时他当然想不到我会认得欧阳情!”
  西门吹雪道:“他为什么不说别人,偏偏要说欧阳情?”
  陆小凤道:“因为欧阳情本是他一路的人!”
  西门吹雪又不懂了。
  陆小凤道:“我破了青衣楼之后,才发现江湖中还有个叫“红鞋子”的秘密组织,而且,青衣楼好像还要受她们的控制。”
  西门吹雪道:“控制她们的,也是个秘密组织?”
  陆小凤点点头,道:“青衣楼全是男人,红鞋子全是女人,这个秘密组织中,却很可能全都是出家人,很可能就叫做白袜子!”
  西门吹雪道:“你认为这个组织的首脑就是老实和尚?”
  陆小凤又点点头,道:“我一向很少看见他,可是我在破青衣楼时,他却忽然出现了,我去找红鞋子,他又出现了,世上绝没有这么巧的事。”
  西门吹雪道:“但是他并没有阻止你去破青衣楼,也没有阻止你去找红鞋子!”
  陆小凤道:“因为他知道那时我已有了把握,他就算阻止,也阻止不了的。”
  西门吹雪也承认,无论谁要阻止陆小凤的行动,都很不容易。
  陆小凤冷笑着,又道:“出家人穿的都是白袜子,他说他穿的是肉袜子,我说肉袜子也是白的,他说他的肉不白。”
  西门吹雪道:“他的肉本就不白!”
  陆小凤笑道:“白袜子上若是沾了泥,还是不是白袜子?”
  “是。”西门吹雪也只有承认:“所以你认为他杀了公孙大娘和欧阳情,就是为了灭口?”
  陆小凤道:“因为我不但已认得她们,而且成为她们的朋友,他生怕她们会泄漏了他的秘密。”
  西门吹雪道:“那天晚上,孙老爷也在欧阳情的妓院。”
  陆小凤道:“而且孙老爷知道的事太多。”
  ——一个人知道的秘密太多,长寿的希望就太少了。
  西门吹雪沉思着,道:“不管怎样,这也只不过是你的推测而已,你并没有证据。”
  陆小凤道:“我的推测一向很少错的!”
  西门吹雪道:“所以你已找出一条线,将孙老爷、欧阳情、公孙大娘这三个人的死串起来了?”
  陆小凤道:“不错。”
  西门吹雪道:“那么叶孤城呢?老实和尚为什么要暗算叶孤城?”
  陆小凤道:“因为他想乘此机会,将他的势力扩展到京城。”西门吹雪又不懂了。
  陆小凤道:“他知道李燕北和杜桐轩都在你们身上下了很重的赌注,因为这两人也想乘此机会,把对方的地盘夺过来。”
  西门吹雪道:“李燕北赌的是我胜?”
  陆小凤道:“所以他就设法把李燕北的赌注买下了。”
  西门吹雪道:“用那张银票买的?”
  陆小凤点点头,道:“出面的也是个出家人,叫顾青枫。”
  西门吹雪道:“现在他认为叶孤城已必败无疑,杜桐轩也已有输无赢。”
  陆小凤道:“所以他一下子就已将京城的两大势力全都消灭了,而且不费吹灰之力。”
  西门吹雪叹了口气,道:“这么复杂巧妙的计划,世上只怕也只有你们两个人想得出来。”
  陆小凤道:“这计划不是我想出来的,是他!”
  西门吹雪冷冷道:“但这些推测却全都是你想出来的,你岂非比他更高?”
  陆小凤道:“你认为我的推测并不完全对?”
  西门吹雪道:“我并没有这样说。”
  陆小凤苦笑道:“但你却一定是在这么想,我看得出。”他忽然也叹了口气,道:“而且我自己也在这么样想的!”
  西门吹雪道:“你自己也觉得这些推测并不完全合理?”
  陆小凤苦笑道:“所以我才会说,我还没有找出那条线来!”
  西门吹雪道:“现在你岂非已经找出一条线?”
  陆小凤道:“这条线还不够好。”
  他们当然不是站在那禅房中说话的。没有人愿意在一间破旧阴森,还有个死人的屋子里停留这么久。郊外的冷风,却能使人的头脑清楚,思想敏锐。他们在九月的星空下,沿着一条小径慢慢地往前走,秋风吹动着路旁的黄草,大地凄凉而寂静。他们已走了很远。
  “这条线还不能把所有的事完全串起来。”陆小凤又道:“还有个人也死得很奇怪。”
  “谁?”
  “张英风。”
  西门吹雪知道这个人。“三英四秀”本是同门,严人英的师兄,也就是孙秀青的师兄。孙秀青现在已经是西门夫人,张英风的事,西门吹雪不能不关心。
  “他已死了?”
  “昨天死的。”陆小凤又重复了一遍:“死得很奇怪。”
  “是谁杀了他?”
  “本来应该是你。”
  “应该是我?”西门吹雪皱了皱眉:“我应该杀他?”
  陆小凤点点头,道:“因为他这次到京城来,为的本来是想找你报仇!”
  西门吹雪冷冷道:“所以我有理由杀他。”
  陆小凤道:“他致命的伤口是在咽喉上,只有一点血迹。”
  西门吹雪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有一种极锋利、极可怕、极快的剑,才能造成这种伤势,而且一剑致命,除了西门吹雪外,谁有这么快的剑?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现在已知道杀他的人并不是你!”
  “现在你已知道是谁?”
  “有两个人的嫌疑最大。”陆小凤道:“一个太监,一个麻子。”
  “能死在这两个人手里,倒也很难得。”西门吹雪并不是没有幽默感的人。
  “只可惜张英风也不是死在他们手里的。”陆小凤又在苦笑:“第一,我还想不出他们有什么理由要杀张英风,第二,他们根本不是张英风的对手。”
  “所以你认为应该是凶手的,却不是凶手!”
  “所以我头疼。”
  “凶手究竟是谁?”
  “我现在也想找出来。”陆小凤道:“我总认为张英风的死,跟这件事也有关系!”
  “为什么?”
  “因为太监也可以算是出家人,他们穿的也是白袜子。”
  西门吹雪沉吟着,忽然问道:“为张英风收尸的是严人英?”
  陆小凤道:“不错。”
  西门吹雪道:“严人英在哪里?”
  陆小凤道:“你想找他?”
  西门吹雪道:“我想看看张英风咽喉上那致命的伤口,我也许能看出那是谁的剑!”
  陆小凤道:“我已经看过了,看得很仔细。”
  西门吹雪冷冷道:“我知道你的武功很不错,眼力也很不错,可是对于剑,你知道的并不比一个老太婆多很多。”
  陆小凤只有苦笑。他不能争辩,没有人能在西门吹雪面前争辩有关剑的问题。
  “你一定要去,我就带你去。”他苦笑着道:“只不过你最好小心些。”
  “为什么?”
  “严人英已找了人来对付你,其中有两个密宗喇嘛,还有两个据说是边疆圣母之水峰上一个神秘剑派中的高手。”
  西门吹雪冷冷道:“只要是用剑的人,遇见我就应该小心些。”
  陆小凤笑了:“所以应该小心的是他们,不是你。”
  西门吹雪道:“绝不是。”
  陆小凤道:“还有那两个喇嘛呢?”
  西门吹雪道:“喇嘛归你。”
  和尚道士的问题,已经够陆小凤头疼的了,现在喇嘛居然也归了他。
  陆小凤喃喃道:“有的人求名,有的人求利,我找的是什么呢?”
  西门吹雪道:“麻烦。”
  陆小凤道:“一点也不错,我找来找去,找的全都是麻烦。”
  西门吹雪道:“现在你准备到哪里去找?”
  陆小凤道:“全福客栈。”
  全福客栈在鼓楼东大街,据说是京城里字号最老、气派最大的一家客栈。他们到的时候,夜已深了,严人英他们却不在。
  “严公子要去葬他的师兄。”店里的伙计道:“跟那两位喇嘛大师一起走的,刚走还没多久!”
  “到什么地方去了?”
  “天梁坛。”
  天梁坛在安定门外。天子重万民,万民以农桑为本,故天子祭先农于南郊,皇后祭先梁于北郊。
  “他们为什么要将张英风葬在天梁坛?”
  “因为这个天梁坛已被废置,已成了喇嘛们的火葬处。”
  “火葬?”
  “边外的牧民,死后尸体都由喇嘛火葬,入关后习俗仍未改。”陆小凤道:“甚至连火葬时用的草,都是特地由关外用骆驼运来的。”
  “这种草很特别?”
  “的确很特别,不但特别软,而且干了后还是绿的。”
  “这种草又有什么用?”
  “用来垫在箱子里!”
  “什么箱子?”
  “装死人的箱子。”陆小凤道:“死人火葬前,先要装在箱子里。”
  “为什么?”
  “因为喇嘛要钱,没有钱的就得等着。”陆小凤道:“我曾经去看过一次,大殿里几乎摆满了这种两尺宽,三尺高的箱子。”
  西门吹雪道:“箱子只有两尺宽,三尺高?”
  陆小凤点点头,脸上的表情看来就像是要呕吐:“所以死人既不能站着,也不能躺着,只有蹲在箱子里。”
  西门吹雪也不禁皱起了眉。
  陆小凤又道:“大殿里不但有很多这种箱子,还挂满了黄布袋。”
  “布袋里装的是什么?”
  “死人骨灰。”陆小凤道:“他们每年将骨灰运回去一次,还没有运走之前,就挂在大殿里。”
  “我们绝不能让他们将张英风装进布袋。”
  “所以要去就得赶快去。” 
  第七回 天坛之夜
  夜更深。大殿里灯光阴暗,这大殿的本身看来就像是座坟墓。九月的晚风本来是清凉的,但是在这里,却充满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恶臭。
  那太监窝里的气味,已经臭得令人作呕,这地方却是另外一种臭,臭得诡异,臭得可怕。因为这是腐尸的臭气。有的箱子上还有血,暗赤色的血,正慢慢的从木板缝里流出来。
  突然间,“啵”的一响,木板裂开。箱子里竟似有人在挣扎着,想冲出来——难道里面的死人又复活?连西门吹雪都不禁觉得背脊在发冷。
  陆小凤拍了拍他的肩,勉强笑道:“你放心,死人不会复活的。”
  西门吹雪冷笑。
  陆小凤道:“可是死人会腐烂,腐烂后就会发胀,就会把箱子胀破!”
  西门吹雪冷冷道:“并没有人要你解释。”
  陆小凤道:“我是惟恐你害怕。”
  西门吹雪道:“我只怕一种人!”
  陆小凤道:“哪种人?”
  西门吹雪道:“罗嗦的人。”
  陆小凤笑了,当然并不是很愉快的那种笑。无论谁到了这里来,都不会觉得愉快。
  “奇怪,那些人为什么连一个都不在这里?”陆小凤又在喃喃自语,还不停的在木箱间走动。
  他宁愿被人说罗嗦,也不愿闭着嘴。一个人到了这种地方,若还要闭着嘴不动,用不了多久,就可能会发疯。说话不但能使他的神经松弛,也能让他暂时忘记这种可怕的臭气。
  “他们说不定正在后面焚化张英风的尸体,这里惟一的炉子就在大殿后面。”
  “惟一的炉子?”
  “这里只有一个炉子,而且还没有烟囱。”
  “你知道的事还真不少。”
  “可惜有件事他却不知道。”大殿后忽然有人在冷笑:“那炉子可以同时烧四个人,把你们四个人都烧成飞灰。”怪异的声音,怪异的人!
  喇嘛并非全都是怪异的,这两个喇嘛却不但怪异,而且丑陋。没有人能形容他们的脸,看来那就像是两个恶鬼的面具。用青铜烤成的面具。
  他们身上穿着黄色的袈裟,却只穿了一半,露出了左肩,左臂上戴着九枚青铜环,耳朵上居然也戴着一个。他们用的兵器也是青铜环,除了握手的地方外,四面都有尖锋。无论谁在这种地方忽然看见这么样两个人,都会被吓出一身冷汗。陆小凤却笑了。
  “原来喇嘛不会数数。”他微笑着道:“我们只有两个人,不是四个。”
  “前面两个,后面还有两个。”一个喇嘛咧开嘴狞笑,露出了一嘴白森森的牙齿,另一个的脸,却像是死人的脸。
  “后面还有两个是谁?”陆小凤不懂。
  喇嘛狞笑道:“是两个在等着你们一起上西天的人。”
  陆小凤又笑了:“我不想上西天,上面没有我的朋友。”
  不笑的喇嘛冷冷道:“杀!”铜环一震,两个喇嘛已准备扑上来。
  西门吹雪冷冷道:“两个都是喇嘛。”
  陆小凤道:“只有两个。”
  西门吹雪道:“喇嘛归你。”
  陆小凤道:“你呢?”
  西门吹雪冷笑了一声,突然拔剑。剑光一闪,向旁边的一个木箱刺过去。
  没有人能想得到他为什么要刺这个木箱子。他的剑本不是杀死人的。
  就在这同一瞬间,“啵”的一声轻响,另一个木箱突然裂开,一柄剑毒蛇般刺了出来,直刺陆小凤的“鼠蹊穴”。这一剑来得太快、太阴,而且完全出人意外。
  死人也能杀人?陆小凤就是陆小凤,他突然出手,伸出两根手指一夹,已夹住了剑锋!
  无论这木箱中是人也好,是鬼也好,他这两指一夹,无论人鬼神魔的剑.都要被他夹住。
  这本是绝世无双的神技,从来也不会落空。也就在这同一瞬间,“嗤”的一响,西门吹雪的剑已刺入木箱。木箱里突然发出一声惨呼,木板飞裂,一个人直窜了出来。
  一个漆黑枯瘦的人,手里挥着柄漆黑的剑,满脸都是鲜血。血是红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原来他们也是四个人!”
  西门吹雪冷冷道:“四个人,七只眼睛。”
  从木箱中窜出来的黑衣人,左眼竟已被剑尖挑了出来。他疯狂般挥舞着他的黑蛇剑,闪电般刺出了九剑,剑法怪异而奇诡。可惜他用的是剑。可惜他遇见的是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冷冷道:“我本不愿杀人的。”
  他的剑光又一闪。只一闪!黑衣人的惨呼突然停顿,整个人突然僵硬,就像是个木偶般的站在那里。鲜血还在不停地流,他的人却已忽然倒下,又像是口忽然被倒空了的麻袋。
  陆小凤捏着剑尖,看着面前的木箱。箱子里居然毫无动静。
  陆小凤忽然道:“这里面的一定不是喇嘛。”
  西门吹雪道:“嗯。” 
  陆小凤道:“我替你捏住了一把剑,你也替我捏一个喇嘛如何?”
  西门吹雪道:“行。”他的人突然飞鹰般掠起,剑光如惊虹闪电向那个狞笑着的喇嘛刺了过去。他不喜欢这喇嘛笑的样子。
  喇嘛双环一振,回旋击出,招式也是怪异而奇诡的。双环本就是种怪异的外门兵刃,无论什么样刀剑只要被套住,纵然不折断,也要被夺走。
  剑光闪动间,居然刺入了这双铜环里,就像是飞蛾自己投入了火焰。喇嘛狞笑,双环一绞。他想绞断西门吹雪的这口剑!
  “断!”这个字的声音并没有发出来,因为他正想开声叱咤时,忽然发现剑锋已到了他的咽喉。
  冰冷的剑锋!他甚至可以感觉到这种冰冷的感觉,正慢慢的进入他的咽喉。
  然后他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也不再笑了。西门吹雪不喜欢他笑的样子。
  不笑的喇嘛虽然已面无人色,还是咬着牙要扑过来。
  西门吹雪却指了指陆小凤,道:“他是你的。”
  他慢慢的抬起手,轻轻的吹落了剑锋上的一滴血,连看都不再看这喇嘛一眼。喇嘛怔了怔,看着这滴血落下来,终于跺了跺脚,转身扑向陆小凤。
  陆小凤一只手捏着从木箱里刺出来的剑,苦笑道:“这人倒真是不肯吃亏……”
  “叮”的一声响,打断了他的话。喇嘛左臂上戴着的九枚铜环,忽然全都呼啸着飞了过来,盘旋飞舞,来得又急又快,他的人也去得很快。
  铜环脱手,他的人已倒窜而出,撞破了窗户,逃得不见影踪。
  西门吹雪剑已入鞘,背负着双手,冷冷地看着。这件事就好像已跟他全无关系。
  又是“叮,叮,叮”一连串急响,如珠落玉盘,陆小凤手指轻弹,九枚铜环已全部被击落。
  这种飞环本是极厉害的暗器,可是到了他面前,却似变成了孩子的玩具。
  西门吹雪忽然道:“你这根手指卖不卖?”
  陆小凤道:“那就看你用什么来买?”
  西门吹雪道:“有时我甚至想用我的手指换。”
  陆小凤笑了笑,悠然道:“我知道你的剑法很不错,出手也很快,可是你的手指,却最多也只不过能换我一根脚趾而已。”
  箱子里居然还是全无动静。这柄剑绝不会是自己刺出来的,人呢?
  陆小凤敲了敲箱子:“难道你想一辈子躲在里面不出来?”
  没有人回应。
  “你再不出来,我就要拆你的屋子了。”
  还是没有回应。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这人只怕还不知道我说出来的话,就一定能做得到的。”
  他举手一拍,箱子就裂开。人还在箱子里,动也不动的蹲在箱子里,鼻涕、眼泪、口水,已全都流了出来,还带着一身臭气,竟已活活的被吓死。
  陆小凤怔住。圣母之水峰,神秘剑派,这些名堂听起来倒满吓人的,想不到自己却禁不起吓。
  西门吹雪忽然道:“这人并不是圣母之水峰上来的。”
  陆小凤道:“你怎么知道?”
  西门吹雪道:“我认得他们的剑法。”
  陆小凤道:“什么剑法?”
  西门吹雪道:“海南剑派的龙卷风。”
  陆小凤道:“他们是海南剑派的弟子?”
  西门吹雪道:“一定是。”
  陆小凤道:“他们为什么要冒充圣母之水峰的剑客?”
  西门吹雪道:“你本该问他自己的。”
  陆小凤叹道:“只可惜这个人现在好像已说不出话来了。”
  西门吹雪道:“莫忘记后面还有两个人。”
  后面的两个人究竟是什么?是一个死人,一个活人!
  死人当然已不能动,活人居然也动不了。死人是张英风,活人竟是严人英。这心高气傲的少年,此刻也像是死人般躺在炉子旁边,好像也在等着被焚化。
  陆小凤扶起了他,看出他并没有死,只不过被人点住了穴道。
  西门吹雪一挥手,就替他解开了,冷冷的看着他。
  他也看见了西门吹雪苍白冷酷的脸,挣扎着想站起来:“你是谁?”
  “西门吹雪。”
  严人英的脸一阵扭曲,又倒下,长长叹了口气,道:“你杀了我吧!”
  西门吹雪冷笑。
  严人英咬着牙,道:“你为什么不杀我,反而救了我?”
  陆小凤也叹了口气,道:“因为他本就不想杀你,是你想杀他!”
  严人英垂下了头,看样子就好像比死还难受。
  西门吹雪忽然道:“点穴的手法,用的也是海南手法。”
  陆小凤皱眉道:“他们本是他请来的帮手,为什么反而出手对付他?”
  西门吹雪冷冷道:“这句话你也应该问他自己的!”
  陆小凤还没有问,严人英已说了出来。
  “他们不是我请来的。”他咬着牙道:“是他们自己找上了我。”
  “他们自告奋勇,要帮你复仇?”
  严人英点点头:“他们自己说他们全都是先师的故友。”
  陆小凤道:“你就相信了?”
  严人英又垂下了头。他实在还太年轻,江湖中的诡谲,他根本还不懂。
  陆小凤只有苦笑:“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杀你?”
  严人英迟疑着,道:“他们一到这里,就出手暗算我,我好像听到他们说了句话。”
  “什么话?”
  “不是我们要杀你,是那三个蜡像害死了你。”这就是他们在严人英倒下去时说的话。
  “什么蜡像?”
  严人英道:“是我大师兄捏的蜡像。”
  “我们同门七个人,他是最聪明的一个,而且还有双巧手。”他又解释着道:“他看着你的脸,手藏在衣袖里,很快就能把你的像捏出来,而且跟你的人完全一模一样。”
  “莫非他本是京城‘泥人张’家里的人?”
  “京城本是他的老家。”严人英道:“地面上的人他都很熟。”——所以他才会认得麻六哥。
  “他跟我分手的时候,身上并没有蜡像的,可是我装殓他尸身时,却有三个蜡像从他怀里掉了出来。”
  “现在这三个蜡像呢?”陆小凤立刻追问。
  “就在我身上。”严人英道:“可是他捏的这三个人我却全不认得。”
  陆小凤却认得,至少可以认出其中两个,他几乎一眼就看出来:“这是王总管和麻六哥。”
  张英风的确有一双巧手,只可惜第三个蜡像已被压扁了。
  陆小凤道:“这三个蜡像,一定是他在临死前捏的,因为他已知道这三个人要杀他。”
  西门吹雪道:“你认为这三个人就是杀他的真凶?”
  陆小凤道:“一定是。”
  西门吹雪道:“他临死前,还想他师弟替他报仇;所以就捏出了凶手的真面目。”
  陆小凤道:“不错。”
  西门吹雪道:“可是在那种生死关头,他到哪里去找蜡来捏像?”
  “他用不着找。”严人英答复了这问题:“他身上总是带着一大团蜡的,没事的时候,就拿在手里捏着玩。”
  陆小凤道:“看来他这双巧手并不是天生的,而是练出来的。”
  其实那不但要苦练,还得要有一种别人无法了解的狂热与爱好。无论什么事都一样,你要求的若是完美,就得先对它有一种狂热的爱好。就像西门吹雪对剑的热爱一样。
  西门吹雪脸上也不禁露出种被感动的表情,因为他了解。对这种感情,没有人比他了解得更清楚的了。他少年时,甚至在洗澡、睡觉的时候,手里都在抱着他的剑。
  陆小凤道:“张英风要麻六哥带他去那太监窝,本是为了去找你的!”
  西门吹雪道:“但是他却在无意间撞破了王总管和麻六哥的秘密!”
  陆小凤道:“所以他们要杀了他灭口。”
  西门吹雪道:“王总管和麻六哥虽无能,第三个人却是高手。”
  陆小凤道:“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绝不是这人的敌手,自知必死无疑,所以他就把他们的像偷偷捏了出来,好让人替他报仇!因为他已断定别人绝不会想到这三个人会是凶手。由此可见,这三个人在商议着的秘密,一定是个很惊人的秘密。”
  陆小凤道:“那里房屋狭窄,人又特别多,他们找不到可以藏尸之处,在仓促间又没法子毁尸灭迹。”
  西门吹雪道:“所以他们就将尸身驮在马背上运出来。”
  陆小凤道:“他们本来是想嫁祸给你的,让你来跟峨嵋派的人火并,这本是个一石二鸟之计。”
  现在真相虽已大白,可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他们却还是不知道——第三个蜡像已被压扁了。
  这“第三个人”是谁?他到那太监窝去找王总管,要商议的究竟是什么秘密?这秘密是不是也跟明天晚上那一战有关系?
  西门吹雪凝视着这个被压扁了的蜡像,道:“无论如何,这人绝不是老实和尚!”
  这人有头发。张英风非但能捏出一个人的容貌,甚至连这人的发髻都捏了出来。
  “这人好像很胖。”
  “并不胖,他的脸被压扁了,所以才显得胖。”
  “他有胡子,却不太长。”
  “看来年纪也不太大。”
  “他的脸色好像发青。”
  “这不是他本来的脸色,是蜡的颜色。”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着道:“看来我们现在只知道他是个有胡子的中年人,既不太胖,也不太瘦。”这种人京城里也不知有几千几万个,却叫他到哪里去找?
  炉子里火已燃起。喇嘛们想必已准备将严人英和张英风一起焚化。
  “他们显然也是王总管派出来的,为的就是准备要将严人英杀了灭口,想不到我们也赶来了。”
  “也许不是王总管派出来的,那“第三个人”才是真正的主谋。”
  “不管怎么样,喇嘛也是出家人,穿的也是白袜子。”
  “海南派中的道士也很多。”
  火光闪动,照着张英风的脸,也照着他咽喉上那个致命的伤口。
  “你看得出这是谁的剑?”
  “我看不出。”西门吹雪道:“只不过,世上能使出这种剑法杀人的,并不止我一个!”
  “除了你之外,还有几个?”
  “也不多,活着的绝不会超出五个。”
  “哪五个?”
  “叶孤城、木道人,还有两三个我说出名字来你也不知道的剑客,其中有一个就是隐居在圣母之水峰上的。”
  “你知道那个人?”
  西门吹雪冷笑,道:“我就算不知道他的人,至少也知道他的剑。”
  陆小凤道:“潇湘剑客魏子云呢?”
  西门吹雪摇摇头,道:“他的剑法沉稳有余,锋锐不足,殷羡更不足论。”
  陆小凤沉吟着,道:“说不定还有些人剑法虽高,平时却不用剑的!”
  西门吹雪道:“这种可能虽不大,却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陆小凤道:“老实和尚若是用剑,就一定是高手,我一向总认为他的武功是深藏不露,深不可测的。”
  西门吹雪道:“老实和尚没有头发,也没有胡子。”
  陆小凤笑了笑,道:“连人都有假的,何况头发胡子?”他好像已认定了老实和尚。
  严人英一直站在旁边发怔,忽然走过来,向西门吹雪当头一揖。
  西门吹雪冷冷道:“你不必谢我,救你的人不是我,是陆小凤。”
  严人英道:“我并不是谢你,救命之恩,也无法谢。”他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在闪动的火光中看来,也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我这一揖,是要你带回去给我师妹的。”
  “为的是什么?”
  “因为我一直误解了她,一直看不起她,觉得她不该和师门的仇人在一起。”严人英迟疑着,终于鼓足勇气说出来:“可是我现在已懂得,仇恨并不是我以前想像中那么重要的事……”
  ——仇恨也并不是非报不可的,世上有很多种情感,都远比仇恨更强烈、更高贵。这些话他并没有说出来,他说不出。可是他心里已了解,因为现在他心里的仇恨,就已远不如感激强烈。
  他忽然抱起他师兄的尸体,迈开大步走了,远方虽仍是一片黑暗,光明却已在望。
  陆小凤目送他远去,叹息着道:“他毕竟是个年轻人,我每次看到这种年轻人时,总会觉得这世界还是满不错的,能活着也不错。”
  生命本就是可爱的。人生本就充满了希望。西门吹雪的眼睛里,又露出那种温暖之意。这并不是因为火光在他眼睛里闪动,而是因为他心里的冰雪已融化。
  陆小凤看着他,忽然拍了拍他的肩,道:“今天你总算也救了一个人,救人的滋味怎么样?”
  西门吹雪道:“比杀人好!”
  “第三个人”的蜡像,在火光下看来却还是怪异而丑陋。无论谁的脸若被压扁,都不会好看。
  “现在麻六哥也已被杀了灭口,知道他是谁的,已只有一个人!”
  “王总管?”
  “嗯。”
  “你想去找他?”
  “不想。”陆小凤叹了口气:“现在他很可能已回到深宫里,我就算找,也一定找不到。”
  “就算能找到,他也绝不会说出这秘密。”
  陆小凤凝视着手里的蜡像,眼睛忽然发出了光:“我还有个法子可以知道这个人是谁。”
  西门吹雪道:“什么法子?”
  陆小凤道:“我可以去找泥人张,他一定有法子能将这蜡像恢复原状。”
  西门吹雪看着他,目中又有了笑意:“你实在是个聪明人。”
  陆小凤笑道:“我本来就不笨。”
  西门吹雪道:“现在你就去找?”
  陆小凤摇摇头,目光也变得很温暖:“现在我只想去看一个人。”
  他并没有说出这个人的名字,西门吹雪却已知道他要说的是谁了。
  星光渐稀,漫漫的长夜终于过去。光明已在望。
  第八回 奇异老人
  九月十五,凌晨。陆小凤从合芳斋的后院角门走出来,转出巷子,沿着晨雾迷漫的街道,大步前行。
  他虽然又是一个晚上没有睡了,但却并不疲倦,洗过一个冷水澡后,他更觉得自己精神健旺,全身都充满了斗志。
  他已下了决心,一定要将这阴谋揭破,一定要找出那个在幕后主谋的人。蜡像还在他怀里,他发誓要将这个人的脸,也像蜡像般压扁。
  “泥人张就住在樱桃斜街后面的金鱼胡同里,黑漆的门,上面还有招牌,很容易找。”
  现在他已见过了欧阳情。欧阳情虽然没有开口说话,可是,脸色已变得好看多了,显然已脱离险境。——西门吹雪不但有杀人的快剑,也有救人的良药。
  “救人好像真的比杀人愉快些。”陆小凤在微笑,他只希望杀人的人,以后能变成救人的人。
  他已见过孙秀青。明朗爽快的孙秀青,现在也已变了,变得温柔而娴静。因为她也不再是纵横江湖的侠女,已是个快要做母亲的女人。
  “你们忘了请我喝喜酒吧?”
  陆小凤看到欧阳情温柔的眼波,心里也在问自己:“我是不是真的也该有个家了?”
  现在当然还太早。可是一个男人只要自己心里有了这种想法,实现的日子就也不会太远。
  落叶归根,人也总是要成家的。何况他的确已流浪得太久,做一个无拘无束的浪子,虽然也有很多欢乐,可是欢乐后的空虚和寂寞,却是很少有人能忍受的。
  也很少有人能了解,失眠的长夜,曲终人散时的惆怅,大醉醒来后的沮丧……那是什么滋味,也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才知道。
  泥人张已是个老人。他似已忘了自己还有张英风那么样一个不肖的子弟。
  在老人们眼中看来,不肯安分的成家立业,反而要到外面去闯荡的年轻人,就是不学好。
  陆小凤当然也没有提起张英风的死。老,本身就是一种悲哀,他又何必再让这个老人多添一分悲哀。
  可是一提到他的本行,这驼背的老人立刻就好像已能挺起胸,眼睛里也发出骄傲的光。
  “我当然能将这蜡像复原,不管它本来是什么样子,我都能让它变得和以前一模一样。”老人傲然道:“你到这里来,可真是找对了人。”
  陆小凤的眼睛也亮了:“要多少时候才能做好?”
  “最多一个时辰。”老人很有把握:“你一个时辰后再来拿。”
  “我能不能在这里等?”
  “不能。”老人显露了他在这一行中的权威和尊严:“在我做活儿的时候,谁也不许在我旁边瞧着。”这是他的规矩。
  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他说的话就是命令,因为他有陆小凤所没有的本事,所以陆小凤只好走。
  何况,有一个时辰的空,岂非正好到前面街上的太和居去喝壶茶。
  太和居是个很大的茶馆,天一亮就开门了,一开门就坐满了人。因为京城的茶馆子,并不像别的地方那么单纯,来的人也并不是纯粹为了喝茶。
  尤其是早上,大多数人都是到这里来等差使做的。泥瓦匠、木工房、搭棚铺、饭庄子、裁缝局、帛房、租喜轿的,各式各样的商家;头一天答应了一件买卖,第二天一早就得到茶馆来找工人,来晚了就怕找不到好手。
  茶馆里看来虽是很杂乱,其实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地盘,棚匠绝不会跟泥瓦匠坐到一块儿去,因为坐错了地方,就没有差使。
  这就叫做“坎子”,哪几张桌面,是哪一行的坎子,绝对错不了。陆小凤并不是第一次到京城来的,他也懂得这规矩,所以就在靠门边找了个座位,沏了壶“八百一包”的好茶。
  在这里茶叶不是论斤论两卖的,一壶茶,一包茶叶,有两百一包的,有四百一包的,最好的就是八百一包的。八百就是八个大钱。
  京城里的大爷讲究气派,八个大钱当然没有八百好听。
  陆小凤刚喝了两口茶,准备叫伙计到外面去买几个“花麻儿”来吃的时候,已有两个人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在茶馆里跟别人搭座,并不是件怪事。可是这两个人的神情却很奇怪,眼神更奇怪,两个人四只眼睛全都眨也不眨的盯在他脸上。
  两个人的衣着都很考究,眼神都很亮,两旁太阳穴隐隐凸起,显见都是高手。
  年纪较长的一个,气势凌人,身上虽然没有带兵刃,可是一双手上青筋暴起,骨节峥嵘,显然有劈碑裂石的掌力。
  年纪较轻的一个,服饰更华丽,眉宇间傲气逼人,气派竟似比年长的更大,一双发亮的眼神里,竟布满了血丝,好像也是通宵没有睡,又好像充满了悲哀和愤怒。
  他们盯着陆小凤,陆小凤却偏偏连看都不去看他们。
  这两个人对望了一眼,年长的忽然从身上拿出了个木匣子,摆在桌上,然后才问:“阁下就是陆小凤?”
  陆小凤只好点了点头,嘴唇也动了动。
  他嘴上多了这两撇眉毛一样的胡子,也不知多了多少麻烦。
  “在下卜巨。”
  “你好。”陆小凤道。
  他脸上不动声色。就好像根本没听见过这名字,其实他当然听过的。
  江湖中没有听过这名字的人,只怕还很少。“开天掌”卜巨,威震川湘,正是川湘一带三十六帮悍盗的总瓢把子,龙头老大。
  卜巨眼角已在跳动,平时他眼角一跳,就要杀人,可是现在却只有忍着,沉住了气道:“阁下不认得我?”
  陆小凤道:“不认得。”
  卜巨冷笑道:“这匣子里的东西,你想必总该认得的?”
  他打开匣子,里面竟赫然摆着三块晶莹圆润,全无瑕疵的玉璧。
  陆小凤是识货的人,他当然看得出这三块玉璧,每一块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但他却还是摇了摇头,道:“这些东西我也没见过。”
  卜巨冷冷道:“我也知道你没见过,能亲眼看见这种宝物的人并不多。”他忽然将匣子推到陆小凤面前:“可是现在我只要你答应一件事,这就是你的!”
  陆小凤故意问道:“什么事?”
  卜巨道:“这三块玉璧,换你的三条带子。”
  陆小凤道:“什么带子?”
  卜巨冷笑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决定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陆小凤笑了。这两个人一坐下来,他就已想到他们是为了什么来的。 
  ——“我已设法令人通知各地的江湖朋友,身上没有这种缎带的,最好莫要妄入禁城,否则一律格杀勿论。”听到魏子云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知道会有这种麻烦来了。
  卜巨已渐渐沉不住气了,又在厉声问:“你答不答应?”
  陆小凤道:“不答应!”他的回答很简单,也很干脆。他并不是个怕麻烦的人。
  卜巨霍然长身而起,一双手骨节山响,脸上已勃然变色。可是他并没有出手,因为那年轻人已拉住了他,另一只手却也拿了样东西出来,摆在桌上。
  一枚毒蒺藜。唐家威慑天下,见血封喉的毒蒺藜。
  在阳光中看来,这枚毒蒺藜不但钢质极纯,而且打造得极复杂精巧,叶瓣中还藏着七根极细的钢针,打在人身上后,钢针崩出,无论是钉到骨头上,还是打入血管里,都必死无疑。
  这种暗器通常都不会放在桌上让人看的,很少有人能看得这么仔细。就连陆小凤也不能不承认,这种暗器的确有种不可思议的魔力,纵然摆在桌上,也一样可以感觉得到。
  年轻人忽然道:“我姓唐。”
  陆小凤道:“唐天纵?”
  年轻人傲然道:“正是。”
  他也的确有他值得自傲的地方,在唐家的兄弟中,他年纪虽最小,可是他的武功却最高,风头也最健。
  陆小凤道:“你是不是想用你的暗器来换我的缎带?”
  唐天纵冷冷道:“暗器是死的,你若不懂怎么样使用它,我纵然将囊中暗器全送给你,也一样没有用!”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原来你只不过是给我看看而已。”
  唐天纵道:“能看见这种暗器的人已不多。”
  陆小凤道:“我也可以把缎带拿出来让你看看,能看见这种带子的人也不多!”
  唐天纵道:“只可惜它杀不了人。”
  陆小凤道:“那也得看它是在什么人手里,有时一根稻草也同样可以杀人的。”
  唐天纵沉下了脸,盯着他,摆在桌上的手忽然往下一按,桌上的毒蒺藜立刻凭空弹起,只听得“嗤”的一响,已飞起了三丈,“夺”的一响,钉入了屋梁,竟直没入木,看来这少年不但暗器高妙,手上的功夫也很惊人。
  陆小凤却好像根本没看见。
  唐天纵脸色更阴沉,道:“这才真正是杀人的武器。”
  陆小凤道:“哦!”
  唐天纵道:“三块玉璧,再加上一条命,你换不换?”
  陆小凤道:“谁的命?”
  唐天纵道:“你的。” 
  陆小凤又笑了,道:“我若不换,你就要我的命?”
  唐天纵冷笑。
  陆小凤慢慢的倒了杯茶,喝了两口,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唐天纵和卜巨既然能找得到他,别的人也一样能查出他的行踪。
  泥人张既然能将那蜡像复原,就一定有人想将他杀了灭口。陆小凤放下茶杯,已决定不再跟这两个人纠缠下去,这已是他最后一条线索,泥人张绝不能死。
  唐天纵道:“你拿定了主意没有?”
  陆小凤笑了笑,慢慢地站起来,把桌上的三块玉璧拿起来,放进自己衣袋里。
  卜巨展颜道:“你换了?”
  陆小凤道:“不换。”
  卜巨变色道:“不换为什么要拿走我的玉璧?”
  陆小凤悠然道:“我陪你们说了半天话,就得换点东西来,我的时间一向很宝贵。”
  卜巨霍然长身而起。这次唐天纵也没有拉他,一双手已探入了腰边的豹皮革囊。
  陆小凤却好像还是没看见,微笑着道:“你们若要缎带,也不是一定办不到,只不过我有我的条件。”
  卜巨忍住怒气,道:“什么条件?”
  陆小凤道:“你们每人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头,我就一人给你们一条。”
  卜巨怒吼,挥掌。唐天纵的手也已探出。
  只听“啵”的一响,卜巨的手里忽然多了个茶壶,茶壶已被他捏得粉碎,茶水溅满了他身上的紫缎长袍,他居然没有看清茶壶是怎么样到他手里的。
  他的手本想往陆小凤肩头上抓过去,谁知却抓到了这个茶壶。
  唐天纵一只手虽已伸出豹囊,手里虽已握着满把暗器,却也不知为了什么,竟偏偏没有发出来。
  再看陆小凤,竟已到了对街,正微笑着向他们招手,道:“茶壶是你弄破的,你赔,茶钱我也让你付了,多谢多谢。”
  卜巨还想追过去,忽然听见唐天纵嘴里在“丝丝”的发响,一张脸由白变青,由青胀红,满头冷汗滚滚而落,竟像是已被人点了穴道。
  陆小凤是几时出手的?
  卜巨铁青的脸忽然变得苍白,长长吐出口气,重重的倒在椅子上。
  门外却忽然有个人带着笑道:“我早就说过,你们若想要陆小凤听话,就得先发制人,只要他的手还能动,你们就得听他的了。”
  一个人施施然走进来,头颅光光,笑得就像是个泥菩萨:“和尚说的一向都是老实话,你们现在总该相信了吧!”
  陆小凤并没有看见老实和尚。他若看见了,心里一定更着急,现在他虽然没看见,但已经急得要命。不但急,而且后悔,他本不该留下泥人张一个人在那里的,他至少也该守在门外。
  只可惜陆小凤这个人若有机会坐下来喝壶好茶,就绝不肯站在别人门外喝风。
  现在他只希望那“第三个人”还没有找上泥人张的门去。他甚至在心里许了个愿,只要泥人张还能好好的活着,好好的把那蜡像复原交给他,他发誓三个月之内绝不再喝茶,无论多好的茶都不喝。
  泥人张还好好的活着,而且看样子比刚才还活得愉快得多。因为那蜡像已复了原,银子已赚到了手。一个人的年纪大了,花银子的机会虽然越来越少,赚银子的兴趣却越来越大。
  赚钱和花钱这两件事通常都是成反比的,你说奇怪不奇怪?
  陆小凤一走进门,看见泥人张,就松了口气,居然还没有忘记在心里提醒自己。——三个月之内绝不能喝茶,无论多好的茶都不喝。
  喝茶也有瘾的,喜欢喝茶的人,若是不能喝茶,那实在是件苦事。幸好他也没有忘记提醒自己,他还能喝酒,好酒。
  泥人张两只手都伸了出来,一只手是空的,一只手里拿着蜡像。
  陆小凤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有本事的人,替人做了事,立刻就要收钱,只要迟一下子,他都会不高兴的,事实上,他不要你先付钱,已经是很客气的了。
  空手里多了张银票后,泥人张才把另外一只手松开,脸上才有了笑容。陆小凤却笑不出了。
  这蜡像的脸,竟是西门吹雪的脸。
  “金鱼胡同”是条很幽雅的巷子,九月的阳光晒在身上,既不太冷,也不太热。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若能到这条巷子里来走走,本是件很愉快的事。
  陆小凤心里却一点也不愉快。他绝不相信西门吹雪就是杀死张英风的凶手,更不相信西门吹雪会和那些太监们同流合污。最重要的是,他相信西门吹雪绝不会说谎,更不会骗他。可是这个蜡像的脸却偏偏就是西门吹雪的。
  他本想问问泥人张:“你会不会弄错?”他没有问。
  因为他一向尊重别人的技能和地位,在这方面,泥人张无疑是绝对的权威。你若说泥人张把蜡像弄错了,那简直比打他一记耳光还要令他难堪。
  陆小凤从不愿让别人难受,可是他自己心里却很难受。这蜡像本是他最有力的线索,可是他有了这条线索后,却比以前更迷糊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实在想不出。
  不冷不热的阳光,照着他的脸,也照着他手里蜡像的脸。他一面往前面走,一面看着这蜡像,刚走出巷子,忽然又跳了起来,转头奔回去,就好像有条鞭子,在后面抽着他一样,他又发现了什么?
  泥人张见客的地方,就是他工作的地方,屋子里三面都是窗户,一张大桌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瓷土颜料、刻刀画笔。除了替人捏泥塑像外,他还替人刻图章,画喜神。
  陆小凤第三次来的时候,这老人正伏在桌上刻图章,有人推门走进来,他连头都没有抬。
  屋里的窗子虽多,却还是很阴暗,老人的眼力当然也不太好,一张脸几乎已贴在桌子上。
  陆小凤故意咳嗽两声,老人没有反应,陆小凤咳嗽的声音又大了一些,老人还是没有抬头,也没有动,连手里的刀都没有动。
  刀不动怎能刻图章?
  难道这老人也已遭了别人的毒手?陆小凤的心沉了下去,人却跳了起来,一步窜到他背后,想扳过他的身子来看看。
  谁知道这老人却忽然开了口:“外面的风大,快去关上门。”
  陆小凤又吓了一跳,苦笑着退回去,轻轻掩上了门,只觉得自己就像是个犯了疑心病的老太婆。
  泥人张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陆小凤道:“我是来换蜡像的!”
  泥人张道:“换什么蜡像?”
  陆小凤道:“你刚才交的货不对,我想把原来那个换回来!”
  走到巷口,他才发现泥人张交给他的蜡像颜色发黄,严人英给他的蜡像却是淡青色的,显然已被这老人掉了包,让西门吹雪替那凶手背黑锅,这老人若不是凶手的同党,就是已经被买通了。
  陆小凤道:“我是来要你把我那蜡像还原的,并没有要你另外替我捏一个。”
  他慢慢地走过来,眼睛盯在这老人握刀的手上,刻图章的刀也一样能杀人的,他不想别人拿他当图章一样,在他咽喉上刻一刀。
  谁知泥人张却将手里的刀放了下来,才慢慢的回过头,道:“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陆小凤也糊涂了,他已看见了这老人的脸,这个泥人张,竟不是他刚才看见的那个。
  他一口气几乎憋死在嗓子眼里,过了半天才吐出来,又盯着这老人的脸看了几眼,忍不住问道:“你就是泥人张?”
  老人露出满嘴黄牙来笑了笑,道:“王麻子剪刀虽然有真有假,泥人张却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
  陆小凤道:“刚才的那个人呢?”
  泥人张眯着眼睛四面看了看,道:“你说的是什么人?我刚从外面回来,刚才这地方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陆小凤只觉得满嘴发苦,就好像被人塞了个烂桃子在嘴里。
  原来他刚才遇见的那泥人张竟是冒牌货,别人要他上当,简直比骗小孩还容易。
  泥人张看了看他手里的蜡像,忽然道:“这倒是我捏出来的,怎么会到了你手里?”
  陆小凤立刻问道:“你看见过这个人?”
  泥人张道:“没有。”
  陆小凤道:“你没有见过这个人,怎么能捏出他的像来?”
  泥人张笑了笑,道:“我没有看见过关公,也一样能捏出关老爷的像来!”
  陆小凤道:“是不是有人画出了这个人的相貌,叫你照着捏的?”
  泥人张笑道:“这次你总算明白了。”
  陆小凤道:“是谁叫你来捏这个像的?”
  泥人张道:“就是这个人。”他转身从桌上拿起了个泥人,道:“他来的时候,我手上正好有块泥,就顺便替他也捏了个像,却忘了拿给他。”
  陆小凤眼睛又亮了,只可惜老人的手恰巧握着这泥人的头,他还是没有看见他最想看的这张脸。
  泥人张还在摇着头,叹着气,喃喃道:“一个人年纪大了,脑袋就不管用了,不是忘记了这样,就是忘记了那样。”
  陆小凤忽然笑道:“你脑筋虽然不好,运气却好极了。”
  泥人张道:“什么运气?”
  陆小凤道:“你若没有忘记把这泥人交给他,你就少赚了五百两银子。”
  泥人张眼睛里也发出了光,道:“现在你能让我赚五百两银子?”
  陆小凤道:“只要你把这泥人给我,五百两银子就已赚到了手!”
  泥人张已笑得连嘴都合不拢,立刻把手里的泥人送到陆小风面前。
  陆小凤刚想去接,突听“崩”的一声轻响,泥人的头突然裂开,七八点寒星暴射而出,直打向他的咽喉。
  这泥人里竟藏着筒极厉害的机簧暗器,距离陆小凤的咽喉还不到两尺!
  两尺间的距离、闪电般的速度、绝对出人意料之外的情况、七根见血封喉的毒针!
  看来陆小凤这次已死定了!
  无论谁在这种情况下,都已死定了,这样的距离、这样的速度、这样的暗器,天上地下,绝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躲过去。
  这一次暗算,显然已经过深思熟虑,不但已十拿九稳,简直已万无一失!
  就连陆小凤也万万躲不过去。
  可是他并没有死,因为他手里还有个蜡像。“崩”的一响,机簧发动时,他的手一震,手指弹出,蜡像就从他手里跳了起来,恰巧迎上了这七点寒星。
  毒针打在蜡像上,余力未尽,蜡像还是打在他的咽喉上。蜡像虽然打不死人,他还是吃了一惊。
  就在这时,泥人张已凌空掠起,箭一般窜出了窗户,等到陆小凤发现时,他的人已在窗外。
  这“泥人张”的反应居然也不慢,一击不中,立刻全身而退。
  可是他刚窜出去,就发出了一声惊呼,呼声很短促,其中还夹着“砰”的一声响,就好像有样东西重重的撞在木头上。
  响声过后,呼声就突然停顿。陆小凤赶出去时,他的人已倒在院子里,像是已晕了过去。另外有个人站在他旁边,用一双手抱着头,却是个光头。
  陆小凤叫了出来:“老实和尚!”
  老实和尚摸着头,苦笑道:“看来和尚的名字已经应该改了,应该叫做倒楣和尚!”
  陆小凤道:“和尚几时倒了楣?”
  老实和尚道:“和尚若不倒楣,怎么会有人把脑袋硬往和尚的脑袋上撞?”
  就在这片刻间,“泥人张”脑袋上已肿起了又青又紫的一大块。
  陆小凤又好笑,又奇怪,他当然知道两个人的脑袋是绝不会凑巧碰上的,他想不通老实和尚为什么要帮他这个忙。
  老实和尚还在摸着头,喃喃道:“幸好和尚的脑袋还硬。”
  陆小凤笑道:“所以和尚虽然倒楣,泥人张却更倒楣。”
  老实和尚道:“你说他是泥人张?”
  陆小凤道:“他不是?”
  老实和尚道:“这人若是泥人张,和尚就是陆小凤了。”
  其实陆小凤当然也知道这个泥人张是冒牌的,可是他也想不通,那第一个真的泥人张为什么要把蜡像掉了包来骗他。
  老实和尚道:“和尚虽然长得不漂亮,却也曾来找泥人张捏过一个像。”
  陆小凤道:“所以和尚认得泥人张!”
  老实和尚点点头,道:“你是不是也想找他捏个像?”
  陆小凤笑道:“却不知他能不能捏出我这四条眉毛来?”
  老实和尚道:“你就算有八条眉毛,他也绝不会捏少一条,连一根都不会少,只可惜他现在已只能等着别人替他捏像了!”
  陆小凤皱眉道:“为什么?”
  老实和尚道:“和尚刚才是从后面绕过来的,后面有口井。”
  陆小凤道:“井里有什么?”
  老实和尚叹了口气,道:“我劝你还是自己去看看的好!”
  井里当然有水。可是这口井里,除了水外,还有血。泥人张的血!
  “和尚就是嗅到井里的血腥气,才过来看。”老实和尚双手合十,苦着脸说道:“看了还不如不看,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他看见的是四个死人,现在陆小凤也看见,泥人张一家大小四口,已全都死在井里。
  陆小凤一直没有开口,他不想在老实和尚面前吐出来,他一肚子都是苦水。
  现在他才知道,他看见的两个泥人张,原来都是冒牌的。
  第一个冒牌泥人张只管将蜡像掉包,嫁祸给西门吹雪。若是陆小凤不上当,就一定会再来的,第二个泥人张就等在那里要他的命!
  这正是个不折不扣的连环毒计,一计不成,计中还有计。
  陆小凤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自己的运气还算不错,居然还能活到现在。
  老实和尚却叹了口气,道:“我早就说过,你霉气直透华盖,一定要倒楣的!”
  陆小凤道:“我倒了什么楣?”
  老实和尚道:“你什么事都不好做,偏偏要找死人来捏像,这难道还不算倒楣?”
  陆小凤看着他,道:“就算我是来找死人捏像的,和尚是干什么来的?”
  老实和尚好像被问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幸好就在这时,那个头已被撞肿的“泥人张”忽然发出了呻吟。
  他们到后院来的时候,当然没有忘记把这个人也一起带来。
  老实和尚松了口气,道:“看样子他总算已快醒了,和尚总算没有把他撞死!”
  陆小凤盯着他,道:“你本来是不是想把他撞死的?”
  老实和尚赶紧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上天有好生之德,和尚若有这种想法,岂非要被打下十八层地狱?”
  陆小凤笑了笑,道:“那地方岂非也不错,至少还可以遇见几个老朋友,何况,和尚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老实和尚摇着头,喃喃道:“千万不能跟这个人斗嘴,千万不能……”
  陆小凤忍不住笑道:“和尚是在念经?”
  老实和尚叹了口气,道:“和尚只不过在提醒自己,免得以后下拔舌地狱。”
  陆小凤本来还想说话的,却又忍住。因为他看见地上的人终于已醒,正捧着脑袋,挣扎着想坐起来。
  陆小凤看着他,他也看见了陆小凤,眼睛里立刻露出了恐惧之色,看见了老实和尚后,显得更吃惊。看样子他是认得这个和尚的。
  老实和尚脸上却连一点表情也没有,陆小凤居然也没有开口。两个人就这么样不声不响地站在他面前,看着他。
  他虽然不是真的泥人张,却真的已是个老人。陆小凤知道自己用不着开口,他也该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的。
  老人果然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们一定有话要问,也知道你们要问的是什么。”
  他当然应该知道,无论谁被暗算了之后,都一定会盘问对方的姓名来历,是受谁主使的。一个人活到五六十岁,这种道理他怎么会不懂?
  老人道:“可是你们要问的话,我一句也不能说,因为一说出来,我就非死不可。”
  陆小凤道:“你怕死?”
  老人苦笑道:“我虽然已是个老头子,虽然明知道已活不了多久,但却比年轻的时候更怕死!”
  他说的都是实话。一个人年纪若越大,就越不想死的,所以逞勇轻生的都是年轻人,跳楼上吊也都是年轻人——你几时看见过老头子自杀的?
  陆小凤板着脸,道:“你既然怕死,难道就不怕我们杀了你?”
  老人道:“我不怕!”
  陆小凤奇怪了:“为什么不怕?”
  老人道:“因为你看样子就不像喜欢杀人的,也不像要杀我的样子。”
  陆小凤道:“你看得出?”
  老人道:“我已活到这么大年纪,若连这点事都看不出,岂非白活了?”他居然在笑,笑得就像是条老狐狸。
  陆小凤瞪着他,忽然道:“这次你错了!”
  老人道:“哦?”
  陆小凤道:“你没有看错我,我的确不会杀你,但是你看错了叫你来的那个人,你既然没有杀了我,无论你说不说出他的秘密,都一样必死无疑。”
  老人的笑容已僵硬,眼睛里又露出了恐惧之色。
  陆小凤道:“你当然很了解他的手段,你若要走,我绝不会拦住你,你死了也不能怨我!”
  老人站起来,却没有动。
  陆小凤道:“我一向很少杀人,却救过不少人!”
  老人道:“你……你肯救我?”
  陆小凤道:“你肯说?”
  老人迟疑着,一时间还拿不定主意。
  陆小凤道:“你不妨考虑考虑,我……”
  他的声音忽然停顿,甚至连呼吸都已停顿。他忽然发现这老人的眼白已变成惨碧色,惨碧色的眼睛里,却有一滴鲜红的血珠沁了出来。等他冲过去时,老人的眼角已裂开,但他却好像一点也不觉得痛苦。
  陆小凤一把抓住他的手,手已冰冷僵硬,不禁变色道:“快说,只要说出他的名字来。”
  老人嘴唇动了动,脸上忽然露出诡秘的笑容,笑容刚出现,就已冻结。他的人也已僵硬,全身的皮肤都已经干硬如牛皮。陆小凤碰一碰他,就发出“噗”的一声响,声音听来就好像是打鼓一样的。
  老实和尚也吃了一惊,失声道:“这是僵尸木魅散。”
  陆小凤轻轻吐出口气,道:“毒散入血,人化僵尸。”
  老实和尚道:“难道他来的时候就已中了毒,毒性直到现在才发散?”
  陆小凤道:“若不是被你撞晕了,他一出大门,只怕就已要化做僵尸。”
  老实和尚道:“所以这一计无论成不成,他都已必死无疑。”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这么周密的计划,这么大的牺牲,为的究竟是什么?”
  老实和尚道:“为的是要杀你!”
  陆小凤苦笑道:“若是只为了杀我,他们付出的代价就未免太大了些!”
  老实和尚道:“你也未免把自己看得太不值钱了些!”
  陆小凤道:“他们要杀我,只不过怕我挡住他们的路而已!”
  老实和尚道:“你认为他们另有目的?”
  陆小凤道:“嗯。”
  老实和尚道:“什么目的?”
  陆小凤道:“他们付出了这么多代价,要做的当然是件大事!”
  老实和尚道:“什么大事?”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你的菩萨?”
  老实和尚道:“菩萨只会听和尚念经,和尚却听不见菩萨的话。”
  陆小凤道:“那么你为什么要做和尚?”
  老实和尚笑了笑,道:“因为做和尚至少比做陆小凤好,陆小凤的烦恼多,和尚的烦恼少!”
  他忽然拍手高歌:“你烦恼,我不烦恼,烦恼多少,都由自找,你要去找,我就走了!”歌声未歇,他的人真的走了。
  “烦恼多少,都由自找。”陆小凤望着他背影苦笑道:“只可惜就算我不去找它,它也会来找上我的。”
  天高气爽,秋日当空。陆小凤慢慢的走出巷子,忽然发现有一个人站在巷口,衣饰华丽,脸色苍白,竟是唐门子弟中的第一高手唐天纵。
  他为什么要在这里等着?是不是又有麻烦要找上门来了?
  陆小凤笑了笑,道:“你那朋友呢?茶壶的钱他赔了没有?”
  唐天纵看着他,眼睛里满布血丝,忽然跪下来,向陆小凤磕了三个头。
  陆小凤怔住。
  ——我的条件很简单,你们每人跪下来跟我磕三个头,我就一人给你们一条缎带。
  这条件本是陆小凤自己说出来的,但是他却想不到唐天纵真的会这么样做。
  一个像他这么样骄傲的年轻人,宁可被人砍下脑袋,也不肯跪下来磕头。
  可是唐天纵却磕了,不但着着实实的磕了三个头,而且磕得很响。
  这眼高于顶的年轻人,竟不惜忍受这种屈辱?为的究竟是什么?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难道你一定要去找叶孤城?你找到他也未必能报得了仇。”
  唐天纵已站起来,瞪着他,一句话也不说,一个字也不说。
  陆小凤只有从腰上解下条缎带递过去,唐天纵接过缎带,回头就走。
  第九回 难得糊涂
  九月十五,正午。阳光灿烂。陆小凤从金鱼胡同里走出来,沿着虽古老却繁华的街道大步前行,虽然又是通宵未睡,他看来还是精力充沛,神气得很。
  街道上红男绿女来来往往,两旁的大小店铺生意兴隆,他虽然已惹上了一身麻烦,心情还是很愉快。因为他喜欢人。
  他喜欢女人,喜欢孩子,喜欢朋友,对全人类他都有一颗永远充满了热爱的心。大多数人也都很喜欢他。他身上穿的衣服虽然已有点脏了,可是眼睛依然发亮,腰杆还是笔挺,从十四岁到四十岁的女人,看见他时,还是不免要偷偷的多看两眼。
  本来系在他腰上的缎带,现在他都已解下来,搭在肩上。六条缎带他已送出去两条,一条给了老实和尚,一条给了唐天纵。
  现在他只希望能将剩下来的这四个烫手的热山芋赶快送出去,惟一的问题是,他还没有选择好对象。
  前面有个耍猴戏的人,已敲起了锣,孩子们立刻围了上去。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根拐杖,蹒跚着从一家药材铺里走出来,险些被两个孩子撞倒。
  陆小凤立刻赶过去扶住了他,微笑道:“老先生好走。”
  白发老人弯着腰,喘息着,忽然抬头向陆小凤挤了挤眼睛,伸了伸舌头,做了个鬼脸。
  陆小凤吃了一惊。他什么怪事都见过,倒还没有看见过老头子朝他做鬼脸的。
  等到他看清楚这老头子的一双眼睛时,他又几乎忍不住要叫了起来。
  司空摘星!这老头子原来是偷遍天下无敌手的“偷王之王”扮成的。
  陆小凤虽然没叫出来,手里却用了点力,狠狠在他膀子上捏了一下子,压低声音道:“好小子,你怎么也来了?”
  司空摘星道:“连你这坏小子都来了,我这好小子为什么不能来?”
  陆小凤手上的力气又加重了些,道:“你是不是想来偷我的缎带?”
  司空摘星疼得咬牙咧嘴,不停的摇头。
  陆小凤道:“你不想?”
  司空摘星道:“不想,真的不想。”
  陆小凤看见他脸上的表情,总算松开了手,带着笑道:“莫非你改行了?”
  司空摘星长长吐出一口气,揉着膀子道:“倒也没有改行!”
  陆小凤道:“既然没有改行,为什么不偷?”
  司空摘星道:“我既然已经有了,为什么还要偷?”
  陆小凤道:“你有了什么?”
  司空摘星道:“缎带。”
  陆小凤怔了怔,道:“你已经有了根缎带?”
  司空摘星道:“嗯。”
  陆小凤道:“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司空摘星笑了笑,道:“刚才从一个朋友身上拿来的!”
  陆小凤道:“这朋友就是我?”
  司空摘星又叹了口气,道:“你知道我的朋友并不多。”
  陆小凤咬了咬牙,伸出手,又想去抓人。
  司空摘星这次却不肯让他抓住了,远远的避开,笑道:“你身上有四条带子,我只拿了一条,已经算是很客气的了,你还不满意?”
  陆小凤瞪着他,忽然也笑了,道:“我本来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谁知道你也是笨蛋!”
  司空摘星眨着眼,等他说下去。
  陆小凤道:“你也不想想,若是真的缎带,我怎么肯随随便便的搭在身上?”
  司空摘星失声道:“难道这缎带是假的?”
  陆小凤也朝他挤了挤眼睛,伸了伸舌头,做了个鬼脸。
  司空摘星怔了半天,就好像变戏法一样从袖子里抽出条缎带,喃喃道:“看来这好像真的,又有点似假的。”
  陆小凤笑道:“我知道你从来不偷假东西,想不到今天也上了当。”
  司空摘星道:“你可千万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砸了我的招牌。”
  陆小凤悠然道:“你偷了我的东西,我为什么连说都不能说?”
  司空摘星道:“我若还给你呢?”
  陆小凤道:“还给我,我还是要说,偷王之王居然也会偷了样假货,那些偷子偷孙若是听见这件事,大牙至少要笑掉七八颗。”
  司空摘星道:“我若先把缎带还给你,再请你去大吃一顿呢?”
  陆小风故意迟疑着,道:“这么我倒不妨考虑考虑,还得看你请我吃什么?”
  司空摘星道:“整只的红烧鱼翅,再加上两只大肥鸭,你看怎么样?”
  陆小凤好像还不太愿意,终于勉强点了点头,其实却已忍不住几乎要笑得满地打滚了。
  ——这小子还是上了我的当。
  看见司空摘星恭恭敬敬的把缎带送过来,他更忍不住要笑,不但要笑得打滚,而且还想翻跟斗。
  谁知司空摘星忽然又把手缩了回去,摇着头道:“不行,绝不行!”
  陆小凤立刻道:“什么事不行?”
  司空摘星又叹口气,道:“鸭子太肥,鱼翅太腻,吃多了一定会泻肚子,我们是老朋友,我绝不能害你!”
  陆小凤又怔住。
  司空摘星眨着眼,道:“何况,我也想通了,假带子总比没有带子好,你说对不对?”他好像也忍不住要笑,终于还是笑了出来,大笑着翻了三个跟斗,人已掠上屋脊,向陆小凤招了招手,就忽然不见了。
  陆小凤却已连肚子都要被气破,咬着牙恨恨道:“这小子是我的克星,遇见他我就倒楣。”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发现本来在看猴子戏的孩子们都已围了过来;一个个都在仰着脸看着他,好像觉得他比那会玩把戏的猴子还有趣。
  陆小凤苦笑道:“你们为什么不到那边去看猴子玩把戏?”
  一个孩子摇着头道:“猴子不好看,你好看。”
  陆小凤又好气,又好笑,却又忍不住问道:“我有什么好看的?”
  孩子道:“你跟那老公公是朋友,一定也像他一样会飞。”
  陆小凤总算明白了,这些孩子原来是来看飞人的。
  孩子们又在央求:“大叔你飞给我们看看好不好?”
  陆小凤叹了口气,忽又笑道:“我教你们一首歌,你们唱给我听,我就飞给你们看。”
  孩子们立刻拍手欢呼:“好,我们唱,我们以后天天都唱。”
  陆小凤又开心了,立刻教孩子们一句句的唱:“司空摘星,是个猴精,猴精捣蛋,是个浑蛋,浑蛋不乖,打他屁股。”
  孩子们学得倒真好,一下子就学会了,大声唱了起来,唱个不停。
  陆小凤自己听听也觉得好笑,越听越好笑,笑得捧着肚子,也接连翻了三个跟斗,翻上了屋脊,向孩子们招了招手,笑道:“你们一有空就唱,我一有空就来飞给你们看。”
  肩上的四条缎带果然已少了一条,连陆小凤都不能不承认,那个猴精的确有两手,居然能在他眼前把东西偷走。
  刚才他几乎把肚子都气破,后来又几乎把肚子笑破,现在他只觉得肚子里已空空的,简直饿得要命。幸好现在正是吃饭的时候,大大小小的酒楼饭铺里,刀勺乱响,就算不饿的人,听见了也会饿。若是再不进去大吃一顿,那么他这个既没有被气破、也没有被笑破的肚子,只怕很快就要被饿破了。
  “来一大碗红烧鱼翅、一只烤鸭、两斤薄饼,外加三斤竹叶青,四样下酒菜。”
  他找了家最近的饭馆,找了张最近的桌子,一坐下来就好像饿死鬼投胎一样,要了七八样东西。然后他就坐在那里等。
  七八样吃的东西连一样都没有来,外面却有七八个人走了进来。走在前面的一个人,锦衣华服,顾盼自雄,两鬓虽已斑白,打扮得却还是像个花花公子,腰上的玉带晶莹圆润,上面还镶满了比龙眼还大的珍珠、比拇指还大的翡翠。
  就只这一条玉带,已是价值连城,玉带上挂着的一柄剑,却远比玉带还珍贵。
  跟在他后面的,也都是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年轻人,穿着一个比一个华丽花俏,眼睛好像全都长在头顶上,可是一个个全都脚步轻健,动作灵活,看来又都是武林中身手不弱的少年英雄。
  这些人走进来,只打量了陆小凤一眼,就找了张最大的桌子坐下来。
  他们虽然没有将别人看在眼里,总还算是看了陆小凤一眼。
  陆小凤却连一眼都懒得看他们,但他却还是认出了挂在玉带上的那柄剑。
  一柄黑鱼皮鞘,白金吞口,形式奇古的长剑,鲜红的剑穗上,系着个白玉雕成的双鱼。只要认出了这柄剑,就一定能认出佩剑的人。
  这个锦衣佩剑的中年人,当然就是江南虎丘,双鱼塘,长乐山庄的主人,“太平剑客”司马紫衣了。
  “金南宫,银欧阳,玉司马”这句话说的正是武林三大世家。
  自古以玉为贵,长乐山庄无疑是其中最富贵的一家,司马紫衣除了家传的武功外,还是昔年“铁剑先生”的惟一衣钵弟子,少年英俊,文武双全,再加上显赫的家世,不到二十岁就已名满天下。现在他虽已人到中年,非但少年的骄狂仍在,英俊也不减当年。
  能亲眼见到这么样一个人的风采,本是件很荣幸的事。可是陆小凤却宁愿能看到一碗已煨得烂透了的红烧鱼翅。
  鱼翅的火候煨得正好,酒也温得恰到好处,陆小凤拿起了筷子,正准备好好的吃一顿,却已看见一个紫衣佩剑,剑上悬着白玉双鱼的年轻人向他走了过来。
  他从心里叹了口气,知道又有麻烦要找上门来了,所以赶快趁这年轻人还没有走到面前的时候,先用鱼翅塞满了自己的嘴。
  紫衣少年扶剑而立,又冷冷的打量了他两眼,才抱了抱拳,道:“阁下想必就是陆小凤。”
  陆小凤点点头。
  紫衣少年道:“在下胡青,来自姑苏虎丘,双鱼塘,长乐山庄,那边坐着的就是家师,阁下想必也已知道。”
  陆小凤又点点头。
  胡青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家师特地叫我来借阁下肩上的缎带一用,再请阁下过去用酒。”
  这次陆小凤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却指了指自己的嘴,他嘴里的鱼翅还没有咽下去,当然也没法子开口说话。
  胡青皱了皱眉,虽然显得很不耐烦,却也只有站在那里等着,好不容易等陆小凤吃完了,立刻又问道:“阁下现在就请将缎带交给我如何?若是阁下自己还想留下一条也无妨。”
  他说得轻松极了,好像认为他既然过来开了口,就已经给了陆小凤天大的面子。
  陆小凤慢吞吞的咽下鱼翅,慢吞吞的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又轻轻叹了口气,表示对鱼翅和酒都很满意,然后才微笑着道:“司马庄主的盛名,我已久仰,司马庄主的好意,我也很感激,至于这缎带……”
  胡青道:“缎带怎么样?”
  陆小凤淡淡道:“缎带不借。”
  胡青的脸色变了,反手握住了剑柄。
  陆小凤却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又夹了块鱼翅放进嘴里,仔细咀嚼,慢慢品尝。
  胡青瞪着他,手背上青筋颤动,仿佛已忍不住要拔剑,背后却有人咳嗽了两声,道:“你那‘借’字用得不好,这样的东西,谁也不肯借的。”
  司马紫衣居然也不惜劳动自己的大驾走过来,却又远远停下,好像在等着陆小凤站起来迎接。
  陆小凤没看见。他对面前这盆鱼翅的兴趣,显然比对任何人都浓厚得多。
  司马紫衣只有自己走过来,伸出一只保养得很好的手,朝桌子上点了点。
  胡青立刻从怀里拿出叠银票,放在桌上。
  司马紫衣又用那只手摸了摸他修饰整洁的小胡子,道:“玉璧虽好,总不如金银实惠,卜巨不解人意,当然难免碰壁。”
  京城里的消息传得真快,一个时辰前的事,现在居然连他都已知道。
  司马紫衣道:“我的意思,阁下想必也定有同感。”
  陆小凤点点头,表示完全同意。
  司马紫衣道:“这里是立刻兑现的银票五万两,普通人有了这笔钱财,已可无忧无虑的过一辈子了。”
  陆小凤也完全同意。
  司马紫衣接着又道:“五万两银票,只换两条缎带,总是换得过的。”
  陆小凤还是完全同意。
  司马紫衣脸上露出微笑,好像已准备走了,这交易已结束。
  谁知陆小凤忽然开了口,道:“阁下为什么不将银票也带走?”
  司马紫衣道:“带到哪里去?”
  陆小凤道:“带到绸缎铺去。”
  司马紫衣不懂。
  陆小凤道:“街上的绸缎铺很多,阁下随便到哪家去换,都方便得很。”
  司马紫衣沉下了脸,道:“我要换的是你这缎带。”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这缎带不换。”
  司马紫衣看来总是容光焕发的一张脸,已变得铁青,冷冷道:“莫忘记这是五万两银子。”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若再让我安安静静的吃完这碗鱼翅,我情愿给你五万两!”
  司马紫衣铁青的脸又胀得通红,旁边桌上已有人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笑声刚响起,剑光也飞出,只听“叮”的一响,剑尖已被筷子夹住。
  发笑的是个已有了六分酒意的生意人,出手的是胡青,他的手腕一翻,腰边长剑已毒蛇般刺了出去,谁知陆小凤的出手却更快,突然伸出筷子来轻轻一夹,剑尖立刻被夹住,就好像一条蛇被捏住了七寸。
  胡青脸色骤变,吃惊的看着陆小凤。
  陆小凤道:“他醉了。”
  胡青咬着牙,用力拔剑,这柄剑却好像已在筷子上生了根。
  陆小凤淡淡道:“这里也没有不许别人笑的规矩,这地方不是长乐山庄。”
  胡青额上已有了汗珠,忽然间,又是剑光一闪,“叮”的一响——他手里的剑已断成两截!
  司马紫衣一剑削出,剑已入鞘,冷冷道:“退下去,从今以后,不许你再用剑。”
  胡青垂着头,看着手里的断剑,一步步往后退,退出去七八步,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
  司马紫衣道:“可惜?”
  陆小凤道:“可惜了这把剑,也可惜了这个年轻人,其实他的剑法已经是很不错,这把剑也是很不错。”
  司马紫衣沉着脸冷冷道:“能被人削断的剑,就不是好剑!”
  陆小凤道:“他的剑被削断,也许只不过因为剑尖被夹住。”
  司马紫衣道:“能被人夹住的剑,留着也没有用。”
  陆小凤看着他,道:“你一剑出手,就绝不会被夹住?”
  司马紫衣道:“绝不会。”
  陆小凤笑了,忽然笑道:“我的缎带既不借,也不换,当然更不卖!”
  司马紫衣冷笑道:“你是不是要我抢?”
  陆小凤道:“你还可以赌。”
  司马紫衣道:“怎么赌?”
  陆小凤道:“用你的剑赌。”
  司马紫衣还是不懂。
  陆小凤道:“你一剑刺出,若是真的没有人能夹住,你就赢了,你非但可以拿走我的缎带,还可以随便拿走我的脑袋。”
  司马紫衣道:“我并不想要你的脑袋。”
  陆小凤道:“可是你想要我的缎带!”
  司马紫衣瞪着他,道:“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法子?”
  陆小凤道:“没有。”
  司马紫衣沉吟着,忽然道:“我要刺你左肩的肩井穴,你准备好。”
  陆小凤微笑着拍了拍自己的左肩,道:“我的衣服不太干净,又已经两天没洗澡,你的剑若刺进去,最好快些拔出来,免得弄脏了你的剑。”
  司马紫衣冷冷道:“只要有血洗,剑脏了也无妨!”
  陆小凤道:“却不知我的血干不干净?”
  司马紫衣道:“你现在就会知道了。”
  “了”字出口,剑已出手,剑光如闪电,直刺陆小凤的左肩。剑很长,本不容易拔出来,但是他却有种独特的方法拔剑,剑一出鞘,就几乎已到陆小凤的肩头。
  陆小凤就伸出两根手指来一夹!这本来是个极简单的动作,可是它的准确和迅速,却没有人能形容,甚至没有人能想像。
  这动作虽简单,却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已是铁中的精英,钢中的钢。
  司马紫衣的心沉了下去,血也在往下沉,他的剑已被夹住!
  他四岁时就已用竹练剑,七岁时就有了把纯钢打成的剑。他学剑已经四十年,就只练这拔剑的动作,已研究过一百三十多种方法,他一剑出手,已可贯穿十二枚就地洒落的铜钱。
  可是现在他的剑还是被夹住了,在这一瞬间,他几乎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他看着陆小凤的手,几乎不能相信这真的是只有血有肉的手。
  陆小凤也在看着自己的手,忽然道:“你这一剑并没有使出全力来,看来你的确并不想要我的脑袋。”
  司马紫衣道:“你……”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不是个好人,你却不坏,你不想要我的脑袋,我送你条缎带!”
  他解下条缎带,挂在剑尖上,就大步走了出去,连头都没有回。他生怕自己会改变主意。
  肚子里虽然还没有吃饱,陆小凤心里却很愉快。因为他知道司马紫衣现在一定已明白了两件事,无论谁的剑都可能被夹住。有些人是吃软不吃硬的。
  他相信司马紫衣受到这个教训后,一定会改改那种财大气粗,盛气凌人的样子。
  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他完全没有去想,陆小凤做事本就从来也没有为自己打算过。
  可是他肚子却在抗议了。他的肚子虽不大,两口鱼翅却也填不满。对他来说,想要舒舒服服的吃顿饭,已变成件很困难的事。
  只要他还有缎带在身上,无论他到什么地方去,不出片刻,就会有麻烦找上门来。
  剩下的这两条缎带应该怎么送出去?应该送给谁?其中有一条他是准备留给木道人的,木道人偏偏人影不见。不该来的人全都来了,该来的人都没有来。
  因为这些人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却偏偏要来。陆小凤好像总是会遇见这种人、这种事的。他叹了口气,忽然发觉老实和尚正从前面走过来,手里拿着馒头在啃,看见陆小凤,就像是看见了鬼一样,立刻想溜之大吉。
  陆小凤却已赶过去,一把拉住了他,道:“你想走?往哪里去?”
  老实和尚翻了翻眼,道:“和尚既没有惹你,又没有犯法,你拉着和尚干什么?”
  陆小凤眨了眨眼,笑道:“因为我想跟和尚谈个交易。”
  老实和尚道:“和尚不跟你谈交易,和尚不想上你的当。”
  陆小凤道:“这次我保证你绝不会上当。”
  老实和尚看着他,迟疑着,道:“什么交易?你先说说看。”
  陆小凤道:“我用这两根缎带,换你手上的这个馒头。”
  老实和尚道:“不换。”
  陆小凤叫了起来,道:“为什么不换?”
  老实和尚道:“因为和尚知道天下绝没有这种便宜事。”他又翻了翻白眼,道:“卜巨用三块玉璧跟你换,你不换,司马紫衣用五万两银子跟你换,你也不换,现在你却要来换和尚的馒头,你又没有疯。”
  陆小凤道:“难道你以为我有阴谋?”
  老实和尚道:“不管你有没有阴谋,和尚都不上当。”
  陆小凤道:“你一定不换?”
  老实和尚道:“一定不换。”
  陆小凤道:“你不后悔?”
  老实和尚道:“不后悔。”
  陆小凤道:“好,不换就不换,可是我要说的时候,你也休想要我不说。”
  老实和尚忍不住问道:“说什么?”
  陆小凤道:“说一个和尚逛妓院的故事。”
  老实和尚忽然把馒头塞到他手里,抽下他肩上的缎带,掉头就走。
  陆小凤大声道:“莫忘记其中有一条是木道人的,你一定要去交给他,否则我还是要说。”
  老实和尚头也不回,走得比一匹用鞭子抽着的马还快,陆小凤笑了,只觉得全身轻飘飘的,从来也没有这么样轻松愉快过。
  他总算已将这些烫山芋全都抛了出去,肩上的一副千斤重担,也总算交给了别人。
  馒头还没有冷透,他咬了一口,只觉得这馒头简直比鱼翅还好吃。他居然忘了把最后一条缎带留给一个人——居然忘得干干净净。
  他本来一直都在怀疑老实和尚就是这阴谋的主脑,现在好像也已忘了。你说他究竟是糊涂,还是聪明?
  日色已渐渐偏西。现在距离陆小凤把缎带塞给老实和尚的时候,已有一个多时辰,没有人知道他在这一个多时辰里是干什么去了。
  他好像一直在城里东游西荡,兜了不少圈子,就算有人在盯他的梢,也早已被他甩脱,他当然不能把任何人带到合芳斋。
  他是从后门进来的,后园里人声寂寂,风中飘动着菊花和桂子的香气,连石榴树下,大水缸里养的金鱼,都好像懒得动。
  穿过菊花丛,就可以看见有个人正坐在六角小亭里,倚着栏杆痴痴的出神。
  菊花是黄的,栏杆是红的,她却穿着翠绿色的衣裳,柳腰盈盈一摆,苍白的脸上病容未减,新愁又生,仿佛弱不胜衣。
  园中的秋色虽美,却还不及她的人美,陆小凤好像直到现在才发现,欧阳情竟是这么样一个美丽的女人,这是不是因为他现在才知道她一直都在偷偷的爱着他?
  风吹着栏杆下面的菊花,小径上已有了三两片落叶。他悄悄的走过去,忽然发现欧阳情的一双发亮的眼睛也正在看着他。
  他们并没有见过很多次面,事实上,他们说过的话加起来也许还不到十句。
  可是现在陆小凤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微妙感觉,心也跳得快了,居然好像有点手足失措。
  她心里又是什么滋味?至少陆小凤并没有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特别不同的地方,她看着他时,跟以前并没有什么两样。看来她若不是很沉得住气,就一定很会装模作样。
  世上的女人又有几个是不会装模作样的?
  陆小凤在心里叹了口气,走上小亭,勉强笑了笑,道:“你的病好了?”
  欧阳情点了点头,指了指对面的石凳,道:“坐。”
  陆小凤本来是想坐在她旁边的,可是人家既然表现得很冷淡,他也不能太热情——唉,女人为什么总喜欢装模作样?
  这是不是她们都知道,男人喜欢的,就是会装模作样的女人?欧阳情若是表现得很热情,陆小凤只怕早已被吓跑了。
  现在他却乖乖的坐在对面的石凳上,心里虽然有很多话说,却连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好搭讪着问道:“西门吹雪呢?”
  欧阳情道:“他在屋里陪着大嫂,我想他们一定有很多话说。”
  陆小凤站起来,又坐下,他本来是想进去找西门吹雪的,但他却不愿欧阳情把他看成个不知趣的人。
  决战已迫在眉睫,生死胜负还未可知,这一别很可能就已成永诀。
  他的确也该让他们夫妻安安静静的度过这最后的一个下午,说一些不能让第三者听见的话。
  庭院深深,香气浮动,秋色美如梦境,他们岂非也只有两个人,岂非也有很多话要说?
  可是他却偏偏想不起该说什么,他好像已变成了个第一次和情人幽会的大孩子。
  欧阳情忽然道:“这个人你认得?”
  陆小凤道:“哪个人?”
  欧阳情往旁边指了指,陆小风发现栏杆上摆着个蜡像。王总管的蜡像。
  陆小凤想不通她为什么会对这太监的蜡像如此有兴趣:“难道你认得这个人?”
  欧阳情道:“我见过他,他到我们那里去过。”
  “她们那里”岂非是个妓院?
  陆小凤更奇怪,忍不住道:“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个太监?”
  欧阳情淡淡道:“我们那里什么样的客人都有,不但有太监,还有和尚。”
  她好像还没有忘记那天的事,还没有忘记陆小凤得罪过她。
  陆小凤却似乎已完全忘了,他心里确实有很多重要的问题要想。
  欧阳情又道:“到我们那里去的太监,他并不是第一个,那天他也不是一个人去的!”
  陆小凤立刻又问道:“还有什么人?”
  欧阳情道:“去的时候,他只有一个人,可是后来又有两个海南派的剑客去找他,好像是早就约好了的。”
  陆小凤道:“你怎么知道是海南派的剑客?”
  欧阳情道:“我看得出他们的剑。”
  海南剑派的门下,用的剑不但特别狭长,而且形式也很特别。
  欧阳情道:“我也看出这老头子是个太监,随便他怎么改扮我都看得出。”
  陆小凤道:“那天孙老爷也在?”
  欧阳情道:“嗯。”
  陆小凤的眼睛亮了。王总管约那两个海南剑派的人在妓院中相见,想必是为了要商量一件很机密的事。
  他们发现欧阳情和孙老爷也到了京城,生怕被认出来,所以才要杀了他们灭口,公孙大娘的死,一定也跟这件事有关系。那两个海南剑客,显然就是死在天梁坛的那两个。
  陆小凤长长吐出口气,这条线总算已找了出来,现在他只要能将这条线和别的线连在一起,就可以把这秘密揭穿了。刚才他是不是已找到这条线?一个多时辰就可以做很多事的。
  欧阳情忽然又道:“只要有太监到我们那里去,我总是会把他们带回我屋里的!”
  陆小凤道:“为什么?”
  欧阳情道:“因为他们根本不是男人。”她冷冷地接着道:“越是没有用的男人,越喜欢表现得有男人气概,我就算要他们睡在地上,他们也不敢说出来,反而会加倍付钱,因为他们生怕别人知道他们的弱点。”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那天晚上,老实和尚在你房里,也是睡在地上的?”
  欧阳情点点头。
  陆小凤道:“难道他也是个太监?”
  欧阳情道:“虽然不是太监,也不是男人。”
  陆小凤又吐出口气,现在他也明白老实和尚为什么要说谎了。
  “没有用”这三个字,无论什么样的男人都会认为是奇耻大辱,所以有些男人宁可付了钱去睡在女人屋里的地上,也不愿别人发现他“没有用”。
  老实和尚也是个男人,这点虚荣心连和尚也一样会有的。
  欧阳情看着王总管的蜡像,冷笑着道:“那天晚上,这老头子连碰都不敢碰我,生怕我发现他是个太监,他一定想不到,就因为我已看出他不是个真正的男人,所以才会留下他。”她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男人碰过我?”
  陆小凤摇摇头。
  欧阳情道:“因为我讨厌男人。”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你也讨厌我?”
  欧阳情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虽然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陆小凤笑了。他忽然发现了一件事——欧阳情并没有爱上他,连一点这种意思都没有。
  若不是十三姨再三那么样说,陆小凤自己也绝不会这么样想。只不过那些话全都是十三姨说的,她故意要陆小凤认为欧阳情已爱上他,也许只不过是要陆小凤吃下那碟酥油泡螺。欧阳情自己非但没有说过一个字,连一点意思都没有表现过。
  发现了这件事,陆小凤心里虽然也有点酸溜溜,觉得不是滋味,却又不禁松了口气,就好像又卸下了一副担子,他的态度立刻变得自然了,一见钟情这种事,他本来就不很相信。
  欧阳情却忍不住问道:“你在笑什么?”
  陆小凤道:“我……我在笑老实和尚,我刚把两个烫手的热山芋抛给了他!”
  欧阳情道:“热山芋?”
  陆小凤道:“热山芋就是缎带。”
  欧阳情更不懂:“什么缎带?”
  陆小凤立刻就向她解释,说到司空摘星偷他的缎带时,他又不禁要生气,说到老实和尚,他就哈哈大笑,开心得就像是个孩子。
  欧阳情看着他,眼睛里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这个人用两条价值万金的缎带,去换了人家一个馒头,居然还像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开心得要命。她实在没有见过这种人。
  陆小凤道:“只可惜你的病还没有完全好,否则我一定替你留一条,让你去开开眼界。”
  欧阳情道:“现在你的缎带连一根都没有了?”
  陆小凤道:“连半条都没有了。”
  欧阳情道:“今天晚上你去不去?”
  陆小凤道:“当然要去。”
  欧阳情道:“你的缎带呢?”
  陆小凤怔住。
  直到现在他才想起,他居然竟忘了替自己留下条缎带。难道老实和尚就因为生怕他想起这一点,所以缎带一到手,就逃得比马还快。
  看着陆小凤脸上的表情,欧阳情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这么糊涂的人,倒还少见得很。
  陆小凤愁眉苦脸的坐在那里发了半天怔,忽然跳起来,冲出去。
  西门吹雪和孙秀青正好从花径上走过,吃惊的看着他。陆小凤竟连招呼都来不及打,就已从他们面前冲了过去,就好像被人用扫把赶走似的。
  孙秀青看着倚在栏杆上的欧阳情,忍不住道:“是不是你把他气走的?”
  欧阳情微笑着摇了摇头,她笑得那么甜,无论怎么看,都不像让人生气的样子。
  孙秀青道:“是不是你欺负了他?”
  欧阳情嫣然道:“这个人用不着别人欺负,他自己会欺负自己。”
  孙秀青上上下下看了她几眼,带着笑道:“你对他好像了解得很快。”
  欧阳情道:“我只知道他是个糊涂虫。”
  孙秀青道:“但却是最聪明的一个糊涂虫。”
  欧阳情道:“他聪明?”
  孙秀青道:“对他自己的事,他的确很糊涂,因为他从来也没有为自己打算过,若有人真的认为他糊涂,想骗骗他,那个人就要倒楣了。”
  欧阳情淡淡道:“其实无论他是个聪明人也好,是糊涂虫也好,都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孙秀青眨了眨眼,道:“你不喜欢他?”
  欧阳情冷笑道:“难道你认为所有的女人都应该喜欢他?”
  孙秀青道:“我不是在说所有的女人,我是在说你!”
  欧阳情道:“你为什么不说说别的事?”
  孙秀青道:“你对他没兴趣?”
  欧阳情道:“没有。”
  孙秀青又笑了,道:“你用不着瞒我,我看得出。”她摸着自己的肚子,眼睛里闪动着幸福而骄傲的光,微笑着又道:“我不但也是个女人,而且快有孩子了,像你们这种小姑娘,随便什么事都休想能瞒得过我的。”
  欧阳情不说话了,苍白的脸上却泛起了红晕。
  西门吹雪忽然道:“你们女人真奇怪。”
  孙秀青道:“有什么奇怪?”
  西门吹雪道:“你们心里越喜欢一个男人,表面上越要装出冷冰冰的样子,我实在不懂你们这是为什么!”
  孙秀青道:“你要我们怎么样?难道要我们一见到喜欢的男人,就跳到他怀里去?”
  西门吹雪道:“你们至少可以对他温柔一点,不要把他吓走。”
  孙秀青道:“我刚认得你的时候,对你温不温柔?”
  西门坎雪道:“不温柔。”
  孙秀青道:“可是你并没有被我吓走。”
  西门吹雪看着她,眼睛里又露出温暖的笑意,道:“像我这种男人,是谁也吓不走的!”
  孙秀青嫣然道:“这就对了,女人喜欢的,就是你这种男人。”
  她走过去,握住了西门吹雪的手,柔声道:“因为女人像羚羊一样,是要人去追的,你若没有勇气去追她,就只有看着她在你面前跑来跑去,永远也休想得到那双宝贵的角。”
  西门吹雪微笑道:“现在你已把你的角给了我?”
  孙秀青轻轻的叹了口气,道:“现在我也连皮带骨都给了你。”
  他们互相依偎着,静静的站在九月的夕阳下,似已忘记了旁边还有人在看着,似已忘了这整个世界。
  夕阳虽好,却已近黄昏。他们还能这么样依偎多久?
  欧阳情远远的看着他们,心里虽然在为他们的幸福而欢愉,却又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恐惧,为他们的幸福而恐惧。
  因为她早已知道西门吹雪这个人,也早已知道西门吹雪的剑。他的剑,本不是属于凡人的。
  一个有血肉、有感情的人,绝对使不出那种锋锐无情的剑法,那种剑法几乎已接近“神”。
  西门吹雪本就不是个有情感、有血肉的凡人,他的生命已奉献给他的剑,他的人已与他的剑融为一体,也已接近“神”。
  可是现在他已变成了一个平凡的人,已有了血肉,有了感情,他是不是还能使得出他那种无情的剑法?他能不能击败叶孤城?
  夕阳虽好,却已将西沉,月亮很快就要升起来,今夜的月亮,势必要被一个人的血映红。那会是谁的血?
  第十回 月圆之夜
  九月十五日,黄昏。夕阳艳丽,彩霞满天。陆小凤从合芳斋的后巷中冲出来,沿着已被夕阳映红的街道大步前行!
  他一定要在月亮升起前找回一条缎带,今夜的决战,他绝不能置身事外。绝不能!
  因为叶孤城和西门吹雪都是他的朋友,因为他发现,就在今夜的圆月下,就在他们的决战之时,必定会有件惊人的事发生,甚至比这次决战更惊人。
  已送出去的缎带,当然不能再要回来,可是被偷走的缎带就不同了,被人偷走的东西不但可以要回来,也可以偷回来,甚至可以抢回来。他已决定不择手段。现在惟一的问题是,要怎么才能找到司空摘星!
  这个人就像是风一样,也许比风更不可捉摸,不想找他的人,虽然常常会遇见他,想找他的人,却永远也找不到。
  幸好陆小凤总算有条线索,他还记得司空摘星刚才是从一家药材铺走出来的,那家药材铺的字号是“老庆余堂”。
  司空摘星一向无病无痛,比大多数被他害过的人都健康得多,当然不会去买药吃。他既然是从一家药铺走出来的,这家药铺就多多少少总跟他有点关系。
  “老庆余堂”的金字招牌,在夕阳下闪闪的发着光,一个孩子站在门口踢毽子,看见陆小凤走过来,就立刻把两根手指伸进嘴里,打了个呼哨。街前街后,左邻右舍,忽然间就有十来个孩子奔了出来,看着陆小凤嘻嘻的笑。
  他们还认得陆小凤,当然也还记得那首可以把人气死,又可以把人笑死的儿歌。
  陆小凤也在笑,他以为这些孩子一定又准备唱“司空摘星,是个猴精”了。
  谁知孩子们竟拍手高歌:
  “小凤不是凤,是个大臭虫,
  臭虫脑袋尖,专门会钻洞,
  洞里狗拉屎,他就吃狗屎,
  狗屎一吃一大堆,臭虫吃了也会飞。”
  这是什么词儿?简直不像话。
  陆小凤又好笑,又好气,却忘了他编的词儿也并不比这些词儿高明,也很不像话。
  他当然知道是谁编的,司空摘星显然又来过这里。
  好不容易等到这些孩子停住了口,他立刻问道:“那个白头发的老头子是不是又来过了?”
  孩子们点着头,抢着道:“这首歌就是他教我们唱的,他说你最喜欢听这首歌了,我们若是唱得好,你一定会买糖给我们吃。”
  陆小凤的肚子又几乎要被气破,挨了骂之后,还要买糖请客,这种事有谁肯做?
  孩子们眨着大眼睛,又在问:“我们唱得好不好?”
  陆小凤只有点点头道:“好,好极了。”
  孩子们道:“你买不买糖给我们吃?”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买,当然买。”
  没有人肯做的事,陆小风却往往会肯的,他怎么能让这些天真的孩子们失望?他果然立刻就去买糖,买了好多好多糖,看见孩子们拍手欢呼,他自己心里也觉得甜甜的,比吃了三百八十斤糖还甜。
  孩子们拉着他的衣角,欢呼着道:“那老公公说的不错,大叔你果然是个好人。”
  陆小凤很奇怪,道:“他居然会说我是好人?”
  孩子们道:“他说你小的时候就很乖。”
  陆小凤更奇怪,道:“他怎么知道我小时候乖不乖?”
  孩子们道:“他看着你从小长到大,还抱你撒过尿,他当然知道。”
  陆小凤恨得牙痒痒的,只恨不得把那猴精用绳子绑起来,用毛竹板子重重的打。
  孩子们道:“那老公公刚才还在这里,大叔你若早来一步,说不定就遇上他了。”
  陆小凤道:“现在他的人呢?”
  孩子们道:“又飞了,飞得好高好高,大叔你飞得有没有他高?”
  陆小凤拍拍衣襟,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你们现在最好看着我,看看是谁飞得高。”
  司空摘星既然已不在这里,他也准备飞了。
  谁知孩子们却又在抢着道:“大叔你慢点走,我们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
  “什么事?”
  “那老公公留了个小包在这里,你请我们吃糖,他就叫我们把这小包交给你,你若不请,他就叫我们把这小包丢到阴沟里去。”
  一个跑得最快的孩子,已跑回药材铺,提了个小包袱出来,陆小凤做梦也没有想到,包袱里包着的,竟是两条缎带。
  缎带在夕阳下看来已变成了红的,除了缎带之外,还有张纸条:“偷你一条,还你两条,我是猴精,你是臭虫,你打我屁股,我请你吃屎。”
  陆小凤笑了,大笑:“这小子果然从来也不肯吃亏。”他既然已将缎带偷走了,为什么又送了回来?还有一条缎带是哪里来的?
  这些问题陆小凤都没有去想,看见了这两条踏破铁鞋无觅处的缎带,居然一点功夫都不花就到了他手里,他简直比孩子看见糖还高兴:“你们看着,是谁飞得高?”
  他大笑着,凌空翻了三个跟斗,掠上屋脊,只听孩子们在下面拍手欢呼:“是你飞得高,比那老公公还高!” 
  孩子们眼明嘴快,说的话当然绝不会假。陆小凤心里更愉快,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就好像长了双翅膀一样,几乎已可飞到月亮里去了。
  月亮虽然还没有升起,夕阳却已看不见了。
  夕阳西下,夜色渐临,陆小凤又从后巷溜回了合芳斋,窗子里已亮起灯,灯光柔和而安静,窗子是开着的,从花丛间远远的看过去,就可以看见孙秀青和欧阳情。
  她们都是非常美丽的女人,在灯下看来更美,可是她们脸上,却带着种说不出的悲伤,连灯光都仿佛也变得很凄凉,西门吹雪莫非已走了?
  他当然已走了,屋子里只有这盏孤灯陪伴着她们。门也是虚掩着的,陆小凤居然忘了敲门,他心里也很沉重,西门吹雪是什么时候走的?
  陆小凤想问,却没有问,他不敢问,也不忍问。桌上有三只空杯,一壶酒,他自己倒了一杯,慢慢地喝下去,又倒了一杯,很快的喝下去。
  孙秀青忽然道:“他走了。”
  陆小凤道:“我知道。”
  孙秀青道:“他说要提早一点走,先出城去,再从城外进来,让别人认为他一直都是不在京城里!”
  陆小凤道:“我明白。”
  孙秀青道:“他希望你也快点去,因为他……他没有别的朋友。”
  陆小凤说不出话了,孙秀青也没有再说什么,转过头,凝视着窗外的夜色。夜色更深,一轮圆月已慢慢地升起,风也渐渐地凉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孙秀青才轻轻地说道:“今天的夕阳很美,比平时美得多,可是很快就看不见了。”她闭上眼睛,泪珠已落,又过了很久,才接着道:“美丽的事,为什么总是分外短暂?为什么总是不肯在人间多留片刻?”
  她是问苍天?还是在问陆小凤?陆小凤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这问题根本就没有人能回答。
  他又喝了杯酒,才勉强笑了笑,道:“我也走了,我一定会把他带回来!”
  他不敢再说别的话,也不敢去看欧阳情!多出来的一条缎带,他本来是准备给欧阳情的,让她也去看看那百年难遇的决战。
  可是现在他连提都没有提起这件事。他知道欧阳情一定会留下来陪着孙秀青,他了解孙秀青的心情,那绝不是焦急、恐惧、悲伤……这些话所能形容的。现在他惟一的希望,就是真的能把西门吹雪带回来。
  他正准备走出去的时候,欧阳情忽然拉住了他的手,他回过头,就看见了她的眼睛,眼睛里已有了泪光,就算是呆子,也应该看得出她的关怀和情意。陆小凤当然也看得出来,却几乎不能相信——现在看着他的这个欧阳情,真的就是刚才那个冷冰冰的欧阳情!
  她为什么忽然变了?直到现在,陆小凤才发现自己对女人的了解,实在少得可怜。
  幸好他总算知道,一个女人若是真的讨厌一个男人,绝不会用这种眼色看他,更不会拉他的手。
  她的手冰冷,却握得很用力。因为她也直到现在才了解,一个女人失去她心爱的男人时,是多么痛苦和悲哀。
  两个人就这么样互相凝视着,过了很久,欧阳情才轻轻地问道:“你也会回来?”
  陆小凤道:“我一定会回来!”
  欧阳情道:“一定?”
  陆小凤道:“一定!”
  欧阳情垂下头,终于慢慢地放开了他的手,道:“我等你。”
  我等你。一个男人若是知道有个女人在等着他,那种感觉绝不是任何事所能代替的。
  我等你。这是多么温柔美妙的三个字。陆小凤仿佛已醉了,他醉的并不是酒,而是她那种比酒更浓的情意。
  明月在天。陆小凤又有了个难题——他一定要把身上多出来的一条缎带送出去,却不知道送给谁。所有够资格佩上这缎带的人,他连一个都看不见。
  街上的人倒不少,酒楼茶馆里的人更多,三教九流,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的人都有,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窃窃私议。
  陆小凤用不着去听他们说什么,就知道他们必定是在等着今夜一战的消息,其中有很多人,必定已在西门吹雪和叶孤城身上买下了赌注。
  这一战的影响力不但已轰动武林,而且已深入到京城的下层社会里,古往今来武林高手的决战,从来也没有发生这种情况。
  陆小凤觉得很好笑,他相信西门吹雪和叶孤城自己若是知道了,也一定会觉得很好笑。
  就在这时,他看见一个人从对面一家茶馆里走出来。这人很高、很瘦、穿着极考究,态度又极斯文,两鬓斑斑,面容清癯,穿着件质料颜色都很高雅的宝蓝色长袍,竟是“城南老杜”杜桐轩。
  这里虽然已不是李燕北的地盘,却还是和杜桐轩对立的,他怎么会忽然又出现在这里?而且连一个随从保镖都没有带。
  陆小凤忽然赶过去,拍了拍他的肩,道:“杜学士,你好!”
  杜桐轩一惊,回头,看见了陆小凤,也勉强笑了笑,道:“托福托福!”
  陆小凤道:“你那位保镖呢?”他说的当然就是那倏忽来去,神秘诡异的黑衣人。
  杜桐轩道:“他走了!”
  陆小凤道:“为什么要走?”
  杜桐轩道:“小池里养不下大鱼,他当然要走!”
  陆小凤眼珠子转了转,故意压低声音,道:“你一个人就敢闯入李燕北的地盘,我佩服你!”
  杜桐轩笑了笑,淡淡道:“这里好像已不是李老大的地盘。”
  陆小凤道:“他虽然已死了,可是他还有一班兄弟!”
  杜桐轩道:“一个人死了,连妻子都可以改嫁,何况兄弟!”听到了李燕北的死讯,他脸上连一点惊讶的样子都没有。
  陆小凤也笑了笑,道:“看来你不但已知道李老大死了,也知道他的兄弟都投入了白云观!”
  杜桐轩面无表情,冷冷道:“干我们这一行,消息若不灵通,死得就一定很快。”
  陆小凤道:“顾青枫莫非是你的朋友?”
  杜桐轩道:“虽然不是朋友,倒也不能算是冤家对头!”
  陆小凤笑道:“这就难怪你会一个人来了。”
  杜桐轩道:“阁下若有空,随时都可以到城南去,无论多少人去都欢迎!”
  陆小凤眼珠子又转了转,道:“你既然已在叶孤城身上下了重注,今夜的这一战,你一定也想去看看的!”
  杜桐轩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陆小凤道:“我这里还多出条缎带,你若有兴趣,我可以送给你!”
  杜桐轩沉默着,仿佛在考虑,过了很久,忽然道:“卜巨卜老大也在这茶馆里。”
  陆小凤道:“哦?”
  杜桐轩道:“你为什么不将多出来的一条缎带去送给他?”
  陆小凤怔住。
  这缎带别人千方百计,求之不得,现在他情愿白送出去,杜桐轩居然不要。
  杜桐轩拱了拱手,道:“阁下若没有别的指教,我就告辞了,幸会幸会!”
  他居然说走就走,毫无留恋。 
  陆小凤怔了半天,抬起头,才发现卜巨也从茶馆里走出来,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肩上的缎带,忽然笑道:“阁下的缎带还没有卖光。”
  他笑得很古怪,笑容中好像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讽之意。
  陆小凤道:“我这缎带是不卖的,却可以送人,你若还想要,我也可以送给你!”
  卜巨看着他,笑得更古怪,道:“只可惜我不喜欢磕头。”
  陆小凤道:“用不着磕头。”
  卜巨道:“真的?”
  陆小凤道:“当然是真的。”
  卜巨道:“真的我也不要。”
  他忽然沉下了脸,拂袖而去,连看都不再看陆小凤一眼。
  陆小凤又怔住,这个人上午还不惜以三块玉璧来换一条缎带,现在却连白送都不要了。
  陆小凤实在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也没空再去想了,圆月已升起,他一定要尽快赶入紫禁城,他绝不能去迟。
  太和殿就在太和门里,太和门外的金水玉带河,在月光下看来,就像是金水玉带一样。
  陆小凤踏着月色过了天街,入东华门、隆宗门,转进龙楼风阙下的午门,终于到了这禁地中的禁地,城中的城。
  一路上的巡卒守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若没有这种变色的缎带,无论谁想闯进来都很难,就算能到了这里,也休想再越雷池一步。
  这地方虽然四下看不见人影,可是黑暗中到处都可能有大内中的侍卫高手潜伏。
  大内藏龙卧虎,有的是专程礼聘来的武林高人,有的是胸怀大志的少年英雄,也有的是为了躲仇家,避风头,暂时藏身在这里的江洋大盗,无论谁也不敢低估了他们的实力。
  月光下,只有一个人盘膝坐在玉带河上的玉带桥下,头顶也在发着光!
  “老实和尚。”陆小凤立刻赶过去,笑道:“和尚来得倒真早。”
  老实和尚在啃馒头,看见陆小凤,赶紧把馒头藏起来,嘴里含含糊糊的嗯了一声,只希望陆小凤没看见他的馒头。
  陆小凤却又笑道:“看见了你手上的东西,我才想起了一件事。”
  老实和尚道:“什么事?”
  陆小凤道:“想起了我又忘了吃晚饭。”
  老实和尚翻了翻白眼,道:“你是不是又想来骗和尚的馒头?”
  陆小凤瞪眼道:“我几时骗过你?两条缎带换一个馒头,你难道还觉得吃了亏?”
  老实和尚眼珠子转了一转,忽然也笑了,道:“和尚不说谎,和尚身上现在还有三个半馒头,你想不想换?”
  陆小凤道:“想!”
  老实和尚道:“你想用什么来换?”
  陆小凤道:“我全部家当都在身上,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老实和尚上上下下看了他两眼,苦笑道:“看来你的家当也并不比和尚多。”
  陆小凤笑道:“我至少比和尚多两撇胡子,几千根头发。”
  老实和尚道:“你的头发胡子和尚都不要,和尚只要你答应一件事,就把馒头分你一半。”
  陆小凤道:“什么事?”
  老实和尚道:“只要你下次见到和尚,装作不认得,和尚就天下太平了。”
  陆小凤大笑,拍了拍他的肩头,在他旁边坐下来,还在不停地笑。
  老实和尚道:“你答不答应?”
  陆小凤道:“不答应!”
  老实和尚道:“你不想吃馒头了?”
  陆小凤道:“想。”
  老实和尚道:“那么你为什么不答应?”
  陆小凤道:“因为我已有了馒头。”
  老实和尚怔了怔,道:“你的馒头是从哪里来的?”
  陆小凤道:“是从司空摘星那里来的!”
  老实和尚又怔了一怔,道:“司空摘星?”
  陆小凤笑道:“若不是我跟他学了两手,怎么能偷到和尚的馒头?所以馒头当然是从他那里来的!”
  老实和尚说不出话了,他已发觉身上的馒头少了一个。
  馒头已在陆小凤手里,就好像变戏法一样,忽然就变了出来。
  老实和尚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个人什么事不好学,却偏偏要去学做小偷。” 
  陆小凤笑道:“小偷至少不挨饿。”他先把半个馒头塞进嘴里去,然后问道:“你坐在这里等什么?”
  老实和尚板着脸,道:“等皇帝老爷睡着。”
  陆小凤道:“现在我们还不能进去?”
  老实和尚道:“不能。”
  陆小凤道:“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老实和尚道;“到时候你就会知道的!”
  陆小凤站起来,四下看了一眼,道:“西门吹雪和叶孤城来了没有?”
  老实和尚道:“不知道。”
  陆小凤道:“别的人呢?”
  老实和尚道:“不知道。”
  陆小凤道:“你连一个人都没有看见?”
  老实和尚道:“只看见了一个半人。”
  陆小凤道:“一个半人?”
  老实和尚道:“一个人是殷羡,就是他要我在这里等的!”
  陆小凤道:“半个人是谁?”
  老实和尚道:“是你,你最多只能算半个人。”
  陆小凤又笑了,只见黑暗中忽然出现一条人影,身形如飞,施展的竟是内家正宗“八步赶蝉”轻功,接连几个起落,已到了眼前,青衣布袜,白发萧萧,正是武当名宿木道人。
  陆小凤笑道:“和尚果然老实,居然没有把道土的东西吞下去。”
  老实和尚道:“和尚只会吞馒头,馒头却常常会被人偷走!”
  木道人瞟了陆小凤一眼,故意皱眉道:“是什么人这么没出息,连和尚的馒头也要偷。”
  陆小凤道:“只要有机会,道士的东西我也一样会偷的!”
  木道人也笑了,道:“至少这个人还算老实,居然肯不打自招。”
  就在这时,黑暗中又出现了一条人影。
  陆小凤只看了一眼,就皱起眉,道;“还有条缎带你给了谁?”
  老实和尚道:“给了严人英。”
  木道人立刻道:“这人不是严人英。”
  老实和尚道:“也不是唐天纵,更不是司马紫衣。”
  这人的身法很奇特,双袍飘飘,就好像是借着风力吹来的,他自己连一点力气都舍不得使出来。
  严人英、唐天纵、司马紫衣,都没有这么高的轻功,事实上,江湖中有这么高轻功的人,加上陆小凤最多也只不过三五个。
  老实和尚道:“这人是谁?”
  陆小凤道:“他不是人,连半个人都不能算,完全是个猴精。”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黑暗中的人影忽然旗花火箭般直窜了过来,衣袂带风,猎猎作响,好像要一头撞在陆小凤身上,刚冲到陆小凤面前,忽然又凌空翻了三个跟斗,轻飘飘的落下。满头白发苍苍,弯着腰不停的咳嗽。
  陆小凤板着脸,道:“你们知不知道这猴精是谁?”
  木道人微笑道:“司空摘星,是个猴精,我下午已经听见过了。”
  司空摘星叹了口气,道:“看来我的易容术好像已变得一点用都没有!”
  木道人道:“你不该施展这种轻功的,除了司空摘星外,谁有这么高的轻功?”
  陆小凤道:“我!”
  司空摘星笑道:“狗屎一吃一大堆,臭虫吃了也会飞。”
  陆小凤故意装作听不见,瞪着他身上的缎带,道:“你偷了我一条,还了我两条。”
  司空摘星道:“我这人一向够朋友,知道你忘了替自己留下一条,就特地替你找了两条。”
  陆小凤道:“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司空摘星道:“莫忘记我是偷王之王!”
  陆小凤道:“难道你把司马紫衣和唐天纵的都偷了来?”
  司空摘星笑了笑,忽然伸手向前面一指,道:“你看看前面来的是谁?”
  远方又有两条人影掠过来,左边的一个人身形纵起时双肩上耸,好像随时都在准备掏暗器,用的正是唐家独门轻功身法。右边的一个人身法却显得很笨拙,好像因为硬功练得太久,若不是唐天纵特地等他,早已远远落在后面。
  老实和尚道:“唐家的少爷果然来了!”
  木道人道:“还有一个人是谁?”
  老实和尚道:“是卜巨。”来的果然是卜巨,看见陆小凤,他脸上又露出那种带着讥讽的微笑,好像是在向陆小凤示威——你不给老子缎带,老子还是来了。
  他身上居然也系着条缎带,颜色奇特,在月光下看来,忽而浅紫,忽而银灰,无疑也是用变色绸做成的,这种缎带本来只有六条,陆小凤身上两条,老实和尚、木道人、司空摘星各一条,再加上他们两条,已变成七条。
  六条缎带怎么会变成七条?多出来的这条是哪里来的?
  卜巨得意洋洋的走上桥头,唐天纵脸色铁青,连眼角都没有看陆小凤。
  陆小凤知道就算问他们,他们也不会说,何况这时他已没时间去问。太和门里,已窜出条人影,背后斜背长剑,一身御前带刀侍卫的服色,穿在他身上竟嫌小了些,最近他显然又发福了,但他的身法却还是很灵活轻健,正是大内高手中的殷羡殷三爷。
  他的脸色也是铁青的,沉着脸道:“我知道诸位都是武林中顶尖儿的人物,可是诸位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可不是茶馆,诸位要聊天说笑,可来错地方了。”
  他的人一来,就先打了顿官腔,大家也只好听着,这件事他们担的关系实在很大,心情难免会紧张,脾气也就难免暴躁些。何况,这里的确也不是聊天说笑的地方。
  殷羡脸色总算缓和了些,看了看这六个人,道:“现在诸位既然已全都到了,就请进去吧,过了大月台,里面那个大殿,就是太和殿。”
  木道人道:“也就是金銮殿?”
  殷羡点点头,道:“皇城里最高的就是太和殿,那两位大爷既然一定要在紫禁之巅上过手,诸位也不妨先上去等着。”
  他看了看卜巨,又看了看其中一个连腰都直不起来的白发老头子,冷冷道:“诸位既然敢来,轻功当然全都有两下子,可是我还想提醒诸位一声,那地方可不像平常人家的屋顶,能够上去已算不容易,上面铺着的又是滑不留脚的琉璃瓦,诸位脚底下可得留点神,万一从上面摔下来,大家的漏子都不小。”
  卜巨的脸色很沉重,已笑不出来,司空摘星好像也在偷偷的叹气,陆小凤一直到现在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他刚想开口,殷羡忽然道:“你暂时先别上去,还有个人在等着你。”
  陆小凤道:“谁?”
  殷羡道:“你若想见他,就跟我来。”
  他双臂一振,旱地拔葱,身子斜斜的窜了出去,好像有意在这些人面前显露一下他的轻功。
  他的轻功确实不弱,一窜之势,已出去三四丈。陆小凤远远的在他后面跟着,并不想压住他的风头,殷羡更有心卖弄,又一个翻身,竟施展出燕子飞云的绝顶轻功。
  谁知他身形刚施展,突听“嗖”的一声,一个人轻飘飘的从他身旁掠过,毫不费力就赶过了他,却是那连腰都直不起来的白发老头子。
  一进了太和门,陆小凤的心情就不同了,非但再也笑不出,连呼吸都轻了些。天威难犯,九重天子的威严,还是他们这些武林豪杰不敢轻犯的。
  就连陆小凤都不敢。丹墀下的两列品级台,看来虽然只不过是平平常常的几十块石头,可是想到大朝贺时,文武百官分列左右,垂首肃立,等着天子传呼时的景象,陆小凤也不禁觉得身子里的血在发热。
  世上的奇才异士,英雄好汉,绞尽脑汁,费尽心血,有的甚至不惜拼了性命,为的也只不过是想到这品级台上来站一站。
  丹墀后的太和殿,更是气象庄严,抬头望去,闪闪生光的殿脊,仿佛矗立在云端。太和殿旁是保和殿。保和殿旁、乾清门外的台阶西边,靠北墙有三间平房,黑漆的门紧闭,窗子里隐约有灯光映出来,黯淡的灯光照着门上挂的一块白柚木牌,上面竟赫然写着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妄入者斩!”
  殷羡居然就把陆小凤带到了这里,居然就在这道门停下,道:“有人在里面等你,你进去吧!”
  陆小凤立刻摇了摇头,苦笑道:“我还认得字,我也不想被人斩掉脑袋。”
  殷羡也笑了笑,道:“我叫你进去,天大的关系,也有我担当,你怕什么?”
  陆小凤看着他,看起来他倒不像要害人的样子,可是到了这种掌管天下大事的内阁重地,陆小凤也不能不特别谨慎,还是宁可站在外面。
  殷羡又笑了笑,道:“你是不是想不出谁在里面等你?”
  陆小凤摇摇头,道:“究竟是谁?”
  殷羡道:“西门吹雪。”
  陆小凤怔了怔,道:“他怎么进去的?”
  殷羡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我们也都在他身上下了注,对他当然不能不优待些,先让他好好的歇着,才有精神去接住那一招‘天外飞仙’。” 
  陆小凤也笑了。
  殷羡又道:“这地方虽然是机密重地,可是现在皇上已就寝了,距离早朝的时候也还早,除了我们这些侍卫老爷,绝不会有别人到这里来!”他带着笑,拍了拍陆小凤的肩,又道:“所以你只管放心进去吧,若有什么对付叶孤城的绝招,也不妨教给他两手,反正我们都是站在他这边的!”
  刚才虽然官腔十足,现在却像是变了个人,连笑都显得亲切,而且还替陆小凤推开了门。
  陆小凤也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轻轻道:“几时你有空到外面,我请你喝酒。”
  屋子并不大,陈设也很简陋,却自然有种庄严肃杀之气,世上千千万万人的生死荣辱,在这里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决定了。
  无论谁第一次走进这屋子,都无疑是他一生中最兴奋的时候。陆小凤悄悄的走进来,心跳得也仿佛比平时快了很多。
  西门吹雪正背负着双手,静静的站在小窗下,一身白衣如雪,他当然听见有人推门进来,却没有回头,好像已知道来的一定是陆小凤。
  陆小凤也没有开口。
  门已掩起,灯光如豆,屋子里阴森而潮湿,他只觉得手脚也是冰冷的,很想喝杯酒,这地方当然没有酒,但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的辛酸血泪。
  陆小凤在心里叹了口气,终于明白自己并不是天下烦恼最多的人,天天要到这屋子来的那些人,烦恼都远比他多得多。
  西门吹雪还是没有回头,却忽然道:“你又到我那里去过?”
  陆小凤道:“刚去过。”
  西门吹雪道:“你已见过她?”
  陆小凤道:“嗯。”
  西门吹雪道:“她……她是不是还能撑得住?”
  陆小凤勉强笑了笑,道:“你也该知道她并不是个柔弱的女人,三英四秀在江湖中的名头,并不见得比我们差!”
  他脸上虽在笑,心却已沉了下去。决战已迫在眉睫,决定他生死命运的时刻就在眼前,可是这个人心里却还在挂念着他的妻子,甚至连他的剑都放了下来!
  陆小凤几乎不能相信这个人就是以前那个西门吹雪,但他又不禁觉得有些安慰,因为西门吹雪毕竟也变成有血有肉的人了。
  西门吹雪霍然回过头,看着他,道:“我们是不是朋友?”
  陆小凤道:“是!”
  西门吹雪道:“我若死了,你肯不肯替我照顾她?”
  陆小凤道:“不肯。”
  西门吹雪的脸色更苍白,变色道:“你不肯?”
  陆小凤道:“我不肯,只因为你现在已变得不像是我的朋友了,我的朋友都是男子汉,绝不会未求生,先求死的。”
  西门吹雪道:“我并未求死。”
  陆小凤冷笑道:“可是你现在心里想的却只有死,你为什么不想想你以前的辉煌战绩,为什么不想想击败叶孤城的法子?”
  西门吹雪瞪着他,过了很久,才低下头,凝视着桌上的剑,他忽然拔出了他的剑。
  他拔剑的手法还是那么迅速,那么优美,世上绝没有第二个人能比得上。
  司马紫衣拔剑的动作虽然也很轻捷巧妙,可是跟他比起来,却像是屠夫从死猪身上拔刀。
  陆小凤忽然也问道:“我是不是你的朋友?”
  西门吹雪迟疑着,终于点了点头。
  陆小凤道:“我说的话,你信不信?”
  西门吹雪又点点头。
  陆小凤道:“那么我告诉你,我几乎有把握接住世上所有剑客的出手一击,只有一个是例外。”
  他盯着西门吹雪的眼睛,慢慢地接着道:“这个人就是你!”
  西门吹雪凝视着手里的剑,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奇异的红晕。
  灯光似已忽然亮了些,剑上的光华也更亮了。
  陆小凤立刻觉得有股森严的剑气,直迫他眉睫而来,他知道西门吹雪恢复了信心。
  对一个情绪低落的人来说,朋友的一句鼓励,甚至比世上所有的良药都有用。
  陆小凤目中露出笑意,什么话都没有再说,轻轻地转身走了出去。
  门外月明如水!
  九月十五日,夜。
  月明如水。
  陆小凤从那扇“妄入者死”的黑漆门中走出来,沿着北墙下的阴影,走向太和殿,正想找个合适的地方掠上去,忽然发现大殿的阴影下,居然有个人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显得说不出的孤独颓废。
  他用不着再看第二眼,就知道这个人是卜巨,他已看出卜巨的轻功并不高,要掠上这飞阙入云的金銮殿,却一定要有绝顶的轻功。
  卜巨刚才对他那种笑容,他还没有忘记,他想过去对卜巨那么样笑一笑,可是他走过去的时候,脸上露出的却只有同情和安慰。
  只不过同情有时也像讥讽一样伤人。
  卜巨看了他一眼,霍然扭转头。
  陆小凤忽然道:“从前有只麻雀,总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因为它会飞上天,它看见只老虎,就要和老虎比比,看谁飞得高,你知不知道老虎怎么办?”
  卜巨摇摇头。
  他本来已准备要走的,可是他想不通陆小凤为什么会说起故事来,不由自主也想听下去。好奇心本是人人都有的。
  陆小凤道:“老虎当然不会飞,它只不过吹了口气,就把麻雀吞下肚去。”
  他笑了笑,道:“从那次之后,再也没有麻雀去找老虎比飞了,因为麻雀也已明白,能飞得高的,并不一定就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汉。” 
  卜巨也笑了,笑容中充满了感激,心里充满了温暖,他忽然发现陆小凤并不是他以前想像中的那种混蛋。
  陆小凤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有没有看过老虎爬绳子?”
  卜巨道:“没有。”
  陆小凤道:“我也没有,可是我想看看。”
  卜巨道:“你有没有看见过身上带着绳子的老虎?”
  陆小凤道:“没有。”
  卜巨道:“那么现在你就已看见了。”
  他身上本就准备了条长索,却一直没有勇气拿出来,他宁死也不愿丢人。
  陆小风微笑着接过绳子,抬起头轻轻吐出口气,苦笑道:“这上面只怕连麻雀都未必飞得上去。”
  从下面看上去,太和殿的飞檐,就像是个钩子,连月亮都可以钩住。
  这么高的地方,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一掠而上,陆小凤也不能。
  可是他有法子。
  卜巨从下面看着他,只见他忽而如壁虎游墙,忽而如灵猿跃枝,接连几个起落后就已看不见了。
  别人都是从前面上去的,他并没有看见,因为那时候他已一个人偷偷的溜到后面来,但他却相信他们的轻功绝对比不上陆小凤。
  因为他已将陆小凤当做自己的朋友。
  飞檐上已有长索垂下,他心里觉得更温暖!——能交到陆小凤这种朋友,实在真不错。
  大殿顶上铺满了黄金般的琉璃瓦,在月下看来,就像是一片黄金世界。
  陆小凤将长索系上飞檐,转过头,忽然怔住了!
  这上面本来应该只有五个人,可是他一眼看过去,就已看见十三四个,每个人身上都有条变色的缎带,其中还不包括他所知道的那五个人,老实和尚还在殿脊另一边。
  他并没有看清这些人的脸,高耸的殿脊后,已有个人窜过来,脸色苍白,面带冷笑,正是大内四高手中的丁四爷丁敖。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丁敖冷笑道:“我正想问你。”
  陆小凤道:“问我?”
  丁敖道:“我们交给你几条缎带?”
  陆小凤道:“六条。”
  丁敖道:“现在来的人却已有二十一个,他们这些缎带是从哪里来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也正想问你。”
  殿脊上又有两个人走过来。殷羡走在前面,后面的是“潇湘剑客”魏子云。
  殷羡走得很快,显得很紧张,魏子云却是气度安稳,步履从容。
  在这种陡如急坡,滑如坚冰的琉璃瓦上,要慢慢地走远比奔跑纵跳困难,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从容镇定更不容易。
  陆小凤已看出这位号称大内第一高手的“潇湘剑客”,绝不是空有虚名的人,他的武功和定力,都绝不在任何一位武林名家之下。
  殷羡冲过来,沉声道:“你们问来问去,问出了什么没有?”
  陆小凤苦笑着摇摇头。
  魏子云道:“这种事本来不是三言两语就能问得出来的,现在也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
  殷羡道:“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魏子云道:“加强戒备,以防有变。”
  他沉吟着,又道:“你传话下去,把这地方的守卫暗卡全都增加一倍,不许任何人随意走动。”
  殷羡道:“是。”
  魏子云道:“老四去调集人手,必要时我们不妨将乾清门侍卫和里面轮休的人也调出来,从现在起,无论谁都只许走出去,不许进来。”
  丁敖道:“是。”
  他们显然已经练成了一种特别的身法,上下大殿,身子一翻,就没入飞檐后。
  魏子云这才抬起头,对陆小凤笑了笑,道:“我们四面去看看如何?”
  陆小凤道:“好极了。”
  这地方并不是一眼就能看得完的,看来也不似是间屋顶,却有点像是片广场,中间有屋脊隆起,又像是片山坡。
  这边的人一共有十三个,大多数都是单独一个人站在那里,静候决战开始,绝不跟别的人交谈。
  他们身上都没有带兵刃,帽子都压得很低,有的脸上仿佛戴着极精巧的人皮面具,显然都不愿被人认出他们的本来面目。
  魏子云和陆小凤从他们面前走过去,他们也好像没有看见。
  这些人是什么来历?行踪为什么如此诡秘?
  魏子云还是走得很慢,说话的声音也很低,缓缓道:“你能不能看出他们的身份来历?”
  陆小凤摇摇头。
  魏子云道:“以我看,这些人很可能都是黑道上的朋友。”
  陆小凤道:“哦?”
  魏子云道:“这两天京城里黑道朋友也到了不少,据说其中有几位是早已金盆洗手的前辈豪杰,也有几位是身背重案,又有极厉害仇家的隐名高手.都久已不曾在江湖中走动。”
  陆小凤道:“这就难怪他们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了。”
  魏子云道:“这些人行踪秘密,来意却不恶,也许只不过因为静极思动,想来看当代两位名剑客的身手风采。”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
  魏子云道:“令我想不通的是,他们身上怎么也会有这种缎带?”
  陆小凤沉吟着,道:“除了皇宫大内外,别的地方绝没有这种缎带?”
  魏子云道:“绝没有。”
  他又解释着道:“这种变色缎还是大行皇帝在世时,从波斯进贡来的,本就不多,近年来已只剩下一两匹,连宫里的姑娘都很珍惜。”
  陆小凤不说话了,他忽然想起了司空摘星。
  魏子云道:“我倒也知道有位“偷王之王”已到了京城,而且已到了这里。”
  陆小凤忍不住道:“你认为缎带是他盗出去的?”
  魏子云笑了笑,道:“这件事我们昨天早上才决定,在我们决定之前,这种缎带在他眼中看来,绝不会有什么价值,他当然不会冒险来偷盗。”
  陆小凤道:“可是昨天晚上……”
  魏子云淡淡道:“昨天晚上我们四个人都在里面,通宵未睡,轮流当值,就算有只苍蝇飞进来,我们也不会让他再飞出去。”
  他声音里充满自信,陆小凤松了口气,道:“所以你并没有怀疑他。”
  魏子云道:“没有。”
  陆小凤道:“你怀疑的是谁?”
  魏子云声音压得更低,道:“能将这缎带盗出去的,只有四个人。”
  陆小凤道:“四个人?”
  魏子云道:“就是我们兄弟四个人。”
  陆小凤轻轻吐出口气,这句话本来是他想说的,想不到魏子云自己反而说了出来,看来这位“潇湘剑客”不但思虑周密,而且耿直公正。
  魏子云道:“其实你也该想到,据说外面已有人肯出五万两银子买一条缎带,黑道上的朋友钱财来得容易,出价可能更高。”
  陆小凤叹道:“人为财死,财帛动人心,为了钱财,有些人的确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的。”
  魏子云也叹了口气,道:“殷羡交游广阔,挥金如土,丁敖正当少年,难免风流,屠老二虽是比较稳重,可是胸怀大志,早已想在江湖中独创一派,自立宗主,所以一直都暗中跟他以前的朋友保持联络,这些都是很花钱的事,只凭一份六等侍卫的俸禄,是养不活他们的。”
  他抬起头,凝视着陆小凤,又道:“但他们都是我的好兄弟,若没有真凭实据,我心里纵然有所怀疑,也不能说出来,免得伤了兄弟间的和气。”
  陆小凤道:“难道你想要我替你找出真凭实据来?”
  魏子云又笑了笑,道:“这件事你也难脱关系,若能查出真相,岂非大家都有好处?”
  陆小凤只有苦笑。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确没有看错这个人,这人有时的确是条老狐狸。
  大殿屋脊的另一边,人反而比较少些,除了老实和尚、司空摘星、木道人、唐天纵和刚上来的卜巨外,就只是多了严人英和古松居士两个人。
  司马紫衣居然没有来,古松居士解释道:“司马庄主有事急着赶回江南,却将缎带让给了我。”
  陆小凤了解司马紫衣的心情,以他的为人,当然非回去不可。
  他也无颜再见陆小凤。
  一些有了一派宗主身份的武林前辈,爱惜羽毛,自尊自重,当然绝不会去买来历不明的缎带,别人也不会拿去卖给他们。
  所以这些人反而没有露面。
  魏子云道:“我已将禁城的四门全都封锁,从现在起,绝不会再有人进来。”
  陆小凤道:“叶孤城呢?”
  魏子云道:“白云城主早已到了。”
  陆小凤道:“他人在哪里?”
  魏子云道:“他们约定在子时交手,我已将他安排在隆宗门外户部朝房里歇下,不过,看来他好像……”
  陆小凤道:“好像怎样?”
  魏子云叹道:“他的脸色很不好,有人说他重伤未愈,好像并不是谣传。”
  他没有接着说下去,忽又笑了笑,道:“那几位朋友好像都在等你过去,你只管请便。”
  那边的确有好几双眼睛都在看着陆小凤——司空摘星的眼睛在笑,老实和尚的眼睛在生气,卜巨和严人英的眼睛里充满感激。
  陆小凤走过去拍了拍严人英的肩,微笑道:“你怎么来迟了?”
  严人英道:“我……我本来不敢来的。”
  陆小凤道:“不敢?为什么不敢?”
  严人英的脸仿佛有些发红,苦笑道:“若不是老实大师助了我一臂之力,我就算来了,很可能也只有在下面站着。”
  陆小凤笑道:“老实大师!我倒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称呼他。”
  他笑嘻嘻的看着老实和尚,好像又想过去找这和尚的麻烦。
  谁知他刚走了两步,突然闪电出手,抓住了司空摘星的手腕。
  司空摘星吓了一大跳,失声道:“缎带我已还给了你,你还找我麻烦干什么?”
  陆小凤沉着脸,冷冷道:“我就是要问你,你这两条缎带从哪里偷来的?”
  司空摘星道:“我一定要告诉你?”
  陆小凤道:“你若不说,我就要你这只手永远再也休想偷人家的东西。”
  他的手在用力,竟已将司空摘星的手捏得格格作响。
  司空摘星叹了口气,苦笑道:“其实我就算说出来,你也未必会相信。”
  陆小凤道:“你说说看!”
  司空摘星道:“这两条缎带我倒真不是偷来的,是别人买来送给我的,因为他欠我的情。”
  陆小凤道:“这人是谁?”
  司空摘星道:“人家花了好几万两银子买东西送给我,只要我替他保守秘密,我就算对你很够朋友,至少也不能这么快就出卖他呀!”
  陆小凤道:“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出卖他?”
  司空摘星道:“最少也得等两三天。”
  两三天之后,这件事也许已事过境迁,再说出来也没有用了。
  陆小凤目光闪动,道:“那个人是不是只要你替他保守两三天的秘密?”
  司空摘星虽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陆小凤道:“现在你一定不说?”
  司空摘星淡淡道:“你就算捏碎我这只手也没关系,我反正已准备改行。”
  陆小凤也知道他偷东西的时候虽然常常六亲不认,却绝不是个会出卖朋友的人,他忽然笑了笑,道:“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
  司空摘星笑道:“你知道?你为什么不说给我听听。”
  陆小凤道:“附耳过来。”
  他果然在司空摘星耳边轻轻的说了一个人的名字。
  司空摘星忽然笑不出了,陆小凤眼睛里却发出了光,他已看出自己并没有猜错。
  七八条断断续续、零零碎碎的线索,现在终于已将它连接起来,只不过还差最后一颗扣子而已。
  司空摘星又在叹息着,喃喃道:“这人说我是猴精,其实他自己才是……”
  他的话忽然被打断,殷羡忽然又从飞檐下出现,道:“白云城主来了。”
  月光下果然出现条白衣人影,身形飘飘,宛如御风,轻功之高,竟不在司空摘星之下。
  司空摘星又叹了口气,道:“想不到叶孤城也有这么高的轻功。”
  陆小凤眼睛里却带着种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吐出口气,带着笑道:“轻功若不高,又怎能使得出那一着‘天外飞仙’?”
  月已中天。
  殿脊前后几乎都站满了人,除了那十三个不愿露出真面目的神秘人物,
  还有七位都穿着御前带刀侍卫的服饰,显然都是大内中的高手,也想来看看当代两大剑客的风采。
  从殿脊上,居高临下,看得反而比较清楚一些。
  在月光下看来,叶孤城脸上果然全无血色,西门吹雪的脸虽然很苍白,却还有些生气。
  两个人全都是白衣如雪,一尘不染,脸上全都完全没有表情。
  在这一刻间,他们的人已变得像他们的剑一样,冷酷锋利,已完全没有人的情感。
  两个人却是互相凝视着,眼睛里都在互相发着光。
  每个人都距离他们很远,他们的剑虽然还没出鞘,剑气却已令人心惊。
  ——这种凌厉的剑气,本就是他们自己本身发出来的。
  ——可怕的也是他们本身这个人,并不是他们手里的剑。
  叶孤城忽然道:“一别多年,别来无恙?”
  西门吹雪道:“多蒙成全,侥幸安好。”
  叶孤城道:“旧事何必重提,今日之战,你我必当各尽全力。”
  西门吹雪道:“是。”
  叶孤城道:“很好。”
  他说话的声音本已显得中气不足,说了两句话后,竟似已在喘息。
  西门吹雪却还是面无表情,视若不见,扬起手中剑,冷冷道:“此剑乃天下利器,剑锋三尺七寸,净重七斤十三两。”
  叶孤城道:“好剑!”
  西门吹雪道:“确是好剑!”
  叶孤城也扬起手中剑,道:“此剑乃海外寒剑精英,吹毛断发,剑锋三尺三,净重六斤四两。”
  西门吹雪道:“好剑!”
  叶孤城道:“本是好剑!”
  两人的剑虽已扬起,却仍未出鞘——拔剑的动作,也是剑法中不可缺少的一门,两人显然也要比个高下。
  魏子云忽然道:“两位都是当代之剑术名家,负天下之重望,剑上当必不致淬毒,更不会秘藏机簧暗器。”
  四下寂静无声,呼吸可闻,都在等着他说下去。
  魏子云道:“只不过这一战旷绝古今,必传后世,未审两位是否能将佩剑交换查视,以昭大信?”
  叶孤城立刻道:“谨遵台命。”
  西门吹雪沉默着,过了很久,终于也慢慢地点了点头。
  假如在一个月前,他是绝不会点头的,生死决战之前,制敌利器怎可离手?
  但现在他已变了,缓缓道:“我的剑只能交给一个人。”
  魏子云道:“是不是陆小凤陆大侠?”
  西门吹雪道:“是。”
  魏子云道:“叶城主的剑呢?”
  叶孤城道:“一事不烦两主,陆大侠也正是我所深信的人。”
  司空摘星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这小子连和尚的馒头都要偷,居然还有人会相信他,奇怪奇怪。”
  他说话的声音虽低,但是在此时此刻,每个字别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木道人忍不住要笑了,卜巨忽然也大声道:“陆大侠仁义无双,莫说是一口剑,就算是我的脑袋,我卜巨也一样交给他。”
  严人英立刻也跟着道:“在下严人英虽然是个无名小卒,可是对陆大侠的仰慕,也和这位卜帮主完全一样。”
  其实严人英当然不是无名小卒,“开天掌”卜巨不但名头响亮,说起话来更声若洪钟,两个人抢着替陆小凤说话,好像生怕别人误会了他。
  司空摘星只有苦笑,悄悄对陆小凤道:“莫忘记大家是来看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的。”
  陆小凤道:“我知道。”
  司空摘星道:“可是大家现在却全都看着你。”
  陆小凤笑了笑,大步走出去,先走到西门吹雪面前,接过他的剑,回头就走,又去接下叶孤城的剑,将两柄剑放在手里,喃喃道:“果然都是好剑。”
  魏子云道:“这就请陆大侠将这两柄剑让他们两位交换,过一过目。”
  陆小凤道:“你要我把西门吹雪的剑交给叶孤城,把叶孤城的剑交给西门吹雪么?”
  魏子云道:“不错。”
  陆小凤道:“不行。”
  魏子云怔了怔,道:“为什么不行?”
  陆小凤忽然道:“这么好的两口剑,到了我手里,我怎么舍得再送出去?”
  魏子云怔住。
  陆小凤把剑鞘夹在胁下,手腕一反,两剑全都出鞘,剑气冲霄,光华耀眼,连天上的一轮圆月都似已失去了颜色。
  大家心里都在暗问自己:“这两柄剑若是到了我手里,我是不是舍得再送出去?”
  陆小凤又道:“利器神物惟有德者居之,这句话各位听说过没有?”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
  陆小凤道:“这句话我听说过,我也看出了这两柄剑上没有花样。”
  这句话说完,剑已入鞘,他忽然抬起手,将一柄剑抛给了西门吹雪,一柄剑抛给了叶孤城,就扬长走了回去。
  大家又全怔住。
  司空摘星忍不住道:“你这是干什么?”
  陆小凤淡淡道:“我只不过让他们明白,下次再有这种事,千万莫要找我,我的麻烦已够多了,已不想再管这种无聊的事。”
  司空摘星道:“这是无聊的事?”
  陆小凤道:“两个人无冤无仇,却偏偏恨不得一剑刺穿对方的咽喉,这种事若不是无聊,还有什么事无聊?”
  司空摘星已明白陆小凤的意思,是希望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彼此手下都留点情,比武较技,并不一定非要杀人不可。
  这意思别人当然也已明白,魏子云干哼两声道:“子时已过,明日还有早朝,两位这一战盼能以半个时辰为限,过时则以不分胜负论,高手较技,本就争在一招之间,半个时辰想必已足够。”
  他再也不提换剑的事,决战总算已将开始,大家又屏声静气,拭目而待。
  西门吹雪左手握着剑鞘,右手下垂至膝,刚才的事,对他竟完全没有丝毫影响,他的人看起来还是像把已出了鞘的剑,冷酷、尖锐、锋利。
  叶孤城的脸色却更难看,反手将长剑夹在身后,动作竟似有些迟钝,而且还不停地轻轻咳嗽。
  跟西门吹雪比起来,他实在显得苍老衰弱得多,有的人眼睛里已不禁露出同情之色,这一战的胜负,已不问可知了。
  西门吹雪却仍然面无表情,视而不见。他本就是个无情的人。
  他的剑更无情!
  叶孤城终于挺起胸,凝视着他手里的剑,缓缓道:“利剑本为凶器,我少年练剑,至今三十年,本就随时随刻都在等着死于剑下。”
  西门吹雪在听着。
  叶孤城又喘了口气,才接着道:“所以今日这一战,你我剑下都不必留情,学剑的人能死在高手剑下,岂非也已无憾?”
  西门吹雪道:“是。”
  有的人已不禁在心里拍手,他们来看的,本就是这两位绝代剑客生死一搏的全力之战,剑下若是留余力,这一战还有什么看头?
  叶孤城深深呼吸,道:“请。”
  西门吹雪忽然道:“等一等。”
  叶孤城道:“等一等?还要等多久?”
  西门吹雪道:“等伤口不再流血。”
  叶孤城道:“谁受了伤?谁在流血?”
  西门吹雪道:“你!”
  叶孤城吐出口气,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胸膛,身子忽然像是摇摇欲倒。 
  大家跟着他看过去,才发现他雪白的衣服上,已渗出了一片鲜红的血迹。他果然受了伤,而且伤口流血不止,可是这个骄傲的人却还是咬着牙来应付,明知必死,也不肯退缩半步。
  西门吹雪冷笑道:“我的剑虽是杀人的凶器,却从不杀一心要来求死的人。”
  叶孤城厉声道:“我岂是来求死的?”
  西门吹雪道:“你若无心求死,等一个月再来,我也等你一个月。”
  他忽然转过身,凌空一掠,没入飞檐下。
  叶孤城想追过去,大喝道:“你……”
  一个字刚说出,嘴里也喷出一口鲜血,人也支持不住了。
  现在他非但已追不上西门吹雪,就算是个孩子,他只怕也都追不上。
  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又一次怔住。
  这一战本已波澜起伏,随时都有变化,现在居然忽又急转直下,就像是一台戏密锣紧鼓的响了半天,文武场面都已到齐,谁知主角刚出来,就忽然已草草收场,连敲锣打鼓的人都难免要失望。
  司空摘星忽然笑了,大笑。
  老实和尚瞪眼道:“你笑什么?”
  司空摘星笑道:“我在笑那些花了几万两银子买条缎带的人。”
  可是他笑得还嫌早了些,就在这时,陆小凤已飞跃而起,厉声道:“住手!”
  第十一回 深宫惊变
  司空摘星笑得太早,陆小凤出手时却已太迟了。
  唐天纵已窜到叶孤城身后,双手飞扬,发出了一片乌云般的毒砂。
  本已连站都站不稳的叶孤城,一惊之下,竟凌空掠起,鹞子翻身,动作轻灵矫捷,一点也不像身负重伤的样子。
  只可惜他也迟了一步。
  唐门子弟的毒药暗器只要一出手,就很少有人能闪避,何况唐天纵早已蓄势待发,出手时选择的时候、部位,都令人防不胜防。
  只听一声惨呼,叶孤城身子忽然重重的跌下来,雪白的衣服上,又多了一片乌云。
  这正是唐家见血封喉的追魂砂,在距离较近时,威力远比毒蒺藜更可怕。
  江湖中人都知道,这种毒砂只要有一粒打在脸上,就得把半边脸削下去,若是有一粒打在手上,就得把一只手割下去。
  叶孤城身上中的毒砂,已连数都数不清了,忽然滚到唐天纵脚下,嘶声叫道:“解药,快拿解药来!”
  唐天纵咬着牙,冷冷道:“我大哥二哥都伤在你剑下,不死也成残废,你跟我们唐家仇深如海,你还想要我的解药?”
  叶孤城道:“那……那是叶孤城的事,与我完全没有关系。”
  唐天纵冷笑道:“难道你不是叶孤城?”
  叶孤城挣扎着摇了摇头,忽然伸出手,用力在自己脸上一抹一扯,脸上竟有层皮被他扯了下来,却是个制作得极其精妙的人皮面具。
  他自己的脸枯瘦丑陋,一双眼睛深深下陷,赫然竟是替杜桐轩做过保镖的那个神秘黑衣人。
  陆小凤见过这个人两次,一次在浴室里,一次在酒楼上。
  这人身法怪异,陆小凤原就知道他绝不是特地到京城来为杜桐轩做保镖的。可是陆小凤也没有想到他竟做了叶孤城的替身。
  月光虽皎洁,总不如灯火明亮,陆小凤又知道叶孤城身负重伤,必定面有病容,他和叶孤城见面的次数本不多,对叶孤城的声音笑貌并不熟悉。
  叶孤城本就是初入中原,江湖中人见过他的本就没有几个。
  若非如此,这黑衣人的易容纵然精妙,也万万逃不过这么多双锐利的眼睛。
  唐天纵的眼睛已红了,吃惊的看着他,厉声道:“你是什么人?叶孤城呢?”
  这人张开嘴,想说话,舌头却已痉挛收缩,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唐门的追魂毒砂,果然在顷刻间就能追魂夺命!
  唐天纵忽然从身上拿出个木瓶,俯下身,将一瓶解药全都倒在这人嘴里,为了要查出叶孤城的下落,就一定要保住这人性命。
  除了他之外,没有人知道叶孤城的人在哪里,也没有人想得到,这名重天下,剑法无双的白云城主,竟以替身来应战。
  司空摘星苦笑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简直连我也糊涂了。”
  陆小凤冷冷道:“糊涂的是你,不是我!”
  司空摘星道:“你知道叶孤城自己为什么不来?你知道他的人在哪里?”
  陆小凤目中光芒闪动,忽然窜过去,指着魏子云道:“你知不知道宫里有个姓王的老太监?”
  魏子云道:“王总管?”
  陆小凤道:“就是他,他能不能将缎带盗出来?”
  魏子云道:“太子还未即位时,他本是在南书房伴读的,大行皇帝去世,太子登基,他就成了当今皇上面前的红人……”
  陆小凤道:“我只问你,除了你们外,他是不是也能将缎带盗出来?”
  魏子云道:“能呀!”
  陆小凤眼睛更亮,忽然又问道:“现在皇上是不是已就寝了?”
  魏子云道:“皇上励精图治,早朝从不间断,所以每天都睡得很早。”
  陆小凤道:“睡在哪里?”
  魏子云道:“皇上登基虽已很久,却还是和做太子时一样读书不倦,所以还是常歇在南书房。”
  陆小凤道:“南书房在哪里呢?快快带我去!”
  殷羡叫了起来,抢着道:“你要我们带你去见皇上?你疯了?”
  陆小凤道:“我没有疯,可是你们若不肯带我去,你们就快疯了。”
  殷羡皱眉道:“这人真的疯了,不但自己胡说八道,还想要我们脑袋搬家。”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不是想要你们脑袋搬家,是想保全你们的脑袋。”
  魏子云眼睛里带着深思之色,忽然道:“我姑且再信你这一次。”
  殷羡失声道:“你真的要带他去?”
  魏子云点点头,道:“你们也全都跟着我来。”
  忽然间,“喀嚓”一声响,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从殿脊上直滚下来。
  接着,一个无头的尸身也直滚而下,穿的赫然竟是大内侍卫的服饰。
  魏子云大惊回头,六个侍卫已被十二个身上系着缎带的夜行人挟持,还有个紫衣人手里拿着柄雪亮的弯刀,刀尖还在滴着血。
  这十三个人刚才好像互不相识,想不到却是一条路上的。
  殷羡怒道:“你居然敢在这里杀人?你不知道这是砍头的罪名?”
  紫衣人冷冷道:“反正头也不是我的,再多砍几个也无妨。”
  殷羡跳起来,作势拔剑。
  紫衣人道:“你敢动一动,这里的人头就又得少一个。”
  殷羡果然不敢动,却忽然破口大骂,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出来,无论谁也想不到,像他这种身份的人,也能骂得出这种话。
  紫衣人道:“住口!”
  殷羡道:“我已不能动,连骂骂人都不行?”
  紫衣人道:“你是在骂谁?”
  殷羡道:“你听不出我是在骂谁?我再骂给你听听。”
  他越骂越起劲,越骂越难听,紫衣人气得连眼睛都红了,弯刀又扬起,忽然间,“嗤”的一响,半截剑锋从他胸口冒出来,鲜血箭一般的射出来。
  只听身后一个人冷冷道:“他管骂人,我管杀人……”
  下面的话紫衣人已听不清楚,就在这一瞬间,他身后的丁敖已将剑锋拔出,他面前的殷羡、魏子云、陆小凤已飞身而起。
  他最后听见的,是一阵骨头碎裂的声音。很多人骨头碎裂的声音。
  天街的月色凉如水,太和殿上的月色更幽冷了。
  鲜血沿着灿烂如黄金的琉璃瓦流下来,流得很多,流得很快。
  十三个始终不肯露出真面目的黑衣人,现在都已倒下,已不再有人关心他们的来历身份。
  现在大家所关心的,是另一件更神秘、更严重的事——
  陆小凤为什么一定要逼着魏子云带他到南书房去见皇帝?
  一向老成持重的魏子云,为什么肯带他去?
  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的这一战,虽足以震烁古今,但却只不过是江湖中的事,为什么会牵涉惊动到九重天子?
  这其中还隐藏着什么秘密?
  司空摘星看了看仰面向天的西门吹雪,又看了看低头望地的老实和尚,忍不住问道:“和尚,你知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实和尚摇摇头,道:“这件事你不该问和尚的。”
  司空摘星道:“我应该去问谁?”
  老实和尚道:“叶孤城。”
  九月十五,深夜,月圆如镜。
  年轻的皇帝从梦中醒来时,月光正从窗外照进来,照在床前的碧纱帐上。
  碧纱帐在月光中看来,如云如雾,云雾中竟仿佛有个人影。
  这里是禁宫重地,皇帝还年轻,晚上从来用不着人伺候,是谁敢三更半夜,鬼鬼祟祟的站在皇帝床前窥探?
  皇帝一挺腰就已跃起,不但还能保持镇定,身手显然也很矫捷。
  “什么人?”
  “奴婢王安,伺候皇上用茶。”
  皇帝还在东宫时,就已将王安当作他的心腹亲信,今夜他虽然并没有传唤茶水,却也不忍心让这忠心的老人难堪,只挥了挥手,道:“现在这里用不着你伺候,退下去。”
  王安道:“是。”
  皇帝说出来的每句话,都是不容任何人违抗的命令。皇帝若要一个人退下去,这人就算已被打断了两条腿,爬也得爬出去。
  奇怪的是,这次王安居然还没有退下去,事实上他连动都没有动,连一点退下去的意思都没有。
  皇帝皱起了眉,道:“你还没有走?”
  王安道:“奴婢还有事上禀。”
  皇帝道:“说。”
  王安道:“奴婢想请皇上去见一个人。”
  三更半夜,他居然敢惊起龙驾,强勉当今天子去见一个人,难道他已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这已是大逆不道,可以诛灭九族的罪名?
  他七岁净身,九岁入宫,一向巴结谨慎,如今活到五六十岁,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皇帝虽然沉下了脸,却还是很沉得住气,过了很久,才慢慢地问了句:“人在哪里?”
  “就在这里。”
  王安挥手作势,帐外忽然亮起了两盏灯。
  灯光下又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很英挺的年轻人,身上穿着黄袍,下幅是左右开分的八宝立水裙。
  灯光虽然比月光明亮,人却还是仿佛站在云雾里。
  皇帝看不清,拂开纱帐走出去,脸色骤然变了,变得说不出的可怕。
  站在他面前的这年轻人,就像是他自己的影子——同样的身材、同样的容貌,身上穿着的,也正是他的衣服。
  “袍色明黄,领袖俱石青片金缘,绣文金龙九,列十二章,间以五色云,领前后正龙各一,左右及交襟处行龙各一,袖端正龙各一,下幅八宝立水裙左右开。”
  这是皇帝的朝服。
  皇帝是独一无二的,是天之子,在万物万民之上,绝不容任何人僭越。
  这年轻人是谁?怎么会有当今天子同样的身材和容貌?怎么会有这么样大的胆子?
  王安看着面前这两个人,脸上却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诡笑,忽然道:“皇上想必不知他是谁?”
  年轻的皇帝摇摇头,虽然已气得指尖冰冷,却还是在勉强控制着自己。
  他已隐约感觉到,王安的微笑里,一定藏着极可怕的秘密。
  王安拍了拍年轻人的肩,道:“这位就是大行皇帝的嫡裔,南王爷的世子,也就是当今天子的嫡亲堂弟。”
  皇帝忍不住又打量了这年轻人两眼,沉着脸道:“你是奉诏入京的?”
  南王世子垂下头,道:“不是。”
  皇帝道:“既未奉诏,就擅离封地,该是什么罪名,你知不知道?”
  南王世子头垂得更低。
  皇帝道:“皇子犯法,与民同罪,朕纵然有心相护,只怕也……”
  南王世子忽然抬起头,道:“只怕也免不了是杀头的罪名。”
  皇帝道:“不错。”
  南王世子道:“你既然知法,为何还要犯法?”
  皇帝怒道:“你……”
  南王世子又打断了他的话,厉声道:“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朕纵然有心救你一命,怎奈祖宗的家法尚在……”
  皇帝大怒道:“你是什么人?怎敢对朕如此无礼?”
  南王世子道:“朕受命于天,奉诏于先帝,乃是当今天子。”
  皇帝双拳紧握,全身都已冰冷。
  现在他总算已明白这是件多么可怕的阴谋,但他却还是不敢相信。
  南王世子道:“王总管。”
  王安立刻躬身道:“奴婢在。”
  南王世子道:“先把这人押下去,黎明处决。”
  王安道:“是。”
  南王世子道:“念在同是先帝血脉,不妨赐他个全尸,再将他的尸骨兼程送回南王府。”
  王安道:“是。”
  他用眼角瞟着皇帝,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真不懂,放着好好的小王爷不做,却偏偏要上京来送死,这是干什么呢?”
  皇帝冷笑。
  这阴谋现在他当然已完全明白,他们是想要李代桃僵,利用这年轻人来冒充他,替他做皇帝,再把他杀了灭口。
  然后以南王世子的名义,把他的尸骨送回南王府,事后纵然有人能看出破绽,也是死无对证的了。
  王安道:“皇子犯法,与民同罪,这道理你既然也知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皇帝道:“只有一句话。”
  王安道:“你说,我在听。”
  皇帝道:“这种荒谬的事,你们是怎么想得出来的?”
  王安眨了眨眼睛,终于忍不住大笑,道:“我本来不想说的,可是我实在憋不住了。”
  皇帝道:“你说。”
  王安道:“老实告诉你,自从老王爷上次入京,发现你跟小王爷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这件事就已经开始进行。”
  皇帝道:“他收买了你?”
  王安道:“我不但喜欢赌钱,而且还喜欢嫖。”
  说到“嫖”字,他一张干瘪的老脸,忽然变得容光焕发,得意洋洋,却故意叹了口气,才接着道:“所以我的开销一向不小,总得找个来路才行。”
  皇帝道:“你的胆子也不小。”
  王安道:“我的胆子倒不大,不是十拿九稳的事,我是绝不会干的。”
  皇帝道:“这件事已十拿九稳?”
  王安道:“我们本来还担心魏子云那些兔崽子,可是现在我们已想法子把他们引开了。”
  皇帝道:“哦?”
  王安道:“喜欢下棋的人,假如听见外面有两位大国手在下棋,还能不能呆在屋子里?” 
  答案当然是不能。
  王安道:“学剑的人也一样,若知道当代最负盛名的两位大剑客,就在前面的太和殿上比剑,他们也一样没法子在屋子里呆下去。”
  皇帝忽然问道:“你说的莫非是西门吹雪和叶孤城?”
  王安显得很吃惊,道:“你也知道?你也知道这两个人?”
  皇帝淡淡道:“以此两人的剑术和盛名,也就难怪魏子云他们会动心。”
  王安悠然道:“人心总是肉做的。”
  皇帝道:“幸好朕身边还有几个不动心的人。”
  这句话刚说完,四面木柱里,忽然同时发出“格”的一声响,暗门滑开,闪出四个人来。
  这四个人身高不及三尺,身材、容貌、服装、装饰打扮,都完全一模一样。
  尤其是他们的脸,小眼睛、大鼻子、凸头瘪嘴,显得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可是他们手里的剑,却一点也不可笑。
  一尺七寸长的剑,碧光闪动,寒气逼人,三个人用双剑,一个人用单剑,七柄剑凌空一闪,就像是满天星雨缤纷,亮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可是,就算你张不开眼睛,也应该认得出这四个人——云门山,七星塘,飞鱼堡的鱼家兄弟。
  这兄弟四个人,是一胎所生,虽然长得不高,但是兄弟四人,心意相通,四人联手,施展出他们家传飞鱼七星剑,在普天之下的七大剑阵中,虽然不能名列第一,能破他们这一阵的人,也已不多。
  他们不但剑法怪异,性情更孤僻,想不到竟被罗置在大内,作了皇帝的贴身护卫。
  剑光闪亮了皇帝的脸。
  皇帝道:“斩!”
  七柄剑光华流窜,星芒闪动,立刻就笼罩了南王世子和王安。
  王安居然面色不变。
  南王世子已挥手低叱道:“破。”
  叱声出口,忽然间,一道剑光斜斜飞来,如惊芒掣电,如长虹经天。
  满天剑光交错,忽然发出了“叮,叮,叮,叮”四声响,火星四溅,满天剑光忽然全都不见了。
  惟一还有光的,只剩下一柄剑。
  一柄形式奇古的长剑。
  这柄剑当然不是鱼家兄弟的剑。
  鱼家兄弟的剑,都已断了,鱼家兄弟的人,已全都倒了下去。
  这柄剑在一个白衣人的手里,雪白的衣服,苍白的脸,冰冷的眼睛,傲气逼人,甚至比剑气还逼人。
  这里是皇宫,皇帝就在他面前。可是这个人却好像连皇帝都没有被他看在眼里。
  皇帝居然也还是神色不变,淡淡道:“叶孤城?”
  白衣人道:“山野草民,想不到竟能上动天听。”
  皇帝道:“天外飞仙,一剑破七星,果然是好剑法。”
  叶孤城道:“本来就是好剑法。”
  皇帝道:“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叶孤城道:“成就是王,败就是贼。”
  皇帝道:“贼就是贼。”
  叶孤城冷笑,平剑当胸,冷冷道:“请。”
  皇帝道:“请?”
  叶孤城冷冷道:“以陛下之见识与镇定,武林之中已少有人能及,陛下若入江湖,必可名列十大高手之中。”
  皇帝笑了笑,道:“好眼力。”
  叶孤城道:“如今王已非王,贼已非贼,王贼之间,强者为胜。”
  皇帝道:“好一个强者为胜。”
  叶孤城道:“我的剑已在手。”
  皇帝道:“只可惜你手中虽有剑,心中却无剑。”
  叶孤城道:“心中无剑?”
  皇帝道:“剑直,剑刚,心邪之人,胸中焉能藏剑?”
  叶孤城脸色变了变,冷笑道:“此时此刻,我手中剑已经够了。”
  皇帝道:“哦?”
  叶孤城道:“手中的剑能伤人,心中的剑却只能伤得自己。”
  皇帝笑了,大笑。
  叶孤城道:“拔你的剑。”
  皇帝道:“我手中无剑。”
  叶孤城道:“你不敢应战?”
  皇帝微笑道:“我练的是天子之剑,平天下,安万民,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以身当剑,血溅五步是为天子所不取。”
  他凝视着叶孤城,慢慢地接着道:“朕的意思,你想必也已明白。”
  叶孤城苍白的脸已铁青,紧握了剑柄,道:“你宁愿束手待毙?”
  皇帝道:“朕受命于天,你敢妄动?”
  叶孤城握剑的手上,青筋暴露,鼻尖上已沁出了冷汗。
  王安忍不住大声道:“事已至此,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
  南王世子道:“他一定会动手的,名扬天下的‘白云城主’,不会有妇人之仁。”
  叶孤城脸上阵青阵白,终于跺了跺脚道:“我本不杀手无寸铁之人,今日却要破例一次。”
  皇帝道:“为什么?”
  叶孤城道:“因为你手中虽无剑,心中却有剑。”
  皇帝默然。
  叶孤城道:“我也说过,手中的剑能伤人,心中的剑却必伤自己。”
  他手里的剑已挥起。
  月满中天。
  月更圆。
  秋风中浮动着桂子的清香,桂子的香气之中,却充满了肃杀之意。
  风从窗外吹进来,月光从窗外照进来,风和月同样冷。
  剑更冷。
  冷剑刺出,热血就必将溅出。
  可是,就在这一刹那间,一个人忽然从窗外飞了进来。
  他的身法比风更快,比月光更轻,可是他这个人在江湖中的分量却重逾泰山。
  只有这个人,才能阻止叶孤城刺出的一剑。
  只有这个人,才能使叶孤城震惊。
  “陆小凤!”
  叶孤城失声而呼道:“你怎么会来的?”
  陆小凤道:“因为你来了。”
  叶孤城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何必来,你又何必来?”
  陆小凤也叹了口气,道:“你不该来,我不必来,只可惜我们现在都已来了。”
  叶孤城道:“可惜。”
  陆小凤道:“实在可惜。”
  叶孤城再次叹息,手中的剑忽又化作飞虹。
  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这飞虹般的剑,并不是刺向陆小凤的。
  陆小凤闪身,剑光已穿窗而出,人也穿窗而出,他的人和剑,已合而为一。
  速度,不但是种刺激,而且是种很愉快的刺激。
  快马、快船、快车和轻功,都能给人这种享受。
  可是,假如你是在逃亡的时候,你就不会领略到这种愉快和刺激了。
  叶孤城是一个很喜欢速度的人,在海上、在白云城、在月白风清的晚上,他总是喜欢一个人迎风施展他的轻功,飞行在月下。
  每当这种时候,他总是觉得心情分外宁静。
  此时正月白风清,此地乃金楼玉阙,他已施展他最快的速度,可是他的心却很乱。
  他在逃亡,他有很多想不通——
  这计划中,究竟有什么错误和漏洞?
  陆小凤怎么会发现这秘密?怎么会来的?
  没有人能给他答复,就正如没有人知道,此刻吹在他脸上的风,是从哪里来的。
  月色凄迷,仿佛有雾,前面皇城的阴影下,有一个人静静地站着,一身白衣如雪。
  叶孤城看不清这个人,他只不过看见一个比雾更白、比月更白的人影。
  但他已知道这个人是谁。
  因为他忽然感觉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剑气,就像一重看不见的山峰,向他压了下来。
  他的瞳孔忽然收缩,肌肉忽然绷紧。
  除了西门吹雪外,天上地下,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给他这种压力。
  等到他看清了西门吹雪的脸,他的身形就骤然停顿。
  西门吹雪掌中有剑,剑仍在鞘,剑气并不是从这柄剑上发出来的。
  他的人比剑更锋锐、更凌厉。
  他们两个人的目光相遇时,就像剑锋相击一样。
  他们都没有动,这种静的压力,却比动更强、更可怕。
  一片落叶飘过来,飘在他们两个人之间,立刻落下,连风都吹不起。
  这种压力虽然看不见,却绝不是无形的。
  西门吹雪忽然道:“你学剑?”
  叶孤城道:“我就是剑。”
  西门吹雪道:“你知不知道剑的精义何在?”
  叶孤城道:“你说!”
  西门吹雪道:“在于诚。”
  叶孤城道:“诚?”
  西门吹雪道:“惟有诚心真意,才能达到剑术的巅峰,不诚的人,根本不足论剑。”
  叶孤城的瞳孔突又收缩。
  西门吹雪盯着他,道:“你不诚。”
  叶孤城沉默了很久,忽然也问道:“你学剑?”
  西门吹雪道:“学无止境,剑术更是学无止境。”
  叶孤城道:“你既学剑,就该知道学剑的人只要诚于剑,并不必诚于人。”
  西门吹雪不再说话,话已说尽。
  路的尽头是天涯,话的尽头就是剑。
  剑已在手,已将出鞘。
  就在这时,剑光飞起,却不是他们的剑。
  叶孤城回过头,才发现四面都已被包围,几乎叠成了一圈人墙,数十柄寒光闪耀的剑,也几乎好像一面网。
  不但有剑网,也有枪林、刀山。
  金戈映明月,寒光照铁衣,紫禁城内的威风和煞气,绝不是任何人能想像得到的。
  一向冷静镇定的魏子云,现在鼻尖上也已有了汗珠,手挥长剑,调度全军,一双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叶孤城,沉声道:“白云城主?”
  叶孤城点头。
  魏子云道:“城主远在天外,剑如飞仙,人也如飞仙,何苦自贬于红尘,作此不智事?”
  叶孤城道:“你不懂?”
  魏子云道:“不懂。”
  叶孤城冷冷道:“这种事,你本就不会懂的。”
  魏子云道:“也许我不懂,可是……”
  目光如鹰,紧随在魏子云之后的“大漠神鹰”屠方,抢着道:“可是我们却懂得,像你犯这种罪是千刀万段,株连九族的死罪。”
  他虽然以轻功和鹰爪成名,中年之后,用的也是剑。
  他的剑锋长而狭,看来和海南剑派门下用的剑差不多,其实,他的剑法却是昆仑真传。
  叶孤城用眼角瞟着他的剑,冷笑道:“你知不知道你犯的是什么罪?”
  屠方听不懂这句话。
  叶孤城道:“你练刀不成,学剑又不精,敢对我无礼,你犯的也是死罪。”
  屠方脸色更阴沉,剑锋展动,立刻就要冲上去。
  他一冲上去,别人当然不会坐视,叶孤城纵然有绝世无双的剑法,就在这顷刻之间,也得尸横当地,血溅五步。
  可是他还没有冲出去,已有人阻止了他。
  西门吹雪忽然道:“等一等!”
  屠方道:“等什么?”
  西门吹雪道:“先听我说一句话。”
  此时此刻,虽然已剑拔弩张,西门吹雪要说话,却还是没有人能不听。
  魏子云点头示意,屠方身势停顿。
  西门吹雪道:“我若与叶孤城双剑联手,普天之下,有谁能抵挡?”
  没有人。
  这答案也绝对没有人不知道。
  魏子云吸了口气,鼻尖上又有汗珠沁出。
  西门吹雪盯着他,道:“我的意思,你是不是已明白?”
  魏子云摇摇头。
  他当然明白西门吹雪的意思,却宁愿装作不明白,他一定要争取时间,想一个对策。
  西门吹雪道:“我七岁学剑,七年有成,至今未遇敌手。”
  叶孤城忽然叹了口气,打断了他的话,道:“只恐琼楼玉字,高处不胜寒……人在高处的寂寞,他们这些人又怎么会知道呢?你又何必对他们说?”
  西门吹雪的目光凝注他,眼睛里的表情很奇怪,过了很久,才缓缓的道:“今夜是月圆之夕。”
  叶孤城道:“是的!”
  西门吹雪道:“你是叶孤城?”
  叶孤城道:“是的。”
  西门吹雪道:“你掌中有剑,我也有。”
  叶孤城道:“是的!”
  西门吹雪道:“所以,我总算已经有了对手。”
  魏子云抢着道:“所以你不愿让他伏法而死?”
  屠方道:“难道你连王法都不管了么?”
  西门吹雪道:“此刻,我但求与叶城主一战而已,生死荣辱,我都已不放在心上。”
  魏子云道:“在你眼中看来,这一战不但重于王法,也重于性命?”
  西门吹雪目光仿佛在凝视着远方,缓缓道:“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得一知己,死而无憾,能得到白云城主这样的对手,死更无憾。”
  对一个像他这样的人说来,高贵的对手,实在比高贵的朋友更难求。
  看他脸上那种深远的寂寞,魏子云眼睛的表情也变得很奇怪,也不禁叹了口气,道:“生死虽轻若鸿毛,王法却重于泰山,我虽然明白你的意思,怎奈……”
  西门吹雪道:“难道你逼着我陪他先闯出去,再易地而战么?”
  魏子云双手紧握,鼻尖上汗珠滴落。
  西门吹雪冷冷道:“这一战势在必行,你最好赶快拿定主意。”
  魏子云无法拿定主意。
  他一向老谋深算,当机立断,可是现在,他实在不敢冒险!
  忽然间,一个人从枪林刀山中走出来,看见这个人,大家好像都松了口气。
  这世上假如还有一个人能对这种事下决定,这个人就一定是陆小凤。
  第十二回 强敌已逝
  仿佛有雾,却没有雾。明月虽已西沉,雾却还没有升起。
  陆小凤从月光下走过来,眼睛一直在盯着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不看他。
  陆小凤忽然道:“这一战,真的势在必行么?”
  西门吹雪道:“嗯。”
  陆小凤道:“然后呢?”
  西门吹雪道:“然后没有了。”
  陆小凤道:“你的意思是说,这一战无论你是胜是负,都不再管这件事?”
  西门吹雪道:“是。”
  陆小凤忽然笑了一笑,转过身子拍了拍魏子云的肩,道:“这件事你还拿不定主意?”
  魏子云道:“我……”
  陆小凤道:“我若是你,我一定会劝他们赶快动手。”
  魏子云道:“请教?”
  陆小凤道:“因为这一战,无论是谁胜谁负,对你们都有百利而无一害,那么,还等什么呢?”
  魏子云还在考虑。
  陆小凤道:“我所说的利,是渔翁得利的利。”
  魏子云抬起头,看了看叶孤城,看了看西门吹雪,又看了看陆小凤,终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道:“今夜虽是月圆之夕,这里却不是紫禁之巅。”
  陆小凤道:“你的意思是说,要让他们再回到太和殿上去么?”
  魏子云居然笑了笑,道:“他们这一战既然势在必行,为什么要让那几位不远千里而来的人,徒劳往返?”
  陆小凤也笑了,道:“潇湘剑客果然人如其名,果然洒脱得很。”
  魏子云也拍了拍他的肩,微笑了,道:“陆小凤果然不愧为陆小凤。”
  明月虽已西沉,看起来却更圆了。
  一轮圆月,仿佛就挂在太和殿的飞檐下,人却已在飞檐上。
  人很多,却没有人声。
  就连司空摘星、老实和尚,都已闭上了嘴,因为他们也同样能感受到那种逼人的压力。
  忽然间,一声龙吟,剑气冲霄。
  叶孤城剑已出鞘。剑在月光下看来,仿佛也是苍白的。
  苍白的月,苍白的剑,苍白的脸。
  叶孤城凝视着剑锋,道:“请。”
  他没有去看西门吹雪,连一眼都没有看,竟然没有去看西门吹雪手里的剑,也没有去看西门吹雪的眼睛。
  这是剑法的大忌。高手相争,正如大军决战,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所以对方每一个轻微的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甚至连每一根肌肉的跳动,也都应该观察得仔仔细细,连一点都不能错过。
  因为每一点都可能是决定这一战胜负的因素。
  叶孤城身经百战,号称无敌,怎么会不明白这道理?
  这种错误,本来是他绝不会犯的。
  西门吹雪目光锐利如剑锋,不但看到了他的手、他的脸,仿佛还看到了他的心。
  叶孤城又说了一遍:“请。”
  西门吹雪忽然道:“现在不能。”
  叶孤城道:“不能?”
  西门吹雪道:“不能出手。”
  叶孤城道:“为什么?”
  西门吹雪道:“因为你的心还没有静。”
  叶孤城默然无语。
  西门吹雪道:“一个人心若是乱的,剑法必乱,一个人剑法若是乱的,必死无疑。”
  叶孤城冷笑道:“难道你认为我不战就已败了?”
  西门吹雪道:“现在你若是败了,非战之罪。”
  叶孤城道:“所以你现在不愿出手?”
  西门吹雪没有否认。
  叶孤城道:“因为你不愿乘人之危?”
  西门吹雪也没有否认。
  叶孤城道:“可是这一战已势在必行。”
  西门吹雪道:“我可以等。”
  叶孤城道:“等到我的心静?”
  西门吹雪点点头道:“我相信我用不了等多久的。”
  叶孤城霍然抬起头盯着他,眼睛里仿佛露出了一抹感激之色,却又很快被他手里的剑光照散了。
  对你的敌手感激,也是种致命的错误。
  叶孤城道:“我也不会让你等多久的,在你等的时候,我能不能找一个人谈谈话?”
  西门吹雪道:“说话可以让你心静?”
  叶孤城道:“只有跟一个人说话,才可以使我心静。”
  西门吹雪道:“这个人是谁?”
  这句话他本不必问的。
  叶孤城说的当然是陆小凤,因为他心里的疑问,只有陆小凤一个人能答复。
  陆小凤坐了下来,在紫禁之巅,滑不留足的琉璃瓦上坐了下来。
  明月就挂在他身后,挂在他头上,看来就像是神佛脑后的那圈光轮。
  叶孤城凝视着他,已凝视了很久,忽然道:“你不是神。”
  陆小凤道:“我不是。”
  叶孤城道:“所以我想不通,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秘密的?”
  陆小凤笑了一笑,道:“你真的认为这世上有能够永远瞒住人的秘密?”
  叶孤城道:“也许没有,可是我们这计划……”
  陆小凤道:“你们这计划,的确很妙,也很周密,只可惜无论多周密的计划,都难免有漏洞。”
  叶孤城道:“我们的漏洞在哪里?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陆小凤沉吟着,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出来的,我只不过觉得,有几个人本来不该死的,却不明不白的死了。”
  叶孤城道:“你说的是张英风、公孙大娘和欧阳情?”
  陆小凤道:“还有龟孙子大老爷。”
  叶孤城道:“你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要对他们下毒手么?”
  陆小凤道:“现在我已想通。”
  叶孤城道:“你说!”
  陆小凤道:“这计划久已在秘密进行中,王总管和南王府的人,一直都在保持联络,他们见面的地方,就是欧阳情的妓院。”
  叶孤城道:“因为他们认为,绝不会有人想得到太监和喇嘛居然也逛妓院。”
  陆小凤道:“但你不放心,因为你知道龟孙子大老爷和欧阳情都不是平常人,你总怀疑他们已发现这秘密,所以你一定要杀了他们灭口。”
  叶孤城道:“其实我本不必杀他们的。”
  陆小凤道:“的确不必。”
  叶孤城道:“可是这件事关系实在太大,我不能冒一点险。”
  陆小凤道:“也正因如此,所以我才发现,在你们这次决战的幕后,一定还隐藏着个极大的秘密,绝不仅是因为李燕北和老杜的豪赌。”
  叶孤城叹了口气,道:“你总该知道张英风是非死不可的。”
  陆小凤道:“因为张英风急着要找西门吹雪,他找到了那个太监窝,却在无意间发现了你也在那里,他当然非死不可。”
  叶孤城道:“你想必也已知道,他捏的那第三个蜡像就是我。”
  陆小凤道:“就因为这个蜡像,所以泥人张才会死。”
  叶孤城道:“那天你去迟了一步。”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因为我走了不少冤枉路。”
  叶孤城道:“我杀公孙大娘,就是为了要引你走入歧途。”
  陆小凤道:“你还希望我怀疑老实和尚。”
  叶孤城冷笑道:“难道你真的以为他很老实?”
  陆小凤忽然又笑了一笑,道:“我虽然常常看错人,做错事,走错路,但有时候却偏偏会歪打正着。”
  叶孤城道:“歪打正着?”
  陆小凤道:“我若不怀疑老实和尚,就不会去追问欧阳情,也就不会发现王总管和南王府的喇嘛那天也到那里去过。”
  叶孤城道:“你问出了这件事后,才开始怀疑到我?”
  陆小凤叹息着道:“其实我一直都没有怀疑到你,虽然我总觉得你绝不可能被人暗算,更不可能伤在唐家的毒药暗器下,但我却还是没有怀疑到你,因为……”
  他凝视着叶孤城,慢慢地接着道:“因为我总觉得你是我的朋友。”
  叶孤城扭转头,他是不是已无颜再面对陆小凤?
  陆小风道:“你们利用李燕北和杜桐轩的豪赌作烟幕,再利用这一次决战作引子,你先安排好一个人在杜桐轩那里,作你的替身,你出现时,满身簪花,并不是怕人嗅到你伤口的恶臭,而是怕人发觉你身上并没有恶臭。”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接着道:“这些计划实在都很妙,妙极了。”
  叶孤城没有回头。
  陆小凤道:“最妙的还是那些缎带。”
  叶孤城道:“哦?”
  陆小凤道:“魏子云以缎带来限制江湖豪杰入宫,你却要王总管在内库中又偷出一匹变色绸,制成缎带,交给白云观主,由他再转送出去,来的人一旦多了,魏子云就只有将人力全都调来太和殿防守,你们才可以从容在内宫进行你们的阴谋。”
  叶孤城仰面向天,默然无语。
  陆小凤道:“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你虽然算准了西门吹雪绝不会向一个负了伤的人出手,却忘了还有一个一心想报兄仇的唐天纵。”
  叶孤城道:“唐天纵?”
  陆小凤道:“若不是唐天纵出手暗算了你的替身,我可能还不会怀疑到你。”
  叶孤城道:“哦?”
  陆小凤道:“我发现了你的秘密,我立刻想到南王府,又想到王总管,直到那时,我才明白你们的阴谋,是件多么可怕的阴谋。”
  叶孤城忽然笑了。
  陆小凤道:“你在笑?”
  叶孤城道:“我不该笑?”
  陆小凤看着他,终于点了点头,道:“只要还能笑,一个人的确应该多笑笑。”
  只不过笑也有很多种,有的笑欢愉,有的笑勉强,有的笑谄媚,有的笑酸苦。
  叶孤城的笑是哪一种?
  不管他的笑是属于哪一种,只要他还能在此时此地笑得出来,他就是个非平常人所能及的英雄。
  他忽然拍了拍陆小凤的肩道:“我去了。”
  陆小凤道:“你没有别的话说?”
  叶孤城想了想道:“还有一句。”
  陆小凤道:“你说。”
  叶孤城扭转头道:“不管怎么样,你总是我的朋友……”
  陆小凤看着他大步走出去,走向西门吹雪,忽然觉得秋风已寒如残冬……
  这时候,月已淡,淡如星光。
  星光淡如梦,情人的梦。
  情人,永远是最可爱的,有时候,仇人虽然比情人还可爱,这种事毕竟很少。
  仇恨并不是种绝对的感情,仇恨的意识中,有时还包括了了解与尊敬。
  只可惜可爱的仇人不多,值得尊敬的仇人更少!
  怨,就不同了。
  仇恨是先天的,怨恨却是后天的,仇恨是被动的,怨恨却是主动的。
  你能不能说西门吹雪恨叶孤城?
  你能不能说叶孤城恨西门吹雪?
  他们之间没有怨恨,他们之间只有仇恨。他们的仇恨,只不过是一种与生俱来,不能不有的,既奇妙又愚笨,既愚笨又奇妙的仇恨!
  也许,叶孤城恨的只是——既然生了叶孤城,为什么还要生西门吹雪。
  也许,西门吹雪所恨的也是一样。
  恨与爱之间的距离,为什么总是那么令人难以衡量?
  现在,已经到了决战的时候。
  真正到了决战的时候,天上地下,已经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阻止这场决战。
  这一刻,也许很短暂,可是有很多人为了等待这一刻,已经付出了他们所有的一切!
  想起了那些人,陆小凤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心酸。
  这一战是不是值得?
  那些人的等待是不是值得?
  没有人能回答,没有人能解释,没有人能判断。
  甚至连陆小凤都不能。
  可是,他也同样的感觉到那种逼人的煞气和剑气,他所感受的压力也许比任何人都大得多。
  因为西门吹雪是他的朋友,叶孤城也是。
  ——假如你曾经认为一个人是你的朋友,那么这个人永远都是。
  所以,陆小凤一直都在盯着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的剑,留意着他们每一个轻微的动作和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甚至每一根肌肉的跳动。
  他在担心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的剑,本来是神的剑,剑的神。
  可是现在,他已不再是神,是人。
  因为他已经有了人类的爱、人类的感情。
  人总是软弱的,总是有弱点的,也正因如此,所以人才是人。
  叶孤城是不是已抓到了西门吹雪的弱点?
  陆小凤很担心,他知道,无论多小的弱点,都是足以致命的。
  他知道,就算是叶孤城能放过西门吹雪,西门吹雪也不能放过自己。
  胜就是生,败就是死,对西门吹雪和叶孤城这种人来说,这其间绝无选择的余地。
  最怪的是,他也同样担心叶孤城!
  他从未发觉叶孤城有过人类的爱和感情!
  叶孤城的生命就是剑,剑就是叶孤城的生命。只不过生命本身就是场战争,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战争。
  无论是哪种战争,通常都只有一种目的——胜。
  胜的意思,就是光荣,就是荣誉。
  可是现在对叶孤城说来,胜已失去了意义,因为他败固然是死,胜也是死。
  因为他无论是胜是败,都无法挽回失去的荣誉,何况无论谁都知道,今夜他已无法活着离开紫禁城了。
  所以他们两个人虽然都有必胜的条件,也都有必败的原因。
  这一战究竟是谁负?谁胜?
  这时候,星光月色更淡了,天地间所有的光辉,都已集中在两柄剑上。
  两柄不朽的剑。
  剑已刺出!
  刺出的剑,剑势并不快,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两人之间的距离还有很远。
  他们的剑锋并未接触,就已开始不停的变动,人的移动很慢,剑锋的变动却很快,因为他们一招还未使出,就已随心而变。
  别的人看来,这一战既不激烈,也不精彩。
  魏子云、丁敖、殷羡、屠方,却都已经流出了冷汗。
  这四个人都是当代的一流剑客,他们看出这种剑术的变化,竟已到了随心所欲的境界,也正是武功中高无上的境界!
  叶孤城的对手若不是西门吹雪,他掌中的剑每一个变化击出,都是必杀必胜之剑。
  他们剑与人合一,这已是心剑。
  陆小凤手上忽然也沁出了冷汗,他忽然发现西门吹雪剑势的变化,看来虽然灵活,其实却呆滞,至少比不上叶孤城的剑那么轻灵流动。
  叶孤城的剑,就像是白云外的一阵风。
  西门吹雪的剑上,却像是系住了一条看不见的线——他的妻子、他的家、他的感情,就是这条看不见的线。
  陆小凤也已看出来了,就在下面的二十个变化间,叶孤城的剑必将刺入西门吹雪的咽喉。
  二十个变化一瞬即过。
  陆小凤指尖已冰冷。
  现在,无论谁也无法改变西门吹雪的命运。
  陆小凤不能,西门吹雪自己也不能。
  两个人的距离已近在咫尺!
  两柄剑都已全力刺出!
  这已是最后一剑,已是决胜负的一剑。
  直到现在,西门吹雪才发现自己的剑慢了一步,他的剑刺入叶孤城的胸膛时,叶孤城的剑已必将刺穿他的咽喉。
  这命运,他已不能不接受。
  可是就在这时候,他忽又发现叶孤城的剑势有了偏差,也许只不过是一两寸间的偏差,这一两寸的距离,却已是生与死之间的距离。
  这错误怎么会发生的?
  是不是因为叶孤城自己知道自己的生与死之间,已没有距离?
  剑锋是冰冷的。
  冰冷的剑锋,已刺入叶孤城的胸膛,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剑尖触及他的心。
  然后,他就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刺痛,就仿佛看见他初恋的情人死在病榻上时,那种刺痛一样。
  那不仅是痛苦,还有恐惧,绝望的恐惧!
  因为他知道,他生命中所有欢乐和美好的事,都已将在一瞬间结束。
  现在他的生命也已将结束,结束在西门吹雪的剑下!
  可是,他对西门吹雪并没有怨恨,只有种任何人永远都无法了解的感激。
  在这最后一瞬间,西门吹雪的剑也慢了,也准备收回这一着致命的杀手。
  叶孤城看得出。
  他看得出西门吹雪实在并不想杀他,却还是杀了他,因为西门吹雪知道,他宁愿死在这柄剑下。
  ——既然要死,为什么不死在西门吹雪的剑下?·
  ——能死在西门吹雪的剑下,至少总比别的死法荣耀得多!
  西门吹雪了解他这种感觉,所以成全了他!
  所以他感激!
  这种了解和同情,惟有在绝世的英雄和英雄之间,才会产生。
  在这一瞬间,两个人的目光接触,叶孤城从心底深处长长吐出一口气!
  “谢谢你。”
  这三个字他虽然没有说出口,却已从他目光中流露出来!他知道西门吹雪也一定会了解的!
  他倒下去!
  明月已消失,星光也已消失,消失在东方刚露出的曙色里!
  这绝世无双的剑客,终于已倒下去。他的声名,是不是也将从此消失?
  天边一朵白云飞来,也不知是想来将他的噩耗带回天外?还是特地来对这位绝世的剑客,致最后的敬意?
  曙色已临,天地间却仿佛更寒冷、更黑暗。
  叶孤城的脸色,看来就仿佛这一抹刚露出的曙色一样,寒冷、朦胧、神秘!
  剑上还有最后一滴血!
  西门吹雪轻轻吹落,仰面四望,天地悠悠,他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寂寞。
  西门吹雪藏起了他的剑,抱起了叶孤城的尸体,剑是冷的,尸体更冷。
  最冷的却还是西门吹雪的心。
  轰动天下的决战已过去,比朋友更值得尊敬的仇敌已死在他剑下。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使他的心再热起来?血再热起来?
  他是不是已决心永远藏起他的剑?就像是永远埋藏起叶孤城的尸体一样?无论如何,这两样都是绝不容许任何人侵犯的。他对他们都同样尊敬。
  丁敖忽然冲过来,挥剑拦住了他的去路,厉声道:“你不能将这人带走,无论他是死是活,你都不能将他带走。”
  西门吹雪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丁敖又道:“这人是朝廷的重犯,为他收尸的人,也有连坐之罪。”
  西门吹雪道:“你想留下我?”
  丁敖冷笑道:“难道我留不住你?”
  西门吹雪额上青筋凸起。
  丁敖道:“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双剑联手,天下也许无人能挡,但可惜叶孤城现在已经是个死人,这里却还有禁卫三千。”
  这句话刚说完,他忽然听到他身后有人在笑!
  一个人带着笑道:“叶孤城虽然已经是个死人,陆小凤却还没有死。”
  陆小凤又来了!
  丁敖霍然回身,喝道:“你想怎么样?”
  陆小凤淡淡道:“我只不过想提醒你,西门吹雪和叶孤城都是我的朋友。”
  丁敖道:“难道你想包庇朝廷的重犯?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罪?”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一点。”
  丁敖道:“说!”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不该做的事,我绝不去做,应该做的事,你就算砍掉我的脑袋,我也一样要去做。” 
  丁敖脸色变了。
  屠方、殷羡已冲过来,侍卫们弓上弦,刀出鞘,剑拔弩张,又是一触即发。
  忽然间,又有一个人跳起来,大声道:“你们虽然有禁卫三千,陆小凤至少还有一个朋友,也是个不怕砍掉头的朋友。”
  这个人是卜巨。
  木道人立刻跟着道:“贫道虽然身在方外,可是方外人也有方外之交。”
  他转过头来,看着老实和尚,道:“和尚呢?”
  老实和尚瞪了他一眼,道:“道士能有朋友,和尚为什么不能有?”
  他又瞪了司空摘星一眼,道:“你呢?”
  司空摘星叹了口气,道:“这里的侍卫大老爷们不但都是高手,而且都是大官,我是个小偷,小偷怕的就是官,所以……”
  木道人道:“所以怎么样?”
  司空摘星苦笑道:“所以我是很不想承认陆小凤是我的朋友,只可惜我又偏偏没法子不承认。”
  木道人道:“很好。”
  司空摘星道:“很不好!”
  木道人道:“不好?”
  司空摘星道:“假如他们要留下西门吹雪,陆小凤是不是一定不答应?”
  木道人道:“是。”
  司空摘星道:“假如他们要对付陆小凤,我们是不是不答应?”
  木道人道:“是。”
  司空摘星道:“那么我们是不是一定要跟他们干起来?”
  木道人默认!
  司空摘星道:“我刚刚已计算过,假如我们要跟他们干起来,我们每个人,至少要对付他们三百一十七个。”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双拳难敌四手,两只手要对付六百多只手,那滋味一定不好受。”
  木道人突然笑了一笑,道:“莫忘记你有三只手。”
  司空摘星也笑了。
  他们的笑很轻松,在天子脚下,紫禁城里,面对着寒光耀眼的刀山枪林,他们居然还能笑得很轻松。
  丁敖他们却已紧张起来,侍卫们更是一个个如临大敌!
  这一战若是真的打起来,那后果就真的不可想像了。
  看起来这一战已是非打不可!
  魏子云面色沉重,双手紧握,缓缓道:“各位都是在下心慕已久的武林名家,在下本不敢无礼,只可惜职责所在……”
  陆小凤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的意思,我们都懂,我们这些人的脾气,我也希望你能懂。”
  魏子云道:“请教。”
  陆小凤道:“我们这些人,有的喜欢钱,有的喜欢女人,有的贪生,有的怕死,可是一到了节骨眼上,我们就会把朋友的交情,看得比什么都重。”
  魏子云沉默了很久,才叹息着点了点头,道:“我懂。”
  陆小凤道:“你应该懂。”
  魏子云道:“还有件事,你也应该懂。”
  陆小凤道:“哦?”
  魏子云道:“这一战的结果,必定是两败俱伤,惨不忍睹,这责任应该由谁负?”
  陆小凤没有开口,心里也一样沉重。
  魏子云环目四顾,长长叹息,道:“无论这责任由谁负,看来这一战已是无法避免,也没有人能阻止了。”
  陆小凤沉思着,缓缓道:“也许还有一个人能阻止。”
  魏子云道:“谁?”
  陆小凤遥视着皇城深处,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就在这时,大殿下已有人在高呼:“圣旨到。”
  一个黄衣内监,手捧诏书,匆匆赶了过来。
  大家一起在殿脊上跪下听诏:
  “奉天承运,天子诏曰,召陆小凤即刻到南书房,其它各色人等,即时出宫。”
  天子金口玉言,说出来的话永无更改。
  各色人等中,当然也包括了死人,所以这一战还未开始,就已结束!
  尾 声
  九月十六。
  黄昏,明月又将升起,今夜的月,必将比十五的月更圆。
  司空摘星沿着金鳌玉带的栏杆,来来回回地已不知走了多少次,他想数清这条桥上究竟有多少栏杆,却一直没有数出来,因为他有心事——
  陆小凤为什么还没有出来?
  皇帝留着他干什么?
  天威难测,伴君如伴虎,像陆小凤那种洒脱不羁的人,呆在皇帝身旁,一句话说错了,一件事做错了,脑袋就很可能要搬家。
  这一点,不但司空摘星担心,只要是陆小凤的朋友,每个人都在担心,陆小凤的朋友不少。
  魏子云已经进去探望过好几次,南书房里好像一直都没有动静。
  没有奉诏,谁也不敢闯入南书房,魏子云当然也不敢。所以他每一次从里面出来,大家的心里就会又多加重一分。
  等到他第六次从里面出来,有的人已急得快要发疯了,魏子云反而不像前几次出来时那么垂头丧气,眼睛里居然好像发着光。
  看见他眼睛里的表情,司空摘星立刻迎上去,道:“是不是有了消息?”
  魏子云点点头。
  司空摘星道:“那小子已经出来了?”
  魏子云摇摇头。
  司空摘星道:“你看见了他?”
  魏子云又摇摇头。
  司空摘星几乎叫了起来,道:“这算哪门子消息?”
  魏子云道:“我虽然没有看见他,但听见他的声音。”
  司空摘星道:“什么声音?”
  魏子云道:“当然是笑声。”
  他自己也笑了笑,接着道:“除了笑声外,你想他还会发出什么声音来?”
  司空摘星瞪大了眼睛,道:“他笑的声音是不是很大?”
  魏子云道:“他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司空摘星眼睛瞪得更大,道:“在皇帝面前,他也敢像平常那么样笑?”
  魏子云道:“你想天下还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做的?”
  司空摘星叹了口气,道:“我想不出。”
  魏子云道:“我也想不出。” 
  司空摘星道:“我更想不出,在南书房里,会有什么事能让他笑得那么开心?”
  魏子云压低了声音,道:“听说他们在喝酒。”
  司空摘星道:“他们是谁?”
  魏子云声音压得更低,道:“‘他们’就是皇帝和陆小凤。”
  司空摘星眼珠子瞪得都快掉了下来,道:“你这是听谁说的?”
  魏子云道:“我在里面的时候,刚好有个小太监送酒进去。”
  司空摘星道:“你就顺便托他进去打听打听里面的动静?”
  魏子云叹了口气,道:“我答应替他在外面买栋房子,他才肯的。”
  司空摘星道:“他又听见了什么?”
  魏子云道:“只听见了一句话。”
  司空摘星道:“一句话就一栋房子?这价钱未免太贵了些罢?”
  魏子云道:“不贵。”
  魏子云道:“那句话也许比一万栋房子还值钱。”
  他实在真能沉得住气,直到现在,还不肯把那句话痛痛快快的说出来。
  司空摘星已急得在冒汗,急着问道:“这句话究竟是谁说的?究竟是句什么话啊?”
  魏子云道:“那句话是皇帝说的,他答应了陆小凤一件事。”
  司空摘星道:“什么事?”
  魏子云道:“随便什么事。”
  司空摘星道:“随便陆小凤要求什么事,他都答应?”
  魏子云道:“天子无戏言,普天之下,也绝没有皇帝做不到的事。”
  司空摘星怔住了,真的怔住了。
  说话的虽然只有他一个人,在旁边听说的却不止一个,听见了这句话,每个人都怔住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民。天子说出来的一句话,简直就像是神话中的魔棒一样,可以点铁成金,化卑贱为高贵,化腐朽为神奇。
  也不知过了多久,司空摘星才长长吐出了口气,道:“那小子要的是什么呢?”
  魏子云道:“不知道,那小太监只听到一句话。”
  司空摘星道:“其实,用不着别人说,我也可以猜得出那小子要的是什么?”
  魏子云道:“哦?”
  司空摘星道:“皇宫大内中,一定藏着有各式各样的美酒。”
  魏子云道:“你认为他要的是酒?”
  司空摘星道:“有没有人不要命的?”
  魏子云道:“就算有,也很少。”
  司空摘星道:“酒就是那小子的命,他不要酒要什么?”
  老实和尚忽然道:“要命根子。”
  司空摘星道:“命根子?”
  老实和尚道:“酒虽然是他的命,女人却是他的命根子。”
  木道人道:“你真的认为他会求皇帝赐他一个女人?”
  老实和尚道:“也许不是一个女人,是三百六十五个。”
  木道人大笑道:“这是和尚的想法,和尚大概是想女人想疯了,我们绝不能以和尚之心,去度陆小凤之腹。”
  老实和尚道:“道士的想法是什么?”
  木道人道:“那小子虽然是个酒色之徒,却不糊涂,总该知道有了钱,就不怕没有酒和女人,何况他一向挥金如土,总是缺钱用。”
  老实和尚叹了口气,道:“难怪别人说,人越老越贪,原来老道士也是财迷。”
  卜巨一直想开口,终于忍不住道:“我若是他,我一定会要皇帝封我为大将军,率军西征,立威于四方,扬名于天下。”
  魏子云立刻同意。
  名、利、女人、权势,岂非正是一个男人幻想中的一切?除此之外,他还能要求什么呢?
  司空摘星道:“也许他要的不止一样,这小子的心,一向黑得很。”
  老实和尚道:“不管怎么样,他要的总是我们猜的这几样事其中之一。”
  忽然之间,永定门里有人道:“不是。”
  一个人大步从里面走出来,神采飞扬,容光焕发——陆小凤终于出现了,大家立刻迎上去,抢着问道:“难道我们全都猜错了?”
  陆小凤点点头。
  老实和尚道:“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陆小凤道:“不可说,不可说。”
  他分开人丛,大步向前走,随便人家怎么问,他也不开口。
  他好像决心要让这些人活活憋死。
  可是,这些人也并不是那种很容易就肯死心的人,陆小凤在前面走,他们就在后面跟着。
  老实和尚拉了拉司空摘星的衣袖,悄悄道:“你是这小子的克星,天下假如还有一个人能让他开口,这人一定就是你。”
  司空摘星眼珠子转了转,道:“一点也不错。”
  他也大步赶上去,拉住了陆小凤,道:“你是不是已决心不说了?”
  陆小凤道:“是。”
  司空摘星道:“好!”
  陆小凤道:“好什么?”
  司空摘星道:“你若不说,我就……我就……”然后,他在陆小凤的耳旁,悄悄的说了几句话。
  陆小凤忽然停下脚步,站在那里,怔了半天,长长叹了口气,在他耳边悄悄的说了几句话。
  司空摘星立刻也怔住,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同时吞下了三个鸡蛋、两个鸭蛋和四个大馒头。
  陆小凤又开始大步往前走。
  司空摘星也跟着往前走,刚走了第一步,就开始笑了,大笑,笑得几乎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老实和尚又拉他的衣袖,道:“他告诉了你什么?”
  司空摘星一面笑,一面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
  老实和尚道:“莫忘记刚才是谁教你去的,而且,假如你真的不说,我就……”
  他也附在司空摘星耳边说了几句话。
  司空摘星也立刻停下脚步,发了半天怔,也在他耳旁边说了几句话。
  老实和尚也怔住了,然后也笑了,大笑,笑得就好像如来佛刚配给他三个大尼姑、两个小尼姑和四个不大不小的尼姑。
  然后,木道人又逼着他说出了那件事,魏子云又求木道人说了,丁敖、屠方、殷羡、卜巨,也就全都知道了。
  然后每个人都开始在笑,大笑……
  九月十六,夜,天阶月色凉如水,陆小凤沿着月色凉如水的天阶,大步前行,意气风发,精神抖擞,全身都充满了活力。
  他没有笑,可是跟在他身边的每个人却全都在笑,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就像是一群孩子。
  他们大笑着走过天阶,走入灯火辉煌的街道,路上的人、窗子里的人、店铺里的人,都在吃惊地看着他们,没有人能想到,这些人都是当今天下武林中的绝顶高手,也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绝没有人知道,永远没有人知道……
小说:古龙《银钩赌坊》
  第一回 冰山美人
  夜。秋夜。
  残秋。
  黑暗的长巷里静寂无人,只有一盏灯。
  残旧的白色灯笼几乎已变成死灰色,斜挂在长巷尽头的窄门上,灯笼下却挂着个发亮的银钩,就像是渔翁用的钩一样。 
  银钩不停的在秋风中摇晃,秋风仿佛在叹息,叹息着这世上为何会有那么多人愿意被钓在这个银钩上?
  方玉飞从阴暗潮湿的冷雾中,走进了灯火辉煌的银钩赌坊,脱下了深色的斗篷,露出了他那件剪裁极合身,手工极精致的银缎子衣裳。
  每天这时候,都是他心情最愉快的时候,尤其是今天。
  因为陆小凤就站在他身旁,陆小凤一向是他最喜欢、最尊敬的朋友。
  陆小凤心情也很愉快,因为他自己就是陆小凤。
  布置豪华的大厅里,充满了温暖和欢乐,酒香中混合着上等脂粉的香气,银钱敲击,发出一阵阵清脆悦耳的声音。世间几乎没有任何一种音乐能比得上。
  他喜欢听这种声音,就像世上大多数别的人一样,他也喜欢奢侈和享受。
  银钩赌坊实在是个很奢侈的地方,随时都在为各式各样奢侈的人,准备着各式各样奢侈的享受。
  其中最奢侈的一样,当然还是赌。
  每个人都在赌,每个人都聚精会神在他们的赌注上,可是陆小凤和方玉飞走进来的时候,大家还是不由自主要抬起头。
  有些人在人丛中就好像磁铁在铁钉里,陆小凤和方玉飞无疑都是这种人。
  “这两个自命不凡的年轻人是谁?”
  “穿银缎子衣裳的一个,就是这赌坊大老板的小舅子。”说话的人又干又瘦,已赌成了精。
  “你说他就是蓝胡子那新夫人的弟弟?”
  “嫡亲的弟弟!”
  “他是不是叫做‘银鹞子’方玉飞?”
  “就是他。”
  “听说他本来就是个很有名的花花公子,吃喝嫖赌,样样精通,轻功也很不错。”
  “所以还有很多人说他是个采花盗!”赌精微笑道:“其实他想要女人,用手指勾一勾就来了,根本用不着半夜去采花。”
  “听说他姐姐方玉香也是个很有名的美人!”
  “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一个人眯着眼睛叹了口气:“那女人又岂是‘美人’两个字所能形容的,简直是个倾国倾城的尤物!”
  “方玉飞旁边那小子又是谁?怎么长着两撇和眉毛一模一样的胡子?”
  “假如我没有猜错,他一定就是那个长着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陆小凤!”
  有些人在活着时就已成为传奇人物,陆小凤无疑也是这种人。
  提起了他的名字,每个人的眼睛立刻都盯在他身上,只有一个人例外。
  这个人居然是个女人!
  她穿着件轻飘飘的,苹果绿色的,柔软的丝袍,柔软得就像皮肤一般贴在她又苗条、又成熟的胴体上。
  她的皮肤细致光滑如白玉,有时看来甚至像是冰一样,几乎是透明的。
  她美丽的脸上完全没有一点脂粉,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已是任何一个女人梦想中最好的装饰。
  她连眼角都没有去看陆小凤,陆小凤却在全心全意的盯着她。
  方玉飞笑了,摇着头笑道:“这屋子里好看的女人至少总有七八个,你为什么偏偏盯上了她?”
  陆小凤道:“因为她不睬我。”
  方玉飞笑道:“你难道想所有的女人一看见你,就跪下来吻你的脚?”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她至少应该看我一眼的,我至少不是个很难看的男人。”
  方玉飞道:“你就算要看她,最好也离她远一点!”
  陆小凤道:“为什么?”
  方玉飞压低了声音,道:“这女人是个冰山,你若想去动她,小心手上生冻疮!”
  陆小凤也笑了。
  他微笑着走过去,笔直的向这座冰山走过去,无论多高的山岭他都攀登过,现在他只想登上这座冰山。
  冰山很香。
  那当然不是脂粉的香气,更不是酒香。
  有种女人就像是鲜花一样,不但美丽,而且本身就可以发出香气。
  她无疑就是这种女人。
  陆小凤现在又变得像是只蜜蜂,嗅见花香就想飞到花蕊上去。
  幸好他还没有醉,总算在她身后停了下来。
  冰山没有回头,纤柔而美丽的手上,拿着一叠筹码,正在考虑着,不知道是该押大的?还是该押小的?
  庄家已开始在摇骰子,然后“砰”的一声,将宝匣摆下,大喝道:“有注的快押!”
  冰山还在考虑,陆小凤眨了眨眼,凑过头去,在她耳边轻轻道:“这一注应该押小!”
  纤手里的筹码立刻押了下去,却押在“大”上。
  “开!”
  掀开宝匣,三粒骰子加起来也只不过七点。
  “七点小,吃大赔小!”
  冰山的脸色更苍白,回过头狠狠瞪了陆小凤一眼,扭头就走。
  陆小凤只有苦笑。
  有些女人的血液里,天生就有种反叛性,尤其是反叛男人。
  陆小凤本该早就想到,她一定就是这种女人。
  冰山已穿过人丛往外走,她走路的时候,也有种特别的风姿。
  “像这种气质的女人,十万个人里面也没有一个,错过了实在可惜得很,你若不追上去,一定会后悔的!”陆小凤在心里劝告自己。
  他一向是个很听从自己劝告的人,所以他立刻就追了上去。
  方玉飞却迎了上去,慢慢道:“你真的要去爬冰山?”
  陆小凤道:“我不怕得冻疮!”
  方玉飞拍了拍他的肩,道:“可是你总得小心,冰山上很滑,你小心摔下来!”
  陆小凤道:“你摔过几次?”
  方玉飞笑了,当然是苦笑,直到陆小风走出了门,他才叹息着喃喃道:“从这座冰山上摔下来,最多只能摔一次,因为一次已经可以把人摔死。”
  黑暗的长巷里还是同样黑暗。
  夜已很深了。
  车马都停在巷外,无论什么样的人,要到银钩赌坊去,都得自己走过这段黑巷。
  这使得银钩赌坊又增加了几分神秘和刺激——神秘和刺激岂非永远都是最能吸引人的?
  银钩犹在风中摇晃,被这只银钩钓上的人,也许远比渔翁钓上的鱼更多千百倍。
  夜色凄切,灯光朦胧。
  冰山在前面走,身上已多了件淡绿的披风。
  陆小凤在后面跟着,淡绿的披风在灯光下轻轻波动,他就像是个爱做梦的孩子,在追逐着一朵飘飘的流云。
  黑巷里没有别的人,巷子很长。
  冰山忽然回过身,盯着陆小凤,一双眸子看来比秋星还冷。
  陆小凤也只好停下脚步,看着她笑。
  冰山忽然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陆小凤笑道:“我害你输了钱,心里也很难受,所以……”
  冰山道:“所以你想赔偿我?”
  陆小凤立刻点头。
  冰山道:“你想怎么样赔偿?”
  陆小凤道:“我知道城里有个吃宵夜的地方,是通宵开着的,酒菜都很不错,现在夜已很深,你一定也有点饿了!”
  冰山眼珠子转了转,道:“这么样不好,我有更好的法子。”
  陆小凤道:“什么法子?”
  冰山居然笑了笑,道:“你过来,我告诉你。”
  陆小凤当然过去了。
  他想不到这座冰山也有解冻的时候,更令他想不到的是,他刚走过去,一个耳刮子已掴在他左脸上,接着右脸也挨了一下。
  这冰山的出手还真快,不但快,而且重。
  陆小凤也许并不是避不开,也许只因为他没想到她的出手会这么重。
  不管怎么样,他的确是挨了两巴掌,几乎被打得怔住。
  冰山还在笑,却已是冷笑,比冰还冷:“像你这种男人我见得多了,就像是苍蝇臭虫,我一看见就想吐!”
  这次她扭头走的时候,陆小凤脸皮再厚,也没法子跟上去了,只有眼睁睁的看着这朵美丽的流云从他面前飞走。
  巷子很长,她走得并不很快,忽然间,黑暗中冲出了四条大汉,两个人扭住她的手,两个人抓住她的脚。
  她惊呼一声,也想给这些人几个耳光,只可惜这些人绝不像陆小凤那么怜香惜玉,七手八脚,已将她硬生生抬了起来。
  陆小凤的脸还在疼,本不想管闲事,只可惜他天生就是个喜欢管闲事的人,若要他看着四条大汉在他面前欺负一个女人,那简直比要他的命还难受。
  四条大汉刚得手,就发现一个胡子长得像眉毛的人忽然到了他们面前,冷冷道:“先放下她,再爬出去,谁敢不听话,我就打歪他的鼻子!”
  这些大汉当然都不是听话的角色,可是等到有两个人的鼻子真的被打歪之后,不听话的也只好听话了。
  于是四个人都乖乖的爬在地上,爬出了巷子,两个人的鼻子一路都在滴血!
  后来有人问他们:“你的鼻子怎么被打歪的?”
  他们的回答是:“不知道!”
  他们真的不知道,因为他们根本没有看清楚陆小凤是怎么出手的。
  这时候冰山仿佛已刚刚开始溶化,因为她整个人都已被吓软了,居然在求陆小凤:“我就住在附近,你能不能送我回去?”
  她住得并不近,陆小凤却一点也没有埋怨,事实上,他只希望她住得越远越好。
  因为她一直都倒在陆小凤怀里,好像已连坐都坐不直,幸好车厢里窗门都是关着的,窗帘也拉得很密。车马已走了将近半个时辰,他们也说了不少话——断断续续的在说。
  “我不是苍蝇,也不叫臭虫,我姓陆,叫陆小凤。”先开口的当然是他。
  冰山笑了,这次是真的笑:“我姓冷,冷若霜。”
  陆小凤也笑了,他觉得这名字倒真的是名如其人。
  “刚才那四个人你认得?”
  冷若霜摇摇头。
  “他们为什么要欺负你?”陆小凤又问。
  冷若霜想开口,却又红着脸垂下头。
  陆小凤没有再问,男人欺负女人,有时候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理由。
  何况,一个像她这么样动人的少女,本身就已经是种很好的理由,足够让很多男人想要来“欺负”她。
  车马走得并不快,车厢里很舒服,坐在上面就好像坐在摇篮里一样。
  冷若霜身上的香气,仿佛桂花,清雅而迷人。
  这段路就算真要走三天三夜,陆小凤也绝不会嫌太长。
  冷若霜忽然道:“我的家就住在永乐巷,靠左边第一栋屋子!”
  陆小凤道:“永乐巷在哪里?”
  冷若霜道:“刚才我们已经走过了!”
  陆小凤道:“可是你……”
  冷若霜道:“我没有叫车子停下来,因为我今天晚上不想回家去!”
  陆小凤忽然发觉自己的心在跳,跳得比平常快了两三倍。
  若有个像她这么样的女孩子,依偎在你身旁,告诉你今夜她不想回家去,我可以保证你的心一定跳得比陆小凤更厉害。
  冷若霜道:“今天晚上我一直都在输,我想换个地方,换换手气!”
  陆小凤的心又冷了,很久以前他就警告自己,千万莫要自我陶醉,可是这毛病老是改不过来。
  男人们又有几个能改掉这自我陶醉的毛病?
  冷若霜道:“你知不知道这里还有个金钩赌坊?”
  陆小凤不知道,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冷若霜道:“你是从外地来的,当然不会知道!”
  陆小凤道:“那地方很秘密?”
  冷若霜眼波流动,瞟了他一眼,忽又问道:“今天晚上你有没有别的事?”
  回答果然是:“没有!”
  冷若霜道:“你想不想我带你到那里去看看?”
  陆小凤道:“想!”
  冷若霜道:“可是我答应过那里的主人,绝不带陌生人进去的,你若真的想去,那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陆小凤道:“你说。”
  冷若霜道:“让我把你的眼睛蒙起来,而且答应我绝不偷看!”
  陆小凤本来就想去的,现在更想去了。
  他本来就是个很好奇的人,喜欢的就是这种神秘的冒险和刺激。
  所以他想也没有想,立刻就说:“我答应!”
  他盯着她身上那件薄如蝉翼的轻罗衫,微笑着又道:“你最好用厚一点的布来蒙我的眼睛,有时候我的眼睛会透视。”
  黑暗是什么?
  一个人若是日日夜夜,年年月月,都得无穷无尽的留在黑暗里,心里是什么滋味?
  陆小凤忽然想到了花满楼,他觉得花满楼实在是个很伟大的人,上天虽然给了他如此般残酷的折磨,他非但毫无怨尤,对人世间的万事万物,还是充满了仁慈的同情和博爱。
  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陆小凤叹了口气,他眼睛被蒙上还不过片刻,就已觉得无法忍耐。
  车马仿佛经过了一个夜市,然后又经过了一道流水,他听见了人声和流水声。
  现在车已停下,冷若霜拉住他的手,柔声道:“你慢慢的走,跟着我走,我保证这地方绝不会让你失望的。”
  她的手又细又滑又软。
  现在他们好像是在往下走,风中有虫语蝉鸣,附近显然是个旷野。
  然后陆小凤就听见了敲门声。
  走进了门,仿佛是条通道,通道并不太长,走到尽头处,就可以隐约听见呼庐喝雉声、骰子落碗声、银钱敲击声,男人和女人的笑声。
  冷若霜道:“到了!”
  陆小凤松了口气,道:“谢天谢地!”
  前面又响起敲门声,开门声,门开了后,里面各式各样的声音就听得更清楚。
  冷若霜拉着他走进去,轻轻道:“你先在这里站着,我去找这里的主人来!”
  她松开了他的手,醉人的香气立刻离他远去,忽然间,“砰”的一声,有人用力关上了门,屋子里的人声、笑声、骰子声,竟忽然也跟着奇迹般消失了。
  天地间忽然变得死一般静寂。
  陆小凤就像是忽然从红尘中一下子跌进了坟墓里。
  这是怎么回事?
  “冷姑娘,冷若霜!”
  他忍不住呼唤,却没有回应,屋子里那么多人,难道也全都被缝起了嘴?
  陆小凤终于拉开了蒙在眼睛上的布,然后就觉得全身上下都已冰冷僵硬。
  屋子里根本没有人,连一个人都没有。
  刚才那些人到哪里去了?
  若说他们在这一瞬间就已走得干干净净,那是绝不可能的事。
  这种绝不可能的事,是怎么会发生的?
  屋子并不大,有一张床、一张桌子,桌上摆着酒菜,酒菜却原封未动。
  陆小凤又不禁打了个寒噤,他忽然发现这屋子里根本就不可能有那么多人。
  事实上,无论谁都看得出,这屋子里刚才根本就没有人,连一个人都没有。
  可是陆小凤刚才却明明听见了很多人的声音。 
  他若相信自己的眼睛,就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他的耳朵一向很灵,一向没有毛病。
  这又是怎么回事?
  若说一间没有人的屋子里,会凭空有各式各样的声音,那更是绝不可能的事。
  这种绝不可能的事,却又偏偏让陆小凤遇见。
  难道这是间鬼屋?
  难道老天还觉得他遇见的怪事不够多,还要叫他真的遇见一次鬼?
  陆小凤忽然笑了。
  他决定绝不再想这些想不通的事,先想法子出去再说。
  他出不去。
  这屋子里根本没有窗户,四面的墙壁和门,竟赫然全都是好几寸厚的铁板。
  陆小凤又笑了。
  遇见无可奈何的事,他总是会笑。
  他自己总是觉得这是他有限的几样好习惯其中之一。
  ——笑不仅可以使别人愉快,也可以使自己轻松。
  可是现在他怎么轻松得起来?
  桌上的四样下酒菜,一碟是松子鸡米,一碟是酱爆青蟹,一碟是凉拌鹅掌,一碟是干蒸火方,不但做得精致,而且都是陆小凤平时爱吃的。
  布下这陷阱的人,对陆小凤平日的生活习惯,好像全都知道得很清楚。
  酒是陈年的江南女儿红,泥封犹在,酒坛下还压着张纸条子:“劝君且饮一杯酒,此处留君是故人。”
  故人的意思就是老朋友,也只有老朋友,才会这么了解他。
  但陆小凤却想不起自己的老朋友中,有谁要这么样修理他。
  纸条字旁边,还有两行很秀气的字:“留君三日,且作小休,三日之后,妾当再来。”
  下面虽没有署名,却显见是那冰山般的冷若霜留下的。
  她好像已算准了陆小凤一定会上当。
  他们算得这么精,设下这圈套,为的只不过是要将陆小凤留在这里住三天?
  陆小凤不信,却又猜不出他们还有什么别的目的,所以他就坐下,拿起筷子,先挑了块有肥有瘦的干蒸火方,送进自己的嘴。
  筷子是银的,菜里没有毒,他们当然也知道,要毒死陆小凤并不容易。
  于是陆小凤又捧过那坛酒,一掌拍开了泥封,突听“啵”的一响,一股轻烟从泥封中喷了出来,又是“砰”的一响,酒坛子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陆小凤看着流在地上的酒,想笑,却又笑不出。
  然后他就晕了过去。
  雾已散,繁星满天,风中不时传来蝉鸣虫语,泥土已被露水打湿。
  陆小凤的衣裳也已湿透。
  他醒来时,恰巧看见东方黑暗的穹苍,转变成一种充满了希望的鱼肚白色。
  他醒来时,大地也正在苏醒。
  等他站起来时,灰暗的远山已现出碧绿,风中也充满了从远山带来的木叶清香。
  山坳间炊烟四起,近处却看不见农舍人家。
  假如这里就是他昨夜停车下来的地方,那座用铁板搭的屋子呢?
  假如这里不是他昨夜去的地方,他又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那些人辛辛苦苦,布下个圈套,让他上了当,为的就是要把他送到荒郊野外来睡一夜?
  陆小凤更不信,却还是想不出他们会有什么别的目的?
  所以他就脱下了身上的湿衣裳,搭在肩上,开始大步走回去。
  他就住在城里的五福客栈里,现在他只想先去洗个热水澡,好好的吃一顿,睡一觉,再来想这些想不通的问题。
  五福客栈的肉包子很不错,鸡汤面也很好,床上的被单,好像还是昨天才换的。
  远远看见五福客栈的金字招牌,他就已将所有不愉快的事全都忘了,因为所有愉快的事,都已在那里等着他。
  谁知在那里等着他的,竟是两柄剑、四把刀、七杆红缨枪,和一条铁链子。
  他刚走进门,就听见一声暴喝,十三个人已将他团团围住。
  接着,又是“哗啦啦”一声响,一条铁链子,往他脖子上直套了下来。
  好粗好重的一条铁链子,套入脖子的手法也很有技巧,很熟练。
  陆小凤却只伸出两根手指来一夹,一条铁链子立刻被夹成了两条,被夹断的半截“叮”的跌落在地上。
  拿着另外半条铁链子的人踉跄倒退几步,脸色已吓得发青,伸出一只不停发抖的手,指着陆小凤道:“你……你敢拒捕?”
  “拒捕?”
  陆小凤看了看这人头上的红缨帽,皱眉道:“你是从衙门里来的?”
  这人点点头,旁边已有人在叱喝:“这位就是府衙里的杨捕头,你敢拒捕,就是叛逆!”
  陆小凤道:“你们是来拿我的?我犯了什么罪?”
  杨捕头冷冷的笑道:“光棍眼里不揉沙子,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人证物证俱在,你还装什么蒜?”
  陆小凤道:“人证在哪里?物证在哪里?”
  柜台后面坐着七八个人,穿着虽然都很华丽,脸色却都很难看,一个个指着陆小风,纷纷呼喝:“就是他!”
  “昨天晚上,就是这个脸上长着四条眉毛的恶贼,强奸了我老婆!”
  陆小凤怔住。
  杨捕头厉声道:“你昨晚上,一夜之间做了八件大案!这就是人证。”
  另一个戴着红缨帽的官差,指着堆在柜台后面地上的包袱,道:“这都是从你屋里搜出来的,这就是物证。”
  陆小凤笑了,道:“我若真的偷了人家东西,难道会就这么光明正大的摆在屋子里,难道我看来真的这么笨?”
  杨捕头冷笑道:“听你的口气,难道还有人冒险去抢了这么多东西来送给你?难道你是他的亲老子么?”
  陆小凤又说不出话了。
  突听一个人冷冷道:“杀人越货,强奸民妇,全都不要紧,只要我们不管这件事,还是一样可以逍遥法外。”
  远处角落里摆着张方桌,桌上摆着一壶茶、一壶酒,三个穿着墨绿绣花长袍,头戴白玉黄金高冠的老人,阴森森的坐在那里,两个人在喝茶,一个人在喝酒。
  说话的人,正是这个喝酒的人——喝酒的人是不是总比较多话?
  陆小凤又笑了,道:“杀人越货,强奸民妇,全都不要紧?什么事才要紧?”
  喝酒的老人翻了翻白眼,目中精光四射,逼视着陆小凤,冷冷道:“不管你做什么事都不要紧,但你却不该惹到我们身上来!”
  陆小凤道:“你们是哪一方的神圣?”
  绿袍老人道:“你不认得?”
  陆小凤道:“不认得!”
  绿袍老人端起酒杯,慢慢的啜了口酒,他举杯的手干枯瘦削如鸟爪,还留着四五寸长的指甲,墨绿色的指甲。
  陆小凤好像没看见。
  绿袍老人道:“现在你还是不认得?”
  陆小凤道:“不认得!”
  绿袍老人冷笑了一声,慢慢的站起来,大家就看见绣在他前胸衣裳上的一张脸,眉清目秀,面目娟好,仿佛是个绝色少女。,等他站直了,大家才看出绣在他衣服上的,竟是个人首蛇身,鸟爪蝠翼的怪兽。
  大家虽然不知道这怪兽的来历,这怪兽虽然只不过是绣在衣服上的,可是只要看见它的人,就立刻会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寒意从心里升起,禁不住要激灵灵打个寒噤。
  陆小凤还是好像看不见。
  绿袍老人道:“现在你认不认得?”
  陆小凤道:“还是不认得!”
  绿袍老人干枯瘦削的脸,似乎也已变成墨绿色,忽然伸出手,往桌上一插。
  只听“夺”的一响,他五根鸟爪般的指甲,竟全都插入桌子里,等他再抬起手,两三寸厚的木板桌面,已赫然多了五个洞。
  又是“哗啦啦”一声响,半截铁链子落在地上,杨捕头已吓得连手脚都软了。
  屋子里忽然有了股说不出的恶臭,三个捕头夺门而出,裤管已湿透。
  陆小凤也不能再装作看不见了,终于叹道:“好功夫!”
  绿袍老人冷笑道:“你也认得出这是好功夫?”
  陆小凤微笑点头。
  其实他早已看出这三个怪异老人的来历,他脸上虽在笑,手里也在捏把冷汗。
  绿袍老人忽然闭起眼睛,仰面向天,曼声而吟。
  “九天十地,诸神诸魔,俱入我门,唯命是从!”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现在我总算已知道你们是谁了!”
  绿袍老人冷笑。
  陆小凤苦笑道:“但我却还是不知道,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们?”
  绿袍老人盯着他,忽然挥了挥手。
  后面的院子里立刻响起了一阵怪异的吹竹声,如怨妇悲哭,如冤鬼夜泣。
  然后就有四个精赤着上身,胸膛上刺满了尖针的大汉,抬着块很大的木板走进来,木板上堆满了墨绿色的菊花。
  这些大汉们两眼发直,如痴如醉,身上虽然插满了尖针,却没有一滴血,也没有痛苦,脸上反而带着种鬼诡可怕的微笑。
  坐着喝茶的老人也站了起来,三个人一起走到这块堆满墨菊的木板前合什顶礼,喃喃的念道:“九天十地,诸神诸魔,俱来护驾,同登极乐!”
  陆小凤忍不住走过去,从木板上拈起了一朵菊花,一只手忽然冰冷。
  他刚拈起这朵菊花,就看见花下有一只眼睛,在直勾勾的瞪着他。
  这只眼睛白多黑少,眼珠子已完全凸出,带着种说不出的惊惶恐惧。
  陆小凤倒退了几步,长长吐了口气,道:“这个人是谁?”
  绿袍老人冷冷道:“现在已是个死人!”
  陆小凤道:“他活着的时候呢?”
  绿袍老人又闭上眼睛,仰面向天,缓缓道:“九天十地,诸神之子,遇难遭劫,神魔俱泣。”
  陆小凤动容道:“难道他是你们教主的儿子?”
  绿袍老人道:“哼!”
  陆小凤道:“难道他是死在我手上的?”
  绿袍老人冷冷道:“杀人者死!”
  陆小凤又倒退了两步,长长吐出口气,忽然笑道:“有人要抓我去归案,有人要我死,我只有一个人,怎么办呢?”
  绿袍老人冷冷的看了杨捕头一眼,道:“你一定要他去归案?”
  杨捕头道:“不……不……不一定!”
  一句话未说完,已“噗咚”一声跪在地上,竟连腿都吓软了!
  陆小凤叹道:“这么样看来,好像我已非死不可。”
  绿袍老人道:“但是我也知道,你临死之前,必定还要拼一拼!”
  陆小凤道:“一点也不错!”
  他忽然出手,夺下了一口剑、一把刀。左手刀,右手剑,左劈右刺,一连三招,向绿袍老人攻出去,不但招式怪异,居然还能一心两用。
  绿袍老人冷笑道:“你这是班门弄斧!”
  一心二用,正是他教中的独门秘技,陆小凤三招攻出,他已看出了破法,已经有把握在三招中叫陆小凤的刀剑同时脱手。
  就在这时,突听“呛”的一声,陆小凤竟以自己左手的刀,猛砍在右手的剑上。
  刀剑相击,同时折断。
  绿袍老人竟看不懂他用的这是什么招式,只看见两截折断了的刀剑,同时向他飞了过来。
  陆小凤的人,也已凌空飞起,用力掷出了手里的断刀折剑,人却向后倒窜了出去。
  没有人能形容这种速度,甚至连陆小凤自己都想不到自己能有这种速度。
  一个人在挣扎求生所发挥的潜力,本就是别人难以想像的。
  门外有风。
  陆小凤在风中再次翻身,乘着一股顺风,掠上了对面的屋脊。
  还没有人追出来,绿袍老人凄厉的呼声已传了出来:“你杀了诸神之子,纵然上天入地,也难逃一死。”
  陆小凤既没有上天,也没有人地,他又到了银钩赌坊外那条长巷,雇了辆马车,再回到今天早上他醒来时那地方去。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现在他总算有几分明白。
  那些人要他在荒郊野外睡一夜,只不过想陷害他,要他背黑锅。
  他自己也知道,昨天晚上他遭遇到的事,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
  那位冰山般的美人,当然更不会替他作证,何况她现在早已芳踪杳杳,不见踪影。
  他只有自己找出证据来,才能替自己洗清这些百口难辩的罪名。
  车子走了一段路,果然经过夜市的市场,然后又经过一道流水,才到了今晨他醒来的地方。
  ——难道他昨天晚上真是走的这条路?
  ——难道这地方真是昨夜冷若霜拉着他走下来的地方?
  但这里却偏偏是一片荒野,连个草寮都没有,哪里来的金钩赌坊?
  陆小凤躺了下来,他躺在一棵木叶已经枯黄的大树之下,看着黄叶一片一片的被风吹下来,吹在他的身上。
  泥土还是潮湿的,冷而潮湿。
  他的人也刚刚冷静。
  ——我明明走的是这条路,到了金钩赌坊,可是这里却没有屋子。
  ——我明明听见屋里有人声,可是屋子里却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纸条上明明是要我在那里留三天,却又偏偏把我送走。
  他越想越觉荒谬,这荒谬的事,连他自己都不信,何况别人?
  他既没法子证明自己的行踪,难道就得永远替人背黑锅?
  陆小凤叹了口气,实在连笑都笑不出了。
  树后面好像有只小鸟在吱吱喳喳的叫个不停,陆小凤皱着眉,敲了敲树干,落叶纷飞,后面的小鸟居然还在叫,还没飞走。
  这只小鸟的胆子真不小。
  陆小凤忍不住用一只手支起了头,往后面看去,谁知树后吱吱喳喳的鸟语,竟然变成了汪汪的狗叫。
  一只鸟怎么会变成一条狗的?这岂非也是绝不可能的事?
  陆小凤正在奇怪,忽然看见树后伸出一个孩子的头来,朝他吐了吐舌头,作了个鬼脸。
  原来狗吠和鸟语,都是这孩子学出来的,他显然是个聪明的孩子,学得居然惟肖惟妙。
  这孩子又向陆小凤挤了挤眼睛,道:“我还会学公狗和母狗打架,你若给我两文钱,我就学给你听!”
  陆小凤的眼睛发亮了,忽然跳起来,抱起这孩子来亲了亲,又塞了一大锭银子在他怀里,不停的说:“谢谢你,谢谢你!”
  孩子不懂,眨着眼道:“你给了我这么多银子,为什么还要谢我?”
  陆小凤道:“因为你刚救了我的命。”
  他大笑着,又亲了亲这孩子的脸,也学了三声狗叫,一个跟斗翻出去两丈。
  孩子吃惊的看着他,直到很多很多年之后,这孩子已长大成人,跟朋友谈起这件事,还确定那天自己遇见的是个疯子。
  “可是那样的疯子实在少见得很。”他向他的朋友们保证:“他不但很有钱,而且很开心,我保证你们从来没有遇见过那么开心的疯子。”
  若有人告诉他,这“开心的疯子”刚上了个天大的当,又受了天大的冤枉,几乎连命都难保,我也可以保证他绝不会相信。
  ——你若要别人不断的花钱,不但要让他花得愉快,而且还得让他有赚钱的时候。
  蓝胡子一向是个有原则的人,这就是他的原则。
  所以银钩赌坊并不是十二个时辰都在营业的,不到天黑,绝不开赌,未到天亮,赌已结束。
  ——白天是赚钱的时候,就该让别人去赚,晚上才有钱花。
  现在天还没有黑。
  陆小凤穿过静寂的长巷,走进银钩赌坊时,赌局还没有开。
  门却是开着的,天黑之前,本不会有人进来,这里的规矩熟客人都知道。
  不熟的客人,这里根本不接待。
  陆小凤推门走进去,刚脱下新买的黑披风,摘下低压在眉毛上的大风帽,已有两条彪形大汉走过来,挡住了他的路。
  无论什么样的赌场里,一定都养着很多打手,银钩赌坊里的打手也不少,大牛和瞎子正是其中最可怕的两个。
  瞎子其实不是真的瞎子,正在用一双白多黑少的怪眼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陆小凤,冷冷道:“这地方你来过没有?”
  陆小凤道:“来过。”
  瞎子道:“既然来过,就该知道这地方的规矩!”
  陆小凤道:“赌场也有规矩?”
  瞎子道:“不但有规矩,而且比衙门的规矩还大。”
  陆小凤笑了。
  大牛瞪眼道:“不到天黑,就算天王老子来,我们也一样要请他出去!”
  陆小凤道:“难道我进去看看都不行?”
  大牛道:“不行!”
  陆小凤叹了口气,提着披风走出去,忽又转过身,道:“我敢赌五百两银子,赌你一定没法子举起这石凳子来。”
  门内走廊上,一边摆着四个石凳子,分量的确不轻。
  大牛冷笑着,用一只手举起了一个。
  这小子若不是力大如牛,别人又怎么会叫他“大牛”?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样子这次是我输了,这五百两银子已经是你的!”
  他居然真的拿出张五百两的银票,用两根手指拈着,送了过去。
  五百两这数目并不小,两个人到杏花阁去喝酒,连酒带女人乐一夜,也用不了二十两。
  大牛还在迟疑,瞎子已替他接了过来——见了钱,连瞎子都开眼。
  银票当然是货真价实的。
  瞎子脸上已露出笑容,道:“现在离天黑已不远,你到外面去转一转再回来,我可以替你找几个好脚,痛痛快快的赌一场!”
  陆小凤微笑道:“我就在这里面转一转行不行?”
  大牛抢着道:“不行!”
  陆小凤沉下了脸,道:“既然不到天黑,绝不开赌,你刚才为什么要跟我赌?”
  大牛道:“我没有!”
  陆小凤冷冷道:“你若没有跟我赌,为什么收了我五百两银子?”
  大牛急得胀红了脸,连脖子都粗了,却又偏偏没法子反驳。
  讲理讲不过别人的时候,只有动拳头。
  大牛的拳头刚握紧,忽然看见这个脸上好像有四条眉毛的小子,用手指在他刚放下的石凳子上一戳,这石凳子赫然多了一个洞。
  他的脸立刻变得发青,握紧的拳头也已松开。
  瞎子干咳了两声,用手肘轻轻撞了撞他,满面堆笑,笑道:“现在反正天已快黑了,这位客人又是专程来的,咱们若真把人家赶出去,岂非显得太不够意思!”
  大牛立刻点头,道:“反正这里既没有灌铅的骰子,也没有藏着光屁股的女人,咱们就让他到处看看也没关系!”
  他看来虽然像条笨牛,其实一点也不笨。
  陆小凤又笑了,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好,够朋友,赌完我请你们到杏花阁喝酒去!”
  杏花阁是城里最贵的妓院,气派却还是远不及这里大,布置也远不及这里华丽。
  一眼看过去,这大厅真是金碧辉煌,堂皇富丽,连烛台都是纯银的,在这种地方输个千儿八百两银子,没有人会觉得冤枉。
  大厅里摆满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赌桌,只要能说出名堂的赌具,这里都有。
  四面的墙壁粉刷得像雪洞一样,上面挂满了古今名家的字画。
  最大的一幅山水,挂在中堂,却是个无名小卒画的,把云雾凄迷的远山,画得就像是打翻了墨水缸一样。
  这幅画若是挂在别的地方,倒也罢了,挂在这大厅里,和那些名家杰作一比,实在是不堪人目,令人不敢领教。
  陆小凤却好像对这幅画特别有兴趣,站在前面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居然看得舍不得走。
  大牛和瞎子对望了一眼,两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奇怪。
  瞎子两眼翻白,忽然道:“这幅画是我们老板以前那位大舅子画的,简直画得比我还糟,那边有幅江南第一才子唐解元的山水,那才叫山水!”
  大牛立刻接着道:“我带你过去看看,你就知道这幅画简直是狗屁了!”
  陆小凤道:“我宁可看狗屁!”
  大牛道:“为什么?”
  陆小凤笑了笑,道:“山水到处都可看见,狗屁却少见得很!”
  大牛怔住,一张脸又急得通红。
  人家看人家的狗屁,他着的什么急?
  瞎子又悄悄向他打了个眼色,两个人悄悄转到陆小凤身后,忽然同时出手,一左一右,将陆小凤一下挟了起来。
  陆小凤居然完全不能反抗。
  瞎子冷笑道:“这小子鬼鬼祟祟,一看就不是好东西,留不得他!”
  大牛道:“对,咱们先请他出去,废了他一双手再说!”
  两个人一击得手,洋洋得意,就好像老饕刚抓住肥羊。
  只可惜这条肥羊非但不肥,而且不是真的羊,却是条披羊皮的老虎。
  他们正想把陆小凤挟出去,忽然觉得这个人变得重逾千斤,他们自己的人反而被举了起来。
  陆小凤双臂一振,“咚”的一声响,大牛的脑袋,就不偏不倚恰巧撞上了瞎子的脑袋,两个人的脑袋好像都不软。
  所以两个人一下子就晕了过去。
  陆小凤放了这两个人,抬起头,又看了看墙上的山水,摇着头叹了口气,喃喃道:“你们说得不错,这幅画实在是狗屁!”
  他忽然伸出手,把这幅一丈多长、四五尺宽的山水扯了下来,后面竟有扇暗门。
  陆小凤眼睛亮了,微笑着又道:“画虽然狗屁,真正的狗屁,看来还在后面哩!”
  开赌场当然是种不正当的职业,干这行的人,生活当然也很不正常,连吃饭睡觉的时候都跟别人完全不一样。
  现在正是他们吃饭的时候,所以大厅里只有大牛和瞎子留守。
  这两个人倒了下去。
  陆小凤搓了搓手,闭上了眼睛,用一根手指沿着墙上的门缝摸上去,上上下下摸了两遍,忽然用力一推,低喝道:“开!”
  就像是奇迹一样,这道暗门果然开了,从门后面十来级石阶走下去,下面就是条地道。
  地道里燃灯。灯下又有道门,门边两条大汉,佩刀而立。
  两个人眼睛发直,就像是木头人一样,陆小凤明明就站在他们面前,他们偏偏好像没看见。
  陆小凤轻轻咳嗽了一声,这两个人居然也听不见。
  只听“格”的一响,石阶上的暗门突然又关了起来。
  陆小凤试探着往前走,这两条大汉既不动,也不喊,更没有阻拦。
  他索性伸手去推门,居然立刻就推开了。
  门里面灯光辉煌,坐着三个人,其中竟有两个是陆小凤认得的。
  一个艳如桃李的绝色丽人,手托着香腮,坐在盛满了琥珀美酒的水晶樽旁,她冷冷的看着陆小凤,冷冷的说道:“你怎么到现在才来?”
  第二回 西方玉罗刹
  “这女人是座冰山,你若想去动她,小心手上生冻疮。”
  琥珀的酒,透明的水晶樽,轻飘飘的,苹果绿色的轻衫。
  这冰山般的女人就坐在这里,就坐在方玉飞的正对面。
  “冰山上很滑,你小心摔下来!”
  方玉飞正在微笑,微笑着向陆小凤举杯。
  陆小凤也笑了,大笑。
  方玉飞道:“听说你很生气的时候也会笑!”
  陆小凤笑个不停。
  方玉飞的笑却已变成苦笑,道:“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可是我劝过你!”
  陆小凤笑道:“我记得的确有个朋友劝过我,劝我莫要爬冰山,我那个朋友叫方玉飞!”
  方玉飞展颜道:“我知道你一定记得的!”
  陆小凤道:“你知道?难道你真的就是那个方玉飞?”
  方玉飞又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本来也想扮成别人的,却又扮得不像!”
  陆小凤道:“你至少可以扮成陆小凤!”
  方玉飞脸色变了变,连苦笑都笑不出了。
  陆小凤已转过头,微笑道:“你呢?你是不是那个冷若霜?”
  方玉飞又抢着道:“她不姓冷!”
  陆小凤道:“你知道她是谁?”
  方玉飞道:“谁也没有我知道得清楚!”
  陆小凤道:“为什么?”
  方玉飞道:“因为她出生的时候我就在旁边。”
  陆小凤道:“她就是你妹妹!”
  方玉飞道:“她就是方玉香!”
  陆小凤又笑了。
  坐在他兄妹之间的,是个穿着很讲究,神态很斯文,风度也很好的中年人,长得更是眉目清秀,唇红齿白,年轻的时候,一定有很多人会说他像女孩子,现在虽然年纪大了,陆小凤还是看他像是个女孩子。
  这人也正在微笑。
  陆小凤看看他,道:“既然她是方玉香,你就应该是蓝胡子!”
  这人微笑道:“我本来就是!”
  陆小凤道:“可是你没有胡子,黑的、白的、红的、蓝的都没有!”
  蓝胡子道:“你有凤?”
  陆小凤道:“没有!”
  蓝胡子道:“陆小凤可以没有凤,蓝胡子当然也可以没有胡子!”
  陆小凤又盯着他看了半天,苦笑着道:“你说得虽然有理,但我却还是想不通,像你这么样一个人,为什么要叫蓝胡子?”
  蓝胡子道:“开赌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你若吃不住别人,别人就会要来吃你,像我这样的人,本不该吃这行饭的。”
  陆小凤道:“因为别人看你这么斯文秀气,一定会认为你是好欺负的人,就想来吃你!”
  蓝胡子点点头,叹道:“所以我只好想个特别的法子!”
  陆小凤道:“什么法子?”
  蓝胡子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却转过头去,用长袖掩住了脸。
  等他再回过头来时,一张脸已变了,变得青面獠牙,粗眉怒目,而且还多了一嘴大胡子,黑得发蓝的胡子。
  陆小凤怔了怔,忽然大笑道:“现在我总算明白了,蓝胡子果然有两套,果然没让我失望。”
  蓝胡子笑了笑,道:“陆小凤果然是陆小凤,也没有让我失望!”
  陆小凤道:“哦?”
  蓝胡子道:“我们早就已算准,你迟早总会找到这里来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自己倒没有想到我能找到这里来!”
  蓝胡子道:“可是你来了!”
  陆小凤道:“那只不过因为我运气好,遇见了个会学狗叫的孩子!”
  蓝胡子道:“会学狗叫的孩子很多!”
  陆小凤道:“但有些人除了会学狗叫外,单凭一张嘴,就能发出各式各样的声音!”
  蓝胡子又笑了笑,道:“我就知道一个人,甚至可以把流水的声音、车子过桥的声音、很多人买东西讨价还价的声音,都学得像真的一样!”
  陆小凤道:“看来这个人不但会口技,还会腹语!”
  蓝胡子道:“想不到你也是内行!”
  陆小凤道:“一百样事里,有八十样我是内行,像我这样聪明的人,本该发大财的,只可惜我有个毛病!”
  蓝胡子道:“哦?”
  陆小凤道:“我喜欢女人,尤其喜欢不该喜欢的女人。”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所以我虽然又聪明、又能干,却还是时常上当!”
  蓝胡子微笑道:“没有上过女人当的男人,就根本不能算是个真正的男人!”
  陆小凤叹道:“就因为我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所以才会自告奋勇去做你老婆的护花使者,坐在马车里陪她兜圈子,还像个呆子一样,乖乖的让她蒙起眼睛!”
  蓝胡子道:“那时你想不到她又把你带回这里?”
  陆小凤道:“直到我遇见那孩子后,才想到我们经过的夜市和流水,全都在一个人的嘴里!”
  蓝胡子笑道:“这人不但会口技,还会赶马车。”
  陆小凤道:“那空房子里的声音,当然也是他装出来的!”
  蓝胡子道:“不是!”
  陆小凤怔了怔,道:“不是?空房子也能发出声音?”
  蓝胡子道:“那空房子就在赌场下面,只要打开个通气孔,上面的声音就传了下来!”
  陆小凤苦笑道:“难怪我一直想不通她是怎么走出那屋子的!”
  蓝胡子道:“现在你当然已想到,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了?”
  陆小凤道:“你们故意整得我晕头转向,让我自己也弄不清自己昨天晚上究竟在哪里,再冒充我去做案,让我来替你们背黑锅!”
  蓝胡子道:“不对!”
  陆小凤道:“真的不对?”
  蓝胡子道:“我并不想要你背黑锅,只不过想要你替我们去做一件事!”
  方玉飞接着道:“只要这件事成功,我们立刻把你的冤枉洗清,而且随便你要什么都行!”
  陆小凤冷笑道:“我要你做我的大舅子行不行?” 
  蓝胡子道:“行!”
  他微笑着又道:“朋友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随时都可以换的!”
  陆小凤道:“你换过几次?”
  蓝胡子道:“只换过一次,用四个换了一个!”
  陆小凤大笑,道:“想不到你这种人居然也会做蚀本生意!”
  后面的壁架上摆着几卷画,蓝胡子抽出了一卷,交给陆小凤。
  陆小凤道:“这是谁的画?”
  蓝胡子道:“李神童!”
  陆小凤道:“李神童是何许人也?”
  蓝胡子道:“是我以前的小舅子!”
  陆小凤已接过了这幅画,立刻又推出去,道:“别人的画我都有兴趣,这位仁兄的画我却实在不敢领教。”
  蓝胡子笑道:“但你却不妨打开来看看,无论多可怕的画,只看两眼也吓不死人的!”
  陆小凤苦笑道:“我倒不怕被吓死,只怕被气死!”
  他毕竟还是把这卷画展开,上面画的居然是四个女人——
  三个年轻的女人有的在摘花,有的在扑蝴蝶,还有个年纪比较大,样子很严肃的贵妇人,端端正正的坐在花棚下,好像在监视着她们。
  蓝胡子道:“这四个女人本来都是我的妻子!”
  陆小凤看了看画上的女人;又看了看方玉香,喃喃道:“原来你这趟生意做得也不蚀本!”
  蓝胡子道:“我那小舅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姐姐,画这幅画时,当然不敢把姐姐画得太难看,却把别人画得丑了些,只看这幅画,你就算找到她们,也未必能认得出来!”
  陆小凤瞪眼道:“我为什么要去找她们?”
  蓝胡子道:“因为我要你去找的!”
  陆小凤道:“难道你想把自己不要的女人推给我?”
  蓝胡子道:“我只不过要你去问她们讨回一件东西来!”
  陆小凤道:“什么东西?”
  蓝胡子道:“罗刹牌。”
  陆小凤皱起了眉,连脸色都好像有点变了。他没有见过罗刹牌,可是他也听说过。
  罗刹牌是块玉牌,千年的古玉,据说几乎已能比得上秦王不惜以燕云十八城去换的和氏璧
  玉牌并不十分大,正面却刻着七十二天魔、三十六地煞,反面还刻着部梵经,从头到尾,据说竟有一千多字。
  蓝胡子道:“这块玉牌不但本身已价值连城,还是西方魔教之宝,遍布天下的魔教弟子,看见这面玉牌,就如同看见教主亲临!”
  陆小凤道:“我知道。”
  蓝胡子道:“你当然知道!”
  陆小凤道:“但我却不知道这块玉牌怎么会到你手上的?”
  蓝胡子道:“有人输得脱底,把它押给了我,押了五十万两,一夜之间又输得精光!”
  陆小凤笑道:“这人倒真能输!”
  蓝胡子道:“十三年来,在银钩赌坊里输得最多的就是他!”
  陆小凤道:“那时你还不知道他是谁?”
  蓝胡子道:“我只知道他姓玉,叫玉天宝,却连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就是西方玉罗刹的儿子!”
  西方玉罗刹究竟是怎么样的人?是男是女,是丑是美?
  没有人知道。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可是每个人都相信,近年来武林中最神秘、最可怕的人,无疑就是他!
  他不但身世神秘,还创立了一个极神秘、极可怕的教派——西方魔教。
  陆小凤道:“当时他是一个人来的?”
  蓝胡子道:“不但是一个人来的,而且好像还是第一次来到中原!”
  年轻人久居关外,又有谁不想来见识见识中原的花花世界。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也许就因为他是第一次来,所以一下子就掉了下去!”
  蓝胡子道:“我认出了他的来历后,本不敢接下他的玉牌,可是他却非要我收下不可!”
  陆小凤道:“他一定急着想要那五十万两银子作赌本。”
  蓝胡子道:“其实他并不是急着要翻本,他输得起!”
  陆小凤道:“喜欢赌的人,就喜欢赌,输赢都没关系,可是没有赌本就赌不起来,有很多人为了找赌本,连老婆都可以押出去!”
  蓝胡子道:“只不过老婆可以不必赎,他这块玉牌却非赎回去不可,所以我收下他的玉牌后,真是胆颤心惊,不知道该藏在哪里才好!”
  陆小凤道:“你藏在哪里?”
  蓝胡子道:“本来是藏在我床底下的一个秘密铁柜里。”
  陆小凤道:“现在呢?”
  蓝胡子叹了口气,道:“现在已不见了!”
  陆小凤道:“你知道是谁拿走的?”
  蓝胡子道:“那铁柜外还有三道铁门,只有两个人能打得开!”
  陆小凤道:“除了你之外还有谁?”
  蓝胡子道:“李霞!”
  陆小凤道:“就是坐在花棚下看书的这个?”
  蓝胡子冷笑,道:“她嫁给我已十多年,我好像从来也没有看见她拿过一本书!”
  陆小凤道:“她嫁你已十几年,你随随便便的就把她休了!”
  蓝胡子道:“我给了她们每个人五万两!”
  陆小凤冷冷道:“用五万两银子,就买了一个女人十几年的青春,这生意倒做得好!”
  蓝胡子叹道:“我也知道她们一定不满意,所以就……”
  陆小凤道:“就偷走了那块玉牌出气?”
  蓝胡子苦笑道:“可是她做得也未免太狠了些,她明明知道我若交不出玉牌来,西方魔教门下的人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陆小凤道:“爱之深,恨之切,也许她就是想要你的命!”
  蓝胡子道:“但我却并不想要她的命,我只想把玉牌要回来!”
  陆小凤道:“你知道她的下落?”
  蓝胡子道:“她已出关,本来好像要往北走,不知为了什么,却在松花江上的拉哈苏附近停留了下来,好像准备在那里过冬。”
  陆小凤道:“现在已经是十月,你真的要我到万里之外,那个冷得可以把人鼻子都冻掉的鬼地方去找人?”
  蓝胡子道:“你可以先找块羊皮把鼻子盖住!”陆小凤不说话了。
  蓝胡子道:“你若有什么意见,也不妨说出来大家商量!”
  陆小凤沉吟着,道:“我只有一句话要说!”
  蓝胡子道:“只有一句话?”
  陆小凤道:“这句话只有两个字!”
  蓝胡子道:“两个字?”
  陆小凤道:“再见!”
  说完了这两个字,他站起来就走。
  蓝胡子居然没有阻拦他,反而微笑道:“你真的要走了?不送不送!”
  他就算要送也来不及了,陆小凤就像是只受了惊的兔子,早已窜出了门。
  门外的两条大汉还是木头人一样的站着,只听方玉飞在屋里叹息着道:
  “放着这么好的酒不喝就走了,实在可惜。”
  方玉香冷冷道:“有的人天生贱骨头,敬酒不喝,偏偏要吃罚酒!”
  陆小凤只有装作听不见。
  这几个月来他惹的麻烦已太多,他决心要好好休养一阵子,绝不再管别人闲事。
  何况,欧阳情还在京城里,一面养伤,一面陪西门吹雪的新婚夫人生产。
  他答应过她们,开始下雪的时候,他一定回京城陪她们吃涮羊肉。
  想到欧阳情那双脉脉含情的眼睛,他决定明天一早就动身回京城去。
  十八级石阶,他三脚两步就跨了上去,上面的密门虽然又关了起来,他有把握能打开。
  “银钩赌坊……冰山美人……铁打的空屋子……西方玉罗刹……”
  他决心把这些事都当做一场噩梦。只可惜这些事全都不是梦。
  他刚将密门推开一点,就听见外面有人带着笑道:“你老人家要喝酒,要赌钱,都算我的!”
  另一个人冷冷道:“算你的?你算什么东西?”
  这人说话的声音生硬尖刻,自高自大,好像一开口就要骂人。
  陆小凤叹了口气,连看都不必看,就已知道这人是谁了!
  但他却还是忍不住要看,用一根手指把门外挂的那幅画拨开一点,就看
  见了那个衣服上绣着怪兽的绿袍老人,正背着双手站在门口,目光锐利,不停的东张西望。
  在他后面赔着笑说话的,却是那平时官腔十足的杨捕头。
  再往旁边看,另外两个绿袍老人也来了,脸色也是同样严肃冷漠,眼睛也同样亮得可怕,两边太阳穴高高凸起,就像是两个肉球一样,稍微有点眼力的人一定都看得出,他们的内功都已深不可测。
  ——这三个老怪物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轻轻的拉起门,一个跟斗倒翻下石阶。
  那两个木头人一样的大汉看着他走回来,眼睛里也仿佛有了笑意。
  这次陆小凤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他们,大摇大摆的走进去,还大声道:“你们快准备酒吧,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来了。”
  酒早已准备好。
  陆小凤一口气喝了十三杯,方家兄妹和蓝胡子就看着他喝。
  “我们早就知道你会回来的!”这句话他们并没有说出来,也不必说出来。
  陆小凤又喝了三杯,才歇了口气,道:“够不够?”
  蓝胡子笑了笑,道:“罚酒是不是真的比敬酒好喝?”
  陆小凤也笑了笑,道:“只要不花钱的酒都好喝!”
  蓝胡子大笑,道:“那么我就再敬你十六杯!”
  陆小凤道:“行。”
  他居然真的又喝了十六杯,然后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两眼发直,直勾勾瞪着蓝胡子,忽然说道:“你真的怕西方玉罗刹?”
  蓝胡子道:“真的!”
  陆小凤道:“但你却有胆子杀玉天宝!”
  蓝胡子道:“我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他并不是死在我手里的!”
  陆小凤道:“真的不是?”
  蓝胡子摇摇头,道:“但我却知道凶手是谁,只要你能替我找回罗刹牌,我就能替你找出凶手来,交给岁寒三友!”
  陆小凤道:“岁寒三友?是不是昆仑绝顶“大光明境”小天龙洞里的岁寒三友?”
  蓝胡子道:“他们隐居在那里已二十年,想不到你居然也知道他们!”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也想不到他们居然还没有死!”
  蓝胡子道:“你只怕更想不到他们现在都已是西方玉罗刹教中的护法长老!”
  陆小凤道:“他居然能把这三个老怪物收伏,看来本事倒真不小!”
  蓝胡子道:“幸好我还有个对付他的法子!”
  陆小凤道:“什么法子?”
  蓝胡子道:“先找回罗刹牌还给他,再找出杀他儿子的凶手交给他,然后就躲得远远的,永远再也不去惹他。”
  陆小凤苦笑道:“看来这只怕已经是惟一的法子了!”
  蓝胡子道:“所以你最好趁还不太冷,赶快到‘拉哈苏’去!”
  陆小凤道:“你能确定你那个李霞一定在那里?”
  蓝胡子道:“她一定在!”
  陆小凤道:“你怎么知道的?”
  蓝胡子道:“我当然有法子知道!”
  陆小凤道:“到了那里,我就一定能够找得到她?”
  蓝胡子道:“只要你肯去,就算找不到她,也有人会帮你去找!”
  陆小凤道:“什么人?”
  蓝胡子道:“你一到那里,自然就有人会跟你联络!”
  陆小凤道:“谁?”
  蓝胡子道:“你去了就会知道的!”
  陆小凤道:“那三个老怪物堵在外面,我怎么出去?”
  蓝胡子笑了笑,道:“狡兔三窟,这地方当然也不会只有一条出路!”
  他转过身,扳开了后壁上的梨花门,就立刻又出现了扇密门。
  陆小凤什么话都不再说,站起来就走。
  蓝胡子道:“你也不必怕他们去追你,他们若知道你是去找罗刹牌的,绝不会碰你一根寒毛。”
  陆小凤绕过桌子,从后面的密门走出去,忽又回头,道:“我还有件事要问!”
  蓝胡子在听。
  陆小凤道:“玉天宝既然是西方玉罗刹的儿子,当然绝不会太笨!”
  蓝胡子承认。
  陆小凤道:“那么是谁赢了他那五十万两银子?”
  方玉香道:“是我!”
  陆小凤笑了。
  方玉飞叹道:“只可惜来得容易,去得也快,不到两天,她又把那五十万两输了出去!”
  陆小凤道:“输给了谁?”
  蓝胡子道:“输给了我!”
  陆小凤大笑。“这才叫龙配龙,凤配凤,赌鬼配赌鬼,臭虫配臭虫!”
  他大笑着走出去,外面还有扇门,伸手去敲敲,“叮叮”的响,果然是铁铸的。
  再走过条地道,走上十来级石阶,就可以看见了满天星光。
  星光灿烂,夜已很深了。
  一阵风吹过来,陆小凤忽然觉得很冷,因为他忽然想到了他马上就要去那段遥远的路,想到了那冰封千里的松花江,想到了那冰上的拉哈苏。
  他忽然觉得冷得要命。
  现在还是秋天。
  残秋。
  第三回 缺了半边的人
  大家都知道陆小凤是个浪子。
  流浪也是种疾病,就像是癌症一样,你想治好它固然不容易,想染上这种病也同样不容易。
  所以无论谁都不会在一夜间变成浪子,假如有人忽然变成浪子,一定有某种特别的原因。
  据说陆小凤在十七岁那年,就曾经遇到件让他几乎要去跳河的伤心事,他没有去跳河,只因为他已变成浪子。
  浪子是从来不会去跳河的——除非那天的河水碰巧很温暖,河里碰巧有个美丽的女孩子在洗澡,他又碰巧是个水性很好的人。
  浪子们一向不愿意虐待自己,因为这世上惟一能照顾他们的人,就是他们自己。
  陆小凤对自己一向照顾得很好,有车坐的时候,他绝不走路,有三两银子一天的客栈可以住,他绝不住二两九的。
  天福客栈中“天”字号的几间上房,租金正是三两银子一天。
  到天福客栈去住过的人,都认为这三两银子花得并不冤。
  宽大舒服的床、干净的被单、柔软的鹅毛枕头,还随时供应洗澡的热水。
  陆小凤正躺在床上,刚洗过热水澡,吃了顿舒服的晚饭,还喝了两斤上好的竹叶青。
  无论谁在这种情况下,惟一应该做的事,就是闭起眼睛来睡一觉。
  他已闭上了眼睛,却偏偏睡不着,他有很多事要去想——这件事其中好像还有些漏洞,可是他又偏偏想不出。
  只要他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会出现两个女人。
  一个女人穿着件轻飘飘的、苹果绿色的、柔软的丝袍,美丽的脸上完全不着一点脂粉,神情总是冷冰冰的,就像是座冰山。
  另一个女人却像是春天的阳光,阳光下的泉水,又温柔、又妩媚、又撩人。
  尤其是她那双眼睛,看着你的时候,好像一下子就能把你的魂魄勾过去。
  陆小凤的魂还没有被勾过去,只因为她根本没有正眼看过陆小凤。
  可是陆小凤却一直在看着她,而且这两天来,几乎时时刻刻都能看到她。
  因为她一直都跟在陆小风后面,就好像有根看不见的线把她吊住了。
  陆小凤盯过别人的梢,也被别人盯过梢,只不过同时居然有三拨人跟他的梢,这倒还是他平生第一次。
  三拨人并不是三个人。
  那春水般温柔的女孩子,只不过是其中一个——第一拨只有她一个。
  第二拨人就有五个,有高有矮,有老有少,骑着高头大马,佩着快剑长刀,一个个横眉怒跟,好像并不怕陆小凤知道。
  陆小凤也只有装作不知道。事实上,他的确也不知道这五个人是什么来历,为什么要盯他的梢?
  第三拨人是三个戴着方巾,穿着儒服的老学究,坐着大车,跟着书僮,还带着茶具酒壶,好像是特地出来游山玩水的。
  陆小凤却知道他们并不是出来游山玩水的,他一眼就认出了他们,无论他们打扮成什么样子,他都认得出。
  因为他们虽然能改变自己的穿着打扮,却没法子改变脸上那种冷漠傲慢,不可一世的表情。
  这三个老学究,当然就是今日的西方魔教护法长老,昔日昆仑绝顶,大光明境,小天龙洞的“岁寒三友”。
  陆小凤并不想避开他们,他们也只不过远远的在后面跟踪,并没有追上来。
  因为蓝胡子已告诉过他们。
  “这世上假如有一个人能替你们找回罗刹牌,这个人就是陆小凤。”
  陆小凤投宿在天福客栈,这三拨人是不是也在天福客栈住了下来?
  他们对陆小凤究竟有什么打算?是不是准备在今天晚上动手?
  陆小凤从心里叹了口气,他并不怕别人来找他的麻烦,可是就这样眼睁睁的等着别人来找麻烦,滋味却不好受。
  就在他叹气的时候,外面忽然有人敲门。
  ——来了,总算来了。
  ——来的是哪一拨,准备干什么?
  陆小凤索性躺在床上,非但没有动,连问都没有问,就大声道:“进来!”
  门一推就开,进来的却是店小二!
  陆小凤虽然松了口气,却又觉得失望。他非但不怕别人找麻烦,有时甚至很希望别人赶快来找麻烦。
  店小二虽然说是来冲茶加水的,看起来却有点鬼鬼祟祟的样子,一面往茶壶里冲水,一面搭讪着道:“好冷的天气,简直就像是腊月一样!”
  陆小凤看着他,早就算准了这小子必定还有下文。
  店小二果然又接着道:“这么冷的天气,一个人睡觉实在睡不着!”
  陆小凤笑了:“你是不是想替我找个女人来陪我睡觉?”
  店小二也笑了:“客官是不是想找个女人?”
  陆小凤道:“女人我当然想要的,只不过也得看是什么样的女人。”
  店小二眯着眼笑道:“别的女人我不敢说,可是这个女人,我保证客官一定满意,因为……”
  陆小凤道:“因为什么?”
  店小二又笑了笑,笑得很暖昧、很神秘,压住了声音道:“这个女人不是本地货色,本来也不是干这行的,而且,除了客官你之外,她好像还不准备接别的客!”
  陆小凤道:“难道还是她要你来找我的?”
  店小二居然在点头。
  陆小凤的眼睛亮了,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春水般温柔的女人。
  他没有猜错。
  店小二带来的果然是她。
  “这位是丁姑娘,丁香姨,这位是陆公子,你们两位多亲近亲近!”
  店小二鬼鬼祟祟的笑着,蹑着脚尖溜了出去,还掩上了门。
  丁香姨就站在灯下,垂着头,用一双柔白纤秀的手,弄着自己的衣角。
  她不开口,陆小凤也不开口。
  他决心要看看这个女人究竟想在他面前弄什么花样——他很快就看见了。
  灯光朦胧,美人在灯下。
  她没有开口,但陆小凤忽然用两根手指轻轻一拉她的衣带。
  衣带松开了,衣襟也松开了,那玉雪般的胸膛和嫣红的两点,就忽然出现在陆小凤面前。
  陆小凤吓了一跳。
  他实在想不到她的衣服只用一根带子系着,更想不到她衣服下面连一根带子都没有。
  这种衣服实在比婴儿的尿布还容易脱下来。
  于是刚才那风姿绰约,羞人答答的淑女,现在忽然变得像是个初生的婴儿一样,除了自己的皮肤外,身上几乎什么都没有。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做别的事是不是也这么干脆?”
  丁香姨摇摇头,道:“我捉迷藏的时候就喜欢兜圈子。”她微笑着,用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直视着他,“但你却不是找我来捉迷藏的?”
  陆小凤只有承认:“我不是!”
  丁香姨嫣然道:“我也不是来陪你捉迷藏的!”
  陆小凤苦笑道:“我看得出!”
  丁香姨柔声道:“你既然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我也知道你要的是什么,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像捉迷藏一样兜圈子?”
  她笑得更妩媚、更迷人,只不过她身上最迷人的地方,却绝不是她的微笑,而是一些男人不该去看,却偏偏要去看的地方。
  陆小凤是男人。他忽然觉得自己心跳已加快,呼吸急促,连嘴里都在发干。
  丁香姨显然已看出他身上这些变化,和另外一些更要命的变化。
  “我看得出你已是个大男人,我知道你一定也不喜欢捉迷藏!”
  她慢慢的走过去,忽然钻进了他的被窝,就像是一条鱼滑进水里那么轻巧、灵敏、自然。
  可是她的身子却不像鱼。
  无论江里、河里、海里,都绝不会有一条鱼像她的身子这么光滑、柔软、温暖。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在心里骂了句:“他妈的!”
  每当他发觉自己已不能抗拒某种诱惑时,他都会先骂自己一句。然后他就已准备接受诱惑。
  他的手已伸出去——
  忽然间,“噗、噗、噗”三声响,三枚金梭、三柄飞刀、三枝袖箭,同时从窗外飞入,往他们身上打了过来,来势又急又快。
  丁香姨脸色变了,正准备大叫。
  她还没有叫出来,这九件来势快如闪电的暗器,竟然又凭空落下:每件暗器都断成了两截。
  丁香姨刚张开嘴,已怔住,突听“砰”的一声,一个人手挥钢刀,破门而入。
  这人劲装急服,不但神情凶猛,动作也极剽悍,显见是外家高手。
  谁知他刚冲进来,突然又凌空倒翻了出去,就像是有只看不见的手,从后面揪住了他的脖子。
  接着,又是“砰”的一响,窗户震开,一个人挥动着双刀,狂吼着从窗外飞入,又狂吼着从对面一扇窗户飞了出去,“叭哒”一声,重重的摔在窗外石板地上。
  丁香姨眼睛都直了,实在看不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门外又有个人冲了进来,笔直冲到床头,手里一柄鬼头刀高高扬起,瞪着陆小凤,厉声道:“我宰了你这……”
  这句话他只说了一半,手里的刀也没有砍下来,他自己反而倒了下去,四肢收缩,脸已发黑,又像是突然中了邪,在地上一弹一跳,忽然滚出门外。
  满屋子刀剑暗器飞来飞去,好几个魁梧大汉跳进跳出,陆小凤好像没看见,居然还是躺在那里,动也不动。
  一阵风吹过,被撞开的门忽又自动关上,被震开的窗户也阉起。 
  陆小凤还是神色不变,好像早已算准了,就算天塌下来,也会有人替他撑住的。
  丁香姨吃惊的看着他,慢慢的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角,又摸了摸他的心口。
  陆小凤笑笑,道:“我还没有被吓死!”
  丁香姨道:“你也没有病?”
  陆小凤道:“一点病都没有!”
  丁香姨叹了口气,道:“那么你上辈子一定做了不少好事,所以才能逢凶化吉,遇难呈样,无论到了什么地方,都有鬼神在暗中保护你!”
  陆小凤道:“一点也不错,九天十地,诸神诸魔,都在暗中保护我!”
  他露出了一口白牙,阴森森的笑着,虽然没有镜子,他也知道自己的样子很阴险,几乎已变得和西方魔教中那些人同样阴险。
  丁香姨却笑了,眨着眼笑道:“既然有鬼神保护你,我也不怕了,我们还是……”
  她的手在被窝里伸了出来——
  陆小凤就好像忽然触了电一样,吃惊的看着她:“经过了刚才的事,你还有兴趣?”
  丁香姨媚笑着,用动作代替了回答。
  就在这时,灯忽然灭了,屋子里一片黑暗。
  在这么黑暗的屋子里,无论什么事都会发生的。
  谁知道这屋子里将要发生什么事?
  陆小凤睡得很甜,他已很久没有睡得这么甜了。
  他不是圣人。
  她更不是。
  等到他醒来时,枕上还留着余香,她的人却已不见了。
  陆小凤睁着眼睛,看着屋顶,痴痴的发了半天怔:“她一路盯着我,难道只不过想跟我……”
  他禁止自己再想下去,很久以前,他就已发誓绝不再自作多情,自我陶醉。
  红日满窗,天气好得很。
  天气好的时候,他心情总是会特别愉快,可是他一推开窗子,就看见了
  五件很不愉快的事。
  他看见了五口棺材。
  十个人,抬着五口崭新的棺材,穿过了外面的院子,抬出了大门。
  棺材里躺着的,当然一定就是那五个骑着高头大马,在后面跟踪他的人。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盯他的梢?为什么想要他的命?
  陆小凤完全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五个人,一定是死在对面屋檐下那三个“老学究”手里的。
  他也知道他们要保护的并不是他,而是他要去找的那块罗刹牌。
  “这世上假如还有一个人能替你们找回罗刹牌,这个人一定就是陆小凤!”
  对面的三个“老学究”正在冷冷的看着他,两个在喝茶,一个在喝酒,三个人的眼睛里,都带着一种比针还尖锐的讥诮之意,好像在告诉陆小凤:“你要是找不回那块罗刹牌,我们还是一样可以随时杀了你!”
  陆小凤关了窗子,才发现昨夜被打落在地上的暗器已不见了,只剩下八九块碎石。
  丁香姨却又出现了。
  她端着个热气腾腾的汤碗从门外走进来,看见陆小凤,脸上立刻露出天使般的甜笑,柔声道:“我算准了你这时候一定会醒的,特地到厨房去替你煮了碗鸡汤,快趁热喝下去!”
  陆小凤完全没有反应。
  丁香姨盯着他看了半天,又笑道:“你看见我好像很吃惊,是不是认为我本来已应该走了?”
  陆小凤完全没有否认。
  丁香姨坐了下来,笑得更甜,用眼角瞟着他,道:“可是我还不想走,你说怎么办呢?”
  她笑得仿佛很神秘、很奇怪。
  陆小凤忽然想起来了,有些事做完了之后,是要付钱的。
  她盯了他两天,也许就因为早已看准了他是个出手大方的人,早已准备狠狠的敲他一下子。
  “幸好我没有自作多情,也没有自我陶醉!”
  陆小凤笑了笑,对自己这种成熟的判断觉得很满意。
  一个人对自己觉得满意的时候,对别人也会变得大方些的,何况陆小凤本来就不是个小气的人。
  他身上好像还有四五张银票,好像都是壹千两的,等他伸手进去时,才发现已只剩下两张,他还是抽出了一张,摆在丁香姨面前。
  丁香姨看了看这张银票,又看了看他:“这是给我的?”
  陆小凤点点头。
  丁香姨笑了,笑得更奇怪。
  难道她还嫌少?
  陆小凤立刻把最后一张银票也掏出来,这已是他全部财产,用完了之后怎么办?他根本连想都没有去想过。
  丁香姨又看了看这张银票,看了看他,忽然也从怀里掏出叠银票,每张都是壹千两的,至少有四五十张。
  陆小凤道:“这是给我的?”
  丁香姨道:“全都给你!”
  陆小凤怔住,脸上的表情,就好像一个人在打呵欠的时候,半空中突然落下个肉包子掉在他嘴里。
  他这一生中,也不知遇见过多少凶险诡秘的事,却从来也没有现在这么样吃惊。
  丁香姨忽然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吃软饭的’是什么意思?”
  陆小凤摇摇头。
  丁香姨道:“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种最古老的赚钱法子?”
  陆小凤点点头。
  丁香姨道:“用这种法子赚钱的女人,通常都叫做婊子!”
  陆小凤道:“用这种法子赚钱的男人,就叫做吃软饭的?”
  丁香姨笑道:“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
  陆小凤的脸居然红了,脸上的表情,又好像嘴里被人强迫塞进了个臭鸭蛋。
  丁香姨看着他,吃吃的笑道:“我虽然长得不好看,可是也从来没有倒贴过小白脸!”
  陆小凤现在绝不是小白脸,是大红脸。
  丁香姨道:“何况,你虽然把我看成婊子,我却知道你绝不是这种人!”
  陆小凤松了口气,心里居然好像很感激。
  丁香姨道:“这五万两银子,并不是我给你的!”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是谁给我的?”
  丁香姨道:“是我表姐!”
  陆小凤道:“你表姐是谁?”
  丁香姨道:“我表姐就是蓝胡子的老婆、方玉飞的妹妹!”
  陆小凤失声道:“方玉香?”
  丁香姨笑道:“她还有个名字,叫香香!”
  陆小凤又怔住。
  丁香姨道:“她知道你出手一向大方,生怕你路上没钱花,又怕你晚上睡不着,所以……”
  她咬着嘴唇,用眼角瞟着陆小凤道:“所以她就要我来陪你!”
  陆小凤忽然冷笑,道:“她不是要你来监视我?”
  丁香姨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你一定误会她了,她表面上看来,虽然冷冰冰的,其实却是个很热心的人,尤其对你……”
  陆小凤道:“对我怎么样?”
  丁香姨又笑了笑,笑得更神秘:“你们两个在一辆黑黝黝的马车里泡了大半夜,她对你怎么样,你心里难道没有数?又何必来问我?”
  陆小凤板着脸,不停的冷笑,但是也不知为了什么,心里仿佛有点甜丝丝的,觉得很舒服。
  就只这么点甜甜蜜蜜、舒舒服服的感觉,已足够男人心甘情愿的把脖子往绳圈里套。
  所以等到陆小凤走出天福客栈的时候,身上的银票已多了五十张,后面盯梢的人,却已经少了六个——五个进了棺材,一个进了他的怀抱。
  这两件事虽然都不是他故意造成的,可是他也没有想法子避免。
  就像我们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一样,对自己有利的事,他总是不太愿意想法子去避免的。
  ——你有没有同时被九个人跟踪过?
  ——假如你有过,等到你发现九个已变成三个时,你就会知道那种感觉是多么轻松了。 
  只可惜这种轻松的感觉,陆小凤并没有能保持多久。
  到了第二天,他就发现后面跟踪的人,又由三个变成了十个。
  为了不想晚上失眠,陆小凤只有尽量不回头,尽量装作没看见。
  丁香姨却一直在不停的回头,从车后的小窗往外面瞧。
  她终于忍不住问道:“后面那些人又是来跟踪你的?”
  陆小凤满心不情愿的点了点头。
  丁香姨道:“他们好像从昨天晚上就开始盯上你了!”
  陆小凤道:“哦?”
  丁香姨道:“你知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陆小凤道:“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丁香姨关起小窗,忽然钻进陆小凤怀里,小巧温暖的身子紧贴着他的胸膛,一双手却比冰还冷。
  “我怕!”她紧紧抱着他。
  “怕什么?”
  “后来那七个人里,有个‘缺了半边’的,样子长得好凶!”
  缺了半边是什么意思?
  缺了半边的意思,就是这个人的左眼已瞎了,左耳已不见了,左手已变成个铁钩子,左腿也变成木头的。
  丁香姨道:“最可怕的,还是他没有缺的那半边!”
  他右边的眼睛、鼻子、嘴,都是歪斜的,而且已扭曲变形。
  丁香姨用力握着陆小凤的手,道:“这个人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个缩了水的布娃娃,又被人撕下了左边一半!”
  陆小凤道:“布娃娃?”
  丁香姨道:“他年纪并不大,个子也很小,一张脸本来一定是圆圆的娃娃脸,可是现在……”
  她没有说下去,她已看出陆小凤眼睛里露出的憎恶之色,立刻改口道:“你知道他是谁?”
  陆小凤道:“嗯!”
  丁香姨道:“你认得他?”
  陆小凤摇摇头。
  他好像很不愿意说起这个人,正如他也不愿意一脚踩在毒蛇上。
  可是丁香姨却偏偏还要问:“可是你一定知道他是什么人?”
  有种女人天生就喜欢追根究底,她若是想知道一件事,你若不告诉她,她甚至会不停的问你三天三夜。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他本来叫做‘阴阳童子’,遇见司空摘星后,才改了名!”
  丁香姨道:“改什么名字?”
  陆小凤道:“阴童子!”
  丁香姨笑了,眨着眼笑道:“他本来叫阴阳童子,一定是因为他本来是个不男不女的阴阳人!”
  陆小凤道:“嗯!”
  丁香姨道:“可是司空摘星却将他男人那一半毁了,所以他就只能叫阴童子!”
  陆小凤道:“嗯!”
  丁香姨道:“司空摘星为什么不索性杀了他?”
  陆小凤道:“因为司空摘星一向很少杀人!”
  丁香姨道:“是不是也因为司空摘星觉得他女人那一半并没有做什么坏事?”
  陆小凤道:“嗯。”
  丁香姨眼波流动,突然道:“有时候我真想找个阴阳人来看看,我一直想不通他们长得究竟是什么样子?”
  陆小凤道:“我也有件事想不通!”
  丁香姨道:“什么事?”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从来也不会脸红呢?”
  现在丁香姨的脸就很红,却并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她刚洗了个热水澡。
  吉祥客栈的房间也是三两银子一天,也是不分昼夜都供应热水的。
  她一只手挽着发髻,一只手拿着丝巾,从走廊那边的浴室走过来,用屁股撞开了房门,娇笑着,道:“这里的房间太贵了,生意也不好,外面一个人也没有,你应该也跟我一起去洗的!”
  陆小凤没有听见。他正在全神贯注的研究一只木箱子。
  这口箱子就摆在他面前的方桌上,上面雕刻着很精致的花纹,还用金箔包着角,就像是富贵人家用来收藏珠宝的那种箱子一样。
  丁香姨转回身,立刻也看见了这口箱子:“这是哪里来的?”
  陆小凤道:“店小二送来的!”
  丁香姨道:“是谁叫他送来的?”
  陆小凤道:“不知道!”
  丁香姨道:“箱子里有什么?”
  陆小凤也不知道。
  丁香姨走过来,道:“你为什么不打开来看看,难道你怕里面会钻出条毒蛇来?”
  陆小凤道:“我只怕里面会钻出个女人来,像你一样的女人!”
  丁香姨瞪了他一眼,又笑道:“我倒希望里面能有个男人钻出来,最好是像你一样的男人!”
  她打开了箱子,脸上的笑容立刻冻结,整个人都吓呆了。
  木箱里装着的,竟是一百多颗白森森的牙齿,还有五根黑带子。
  染着血的黑带子。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丁香姨牙齿开始打战之后,才能发出声音:“这……这是人的牙齿?”
  陆小凤点点头,脸色看来也有点发白。
  丁香姨道:“这五根黑带子又是什么意思?”
  陆小凤道:“不知道!”
  丁香姨叹了口气,道:“你好像什么事都不知道!”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一件事!”
  丁香姨道:“你说!”
  陆小凤道:“男人的事,女人最好不要多管,也不要多问!”
  这次丁香姨居然很听话,居然乖乖的坐下来,而且闭上了嘴。
  这只不过因为她的人已吓软了,等她稍微恢复了一点力气,立刻又说道:“今天在后面盯着你的那七个人,身上系的好像也是黑腰带!”
  陆小凤板着脸,心里却也不能不佩服,她观察得实在很仔细。
  女人好像天生就比男人更细心的,尤其是这种喜欢追根究底的女人。
  丁香姨道:“今天这七个人,难道跟那天晚上死的五个人是一伙的?”
  陆小凤看着她,忽然道:“你是不是决心要管我的事?”
  丁香姨嫣然道:“你应该知道,至少我们已不是陌生人!”
  陆小凤道:“那么你就该替我去做一件事。”
  丁香姨道:“什么事?”
  她的脸已因兴奋而发红,就像是个刚听见大人要带她去庙会的小女孩。
  这是陆小凤第一次看见她脸红,他忽然发现她脸红的时候,那双狡黠迷人的眼睛,就会变得像小女孩般天真无邪。
  他盯着她足足看了好半天,才想起现在已轮到他应该说话的时候。
  现在他应该扮的是个狠心的角色,不应该盯着女孩子这么样看。
  所以他立刻清了清喉咙,用最冷静的声音道:“把这口箱子替我送到对面去!”
  丁香姨叫了起来:“你说什么?”
  陆小凤道:“我要你把这口箱子送到对面去,因为真正杀死这五个人的凶手,一定住在对面!”
  丁香姨吃惊的看着他,脸色又变得像纸一样苍白。
  陆小凤冷冷道:“你若连这点事都不敢做,凭什么去管别人的闲事?”
  丁香姨咬了咬牙,跺了跺脚,“砰”的一声,把箱子关上,闭着眼睛提了起来,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
  陆小凤故意连看都不看她,他忽然发觉自己的心肠确实比以前硬得多了,对一个像他这样的江湖浪子说来,这无疑是种好现象。只可惜他心里还是有点难受。
  叫一个女孩子提着口装满了死人白牙的木箱,去送给三个冷酷的凶手,毕竟还是件残忍的事。
  “但是我一定要让他们知道这件事!”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我只有让她去了,那三个老怪物自恃身份,总不会欺负一个女孩子!”
  等到他良心稍微觉得平安一点的时候,他才开始去想一些他早已应该想的事。
  ——这些人究竟跟我有什么深仇大怨?为什么要这样子苦苦追踪我,一定要置我于死地?
  ——为什么他们每个人身上都系着条黑带子?他们究竟属于哪一个秘密组织?
  黑带子,黑腰带。
  陆小凤垂下头,想看看自己的腰带是什么颜色,却先看见了脚上穿的一双白袜子。
  他立刻就联想到红鞋子、青衣楼。
  只不过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现在看起来好像也变得很平淡了。现在最可怕的,还是黑带子。
  连阴童子这种人都已投入他们属下,可见他们这组织一定很严密、很可怕。
  陆小凤正在搜索记忆,想找出这个组织的来历,丁香姨已回来了,空着手回来的。
  “箱子已送过去了?”
  “嗯!”
  “他们说了些什么?”
  “什么都没有说!”丁香姨还是板着脸,道:“因为他们的人根本不在,我就把箱子交给了他们的书僮!”
  “书僮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丁香姨摇摇头,忽然冷笑道:“不管你把箱子送到哪里去,那个阴阳人还是会来找你的!”
  陆小凤道:“他绝不会找来!”
  丁香姨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现在就要去找他了!”
  丁香姨吃了一惊,虽然还想作出生气的样子,眼睛里却已露出关切之色:“你知不知道他们有几个人?”
  陆小凤道:“七个。”
  丁香姨道:“你知不知道七个人就有十四只手?”
  陆小凤道:“我算得出!”
  丁香姨道:“但是你却只有一双手!”
  陆小凤笑了笑,道:“是一两金子值钱,还是一斤铁值钱?”
  丁香姨道:“当然是金子!”
  陆小凤淡淡道:“所以一双手有时候也同样比十四只手有用!”
  丁香姨看着他转身走出去,已走到门口,忽然又问道:“你有没有把握活着回来?”
  陆小凤笑笑。
  丁香姨道:“你有几成把握?”
  陆小凤忍不住回过头,道:“你为什么要问得这么清楚?”
  丁香姨板着脸,冷冷道:“你若连一半的把握都没有,就不如先把那些银票留下来,我就算要做寡妇,也得做个有钱的寡妇!”
  陆小凤看着她,看了半天,慢慢的掏出银票,摆在桌上,忽然笑了笑,道:“你放心,你这辈子都绝不会做寡妇的!”
  丁香姨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保证世上绝没有人敢娶你做老婆。”
  陆小凤已走了,就像是去散步一样,连衣襟都没有拢,就随随便便的走了出去。
  可是他为什么要把银票留下来?是不是因为他并没有十分把握能活着回来?
  那个阴童子究竟是个多么可怕的人?
  丁香姨看着桌上的银票,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你若不回来,我虽然不会做寡妇,有人却要做鳏夫了。”
  第四回 意外中的意外
  吉祥客栈的院落有四重,阴童子他们,好像是住在第四重院子里,把整个跨院都包了下来。
  陆小凤刚才好像还听见那边有女子的调笑歌唱声,现在却已听不见。
  他从后面的偏门绕过去,连一个人都没有看见,这地方的生意看来确实不好。
  院子里虽然还亮着灯,却连一点呼吸咳嗽声都听不见。他们的人难道也不在?
  陆小凤脚尖一垫,就窜上了短墙,灯光照着窗户,窗上看不见人影。
  院子里仿佛还留着女人脂粉和酒肉的香气,就在片刻前,这院子里还有过欢会,有些人无论在干什么的时候,都少不了酒和女人。
  可是现在他们的人呢?
  一阵风吹过来,陆小凤忽然皱了皱眉,风中除了酒肉和脂粉的香气外,好像还有种很特别的气味。
  ——一种通常只有在屠宰场才能嗅到的气味。
  他故意弄出了一点声音,屋子里还是没有动静,他正在迟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闯进去,却忽然听见了一声惨呼。
  呼声尖锐刺耳,听来几乎不像是人的声音。
  假如你一定要说这呼声是人发出的,那么这个人就一定是个残废的怪物。
  陆小凤立刻就想起了那个“缺了半边”的人——难道“岁寒三友”又比他快了一步?
  他掠过屋脊,身形如轻烟,呼声是从后面传来的,后面的两间屋子,灯光比前面黯淡,两扇窗户和一扇门却都是虚掩着的。
  血腥气更浓了。
  陆小凤飞身掠过去,在门外骤然停下,用两根手指轻轻推开了门。
  门里立刻有人狞笑道:“果然来了,我就知道箱子一送去,你就会来的,快请进来。”
  陆小凤没有进去。
  他并非不敢进去,而是不忍进去。
  屋子里的情况,远比屠宰场还可怕,更令人作呕。
  三个发育还没有完全成熟的少女,白羊般斜挂在床边,苍白苗条的身子,还在流着血,沿着柔软的双腿滴在地上。
  一个缺了半边的人,正恶魔般箕踞在床头,手里提着把解腕尖刀,刀尖也在滴着血。
  “进来!”他的声音尖锐刺耳如夜枭:“我叫你进来,你就得赶快进来,否则我就先把这三个臭丫头大卸八块。”
  陆小凤紧紧咬着牙,勉强忍住呕吐,呕吐通常都会令人软弱。
  阴童子狞笑道:“这三个臭女人虽然跟你没有关系,可惜你却偏偏是个怜香惜玉的人,绝不忍看着她们死在你面前的。”
  这恶毒的怪物确实抓住了陆小凤的弱点,陆小凤的心已在往下沉。
  他的确不忍。
  他的心远不如他自己想像中那么硬,就算明知这三个女孩子迟早总难免一死,他也还是不忍眼看着她们死在自己面前。
  他只有硬着头皮走进去。
  阴童子大笑,道:“我们本来并不想杀你的,但你却不该……”
  笑声骤然停顿,三点寒星破窗而入,光芒一闪,已钉入了少女们的咽喉。
  阴童子狂吼着飞扑而起,并不是扑向陆小凤,而是要去追窗外那个放暗器的人。
  可是陆小凤已不让他走了。
  少女们已死,陆小凤已不再有顾忌,他还能往哪里走?
  阴童子凌空翻身,左手的铁钩往梁上一挂,整个人忽然陀螺般旋转起来,一条假腿夹带着凌厉的风声,赫然也是精铁铸造的。
  这种怪异奇诡的招式一使出来,无论谁也休想能迫近他的身。
  陆小凤也不能,只有眼睁睁的看着他旋转不停,突然间,铁钩一松,他的人竟藉着这旋转之力急箭般射出了窗户。
  他不求制人,只求脱身,显然还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绝不是陆小凤敌手。
  只可惜他还是低估了陆小凤。
  他的人飞出,陆小凤的手忽然抬起,伸出两根手指轻轻一点。
  只听“叮”的一声响,他的人已重重摔在窗外,铁脚着地,火星四溅。
  陆小凤并没有制他于死,只不过以闪电般的手法,点了他的穴道,他正想跟出去,追查他的来历和来意。
  院子里却又有寒芒一闪,钉入了阴童子的咽喉。
  “什么人?”
  夜色沉沉,星月无光,哪里看得见人影?既然看不见,又怎么能去追?
  陆小凤叹了口气,喃喃道:“幸好他们来了七个人,还剩下六个活口。”
  这句话刚说完,他身后就已有人冷冷道:“只可惜现在已连半个活口都没有了。”
  说话的只有一个人,地上却有三条人影,被窗里的灯光拖得长长的。
  “岁寒三友。”
  陆小凤慢慢的转过身,苦笑道:“另外的六个已经不是活口?”
  老人冷冷道:“他们还活着,你刚才只怕就没有那么容易走出这屋子。”
  另外六个人,想必一定是在四面黑暗中埋伏着,等着陆小凤自投罗网,却想不到无声无息的就在黑暗中送了命,这六个人无疑都是高手,要杀他们也许不难,要无声无息的同时杀了他们六人,就绝不是件容易事了。
  岁寒三友武功之高,出手之狠毒准确,实在已骇人听闻。
  陆小凤叹了口气,在心里警告自己,不管怎么样,都不能轻举妄动。
  这老人手里居然还带着个酒杯,杯中居然还有酒,除了岁寒三友中的孤松先生外,只用一只手就能杀人于刹那间的,天下还有几人?
  孤松先生浅浅的啜了口酒,冷笑道:“我们本想留下这半个活口的,只可惜你虽有杀人的手段,却没有救人的本事。”
  陆小凤道:“刚才不是你们出手的?”
  孤松先生傲然道:“像这样的凡铜废铁,老夫已有多年未曾入手。”
  钉在阴童子咽喉上的暗器,是一根打造得极精巧的三冰透骨钉,那些少女们也同样是死在这种钉下的,就在这片刻间,他们的脸已发黑,身子已开始收缩,钉上显然还淬着见血封喉的剧毒。
  陆小凤也知道这些暗器绝不是岁寒三友用的。
  一个人若是已有了百步飞花,摘叶伤人的内力,随随便便用几块碎石头,也能凭空击断别人的弩箭飞刀,就绝不会再用这种歹毒的暗器。
  他不能不问一问,只因为他实在想不出这是谁下的毒手?
  孤松先生冷冷的打量着他,道:“我久闻你是后起一辈的高手中,最精明厉害的人物,但是我却一点也看不出。”
  陆小凤忽然笑了,道:“有时我照镜子的时候,也总是对自己觉得很失望。”
  孤松先生道:“但是这一路上你最好还是小心谨慎些,多加保重。”
  陆小凤道:“因为我还没有找到你们的罗刹牌,还死不得。”
  孤松先生又冷笑了一声,长袖忽然卷起,只听“呼”的一声,院子里树影婆娑,秋叶飞舞,他们三个人都已不见了。
  绝顶高明的轻功,绝顶难缠的脾气,无论谁有了这么样三个对头,心里都不会太愉快的。
  陆小凤用两根手指夹住了一片落叶,看了看,又放下去,喃喃道:“叶子已枯透了,再往北走两天,就要下雪了,不怕冷的人尽管跟着我来吧!”
  屋子里还有灯。
  他刚才临走的时候,灯光本来很亮,现在却已黯淡了很多。
  门还是像他刚才走的时候那么样虚掩着,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问题:“她是不是还在等我?”
  他本来只希望丁香姨赶快走的,走得越远越好,但是现在她如果真的走了,他心里一定会觉得不太好受。
  不管怎么样,假如你知道有个人在你的屋子里等着你,那么你心里总会有种温暖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好像一个孤独的猎人,在寒冷的冬天回去时,发现家里已有人为他升起了火,他已不再寒冷和寂寞。
  只有陆小凤这样的浪子,才能了解这种感觉是多么珍贵。
  所以他推开门的时候,心里居然有点紧张。
  这种时候,这种心情,他实在不愿一个人走入一间冷冰冰的空屋子。
  屋子里有人,人还没有走。
  她背对着门,坐在灯下,乌黑柔软的长发披在肩上。
  她正在用一把乌木梳子,慢慢梳着头——女人为什么总喜欢用梳头来打发寂寞的时刻?
  看见了她,陆小凤忽然觉得连灯光都亮得多了。
  不管怎么样,有个人陪着总是好的,他忽然发现自己年纪越大,反而越不能忍受孤独。
  可是他并没有把自己心里的感觉表现出来,只不过淡淡的说了句:“我总算活着回来了。”
  “嗯。”她没有回头。
  陆小凤道:“我还没有死,你也没有走,看来我们两个人好像还没有到分手的时候。”
  她还是没有回头,轻轻道:“你是不是希望我永远也不要跟你分手?”
  陆小凤没有回答。
  他忽然发觉这个坐在他屋子里梳头的女人,并不是丁香姨。
  她仿佛在冷笑,拿着梳子的手,白得就像是透明的,指甲留得很长。
  她还是在梳着头,越来越用力,竟好像要拿自己的头发来出气。
  陆小凤眼睛亮了,失声道:“是你?”
  她冷笑着道:“你想不到是我?”
  陆小凤承认。
  “我实在想不到。”
  “我也想不到你居然真的是个多情种子,见一个就爱一个。”
  她终于回过头,苍白的脸,挺直的鼻子,眼睛亮如秋夜的寒星。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这次我并没有想去爬冰山,冰山难道反而想来爬我?”
  假如方玉香真的是座冰山,那么冰山就一定也有脸红的时候。现在她的脸已经红了,用一双大眼睛狠狠的瞪着陆小凤,狠狠道:“你是不是从来都不会说人话的?”
  陆小凤笑了笑,道:“偶尔也会说两句,却只有在看见人的时候才会说。”
  ——难道我不是人?
  这句话她当然不会说出来,她的眼睛当然瞪得更大。
  陆小凤又笑了笑,道:“前两天我还听人说,你的样子看来虽凶,其实却是个很热情的人,只可惜我随便怎么看都看不出。”
  方玉香道:“有人说我很热情?”
  陆小凤道:“嗯。”
  方玉香道:“是谁说的?”
  陆小凤道:“你应该知道是谁说的。”
  方玉香冷笑道:“是不是我那位多情的小表妹丁香姨!”
  陆小凤轻轻咳嗽了两声,算做回答,他忽然发觉自己的脸好像也有点红。
  他的心实在没有他自己想像中那么黑,脸皮也没有自己想像中那么厚,只要做了一点点亏心事,还是会脸红的。
  方玉香冷冷的看着他,又问道:“这两天,她想必都跟你在一起?”
  陆小凤只有承认。
  方玉香道:“现在她的人呢?”
  陆小凤怔了怔,道:“你也不知道她的人到哪里去了?”
  方玉香道:“我刚来,我怎么会知道!”
  陆小凤叹道:“也许她生怕我回来时,也会变成了个缺鼻子少眼睛的怪物,不忍心看到我那种样子,所以只好走了。”
  方玉香冷冷道:“她的确是个心肠很软的女人,杀人的时候,眼睛也总是闭着的。”
  外面忽然有个人吃吃笑道:“果然还是大表姐了解我,就因为我上次杀人的时候眼睛是闭着的,所以弄得一身都是血。”银铃般的笑声中,丁香姨已像是只轻盈的燕子般飞了进来。她的笑声虽甜美,样子却仿佛有点狼狈,连衣襟都被撕破了,看来又像是刚被猎人弹弓打中尾巴的燕子。
  方玉香却板着脸道:“想不到你居然还会回来。”
  丁香姨笑道:“知道大表姐在这里,我当然非回来不可。”
  方玉香也笑了,笑得也很甜:“有时候我虽然生你的气,可是我也知道,不管怎么样,你还是我的表妹,还是对我最好的!”
  丁香姨道:“只可惜我们见面的机会总是不多,你总是喜欢跟大表哥在一起,总是把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抛在一边!”
  方玉香笑得更甜:“你嘴上说得虽好听,其实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早就把我们忘得干干净净。”
  丁香姨道:“谁说的?”
  方玉香微笑着瞟了陆小凤一眼,道:“你们两个在一起亲热的时候,难道还会记得我们?”
  两个人都笑得那么甜,那么好听,陆小凤却越看越不对劲。
  就在这银铃般的笑声中,突听“格”的一声响,方玉香手里的梳子,竟忽然间变成了一排连珠弩箭——把梳子至少有四五十根梳齿,就像是四五十根利箭,暴雨般向丁香姨打了过去。
  丁香姨手里,也突然射出了七点寒星,打的是方玉香前胸七处要穴。
  两个人这一出手,竟然全都是致命的杀手,都想在这一瞬间就将对方置之于死地。
  两个人都没有闭上眼睛,陆小凤却闭上了眼睛。
  等他张开眼睛的时候,只看见对面的墙上钉着七点寒星,方玉香的人已倒在床上,丁香姨的人却已远在七八丈外。
  只听她的声音远远从黑暗中传来,声音中充满了怨恨:“你记着,我饶不了你的。”
  这句话刚说完,她的声音就变成了一声惊呼,惊呼突又断绝,就连一点声音都听不见了。
  秋雾已散开,雾没有声音,风还在吹,也听不见风声。
  大地一片静寂。
  方玉香还是动也不动的躺在床上,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陆小凤坐下来,看着她,看着她的胸膛。
  她的胸膛成熟而坚挺。
  陆小凤忽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还没有死。”
  死人的胸膛绝不会像她这么诱人,但她却还是像死人般全无反应。
  陆小凤盯着她看了半天,忽又站起来,走过去,往她身边一躺。
  然后他就像是也变成了个死人,另外一个死人却复活了。
  她的手在动,腿也在动。
  陆小凤不动。
  方玉香忽然噗哧一笑,道:“我知道你也没有死。”
  陆小凤终于有了反应——他抓住了她那只一直在动的手。
  方玉香道:“你怕什么?我又不是蓝胡子明媒正娶的老婆,你又不是他的朋友!”
  她又笑了笑,道:“难道你怕的是丁香姨?这次我可以保证——她不会回来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他知道丁香姨这次如果真还会回来,那才真的有可能已变成个缺鼻子少眼睛的怪物了。
  可是他并不太难受,因为他已看出钉在墙上的那七颗寒星,正是三冰透骨钉。
  他忽然问道:“她来找我,是不是你叫她来的?”
  方玉香道:“我跟你无冤无仇,为什么害你?”
  陆小凤道:“害我?”
  方玉香道:“现在她就像是座随时会爆炸的火山,无论跟着谁,那个人都会随时可能被她害死。”
  陆小凤苦笑,道:“看来我的运气倒真不错,遇见了两个女人,一个是冰山,一个是火山。”
  方玉香道:“火山比冰山危险多了,尤其是身上藏着三十万两黄金的火山。”
  陆小凤道:“三十万两黄金?”
  方玉香道:“偷来的。”
  陆小凤道:“哪里有这么多黄金给她偷?”
  方玉香道:“黑虎堂的财库里。”
  陆小凤长长的吸了口气,喃喃道:“黑虎堂,黑带子……”
  方玉香道:“不错,黑虎堂里的香主舵主们,身上都系着条黑带子。”
  黑虎堂虽然是江湖中一个新起的帮派,可是它组织之严密,势力之庞大,据说已超过昔年的青衣楼。财力之雄厚,更连丐帮和点苍派都比不上。
  ——丐帮一向是江湖中第一大帮,点苍门下都是富家子弟,山中还产金沙,所以这两个帮派,一向是最有钱的。
  但是黑虎堂却更有钱。
  有钱能使鬼推车,黑虎堂之所以迅速崛起,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陆小凤道:“据说黑虎堂最可怕的就是钱多,财库自然是他们的根本重地,自然防守得很严密。”
  方玉香道:“想必是的。”
  陆小凤道:“这两天我又发现,黑虎堂网罗的高手,远比我以前想像中还要多,丁香姨有什么本事,能盗空他们的财库?”
  方玉香道:“也许她只有一点本事.可是只凭这一点本事就已足够了!”
  陆小凤道:“哦?”
  方玉香道:“黑虎堂的堂主是什么人?”
  陆小凤道:“飞天玉虎。”
  方玉香道:“她就是‘飞天玉虎’的老婆。”
  陆小凤怔住。
  方玉香道:“据说‘飞天玉虎’最近都不在本堂,所以丁香姨就趁机席卷了黑虎堂的财库,跟‘飞天玉虎’的一个书僮私奔了。”
  她笑了笑,又道:“其实你也用不着太吃惊,席卷了丈夫的细软,和小白脸私奔的女人,她又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陆小凤终于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位小白脸的本事倒真不小,居然能叫她冒这种险。”
  方玉香笑道:“你是不是在吃醋?”
  陆小凤板起脸,冷冷道:“我只不过想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而已。”
  方玉香道:“只可惜现在你已看不到他了。”
  陆小凤道:“为什么?”
  方玉香道:“因为他已被廖氏五雄大卸八块,装进箱子,送回了黑虎堂。”
  廖氏五雄当然就是第一次在后面盯梢的那五个人。
  陆小凤直到现在才明白,他们跟踪的并不是他,而是丁香姨。
  方玉香道:“小白脸死了后,她知道黑虎堂还是追上了她,她才害怕了,所以……”
  陆小凤道:“所以她才找上了我。”
  方玉香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长着四条眉毛的陆小凤是千万惹不得的,连皇帝老子都跟他有交情,连‘白云城主’叶孤城和严独鹤都栽在他手里,她有了个这么样的大镖客,黑虎堂当然不敢轻举妄动了。”
  陆小凤道:“但他们一定还是想不到,还有三位更厉害的大镖客在保护我。”
  方玉香道:“所以他们来了十三个人,已死了十二个。”
  陆小凤道:“还有一个是谁?”
  方玉香道:“飞天玉虎。”
  陆小凤动容道:“他也来了?在哪里?”
  方玉香道:“刚才好像还在外面的,现在想必已回去了。”
  陆小凤道:“为什么?”
  方玉香道:“因为现在他一定已找到了他要找的人,他做事一向恩怨分明,也知道你只不过是被丁香姨利用的傀儡而已,绝不会来找你的。”
  陆小凤冷冷道:“所以我已经可以放心了,因为飞天玉虎的武功太高,本事太大,他若是找上了我,我就死定了。”
  方玉香嫣然道:“我知道你当然不怕他,只不过这种麻烦事,能避免总是好的!”
  陆小凤转过头,盯着她,忽又问道:“你对黑虎堂的事,好像比丁香姨还清楚。”
  方玉香叹了口气,道:“老实说,丁香姨认识他,本来是我介绍的,所以她做了这种对不起人的事,我也觉得脸上无光。”
  陆小凤道:“就因为他没有娶你,却娶了丁香姨,所以你一气之下,才会拼命的去赌,才会嫁给蓝胡子?”
  方玉香点了点头,轻轻的说道:“所以我跟蓝胡子之间并没有感情,我实在很后悔,为什么要嫁给这样一个开赌场的人!”
  无论男人女人,失恋了之后,不是去喝个痛快,就会去赌个痛快,然后再随随便便找个对象,等到清醒时,后悔总是已来不及了。
  这是个悲惨的故事,却也是个平凡的故事。
  男人在外面太忙,女人守不住寂寞,就会偷汉子,甚至私奔。
  这种事也很平常。
  丁香姨生怕陆小凤知道真相后会不理她,所以不让阴童子有说话的机会,所以就先下手为强,杀人灭口。
  她看见方玉香来了,本来想溜的,可是一走出去,就发现了飞天玉虎的踪迹,所以只好再回来,想不到却又被方玉香逼了出去。
  这些问题,也都有了很合理的解释。
  但陆小凤却还是觉得不满意,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他总是觉得这其中一定还有些他不知道的阴谋和秘密。
  据说飞天玉虎也是个很神秘的人,从来也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一个秘密组织的首领,总是要保持他的神秘,才能活得比较长些。
  陆小凤道:“只不过你当然是例外,你一定见过他的。”
  方玉香承认:“我见过他很多次!”
  陆小凤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方玉香道:“近来有很多人都认为,江湖中最神秘、最可怕的两个人,就是西北双玉。”
  ——西方一玉,北方一玉,遇见双玉,大势已去。
  方玉香道:“他既然能跟西方玉罗刹齐名,当然也是个心狠手辣,精明厉害的角色。”
  陆小凤道:“他长得什么样子?”
  方玉香道:“他虽然已四十多岁了,看来却只有三十六七,个子很矮小,两只眼睛就像是猫头鹰一样!”
  陆小凤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方玉香道:“不知道。”
  陆小凤道:“你也不知道?”
  方玉香道:“他好像也有段很辛酸的往事,所以从来不愿在别人面前提起自己的姓名来历,连我也不例外。”
  她的手忽然又开始在动。
  陆小凤不动。
  方玉香柔声道:“现在你什么都明白了,你还怕什么?”
  陆小凤没有反应。
  方玉香道:“夜已经这么深了,外面的风又那么大,你难道忍心把我赶出去?”
  她的声音又娇媚、又动人,她的手更要命。
  陆小凤终于叹了口气,道:“我当然不会把你赶出去,可是我……”
  方玉香道:“你怎么样?”
  陆小凤又按住了她的手,道:“我只不过要先弄清楚一件事。”
  方玉香道:“什么事?”
  陆小凤道:“丁香姨到我这里来,是为了要我做她的挡箭牌,你呢?”
  方玉香道:“难道你认为我也想利用你?”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也希望你是因为看上了我才来的,只可惜这种想法,我就算喝了三十斤酒都不会相信。”
  方玉香道:“因为你不是个自作多情的人。”
  陆小凤苦笑道:“我以前是的,所以我能活到现在,实在不容易。”
  方玉香也叹了口气,道:“你一定要我说实话,我就说,我到这里来,本来是为了要跟你谈一件交易。”
  陆小凤道:“什么交易?”
  方玉香道:“用我的人,换你的罗刹牌,我先把人交给你,你找到罗刹牌,也得交给我。”她笑了笑,又道:“我是蓝胡子的老婆,你把罗刹牌交给我,也算是交了差,所以你一点也不吃亏。”
  陆小凤道:“我若找不到呢?”
  方玉香道:“那也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我绝不怪你。”
  她的声音更娇媚、更动人:“夜已经这么深了,外面的风又这么大,反正我也不敢出去!”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我也曾说过,我绝不会把你赶出去,但是,我至少还可以把我自己赶出去。”
  他居然真的站起来,头也不回的走出了门,只听“哗啦啦”一声响,那张又宽又大,又结实的木板床,竟忽然塌了下来。
  陆小凤笑了。
  听见方玉香的大骂声,他笑得更愉快:“你不让我好好睡觉,我也不会让你好好睡的!”
  他不是圣人,也不是君子。
  幸好他是陆小凤,独一无二的陆小凤。
  有谁能想得到这一夜他睡在哪里?
  他是睡在屋顶上的,所以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的人几乎已被风吹干了,吹成了一只风鸡。
  ——看来一个人有时候还是应该自作多情些,日子也会好过些。
  他叹息着,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手脚活动开,幸好方玉香已走了——谁也没法子能在一张已被压得七零八碎的床上睡一夜。
  谁也不会想到要到屋顶上去找他出气,所以这口冤气只有出在他的衣服上。
  他想多穿件衣服时,才发现所有的衣服都被撕得七零八碎,惟一完整的一件长衫上,也被人用丁香姨留下的胭脂写了几行字:“陆小凤,你的胆子简直比小鸡还小,你为什么不改个名字,叫陆小鸡?”
  陆小凤笑了。
  “我就算是鸡,也绝不是小鸡。”他摸了摸自己已被吹干了的脸:“我至少也应该是只风鸡。”
  风鸡的滋味很不错。
  除了风鸡外,还有一碟腊肉、一碟炒蛋、一碟用上好酱油泡成的咸黄瓜。
  陆小凤足足喝了四大碗又香又热的粳米粥,才肯放下筷子。
  现在他的身上虽然还有点疼,心里却愉快极了。
  只可惜他的愉快总是不太长久。
  他正想再装第五碗粥的时候,外面忽然有个人送了封信来。
  信纸很考究,字也写得很秀气:“那骚狐狸子走了没有?我不敢找你,你敢不敢来找我?不敢来的是龟孙子。”
  送信的人,陆小凤认得是店里的伙计,看这封信的口气,陆小凤当然也看得出是丁香姨的口气。
  ——她难道还没有死?
  “这封信是谁叫你送来的?”
  “是位丁姑娘,就是昨天跟客官你一起来的那位丁姑娘。”
  ——她居然真的还没有死?
  陆小凤好像已把身子的疼全都忘记得干干净净,就像是个忽然听见谭叫天在外面唱戏的戏迷一样,忽然跳了起来:“她的人在哪里?你快带我去,不去的是龟孙子的孙子。”
  门是虚掩着的。
  推开门,就可以嗅到一阵阵比桂花还香的香气。
  屋子里没有桂花,却有个人,人躺在床上。
  陆小凤并不是第一次嗅到这种香气,这正是丁香姨身上的香气。
  丁香姨的确很香。
  躺在床上的人,也正是这个很香的人!
  阳光照在窗户上,屋子里幽雅而安静,充满了一种令人从心里觉得喜悦的温暖。
  她躺在一张宽大柔软的床上,盖着条绣着戏水鸳鸯的棉被。
  鲜红的被面,翠绿的鸳鸯,她的脸色嫣红,头发漆黑光亮,显见是刚刚特意修饰过的。
  女为悦己者容,她正在等着。
  陆小凤心里忽然又有了那种温暖的感觉,却故意板着脸,道:“你找我来干什么?是不是想把那五万两银子还给我?”
  丁香姨也故意闭着眼睛,不理他!
  陆小凤冷笑道:“一个人若是有了三十万两黄金,还要五万两银子干什么?”
  丁香姨还是不理他,可是紧闭着的眼睛,却忽然有两行泪珠流下。
  晶莹的泪珠,慢慢的流过她嫣红的面颊,看来就像是玫瑰花瓣上的露珠。
  陆小凤的心又软了,慢慢的走过去,正想说几句比较温柔的话。
  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他忽然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丁香姨的人看来竟像是变得短了些,棉被的下半截竟像是空的。
  为什么?
  陆小凤连想都不敢想,一把掀起了这张上面绣着戏水鸳鸯的棉被,然后他整个人都像是忽然沉入了冷水里,全身上下都已冰冷。
  丁香姨还是那么香,那么美,胸膛还是那么丰满柔软,腰肢还是那么柔弱纤细,可是,她的一双手、一双脚却已不见了!
  阳光依旧照在窗户上,可是这温暖明亮的阳光,却已变得比尖针还刺眼。
  陆小凤闭上了眼睛,仿佛立刻就看到了一张尖锐瘦小的脸,一双猫头鹰般的眼睛里,充满了恶毒和怨恨,正狞笑着对丁香姨道:“我砍断你一双手,看你还敢不敢偷我的黄金,我砍断你一双脚,看你还能跑到哪里?”
  陆小凤握紧了双拳。
  每个男人都有权追回自己私奔的妻子,他对飞天玉虎本没有怀恨过,知道丁香姨被人抓了回去,他心里最多也只不过有点酸酸的惆怅而已。
  但是现在情况却不同了。
  谁也没有权力这么伤害别人,他痛恨暴力,就正如农家痛恨蝗虫一样。
  等他再张开眼时,才发现丁香姨也在看着他,看了很久。
  她的眼睛里没有愤怒,只有悲伤,忽然轻轻说出了两个字:“快走!”
  本是她要他来的,为什么又一见面就要他走?是不愿让他看见自己这种狼狈的样子?还是生怕飞天玉虎会突然出现?
  也许那短笺本就是飞天玉虎逼着她写的,也许这本就是个陷阱。
  陆小凤轻轻的放下棉被,搬了张椅子过来,坐在她床头,虽然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却已无异给了她一个简单而明确的答复:“我不走。”
  无论她是为什么要他走,他都已决心要留下来,陪着她。
  因为他知道现在一定是她最需要别人陪伴的时候,在他寂寞时,她岂非也同样陪伴过他?
  陆小凤绝不是那种心胸狭窄的人,别人纵然有对不起他的地方,他很快就会忘记。
  他一向只记得别人的好处。
  丁香姨当然也明白他的意思,眼睛里除了悲伤外,又多了种说不出的感激。
  “现在你一定已知道我的事了。”她说话的声音很低,仿佛生怕被人听见:“那三十万两金子,我当然没法子带在身上,为了要逼我把金子交出来,他就把我折磨成这样子。”
  ——现在你当然已把金子还给了他,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要等他这样折磨过你之后,才肯交出来?那本是他的,你本就应该还给他。
  陆小凤闭着嘴,并没有说出这些话,他实在不忍再刺伤她。
  风在窗外吹,落叶一片片打在窗户上,就像是一只疲倦的手,拨弄着枯涩的琴弦,虽然有声音,却比无声更沉闷。
  现在应该说什么?安慰已是多余的,因为无论什么样的安慰,都已安慰不了她。
  沉闷了很久,她忽又问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偷那三十万两金子?”
  陆小凤摇摇头,他只有装作不知道。
  丁香姨的解释却令他觉得很意外:“我也是为了那罗刹牌。”
  这理由并不好,所以也不像是说谎。
  丁香姨道:“我知道李霞带走了罗刹牌,也知道她已回到了老屋!”
  陆小凤道:“老屋?”
  丁香姨道:“老屋就是拉哈苏,‘拉哈苏’是当地的土语,意思就是老屋。”
  陆小凤道:“你认得李霞?”
  丁香姨点点头,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迟疑了很久才轻轻叹道:“她本来就是我的后母。”
  这回答令陆小凤觉得更意外,她又解释道:“李霞还没有嫁给蓝胡子的时候,本来就是跟着我父亲的!”
  陆小凤道:“你父亲?……”
  丁香姨道:“现在他已经去世了,我跟李霞,倒一直都保持着联系。”
  李霞是她后母,方玉香却是她表姐,她表姐居然抢了她后母的丈夫,她的丈夫却是她表姐介绍的。
  陆小凤忽然发现她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实在复杂得很,就算她已说出来,他还是弄不清楚。
  丁香姨看出了他的想法,凄然道:“女人是弱者,有很多女人的遭遇都很不幸,往往会被逼着做出一些她们本来不愿做的事,男人非但一点都不了解,而且还会看不起她们。”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我了解。”
  丁香姨道:“这次李霞的做法虽然很不对,可是我同情她。”
  ——她偷了她丈夫的罗刹牌,你偷了你丈夫的黄金,你们的做法本来就一样,你当然同情她。
  这些话陆小凤当然也没有说出来,丁香姨却又看了出来。
  “我说她不对,并不是因为她偷了罗刹牌。”她第一次露出悲愤:“一个女人若是被丈夫遗弃,无论用什么手段报复都是应该的!”
  这是女人的想法,大多数女人都会有这种想法。
  丁香姨是女人。
  所以陆小凤只有表示同意。
  丁香姨道:“我说她做的不对,只因为她本不该答应把罗刹牌卖给贾乐山的!”
  陆小凤动容道:“江南贾乐山?”
  他知道这个人。
  贾乐山是江南著名的豪富,也是当地著名的善土,只有极少数几个人才知道,他昔年本是个横行四海的大海盗,连东洋的倭寇都有一半直接受他统辖。
  倭寇一向残暴凶狠,悍不畏死,而且生性反复无常,贾乐山却能把他们制得服服帖帖,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他是个多么厉害的人了。
  丁香姨道:“我知道李霞已经和贾乐山派到中原来的密使谈判过了,连价钱都已谈好了,约好了在‘拉哈苏’见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陆小凤道:“他们既然是在中原谈判的,为什么要约在那边疆的小镇上见面?”
  丁香姨道:“这也是李霞的条件之厂,她知道贾乐山一向心狠手辣,生怕被他吃了,所以才一定坚持要在拉哈苏交货。”
  陆小凤道:“为什么?”
  丁香姨道:“因为那里是我父亲的老家,她也在那里住了十年,那里的人头地面,她都很熟悉,在那里就连贾乐山也不敢对她怎样的。”
  陆小凤道:“这么样看来,她一定是个非常精明厉害的女人。”
  丁香姨叹息着,道:“她不能不精明一点,因为她实在上过男人不少当。”
  陆小凤道:“但是她却将这秘密告诉了你!”
  丁香姨道:“因为她拿到了罗刹牌之后,第一个来找的就是我。”
  陆小凤道:“哦?”
  丁香姨道:“她也答应过我,只要我能在年底之前凑出二十万两金子,就把那罗刹牌卖给我。”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想要那罗刹牌?”
  丁香姨道:“因为我也想报复。”
  她咬着牙,又道:“我早已知道飞天玉虎另外又有了女人,早就嫌我惹眼碍事,那女人当然更恨我,只要我活着一天,她就永远休想名正言顺的来做黑虎堂的帮主夫人。”
  陆小凤道:“难道他们还想杀了你?”
  丁香姨道:“若不是我还算机警,现在只怕早已死在他们的手里,我若有了罗刹牌,他们就绝不敢对付我了。”
  一个女人若肯花二十万两黄金去买一样东西,当然是有原因的。
  陆小凤道:“为什么?”
  丁香姨道:“因为我若有了罗刹牌,我就是罗刹教的教主,就连飞天玉虎,对西方魔教的教主也不得不畏惧三分。”
  她疲倦悲伤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又说出一件很惊人的秘密。
  西方玉罗刹已死了,就是在他的儿子入关时,忽然暴毙的。
  “我百年之后,将罗刹牌传给谁,谁就是本教的继任教主,若有人抗命不服,千刀万段,毒蚁分尸,死后也必将永堕鬼狱,万劫不复。”
  西方玉罗刹当然也是个极精明厉害的人,生怕自己死后,门下的弟子为了争夺名位,互相残杀,毁了他一手创立的基业。所以他在开山立宗时,就已亲手订下了这条天魔玉律。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才会将罗刹牌传给了他的儿子。
  只可惜玉天宝也正像那些豪富之家中,被宠坏的子弟一样,也是个不折不扣的败家子。
  丁香姨道:“玉罗刹若知道他那宝贝儿子,已将罗刹牌押了给别人,就算在九泉之下,也一定会被气得吐血的。”
  陆小凤长长吐口气,现在才终于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不择手段的争夺罗刹牌了。
  “为了追悼玉罗刹,也为了朝拜新任教主,他们教中的护法长老和执事弟子们,已决定在明年正月初七‘人日’那一天,将教中所有重要的弟子,聚会于昆仑山的大光明境。”
  “你只要能在那一天,带着罗刹牌赶到那里去,你就是魔教的新教主,从此以后,绝没有任何人敢对你无礼。”
  西方魔教的势力不但已根深蒂固,而且遍布天下,无论谁能继任教主,都立刻可以成为江湖中最有权势的人,有了权势,名利自然也跟着来了。这种诱惑无论对谁来说都几乎是不可抗拒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他忽然发觉这件事已越来越复杂,他的任务也越来越艰巨。
  可是他还有一点想不通:“李霞为什么不自己带着罗刹牌到昆仑去?”
  丁香姨道:“因为她怕自己到不了昆仑,就已死在半途上,更怕自己活不到明年正月初七。”
  在明年的正月初七之前,这块罗刹牌无论在谁手里,都像是包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一样,随时都可能把他炸得粉身碎骨。
  丁香姨道:“她一向很精明,她知道最安全的法子,就是把罗刹牌卖给别人。”
  她叹息着,又道:“一个女人到了她那种年纪,生活既没有倚靠,精神也没有寄托,总是会拼命想去弄点钱的,所以……”
  陆小凤道:“所以她跟你关系虽不同,还是要你拿出二十万两金子来。”
  丁香姨黯然道:“只可惜我现在比她更惨,我才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陆小凤勉强笑了笑,道:“你至少还有个朋友。”
  丁香姨道:“你?”
  陆小凤点点头,心里忽然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们本不是“朋友”,他们的关系远比“朋友”更亲密。
  可是现在……
  丁香姨看着他,眼睛里也露出种说不出的表情,谁也不知道那是悲伤?是安慰?还是感激?
  过了很久,她忽然问道:“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陆小凤道:“你说。”
  丁香姨道:“现在就连罗刹牌对我都已没用了,但我却还是希望能看看它,因为……因为我为它已牺牲了一切,若连一眼都没有看过,我死也不甘心。”
  陆小凤道:“你希望我找回它之后,带来给你看看?”
  丁香姨点点头,凝视着他,道:“你答不答应?”
  “只不过那至少也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那时候你还会在这里?”
  “我会在的。”丁香姨凄然道:“现在我已只不过是个废物,无论是死是活,他们都已不会放在心上。”
  她眼圈发红,泪又流下:“何况,像我这样一个人,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月影渐渐高了,外面更静,该上路的客人们,都已上了路。
  陆小凤用衣袖轻轻拭干丁香姨脸上的泪痕,又坐下来。
  又过了很久,她才轻轻的叹了口气,道:“你也该走了。”
  陆小凤道:“你要我走?”
  丁香姨笑了笑,道:“你总不能在这里陪我一辈子。”
  她虽然在笑,笑容看来却比她流泪时还凄凉。
  陆小凤想说话,又忍住。
  丁香姨道:“你是不是还有话要问我?”
  陆小凤点点头,有件事他本不该再问的,他不愿再触及她的伤痕,可是他又不能不问:“飞天玉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丁香姨的回答也和方玉香一样,居然连她都不知道飞天玉虎的身世和姓名——他的身世隐秘,行动难测,他身材瘦小,目光如鹰,无论对什么人,他都绝不信任,就连他的妻子亦不例外,但他武功绝高,生平从未遇见过对手。
  这几点却已是毫无疑问的。
  陆小凤又忍不住问:“拉哈苏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丁香姨道:“那地方也跟飞天玉虎的人一样,神秘而可怕,那里的人气量偏狭,对陌生的外来客总怀有敌意,除了两个人之外,无论谁说的话你最好都不要相信。”
  陆小凤道:“我可以信任的这两个人是谁?”
  丁香姨道:“一个叫老山羊,是我父亲的老伙伴,一个叫陈静静,从小就跟我在一起长大的,他们若知道你是我的朋友,一定会尽力帮助你。”
  陆小凤记下了这两个名字。
  丁香姨道:“一过了中秋,那地方就一天天的冷了,十月不到,就已封江。”
  陆小凤也听说过,松花江一结了冰,就像是一条平坦而辽阔的大道。
  丁香姨道:“没有到过那里的人,永远没法子想像那里有多么冷的,最冷的时候,鼻涕一流出来就会结成冰,连呼出的气都会结成冰渣子。”
  陆小凤在心里叹了口气,情不自禁拉了拉衣襟。
  丁香姨道:“我知道你通常都在江南,一定很怕冷,所以你最好趁着还不算太冷的时候,尽快赶去,出去后最好先买件可以御寒的皮袄。”
  陆小凤忽然又觉得温暖起来,不管怎么样,她毕竟还是关心他的。
  知道这世上居然还有人关心自己,总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只不过还有件事他也一定要问清楚。
  他沉吟着,道:“玉罗刹一死,魔教内部难免有些混乱,为了避免引起别人乘虚而入,所以他的死,至今还是个秘密。”
  丁香姨道:“知道这秘密的人确实不多。”
  陆小凤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丁香姨道:“黑虎堂下,又分白鸽、灰狼、黄犬三个分堂——”
  “黄犬”负责追踪,“灰狼”负责搏杀,“白鸽”的任务,就是负责刺探传递各路的消息。
  黑虎堂能够迅速崛起,这三个分堂办事的效率当然很高。
  江湖中所有成名人物的身世、形貌、武功门派,以及他的特长与嗜好,白鸽堂中几乎都有一份纪录的资料。
  丁香姨接着道:“所以我还没有见到你之前,就已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她是不是早已知道他的弱点是女人,所以才想到要他来做自己的挡箭牌?
  陆小凤没有往这方面去想,别人对不起他的事,他从来不愿多想,所以他心情总能保持明朗愉快。
  丁香姨忽又笑了,笑得凄凉而尖酸:“在黑虎堂里,我本来有两个职位。”
  陆小凤道:“哦。”
  丁香姨道:“我不但是总堂主的出气筒,也是白鸽堂的堂主。”
  陆小凤终于走了。
  丁香姨说的不错,他当然不能在这里陪她一辈子。
  天气还是很晴朗,阳光还是同样灿烂,他的心情却已没有刚才那么愉快了。
  想到这件事的复杂与艰巨,想到他所牵涉到的那些麻烦,他简直恨不得去跳河。
  满院落叶,秋已深得连锁都锁不住,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零仃仃的站在枯树下,仿佛随时都可能被秋风吹走。
  她手里拿着封信,一双充满了惊惶的眼睛,正在陆小凤身上打转。
  陆小凤走过去,忽然对她笑了笑,道:“你是不是在等我的?”
  这女孩子吃了一惊,身子往后面缩得更紧,嗫嚅着道:“你……你……你就是那个长着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陆小凤微笑道:“我就是陆小凤,你呢?”
  女孩子道:“我叫秋萍。”
  看她单薄的身子、畏缩的神态,她的身世想必也像浮萍一样。
  ——女人是弱者,有很多女孩子的身世都很悲惨,遭遇都很可怜。
  ——这世界岂非就是属于男人的世界?
  陆小凤叹了口气,柔声道:“是不是飞天玉虎叫你来的?”
  秋萍点点头。
  陆小凤道:“他是不是要你把这封信交给我?”
  秋萍又点点头,用一双白生生的小手,捧着这封信交给了陆小凤。
  信纸笔墨都用得很考究,字居然也写得很好。
  小凤先生足下:
  先生当代之大侠,绝世之奇男,弟慕名已久,只恨缘悭一面,未能识荆,山妻香姨,既蒙先生垂爱,弟唯有割爱以献,以略表寸心,望先生笑纳。他日有缘,当煮酒于青梅之亭,与先生共谋十日之醉。
  又及,此间之食宿费用,弟已代付至月底,附上客栈收据一纸,盼查收。另附上休妻书一纸,以清手续,亦盼查收。
  下面的具名,果然是飞天玉虎。
  陆小凤总算沉住了气,把这封信看完了,他忽然发觉自己的修养已有了进步,居然还没有把这封信撕破。
  秋萍还站在那里,一双大眼睛还是不停的在他脸上打转,对这个长着四条眉毛的英俊男人,她好像也很有兴趣。
  陆小凤又笑了,道:“你还在等我的回音?”
  秋萍点点头,飞天玉虎一定很想知道陆小风看过了他的信之后,会有什么反应?什么表情?
  陆小凤道:“那么你就回去告诉他,他送我的礼,我很感谢,所以我也有样礼物要送给他。”
  秋萍道:“是不是要我带回去?”
  陆小凤道:“你没法子带回去,这样礼物一定要他当面来拿。”
  秋萍又露出畏惧之态,道:“可是……”
  陆小凤道:“可是我不妨先告诉你,我准备送他的礼物是什么,也好让你回去有个交待。”
  秋萍松了口气,道:“你准备送他什么?”
  陆小凤道:“送他一个屁眼。”
  秋萍怔住。
  她不懂,却不敢问,她想笑,又不敢笑。
  陆小凤也没有笑,淡淡道:“我准备在他鼻子上打出一个屁眼来。”
  “骂人”当然绝不是件值得向别人推荐的事,却永远有它值得存在的理由。
  无论谁痛痛快快的骂过一个自己痛恨的人之后,总是会觉得全身舒畅,心情愉快的,就好像便秘多日,忽然肠胃畅通。
  第五回 贾乐山
  只可惜这种愉快的心情,陆小凤并没有保持多久。
  从客栈走出来,沿着黄尘滚滚的道路大步前行,还没有走出半里路,他就忽然发现了两样令他非常不愉快的事——
  除了岁寒三友和他自己之外,道路上几乎已看不见别的行人,也不再有别人跟踪他。
  除了一点点准备用来对付小费的散碎银子外,他囊中已不名一文。
  他喜欢热闹,喜欢看见各式各样的人围绕他身边,就算他明知有些人对他不怀好意,他也不在乎。
  他惟一真正在乎的事,就是寂寞——这世上假如还有一件能令他真正恐惧的事,这件事无疑就是寂寞。
  “贫穷”岂非也正是寂寞的一种?寂寞岂非总是会跟着贫穷而来?
  你有钱的时候,寂寞总是容易打发的,等到你囊空如洗时,你才会发现寂寞就像是你自己的影子一样,用鞭子抽都抽不走。
  陆小凤叹了口气,第一次觉得那一阵阵迎面吹来的风,实在冷得要命。
  午饭时陆小凤只吃了一碗羊杂汤,两个馒头,那三个糟老头却叫了四斤白切羊肉,五六样炒菜,七八个新蒸好的白面馒头,还喝了几壶酒。
  陆小凤几乎忍不住要冲过去告诉他们:“年纪大的人,吃得太油腻,肚子一定会痛的。”
  这顿饭既然吃得并不愉快,小费本来就可以免了,只可惜一个人若是当惯了大爷,就算穷掉了锅底,大爷脾气还是改不了的。
  所以付过账之后,他身上的银子更少得可怜。
  拉哈苏还远在天边,他既不能去偷去抢,也不能去拐去骗,更不能去要饭,假如换了别的人,这段路一定已没有法子再走下去了。
  幸好陆小凤不是别的人。
  陆小凤就是陆小凤,不管遇着什么样的困难,他好像总有解决的法子。
  黄昏后风更冷,路上行人已绝迹。
  陆小凤背负着双手,施然而行,就好像刚吃饱了饭,还喝了点酒,正在京城前门外最热闹的地方逛街一样。
  虽然他肚子里那点馒头早已消化得干干净净,可是心里却在笑,因为无论他走得多慢,岁寒三友都只有乖乖的跟在后面。
  无论谁都知道陆小凤比鱼还滑,比鬼还精,只要稍微一放松,就连他的人影子都休想看得见了,他不停下来吃饭,他们当然也不敢停下来。
  可是饿着肚子在路上吃黄土,喝西北风,滋味也实在很不好受。
  岁寒三友一辈子也没有受过这种罪,孤松先生终于忍不住了,袍袖一拂,人已轻云般飘出,落在陆小凤面前。
  陆小凤笑了,微笑着道:“你为什么挡住我的路?是不是还嫌我走得太快?”
  孤松铁青着脸,道:“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他本来就不是那种很有幽默感的人,何况他肚子里惟一还剩下的东西,就是一肚子的恼火:“我问你,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陆小凤眨了眨眼,道:“现在好像已到了吃饭的时候。”
  孤松先生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不赶快找个地方吃饭?”
  陆小凤道:“因为我不高兴。”
  孤松先生道:“不高兴也得去吃。”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强奸逼赌我都听说过,倒还没有听说过居然有人要逼人去吃饭的。”
  孤松道:“现在你已听说过了。”
  陆小凤道:“我吃不吃饭,跟你有什么关系?”
  孤松道:“饭是人人都要吃的,你难道不是人?”
  陆小凤道:“不错,饭是人人都要吃的,但却有一种人不能吃。”
  孤松道:“哪种人?”
  陆小凤道:“没有钱吃饭的人。”
  孤松终于明白,眼睛里居然好像有了笑意,道:“若是有人请客呢?”
  陆小凤悠然道:“那也得看情形。”
  孤松道:“看什么情形?”
  陆小凤道:“看他是不是真心诚意的要请我。”
  孤松道:“若是我真心的要请你,你去不去?”
  陆小凤微笑道:“若是你真的要请,我也不好意思拒绝你。”
  孤松盯着他,道:“你没钱吃饭,要人请客,却偏偏不来开口求我,还要我先来开口求你!”
  陆小凤淡淡的道:“因为我算准你一定会来的,现在你既然已经来了,就不但要管吃还得管住。”
  孤松又盯着他看了半天,终于长叹了口气,道:“江湖中的传言果然不假,要跟陆小凤打交道,果然不容易。”
  好菜,好酒,好茶。
  孤松先生道:“你喝酒?”
  陆小凤道:“喝一点。”
  孤松道:“是不是要喝就喝个痛快?”
  陆小凤道:“不但要痛快,而且还要快。”
  他满满斟了一碗酒,一仰脖子,就倒在嘴里,一口就咽了下去。
  他喝酒并不是真的在“喝”,而是用“倒”的,这世上能喝酒的人虽不少,能倒酒的人却不多。
  孤松看着他,眼睛里第二次露出笑意,也斟满一碗酒,一口咽下。
  他喝酒居然也是用“倒”的。
  陆小凤在心里喝一声彩:“这老小子倒真的有两下子!”
  孤松面露得色,道:“喝酒不但要快,还要痛。”
  陆小凤道:“痛?”
  孤松道:“痛饮,三杯五杯,喝得再快也算不了什么。”
  陆小凤道:“你能喝多少?”
  孤松道:“能喝多少也算不了什么,要喝了不醉才算本事。”
  这冷酷而孤傲的老人,一谈起酒经,居然也像是变了个人。
  陆小凤微笑道:“你能喝多少不醉?”
  孤松道:“不知道。”
  陆小凤道:“难道你从未醉过?”
  孤松并没有否认,反问道:“你能喝多少不醉?”
  陆小凤道:“我只喝一杯就已有点醉了,再喝千杯也还是这样子。”
  孤松眼睛里第三次露出笑意,道:“所以你也从未真的醉过?”
  陆小凤也不否认,一仰脖子,又是一碗酒倒了下去。
  棋逢敌手,是件很有趣的事,喝酒遇见了对手也是一样。
  不喝酒的人,看见这么样喝酒的角色,就很无趣了。
  青竹、寒梅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脸上也全无表情,慢慢的站起来,悄悄的走了出去。
  夜寒如水。
  两个人背负着双手,仰面望天,过了很久,青竹才缓缓问道:“老大已有多久从未醉过?”
  寒梅道:“五十三天。”
  青竹叹了口气,道:“我早已看出他今天一定想大醉一次。”
  又过了很久,寒梅也叹了口气,道:“你已有多久未曾醉过?”
  青竹道:“二十三年。”
  寒梅道:“自从那次我们三个人同时醉过后,你就真的滴酒未沾?”
  青竹道:“三个人中,总要有一个人保持清醒,大家才都能活得长些。”
  寒梅道:“两个人清醒更好。”
  青竹道:“所以你也有二十年滴酒未沾。”
  寒梅道:“二十一年另十七天。”
  青竹笑了笑,道:“其实你酒量比老大好些。”
  寒梅笑了笑,道:“酒量最好的,当然还是你。”
  青竹道:“可是我知道,这世上绝没有永远不醉的人。”
  寒梅点点头,道:“不错,你只要喝,就一定会醉的。”
  只要喝,就一定会醉。
  这句话实在是千古不变,颠扑不破的。
  所以陆小凤醉了。
  屋子很大,生着很大的一炉火,陆小凤赤裸裸的躺在一张很大的床上。
  他一向认为穿着衣服睡觉,就像脱了裤子放屁一样,是件又麻烦、又多余的事。
  无论谁喝醉了之后,都会睡得很沉。
  他也不例外,只不过他醒得总比别人快些。
  现在窗外还是一片黑暗,屋子里也是一片黑暗,他就已醒了,面对这一片空空洞洞、无边无际的黑暗,他痴痴的出了半天神。
  他想起了很多事,很多非但不能向别人叙说,甚至连自己都不敢去想的事,也许为了要忘记这些事,他才故意要跟孤松拼酒,故意要醉。
  可是他刚刚睁开眼睛,想到的偏偏就是这些事。
  该忘记的事为什么总是偏偏忘不了?
  该记的事为什么总是偏偏想不起?
  陆小凤悄悄的叹了口气,悄悄的坐起来,仿佛生怕惊醒了他身边的人。
  他身边没有人,他是不是生怕惊醒了自己?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他身边虽然没有人,屋子里却有人。
  黑暗中,隐约可见一条朦朦胧胧的人影,动也不动似的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坐了多久。
  “醉乡路稳宜常至,他处不堪行。”这人叹息着,又道:“可是这条路若是去得太多了,想必也一样无趣得很。”
  陆小凤笑了。
  无论谁都笑不出来的时候,他却偏偏总是会忽然笑出来。
  他微笑着道:“想不到阁下居然还是个有学问的人。”
  这人道:“不敢,只是心中偶有所感,就情不自禁说了出来而已。”
  陆小凤道:“阁下夤夜前来,就为了说这几句话给我听的?”
  这人道:“还有几句话。”
  陆小凤道:“我非听不可?”
  这人道:“看来好像是的。”
  他说话虽然平和缓慢,可是声音里却带着种比针尖还尖锐的锋芒。
  陆小凤叹了口气,索性又躺下去:“非听不可的事,总是不会太好听的,能够躺下来听,又何必坐着?”
  这人道:“躺下来听,岂非对客人太疏慢了些?”
  陆小凤道:“阁下好像并不是我的客人,我甚至连阁下的尊容还未见到。”
  这人道:“你要看看我?这容易。”
  他轻轻咳嗽一声,后面的门就忽然开了,火星一闪,灯光亮起,一个黑衣劲装,黑巾蒙面,瘦削如兀鹰,挺立如标枪的人,就忽然从黑暗中出现。
  他手里捧着盏青铜灯,身后背着把乌鞘剑,灯的形式精致古雅,剑的形式也同样古雅精致,使得他这个人看来像是个已被禁制于地狱多年的人,忽然受到魔咒所催,要将灾祸带到人间来的幽灵鬼魂一样。
  甚至连灯光看来都是惨碧色的,带着种说不出的阴森之意。
  端坐在椅子上的这个人,也就忽然出现在灯光下。
  炉火已将熄灭。
  阴森森的灯光,阴森森的屋子,阴森森的人。
  他的衣着很考究,很华丽,他的神情高贵而优雅,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带着种发号施令的威严,可是他看起来,还是个阴森森的人,甚至比站在他身后的黑衣人更可怕。
  陆小凤又笑了,道:“果然不错。”
  这人道:“不错?我长得不错?”
  陆小凤笑道:“阁下这副尊容,果然和我想像中差不多。”
  这人道:“你已知道我是谁?”
  陆小凤道:“贾乐山。”
  这人轻轻吐出一口气,道:“你见过我?”
  陆小凤摇摇头。
  这人道:“但你却认得我。”
  陆小凤微笑道:“除了贾乐山外,还有谁肯冒着风寒到这种地方来找我,除了贾乐山外,还有谁能用这种身佩古剑,劲气内敛的武林高手做随从?”
  贾乐山大笑。他的笑也同样阴森可怕,而且还带着种尖刻的讥诮:“好,陆小凤果然不愧是陆小凤,果然有眼力。”
  陆小凤道:“不敢,只不过眼中偶有所见,就情不自禁说了出来而已。”
  贾乐山笑声停顿,盯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也知道我的来意?”
  陆小凤道:“我情愿听你自己说。”
  贾乐山道:“我要你回去。”
  陆小凤道:“回去?回到哪里去?”
  贾乐山道:“回到那软红十丈的花花世界,回到那些灯光辉煌的酒楼赌坊,回到倚红偎翠的温柔乡去,那才是陆小凤应该去的地方。”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这是实话,我也很想回去,只可惜……”
  贾乐山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也知道你近来手头不便,所以早就替你准备好盘缠。”
  他又咳嗽一声,就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家人,领着两条大汉,抬着口很大的箱子走进来。
  箱子里装满了一锭锭耀眼生花的黄金白银。
  陆小凤皱眉道:“哪里来的这许多阿堵物,也不嫌麻烦么?”
  贾乐山道:“我也知道银票比较方便,却总不如放在眼前的金银实在,要想打动人心,就得用些比较实在的东西。”
  陆小凤道:“有理。”
  贾乐山道:“你肯收下?”
  陆小凤道:“财帛动人心,我为什么不肯收下?”
  贾乐山道:“你也肯回去?”
  陆小凤道:“不肯。”他微笑着接道:“收不收下是一件事,回不回去又是另外一件事了,两件事根本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贾乐山笑了。
  他居然也是那种总是要在不该笑时发笑的人。
  “这是利诱。”他微笑着道:“对你这样的人,我也知道只凭利诱一定不成的。”
  陆小凤道:“你还准备了什么?”
  贾乐山道:“利诱不成,当然就是威逼。”
  陆小凤道:“很好。”
  黑衣人忽然道:“很不好。”
  陆小凤道:“不好?”
  黑衣人道:“阁下声名动朝野,结交遍天下,连当今天子,都对你不错,我若杀了你这样的人,麻烦一定不少。”
  陆小凤道:“所以你不想杀我?”
  黑衣人道:“不想。”
  陆小凤道:“我也正好不想死。”
  黑衣人道:“只可惜我的剑一出鞘,必定见血。”
  陆小凤又笑了:“这就是威逼?”
  黑衣人道:“这只不过是个警告。”
  陆小凤道:“警告之后呢?”
  黑衣人慢慢的放下铜灯,慢慢的抬起手,突听“呛”的一声,剑已出鞘。
  苍白的剑,仿佛正渴望痛饮仇敌的鲜血。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果然是难得一见的利器。”
  黑衣人道:“你在为自己叹息?”
  陆小凤道:“不是。”
  黑衣人道:“不是?”
  陆小凤道:“我是为了你,为你庆幸,为人庆幸时我也同样会叹息。”
  黑衣人道:“哦?”
  陆小凤道:“你身佩这样的神兵利器,却为贾乐山这样的人做奴才,你们自江南一路前来,居然没有遇见我那个朋友,运气实在不错。”
  黑衣人道:“若是遇见了你那朋友又怎样?”
  陆小凤道:“若是遇见了他,这柄剑此刻已是他的,你的人已入黄土。”
  黑衣人道:“你的口气倒不小。”
  陆小凤道:“这不是我的口气,是他的。”
  黑衣人道:“他是谁?”
  陆小凤道:“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
  白雪般的长衫飘动,一滴鲜血正慢慢的从剑尖滴落……
  闪电般的剑光,寒星般的眼睛。
  鲜血滴落,溅开……
  黑衣人握剑在手上,青筋暴现,瞳孔也突然收缩:“可惜你不是西门吹雪!”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剑已刺出,剑光如虹,剑气刺骨!
  惊人的力量,惊人的方位,惊人的速度!
  这样的利剑,用这样的速度刺出,威力已不下于闪电雷霆。
  有谁能挡得住闪电雷霆的一击?
  陆小凤!
  他还是静静的躺着,只从棉被里伸出一只手,用两根手指轻轻一挟!
  这才是妙绝天下,绝世无俩的一着!
  这才是无与伦比,不可思议的一着!
  两指一挟,剑光顿消,剑气顿收。
  也就在这一瞬间,屋顶上的瓦突然被掀起一片,一个人猿猴般倒挂下来,双手一扬,三十七道寒星暴射而出,暴雨般打向陆小风。
  这一着才是出人意料,防不胜防的杀手!
  只听“噗、噗、噗”一连串急响,三十七件暗器全都打在陆小凤盖着的棉被上。
  仅仅只不过打在棉被上。
  这样的距离,这样暗器的力量,本可透穿甲胄,却打不穿这条棉被,反而被弹了回去,散落满地。
  黑衣人看着自己握剑的手,倒挂在屋脊上的人却在叹息:“久闻陆小凤的灵犀一指妙绝天下,想不到居然还有这么惊人的内家功力。”
  陆小凤笑了笑,道:“其实我自己也想不到,一个人在拼命的时候,力气总是特别大的。”
  黑衣人忽然道:“这不是力气,这是真气真力。”
  陆小凤道:“真气真力也是力气,若没有力气,哪里来的真气真力?”
  他伸出另一只手,轻抚剑锋,又叹息了一声,道:“好剑!”
  黑衣人道:“你……”
  陆小凤又笑了笑,道:“我不是西门吹雪,所以剑还是你的,命也还是你的。”
  贾乐山也笑了。
  “这是威逼。”他微笑着道:“利诱不成,威逼又不成,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不回去?”
  这句话贾乐山好像听不见,又道:“常言道,英雄难过美人关,阁下无疑是英雄,美人何在?”
  美人就在门外。
  风吹过,一阵幽香入户。
  指甲留得很长的老家人,用一根银挖耳挑亮了铜灯,门外就有个淡装素服的中年妇人,扶着个紫衣少女走了进来。
  这妇人修长白皙,体态风流,乌黑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在灯光下看来,皮肤犹如少女般娇嫩,无论谁都看得出,她年轻时必定是个美人,现在虽然已到中年,却仍然有种可以令男人心跳的魅力。
  对男人们说来,这种经验丰富的女人,有时甚至比少女更诱惑。
  可是站在这紫衣少女的身旁,她所有魅力和光彩都完全引不起别人的注意了。
  没有人能形容这少女的美丽,就正如没有人能形容,第一阵春风吹过湖水时,那种令人心灵颤动的涟漪。
  她垂着头走进来,静静的站在那里,悄悄的抬起眼,凝视着陆小凤。
  她甚至连指尖都没有动,只不过用眼睛静静的凝视着陆小凤。
  陆小凤心里已经起了阵奇异的变化,甚至连身体都起了种奇异的变化。
  她眼睛里就仿佛有种看不见的火焰,在燃烧着男人的欲望。
  看见这少女,陆小凤才明白什么样的女人才能算做天生尤物。
  贾乐山舒舒服服的靠在椅子上,欣赏着陆小凤脸上的表情,悠悠道:“她叫楚楚,你看她是不是真的楚楚动人?”
  陆小凤不能不承认。
  贾乐山道:“看样子你好像很喜欢她。”
  陆小凤也不能否认。
  贾乐山轻轻吐出口气,道:“好,你随时要回去,她都可以跟你走,带着这口箱子一起走。”
  陆小凤也轻轻吐出口气,道:“那么你最好叫她在这里等我。”
  贾乐山道:“你什么时候回去?”
  陆小凤道:“一找到罗刹牌,我就立刻回去。”
  贾乐山的脸色变了,道:“你究竟要怎么样才肯答应?你究竟要什么?”
  陆小凤眼珠子转了转,道:“本来我是什么都不要的,可是现在,我倒想起了一件东西。”
  贾乐山道:“你想要的是什么?”
  陆小凤道:“我要司空摘星的鼻子。”
  贾乐山怔了怔,道:“黄金美人你都不要,为什么偏偏想要他的鼻子?”
  陆小凤道:“因为我想看看他,没有鼻子之后,还能不能装神扮鬼,到处唬人。”
  贾乐山盯着他,忽然大笑。
  他的笑声已变了,变得豪迈爽朗,仰面大笑道:“好,好小子,想不到我这次还是没有唬住你,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句话说出来,已无疑承认他就是司空摘星。
  陆小凤淡淡道:“我嗅出了你的贼味。”
  司空摘星道:“我有贼味?”
  陆小凤道:“无论是大贼小贼,身上都有贼味的,你是偷王之王,贼中之贼,那味道自然更重,何况……”
  司空摘星抢着问道:“何况怎么样?”
  陆小凤道:“我就算已醉得不省人事,除了你这种做小偷做惯了的人之外,别人还休想能溜到我屋里来,偷我的衣服。”
  他衣服本来是放在床头的,现在却已踪影不见。
  司空摘星笑道:“我只不过替你找个理由,让你好一直赖在被窝里,谁想要你那几件破衣服?”
  陆小凤道:“你当然也不想要我的脑袋?”
  司空摘星道:“你的脑袋太大,带在身上嫌重,摆在家里又占地方。”
  陆小凤道:“你想要什么?”
  司空摘星道:“想看看你。”
  陆小凤道:“你还没有看够?”
  司空摘星道:“你若以为我要看你,你搞错了,我只要看你一眼,就倒足了胃口。”
  陆小凤道:“是谁想看我?”
  司空摘星道:“贾乐山。”
  陆小凤道:“真的贾乐山?”
  司空摘星点点头,道:“他想看看你这个长着四条眉毛的怪物,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究竟有多厉害?”
  陆小凤道:“他自己为什么不来?”
  司空摘星道:“他已经来了。”
  陆小凤道:“就在这屋子里?”
  司空摘星道:“就在这屋子里,只看你能不能认得出他来。”
  屋子里一共有九个人。
  除了司空摘星和陆小凤外,一个是身佩古剑的黑衣人,一个是犹自倒挂在屋梁上的暗器高手,一个是指甲留得很长的老家人,一个是紫衣少女,一个是中年美妇,还有两个抬箱子进来的大汉。
  这七个人中,谁才是真的贾乐山?
  陆小凤上上下下打量了黑衣人几眼,道:“你身佩古剑,武功不弱,又不敢以真面目见人,莫非你就是贾乐山?”
  黑衣人不开口。
  陆小凤却又摇了摇头,道:“不可能。”
  黑衣人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不可能?”
  陆小凤道:“因为你的剑法虽然锋锐凌厉,却少了股霸气。”
  黑衣人道:“怎见得贾乐山就一定有这种霸气?”
  陆小凤道:“若是没有霸气,他昔年又怎么能称霸四海,号令群豪?”
  黑衣人又不开口了。
  陆小凤第二个打量的,是那猿猴般倒挂着的暗器高手,只打量了一眼,就立刻摇头,道:“你也不可能是他。”
  “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像贾乐山这样的人,绝不会像猴子般倒挂在屋顶上。”
  这人也不开口了。
  然后就轮到那指甲留得很长的老家人。
  陆小凤道:“以你的身份,指甲本不该留得这么长的,你挑灯用的银挖耳,不但制作极精,而且本是老江湖们用来试毒的,你眼神充足,内家功夫必定不弱。” 
  老家人神色不变,道:“莫非你认为老朽就是贾乐山?”
  陆小凤笑了笑,道:“你也不可能。”
  老家人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你不配。”
  老家人变色道:“不配?”
  陆小凤道:“贾乐山昔年称霸海上,如今也是一方大豪,他的饮食中是否有毒,自然有他的侍从们去探测,他自己身上,又何必带这种鸡零狗碎?”
  老家人也闭上了嘴。
  那两个抬箱子的大汉更不可能,他们粗手粗脚,雄壮而无威仪,无论谁一眼就可以看得出。
  现在陆小凤正凝视着那紫衣少女。
  司空摘星道:“你看她会不会是贾乐山?”
  陆小凤道:“她也有可能。”
  司空摘星几乎叫出来:“她有可能?”
  陆小凤道:“以她的美丽和魅力,的确可以令男人拜倒裙下,心甘情愿的受她摆布,近百年来称雄海上的大盗,本就有一位是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只可惜……”
  司空摘星道:“只可惜怎么样?”
  陆小凤道:“可惜她的年纪太小了,最多只不过是贾乐山的女儿。”
  司空摘星看着他,眼睛里居然露出种对他很佩服的样子,道:“那么现在只剩下一个人。”
  剩下的是那中年美妇。
  “难道她是贾乐山?”
  “当然也不可能。”
  陆小凤道:“贾乐山三十年前就已是海上之雄,现在至少已该有五六十岁。” 
  这中年妇人看来最多也不过四十左右。
  陆小凤道:“据说贾乐山不但是天生神力,而且能勇冠万夫,昔年在海上的霸权争夺战中,总是一马当先,勇不可当。”
  这中年妇人却极斯文、极秀弱。
  司空摘星微笑道:“你说得虽有理,却忘了最重要的一点。”
  陆小凤道:“哦?”
  司空摘星道:“你忘了贾乐山是个大男人,这位姑奶奶是女的。”
  陆小凤道:“这一点并不重要。”
  司空摘星道:“哦?”
  陆小凤道:“现在江湖中精通易容术的人日渐增多,男扮女,女扮男,都已算不了什么。”
  司空摘星道:“不管怎样,你当然也认为她绝不可能是贾乐山。”
  陆小风道:“确是不可能。”
  司空摘星道:“但我却知道,贾乐山的确在这屋里,他们七个人既然都不可能是贾乐山,贾乐山是谁呢?”
  陆小凤笑了笑,道:“其实你本不该问这句话的。”
  司空摘星道:“为什么不该问?”
  陆小凤道:“因为你也知道,世事如棋,变化极多,有很多不可能发生的事,都已发生了,有很多不可能做到的事,现在都已做到,连沧海都会变成了桑田,何况别的事?”
  司空摘星道:“所以……”
  陆小凤道:“所以这位姑奶奶本来虽不可能是贾乐山,但她却偏偏就是的。”
  司空摘星道:“你难道说他是男扮女装?”
  陆小凤道:“嗯。”
  司空摘星笑道:“贾乐山称霸七海,威慑群盗,当然是个长相很凶的伟丈夫,他若长得这么秀气,海上群豪怎么会服他?”
  陆小凤道:“也许你已忘了他昔年外号,我却没有忘。”
  司空摘星道:“你说来听听。”
  陆小凤道:“他昔年号称‘铁面龙王’,就因为和先朝名将狄青一样,冲锋陷阵时,脸上总是戴着个像貌狞恶的青铜面具。”
  他微笑着,又道:“狄青本是个美男子,知道自己的容貌不足以慑人,所以才要戴那种面具,贾乐山想必也如此。”
  司空摘星居然也闭上了嘴。
  那中年妇人却叹了口气,道:“好,好眼力。”
  陆小凤道:“虽然也不太好,马马虎虎总还过得去。”
  中年妇人道:“不错,我就是贾乐山,就是昔年的‘铁面龙王’,今日的江南善士。”
  说到“贾乐山”三个字时,他那张“风情万种”的脸,已变得冷如秋霜,说到“铁面龙王”四个字时,他眼睛里已露出刀锋般的锋芒,说完了这句话时,他就已变了一个人。
  他的衣着容貌虽然完全没有改变,神情气概却已完全改变,就像是一柄出了鞘的利剑,连陆小凤都可以感觉到他的杀气。
  ——杀人如草芥的武林大豪,就像是利剑一样,本身就带着种杀气。
  他凝视着陆小凤,接着又道:“但我却也想不通,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陆小凤微笑,道:“因为她。”
  他眼睛看着的是楚楚,每看到她时,他眼睛里就会充满赞赏和热情。
  贾乐山眼睛里却充满了狐疑和愤怒,道:“因为她?是她暗示你的?”
  看见贾乐山的表情,陆小凤笑得更愉快,悠然道:“你一定这么说也无妨,因为,她若不在这里,我一定想不到你是贾乐山。”
  贾乐山扶着楚楚的手忽然握紧,楚楚美丽的脸上立刻现出痛苦之色。
  陆小凤在心里叹了口气,直到现在,他才能确定他们之间的关系。
  凶恶狡猾的老狐狸,温柔美丽的小白兔,贪婪的兀鹰,失去自由的金丝雀……
  他不忍再看她受苦,立刻解释道:“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无论走到哪里,男人们都会忍不住要多看她两眼的!”
  贾乐山道:“哼。”
  陆小凤道:“可是这里的男人们,却连看都没有看过她,甚至偷偷的看一眼都不敢,女人们天生就喜欢被男人看的,他们不敢看她,当然不是怕她生气,而是为了怕你,所以……”
  贾乐山道:“所以怎么样?”
  陆小凤道:“所以我就问自己,这里的男人都不是好惹的人,为什么要怕你?莫非你就是那杀人不眨眼的贾乐山?”
  贾乐山盯着他,忽然大笑,道:“好,说得好,想得也好。”
  陆小凤道:“你本不是来听我说话,你是来看我的,你要看看我是怎么样一个人?”
  贾乐山道:“不错。”
  陆小凤道:“现在你已看过了。”
  贾乐山道:“是的。”
  陆小凤道:“我是怎么样一个人?”
  贾乐山道:“你是个聪明人。”
  陆小凤笑道:“好,说得好。”
  贾乐山道:“你不但聪明,而且意志坚强,无论什么事都很难打动你,我想你若真的要去做一件事时,必定百折不回,全力以赴。”
  陆小凤道:“好,想得也好。”
  贾乐山道:“你是个很好的朋友,却是个很可怕的对手。”
  他目光刀锋般盯着陆小凤:“只可惜你不是我的朋友,所以你只有死!”
  陆小凤道:“只有死?”
  贾乐山冷冷道:“非死不可!”
  夜更深,风更冷。
  黑衣人还是标枪般站在那里,白发苍苍的老家人又从身上拿出把小锉子,正在锉自己的指甲。
  屋梁上倒挂着的人,不知何时已落下,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贾乐山道:“你的确没有看错,他们三个人的确都是不好惹的,刚才你虽然接住了老三的一着杀手剑、老二的一手满天花雨,再加上老大,情况就不同了。”
  陆小凤看了看那白发苍苍的老家人,道:“老大就是你?”
  白发老家人冷笑了一声,屈起手指,中指上三寸长的指甲,竟仿佛变得柔软如棉,卷成了一圈,突又弹出,只听“嗤”的一声,急风响过,七八尺外的窗纸,竟被他指甲弹出的急风刺穿一个小洞。
  这根指甲若是真的刺在人身上,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陆小凤也不禁喝一声彩:“好!好一着弹指神通,果然不愧是华山绝技。”
  老家人冷冷道:“你的眼力也果然不差。”
  陆小凤叹息着道:“崆峒的杀手剑、辛十娘门下的满天花雨,再加上华山的弹指神通,看来我今天好像已真的非死不可。”
  司空摘星忽然笑了笑,道:“别人说你眼力不差,我却要说你眼力不佳。”
  陆小凤道:“哦?”
  司空摘星道:“你只看出了他们三个人的武功来历,却忘了这里还有两个可怕的人。”
  陆小凤道:“我没有忘。”
  司空摘星道:“你有没有算上我?”
  陆小凤道:“没有。”
  司空摘星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眼中看来,你非但一点也不可怕,而且很可爱。”
  司空摘星笑了。
  陆小凤道:“你想不到我居然会说你可爱?”
  司空摘星道:“我也想不到你居然看得出这位楚楚姑娘的可怕。”
  陆小凤笑道:“我也看得出她的可爱。”
  可爱的人,岂非通常都是可怕的?
  ——这句话你也许不懂,可是等你真的爱上一个人时,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
  司空摘星道:“有句话你一定还没有听说过。”
  陆小凤道:“什么话?”
  司空摘星道:“楚楚动人,夺命追魂。”
  陆小凤转过头,看看楚楚,摇着头叹道:“我实在不信你有夺命追魂的本事。”
  楚楚嫣然一笑,道:“我自己也不信。”
  她的笑如春花初放,她的声音如黄莺出谷,但她的出手,却比赤练蛇还毒。
  就在她笑得最甜时,她已出手,金光一闪,闪电般刺向陆小凤的咽喉。
  她用的武器,就是她头发上的金钗。
  陆小凤已准备出手去夹,他的出手从不落空。
  可是这一次他的手刚伸出,就立刻缩了回去,因为就在这金光一闪间,他已发现金钗上竟带着无数根毫毛般的芒刺。
  他出手一夹,这根金钗虽然必断,钗上的芒刺,却必定要刺入他的手。
  刺上当然有毒,他的对头们想用这种法子来对付他的,楚楚已不是第一个。
  陆小凤至今还能活得好好的,并不完全是因为他的运气。
  他的眼睛快,反应更快,手缩回,人也已滑开,金钗堪堪擦着他的脖子划过。
  楚楚手腕一转,金钗又划出。
  这根金钗短而轻巧,变招当然极快,霎眼之间,已刺出二十七招,每一招划出的角度都令人很难闪避,每一招刺的都是要害。
  这位楚楚动人的姑娘手中的金钗,实在远比那黑衣人的利剑更可怕。
  只可惜她遇见的对手是陆小凤。
  她的出手快,陆小凤躲得更快,她刺出二十七招,陆小凤避开了二十六招。突然一反手,握住了她纤美柔细的手腕。
  手腕并没有断,陆小凤一向是个怜香惜玉的人,怎么能狠得下这个心来?
  她的心却够狠,腰肢一扭,突然飞起一脚,猛踢陆小凤的阴囊。
  这实在不是一个淑女应该使出的招式,谁也想不到,像她这么样一个温柔可爱的女孩子,会使出这么样恶毒的招式来。
  陆小凤却偏偏想到了,将她的手腕轻轻一拧、一甩,她的脚刚踢出,人已被甩了出去,勉强凌空翻身,跌进了贾乐山的怀抱。
  贾乐山皱了皱眉,道:“你受伤了没有?”
  这句话居然问得很温柔。
  楚楚摇摇头,慢慢的从贾乐山怀抱中滑下来,突然反手,手里的金钗笔直刺入了贾乐山的胸膛上。
  这变化非但陆小凤想不到,贾乐山自己更连做梦都没有想到。
  这无疑是致命的一击!
  贾乐山毕竟不愧是一代枭雄,居然临危不乱,居然还能出手,而且一出手就扼住了楚楚的咽喉。
  楚楚的脸已吓得全无血色,喉咙里不停的“格格”直响。
  贾乐山的手已收紧,狞笑道:“贱人,我要你的……”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只听“嗤”的一响,一根三寸三分长的指甲,已点在他脑后“玉枕穴”上。
  这也是致命的一击!
  贾乐山手松开,狂吼翻身,扑向那白发苍苍的老家人。
  可是他刚翻过身,又是一阵急风破空,十三点寒星打在他背脊上,一柄苍白的剑也闪电般刺过来,刺入了他的腰。
  四个人一击得手,立刻后退,退人了屋角。
  剑拔出,鲜血飞溅,贾乐山居然还没有倒下,一张很好看的脸却已变得说不出的狰狞可怕,一双很妩媚的眼睛也凸了出来,盯着这四个人,嘶声道:“你……你们这是为了什么?”
  黑衣人紧握着手里的剑,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也因用力而发白,却还是在不停的发抖。老家人和梁上客也在发抖。
  他们都已抖得说不出话。
  能说话的反而是楚楚,她咬着嘴唇,冷笑道:“你自己应该明白我们这是为了什么?”
  贾乐山叹出了最后一口气,道:“我不明白……”
  这四个字的声音越说越弱,说到最后一个字,已变成了叹惜。
  他不明白,死也不明白。
  灯光也已渐渐微弱。
  屋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甚至连呼吸声和心跳声都已停顿。
  贾乐山已倒在他自己的血泊中。
  他来得很突然,死得更突然。
  陆小凤松开手,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心里也捏着把冷汗。
  第一个开口的还是楚楚——这是不是因为女人的舌头天生就比男人轻巧柔软?
  她已转身面对着陆小凤:“你一定想不到我们会杀他。”
  陆小凤承认,他相信这种事无论谁都一定会同样想不到的。
  楚楚道:“你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杀他?”
  陆小凤迟疑着——不相配的姻缘,总是会造成悲剧的,这一点他并不是不知道,但他却宁愿让她自己说出来。
  楚楚脸上的表情果然显得既悲哀、又愤怒:“他用暴力占有了我,强迫我做他的玩物,又捏住了他们三个的把柄,强迫他们做他的奴才,我们早就想杀了他,只可惜一直找不到机会。”
  贾乐山无疑是个极可怕的人,没有十拿九稳的机会,他们当然不敢轻举妄动。
  陆小凤道:“这次难道是我替你们造成了机会?”
  楚楚点点头,道:“所以我们不但感激你,还准备报答你。”
  陆小凤笑了。
  “报答”这两个字从一个女人嘴里说出来,通常特别有意义的。
  楚楚的态度却很严肃,又道:“我们知道你是去找罗刹牌的,也知道你根本连一点把握都没有,因为现在我们的条件还是比你好。”
  陆小凤道:“哦。”
  楚楚道:“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全力帮助你。”
  陆小凤道:“怎么帮法?”
  楚楚指着地上装满金银的箱子,道:“像这样的箱子,我们车上还有十二口,李霞并不知道贾乐山已死了,也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所以……”
  陆小凤道:“所以我若冒充贾乐山,用这些钱去买李霞的罗刹牌,会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得到手。”
  楚楚叹了口气,道:“贾乐山至少有一点没看错,你的确是个聪明人。”
  陆小凤道:“但我却想不通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楚楚沉吟着道:“因为我们不愿让别人知道贾乐山是死在我们手里。”
  陆小凤道:“你们怕他的弟子来报仇?”
  楚楚笑了笑,道:“没有人会为他报仇,只不过……”
  陆小凤道:“只不过他是个很有钱的人,留下很多遗产,杀死他的人就没法子去分他的遗产了。”
  楚楚又叹了口气,道:“你实在聪明,简直聪明得要命。”
  陆小凤道:“你们既然没把握杀了我灭口,又怕这秘密泄漏,就只有想法子来收买我。”
  楚楚眨了眨眼,道:“这样的条件,你难道还觉得不满意?”
  陆小凤笑了笑,道:“只可惜这里有眼睛的人并不止我一个,有嘴的人也不止我一个。”
  楚楚道:“在这屋里的都是我们自己人,只有司空大侠……”
  司空摘星道:“我不是大侠,是大贼。”
  楚楚微笑道:“我们知道司空大贼是陆小凤的朋友,陆小凤若是肯答应,司空大贼是绝不会出卖他的。”
  司空摘星瞪眼道:“我说我自己是大贼,你也说我是大贼?”
  楚楚嫣然道:“这就叫恭敬不如从命。”
  司空摘星也笑了。
  他也是个大男人,一个美丽的女人在男人面前,无论说什么话,男人通常都会觉得很有趣的。
  楚楚显然对自己的美丽很有自信,用眼角瞟着他,道:“你的意思怎么样?”
  司空摘星道:“司空大贼并不是陆小凤的好朋友,随时都可以出卖陆小凤,只不过司空大贼一向不愿惹麻烦,尤其不愿意惹这种麻烦,所以……”
  楚楚道:“所以司空大贼也答应了?”
  司空摘星道:“可是司空大贼也有个条件。”
  楚楚眼波流动,道:“什么条件?难道司空大贼要我陪他睡觉?”
  这句话说出来,简直比刚才她踢出那一脚更令人吃惊。
  司空摘星大笑,道:“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若是睡在我旁边,我睡着了都会吓醒。”
  楚楚道:“那么你要我怎么样?”
  司空摘星道:“只要罗刹牌到手,就放过那四个女人。”
  楚楚道:“你说的是李霞她们?”
  司空摘星道:“嗯。”
  楚楚眨了眨眼,道:“你为什么这样子关心她们?她们陪你睡过觉?”
  司空摘星瞪着她,苦笑着摇头,道:“你看起来虽像个乖女孩子,但为什么说起话来就像个拉大车的?”
  楚楚嫣然道:“因为我每次说话的时候,总是会觉得很刺激、很兴奋。”
  司空摘星叹了口气,道:“我只问你,我的条件你答不答应?”
  楚楚道:“我当然答应。”
  司空搞星立刻站起来,向陆小风挥了挥手,道:“再见。”
  陆小凤叫了起来:“我的衣裳呢?”
  司空摘星道:“屋子里有这么样一个女人,你还要衣裳干什么?你几时变得这么笨的?”
  他大笑纵身,最后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人已穿窗而出,霎眼间笑声已在三十丈外。
  屋子里不知何时已剩下两个人,陆小凤躺在床上,楚楚站在床头。
  她看来还是乖得很,又乖又温柔,不知怎地却又忽然问出一句令人很吃惊的话:“你想不想要我陪你睡觉?”
  陆小凤道:“想。”
  这次他非但连一点都不吃惊,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楚楚笑了,柔声道:“那么你就一个人躺在这里慢慢的想吧。”
  她忽然扭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走到门口,才挥了挥手,道:“我们明天见。”
  “砰”的一声,门关上。
  陆小凤只有睁大了眼睛看着屋顶,在心里问自己:“我为什么总是遇见这些奇奇怪怪的人?奇奇怪怪的事?……”
  他却不知道怪事还在后头哩。
  第六回 松花江上
  他们要去的地方并不在天边,在松花江上。松花江并不在天边,在白山黑水间。
  “拉哈苏”就在松花江之南,这三个字的意思就是“老屋”,它的名字虽然充满了甜蜜和亲切,其实却是个荒僻而寒冷的地方。
  每到重阳前后,这里就开始封江,直到第二年的清明才解冻,封江的时候,足足有七个月——多么长的七个月。可是这七个月的日子并不难过。
  事实上,老屋的人对封江的这七个月,反而充满了期待,因为这段时候他们的日子反而过得更多彩多姿,更丰富有趣。
  “拉哈苏究竟在哪里?”
  “在松花江上。”
  “江上怎么会有市镇?”
  “严格说来,并不是在江上,是在冰上。”
  “在冰上?”陆小凤笑了,他见的怪事虽多,却还没有见过冰上的市镇。
  没有到过拉哈苏的人,确实很难相信这种事,但“拉哈苏”却的确在冰上。
  那段江面并不宽,只有二三十丈,封江时冰结十余尺。
  久居老屋的人,对封江的时刻总有种奇妙的预感,仿佛从风中就能嗅得到封江的信息,从水波上就能看得出封江的时刻。
  所以他们在封江的前几天,就把准备好的木架子抛入江中,用绳子牢牢系住,就好像远古的移民,在原野上划出他们自己的疆界一样。
  封江后,这段河面就变成了一条又长又宽的水晶大道,亮得耀人的眼。
  这时浮在江面上的木架子,也冻得生了根,再上梁加椽,铺砖盖瓦,用沙土和水筑成墙,一夜之间,就冻得坚硬如石。
  于是一幢幢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房子,就在江上盖了起来,在冰上盖了起来,用不着三五天,这地方就变成个很热闹的市镇,甚至连八匹马拉的大车,都可以在上面行走。
  各行各业的店铺也开张了。
  屋子外面虽然滴水成冰,屋子里却温暖如春。
  陆小凤听来,这简直就像是神话。
  “在那种滴水成冰,连鼻子都会冻掉的地方,屋子里怎么会温暖如春?”
  “因为屋子里生着火,炕下面也生着火。”
  “在冰上生火?”
  “不错。”
  “冰呢?”
  “冰还是冰,一点也不会化。”
  冰一直要到第二年的清明节才会溶解,那时人们早已把“家”搬到岸上去了,剩下的空木架子,和一些用不着的废物,随着冰块滚滚顺流而下。
  于是这冰上的繁华市镇,霎眼间就化为乌有,就好像一场春梦一样。
  现在还是封江的时候,事实上,现在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
  陆小凤就在这时候到了拉哈苏。
  他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因为现在他的身份不同,甚至连容貌都已不同。
  除了原来那两撇像眉毛一样的小胡子外,他又在下巴上留了一点胡子,这改变若是在别人脸上,并不能算太大,但是在他脸上就不同了,因为他本来是个“有四条眉毛的人”,现在他这特征却已被多出来的这点胡子掩盖了。
  这使得他看来几乎就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成了江南的第一巨富贾乐山。
  他的派头本来就不小,现在他带着一大批跟班随从,拥着价值千金的貂裘,坐在带着暖炉的大车里,看起来的确就像是个不可一世的百万富豪。
  披着件银狐风氅的楚楚,就像是个小鸽子般依偎在他身旁。
  这女孩子有时疯疯癫癫,有时却乖得要命,有时候看起来随时都可以陪你上床去,可是你真想动她,却连她的边都碰不到。
  陆小凤也不例外,所以这几天他的心情并不太好。
  他是个正常而健康的男人,一天到晚被这么样一个女孩子缠着,到了晚上却总是一个人睁大了眼睛看着屋顶发怔,你说他心情怎么好得起来?
  岁寒三友还在后面远远跟着,并没有干涉他的行动。
  他们惟一的目的就是希望陆小凤替他们找回罗刹牌,陆小凤变成贾乐山也好,变成真乐山也好,他们完全不闻不问,死人也不管。
  从车窗中远远看出去,已可看见一条亮得耀眼的白玉水晶大道。
  楚楚叹了口气,道:“这段路我们总算走完了。”
  陆小凤也叹了口气,他虽然知道无论多艰苦漫长的路,都会有走完的时候,可是看到目的地已在望,心里还是觉得很愉快。
  赶车的也提起精神,打马加鞭,拉车的马鼻孔里喷着白雾,浓浓的白沫子沿着嘴角往下流,远远看过去,已可以看到那冰上市镇的幢幢屋影。然后夜色就已降临。
  在这种极边苦寒之地,夜色总是来得很快,很突然,刚才还明明未到黄昏,忽然间,夜色就已笼罩大地。
  光采已黯淡了的水晶大道,一盏灯光亮起,又是一盏灯光亮起,本已消失在黑暗中的市镇,忽然间就已变得灯火辉煌。
  灯光照在冰上,冰上的灯光反照,看来又像是一幢幢水晶宫殿,矗立在一片琉璃世界上,无论谁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象,都一定会目眩情迷,心动神驰。
  陆小凤也不例外。
  这一路上他不但吃了不少苦,有几次连小命都差点丢掉。
  但是在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若是时光倒流,让他回到银钩赌坊,重新选择,他还是会毫不考虑,再来一次。
  ——艰苦的经验,岂非总是能使人生更充足、更丰富?
  ——要得到真正的快乐欢愉,岂非总是要先付出艰苦的代价?
  陆小凤忍不住又轻轻叹了口气,道:“这地方假如就在你家的门口,随时都可以走过去,看来也许就不会有这么美了。”
  楚楚也叹了口气,道:“是的。”
  夜,夜市。
  市镇在冰上,在辉煌的灯火间,屋里的灯光和冰上的灯光交相辉映,一盏灯变成了两盏,两盏灯变成了四盏,如满天星光闪耀,就算是京城里最热闹的街道也比不上。
  街道并不窄,两旁有各式各样的店铺,车马行人熙来攘往,茶楼酒店里笑语喧哗,看看这些人,再看看这一片水晶琉璃世界,陆小凤几乎已分不出这究竟是人间?还是天上?
  走上这条街,他第一眼看见的是家小小酒铺,因为就在那块“太白遗风”的木板招牌下,正有个穿着紫缎面小皮袄的大姑娘,在笑眯眯看着他。
  这位姑娘并不太美,笑得却很媚,很讨人欢喜,一张圆圆的脸上,笑起来时就露出两个很深的酒窝,一双不笑时也好像笑眯眯的眼睛,一直盯在陆小凤脸上。
  楚楚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道:“看来她好像对你很有意思。”
  陆小凤道:“我根本不认得她!”
  楚楚道:“你当然不认得,但我认得。”
  陆小凤道:“哦?”
  楚楚道:“她姓唐,叫唐可卿,每个人都觉得她可以亲近,你好像也不例外。”
  陆小凤笑道:“你对她好像知道得不少。”
  楚楚道:“当然。”
  陆小凤道:“但她却好像不认得你?”
  楚楚眨了眨眼,道:“你猜猜看,我是怎么会认得她的?”
  陆小凤道:“我猜不出,也懒得猜。”
  楚楚道:“贾乐山做事一向很仔细,还没有来之前就已把她们四个人调查得很清楚,还找人替她们画了一张像。”
  陆小凤皱眉道:“难道她也是被蓝胡子遗弃的那四个女人其中之一?”
  楚楚道:“她本来是老二,也就是蓝胡子的二姨太。”
  陆小凤忍不住想回头再去看她一眼,却看见了另外一个女人。
  这女人正从对面一家专治跌打损伤的草药店走进唐可卿的小酒铺,她穿的是套黑衣服,身材很瘦小,脸上总是带着种冷冷淡淡的表情,好像全世界每个人都欠了她三百两银子没还。
  无论怎么看,她都绝不是那种引人好感的女人,却偏偏很引人注意,她和唐可卿正是两种绝不相同的典型,两个人却偏偏是朋友,而且是很熟的朋友。
  楚楚道:“你是不是对这个女人很有意思?”
  陆小凤苦笑道:“我也不认得她。”
  楚楚道:“我也认得她。”
  陆小凤道:“难道她是……”
  楚楚道:“她姓冷,叫红儿,本来是蓝胡子的三姨太。”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蓝胡子倒真是个怪人,要了那么样一个甜甜蜜蜜的二姨太之后,为什么还要娶这么样一个冷冷冰冰的人做老三?”
  楚楚淡淡道:“冷冷冰冰的人,当然有她的好处,假如有机会,你也不妨去试试。”
  陆小凤忍不住又回头去看,却看见两条大汉扶着个摔了腿的人走到那草药店门口,大声道:“冷大夫在哪里?快请过来。”
  原来那位冷红儿居然还是个专治跌打损伤的郎中,也正是这草药店的老板。
  陆小凤笑道:“我倒真看她不出,她居然还有这么样一手!”
  楚楚冷冷道:“何止一手?她还有好几手哩!”
  陆小凤闭上了嘴,他终于发现不吃饭的女人在这世上也许还有几个,但不吃醋的女人却连一个也没有。
  楚楚却又笑了,眨着眼笑道:“其实蓝胡子的四个女人中,最好看的一个是大姨太陈静静。”
  陈静静?
  陆小凤听过这名字。
  “……拉哈苏那里的人,气量最狭小,对陌生的外来客总怀有敌意,除了两个人外,无论谁说的话你最好都不要相信……一个叫老山羊,是我父亲昔年的伙伴,一个叫陈静静……”
  他立刻想起了丁香姨叮咛他的话,他实在想不到陈静静也是蓝胡子的女人。
  楚楚用眼角瞟着他,悠然道:“你若想看看她,我倒可以带你去。”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你知道她在哪里?”
  楚楚道:“她是李霞的死党,一定会留在赌坊里帮李霞的忙。”
  陆小凤道:“赌坊?什么赌坊?”
  楚楚道:“银钩赌坊。”
  陆小凤道:“这里也有个银钩赌坊?”
  楚楚点点头,道:“李霞就是跟我们约好了要在这里的银钩赌坊见面的。”
  陆小凤没有再问,因为他已看见了一枚发亮的银钩在风中摇晃。
  门也不宽,银钩在灯下闪闪发亮。
  陆小凤推开门,从刺骨的寒风中走进了这温暖如春的屋子,脱下了貂裘,便随手抛在门后的椅子上,深深的吸了口气。
  空气里充满了男人的烟草味、酒味,女人的脂粉香、刨花油香……
  这种空气并不适于人们作深呼吸,这种味道却是陆小凤所熟悉的。
  司空摘星的确没有说错,他的确是属于这种地方的人。
  他喜欢奢侈,喜欢刺激,喜欢享受,这虽然是他的弱点,他自己却从不否认。
  ——每个人都有些弱点的,是不是?
  这赌坊的规模,虽然比不上蓝胡子的那个,赌客们也没有那边整齐,可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各式各样的赌,这地方也都有。
  陆小凤并没有等楚楚来挽他的臂,就挺起胸大步走了进去。
  他知道每个人都在注意他,看他的衣着,无论谁都看得出这是位豪客,是个大亨。
  大亨们的眼睛通常都是长在头顶上的,所以陆小凤的头也抬得很高,但他却还是看见了一个人赔着笑向他走了过来。
  他并没有特别注意任何一个人,可是这个人的样子实在太奇怪,装束打扮更奇怪,就连陆小凤都很少看见这样的怪物。
  这人身上穿的是件大红缎子的宽袍,袍子上面还绣满了各式各样的花朵,有些是黄的,有些是蓝的,有些是绿的,最妙的是,他头上还戴着顶很高很高的绿帽子,帽子上居然还绣着六个鲜红的大字:“天下第一神童。”
  陆小凤笑了。
  他当然认得出这个人,这个人当然就是李霞那宝贝弟弟李神童。
  看见他笑,李神童也笑了,笑得半痴半呆,半癫半疯,摇摇晃晃的走过来,居然像女人一样向陆小凤请了个安,道:“你好。”
  陆小凤忍住笑,道:“好。”
  李神童道:“贵姓?”
  陆小凤道:“贾。”
  李神童眯起眼,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道:“贾兄是从外地来的?”
  陆小凤道:“嗯。”
  李神童道:“却不知贾兄喜欢赌什么?天九?单双?骰子?”
  他样子看来虽然半疯半癫,说起话来倒还相当清醒正常。
  陆小凤还没有开口,后面已有个人替他回答:“这位贾大爷不是来赌钱的,是来找人的。”
  说话的声音温柔清脆,是个女人的声音,却不是楚楚,是个态度也很温柔,而且长得很好看的女人,楚楚正在她身后朝陆小凤挤眼睛。
  这女人莫非就是陈静静?
  陆小凤声色不动,道:“你既然知道我是来找人的,当然也知道我找的是谁了?”
  陈静静点点头,道:“请随我来。”
  赌场后面还有间小屋子,布置得居然很精致,却看不见人。
  陆小凤在一张铺着狐皮的大竹椅子上坐了下来,道:“李霞呢?”
  陈静静道:“她不在。”
  陆小凤沉下了脸,道:“我不远千里而来找她,她却不在?”
  陈静静笑了笑,笑得也很温柔,柔声道:“就因她知道贾大爷来了,所以才走的。”
  陆小凤怒道:“这是什么意思?”
  陈静静道:“因为她暂时还不能和贾大爷见面。”
  陆小凤道:“为什么?”
  陈静静道:“她要我转告贾大爷,只要贾大爷能做到一件事,她不但立刻就来向贾大爷负荆请罪,而且还一定带着罗刹牌来。”
  陆小凤道:“她说的是什么事?”
  陈静静道:“她希望贾大爷先把货款交给我,等我把钱送到了之后,她就立刻会回来的。”
  陆小凤故意一拍桌子,道:“这算什么名堂?没有看到货,就得交钱!”
  陈静静还是笑得很温柔,道:“她还要我转告贾大爷,这条件贾大爷若是不肯答应,生意就谈不成了。”
  陆小凤霍然长身而起,又慢慢的坐下。
  陈静静微笑道:“依我看,贾大爷还是答应这条件的好,因为她已经将罗刹牌藏到一个极秘密、极安全的地方,除了她之外,绝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她若不肯拿出来,也绝没有人能找到。”
  陆小凤目光闪动,道:“她生怕我逼她交出罗刹牌,所以我一到这里,她就躲了起来?”
  陈静静并不否认。
  陆小凤冷笑道:“难道她就不怕我找到她?”
  陈静静笑道:“你找不到她的,她不愿见人的时候,谁也找不到她。”
  她笑得温柔,眼睛里却充满了自信,看来也是个意志很坚强的女人,而且深信别人绝对找不到李霞藏在哪里。
  陆小凤凝视着她,冷冷道:“就算我找不到,我也有手段要你替我去找。”
  陈静静微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当然知道贾大爷的手段高明,只可惜我既不知道罗刹牌藏在何处,也不知道李大姐到哪里去了,否则她又怎么会把我留在这里?”
  她的态度很平静,声音也很平静,无论谁都看得出她说的不是假话。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这么样看来,我若想要罗刹牌,就非答应她的条件不可?”
  陈静静也叹了口气,道:“我那位李大姐,实在是位极精明仔细的女人,我们也……”
  她没有说下去,也不必再说下去,从这声叹息中,已应该可以听出她们也吃过李霞不少苦。
  陆小凤沉吟着,道:“我付钱之后,她若还不肯交货呢?”
  陈静静道:“这一点我没法子保证,所以贾大爷不妨好好的考虑考虑,我们已替贾大爷准备好了住处。”
  陆小凤霍然站起,冷冷道:“不必,我自己去找。”
  陈静静道:“贾大爷初到本地,连一个熟人都没有,怎么能找到房子?”
  陆小凤大步走出去,仰着头道:“我虽然没有熟人,可是我有钱。”
  楚楚当然一直都在他身旁,两个人一走出这银钩赌坊,楚楚就笑着拍手,道:“好,好极了。”
  陆小凤道:“什么事好极了?”
  楚楚道:“你那副样子装得实在好极了,活脱脱就像是个满身都是钱的大富翁。”
  陆小凤苦笑道:“其实我也知道贾乐山为人深沉阴刻,绝不会像这种暴发户的样子,可是我又偏偏装不出别的样子来。”
  楚楚道:“这样子就已经很好,我若不认得贾乐山,我一定也会被唬住的。”
  陆小凤道:“可是陈静静看来已经很不简单,李霞一定更精明厉害,我是不是能唬得住她呢?”
  楚楚道:“其实能不能唬住她都没关系,反正她认的是钱,不是人。”
  陆小凤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他心里正在想,陈静静他已见过了,在这种情况下,他当然不能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更不能说出他是丁香姨的朋友。
  老山羊呢?
  就在他开始想的时候,一个人被人从酒楼里踢了出来,“叭哒”一声,摔在冰上时,又滑出七八尺,恰巧滑到陆小凤面前。
  这人反穿着一件皮袄,头戴着羊皮帽,帽子上居然还有两只山羊角,配着他又干又瘦又黄又老的脸,和那几根稀稀落落的山羊胡子,活脱脱正是一只老山羊。
  陆小凤看着他,脸上完全没有表情,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老山羊喘了半天气,才挣扎着爬起来,喃喃道:“妈那个巴子,就算老爷们没有银子喝酒,你们这小王八羔子也用不着踢人呀。”
  直等他骂骂咧咧,一拐一瘸的走远了,陆小凤才压低声音,吩咐楚楚:“叫辛老二去盯住他。”
  辛老二就是那轻功暗器都很不错的人,也正是昔年“花雨”辛十娘的嫡系子弟。
  那身佩古剑的黑衣人姓白,是老三,和华山门下那白发老人是结拜兄弟,只因为多年前做错过一件事,被贾乐山抓住了把柄,所以才不得不投在贾乐山门下,受了七八年的委屈,一直都翻不了身。这些话都是他们自己说的,陆小凤也就这么样听着,他是不是真的相信呢?谁也不知道。
  “天长酒楼”其实并没有楼,却无疑是这地方规模最大、装修得最好的一栋房子。
  现在这房子已经变成陆小凤的,他只用几句话就谈成了这交易。
  “你们一天可以赚多少?”
  “生意好的日子,总有个三五两银子。”
  “我出一千两银子,你把这地方让给我,我走了之后,房子还是你的,你答不答应?”
  当然答应,而且答应得很快。
  于是挂在门口的招牌立刻就被摘下来,生意也立刻就不做了,半个时辰之后,就连床铺都已准备好,有钱的人做事岂非总是比较方便?
  最方便的是,这里本来就有酒有菜,而且还有个手艺很好的厨子。坐在升得很旺的炉火旁,几杯热酒喝下肚,陆小凤几乎已忘了外面的天气还是冷得可以把人鼻子都冻掉。
  喝到第三壶酒的时候,辛老二才赶回来,虽然冷得全身在发抖,却只能远远的站在门口,不敢靠近炉火,他知道自己现在若是靠近了炉火,整个人说不定会像冰棍一样融化掉,若是将一双手泡进热水里,拿出来的时候说不定只剩下一副骨架子。
  陆小凤等他喘过一口气,才问道:“怎么样?”
  辛老二恨恨道:“那老王八本不该叫老山羊的,他简直是条老狐狸。”
  陆小凤道:“你吃了他的亏?”
  辛老二道:“他早就知道我在盯着他了,故意带着我在冰河上绕了好几个圈子,才回过头来问我是不是你要我去找他的?”
  陆小凤道:“你怎么说?”
  辛老二道:“他既然什么都知道了,我想不承认也不行。”
  陆小凤道:“现在他人呢?”
  辛老二道:“就在外面等着你,他还说,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找他干什么,既然你要找他,就应该由你自己去。”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不管他是老王八也好,是老狐狸也好,看来他骨头倒是满硬的。”
  老山羊挺着胸在前面走着,陆小凤在后面跟着。
  看来他不但骨头硬,皮也很厚,好像一点也不怕冷。
  走出这条街,外面就是一片冰天雪地,银白色的冰河笔直向前面伸展出去,两岸上黑黝黝,灰蒙蒙的,什么都看不见。
  从那千万点灯光里走到这寒冷黑暗的世界中来,滋味实在不好受。
  陆小凤本来想沉住气,看看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现在却忍不住道:“你到底想把我带到哪里去?”
  老山羊头也不回,道:“带回我家去。”
  陆小凤道:“为什么要到你家去?”
  老山羊道:“因为你要找我,不是我要找你。”
  陆小凤只有认输,苦笑道:“你家在哪里?”
  老山羊道:“在大水缸里。”
  陆小凤道:“大水缸是什么地方?”
  老山羊道:“大水缸就是大水缸。”
  第七回 松花江中
  大水缸的确就是大水缸,而且是个货真价真的大水缸。
  陆小凤已活了二三十年,却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水缸。
  事实上,假如他没有到这里来,就算他再活两三百年,也看不见这么大的水缸。
  这水缸至少有两丈多高,看来就像是一栋圆圆的房子,又像是个圆圆的帐篷,但它却偏偏是个水缸,因为它既没有门,也没有窗户,上面却是开口的,还有条绳子从上面垂下来。
  老山羊已拉着绳子爬上去了,正在向他招手,道:“你上不上得来?”
  陆小凤道:“我上去干什么?我又不是司马光,我就算想要喝水,也用不着爬到这么样一个大水缸里去。”
  他嘴里虽然在叽咕,却还是上去了。
  水缸里没有水,连一滴水都没有。
  水缸里只有酒,好大的一个羊皮袋里,装满了你只要喝一小口就保证会呛出眼泪来的烧刀子。
  老山羊喝了一大口,眼睛反而更亮了。
  水缸底乱七八糟的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兽皮,他抱着大酒袋,舒舒服服的坐了下来,才吐出口气道:“你见过这么大的水缸没有?”
  陆小凤道:“没有。”
  老山羊道:“你见过我没有?”
  陆小凤道:“也没有。”
  老山羊道:“但我却好像见过你。”
  陆小凤道:“哦?”
  老山羊道:“你就是贾乐山贾大爷?”
  陆小凤道:“嗯。”
  老山羊忽然笑了,摇着头,眯着眼笑道:“你不是。”
  陆小凤道:“我不是贾乐山?”
  老山羊道:“绝不是。”
  陆小凤道:“那么我是谁?”
  老山羊道:“不管你是张三也好,是李四也好,我只知道你绝不是贾乐山,因为我以前见过那老王八羔子一次。”
  陆小凤也笑了。
  他本来不想笑的,却忍不住笑了,他忽然觉得这老头很有趣。
  老山羊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好像也觉得他很有趣,只要见过陆小凤的人,通常都会觉得他很有趣的。
  陆小凤道:“我想请……”
  老山羊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李霞是个怪人,丁老大更怪,为了喜欢喝无根水,居然不惜卖地卖房子,花了两年多的功夫做成这么样两个大水缸,只为了夏天的时候接雨水喝。”
  陆小凤道:“丁老大就是李霞以前的老公?”
  老山羊点点头,道:“现在李霞虽然不见了,却绝对没有离开这地方,我可以保证她一定还躲在镇上,你若想问我她躲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陆小凤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打探这些事的?”
  老山羊道:“难道你不是?”
  陆小凤道:“你也已知道我是谁?”
  老山羊道:“我不必知道,也不想知道,不管你是谁,都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又眯起了眼,眼睛里带着种诡谲的笑意,接着道:“我觉得你这人还不讨厌,所以就带你到这里来,告诉你这些话,假如你还想打听什么别的事,你最好找别人去。”
  陆小凤却又问道:“你说这样的水缸本来是有两个的?”
  老山羊道:“嗯。”
  陆小凤道:“还有一个呢?”
  老山羊道:“不知道。”
  陆小凤道:“别的事,你什么都不知道?”
  老山羊叹了口气,道:“我已经老了,老得几乎连自己贵姓大名都忘了,镇上的年轻人很多,年轻的女孩子也很多,无论你打听什么消息,都应该问他们去。”
  他闭上眼睛,又喝了口酒,就舒舒服服的躺了下去,好像已下定决心,绝不再多看陆小凤一眼,绝不再跟陆小凤多说一句话。
  陆小凤又笑了:“你知道我不是贾乐山,知道我认得丁老大的女儿,所以我提起她的名字时,你一点也不意外,你甚至还知道李霞并没有走,可是你却口口声声的说什么你都不知道。”
  他摇着头,又笑道:“看来辛老二倒没有说错,你的确不该叫老山羊,你实在是条老狐狸。”
  老山羊也笑了,忽然向他挤了挤眼睛,道:“你遇上我这条老狐狸倒不要紧,我只希望你莫要再遇上只狐狸精。”
  唐可卿开的那家小酒铺,就叫做“不醉无归小酒家”。
  天虽然已黑了很久,夜却还不深,陆小凤回去的时候,街上还是灯火辉煌,这不醉无归小酒家也还没有打烊。
  这酒铺看来并不差,老板娘长得更不错,但却也不知为了什么,里面总是冷冷清清的,看不见一个客人。
  所以陆小凤第一眼看见的,还是这长得并不太美,笑得却很迷人的大姑娘,她还是站在那块“太白遗风”的木板招牌下,笑眯眯的看着陆小凤,就好像存心在这里等他一样。
  她的笑不但是种诱惑,也像是种邀请。
  陆小凤从来也不会拒绝这种邀请的,何况他一向认为会笑的女孩子,也一定比较会说话,会说话的女孩子,就一定比较容易泄漏别人的秘密。
  于是他也露出微笑,慢慢的走过去,正不知应该怎么样开口搭讪,唐可卿反而先开了口:“听说你已经把天长酒楼买了下来?”
  陆小凤真的笑了:“这地方消息传得好快!”
  唐可卿道:“这是个小地方,像你这样的大人物并不常见。”
  她笑得实在太甜,实在很像是个狐狸精。
  陆小凤轻轻咳嗽了两声,道:“不醉无归,到这里喝酒的,难道都非醉不可?”
  唐可卿嫣然道:“对,到这里来喝酒的,不醉都是乌龟。”
  陆小凤道:“若是醉了呢?”
  唐可卿道:“醉了就是王八。”
  陆小凤大笑,道:“所以到这里来喝酒的人,不做乌龟,就得做王八,这就难怪没有人敢上你的门了。”
  唐可卿笑眯眯的用眼角瞟着他,道:“可是你已经上了我的门。”
  陆小凤道:“我……”
  唐可卿道:“你明明已买下酒楼,却还要到这里来喝酒,你既不怕做乌龟,也不怕做王八,你这是为什么?”
  她笑得更甜,更像是个狐狸精。
  陆小凤忽然发现自己心又动了,忍不住去拉她的手,道:“你猜我是为了什么?”
  唐可卿眼波流动,道:“难道你为的是我?”
  陆小凤没有否认,也不能否认,他已握住了她的手,握得很紧。
  她的手美丽而柔软,但却是冰冷的。
  陆小凤道:“只要你肯陪我喝酒,你要我醉也好,要我不醉也好,都由得你。”
  唐可卿媚笑道:“所以我要你做乌龟也好,做王八也好,你都答应?”
  陆小凤的眼睛也眯了起来,道:“那只看你答不答应?”
  唐可卿红着脸道:“你总得先放开我的手,让我去拿酒给你。”
  陆小凤的心已经开始在跳。
  他是个很健康的男人,最近他已憋了很久,这次又有个很好的理由原谅自己——我并不是真的这么好色,只不过为了要打听消息,就不能不姑且用一次“美男计”了。
  他放下她的手时,心里已开始在幻想——夜深人静,两个人都已有了酒意……
  谁知道这时,唐可卿忽然扬起手,一个耳光往他脸上掴了过来。
  这一耳光当然并没有真的掴在他的脸上,陆小凤还是吃了一惊。
  “你这是干什么?”
  “我这是干什么?”唐可卿铁青着脸,冷笑道:“我正想问你,你这是干什么?你把我看成什么样的人?你以为自己有几个臭钱,就可以随便欺负女人?告诉你,我这里只卖酒,不卖别的。”
  她越说越气,到后来居然跺脚大骂:“滚,你给我滚出去,下趟若是再敢上我的门,看我不一棍子打断你两条狗腿。”
  陆小凤被骂得怔住,心里却已明白,这地方为什么连鬼都不上门了。
  原来这女人看来虽然是蜜糖,其实却是根辣椒,而且还有种奇怪的毛病,一种专门喜欢虐待男人的毛病,一定要看着男人受罪,她才高兴。所以她总是站在门口,勾引过路的男人,等到男人上了她的钩时,她就可以把这男人放在手心,像蚊子一样捏得半死。
  这地方受过她折磨、挨过她揍的男人,想必已不少,陆小凤还算是比较幸运,总算还能完完整整的走出去。
  幸好外面没什么人,在这种滴水成冰的地方,谁也不会到街上来闲逛的。
  陆小凤走进去的时候,活脱脱的是位好色的大亨,走出来的时候,却像是个呆子。
  “女人……”他在心里叹着气呻吟:“这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要命的女人?”
  他还没有来得及去想,这世界上若是没有女人会变成什么样子时,就听见一声惨叫。
  惨叫声是从对面的草药店里传出的,是男人的声音。
  陆小凤赶过去时,瘦瘦小小、冷冷淡淡的冷红儿正把一个大男人按在椅子上,一只手捏着他的肩上大筋,一只手拧转他的臂,冷冷的问道:“你究竟是什么地方扭了筋?什么地方错了骨?你说!”
  这男人龇着牙,咧着嘴,道:“我……我没有。”
  冷红儿道:“那么你来干什么?是不是想来捏捏我的筋,松松我的骨?”
  这男人只有点头,既不能否认,也不敢否认。
  冷红儿冷笑了一声,忽然一抬手,这个大男人就像是个小皮球一样被摔出了门,“叭哒”一声跌在又冷又硬又滑的冰地上。
  这次他真的被跌得扭了筋,错了骨,却只能回家去找老婆出气了。
  陆小凤心里在苦笑,这次他实在分不清究竟是这个男人有毛病?还是这个女人有毛病?
  冷红儿就站在他对面,冷冷的看着他,道:“你是不是也有病想来找我治治?”
  陆小凤勉强笑了笑,回头就走。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忽然发现这地方的女人都惹不得。
  谁知道他不惹别人时,别人反而要来惹他。
  冷红儿忽然挡住他的去路,道:“你究竟是来干什么的?为什么不说话?”
  陆小凤苦笑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说话?”
  冷红儿咬着嘴唇,盯着他,道:“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心里一定认为我是个又冷又凶,又有毛病的女人。”
  陆小凤道:“我没有这么想。”
  这次他是在说谎,他心里的确是在这么想的。
  冷红儿还在咬着嘴唇,盯着他,一双冷冰冰的眼睛里,忽然有两滴眼泪珍珠般滚了出来。
  她这样的女人居然也会哭?陆小风又吃了一惊:“你这是干什么?”
  冷红儿垂下头,流着泪道:“也没有什么,我……我只不过觉得很难受。”
  陆小凤道:“难受?”
  ——你把别人揍得满地乱爬,你还难受?挨揍的人怎么办?
  冷红儿当然听不见他心里想的话,又道:“你是从外地来的,你不知道这里的男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他们看我一个人住在这里,总是想尽了办法,要来欺负我、侮辱我。”
  她流泪的时候,看来就仿佛变得更娇小、更柔弱,那种凶狠冷淡的样子,连一点都没有了,的确就像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小女孩。
  她接着又道:“我若被他们欺负了一次,以后就永远没法子做人了,因为别人非但不会怪他们,反而会说我招蜂引蝶,所以我只好作出那种冷冷冰冰的样子,可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又……又……”
  她没有说下去,也不必说下去。
  夜深人静时,独守空房里,那种凄凄凉凉、孤孤单单的寂寞滋味,她不说陆小凤也明白。
  他忽然觉得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娇小柔弱的女孩子,非但不可怕,而且很可怜。
  冷红儿悄悄的拭着眼泪,仿佛想勉强作出笑脸,道:“其实我们以前并没有见过面,我本不该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说这种话的。”
  陆小凤立刻道:“没关系,我也有很多心事,有时候我也想找个陌生人说给他听听。”
  冷红儿抬起头,仰视着他,嗫嚅着问道:“你能不能说给我听?”
  她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站在他面前,她显得更娇小柔弱。
  陆小凤就算还想走,也走不成了。
  ——流着泪的邀请,岂非总是比带着笑的邀请更令人难以拒绝?
  热气腾腾的酸菜白肉血肠火锅,温得恰到好处的竹叶青。
  “这酒还是我以前从外地带来的,我一直舍不得喝。”
  冷红儿脸上的泪痕已干了,正在摆桌子,布酒菜,看来就像是只忙碌的小麻雀。
  “每天晚上,我都要一个人喝一点酒,我的酒量并不好,可是我喝醉了才能睡得着。”
  然后她又向陆小凤坦白承认:“有时候就算喝醉了也一样睡不着,那种时候我就跑出去,坐在冰河上,等着天亮,有一次我甚至还看见一头熊,至少我以为它是一头熊,它身上长满又粗又硬的黑毛。”
  她的酒量确实不好,两杯酒喝下去,脸上就泛起了红霞。
  陆小凤看着她,心里在叹息,这么样一个女孩子,居然会一个人坐在冰河上看黑熊,这实在是件很凄惨的事。
  恰巧就在他心里开始为她难受的时候,她的手恰巧正摆在他面前。
  于是他就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娇小柔软,而且是火烫的。
  屋子里温暖如春,桌上的瓶子里还插着几枝腊梅,寒风在窗外呼啸,窗子紧紧关着。
  她的心在跳,跳得很快。
  陆小凤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她已倒在他怀里,娇小柔软的身子,就像是一团火,嘴唇却是冰凉的,又凉,又香,又软。
  直到很久以后,陆小凤还是弄不清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
  “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后来有人问他。
  “严格说来,并没有发生什么事。”陆小凤又不能不承认:“那倒并不是因为我很君子,而是因为……”
  因为就在事情快要发生的时候,他们忽然听见了一阵掌声。
  “在这种时候,居然有人为你们鼓掌?”后来听说这故事的人,总觉得很好笑:“那一定是因为你们表现得很精彩。”
  陆小凤也不能否认,这阵掌声的确让他们吓了一跳,事实上,他们两个人的确都跳了起来,把桌上的火锅都撞翻了。
  “鼓掌的人是谁?”
  “是个大混蛋,穿着红袍子,戴着绿帽子的大混蛋。”
  李神童正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嘻嘻的笑:“两位千万不要停下来,这么精彩的好戏,我已经有很多年没看过了,你们只要肯让我再多看一下子,我明天一定请你们吃糖。”
  这些话里面并没有脏字,可是陆小凤这一生中却从来也没有听过这么令人恶心的话。
  他几乎忍不住要冲过去,狠狠的给这半真半假的疯子一巴掌,他没有冲过去,只因为冷红儿已先冲了过去,这个娇小柔弱的女人忽然间又变成了一匹母狼,出手恶毒而凶狠。
  陆小凤知道她会武功,却没有想到她的武功居然很不错,她的出手迅急狠辣,在七十二路小擒拿手中,还带着分筋错骨的手法。李神童身上无论什么地方只要被她一把拿住,保证就立刻可以听见两种声音——骨头碎裂声和杀猪般的惨叫。
  但是李神童却连衣角都没有让她碰到。
  他的画也许画得很差劲,衣服也穿得滑稽,但是他的武功却一点也不滑稽。
  就连陆小凤都不能不承认,这人的武功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去,都已可算是一流高手。
  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像个白痴般躲在自己姐姐裙子下面,被人牵住到处跑?为什么不自己去闯闯天下?
  难道他姐姐的武功比他更厉害?
  陆小凤抬起头,恰巧看见李神童的手从冷红儿胸膛上移开。
  然后冷红儿就冲了出去,冲到门外后,门外就响起了她的痛哭声。
  陆小凤只觉得一阵怒气上涌,双拳已紧紧握起,他决心要给这人一个好好的教训。
  李神童居然还是在笑,摇着手笑道:“你可不能过来,我知道我打不过你,我知道你是什么人。”
  陆小凤沉着脸道:“你知道?”
  李神童笑道:“你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就算你再把胡子留多些也没用,我还是知道你是那个有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陆小凤停下了脚步,怔住。
  他到这里来还不到两个时辰,只见了五个人,这五个人居然全都让他大吃一惊,这地方的人好像全不简单,他若想将罗刹牌带回去,看来还很不容易。
  李神童笑得更愉快,又道:“可是你只管放心,我绝不会揭穿这秘密的,因为我们本就是一条路上的人,我等你来已等了很久。”
  陆小凤更奇怪:“你知道我会来?”
  李神童道:“蓝胡子说过他一定会把你找来的,他说的话我一直很相信。”
  陆小凤总算明白了,他也想起了蓝胡子说的话:“就算你找不到,也有人带你去找……你一到那里,就有人会跟你联络的。”
  李神童笑道:“你一定想不到我会出卖我姐姐,替蓝胡子做奸细。”
  陆小凤冷冷道:“但是我也并不太奇怪,像你这种人,还有什么事做不出的?”
  李神童居然叹了口气,道:“等你见过我那宝贝姐姐,你就知道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了。”
  陆小凤道:“我要怎么样才能见到她?”
  李神童道:“只有一个法子。”
  陆小凤道:“什么法子?”
  李神童道:“赶快把你带来的那些箱子送去。”
  陆小凤道:“你也不知道她躲在哪里?”
  李神童道:“我也不知道。”
  他叹息着,苦笑道:“除了白花花的银子,和黄澄澄的金子外,她简直已六亲不认。”
  陆小凤盯着他,足足盯了有一盏茶时分,忽然问道:“你想不想挨揍?”
  李神童当然不想。
  陆小凤道:“那么你就赶快把地上这些东西全都吃下去,只要被我发现你还剩下一块没有吃,我就要你后悔一辈子。”
  火锅撞翻了,酸菜、白肉、血肠,倒得满地都是,很快就结成了一层白油。
  李神童苦着脸弯下腰时,陆小凤就慢慢的走了出去,刚走出门,就听见他的呕吐声。
  夜已很深了,辉煌的灯火已寥落,辉煌的市镇也已被寒冷黑暗笼罩。
  冷风从冰河上吹过来,远方仿佛有狼群在呼号,凄凉惨厉的呼声,听得人心都冷透。
  ——冷红儿跑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又坐在冰河上,等着黑熊走过?
  ——在她心目中,这只黑熊象征的是什么?是不是象征着人类那种最原始的欲望?
  陆小凤觉得很难受,不仅是在为她难受,也在为自己难受。
  ——为什么人类总是要被自己的欲望折磨?
  天长酒楼里的灯光从门缝里照出来,还带着一阵阵热呼呼的热气。
  陆小凤却皱起了眉,他知道在里面等着他的,又是酸菜白肉血肠火锅,又是一个古怪的女孩子。
  在这一瞬间,他恨不得也跑到冰河上去等着看那只黑熊。
  也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看见一条人影从天长酒楼的屋子后面掠出,身形一闪就消失在黑暗中。
  这种轻功身法,甚至已不在陆小凤之下,这种地方谁有这么高明的轻功?
  陆小凤又皱起了眉,门已开了,一双带笑的眼睛在门缝里看着他,吃吃的笑道:“你总算还记得回来,我还以为你已死在那个女人的小肚子上了。”
  热气腾腾的火锅,温得恰到好处的竹叶青,楚楚笑得很甜:“这酒还是我特地带来的……”
  陆小凤几乎又忍不住要逃出去,同样的酒菜和女人,已经让他受不了,何况连她们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下面她在说什么,他已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见——乏味的酒菜、乏味的谈话、乏味的人……
  他忽然跳起来,道:“快叫人送去,快!”
  楚楚怔了怔,道:“快把什么东西送去?送到哪里去?”
  陆小凤道:“快把箱子送到银钩赌坊去。”
  七八丈宽的屋子,已用木板隔成七八间。
  最大的一间房里,摆着最大的一张床,铺着最厚的一床被。
  陆小凤就躺在这张床上,盖着这张被,却还是冷得要命。
  每个人都有情绪低落的时候,他也是人,在这种时候,他就会觉得自己总是会把所有的事都弄得一团糟,只恨不得先打自己三千八百个耳光,罚跪三百八十天,再买块豆腐来一头撞死。
  外面有人在搬箱子,一面还打着呵欠,打着喷嚏。
  三更半夜,把人从被窝里叫出来搬箱子,这种人生好像也没有多大意思,这些人为什么还不去死?
  ——为什么要去死?
  ——人活着,不但是种权利,也是种义务,谁都没有权毁灭别人,也同样无权毁灭自己。
  陆小凤翻了个身,只想早点睡着,可惜睡眠就像是女人一样,你越急着想她快点来,她却来得越迟——人生中岂非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忽然间,外面“哗啦啦”一阵响,接着又是一连串惊呼。
  陆小凤跳起来,套上外衣,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赤着脚窜出去,几个抬箱子的大汉正站在外面,看着一口箱子发呆。箱子已跌在地上,跌开了,里面的东西全都倒翻了出来,竟不是黄金,也不是银子,竟是一块块砖头。
  陆小凤怔住。
  今天晚上这已是他第六次怔住,这一次他不但吃惊,而且愤怒,因为他也同样有种被欺骗了的感觉,这种感觉当然不好受。
  楚楚却完全面不改色,淡淡道:“你们站在这里发什么呆?砖头又摔不疼,快装好送去。”
  陆小凤冷冷道:“送去?送到哪里?”
  楚楚道:“当然是送到银钩赌坊去。”
  陆小凤冷笑道:“你想用砖头去换人家的罗刹牌?你以为人家都是呆子?”
  楚楚道:“就因为那位陈姑娘一点都不呆,所以我才能把箱子就这么样送去,她若是识货的,看了这些箱子一定没话说。”
  陆小凤道:“别的箱子里装的也是砖头?”
  楚楚道:“完全一样的砖头,只不过……”
  陆小凤道:“不过怎么样?”
  楚楚笑了笑,道:“箱子里装的虽然是砖头,箱子却是用黄金打成的,我们带着这么多黄金走这么远的路,总不能不特别小心些。”
  陆小凤说不出话了,他忽然发现这里惟一的呆子好像就是他自己。
  剩下的几口箱子很快就被搬走,陆小凤还赤着脚站在那里发怔。
  楚楚看着他,嫣然道:“我知道你一直在生我的气,我知道。”
  她知道陆小凤袍子下面是空的,她走过去,解开他的袍子,把自己的脸贴在他赤裸的胸膛上,用双手搂住了他的腰,耳语般轻轻说道:“可是今天晚上,我绝不会再让你生气了,绝不会。”
  陆小凤垂下头,看着她头顶的发髻,看了很久,忽然道:“是什么事让你改变了主意?”
  楚楚柔声道:“我一向只做我高兴的事,以前我不高兴陪你,现在……”
  陆小凤道:“现在你高兴了?”
  楚楚道:“嗯。”
  陆小凤笑了,忽然把她抱起来,抱回到她自己的屋里,用力将她抛在她自己的床上,扭头就走。
  楚楚从床上跳起来,大喊:“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小凤头也不回,淡淡道:“也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告诉你,这种事是要两个人都高兴的时候做的,现在你虽然高兴,我却不高兴了。”
  这天晚上陆小凤虽然还是一个人睡,却睡得很熟,他总算出了一口气,第二天醒来时,觉得胃口好极了,简直可以吞下一整条鲸鱼。
  虽然已快到正午,楚楚却还躲在屋里,也不知是在睡觉,还是在生气。
  银钩赌坊那边居然也一直没有消息。
  陆小凤狼吞虎咽的吃下了他的早点兼午饭,这顿饭使他看来更容光焕发,精神抖擞,所以他又特地到厨房去,着实对那厨子夸奖了一番。
  他心情愉快时,总是希望别人也能同样愉快。
  临走时他还拍着那厨子的肩,笑道:“你若到内地去开饭馆,我保证你一定发财,那些吃惯了煎小鱼的土蛋们,若是吃到你的大块烧羊肉,简直会高兴得爬上墙。”
  厨子看着他走出去,目中充满感激,心里只希望他今天无论做什么事,都有好运气。
  陆小凤也相信自己一定会有好运气的。
  第八回 松花江下
  灯笼虽然没有点着,银钩却还是不停的在风中摇晃。
  陆小凤大步走入银钩赌坊,只觉得手里满把握着的都是好运气,几乎忍不住要停下来掷几手骰子。
  他没有停下来,他不愿把这种好运气浪费在骰子上。
  李神童远远的看见他走进来,就赶紧溜了,这个人今天看来好像显得有点面黄肌瘦,萎靡不振,昨天晚上说不定整夜都在泻肚子。
  陆小凤微笑着走过去,走到那间门口写着“账房重地,闲人免进”的密室外,立刻有两条大汉迎上来挡住他的路。
  一个人指着门上的木牌,沉着脸道:“你认不认得字?”
  陆小凤微笑道:“字我倒也认得几个,但我却不是咸人,我很甜,甜得要命。”
  这人怔了怔,还没有会过意来,陆小凤已从他面前走过去,他想伸手,忽然觉得腰眼上一麻,整个人都软了,连手指都抬不起。
  陈静静果然在房里,李神童也在,看见陆小凤,两个人都勉强作出笑脸。
  陆小凤也笑了笑,道:“早。”
  陈静静嫣然道:“现在已不早了。”
  陆小凤道:“你既然知道现在已不早了,为什么还不给我消息?”
  陈静静轻轻咳嗽了两声,道:“我们正想去请贾大爷今天晚上过来吃便饭。”
  陆小凤道:“我一向不吃便饭,我只吃整桌的酒席。”
  陈静静勉强笑道:“当然是整桌的酒席,到时候李大姐也一定会来的。”
  陆小凤道:“我现在既然已来了,现在就要吃。”
  陈静静道:“那怎么办呢?”
  陆小凤道:“办法很简单,你只要去告诉你那李大姐,说我已来了,假如她还不出来见我,我就先割掉她弟弟两只耳朵,一只鼻子。”
  李神童脸色又变了,陈静静笑得更勉强,道:“只可惜我们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叫我们怎么去告诉她?”
  陆小凤道:“你们不知道她在哪里,我倒知道一点。”
  陈静静道:“哦?”
  陆小凤道:“这里本来有两个大水缸的,现在外面却已只剩下一个,还有一个到哪里去了?”
  陈静静的脸色好像也有点改变。
  陆小凤道:“水缸在哪里,李霞就在哪里。”
  陈静静道:“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陆小凤道:“你应该懂的,除了疯子外,谁也不会卖了房子来做这么样两个大水缸,只为了要接雨水喝。”
  陈静静同意这一点,她不能不同意。
  陆小凤道:“丁老大并不是疯子,他这么做当然另有目的。”
  陈静静道:“你说他有什么目的?”
  陆小凤道:“他跟李霞本是私奔到这里来的,生怕别人追来,就做了两个这么样的水缸,准备必要时好藏在水缸里。”
  陈静静道:“水缸里能藏得住人?”
  陆小凤道:“平时当然藏不住,可是你假如把水缸藏在冰河里,就是再好也没有的藏身之处了,谁也想不到冰河下面还有人的。”
  陈静静还想笑,却已笑不出来,李神童却忍不住问道:“你知道那水缸在哪里?”
  陆小凤点点头,用脚踩了踩地上铺着的木板,道:“就在这里。”
  陈静静看着李神童,李神童看着陈静静,两个人还没有开口,木板下却已有人开口了。
  一个低沉沙哑的女子声音冷冷道:“你既然知道我在下面,为什么还不下来?”
  两丈多高的水缸,居然还隔成了两层,下面一层铺满了柔软的皮毛,正是个极舒服的床铺,从一道小小的梯子走到上面一层,就是饮食起居的地方了,里面居然有桌椅,四面都挂着厚厚的毛毡,还有个极精致的黄铜火炉。
  陆小凤叹了口气,心里在幻想着,假如能和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到这里来住几天,那种日子一定过得像是在做梦。
  一个长得还不算太难看的中年妇人,正坐在对面盯着他。
  这女人头发梳得很亮、很整齐,一张四四方方的脸,颧骨很高,嘴唇很厚,毛孔很粗,表情很严肃,实在连一点好看的地方都没有。
  别人会觉得她并不难看,也许只因为她的眼睛,她在盯住别人的时候,眼睛里就仿佛有一层淡淡的雨雾,你若没有看见过她,绝对想不到这么一双眼睛,会长在这么一个人脸上。
  “我就是李霞。”她盯着陆小凤:“你当然就是贾乐山。”
  陆小凤点点头。
  李霞道:“你知不知道别人都说你是条老狐狸?”
  陆小凤道:“我本来就是的。”
  李霞道:“可是你看来并不老。”
  陆小凤道:“因为我知道有个法子可以使男人保持年轻。”
  李霞道:“什么法子?”
  陆小凤道:“女人。”
  李霞眼睛里仿佛也有了笑意,道:“这法子听来好像很不错。”
  陆小凤也在盯着她,微笑道:“你看来也不老。”
  李霞道:“哦?”
  陆小凤道:“你是用什么法子保持年轻的?”
  李霞沉下脸,冷笑道:“你以为我用的是男人?”
  陆小凤淡淡道:“只要你不用我,随便你用什么都不关我的事。”
  李霞又开始盯着他,眼睛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忽然大声吩咐:“来人,摆酒。”
  陆小凤道:“我不是来喝酒的。”
  李霞道:“但是你非喝不可。”
  陆小凤道:“为什么?”
  李霞道:“因为我要你喝,你要的东西,也正巧在我手里。”
  陆小凤心里在叹息,鼻子里已嗅到一阵香气,又是酸菜白肉血肠火锅的香气。
  热气腾腾的火锅,温得恰到好处的竹叶青。
  李霞还没有开口,陆小凤已抢着道:“这酒当然是你从外地带来的,而且一直都舍不得喝。”
  他以为李霞一定会觉得很奇怪,他怎么能说出她心里的话。谁知李霞却摇摇头,道:“你错了,这酒是你那女人送来的,我所以没有喝,只因为我怕酒里有毒。”
  陆小凤只有苦笑,每个人都有错的时候,他苦笑着道:“所以你要我先试试?”
  李霞并不否认,陆小凤已举杯一饮而尽。
  他天生就有种奇怪的本能,他的感觉远比大多数人都敏锐,酒里若有毒,只要酒一沾唇他就能感觉到,否则他只怕早就被毒死了几百次。
  李霞用眼角瞟着他,忽又问道:“听说你那女人长得很不错,她叫什么名字?”
  陆小凤道:“楚楚。”
  李霞冷冷道:“你有了那么好看的女人,还要在外面东勾西搭,连别人的老婆都不肯放过?”
  陆小凤笑了笑,道:“红儿和小唐好像已不是别人的老婆,我喜欢女人。”
  李霞忽然也笑了笑,道:“现在我再也不是别人的老婆,我也是女人。”
  陆小凤淡淡道:“只可惜我眼中看来,你只不过是个跟我做买卖的生意人而已。”
  李霞道:“现在我们的买卖岂非已做完了?”
  陆小凤道:“好像还没有,我虽然已付了钱,你却还没有交货。”
  李霞道:“你放心,你要的东西,明天一早我就会交给你。”
  陆小凤道:“为什么要等到明日早上?”
  李霞也倒了杯酒,慢慢的喝下去,眼睛里又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缓缓道:“我们都是大人了,用不着再像两个孩子一样玩把戏。”
  陆小凤道:“我也不想玩把戏。”
  李霞盯着他,道:“这里的男人,都是又臭又脏的土驴,几个月也不洗一次澡,我看见就呕心,可是你……你……”
  陆小凤道:“我怎么样!”
  李霞道:“你不但长得比我想像中年轻得多,你的身体看来还这么结实,这么棒。”
  她眼睛里的雨雾更浓,呼吸也忽然变得急促,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你难道还不明白?”
  陆小凤道:“我一点也不明白。”
  李霞咬了咬嘴,道:“我也是个女人,女人都是少不了男人的,可是我……我却已有好几个月没有男人了,我……”
  她的呼吸更急促,忽然倒过来,用手握住了陆小凤的手。
  她握得实在太用力,连指甲都刺入陆小凤肉里。
  她的脸上已有汗珠,鼻翼扩张,不停的喘息,瞳孔也渐渐扩散,散发出一种水汪汪的温暖……
  陆小凤没有动。
  他看见过这种表情,那只有在某种特别兴奋的时候,一个女人脸上才会露出这种表情,但现在她却只不过握住了他的手而已。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明白她为什么跟丁老大私奔,为什么会嫁给蓝胡子。
  她无疑是个性欲极旺盛的女人,又正在女人性欲最旺盛的年纪。
  她长得虽不美,可是这种女人却通常都有种奇异而邪恶的吸引力,尤其是那厚而多肉的嘴唇,总能让男人联想起某种原始的罪恶。
  陆小凤没有动。
  但是连他自己也不能否认,他的心又开始动了。
  他的喉结在上下滚动,嘴忽然发干,他想走,李霞却已倒在他身上,压在他身上,像章鱼般紧紧缠住了他。
  就连陆小凤都没有遇见过需要得这么强烈的女人,他几乎已透不过气来,她的手忽然已伸入,用力握住了他……
  忽然间,“砰”的一声响,上面的木板被掀开,一个人在嘶声呼喊:“让我进去,我要进去,谁敢拦住我,我就杀了谁。”
  陆小凤一惊,李霞坐起,还在不停的喘息。一个女人从上面跳下来,圆圆的脸已因愤怒而扭曲,笑眯眯的眼睛却瞪得很圆,在这一瞬间,陆小凤几乎已认不出她就是那站在“太白遗风”木板招牌下,想勾引男人上她砧板宰割的唐可卿。
  “是你……”李霞跳了起来,怒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快滚出去!”
  唐可卿狠狠的瞪着她,冷笑道:“我偏不滚,这地方我为什么不能来?你不许我碰男人,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偷汉子?”
  李霞更愤怒,厉声道:“你管不着,无论我干什么你都管不着。”
  唐可卿也叫起来:“谁说我管不着?你是我的,我不许男人碰你。”
  李霞忽然冲过去,一掌重重的掴在唐可卿脸上,她脸上立刻多出几条紫痕,唐可卿忽然也扑上来,缠住了李霞,就像李霞刚才缠住陆小凤一样。
  “我要你,你打死我,我也要你。”李霞的拳头雨点般打在她身上,她却还是死缠住不放:“我也跟男人一样好,你知道的,你为什么……”
  陆小凤不想再听下去,更不想再看下去,这件事只让他觉得又可悲,又可笑,又呕心。
  他已悄悄溜走,他心里已明白,唐可卿为什么要憎恨男人,折磨男人了。
  想到他自己居然还曾经拉过她的手,他简直忍不住要吐。
  夜色忽然已降临。
  陆小凤甚至不知道天是什么时候开始黑的,也没有回到天长酒楼去,只是在街上的酒店里,买了一大坛酒,一个人坐在这里来喝。
  他心里充满了悲哀和沮丧,情绪甚至比昨夜更低落,因为他虽然知道人生中本就有黑暗丑陋的一面,但是他一向不愿看到。
  这里是个没有人住的小木屋,是在江岸旁,木屋里的人,想必已迁到那冰河上的市镇去了,木屋的门都几乎已被冰雪堵塞。
  冷风从窗缝中吹进来,从木板的空隙吹进来,冷如刀锋。
  可是他不在乎。
  他只希望李霞真的能遵守诺言,明天一早就把罗刹牌交给他,他拿了就走。
  刚来的时候,他也曾觉得这地方是辉煌而美丽的,到处都充满了新奇的刺激。
  现在他却只想赶快走,越快越好。
  破旧的木板桌上,还摆着盏油灯,灯中仿佛还剩着点油。
  可是他并不想点灯,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这两天他为什么会变得如此消沉,他甚至又想去找孤松拼一拼。
  奇怪的是,一到了这里,岁寒三友就好像忽然从地面上消失了。
  远远望过去,冰上的市镇仍然灯火辉煌,这里的天黑得早,现在时候想必还不太晚,距离明天早上,时候还很长。
  这漫漫的长夜要如何打发?
  陆小凤捧起酒坛,又放下,他忽然听见外面的冰雪上,传来一阵很轻的脚步声。
  此时此刻,还有谁会到这种地方来?
  忽然间,窗子被撞开,一个人跳进来——门已被封死,陆小凤也是从窗子里跳进来的。
  雪光反映,依稀可以分辨出,这人身上披着件又长又大的风氅,手里还捧着一大包东西,“砰”的放在桌上,用冷得直发抖的手,从包袱里拿出个火折子,点着了桌上的油灯。
  然后她才回过头,面对着陆小凤,微笑道:“我果然没有猜错,你果然在这里。”
  她的脸冻得发白,鼻子冻得红红的,笑容却如春花般温柔美丽,竟是陈静静。
  陆小凤并没有吃惊,却忍不住要问:“你怎么会猜到我在这里?”
  陈静静嫣然道:“我看见你捧着一大坛酒往这边走,附近又只有这么一个可以避风的地方,我虽然不聪明,却也不太笨。”
  陆小凤道:“你是特地来找我的?”
  陈静静道:“嗯。”
  陆小凤道:“找我干什么?”
  陈静静指着桌上的包袱,道:“替你送下酒的菜来。”
  她微笑着打开包袱,又道:“你总是我们的客人,我总不能让你饿着肚子的。”
  陆小凤冷冷的看着她,道:“你不该来的。”
  陈静静道:“为什么不该来?”
  陆小凤道:“因为我是个色鬼,你难道不怕我……”
  陈静静没有让他说下去,微笑道:“假如我怕,我为什么要来?”
  这句话如果是丁香姨说出来的,一定会充满了挑逗性,如果是楚楚说出来,就会变得像是在挑战。
  但是她的态度却很平静,因为她只不过是在叙说一件事而已。
  ——我知道你是个君子,所以我来了,我也知道你一定会像个君子般对我的。
  这件事岂非本来就应该像是“二加二等于四”那么样简单明显?
  在正常情况下,一个女人用这种态度来对付男人,的确可以算是最聪明的法子,只可惜陆小凤现在的情况并不正常。
  现在他不但情绪沮丧到极点,不但气楚楚,气李霞,气唐可卿,更气自己,只觉得自己这两天做的每件事都该打三百大板,事实上,这几天他全身上下都好像不对劲。
  陈静静又道:“我特地替你带了风鸡和腊肉来,你总该吃一点。”
  陆小凤盯着她,缓缓道:“我只想吃一样东西。”
  陈静静道:“你想吃什么?”
  陆小凤道:“吃你。”
  没有反抗,没有逃避,甚至连推拒都没有,这件事无论怎么样发展,她都好像已准备接受了。
  她的反应虽不太热情,却很正常——一个女人在正常的情况下,接受了她的男人,事情好像本来就应该是这么样简单而自然的。
  现在他们的激动已平息,她慢慢的站起来整理好自己,忽又回过头向陆小凤笑了笑,柔声道:“现在你想吃什么?”
  陆小凤也笑了:“现在我什么都想吃,就算你带了一整条牛来,我也可以吞下去。”
  两个人微笑着互相凝视,一件本来应该令人悔恨憎恶的事,忽然变得充满了欢愉。
  陆小凤看着她,除了这种和平安详的欢愉外,心里还充满感激!
  所有不对劲的事,都已像是阳光下的冰雪般溶化消失了,他忽然觉得全身上下都很对劲——一个女人在男人身上造成的变化,往往就像是奇迹。
  陈静静眼睛里闪动着那种光芒,也是快乐而奇妙的:“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一件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陈静静道:“无论多好的菜,里面假如没有放盐,都一定会变得很难吃。”
  陆小凤微笑道:“一定难吃得要命。”
  陈静静道:“男人也一样。”
  陆小凤不懂:“男人怎么也一样?”
  陈静静嫣然道:“无论多好的男人,假如没有女人,也一定会变坏的,而且坏得要命。”
  她脸上还带着那种令人心跳的红晕,笑容看来就仿佛初夏的晚霞。
  陆小凤的心又在跳,又想去拉她的手。
  这一次陈静静却轻轻的躲开了,忽然正色道:“我本来是想来告诉你一件事的。”
  陆小凤道:“你刚才为什么不说?”
  陈静静道:“因为我看得出你情绪不太好,我不敢说。”
  陆小凤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可以说了?”
  陈静静慢慢的点了点头,她当然也看得出他的情绪现在已经很稳定:“我只希望你听了这件事之后,不要太着急。”
  陆小凤道:“我不会着急,你快说。”
  他嘴里虽然说不着急,其实心里已经在着急。
  陈静静终于叹息道:“小唐死了,是死在李霞手里的。”
  陆小凤皱眉道:“李霞杀了她?为什么?”
  陈静静道:“不知道?”
  陆小凤道:“你没有问她?”
  陈静静道:“我没有问,因为李霞已不见了,这次是真的不见了,我们找了很久,连影子都没有找到。”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陆小凤已跳起来!
  陈静静道:“我就知道你听了这件事,一定会跳起来,因为除了她自己外,谁也不知道她把罗刹牌藏在哪里。”
  陆小凤又跳起来,跳得更高。
  陈静静道:“那十二口箱子,也是她自己派人送走的,别人也不知道送到什么地方去了。”
  陆小凤大叫道:“这种事你为什么等到现在才告诉我?”
  陈静静苦笑道:“我现在才告诉你,你已经跳得有八丈高,假如刚才告诉你,你不一拳打扁我的鼻子才怪。”
  陆小凤坐下来,既不再跳,也不再叫。
  陈静静道:“就是因为我,你才肯把箱子先交给她的。”
  陆小凤道:“嗯。”
  陈静静道:“现在你的箱子没有了,她的人也不见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陆小凤冷冷道:“你已经想出个很好的法子,堵住了我的嘴。”
  陈静静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轻轻道:“你若认为我这么样对你,只不过是为了要堵住你的嘴,你就错了,假如我怕你找我算账,我也一样可以逃走。”她的眼圈发红,泪已将落。
  陆小凤心又软了,忽然站起来,道:“你放心,她走不了的。”
  陈静静道:“你有把握能找到她?”
  陆小凤道:“我上次既然能找到她,这次就一样能找到。”
  他嘴里虽然这么样说,其实心里连一点把握都没有。
  他只不过是在安慰她。
  ——假如你跟一个女人有了某种不寻常的关系,就算她做错了事,你也只有原谅她,还得想法子安慰她,就算她对不起你,你也只有认了。
  ——假如你始终跟一个女人保持着某种距离,她也不会着急的,着急的也是你。
  “男人为什么总有这么多苦恼?”陆小凤在心里叹息着:“我为什么不能学学老实和尚,也剃光了头去做和尚?”
  “她杀了唐可卿之后,心里也难免有点害怕,所以才会逃走。”
  “嗯。”
  “你当时也在银钩赌坊,你有没有看见她是往什么方向走的?”
  “我没有。”陈静静道:“我听到唐可卿的惨呼声,赶到下面去时,她已经不见了。”
  “别的人也没有看见她?”
  陈静静摇摇头,道:“这地方只要天一黑,大家就全都躲到屋里去了,何况今天晚上又特别冷,那时候又刚好是吃饭的时候。”
  陆小凤沉吟着,道:“但我却知道一个人,不管天气多冷,他还是会在外面瞎逛的。”
  陈静静道:“你说的是谁?”
  陆小凤道:“老山羊。”
  陈静静道:“就是住在大水缸里的那个老怪物?”
  陆小凤点点头,道:“你也看见过那个大水缸?”
  陈静静道:“刚才我来的时候,还看见那边有火光,就好像房子着了火。”
  陆小凤皱眉道:“但是那边并没有别的房子,那水缸又烧不着。”
  陈静静道:“所以我也想不通那是怎么回事。”
  陆小凤道:“所以我们现在就应该赶紧去看看。”
  天气实在很冷,风吹在身上,隔着皮袄都能刺到你骨头里去。
  他们还没有看见那大水缸,就嗅到了风中传来一阵阵烈酒的香气。
  陆小凤的鼻子已经快冻僵了,还是嗅到了这阵酒香,立刻皱起了眉,道:“不好。”
  陈静静道:“什么事不好?”
  陆小凤道:“不管什么样的酒,若是已装到肚子里,香气都不会传得这么远的。”
  陈静静道:“假如把酒点着了烧起来,香气是不是就会传得很远?”
  陆小凤点点头,道:“但是老山羊却绝不会把酒点着的,他的酒通常都是装进了肚子。”
  陈静静也皱了皱眉,道:“难道你认为有人要用酒点火来烧他的水缸?”
  陆小凤道:“就算水缸烧不着,却可以把他的人烧死。”
  陈静静道:“谁想烧死他?为什么要烧死他?”
  陆小凤道:“因为他知道的秘密太多了。”
  一个人肚子里的秘密若是装得太多,就像是干柴上又浇了油一样,总是容易引火上身的。
  现在火已灭了。
  他们赶到大水缸的时候,只看见水缸已被熏得发黑,四面都堆着很高的木柴,木柴也已被烧焦。
  风中还留着酒香,这么高的柴堆,再浇上酒,火势一定不小,别说水缸里只有一个老山羊,就算有七八十条大水牛,也一定全都被烤熟。
  陈静静道:“酒香既然还没有散,火头一定也刚灭了没多久。”
  陆小凤道:“我进去看看,你在外面等着。”
  他跃身一纵而上,忽然又跳下来。
  陈静静道:“你为什么不进去?”
  陆小凤道:“我进不去。”
  陈静静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里面结满了冰。”
  陈静静道:“这地方就算热水一拿出来,也立刻就会结冰,谁也没法子在这么大的缸里倒满一缸水,里面又怎么会结满了冰?”
  陆小凤道:“天知道……”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突听“啵”的一响,水缸裂开了一条大缝。
  接着又是“啵”的一响,又是一条缝裂开来,这加工精制的特大水缸,转眼间就已四分五裂,比桌面还大的碎片,一片片落下,跌得粉碎!
  水缸碎了,里面的冰却没有碎,在淡淡的星光下看来,就像是一座冰山般矗立着,透明的冰山里仿佛还有图画。
  陆小凤道:“你好像带着火折子?”
  陈静静道:“嗯。”
  她把火折子交给了他,他拾起一段枯枝,点着,火光亮起,他们两个人的心都沉了下去,陈静静几乎连站都站不住了。
  就连陆小凤这一生中,都从未见过这么诡异可怕的事。
  闪耀的火光下,透明的冰山看来又像是一大块白玉水晶,光采流动不息,说不出的奇幻瑰丽。
  在这流动不息的奇丽光彩中,却有两个人一动也不动的凌空悬立着。
  两个赤裸裸的人,一个人的头在上,一个人的脚在上,一个人干瘪枯瘦,正是老山羊,另一个人的乳房硕大,大腿丰满,赫然竟是李霞,两个人四只眼睛都已凸出来,一上一下,瞪着陈静静和陆小凤。
  陈静静终于惊呼出声,人也晕过去了,等她醒来时,她已回到银钩赌坊,回到了她自己的卧室里。
  屋子里布置得清雅而别致,每一样东西看来都是精心挑选的,正好摆在最恰当的地方,只有铺在椅子上那张又大又厚的熊皮,看来比较刺眼,可是等你坐上去之后,你就不会再多加挑剔了。
  陆小凤此刻就坐在上面,他从来没有坐过这么温暖舒服的椅子,这张又大又厚的熊皮,温暖得就像是夏日阳光下的海浪一样。
  陈静静已醒了很久,他却好像快睡着了,一直都没有抬头。
  炉火烧得正旺,灯也点得很亮,刚才发生的那件事,已远得如同童年的噩梦。陈静静轻轻叹了口气,苦笑道:“幸亏我晕过去了,若是再多看他们两个人一眼,说不定会被吓死的。”
  陆小凤没有开口,也没有反应。
  陈静静看着他,又道:“你在想心事?想什么?”
  陆小凤终于缓缓道:“缸里没有水,就不会结满冰,既然谁也没法子把水倒进去,那一满缸水是哪里来的?”
  陈静静道:“现在你已想通了?”
  陆小凤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又问道:“昨天我去的时候,那边河床上还堆着很多积雪,今天却已看不见,这些积雪到哪里去了?”
  陈静静眼珠子转了转,道:“是不是到水缸里去了?”
  陆小凤点点头,道:“你若在水缸外面生起火,缸里的积雪是不是就会溶成水?”
  陈静静眼睛里发出了光,道:“外面的火一灭,缸里的水就很快又会结成冰。”
  陆小凤道:“水还没有结冰的时候,李霞和老山羊就已经被人抛进去了。”
  陈静静咬着嘴唇,道:“她杀了小唐之后,就去找老山羊,因为他们本就是老朋友,而且……”
  ——而且老山羊年纪虽大,身体却很强壮,李霞又正在需要男人的时候。
  这些话她并没有说出来,也不忍说出来,但是她却也知道陆小凤必定能了解。
  陆小凤果然叹了口气,道:“也许他们就是在那时候被人杀了的。”
  陈静静道:“是谁杀了他们的?为的是什么?”
  陆小凤道:“我想不出这个人是谁,但我却知道他为的一定也是罗刹牌。”
  陈静静道:“可是他杀了李霞,罗刹牌也未必能到他的手。”
  陆小凤苦笑道:“就算他自己到不了手,也不愿让我到手。”
  陈静静也叹了口气,道:“我还是想不通,他杀了李霞后,为什么还要费那么多事,把积雪溶成水,再把李霞冻在冰里?”
  陆小凤道:“也许他本想要胁李霞,要她在水还没有结冰之前,把罗刹牌交出来。”
  陈静静道:“可是李霞并不笨,当然知道自己就算交出了罗刹牌,也还是死路一条,所以……”
  陆小凤道:“所以现在罗刹牌一定还藏在原来的地方。”
  陈静静叹道:“只可惜李霞已经死了,这秘密又没有别人知道。”
  陆小凤站起来,面对炉火,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有个朋友,曾经告诉过我,这地方只有两个人可靠,一个是老山羊,另外一个就是你。”
  陈静静显得很惊讶,道:“你这朋友是谁?他认得我?”
  陆小凤道:“她也是你的朋友,而且还是跟你从小在一起长大的。”
  陈静静吃惊得张大眼睛,道:“你说的是丁香姨,你怎么认得她的?”
  陆小凤苦笑道:“我只希望你知道她是我的朋友,别的事你最好不要问得太多。”
  陈静静凝视着他,终于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希望你知道,她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陆小凤道:“所以你绝不会欺骗我?”
  陈静静道:“绝不会。”
  陆小凤道:“假如你知道罗刹牌藏在哪里,就一定会告诉我?”
  陈静静道:“可是我真的不知道。”
  陆小凤又长长叹了口气,道:“所以李霞本不该死的,更不该死得这么惨,我总认为只有疯子才能想出这种法子来杀人,这地方却只有半个疯子。”
  陈静静道:“谁?”
  陆小凤道:“李神童。”
  陈静静更吃惊,道:“你认为他对自己嫡亲的姐姐也能下得了毒手?”
  陆小凤还没有回答,外面忽然有人闯了进来,拍着手笑道:“她总算答应嫁给我了,我总算有了个老婆,你们快来喝我的喜酒。”
  这个人当然就是李神童。
  他身上还是穿着那件大红袍,头上还是戴着那顶大绿帽,脸上居然还抹了层胭脂,看起来比以前更疯,却不知道是真疯?还是假疯?
  陈静静忍不住问道:“是谁答应嫁给你了?”
  李神童道:“当然是我的新娘子。”
  陈静静道:“你的新娘子在哪里?”
  李神童道:“当然在洞房里。”
  “今天我洞房里,大家喜洋洋,新娘真漂亮,我真爱新娘……”
  他疯疯癫癫的拍手高歌着,又冲了出去。
  陈静静忍不住问陆小凤:“你想不想去看看他的新娘?”
  陆小凤道:“想。”
  李神童自己当然也有间卧房,房里居然真的燃起了一对红烛,床上居然真的有个身上穿着红裙,脸上还蒙着红巾的新娘子。
  她斜倚在床头,李神童就站在她身旁,不停的笑,不停的唱,唱得真难听。
  陈静静皱眉道:“我们不是来听你唱歌的,你能不能闭上嘴?”
  李神童嘻嘻的直笑,道:“可是我的新娘子真是漂亮,你想不想看看她?”
  陈静静道:“想。”
  李神童立刻伸手去掀那块红巾,忽又缩回手,喃喃道:“我总得先问问她,看她是不是肯见你们。”
  他果然俯下身,附在新娘子的耳边,咕咕嘀嘀说了几句话。
  新娘子好像根本没有开口,甚至连一点反应都没有,李神童却又跳起来,笑道:“她答应了,还要你们敬她一杯酒。”于是他又伸出手,这一次总算真的把新娘子脸上的红巾掀了起来。
  陆小凤和陈静静的心又沉了下去,全身上下立刻冰冷僵硬,甚至比刚才看到冰中的那两个死人时更呕心、更吃惊。
  新娘子的脸上也涂着一层厚厚的胭脂,可是一双眼睛却已凸了出来。
  这新娘子竟赫然是个死人!
  “小唐!”陈静静忍不住失声惊呼:“唐可卿!”
  李神童居然还是笑得很开心,正捧着四杯酒,笑嘻嘻的走过来,给了陈静静一杯:“你一杯,我一杯,他一杯,新娘子也有一杯。”
  陆小凤和陈静静只好接过他的酒,两个人心里都很难受。
  这个人看来好像是真的疯了。
  李神童已走到床头坐下,把一杯酒交给他的新娘子,笑道:“我们一起喝—杯甜甜蜜蜜的酒,喝完了我就把他们赶出去。”
  新娘子当然没有伸手来接他的酒,他就瞪起眼,道:“你为什么不肯喝,难道你又改变了主意,不肯嫁给我了?”
  陈静静实在不忍看下去,她生怕自己会哭出来,更怕自己会吐出来,忍不住大声道:“你难道看不出她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要……”
  李神童忽然跳起来,嘶声道:“谁说她已经死了,谁说的?”
  陈静静道:“是我说的。”
  李神童狠狠的盯着她,厉声道:“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陈静静道:“因为她的确已经死了,你若真的喜欢她,就应该让她好好安息。”
  李神童忽然冲过去,道:“她没有死,她是我的新娘子,她不能死。”
  他用力揪住陈静静的衣襟,拼命的摇晃,陈静静脸已吓得发青,忍不住重重给了他一个耳刮子。
  一声清脆的掌声响过,哭声,叫声,立刻全都停止,屋子里忽然变得坟墓般静寂。李神童痴痴的站在那里,一双直勾勾的眼睛里,忽然有两滴眼泪流下,慢慢的流过他涂满胭脂的脸。
  眼泪混合了胭脂,红得就像是鲜血。
  他的眼睛还是直勾勾的瞪着陈静静,眼神既悲哀,又疯狂。
  陈静静情不自禁的向后退,退了两步,又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
  李神童缓缓道:“不错,她是死了,我还记得是谁杀了她的。”
  陈静静道:“是……是谁?”
  李神童道:“是你,就是你!我亲眼看见你用一只袜子勒死她的。”
  他忽然回头冲过去,掀开了唐可卿的衣领,露出她颈上一条紫痕:“你看看,这就是你做的好事,你赖也赖不了的。”
  陈静静又气又急,全身不停的发抖:“你疯了,真的疯了,幸好谁也不会相信你这疯子的话。”
  李神童已不再理她,忽又扑倒在唐可卿身上,放声大哭,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一直跟着我姐姐?因为我一直都在偷偷的爱着你,一直都在等你嫁给我,我虽然没有钱,可是蓝胡子已经答应给我三万两银子,为了这三万两银子,我连姐姐都不要了,可是你……你为什么要死?”
  陆小凤悄悄的走了出去,只要在这里多停留片刻,他很可能也会发疯。
  ——一个人的确不能太爱一个人,若是爱得太深,通常总是悲剧。
  ——人生中为什么要有这么多悲剧?
  外面又黑又冷,陆小凤走出来,深深的吸了口气,忽然弯下腰不停的呕吐。
  夜已很深了。
  陆小凤已经一个人在街上走了大半个时辰,一盏盏明亮的灯光,一盏盏的灭了,一点点闪烁的寒星,一点点的消沉。
  他也不知道走了多远,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等他抬起头时,才发现又走到了冷红儿草药店的门口。
  门里居然还有灯光漏出,他又在门外发了半天怔,暗暗的问自己:“我是不是早就想来找她了?否则我为什么会恰巧停在她门口?”
  这问题连他自己也无法回答。
  一个人内心深处,往往会有些秘密是自己都不知道的——也许并不是真的不知道,只不过不敢去把它发掘出来而已。
  “不管怎么样,我已来了。”
  他已在敲门。
  门是虚掩着的,他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屋里点着灯,却看不见人。
  人呢?
  陆小凤心里忽然有了种不祥的预兆,立刻进去,前面的厅堂里没有人,后面的卧室里没有人,厨房里也没有人。
  厨房后面的一道小门也是虚掩着的,被风吹得哗啦哗啦的直响。
  冷红儿是不是又睡不着,又从这道小门溜了出去,等着看那只黑熊去了?
  神秘的寒夜,神秘的冰河,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的黑熊。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仿佛到处都充满了这种不可预测的神秘和恐惧。
  陆小凤踏着大步,迎风而行,今夜他还会遇见什么事?他虽然无法预测,可是他已决心要找到冷红儿,他绝不会让冷红儿也消失在这神秘的黑暗中。
  冷红儿在哪里?黑熊在哪里?
  他完全不知道,远方还有几颗寒星,他就向星光走过去。
  星光闪烁,他忽然听见了一声惨叫,呼声来自星光下,尖锐而惨厉,竟是女人的声音。
  他立刻用最快的速度赶过去,星光照着河水,闪亮如银的冰河上,赫然有一滩鲜红的血迹。
  血迹淋漓,一点点、一条条从冰河上拖过去,沿着血迹再走二三十步,就可以看见冷红儿动也不动的蜷曲在那里。
  她的身子完全冰冷僵硬,脸上一片血肉模糊,还带着五条爪痕,这致命的伤口,竟是一只力大无穷的手爪抓出来的。
  她毕竟又看见了那只熊,对她说来,这一次,黑熊象征的已不再是欲望,而是死亡。
  奇怪的是,那饥饿的野兽为什么留下了她的尸体血肉,连碰都没有碰?
  她身上并没有齿痕,显然并不是被黑熊拖过来的,而是自己爬过来的——她为什么还要挣扎着,用尽她最后一分力气来爬这段路?
  她身子蜷曲,一双手却笔直的伸在前面,手指已刺入坚冰里,仿佛在挖掘——这冰河下难道也有什么秘密?
  她想挖掘的究竟是什么?
  最后的几颗寒星,忽然消失了,大地冰河,都已被黑暗笼罩。
  这正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候,可是陆小凤抬起头来时,眼睛里却在发着光,就仿佛光明已在望。
  第九回 再见冰河
  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候,也正是最接近光明的时候。
  人也一样。
  只要你把这段艰苦黑暗的时光捱过去,你的生命立刻就会充满了光明和希望。
  第一线阳光冲破黑暗照下来的时候,正照在陆小凤身上。
  阳光温柔如情人的眼波,楚楚和陈静静的眼波,也同样温柔的停留在他身上,只不过她们眼睛里还多了点忧虑和迷惑。她们想不通陆小凤为什么一大早就把她们找到这里来。
  阳光下的冰河,看来更辉煌壮观,冷红儿的尸体己被搬走,连血迹都看不见了,但是她们却都已看见过,而且很难忘记。
  陈静静一直靠在陆小凤身旁,脸色还是苍白的,直到这时才吐出口气,喃喃道:“我早就听说过这里有熊,却想不到它们竟这么凶!”
  陆小凤道:“你看得出她是死在熊爪下的?”
  陈静静道:“只有最凶狠的野兽,才会有这么大的力气,野兽中又只有熊才能像人一样站起来,用前掌扑人!”
  陆小凤道:“有理!”
  陈静静黯然道:“若不是你恰巧赶来,现在她只怕已尸骨无存了,我们四个人只有我跟她最谈得来,我……”
  她声音哽咽,眼圈红了,忽然靠在陆小凤肩头,轻轻啜泣。
  陆小凤情不自禁搂着她的腰,一个男人和女人之间,若是有了某种特别亲密的关系,就像是灰尘到了阳光下,再也瞒不过别人的眼睛。
  楚楚瞪着他们,忽然冷笑,道:“我到这里来,并不是来看你们做戏的,再见!”
  她说走就走,直等她已走出很远,陆小凤才淡淡道:“你想看什么?想不想看看那罗刹牌?”
  这句话就像是条打着活结的绳子,一下子就套住丁楚楚的脚。
  “罗刹牌?你已找到了罗刹牌?在哪里?”
  陆小凤道:“就在这里!”
  这里就是他发现冷红儿的地方,也就是冷红儿用双手在坚冰上挖掘的地方。
  冰结十丈,坚如钢铁,莫说她的手挖不下去,就连铁锹和铲也休想动得了分毫。
  楚楚道:“你是说就在这冰河下面?”
  陆小凤道:“而且就在这方圆一丈之内!”
  楚楚道:“你的眼睛能透视?能看到冰河里面去?”
  这里离开河岸已很近,冰的颜色却好像比别处还要深暗些,凡人的肉眼,当然无法透视,但却可以看见一段枯枝露在河面上,想必是开始封江时候岸上倒下来的,枯枝也不知道被谁削平了,树干却还有一小半露在河面外,就像是一条优良的板凳,恰巧正面对着积雪的远山和岸上一栋庙宇。
  陆小凤道:“我虽然看不到里面,但我却可以感觉到!”
  楚楚冷笑道:“这反正死无对证,就算罗刹牌真的在下面,你也挖不出来!”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过两句很有用的话!”
  楚楚冷冷道:“只可惜无论多有用的话,也说不动这冰河解冻!”
  陆小凤不理她,自顾接着道:“第一句话是‘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第二句话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当然也应该懂得这两句话的意思!”
  楚楚道:“我偏不懂!”
  陆小凤道:“这意思就是说,只要有坚强的决心和有效的利器,天下绝没有做不到的事!”
  楚楚道:“只可惜你的决心我看不见,你的利器我也没有看见!”
  陆小凤又笑了笑,道:“你总会看见的。”
  楚楚就站在旁边看着。
  谁也想不到陆小凤的利器竟只不过是十来根竹竿和一个小瓶子。
  楚楚笑了:“这就是你的利器?”
  陆小凤好像根本没听见她在说什么,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小心翼翼的拔开瓶塞,把瓶子里装着的东西倒了一滴下来,淡黄色的液体滴在河上,立刻发出“嗤”的一声,一股青烟冒出来,钢铁般的坚冰,立刻就穿了一个洞。
  青烟还没有完全消散,他已将一根竹竿插了下去,只见他一只手拿着瓶子,一只手拿着竹竿,全部都插入这一丈方圆的河里,围成了一个圆圈。
  竹竿里还有两根三尺长的引线,他燃起一根香,身形展动,又在顷刻之间将这十来根引线一起点着,忽然喝道:“退!快往后退!”
  三个人倒退出五丈,就听见“轰”的一声大震,千万点碎冰飞激而起,夹带着枯树的碎片,花雨般滚落河面,只听淙铮之声不绝,如琴弦轮拨,如珠落玉盘,就在这时,又有一样黑黝黝的东西被震得从冰河下飞了起来,随着碎木冰块一起落下,“当”的一声,落在河面上,竟是个纯钢打成的圆筒。
  掀开这圆筒的盖子,就有块晶莹的玉牌滑出来,果然正是罗刹牌。
  楚楚已看得呆在那里,陈静静也不禁目瞪口呆,冰屑打在她们身上,她们也忘了疼痛。
  陆小凤长长吐出口气,微笑道:“这就是我的利器,你看怎么样?”
  楚楚勉强笑了笑,道:“这种奇奇怪怪的法子,恐怕也只有你想得出来。”
  陆小凤道:“若没有江南霹雳堂的火药,法子再好也没有用。”
  楚楚道:“你怎么会有江南霹雳堂的火药?”
  陆小凤道:“我是偷来的!”
  楚楚道:“从哪里偷来的?”
  陆小凤道:“从水缸里!”
  楚楚道:“谁的水缸?”
  陆小凤道:“李霞的!”
  发现冷红儿的尸体后,他就已怀疑罗刹牌是藏在这里的,只不过还没有十分把握而已。
  陆小凤又道:“等我在李霞的水缸里找到这些东西后,我就知道我没有猜错了,因为她做事一向很谨慎,无论做什么事都一定会准备好退路,假如她敢把罗刹牌藏在冰河里,就一定有法子拿出来的!”
  这种极烈性的溶剂和极强力的火药,既然可以开山,当然也可以开河。
  陆小凤又道:“她既然准备了这种开河的利器,就当然一定已经把罗刹牌藏在冰河里,这道理简直就像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其实这道理并不简单,他的结论是经过反复推证后才得到的。
  楚楚忽然叹了口气,道:“我本来还想骂你几句的,可是我心里实在有点佩服你!”
  陆小凤笑道:“其实我心里也很佩服我自己。”
  楚楚眼珠子转了转,道:“不过你本事还不算太大,假如你能把害死李霞的那个凶手找出来,才真的了不起。”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既不想别人说我了不起,也不是替别人找凶手的,我要找的只是罗刹牌!”
  陈静静凝视着他,忽然道:“现在你既然已经找到了,是不是就已该走了?”
  这两句话她轻轻的说出来,却又带着说不出的幽怨和伤感。
  陆小凤又不禁叹息,缓缓道:“也许我早就该走了的。”
  陈静静勉强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我总算是这里的主人,今天中午,我替你们饯行,你们一定要赏光!”
  楚楚抢先道:“他一定会去的,我一定不会去。”
  陈静静道:“为什么?”
  楚楚道:“因为你的酒莱里面一定还有很多醋,醋若吃得太多,我就会胃疼!”
  她也叹了口气,用眼角瞟着陆小凤:“不但胃疼,心也会痛,所以还是不去的好!”
  一回到天长酒楼,陆小凤倒头就睡,一睡就睡得很熟。
  但是他已在心里告诉自己:“我最多只能睡两个时辰。”还不到两个时辰,他果然醒了。
  他身体里就好像装了个可以定时响动的铃铛,要它在什么时候响,它就会什么时候响——其实每个人潜意识中都有这么样一个铃铛的,只不过他的特别灵敏准确。
  他张开眼睛的时候,楚楚正在门口看着他:“我已经等了你很久!”
  陆小凤揉揉眼睛,道:“等我干什么?”
  楚楚道:“等着向你辞行!”
  陆小凤道:“辞行?你现在就要走?”
  楚楚淡淡道:“你既然已找到罗刹牌,我就算还清了你的债了,你想去喝酒,我却不想吃醋,还不走干什么?”
  她不等陆小凤开口,又问道:“我只不过有点奇怪,你跟她怎么会忽然变得那么熟的?而且看来还一定有一手!”
  陆小凤笑了,道:“这原因很简单,只因为我是个正常的男人,她是个正常的女人!”
  楚楚道:“我呢?我难道不是女人?我难道不正常?”
  陆小凤道:“你也很正常,只可惜太正常了一点!”
  楚楚盯着他,忽然冲过去,掀开他的棉被,压在他身上。
  陆小凤道:“你又想干什么?”
  楚楚道:“我只不过告诉你,只要我愿意,她能做的事,我也能做,而且比她做得更好!”
  她火热的胴体不停的在他身上扭动摩擦,咬着他的耳朵,喘息着道:“我本来已经愿意了,你却不要,现在你是不是已开始后悔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他也不能不承认,这女孩子实在是个可以迷死人的小妖怪。
  楚楚却已跳起来,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大声道:“那么你就一个人躺在床上慢慢的后悔吧。”
  陆小凤并没有在床上躺多久,因为楚楚刚走,陈静静就来了,她还带了两个小小的酒杯和一壶酒,微笑着道:“那位喜欢吃醋,又怕胃疼的姑娘,为什么先走?”
  陆小凤苦笑道:“因为她若再不走,我的头就会比她的胃更疼。”
  陈静静嫣然道:“她走了最好,我已经把那边的赌坊结束,本就想到你这里来的!”
  陆小凤笑道:“可惜你带来的酒只够让我漱漱口。”
  陈静静柔声道:“酒不在多,只要有真心诚意,一杯岂非已足够?”
  陆小凤道:“好,你倒,我喝!”
  陈静静慢慢的倒了两杯酒,幽幽的说道:“我敬你一杯,为你饯行,祝你一路顺风,你也敬我一杯,为我饯行,从此我们就各自西东!”
  陆小凤说:“你也要走?”
  陈静静叹了口气,道:“我们是五个人来的,现在已只剩下我一个,我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陆小凤道:“你——你准备到哪里去?”
  陈静静道:“我有地方去!”
  陆小凤道:“既然我们都要走,为什么不能一起走?”
  陈静静勉强笑了笑,道:“因为我知道你并不是真心想带我走,也知道你身边的女人一定很多,女人没有一个不吃醋的,我也是女人,我……”
  她没有再说下去,却喝干了杯中的酒,然后就慢慢的放下酒杯,慢慢的、转过身,慢慢的走了出去。
  她没有回头,仿佛生怕自己一回头,就永远没法子走了。
  陆小凤也没有阻拦,只是默默的看着她走出去,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刚喝下一杯苦酒。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见外面有人道:“恭喜你,你总算大功告成了!”
  声音苍老,来的当然是岁寒三友。
  陆小凤还没有看见他们的人,就先看见了他们的手。
  “拿来!”孤松老人还没有走进门,就已伸出手:“你把东西拿出来,就可以走了,我们的恩怨从此一笔勾销!”
  陆小凤没有开口,也没有动,只是咧着嘴看着他们傻笑。
  孤松老人沉下脸道:“我说的话你不懂?”
  陆小凤道:“我懂!”
  孤松老人道:“罗刹牌呢?”
  陆小凤道:“不见了!”
  孤松老人耸然变色,厉声道:“你说什么?”
  陆小凤还在笑:“你说的话我懂,我说的话你不懂?”
  孤松老人道:“难道罗刹牌不在你身上?”
  陆小凤道:“本来是在的!”
  孤松老人道:“现在呢?”
  陆小凤道:“现在已经被人偷走了!”
  孤松老人道:“被谁偷走了?”
  陆小凤道:“被一个刚才压在我身上打滚的人。”
  孤松老人道:“就是你带来的那个女人?”
  陆小凤道:“当然是女人,若是男人压在我身上打滚,我早已晕了过去!”
  孤松老人怒道:“你明知她偷走了你的罗刹牌,还让她走?”
  陆小凤道:“我一定要让她走。”
  孤松老人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她偷走的那块罗刹牌是假的!”
  寒冷的风,灰黯的穹苍,积雪的道路,一个孤独的女人,骑着一匹瘦弱的小毛驴,远处隐约有凄凉的羌笛声传来,大地却阴瞑无语。
  她的人已在天涯,她的心更远在天外。
  “寂寞的人生,漫长的旅程,望不断的天涯路,何处是归途?……”
  她走得很慢,既然连归途在何处都不知道,又何必急着赶路?
  忽然间,岔路上有辆大车驶过来,赶车的大汉头戴皮帽,手挥长鞭赶过她身旁时居然对她笑了笑。
  她也笑了笑。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那么一笑又何妨?
  赶车的大汉忽然问道:“姑娘你冷不冷?”
  陈静静道:“冷!”
  赶车的大汉道:“坐在车子里,就不冷了!”
  陈静静道:“我知道!”
  赶车的大汉道:“那么你为什么还不上车?”
  陈静静想了想,慢慢的下了毛驴,车也已停下——既然连油锅都下去过,上车又何妨?
  赶车的大汉看着她上了他的马车,忽然挥起长鞭,一鞭子抽在毛驴后股上。
  毛驴负痛,箭一般窜出去,落荒而走。
  赶车的大汉嘴角露出微笑,悠然哼起一曲小调。
  “松河黑乌拉的姑娘美又娇呀,
  带着百万家财来让我挑呀,
  我一把搂住了她的腰呀,
  不是为了家财,是为了她的娇呀!”
  歌声悠扬,就连马蹄踏在冰雪上,都仿佛带着种欢乐的节奏。
  然后马车就去远了。
  “黑乌拉”并不是“松河黑乌拉”。
  松河黑乌拉就是松花江,是条大江,黑乌拉虽然并不是个大城,可是在这种极荒寒的地方,也不能算太小。
  一个时辰后,这辆大车已到了黑乌拉,穿过两条大街,转入一条小巷,停在一家小屋门口。
  赶车的大汉回过头,带着笑道:“我的家到了,姑娘要不要进去坐坐?”
  过了半晌,车厢中才传出陈静静的声音,淡淡道:“既然来了,进去坐坐也没关系。”
  她刚下车,破旧的木板门就“呀”一声开了,一个傻头傻脑的小孩,站在门口,看着她嘻嘻直笑。
  陈静静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慢慢的走了进去。
  里面是一间很简陋的小客厅,当中供着个手捧金元宝的财神爷,后面的一扇门上,挂着已洗得发白的蓝布棉门帘,上面还贴着斗大的红“喜”字,无论谁一走进这里,都可以看得出这地方的主人一定是个整天在做着财迷梦的穷小子。
  一个穷小子,一个脏小孩,两三间东倒西歪的破房屋,四五张破破烂烂的旧板凳.门上喜字写得无论正着看、倒着看都不顺眼,墙上贴着的财神爷画得就像是个暴发户。
  这种地方陈静静本来连片刻都呆不住的,她喜欢干净,喜欢精致高雅的东西,可是现在她居然并没有要走的意思。难道她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那脏小子还在看着她傻笑,她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四面看了看,居然掀开了那蓝布棉门帘,走进了别人的卧房。
  卧房里居然有张床,床居然很大,而且是崭新的,床上铺着的被褥也是崭新的,还绣着大红的富贵牡丹和一双戏水鸳鸯。
  床后面堆着四五口崭新的樟木箱,还有个配着菱花镜的梳妆台,四面的墙壁粉刷得跟雪洞一样,看起来就像是间新婚夫妻的新房。
  陈静静皱了皱眉,眼睛里露出了厌恶之色,可是等到她目光转到那些樟木箱子上的时候,她的眼睛就立刻发出了光。
  然后她就做了件很不可想像的事。她居然跳上了别人的床,从自己身上拿出一串钥匙,打开了别人的樟木箱上一把大锁。
  忽然间,一阵金光亮起,这口樟木箱子里放着的,竟全都是一锭锭分量十足的金元宝。
  金光照得她的脸也发出了光,她第一次露出了笑容,用指尖轻抚着一排排叠得很整齐的金锭,就像是母亲在轻抚着她初生的孩子。
  能得到这些黄金的确不是件容易事,甚至比母亲生孩子还要艰苦得多。
  可是现在所有的苦难都已过去了,她满足的叹了口气,抬起头,就看见那赶车的大汉施施然走进来,微笑着道:“我这出戏演得怎么样?”
  陈静静嫣然而笑,道:“好,好极了,实在不愧是天下第一位神童!”
  赶车的大汉大笑,摘下了低压在眉毛上的破毡帽,露出了一张看来还带几分孩子气的脸,赫然竟是李神童。
  脱下了那身装疯卖傻的红袍绿帽,这个人看来就非但一点也不疯,而且也不难看。
  陈静静看着他,眼睛里充满温柔的笑意,道:“这两天倒真是辛苦了你!”
  李神童笑道:“辛苦倒算不了什么,紧张倒是有一点的,那个长着四条眉毛的王八蛋,倒真不是好吃的烂饭!”
  他忽又问道:“你走的时候,他有没有问起过我?”
  陈静静摇摇头,道:“他以为你真的疯了,根本就没有把你放在心上!”
  李神童笑道:“所以就算这小子奸得似鬼,还是喝了你的洗脚水!”
  陈静静道:“那还不是全靠你,你装疯的时候,几乎连我都相信了!”
  李神童道:“那并不难,我只是把小唐当做你,你也应该知道我那些话都是对你说的!”
  他痴痴的看着她,也像是个正在想向母亲索奶吃的孩子,过了很久,忽又笑道:“你看我把这屋子布置得怎么样?”
  陈静静嫣然道:“好极了,简直就像是间新房!”
  她微笑着躺下来,躺在那对绣着戏水鸳鸯的枕头上,用一双仿佛可以滴出水来的眼睛,看着李神童,柔声道:“你看我像不像新娘子?”
  李神童喉咙上下滚动着,好像已紧张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忽然一下子扑了上去,压在她身上,喘着气道:“我要你,我已经憋得快发疯了,上一次我们还是在三个月前……”
  他嘴里说着话,一双手已在拉她的衣服。
  陈静静并没有推拒,嘴里也轻轻的喘着气,一口口热气喷在李神童的耳朵上,他连骨头都酥了,她又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
  李神童的喘气声音更粗,道:“我不行,快……”
  突听“格”的一声响,竟像是骨头折断的声音,他的人忽然从陈静静身上跳起来,头却已软软的垂到一边,整个人就像是一滩泥,“叭哒”一声,跌在地上,眼睛凸出,已断了气。
  陈静静连看都没有再看他一眼,静静的躺在床上,阖起了眼睛。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娇笑,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拍着手,笑道:“好,好极了,难怪小丁从小就说你是心最狠的女人,她果然没有看错!”
  陈静静脸色骤然改变,可是等她站起来,她脸上立刻又露出那种温柔动人的微笑,道:“我的心虽然狠,却还不太黑,你呢?”
  “我的心早就被狗偷吃了!”
  一个戴着貂皮帽,穿着五花裘的女孩子,娇笑着走了进来,美丽的笑容如春日下的鲜花初放,竟是那么楚楚动人的楚楚。她身后还有三个人,一个人黑衣佩剑,一个人轻健如猿,一个人白发苍苍,看来就像是她的影子一样。
  陈静静已迎上来,嫣然道:“我真的想不到你会来,否则我一定会准备些你喜欢吃的小菜,陪你喝两杯你最喜欢的玫瑰露!”
  楚楚笑得更甜,道:“想不到你居然还记得我喜欢吃什么!”
  陈静静道:“我们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就算你忘了我,我也不会忘记你!”
  楚楚道:“真的?”
  陈静静道:“当然是真的,这两天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你好好的聊聊,却又怕别人动疑心。”
  楚楚道:“我也一样,那个长着四条眉毛的小色鬼,实在不是个好东西。”
  两个人互相微笑着,笑容里都充满了温暖的友情。
  陈静静柔声道:“你看来一点都没有变!”
  楚楚道:“你也没有!”
  陈静静道:“这些年来,我真想你!”
  楚楚道:“我更想你!”
  两个人都伸出了手,向对方走过去,仿佛想互相拥抱着来表示自己的感情。
  可是她们的人还没有走近,陈静静的笑容已不见了,温柔的眼波忽然变得充满了杀气,手势也变了,突然出手如鹰爪,一只手闪电般去扣楚楚的脉门,另外一只手狠狠的向她左肋下抓了过去。
  这一着犀利而凶狠,用的也正是和冷红儿同样的分筋错骨手法,楚楚若是被她一把拿住,就算想赶快走都不及了。
  可是她出手虽然快,楚楚比她更快,她一招刚击出,突听“叮”的一声轻响,两道细如牛毛的乌光从楚楚双袖里打出来。
  她只觉得膝盖上一麻,就好像被蚊子叮了一口,全身力气立刻消失,腿也软了,“噗”的跪了下去,跪在楚楚面前。
  楚楚又银铃般娇笑起来,道:“我们多年的姐妹了,你何必这么多礼?”
  清脆的笑声中,又是一点寒星射出,打在陈静静“笑腰穴”上。
  陈静静也笑了,吃吃的笑个不停,可是眼睛里却连一点笑意都没有,美丽的脸上也因痛苦而扭曲,黄豆般大小的冷汗一粒粒滚了下来。
  楚楚眨着眼睛笑道:“我明白了,你一定也知道自己有点对不起我,所以来向我陪不是的,可是你又何必跪下来呢?只要把东西拿出来,那我就不会再怪你!”
  陈静静一面笑,一面流着冷汗,挣扎着道:“什么东西?”
  楚楚道:“你不知道?”
  陈静静挣扎着摇了摇头,她全身都笑软了,竟似连摇头都很吃力。
  楚楚沉下脸,冷冷道:“亲兄弟,明算账,我们姐妹也一样,贾乐山要花四十万两黄金买李霞的罗刹牌,你却答应我,只要我出十万两,你就可以保证把罗刹牌交给我,对不对?”
  陈静静道:“可是……罗刹牌岂非被你带来的男人拿走了?”
  楚楚立刻从身上拿出一块玉牌,道:“你说的就是这一块?”
  陈静静点点头。
  楚楚忽然走过去,反手给了她一个大耳光,冷笑道:“你以为我看不出这是假的?”
  她忽然把玉牌用力摔在李神童头上,又道:“你把这小子当活宝,以为他做的假货已可唬得住别人,只可惜他刻的那些天魔天神,一个个都像是猪八戒!”
  陈静静用力咬住嘴唇,想停住不笑,可是她已把嘴唇咬破了却还是笑个不停。
  楚楚道:“其实我早就在疑心你了,你明明知道罗刹牌是无价之宝,怎么肯卖给别人?你的心一向比谁都黑,吃了人连骨头都不肯吐出来的,所以我早就叫辛老二盯住你了,就算你躲到地底下去,我也一样能把你找出来!”
  陈静静道:“你——你以为真的罗刹牌已被我拿走了?”
  楚楚道:“李霞还没有把罗刹牌藏入冰河的时候,就一定被你用假货掉了包,虽然我们本来……”
  她们本来的计划是——
  约好要付的黄金,楚楚只要付出四分之一,十二口箱子里,只要有三口是装着黄金的,其余九口都可以用石头充数。
  因为验收的人就是陈静静,她收下这十二口箱子后,就通知李霞交货。
  她本是李霞最信任的人,李霞当然不会想到其中有鬼,本来准备在第二天用炸药开河,拿出罗刹牌来的,李霞要的只不过是黄金和男人,对西方魔教教主的宝座并没有兴趣。
  楚楚道:“可是你知道她只要一发现罗刹牌已被掉包,就一定会想到是你做的手脚,因为除了她自己和你之外,绝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秘密,所以当天晚上就杀了她,还故意把她跟老山羊冻在冰里,来转移人的注意力,因为无论谁都想不到你这样的人会做出那种疯狂的事!”
  她忽然接着道:“你看,你的秘密是不是完全没有瞒过我,你又何必还要装糊涂?”
  陈静静全身都已扭曲痉挛,不但流出了汗和眼泪,甚至连裤裆都已湿透,两条腿的膝盖更像是在被钢刀刮着,尖针刺着,却偏偏还是像刚从地上捡到三百个元宝一样笑个不停。
  楚楚道:“你还不肯拿出来?你知不知道再这么样笑下去会有什么结果?”
  陈静静拼命想咬紧牙,可是连嘴都已合不拢。
  楚楚道:“你开始笑的时候,只不过流汗流泪,现在想必已连大小便都一起笑了出来,一两个时辰后,你全身的关节就全都会笑松,你的人就会软得像是一滩泥,无论谁只要用指头在你关节上敲一下,我保证你一定会像杀猪一样叫起来!”
  陈静静道:“你……你—….”
  楚楚道:“你若以为我绝不会下这种毒手,那你就错了,就好像贾乐山以为我绝不会杀他一样!”
  陈静静道:“你杀了他?”
  楚楚道:“他又有钱,又有势,年纪虽已不小,却保养得很好,在床上还可以像小伙子般流汗,对女人的功夫又不知比小伙子好多少倍,对我更温柔体贴,谁也想不到我会杀了他的!”
  她淡淡的接着道:“但我却偏偏杀了他,我既然杀了他,还有什么别的事做不出?”
  陈静静忽然用尽全身力气,嘶声道:“罗刹牌就在我的月经带里,你饶了我吧!”
  笑声已停止,陈静静也已像一滩烂泥般软瘫在地上。
  罗刹牌当然已到楚楚手里,她用掌心托着这面晶莹的玉牌,就像是帝王托着传国的玉玺,又高兴、又骄傲、又得意,忍不住放声大笑。
  就在她笑得最开心的时候,窗外忽然有一条长鞭无声无息的飞过来,鞭梢一卷,卷住了她手里的玉牌,就立刻蛇信般缩了回去。
  楚楚笑不出了,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忽然被人一刀割断了脖子。
  只听窗外一个人带着笑道:“你们不必追出来,因为我就要进去了,多亏你替我要回这块罗刹牌,我至少总得当面谢谢你!”
  陆小凤!
  楚楚咬着牙,道:“我就知道一定是你,你为什么还不进来?”
  她这句话刚说完,陆小凤已笑嘻嘻的站在她面前,一只手提着根长鞭,一只手握着玉牌。
  看见陆小凤,她居然也笑了,道:“倒看你不出,居然还使得这么好的一手鞭法!”
  陆小凤微笑道:“我这是偷来的!”
  楚楚道:“偷来的?怎么偷?”
  陆小凤道:“这条鞭子是从外面马车上偷来的,这手鞭法也是从“无影神鞭”那里偷来的,若论偷东西的本事,我虽然比不上那个偷王之王,比你可要高明得多了。”
  楚楚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早就应该知道你会偷的,就连我的心都差点被你偷去了,何况别的?”
  陆小凤笑道:“你的心岂非早已被野狗吃了去?”
  楚楚睁大眼睛,道:“你来得真早!”
  陆小凤道:“你想不到?”
  楚楚道:“你是怎么会想到的?”
  陆小凤笑了笑,道:“因为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想得太多了,所以才想到了很多事!”
  楚楚撅起嘴,道:“谁叫你一个人胡思乱想的,你为什么不强奸我?”别人没有强奸她,她居然还像是很生气:“你又不是君子,既然能强奸别人,为什么不能强奸我?”
  陆小凤笑道:“因为那时我还不急,你既然要吊我胃口,我也想吊吊你!”
  楚楚眨了眨眼,道:“你是在什么时候改变主意的?”
  陆小凤道:“石头从箱子里滚出来的时候!”
  他微笑着,又道:“我虽然没有在上线开扒时去踩过盘子,可是一口箱子是用铁打的?还是用黄金打的?我倒还能看得出!”
  “上线开扒”就是拦路打劫,“踩盘子”就是看货色、望风水。据说黑道上的高手,只要看看轮后扬起的尘土,就能看得出车上载的是什么货?这批货有多少油水?
  楚楚又叹了口气,道:“原来你不但会偷,还会这一手,像你这样的人,居然没有去做强盗,实在可惜得很!”
  陆小凤也叹息着道:“老实说有时我自己也觉得可惜,有好几次都差点改了行!”
  楚楚嫣然道:“你若真的改了行,我一定做你的压寨夫人!”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若做了什么帮的帮主,一定还要请你做我内三堂的堂主,就像是你的老朋友丁香姨!”
  楚楚又睁大眼睛,道:“你早就知道我认得她?”
  陆小凤道:“因为你到了拉哈苏,就好像回到你自己家一样,每个地方你好像都很熟,那时我就已经在怀疑,你很可能也是在那里长大的,很可能早就认得陈静静和丁香姨!”
  楚楚盯着他,道:“你既然认得小丁丁,就一定也跟她好过,我很了解她,看见你这种男人,她是绝不肯放过的!”
  陆小凤没有否认,也不能否认。
  楚楚又撅起嘴,道:“我们三个人里面,你已经跟两个好过,为什么偏偏让我落空?”
  他们两个人说说笑笑,打情骂俏,站在后面的三个人脸色早已变了,三个人忽然同时窜出,虎视眈眈,围住了陆小凤。
  陆小凤好像直到现在才看见他们,微笑道:“上一次三位不战而退,这次还想来试试?”
  白发老人道:“上一次我们就该杀了你的!”
  辛老二道:“我们放过了你,只不过她还想用你做一次傀儡而已!”
  陆小凤大笑,道:“我若是她的傀儡,那你们三位是什么?我只要点点头,她就会跟我走的,你们呢?”
  三个人脸色更可怕,转头去看楚楚,楚楚却施施然走开了,这件事就好像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陆小凤道:“其实华山门下的‘一指通天’华玉坤,江北武林中的高手‘多臂仙猿’胡辛,披风剑的名家‘乌衣神剑’杜白,我是早已闻名了的,我一直不敢相认,只因为我一直不相信像三位这样的名门子弟,会为了一个女人做奴才!”
  三个人脸上阵青阵白,他们以名为姓,想不到陆小凤还是认出了他们的来历身份。
  白发老人佝偻的身子慢慢挺直,抱拳道:“不错,我就是华玉坤,请!”
  陆小凤道:“你想一个人对付我?”
  华玉坤道:“你若不知道我的来历身份,我必定会跟他们联手对付你,但是现在……”他的神情忽然变得严肃,厉声接着道:“我个人的生死荣辱都不足为论,华山派的声名,却不能坏在我手上!”
  华山派虽不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宗派,但门户高洁,门人也很少有败类,更没有以多为胜的懦夫!
  陆小凤的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能尊敬自己的人,别人也同样会尊敬他的。
  华玉坤道:“久闻陆大侠指上功夫天下第一,在下学的恰巧也是这门功夫,就请陆大侠赐招!”
  陆小凤道:“好!”
  他深深吸了口气,藏起玉牌,放下长鞭,只听“嗤”的一声,锐风响起,华玉坤并指如剑,急点他左右“肩井穴”,出手就是一招两式,劲力先发,余力犹存,果然不愧是名家子弟。
  可是这一招攻出,陆小凤就已看出这老人功力虽深,招式间却缺少变化,出手也显得太古老呆板了些,也犯了名家子弟们通常都会有的毛病。
  他虽然只看了一眼,却已有把握在两三招之间制敌取胜,但是他又不禁在心里问自己。
  ——我是不是应该一出手就击败他?是不是应该替他留点面子?
  ——一个人若是爱上了一个人,不管他爱的是谁,都不应该算是他的错,何况他已是个老人,倒下去就不容易站起来了。
  这念头在他心头一闪而过,华玉坤的指尖距离他穴道已不及半尺,劲风已穿过他的衣服,他已没有选择考虑的余地。他只有出手,出手如闪电,用自己的指尖,迎上了老人的指尖。
  华玉坤只觉得一股热力从指间传过来,自己的力量突然消失。
  华山的“弹指神通”本是武林中七大绝技之一,他在这上面已有四十年苦练的功力,平常对敌时,三五尺外就已可用指风点人穴道,可是现在,他的力量却像是阳光下的冰雪般消失,化做了一身冷汗。
  谁知陆小凤忽然也后退了两步,苦笑道:“华山神指,果然名不虚传!”
  华玉坤道:“可是我……我已败了!”
  陆小凤道:“你没有败,我虽然接住你这一招,出手也许比你快些,但是你的功力却比我深厚,你又何苦……”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叮”的一响,数十点寒星如漫天花雨,急打他的后背。
  他背后没有眼睛,也没有手。
  华玉坤耸然失色,楚楚眼睛里却发出了光。
  就在这一瞬间,陆小凤身子突然一转,数十点寒星竟奇迹般从他腋下穿过,竟全都打在本来站在他前面的华玉坤胸膛上。
  华玉坤双睛凸出,瞪着胡辛,一步步走了过去。
  胡辛脸色也变了,一步步向后退。
  华玉坤只向前走了两步,眼角、鼻孔、嘴角,忽然同时有鲜血涌出。
  胡辛仿佛松了口气,道:“我……”
  他只说了一个字,胸口忽然有鲜血涌出,一截剑尖随着鲜血冒出来。
  他吃惊的看着这截剑尖,好像还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可是他自己嘴里也已有鲜血涌出,忽然狂吼一声,向前扑倒,就不能动了。
  他倒下后,就可以看见杜白正站在他背后,手里紧握着剑,剑尖还在滴着血。
  华玉坤看着他,挣扎着笑了笑,道:“谢谢你!”
  杜白也勉强笑了笑,却没有开口。
  华玉坤又转过头,看着陆小凤,一字字道:“更谢谢你!”
  杜白替他报了仇,陆小凤保全了他的声名,这正是武林中看得最重的两件事。
  华玉坤闭上眼睛,缓缓道:“你们都对我很好……很好……”
  他慢慢的倒下去,嘴角竟仿佛真的露出一丝微笑,最后的微笑。
  风从窗外吹过,寒意却从心底升起。
  过了很久,陆小凤才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为什么?这是为了什么……”
  杜白脸上全无表情,缓缓道:“你应该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也知道!”
  欲望!对金钱的欲望,对权力的欲望,对声名的欲望,对性的欲望!
  人类所有的苦难和灾祸,岂非都是因为这些欲望而引起的?
  陆小凤又不禁长长叹息,转身面对着杜白,道:“你……”
  杜白冷冷道:“我不是你的敌手!”
  陆小凤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挥手道:“那么你走吧!”
  剑尖的鲜血已滴干了,杜白慢慢收回他的剑,将剑入鞘,他已走到楚楚面前,道:“我们走吧!”
  楚楚道:“走?你要我跟你走?”
  杜白道:“是的,我要你跟我走。”
  楚楚忽然笑了,笑得弯下腰,好像连眼泪都快笑了出来。
  看到陈静静的笑,陆小凤才知道笑有时比哭还痛苦。
  看到楚楚的笑,陆小凤才知道笑有时甚至比利剑尖针更伤人。
  杜白的脸上已全无血色,一双本来很镇定的手,已开始不停的颤抖,却还不肯放弃希望,又问了一句:“你不走?”
  楚楚的笑声突然停顿,冷冷的看着他,就好像完全不认得他这个人一样,过了很久,才冷冷的说出了一个字:“滚!”
  这个字就像是条无情的鞭子,一鞭子就已把杜白连皮带骨抽开了两半,把他的一颗心抽了出来,直滚在他自己脚下,让他自己践踏。
  他什么话也不再说,扭头就走。楚楚却忽然跃起,拔出了他背后背着的剑,凌空翻身,反手一剑,向他的后心掷了过去。
  杜白没有倒下,就让这把剑穿心而过。
  但是他并没有闪避,反而转过身,面对着楚楚,冷冷的看着。
  楚楚脸色也变了,勉强笑道:“我知道你不能没有我的,所以还不如索性让你死了算了!”
  杜白的嘴角也有鲜血涌出,慢慢的点了点头,道:“好,很好……”
  第二个“好”字说出,他身子突然向前一扑,紧紧抱住了楚楚,死也不肯放。
  他胸膛上的剑,也刺入了楚楚的胸膛,他心口里的血,也流入了楚楚的心口。
  楚楚的头搭在他肩上,双睛渐渐凸出,喘息越来越粗,只觉得抱住她这个人的身子已渐渐发冷,冷而僵硬,一双手却还是没有放松。
  然而她自己的身子也开始发冷,连骨髓都已冷透,但是她的眼睛却反而亮了,忽然看着陆小凤笑了笑,道:“你为什么不强奸我?为什么?……”
  这就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十回 香姨之死
  陈静静并没有死,而且一直都很清醒。
  在这种情况下,清醒的本身就已是种无法忍受的痛苦,冥冥中竟像是真的有个为世人主持公道的神祗,在故意折磨着她。
  现在陆小凤虽然已将她抱到另一间房里,让她静静的躺在床上,可是她的痛苦并没有结束,也许已只有死才能解除她的痛苦。
  痛苦已到了无法忍受时,死就会变得一点也不可怕了。
  她想死,真的想死,她只希望陆小凤能给她一个痛快的解脱,但是她绝不把自己的意思表露出来,因为她很小的时候,就得到一个教训。
  ——你越想死,别人往往就越要让你活着,你不想死,别人却偏偏要杀了你。
  她至今还记得这教训,因为她看见过很多不想死的人死在她面前,也看见过很多活不下去的人偏偏还活着,她本是在苦难中生长的。
  陆小凤虽然一直都静静的站在床头,她却看得出他心里也很不平静。
  无论谁看到了那些惊心动魄,惨绝人寰的事之后,心里都不会好受的。
  陈静静忽然勉强笑了笑,道:“我想不到你会来,但你却一定早已想到是我了。”
  陆小凤并不否认。
  陈静静道:“我本来一直认为我做得已很好,假如楚楚也能小心一些,没有让箱子里的石头滚出来,也许你就不会怀疑我了!”
  陆小凤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箱子里装的是石头,你却接受了,楚楚和你本该是从小认得的,却故意装作素不相识,这两点虽然都让我觉得很可疑,却还不是最重要的线索!”
  陈静静道:“最重要的是什么?”
  陆小凤道:“是只黑熊!”
  陈静静道:“黑熊?”
  陆小凤道:“冷红儿总认为自己看见过一只黑熊,其实那只不过是个披着黑熊皮的人而已,因为这个人做的事很秘密,她的模样又偏偏是别人容易认出来的,所以她就披上熊皮来掩人耳目,无论谁发现一只黑熊,都一定会远远避开,绝不敢仔细去看的。”
  陈静静道:“你认为这个人就是我?”
  陆小凤道:“嗯!”
  陈静静道:“因为你看见我房里有张熊皮?”
  陆小凤道:“你当然想不到我会到你房里去,那本就是件很凑巧的事!”
  陈静静叹了口气,道:“我的屋子确实从来都不让别人进去的,这一点你没有错!”
  陆小凤道:“我哪点错了?”
  陈静静道:“你能到我房里去,并不是因为我恰巧晕倒,因为那天我根本就没有晕过去!”
  她的声音虽微弱,可是每句话都说得很清楚,因为她一直都在控制着自己,这世上也许已很少有人能比她更会控制自己。
  她接着道:“我让你到我房里去,只因为你抱起我的时候,我忽然有了种从来都没有过的感觉,我……我本来也想不到李神童会忽然闯进去。”
  陆小凤也勉强笑了笑,道:“我若是他,我也会忽然闯进去的!”
  陈静静道:“同样的熊皮,本来有两张,还有一张是李霞的!”
  陆小凤道:“那天你们去埋藏罗刹牌的时候,身上就披着熊皮?”
  陈静静道:“那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我们想不到红儿还坐在岸上发怔。我看见她的时候,她当然也看见了我!”
  陆小凤道:“但是她并没有看清楚,她一直以为你是只黑熊!”
  陈静静苦笑道:“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不太放心,女人的疑心病总是比较大的!”
  陆小凤道:“所以你发现她昨天晚上又到那里去了,你就杀了她灭口?”
  陈静静居然承认:“丁香姨一向认为心最狠的人就是我!”
  陆小凤道:“她本来虽然不知道你的秘密,但是你下手杀她的时候,她终于认出了你。”
  陈静静叹道:“她看见我的脸时,那种眼神我只怕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陆小凤道:“那时你心里也难免有点害怕,所以一击得手,就立刻走了。”
  陈静静道:“因为我知道她已必死无疑。”
  陆小凤道:“可是你没有想到,一个人临死的时候,往往也就是他这一生中最清醒的时候。”
  陈静静没有开口,心里却有点酸酸的,现在她就很清醒。
  陆小凤道:“所以她临死前,终于想到那天她看见的黑熊一定就是你,也想到了你一定是去埋藏罗刹牌的,所以她就挣扎着爬到那天你出现的地方!”
  陈静静道:“所以你才知道我们是把罗刹牌藏在那里的?”
  陆小凤黯然道:“不错!”
  陈静静忽然冷笑,道:“这么说来,她的死对你岂非只有好处?你还难受什么?”
  陆小凤想说话,又忍住。
  陈静静道:“不该难受的你难受,真正应该难受的事,你反而觉得很高兴。”
  陆小凤已闭上嘴,等着她说下去。
  陈静静道:“那天我去找你,并不是替你送下酒菜,更不是为了关心你、喜欢你,我去找你,只不过为了要绊住你,好让李神童把李霞的尸体冻在冰里,所以我只有忍受你的侮辱,其实你一碰到我,我就想吐!”
  陆小凤忽然笑了笑,道:“我明白了!”
  陈静静道:“你明白了什么?”
  陆小凤道:“你想死。”
  陈静静道:“你凭什么认为我想死?”
  陆小凤道:“因为你一直在故意激怒我,想要我杀了你。”
  陈静静冷笑道:“我知道你不敢的,你一向只会看着别人下手,你自己根本没有杀人的胆子!”
  陆小凤又笑了笑,忽然转身走出去。
  陈静静失声道:“你想去干什么?”
  陆小凤道:“去套车!”
  陈静静道:“为什么现在要去套车?”
  陆小凤道:“因为你既不能骑马,也不能走路!”
  陈静静道:“你……你要带我走?”
  陆小凤道:“你穴道里的暗器我虽然拿不出来,可是我知道有个人能拿出来!”
  陈静静道:“你……你……你为什么不肯让我死?”
  陆小凤淡淡道:“因为今天死的人已太多了!”
  他头也不回的走出去。
  陈静静看着他走出去,眼泪已慢慢的流下来,终于失声痛哭,却不知是为了悲伤?是为了悔恨?还是因为感激?
  不管怎么样,一个人想哭的时候,若是能自由自在的痛哭一场,也满不错的。
  陆小凤当然听得见她的哭声,他本就希望她能哭出来,把心里的悲伤痛苦和悔恨全都哭出来,哭完了之后,她也许就不想死了。
  阳光已消失,风更冷,那傻头傻脑的脏小孩还站在那里流着鼻涕傻笑,刚才发生的那些悲惨的事,对他竟似完全没有影响。
  别人虽然笑他傻,也许他活得反而比大多数人都快乐些。
  陆小凤在心里叹了口气,微笑着拍这孩子的头,道:“你去替我照顾照顾房里的那个阿姨,她有好多好多钱,她会买糖给你吃!”
  傻孩子居然听懂了他的话,雀跃着跑进去:“我喜欢吃糖,好多好多糖!”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刚走出门,就看见一只手伸了过来。
  他并不意外,他早已算准岁寒三友一定会在外面等着他的。
  孤松先生道:“拿来!”
  陆小凤眨了眨眼,道:“你是想要钱?还是想要饭?”
  孤松先生脸色又气得发青,冷冷道:“也许我这次是想要你的命!”
  陆小凤微笑道:“要钱要饭都没有,要命倒有一条。”
  孤松怒道:“难道你一定要我先打断你的腿,才肯交出罗刹牌?”
  陆小凤道:“就算你打断我的腿,我也不会交出罗刹牌。”
  孤松变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小凤道:“我正想问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几时说过要把罗刹牌给你的?”
  孤松厉声道:“你准备给谁?”
  陆小凤道:“蓝胡子。”
  孤松道:“一定要给他?”
  陆小凤道:“一定。”
  孤松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要去换回一样东西。”
  孤松道:“换什么?”
  陆小凤道:“换我的清白。”
  孤松盯着他,缓缓道:“难道你自己从来也没有想过要把这罗刹牌占为已有?”
  陆小凤道:“我想过!”
  孤松道:“现在你还想不想?”
  陆小凤道:“想!”
  孤松脸色又变了。
  陆小凤淡淡的接着道:“我想的事很多,有时我想做皇帝,又怕寂寞;有时我想当宰相,又怕事多;有时我想发财,又怕人偷;有时我想娶老婆,又怕罗嗦;有时我想烧肉吃,又怕洗锅;有时我甚至还想打你一巴掌,又怕惹祸。”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孤松已忍不住笑了,但是一转眼他又板起脸,道:“所以你想的事虽多,却连一样也没有做。”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每个人活在世上,好像都是想得多,做得少的,又岂只我一个?”
  孤松的目光忽然到了远方,仿佛也在问自己——我想过什么?做过什么?
  一个人只要活在世界上,就一定要受到各种的约束,假如每个人都把自己想做的事做出来,这世界还成什么样子?
  过了很久,孤松才轻轻的叹息了一声,挥手道:“你走吧!”
  陆小凤松了口气道:“我本来以为你已不会让我走的,想不到你居然还很信任我。”
  孤松板着脸,冷冷道:“这已是最后一次。”
  陆小凤微笑道:“只要你想喝醉,随时都可以来找我,我一定就在你附近。”
  他也挥了挥手,刚想从他们中间走过去,寒梅忽然道:“等一等!”
  陆小凤只好站住,道:“有何吩咐?”
  寒梅道:“我想看看你。”
  陆小凤笑了:“你尽量看吧,据说有很多人都认为我长得很不错。”
  寒梅脸上既没有笑容,也没有表情,冷冷道:“我要看的并不是你这个人。”
  陆小凤道:“你要看我的是什么?”
  孤松道:“看你的功夫。”
  陆小凤的笑立刻变成苦笑,道:“我劝你不如还是看我的人算了,我可以保证,我的功夫绝没有我的人好看。”
  寒梅却再也不看他一眼,忽然转身,道:“你跟我来。”
  陆小凤迟疑着,看看枯竹,又看看孤松,两个人的脸色也全无表情。
  他叹了口气,只好跟着寒梅走,嘴里还在喃喃的嘀咕:“你究竟想带我到哪里去?喝酒赌钱我都奉陪,若是要打架拼命,我就要开溜了。”
  寒梅也不理他,三转两转,走到一条大街上,街上有家很大的酒楼,门口停着十来辆镖车,一杆紫缎镖旗斜插在门外,迎风招展,上面绣着的是一条金龙,蟠着个斗大的“赵”字。
  陆小凤认得这杆镖旗,“金龙镖局”虽然远在关外,主顾大多是到长白山来采参的参客,可是在关内的名头也很响,因为这家镖局的总镖头,“黑玄坛”赵君武,昔年本是中原极负盛名的镖师,不久之前才被金龙镖局重金聘来的。
  现在他就在这家酒楼上喝酒,一个人有了他这样的声名地位,气派当然不小。
  寒梅一上了酒楼,就笔直走到他面前,冷冷的看着他,道:“你就是黑玄坛赵君武?”
  赵君武怔了怔,上下打量着这不僧不道不俗的怪老头,他眼力一向不错,却看不出这老头是什么来历,只好点点头,道:“我就是。”
  寒梅道:“你知道我是谁?”.
  赵君武摇摇头,道:“请教。”
  寒梅道:“我就是昆仑绝顶大光明境,岁寒三友中的寒梅先生,也就是西方魔教中的护法长老。”
  他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听到“岁寒三友”四个字,赵君武的脸已像是个面具忽然拉长了,听到“西方魔教”四个字,赵君武额上已冒出冷汗。
  寒梅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知道我是谁?”
  赵君武立刻站起来,抢步赶出,躬身道:“晚辈有眼无珠,不知道仙长大驾光临……”
  他还在不停的说,恨不得把所有的恭维客套话都说出来,寒梅却已转身走了,走到陆小凤面前,道:“你知道他是谁?”
  陆小凤道:“听说过。”
  寒梅说道:“他的名头并不小,他的武功也不弱,见到我时,还是恭敬得很,你在我们面前却漫不为礼。”
  陆小凤笑了,道:“他小时候家教一定很好,家教好的人,总是比较有礼貌的!”
  寒梅道:“你呢?”
  陆小凤道:“我是个孤儿!”
  寒梅道:“所以你没有家教。”
  陆小凤道:“没有。”
  寒梅道:“那么你就该受点教训。”
  他忽又转身,指着陆小凤问赵君武道:“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赵君武摇摇头。
  寒梅道:“你也不必知道,我只要你替我教训教训他。”
  赵君武面有难色,苦笑道:“可是在下与他素无过节,怎么能……”
  寒梅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我并不打算勉强你,你可以选择,是要出手教训他?还是要我教训你?”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从桌上拿起了个锡酒壶,随随便便的一捏一揉,酒壶就变成了一团,再轻轻一拉,就又变成条锡棍。
  赵君武脸色变了,忽然一个箭步窜过来,反手一掌,猛砍陆小凤后颈,这一着凶狠迅速,出手居然一点也不留情。
  陆小凤居然连动也没有动,就这么样站在那里挨了他一掌。
  左颈后有条大血管,也是人身上的要害之一,赵君武虽然没有练过内家掌力,可是一双手粗糙坚硬如岩石,这一下打得实在很不轻,陆小凤不被打死,也该立刻晕过去的。
  谁知他却偏偏还是好好的站在那里,而且居然还面不改容。
  赵君武脸上又冒出了汗,突然一个肘拳,用力撞在陆小凤胸腹间。
  陆小凤又挨了他一拳,还是不动声色。
  赵君武满头汗如落雨,他两次出手,明明都没有落空,却又偏偏像是打空了,只觉得对方整个人都像是空的,自己一拳打上去,竟连一点着力之处都没有。
  他第三拳本已准备出手,拳头也已握紧,却再也没法子打得下去。
  陆小凤好像还在等着挨打,等了半天,忽然看着他笑了笑,道:“阁下是不是已教训得够了?”
  赵君武也想勉强笑一笑,可是现在就算天上忽然有个大元宝掉在他面前,他也没法子笑得出来。
  陆小凤又转过头看着寒梅笑了笑,道:“现在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寒梅脸色也变得很难看,还没有开口,枯竹已抢着道:“你请吧!”
  陆小凤微笑道:“谢谢。”
  他拍了拍衣襟,从桌上拿起个还没有被捏扁的酒壶,对着嘴一饮而尽,大步从寒梅面前走了过去。
  可是他还没有走下楼,已有个店小二奔上来,手里拿着封信,大声道:“哪位是陆小凤陆大侠?”
  陆小凤指指自己的鼻子,带着笑道:“我就是陆小凤,却不是大侠,大侠只会揍人,不会挨揍!”
  他脸上还带着笑,并没有生气,因为他知道世界上欺善怕恶的人很多,比赵君武更糟十倍的人却有不少,这本就是人性中弱点之一。
  他热爱人类,热爱生命,对这种事他通常都很容易就会原谅的。
  可是等他看完了这封信之后,却真的生气了,不但生气,而且着急。
  “小凤大侠吾兄足下:前蒙宠赐屁眼一枚,愧不敢当,只因无功不敢受禄,已转赠静静陈姑娘,又恐吾兄旅途不便,阿堵物若干两,弟也已代为运走,专此奉达,谨祝大安!”
  下面的具名,赫然又是“飞天玉虎”。
  陆小凤在看着这封信的时候,岁寒三友却在看着他。
  他们也很吃惊,因为他们从来也没有想到,陆小凤的脸色也会变得这么可怕。
  所以陆小凤冲出去的时候,他们也跟着冲了出去,只留下赵君武一个人怔在那里,脸上的表情好像恨不得马上一头撞死。
  他做梦也想不到他刚才要教训的那个人,就是名满天下的陆小凤。
  陆小凤虽然原谅了他,他却永远也没法子原谅自己,陆小凤虽然并没有出手,却已给了他一个很好的教训。
  可是陆小凤自己也做错了一件事,他本不该离开陈静静的,更不该离开那屋子,等他赶回去时,那地方几乎已变成了一片火海。
  幸好天寒地冻,到处都积着冰雪,所以火势的蔓延并不广,被波及的人家并不多,但却还是难免有很多无辜的人受到连累。
  陈静静那美丽柔软的胴体,也无疑早已被烧成了一根根枯骨,一片片飞灰。
  陆小凤来的时候,已来迟了。
  烈火烤红了他的脸,烤红了他的眼睛,他的手脚却是冰冷的,心也是冰冷的。
  巷子里一片混乱,男人们在奔跑叱喝着救火,女人们在尖叫,孩子们在啼哭,他们过的本是简朴平静的生活,从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可是现在却无缘无故的受到伤害。
  陆小凤忽然转身,瞪着寒梅,厉声道:“你看见了没有?”
  寒梅道:“看见了什么?”
  陆小凤道:“这就是你造成的灾祸,你自己难道看不见?”
  寒梅闭上了嘴,心里显然也不太好受。
  陆小凤道:“现在你是不是还想看看我的功夫?”
  寒梅道:“刚才我已看过。”
  陆小凤道:“刚才那只不过是挨揍的功夫,你想不想看看我揍人的功夫?”
  这是挑战。
  他从未向任何人这么样挑战过,他的态度虽然冷静如磐石,可是这种残酷的冷静,却使得他的愤怒更可怕。
  极端的冷静,本就是愤怒的另一种面具。
  寒梅沉着脸,在闪动的火光下看来,他脸色也是苍白的,连嘴唇都已发白。
  从来没有人敢这么样面对面的向他挑战。
  他并不怕这个年轻人,他从来也没有怕过任何人,可是这一瞬间,他却忽然感觉到一种从来未有过的紧张,紧张得连呼吸都已停顿!
  因为他一直都是站在上风的,他已习惯于用自己的声名和地位去压迫别人,现在,他却第一次感觉到别人给他的压力。
  陆小凤的压力又来了:“你想不想看?”
  寒梅还没有开口,枯竹忽然道:“他不想!”
  孤松立刻接着道:“他惟一想看的,就是罗刹牌,我也一样。”
  他挡在陆小凤面前,让枯竹拉走了寒梅,才慢慢的接着道:“所以你绝不能让我们失望!”
  他没有转身,只是面对着陆小风向后退,然后袍袖一挥,身形倒掠,忽然就看不见了。
  陆小凤没有动,没有拦阻,过了很久才轻轻的吐出一口气。
  他忽然发觉自己对这三个人已退让得太久,现在已应该让他们退一退了。
  这是他第一次还击,虽然没有使剑出来,却已赢得了胜利。
  可是他也知道,他们绝不会退得很远的,等到他们再逼过来时,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
  陆小凤没有想下去!
  火还没有灭,他绝不能就这么样站在这里看着,纵然有很多问题需要他去想,也可以等到以后再说,现在他一定要先去救火。
  他卷起衣袖,从别人手上抢过一桶水,跃上隔壁的墙头,往火头上浇了下去。
  他的动作当然比别人快得多,一个人出的力量至少可以抵得十五个人,可是旁边另外还有个人,动作居然也并不比他慢多少,甚至比他更卖力,有一次竟跃上已被火烧着了的危墙,几乎葬身在火窟里。
  冰雪溶化,打湿了易燃的木料,再加上大家同心合力,火势很快就被遏阻,终于灭了。
  陆小凤总算松了口气,用衣袖抹了抹汗,只觉得已有很久未曾这么样舒服过。
  旁边有个人在喘息着,带着笑道:“你一共提了七十三桶水,我只比你少六桶。”
  陆小凤抬起头,才发现这个跟他并肩救火的人,竟是“黑玄坛”赵君武!
  赵君武笑得很开朗,道:“我刚才差点想一头撞死,可是现在却只想再活几年,活得越长越好。”
  陆小凤微笑着,没有问为什么,因为他知道答案。
  假如你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个有用的人,就绝不会想死的,因为你的生命已有了价值,你就会觉得它可贵可爱。
  假如你真正全心全意的去帮助过别人,就一定会明白这道理,因为只要你肯去帮助别人,就一定是个有用的人。
  陆小凤微笑着拍了拍赵君武的肩,道:“我知道你刚才比谁都卖力,你揍我的时候,假如也这么卖力,我就吃不消了!”
  赵君武红着脸笑道:“我揍人的时候绝不会这么出力的,因为揍人并不是件愉快的事,同时我又怕手疼!”
  两个人同时大笑,然后才发现他们四周已围满了人,站在那里陪着他们笑,每个人眼睛里都充满了欣慰、敬佩和感激。
  一个梳着两条长辫子的小女孩,忽然冲出来,拉住了他们的手,在他们手心里塞了块冰糖,红着脸道:“这是我最喜欢吃的,可是我情愿让你们吃,因为你们都是好人,我长大了也要跟你们一样,别人家里着了火,我也会帮着去救的!”
  陆小凤轻抚着她的头发,想说话,咽喉里却像是被塞住了。
  赵君武看着她,几乎连眼泪都掉了下来,只觉得自己刚才就算真的被火烧死,也是值得的。
  就在这时,忽然有个小小的黑脑袋,从旁边一条又脏又窄的阴沟里钻出来,指着陆小凤大声道:“他不是好人,他骗我,阿姨没有糖给我吃!”
  一个小小的黑人从阴沟里爬出来,竟是那傻头傻脑的脏小孩。
  他居然还没有死,也许并不是因为他运气好,只因为他的愚笨无知,除了他之外,无论大人小孩都不会把自己塞进这么脏的阴沟里。
  可是他有眼睛,而且刚才也在陈静静屋里,现在他已是惟一能说出当时情况来的人!
  陆小凤眼睛亮了,立刻迎上去,这孩子能不能把那凶手的样子指叙出来?他虽然没有把握确定,但希望总是有的。
  忽然间,人丛中有人大叫道:“他虽然帮着救火,放火的也是他,大家莫要上了他的当。”
  几个人大叫着冲出来,往陆小凤身上扑过去,情况立刻混乱,虽然有人坚决不信,有的人已在怀疑,有几个房子已被烧光了的人,更是不分青红皂白,也往陆小凤身上扑。
  他们本就是些头脑简单的小人物,看见自己的家被毁了,早已眼睛发红,想找人拼命。
  陆小凤并不怪他们,更不愿对他们出手,幸好有赵君武在旁边挡着,他虽然挨了几拳,总算还是冲了出去,可是那脏小孩却已不见了。
  阴沟旁边还留着几个水淋淋的脏脚印,火窟里还在冒着青烟。
  陆小凤咬了咬牙,忽然又冲进火窟。
  赵君武旗下的镖师趟子手们,也已赶来压住暴乱的人群,赵君武又以自己的身份保证,陆小凤刚才一直跟他在一起,骚动平息,再问刚才第一个大叫的人是谁,就没有人知道了。
  这时陆小凤居然还留在那滚烫的火窟里,也没有人知道他在找什么。
  “你刚才在找什么?”
  他们一离开火场,赵君武就忍不住问他,陆小凤却没有回答。
  他眼睛里一直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道是正在思索着一个难题,还是已经把这难题想通了。
  赵君武没有再问下去,也开始思索,忽然又道:“刚才冤枉你的那个人,一定就是放火的人,想要你替他背黑锅。”
  陆小凤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他们并不是要我背黑锅,而是要灭口。”
  赵君武道:“灭谁的口?从阴沟里爬出来的那个傻小子?”
  陆小凤点点头。
  赵君武皱眉道:“那么样一个傻小孩,能懂得什么?”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他们本来的确不必这么样的!”
  赵君武也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事情总算已过去,咱们喝酒去!”
  陆小凤道:“你要我陪你喝酒,恐怕要等一等!”
  赵君武道:“为什么?”
  陆小凤握紧双拳,缓缓道:“不找到飞天玉虎,我从此绝不再喝一滴酒。”
  赵君武道:“我能不能帮上你的忙?”
  陆小凤道:“能!”
  赵君武道:“你说!”
  陆小凤道:“这一带你比我熟,你……”
  他声音忽然压得很低,好像生怕别人听见,因为他已发现飞天玉虎的势力所及处,远比他以前想像中还要大得多。
  等他说完了,赵君武立刻道:“这件事我一定替你做到,有了消息后,怎么通知你?”
  陆小凤道:“你有没有到银钩赌坊去赌过钱?”
  赵君武笑道:“不但去过,而且还跟那大胡子赌过钱,居然还赢了他几百两银子!”
  陆小凤道:“半个月之后,我们在那里见面,先到的先等,不见不散。”
  赵君武看着他,忽然道:“谢谢你。”
  陆小凤笑了,道:“我要你替我做事,我没有谢你,你反而谢我?”
  赵君武道:“就因为你没有谢我,所以我才要谢你!”
  陆小凤道:“为什么?”
  赵君武眼睛里发着光,道:“因为我知道你一定已把我当作朋友!”
  朋友!这两个字多么光荣!多么美丽!
  你若也想和陆小凤一样,受人爱戴尊敬,就一定要先明白一件事。
  ——真正能令人折服的力量,绝不是武功和暴力,而是忍耐和爱心。
  这并不是件容易事,除了广阔的胸襟外,还得要有很大的勇气!
  屋子里布置得幽雅而干净,雪白的窗纸还是新换上的,窗外天气晴朗,阳光灿烂,窗台上摆着水仙和腊梅,丁香姨居然已能坐起来了,苍白的脸上已有了红晕,就像是一朵本已枯萎的花朵,忽然又有了生命。
  这一切都是非常令人愉快的事,陆小凤的心情显然也比前几天好了些。
  “我答应过你,我一定会再来看你!”
  “我知道!”丁香姨脸上居然露出温暖的微笑,“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她斜倚在床上,床上铺着刚换过的被单,她身上穿着温暖舒服的宽袍,袍子很长,袖子也很长,掩住了她的断足和断腕。
  阳光穿过雪白的窗纸照进来,她看来还是那么美丽。
  陆小凤微笑道:“我还带了样东西来!”
  丁香姨眼睛里发出了光,失声道:“罗刹牌?”
  陆小凤点点头,道:“我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会做到,我没有骗你!”
  丁香姨眨眨眼,道:“难道我又骗了你?”
  陆小凤拉过张椅子坐下,道:“你告诉我,陈静静是你的好朋友,我可以信任她!”
  丁香姨承认。
  陆小凤道:“她真的是你的好朋友?你真的能信任她?”
  丁香姨转过头,避开了他的目光,呼吸忽然变得急促,仿佛在勉强控制着自己,过了很久,还是忍不住说出了真心话:“她是个婊子!”
  陆小凤笑了:“可是你却要我去信任一个婊子!”
  丁香姨终于回过头,勉强笑了笑,道:“因为我是个女人,女人岂非总是常常会叫男人去做一些她自己不愿做的事?”
  这理由实在不够好,陆小凤却似乎已很满意,因为她是个女人,你若要女人讲理,简直就好像要骆驼穿过针眼一样困难。
  丁香姨忽又问道:“她是不是真的已死了?”
  陆小凤道:“嗯!”
  丁香姨轻轻吐出口气,脸上的表情就像刚才吐出口浓痰。
  陆小凤盯着她,忽然问道:“你怎么知道她已经死了?”
  丁香姨又转过头,轻轻咳嗽了两声,才缓缓道:“我并不知道,只不过这么样猜想而已。”
  陆小凤道:“你怎么会这样想的?”
  丁香姨道:“你刚才既然那么样问我,可见她一定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对不起你的人,岂非总是活不长的?”
  这解释更不够好,陆小凤居然也接受了。“不管怎么样,我总算已要回了罗刹牌,总算没有白走一趟。”
  听到“罗刹牌”三个字,丁香姨眼睛里又发出了光,看着陆小凤的手伸进衣襟里,看着他拿出了这块玉牌,眼睛里忽又流下泪来。
  陆小凤了解她的心情。
  就为了这块玉牌,她不惜毁了自己的家,毁了自己一生的幸福,连自己的人都变成了残废!
  这块玉牌纵然是无价之宝,可是幸福的价值岂非更无法衡量?
  她这么样做是不是值得?现在她是不是已经在后悔?
  陆小凤也不禁叹息,道:“假如这是我的,我一定送给你,可是现在……”
  丁香姨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用不着解释,现在你就算送给我,我也没有用了。”她的泪又流下,慢慢的接着道:“现在我只要能看看它,摸摸它,就已心满意足了!”
  她已没有手,这块她不惜牺牲一切来换取的玉牌,虽然就在她面前,她却没法子伸手来拿了,这种痛苦岂非已不是任何人所能忍受的,可是她却偏偏只有忍受。
  陆小凤又不禁叹息,勉强笑道:“我把它放在你身上好不好?你至少可以看得清楚些。”
  丁香姨点点头,看着陆小凤把那块玉牌放在她的胸膛上,含泪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种谁也无法解释的表情,也不知是感激?是欣慰?还是悲伤?
  阳光满窗,玉牌的光泽柔和而美丽,甚至还是温暖的。
  丁香姨垂下头,用嘴唇轻吻,就像是在轻吻着初恋的情人。
  “谢谢你,谢谢你……”
  她反反复复不停的说着,用两只断腕,夹起了玉牌,贴着自己的脸。
  陆小凤不忍去看她,他记得她的手本来是纤细而柔美的,指甲上总是喜欢染上一层淡淡的玫瑰花汁,使得她的手看来也像是朵盛开的玫瑰。
  可是现在玫瑰已被无情的手摘断了,只剩下一根光秃丑陋的枯枝。
  玫瑰断了,明年还会再生,可是她的手……
  陆小凤站起来,转过身,突听“噗”的一声,一样东西穿破窗户,飞了出去,接着,又是“嗤”的一响,一样东西穿破窗户,飞了进来。
  他立刻回头,丁香姨用两只断腕夹着的玉牌已不见了,心口上却有一股鲜血泉水般涌了出来。
  她嫣然的面颊又已变为苍白,眼角和嘴角在不停的抽动,看来仿佛是在哭,又仿佛是在笑。
  就算是笑,那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凄凉痛苦的笑,一种甚至比哭还悲哀的笑。
  她看着陆小凤,发亮的眼睛也变成死灰色,挣扎着:“你……你为什么不追出去?”
  陆小凤摇摇头,脸上只有同情和怜悯,连一点惊讶愤怒之意都没有。
  丁香姨这么样的结果,竟好像早已在他意料之中,过了很久,他才黯然道:“你是不是又被人骗了?”
  丁香姨的声音更微弱,道:“我骗了你,他却骗了我,每个人好像都命中注定了要被某一种人骗的,你说对不对,对不对?……”
  她说得很轻、很慢,声音里已不再有悲伤和痛苦。
  在临死前的一瞬间,她忽然领悟到一种既复杂、又简单,既微妙、又单纯的哲理,忽然明白人生本就是这样子的。
  然后她的人生就已结束。
  一个人为什么总是要等到最后的一瞬间,才能了解到一些他本来早已了解的事?
  第十一回 重回赌坊
  夜,冬夜。
  黑暗的长巷里,静寂无人,只有一盏灯。
  残旧的白色灯笼,几乎已变成死灰色,斜挂在长巷尽头的窄门上,灯笼下,却挂着一个发亮的银钩,就像是渔人用的钓钩一样。
  银钩不住的在寒风中摇荡,风仿佛是在叹息,叹息世上为何会有那么多愚昧的人,愿意被钩上这个银钩?
  方玉飞从阴暗潮湿的冷雾中,走进了灯光辉煌的银钩赌坊,脱下了白色的斗篷,露出了他那件剪裁极合身,手工极精致的银缎子衣裳。
  每天这时候,都是他心情最愉快的时候,尤其是今天。
  因为陆小凤已回来了,陆小凤一向是他最喜欢、最尊敬的朋友。
  陆小凤自己当然更愉快,因为他已回来了,从荒寒的冰国回来了。
  布置豪华的大厅里,充满了温暖和欢乐!
  酒香中,混合着上等脂粉的香气,银钱敲击,发出一阵阵清脆悦耳的声音,世间几乎已没有任何一种音乐能比这种声音更动听。
  陆小凤喜欢听这种声音。
  就像世上大多数别的人一样,他也喜欢奢侈和享受。
  尤其是现在。
  经过了那么长一段艰辛的日子后,重回到这里,他就像一个迷了路的孩子,又回到温暖的家,回到母亲的怀抱。
  这次他居然还能好好的活着回来,实在不是件容易事。
  他刚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新衣服,下巴上的假胡子、眼角的假皱纹、头发上的白粉,全都已被他洗得干干净净。
  现在他看来是容光焕发,精神抖擞,连他自己都对自己觉得满意。
  大厅里有几个女人正用眼角偷偷的瞟着他,虽然都已徐娘半老,陆小凤却还是对她们露出了最动人的微笑。
  只要是能够让别人愉快的事,对他自己又毫无损失,他从来也不会拒绝去做的。
  看见他的笑容,就连方玉飞都很愉快,微笑着道:“你好像很喜欢这地方?”
  陆小凤道:“喜欢这地方的人,看来好像越来越多了。”
  方玉飞道:“这地方的生意的确越来越好,也许只不过是因为现在正是大家都比较悠闲宽裕的时候,天气又冷,正好躲在屋子里赌钱喝酒!”
  陆小凤笑道:“是不是也有很多女人特地为了来看你的?”
  方玉飞大笑。
  他的确是个很好看的男人,仪容修洁,服装考究,身材也永远保持得很好,虽然有时显得稍微做作了些,却正是一些养尊处优的中年女人们,最喜欢的那种典型。
  陆小凤压低声音,又道:“我想你在这地方一定钓上过不少女人!”
  方玉飞并不否认,微笑道:“经常到赌场里来赌钱的,有几个是正经人?”
  陆小凤道:“开赌场呢?是不是也……” 
  他声音忽然停顿,因为他已看到一个人,手里拿着把尖刀,从后面扑过来,一刀往方玉飞的左腰刺了过去。
  方玉飞却没有看见,他背后并没有长眼睛。
  陆小凤看见的时候也已迟了,这个人手里的刀,距离方玉飞的腰已不及一尺。
  这正是人身的要害,一刀就可以致命,连陆小凤都不禁替他捏了把冷汗。
  谁知就在这时,方玉飞的腰突然一拧,一反手,就刁住了这个人握刀的腕子,“叮”的一声,尖刀落地!
  拿刀的人破口大骂,只骂出了一个字,嘴里已被塞住,两条大汉忽然出现在他身后,一边一个,一下子就把他架了出去。
  方玉飞居然还是面不改色,微笑道:“这地方经常都会有这种事的!”
  陆小凤道:“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你?”
  方玉飞淡淡道:“反正不是因为喝醉了,就是因为输急了!”
  陆小凤笑了笑,道:“也许他只不过因为气疯了!”
  方玉飞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你给他戴了顶绿帽子!”
  方玉飞又大笑。
  在他看来,能给人戴上顶绿帽子,无疑是件很光荣、很有面子的事,无论谁都不必为这种事觉得惭愧抱歉的。
  陆小凤看着他,就好像第一次才看见这个人。
  刚才的事发生得很突然,却还是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尤其是靠近他们的几张赌桌,大多数人都已离开了自己的位子,在那里窃窃私议,议论纷纷。
  只有一个人还是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盯着自己面前的两张牌九出神,看来他在这副牌九上,不是赢了一大注,就是输了不少。
  这人头戴着貂皮帽,反穿着大皮袄,还留着一脸大胡子,显然是个刚从关外回来的采参客,腰上的褡裢里装满了辛苦半年换来的血汗钱,却准备在一夜之间输出去。.
  方玉飞也压低声音,道:“看样子你好像很想过去赢他一票。”
  陆小凤笑道:“只有赢来的钱花起来最痛快,这种机会我怎么能错过?”
  方玉飞道:“可是我姐夫已在里面等了很久,那三个老怪物听说也早就来了!”
  陆小凤道:“他们可以等,这种人身上的钱却等不得,随时都可能跑光的!”
  方玉飞笑道:“有理!”
  陆小凤道:“所以你最好先进去通知他们,我等等就来!”
  他也不等方玉飞同意,就过去参加了那桌牌九,正好就站在那大胡子参客的旁边,微笑道:“除了押庄的注之外,我们两个人自己也来赌点输赢怎么样?”
  大胡子立刻同意,道:“行,我赌钱一向是越大越风凉,你想赌多少?”
  陆小凤道:“要赌就赌个痛快,赌多少我都奉陪!”
  方玉飞远远的看着他们,微笑着摇了摇头,忽然觉得自己一双手也痒了起来。
  等他绕过这张赌桌走到后面去,陆小凤忽然在桌子下面握住了这大胡子的手——
  蓝胡子正在欣赏自己的手。
  他的手保养得很好,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手指长而秀气。
  这是双很好看的手,也无疑是双很灵敏的手。
  他的手就摆在桌上,方玉香也在看着,甚至连孤松、枯竹、寒梅,都在看着。
  他们看着的虽然是同样一双手,心里想着的却完全不同。
  方玉香也不能不承认这双手的确很好看、很干净。
  但是却又有谁知道,这双看来干干净净的手,已做过多少脏事?杀过多少人?脱过多少女孩子的衣服?
  她的脸微微发红,她又想起了这双手第一次脱下她的衣服,在她身上轻轻抚摸时那种感觉,连她自己都分不出那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岁寒三友正在心里问自己:除了摸女人和摸牌之外,这双手还能干什么?
  这双手看来并不像练过武功的样子,可是陆小凤的手岂非也不像?
  蓝胡子自己又在想什么呢?他的心事好像从来也没有人能看透过。
  方玉飞已进来了很久,忍不住轻轻咳嗽,道:“人已来了!”
  方玉香道:“人在哪里?为什么没有进来?”
  方玉飞微笑道:“因为他恰巧看见了一副牌九,又恰巧看见了一个油水很足的冤大头!”
  喜欢赌的人,若是同时看见这两件事,就算老婆正在生第一胎孩子,他也会忘得干干净净的。
  寒梅冷笑道:“原来他不但是个酒色之徒,还是个赌鬼!”
  方玉飞道:“好酒好色的人,不好赌的恐怕还不多。”
  方玉香瞪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当然很了解这种人,因为你自己也一样。”
  方玉飞叹了口气,道:“天下乌鸦一般黑,我们男人本来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这本是女人骂男人的话,他自己先骂了出来。
  方玉香也笑了,她显然是个好妹妹,对她的哥哥不但很喜欢,而且很亲热。
  蓝胡子忽然问道:“那冤大头是个什么样的人?”
  方玉飞道:“是个从关外来的采参客,姓张,叫张斌。”
  蓝胡子道:“这人是不是还留着一嘴大胡子?”
  方玉飞道:“不错!”
  蓝胡子淡淡道:“胡子若是没有错,你就错了!”
  方玉飞道:“我什么地方错了?”
  蓝胡子道:“你什么地方错了,这人既不是采参客,也不叫张斌!”
  方玉飞道:“哦!”
  蓝胡子道:“他是个保镖的,姓赵,叫赵君武!”
  方玉飞想了想,道:“是不是那个‘黑玄坛’赵君武?”
  蓝胡子道:“赵君武只有一个!”
  方玉飞道:“他以前到这里来过没有?”
  蓝胡子道:“经过这里的镖客,十个中至少有九个来过!”
  方玉飞道:“他以前既然正大光明的来过,这次为什么要藏头露尾?”
  蓝胡子道:“你为什么不问他去?”
  方玉飞不说话了,眼睛却露出种奇怪的表情。
  这时候蓝胡子的手已摆下去,孤松的手却伸了出来。
  陆小凤总算来了。
  孤松伸着手道:“拿来。”
  陆小凤笑了笑,道:“你若想要钱,就要错时候,我恰巧已经把全身上下的钱都输得干干净净!”
  孤松居然没有生气,淡淡道:“你本来好像是想去赢别人钱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就因为我想去赢别人的钱,所以才会输光,输光了的人,一定都是想去赢别人钱的!”
  孤松冷笑道:“难道你把罗刹牌也输了出去!”
  陆小凤道:“罗刹牌假如在我身上,我说不定也输了出去!”
  孤松道:“难道罗刹牌不在你身上?”
  陆小凤道:“本来是在的!”
  孤松道:“现在呢?”
  陆小凤道:“现在已经不见了!”
  孤松看着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瞳孔却已突然收缩。
  陆小凤却又笑了笑,道:“罗刹牌虽然不见了,我的人却还没有死!”
  孤松冷冷道:“你为什么不去死!”
  陆小凤道:“因为我还准备去替你把罗刹牌找回来!”
  孤松又不禁动容,道:“你能找得回来?”
  陆小凤点点头,道:“假如你一定想要,我随时都可以去找,只不过……”
  孤松道:“不过怎么样?”
  陆小凤道:“我劝你还是不要的好,要回来之后,你一定会更生气!”
  孤松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那块罗刹牌也是假的!”
  蓝胡子的手又摆到桌上来,孤松的手也摆在桌上。
  他们是不是想用这双手扼断陆小凤的脖子?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一共已找到两块罗刹牌,只可惜两块都是假的!”
  大家都在听着,等着他解释。
  陆小凤道:“第一次我是从冰河里找出来的,我们姑且就叫它冰河牌,第二次我是用马鞭从人家手里抢来的,我们不妨就叫它神鞭牌,因为人家都说我那手鞭法满神的!”
  孤松道:“神鞭牌本是李霞盗去的,被陈静静用冰河牌换走,又落入你手里!”
  陆小凤道:“完全正确!”
  孤松道:“它绝不可能是假的!”
  陆小凤叹道:“我也觉得它绝不可能是假的,但它却偏偏是假的!”
  孤松冷笑道:“你怎么能看得出罗刹牌的真假?”
  陆小凤道:“我本来的确是看不出的,却偏偏又看出来了!”
  孤松道:“怎么样看出来的?”
  陆小凤道:“因为我恰巧有个朋友叫朱停,神鞭牌也恰巧是他做出来的赝品!”
  孤松道:“你说的是不是那个外号叫‘大老板’的朱停?”
  陆小凤道:“你也知道他?”
  孤松道:“我听说过!”
  陆小凤道:“这人虽然懒得出奇,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无论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他都能做得出,伪造书画玉石的赝品,更是天下第一把好手。”
  说起朱停这个人,他脸上就不禁露出了微笑。
  朱停不但是他的朋友,还是他的好朋友,在丹凤公主那次事件中,若不是朱停,直到现在他只怕还被关在青衣楼后面的山洞里。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苦笑道:“假如不是他,我现在也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了,他替我惹的麻烦,简直比我所有的朋友加起来都多!”
  孤松道:“他也是你的朋友?”
  陆小凤道:“嗯!”
  孤松道:“那神鞭牌是谁要他假造的?你去问过他没有?”
  陆小凤道:“没有!”
  孤松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我跟他至少已经有两年没说过话了。”
  孤松道:“他跟你是朋友,彼此却不说话?”
  陆小凤苦笑道:“因为他是个大混蛋,我好像也差不多。”
  孤松冷笑道:“若有人相信你的话,那人想必也是个混蛋!”
  陆小凤道:“你不信?”
  孤松道:“无论那神鞭牌是真是假,我都要亲眼看看。”
  陆小凤道:“我说过,假如你一定要看,我随时都可以替你找回来!”
  孤松道:“到哪里去找?”
  陆小凤道:“就在这里!”
  孤松动容道:“就在这屋子里?”
  陆小凤道:“现在也许还不在,可是等我吹熄了灯,念起咒语,等灯再亮的时候,那块玉牌就一定已经在桌子上。”
  蓝胡子笑了,方玉飞也笑了。
  这种荒谬的事,若有人相信才真是活见了鬼。
  方玉香也忍不住笑道:“你真的认为有人会相信你这种鬼话?”
  陆小凤道:“至少总有一个人会相信的!”
  方玉香道:“谁?”
  孤松忽然站起来,吹熄了第一盏灯,道:“我。”
  屋子里点着三盏灯,三盏灯已全都灭了,这密室本就在地下,灯熄了之后,立刻就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黑暗中,只听陆小凤嘴里念念有词,好像真的是在念着某种神秘的魔咒,可是仔细一听,却好像是在反反复复的说着几个地名:
  “老河口,同德堂,冯家老铺,冯二瞎子……”
  不管他念的是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神秘而怪异。
  大家只听得彼此间心跳的声音,有一两个人心跳得越来越快,竟像是真的已开始紧张起来,只可惜屋子里实在太黑,谁也看不见别人脸上的表情,也猜不出这个人是谁?
  这人的心跳得越来越快,陆小凤的咒语也越来越快,反反复复的,也不知念了多少遍,忽然大喝一声,道:“开!”
  火光一闪,已有一盏灯亮起!
  灯光下竟真的赫然出现了一块玉牌。
  在灯光下看来,玉牌的光泽柔美而圆润,人的脸却是苍白的,白里透青。
  每个人的脸色都差不多,每个人眼睛里都充满了惊奇。
  陆小凤得意的微笑着,看着他们,忽然道:“现在你们是不是已全都相信了我的鬼话?”
  方玉香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本就该相信你,你这个人本来就是个活鬼。”
  孤松冷冷道:“但这块玉牌却不是鬼,更不是活的,绝不会自己从外面飞进来。”
  陆小凤道:“当然不会!”
  孤松道:“它是怎么来的?”
  陆小凤笑了笑,道:“那就不关你的事了,你若问得太多,它说不定又会忽然飞走的!”
  它当然绝不会自己飞走,正如它不会自己飞来一样,但是孤松并没有再问下去。
  这就是他所要的,现在他已得到,又何必再问得太多?
  他凝视着桌上的玉牌,却一直都没有伸手,连碰都没有去碰一碰。
  这块玉牌从玉天宝手里交给蓝胡子,被李霞盗走,又被陈静静掉了包,再经过楚楚、陆小凤和丁香姨的手,最后究竟落入了谁手里?
  在灯光下看来,它虽然还是晶莹洁白的,其实却早已被鲜血染红,十个人的血,十条命,他们的牺牲是不是值得?
  孤松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那些人未免死得太冤了。”
  蓝胡子道:“哪些人?”
  孤松道:“那些为它而死的人!”
  蓝胡子道:“这块玉牌究竟是真是假?”
  孤松道:“是假的!”
  他慢慢的接着道:“这上面的雕刻,的确可以乱真,但玉质却差得很多!”
  蓝胡子沉默了很久,转过头,凝视着陆小凤,道:“这就是你从楚楚手里夺走的?”
  陆小凤点点头。
  蓝胡子也叹了口气,默然道:“她还年轻,也很聪明,本来还可以有很好的前途,但却为了这块一文不值的赝品牺牲了自己,这又是何苦?”
  陆小凤道:“她这么样做,只因为她从未想到这块玉牌是假的。”
  蓝胡子同意。
  陆小凤道:“她是个很仔细的人,若是有一点怀疑,就绝不会冒这种险。”
  蓝胡子也同意:“她做事的确一向很仔细。”
  陆小凤道:“这次她完全没有怀疑,只因为她知道这块玉牌的确是李霞从你这里盗走的,当时她很可能就在旁边看着。”
  蓝胡子叹道:“但陈静静却忘了李霞也是个很精明仔细的女人。”
  陆小凤道:“你认为是李霞把罗刹牌盗走的?”
  蓝胡子道:“你难道认为不是?”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丁香姨和陈静静都是从小跟着她的,没有人能比她们更了解她,她们对她的看法,当然绝不会错。”
  蓝胡子道:“她们对她是什么看法?”
  陆小凤道:“除了黄金和男人之外,现在她对别的事都已不感兴趣,更不会再冒险惹这种麻烦。”
  蓝胡子道:“难道李霞盗走的罗刹牌,就已是假的?”
  陆小凤道:“不错。”
  蓝胡子道:“那么真的呢?”
  陆小凤笑了笑,忽然问道:“碟子里有一个包子、一个馒头,我吃了一个下去,包子却还在碟子里,这是怎么回事?”
  蓝胡子也笑了,道:“你吃下去的是馒头,包子当然还在碟子里。”
  陆小凤道:“这道理是不是很简单?”
  蓝胡子道:“简单极了。”
  陆小凤道:“李霞盗走的罗刹牌是假的,陈静静换去的也是假的,真罗刹牌到哪里去了?”
  蓝胡子道:“我也想不通。”
  陆小凤又笑了笑,道:“其实这道理也和碟子里的包子同样简单,假如你不是忽然变笨了,也应该想得到的。”
  蓝胡子道:“哦?”
  陆小凤淡淡道:“别人手里的罗刹牌,既然都是假的,真的当然在你手里。”
  蓝胡子笑了。
  他是很温文、很秀气的人,笑声也同样温文秀气。
  可是他笑的时候,从来也没有看过别人,总是看着自己的一双手。
  这双手是不是也和桌上的玉牌一样?看来虽洁白干净,其实却满布着血腥。
  陆小凤道:“你故意制造个机会,让李霞偷走一块假玉牌……”
  蓝胡子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陆小凤道:“这正是你计划中最重要的一个关键,李霞中计之后,你的计划才能一步步实现。”
  桌上有酒。
  蓝胡子斟满一杯,用两只手捧住,让掌心的热力慢慢的把酒温热,才慢慢的喝下去。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很优雅,神情更悠闲,就像正在听人说一个有趣的故事。
  陆小凤道:“你早已对李霞觉得憎恶厌倦,因为她已老了,对男人又需要太多,你正好趁这个机会,让她自己走得远远的,而且永远不敢再来见你,这就是你计划的第一步。”
  蓝胡子浅浅的啜了一口酒,叹息着道:“好酒。”
  陆小凤道:“你知道李霞和丁香姨的关系,算准了李霞一定会去找丁香姨的,这也是你计划中的一步,因为你早就在怀疑她对你不忠,正好趁这个机会试探试探她,找出她的把柄来。”
  蓝胡子又笑了,道:“我为什么要试探她,她不是我的妻子。”
  陆小凤也笑了笑,道:“她不是?”
  蓝胡子道:“她的丈夫是飞天玉虎,不是我。”
  陆小凤盯着他,一字字道:“飞天玉虎是谁呢?是不是你?”
  蓝胡子大笑,就好像从来也没有听过这么好笑的事,笑得连酒都呛了出来。
  陆小凤却不再笑,缓缓道:“飞天玉虎是个极有野心的人,和西方魔教势不两立,可是这次他并没有参加来争夺罗刹牌,因为他早已知道别人争夺的罗刹牌是假的。”
  蓝胡子还在笑,手里的酒杯却突然“格”的一响,被捏得粉碎。
  陆小凤道:“丁香姨并不知道飞天玉虎就是蓝胡子,因为她看见的蓝胡子是个满脸胡子的大汉,她从来没有怀疑到这一点,因为她跟大多数人一样,认为蓝胡子当然是有胡子的,否则为什么叫做蓝胡子?”
  他冷冷的接着道:“知道你这秘密的,也许只有方玉香一个人,就连她都可能是过了很久以后才发现的,所以最近找到这里来。”
  方玉香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慢慢的站起来,从后面的柜子里取出个金杯,用一块洁白的丝巾擦干净了,才为蓝胡子斟了一杯酒。
  蓝胡子轻轻握了握她的手,目光竟忽然变得温柔了起来。
  陆小凤道:“你用蓝胡子的身份做掩护,本来很难被人发现,她找来之后,你本可杀了她灭口,但你却不忍心下手,因为她实在很迷人,你怕她争风吃醋,泄漏了你的秘密,只好把另外的四个女人都赶走。”
  方玉飞一直站在旁边,静静的听着,连寒梅和枯竹都没有开口,他当然更没有插嘴的余地。
  但是现在他却忽然问出句不该问的话:“既然你也承认他用蓝胡子的身份做掩护,是个很聪明的法子,你又是怎么发现的?”
  蓝胡子的脸色骤然变了,方玉飞问出这句话,就无异已承认他也知道蓝胡子和飞天玉虎本是同一个人。
  陆小凤却笑了,淡淡道:“无论多周密的计划,都难免会有些破绽。”
  方玉飞道:“哦?”
  陆小凤道:“他本不该要你和方玉香去对付丁香姨,丁香姨若不是他的妻子,他绝不会叫你去下那种毒手,更不会去管别人这种闲事。”
  方玉飞目中仿佛露出了痛苦之色,慢慢的垂下头,不说话了。
  蓝胡子忽然冷笑:“你怎么知道是我要他去的?你怎么知道飞天玉虎不是他?”
  陆小凤的回答简单而明白:“因为我是他的老朋友!”
  蓝胡子也闭上了嘴。
  陆小凤忽又笑了笑,道:“我还有个朋友,你也认得的,好像还曾经输给他几百两银子。”
  蓝胡子道:“你说的是赵君武?”
  陆小凤点点头,道:“他见到的蓝胡子,也是个满脸胡子的大汉,别人见到的想必也一样。”
  蓝胡子冷冷道:“可是你见到的蓝胡子,却没有胡子。”
  陆小凤微笑,道:“因为你知道,有些人的眼睛里是连一粒沙子都揉不进去的,何况那一大把假胡子?”
  蓝胡子道:“你就是这种人?”
  陆小凤道:“你自己难道不是?”
  蓝胡子冷笑。
  陆小凤道:“你不但早已看破了丁香姨的私情,也早已知道她的情人是谁,你这么样做,不但可以乘机杀了他们,还可以转移别人的目标。”
  孤松忽然冷冷道:“你说的别人,当然就是我?”
  陆小凤道:“我说的本来就是你。”
  孤松道:“你呢?”
  陆小凤苦笑道:“我只不过是个被他利用来做幌子的傀儡而已,就像是有些人猎狐时故意放出去的兔子一样。”
  一个人若是把自己比做兔子,当然是因为心里已懊悔极了,无论谁发现自己被人利用了的时候,心里都不会觉得太好受的。
  孤松道:“兔子在前面乱跑,无论跑到哪里去,狐狸都只有在后面跟着。”
  陆小凤道:“你们看见他费了那么多事,为的只不过是要请我替他去找回罗刹牌,当然更不会怀疑罗刹牌还在他手里。”
  孤松承认。
  陆小凤道:“不管我是不是能找回罗刹牌,不管我找回的罗刹牌是真是假,都已跟他完全没关系了,因为他已经把责任推在我身上。”
  孤松道:“罗刹牌若是在你手里出了毛病,我们要找的当然是你。”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这段路实在很远,简直就像是充军一样,我们在路上喝西北风,他却舒舒服服的坐在火炉旁等着,等到正月初七过去,就算有人能揭穿他的秘密,也只好干瞪眼了。”
  孤松道:“因为那时他已经是西方罗刹教的教主。”
  陆小凤道:“那时他不但是罗刹教的教主,也是黑虎帮的帮主,只可惜……”
  孤松冷冷道:“只可惜现在他还不是。”
  陆小凤道:“实在可惜。”
  孤松道:“现在他只不过是条笼中的鸟,网中的鱼。”
  蓝胡子忽然也叹了口气,道:“实在可惜,可惜极了。”
  陆小凤道:“你觉得可惜的是什么?”
  蓝胡子道:“可惜我们都瞎了眼睛!”
  陆小凤道:“我们?”
  蓝胡子道:“我们的意思,就是我和你。” 
  陆小凤道:“我?……”
  蓝胡子道:“只有瞎了眼的人,才会交错朋友。”
  陆小凤道:“我交错了朋友?”
  蓝胡子道:“错得厉害。”
  陆小凤道:“你呢?”
  蓝胡子道:“我比你更瞎,因为我不但交错了朋友,而且还娶错了老婆。”
  “老婆”这两个字还没有说出口,他已经闪电般出手,一下扣住了方玉香的腕脉,厉声道:“拿出来!”
  方玉香美丽的脸孔已吓成铁青色,道:“我又不知道真的罗刹牌在哪里,你叫我怎么拿出来?”
  蓝胡子道:“我要的不是罗刹牌,是……”
  方玉香道:“是什么?”
  蓝胡子没有回答,没有开口,甚至连呼吸都似已停顿,就好像忽然有双看不见的手,紧紧的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那张始终不动声色的脸,也已忽然扭曲,变成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惨碧色。
  方玉香吃惊的看着他,道:“你……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蓝胡子的嘴紧闭,冷汗已雨点般落下。
  方玉香的眼睛忽然又充满了温柔和怜惜,柔声道:“我是你的妻子,无论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的,你又何必生气?”
  蓝胡子也在瞪着她,眼角突然崩裂,鲜血同时从他的眼角、嘴角、鼻孔,和耳朵里流了出来。
  是鲜血,却不是鲜红的血。
  他的血竟赫然也已变成惨碧色的。
  他的人竟已坐都坐不住,已开始往后倒。
  方玉香轻轻一挣,就挣脱了他的手,方玉飞也赶过去扶住了她。
  “你怎么了?你……”
  他们没有再问下去,因为他们知道死人是无法回答任何话的。
  一瞬前还能出手如闪电般的蓝胡子,忽然间已变成了死人。
  可是他那双凸出来的眼睛,却仿佛还在瞪着方玉香,眼睛里充满了悲愤和怨毒。
  方玉香看着他,一步步往后退,晶莹的泪珠,泉水般涌下。
  “你这是何苦?……你这是何苦?……”
  她的声音惨切悲伤:“事情还没有到不可解决的地步,你何苦一定要自寻死路?”
  屋子里没有别的声音,只能听见她一个人悲伤低诉。
  每个人都怔住了。
  蓝胡子居然死了,这变化实在比刚才所有的变化都惊人。
  奇怪的是,陆小凤并没有吃惊,甚至连一点吃惊的表情都没有。
  表情最痛苦的人是孤松,他也在喃喃自语:“真的罗刹牌还在他手里,他一定收藏得很严密,这秘密一定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现在他却死了……”
  陆小凤忽然道:“他死不死都无妨。”
  孤松道:“无妨?”
  陆小凤淡淡道:“他的秘密,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孤松道:“还有谁知道?”
  陆小凤道:“我。”
  孤松霍然站起,又慢慢的坐下,神情已恢复镇定,缓缓道:“你知道他把罗刹牌藏在哪里?”
  陆小凤道:“他是个阴沉而狡猾的人,狡猾的人通常都很多疑,所以他惟一真正信任的人,也许只有他自己。”
  孤松道:“所以罗刹牌一定就在他自己身上?”
  陆小凤道:“一定。”
  孤松又霍然站起,准备冲过去。
  陆小凤却又接着道:“你现在若要在他身上去找,一定找不到的。”
  孤松道:“可是刚才你还说罗刹牌一定在他身上。”
  陆小凤道:“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一瞬之间,往往就会发生很多变化。”
  孤松道:“所以罗刹牌刚才虽然是在他身上,现在却已不在了?”
  陆小凤道:“一定不在了。”
  孤松道:“现在在哪里?”
  陆小凤忽然转过头,面对着方玉香,慢慢的伸出手,道:“拿出来。”
  方玉香咬着嘴唇,恨恨道:“连我丈夫的命都被你拿走了,你还要什么?”
  陆小凤道:“罗刹牌。”
  方玉香道:“罗刹牌怎么会在我手上?况且他刚才问我要的也不是罗刹牌。”
  陆小凤道:“他刚才问你要的,的确不是罗刹牌,因为那时罗刹牌还在他自己身上。”
  方玉香道:“你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陆小凤道:“他要的是解药。”
  方玉香道:“解药?”
  陆小凤笑了笑,拿起蓝胡子刚喝过的金杯,道:“他一向是个很谨慎的人,任何人要毒死他都很不容易,可是这一次……”
  方玉香道:“这一次他难道是被人毒死的?”
  陆小凤点点头道:“这一次他会中毒,只因为他确定酒中无毒,杯上也没有毒。”
  方玉香道:“那么他怎么会被毒死?”
  陆小凤道:“因为他忘了一件事。”
  方玉香道:“什么事?”
  陆小凤道:“他忘了这金杯是你拿出来的,而且用你的丝巾擦过一遍。”
  他看着掖在方玉香襟上的丝巾,慢慢的接着道:“他也忘了,酒里虽然没有毒,杯子里也没有毒,你的丝巾上却有毒。”
  方玉香沉默着,过了很久,才轻轻的说道:“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陆小凤道:“我在听。”
  方玉香道:“我问你,像飞天玉虎这样的人,该不该杀?”
  陆小凤道:“该。”
  方玉香道:“那么就算是我杀了他,你也不该怪我。”
  陆小凤道:“我并没有怪你,只不过要你拿出来。”
  方玉香道:“拿什么?”
  陆小凤道:“罗刹牌。”
  方玉香道:“罗刹牌?我哪里有什么罗刹牌!”
  陆小凤道:“你本来的确没有,现在却有了。”
  方玉香道:“你要的就是……”
  陆小凤道:“就是你刚才从蓝胡子身上摸走的那一块。”
  方玉香又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道:“陆小凤果然不愧是陆小凤,无论什么事都好像瞒不过你。”
  陆小凤微笑,道:“有时我的眼睛虽然也会瞎,幸好大多数时候都是睁开着的。”
  方玉香咬着嘴唇,看看陆小凤,又看看岁寒三友,终于跺了跺脚,道:“好,拿出来就拿出来,反正这鬼东西能带给人的只是噩运。”
  她真的拿了出来,拿出来居然真是一块晶莹无瑕的玉牌,玉质之美,的确远在另两块玉牌之上。
  这块玉牌刚落在桌上,孤松的长袖已流云般飞出。
  桌上的玉牌,立刻落入了他袖中。
  陆小凤微笑着,看着他,道:“完璧已归,幸不辱命。”
  孤松道:“前嫌旧怨,就此一‘璧’勾销。”
  陆小凤道:“多谢。”
  孤松道:“多谢。”
  方玉香板着脸道:“现在飞天玉虎已死了,罗刹牌也已还给了你们,你们还不走?”
  陆小凤道:“你在赶我们走?”
  方玉香咬着嘴唇道:“难道你还想要什么?要我的人?”
  陆小凤笑道:“要当然是想要的,只不过还有个小小的问题。”
  方玉香道:“什么问题?”
  陆小凤道:“你真的是个人?”
  方玉香笑了,陆小凤也笑了。
  他大笑着走出去,忽又回过头,拍了拍方玉飞的肩,道:“陈静静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你既然喜欢她,就应该好好的对待她。”
  方玉飞道:“陈静静?哪个陈静静?”
  陆小凤道:“当然就是我们都认得的那一个。”
  方玉飞道:“那么你当然也应该知道,她已死在火窟里。”
  陆小凤道:“她没有。”
  方玉飞道:“没有?”
  陆小凤道:“火窟里的确有副女人的骸骨,却不是陈静静。”
  方玉飞道:“哦?”
  陆小凤道:“陈静静中了楚楚三枚透骨针,那女人骸骨上却连一枚都没有,你烧死她之前,难道还会先把她身上的暗器拔出来?”
  方玉飞笑了笑,道:“我还没有那么大的工夫。”
  陆小凤道:“所以死在火窟里的,绝不是陈静静。”
  方玉飞笑得已有些勉强,道:“死的若不是陈静静,陈静静到哪里去了?”
  陆小凤道:“包子既然还在碟子里,你吃下去的当然是馒头。”
  方玉飞道:“死在火窟里的既然不是陈静静,陈静静当然已被人带走。”
  陆小凤道:“我说过,这道理本来就简单极了。”
  方玉飞道:“你知道她是被谁带走的?”
  陆小凤道:“你。”
  方玉飞闭上了嘴。
  陆小凤道:“我本来并没有怀疑到这一点的,但你却不该杀了那孩子。”
  方玉飞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陆小凤道:“你当然也看得出那孩子是个白痴,绝不会认出你的真面目,但你却还是要冒险杀他灭口,只因为你怕他告诉我,那个要给他糖吃的阿姨并没有死,他虽然痴呆,这一点总是看得出的。”
  方玉飞道:“从那时你才开始怀疑我?”
  陆小凤道:“所以我才到火窟去找,才发现那女人的骸骨不是陈静静。”
  方玉飞道:“但你却还是不能证明,陈静静是被我带走的?”
  陆小凤道:“所以我就请赵君武去帮我查一件事。”
  方玉飞道:“什么事?”
  陆小凤道:“那时陈静静的伤很重,你想要她活着,就得带她去求医,能救活她那种伤势的大夫并不太多。”
  方玉飞道:“在附近几百里之内,也许只有一个。”
  陆小凤道:“绝对只有一个。”
  方玉飞道:“老河口,同德堂,冯家老铺的冯二瞎子。”
  陆小凤道:“最妙的一点,就因为他是个瞎子,瞎子看不见人,当然也认不出你。”
  方玉飞淡淡道:“也许因为这一点,所以他才活着。”
  陆小凤道:“只可惜陈静静中的透骨针,是种很少有的独门暗器。”
  方玉飞道:“所以赵君武到那里一问,就问了出来。”
  陆小凤道:“由此可见,丁香姨是被你杀了的,她的情人就是你。”
  方玉飞道:“哦?”
  陆小凤道:“因为我拿给她看的玉牌,已落入你的手里,所以我刚才提起冯二瞎子,你就乖乖的交了出来。”
  他微笑着,接着道:“我那句咒语对别人一点用也没有,对你却是种威胁。”
  方玉飞道:“救人活命,并不是丢人的事,我为什么要因此受你的威胁?”
  陆小凤道:“因为你怕一个人知道这件事。”
  方玉飞道:“我……我怕谁知道!”
  陆小凤笑了笑,转过头,看着方玉香。
  方玉香的脸色已铁青。
  陆小凤又拍了拍方玉飞的肩,微笑道:“我刚才已说过,陈静静的确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不但聪明美丽,而且温柔体贴,你既然冒险救了她,就应该好好待她,你说对不对?”
  方玉飞道:“对,对极了。”
  他在微笑,陆小凤也在微笑,但两个人的笑容看来却连一点相同的样子都没有。
  于是陆小凤就微笑着走出去。
  方玉香忽然大声道:“等一等。”
  陆小凤停下。
  方玉香道:“你还忘了一件事。”
  陆小凤道:“哦?”
  方玉香道:“你还忘了送样东西给他。”
  “他”就是方玉飞。
  她正在看着方玉飞,以前她看着他的时候,眼睛里总是带着甜蜜亲切的笑容,现在却连一点都没有了。
  现在她的眼睛里只有痛苦、嫉妒、怨毒,一种几乎已接近疯狂的嫉恨和怨毒。
  她一字一字的接着道:“你还忘了送他一个屁眼!”
  灯蕊老了,灯光弱了。
  屋子里忽然又变得死寂如坟墓。
  方玉飞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可是也不知为了什么,他那张本来极英俊动人的脸,现在已变得说不出的阴森可怖。
  就连方玉香都似已不敢再看他。
  她又向陆小凤道:“我知道你说过,你要送给他的。”
  陆小凤道:“我说过。”
  方玉香道:“一定?”
  陆小凤道:“一定。”
  方玉香忽然笑了,疯狂般大笑,笑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她就用掖在衣襟上的丝巾去擦眼睛。
  “我宁可让眼睛瞎了,也不愿看见你跟那婊子在一起。”
  她在嘶声大呼,嘴角已沁出鲜血。
  她就用丝巾去擦嘴。
  “其实我早该明白,你一直都在利用我,但我却想不到你会真的喜欢那婊子。”
  她开始咳嗽:“你一直瞒着我,只不过怕我泄漏你的秘密,等到这件事一结束,我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因为我知道你的秘密实在太多了,太多了……”
  她还想再说下去,可是她的咽喉也仿佛突然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紧紧扼住。
  然后她美丽的脸开始扭曲,鲜血也开始流下来。
  血不是鲜红的,是惨碧色的,她倒下去的时候,就恰巧倒在蓝胡子的身上。
  方玉飞看着她倒下去,还是连动都没有动,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
  陆小凤却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道:“有些话我本来并不想说的,只可惜……”
  方玉飞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只可惜你早就在怀疑我。”
  陆小凤点点头,道:“你才是真正的飞天玉虎,蓝胡子只不过也是个被你利用的傀儡而已。”
  方玉飞道:“你早已知道她不是我妹妹?”
  陆小凤道:“楚楚、静静、丁香姨,她们都是跟她在一起长大的,但却从来也没有提起过她有个哥哥!”
  方玉飞道:“你很仔细。”
  陆小凤道:“飞天玉虎出现的时候,你总是在附近,蓝胡子却始终没有离开过这里。”
  方玉飞没有否认。
  陆小凤道:“你知道罗刹牌在蓝胡子手里,就叫陈静静鼓动李霞,盗走了它,再用方玉香做饵,钓上了我,然后又利用李霞引来贾乐山,最后,还是要蓝胡子做你的替死鬼,他们的财产,当然就全变成了你的。”
  方玉飞淡淡道:“你应该知道我的开销一向很大,我要养很多女人,女人都是会花钱的,尤其是聪明漂亮的女人。”
  陆小凤道:“这些女人的确每一个都很聪明,但在你的眼里,她们只不过……”
  方玉飞道:“只不过是一群母狗而已。”
  陆小凤道:“不管怎么样,你能够利用这么多女人,本事实在不小,只可惜……”
  方玉飞又打断了他的话,道:“只可惜到最后,我还是被一个女人害了。”
  陆小凤道:“真正害你的,并不是方玉香。”
  方玉飞道:“不是她是谁?”
  陆小凤道:“陈静静。”
  方玉飞道:“她……”
  陆小凤道:“只有她一个人能害你,因为你只有对她是真心的,若不是为了她,你怎么会泄漏出那么多秘密?”
  方玉飞闭上了嘴,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却已看得出他是在勉强控制自己。
  陆小凤道:“就因为你还有这一点真心,所以我也给你个机会。”
  方玉飞道:“什么机会?”
  陆小凤道:“对你这种人,我们本不必讲什么江湖道义的,这里我们有四个人,我们若是同时出手,在一瞬间你就必死无疑。”
  方玉飞没有否认。
  陆小凤道:“可是现在我却愿意给你个公平决斗的机会。”
  方玉飞道:“由你对我?”
  陆小凤道:“不错,我对你,一对一。”
  方玉飞道:“我若胜了你又如何?”
  陆小凤道:“你若胜了我,我死,你走。”
  方玉飞目光转向岁寒三友。
  孤松冷冷道:“你若胜了他,他死,你走。”
  方玉飞道:“一言为定。”
  陆小凤道:“绝无反悔?”
  方玉飞忽然笑了,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如此做。”
  陆小凤道:“哦?”
  方玉飞道:“因为你一心想亲手杀了我。”
  陆小凤也不否认。
  方玉飞微笑道:“你错了。”
  陆小凤道:“我常常做错事,幸好我偶尔也会做对一次。”
  方玉飞道:“你胜不了我的,只要你一出手,就必死无疑。”
  陆小凤也笑了。
  方玉飞道:“你的武功,我已清楚得很,你的灵犀指,用来对付我根本连一点用都没有,我却有对付你的手段。”
  陆小凤微笑着,听着。
  方玉飞忽然转身,等他转回来时,手上已多了副银光闪闪的手套。
  手套不但有尖针般的倒刺,还带着虎爪般的钩子。
  方玉飞道:“这就是我特地练来对付你的,你的手指只要沾上它一点,保证走不出三步,就得倒地而死。”
  陆小凤道:“我能不能不去沾它?”
  方玉飞道:“不能。”
  他悠然接着道:“用手指去夹别人的武器,已成了你的习惯,多年的习惯,一时间是改不了的,尤其在遇着险招时,我保证你一定会遇着很多险招。”
  陆小凤看着他的银手套,终于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么样看来,我好像已死定了。”
  方玉飞道:“你本来就已死定了。”
  他的声音和态度中都充满自信,高手相争,自信本来就是种很可怕的武器,甚至比他戴着的那双奇异的银手套更可怕。
  陆小凤脸上的笑容看不见了。
  就在这时,方玉飞已出手。
  第十二回 罗刹教主
  银光闪动,闪花了陆小凤的眼睛。奇诡的招式,几乎全封死了他的出手。
  这屋子本不宽阔,他几乎已没有退路。
  这世上本就没有永远不败的人。
  陆小凤也是人。今天他是不是就要败在这里?
  孤松背负着双手,远远站在角落里,冷冷的看着,忽然问道:“你看他是不是已必败无疑?”
  枯竹沉吟道:“你看呢?”
  孤松道:“我看他必败!”
  枯竹叹了口气,道:“想不到陆小凤也有被人击败的一天。”
  孤松道:“我说的不是陆小凤。”
  枯竹很惊讶,道:“不是?”
  孤松道:“必败的是方玉飞。”
  枯竹道:“可是现在他似已占尽上风。”
  孤松道:“先占上风,只不过徒耗气力,高手相争,胜负的关键只在于最后之一击。”
  枯竹道:“但现在陆小凤却似已不能出手。”
  孤松道:“他不是不能,是不愿。”
  枯竹道:“为什么?”
  孤松道:“他在等。”
  枯竹道:“等最好的机会,作最后的一击?”
  孤松道:“言多必失,占尽上风,抢尽攻势的人,也迟早必有失招的时候!”
  枯竹道:“那时就是陆小凤出手的机会了?”
  孤松道:“不错。”
  枯竹道:“就算有那样的机会,也必定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
  孤松道:“当然。”
  枯竹道:“你认为他不会错过?”
  孤松道:“我算准他只要出手,一击必中。”
  寒梅一直静静的听着,眼睛里仿佛带着种讥诮的笑意,忽然冷笑道:“只可惜每个人都有算错的时候。”
  就在他开始说这句话的时候,方玉飞已将陆小凤逼入他们这边的角落。
  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突然拔剑。
  没有人能形容他拔剑的速度,没有人能看清他拔剑的动作,只看见剑光一闪!
  闪电般的剑光,直刺陆小凤的背。
  这才是真正致命的一击!
  陆小凤前面的出路本已被逼死,只怕连做梦都想不到真正致命的一击,竟是从他背后来的!
  他怎么能闪避?
  他能!
  因为他就是陆小凤。
  一弹指间已是六十刹那,决定他生死的关键,只不过是一刹那。
  就在这一刹那间,他突然拧身,整个人都好像突然收缩。
  剑尖如飞矢,一发不可收拾。
  剑光穿透了他的衣衫,却没有穿透他的背,飞矢般的剑光反而向迎面而来的方玉飞刺了过去。
  方玉飞双手一拍,夹住了剑锋。
  他已无处闪避,只有使出这一着最后救命防身的绝技。
  只可惜他忘了他的对手不是寒梅,而是陆小凤。
  陆小凤就在他身边。
  几乎就在这同一刹那间,陆小凤已出手。
  更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击的速度,更没有人能看清他的出手。
  可是每个人都能看见方玉飞的双眉之间,已多了个血洞。
  每个人都看得很清楚,因为鲜血已开始从他双眉之间流出来。
  他整个人都已冰冷僵硬,却没有倒下去,因为他前胸还有一把剑。
  寒梅的剑!
  真正致命的,也不是陆小凤那妙绝天下的一指,而是这柄剑。
  陆小凤的手指点在他眉心时,他刚夹住剑锋的双手就松了。
  剑的去势却未歇,一剑已穿胸。
  寒梅的人似乎也已冰冷僵硬——每个人都有算错的时候,这一次算错的是他。
  这件事的结果,实在远出他意料之外。
  陆小凤看着方玉飞眉心之间的洞,缓缓道:“我说过我要送给你的,我一定要送出去。”
  方玉飞茫然看着他,锐利如鹰的眼睛,已渐渐变得空洞灰白,嘴角却忽然露出一丝讥诮的笑容,挣扎着道:“我本来一直很羡慕你。”
  陆小凤道:“哦?”
  方玉飞道:“因为你有四条眉毛。”
  他喘息着,挣扎着说下去:“可是现在你已比不上我了,因为我有了两个屁眼,这一点我保证你永远也比不上的。”
  陆小凤没有开口,也无法开口。
  方玉飞看着他,忽然大笑,大笑着往后退,剑出胸,血飞溅。
  他的笑声立刻停顿。他呼吸停顿的时候,寒梅手里的剑尖还在滴着血。
  寒梅的脸色苍白。
  从他剑尖上滴落的血,仿佛不仅是方玉飞的,也有他自己的。
  他不敢抬头,不敢去面对枯竹、孤松,他们却一直盯着他。
  孤松忽然叹息,道:“你说的不错,每个人都有看错的时候,我看错了你。”
  枯竹也在叹息,道:“你怎么会和这个人狼狈为奸,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寒梅忽然大喊:“因为我不愿一辈子受你们的气!”
  枯竹道:“难道你愿意受方玉飞的气?”
  寒梅冷笑道:“这件事若成了,我就是罗刹教的教主,方玉飞主关内,我主关外,罗刹教与黑虎堂联手,必将无敌于天下。”
  枯竹道:“难道你忘了自己的年纪?我们在昆仑隐居二十年,难道还没有消磨掉你的利欲之心?”
  寒梅道:“就因为我已老了,就因为我过了几十年乏味的日子,所以我才要趁我还活着的时候,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
  孤松冷冷道:“只可惜你的事没有成。”
  寒梅冷笑道:“无论是成也好,是败也好,我反正都不再受你们的气了。”
  死人永远不会受气的。
  夜。
  黑暗的长巷,凄迷的冷雾。
  陆小凤慢慢的走出去,孤松、枯竹慢慢的跟在他身后,稀星在沉落。
  他们的心情更低落——成功有时并不能换来真正的欢乐。
  可是成功至少比失败好些。
  走出长巷,外面还是一片黑暗。
  孤松忽然问道:“你早已算准背后会有那一剑?”
  陆小凤点点头。
  孤松道:“你早已看出他已跟方玉飞串通?”
  陆小凤又点点头,道:“因为他们都做错了一件事。”
  孤松道:“你说。”
  陆小凤道:“那天寒梅本不该逼着我去斗赵君武的,他简直好像是故意在替方玉飞制造机会。”
  孤松道:“哼。”
  陆小凤道:“一个人的秘密已被揭穿,已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本不该还有方玉飞刚才那样的自信,除非他另有后着。”
  孤松道:“所以你就故意先将自己置之于死地,把他的后着诱出来?”
  陆小凤道:“每个人都应该有自信,可是太自信了,也不是好事。”
  孤松道:“就因为他们认为你已必死无疑,所以你才没有死。”
  陆小凤笑了笑,道:“一个人最接近成功的时候,往往就是他最大意的时候。”
  孤松道:“因为他认为成功已垂手可得,警戒之心就松了,就会变得自大起来。”
  陆小凤道:“所以这世上真正能成功的人并不多。”
  孤松沉默着,过了很久,忽又问道:“我还有一件事想不通。”
  陆小凤道:“你说。”
  孤松道:“你并没有看见过真正的罗刹牌?”
  陆小凤道:“没有。”
  孤松道:“可是你一眼就分辨出它的真假。”
  陆小凤道:“因为那是朱大老板的手艺,朱大老板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他的毛病。”
  孤松道:“什么毛病?”
  陆小凤道:“他仿造赝品时,总喜欢故意留下一点痕迹,故意让别人去找。”
  孤松道:“什么样的痕迹?”
  陆小凤道:“譬如说,他若仿造韩干的马,就往往会故意在马鬃间画条小毛虫。”
  孤松道:“他仿造罗刹牌时,留下了什么样的痕迹?”
  陆小凤道:“罗刹牌的反面,雕着诸神诸魔的像,其中有一个是散花的天女。”
  孤松道:“不错。”
  陆小凤道:“赝品上那散花天女的脸,我一眼就可以认出来。”
  孤松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那是老板娘的脸。”
  孤松道:“老板娘?”
  陆小凤微笑,道:“老板娘当然就是朱大老板的老婆。”
  孤松的脸色铁青,冷冷道:“所以你当然也已看出来,方玉香从蓝胡子身上拿出来的那个罗刹牌,也是假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本来并不想看的,却又偏偏忍不住看了一眼,所以……”
  孤松道:“所以怎么样?”
  陆小凤道:“所以我现在很快就要倒霉了。”
  孤松道:“倒什么霉?”
  陆小凤道:“倒寒梅那种霉。”
  孤松的脸沉下。
  陆小凤道:“寒梅那么做,是因为不肯服老,不甘寂寞,你们呢?”
  孤松闭着嘴,拒绝回答。
  陆小凤道:“你们若真是那种淡泊自甘的隐士,怎会加入罗刹教?你们若真的不想做罗刹教的教主,怎么会杀了玉天宝?”
  枯竹的脸色也变了,厉声道:“你在说什么?”
  陆小凤淡淡道:“我只不过在说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枯竹道:“什么道理?”
  陆小凤道:“你们若真的对罗刹教忠心耿耿,为什么不杀了我替你们教主的儿子复仇?”
  他笑了笑,自己回答了这问题:“因为你们也知道玉天宝并不是死在我手里的,我甚至连他的人都没有看见过,究竟是谁杀了他,你们心里当然有数。”
  枯竹冷冷道:“你若真的是个聪明人,就不该说这些话。”
  陆小凤道:“我说这些话,只因为我还知道一个更简单的道理。”
  枯竹再问:“什么道理?”
  陆小凤道:“不管我说不说这些话,反正都一样要倒霉了。”
  枯竹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看过了罗刹牌,因为世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那块罗刹牌是假的,你们想用这块罗刹牌去换罗刹教教主的宝座.就只有杀了我灭口。”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现在四下无人,又恰巧正是你们下手的好机会,松竹神剑,双剑合璧,我当然不是你们的对手。”
  孤松冷冷的看着他,忽然道:“你给了方玉飞一个机会,我也可以给你一个。”
  陆小凤道:“什么机会?”
  孤松道:“现在你还可以逃,只要这次你能逃得了,我们以后绝不再找你。”
  陆小凤道:“我逃不了。”
  孤松、枯竹虽然好像是在随随便便的站着,占的方位却很巧妙,就好像一双钳子,已将陆小凤钳在中间。
  现在钳子虽然还没有钳起来,却已蓄势待发,天上地下,绝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从这把钳子间逃走。
  陆小凤看得很清楚,却还是笑得很愉快:“我知道我逃不了,有件事你们却不知道。”
  孤松道:“哦?”
  陆小凤道:“就算我能逃得了,也绝不会逃,就算你们赶我走,我都不想走。”
  孤松道:“你想死?”
  陆小凤道:“更不想。”
  孤松不懂。陆小凤做的事,世上本就没有几个人能懂。
  陆小凤道:“近六年来,我最少已经应该死过六十次了,可是直到现在,我还是好好的活着,你们知道为什么?”
  孤松道:“你说。”
  陆小凤道:“因为我有朋友,我有很多的朋友,其中凑巧还有一两个会用剑。”
  他的“剑”字说出口,孤松背脊上立刻感觉到一股森寒的剑气。
  他霍然回头,并没有看到剑,只看到一个人!
  森寒的剑气,就是从这个人身上发出来的,这个人的本身,就似已比剑更锋锐。
  有雾,雾渐浓。
  这个人就站在迷迷蒙蒙,冰冰冷冷的浓雾里,仿佛自远古以来就在那里站着,又仿佛是刚刚从浓雾中凝结出来的。
  这个人虽然比剑更锋锐,却又像雾一般空蒙虚幻缥缈。
  孤松、枯竹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他一身白衣如雪。
  绝世无双的剑手,纵然掌中无剑,纵然剑未出鞘,只要他的人在,就会有剑气逼人眉睫。
  孤松、枯竹的瞳孔已收缩:“西门吹雪!”
  他们并没有看见这个人的脸,事实上,他们根本从来也没有见过西门吹雪,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他们已感觉到这个人一定就是西门吹雪!
  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剑。
  天下地下,独一无二的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没有动,没有开口,没有拔剑,他身上根本没有剑!
  陆小凤在微笑。
  孤松忍不住问道:“你几时去找他来的?”
  陆小凤道:“我没有去找,只不过我的朋友中,凑巧还有一两个人会替我去找人。”
  孤松道:“你总算找对人了。”
  枯竹冷冷道:“我们早已想看看‘月明夜,紫禁颠,一剑破飞仙’的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冷冷道:“你说错了。”
  枯竹道:“错在哪里?”
  西门吹雪道:“白云城主的剑法,已如青天白云无瑕无垢,没有人能破得了他那一着天外飞仙。”
  枯竹道:“你也不能?”
  西门吹雪道:“不能。”
  枯竹道:“可是你破了。”
  西门吹雪道:“破了那一着天外飞仙的人,并不是我。”
  枯竹道:“不是你是谁?”
  西门吹雪道:“是他自己。”
  枯竹不懂,孤松也不懂,西门吹雪的话,世上没有几个人能懂。
  西门吹雪道:“他的剑法虽已无垢,他的心中却有垢。”
  他的眼睛发光,慢慢的接着道:“剑道的精义,就在于‘诚心正意’,一个人的心中若有垢,又岂能不败?”
  枯竹忽然又觉得有股剑气逼来,这些话仿佛也比剑更锋锐。
  这是不是因为他的心中也有垢?
  西门吹雪道:“心中有垢,其剑必弱……”
  枯竹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厉声道:“你的剑呢?”
  西门吹雪道:“剑在!”
  枯竹道:“在哪里?”
  西门吹雪道:“到处都在!”
  这也是很难听懂的话,枯竹却懂了,孤松也懂了。
  ——他的人已与剑融为一体,他的人就是剑,只要他的人在,天地万物,都是他的剑。
  ——这正是剑法中最高深的境界。
  陆小凤微笑道:“看来你与叶孤城一战之后,剑法又精进了一层。”
  西门吹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还有一点你不明白。”
  陆小凤道:“哦?”
  西门吹雪发亮的眼睛,忽然又变得雾一般空蒙忧郁,道:“我用那柄剑击败了白云城主,普天之下,还有谁配让我再用那柄剑?”
  枯竹冷笑道:“我……”
  西门吹雪不让他开口,冷冷道:“你更不配,若要靠双剑联手才能破敌制胜,这种剑只配去剪花裁布。”
  忽然间,“呛”一声,剑已出鞘。
  枯竹的剑!
  剑光破空,一飞十丈。
  这一剑的气势,虽不如“天外飞仙”,可是孤峭奇拔,正如寒山顶上的一根万年枯竹。
  西门吹雪还是没有动,没有拔剑。
  他手中根本无剑可拔,他的剑在哪里?
  忽然间,又是“呛”的一声清吟,剑光乱闪,人影乍合又分。
  雾更浓,更冷。
  两个人面对面的站着,枯竹的剑尖上正在滴着血……
  他自己的剑,他自己的血。
  剑已不在他手上,这柄剑已由他自己的前心穿人,后背穿出。
  他吃惊的看着西门吹雪,仿佛还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西门吹雪冷冷道:“现在你想必已该知道我的剑在哪里。”
  枯竹想开口,却只能咳嗽。
  西门吹雪冷冷道:“我的剑就在你手里,你的剑就是我的剑。”
  枯竹狂吼,再拔剑。
  剑锋从他胸膛上拔出来,鲜血也像是箭一般飞激而出。
  西门吹雪还是没有动。
  鲜血飞溅到他面前,就雨点般落下,剑锋到了他面前,也已垂落。
  枯竹倒下去时,他甚至连看都没有去看一眼。
  他在看着陆小凤。
  陆小凤不禁叹息,孤松却已连呼吸都停顿。
  西门吹雪道:“你找人叫我来,我来了!”
  陆小凤道:“我知道你会来。”
  西门吹雪道:“因为我欠你的情。”
  陆小凤道:“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西门吹雪道:“纵然我们是朋友,这也是我最后一次。”
  陆小凤道:“最后一次?” 
  西门吹雪冷冷道:“我已还清了你的债,既不想再欠你,也不想你欠我,所以……”
  陆小凤苦笑道:“所以下次你就算眼见着我要死在别人手里,也绝不会再出手?”
  西门吹雪冷冷的看着他,并没有否认。
  然后他的人就忽然消失,消失在风里,就像是他来的时候那么神秘而突然。
  孤松没有动,很久很久都没有动,就像是真的变成了一株古松。
  冷雾迷漫,渐渐连十丈外枯竹的尸身都看不见了,西门吹雪更早已不见踪影。
  孤松忽然长长叹息,道:“这个人不是人,绝不是。”
  陆小凤虽然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一个人的剑法若已通神,他的人是不是也已接近神?
  ——他的人就是他的剑,他的剑就是他的神!
  陆小凤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同情和忧郁。
  孤松居然看出来了,冷冷的问道:“你同情他?”
  陆小凤道:“我伺情的不是他。”
  孤松道:“不是?”
  陆小凤道:“他已娶妻生子,我本来认为他已能变成真正的一个人。”
  孤松道:“可是他没有变。”
  陆小凤道:“他没有。”
  孤松道:“剑本就是永恒不变的,他的人就是剑,怎么会变?”
  陆小凤黯然叹息。
  ——剑永恒不变,剑永能伤人。
  孤松道:“一个女人若是做了剑的妻子,当然很不好受。”
  陆小凤道:“当然。”
  孤松道:“所以你同情他的妻子?”
  陆小凤又不禁叹息。
  孤松凝视着他,缓缓道:“你们之间,一定有很多悲伤的往事,他的妻子很可能也是你的朋友,往事不堪回首,你……”
  “你”字刚说出口,他的剑已出手。
  剑光如电,直刺陆小凤的咽喉!
  咽喉是最致命的要害,现在正是陆小凤心灵最脆弱的时候。
  不堪回首的往事,岂非总是能令人变得悲伤软弱?
  孤松选择了最好的机会出手!
  他的剑比枯竹更快,他与陆小凤的距离,只不过近在咫尺。
  这一剑无疑是致命的一击,他出手时已有了十分把握。
  只可惜他忽略了一点——
  他的对手不是别人,是陆小凤!
  剑刺出,寒光动。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陆小凤也已出手——只伸出了两根手指,轻轻一夹!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夹的神奇和速度,这一夹表现出的力量,几乎已突破了人类潜能的极限。
  寒光凝结,剑也凝结,剑锋忽然间就已被陆小凤两根手指夹住。
  孤松拔剑,再拔剑!
  剑不动!
  孤松的整个人因恐惧而颤动,突然撒手,凌空倒掠,掠出五丈。
  这一掠的力量和速度,也是令人不可想像的,因为他知道这已是他的生死关头。
  人类为了求生而发出的潜力,本就是别人很难想像的。
  陆小凤没有追。
  就在这时,他忽然发觉浓雾中又出现了一条人影。
  一条淡淡的人影,仿佛比雾更淡,比雾更虚幻,更不可捉摸。
  就算你亲眼看见这个人出现,也很难相信他真的是从大地上出现的,就算你明知他不是幽灵、鬼魂,也很难相信他真的是个人。
  孤松矫矢如龙的身形突然停顿,坠下,他的力量就好像已在这一瞬间突然崩溃,完全崩溃。
  因为他看见了这个人,这个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人。
  “砰”的一声,这轻功妙绝的武林高手,竟像是石块般跌落在地上,就动也不再动。
  看来非但他的力量完全崩溃,就连他的生命也完全崩溃。
  这突然的崩溃,难道只不过因为他看见了这个人?
  这个人身上难道带着种可以令人死亡崩溃的力量?难道他本身就是死亡?
  雾未散,人也没有走。
  雾中人仿佛正在远远的看着陆小凤,陆小凤也在看着他,看见了他的眼睛。
  没有人能形容那是双什么样的眼睛。
  他的眼睛当然是长在脸上的,可是他的脸已溶在雾里,他的眼睛虽然有光,可是连这种光也仿佛与雾溶为一体。
  陆小凤虽然看见他的眼睛,看见的却好像只不过还是一片雾。
  雾中人忽然道:“陆小凤?”
  陆小凤道:“你认得我?”
  雾中人道:“非但认得,而且感激。”
  陆小凤道:“感激?”
  雾中人道:“感激两件事。”
  陆小凤道:“哦?”
  雾中人道:“感激你为我除去了门下败类和门外仇敌,也感激你不是我的仇敌。”
  陆小凤深深吸了口气,道:“你就是……”
  雾中人道:“我姓玉。”
  陆小凤轻轻的将一口气吐出来,道:“玉?宝玉的玉?”
  雾中人道:“宝玉无瑕,宝玉不败。”
  陆小凤道:“不败也不死?”
  雾中人道:“西方之玉,永存天地。”
  陆小凤再吐出一口气,道:“你就是西方玉罗刹?”
  雾中人道:“我就是。”
  雾是灰白色的,他的人也是灰白色的,烟雾迷漫,他的人看来也同样迷迷蒙蒙,若有若无。
  他究竟是人?还是鬼魂?
  陆小凤忽然笑了,微笑着摇头,道:“其实我早就该想得到的。”
  西方玉罗刹道:“想到什么?”
  陆小凤道:“我早就该想到,你的死只不过是一种手段。”
  玉罗刹道:“我为什么要用这种手段?”
  陆小凤道:“因为西方罗刹教是你一手创立的,你当然希望它能永存天地。”
  玉罗刹承认。
  陆小凤道:“可是西方罗刹教的组织实在太庞大,分子实在太复杂,你活着的时候,虽然没有人敢背叛你,等你死了之后,这些人是不是会继续效忠你的子孙呢?”
  玉罗刹淡淡道:“连最纯的黄金里,也难免有杂质,何况人?”
  陆小凤道:“你早就知道你教下一定会有对你不忠的人,你想要替你的子孙保留这份基业,就得先把这些人找出来。”
  玉罗刹道:“你想煮饭的时候,是不是也得先把米里的稗子剔出来?”
  陆小凤道:“可是你也知道这并不是容易事,有些稗子天生就是白的,混在白米里,任何人都很难分辨出来,除非等到他们对你已全无顾忌的时候,否则他们也绝不会自己现出原形。”
  玉罗刹道:“除非我死,否则他们就不敢!”
  陆小凤道:“只可惜要你死也很不容易,所以只有用诈死这种手段。”
  玉罗刹道:“这是种很古老的计谋,它能留存到现在,就因为它永远有效。”
  陆小凤微笑道:“现在看起来,你这计谋无疑是成功了,你是不是真的觉得很愉快?”
  他虽然在笑,声音里却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之意。
  玉罗刹当然听得出来,立刻反问道:“我为什么不愉快?”
  陆小凤道:“就算你已替你的子孙们保留了永存天地,万世不变的基业,可是你的儿子呢?”
  玉罗刹忽然笑了。
  他的笑声也像他的人一样,阴森缥缈,不可捉摸,笑声中仿佛也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讥诮。
  陆小凤实在不懂他怎么还能笑得出。
  玉罗刹还在笑,带着笑道:“你若以为死在他们手里的真的是我儿子,你也未免太低估了我。”
  陆小凤道:“死在他们手里那个人,难道不是真的玉天宝?”
  玉罗刹道:“是真的玉天宝,玉天宝却不是我的儿子。”
  陆小凤道:“他们都已跟随你多年,难道连你的儿子是谁都不知道?” 
  玉罗刹悠然道:“我的儿子在他出生的那一天,就不是我的儿子了。” 
  陆小凤更不懂。
  玉罗刹道:“这种事我也知道你绝不会懂的,因为你不是西方罗刹教的教主。”
  陆小凤道:“如果我是呢?”
  玉罗刹道:“如果你是,你就会知道,一个人到了这种地位,是绝对没法子管教自己的儿子,因为你要管的事太多。”
  他的声音忽然又变得有些伤感:“为我生儿子的那个女人,在她生产的那一天就已死了,假如一个孩子一生下来就是西方罗刹教未来的教主,又没有父母的管教,他将来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陆小凤道:“当然是像玉天宝那样的人。”
  玉罗刹道:“你愿不愿意那样的人来继承你的事业?”
  陆小凤在摇头,也在叹息。
  他忽然发现要做西方罗刹教的教主固然不容易,要将自己的儿子教养成人也很不容易。
  玉罗刹道:“所以我在他出世后的第七天,就将他交给一个我最信任的人去管教,也就在那一天起,我收养了别人的儿子作为我的儿子,这秘密至今还没有别人知道。”
  陆小凤道:“现在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玉罗刹道:“因为我信任你。”
  陆小凤道:“我们并不是朋友。”
  玉罗刹道:“就因为我们既不是仇敌,也不是朋友,所以我才信任你。”
  他眼睛里又露出那种讥诮的笑意:“如果你是西方罗刹教的教主,就会明白我这是什么意思了。”
  陆小凤已明白。有些朋友往往远比仇敌更可怕。
  只不过他虽然也有过这种痛苦的经验,却从来也没有对朋友失去过信心。
  因为他并不是西方罗刹教的教主。
  他也不想做,不管什么教的教主,他都不想做,就算有人用大轿子来抬他,他也绝不会去的。
  陆小凤就是陆小凤。
  玉罗刹的目光仿佛已穿过了迷雾,看透了他的心,忽又笑道:“你虽然不是罗刹教的教主,可是我知道你已很了解我,就等于我虽然不是陆小凤,也已经很了解你。”
  陆小凤不能不承认。
  他虽然还是看不清这个人的脸,可是在他们之间却无疑已有种别人永远无法明白的了解和尊敬。
  一种互相的尊敬。
  他知道玉罗刹思虑之周密,眼光之深远,都是他自己永远做不到的。
  玉罗刹仿佛又触及了他的思想,慢慢的接着道:“我感激你不是我的仇敌,只因为我发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玉罗刹道:“你是我这一生中所遇见过最可怕的人,你能做的事,有很多都是我做不到的,所以我这次来,本想杀了你。”
  陆小凤道:“现在呢?”
  玉罗刹道:“现在我只想问你一件事。”
  陆小凤道:“你问。”
  玉罗刹道:“现在我们既非朋友,也非仇敌,以后呢?”
  陆小凤道:“但愿以后也一样。”
  玉罗刹道:“你真的希望如此?”
  陆小凤道:“真的。”
  玉罗刹道:“可是要保持这种关系并不容易。”
  陆小凤道:“我知道。”
  玉罗刹道:“你不后悔?”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也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
  玉罗刹道:“你说。”
  陆小凤道:“我这一生中,也曾遇见过很多可怕的人,也没有一个比你更可怕的!”
  玉罗刹笑了,他开始笑的时候,人还在雾里,等到陆小凤听到他笑声时,却已看不见他的人了。
  在这迷梦般的迷雾里,遇见了这么样一个迷雾般的人,又看着他迷梦般消失。
  陆小凤忽然觉得连自己都已迷失在雾里。
  这件事他做得究竟是成功?还是失败?连他自己也都分不清了……
小说:古龙《幽灵山庄》
  第一回 第十三个人
  光泽柔润的古铜镇纸下,压着十二张白纸卡,形式高雅的八仙桌,坐着七个人。
  七个名动天下,誉满江湖的人。
  古松居土、木道人、苦瓜和尚、唐二先生、潇湘剑客、司空摘星、花满楼。
  这七个人的身份都很奇特,来历更不同,其中有僧道,有隐士,有独行侠盗,有大内高手,有浪迹天涯的名门弟子,也有游戏风尘的武林前辈。
  他们相聚在这里,只因为他们有一点相同之处。
  他们都是陆小凤的朋友。
  现在他们还有一点相同之处——七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心情都很沉重。
  尤其是木道人。
  每个人都看着他,等着他开口。
  他们都是他找来的,这并不是件容易事,他当然有极重要的理由。
  桌上有酒,却没有人举杯,有菜,也没有人动过。
  有风吹过,满楼花香,在这风光明媚的季节里,本该是人们心情最欢畅的时候。
  他们本都是最洒脱豪放的人,为什么偏偏会有这许多心事?
  花满楼是瞎子,瞎子本不该燃灯的,但点着桌上那盏六角铜灯的人,却偏偏就是他。
  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不该发生的,却偏偏发生了。
  木道人叹了口气,终于开口:“每个人都有做错事的时候,只要知错能改,就是好的。”他虽然尽力在控制自己,声音还是显得很激动:“但有些事却是万万错不得的,你只要做错了一次,就只有一条路可走!”
  “死路?”司空摘星问。
  木道人点点头,拿起了桌上的古铜镇纸,十二张卡上,有十二个人的名字。
  十二个了不起的名字!
  “他们本都不该死的,无论谁要杀他们,都很不容易,只可惜他们都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他从这叠纸卡中抽出了四张:“尤其是这四个人,他们的名字,你们想必也听说过。”
  四张纸卡,四个名字。
  高涛:凤尾帮内三堂香主。
  罪名:通敌叛国。
  捕杀者:西门吹雪。
  结果:逃亡十三日,死于沼泽中。
  顾云飞:巴山剑客衣钵传人。
  罪名:杀友人子,淫友人妻。
  捕杀者:西门吹雪。
  结果:逃亡十五日,死于闹市中。
  柳青青:淮南大侠女,点苍剑客谢坚妻。
  罪名:通奸,杀夫。
  捕杀者:西门吹雪。
  结果:逃亡十九日,死于荒漠中。
  “独臂神龙”海奇阔。
  罪名:残杀无辜。
  捕杀者:西门吹雪。
  结果:逃十九日,海上覆舟死。
  这四个人的名字,大家当然全都听说过,但大家最熟悉的,却还是西门吹雪。
  只要是练过武的人,有谁不知道西门吹雪?又有谁敢说他的剑法不是天下第一?
  潇湘剑客忽然道:“我见过西门吹雪。”
  经过了紫禁之巅那一战之后,连这位大内第一高手,都不能不承认他的剑法实在无人能及:“但我却看不出他是个好管闲事的人。”
  花满楼道:“他管的并不是闲事。”
  司空摘星立刻接道:“他自己虽然很少交朋友,却最恨出卖朋友的人。”
  潇湘剑客闭上了嘴,唐二先生却开了口。
  蜀中唐门的毒药暗器名震天下,唐二先生的不喜欢说话也同样很有名,现在却忽然问道:“你认为他们犯的致命错误是出卖朋友?”
  司空摘星道:“难道不是?”
  唐二先生摇摇头,没有再说一个字,因为他知道他的意思一定已有人明白。
  果然有人明白:“他们犯的罪虽不同,致命的错误却是相同的。”
  “哪一点相同?”
  “西门吹雪!”木道人缓缓道:“西门吹雪若要杀人时,没有人能逃得了的。”
  就算逃,也逃不过十九天。
  “这十二个人都是死在西门吹雪剑下的。”木道人的表情更沉重:“现在又有个人犯了和他们同样致命的错误,而且错得更严重。”
  “哦?”
  “他不但出卖了朋友,而且出卖的就是西门吹雪。”
  “这个人是谁?”
  “陆小凤!”
  一阵沉默,沉默得令人窒息。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潇湘剑客:“我知道陆小凤不但是西门吹雪的朋友,还是他的恩人。”
  木道人道:“只可惜恩已报过了,仇却还没报!”
  潇湘剑客道:“什么仇?”
  木道人道:“夺妻。”
  潇湘剑客耸然动容,道:“有证据?”
  木道人道:“有。”
  潇湘剑客道:“什么证据?”
  木道人道:“他亲眼看见他们在床上的。”
  潇湘剑客忽然拿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司空摘星喝得比他更快。
  惟一还保持镇静的是花满楼,酒杯是满的,他却只浅浅啜了一口:“陆小凤绝不是这种人,这件事其中一定还别有内情。”
  司空摘星立刻同意他的话,道:“也许他喝醉了,也许他中了迷药,也许他们在床上根本就没有做什么事。”
  这些理由都不太好,连他自己都不太满意,所以他又喝了一杯。
  下结论的人通常都是最少开口的人。
  “我不认得陆小凤,可是我知道他对唐家有恩。”唐二先生下了结论:“不管这件事是否别有内情,我们都要找他们当面问清楚。”
  木道人却在摇头。
  司空摘星道:“你不想去找?”
  木道人道:“不是不想找,是找不到。”
  这件事一发生,陆小凤就已逃亡,谁也不知道他逃到哪里去了。
  木道人展开那十二张纸卡,道:“所以我请你们来看这些……”
  司空摘星打断了他的话,道:“陆小凤既不是高涛,也不是独臂神龙,这些混账王八蛋的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木道人道:“有一点关系。”
  司空摘星道:“哪一点?”
  木道人道:“他们逃亡的路线。”
  要想找陆小凤,就一定要先判断出他是从哪条路上逃的。
  木道人又道:“这些人不但武功很高,而且都是经验丰富,狡猾机警的老江湖,他们准备逃亡的时候,一定都经过很周密的计划,他们选择的路线,一定都相当不错。”
  司空摘星冷冷道:“只可惜他们还是逃不了。”
  木道人道:“虽然逃不了,却还是可以作为我们的参考。”
  这十二个人选择的逃亡路线,大致可以分为四条——
  买舟入海。
  出关入沙漠。
  混迹于闹市。
  流窜于穷山恶水中。
  木道人道:“你们都是陆小凤的老朋友,都很了解他的脾气,你们想他会选择哪条路?”
  没有人能回答。
  谁也不敢认为自己的判断绝对正确。
  花满楼缓缓道:“我只能确定一点。”
  木道人道:“你说。”
  花满楼道:“他绝不会到海上去,也不会入沙漠。”
  没有人问他怎么确定这一点的,因为每个人都知道他有种奇异的本能和触觉。
  司空摘星喝干了第八杯酒,道:“我也能确定一点。”
  大家都在听着。
  司空摘星道:“陆小凤绝不会死。”
  他的判断有人怀疑了:“为什么?”
  司空摘星道:“我知道陆小凤的武功,也见过西门吹雪的剑法。”
  他当然也不能否认西门吹雪的剑法之快速准确:“可是自从他娶妻生子后,他的剑法就变得软弱了,因为他的心已软弱。”
  因为他已不再是剑之神,已渐渐有了人性。
  木道人道:“我本来也认为如此的,现在才知道我们都错了。”
  司空摘星道:“我们没有错!”
  木道人摇摇头,道:“在紫禁之巅那一次决战前,他的剑确实已渐软弱,因为他对妻子的爱,已超越了他对剑的狂热。”
  潇湘剑客显然已了解这句话中的深意:“可是他战胜了白云城主后,就不同了。”
  无论谁击败了白云城主这种绝世高手后,都难免会觉得意气风发,想更上层楼。
  紫禁之巅那一战,无疑又激发了他对剑的狂热,又超越了他对妻子的爱。
  ——也许就因为他冷落了妻子,引起了陆小凤的同情,才会发生这件事。
  每个人心里都想到了这一点,却没有人愿意说出口。
  木道人道:“前些时候我见过陆小凤,他自己告诉我,西门吹雪的剑法,已达到‘无剑’的境界。”
  什么叫“无剑”的境界?
  ——他的掌中虽无剑,可是他的剑仍在,到处都在。
  ——他的人已与剑融为一体,他的人就是剑,只要他的人在,天地万物,都是他的剑。
  ——这种境界几乎已到达剑术中的巅峰,几乎已没有人能超越。
  木道人叹息着,又道:“我见到陆小凤时,他已醉了,他还告诉我,假如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杀他,这个人就是西门吹雪!”
  又是一阵沉默,大家心里都有了结论——
  只要西门吹雪追上陆小凤,陆小凤就必将死在他的剑下。
  现在的问题是——
  陆小凤究竟逃到哪里去了?能逃多久?
  既然他不会到海上去,也不会入沙漠,那么他不是浪迹在闹市中,就是流窜在穷山恶水间。
  这范围虽已缩小,可是又有谁知道世上的闹市有多少?山水有多少?
  唐二先生忽然站起来,走出去。
  司空摘星引杯在手,大声问:“你想走?”
  唐二先生冷冷道:“我不是来喝酒的。”
  司空摘星道:“这件事难道你已不想管?”
  唐二先生道:“不是不想管,是管不了。”
  古松居士忽然也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的确管不了。”
  苦瓜大师立刻点头,道:“的确的确的确……”
  他说到第三次“的确”时,他们三个人就都已走了出去。
  潇湘剑客走得也并不比他们慢。
  司空摘星看了看杯中的酒,忽然重重的放下酒杯,大声道:“我也不是来喝酒的,哪个龟孙王八蛋才是来喝酒的。”他居然也大步走了出去。
  屋子里忽然只剩下两个人,还能保持镇静的却只有花满楼一个。
  “啵”的一声响,木道人手里的酒杯已粉碎。
  花满楼却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了?”
  木道人冷冷道:“鬼知道。”
  花满楼道:“我知道。”他还在微笑:“我不是鬼,但是我知道。”
  木道人忍不住问:“你说他们到哪里去了?”
  花满楼道:“现在我们若赶到西门山庄去,就一定可以找到他们,连一个都不会少。”
  木道人不懂。
  花满楼又道:“他们到那里去,只因为他们都想知道一件事——”
  ——假如我是陆小凤,要从这里开始逃亡,我会走哪条路?
  花满楼道:“等他们想通了时,他们就一定会朝那条路上追下去。”
  木道人道:“他们为什么不说?”
  花满楼道:“因为他们生怕自己判断错误,影响了别人。”
  木道人道:“你有把握确定?”
  花满楼点点头,微笑道:“我有把握,因为我知道他们都是陆小凤的朋友。”
  他的脸上在发光,他的微笑也在发着光,他热爱生命,对人性中善良的一面,他永远都充满了信心。
  木道人终于长长叹息,道:“一个人能有陆小凤这么多朋友,实在真不错,只可惜他自己这一次却错了。”
  他拍拍花满楼的肩,道:“我们走,假如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找到陆小凤的,那个人一定就是你。”
  花满楼道:“不是我。”
  木道人道:“不是你是谁?”
  花满楼道:“是他自己。”
  一个人若已迷失了自己,那么除了他自己外,还有谁能找得到他呢?
  第二回 逃 亡
  就算陆小凤已迷失了自己,至少还没有迷失方向。
  他确信这条路是往正西方走的,走过前面的山坳,就可以找到清泉食物。
  现在夜已深,山中雾正浓,他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绝对正确。可是这一次他又错了。
  前面既没有山坳,更没有泉水,只有一片莽莽密密的原始丛林。
  饥饿本是人类最大的痛苦之一,可是和干渴比起来,饥饿就变成了一种比较容易忍受的事。
  他的嘴唇已干裂,衣履已破碎,胸膛上的伤口已开始红肿。
  他在这连泉水都找不到的穷山恶谷间,逃亡已有整整三天。
  现在就算他的朋友看见他,都未必能认得出他就是陆小凤。
  那个风流潇洒,总是让女孩子着迷的陆小凤。
  丛林中一片黑暗,黑暗中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危险,每一种危险都足以致命,若是在丛林中迷失了方向,饥渴就足以致命。
  他是不是能走得出这片丛林,他自己也完全没有把握。他对自己的判断已失去信心。
  可是他只有往前走,既没有别的路让他选择,更不能退。
  后退只有更危险、更可怕。
  因为西门吹雪就在他后面盯着他。
  虽然他看不见,却能感觉到——感觉到那种杀人的剑气。
  他随时随地,都会忽然无缘无故的背脊发冷,这时他就知道西门吹雪已离他很近了。
  逃亡本身就是种痛苦。
  饥渴,疲倦,恐惧,忧虑……就像无数根鞭子,在不停的抽打着他。
  这已足够使他身心崩溃,何况他还受了伤。
  剑伤!
  每当伤口发疼时,他就会想到那快得令人不可思议的一剑。
  掌中本已“无剑”的西门吹雪,毕竟又拔出了他的剑。
  ——我用那柄剑击败了叶孤城,普天之下,还有谁配让我再用那柄剑?
  ——陆小凤,只有陆小凤!
  ——为了你,我再用这柄剑,现在我的剑已拔出,不染上你的血,绝不入鞘。
  没有人能形容那一剑的锋芒和速度,没有人能想像,也没有人能闪避。
  如果天地间真的有仙佛鬼神,也必定会因这一剑而失色动容。
  剑光一闪,鲜血溅出!
  没有人能招架闪避这一剑,连陆小凤也不能,可是他并没有死。
  能不死已是奇迹!
  天上地下,能在那一剑的锋芒下逃生的,恐怕也只有陆小凤。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黑暗中究竟潜伏着多少危险?
  陆小凤连想都没有去想,若是多想想,他很可能就已崩溃,甚至会发疯。
  他走入了这片黑暗的丛林,就等于野兽已落入陷阱,已完全身不由主。
  还是没有水,没有食物。他折下一根树枝,摸索着一步步往前走,就像是个瞎子。
  这根树枝,就是他的明杖。
  一个活生生的人,竟要倚赖一根没有生命的木头——想到这一点,陆小凤就笑了。
  一种充满了屈辱、悲哀、痛苦,和讥诮的惨笑。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明了瞎子的痛苦,也真正了解了花满楼的伟大。
  一个瞎子还能活得那么平静,那么快乐,他的心里要有多少爱?
  前面有树,一棵又高又大的树。
  陆小凤在这棵树下停下来,喘息着,现在也许已是惟一可以让他喘息的机会。
  ——西门吹雪在追入这片丛林之前,也必定会考虑片刻的。
  ——可是他一定会追进来。
  天上地下,几乎已没有任何事能阻止他,他已决心要陆小凤死在他的剑下。
  黑暗中几乎完全没有声音,可是这种绝对的静寂,也正是种最可怕的声音。
  陆小凤的呼吸仿佛也已停顿,突然闪电般出手,用两根手指一夹。
  他什么都没有看见,但是他已出手。他的出手很少落空。
  若是到了真正危险的时候,人类也会变得像野兽一样,也有了像野兽般的本能和第六感。
  他夹住的是条蛇。他挟住蛇尾,一掷一甩,然后就一口咬在蛇的七寸上。
  又腥又苦的蛇血,从他的咽喉,流入他的胃。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已变成野兽。
  但是他并没有停止,蛇血流下时,他立刻就感觉到一种生命的跃动。
  只要能给他生命,只要能让他活下去,无论什么事他都接受。
  他不想死,不能死。如果他现在就死了,他也要化成冤魂厉鬼,重回人间,来洗清他的屈辱。
  黑暗已渐渐淡了,变成了一种奇异的死灰色。
  这漫漫的长夜他总算已捱了过去,现在总算已到了黎明时候。
  可是就算天亮了又如何?纵然黑暗已远去,死亡还是紧逼着他。
  地上有落叶,他抓起一把,擦干了手上的腥血,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了声音。
  人的声音。
  声音也不知从什么地方传过来的,仿佛有人在呻吟喘息。
  此时此地,怎么会有人?若不是已被逼得无路可走,又有谁会走入这片丛林?走上这条死路?
  难道是西门吹雪?
  陆小凤突然觉得全身都已冰冷僵硬,停止了呼吸,静静的听着。
  微弱的呻吟喘息声,断断续续的传过来,声音中充满了痛苦。
  一种充满了恐惧的痛苦,一种几乎已接近绝望的痛苦。这种痛苦绝不能伪装的。
  就算这个人真是西门吹雪,现在他所忍受的痛苦也绝不会比陆小凤少。
  难道他也遭受了什么致命的打击?否则怎么会连那种杀人的剑气都已消失?
  陆小凤决心去找,不管这个人是不是西门吹雪,他都要找到。
  他当然找得到。
  落叶是湿的,泥土也是湿的。一个人倒在落叶湿泥中,全身都已因痛苦而扭曲。
  一个两鬓已斑白的人,衰老,憔悴,疲倦,悲伤而恐惧。
  他看见了陆小凤,仿佛想挣扎着跳起来,却只不过换来了一阵痛苦的痉挛。
  他手里有剑,形式古雅,钢质极纯,无论谁都看得出这是柄好剑。
  可是这柄剑并不可怕,因为这个人并不是西门吹雪。
  陆小凤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不是的,不是他。”
  老人的喉结在上下滚动着,那双充满了恐惧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希望,喘息着道:“你……你是谁?”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谁都不是,只不过是个过路人。”
  老人道:“过路人?”
  陆小凤道:“你是不是在奇怪,这条路上怎么还会有过路的人?”
  老人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眼睛忽然又露出种狐狸般的狡黠,道:“难道你走的也是同我一样的路?”
  陆小凤道:“很可能。”
  老人笑了。他的笑凄凉而苦涩,一笑起来,就开始不停的咳嗽。
  陆小凤发现他也受了伤,伤口也在胸膛上,伤得更重。
  老人忽然又道:“你本来以为我是什么人?”
  陆小凤道:“是另外一个人。”
  老人道:“是不是要来杀你的人?”
  陆小凤也笑了,反问道:“你本来以为我是什么人?是不是来杀你的人?”
  老人想否认,又不能否认。
  两个人互相凝视着,眼睛里的表情,就像是两头负了伤的野兽。
  没有人能了解他们这种表情,也没有人能了解他们心里的感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人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你走吧。”
  陆小凤道:“你要我走?”
  老人道:“就算我不让你走,你反正也一样要走的。”他还在笑,笑得更苦涩:“我的情况好像比你更糟,当然帮不了你的忙,你根本不认得我,当然也不会帮我。”
  陆小凤没有开口,也没有再笑。
  他知道这老人说的是实话,他的情况也很糟,甚至比这老人想像中更糟。
  他自己一个人逃,已未必能逃得了,当然不能再加上个包袱。
  这老人无疑是个很重的包袱。
  又过了很久,陆小凤也长长叹了口气,道:“我的确应该走的。”
  老人点点头,闭上眼睛,连看都不再看他。
  陆小凤道:“假如你只不过是条野狗,现在我一定早就走了,只可惜……”
  老人忽又打断了他的话,道:“只可惜我不是狗,是人。”
  陆小凤苦笑道:“只可惜我也不是狗,我也是人。”
  老人道:“实在可惜。”
  他虽然好像闭着眼睛,其实却在偷偷的瞟着陆小凤。
  他眼睛里又露出那种狐狸的狡黠。
  陆小凤又笑了,道:“其实你早已知道我绝不会走的。”
  老人道:“哦?”
  陆小凤道:“因为你是人,我也是人,我当然不能看着你烂死在这里。”
  老人的眼睛忽然睁开,睁得很大,看着陆小凤,道:“你肯带我走?”
  陆小凤道:“你猜呢?”
  老人在眨眼,道:“你当然会带我走,因为你是人,我也是。”
  陆小凤道:“这理由还不够。”
  老人道:“还不够?还有什么理由?”
  陆小凤道:“混蛋也是人。”
  他忽然说出这句话,谁都听不懂,老人也不懂,只有等着他说下去。
  陆小凤道:“我带你走,只因为我不但是人,还是混蛋,特大号的混蛋。”
  是春天。
  是天地间万物都在茁壮生长的春天。
  凋谢了的木叶,又长得密密的,丛林中的木叶莽莽密密,连阳光都照不进来。
  树干枝叶间,还是一片迷迷蒙蒙的灰白色,让你只能看得见一点迷迷蒙蒙的影子。
  看得见,却看不远。
  陆小凤让老人躺下去,自己也躺了下去,现在他就算明知西门吹雪近在咫尺,他也走不动半步了。
  他们已走了很远的一段路,可是他低下头时,就立刻又看见了自己的足迹。
  他拼了命,用尽了所有的力量奔跑,却又回到了他早已走过的地方。
  这已不是讽刺,已经是悲哀,一种人们只有在接近绝望时才会感到的悲哀。
  他在喘息,老人也在喘息。
  一条蟒蛇从树叶间滑下来,巨大的蟒蛇,力量当然也同样巨大,足以绞杀一切生命。
  可是他不想动,老人不能动,蟒蛇居然也没有动他们,居然就悄悄的从他们身旁滑了过去。
  陆小凤笑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笑得出来的。
  老人侧过头,看着他,忽然道:“我当然不能就叫你混蛋。”
  陆小凤道:“你可以叫我大混蛋。”
  他还在笑。
  笑有很多种,有种笑比哭更悲哀,他的笑就是这种。
  只有笑,没有笑声,四下连一点声音都没有,时光在静寂中过得好像特别慢。
  过了很久,老人忽又道:“大混蛋。”
  陆小凤道:“嗯。”
  老人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是谁?叫什么名字?”
  陆小凤道:“我不必问。”
  老人道:“不必?”
  陆小凤道:“反正我们现在都已快死了,你几时听见过死人问死人的名字?”
  老人看着他,又过了很久,想说话,没有说,再看看他的眉毛和胡子,终于道:“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陆小凤道:“什么人?”
  老人道:“陆小凤,有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陆小凤又笑了,道:“你早就该想到的,天下惟一特大号的大混蛋,就是陆小凤。”
  老人叹了口气,道:“但我却想不到陆小凤会变成这样子。”
  陆小凤道:“你认为陆小凤该是什么样子的?”
  老人道:“很久以前就听说过,陆小凤是个很讨女人欢喜的花花公子,而且武功极高。”
  陆小凤道:“我也听说过。”
  老人道:“所以我一直以为陆小凤一定是个很英俊、很神气的人,可是你现在看起来却像是条……”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陆小凤却替他说了下去:“却像是条被人追得无路可走的野狗。”
  老人也笑了,道:“看来你惹的麻烦一定不小。”
  陆小凤道:“很不小。”
  老人道:“是不是为女人惹的麻烦?”
  陆小凤苦笑。
  老人道:“那女人的丈夫是谁?听说你连白云城主的那一剑‘天外飞仙’都能接得住,天下还有谁能把你逼得无路可走?”
  陆小凤道:“只有一个人。”
  老人道:“我想来想去,好像也只有一个人。”
  陆小凤道:“你想的这个人是谁?”
  老人道:“是不是西门吹雪?”
  陆小凤又在苦笑,只有苦笑。
  老人叹道:“你惹的麻烦实在不小,我实在想不通你怎么会惹下这种麻烦的。”
  陆小凤道:“其实我也没有做什么,只不过偶尔跟他老婆睡在一张床上,又恰巧被他看见了。”
  老人吃惊的看着他,过了很久,才摇头说道:“原来你的胆子也不小。”
  陆小凤忽然反问:“你呢?你惹了什么麻烦?”
  老人沉默着,也过了很久,才叹息着道:“我惹的麻烦也不小。”
  陆小凤道:“我看得出。”
  老人道:“哦?”
  陆小凤道:“如果一个人身上穿着的是值三百两银子一套的衣服,手里拿着的是值三千两银子一柄的好剑,却也好像是条野狗般被人追得落荒而逃,这个人惹的麻烦当然也很不小。”
  老人也不禁苦笑,道:“我惹的麻烦还不止一个。”
  陆小凤道:“有几个?” 
  老人伸出两根手指,道:“一个是叶孤鸿,一个是粉燕子。”
  陆小凤道:“武当小白龙叶孤鸿?”
  老人点头。
  陆小凤道:“万里踏花粉燕子?”
  老人又点头。
  陆小凤叹道:“你惹的这两个麻烦倒实在真不小。”
  叶孤鸿是武当的俗家弟子,也是武当门下弟子后起之秀,据说还是白云城主的远房堂弟,白云城主还亲自指点过他的剑招。
  “万里踏花”粉燕子在江湖中的名头更响,轻功暗器黑道中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陆小凤道:“只不过叶孤鸿是名门子弟,粉燕子却是下五门的大盗,你怎么会同时惹上这两个人?”
  老人道:“你想不通?”
  陆小凤摇头。
  老人道:“其实这道理也简单得很,叶孤鸿是我外甥,粉燕子恰巧也是的,他们两个人的老婆又恰巧都在我家作客……”
  叶孤鸿游侠江湖,粉燕子万里踏花,他们的妻子当然都很寂寞。
  老人道:“所以我也不能不安慰她们,谁知道也恰巧被他们看见了。”
  陆小凤吃惊的看着他,过了很久,才苦笑道:“看来你非但胆子不小,而且简直是六亲不认。”
  老人笑了笑,道:“难道你以为我不是?”
  陆小凤显得更吃惊,道:“难道你本来就是?”
  老人道:“近十来年,江湖中已很少有人知道我这名字,想不到你居然知道。”
  二十年前,江湖中有三个名头最响的独行大盗,第一个就是“六亲不认”独孤美。
  如果一个人的名字就叫做“六亲不认”,这个人有多么心黑手辣,你想想看就可以知道了。
  陆小凤苦笑道:“看来你这名字倒真是一点都没有错。”
  独孤美淡淡道:“我六亲不认,你重色轻友,你是个大混蛋,我也差不多,我们两个人本就是志同道合,所以才会走上同一条路。”
  陆小凤道:“幸好我们还有一点不同。”
  独孤美道:“哪一点?”
  陆小凤道:“现在我还可以走,你却只有躺在这里等死。”
  独孤美笑了。
  陆小凤道:“你若认为现在我还硬不起这心肠,你就错了,你既然可以六亲不认,我为什么不能?”
  独孤美道:“你当然能。”
  陆小凤已站了起来,说走就走。
  独孤美看着他站起来,才慢慢的接着道:“可是我保证你走了之后,一定会后悔的。”
  陆小凤忍不住回头,问道:“为什么?”
  独孤美道:“这世上不但有吃人的野兽,还有吃人的人。”
  陆小凤道:“你就是吃人的人,我知道。”
  独孤美道:“你知不知道世上还有种东西也会吃人?”
  陆小凤道:“你说的是什么?”
  独孤美道:“树林子,有的树林子也会吃人的,不认得路的人,只要一走进这种树林,立刻就会被吃掉,永远都休想活着走出去。”
  现在虽然已将近正午,四面还是一片迷迷蒙蒙的死灰色。
  巨大丑恶的树木枝叶,腐臭发烂的落叶沼泽间,根本就无路可走。
  世上若真有吃人的树林,这里一定就是的。
  陆小凤终于转回身,盯着老人的脸,道:“你认得路?你有把握能走出去?”
  独孤美又笑了笑,悠然道:“我不但能带你走出去,还能叫西门吹雪一辈子都找不到你。”
  陆小凤冷笑。
  独孤美道:“我可以带你到一个地方去,就算西门吹雪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到的。”
  陆小凤盯着他,没有动,没有开口,远处却有人在冷笑。
  冷冰冰的笑声,本来还远在十丈外,忽然就到了面前。
  来的人却不是那以轻功成名的粉燕子,是个苍白的人——
  苍白的脸,苍白的手,苍白的剑,一身白衣如雪。
  在这黑暗的沼泽丛林中搜索追捕了二十个时辰后,他的神情还是像冰雪般冷漠镇定,衣服上也只不过沾染了几点泥污。
  他的人就像是他的剑,鲜血不染,泥污也不染。
  就在他出现的这一瞬间,陆小凤全身忽然僵硬,又忽然放松。
  独孤美却笑了,笑容中充满讥讽,道:“你以为他是西门吹雪?”
  陆小凤不能否认。
  这少年的确像极了西门吹雪——苍白的脸,冷酷骄傲的表情,雪白的衣服,甚至连站着的姿态都和西门吹雪完全一样。
  虽然他远比西门吹雪年轻得多,面目轮廓也远比西门吹雪柔弱,可是他整个人看起来,却像是西门吹雪的影子。
  独孤美道:“他姓叶,叫叶孤鸿,连他的祖宗八代都跟西门吹雪拉不上一点关系,可是他看起来却偏偏像是西门吹雪的儿子。”
  陆小凤也不禁笑了:“的确有点像。”
  独孤美道:“你知不知道他怎么变成这样子的?”
  陆小凤摇摇头。
  独孤美冷笑道:“因为他心里根本就恨不得去做西门吹雪的儿子。”
  陆小凤道:“也许他只不过想做第二个西门吹雪。”
  独孤美冷冷道:“只可惜西门吹雪的好处他连一点都没有学会,毛病却学全了。”
  远山上冰雪般高傲的性格,冬夜里流星般闪亮的生命,天下无双的剑……
  江湖中学剑的少年们,又有几个不把西门吹雪当做他心目中的神祗?
  陆小凤目光遥视着远方,忽然叹了口气,道:“西门吹雪至少有一点是别人学不像的。”
  独孤美道:“他的剑?”
  陆小凤道:“不是他的剑,是他的寂寞。”
  寂寞。
  远山上冰雪般寒冷的寂寞,冬夜里流星般孤独的寂寞。
  只有一个真正能体会到这种寂寞,而且甘愿忍受这种寂寞的人,才能达到西门吹雪已到达了的那种境界。
  叶孤鸿一直在冷冷的盯着陆小凤,直到这时才开口。
  他忽然冷笑,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在我面前谈论他!”
  陆小凤只有苦笑。
  他知道独孤美一定会抢着替他回答这句话,他果然没有猜错。
  独孤美已笑道:“他也不能算是什么东西,只不过是个人而已,可是这世界假如还有一个人够资格谈论西门吹雪,这个人就是他。”
  叶孤鸿忍不住问:“为什么?”
  独孤美悠然道:“因为他有四条眉毛,也因为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跟西门吹雪的老婆睡过觉。”
  叶孤鸿耸然动容:“陆小凤,你就是陆小凤?”
  陆小凤只有承认。
  叶孤鸿握剑的手已因用力而凸出青筋,冷冷道:“我本该先替西门吹雪杀了你的……”
  树梢上忽然有人打断了他的话:“只可惜我们这次要杀的人并不是他。”
  浓密的枝叶间,哗啦啦一声响,一个人燕子般飞下来。
  粉红的燕子。
  一张少女般嫣红的脸,一身剪裁极合身的粉红衣裳,粉红色的腰带旁,斜挂着一只粉红色的皮囊。
  甚至连他眼睛里都带着这种粉红色的表情——就是大多数男人们,看见少女赤裸的大腿时那种表情。
  要命的是,他看着陆小凤时,眼睛里居然也带着这种表情。
  陆小凤忽然想吐。
  粉燕子对他的反应却完全不在乎,还是微笑着,看着他,柔声道:“陆小凤果然不愧是陆小凤,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陆小凤道:“哦?”
  粉燕子道:“你现在的样子看来虽然不太好,可是只要给你一盆热水,一块香胰子,让你好好的洗个澡,你就一定是个很好的男人了。”
  他眯着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陆小凤:“我现在就可以想像得到。”
  陆小凤忽然又不太想吐了,因为他现在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一拳打扁这个人的鼻子。
  幸好这时粉燕子已转过脸去看叶孤鸿,道:“这个人是我的,我不许你碰他。”
  叶孤鸿脸上也露出种想呕吐的表情,冷冷道:“男人女人你都要?”
  粉燕子笑了笑,道:“有时候我连你都想要。”
  叶孤鸿苍白的脸已发青。
  粉燕子道:“我也知道你一直很讨厌我,却又偏偏少不了我,因为这次假如你没有我,非但找不到这老狐狸,还休想能活着回去。”
  他微笑着,接着道:“像你这种名门正派的少年英雄,在外面虽然耀武扬威,到了这吃人的树林里,很可能连两个时辰都活不下去。”
  叶孤鸿居然没有否认。
  粉燕子轻轻吐出口气,道:“所以现在我若肯把这老狐狸让给你,你就已该觉得很满意了。”
  叶孤鸿的手又握紧了剑柄,道:“你一定要让我出手,你知道我已发下重誓,一定要亲手杀他的。”
  粉燕子道:“陆小凤呢?”
  叶孤鸿咬了咬牙,道:“陆小凤是你的,只要他……”
  独孤美忽然大笑,道:“你们都错了,陆小凤既不是他的,也不是你的!”
  粉燕子道:“是谁的?”
  独孤美道:“是我的。”
  粉燕子也大笑,道:“就算他也有我一样的毛病,也绝不会看上你。”
  独孤美道:“可是他若想活下去,就不能让我死在你们手里。”
  粉燕子又转身面对陆小凤,柔声道:“只要你不管我的事,我也一样可以让你活下去。”
  陆小凤没有反应。
  粉燕子又吐口气,道:“叶大少爷,你现在好像已经可以出手了!”
  叶孤鸿道:“好。”
  “好”字出口,剑已出鞘。
  他拔剑的速度也许还比不上西门吹雪,却绝不比别人慢。
  他的出手轻灵、狠毒、辛辣,除了嫡传的武当心法外,至少还融合了另外两家剑法的特长。
  这一剑已是他剑法中的精粹。
  这也是致命的一剑,一击必中,不留后着。
  独孤美张大了嘴,想呼喊,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陆小凤居然真的没有阻拦。
  粉燕子还在笑,笑容却突然冻结。
  一截剑尖忽然从他的心口上露了出来,鲜血飞溅,洒落在他自己眼前。
  这是他自己的血?
  他不信!
  只可惜现在他已不能不信。
  他伸手,想去掏他囊中的暗器,可是他的人已倒了下去。
  剑尖还在滴着血。叶孤鸿凝视着剑尖的血珠,轻轻的吹落了最后一滴。
  这本是西门吹雪独特的习惯,他每一个动作都学得很像。
  只可惜他不是西门吹雪,绝不是。
  每当杀人后,西门吹雪就会立刻变得说不出的孤独寂寞,说不出的厌倦。
  他吹落他剑尖最后的一滴血,只不过像风雪中的夜归人抖落衣襟上最后的一片雪花。
  他吹的是雪,不是血。
  现在叶孤鸿眼睛里却带着说不出的兴奋与激动,就像是正准备冲入风雪中去的征人。
  他吹的是血,不是雪。
  最后一滴血恰巧落在粉燕子的脸上,他脸上的肌肉仿佛还在抽搐,眼珠却已死鱼般凸出,再也看不见那种粉红色的表情。
  陆小凤忽然觉得这个人很可怜。
  他一直都很怜悯那些至死还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死的人,他知道这个人一定死不瞑目。
  血已干了,剑已入鞘。
  叶孤鸿忽然转过脸,瞪着独孤美。
  独孤美也在瞪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怀疑和惊诧。
  叶孤鸿冷冷道:“你一定想不到我为什么要杀他?”
  独孤美的确想不到,无论谁也想不到。
  叶孤鸿道:“我杀他,只因为他要杀你。”
  独孤美道:“你不是来杀我的?”
  叶孤鸿道:“我不是。”
  独孤美更惊讶,道:“可是你本来……”
  叶孤鸿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本来的确已决心要你死在我剑下。”
  独孤美道:“现在你为什么忽然改变了主意?”
  叶孤鸿道:“因为我现在已知道你不是活人。”
  这句话说得更奇怪,更教人听不懂,独孤美却又反而好像听懂了,长长吐口气,道:“难道你也是山庄里的人?”
  叶孤鸿道:“你想不到?”
  独孤美承认:“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过。”
  叶孤鸿眼睛里忽然又露出种讥诮的笑意,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当然想不到的,有些人自己做的事,连他自己都想不到。”
  独孤美也在叹息,道:“山庄里的人,好像都是别人永远想不到的。”
  叶孤鸿道:“正因为如此,所以它才能存在。”
  独孤美慢慢的点了点头,忽然改变话题,问道:“你看见过陆小凤出手?”
  叶孤鸿道:“没有。”
  独孤美道:“你知不知道他的武功深浅?”
  叶孤鸿道:“不知道。”
  独孤美道:“对他这个人你知道些什么?”
  叶孤鸿道:“我知道他曾经接住了白云城主的一剑‘天外飞仙’。”
  独孤美道:“可是他现在却已伤在西门吹雪剑下。”
  叶孤鸿道:“我看得出。”
  独孤美道:“现在我再问你一句话,你一定要多加考虑,才能回答。”
  他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一字字接着道:“现在你有没有把握杀了他?”
  叶孤鸿沉默着,眼睛里又露出那种讥诮的笑意,额上青筋一根根凸起,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不是西门吹雪。”
  独孤美看着他,也过了很久,才转过脸去看陆小凤。
  陆小凤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们刚才说的,他好像完全听不懂。
  独孤美忽又笑了笑,道:“你刚才并没有出手救我。”
  陆小凤沉默。
  独孤美道:“现在我也不想出手杀你,因为我们没有把握杀你。”
  陆小凤沉默。
  独孤美道:“我们本来素昧平生,互不相识,现在还是如此。”
  陆小凤终于开口,道:“可是我们刚才走的好像还是同一条路。”
  独孤美淡淡道:“世事如白云苍狗,随时随刻都可能有千万种变化,又何况你我?”
  陆小凤道:“有理。”
  独孤美道:“所以现在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你最好还是去走你的路。”
  陆小凤道:“不好。”
  独孤美道:“不好?”
  陆小凤道:“因为我走的一定还是刚才那条路,一条死路。”
  独孤美笑了笑,道:“那就是你的事了。”
  陆小凤道:“你呢?”
  独孤美道:“我当然有我的路可走。”
  陆小凤道:“什么路?到山庄去的路?”
  独孤美沉下脸,冷冷道:“你既然已听见,又何必再问?”
  陆小凤却偏偏还是要问:“你要去的是什么山庄?”
  独孤美道:“是个你去不得的山庄。”
  陆小凤道:“为什么我去不得?”
  独孤美道:“因为你不是死人。”
  陆小凤道:“那山庄只有死人才去得?”
  独孤美道:“不错。”
  陆小凤道:“你已是死人?”
  独孤美道:“是的。”
  陆小凤笑了:“你们走吧。”他微笑着挥手:“我既不想到死人的山庄去,也不想做死人,只要能活着,多活半个时辰也是好的。”
  他走得居然很洒脱,转眼间就消失在灰白的丛林中。
  直到他的人影消失,独孤美才像是忽然警觉,大声道:“你真的让他走?”
  叶孤鸿冷冷道:“他已经走了。”
  独孤美道:“你不怕他泄漏山庄的秘密?”
  叶孤鸿道:“他知道的秘密并不多,何况在这种情况下,他很可能真的活不了半个时辰。”
  独孤美道:“至少他现在还没有死,还可以在暗中跟着我们去。”
  叶孤鸿道:“我们要到哪里去?”
  独孤美道:“当然是到山庄去。”
  叶孤鸿冷笑道:“你错了,并不是我们要到山庄去,是你要去,你一个人去!”
  独孤美道:“你不去?”
  叶孤鸿淡淡道:“我为什么要去?”
  独孤美脸色变了。
  叶孤鸿道:“我知道你和山庄有了合约,当然不能杀你,但是我也没有说过要带你去。”
  独孤美的脸已因愤怒恐惧而变形,颤声道:“可是你也应该看得出现在我连一步路都不能走。”
  叶孤鸿冷冷道:“那就是你的事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突又拔剑,削落一大片树皮,铺在一块比较干燥的泥土上,盘膝坐了下去。
  独孤美恨恨的盯着他,终于忍不住道:“你为什么还不走?”
  叶孤鸿悠然道:“我为什么要走?”
  独孤美道:“你是不是在等着看我死?”
  叶孤鸿道:“你可以慢慢的死,我并不着急。”
  他看来不但很悠闲,而且舒服,因为他身上居然还带着块用油纸包着的牛肉,甚至还有瓶酒。
  对一个已在饥渴中挣扎了三十六个时辰的老人来说,牛肉和酒的香气,已不再是诱惑,而是种虐待。
  因为他只能看着,一阵阵香气就像是一根根针,刺激得他全身皮肤都起了战栗。
  浅浅的啜了一口酒,叶孤鸿满意的叹了口气,忽然道:“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一定在后悔,刚才不该让陆小凤走的,但有件事你却不知道。”
  独孤美正想以谈话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立刻问道:“什么事?”
  叶孤鸿道:“我不杀陆小凤,并不是因为我没有把握杀他,只不过因为我情愿让他死在西门吹雪的手里。”
  独孤美道:“哦!”
  叶孤鸿傲然道:“现在他若敢再来,我一剑出鞘,就要他血溅五步。”
  独孤美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天下已没有人能救得了我,也没有人能救得了陆小凤?”
  叶孤鸿道:“绝没有。”
  这三个字刚说完,忽然间,一只手从树枝后伸出来,拿走了他手里的酒。
  他的反应并不慢。
  这只手缩回去的时候,他的人也已到了树后。
  树后却没有人。
  等他再转出来,酒瓶已在独孤美手里,正将最后一滴酒倒入自己的嘴。
  刚才还在树皮上的油纸包牛肉,现在却已不见了。
  叶孤鸿没有再动,甚至连呼吸都已停顿,灰白色的丛林,死寂如坟墓。
  连风都没有,树梢却忽然有样东西飘飘落下。
  叶孤鸿拔剑,穿透。
  插在他剑尖上的,竟是刚才包着牛肉的那块油纸。
  独孤美笑了,大笑,笑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叶孤鸿好像完全听不见,脸色却已发青,慢慢的摘下剑尖上的油纸。
  独孤美笑道:“油纸上没有血,你吹什么?”
  叶孤鸿还是听不见,剑光一闪,剑入鞘。
  他却又在那块树皮上坐下来,深深的呼吸了两次,从衣袖里拿出个纸卷,用一根银针钉在身后的树干上,冷冷道:“这就是出林入山的详图,谁有本事,也不妨拿走。”
  然后他还是背着树干,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甚至连眼睛都已闭上,仿佛老僧已入定。
  独孤美笑声也已停顿,睁大了眼睛,盯着树干上的纸卷。
  他知道这就是叶孤鸿用来钓鱼的饵。
  武当本是内家正宗,叶孤鸿四岁时就在武当,内功一定早已登堂入室。
  现在他屏息内视,心神合一,虽然闭着眼睛,可是五十丈方圆内的一针一叶,都休想逃过他的耳目。
  他的饵已安排好了,鱼呢?
  鱼是不是会上钩?
  独孤美的呼吸忽然也停顿,他已看见一只手悄悄的从树后伸出来。
  这只手的动作很轻快,很灵巧,手一伸出,就摸着了树干上的纸卷。
  就在这时,剑光又一闪,如闪电惊虹,只听“夺”的一响,剑尖入木,竟活生生把这只手钉在树上。
  独孤美的脸色变了,叶孤鸿的脸色也变了。
  他没有看见血。
  手不是油纸,怎么会没有血?
  独孤美长长吐出口气,他已看出这只手并没有被剑尖钉住,剑尖却已被这只手夹住。
  用两根手指夹住。
  叶孤鸿铁青的脸忽又发红,满头汗珠滚滚而落,他已用尽全身气力来拔他的剑,这柄剑却像是已被泰山压住,连动都不能动。
  这是谁的手?谁的手指能有如此奇妙的魔力?
  陆小凤!
  当然只有陆小凤。
  笑容又上了独孤美的脸,他微笑着道:“现在你的剑已出鞘,他好像并没有血溅五步。”
  叶孤鸿咬了咬牙,忽然放开手里的剑,擦过树干掠过去。
  陆小凤果然就在树后笑嘻嘻的看着他,手里拿着的正是他的剑——用两根手指捏着剑尖。
  叶孤鸿冷笑道:“我不用剑还是可以杀你。”
  陆小凤微笑道:“但剑是你的,我还是要还给你。”
  叶孤鸿已出手,用的是武当金丝绵掌,夹带着空手入白刃七十二路小擒拿手,五指如钩,力贯指尖。
  谁知陆小凤竟真的把他的剑送过来还给他,用手指捏着剑尖,把剑柄送到他手边。
  他不由自主,伸手一把握住,脸色立刻变了,鲜血一滴滴从指缝间流出。
  陆小凤刚刚送过来的明明是剑柄,他一把握住的却偏偏是剑锋。
  他甚至连陆小凤用的什么动作都没有看出来。
  陆小凤还在笑,道:“这是你的剑,又没有人会抢你的,你何必这么用力?”
  叶孤鸿脸上已全无血色,忽然问道:“西门吹雪使出了几招才刺伤你的?”
  陆小凤道:“一招。”
  叶孤鸿道:“你连他一招都接不住?”
  陆小凤苦笑。
  叶孤鸿道:“当时你是不是已烂醉?”
  陆小凤摇头。
  叶孤鸿又问道:“以你这种身手,竟接不住他一剑?”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看见过他出手,可是在旁边看着的人,永远也无法了解他出手那一剑的速度。”
  叶孤鸿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手上还在流血,并没有放开剑锋,剑尖上也还在滴着血,一滴,两滴……
  这是他自己的血。
  最后一滴血珠滴下来时,他忽然长叹了口气,将剑尖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叹息声突然停顿,眼珠突出。
  陆小凤动容道:“我并不想杀你,你这是何苦?”
  叶孤鸿苍白的脸上汗落如雨,喘息也渐渐急促,挣扎着道:“我学剑二十年,自信已无敌天下,本已约好了西门吹雪,端阳正午决战于紫金之巅。”
  陆小凤道:“今年的端阳正午?”
  叶孤鸿点点头,道:“我虽无必胜的把握,自信还可以与他一战,可是今日见到你,我才知道我就算再学二十年,也绝不是他的敌手……”
  说到这里,他就开始不停的咳嗽,可是他的意思陆小凤已明白。
  到时他若不去,当然无颜再见江湖朋友,若是去了,也是自取其辱。
  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剑法和西门吹雪相差实在太多。
  陆小凤连西门吹雪的一招都接不住,他却连陆小凤的出手都看不清楚,这其间的距离,已无异是种痛苦的羞辱。
  在他看来,这种羞辱远比妻子被侮更大。
  陆小凤目中已露出怜悯之色,道:“你就是为了这一点而死的?”
  叶孤鸿点点头。
  陆小凤轻轻叹了口气,忽然走过去,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叶孤鸿的脸忽然扭曲,眼睛里露出种谁都无法了解的表情,盯着陆小凤。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奇怪的是,他倒下去之后,嘴角又仿佛露出了一丝微笑。
  剑尖已没有血。
  最后一滴血是被风吹干了的。
  人虽已亡,剑却仍在,剑光仍清澈如秋水。
  无论剑上的血是被人吹干的也好,是被秋风吹干了的也好,对于这柄剑都完全没有影响。
  剑无情,人有情。
  所以人亡剑在。
  陆小凤凝视着这柄无情的剑,忍不住长长叹息。
  ——世上为什么会有如此多情的人,要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一柄无情的剑?
  ——这是不是因为剑的本身,就有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
  看着这把清澈如秋水的剑,陆小凤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又将迷失……
  第三回 死亡之约
  逃亡并没有终止,黑暗又已来临。
  黑暗中只听见喘息声,两个人的喘息声,声音已停下来,人已倒下去。
  不管下面是干土也好,是湿泥也好,他们已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一定要躺下去,就算西门吹雪的剑锋已在咽喉,都得躺下去。
  现在就算用尽世上所有的力量,都已无法让他再往前走一步。
  从黑暗中看过去,每隔几棵树,就有一点星光般的磷光闪动。
  光芒极微弱,就算在绝对的黑暗中,也得很注意才能看得见。
  只要有一点点天光,磷光就会消失。
  “顺着这磷光走,就能走出去?”
  “嗯。”
  “你有把握?”
  “嗯。”独孤美虽然已累得连话都说不出,却还是不能不回答,因为他知道陆小凤一定会继续问下去的。
  “我绝对有把握。”他喘息着道:“因为你只要跟他们有了合约,他们就绝不会出卖你。”
  “他们是谁?”陆小凤果然又在问:“是不是山庄里的人?”
  “嗯。”
  “什么山庄?在哪里?”陆小风还要问:“你跟他们订的是什么合约?”
  独孤美没有回答,听他的呼吸,仿佛已睡着。
  无论他是不是已睡着,他显然已决心拒绝再回答这些问题。
  陆小凤好像也觉得自己问得太多,居然也闭上嘴,更想闭上眼睛睡一觉。
  可是他偏偏睡不着。
  远处的磷光闪动,忽远忽近。
  他的瞳孔已疲倦得连远近距离都分不出,为什么还睡不着?
  ——只有绝对黑暗中,才能分辨出这些指路的暗记,若是用了火折子,反而看不出了,白天当然更看不出。
  ——这一点只怕连西门吹雪都想不到,所以他当然也不会在这种绝对的黑暗中走路。
  ——看来山庄中那些人实在很聪明,他们的计划中每一点都想得很绝,又很周到。
  ——独孤美是不是真的会带我到那山庄去?
  ——他有合约,我却没有,我去了之后,他们是不是肯收容我?
  ——那地方是不是真的完全隐秘?连西门吹雪都找不到?
  ——为什么那地方只有死人才能去?
  陆小凤睡不着,因为他心里实在有太多解不开的结。一个结,一个谜。
  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解开这些谜?
  绝对的黑暗,就是绝对的安静。
  独孤美的呼吸也渐渐变得安定而均匀,在黑暗中听来,甚至有点像是音乐。
  “妹妹背着泥娃娃,
  走到花园来看花。
  娃娃哭了叫妈妈,
  树上的小鸟笑哈哈……”
  也不知为了什么,陆小凤竟从六亲不认的老人呼吸声中,忆起了自己童年时的儿歌。
  他自己也觉得很好笑,可是他并没有笑出来,因为就在这时候,黑暗中忽然响起一声惨呼。
  接着,又是“噗”的一声,一个人的身子弹起来,又重重的摔在泥沼里。
  “是谁?”陆小凤失声问。
  没有人回答。
  过了很久,黑暗中才响起了独孤美的呻吟声,仿佛受了伤。
  是谁在黑暗中突击他?
  陆小凤只觉得心跳加快,喉咙发干,掌心却湿透了,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什么事都看不见。
  又过了很久,才听见独孤美呻吟着道:“蛇……毒蛇!”
  陆小凤吐出口气,道:“你怎么知道是毒蛇?”
  独孤美道:“我被它咬到的地方,一点都不疼,只发麻。”
  陆小凤道:“伤口在哪里?”
  独孤美道:“就在我左肩上。”
  陆小凤摸索着,找到他的左肩,撕开他的衣服,指尖感觉到一点肿块,就低下头,张开嘴,用力吸吮,直到独孤美叫起来才停止。
  “你已觉得痛了?”
  “嗯。”
  既然能感觉到疼痛,伤口里的毒显然已全都被吸出来。
  陆小凤又吐出口气,道:“你若还能睡,就睡一下,睡不着就捱一会儿,反正天已快亮了。”
  独孤美呻吟着,良久良久,忽然道:“你本来不必这么做的!”
  陆小凤道:“哦?”
  独孤美道:“现在你既然已知道出路,为什么还不抛下我一个人走?”
  陆小凤也沉默了很久才回答:“也许只因为你还会笑。”
  独孤美不懂。
  陆小凤慢慢的接着道:“我总觉得,一个人只要还会笑,就不能算是六亲不认的人。”
  天一亮,指路的磷光就看不见了。
  现在天已快亮,陆小凤总算已休息了片刻。
  有些人的精力就像是草原中的野火一样,随时都可能再被燃起。
  陆小凤就是这种人。
  他这一次重新燃起的精力还没有燃尽,就忽然发现他们终于已脱出了那吃人的树林。
  前面是一片青天,旭日刚刚从青翠的远山外升起,微风中带着远山新发木叶的芬芳,露珠在阳光下闪亮得就像初恋情人的眼睛。
  陆小凤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简直就像是梦境。
  难道他刚从噩梦中醒来,就到了另一个梦境中?
  伏在他背上的独孤美,呼吸也变得急促了,忽然问道:“前面是不是有棵大松树?”
  是的。
  一棵古松,孤零零的矗立在前面的岩石间,远离着这片莽密的丛林,就好像是不屑与这些俗木为伍。
  “松树下是不是有块大石块?”
  是的。
  是块大如桌面的青石,石质纯美,柔润如玉。
  陆小凤走过去,在石上坐下,放下他背负着的人,才长长吐出了口气,叹道:“我们总算出来了。”
  独孤美喘息着,道:“只可惜这里还不能算是安全的地方。”
  陆小凤道:“我总算还没有被那吃人的树林子吃下去。”
  独孤美道:“只可惜你还是随时都可能死在西门吹雪剑下!”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你能不能说两句让人听了比较高兴的话?”
  独孤美笑了笑,道:“我只不过想告诉你一件事。”
  陆小凤在听着。
  独孤美道:“这世上本来已没有人能救得了你,但你却自己救了自己。”
  陆小凤道:“哦?”
  独孤美道:“你刚才救我的时候,也同时救了你自己。”
  陆小凤道:“你本来并不是真的想带我到那山庄中去的?”
  独孤美点点头,道:“可是,我现在已改变了主意,因为我就算是个六亲不认的人,总算还是个人。”他凝视着陆小凤,狡黠锋利的目光忽然变得很柔和:“你在那种情况下都没有甩下我,现在我当然也不能甩下你。”
  陆小凤笑了。
  人总有人性,人性中总有善良的一面,对这一点他永远都充满信心。
  树根下还有块比较小的青石,独孤美又道:“去搬开那块石头看看,下面是不是有口箱子?”
  是的。
  柳条编成的箱子,里面有一块熟肉、一只风鸡、一瓶酒、一包刀伤药,还有一只哨子和一封信。
  哨子的形式很奇特,信纸和信封的颜色也很奇特,看来就像是死人的皮肤。
  信上只写着十个字:“吹哨子,听回声,循声而行。”
  陆小凤喝了口酒:“好酒。”他满意的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些人想得实在周到。”
  独孤美道:“他们做事不但计划周密,而且信誉卓着,你只要跟他们有了合约,他们就一定会负责送你到山庄去。”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什么合约?”
  独孤美道:“救命的合约。”
  这一次他居然没有逃避陆小凤的问题,所以陆小凤立刻又问道:“什么山庄?”
  独孤美道:“幽灵山庄。”
  幽灵山庄!
  ——那地方只有死人才能去。
  陆小凤只觉得掌心冷冷的,又忍不住问道:“难道那地方全是死人的幽灵?”
  独孤美笑了笑,笑得很神秘,缓缓道:“就因为那地方全都是死人的幽灵,所以没有一个活人能找得到,更没有一个活人敢闯进去!”
  陆小凤道:“你呢?”
  独孤美笑得更神秘,悠然道:“我既然已走了死路,当然非死不可。”
  陆小凤道:“你既然已非死不可,当然就已是个死人!”
  独孤美道:“现在你总算明白了。”
  陆小凤苦笑道:“我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
  哨子就在他手里。
  他忍不住拿起来,轻轻吹了吹,尖锐奇特的哨声突然响起,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就在这时,远处已有同样的一声哨音传了过来,方向在正西。
  空山寂寂,要分辨哨子的声音并不困难。
  他们循声而行,渐行渐高,四面白云缥缈,他们的人已在白云中。
  喝了大半瓶酒,吃了半只鸡,陆小凤只觉得精力健旺,无论多远的路都可以走下去。
  独孤美的情况却越来越糟了,连陆小凤都已嗅到他伤口里发出的恶臭。
  可是陆小凤一点也不在乎。
  “西门吹雪当然不是聋子。”
  “当然不是。”
  “他当然也能听见哨子的声音。”
  “嗯。”
  “所以他随时都可能追上来的。”
  “可能。”
  “现在你既然已知道入山的法子,还是放下我的好。”独孤美的脸又因痛苦而扭曲:“你一个人总比较走得快些,何况,我的人已不行了,就算到了那里,也未必能活多久。”
  他说的是真心话,但陆小凤却好像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他走得更快,白云忽然已到了他的脚下,他的眼前豁然开朗。
  前面青天如洗,远山如画。
  陆小凤的心却沉了下去,沉得很深。
  他前面竟是一道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那图画般的远山虽然就在眼前,却已无路可走。
  他捡起一块石头抛下去,竟连一点回声都听不见。
  下面白云缭绕,什么都看不见,就连死人的幽灵都看不见。
  难道那幽灵山庄就在这万丈深壑下?
  陆小凤苦笑道:“要到幽灵山庄去,看来也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你只要往下面一跳,保证立刻就会变成个死人。”
  独孤美喘息着,道:“你再吹一声哨子试试看?”
  尖锐的哨声,划破沉寂,也划破了白云。
  白云间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青天上有白云,绝壑下也有白云,这个人就在白云间,就像是凌空站在那里的。
  什么人能凌空站在白云里?
  死人?死人的幽灵?
  陆小凤吐出口气,忽然发现这个人在移动,移动得很快,又像是御风而行,转眼间就可以分辨出他衣服的颜色,也应该可以分辨出他面目的轮廓。
  可是他根本就没有面目轮廓,他的脸赫然已被人一刀削平了。
  没有亲眼见过他的人,绝对无法想像那是张什么样的脸。
  陆小凤的胆子并不小,可是他看见这张脸,连腿都软了,几乎一跤跌下万丈绝壑中去。
  他可以感觉到背上的独孤美也在发抖,就在这时,这个人已来到他们面前,来得好快。
  虽然已掠上山崖,这个人身子移动时看来还是轻飘飘的,脚底距离地面至少有半尺。
  陆小凤一向认为江湖中轻功最高的三个人是司空摘星、西门吹雪和他自己。
  现在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这个人轻功身法怪异,就和他的脸一样,除非你亲眼看见,否则简直无法思议。
  现在他正在盯着陆小凤,一双眼睛看来就像刚刚还喷出过溶岩的火山口,灼热而危险。
  面对着这么样一个人,陆小凤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独孤美却忽然问:“你就是幽灵山庄的勾魂使者?”他看见这人点了点头,立刻接着道:“我叫独孤美,我的魂已来了。”
  这个人终于开口:“我知道,我知道你会来的。”
  他说话的声音缓慢,怪异而艰涩,因为他没有嘴唇。
  没有看见过他的人,也永远无法想像一个没有嘴唇的人说话是什么样子的。
  独孤美连看都不敢再多看一眼,他生怕自己会忍不住呕吐。
  这个勾魂带路的人突又冷笑,道:“你不敢看我?是不是因为我太丑?”
  独孤美立刻否认,勉强笑道:“我不是……”
  勾魂使者道:“既然不是,就看着我说话,看着我的脸。”
  独孤美只好看着他的脸,却没有开口,因为他的喉咙和胃都已因恐惧而收缩,连声音都发不出。
  勾魂使者却笑了。
  他好像很喜欢看到别人害怕难受的样子,喜欢别人怕他。
  可是他的笑声很快的又结束,冷冷道:“你本该一个人来的,现在为什么有两个?”
  独孤美还是不能开口,这问题他也回答不出。
  勾魂使者道:“你留下,他走!”
  独孤美忽然鼓起勇气,道:“他也不走。”
  勾魂使者道:“他不走,你走。”
  独孤美大声抗议,道:“我有合约,是你们自己订的合约。”
  勾魂使者道:“你有,他没有。”
  独孤美道:“他是我的朋友,他的合约金我可以替他付。”
  勾魂使者道:“现在就付?”
  独孤美道:“随时都可以付,我身上带着有……”
  勾魂使者突又打断他的话,冷冷道:“就算现在付,也已太迟了。”
  独孤美道:“为什么?”
  勾魂使者道:“因为我说的。”
  独孤美道:“可是他既然已来到这里,就绝不能再活着回去。”
  勾魂使者冷冷道:“你若想救他,你就自己走,留下他。”
  他没有嘴唇,说话的声音就像是来自地狱,已经被魔火炼过,绝无更改。
  陆小凤忽然大声道:“我走。”
  他轻轻的放下独孤美,拍了拍身上的衣服,居然真的说走就走。
  独孤美喘息着,忽然一把拉着他衣角,道:“你留下,我走。”
  陆小凤笑了笑,道:“你用不着担心我,我既然能活着来到这里,就一定有法子活着回去。”
  独孤美居然也笑了笑,大声道:“我知道你没有把死活放在心上,我却很怕死……”
  陆小凤抢着替他接了下去:“可是你现在已经不怕了。”
  独孤美点点头,道:“因为我……”
  陆小凤道:“因为你反正也活不长的,不如把机会让给我。”
  独孤美道:“这是惟一的机会。”
  陆小凤道:“这些话我早就听你说过,你的意思我也很明白,只不过……”
  独孤美道:“你还是不肯?”
  陆小凤笑了笑,道:“能够跟一个六亲不认的人交上朋友,我已经很满意了,只可惜我一向没有要朋友替我死的习惯。”
  独孤美道:“你一定要走?”
  陆小凤道:“我走得一定比你快。”
  勾魂使者冷冷的看着他们,眼睛里带着种说不出的憎恶。
  他憎恶友情,憎恶世上所有美好的事,就像是蝙蝠憎恶阳光。
  忽然间,远处有人在呼唤:“带他们进来,两个人全都带进来。”
  清脆的声音,来自白云间,白云间忽然又出现了一条淡红色的人影,仿佛也是凌空站在那里的,正在向这边挥手。
  “谁说要将他们全都带进去?”
  “老刀把子。”
  这四个字竟像是种符咒,忽然间就将陆小凤带入了另一个天地。
  没有人能凌空站在白云间,也没有人能真的御风而行。
  勾魂使者也是人,并不是虚无的鬼魂,他是怎么来的?
  陆小凤走过去之后,才看出白云里有条很粗的钢索,横贯了两旁的山崖。
  这就是他们的桥。
  从尘世通向幽冥之门的桥。
  山崖这边,有个很大的竹篮,用滑轮铁钩挂在钢索上。
  这边的山崖比较高,解开一条绳子,竹篮就会向对面滑过去。
  独孤美已经在竹篮里。
  勾魂使者冷冷的瞅着陆小凤,冷冷道:“你是不是也想坐进去?”
  陆小凤道:“我有腿。”
  勾魂使者道:“若是一跤跌下去,就没有腿了。”
  陆小凤道:“我看得出。”
  勾魂使者道:“非但没有腿,连尸骨都没有,一跌下去,人就变成了肉酱。”
  陆小凤道:“我想得到。”
  勾魂使者道:“这条钢索很滑,山里的风很大,无论轻功多么好的人,走在上面,随时都可能会跌下去。”
  陆小凤笑了笑,道:“你跌下去过?”
  勾魂使者道:“没有。”
  陆小凤道:“你喜欢我?”
  勾魂使者冷笑。
  陆小凤淡淡道:“既然你没有跌下去过,又怎么知道我会跌下去?既然你并不喜欢我,又何必关心我的死活?”
  勾魂使者冷笑道:“好,你先走。”
  陆小凤道:“你要在后面等着看我跌下去?”
  勾魂使者道:“这种机会很多,我一向不愿错过。”
  陆小凤又笑了笑,道:“可是这一次我保证你一定会失望的。”
  钢索果然很滑,山风果然很大,人走在上面,就像是风中的残烛。
  放眼望过去,四面都是白云,缥缥缈缈,浮浮动动,整个天地好像都在浮动中,要想平平稳稳的在上面走,实在很不容易。
  越不容易的事,陆小凤越喜欢做。
  他走得并不快,因为快比慢容易行,他慢慢的走着,就好像在一条平坦的大道上踱方步。
  那个勾魂的使者,只有在后面跟着。
  所以陆小凤觉得更愉快。
  风从他胯下吹过去,白云一片片从他眼前飞过,他忽然觉得天地间实在没有什么值得他烦恼的事,就算真的掉了下去,他也不在乎。
  他的嗓子一向很糟,而且五音不全,所以九岁就没有唱过歌。
  可是现在他却忽然有了种放声高歌的冲动,居然真的唱了起来,唱的是儿歌。
  因为他只会唱儿歌:“妹妹背着泥娃娃,走到花园来看花……”
  忽然间,“呼”的一声响,一阵风从他头顶吹过,一个人落在他眼前。
  一个没有脸的人。
  陆小凤笑了:“我唱的歌好不好听?”
  勾魂使者冷冷道:“那不是唱歌,是驴子叫。”
  陆小凤大笑,道:“原来你也有受不了的时候,好,好,好极了。”
  他又唱了起来,唱的声音更大。
  “娃娃哭了叫妈妈,树上的小鸟笑哈哈……”
  勾魂使者冷冷的看着他,等他唱完了,忽然问道:“你是陆小凤?”
  陆小凤道:“怎么我一唱歌你就认出我来了?难道我的歌声比我的人还要出名?”
  勾魂使者道:“你真的是陆小凤?”
  陆小凤道:“除了陆小凤外,还有谁能唱这样的歌?”
  勾魂使者道:“你知道我是谁?”
  陆小凤道:“不知道。”
  他又笑了笑:“这世上不要脸的人虽多,却还没有一个做得像你这么彻底的。”
  勾魂使者眼睛里仿佛又有火苗在燃烧,忽然拔下头发上的一根乌木簪,向陆小凤刺了过去。
  他的出手看来并不奇突,招式间也没有什么变化,但却实在太快,快得令人无法思议。
  陆小凤来不及退,也不能闪避,只有伸出手,用两根手指一夹。
  这本是天下无双,万无一失的绝技,这一次却偏偏失手了。
  一根平平凡凡的乌木簪,好像忽然变成了两根,闪电般刺向他的眼睛。
  若是在平地上,这一招他也不是不能闪避,但现在他脚下并不是坚实可靠的土地,而是条滑不留足的钢索。他身子一闪,脚下就站不住了,一个倒栽葱,人就掉了下去,向那深不可测的万丈绝壑中掉了下去。
  ——一跌下去,人就变成了肉酱。
  他并没有变成肉酱。
  勾魂使者垂下头,就看见一只脚钩在钢索上。陆小凤的人就像是条挂在钓钩上的鱼,不停的在风中摇来晃去。
  他好像还是一点也不在乎,反而觉得很有趣,居然又唱了起来。
  “摇呀摇,
  摇到外婆桥,
  外婆叫我好宝宝……”
  他没有唱下去,只因为下面的歌词他已忘了。
  勾魂使者道:“看来你真的是陆小凤。”
  陆小凤道:“现在虽然还是陆小凤,等一下说不定就会变成一堆肉酱了。”
  勾魂使者道:“你真的不怕死?”
  “呼”的一声,他的人忽然风车般一转,又平平稳稳的站在钢索上,微笑道:“看来你好像也不是真的要我死。”
  勾魂使者冷冷道:“我只不过想要你知道一件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勾魂使者的眼睛又在燃烧,一字字的道:“我要你知道,西门吹雪并不是天下无双的快剑,我比他更快。”
  这一次陆小凤居然没有笑,目中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盯着他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勾魂使者道:“是个不要脸的人。”
  他不要脸,也没有脸,脸上当然全无表情,可是,他的声音里,却仿佛忽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悲哀。
  陆小凤还想再问时,他的人已飞鸟般掠起,转眼间就消失在白云里。
  白云缥缈,陆小凤痴痴的站在云里,也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很久他才开始往前走,终于到了对岸,只见山崖前面两根竹竿系着条红线,横挡在他面前,远处有人正冷冷的对他说:“冲过这条生死线,你已是个死人。”声音冷如刀锋:“所以你最好再想一想,是走过来,还是回头去。”
  陆小凤心里也在问自己:“是冲过去?还是回头?”
  冲过去是个死人,回头也恐怕只有一条死路。
  他看着面前的红线,只觉得手心冰冷。
  这条红线虽然一碰就断,但世上又有几人能冲得过去?
  陆小凤忽然笑了:“有时候我天天想死都死不成,想不到今天竟死得这么容易。”
  他微笑着,轻轻松松的就走了过去,走入了一个以前完全没有梦想过的世界。
  走入了一个死人的世界。
  放眼四望,一片空蒙,什么都看不见,连那勾魂使者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独孤美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难道我真的已是个死人?
  陆小凤挺起胸,大步向前走去,嘴里又唱起了儿歌:“妹妹背着泥娃娃,走到花园……”
  这一句还没有唱完,突听旁边有个人呻吟着道:“求求你,饶了我吧!”
  第四回 一个死人的世界
  声音是从一间小木屋里传出来的。
  一间灰色的小木屋,在这迷雾般的白云里,一定要很注意才能看得见。
  陆小凤终于看见了——只看见了这间小木屋,并没有看见人。
  呻吟声还没有停,陆小凤忍不住问:“你受了伤?”
  “没有受伤,却快要死了。”是少女的声音:“快要被你唱死了。”
  “你既然在这里,当然也是个死人,再死一次又何妨?”
  “你唱的这种歌连活鬼都受不了,何况死人?”
  陆小凤大笑。
  木屋里的声音又在问:“你知不知道刚才救你的人是谁?”
  “是你?”
  “一点也不错,就是我。”她的笑声很甜:“我姓叶,叫叶灵,别人都叫我小叶。”
  “好名字。”
  “你的名字也不错,可是我不懂,一个大男人,为什么要叫小凤凰?”
  陆小凤的笑变成了苦笑,道:“我叫陆小凤,不叫小凤凰。”
  叶灵又问:“这有什么不同?”
  陆小凤道:“凤凰是一对,不是一只,凤是公的,凰才是母的。”
  他慢慢的走过去,屋子里却忽然沉默了下来,过了很久,才听见叶灵轻轻的叹了口气,道:“我只不过是片小叶子,既然没有一对,也不知道是公的?还是母的?”
  陆小凤道:“这一点你倒用不着担心,我保证只要看一眼,就可以看出你是公的,还是母的?”
  他忽然推开门,闯进了屋子。
  在外面看这屋子已经小得可怜了,走进去之后,更像是走进间鸽子笼。
  可是鸽子虽小,五脏俱全,这屋子也一样,别人家的屋里有些什么,这屋子里几乎也一样不缺,甚至还有个金漆马桶。
  陆小凤并不是个会对马桶有兴趣的人,现在他注意这个马桶,只因为他走进来的时候,这个穿红衣裳的小姑娘正坐在马桶上。
  穿得整整齐齐的坐在马桶上,用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瞪着陆小凤。
  陆小凤的脸有点红了。
  不管怎么样,一个女孩子坐在马桶上的时候,男人总不该闯进来的。
  可是既然已闯了进来,再溜出去岂非更不好意思?
  恶人先告状,陆小凤眼珠子转了转,忽然笑道:“你平常都是坐在马桶上见人的?”
  叶灵一本正经的摇了摇头,道:“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我才会坐到马桶上。”
  有一种情况就是任何人都不必问的,另外一种情况呢?
  叶灵道:“就是马桶里有东西要钻出来的时候。”
  陆小凤又笑出来了。
  马桶里还会有什么东西钻出来?除了臭气外还会有什么别的?
  叶灵道:“你想不想看看里面是什么?”
  陆小凤立刻摇头,道:“不想。”
  叶灵道:“只可惜你不想看也得看。”
  陆小凤道:“为什么?”
  叶灵道:“因为这里面的东西都是送给你的。”
  陆小凤道:“我不要也不行?”
  叶灵道:“当然不行。”
  看着她站起来掀马桶的盖子,陆小凤几乎已忍不住要夺门而逃。
  他没有逃。马桶的味道非但一点也不臭,而且香得很。
  随着这阵香气飞出来的,竟是一双燕子,一对蝴蝶。
  燕子和蝴蝶刚从小窗飞出去,叶灵又像是变戏法一样,从马桶里拿出一套崭新的衣服、一双柔软的鞋袜、一小坛酒、一对筷子、一个大瓦罐、一个大汤匙、四五个馒头,还有一束鲜花。
  陆小凤看呆了。无论谁也想不到一个马桶里居然能拿出这么多东西来。
  叶灵道:“燕子和蝴蝶是为了表示我们对你的欢迎,衣服和鞋袜一定合你的身,酒是陈年的竹叶青,瓦罐里是原汁炖鸡,馒头也是刚出笼的。”
  她抬起头,看着陆小凤,淡淡的接着道:“这些东西你喜欢不喜欢?”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简直喜欢得要命。”
  叶灵道:“你要不要?”
  陆小凤道:“不要的是土狗。”
  叶灵笑了,笑得就像是一朵花,一块糖,一条小狐狸。
  可以害得死人,也可以迷得死人的小狐狸。
  陆小凤看着她,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道:“你是母的,铁定是母的。”
  鲜花插入花瓶,酒已到了陆小凤肚子里。
  叶灵看着他把清冽的竹叶青像倒水一样往肚子里倒,好像不但觉得很惊奇,还觉得很可惜,忽然叹息着道:“只有一点错了。”
  陆小凤不懂。
  叶灵已经在解释:“有人说你的机智、武功、酒量、脸皮之厚,和好色都是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你。”
  陆小凤放下空坛,笑着道:“现在你已看过我的酒量。”
  叶灵道:“我也看过你的武功,你刚才没有掉下去,连我都有点佩服你。”
  陆小凤道:“可是我并不好色,所以这一点至少错了。”
  叶灵道:“这一点没有错。”
  陆小凤生气了,道:“我有没有对你非礼过?”
  叶灵道:“没有,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可是你看着我的时候,那双眼睛就像……”
  陆小凤赶紧打断了她的话:“你说是哪点错了?”
  叶灵笑了笑,道:“你的脸皮并不算太厚,你还会脸红。”
  陆小凤道:“难道你本来认为我一辈子都没脸红过?难道那个人说的话你全都相信?”
  叶灵眨了眨眼,反问道:“你知不知道这些话是谁说的?”
  陆小凤道:“是谁?”
  叶灵道:“老刀把子。”
  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名字,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魔力?
  陆小凤试探着问道:“他就是你们的老大?”
  叶灵道:“不但是我们的老大,也是我们的老板、我们的老子。”
  陆小凤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叶灵道:“能让大家心甘情愿的认他为老子的人,你说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小凤道:“我不知道,从来也没有人愿意做我的儿子,我也从来不想做人的儿子。”
  叶灵道:“你只不过想知道他的姓名来历而已。”
  陆小凤不能否认:“我的确想,想得要命。”
  叶灵冷冷道:“如果你真的想,只怕就真的会要你的命。”她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你若想在这里过得好些,就千万不要去打听别人的底细,否则……”
  陆小凤道:“否则怎么样?”
  叶灵道:“否则就算你的武功再高一百倍,还是随时都可能失踪的。”
  陆小凤道:“失踪?”
  叶灵道:“失踪的意思,就是你这个人忽然不见了,世上绝没有人知道你去了哪里。”
  陆小凤道:“这里常常有人失踪?”
  叶灵道:“常有。”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本来还以为这里很安全,很有规矩。”
  叶灵道:“这里本来就很有规矩,三个规矩。”
  陆小凤道:“哪三个?”
  叶灵道:“不能打听别人的过去、不能冒犯老刀把子,更不能违背他的命令。”
  陆小凤道:“他要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
  叶灵点点头,道:“他要你去吃屎,你就去吃。”
  陆小凤只有苦笑。
  叶灵又问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告诉你这些话?”
  陆小凤的笑忽然又变得很愉快,道:“当然是因为你喜欢我。”
  叶灵也笑了:“看来他还是没有错,你的脸皮之厚,很可能连枪尖都刺不进去。”
  她笑得比花还美,比糖还甜,轻轻的接着道:“可是你如果犯了我的规矩,我就把你脸上这张厚皮剥下来,做我的皮拖鞋。”
  陆小凤又不禁苦笑,道:“你至少应该先让我知道你有些什么规矩。”
  叶灵道:“我只有两个规矩,不要去惹大叶子,不要让女人进陆公馆。”
  陆小凤道:“大叶子是个人?”
  叶灵道:“大叶子就是小叶子的姐姐,陆公馆就是陆小凤的公馆。”
  陆小凤道:“陆公馆在哪里?”
  叶灵道:“就在这里。”
  她接着道:“从现在开始,这里就是你的家,你晚上要睡在这里,白天最好也老老实实的呆在这里,我随时都会来检查的。”
  陆小凤又笑了,笑得很奇怪。
  叶灵瞪起了眼,道:“你敢笑我?”
  陆小凤道:“我不是笑你,我是在笑我自己。”他笑得不但有点奇怪,还有点悲哀:“我活了三十年,这还是第一次有个自己的家,自己的房子……”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叶灵已封住了他的嘴——用自己的嘴封住了他的嘴。
  她的嘴唇冰凉而柔软。
  两个人的嘴唇只不过轻轻一触,她忽然又一拳打在陆小凤肚子上。
  她的出手又硬又重。陆小凤被打得连腰都弯了下去,她却吃吃的笑着,溜了出去。
  “记住,不要让任何人进门。”她的声音已到了门外:“尤其不能让花寡妇进来。”
  “花寡妇又是什么人?”
  “她不是人,是条母狗,会吃人的母狗。”
  陆小凤有四条眉毛,却只有两只手。
  他用左手揉着肚子,用右手抚着嘴唇,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就这么样,他就糊里糊涂的由活人变成了死人,糊里糊涂的有了个家。
  他还有两条腿,却已连什么地方都不能去了。
  他忽然就已睡着,睡了一下子就开始做梦,梦见自己被一片冰冰冷冷的大叶子包住,又梦见一条全身都生满了花的母狗在啃他的骨头,连啃骨头的声音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然后他就发现在屋子里真的有个人在啃骨头。不是他的骨头,是鸡骨头。
  坐在那里啃骨头的也不是条母狗,是个人。
  陆小凤一醒,这个人立刻就有了警觉,就像是野兽一样的警觉。
  他扭过头,盯着陆小凤,眼睛里充满了敌意。
  可是他嘴里还在啃着鸡骨头。
  陆小凤从来都没有看见过对鸡骨头这么有兴趣的人,也没有看见过这么瘦的人。
  事实上,这个人身上的肉,绝不会比他嘴里啃着的鸡骨头多很多。
  他身上的衣服却很华丽,绝不像穷得要啃鸡骨头的人。
  陆小凤忍不住试探着问:“你是不是有病?”
  “你才有病!”
  这个人“噗”的一声,把嘴里的鸡骨头吐得满地都是,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齿,狠狠的盯着陆小风。“你以为我会有什么病?饿病?”
  “你不饿?”
  “我每天吃三顿,有时候还加上一顿宵夜。”
  “你吃些什么?”
  “我吃饭,吃面,吃肉,吃菜,只要能吃的,我什么都吃。”
  “今天你吃些什么?”
  “今天中午我吃的是北方菜,一样是熏烧蹄膀,一样是熏羊肉,一样是三鲜鸭子,一样是锅贴豆腐,一样是虾子乌参,一样是五梅鸽子,另外还有一碗黄瓜氽丸子汤。”
  陆小凤笑了。
  这个人又瞪起了眼:“你不信?”
  “我只不过奇怪,一个好好的人,为什么要闯进别人家里来啃鸡骨头。”
  “因为我高兴。”
  陆小凤又笑了:“只要你高兴,只要我这里有鸡骨头,随时都欢迎你来。”
  这个人眼睛里反而露出了警戒怀疑的神色:“你欢迎我来?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这是第一次有家,因为你是我的第一个客人,因为我喜欢朋友。”
  这个人的样子更凶:“我不是你的朋友。”
  陆小凤道:“现在也许还不是,以后一定会是的。”
  这个人虽然还在盯着他,神色却已渐渐平静了下来。
  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陆小凤一向都很会交朋友,朋友们也都很喜欢他。
  无论男朋友、女朋友都一样。
  陆小凤已坐下来,忽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这里没有酒了,否则我一定跟你喝两杯。”
  这个人眼睛里立刻发了光,道:“这里没有酒,你难道不能到外面去找?”
  陆小凤道:“我刚来还不到半天,这地方我还不熟,可是我保证,不出三天,你无论要喝什么我都能找得回来。”
  这个人又盯着他看了半天,终于吐出口气,全身的警戒也立刻松弛:“我是个游魂,说不定随时都会闯来的,你真的不在乎?”
  陆小凤道:“我不在乎。”
  他真的不在乎。他经常在三更半夜里,把朋友从热被窝中拖出来陪他喝酒,朋友们也不在乎。
  因为大家都知道,若有人半夜三更去找他,他非但不会生气,反而高兴得要命。
  夜色已笼罩大地,晚风中忽然传来了钟声。
  “这是晚食钟。”
  陆小凤不懂,游魂又解释:“晚食钟就是叫大家到厅里去吃晚饭的钟声。”
  “天天都要去?”
  “一个月最多只有四五天。”
  “都是在什么时候?”
  “初一十五,逢年过节,有名人第一天到这里来的时候。”他上上下下的打量陆小凤:“你一定也是个名人,难道你就是那个长着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陆小凤苦笑:“只可惜现在的陆小凤,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陆小凤了。”
  游魂想说,又忍住,忽然站起来:“马上就会有人带你去吃饭的,我非走不可,你最好不要告诉别人,我到这里来过。”
  陆小凤并没有问什么。
  别人若有事求他,他只要肯答应,就从不问别人是为了什么。
  就因为这一点,他已应该有很多朋友。
  游魂显然也对这一点很满意,忽又压低声音,道:“今天你到了大厅,他们一定会给你个下马威。”
  陆小凤道:“哦?”
  游魂道:“因为这里的人至少有一半是疯子,他们惟一的嗜好,就是虐待别人,看别人受苦,其中还有六七个人疯得更可怕。”
  陆小凤道:“是哪七个人?”
  游魂道:“一个叫管家婆,一个叫大将军,一个叫表哥,一个叫钩子……”
  他只说出四个人的名字,身子就忽然掠起。
  屋里的窗子很小,可是他的手往上面一搭,人就已钻了出去。
  看来他不但轻功很高,还会缩骨。
  这两种功夫本是司空摘星的独门绝技,他和司空摘星有什么关系?
  陆小凤没有想下去,因为他也听见了外面的脚步声。
  很轻很轻的脚步声,只有脚底长着肉掌的那种野兽脚步才会这么轻。
  只有轻功极高的老江湖,走路时才会像这种野兽。
  幽灵山庄中,哪里来的这么多轻功高手?
  陆小凤正在吃惊,就听见了敲门的声音。
  他实在想看看来的这个人是谁?长得是什么样子?他立刻就去开门。
  开了门之后,他更吃惊。
  敲门的居然不是人,居然真的是只脚底长着肉掌的野兽。
  是一条狗!
  一条全身漆黑,黑得发亮的大狗,在夜色中看来简直就像是只豹子。
  可是它对人并不凶恶,一种极严格而长久的训练,已消除了它本性中对人类的敌意。
  它也没有叫,因为它嘴里衔着一张纸。
  纸上只有四个字:“请随我来。”
  这条狗是来带陆小凤去吃晚饭的。
  陆小凤笑了。
  不管怎么样,有饭吃总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尤其是现在,他实在很需要一顿丰富而可口的晚饭。
  “红烧蹄膀、三鲜鸭子、虾子乌参……”
  听见那位游魂说起这些好菜时,他的口水就已差点流了出来。
  狗在对他摇尾巴,他也拍了拍狗的头,微笑着道:“你知不知道我宁愿让你带路?因为这里的狗实在比人可爱得多。”
  夜已深,雾还没有散,冷雾间虽然也有几十点寒星般的灯火,却衬得四下更黑暗。
  黑狗在前面走,陆小凤在后面跟着,等他的眼睛已习惯于黑暗时,他才发现自己正走在一条很弯曲的小路上。
  路的两旁,有各式各样的树木,还有些不知名的花草。 
  在阳光普照的时候,这山谷一定很美。
  可是山谷里是不是也有阳光普照的时候?
  陆小凤忽然发觉自己真正最渴望见到的,并不是一只红得发亮的红烧蹄膀,而是阳光。
  那种照在人身上,可以令人完全都热起来的阳光。
  他也像别人一样,也曾诅咒过阳光。
  每当他在骄阳如火的夏日,被晒得满脸大汗,气喘如牛时,就忍不住要诅咒阳光。
  可是现在他最渴望的,也正是这种阳光。
  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只有当你失去它的时候,才知道它的珍贵。
  陆小凤在心里叹了口气,忽然听见附近也有人在叹气。
  不但有人叹气,而且有人说话:“陆小凤,我知道你会来的,我早就在这里等着你。”
  这里是幽灵山庄,黑暗中本就不知有多少幽灵躲藏,这个人说话的声音也缥缈阴森如鬼魂。
  陆小凤掌心捏把冷汗。他明明听见说话的声音在附近,附近却偏偏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你看不见我的。”声音又响起:“一个真正的鬼要向人索命时,是绝不会让人看见的。”
  “我欠了你一条命?”陆小凤试探着问。
  “嗯。”
  “谁的命?”
  “我的命。”
  “你是谁?”
  “我就是死在你手上的蓝胡子。”
  陆小凤笑了,大笑。
  一个人正在紧张恐惧时,往往也会莫名其妙的笑起来。
  他的笑声虽然大,却很短。
  他忽然发现说话的既不是人,也不是鬼,而是那条狗。
  本来走在他前面的黑狗,已转过头,用一双死鱼般的眼睛瞪着他。
  “我就是死在你手上的蓝胡子。”这句话的确是从狗嘴里说出来的,每个字都是。
  狗怎么会说人话?
  难道蓝胡子的鬼魂已附在这条狗的身上?
  陆小凤的胆子再大,也不禁打了个寒噤,就在此时,这条狗已狂吼着向他扑了过来。
  他刚想去捉狗的前爪,谁知狗的肚子里竟突然伸出了一只手。
  一只人的手,手上拿着一把刀,手一扬,刀飞出,直打陆小凤的小腹。
  这一着更是意外中的意外,世上能躲过这一刀的人能有几个?
  至少有一个。
  陆小凤的小腹突然收缩,伸出两根手指一夹,果然夹住了刀锋。
  那条狗却已凌空翻身,倒掠三丈,转眼间就已没入黑暗中。
  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了。
  陆小凤抬起头看着远方的黑暗,低下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尖刀,只有自己对自己苦笑。
  这本来明明应该是场噩梦,却又偏偏不是梦。
  在这梦境般的幽灵山庄中,一件事究竟是真是梦?本来就很难分得清楚。
  只不过他总算明白了一件事:“这地方的狗并不是比人可爱。”
  黑暗中忽然又有人声传来:“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愿意让人来带路了?”
  这次他看见的居然真是个人。
  他又看见了叶灵。
  雾一般的灯光,昏灯般的迷雾,叶灵还是笑得那么甜。
  “现在你总明白,这地方究竟是人可爱,还是狗可爱了?”
  “我不明白。”
  “你还不明白?”
  “我只明白一件事。”陆小凤道:“有时这地方的狗就是人,人就是狗。”
  花寡妇未必真的是条狗,这条黑狗却是个人。
  陆小凤道:“江湖中宁愿做狗的人虽然不少,能做得这么彻底的却只有一个。”
  叶灵道:“你知道他是谁?”
  陆小凤道:“狗郎君。”
  叶灵道:“你早已知道?”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至少知道蓝胡子并不是死在我手上的,他自己当然也应该知道,所以他就算真的变成了恶鬼,也不该来找我。”
  叶灵笑了,眨眼笑道:“就算恶鬼不找你,饿鬼却一定会来找你。”
  陆小凤道:“饿鬼?”
  叶灵道:“饿鬼的意思,就是为了等你吃饭等得饿死的,你若还不赶紧去,今天晚上就要多出三十七个饿鬼来。”
  陆小凤道:“就算我还不去,真正的饿鬼也只有一个。”
  叶灵道:“谁?”
  陆小凤道:“我。”
  第五回 将军吃肉
  昨天是钩子七十岁生日,今天他醒来时,宿醉仍未醒,只觉得头疼如裂,性欲冲动。
  第一个现象就表示他已老了。
  昨天他只不过喝了四十多斤黄酒,今天头就痛得恨不得一刀把脑袋砍下来。
  十年前他还曾经有过一夜痛饮八十斤黄酒的纪录,睡了两个时辰后,就已精神抖擞,只用一只手,就握断了太行三十六友中二十三个人的咽喉。
  想到这一点,他就觉得痛恨,恨天恨地,也恨自己——像我这样的人,为什么也会老?
  可是发觉了第二个现象后,他又不禁觉得很安慰,他身体的某一部分,简直就硬得像是装在他右腕上的铁钩一样。
  七十岁的老人,有几个能像他这么强壮?
  只可惜这地方的女人太少,能被他看上眼的女人更少。
  事实上,他看得上眼的女人一共只有三个,这三个该死的女人又偏偏总是要吊他的胃口。
  尤其是那又精又灵的小狐狸,已经答应过他三次,要到他房里来,害得他白白空等了三夜。
  想到这一点,他心里更恨,恨不得现在就把那小狐狸抓过来,按在床上。
  这种想法使得他更胀得难受,今天若再不发泄一下,说不定真的会被憋死。
  他心里正在幻想着那满脸甜笑的小狐狸,和她那冷若冰霜的姐姐,还有那已熟得烂透的花寡妇。
  他正想伸出他的手,外面忽然有人在敲门,敲得很响。
  只有两三个人敢这么样敲他的门,来的不是管家婆,就是表哥。
  这两人虽然都是他的死党,他还是忍不住有点怒气上涌。
  情欲被打断时,通常立刻就会变成愤怒。
  他拉过条薄被盖住自己,低声怒吼:“进来。”
  表哥背负着双手,站在门外,光滑白净的脸,看来就像是个刚剥了壳的鸡蛋。
  看到这张脸,没有人能猜出他的年纪。
  对于这一点,他自己一向觉得很满意,有时甚至连他自己也会忘记了自己的年纪。
  听见钩子的怒吼声,他就知道这老色鬼今天又动了春情。
  他带着笑推开门走进去,看着那一点在薄被里凸起的部分,微笑着道:“看来你今天的情况还不错,要不要我替你摘两把叶子回来?”
  钩子又在怒吼:“快闭上你的贼眼和臭嘴,老子要找女人,自己会去找。”
  表哥道:“你找到几个?”
  钩子更愤怒,一下子跳起来,冲到他面前,用右手的铁钩抵住他肚子,咬着牙道:“你敢再说一个字,老子就把你心肝五脏一起勾出来。”
  表哥非但一点也不害怕,反而笑得更愉快:“我并不是在气你,只不过在替你治病,你看你现在是不是已经软了?”
  钩子狠狠的盯着他,忽然大笑,大笑着松开手:“你也用不着神气,若不是因为这地方的男人比女人好找,你的病保证比我还厉害。”
  表哥施施然走过去,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悠声道:“只可惜这地方真正的男人已越来越少了,我真正看得起的也许只有一个。”
  钩子道:“是不是将军?”
  表哥冷笑摇头,道:“他太老。”
  钩子道:“是小清?”
  表哥道:“他只不过是个绣花枕头。”
  钩子道:“难道是管家婆?”
  表哥又笑了,道:“他自己就是老太婆,他不来找我,我已经谢天谢地了。”
  钩子道:“你说的究竟是谁?”
  表哥道:“陆小凤。”
  钩子叫起来:“陆小凤!就是那个长着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表哥眯起眼笑道:“除了他之外,还有谁能让我动心?”
  钩子道:“他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表哥道:“据说是因为玩了西门吹雪的老婆。”
  钩子道:“你已见过他?”
  表哥道:“只偷看了两眼。”
  钩子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表哥又眯起了眼,道:“当然是个真正的男人,男人中的男人。”
  钩子刚坐下,又站起来,赤着脚走到窗口。
  窗外雾色凄迷。
  他忽然回头,盯着表哥,道:“我要杀了他!”
  表哥也跳起来:“你说什么?”
  钩子道:“我说我要杀了他。”
  表哥道:“你没有女人就要杀人?”
  钩子握紧拳头,缓缓道:“他今年只不过三十左右,我却已七十了,但我却还是一定能杀死他的,我有把握。”
  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无论谁都看得出他杀人不仅为了要发泄,也是为了证明自己还年轻。
  ——有很多老人想找年轻的女孩子,岂非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
  ——他们只忘了一点,青春虽然美妙,老年也有老年的乐趣。
  有位西方的智者曾经说过一段话,一段老年人都应该听听的话。
  ——年华老去,并不是一个逐渐衰退的过程,而是从一个平原落到另外一个平原,这虽然使人哀伤,可是当我们站起来时,发现骨头并未折断,眼前又是一片繁花如锦的新天地,还不知有多少乐趣有待我们去探查,这岂非也是美妙的事?
  钩子当然没有听过这些话,表哥也没有。
  他看着钩子脸上的表情,终于叹了口气,道:“好,我帮你杀他,可是你也得帮我先做了他。”
  钩子道:“好!”
  突听门外一个人冷笑道:“好虽然好,只可惜你们都已迟了一步。”
  随着笑声走进来的,是个又瘦又高,驼背鹰鼻的老人。
  表哥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你这管家婆一定会来管我们的闲事的。”
  管家婆道:“我只不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
  钩子抢着道:严什么消息?”
  管家婆道:“那条黑狗已经先去找陆小凤,就算他不能得手,还有将军。”
  钩子动容道:“将军准备怎么样?”
  管家婆道:“他已在前面摆下了鸿门宴,正在等着陆小风。”
  夜还是同样的夜,雾还是同样的雾,山谷还是同样的山谷。
  可是陆小凤心里的感觉已不同。
  和一个又甜又美的聪明女孩子并肩漫步,当然比跟在一条黑狗后面走愉快得多。
  叶灵用眼瞟着陆小凤:“看样子你好像很愉快?”
  陆小凤道:“我至少比刚才愉快。”
  叶灵道:“因为你知道我不会咬你?”
  陆小凤道:“你也比刚才那条狗漂亮,比任何一条狗都漂亮。”
  叶灵笑了,笑得真甜:“难道我只比它强这么一点点?”
  陆小凤道:“当然还有别的。”
  叶灵道:“还有什么?”
  陆小凤道:“你会说话,我喜欢听你说话。”
  叶灵眨着眼,道:“你喜欢听我说些什么?是不是喜欢听我说说这地方的秘密?”
  陆小凤笑了。他的笑也许有很多种意思,却绝对连一点否认的意思都没有。
  叶灵道:“你要我从哪里开始说起?”
  陆小凤道:“就从钩子开始如何?”
  叶灵睁大了眼睛,吃惊的看着他,道:“你也知道钩子?你怎么会知道的?”
  陆小凤悠然道:“我不但知道钩子,还知道将军、表哥和管家婆。”
  叶灵走过去,摘下片树叶,又走回来?忽然叹了口气,道:“你知道的已经太多了,只不过,你若一定要问,我还是可以告诉你。”
  陆小凤道:“那么你最好还是先从钩子开始。”
  叶灵道:“他是个杀人的钩子,也是条好色的公狼,现在他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把我的裤子撕烂,把我按到床上去。”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其实你用不着说得这么坦白的。”
  叶灵又睁大她那纯真无邪的眼睛,道:“我本来就是坦白的女人,又恰巧是个最了解男人的女人。”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苦笑道:“真是巧得很,只可惜我并不想听有多少男人要脱你的裤子。”
  叶灵眨了眨眼,道:“假如有人要脱你裤子,你想不想听?”
  陆小凤笑道:“这种事也平常得很,我也不是第一次遇到。”
  叶灵道:“假如要脱你裤子的是个男人呢?”
  陆小凤叫了起来:“是个男人?”
  叶灵嫣然道:“我说错了,不是一个男人,是两个。”
  陆小凤连叫都叫不出了,过了很久,才试探着问道:“是不是表哥和管家婆?”
  叶灵又睁大眼睛,道:“你怎么知道的?”
  陆小凤苦笑道:“这两个人名字听起来就有点邪气。”
  叶灵道:“可是最可怕的一个并不是他们。”
  陆小凤道:“哦?”
  叶灵道:“你有没有见过可以用一双空手活活把一条野牛撕成两半的人?”
  陆小凤立刻摇头,道:“没有。”
  叶灵道:“你有没有见过只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把别人脑袋敲得稀烂的人?”
  陆小凤道:“没有。”
  叶灵道:“现在你就快见到了。”
  陆小凤咽下嘴里一口苦水,道:“你说的是将军?”
  叶灵道:“一点也不错。”
  陆小凤道:“他也在等我?”
  叶灵道:“不但在等你,而且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所以你最好先去找个大铁锅来。”
  陆小凤道:“要铁锅干什么?”
  叶灵道:“盖住你的脑袋。”
  将军站在高台上。
  他身高八尺八寸,重一百七十三斤,宽肩,厚胸,双腿粗如树干,手掌伸开时大如蒲扇,掌心的老茧厚达一寸,无论多锋利的刀剑,被他的手一握,立刻拗断。
  他面前居然真的有口大铁锅。
  铁锅摆在火炉上,火炉摆在高台前,高台就在大厅里。
  大厅高四丈,石台高七尺,铁锅也有三尺多高。
  炉火正旺,锅里煮着热气腾腾的一锅肉,香得简直可以把十里之内的人和狗都引来。
  陆小凤进来的时候,将军正用一支大木杓在搅动锅里的肉。
  看见陆小凤,他立刻放下木杓,瞪起了眼,大喝一声:“陆小凤?”
  喝声如晴空霹雳,陆小凤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也喝了一声:“将军?”
  将军道:“你来不来?”
  陆小凤道:“我来。”
  他真的走过去,步子迈得比平常还要大得多。
  将军瞪着他,道:“锅里是肉。”
  陆小凤道:“是肉。”
  将军道:“你吃肉?”
  陆小凤道:“吃。”
  将军道:“吃得很多?”
  陆小凤道:“多。”
  将军道:“好,你吃!”
  他将手里的大木杓交给陆小凤,陆小凤接过来就满满盛了一杓。
  一杓肉就有一碗肉,滚烫的肉。
  陆小凤不怕烫,吃得快,一杓肉吃完,他才吐一口气,道:“好肉。”
  将军道:“本就是好肉。”
  陆小凤道:“你也吃肉?”
  将军道:“吃。”
  陆小凤道:“也吃得多?”
  将军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木杓,也满满的吃了一杓,仰面长嘘:“好肉。”
  陆小凤道:“是好肉。”
  将军道:“你知道这是什么肉?”
  陆小凤道:“不知道。”
  将军道:“你不怕这是人肉?”
  陆小凤道:“怕。”
  将军道:“怕也要吃?”
  陆小凤道:“吃人总比被人吃好。”
  将军又瞪着他看了很久,道:“好,你吃!”
  一杓肉就是一碗肉,一碗肉就有一斤,陆小凤又吃了一杓。
  将军也吃了一杓,他再吃一杓。
  片刻之间,至少有五斤滚烫的肉下了他的肚。
  吃到第六杓时,将军才问:“你还能吃?”
  陆小凤不开口,却忽然翻起跟斗来,一口气翻了三百六十个跟斗,站起来回答:“我还能吃。”
  将军道:“好,再吃。”
  再吃就再吃,吃一杓,翻三百六十个跟斗,两千个跟斗翻过,陆小凤还是面不改色。
  将军却不禁动容,道:“好跟斗。”
  三个字刚出口,“噗”的一声响,他肚子的皮带已断成两截。
  陆小凤道:“你还能吃?”
  将军也不答话,却跳下高台,一把抄住了火炉的脚。
  火炉是生铜打成的,再加上炉上的铁锅,少说也有五七百斤。
  他用一只手就举起来,再放下,又举起,一口气做了三百六十次,才放下火炉,夺过木杓,厉声道:“你看着。”
  这次他吃了两杓。
  陆小凤看着他手里的木杓,连眼睛都似已看得发直,忽然也抄起火炉,举高放下,一口气做了三百六十次,夺过木杓,吃了两杓。
  将军的眼睛也已看得发直。
  陆小凤喘着气,道:“再吃?”
  将军咬了咬牙,道:“再吃!”
  他接过木杓,一杓子下去,只听又是“噗”的一响。这次并不是皮带断了,而是木杓已碰到锅底。
  一杓肉就是一斤,一锅肉总有三五十杓,完全都被他们吃得干干净净。
  陆小凤长长吐出口气,摸着已凸起来的肚子,道:“好肉。”
  将军道:“本就是好肉。”
  陆小凤道:“只不过没有肉比有肉还好。”
  将军瞪着他,忽然大笑,道:“好得多了。”
  两个人一起大笑,忽然又一起倒了下去,躺在石台上,躺着还在笑。
  台下当然还有人,所有的人早已全都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将军忽然又道:“你的肚子还没有破?”
  陆小凤道:“没有。”
  将军道:“倒看不出你这小小的肚子里,能装得下如此多肉。”
  陆小凤道:“我还比你多吃了一杓。”
  将军道:“我每杓肉都比你多。”
  陆小凤道:“未必。”
  将军突又跳起来,瞪着他。
  陆小凤却还是四平八稳的躺着。
  将军道:“站起来,再煮一锅肉来比过。”
  陆小凤道:“不比了。”
  将军道:“你认输?”
  陆小凤道:“我本来已胜了,为什么还要比?我本来已赢了,为什么要认输?”
  将军瞪着他,额上青筋一根根凸起,每根筋都比别人的手指还粗。
  陆小凤淡淡道:“原来你不但肚子发胀,头也在发胀。”
  将军双拳忽然握紧,全身骨节立刻发出一连串爆竹的声音,本来已有八尺八寸高的身材,好像又增长了半尺。
  看来这个人不但天生神力,一身硬功,也已练到巅峰。
  陆小凤却笑了:“你想打架?”
  将军闭着嘴。
  现在他已将全身力量集中,一开口说话,气力就分散了。
  陆小凤道:“吃肉我虽然已没有兴趣,打架我倒可以奉陪。”
  将军突然大喝,吐气开声,一拳击出。
  他蓄势已久,正如强弓引满,这一拳之威,几乎已令人无法想像。
  只听“哗啦啦,叮叮当”一片响,铁锅铜炉翻倒,连一丈外的桌椅也被震倒,桌上的杯盘碗盏,有的掉在地上跌碎,有的在桌上已被震碎。
  陆小凤的人居然也被拳风打得飞了出去,飘飘荡荡的飞过三四张长桌,飞过十来个人的头顶,飞过十多丈长的大厅,就像是只断了线的风筝。
  大厅里立刻响起一阵喝彩声,将军独立高台,看来更威风凛凛,不可一世。
  谁知就在这时,只听“呼”的一声风声,陆小凤忽然又回到了他的面前,脸上居然还带着微笑,道:“你这一拳打得我好凉快,再来一拳如何?”
  将军怒吼,连击三拳。
  他的拳法绝无花俏,但每一拳击出,都确实而有效。
  这三拳的力量虽然已不如第一拳威猛,却远比第一拳快得多。
  陆小凤又被打得飞起,只不过这一次并没有飞出去,突然凌空翻身,落到将军身后。
  将军身子虽魁伟,反应却极灵活,动作更快,坐马拧腰,霸王卸甲,将军脱袍,回弓射月,连消带打,又是三招击出。
  这本是拳法中最基本普通的招式,可是在他手上使出来,就绝不是普通人能招架抵挡的。
  幸好陆小凤不是普通人,这世上根本就再也找不出第二个陆小凤。
  他身子一闪,突然从将军腋下钻过去,突然伸手,托住了将军的肘,一头撞在将军的肋骨上。
  将军一百七十三斤重的身子,竟被他撞得踉跄后退,几乎跌下高台。
  可是陆小凤更吃惊。
  他忽然发现这个人竟有一身横练功夫,他一头撞上去,就像撞在石头墙上,撞得头都发了晕。
  就因为心惊头晕,所以他笑的声音更大,大笑道:“你又输了。”
  将军怒道:“放屁!”
  陆小凤道:“我一拳就几乎把你打倒,你还不认输?”
  将军道:“你用的什么拳?”
  陆小凤道:“头拳。”
  将军道:“这算是哪门功夫?”
  陆小凤道:“这就是打架的功夫,只要能把对方打倒,随便什么都可以用。”
  将军笑道:“我倒要看看你还能用什么?”
  他沉腰坐马,再次出手,拳式更密,出手更快,存心要先立于不败之地。
  这一次他拳法施展开,才看得出他的真功夫。
  陆小凤根本攻不进去。
  这趟拳法展开,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攻进去。
  陆小凤好像也想通了这一点,索性放弃了攻势,远远的退到石台的角落上,忽然弯下腰,抱起了肚子:“不行,我的肚子痛得要命。”
  其实他自己当然也知道,就算他肚子痛死,也没有人管的。
  将军一个箭步窜过来,陆小凤已游鱼般贴着石台,从将军脚底滑过,突然双手按地,一个鲤鱼打挺,一屁股撞在将军的屁股上。
  将军本就在全力进击,哪里能收得住势?这一次竟真的被他撞下石台,几乎一跤跌倒。
  陆小凤拍掌大笑,道:“你又输了!”
  将军的脸发青,嘴唇发抖。
  陆小凤道:“这一次你为何不问我用的是什么拳?”
  将军不问,不开口。
  陆小凤道:“我用的是股拳。”他微笑着,又道:“下次你若再见到连屁股都能打人的角色,最好躲得远些,因为你一定不是他的敌手。”
  将军突又大吼,一拳击出,这次他打的不是人,是石台。
  用青石砌成的高台,竟被他打塌了一角,碎石乱箭般飞出。
  他身子也跟着飞跃而起,人还在空中,就已击出了第二拳。
  凌空下击的招式,威势虽猛,却最易暴露自己的弱点,本来只能用于以强击弱。
  陆小凤绝不比他弱,他这一招实在用得极险,因为他早已算准了陆小凤站不稳。
  无论谁都没法子在崩裂的石台上,乱箭般的碎石中站稳的。
  站不稳就无法还击,不能还击就只有退让闪避,无论怎么闪避,都难免要被他拳风扫及。
  他这一招用得虽险,却正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杀手。
  陆小凤的伤还没有好,身子还很弱,以将军拳风之强,他绝对挨不起。
  他没有挨。
  他居然还能反击,在绝对不可能反击的情况下出手反击。
  将军身经百战,决胜于瞬息之间,他本已算无遗策。
  只可惜这次他算错了一着。
  陆小凤做的事,本就有很多都是别人认为绝不可能做到的。
  这一次他用的既不是头拳,也不是股拳,而是他的手,他的手指。
  独一无二的陆小凤,独一无二的“灵犀指”。
  他身子忽然斜斜飞起,伸出两根手指来轻轻一弹,食指弹中了将军的拳头,中指弹着了将军的胸膛。
  一击就可以击碎石台的铁拳,连钢刀都砍不开的胸膛,他两根手指弹上去,有什么用?
  有用!
  没有人能想像他这两指一弹的力量。
  将军狂吼,飞出,跌下,重重的跌在碎石堆上。
  大厅里还有三十六个人,却没有一点声音,甚至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
  三十六个人的眼睛,都在瞪着陆小凤,眼睛里都带着种奇怪的表情。
  陆小凤在苦笑。
  他只有苦笑,因为他知道这些人纵然不是将军的朋友,现在也已变成了他的对头。
  一个人刚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忽然间就结下了三十六个对头,无论对谁说来,都绝不是件很愉快的事。
  他只希望将军伤得不太重。
  等他转头去看时,本来倒在碎石堆上的将军,竟已不见了。
  他再回头,就看见一个灰衣人慢慢的在往门外走,将军就在这个人的怀抱里。
  以陆小凤耳目之灵,居然没有发觉这个人是从哪里来的?更没有发觉他怎么能抱走将军,忽然间就已到了门口。
  陆小凤怔住。
  灰衣人已走出了门。
  大厅里三十六个人也全都站起来,跟着他慢慢的走了出去,没有一个人回头再看陆小凤一眼,就好像已经将陆小凤当做个死人。
  无论多好看的死人,也没有人愿意多看一眼的。
  陆小凤自己也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一座坟墓里,没有人、没有声音,灯光虽然还亮着,却仿佛已变得比黑暗还黑暗。
  如果你什么都看不见,连一点希望都看不见,灯光对你又有什么用?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还是呆呆的站在那里,动都没有动。
  这里本就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能到哪里去?
  他本已走入了绝路,还能往哪里走?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一双眼睛,一只手。
  一只又白又小的手,一双带着笑的眼睛,叶灵正在门外向他招手。
  陆小凤立刻走过去。
  就算门外有一百个陷阱,一万种埋伏在等着他,他也会毫不迟疑的走出去。
  因为他忽然发觉,那种绝望而无助的孤独,远比死还可怕得多。
  门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人,一片黑暗。
  叶灵的眼睛纵然在黑暗中看来,还是亮得像秋夜中升起的第一颗星。
  她看着陆小凤,微笑着,道:“恭喜你。”
  陆小凤不懂:“为什么恭喜我?”
  叶灵道:“因为你还没有死,一个人只要能活着,就是件可贺可喜的事。”
  陆小凤道:“本来我已该死了?”
  叶灵点点头。
  陆小凤道:“现在呢?”
  叶灵道:“现在你至少还在幽灵山庄里活下去。”
  陆小凤吐出口气,忍不住又问道:“刚才那灰衣人是谁?”
  叶灵道:“你猜不出?”
  陆小凤道:“是老刀把子?”
  叶灵眼波转了转,反问道:“你认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小凤道:“是个可怕的人。”
  叶灵道:“你认为他的武功怎么样?”
  陆小凤道:“我看不出。”
  叶灵道:“连你都看不出?”
  陆小凤叹道:“就因为连我都看不出,所以才可怕。”
  叶灵道:“你认为老刀把子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小凤道:“当然是个很可怕的人!”
  叶灵笑了笑,道:“那么他当然就是老刀把子,你根本就不必问的。”
  陆小凤也在笑,笑容看来却一点也不愉快。
  一个像他这样的高手,忽然发现有人的武功远比他更高,心里的滋味总是不太好受的。
  叶灵忽然沉下脸,冷冷道:“你第一天来就打架闯祸,他本想杀了你的,若不是有人替你求情,现在你已死了两次。”
  陆小凤道:“是谁替我求情的?”
  叶灵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是我。”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当然是你,我早就知道一定是你。”
  叶灵忽又嫣然一笑,道:“你既然知道,准备怎么样报答我?”
  陆小凤微笑道:“我准备咬你一口,咬你的鼻子。”
  叶灵瞪着他,忽然跳起来,道:“滚,滚回你的狗窝里去,钟声不响,就不许出来。”
  陆小凤道:“这也是老刀把子说的?”
  叶灵道:“哼。”
  陆小凤道:“现在我能不能见见他?”
  叶灵道:“不能。”她板着脸,又道:“可是他要见你的时候,你想不见他都不行。”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其实一个人在屋里休养几天倒也不坏,只不过没饭吃就有点难受而已。”
  叶灵道:“你有饭吃,每天三顿,六菜一汤,随便你点。”
  陆小凤道:“现在我就可以点明天的菜?”
  叶灵道:“可以。”
  陆小凤道:“我要吃红烧蹄膀、熏羊肉、三鲜鸭子、锅贴豆腐、虾子乌参、五梅乳鸽,再加一碗黄瓜片氽丸子汤。”
  叶灵看着他,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好像觉得很奇怪。
  陆小凤道:“我是个吃客,这些菜都是好菜,吃客点好菜,有什么好奇怪的?”
  叶灵道:“我只奇怪一点。”
  陆小凤道:“哦?”
  叶灵道:“我只奇怪你为什么不想吃我的鼻子?”
  灯已灭了。
  陆小凤在黑暗中躺下来,这是他在幽灵山庄中度过的第一夜。
  到这里只不过才半天,他已见到了许多件奇怪而可怕的事,许多个奇怪而可怕的人。
  尤其是那勾魂使者和老刀把子,这两人武功之高,连他都觉得不可思议。
  现在他虽然还活着,以后呢?
  以后还不知要有多少个黑暗、孤独而可怕的长夜,要等他慢慢的去捱。
  他不想再想下去。
  他忽然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
  第六回 元老会的组织
  第二天早上,山谷还是浓雾迷漫,小木屋就好像飘浮在云堆里,推开门看出去,连自己的人都觉得飘飘浮浮的,又像是水上的一片浮萍。
  这世上岂非本就有很多人像浮萍一样,没有寄托,也没有根?
  陆小凤叹了口气,重重的关上门,情绪低落得简直就像是个刚看见自己情人上了别家花轿的男孩子。
  这天早上惟一令他觉得有点愉快的声音,就是送饭的敲门声。
  送饭来的是个麻子,面目呆板,满嘴黄牙,全身上下惟一令人觉得有点愉快的地方,就是他手里提着的一个大食盒。
  食盒里果然有六菜一汤,外带白饭。六个大碟子里装着的,果然全是陆小凤昨天晚上点的菜。
  可是每样菜都只有一块,小小的一块,眼睛不好的人,连看都看不见,风若大些,立刻就会被吹走。
  最绝的是那样三鲜鸭子,只有一根骨头、一块鸭皮、一根鸭毛。
  陆小凤叫了起来:“这就是三鲜鸭子?”
  麻子居然瞪起了眼,道:“这不是鸭子是什么?难道是人?”
  陆小凤道:“就算这是鸭子,三鲜呢?”
  麻子道:“鸭毛是刚拔下来,鸭皮是刚剥下来,鸭骨头也新鲜得很,你说这不是三鲜是什么?”
  陆小凤只有闭上嘴。
  麻子已“砰”的一声关上门,扬长而去。
  陆小凤看着面前的六样菜,再看看碗里的一颗饭,也不知是该大哭三声,还是大笑三声。
  直到现在他总算才明白,那位游魂先生为什么会对鸡骨头那样有兴趣了。
  他拿起筷子,又放下,忽然听见后面的小窗外有人在叹气:“你这块红烧肉蹄膀,比我昨天吃的还大些,至少大一倍。”
  陆小凤用不着回头,就知道那位游魂先生又来了,忍不住问道:“这种伙食你已经吃了多久?”
  游魂道:“三个月。”
  他一下子就从窗外钻进来,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桌上的六样菜,又道:“吃这种伙食有个秘诀。”
  陆小凤道:“什么秘诀?”
  游魂道:“每样菜都一定要慢慢的吃,最好是用门牙去慢慢的磨,再用舌尖去舐,才可以尝出其中的滋味来。”
  陆小凤道:“什么滋味?”
  游魂终于叹了口气,苦笑道:“叫人只恨不得一头撞死的滋味。”
  陆小凤道:“可是你还没有死。”
  游魂道:“因为我还不想死,别人越想要我死,我就越要活下去,活给他们看。”
  陆小凤也不禁叹了口气,道:“你能活到现在,一定很不容易。”
  游魂慢慢的点了点头,眼角忽然有两滴眼泪流了下来。
  陆小凤不忍再看,一头倒在床上,用枕头盖住了脸。
  游魂道:“饭已送来了,你还不吃?”
  陆小凤道:“你吃吧,我不饿。”
  游魂道:“不饿也得吃,非吃不可。”
  陆小凤道:“为什么?”
  游魂道:“因为你也得活下去!”
  他忽然一把掀起陆小凤脸上的枕头,大声道:“你若想死,倒不如现在就让我一拳把你打死,因为你现在身上还有肉,还可以让我痛痛快快的吃几顿。”
  陆小凤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已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的脸,忽然道:“我姓陆,叫陆小凤。”
  游魂道:“我知道。”
  陆小凤道:“你呢?你是谁?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这一次游魂居然并没有显得很激动,只是用一双已骷髅般深凹下去的眼睛盯着陆小凤,反问道:“你又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陆小凤道:“因为……”
  游魂抢着道:“因为你做错了事,已被人逼得无路可走,只能走上这条死路。”
  陆小凤承认。
  游魂道:“现在江湖中人一定都认为你已死了,西门吹雪一定也认为你已死了,所以你才能在这里活下去。”
  陆小凤道:“你呢?”
  游魂道:“我也一样。”他又补充着道:“将军、表哥、钩子、管家婆……这些人的情况也全都一样。”
  陆小凤道:“可是我不怕让他们知道我的来历底细。”
  游魂道:“他们却怕你。”
  陆小凤道:“为什么?”
  游魂道:“因为他们还不信任你,他们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们还活着,否则……”
  陆小凤道:“否则他们的仇家很可能就会追踪到这里。”
  游魂道:“不错。”
  陆小凤道:“你呢?你也不信任我?”
  游魂道:“我就算信任你,也不能把我的来历告诉你。”
  陆小凤道:“为什么?”
  游魂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恐惧?还是痛苦?
  “我不能说,绝不能……”
  他嘴里喃喃自语,仿佛在警告自己,他的身子又已幽灵般飘起。
  可是这一次陆小凤已决心不让他走了,闪电般握住他的手,再问一遍:“为什么?”
  “因为……”游魂终于下了决心,咬着牙道:“因为我若说出来,我们就绝不会再是朋友。”
  陆小凤还是不懂,还是要问,谁知游魂那只枯瘦干硬的手竟然变得柔软如丝棉,竟突然从他掌握中挣脱。
  从没有任何人的手能从陆小凤掌握中挣脱。
  他再出手时,游魂已钻出了窗户,真的就像是一缕游荡的魂魄。
  陆小凤怔住。
  他从没有见过任何人的软功练到这一步,也许他听说过,他好像听司空摘星提起过,可是连这种记忆都已很模糊。
  所有的记忆都渐渐模糊,陆小凤被关在这木屋里已有两三天。
  究竟是两天?三天?还是四天,他也已记不清了。
  原来饥饿不但能使人体力衰退,还能损伤人的脑力,让人只能想起一些不该想的事,却将所有应该去想的事全都忘记。
  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躺在个鸽子笼般的小木屋里挨饿,这种痛苦谁能忍受?
  陆小凤能。
  别人都能忍受的事,他也许会忽然爆发,别人都没法子忍受的事,他却偏偏能忍受。
  可是听到外面有钟声响起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高兴得跳了起来。
  “钟声不响,不许出来。”
  现在钟声已响了,他跳起来,冲出去,连靴子都来不及套上就冲了出去。
  外面仍有雾,此刻正黄昏。
  夕阳在迷雾中映成一环七色光圈。
  这世界毕竟还是美丽的,能活着毕竟是件很愉快的事。
  大厅里还是只有三十六个人,陆小凤连一个都不认得。
  他见过的人全部不在这里,勾魂使者、将军、游魂、叶灵,他们为什么都没有来?还有独孤美为什么一进了这山谷就不见踪影?
  陆小凤在角落里找了个位子坐下来,没有人理他,甚至连多看一眼的人都没有,每个人的脸色都很严肃,心情好像都很沉重。
  生活在这地方的人,也许本来就是这样子的。
  陆小凤在心里叹了口气,抬起头往前看,才发现本来摆着肉锅炉的高台上,现在摆着的竟是口棺材。
  崭新的棺材,还没有钉上盖。
  死的是什么人,是不是将军?他们找陆小风,是不是为了要替将军复仇?
  陆小凤心里正有点忐忑不安,就看见叶灵从外面冲了进来。
  这个爱穿红衣裳又爱笑的小女孩,现在穿的竟是件白麻孝服,而且居然哭了,哭得很伤心。
  她一冲进来,就扑倒在棺材上哭个不停。
  陆小凤从来也没有想到过她会为别人哭得这么伤心,她还年轻,活泼而美丽,那些悲伤不幸的事好像永远都不会降临到她身上的。
  死的是什么人?怎么会死的?
  陆小凤正准备以后找个机会去安慰安慰她,谁知她已经在呼唤:“陆小凤,你过来!”
  陆小凤只有过去。
  他猜不到叶灵为什么会忽然叫他过去,他不想走得太近。
  可是叶灵却在不停的催促,叫他走快些,走近些,走到石台上去。
  他抬起头,才发现她用一双含泪的眼睛在狠狠的盯着他,眼睛里充满敌意。
  陆小凤忍不住问:“你要我上去?”
  叶灵在点头。
  陆小凤又问:“上去干什么?”
  叶灵道:“上来看看他!”
  “他”当然就是躺在棺材里的人,一个人若已进了棺材,还有什么好看的?
  可是她的态度却很坚决,好像非要陆小凤上去看看不可。
  陆小凤只有上去。
  叶灵竟掀起了棺盖,一阵混合着浓香和恶臭的气味立刻扑鼻而来,棺材里的人几乎已完全浮肿腐烂,她为什么一定要陆小凤来看?
  陆小凤只看了一眼,就已忍不住要呕吐。
  这个人赫然竟是叶孤鸿,死在那吃人丛林中的叶孤鸿。
  叶灵咬着牙,狠狠的盯着陆小凤,道:“你知道他是谁?”
  陆小凤点点头。
  叶灵道:“他是我的哥哥,嫡亲的哥哥,若不是因为他照顾我,我早已死在阴沟里。”
  她眼睛里充满悲伤和仇恨:“现在他死了,你说我该不该为他复仇?”
  陆小凤又点点头。
  他从不和女人争辩,何况这件事本就没有争辩的余地。
  叶灵道:“你知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陆小凤既不能点头,又不能摇头,既不能解释,又不能否认,只恨不得旁边忽然多出一口棺材来,好让他也躲进去。
  叶灵冷笑道:“其实你就算不说,我也知道。”
  陆小凤忍不住问:“知道什么?”
  叶灵道:“他是死在外面那树林里的,死了三天,这三天只有你到那树林里去过。”
  陆小凤苦笑道:“难道你认为是我杀了他?”
  叶灵道:“不错!”
  陆小凤还没有开口,忽然听见后面有个人抢着道:“错了。”
  “错了?”
  “这三天到那树林里去过的人,绝不止他一个。”
  站出来替陆小凤说话的人,竟是那个始终毫无消息的独孤美,他道:“至少我也去过,我也是从那里来的。”
  叶灵叫了起来:“你也能算是个人?你能杀得了我哥哥?”
  独孤美叹了口气,道:“就算我不是人,也还有别人。”
  叶灵道:“还有别人?”
  独孤美点点头,道:“就算我不是你哥哥的对手,这个人要杀你哥哥却不太困难。”
  叶灵怒道:“你说的是谁?”
  独孤美道:“西门吹雪!”
  他的眼睛在笑,笑得就像是条老狐狸:“这名字你是不是也听说过?”
  叶灵脸色变了,这名字她当然听说过。
  西门吹雪!
  剑中的神剑,人中的剑神。
  这名字无论谁只要听说一次,就再也不会忘记。
  独孤美用跟角瞟着她,道:“何况,陆小凤那时也伤得很重,最多只能算半个陆小凤,半个陆小凤怎么能对付一个武当小白龙?”
  叶灵又叫起来:“你说谎!”
  独孤美又叹了口气,道:“一个六亲不认的老头子,怎么会替别人说谎?”
  雾夜,窄路。
  他们并肩走在窄路上,他们已并肩走过一段很长的路。
  那条路远比这条更窄,那本是条死路。
  陆小凤终于开口:“一个六亲不认的老头子,为什么要替我说谎?”
  独孤美笑了笑,道:“因为老头子喜欢你。”他抢着又道:“幸好这老头子并没有粉燕子那种毛病,所以你一点也用不着担心。”
  陆小凤也笑了,大笑:“这老头子有没有酒?”
  独孤美道:“不但有酒,还有肉。”
  陆小凤连眼睛都笑了:“真的?”
  独孤美道:“不但有肉,还有朋友。”
  陆小凤道:“是你的朋友?还是我的?”
  独孤美道:“我的朋友,就是你的朋友。”
  酒是好酒,朋友也是好朋友。
  对一个喜欢喝酒的人来说,好朋友的意思,通常就是酒量很好的朋友。
  这位朋友不但喝酒痛快,说话也痛快,几杯酒下肚后,他忽然问:“我知道你是陆小凤,你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问?”
  陆小凤笑了,苦笑:“因为我已得过教训。”
  “你问过别人,别人都不肯说?”
  “嗯。”
  “但我却不是别人,我就是我。”他将左手拿着的酒一口气喝下去,用右手钩起了一块肉。
  肉是被钩起来的,因为他的右手不是手,是个钩子,铁钩子。
  “你就是钩子?”陆小凤终于想起。
  钩子承认!
  “我知道你一定听人说起过我,但有件事你却一定不知道。”
  “什么事?”
  “从你来的那一天,我就想跟你交个朋友。”他拍了拍独孤美的肩:“因为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你的对头,也是我的对头。”
  “我们的朋友是他,我们的对头是谁?”
  “西门吹雪!”
  陆小凤耸然动容:“你是……”
  钩子道:“我就是海奇阔!”
  陆小凤更吃惊:“就是昔年那威震七海的‘独臂神龙’海奇阔?”
  海奇阔仰面大笑:“想不到陆小凤居然也知道海某人的名字。”
  陆小凤看着他,目中的惊讶又变为怀疑,忽然摇头道:“你不是,海奇阔已在海上覆舟而死。”
  海奇阔笑得更愉快:“死的是另外一个人,一个穿着我的滚龙袍,带着我的滚龙刀,长相也跟我差不多的替死鬼。”他又解释着道:“在这里的人,每个都已在外面死过一次,你岂非也一样?”
  陆小凤终于明白:“这里本就是幽灵山庄,只有死人才能来。”
  海奇阔大笑道:“西门吹雪若是知道我们还在这里饮酒吃肉,只怕要活活气死。”
  陆小凤微笑道:“看来在这里我一定还有不少朋友。”
  海奇阔道:“一点也不错,这里至少有十六个人是被西门吹雪逼来的。”
  陆小凤目光闪动,道:“是不是也有几个被我逼来的?”
  海奇阔道:“就算有,你也用不着担心。”
  陆小凤道:“因为我已有了你们这些朋友。”
  海奇阔道:“一点也不错。”
  他大笑举杯,忽又压低声音,道:“这里只有一个人你要特别留意。”
  陆小凤道:“谁?”
  海奇阔道:“其实他根本不能算是人,只不过是条游魂而已。”
  陆小凤失声道:“游魂?”
  海奇阔反问道:“你见过他?”
  陆小凤没有否认。
  海奇阔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陆小凤道:“我很想知道。”
  海奇阔道:“这里有个很奇怪的组织,叫元老会,老刀把子不在的时候,这里所有的事,都由元老会负责。”
  陆小凤道:“元老会里的人,当然都是元老,阁下当然也是其中之一。”
  海奇阔道:“除了我之外,元老会还有八个,其实真正的元老,却只有两个。”
  陆小凤道:“哪两个?”
  海奇阔道:“一个是游魂,一个是勾魂,他们和叶家兄妹的老子,都是昔年跟老刀把子一起开创这局面的人,现在老叶已死了,这地方的人已没有一个比他们资格更老的。”
  陆小凤道:“只因为这一点,我就该特别留意他?”
  海奇阔道:“还有一点。”
  陆小凤拿起酒杯,等着他说下去。
  海奇阔道:“他是这里的元老,他若想杀你,随时都可以找到机会,你却连碰都不能碰他!”
  陆小凤道:“他有理由要杀我?”
  海奇阔道:“有。”
  陆小凤道:“什么理由?”
  海奇阔道:“你杀了他的儿子。”
  陆小凤道:“他儿子是谁?”
  海奇阔道:“飞天玉虎。”
  陆小凤深深吸了口气,忽然觉得刚喝下去的酒都变成了酸水。
  海奇阔道:“黑虎帮本是他一手创立的,等到黑虎帮的根基将要稳固时,他却跟着老刀把子到这里来了,因为他也得罪了一个绝不该得罪的人,也已被逼得无路可走。”
  陆小凤道:“他得罪了谁?”
  海奇阔道:“木道人,武当的第一名宿木道人。”
  陆小凤又不禁深深吸了口气,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为什么游魂一直不肯说出自己的来历。
  海奇阔道:“黑虎帮是毁在你手里的,他儿子是死在你手里的,木道人却恰巧又是你的好朋友,你说他是不是已有足够的理由杀你?”
  陆小凤苦笑道:“他有。”
  海奇阔道:“最要命的是,你虽然明知他要杀你,也不能动他。”
  陆小凤道:“因为他是元老中的元老。”
  海奇阔点点头,道:“除了他之外,元老会还有八个人,你若杀了他,这八个人就绝不会放过你。”他叹了口气,接着道:“我可以保证,这八个人绝没有一个是好对付的。”
  陆小凤也叹了口气,道:“所以我只有等着他出手。”
  海奇阔道:“不到一击必中时,他是绝不会出手,现在他还没有出手,也许就因为他还在等机会。”
  陆小凤虽然不再说话,却没有闭上嘴。
  他的嘴正在忙着喝酒。
  海奇阔又叹了口气,道:“你若喝醉了,他的机会就来了。”
  陆小凤道:“我知道。”
  海奇阔道:“但是你还要喝?”
  陆小凤忽然笑了笑,道:“既然他是元老,反正总会等到这个机会的,我为什么还不趁着没有死的时候多喝几杯?”
  喝酒和吃饭不同。
  平时只吃三碗饭,绝对吃不下三十碗,可是平时千杯不醉的人,有时只喝几杯就已醉了。
  陆小凤是不是已醉了?
  “我还没有醉。”他推开独孤美和海奇阔:“我还认得路回去,你们不必送我。”
  他果然没有走错路。
  有时一个人纵然已喝得人事不知,还是一样能认得路回家,回到家之后,才会倒下去。
  你若也是个喝酒的人,你一定也有过这种经验。
  陆小凤有过这种经验,常常有。
  “这是我的家,
  我们都爱它,
  前面养着鱼,
  后面种着花。”
  虽然这小木屋前面没有养鱼,后面也没有种花,毕竟总算是他的家。
  一个没有根的浪子,在大醉之后,忽然发现居然已有个家可以回去——这是种多么愉快的感觉?除了他们这些浪子,又有谁知道?
  陆小凤又唱起儿歌,唱的声音很大,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歌喉越来越好听了。
  屋子里没有灯,可是他一推开门,就感觉到里面有个人。
  “我知道你是谁,你不出声我也知道。”
  陆小凤不仅在笑,笑的声音也很大:“你是游魂,是这里的元老,你在这里等着我,是不是真的想杀我?”
  屋子里的人还是不出声。
  陆小凤大笑道:“你就算想杀我,也不会暗算我的,对不对?因为你是武当俗家弟子中的第一位名人,因为你就是钟先生,钟无骨。”
  他走进去,关上门,开始找火折子:“其实你本来也是木道人的老朋友,但你却不该偷偷摸摸在外面组织黑虎帮的,否则木道人又怎么会对付你?”
  还是没有回声,却有了火光。
  火折子亮起,照着一个人的脸,一张只剩下皮包着骨头的脸,那双已骷髅般深陷下去的眼睛,正瞬也不瞬的盯着陆小凤。
  陆小凤道:“现在我们既然都已是死人,又何必再计较以前的恩怨,何况……”
  他没有说下去。
  他的声音突然中断,手里的火折子也突然熄灭。
  他忽然发现这位钟先生已真的是个死人!
  屋子里一片漆黑,陆小凤动也不动的站在黑暗里,只觉得手脚冰冷,全身都已冰冷,就好像一下子跌入了冰窖里。
  这不是冰窖,这是个陷阱。
  他已看出来,可是他已逃不出去。
  他根本已无路可逃!
  于是他索性坐下来,刚坐下来,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就有人在敲门。
  “你睡了没有?我有话跟你说!”语音轻柔,是叶灵的声音。
  陆小凤闭着嘴。
  “我知道你没有睡,你为什么不开门?”叶灵的声音变凶了:“是不是你屋子里藏着女人?”
  陆小凤终于叹了口气,道:“这屋子里连半个女人都没有,却有一个半死人。”
  叶灵的声音更凶:“我说过,你若敢让女人进你的屋子,我就杀了你,无论死活都不行!”
  “砰”的一声,门被撞开了。
  “这里的女人,本就都是死女人。”
  “这个死人却恰巧是男的。”
  火折子又亮起,叶灵终于看见了这个死人:“还有半个呢?”
  陆小凤苦笑道:“还有半个人就是我!”
  叶灵看着他,又看看死人,忽然跳起来:“你杀了他?你怎么能杀他?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陆小凤没有开口,也不必开口,外面已有人替他回答:“他知道。”
  屋子很小,窗子也很小,叶灵挡在门口,外面的人根本走不进来。
  但是他们有别的法子。
  忽然间,又是“砰”的一声响,木屋的四壁突然崩散,连屋顶都塌下,本来坐在屋里的人,忽然就已到了露天里。
  陆小凤没有动。
  屋顶倒塌,打在他身上,他既没有伸手去挡,也没有闪避,只不过叹了口气。
  这是他第一次有家,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原来这世上不但有倒楣的人,也有倒楣的屋子。”陆小凤叹息着道:“屋子倒楣,是因为选错了主人,人倒楣是因为交错了朋友。”
  “你倒楣却是因为做错了事。”
  “你什么都可以做,为什么偏偏要杀他?”
  “我早就告诉过你,就算你明知他要杀你,也不能动他的,否则连我都不会放过你。”
  最后一个说话的是海奇阔,另外的两个人,一个是白面无须,服饰华丽;一个又高又瘦,鹰鼻驼背。前者脸上总是带着笑,连自己都对自己很欣赏的;后者总是愁眉苦脸,连自己都不欣赏自己。
  陆小凤忽然问:“谁是表哥?”
  表哥光滑白净的脸上虽然还带着笑,却故意叹了口气:“幸好我不是你的表哥,否则岂非连我都要被你连累?”
  陆小凤也故意叹了口气,道:“幸好你不是我表哥,否则我简直要一头撞死!”
  表哥笑道:“我保证你不必自己一头撞死,我们一定可以想出很多别的法子让你死。”
  他笑得更愉快,他对自己说出的每句话都很欣赏、很满意。
  另一人忽然道:“我本来就是个管家婆,这件事我更非管不可。”
  他愁眉苦脸的叹息道:“其实我根本一点也不喜欢管闲事,我已经有几个月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最近又老是腰酸背疼,牙齿更痛得要命……”
  他唠唠叨叨,不停的诉苦,非但对自己的生活很不满意,对自己的人也不满意。
  陆小凤苦笑道:“想不到元老会的人一下子就来了三位。”
  叶灵忽然道:“四位。”
  陆小凤很吃惊:“你也是?”
  叶灵板着脸,冷冷道:“元老的意思是资格老,不是年纪老。”
  表哥微笑道:“说得好。”
  管家婆道:“老刀把子不在,只要元老会中多数人同意,就可以决定一件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表哥道:“任何事。”
  陆小凤道:“多数人是几个人?”
  管家婆道:“元老会有九个人,多数人就是五个人。”
  陆小凤松了口气,道:“现在你们好像只到了四位。”
  管家婆道:“五位。”
  陆小凤道:“死的也算?”
  表哥道:“这里的人本就全都是死人,钟先生只不过多死了一次而已。”
  陆小凤道:“所以你们现在已经可以决定一件事了。”
  表哥悠然道:“你很聪明,你当然应该知道我们要决定的是什么事。”
  管家婆道:“我要决定你是不是该死。”
  陆小凤道:“难道我就完全没有辩白的机会?”
  管家婆道:“没有。”
  陆小凤只有苦笑。
  海奇阔道:“你们看他是不是该死?”
  管家婆道:“当然该死。”
  表哥道:“铁定该死。”
  海奇阔叹了口气,道:“我想钟先生的意思也跟你们一样。”
  表哥道:“现在只看小叶姑娘的意思了。”
  叶灵咬着嘴唇,用眼角瞟着陆小凤,那眼色就像是条已经把老鼠抓在手里的猫。
  就在这时,后面暗林中忽然有人道:“你们为什么不问问我的意思?”
  暗林中忽然有了灯光闪动,一双宫鬓丽服的少女,手提着纱灯走出来,一个头发很长很长的女人,懒洋洋的跟在她们身后。
  她长得并不美,颧骨太高了些,嘴也太大了些,一双迷迷蒙蒙的眼睛,总像是还没有睡醒。
  她穿着很随便,身上一件很宽大的黑睡袍,好像还是男人用的,只用一根布带随随便便的系住,长发披散,赤着双白生生的脚,连鞋子都没有。
  但她却无疑是个很特别的女人,大多数男人只要看她一眼,立刻就会被吸引住。
  看见她走过来,表哥却皱起了眉,叶灵在撇嘴,管家婆勉强笑道:“你看他是不是该死?”
  她的回答很干脆:“不该。”
  叶灵本来并没有表示意见的,现在却一下子跳了起来:“为什么不该?”
  这女人懒洋洋的笑了笑,道:“要判人死罪,至少总得有点证据,你们有什么证据?”
  管家婆道:“钟先生的尸体就是证据。”
  穿黑袍的女人道:“你杀了人后,还会不会把他的尸体藏在自己屋里?”
  管家婆看看表哥,表哥看看海奇阔,三个人都没有开口。
  叶灵却又跳了起来,道:“他们没有证据,我有。”
  穿黑袍的女人道:“你有什么?”
  叶灵道:“我亲眼看见他出手的。”
  这句话说出来,不但陆小凤吓了一跳,连表哥他们都好像觉得很意外。
  穿黑袍的女人脸上却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淡淡道:“就算你真的看见了也没有用。”
  叶灵道:“谁说没有用?”
  这女人道:“我说的。”
  她懒洋洋的走到陆小凤面前,用一只手勾住腰带,一只手拢了拢头发:“你们若有人不服气,不妨先来动动我。”
  海奇阔叹了口气,道:“你一定要这么样做?为的是什么?”
  穿黑袍的女人道:“因为我高兴,因为你管不着。”
  海奇阔瞪眼道:“你一定要逼我们动手?”
  这女人道:“你敢?”
  海奇阔瞪着她,眼睛里好像要喷出火来,却连一根手指都不敢动。
  表哥脸上的笑容已经看不见了,脸上铁青:“花寡妇,你最好放明白些,姓海的对你有意思,我可没有。”
  花寡妇用眼角瞟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能怎么样?就凭你从巴山老道那里学来的几手剑法,也敢在我面前放肆?”
  表哥铁青的脸突又胀得通红,突然大喝,拔剑,一柄可以系在腰上的软剑。
  软剑迎风一抖,伸得笔直,剑光闪动间,他已扑了过来。
  连陆小凤都想不到这个阴沉做作的人,脾气一发作,竟会变得如此暴躁冲动。
  花寡妇却早已想到了,勾在衣带上的手一抖,这条软软的布竟也被她迎风抖得笔直,毒蛇般一卷,已卷住了表哥的剑。
  只有最好的铁,才能打造软剑,谁知他的剑锋竟连衣带都割不断。
  花寡妇的手再一抖,衣带又飞出,“啪”的一声,打在表哥脸上。
  表哥的脸红了,陆小凤的脸也有点发红。
  他忽然发现花寡妇的宽袍下什么都没有。
  衣带飞出,衣襟散开,她身上最重要的部分几乎全露了出来。
  可是她自己一点也不在乎,还是懒洋洋的站在那里,道:“你是不是还想试试?”
  表哥的确还想试试,可惜管家婆和海奇阔已挡住了他。
  海奇阔喉结滚动,想把目光从花寡妇衣襟里移开,但连一寸都移不动。
  花寡妇的年纪算来已经不小,可是她的躯体看来还是像少女一样,只不过远比少女更诱人、更成熟。
  海奇阔又叹了口气,苦笑道:“你能不能先把衣服系上再说话?”
  花寡妇的回答还是那么干脆:“不能。”
  海奇阔道:“为什么?”
  花寡妇道:“因为我高兴,也因为你管不着。”
  管家婆抢着道:“你的意思究竟想怎么样?”
  花寡妇道:“我也不想怎么样,只不过陆小凤是老刀把子自己放进来的人,无论谁要杀他,都得等老刀把子回来再说。”
  管家婆道:“现在呢?”
  花寡妇道:“现在当然由我把他带走。”
  叶灵又跳起来,跳得更高:“凭什么你要把他带走?”
  花寡妇淡淡道:“只凭我这条带子。”
  叶灵道:“这条带子怎么样?”
  花寡妇悠然道:“这条带子也不能怎么样,最多只不过能绑住你,剥光你的衣裳,让钩子骑在你身上去。”
  叶灵的脸色已胀得通红,拳头也已握紧,却偏偏不敢打出去,只有跺着脚,恨恨道:“我姐姐若是回来了,看你还敢不敢这么放肆。”
  花寡妇笑了笑,道:“只可惜你姐姐没有回来,所以你只有看着我把他带走。”
  她拉起了陆小凤的手,回眸笑道:“我那里有张特别大的床,足够让我们两个人都睡得很舒服,你还不赶快跟我走?”
  她居然真的带着陆小凤走了,大家居然真的只有眼睁睁的看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叶灵忽然道:“老钩子,你是不是东西?”
  海奇阔道:“我不是东西,我是人。”
  叶灵冷笑道:“你他妈的也能算是个人?这里明明只有你能对付那母狗,你为什么不敢出手?”
  海奇阔道:“因为我还想要她陪我睡觉。”
  叶灵道:“你真的这么想女人?”
  海奇阔道:“想得要命。”
  叶灵道:“好,你若杀了她,我就陪你睡觉,睡三天。”
  海奇阔笑了:“你在吃醋?你也喜欢陆小凤?”
  叶灵咬着牙,恨恨道:“不管我是不是吃醋,反正我这次说的话一定算数,我还年轻,那母狗却已是老太婆了,至少这一点我总比她强。”
  海奇阔道:“可是……”
  叶灵道:“你是不是想先看看货?好!”
  她忽然撕开自己的裤脚,露出一双光滑圆润的腿。
  海奇阔的眼睛又发直了:“我只能看这么多?”
  叶灵道:“你若还想看别的,先去宰了那母狗再说。”
  第七回 同是天涯沦落人
  床果然很大,床单雪白,被褥崭新,一走进来,花寡妇就懒洋洋的倒在床上。
  陆小凤站着,站在床头。
  花寡妇用一双迷迷蒙蒙的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忽然道:“现在你想必已知道我就是那个可怕的花寡妇。”
  陆小凤点点头。
  花寡妇道:“你当然也听人说过我是条母狗,会吃人的母狗。”
  陆小凤又点点头。
  花寡妇道:“你知不知道这里每个人都认为我随时可以陪他上床睡觉?”
  陆小凤还是在点头。
  花寡妇眼睛里仿佛有雾:“那么你为什么还不上来?”
  陆小凤连动都没有动。
  花寡妇道:“你不敢?”
  陆小凤不再点头,也没有摇头。
  花寡妇叹了口气,道:“你当然还不敢,因为我究竟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
  陆小凤忽然笑了笑,道:“能将淮南柳家的独门真气,和点苍秘传“流云剑法”融而为一的人并不多,所以……”
  花寡妇道:“所以怎么样?”
  陆小凤道:“所以你一定是淮南大侠的女人,点苍剑客的妻子柳青青。”
  花寡妇道:“你也知道我跟谢坚四个最好的朋友都上过床?”
  陆小凤承认,这本就是件很轰动的丑闻。
  花寡妇道:“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为什么还不上来?”
  陆小凤又笑了笑,道:“因为我不高兴,也因为你管不着。”
  花寡妇也笑了:“看来你这个人果然跟别的男人有点不同。”
  她忽又从床上一跃而起:“来,我请你喝酒。”
  酒意渐浓,她眼里的雾也更浓。就因为这山谷里总是有雾,所以永远能保持它的神秘。
  她的人是不是也一样?要看到她赤裸的躯体也许并不困难,要看到她的心也许就很不容易了。
  又喝了杯酒,她忽然问:“你知不知道海奇阔为什么总想要我陪他上床?”
  陆小凤道:“因为他认为你跟这地方别的男人都上过床。”
  花寡妇笑了:“每个人都这么想,其实……我真正陪过几个男人上床,只怕连你都想不到。”
  陆小凤道:“在这里一个都没有?”
  花寡妇道:“只有一个。”
  陆小凤开始喝酒。
  花寡妇的眼波却似已到了远方,远方有一条缥缈的人影,她眼睛里充满了爱慕。
  过了很久,她才从梦中惊醒:“你为什么不问我这个人是谁?”
  陆小凤道:“我为什么要问?”
  花寡妇又笑了:“你这人果然很特别,我喜欢特别的男人。”她的笑容忽又消失:“谢坚本来也是很特别的男人,我嫁给他,只因为那时我真的喜欢他。”
  陆小凤道:“可是后来你变了!”
  花寡妇道:“变的不是我,是他。”
  她眼睛里的雾忽然被划开了一线,被一柄充满了仇恨和悲痛的利剑划开的:“你永远不会想到他变成了个什么样的人,更不会想到他做的事有多么可怕。”
  陆小凤道:“可怕?”
  花寡妇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跟他的好朋友上床的?”她的手握紧,眼中有泪珠滚下:“因为……为他要我这么样做,他喜欢看……他甚至不惜跪下来求我,甚至用他的剑来逼我……”
  陆小凤忽然扭过头,饮尽了杯中的酒,他忽然觉得胃部抽缩,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等他回头时,花寡妇已悄悄的将面上泪痕擦干了。
  她也喝干了杯中的酒:“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事。”
  陆小凤并不奇怪,一点也不奇怪。
  一个人心里的痛苦和悲伤,若是已被隐藏抑制得太久,总是要找个人倾诉的。
  花寡妇的痛苦虽然有了发泄,酒意却更浓:“他虽然已是个老人,却是个真正的男人,与众不同的男人,也许我并不喜欢他,可是我佩服他,只要能让他愉快,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她抬头,盯着陆小凤:“等你见过他之后,一定也会喜欢他这个人的。”
  陆小凤终于忍不住道:“你说的是……”
  花寡妇道:“我说的是老刀把子。”
  陆小凤吃了一惊:“老刀把子?”
  花寡妇点点头,道:“他就是我在这里惟一的男人,我知道你一定想不到的。”她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我本来总认为这世界上已没有人会了解我,同情我,可是他了解我,同情我,而且出自真心。”
  陆小凤道:“所以你献身给他?”
  花寡妇道:“我甚至可以为他牺牲一切,就算他叫我去死,我也会去死的,可是……可是……”她很快的又喝了杯酒:“可是我并不喜欢他,我……我……” 
  她没有说下去,这种情感本就是无法叙说的,她知道陆小凤一定能了解。
  陆小凤的确能了解,不但能了解这种感情,也了解老刀把子这个人。
  “我若是你,我也会这么样做的。”他柔声道:“我想他一定是个很不平凡的人。”
  花寡妇长长吐出口气,就好像刚放下副很重的担子。
  ——知道这世上还有个人能了解自己的悲痛和苦恼,无论对谁说来,都是件很不错的事。
  她看着陆小凤,眼睛里充满了欣慰和感激:“自从到这里来了之后,我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么样开心过,来,我敬你三杯。”
  “再喝只怕就要醉了。”
  “醉了又何妨?”她再举杯:“假如真的能醉,我更感激你。”
  陆小凤大笑:“老实告诉你,我也早就想痛痛快快的大醉一次。”
  于是他们都醉了,醉倒在床上。
  他们互相拥抱,说些别人永远都听不懂的醉话,因为他们心里都太寂寞,都有太多解不开的结。
  他们虽然拥抱得很紧,一颗心却纯洁得像是个孩子,也许在他们这一生中都没有这么纯洁坦然过。
  这又是种什么样的感情?
  青春已将逝去,往事不堪回首,一个受尽了唾骂侮辱的女人、一个没有根的浪子,这世上又有谁能了解他们的感情?他们既然同是沦落在天涯的人,他们既然已相逢相识,又何必要别人来了解他们的感情?
  窗外夜深沉,雾也深沉。窗子居然没有关紧,冷雾中忽然出现了一条人影,眼睛里充满怨毒和嫉恨。
  然后窗隙里又出现了一根吹管。乌黑的吹管,暗紫色的烟。
  烟雾散开,不醉的人也要醉了,非醉不可。
  这个人有把握,因为他用的是最有效的一种“销魂蚀骨散”,他已用过十三次,从未有一次失手。
  陆小凤和花寡妇醒来时,已不在那张宽大而柔软的床上。
  地窖里寒冷而潮湿,他们就躺在这地窖的角落里,有谁知道他们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只有一个人知道。
  地窖里只有一张椅子,表哥就坐在这张椅子上,冷冷的看着他们,眼睛里充满了怨毒和嫉恨。
  看见了他,花寡妇就忍不住叫了起来:“是你!”
  “你想不到?”
  “我的确想不到。”花寡妇冷笑道:“巴山剑客门下的子弟,居然也会用这种下五门的迷香暗器。”
  “你想不到的还有很多。”表哥在微笑。
  “可是现在我总算已都想通了。”
  到这里来的人,都是有合约的,老刀把子的合约一向安全可靠。
  但是近来幽灵山庄里也有很多人无缘无故的失踪了,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下的毒手。
  “是你!”花寡妇下了结论:“现在我才知道是你!”
  表哥并不否认。
  “只可惜谁也想不到竟然是我。”他微微笑着:“这一次我杀了你们,还是不会有人怀疑到我的。”他有把握:“因为这笔账一定会算到老钩子身上去。”
  花寡妇也不能否认。
  幽灵山庄的人,几乎已全都知道钩子对她有野心,也知道钩子要杀陆小凤。
  男人为了嫉妒而杀人,这绝不是第一次,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花寡妇道:“其实我也知道你恨我。”
  表哥道:“哦?”
  花寡妇道:“因为你喜欢男人,男人喜欢的却是我。”
  表哥笑了:“也许我还有别的理由。”
  花寡妇问:“什么理由?”
  表哥笑得很奇怪:“也许我是为了要替老钩子出气。”
  他在笑,地窖上也有人在笑:“也许你只不过是因为忽然发现老钩子已到了你头顶上,随时都可以一下钩住你的脑袋。”
  来的还有管家婆。就好像所有的管家婆一样,他无论在什么时候出现,总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钩子却笑得很愉快。
  表哥也在笑,笑得很不愉快。
  海奇阔虽然没有一下钩住他脑袋,却钩住了他的肩,就好像屠夫用钩子钩起块死肉一样。
  这种感觉当然很不愉快。
  世界上偏偏就有种人喜欢把自己的愉快建筑在别人的不愉快之上,海奇阔恰巧就是这种人。
  他带着笑道:“你刚才是不是说要把这笔账推到我头上来?”
  表哥没有否认,他不能否认。
  海奇阔道:“因为你想杀他们,又怕老刀把子不答应。”
  表哥也不能否认。
  海奇阔道:“其实我也一样。”
  表哥不懂:“你也一样?”
  海奇阔道:“我也想杀了陆小凤,我也怕老刀把子不答应,我们只有一点不同。”
  表哥又忍不住问:“哪一点?”
  海奇阔道:“我比你运气好,我找到了一个替我背黑锅的人。”
  表哥其实早就懂了,却故意问:“谁?”
  海奇阔道:“你。”
  表哥道:“你要我替你去杀了陆小凤?”
  海奇阔道:“你不肯?”
  表哥道:“我为什么不肯?我本就想杀了他的,否则我为什么要绑他来?”
  海奇阔道:“那时你杀了他,可以要我替你背黑锅,现在呢?”
  表哥苦笑,道:“现在我若不肯去杀他,你就会杀了我。”
  海奇阔大笑,道:“你果然是个明白人,所以我一直都很喜欢你。”
  表哥道:“我若去杀了他,你就肯放了我?”
  海奇阔道:“我现在就放了你,反正你总逃不过我的手掌心。”他拿开了他的钩子。
  表哥松了口气,回头看着他,脸上又露出了微笑,忽然问道:“你看我像不像是很冲动、很沉不住气的人?”
  海奇阔道:“你不像。”
  表哥道:“我知不知道花寡妇是个很厉害、很不好惹的女人?”
  海奇阔道:“你知道。”
  表哥道:“那么我刚才为什么要对她出手?”
  海奇阔道:“你为什么?”
  表哥的笑容又变得很奇怪:“因为我要你们认为我的武功很差劲。”
  海奇阔不笑了:“其实呢?”
  表哥道:“其实我一招就可以杀了你。”
  这句话有十一个字,说到第七个字他才出手,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他已经杀了海奇阔。
  他的出手迅速而有效,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人能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只听见两响沉重而令人作呕的声音,也正像是屠夫的刀砍在块死肉上,然后海奇阔就像是块死肉般软瘫了下去。
  陆小凤和花寡妇都吃了一惊,管家婆当然更吃惊。
  表哥拍了拍手,微笑道:“我早就听说凤尾帮内三堂的香主都是很了不起的人,尤其是大总管高涛更了不起,只可惜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见过你那几手威镇江湖的绝技。”
  本来已愁眉苦脸的管家婆,现在更好像随时都要哭出来的样子:“我哪有什么绝技?我惟一的本事只不过是会替人打杂管家而已。”
  表哥道:“你不会杀人?”
  管家婆立刻摇头,道:“我不会。”
  表哥也叹了口气,道:“那么你就不如赶快让我杀了你。”
  管家婆也叹了口气,身子突然凌空一转,就在这一刹那时,至少已有四五十件暗器飞出,满天寒光闪动,全都往表哥打了过去。
  原来这个人全身上下都带着致命的暗器,而且随时都可以发出来。
  能在一刹那问发出这么多暗器的人,天下绝不超过十个。
  能在一刹那间躲过这么多暗器的人当然更少。
  表哥却偏偏就是这少数人其中之一,他不但早已算准了管家婆这一手,而且早已准备好对付的法子。
  暗器发出,他的剑已经在等着。剑光发起,化作了一片青光,卷碎了所有的暗器,剑光再一闪,管家婆也倒下,倒在地上后,鲜血才开始溅出来。
  鲜血溅出来的时候,陆小凤才吐出口气,道:“这就是巴山七七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
  表哥道:“不错。”
  陆小凤道:“你就是巴山剑客惟一的衣钵传人顾飞云?”
  表哥道:“我就是。”
  陆小凤叹道:“巴山神剑,果然是好剑法。”
  表哥道:“本来就是的。”
  陆小凤道:“但我却想不通,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也会被西门吹雪逼得无路可走。”
  表哥道:“你当然也想不通,我为什么要杀了他们,却不杀你?”
  陆小凤的确想不通。
  表哥笑了笑,道:“这道理其实简单得很,只因为我本来就不想杀你。”
  陆小凤更不懂。
  表哥道:“老刀把子总认为这组织很秘密,其实江湖中早已有三个人知道了,第一个就是家师。”
  陆小凤动容道:“那么你……”
  表哥道:“我就是他们特地派到这里来卧底的,因为他们虽然知道江湖中有个幽灵山庄,对于这组织中的虚实秘密知道得并不多。”
  陆小凤道:“所以他们故意要你被西门吹雪逼得无路可走?”
  表哥道:“那件事本来就是个圈套,他们早已算准了西门吹雪一定会来管这件事,也早已算准了幽灵山庄会派人来跟我接头订合约的。”
  陆小凤道:“为什么?” 
  表哥道:“因为我刚继承了一笔很可观的遗产,随时都可以付得出十万两银子。”
  陆小凤道:“这里的合约金要十万两?”
  表哥道:“为了买回自己的一条命,十万两并不算多。”
  陆小凤承认:“的确不多。”
  表哥道:“他们要我来,最重要的使命,就是为了要我查明老刀把子这个人。”
  陆小凤道:“连他们都不知道老刀把子的来历和底细?”
  表哥道:“没有人知道。”
  陆小凤道:“你呢?”
  表哥苦笑道:“我来了虽已有不少时候,却连他的真面目都没有见过,所以我急着要找出那个人。”
  陆小凤道:“那个人是什么人?”
  表哥道:“来接应我的人。”他又解释:“他们本来答应,尽快派人来接应我,可是新来的人行动都不能自由,也很难发现顾飞云就是表哥。”
  陆小凤道:“你等得着急,就只好先去找他们?”
  表哥道:“我已找过十二个人。”
  陆小凤道:“你全都找错了。”
  表哥道:“所以我只好杀了他们灭口。”
  陆小凤道:“这一次你认为我就是来接应你的人?”
  表哥盯着他,一字字道:“我只希望这一次没有错。”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也希望你这一次没有错。”
  表哥还在盯着他,目光已变得冷如刀锋,忽然问道:“除了家师巴山剑客外,还有两个人是谁?是谁要你来的?你的代号是什么?”
  陆小凤道:“我不能说。”
  表哥道:“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
  陆小凤点点头,苦笑道:“实在抱歉得很,这一次你好像又找错了。”
  地窖里有灯,现在是暮春,本来并不会令人觉得太冷。
  陆小凤却突然觉得毛骨耸然——这并不是因为表哥的手又握住了剑柄,而是因为地窖里忽然多了一个人,一个穿着灰袍,戴着竹笠的人。
  表哥的手刚握着剑柄,这个人就到了他身后。
  陆小凤看见了这个人,花寡妇也看见了这个人,表哥自己却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这个人就像是有形而无实的鬼魂。
  一顶形式奇特的竹笠,遮住了他的脸,陆小凤完全看不见他的面目,却已猜出他是谁了。
  花寡妇脸上没有表情,眼睛里却已忍不住露出了喜色。
  这个人正好向她招手。
  表哥好像也觉得有点不对了,霍然回身。后面没有人,连人影都没有。
  这个人就像影子般贴在他身后,又向花寡妇摆了摆手。
  等到表哥回头去看时,她已沉下了脸,冷冷道:“你是想先杀陆小凤?还是想先杀我?”
  表哥慢慢的坐下,然后道:“你们看起来都不怕死。”
  花寡妇道:“既然已非死不可,害怕又有什么用?只不过……”
  表哥道:“只不过你不想死得太糊涂而已。”
  花寡妇承认,这句话的确说中了她的心意。
  表哥道:“所以你也想问问我,除了我师父巴山剑客外,知道这秘密的还有谁?”
  花寡妇道:“既然我们已非死不可,你说出来又有何妨?”
  表哥盯着她,忽然笑了,大笑。
  花寡妇道:“你笑什么?”
  表哥道:“我在笑你,你明明知道的,又何必来问我?”
  花寡妇道:“我知道什么?”
  表哥道:“除了我师父外,另外两个人,一个是木道人,还有一个就是你老子,你明明也跟我一样,也是到这里来卧底的,又何必装蒜?”
  花寡妇的脸色变了。
  表哥道:“我想你一定知道老刀把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你是个女人,你可以陪他上床去睡觉。”
  花寡妇道:“你想拖我下水?”
  表哥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你的秘密了,我这么样做,只不过是个圈套,想诱你自己说出这秘密来,我宁可杀错一百个人,也不能容一个奸细存在。”
  花寡妇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原来你并不是想拖我下水,而是想找个替死鬼。” 
  表哥道:“我为什么要找替死鬼?”
  花寡妇道:“因为你虽然没有看见老刀把子,却知道他已经来了。”她又叹了口气,接着道:“你的确可以算是个人才,只可惜有件事你还不明白。”
  表哥道:“什么事?”
  花寡妇道:“这的确是个圈套,被套进去的人却不是我,是你。”
  表哥道:“哦?”
  花寡妇道:“我和老刀把子早已怀疑到你,所以才会设下圈套来让你上当,你若以为我真的中了你的销魂散,你就错了。”她拍了拍衣襟,慢慢的站了起来——
  中了销魂散的人,一个对时中无药可解,可是她现在已经站了起来。
  表哥却还是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忽然转向陆小凤,道:“你看怎么样?”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你们都是人才,我佩服你们。”
  表哥忽又大笑:“能够让陆小凤这样的人佩服,我顾飞云死而无憾。”
  他居然真的说死就死,死得真快,甚至比他去杀别人的时候更快。
  剑锋一转,鲜血飞溅,他的人已倒下去。他绝不能留下自己的活口,让别人来逼问他的口供。
  ——你若想去刺探别人的秘密,就得先准备随时牺牲自己。
  花寡妇皱眉道:“想不到他真的一点也不怕死。”
  老刀把子道:“怕死的人根本不能做这种事,太聪明的人也不能做。”
  陆小凤道:“还有种人更不能做!”
  老刀把子道:“哦?”
  陆小凤道:“有种人无论走到哪里好像都会有麻烦,就算他不想去惹麻烦,麻烦也会找上他。”
  老刀把子道:“你就是这种人。”
  陆小凤苦笑道:“我一向很有自知之明。”
  老刀把子道:“你替我惹的麻烦的确不少……”
  陆小凤打断了他的话,道:“但是你绝不能杀我。”
  老刀把子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并不想到这里来,是你自己要我来的,所以别人都能杀我,只有你不能,因为我是你的客人。”
  老刀把子沉默着,缓缓道:“我可以不杀你,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老刀把子道:“守口如瓶,永不泄漏这里的秘密。”
  陆小凤立刻道:“我答应。”
  老刀把子道:“好,我信任你,你走吧!”
  陆小凤怔住:“你要我走?”
  老乃把子道:“就算主人不能杀客人,至少总能请客人走的。”
  陆小凤道:“可是外面……”
  老刀把子冷冷道:“不管外面有什么人在等着你,至少总比现在就死在这里的好。”
  陆小凤不说话了,他看得出现在无论再说什么都已没有用,他只有走。
  老刀把子却又叫他回来,道:“可是你总算做过我的客人,而且总算没有出卖我,所以你需要什么,我都可以让你带走。”
  陆小凤道:“无论我要什么都行?”
  老刀把子道:“只要你能带走的。”
  陆小凤道:“我要带她走。”他要带走的竟是花寡妇。
  老刀把子闭上了嘴,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可以带她走,可是以后最好永远莫要再让我看见你!”
  山谷间还是云雾凄迷,要找到那条若有若无的铁索桥已经很不容易,要走过去更不容易。
  走过去之后呢?山谷里是幽灵的世界,山谷外是什么?有多少杀人的陷阱?
  陆小凤长长吐出了口气,忽然笑了。
  花寡妇看着他,忍不住问道:“你不怕?”
  陆小道:“怕什么?”
  花寡妇道:“死。”她轻轻握着他的手:“你不怕一走出这山谷,就死在别人的剑下?”
  陆小凤微笑道:“我反正已死过一次,再死一次又何妨?”
  花寡妇也笑了,不管怎么样,他们总算已走出了幽灵山庄,走出了这死人的世界。
  花寡妇柔声道:“我时常在想,只要能让我再真正活一天,我就应该心满意足了。”
  第八回 又见山庄
  这片山岩上没有车,峥嵘的山石,利如刀锋。
  花寡妇忽然停下来,低头看自己的脚,她的脚纤秀柔美,却有一丝鲜血正从脚底流出。
  “你没有穿鞋?”
  “没有。”花寡妇还在笑:“我一向很少走路。”
  她连鞋都没有穿就跟着他走了,她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
  “你什么都不要,只要我跟你走,我还要什么?”她的脸虽然已因痛楚而发白,笑得却还是很温柔:“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真情更可贵?”
  陆小凤看着她,只觉得一股柔情已如春水般涌上他心头。
  他抱起了她,走过了这片山岩。
  她在他耳边低语:“现在西门吹雪一定也认为你已死了,只要你愿意,我们一定可以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活下去,绝不止活一天。”
  “本来我已决心要为老刀把子死的,可是,我遇见了你。”她又接着道:“他也没有一定要留下我,所以我希望你以后永远忘了花寡妇这个人,我姓柳,叫柳青青。”
  前面草色青青,木叶也青青。
  陆小凤并没有直接走进去,他并没有忘记这是片吃人的树林。
  他们在林外的山坡上坐下来,青青的草地上,有片片落叶。
  还是春天,怎么会有落叶?
  陆小凤拾起了一片,只看了两眼,掌心忽然冒出了冷汗。
  柳青青立刻发觉他异样的表情,立刻问道:“你在看什么?”
  陆小凤指了指落叶的根蒂,道:“这不是被风吹落的。”
  叶蒂上的切口平滑而整齐。
  柳青青皱起了眉,道:“不是风,难道是剑锋?”
  陆小凤道:“也不是剑锋,是剑气!”
  柳青青的脸色变了——谁手上的剑能发出如此锋锐的剑气?
  陆小凤从地上拾起了一根羽毛,也是被剑气摧落的。
  林外有飞鸟,飞鸟可充饥。
  可是天下又有几人能用剑气击落飞鸟?除了西门吹雪外还有谁?
  柳青青已不再笑:“他还没有走?”
  陆小凤苦笑道:“他一向是个不容易死心的人。”
  柳青青垂下头,道:“我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我见过他。”
  她忽又抬起头:“可是我们用不着怕他,以我们两个人之力,难道对付不了他一个?”
  陆小凤摇摇头。
  柳青青道:“你还怕他?为什么?”
  陆小凤也垂下头,黯然道:“因为我心里有愧。”
  柳青青道:“你真的做过那种事?”
  陆小凤道:“每个人都有做错事的时候。”
  柳青青道:“但你却不是个糊涂人。”
  陆小凤道:“不糊涂的人也难免一时糊涂。”
  柳青青的脸色更黯淡,道:“你认为我们一定走不出这片树林?”
  陆小凤道:“所以现在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
  柳青青道:“哪条路?”
  陆小凤道:“回头的路。”
  柳青青吃惊的看着他,道:“再回幽灵山庄去?”
  陆小凤苦笑道:“无论那里面有什么在等着我,总比死在这树林里好。”
  山谷里还是云雾凄迷,走回去也和走出来同样不容易。
  对面的山岩上,一个人仿佛正待乘风而去,正是那勾魂使者。
  他虽然没有脸,没有名姓,可是他有手,有剑。
  剑已在手,剑已出鞘。
  他冷冷的看着陆小凤,道:“你既然已出去,为什么又回来?”
  陆小凤笑了笑,道:“因为我想家。”
  勾魂使者道:“这里不是你的家。”
  陆小凤道:“本来不是,现在却是,因为我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勾魂使者道:“你看看我手里握着的是什么?”
  陆小凤道:“好像是把剑。”
  勾魂使者道:“你能胜得了我手中这柄剑,我就放你过去。”
  陆小凤道:“我劝你最好不要试!”
  勾魂使者冷冷笑道:“你有把握能战胜我?”
  陆小凤道:“我没有把握,连一分把握都没有,可是我至少有把握能接得住你十招。”
  勾魂使者道:“能接住我十招又如何?”
  陆小凤道:“我有把握在十招之中看出你的武功来历。”他又笑了笑,接着道:“我想你一定不愿让人知道你的来历?”
  勾魂使者闭上了嘴,握剑的手背上,青筋毒蛇般凸起。
  陆小凤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就施施然从他剑下走了过去,柳青青也只有跟着。
  他手上青筋毒蛇般扭动,剑尖也有寒光颤动。
  陆小凤没有回头,柳青青却连衣领都湿了。
  她看得出陆小凤全身上下连一点警戒都没有,这一剑若是刺出,就凭剑尖那一道颤动的寒光,已足以制他的死命。
  可是勾魂使者居然也就这么样看着他走过去,直等他走出很远,剑才落下。
  只听一声龙吟,一块岩石已在他剑下裂成四瓣。
  柳青青偷偷的回头瞧了一眼,连背心都湿透了。
  这山谷里的岩石每一块都坚逾精钢,就算用铁锤利斧,也未必能砍得动分毫,这一剑的锋锐和力量,实在太可怕。
  又走出很远后,她才轻轻吐出口气,道:“你看到那一剑没有?”
  陆小凤淡淡道:“那也没什么了不起。”
  柳青青忍不住道:“要怎么样的剑法才算了不起?”
  陆小凤道:“那一剑能从从容容的收回去,才算了不起。”
  刚才勾魂使者盛怒之下,真力发动,聚在剑尖,就好像弓已引满,不得不发,所以那一剑击出,威势自然惊人。
  可是这也证明了他还不能控制自己的火气,真力还不能收发自如,若是能将这一剑从容收回,才真正是炉火纯青的境界。
  柳青青是名门之后,当然懂得这道理,却还是忍不住道:“就算那一剑没什么了不起,如果用来对付你,你有把握能避开?”
  陆小凤道:“没有。”
  柳青青道:“你有把握确定他不会杀你?”
  陆小凤道:“也没有。”
  柳青青道:“但你却好像一点也不在乎?”
  陆小凤笑了笑,道:“一个已无路可走的人,做事总是不能不冒一点险的。”
  柳青青叹了口气,还没有开口,就看见一个头戴竹笠的灰衣人,背负着双手,施施然然在前面走着。
  “老刀把子!”
  陆小凤喊了一声,没有回应,想追上去,这灰衣人走路虽然像是在踱方步,他却偏偏追不上。
  等到他准备放弃时,前面的灰衣人却忽然道:“你绝不是随随便便就会拿性命去冒险的那种人,你知道他绝不会杀你,你有把握?”
  陆小凤没有否认,也不能否认,他忽然发现无论任何事都很难瞒过老把刀子。
  老刀把子又道:“你凭什么有这种把握?”
  陆小凤只有说实话:“我看得出他的脸是被剑锋削掉的,以他的剑法,世上只有一个人能一剑削去他的脸。”
  老刀把子道:“谁?”
  陆小凤道:“他自己。”
  老刀把子冷笑。
  陆小凤道:“他宁可毁掉自己的脸,也不愿让人认出他,当然也不愿让我看出他的来历,所以我确定他绝不会出手的。”
  老刀把子霍然回头,盯着他,目光在竹笠下看来还是锐如刀锋:“你如此有把握,是不是因为你早已猜出他是谁了?”
  陆小凤勉强笑了笑,道:“我只不过偶尔想起了一件事。”
  老刀把子道:“说!”
  陆小凤道:“二十年前,武当最负盛名的剑客本是石鹤,最有希望继承武当道统的也是他,可是就在他已将接掌门户的前夕,江湖中却突然传出他已暴毙的消息——”
  那时他正当盛年,一个内外兼修的中年人,怎么会突然暴毙?
  陆小凤又道:“所以江湖中人对他的死,都难免有些怀疑,当时谣言纷纷,有人甚至说他是因为不守清规,被逐出门户,才愤而自尽,我却怀疑他一直都活在世上,只不过无颜见人而已。”
  老刀把子静静的听着,等他说完了,才冷冷道:“你也不该再来见我的。”
  陆小凤道:“可是我也知道你绝不会杀我。”
  老刀把子厉声道:“你凭什么?”
  陆小凤道:“我知道你现在正是要用人的时候,你也应该知道我是个很有用的人。”
  老刀把子道:“我为什么要用你?”
  陆小凤道:“要做大事,就一定要用有用的人。”
  老刀把子道:“你知道我要做大事?”
  陆小凤道:“要创立这片基业已不知耗尽多少人力物力,要维持下去更不容易,就算你订的合约每人都要收费十万两,也未必能应付你的开支,就算能赚一点,以你的为人,也绝不会为这区区一点钱财而花费这么多苦心。”
  老刀把子道:“说下去。”
  陆小凤道:“所以我断定你这么样做一定是别有所图的,以你的才智,所图谋的当然是一件大事。”
  老刀把子冷冷的看着他,目光更锐利,忽又转身,道:“跟我来。”
  曲折蜿蜒的小路尽头,是一栋形式古老拙朴的石屋,里面的陈设也同样古朴,甚至带着种阴森森的感觉,显见不常有人居住。
  可是现在屋子里却已有三个人在等着,三个本已该死的人。
  钩子、表哥、管家婆,三个人正站在一张黄幔低垂的神案旁,脸上带着种不怀好意的诡笑,用眼角瞟着陆小凤。
  陆小凤虽然尽力控制着自己,还是难免觉得很吃惊。
  老刀把子道:“现在你总算已明白了吧?”
  陆小凤苦笑道:“我不明白,一点都不明白。”
  老刀把子道:“这件事从头到尾,根本就是个圈套。”
  陆小凤还是不明白。
  老刀把子道:“他们做的事,都是我安排的,为的只不过是要试探你。”
  陆小凤道:“你怀疑我是来卧底的奸细?”
  老刀把子道:“无论谁我都怀疑,这里每个人都是经过了考验的,顾飞云杀的就是那些经不起考验的人。”
  陆小凤终于明白了,道:“你故意放我走,也是为了要试探我,是不是真的已被西门吹雪逼得无路可走。”
  老刀把子道:“你若不回头,此刻一定已死在那吃人的树林里。”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也算准了我会把柳青青带走的,正好要她来杀我。”
  老刀把子道:“那倒是个意外,你若不回头,她也得陪你死!”
  陆小凤忍不住转过头,柳青青也正在盯着他。
  两个人都没有开口,不管要说什么,都已在这眼波一触间说完了。
  所以她既没有埋怨,他也没有歉疚。
  这世上本就有种奇妙的感情,是不必埋怨,也无需歉疚的。
  老刀把子看着他们,直等陆小凤再回转脸,才缓缓道:“现在你是不是已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陆小凤点点头,道:“你要看看我是不是个值得被你用的人?”
  老刀把子道:“你很不错。”
  他的语声忽然变得很和缓:“你的武功机智都不错,最重要的是,你没有在我面前说谎。”
  陆小凤苦笑道:“既然明明知道骗不过你,又何必说谎?”
  老刀把子道:“你是个聪明人,我喜欢聪明人,所以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伙伴了,只要不走出这山庄,随便你要干什么都行,我相信你这么聪明的人,绝不会做傻事的。”
  他回头吩咐管家婆:“传话下去,今天晚上摆宴为他接风!”
  管家婆退下,表哥和钩子也随着退下。
  老刀把子忽然道:“你的家已被人拆了,从今天起,你可以搬到青青那里去。”
  陆小凤迟疑着,勉强笑了笑,道:“你……”
  老刀把子不让他说下去,又道:“我已是个老人,老人总是容易忘记很多事的。”他站起来,转过身,面对着那黄幔低垂的神龛,缓缓的道:“只有一件事我还不能忘记,时候到了,我一定会告诉你。”
  陆小凤没有再问,他知道老刀把子说的话就是命令。
  酒菜丰富而精美,酒的种类就有十二种,宴席的形式是古风的,十八张长桌摆成半个“口”字,老刀把子坐在正中,他的左边就是陆小凤。
  大家对陆小凤的看法当然已和前两天大不同,不但因为他是这宴会的主宾,而且忽然变成了老刀把子的亲信。
  第一个站起来向他敬酒致贺的是“钩子”海奇阔,然后是表哥,管家婆,独孤美。
  只有叶灵始终连看都没有看陆小凤一眼,因为他旁边坐着的就是柳青青,这个吃人的寡妇好像也变了,变得安静而温柔。
  老刀把子还是戴着那形式奇特的竹笠,就连坐他身旁的陆小凤都完全看不见他的面目。
  他吃得极少,喝得更少,话也说得不多,可是无论谁看着他时,目中都带着绝对的服从和尊敬。
  到席的人比往日多,一共有五十九个,陆小凤虽然大多不认得,却可以想像得到,这些人昔日一定都有段辉煌的历史,不是家财巨万的世家子弟,就是雄霸一方的武林豪杰,不但身份都很高,武功也一定都不错,否则就根本没有资格到这幽灵山庄来。
  “是不是人都到齐了?”陆小凤悄悄的问。
  “只有两个人没有来。”柳青青悄悄回答:“一个是勾魂使者,他从不和别人相处。”
  “还有一个是谁?”
  “叶灵的姐姐,叶雪。”柳青青道:“她喜欢打猎,经常一出去就是十来天。”
  “她为什么可以自由出入?”
  “那是老刀把子特许的。”柳青青在冷笑:“这女人是个怪物,她要做的事,从来也没有人能拦得住她,就算她在这里的时候,也从来不跟别人说话。”
  “为什么?”
  “因为她总觉得自己比别人强得多。”柳青青显然很不愿意谈论这个人,更不愿和陆小凤谈论这个人,事实上,他们也无法再说下去,因为他们刚说到曹操,曹操就已到了。
  忽然间,一只豹子从门外飞进来,重重的落到他们桌子面前。
  叶雪就是跟着这豹子一起进来的,豹子落下,陆小凤就看见了她的人。 
  她的人也像豹子一样,敏捷、冷静、残酷,惟一不同的是这豹子已死了,死在她手里。
  死在她手里的豹子这已是第十三条,附近山谷里的豹子几乎已全都死在她手里。
  她喜欢打猎,更喜欢猎豹。
  人们为什么总是喜欢猎杀自己的同类?
  所有的野兽中,最凶悍敏捷、最难对付的就是豹子。
  就算是经验极丰富的猎人,也绝不敢单身去追捕一头豹子,几乎没有人敢去做这种愚蠢而危险的事。
  她不但敢做,而且做到了。
  她是个沉静内向的女人,可是她能猎豹,她看来美丽而柔弱,却又像豹子般敏捷冷酷。
  这许多种复杂而矛盾的性格,造成她一种奇特的魅力。
  就连陆小凤都从未看见过这种女人,他看着她,几乎忘了身旁的柳青青。
  叶雪却始终在盯着老刀把子,苍白的脸,苍白的唇,忽然道:“你知道我哥哥死了?”
  老刀把子点点头。
  叶雪道:“你知道是谁杀了他?”
  老刀把子又点点头。
  叶雪道:“是谁?”
  陆小凤一颗心忽然提起,一个猎豹的女人,为了复仇,是不惜做任何事的。
  他不想做被捕杀的豹子。
  可是老刀把子的回答却令他很意外:“是西门吹雪!”
  叶雪的脸色更苍白,一双手突然握紧。
  老刀把子缓缓道:“你总记得,你哥哥以前就说过,若是死在西门吹雪手下,绝不许任何人为他复仇,因为那一定是场公平的决斗。”
  ——也因为他不愿为他去复仇的人再死于西门吹雪剑下。
  叶雪的嘴唇在发抖,握紧的手也在发抖,忽然坐下来,坐到地上,道:“拿酒来。”
  为她送酒去的是管家婆,刚开封的一坛酒。
  叶雪连眼角都没有看他,冷冷道:“你最好走远点,越远越好!”
  管家婆居然真的走了,走得很远。
  叶雪道:“谁来陪我喝酒?”
  海奇阔抢着道:“我。”
  叶雪道:“你不配。”
  老刀把子忽然拍了拍陆小凤,陆小凤慢慢的站起来,走过去。
  叶雪终于看了他一眼:“你就是陆小凤?”
  陆小凤点点头。
  叶雪道:“你能喝?”
  陆小风道:“能。”
  叶雪道:“好,拿碗来,大碗。”
  碗很大,她喝一碗,陆小凤喝一碗,她不说话,陆小凤也不开口,她不再看陆小凤,陆小凤也没有再看她。
  两个人就这么样面对面的坐在地上,你一碗,我一碗。
  一碗酒至少有八两。十来碗喝下去,她居然还是面不改色。
  等到酒坛的酒喝光,她就站起来,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没有再说一句话,一个字。
  陆小凤站起来时,头已有些晕了。
  老刀把子道:“怎么样?”
  陆小凤苦笑,道:“我想不到她有这么好的酒量,实在想不到。”
  老刀把子忽然叹了口气,道:“我也想不到,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喝酒。”
  陆小凤吃惊:“你也没有见过?”
  老刀把子道:“无论谁都没有见过,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喝酒。”
  对一个已喝得头晕脑胀的人来说,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比一张床看来更动人了,何况这张床本就很宽大、很舒服。
  只可惜有个人偏偏就是不肯让他舒舒服服的躺到床上。
  一进屋子,柳青青就找了坛酒,坐到地上,道:“谁来陪我喝酒?”
  陆小凤前看看,后看看,左看看,右看看,苦笑道:“这屋子里好像只有一个人。”
  柳青青道:“你能喝?”
  陆小凤道:“我能不能不喝?”
  柳青青道:“不能。”
  陆小凤只有坐下去陪她喝,他坐下去的时候,就已经准备醉了。
  他真的醉了。
  等到他醒来时,柳青青已在屋里,他一个人躺在床上,连靴子都没有脱,头疼得就好像随时都会裂开来。
  他不想起来,他起不来,可是窗子外面却偏偏有人在叫他。
  窗子是开着的,人是独孤美:“我已经来过三次了,看你睡得好熟,也不敢吵醒你。”
  “你找我有事?”
  “也没有什么事,只不过好久不见了,想跟你聊聊。”
  不管怎么样,他总是个朋友,有朋友来找陆小凤聊天,他就算头真的已疼得裂开,也是不会拒绝的。
  “我们最好出去聊,我怕看见那位花寡妇。”
  外面还是有雾,冷而潮湿的雾,对一个宿醉未醒的人却很有益。
  独孤美伤势虽然好得很快,看来却好像有点心事:“其实我早就想来找你,只怕你生我的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钩子他们是我介绍给你的,我真的不知道他们会害你。”
  陆小凤笑了:“你当然不知道,你是我的朋友,你一直都在帮我的忙。”
  独孤美迟疑着,终于鼓起勇气,道:“可是昨天晚上我又做错了一件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独孤美道:“昨天晚上我也醉了,糊里糊涂的把秘密泄漏了出去,现在他们三个人都已知道叶孤鸿是死在你手上的。”
  他们三个人,当然就是表哥、钩子、管家婆。
  陆小凤笑不出了。
  虽然只见面一次,他已很了解叶雪这个人,他当然更了解叶灵。
  “据说这里最难惹的就是她们姐妹两个,她们若知道这件事,一定会来找你拼命。”独孤美说得很婉转:“你虽然不怕,可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所以……”
  “所以怎么样?”
  “所以你最好想法子堵住他们的嘴。”
  陆小凤又笑了,他已明白独孤美的意思:“你是要我对他们友善一点,不要跟他们作对,假如他们有事找我,我最好也不要拒绝?”
  独孤美看着他,忽然用力握了握他的手,道:“我对不起你。”
  只说了五个字,他就走了,看着他佝偻的背影消失,陆小凤实在猜不透这个人究竟是他的朋友?还是随时都准备出卖朋友的人?
  现在他只能确定一件事——钩子他们一定很快就会有事找他的。
  会是件什么样的事?他连想都不敢想,也没空去想了,因为就在这时候,已有一道剑光闪电般向他刺了过来。
  这时独孤美已走了很久,他也已走了一段路,已经快走回柳青青住的那栋平房。
  剑光就是从屋檐后刺下来的,不但迅速,而且准确。
  不但准确,而且毒辣。
  他想不到这地方还有人要暗算他,他几乎已完全没有招架闪避的余地。
  幸好他是陆小凤,幸好他还有手。
  他突然伸出两根手指来一夹——
  世上有千千万万个人,每个人都有手,每双手都有手指。
  可是他这两根手指,却无疑是最有价值的,因为这两根手指已救过他无数次。
  这一次也不例外。
  手指一夹,剑锋已在手指间。
  冰冷的剑锋,强而有力,却挣不脱他两根手指,他抬起头,就看见了一双冷酷而美丽的眼睛。
  叶雪正在看着他。
  陆小凤在心里叹了口气,苦笑道:“你已经知道了?”
  叶雪又盯着他看了很久,才慢慢的点了点头,道:“现在我才知道,陆小凤果然不愧是陆小凤,我总算没有找错人。”
  她的声音里并没有仇恨,陆小凤立刻试探着问:“你是来找我的?还是来杀我的?”
  叶雪道:“我只不过想来看看你这一招名闻天下的绝技而已,你若能接得住我这一剑,就是我要找的人。”
  陆小凤道:“我若死在你的剑下呢?”
  叶雪道:“你活该。”
  陆小凤又不禁苦笑。
  他既然还没有死,当然忍不住要问:“现在我已是你要找的人?”
  叶雪点点头,道:“你跟我来。”
  走完曲折的小路,穿过幽秘的丛林,再走一段山坡,就可以听见流水声。
  水流并不急,在这里汇集成一个小湖,四面山色翠绿,连雾都淡了,一个人如果能静静的在湖边坐上半天,一定能忘记很多烦恼。
  “想不到幽灵山庄里,也有这么安静美丽的地方。”
  孩子们通常都有个属于他们自己的秘密小天地,这地方显然是属于叶雪的。
  她为什么带陆小凤来?
  “你究竟要我做什么?”陆小凤忍不住问。
  叶雪站在湖边,眺望着远山,让一头柔发泉水般披散下来。
  她的声音也像泉水般轻柔而平淡,可是她说出来的话却让陆小凤大吃一惊,她说:“我要你做我的丈夫。”
  陆小凤只觉得自己呼吸已忽然停顿。
  她转过身,凝视着他,眼波清澈而明亮,就像是湖心的水波一样。
  “我还是个处女。”她接着说:“从来也没有男人碰过我。”
  她又保证:“我嫁给你之后,也绝不会让任何人碰我。”
  陆小凤深深吸了口气,道:“我相信。”
  叶雪道:“你答应?”
  陆小凤勉强笑了笑,道:“你当然还有别的条件也要我答应。”
  叶雪道:“我要你做的事,对你也同样有好处。”
  陆小凤道:“你至少应该让我知道是什么事。”
  叶雪温柔的眼波里忽然露出道刀锋般的光,只有仇恨的光才会如此锐利:“我要你帮我去杀了西门吹雪。”
  陆小凤没有反应,这要求他并不意外。
  叶雪道:“我们若能找到他,他一定会立刻出手杀你,因为他绝不会让你再有第二次脱逃的机会。”
  陆小凤苦笑道:“你们根本不用去找他,只要我走出这山谷,他立刻就会找到我。”
  叶雪道:“我知道,如果我要去找他一定很困难,只有让他来找你,所以我才选中你。”
  陆小凤道:“你要我去转移他的注意,你才有机会杀他?”
  叶雪并不否认,道:“他一定不会注意我,因为他恨你,也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谁,只要你能将他的剑锋夹住,我一定能杀了他。”
  陆小凤道:“我若失手了呢?”
  叶雪道:“要对付西门吹雪,本来就是件很危险的事,可是我已经想了很久,只要你答应,我们至少有七成机会。”
  陆小凤道:“也许你的机会还不止七成,因为我就算失手,你也可以乘他剑锋还留在我胸膛里的时候杀了他。”他笑了笑,笑得很艰涩:“这一点你当然也早就想到过,所以你才会向我保证,以后绝不让别的男人碰你,因为你要我死得安心。”
  叶雪也不否认:“我的确想到过,你的机会实在并不大,我也知道你一向是个赌徒,只要值得赌的,你一定会下注。”她的眼波更深沉,就像是海洋般吸引住陆小凤的目光。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能将目光移开,他立刻就发现她已完全赤裸。
  山峰青翠,湖水澄清,她静静的站在那里,带着种说不出的骄傲和美丽。
  她值得骄傲,因为她这处女的躯体确实完全无瑕的。
  她看着陆小凤,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只要你答应,我现在就是你的。”
  她的声音里也充满自信,她相信世上绝没有任何男人能拒绝她。
  陆小凤的呼吸已停顿,过了很久才能开口:“我若拒绝了你,一定有很多人会认为我是个疯子,可是我……”
  叶雪的瞳孔收缩:“可是你拒绝?”
  陆小凤道:“我只不过想要你知道一件事。”
  叶雪道:“你说。”
  陆小凤道:“你哥哥并不是死在西门吹雪剑下的。”
  叶雪动容道:“你怎么会知道?”
  陆小凤道:“他死的时候,我就站在他面前,从剑上溅出来的血,几乎溅到我身上。”
  叶雪道:“是谁的剑?”
  陆小凤道:“是他自己的。”
  叶雪忽然疯狂大叫:“你说谎,你说谎……”
  直等到山谷间的回声消寂,陆小凤才说:“你是我见到女人中最美的,我本来立刻就可以得到你,我为什么要说谎?”他的话冷静而尖锐,一下子就刺入了问题的中心。 
  然后他就走了,走出很远很远之后才回过头,从扶疏的枝叶间还可以看到她。
  她还是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整个人都仿佛已和这一片神秘而美丽的大自然融为一体。
  可是,又有谁知道她心里的感觉?
  陆小凤忽然觉得心里也有种说不出的刺痛——你刺伤别人时,自己也会同样受到伤害。
  所以他只看了一眼,就没有再回头。
  第九回 畸人、畸情
  幽秘宁静的绿色山谷,完美无瑕的处女躯体,温柔如水波的眼波……
  陆小凤尽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再去想,但是他自己也知道这些回忆必将永留在他心底。
  他走得很快,走了很远,本该已走回那条小路了,可是他停下来的时候,却发现入山已很深。
  然后他立刻又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他又迷了路。
  更可怕的是,四面的雾又渐浓,甚至比幽灵山庄那边更浓,无论眼力多好的人,都很难看得到两丈外去,而且无论从哪个方向走,都可能离山庄更远。
  陆小凤却还是要试试,他绝不是那种能坐下来等云开雾散的人。
  又走了很远,还是找不到路,在这陌生的山林,要命的浓雾中,要走到什么时候才能走上归途?正在他开始觉得饥饿疲倦,开始担心的时候,他忽然嗅到了一股救命的香气。
  香气虽然极淡,可是他立刻就能分辨出那是烤野兔的味道。
  远在童年时,他就已是个能干的猎人,长大后对野味的兴趣也一直都很浓。
  兔子绝不会自己烤的,烤兔子的地方当然一定有人,附近惟一有人住的地方就是幽灵山庄。
  他咽下口口水,虽然觉得更饿,心神却振奋了起来,屏住呼吸片刻,再深深吸了口气,立刻就判断出香气是从他偏西方传来的。
  他的判断显然正确,因为走出一段路后,香气已越来越浓。
  前面的山势仿佛更险,地势却仿佛在往下陷落,烤兔子的香气里仿佛混合了一种沼泽中独有的腐朽恶臭。
  就算这里有人,这地方也绝不是幽灵山庄。
  陆小凤的心又沉了下去,是怎么样的人会住在这种地方?他简直无法想像。
  就在这时,前面忽然响起一种怪异的声音,他加紧脚步赶过去,就看见浓雾中出现一条怪异的影子。
  他看得出那绝不是人的影子,却又偏偏不像是野兽,他甚至无法形容这影子的形状。
  可是他一看见这影子,心里立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恐惧和恶心,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对面的影子似乎也不安的扭动着,等到陆小凤鼓起勇气冲过去时,这影子忽然消失了,彻底消失,就好像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陆小风竟忍不住激灵灵的打了个寒噤,站在那里怔了很久,忽然感觉到风中还有种烧焦木炭的味道。
  这里一定就是烤兔子的地方。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一定正确无误,可是附近偏偏又没有一点痕迹留下。
  如果是别人,一定早已走过去,甚至已逃走。
  但是他绝不放弃。
  他先将这地方十丈方圆用一根看不见的绳子围住,然后就展开地毯式的搜索。
  地上的泥土落叶都带着潮湿,正是接近沼泽地区的象征。
  只有一块地特别干燥,上面的落叶显然是刚移过来的。
  他伏下身,扒开落叶,像猎犬般用鼻子去嗅泥土,甚至还撮起一点泥土来尝了尝。
  泥中果然有烧炭的味道,仿佛还混合着野兔身上的油脂。
  他再往下挖掘,就找到一些枯枝,几根啃过的碎骨头,一根用树枝做成的烤叉,叉上还带块吃剩下的兔肉,皮毛剥得很干净。只有人的手,才能做得出这种烤叉,只有人的牙齿,才会将骨头啃得这么干净,而且也只有人是熟食的动物。
  这地方一定有人。
  这个人不但有一双很灵敏的手,而且做事极仔细,若不是陆小凤,任何人都很难找得出一点他曾经在这里烤过东西的痕迹。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是不是也在逃避别人的追踪?
  刚才那扭曲而怪异的影子又是个什么东西?
  陆小凤完全想不通,就因为想不通,所以更好奇。
  现在对他说来,能不能找到归路已变成不太重要了,因为他已决心要找出这些问题的答案。
  答案一定就在这附近,可是附近偏偏又没有任何足迹。
  陆小凤坐下来,先将那块兔肉上的泥土擦干净,再撕成一条条的,慢慢咀嚼。
  没有盐,已经被烧焦,又被埋在土里的兔肉,吃起来不但淡而无味,简直无法下咽。
  可是他勉强自己全都吃了下去。
  无论要做什么事,都得要有体力,饥饿却是它的致命伤。
  肚子里有了东西后,果然就舒服些了,他躺下来,准备在这柔软的落叶上小憩片刻再开始搜索,他当然绝对想不到,这一躺下去,就几乎永远站不起来。
  烟一般的浓雾在木叶间浮动,陆小凤刚躺下去,立刻就觉得这些烟雾遥远得就像是天上的浮云,所有的一切也都距离他越来越远。
  他整个人就像是忽然沉人了一个又软又甜蜜的无底深洞里,世界上每件事都仿佛变得遥远了,变得美丽了,最重要的事也变得无足轻重,所有的痛苦都已得到解脱。
  这种轻松而甜美的感觉,正是每个人都在寻求的,可是陆小凤却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恐惧。
  他知道自己绝不会有这种感觉,也不该有,他身负重担,他的担子绝不能在这时放下。
  更大的恐惧是,他再想站起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全身的肌肉骨节都已松散脱力。
  就在这时,他又看见了那怪异的影子。
  扭曲的影子,在浓雾中看来就像是被顽皮孩子拧坏了的布娃娃,却绝不像人。
  因为“他”全身都是软的,每个地方都可以随意扭曲。
  人有骨头,有关节。
  人绝不是这样子的,绝不是。
  陆小凤正想把扩散了的瞳孔集中注意,看得更清楚些,就听见影子在说话。
  “你是陆小凤?”
  声音怪异,艰涩而迟钝,但却绝对是人的声音。
  这影子不但是人,而且还是个认得陆小凤的人。
  幸好这时陆小凤的观念中,已完全没有惊奇和恐惧存在,否则他说不定会吓得发疯。
  影子居然还在笑,吃吃的笑着道:“据说陆小凤是从来不会中毒的,现在怎么也中了毒?”
  这一点陆小凤就想不通。
  饮食中只要有一点毒,无论是哪一种,他都能立刻警觉。
  影子又笑道:“告诉你,这是大麻的叶子,我喜欢用它来烤肉吃,我吃了,就会觉得像神仙般快活,你吃了却会变得像条死狗。”他又解释:“刚才你嗅到烤肉的时候,已经把它的毒吸进去一点,所以等到你再吃那块肉时,就绝不会有警觉。”
  陆小凤道:“你是故意引我来的?”
  影子摇摇头,道:“那块肉却是我故意留下来的,否则就算是一匹马我也能吃下去。”
  他好像对自己这句话觉得很欣赏——只有孤独已久的人才会有喃喃自语的习惯,只有这种人才会欣赏自己的说话。
  他吃吃的笑了半天,才接着道:“你若找不到那块肉,我也许会放你走的,不幸你找到了。”
  陆小凤道:“不幸?”
  影子道:“因为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在这里。”
  他忽然用一种无法形容的怪异身法跳过来,落到陆小凤身旁,点了陆小凤的几处穴道。
  他的手看来就像是一只腐烂了的蛇皮手套,但是他的出手却绝对准确而有效。
  比起他身上别的部分来,这只手还算是比较容易忍受的。
  没有人能形容他的模样,不能、不敢,也不忍形容。
  陆小凤的心神虽然完全处于一种虚无迷幻的情况中,可是看见了他这个人,还是忍不住要战栗呕吐。
  影子冷笑道:“现在你看见我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丑?”
  陆小凤不能否认。
  影子道:“你若被人从几百丈高的山崖上推下来,又在烂泥里泡了几十天,你也会变成这个样子的。”他笑的声音比哭还悲哀:“我以前非但不比你丑,而且还是个美男子。”
  陆小凤并没有注意他后面的这句话,只问:“你被人从高崖上推下来,又在烂泥泡了几十天,可是你还没有死?”
  影子惨笑道:“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活下来,就好像是老天在帮我的忙,可是老天又好像是在故意要我受折磨。”
  这个人能活到现在,的确是奇迹,这奇迹却只不过是些烂树叶造的。
  沼泽中腐烂的树叶生出种奇异的霉菌,就好像奇迹般能治疗人们的溃烂伤痛。
  影子道:“我就靠烂泥中一些还没有完全腐烂的东西填肚子,过了几十天之后才能爬出来,以后我才发觉,那些烂泥好像对我的伤很有用,所以每到我的伤又开始要流脓的时候,我就到烂泥里去泡一泡,这么多年来,居然成了习惯。”
  陆小凤终于明白,这个人的身子为什么能像蛇一样随意蠕动扭曲。
  影子道:“可是这种习惯实在不是人受的,幸好后来我又在无意中发现,大麻的叶子可以让我忘记很多痛苦,所以直到现在我还活着!”
  生命的奇妙韧力,万物的奇妙配合,又岂是人类所能想像?
  陆小凤长长吐出口气,眼前的事物已渐渐恢复了原形。
  他一直在集中自己的意志,只可惜现在药力虽已逐渐消失,穴道却又被制住。
  他忽然问:“你知道我叫陆小凤,你认得我?”
  影子道:“不认得,可是我见过你。”
  陆小凤道:“几时见过的?”
  影子道:“刚才。”
  陆小凤动容道:“你刚才见过我?”
  影子道:“你知道了我的秘密,我本该杀了你灭口,就因为我刚才见过你,所以你还活着。”
  陆小凤更不懂:“为什么?”
  影子道:“因为你总算还不是个坏人,并没有乘机欺负阿雪。”他的声音里忽然充满感情:“阿雪一直是个乖孩子,我不要她被人欺负。”
  陆小凤吃惊的看着他,道:“你是她的什么人?”
  影子不肯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西门吹雪为什么要杀你?你跟他有什么仇?”
  陆小凤迟疑着,终于决定说实话:“他看见我跟他老婆睡在一张床上。” 
  影子闭上嘴,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发出了奇怪的笑声,道:“现在我总算明白你是为什么到幽灵山庄来的了。”
  陆小凤道:“我是为了避祸来的。”
  影子道:“你不是。”
  影子道:“你也不怕死,你到这里来,只不过为了要发掘出这地方的秘密。”
  他说得很有把握:“连阿雪那样的女人你都不动心,怎么会去偷西门吹雪的老婆?”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只问你一句话。”
  影子道:“问。”
  陆小凤道:“我若是奸细,老刀把子怎么会让我活到现在,他是个多么厉害的角色,你总该知道得比我清楚。”
  影子忽然发抖,身子突然缩成了一团,眼睛里立刻充满悲愤、仇恨和恐惧。
  陆小凤缓缓道:“你当然知道,因为从高崖上把你推下来的人就是他!”
  影子抖得更厉害。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但是你可以放心,我绝不会把这秘密说出去的。”
  影子忍不住问:“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真的很喜欢叶雪,我绝不会害她的父亲。”
  影子又往后退缩了一步,声音已嘶哑,道:“谁是她的父亲?”
  陆小凤道:“你。”
  影子忽然倒了下去,躺在地上,连呼吸都已停顿。
  可是他还没有死,过了很久,才叹息着道:“不错,我是的,大家都以为我已死了,连他们兄妹都以为我已死了。”
  陆小凤道:“你至少应该让他们知道你还活着。”
  影子又跳起来,道:“你千万不能告诉他们,千万不能。”
  陆小凤道:“为什么?”
  影子道:“因为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们看见我现在这样子,我宁可也……”他的声音突然停顿,将耳朵贴在地上,听了很久,压低声音道:“千万不要说看见过我,我求求你。”
  说到最后三个字时,他就已消失,这三个字中的确充满哀求之意。
  又过了很久,陆小凤才听见脚步声,一个人正踏着落叶走过来。
  陆小凤只希望来的是叶雪。
  来的不是叶雪,是叶灵。
  她看见陆小凤,自己也吃了一惊,但立刻就镇定下来。
  这小姑娘显然比任何人想像中都冷静得多,也老练得多。
  她问:“我刚才听见这里有人在说话,你在跟谁说话?”
  陆小凤道:“跟我自己。”
  叶灵笑了,眨着眼笑道:“你几时变得喜欢自言自语的?”
  陆小凤道:“就在我发现朋友们都不太可靠的时候。”
  叶灵道:“你为什么要一个人躺在地上呢?”
  陆小凤道:“因为我高兴。”
  叶灵又笑了,背负着双手,围着陆小凤走了两圈,忽然道:“你自己点住自己的穴道,也是因为你高兴?”
  陆小凤苦笑。
  他不能不承认这小姑娘的眼力比别人想像中敏锐,可是他相信自己还是能对付她。
  像他这样的人,要骗过一个小姑娘,当然并不是件太困难的事。
  “这里的树叶和野菌大部分都有毒的,我无意中吃了一些,只好自己点住几处穴道,免得毒气攻心。”忽然发现说谎也不太困难。
  叶灵看着他,好像已相信了,却没有开口。
  陆小凤又叹道:“我点了自己的穴道后,才想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因为我已没法子再将穴道解开,现在幸好你来了,真是谢天谢地。”
  叶灵还是盯着他,不说话。
  陆小凤道:“我知道你一定能替我把穴道解开的,你一向很有本事。”
  叶灵忽然道:“你等一等,我马上回来。”
  说完了这句话,她就飞一样的走了,连头都没有回。
  陆小凤呆住。
  幸好叶灵一走,影子又忽然出现。
  陆小凤松了口气,道:“你要我做的事,我全都答应,现在你能不能放我走?”
  影子的回答很干脆:“不能。”
  陆小凤道:“为什么?”
  影子道:“因为我想看看阿灵究竟准备怎么样对付你。”他声音里带着笑道:“这小丫头从小是个鬼灵精,她玩的花样,有时连我都想不到。”
  陆小凤想笑,却已笑不出,因为他也猜不出叶灵究竟想用什么法子对付他,他只知道这鬼丫头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的。
  他正想再跟影子谈谈条件,影子却又不见了,然后他就又听见了落叶上的脚步声。
  这次的脚步声比上次重,叶灵也比上次来得快,她手里拿着把不知名的药草,显然是刚采来的,一停下就喘息着道:“吃下去。”
  陆小凤吃了一惊:“你要我把这些乱七八糟的野草吃下去?”
  叶灵板着脸:“这不是野草,这是救命的药,是我辛辛苦苦去替你采来的。”
  她又解释:“要解开你的穴道很容易,可是你穴道解开了后,万一毒气攻心,我岂非反而害了你么?所以我一定要先替你找解药。”
  陆小凤道:“现在我中的毒好像已解了。”
  叶灵道:“好像不行,要真的完全解了才行,反正这种药草对人只有好处,多吃一点也没关系。”
  她的嘴在说话,陆小凤的嘴却已说不出话,因为他嘴里已被塞满了药草。
  他忽然发现“良药苦口”这句话实在很有道理,不管这些药草对人有多大的好处,他都绝不想再尝试第二次。
  好不容易总算将一把草全都咽下肚子,叶灵也松了口气,眨着眼道:“怎么样,好不好吃?”
  陆小凤道:“唔,唔。”
  叶灵道:“这是什么声音?”
  陆小凤道:“这是羊的声音,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一只羊。”
  叶灵也笑了,嫣然道:“我喜欢小绵羊,来,让我抱抱你。”
  她居然真的把陆小凤抱了起来,她的力气还真不小。
  陆小凤又吃了一惊,道:“你抱着我干什么?为什么还不把我穴道解开?”
  叶灵道:“现在解药的力量还没有分散,这里又不是久留之地,我只有先把你抱走了。”
  陆小凤道:“抱我到哪儿去?”
  叶灵道:“当然是个好地方,很好很好的地方。”
  陆小凤只有苦笑。
  被一个几乎可以做自己女儿的小姑娘抱着走,这滋味总是不太好受的。
  可是这小姑娘的胸膛偏偏又这么成熟,身上的气味偏偏又这么香。
  陆小凤只好闭上眼睛,想学一学老僧入定,叶灵却忽然唱起歌来:
  “妹妹抱着泥娃娃,
  要到花园去看花;
  我叫泥娃娃听我话,
  娃娃叫我小妈妈。”
  这儿歌有一半是陆小凤唱出来的,有一半是她自己编出来的,编得真绝。
  陆小凤听了当然有点哭笑不得,就在这时,他又发现了一件更让他哭笑不得的事。
  他忽然觉得不对了。
  开始的时候,他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不知道还好些,知道了更糟——他忽然发现自己竟似已变成条热屋顶上的猫,公猫。
  若是真的在热屋顶上也还好些,可惜他偏偏是在一个少女又香又软的怀抱里,这少女又偏偏是他连动都不能动的。
  他再三警告自己:“她还是个小女孩,我绝不能想这种事,绝对不能……”
  只可惜有些事你想也没用,就好像“天要下雨,老婆要偷人”一样,谁都拿它没办法。
  陆小凤知道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发生了变化,一个壮年男人绝无法抑制的变化。
  他只希望叶灵没有看见。
  他绝不去看叶灵,连一眼都不敢看。
  可是叶灵却偏偏在看着他,忽然道:“你的脸怎么红了?是不是在发烧?”
  陆小凤只好含含糊糊的回答了一句,连他自己都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
  幸好叶灵居然没有追问,更幸运的是,他根本连动都不能动。
  如果他的穴道没有被制住,现在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他连想都不敢去想。
  叶灵忽然又道:“看样子一定是那些药草的力量已发作了。”
  陆小凤忍不住道:“那些究竟是什么草?是救命的?还是要命的?”
  叶灵道:“是要命的。”
  她忽然停了下来,放下了陆小凤,放在一堆软软的草叶上。
  陆小凤张开眼,才发现这是个山洞,叶灵的手叉着腰,站在他面前,笑得就像是个小妖精。
  她眨着眼道:“现在你是不是觉得很要命?”
  陆小凤苦笑道:“简直他妈的要命极了。”
  叶灵道:“我知道有种药能把你治好。”
  陆小凤道:“什么药?”
  叶灵道:“我。”
  她指着自己的鼻子:“只有我能把你治好。”
  陆小凤瞪着她。
  她实在已不是个小女孩了,应该大的地方,都已经很大。
  陆小凤咬着牙,恨恨道:“这是你自己找的,怪不得我。”
  叶灵道:“我不怪你,你又能怎么样?”
  陆小凤不能怎么样,他根本连动都不能动——这一点他刚才还觉得很幸运,现在却已变成了很不幸。
  他只觉得自己好像随时都可能会胀破。
  叶灵看着他,吃吃的笑道:“你知不知道这种事有时候真会要命的?”
  陆小凤知道。
  他相信现在天下已绝没有任何人能比他知道得更清楚。
  更要命的是,他已看见了她的腿。
  这小妖精的腿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就露在衣服外面了。
  她的腿均匀修长而结实。
  陆小凤的声音已仿佛是在呻吟:“你是不是一定要害死我?”
  叶灵柔声道:“我很想救你,我本来就喜欢你,只可惜……”她用一根手指轻抚着陆小凤:“我也是个处女,也从来没有男人碰过我。”
  这是她姐姐说过的话,她连口气都学得很像。
  陆小凤忽然明白,叶雪那秘密的小天地,原来并没有她自己想像中那么秘密。
  叶灵忽然冷笑,道:“老实告诉你,你们在那里干什么,我全都看见了,看得清清楚楚。”
  陆小凤道:“那是你姐姐……”
  叶灵大声道:“她不是我姐姐,她是我天生的对头,只要是我喜欢的,她都要抢走。”
  陆小凤道:“我……”
  叶灵又打断他的话,道:“她明知道是我先看见你的,她也要抢,可是这一次我绝不让她了,你是我的,我要你嫁给我。”
  她忽又笑了,笑得又甜蜜、又温柔:“你要我嫁给你也行,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到了这种时候,陆小凤还有什么好说的?
  山洞里黝黯而安静,暮色已渐临。
  片刻安静后,叶灵就哭了,哭得也不知有多伤心,就好像受尽了委屈。
  “你欺负我,你怎么能这样子欺负我?你害了我一辈子。”
  究竟是谁在欺负谁?谁在害谁?
  陆小凤只有苦笑,还不敢笑出来,不管怎么样,她总是个女孩子,而且真的是个从来也没有让男人碰过的女孩子。
  一个男人如果对一个这样的女孩子做了他们刚才做过的事,这个男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刚才答应过我的事,现在是不是就已经后悔了?”
  “我没有。”
  “你真的不后悔?”
  “真的。”
  她笑了,又笑得像是个孩子。
  “走,我们回家去。”她拉住他的手:“从今天起,你就是个有家室的男人,只要你不去找别的女人,我一定会像伺候皇帝一样伺候你。”
  夕阳西下,暮色满山。
  陆小凤忽然觉得很疲倦,他这一生中,几乎从来也没有这么样疲倦过。
  这并不是因为那种要命的草,也不是因为那件要命的事。
  这种疲倦仿佛是从他心里生出的,一个人只有在自己心里已准备放弃一切时,才会生出这种疲倦。
  ——也许我真的应该做个“住家男人”了。
  在这艳丽的夕阳下,看着叶灵脸上孩子般的笑靥,他心里的确有这种想法。
  ——不管她做了什么事,总是为了喜欢我才做的。
  她笑得更甜,他忍不住拉起了她的手,这时远方正响起一片钟声,幽灵山庄中仿佛又将有盛宴开始。
  难道老刀把子已为他们准备好喜酒?
  第十回 午夜悲歌
  宴会还没有开始,因为大家还在等一个人,一个不能缺少的人。
  陆小凤悄悄的走进去,叶灵微笑着跟在他身后,她笑得很愉快,他却有点愁眉苦脸的样子,只希望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可是大家却偏偏在注意他,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盯着他,表情都有点怪。
  老刀把子盯着他,道:“你来迟了。”
  陆小凤道:“我迷了路,我……”
  老刀把子根本不听他说什么,道:“可是我知道你听见钟声一定会回来的,所以大家都在等你,已等了很久。”
  陆小凤勉强笑了笑,道:“其实大家本来不必等我。”
  老刀把子道:“今天一定要等。”
  陆小凤道:“为什么?”
  老刀把子道:“因为今天有喜事。”
  陆小凤道:“谁的喜事?”
  老刀把子道:“你的。”
  陆小凤怔住。
  他想不通这件事老刀把子怎么会现在就已知道?难道这本就是老刀把子叫叶灵去做的?
  叶灵没有开口,他也没有回头,更不敢正视坐在老刀把子身旁的叶雪。
  叶雪一直低着头,居然也没有看他。
  老刀把子道:“这地方本来只有丧事,你来了之后,总算为我们带来了一点喜气。”
  他的口气渐渐和缓,又道:“大家也都很赞成这件事,你和阿雪本就是很好的一对。”
  陆小凤吃了一惊:“阿雪?”
  老刀把子点点头,道:“我已问过她,她完全听我的话,我想你一定也不会反对的。”
  陆小凤又怔住。
  他身后的叶灵却已叫了起来:“我反对!”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谁也想不到居然有人敢反对老刀把子。
  叶雪也抬起头,吃惊的看着她妹妹。
  叶灵已站出来,大声道:“我坚决反对,死也要反对!”
  老刀把子怒道:“那么你最好就赶快去死!”
  叶灵一点也不畏惧,道:“我若去死,陆小凤也得陪我去死。”
  老刀把子厉声道:“谁说的?”
  叶灵道:“无论谁都会这么说的,因为我跟他已经是同生共死的夫妻。”
  这句话更让人吃惊,叶雪的脸上忽然就已失去了血色:“你已嫁给了他?” 
  叶灵昂起头,冷笑道:“不错,我已嫁给了他,已经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他,这次我总算比你抢先了一步,他虽然不要你,可是他要了我。”
  叶雪整个人都在颤抖,道:“你……你说谎!”
  叶灵挽起陆小凤的臂,道:“你为什么不亲口告诉她?我说的每个字都是真话。”
  她说的每个字都像是一根针,陆小凤用不着开口,大家也都已知道这件事不假。
  叶雪忽然站起来,推开了面前的桌子,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
  叶灵更得意,拉着陆小凤走到老刀把子面前,道:“阿雪是你的干女儿,我也是的,你为什么不肯替我作主?”
  老刀把子盯着她,目光刀锋般从竹笠中射出,冷冷道:“你们真愿意做一辈子夫妻?”
  叶灵道:“当然愿意。”
  老刀把子道:“好,我替你作主,三个月后,我亲自替你们办喜事。”
  叶灵道:“为什么要等三个月?”
  老刀把子厉声道:“因为这是我说的,我说的话你敢不听?”
  叶灵不敢。
  老刀把子道:“在这三个月里,你们彼此不许见面,三个月后,你们若是都没有变心,我就让你们成亲。”
  他不让叶灵开口,又吩咐柳青青:“这三个月我把陆小凤交给你!”
  叶灵咬着牙,忽然也跺了跺脚,冲了出去,冲到门口,又回过头狠狠盯着陆小凤:“你听着,只要你敢碰一碰别的女人,我就去偷一百个男人给你看,让你戴一百顶绿帽子。”
  大堂里的宴会已散,柳青青叫她的小厨房准备了几样菜。
  菜很精致,酒也很好,她一向是个很懂得生活情趣的女人。
  她也很了解男人。
  陆小凤不开口,她也就默默的在旁边陪着,陆小凤的酒杯空了,她就倒酒。
  菜没有动,酒却消耗得很快。
  陆小凤终于抬起头,凝视着她,忽然道:“你为什么不臭骂我一顿?”
  柳青青道:“我为什么要骂你?”
  陆小凤道:“因为我是个混蛋,因为我……”
  柳青青不让他再说下去,柔声道:“你用不着为我难受,我年纪比你大,本就没有野心要嫁给你的,我只想做你的朋友。”她笑了笑,笑得风情万种:“只要你愿意,我甚至可以做你的情妇。”
  陆小凤只有苦笑。
  如果她真的臭骂他一顿,他也许反而会觉得好受些,就算给他几个耳光,他都不在乎。
  柳青青又道:“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不敢冒这种险的。”
  陆小凤道:“冒什么险?”
  柳青青道:“戴绿帽的危险,那小鬼一向说得出,做得到。”她又笑了笑,道:“其实她也不能算小鬼了,她今年已十七,我十七的时候已经嫁了人。”
  陆小凤又开始在喝闷酒。
  柳青青看着他喝了几杯,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在想阿雪?”
  陆小凤立刻摇头。
  柳青青道:“你不想她,我倒有点为她担心,她一向最好强,最要面子,今天在大家面前丢了这么大一个面子,恐怕……”
  陆小凤忍不住问:“恐怕怎么样?”
  柳青青想说,又忍住,其实她根本用不着说出来,她的意思无论谁都不会不懂。
  陆小凤却忽然冷笑,道:“你若怕她会去死,你就错了。”
  柳青青道:“哦?”
  陆小凤道:“她绝不是那种想不开的女人,她跟我也没有到那种关系。”
  柳青青没有争辩,她看得出陆小凤已有了几分酒意,也有了几分悔意。
  他后悔的是什么?是为了他对西门吹雪做的事?还是为了叶雪?
  无论谁拒绝了那么样一个女孩子,都会忍不住要后悔的。
  也许他后悔的只不过是他和叶灵的婚事,他们实在不能算是很理想的一对。
  柳青青心里叹息着,又为他斟满一杯,夜已很深了,太清醒反而痛苦,还不如醉了的好。
  所以她自己也斟满一杯,突听外面有人道:“留一杯给我。”
  进来的居然是表哥,柳青青冷冷道:“你从几时开始认为我会请你喝酒的?”
  表哥的神色很奇特,呼吸很急促,勉强笑道:“我本不是来喝酒的。”
  柳青青道:“你想来干什么?”
  表哥道:“来报告一件消息。”
  柳青青道:“现在你为什么要喝?”
  表哥叹了口气,道:“因为这消息实在太坏了。”
  坏消息总是会令人想喝酒,听的人想喝,说的人更想喝。
  柳青青立刻将自己手里一杯酒递过去,等他喝完才问道:“什么消息?”
  表哥道:“叶雪已入了通天阁。”
  柳青青脸上立刻也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转身面对陆小凤,缓缓道:“错的好像不是我,是你。”
  “通天阁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是间木头屋子,就在通天崖上,通天崖就是后面山头那块高崖。”
  “我好像从来没有看见过。”
  “你当然没有见过,这木屋本就是临时盖起来的。”
  “那里面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只有棺材和死人。”
  幽灵山庄真正的死人只有一个。
  “盖这间木屋是为了要停放叶孤鸿的灵柩?”
  “不是为了要停放,是为了要烧了它。”
  陆小凤的心已沉下去。
  表哥道:“阿雪到那里去,好像就是为了准备要和她哥哥葬在一起,火葬!”
  第十一回 冒险登绝阁
  阴沉沉的夜色,阴森森的山崖,那间孤零零的木屋在夜色中看来,就像是死灰色的。
  平台般的崖石下,站着三个人,海奇阔、管家婆、老刀把子。
  山风强劲,三个人的脸色全都阴沉如夜色。
  木屋的四周,已堆起了枯枝。
  陆小凤让表哥和柳青青走过去参加他们,自己却远远就停下来。
  他的心很乱,他必须先冷静冷静。
  柳青青已经在问:“她进去了多久?”
  老刀把子道:“很久了。”
  柳青青道:“谁先发现她在这里?”
  老刀把子道:“没有人发现,是她要我来的,她叫在这里守夜的人去叫我,因为她还有最后一句话要告诉我。”
  柳青青道:“她说什么?”
  老刀把子握紧双拳,道:“她要我找出真凶,为他哥哥复仇!”
  柳青青道:“她说这是她最后一句话?”
  老刀把子点点头,脸色更沉重,黯然道:“她已经准备死。”
  柳青青道:“你为什么不去劝她?”
  老刀把子道:“她说只要我上去,她就立刻死在我面前。”
  柳青青没有再问,她当然也知道叶雪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而且从来不会因为任何事改变主意。
  风更冷,仿佛隐约可以听见一阵阵哭泣声。
  柳青青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道:“我们难道就这样看着她死?”
  老刀把子压低声音,道:“我正在等你们来,你们也许能救她。”
  柳青青道:“你要我们偷偷溜上去?”
  老刀把子道:“你们两个人的轻功最高,趁着风大的时候上去,阿雪绝不会发觉。” 
  柳青青道:“然后呢?”
  老刀把子道:“表哥先绕到后面去,破壁而入,你在前面门口等着,她看见表哥时,就算不出手也会争吵起来的,你就要立刻冲进去抱住她。”
  柳青青沉吟着,道:“这法子不好。”
  老刀把子冷冷道:“你能想得出更好的法子?”
  柳青青想不出,所以她只有上去。
  她的轻功果然不错,表哥也不比她差,事实上,两个人的确都已可算是顶尖高手,五六丈高的山崖,他们很容易就攀越上去。
  木屋中还是一片黑暗死寂,叶雪果然没有发现他们的行动。
  柳青青悄悄打了个手势,表哥就从后面绕了过去,然后就是“轰”的一响。
  用易燃的木料搭成的屋子,要破壁而入并不难。
  可是这“轰”的一响后,接着立刻就是一声惨呼,在这夜半寒风中听来,分外凄厉。
  夜色中隐约仿佛有剑光一闪,一个人从山崖上飞落下来,重重跌在地上,半边身子鲜血淋漓,竟是表哥。
  只听叶雪的声音从风中传来:“花寡妇,你还不走,我就要你陪我一起死。”
  她的声音又尖锐、又急躁:“你最好回去告诉老刀把子,他若不想再多伤人命,最好就不要再叫人上来,反正我是绝不会活着走出这里的。”
  用不着柳青青传话,每个人都已听见了她的话,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
  老刀把子双拳紧握,目光刀锋般从竹笠后瞪着表哥,厉声道:“你是巴山顾道人的徒弟,你一向认为自己武功很不错,你为什么如此不中用?”
  表哥握紧肩上的伤口,指缝间还有鲜血不停的涌出,额角上冷汗大如黄豆。
  这一剑无疑伤得很重。 
  过了很久,他才能挣扎着开口说话:“她好像早就算准了我的行动,我一闯进去,她的剑已在那里等着了。”
  老刀把子忽然仰面叹息,道:“我早就说过你们都不如她,游魂已死,将军重伤,我已少了两个高手,若是再少了她……”
  他重重一跺脚,脚下的山石立刻碎裂。
  就在这时,黑暗中忽然有人道:“也许我还有法子救她。”
  来的是独孤美。
  老刀把子道:“你有法子?什么法子?”
  独孤美笑了笑,道:“可惜我是个六亲不认的人,当然绝不会无缘无故救人的。”
  他笑得又卑鄙、又狡猾,老刀把子盯着他看了很久,才问:“你有什么条件?”
  独孤美道:“我的条件很简单,我想要个老婆。”
  老刀把子道:“你要谁?”
  独孤美道:“叶家姐妹、花寡妇,随便谁都行。”
  老刀把子道:“你的法子有效?”
  独孤美道:“只要你答应,它就有效。”
  老刀把子道:“只要有效,我就答应。”
  独孤美又笑了,道:“我的法子也很简单,只要把陆小凤绑到崖上去,我可以证明他就是杀害叶孤鸿的真凶,因为当时我就在旁边看着,叶姑娘听了我的话,一定会忍不住要冲出来为她哥哥复仇,等到她亲手杀了陆小凤,当然就不会想死了。”
  老刀把子静静的听着,忽然问道:“陆小凤岂非是你带来的?”
  独孤美笑道:“那时我只不过偶然良心发现了一次而已,我有良心的时候并不多。”
  老刀把子又沉默了很久,慢慢的点了点头,道:“你这法子听来好像很不错。”
  这句话刚说完,他已出手,轻轻一巴掌就已将独孤美打得烂泥般瘫在地上。
  独孤美大叫:“我这法子既然不错,你为什么要打我?”
  老刀把子冷冷道:“法子虽不错,你这人却错了。”
  他第二次出手,独孤美就已叫不出,他的出手既不太快,也不太重,但却绝对准确有效。
  陆小凤还是远远的站着,老刀把子忽然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道:“你跟我来!”
  山坳后更黑暗,走到最黑暗处,老刀把子才停下,转身面对陆小凤,缓缓道:“独孤美的法子本来的确很有效,我为什么不用?”
  陆小凤道:“因为你知道我不是真凶。”
  老刀把子道:“不对。”
  陆小凤道:“因为你也需要我?”
  老刀把子道:“对了。”
  他们彼此都知道自己在对方面前完全不必说谎,因为他们都是很不容易被欺骗的人,这使得他们之间有了种几乎已接近友谊的互相谅解。
  老刀把子道:“我已是个老人,我懂得良机一失,永不再来,所以……”
  陆小凤道:“所以你需要我,因为你的机会已快要来了!”
  老刀把子直视着他,缓缓道:“我也需要叶雪,因为我要做的是件大事,你们都已是我计划中不能缺少的人。”
  陆小凤道:“你要我去救她?”
  老刀把子点点头,道:“世上假如还有一个人能让她活下去,这人就是你。”
  陆小凤道:“好,我去,可是我也有条件。”
  老刀把子道:“你说。”
  陆小凤道:“我要你给我二十四个时辰,在这期限中,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能干涉。”
  老刀把子道:“我知道你做事一向喜欢用你自己的法子。”
  陆小凤道:“从现在开始,我不要任何人逗留在能够看得见我的地方,只要你答应,两天之后,我一定会带她去见你。”
  老刀把子道:“那时她还活着?”
  陆小凤道:“我保证。”
  老刀把子不再考虑:“我答应。”
  人都已走了,山崖上空荡阴森,死灰色的木屋在黑暗中看来就像是孤寂的鬼魂。
  陆小凤迎着风走过去,山风又湿又冷,这鬼地方为什么总是有雾?
  还没有走得太近,木屋里已传出叶雪的声音,又湿又冷的声音:“什么人?”
  陆小凤道:“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我看不见你,你却看得见我。”
  沉寂很久后,回答只有一个字:“滚!”
  陆小凤道:“你不想见我?”
  回答还是那个字:“滚。”
  陆小凤道:“你不想见我,为什么一直还在等我?”
  木屋里又是一阵沉寂,陆小凤道:“你知道我迟早一定会来的,所以你还没有死。”
  他说得很慢,走得很快,忽然间就到了木屋门前:“所以我现在就要推门走进去,这次我保证附近绝没有第二个人。”
  他推开了门。
  木屋里更阴森黑暗,只看见一双发亮的眼睛,眼睛里带着种无法描叙的表情,也不知是悲痛?是伤感?还是仇恨?
  陆小凤远远停下,道:“你没有话对我说?”
  哭泣早已停止,眼睛却又潮湿。
  陆小凤道:“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这么做并不是完全为了我,只不过因为你要的东西,从没有被人抢走过。”
  黑暗中又有寒光闪起,仿佛是剑锋。
  她是想杀了陆小凤?还是想死在陆小凤面前?
  陆小凤掌心已捏起冷汗,这一刻正是最重要的关头,只要有一点错误,他们两个人中就至少有一个要死在这里。
  他绝不能做错一件事,绝不能说错一个字。
  黑暗中忽然又响起叶雪的声音:“我这么样做,只因为世上已没有一个人值得我活下去。”
  陆小凤道:“还有一个人,至少还有一个。”
  叶雪果然忍不住问:“谁?”
  陆小凤道:“你父亲。”
  他不让叶雪开口,很快的接着道:“你父亲并没有死,我昨天晚上还见过他。”
  叶雪忽然冷笑,道:“你凭什么要我相信你这种鬼话?”
  陆小凤道:“这不是鬼话,现在我就可以带你去找他。”
  叶雪已经在犹豫:“你能找得到?”
  陆小凤道:“十二个时辰内若找不到,我负责再送你回来,让你安安静静的死。”
  叶雪终于被打动:“好,我就再相信你这一次。”
  陆小凤松了口气,道:“你一定不会后悔的。”
  忽然间,寒光一闪,冰冷的剑锋已迫在眉睫,叶雪的声音比剑锋更冷:“这次你再骗我,我就要你跟我一起死!”
  黑暗的山谷,幽秘的丛林,对陆小凤来说,这一切都不陌生,就像是他身旁的女人一样,有时虽然很可怕,却又有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这次他没有迷路。他回去的时候,已经准备再来。
  叶雪默默的走在他身旁,苍白的脸,冰冷的眼神,显然已决心要跟他保持一段距离。
  可是这种幽秘黑暗的山林里,无论什么事都会改变的。
  他们已走了很久,风中又传来沼泽的气息,陆小忽然停下来,面对着她:“昨天我就在这附近看见他的。”
  叶雪道:“现在他的人呢?”
  陆小凤道:“不知道。”
  叶雪的手握紧。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他在前面的沼泽里,可是我们一定要等到天亮再去找。”
  他坐下来:“我们就在这里等。”
  叶雪冷冷的看着他,冷冷道:“我说过,这次你若再骗我……”
  陆小凤打断她的话:“我从来没有骗过你,也许就因为我不肯骗你,所以你才恨我。”
  叶雪转过头,不再看他,冷漠美丽的眼睛忽然露出倦意。
  她的确已很疲倦,身心都很疲倦,可是她坚决不肯坐下去,她一定要保持清醒。
  陆小凤却已躺在柔软的落叶上,闭起了眼睛。
  他闭上眼睛后,叶雪就在瞪着他,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嘴唇忽然开始发抖,然后整个人都在发抖,就仿佛忽然想起件很可怕的事。
  她用力咬着嘴唇,尽力想控制自己,怎奈这地方实在太静,静得让人发疯,她想到的事恰巧又是任何女人都不能忍受的。
  她忽然冲过去,一脚踢在陆小凤肋骨上,嘶声道:“我恨你,我恨你……”
  陆小凤终于张开眼,吃惊的看着她。
  叶雪喘息着道:“昨天晚上你跟我妹妹一定就在这里,今天你又带我来,你……你……”
  她的声音嘶哑,眼睛里似已露出疯狂之色,去扼陆小凤的咽喉。
  陆小凤只有捉住她的手,她用力,他只有更用力。
  两个人在柔软的落叶上不停翻滚挣扎,陆小凤忽然发现自己已压在她身上。
  她的喘息剧烈,身子却比落叶更柔软,她已用尽了所有的力量。
  然后她就忽然安静了下来,放弃了一切挣扎和反抗,等她再张开眼睛看陆小凤时,眼睛里已充满了泪水。
  天地间如此安静,如此黑暗,他们之间的距离如此接近。
  陆小凤的心忽然变得像是蜜糖中的果子般软化了,所有的痛苦和仇恨,在这一瞬间都已被遗忘。
  泪水涌出,流过她苍白的面颊,他正想用自己干燥的嘴唇去吸干。
  就在这时,从沼泽那边吹来的冷风中,忽然带来了一阵歌声。
  悲怆的歌声,足以令人想起所有的痛苦和仇恨。
  叶雪的呼吸停顿:“是他?”
  陆小凤在心里叹了口气:“好像是的。”
  叶雪又咬起嘴唇:“也许他知道我们已来了,正在叫我们去?”
  陆小凤默默的站起来,拉起了她的手,就好像从水里拉起个几乎被淹死的人。
  在他的感觉中,这个几乎被淹死的并不是叶雪,而是他自己。
  除了烂泥外,沼泽里还有什么?腐烂的树叶和毒草、崩落的岩石、无数种不知名的昆虫和毒蛇、吸血的蚊蚋和蚂蝗……
  在这无奇不有的沼泽里,你甚至可以找到成千上百种稀奇古怪的东西,而且可以保证绝没有一种不是令人作呕的。
  可是在黑暗中看来,这令人作呕的沼泽却忽然变得有种说不出的美,除了那一阵阵连黑暗都掩饰不了的恶臭外,美得几乎就像是个神秘而宁静的湖泊。
  悲歌已停止,陆小凤也没有再往前走。
  他不得不停下来,因为他刚才已一脚踩在湿泥里,整个人都险些被吸了下去。
  就像是罪恶一样,沼泽里仿佛也有种邪淫的吸力,只要你一陷下去,就只有沉沦到底。
  叶雪的脸色更苍白:“你说他这些年来一直都躲在这里?”
  陆小凤点点头。
  叶雪道:“他怎么能在这地方活下去?”
  陆小凤道:“因为他不想死。”他的声音中也带着伤感:“一个人若是真的想活下去,无论多大的痛苦都可以忍受的。”
  这是句很简单的话,但却有很复杂深奥的道理,只有饱尝痛苦经验的人才能了解。
  黑暗中有人在叹息:“你说得不错,却做错了,你不该带别人来的。”
  嘶哑苦涩的声音听来并不陌生,叶雪的手已冰冷。
  陆小凤紧握住她的手,道:“这不是别人,是你的女儿。”
  看不见人,听不见回应,他面对着黑暗的沼泽,大声接着道:“你虽然不想让她看见你,但是你至少应该看看她,她已经长大了。”
  影子的声音忽然打断他的话:“她是不是还像以前那么样,喜欢一个人躲在黑房里,好让别人找不到她?”
  这是她的秘密,她天生就有一双能在黑暗中视物的眼睛。
  她喜欢躲在黑暗里,因为她知道别人看不见她,她却能看得见别人。
  知道这秘密的人并不多,她身子忽然抽紧。
  陆小凤道:“你已听出他是谁了”
  叶雪点点头,忽然大声道:“你不让我看看你,我就死在这里。”
  又是一阵静寂,黑暗中终于出现了一团黑影,竟是形式奇特的船屋,不但可以漂浮在沼泽上,还可以行走移动。
  “你一定要见我?”
  “一定。”叶雪回答得很坚决。
  “陆小凤,你不该带她来的,真的不该。”
  影子在叹息,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他女儿的骄傲和倔强。
  “我可以让你再见我一面,但是你一定会后悔的,因为我已不是从前……”
  叶雪大声道:“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爹,在我心里,你永远都不会变的,你永远都是天下最英俊,对我最好的男人。”
  漂浮移动的船屋已渐渐近了,到了两丈之内,叶雪就纵身跃了上去。
  陆小凤没有拦阻,他看得出他们父女之间必定有极深厚密切的感情。
  他忽然想到自己的父母,想到他自己这一生中的孤独和寂寞。
  一声惊呼,打断了他的思绪。
  呼声是从船屋中传出来的,是叶雪的声音,船屋又漂走了,渐渐又将消失在黑暗中。
  陆小凤失声道:“你不能带她走。”
  影子在笑:“她既然是我女儿,我为什么不能带她走?”
  笑声中充满了讥诮恶毒之意。
  陆小凤全身冰冷,他忽然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你不是她的父亲!”
  影子曼声而吟:“渭水之东,玉树临风……”
  陆小凤道:“我知道你就是‘玉树剑客’叶凌风,但你却不是她的父亲。”
  影子大笑:“不管我是她的什么人,反正我已将她带走,回去告诉老刀把子,他若想要人,叫他自己来要。”
  笑声渐远,船屋也不见了,神秘的沼泽又恢复了它的黑暗宁静。
  陆小凤木立在黑暗中,过了很久,忽然长长叹息,道:“我不必回去告诉你,他说的话,你每个字都应该听得很清楚。”
  他并不是自言自语,船屋远去的时候,他就知道老刀把子已到了他身后。
  他用不着回头去看就已知道。
  老刀把子果然来了,也长长叹息一声,道:“他说的我全都听见,可是我一直跟你保持着很远的距离,也没有干涉你的行动。”
  陆小凤道:“我知道你是个言而有信的人。”
  老刀把子道:“你还知道什么?”
  陆小凤霍然转身,盯着他:“阿雪并不是叶凌风的女儿,是你的。”
  老刀把子既不否认,也没有承认。
  陆小凤道:“就因为叶凌风知道了这件事,所以你才要杀他。”
  老刀把子笑了笑,笑声艰涩:“我想不到他居然没有死。”
  陆小凤道:“他活着虽然比死更痛苦,却一直咬着牙忍受。”
  老刀把子道:“因为他要复仇。”
  陆小凤道:“可是他不敢去找你,只有用法子要你去找他,这地区他比你熟,而且又有阿雪做人质,他的机会比你好得多。”
  老刀把子冷冷道:“我本来以为你绝不会上当,想不到结果还是受了别人利用。”
  陆小凤道:“幸好我们的期限还没有到。”
  老刀把子道:“你有把握在限期之前把她找回来?”
  陆小凤道:“我没有把握,但我一定要去。”
  老刀把子道:“你准备怎么去?像泥鳅一样从烂泥中钻过去?”
  陆小凤道:“我可以做个木筏。”
  老刀把子沉吟着,道:“你做的木筏能载得动两个人?”
  陆小凤道:“只有两个人一起动手做的木筏,才能载得动两个人。”
  老刀把子笑了:“看来你这个人倒真是从来不肯吃亏的。”
  沼泽旁本有丛林,两个人一起动手,片刻间就砍倒了十七八棵树——不是用刀砍,是用手砍。
  老刀把子道:“你来剥树上的枝叶,我去找绳子。”
  陆小凤苦笑道:“跟你这种人在一起做事,想不吃亏都不行。”
  他虽然明知道自己的差使比较苦,也只有认命,因为他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才能找得到绳子。
  老刀把子也同样找不到,他刚俯下身,老刀把子的掌锋已切在他后颈,他也就像是一棵树般倒下去。
  天色阴暗,还是有雾。
  屋里没有人,床头的小几上有一樽酒,酒盏下压着张短笺:“一时失手,误伤尊颈,且喜有酒,可以压惊,醒时不妨先作小饮,午时前后再来相晤。”
  看完了这短笺,陆小凤才发现自己脖子痛得连回头都很难。
  这当然不是老刀把子失手误伤的。可是老刀把子为什么要暗算他?为什么不让他去救叶雪?
  这其中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想不通,所以他干脆不想,拿起酒瓶,就往嘴里倒。
  半瓶酒下肚,外面忽然有狗叫的声音,开始时只有一条狗,忽然间就已变成七八条,大狗小狗公狗母狗都有,叫得热闹极了。
  这幽秘的山谷中,怎么会忽然来了这么多狗?
  陆小凤忍不住要去看看,刚走过去推开门,又不禁怔住。
  外面连一条狗都没有,只有一个人。
  一个又瘦又干的黑衣人,脸色蜡黄,一双眼睛却灼灼有光。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你究竟是人?还是狗?”
  犬郎君道:“既不是人,也不是狗。”
  陆小凤道:“你是什么东西?”
  犬郎君道:“我也不是东西,所以才来找你。”
  陆小凤道:“找我干什么?”
  犬郎君道:“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告诉你两个消息。”
  陆小凤道:“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犬郎君笑了,道:“从我嘴里说出来的,哪有好消息?”
  陆小凤也笑了,忽然闪电般出手,用两根手指夹住了他的鼻子。
  武林中最有价值的两根手指,江湖中最有名的无双绝技。
  犬郎君根本无法闪避,就算明明知道这两根手指会夹过来,还是无法闪避。
  陆小凤微笑道:“据说狗的鼻子最灵,没有鼻子的狗,日子一定不太好过的。”
  犬郎君蜡黄色的脸已胀红,连气都透不过来。
  陆小凤放开了手,道:“先说你的消息。”
  犬郎君长长透了口气,道:“什么消息?”
  陆小凤又笑了,忽然又闪电般出手,用两根手指夹住了一个鼻子。
  犬郎君还是躲不开。
  陆小凤又放开了手,微笑道:“你说是什么消息?”
  这次犬郎君只有说实话,因为他已明白一件事——只要陆小凤出手,随时随刻都可以夹住他的鼻子,就好像老叫化子抓虱子一样容易。
  “将军快死了,小叶不见了。”
  这就是他说出来的消息,消息实在不好。
  陆小凤道:“没有人知道小叶到哪里去了?”
  犬郎君苦笑道:“连狗都不知道,何况人?”
  陆小凤道:“将军呢?”
  犬郎君道:“将军在等死。”
  陆小凤道:“我知道自己出手的分量,我并没有要他死。”
  犬郎君道:“除了你之外,这里还有别的人。”
  陆小凤道:“别人杀了他,这笔账还是要算在我的头上?”
  犬郎君道:“所以你应该明白我是好意,将军跟老刀把子一向有交情。”
  陆小凤道:“所以我也应该答应你的事?”
  犬郎君道:“我只不过要你走的时候带我走。”
  陆小凤道:“就是这件事?”
  犬郎君道:“对你来说,这是件小事,对我却是件大事。”
  陆小凤道:“好,我答应。”
  犬郎君忽然跪下去,重重的磕了三个头,仰天吐出口气,道:“只可惜我没有尾巴,否则我一见到你至少摇三次。”
  陆小凤道:“将军在哪里等死?”
  犬郎君道:“将军当然在将军府。”
  将军府外一片丛林,犬郎君已走了,丛林中却有人像狗一样在喘息。
  能喘息还是幸运的,将军的呼吸已停顿。
  一个人喘息着,骑在他身上,用一双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这个人赫然竟是独孤美。
  陆小凤冲过去,反手一掌将他打得飞了出去,将军面如金纸,心仿佛还在跳,眼还没有闭,乞怜的看着陆小凤,好像有话要说,一个人在临死前说出的话,通常都是很大的秘密。
  可惜他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陆小凤俯下身时,他的心跳已停止。
  独孤美还在喘息。
  陆小凤一把揪起他,道:“你们有仇?”
  独孤美摇头。
  陆小凤道:“他要杀你?”
  独孤美摇头。
  陆小凤道:“那么你为何要杀他?”
  独孤美看着他,喘息渐渐平静,目光渐渐锐利,忽然反问道:“你真的以为我就是‘六亲不认’独孤美?”
  无论谁都想不到他会忽然问出这句话,陆小凤也很意外:“你不是?”
  独孤美叹了口气,忽然又说出句令人吃惊的话:“把我的裤子脱下来。”
  陆小凤也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我从来没有脱过男人的裤子,可是这次我要破例了。”
  独孤美已是个老人,他臀部的肌肉却仍然显得结实而年轻。
  “你有没有看见上面的一个瘤?”
  陆小凤当然不会看不见,这个瘤已大得足够让一里外的人都看得很清楚。
  独孤美道:“用这把刀割开它。”
  一把刀递过来,刀锋雪亮。
  陆小凤这一生中也不知做过多少离奇古怪的事,可是他接过这把刀时,还是忍不住迟疑了很久才能割下去。
  鲜血飞溅,一颗金丸随着鲜血从割开了的肉瘤中进出来。
  独孤美道:“再割开这个球。”
  一刀割下去,才发现这金丸是用蜡做的,包着金纸,里面藏着块黄绢,上面写着:“武当掌门座下第四名弟子孙不变,奉谕易容改扮,查访叛徒行踪,此谕。”
  下面不但有武当掌教的大印,还有掌门石真人的亲笔花押。
  独孤美道:“这就是掌门真人要我在危急中用来证明身份的。”
  陆小凤吃惊的看着他,终于叹了口气,道:“看来你好像真的不是独孤美。”
  孙不变道:“未入武当前,我本是花四姑门下的弟子,花家的易容术妙绝天下,可是为了小心谨慎,我又投身到独孤美门下为奴,整整花了十个月功夫去学他的声容神态,直等到我自己觉得万无一失的时候才出手。”
  陆小凤道:“你杀了他?”
  孙不变点点头,道:“我绝不能让任何人再找到另一个独孤美。”
  陆小风道:“你要查访的叛徒是谁?”
  孙不变道:“第一个就是石鹤。”
  陆小凤道:“现在你已找到他?”
  孙不变道:“那也多亏了你。”
  陆小凤道:“钟无骨是死在你手里的?”
  孙不变道:“他也是武当的叛徒,我绝不能让他活着。”
  陆小凤目光闪动,道:“玉树剑客叶凌风早年是不是也曾在武当门下?”
  孙不变道:“他跟钟无骨都是武当的俗家弟子,都是被先祖师梅真人逐出门墙的。”
  梅真人是木道人的师兄,执掌武当门户十七年,才传给现在的掌门石雁。
  孙不变道:“我们研究很久,都认为只有用独孤美的身份做掩护最安全,只可惜……”
  陆小凤道:“只可惜你的秘密还是被将军发现了。”
  孙不变苦笑道:“大家都认为他受的伤很重,我也几乎被骗过,谁知躲在将军府养伤的那个人竟不是他,他一直都在盯着我。”
  陆小凤道:“你怎么会露出破绽的?”
  孙不变道:“他本是独孤美的老友,他知道独孤美早年的很多秘密,我却不知道,他用话套住了我,我只有杀了他灭口。”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要将这秘密告诉我?”
  孙不变道:“现在事机危急,我已不能不说,我不但要你为我保守这个秘密,还要你助我一臂之力,这地方我已无法存身,一定要尽快赶回武当去。”
  他勉强笑了笑,又道:“我当然也早就看出了你不是出卖朋友的人,我始终不相信你真的会勾引西门吹雪的妻子,那一定是你们故意演的一出戏,因为你们也想揭破这幽灵山庄的秘密。”
  陆小凤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长长叹息,道:“可惜可惜,实在可惜。”
  孙不变道:“可惜什么?”
  陆小凤道:“可惜你看错了人。”
  孙不变脸色已变,厉声道:“你难道忘了是谁带你进来的?”
  陆小凤冷冷道:“我没有忘,我也没有忘记你在这两天已害过我三次,若不是老刀把子,我已死在你手里。”
  孙不变道:“难道你看不出那是我故意做给他们看的?”
  陆小凤道:“我看不出。”
  孙不变盯着他,忽然也长长叹息,道:“好,你很好。”
  陆小凤道:“我不好,一点也不好!”
  孙不变道:“那么你就该死!”
  喝声中,他的人已扑起,指尖距离陆小凤胸膛还有半尺,掌心突然向前一吐,直打玄玑穴,用的正是武当小天星掌力,而且认穴奇准。
  只可惜他的掌力吐出时,陆小凤的玄玑穴早巳不在那里,人也已不在那里。
  孙不变手掌一翻,玄鸟划沙,平沙落雁,北雁南飞,一招三式,这种轻灵绵密的武当掌法在他手里使出来,不但极见功力,变化也真快。
  陆小凤叹道:“石道人门下的弟子,果然了得。”
  这两句话说完,孙不变的招式又全都落空,无论他出手多快,陆小凤好像总能比他更快一步。
  武当掌法运用的变化,陆小凤知道的好像并不比他少。
  他忽然停住手,盯着陆小凤,道:“你也练过武当功夫?”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没有练过武当功夫,可是我有很多武当朋友。”
  孙不变眼睛里又露出一线希望,道:“那么你更该帮我逃出去。”
  陆小凤道:“只可惜你不是我的朋友,你救我一次,害我三次,现在我又让了你八招,我们的账早已结清了。”
  孙不变咬了咬牙,道:“好,你出手吧!”
  陆小凤道:“我本来就已准备出手!”
  他用的居然也是武当的小天星掌力,掌心吐出,打的也是玄玑穴。
  孙不变引臂翻身,堪堪避开这一掌,陆小凤的左掌却已切在他后颈的大血管上。
  他倒下去时,还在吃惊的看着陆小凤。
  陆小凤微笑道:“你不知道我有两只手?”
  孙不变当然知道,但他却想不到一个人的手竟能有这么快的动作。
  老刀把子坐在他那张陈旧而宽大的木椅上,看着陆小凤,看来仿佛很愉快。
  旧木椅就好像老朋友一样,总是能让人觉得很舒服、很愉快的。
  只可惜陆小凤还是看不见他的脸。
  孙不变就在他面前,他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他对陆小凤的兴趣显然比对任何人都浓厚。
  陆小凤道:“这个人是奸细,从武当来的奸细。”
  老刀把子道:“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陆小凤道:“我无权杀人,也不想杀人。”
  老刀把子道:“那么你就该放了他。”
  陆小凤很意外:“放了他?”
  老刀把子淡淡道:“真正的奸细都早已死了,从来没有一个能在这里活过三天的。”
  陆小凤道:“难道他不是?”
  老刀把子道:“他当然是个奸细,却不是武当的奸细,是我的,很多年前我就送他到武当去卧底。”
  陆小凤怔住。
  老刀把子却在笑,笑得很愉快:“不管怎么样,你都该谢谢他。”
  陆小凤道:“我为什么要谢他?”
  老刀把子道:“就因为他,我才真正完全信任你。”
  陆小凤道:“他也是你派去试探我的?”
  老刀把子微笑道:“有些人天生就是奸细,你只能让他去做奸细做的事,而且永远不会失望。”
  陆小凤道:“这个人就是天生的奸细?”
  老刀把子道:“从头到尾都是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忽然一脚将孙不变踢得球一般滚了出去。
  老刀把子也叹了口气道:“做奸细只有这一点坏处,这种人就好像驴子,时常都会被人踢两脚的。”
  陆小凤道:“我只踢了一脚。”
  老刀把子道:“还有一脚你准备踢谁?”
  陆小凤道:“踢我自己。”
  老刀把子道:“你也是奸细?”
  陆小凤道:“我不是奸细,我只不过是条驴子,其笨无比的笨驴子。”他显得很气愤:“因为想拼命去救人家的女儿,换来的却是一巴掌,而且刚好砍在我脖子上。”
  老刀把子又叹了口气,道:“其实你自己也该知道我绝不能让你去救她。”
  陆小凤道:“我不知道。”
  老刀把子道:“那沼泽里不但到处都有杀人的陷阱,而且还有流沙,一陷下去,就尸骨无存,我怎么能让你去冒险?”
  陆小凤道:“为什么不能?”
  老刀把子道:“因为我需要你,将军和钟无骨都已死了,现在你已是我的右臂,若是再失去这条右臂,我计划多时的大事,只怕就要成为泡影。”
  陆小凤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现在你已少不了我?”
  他说话的方式很奇特,也很谨慎,本来他只用六个字就可以说完的话,这次却用了十六个字。
  老刀把子的回答却简单而干脆:“是的。”
  陆小凤笑了,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他身子已飞鹰般掠起,他的手就是鹰爪。
  鹰爪的猎物却是老刀把子头上的竹笠。
  老刀把子还是坐着没有动,他却抓空了。
  就算是最灵敏狡猾的狐兔,也很难逃脱鹰爪的一抓,他的出手绝对比鹰爪更迅速准确。
  可是他抓空了,因为老刀把子连人带椅都已滑了出去,就像是急流上的皮筏般忽然滑了出去,那沉重的木椅就好像已黏在他身上。
  陆小凤叹了口气,身子飘落,他知道这一击不中,第二次更难得手。
  老刀把子道:“你想看看我?”
  陆小凤苦笑道:“你要我为你去死,至少应该让我看看你是什么人。”
  老刀把子道:“我不好看,我也不想要你为我死,这件事成功后对大家都有利。”
  陆小凤道:“若是不成呢?”
  老刀把子淡淡道:“你就算死了,也没有什么损失,你本来就已应该是个死人。”
  陆小凤道:“你创立这幽灵山庄,就是为了要找人来替你冒险?”
  老刀把子道:“到这里来的人,本来都已应该死过一次,再死一次又何妨?”
  陆小凤道:“死过一次的人,也许更怕死。”
  老刀把子同意这一点:“可是在这里躲着,跟死有什么分别?”
  陆小凤叹了口气,他承认分别的确不大。
  老刀把子刀锋般的目光在竹笠后盯着他:“你愿不愿意在这里呆一辈子?”
  陆小凤立刻摇头。
  老刀把子道:“除了我们外,这里还有三十七位客人,你好像都已见过,你看出了什么?”
  陆小凤苦笑道:“我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老刀把子显然很满意:“你当然看不出的,因为大家的棱角都已被磨圆了,看起来都是很平凡庸碌的人。”
  陆小凤道:“可是他们……”
  老刀把子道:“能到这里来的,每个人都是好手,每个人都有段辉煌的历史,都跟你一样,不甘寂寞,谁也不愿意在这里呆一辈子。”
  他的声音很愉快:“大家惟一能重见天日的机会,就是做成这件事。”
  陆小凤终于问道:“这件事究竟是什么事?”
  老刀把子道:“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陆小凤道:“很快是什么时候?”
  老刀把子道:“就是现在。”
  这句话刚说完,外面已有钟声响起,老刀把子站起来,声音更愉快:“可是我们一定要先吃饭,今天中午这顿饭我保证你一定会满意的。”
  菜很多,酒却很少,老刀把子显然希望每个人都保持清醒。
  可是他自己却喝了用金樽装着的大半杯波斯葡萄酒,后来居然还添了一次。
  这是陆小凤第一次看他喝酒。
  “对他说来,今天一定是个大日子。”陆小凤心里在想:“为了等这一天,他一定已等了很久。”
  大家都在低着头,默默的吃饭,却吃得很少,大部分都没有喝酒。
  所以陆小凤就可以多喝一点,然后才能以愉快的眼神去打量这些人。
  虽然大家穿的都是宽大保守的长袍,在大厅里阴黯的光线下看来,还是有几个人显得比较触目。
  一个是长着满脸金钱癣的壮汉,两杯酒喝下去,就使得他脸上每块癣看来都像是枚发亮的铜钱。
  一个是紫面长髯,看来竟有几分像是戏台上的关公。一个是脑满肠肥,肚子球一般凸出来。一个是相貌严肃,像是坐在刑堂上的法吏。一个满嘴牙都掉光了的老婆婆,吃得却比谁都多。
  还有几个特别安静沉默的瘦削老人,他们令人触目,也许就因为他们的沉默。
  除了柳青青外,年纪最轻的是个脸圆如盆,看来还像是孩童般的小矮子。年纪最大的,就是这几个安静沉默的黑衣老人。
  陆小凤试探着,想从记忆中找出这些人的来历。他第一个想到的,当然就是“金钱豹”花魁。
  这个人身材高大,酒喝得不比陆小凤少,动作仿佛很迟钝,满脸的癣使他看起来显得甚至有点滑稽。
  可是等到他暗器出手时,就绝不会再有人觉得滑稽了。
  江南花家是江湖中最负盛名的暗器世家,他就是花家嫡系子弟。
  有人甚至说他的暗器功夫已可排名在天下前三名之内。
  陆小凤也已注意到,他的酒喝得虽多,一双手却仍然很稳。
  那个法吏般严肃的人,是不是昔年黑道七十二寨的刑堂总堂主“辣手追魂”杜铁心?
  那老婆婆是不是“秦岭双猿”中的母猿?只为了一颗在传说中可以延年益寿的异种蟠桃,就割断了他老公“圣手仙猿”娄大圣的脖子。
  那几个从来没有说过话的黑衣老人是谁?还有那圆脸大头的小矮子?
  陆小凤没有再想下去,因为柳青青正在悄悄的拉他衣角,悄悄的问:“你老婆呢?”
  陆小凤怔了怔,才想起她问的是叶灵:“听说她不见了。”
  柳青青道:“你想不想知道她在哪里?”
  陆小凤道:“不想。”
  柳青青撇了撇嘴,故意叹息:“男人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可是我偏要告诉你。”她声音更低:“现在她一定在水里。”
  陆小凤不懂:“她怎么会在水里?你怎么知道她在水里?”
  柳青青道:“因为她偷了人家一件如意鱼皮水靠,和四对分水飞鱼刺才走的。”
  陆小凤更吃惊,令他吃惊的有两件事:
  ——水靠和飞鱼刺不一定要在水里才有用,在沼泽的烂泥里也同样用得着。
  叶灵是不是找她姐姐去了?。她怎么会知道沼泽里发生的那些事?
  ——如意水靠和飞鱼刺是江湖中很有名的利器,属于一个很有名的人。
  “飞鱼岛主”于还不但名动七海,在中原武林也很有名,不但水性极高,剑法也不弱。
  这个人如果还没有死,如果也在这里,应该也很触目。可是陆小凤并没有发现他。
  柳青青还在等他的反应,所以一直没有开口。
  陆小凤沉吟着,终于问道:“这件事老刀把子知不知道?”
  柳青青笑了笑,道:“这里好像还没有他不知道的事。”
  ——叶灵去找她姐姐,难道也是老刀把子授意的?否则她怎么会知道叶雪的行踪?
  陆小凤没有再问别的,因为他忽然发现有个人已无声无息的到了他们身后。
  他回过头,就看见了一张没有脸的脸,赫然正是那从不露面的勾魂使者。
  大厅里气氛更沉重严肃,大家对这个没有脸的人仿佛都有些畏惧。
  他没有坐下,只是动也不动的站在老刀把子身后。
  他腰上佩着剑。形式古雅的剑鞘上,有七个刀疤般的印子,本来上面显然镶着有珠玉宝石。
  这是不是武当派中,唯有掌门人能佩带的七星宝剑!
  就在这时,海奇阔忽然站起来,用洪钟般的声音宣布:“天雷行动已开始!”
  第十二回 天雷行动
  天雷行动的计划中,分四个步骤——
  第一步是:选派人手,分配任务。
  第二步是:易容改扮,分批下山。
  第三步是:集合待命,准备出击。
  第四步才是正式行动。
  现在开始进行的只不过是第一步,进行的过程已令人胆战心惊。
  大厅中的气氛的沉重和紧张已达到顶点,老刀把子才站起来。
  “这世界上有很多人早就该死了,却没有人敢去制裁他们,有很多事早就该做了,却没有人敢去做,现在我们就是要去对付这些人,去做这些事。”
  陆小凤发现这个人的确是个天生的首领,不但沉着冷静,计划周密,而且口才极好,只用几句话就已将这次行动解释得很清楚。
  “我们的行动就像是天上的雷霆霹雳一样,所以就叫做天雷行动。”
  广阔的大厅中只能听到呼吸声和心跳声,每个人都在等着他说下去。
  老刀把子的声音停顿了很久,就好像暴风雨前那片刻静寂,又好像特地要让大家心里有个准备,好听那一声石破天惊的雷霆霹雳。
  “我们第一次要对付的有七个人。”他又停顿了一下,才说出这七个人的名字:“武当石雁、少林铁肩、丐帮王十袋、长江水上飞、雁荡高行空、巴山小顾道人,和十二连环坞的鹰眼老七。”
  本已很静寂的大厅,更死寂如坟墓,连呼吸心跳声都已停止。
  陆小凤虽然早知道他要做的是件大事,可是每听他说一个字,还是难免吃一惊。
  过了很久,才有人开始擦汗,喝酒,还有几个人竟悄悄躲到桌下去呕吐。
  老刀把子的声音却更镇定:“这次行动若成功,不但必能令天下轰动,江湖侧目,而且对大家都有好处。”他再次停顿:“我已将这次行动的每一个细节都计划好,本该绝对有把握成功的,只可惜每件事都难免有意外,所以这次行动还是难免有危险,所以我也不勉强任何人参加。”
  他目光扫视,穿透竹笠,刀锋般从每个人脸上掠过:“不愿参加的人,现在就可以站起来,我绝不勉强。”
  大厅中又是一阵静寂,老刀把子又缓缓坐下,居然又添了半杯酒。
  陆小凤也忍不住去拿酒杯,才发现自己的掌心已开始冒汗。
  直到这时,还没有一个人站起来,却忽然有人问:“不愿参加的人,以后是不是还可以留在这里?”
  老刀把子的回答很确定:“是的,随便你要留多久都行。”
  问话的人又迟疑片刻,终于慢慢的站起来,肚子也跟着凸出。
  陆小凤忽然想起这个人是谁了,在二十年前,江湖中曾经有四怪,一个奇胖,一个奇瘦,一个奇高,一个奇矮。
  奇胖如猪的那个人就叫做朱菲,倒过来念就成了“肥猪”。
  可是认得他的人,都知道他非但不是猪,而且十分能干,跟他交过手的人,更不会认为他是猪,因为他不但出手快,而且手也狠,一手地趟刀法“满地开花八十一式”,更是武林少见的绝技。
  陆小凤知道这个人一定就是朱菲,却想不到第一个站起来的人会是他。朱菲并不是胆小怕死的人。
  “可是我不能去。”他有理由:“因为我太胖,目标太明显,随便我怎么样易容改扮,别人还是一眼就可以认出我。”
  这理由很不错。甚至老刀把子都不能不承认,却又不禁觉得很惋惜。
  朱菲的地趟功夫,江湖中至今无人能及,这种人才老刀把子显然很需要。
  可是他只不过轻轻叹了口气,并没有说什么。
  所以别的人也有胆子站起来——有了第一个,当然就会有第二个,然后就越来越多。
  老刀把子一直冷冷的看着,不动声色,直到第十三个人站起来,他才耸然动容。
  这个人相貌平凡,表情呆板,看来并不起眼。
  可是一个人若能令老刀把子耸然动容,当然绝对不会是个平凡的人物。
  老刀把子道:“你也不去?”
  这人面上毫无表情,淡淡道:“你说不去的人站起来,我已站起来。”
  老刀把子道:“你为什么不去?”
  这人道:“因为我的水靠和鱼刺全不见了。”
  这句话说出来,陆小凤也不禁耸然动容,他实在想不到这个平凡呆板的人,就是昔年南海群剑中名声仅次于白云城主的六位岛主之一。
  这个人竟是“飞鱼岛主”于还!
  在陆上,白云城主是名动天下的剑客,在水里,他却绝对比不上于还。
  老刀把子的这次任务,显然也很需要一个水性精熟的人。
  只听“啵”的一声,他手里的酒杯突然碎了,粉碎。
  也就在这时,一声惨呼响起,坐在杜铁心身旁的一个人刚站起来,又倒下去,整个人扑倒在桌上,压碎了一片杯盏,酒汁四溢。然后大家就看见一股鲜血随着酒汁溢出,染红了桌布。
  杜铁心手里的一双筷子也早已变成红的,当然也是被鲜血染红的。
  于还霍然回头:“你杀了他?”
  杜铁心承认:“这还是我第一次用筷子杀人。”
  于还道:“你为什么杀他?”
  杜铁心道:“因为他知道的秘密已太多,他活着,我们就可能会死。”
  他用沾着血的筷子夹了块干贝,慢慢咀嚼,连眼睛都没有眨。
  “辣手无情”杜铁心,本来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于还盯着他,缓缓道:“他知道多少秘密,我也同样知道,你是不是也要杀了我?”
  杜铁心冷冷道:“是的。”
  他还是连眼睛都没有眨:“不去的人,一个都休想活着走出这屋子。”
  于还脸色变了,还没有开口,已有人抢着道:“这话若是老刀把子说的,我也认命了,可是你……”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旁边已忽然有根筷子飞来,从他左耳穿进,右耳穿出。
  那个没有牙的老婆婆手里的筷子已只剩下一根,正在叹着气喃喃自语:“双木桥好走,独木桥难行,看来我只好用手抓着吃了。”
  她果然用手抓起块排骨来,用仅有的两个牙齿啃得津津有味。
  哗啦啦一声响,那耳朵里穿着筷子的人也倒了下去,压碎了一片碗盏。
  本来站着的人已有几个想偷偷坐下。
  杜铁心冷冷道:“已经站起来的,就不许坐下。”
  朱菲忍不住道:“这是谁的意思?”
  杜铁心道:“是我们大家的意思。”
  朱菲迟疑着,终于勉强笑了笑,道:“其实我并不是不想去,只可惜我太胖了,若是我要去,除非把我像面条一样搓细点。”
  杜铁心道:“好,搓他!”
  那个圆脸大头的小矮子忽然跳起来,大声道:“我来搓。”
  他的头大如斗,身子却又细又小,站着的时候,就像是半截竹筷子插着个圆柿子,实在很滑稽可笑。
  朱菲却笑不出,连脸色都变了,这个人站在他面前就像是个孩子,他却对这个人怕得要命。
  看看他脸上的惊惧之色,再看看这个人的头,陆小凤的脸色也变了。
  难道这个人就是西方群鬼中,最心黑手辣的“大头鬼王”司空斗?
  他没有看错,朱菲果然已喊出了这名字:“司空斗,这件事与你无关,你想干什么?”
  司空斗道:“我想搓你。”
  他手里也有双筷子,用两只手夹在掌心,就好像已将这双筷子当作了朱菲,用力搓了几搓,掌心忽然一股粉末白雪般落下来。 
  等他摊开手掌,筷子已不见了,他竟用一双孩子的小手,将这双可以当作利剑杀人的筷子,搓成了一堆粉末。
  朱菲的脸已扭曲,整个人都仿佛软了,瘫在椅子上,可是等到司空斗作势扑起时,他忽然往桌下一钻,双肘膝盖一起用力,眨眼间已钻过了七八张桌子,动作之敏捷灵巧,无法形容。
  只可惜桌子并不是张张都连接着的,司空斗已飞身而起,十指箕张,看准了他一从桌下钻出,立刻凌空下击。
  谁知朱菲的动作更快,右肘一挺,又钻人了对面的桌下。
  只听“噗”的一声,司空斗十指已洞穿桌面,等他的手拔出来,桌上就多了十个洞。
  朱菲索性赖在桌下不出来了,司空斗右臂一扫,桌上的碗盏全被扫落,汤汁酒菜都洒在一个人身上,一个安静沉默的黑衣老人。
  司空斗反手一掌,正想将桌子震散,突听一个人道:“等一等。”
  一双筷子伸过来,尖端朝上,指着他的脉门,司空斗这一掌若是拍下去,这只手就休想再动了。
  幸好他反应还算快,立刻硬生生的挫住了掌势。
  四个黑衣老者还是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冷冷的看着他。
  司空斗好像直到现在才看见他们,咧开大嘴一笑道:“能不能劳驾四位把桌子下那条肥猪踢出来?”
  身上溅了酒汁的黑衣老者冷冷道:“不能。”
  司空斗道:“你想护着他?”
  黑衣老者道:“你不犯我,我不犯人。”
  司空斗道:“谁犯了你?”
  黑衣老者道:“你。”
  司空斗不笑了:“犯了你又怎么样?”
  黑衣老者道:“人若是犯我,就不是人。”
  司空斗道:“谁不是人?”
  黑衣老者道:“你。”
  司空斗冷笑道:“我本就不是人,是鬼。”
  黑衣老者道:“也不是鬼,是畜生。”
  他冷冷的接着道:“我不杀人,只杀畜生,杀一两个畜生,不能算开杀戒。”
  司空斗双拳一握,全身的骨节都响了起来,圆盆般的脸已变成铁青色。
  老刀把子忽然道:“这个人我还有用,吴先生放他一马如何?”
  黑衣老者沉吟着,终于点头,道:“好,我只要他一只手。”
  司空斗又笑了,大笑,笑声如鬼哭。
  他左手练的是白骨爪,右手练的黑鬼爪,每只手上都至少有二十年苦练的功力,要他的一只手等于要他的半条命。
  黑衣老者道:“我就要你的左手。”
  司空斗道:“好,我给你!”
  “你”字出口,双爪齐出,一只手已变得雪白,另一只手却变成漆黑。
  他已将二十年的功力全都使了出来,只要被他指尖一触,就算是石人也得多出十个洞。
  黑衣老者还是端坐不动,只叹了口气,长袖流云般卷出。
  只听“格”的一响,如拗断萝卜,接着又是一声惨叫。
  司空斗的人已经飞了出去,撞上墙壁,当他滑下来就不能动了,双手鲜血淋漓,十指都已经被拗断。
  黑衣老者叹了口气,道:“我本来只想要你一只手的。”
  另一个白发老者冷冷道:“只要一只手,用不着使出七成力。”
  黑衣老者道:“我已有多年未出手,力量已捏不准了,我也高估了他。”
  白发老者道:“所以你错了,畜生也是一条命,你还是开了杀戒。”
  黑衣老者道:“是,我错了,我佛慈悲。”
  四个人同时双手合什,口诵佛号,慢慢的站了起来,面对老刀把子:“我等先告退,面壁思过三日,以谢庄主。”
  老刀把子居然也站起来,道:“是他自寻死路,先生何必自责?”
  黑衣老者道:“庄主如有差遣,我等必来效命。”
  老刀把子仿佛松了口气,立刻拱手道:“请。”
  黑衣老者道:“请。”
  四个人同时走出去,步履安详缓慢,走到陆小凤面前,忽然停下。
  白发老者忽然问道:“陆公子可曾见到苦瓜上人?”
  陆小凤道:“去年见过几次。”
  白发老者道:“上人妙手烹调,做出的素斋天下第一,陆公子的口福想必不浅。”
  陆小凤道:“是的。”
  白发老者道:“那么他的身子想必还健朗如前。”
  陆小凤道:“是的。”
  白发老者双手合什,道:“我佛慈悲,天佑善人……”
  四个人同时口诵佛号,慢慢的走了出去,步履还是那么安稳。
  陆小凤的脚却已冰冷。
  他终于想出了这四个人的来历,看到老刀把子对他们的恭谨神情,看到那一手流云飞袖的威力,看到他们佛家礼数,他才想起来的。
  他以前一直想不出,只因为他们已蓄了头发,易了僧衣,他当然不会想到他们是出家的和尚,更想不到他们就是少林寺的五罗汉。
  五罗汉本是嫡亲的兄弟,同时削发为僧,投入少林,现在只剩下四个人,因为大哥无龙罗汉已死了。
  他们在少年时就已纵横江湖,杀人无数,人称“龙、虎、狮、象、豹”五恶兽,每个人的一双手上都沾满血腥。
  可是他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恶名昭彰的五恶兽,从此变成了少林寺的五罗汉,无龙、无虎、无狮、无象、无豹,只有一片佛心。
  无龙执掌藏经阁,俨然已有护法长老的身份,却不知为了什么,一夕忽然大醉,翻倒烛台,几乎将少林的中心重地藏经阁烧成一片平地。
  掌门方丈震怒之下,除了罚他面壁十年之外,还责打了二十戒棍,无龙受辱,含恨而死。手足连心,剩下的四罗汉的佛心全部化作杀机,竟不惜蹈犯天条,去刺杀掌门。
  江湖中人只知道他们那一次行刺并未得手,却没有人知道他们生死下落,更没有人知道早已洗心革面的无龙罗汉,怎么会忽然大醉的?
  这件事已成了武林中的疑案之一,正如谁也不知道石鹤怎么会被逐出武当的。
  可是陆小凤现在却已知道,无龙的大醉,必定和苦瓜和尚有关——要吃苦瓜和尚那天下无双的素席,总是难免要喝几杯的。
  他们刚才再三探问苦瓜和尚的安好,想必就是希望他还活着,他们才好去亲手复仇。
  刚才无豹乍一出手,就令人骨折命毙,可见他心中的怨毒已积了多深。
  他们最恨的却还不是苦瓜,而是少林,就正如石鹤恨武当,高涛恨凤尾帮一样。
  巴山矿藏极丰,而且据说还有金砂,顾飞云当然想将顾家道观的产业,从他的堂弟小顾道人手中夺回来。
  海奇阔在海上已不能立足,当然想从水上飞手里夺取长江水面的霸业。
  杜铁心与丐帮仇深如海,那紫面长髯的老者,很可能就是昔年和高行空争夺雁荡门户的“百胜刀王”关天武。
  老刀把子这一次行动,正好将他们的冤家对头一网打尽,他们当然会全力以赴。
  可是这些人大都已是一派宗主的身份,平日很难相聚,他们的门户所在地,距离又很远,怎么能在一次行动中就将他们一网打尽?
  老刀把子已经在解释:“四月十三日是已故去的武当掌门梅真人的忌日,也是石雁接掌门户的十周年庆典,据说他还要在这一天,立下继承武当道统的掌门弟子。”他冷笑着,接着道:“到了那一天,武当山当然是冠盖云集,热闹得很,铁肩和王十袋那些人,也一定都是会中的贵宾。”
  “我们是不是已决定在那一天动手?”这句话陆小凤本来也想问的,杜铁心却抢先问了出来。
  老刀把子点点头,道:“所以我们一定要在四月十二日之前,就赶到武当去。”
  可是他们这些人若是同时行动,用不着走出这片山区,就一定已轰动武林。
  这次行动绝对机密,绝不能打草惊蛇。
  “所以我们不但要分批去,而且每个人都要经过易容改扮。”
  这些事老刀把子早已有了极周密的计划。
  管家婆道:“行事的细节,由我为各位安排,完全用不着各位操心。”
  老刀把子道:“我可以保证,负责各位易容改扮的,绝对是天下无双的好手,虽不能将各位脱胎换骨,改造成另外一个人,却绝对可以让别的人看不出各位的本来面目。”
  现在惟一的问题是:“我们怎么样将兵刃带上山去?”
  没有人能带兵刃上武当山,所有的武器都要留在解剑池旁的解剑岩上。
  老刀把子道:“但是我也可以保证,在那天晚上出手之前,每个人都可以到雪隐去找到一件自己称手的兵刃。”
  娄老太太刚啃完一条鸡腿,就抢着问:“雪隐在哪里?”
  老刀把子笑道:“雪隐就是隐所,也就是厕所的意思。”
  娄老太太又问:“明明是厕所,为什么偏偏要叫雪隐?”
  老刀把子道:“这是方外人用的名词,它的来历有两种说法。”
  ——“雪”就是雪窦山的明觉禅师,“隐”是杭州的灵隐寺,因为雪窦曾经在灵隐寺司厕职,所以寺刹即以雪隐称厕。
  ——因为福州的神僧雪峰义存,是在打扫隐所中获得大悟的,故有此名。
  娄老太太还想再问,管家婆已送了盘烧鸡过去,让她用鸡腿塞住她自己的嘴。
  要怎样才能塞住于还那些人的嘴?他们知道的秘密岂非已太多了?
  这些人的脸上已全无血色,因为他们自己也知道处理这种事通常只有一种法子!
  只有死人才不会泄漏秘密。
  要想在死中求活,通常也只有一种法子:“你要杀我灭口,我就先杀了你!”
  于还突然跃起,就像是条跃出水面的飞鱼。
  他的飞鱼刺有五对,叶灵只偷了四对,剩下的一对就在他衣袖里,现在已化作了两道闪电,直打老刀把子。
  老刀把子没有动,他身后的石鹤却动了,七星皮鞘中的长剑已化作飞虹。
  飞虹迎上了闪电,“叮,叮”两声响,闪电突然断了,两截钢刺半空中落了下来,飞虹也不见了,剑光已刺入于还的胸膛。
  他看看手里剩下的两截飞鱼刺,再看看从前胸直刺而入的剑锋,然后才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个没有脸的人,好像还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石鹤也在冷冷的看着他,忽然问道:“我这一剑比叶孤城的天外飞仙如何?”
  于还咬着牙,连一个字都没有说,扭曲的嘴角却露出种讥嘲的笑意,仿佛是在说:“叶孤城已死了,你就算比他强又如何?”
  石鹤懂得他的意思,握剑的手突然转动,剑锋也跟着转动。
  于还的脸立刻扭曲,忽然大吼一声,扑了上来,一股鲜血标出,剑锋已穿胸而过。
  陆小凤不忍再看,已经站起来的,还有几个没有倒下,他不能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在眼前。
  他悄悄的站起来,悄悄的走了出去。
  雾又湿又冷,他深深的吸入了一口,将冷雾留在胸膛里。他必须冷静。
  “你不喜欢杀人?”
  这是老刀把子的声音,老刀把子也跟着他走了出来,也在呼吸着这冷而潮湿的雾气。
  陆小凤淡淡道:“我喜欢喝酒,可是看别人喝酒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没有回头去看老刀把子,但是他听得出老刀把子声音里带着笑意,显然对他的回答觉得很满意。
  老刀把子已在说:“我也不喜欢看,无论什么事,自己动手去做总比较有趣些。”
  陆小凤沉默着,忽然笑了笑,道:“有些事你却好像并不喜欢自己动手。”
  老刀把子道:“哦?”
  陆小凤道:“你知道叶灵偷了于还的水靠和飞鱼刺,你也知道她去干什么,但你却没有阻止。”
  老刀把子承认:“我没有。”
  陆小凤道:“你不让我去救叶雪,你自己也不去,为什么让她去?”
  老刀把子道:“因为我知道叶凌风绝不会伤害她的。”
  陆小凤道:“你能确定?”
  老刀把子点点头,声音忽然变得嘶哑:“因为她才是叶凌风亲生的女儿。”
  陆小凤又深深吸了口气,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声音里露出的痛苦和仇恨:“还有一件事,你好像也不准备自己动手。”
  老刀把子在等着他说下去。
  陆小凤道:“你是不是要石鹤去对付武当石雁,虎豹兄弟们对付少林铁肩?”
  老刀把子道:“那是他们自己的仇恨,他们本就要自己去解决。”
  陆小凤道:“杜铁心能对付王十袋?”
  老刀把子道:“这些年来,他武功已有精进,何况还有娄老太太做他的助手。”
  陆小凤道:“小顾道人应该不是表哥的对手,水上飞对海奇阔你买谁赢?”
  老刀把子道:“长江是个肥地盘,水上飞已肥得快飞不动了,无论是在陆上还是在水里,我都可以用十对一的盘口,赌海奇阔赢。”
  陆小凤道:“可是关天武却已败在高行空手下三次。”
  老刀把子道:“那三次都有人在暗中助了高行空一臂之力。”
  陆小凤道:“是什么人?”
  老刀把子冷笑道:“你应该想得到的,高行空纵横长江,武当掌门的忌日,干他什么事?他为什么要巴巴的赶去?”
  难道是武当弟子在暗中出手的?雁荡的门户之争,武当弟子为什么要去多管闲事?
  陆小凤并不想问得太多,又道:“那么现在剩下的就只有鹰眼老七了,就算管家婆管不住他,再加上一个花魁就足足有余。”
  老刀把子道:“花魁还有别的任务,高涛也用不着帮手。”
  陆小凤道:“所以主要的七个人都已有人对付,而且都已十拿九稳。”
  老刀把子道:“十拿十稳。”
  陆小凤笑了笑,道:“那么你准备要我干什么?去对付那些扫地洗碗的火工道人?”
  老刀把子道:“我要你做的事,才是这次行动的成败关键。”
  陆小凤道:“什么事?”
  老刀把子也笑了笑,道:“现在你知道已够多了,别的事到四月十二的晚上,我再告诉你。”他拍了拍陆小凤的肩:“所以今天晚上你不妨轻松轻松,甚至可以大醉一场,因为你明天可以整整睡上一天。”
  陆小凤道:“我要等到后天才下山?”
  老刀把子道:“你是最后一批下山的。”
  陆小凤道:“我那批人里面还有谁?”
  老刀把子道:“管家婆、娄老太太;表哥、钩子,和柳青青。”他又笑了笑,道:“好戏总是要等到最后才登场的,你们当然要留在最后。”
  陆小凤淡淡道:“何况有他们跟着我,我至少不会半途死在别人手里。”
  老刀把子的笑声更愉快,道:“你放心,就算你在路上遇见了西门吹雪,他也绝对认不出你。”
  陆小凤道:“因为要为我易容改扮的那个人,是天下无双的妙手。”
  老刀把子笑道:“一个人若能将自己扮成一条狗,你对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说的是犬郎君。
  犬郎君的任务就是将每个人的容貌改变得让别人认不出来。
  任务完成了之后?
  ——我只不过要你走的时候带我走。
  陆小凤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当然已看出自己的危机。
  老刀把子仰面向天,长长吐出口气,耕耘的时候已过去,现在只等着收获,他仿佛已能看见果实从枝头长出来。
  一颗颗果实,就是一颗颗头颅。
  陆小凤忽然转脸看着他,道:“你呢?所有的事都有人做了,你自己准备做什么?”
  老刀把子道:“我是债主,我正准备等着你们去替我把账收回来。”
  陆小凤道:“武当欠了石鹤一笔账,少林欠了虎豹兄弟,谁欠你的?”
  老刀把子道:“每个人都欠我的。”他又拍了拍陆小凤的肩,微笑着道:“你岂非也欠了我一点?”
  陆小凤也长长吐出口气,可是那团又冷又潮湿的雾,却好像还留在他胸膛里。
  他知道无论谁欠了老刀把子的债,迟早都要加倍奉还的。他只怕自己还不起。
  犬郎君躺在床上,眼睁睁看着屋顶。
  他实在很想睡一下,他已经闭上眼睛试过很多次,却偏偏睡不着。
  狡兔死,走狗烹。现在他就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在锅里,锅里的汤已经快煮沸了,他怎么睡得着?
  夜深人静,窗子上突然“格”的一响,一个人风一般掠入了窗户,是陆小凤。
  犬郎君还没有出声,陆小凤已掩住了他的嘴:“这栋屋子里只有你一个人?”
  只有他一个人,谁也不愿住在一栋到处挂满了狗皮和人皮的屋子里,谁也受不了炉子上的铜锅里散发出的那一阵阵胶皮恶臭气。
  易容改扮并不是别人想像中那么轻松愉快的事,想做一张完好无缺的人皮面具,不但要有一双灵巧稳定的手,还得要有耐心。
  陆小凤已被那一阵阵恶臭熏得皱起了眉,忍不住道:“你在煮什么?”
  犬郎君道:“煮牛皮胶,人皮面具一定要用牛皮胶贴住才不会掉。”
  陆小凤道:“人皮面具?你真的用人皮做面具?”
  犬郎君道:“一定要用人皮做的面具贴在脸上,才能完全改变一个人脸上的轮廓,而且每一张人皮面具都要先依照那个人的脸打好样子。”他忽然对陆小凤笑了笑,道:“我也照你的脸形做好了一张。”
  陆小凤苦着脸道:“也是人皮的?”
  犬郎君道:“货真价实的人皮。”
  陆小凤道:“你一共做了多少张?”
  犬郎君道:“三十一张。”他又补充着道:“除了老刀把子外,每个人都有一张。”
  老刀把子为什么不必易容改扮?难道他到了武当还能戴着那篓子般的竹笠?
  陆小凤道:“这些人经过易容后,脸上是不是还留着一点特殊的标志?”
  犬郎君道:“一点都没有。”
  陆小凤道:“如果大家彼此都不认得,岂非难免会杀错人?”
  犬郎君道:“绝不会。”
  陆小凤道:“为什么?”
  犬郎君道:“因为每一批下山的人的任务都不同,有的专对付武当道士,有的专对付少林和尚,只要这组人能记住彼此间易容后的样子,就不会杀到自己人身上来了。”
  陆小凤沉吟着,忽然压低声音,道:“你能不能在每批人脸上都留下一点特别的记号?譬如说,一点麻子,或者是一颗痣。”
  犬郎君看着他,眼睛里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悄悄的问:“你有把握能带我一起走?”
  陆小凤道:“我有把握。”
  犬郎君吐出口气,道:“你答应了我,我当然也答应你。”
  陆小凤道:“你准备怎么做?”
  犬郎君眨了眨眼,道:“现在我还没有想出来,等我们一起走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这里每个人好像跟老刀把子一样,除了自己外,绝不相信任何人。有时他们甚至连自己都不信任。
  犬郎君忽又问道:“花寡妇是不是跟你一批走?”
  陆小凤道:“大概是的。”
  犬郎君道:“你想让她变成什么样子?是又老又丑?还是年轻漂亮?”
  陆小凤道:“越老越好,越丑越好。”
  犬郎君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没有人相信陆小凤会跟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在一起的,所以也没有人会相信我就是陆小凤。”
  犬郎君道:“所以她越老越丑,你就越安全,不但别人认不出你,你自己也可以不动心。”他眨着眼笑道:“这几天你的确要保持体力,若是跟一个年轻漂亮的寡妇在一起,要保持体力就很不容易了。”
  陆小凤看着他,冷冷道:“你知道你的毛病是什么?”
  犬郎君摇摇头。
  陆小凤道:“你的毛病就是太多嘴。”
  犬郎君赔笑道:“只要你带我走,这一路我保证连一个字都不说。”
  陆小凤道:“就算你想说,我也有法子让你说不出来。”
  犬郎君忍不住问:“你有什么法子?”
  陆小凤道:“我是个告老归田的京官,不但带着好几个跟班随从,还带着一条狗。”他微笑着,又道:“你就是那条狗,狗嘴里当然是说不出人话来的。”
  犬郎君瞪着他看了半天,终于苦笑,道:“不错,我就是那条狗,只求你千万不要忘记,我这条狗只能吃肉,不啃骨头。”
  陆小凤道:“可是你最好也不要忘记,不听话的狗非但要啃骨头,有时还要吃屎。”
  他大笑着走出去,忽又回头:“叶雪和叶灵本应该在第几批走的?”
  犬郎君道:“我也不知道,老刀把子给我的名单上,根本没有她们姐妹的名字。”
  夜更深。
  陆小凤在冷雾中坐下来,心里在交战——现在是到沼泽中去找她们姐妹?还是去大醉一场?
  他的选择是大醉一场。
  就算不去找她们,也不是一定要醉的,可是他醉了,烂醉如泥。
  他为什么一定要醉?
  难道他心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苦衷?
  四月初三,下午,多雾。
  陆小凤醒来时,只觉得头疼如裂,满嘴发苦,而且情绪十分低落,就好像大病一场。
  他醒了很久才睁开眼,一睁开眼就几乎跳了起来。
  娄老太太怎么会坐到他床头来的?而且还一直在盯着他?
  他揉了揉眼睛,才看出这个正坐在他床头咬蚕豆的老太婆并不是娄老太太,可是也绝不会比娄老太太年轻多少。
  “你是谁?”
  他忍不住要问,这老太太的回答又让他大吃一惊。
  “我是你老婆。”老太太咧开干瘪了的嘴冷笑:“我嫁给你已经整整五十年,现在你想不认我做老婆也不行了。”
  陆小凤吃惊的看着她,忽然大笑,笑得在床上直打滚。
  这老太太竟是柳青青,他还听得出她的声音。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因为那个王八蛋活见了鬼,我想要年轻一点,他都不答应。”
  柳青青用力咬着蚕豆,恨恨道:“现在我变成这个样子,你是不是很高兴?”
  陆小凤故意眨了眨眼,道:“我为什么要高兴?”
  柳青青道:“因为你本来就希望我越老越好,越丑越好,因为你本来就一直在逃避我,好像生怕我活活的把你吞下去。”
  陆小凤还是装不懂:“为什么要逃避你?”
  柳青青道:“你若不是在逃避我,为什么每天都喝得像死人一样?”她冷笑着,又道:“其实我也知道你不敢碰我,可是我又有点奇怪,要你每天晚上跟我这么样一个老太婆睡觉,你怎么受得了?”
  陆小凤坐了起来,道:“我为什么要每天晚上跟你睡觉?”
  柳青青道:“因为你是告老归田的京官,我就是你老婆,而且是个出名的醋坛子。”
  陆小凤说不出话来了。
  柳青青道:“我还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我们的儿子也一直跟在我们身边的。”
  陆小凤又吃了一惊:“我们的儿子是谁?”
  柳青青道:“是表哥。”
  陆小凤忽然倒了下去,直挺挺的倒在床上,连动都不会动了。
  柳青青大笑,忽然扑在他身上,吃吃的笑道:“我的人虽老,心却不老,我还是每天都要的,你想装死都不行。”
  陆小凤苦笑道:“我绝不装死,可是你若要我每天都跟你这么样一个老太婆做那件事,我就真的要死了。”
  柳青青道:“你可以闭起眼睛来,拼命去想我以前的样子。”她已笑得喘不过气:“何况你们男人不是常常喜欢说,只要闭起眼睛来,天下的女人就都是一样的。”
  现在陆小凤总算明白自作自受是什么意思了。
  这个洞本来是他自己要挖的,现在一头栽进去的,偏偏就是他自己。
  犬郎君来的时候,柳青青还在喘息。
  看着一个老掉了牙的老太太,少女般的躺在一个年轻男人身旁喘息,如果还能忍得住不笑出来,这个人的本事一定不小。犬郎君的本事就不小。
  他居然没有笑出来,居然能装作没有看见,可是等到陆小凤站起来,他却忽然向陆小凤挤了挤眼睛,好像在问:“怎么样!”
  陆小凤简直恨不得将他这双眼珠挖出来,送给柳青青当蚕豆吃。
  幸好他还没有动手,门外已有个比柳青青和娄老太太加起来都老的老太婆伸进头来,赔着笑道:“老爷和太太最好赶紧准备,我们天一亮就动身。”
  这个人当然就是管家婆。
  又有谁能想得到,昔年不可一世的风尾帮内三堂的高堂主,竟会变成这副样子?
  陆小凤又觉得比较愉快了,忽然大声道:“我那宝贝儿子呢?快叫他进来给老夫请安。”
  看起来好像又年轻了二十岁的表哥,只好愁眉苦脸的走进来。
  陆小凤板着脸道:“在京里做官的人,家规总是比较严的,就算在路上,也马虎不得,所以你以后每天都要来跟我磕头请安,你知不知道?”
  表哥只有点头。
  陆小凤道:“既然知道,还不赶紧跪下去磕头?”
  看着表哥真的跪了下去,陆小凤的心情更好了,不管怎么样,做老子总比做儿子愉快得多。
  这一路上他当然也不会寂寞,除了老婆外,他还有个儿子,有个管家,有个管家婆。
  他甚至还有一条狗。
  “不能带这条狗去!”
  海奇阔断腕上的钩子已卸下来,光秃秃的手腕在没有用衣袖掩盖着的时候,显得笨拙而滑稽。
  他的表情却很严肃,态度更坚决:“我们绝不能带他去。”
  陆小凤道:“这也是老刀把子的命令?”
  海奇阔道:“当然是。”
  陆小凤道:“你是不是准备杀了他?”
  海奇阔道:“是。”
  现在犬郎君的任务已结束,他们已用不着对他有所顾忌。
  陆小凤道:“谁动手杀他?”
  海奇阔道:“我。”
  陆小凤道:“你不用钩子也可以杀人?”
  海奇阔道:“随时都可以。”
  陆小凤道:“好,那么你现在就先过来杀了我吧。”
  海奇阔脸色变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小凤淡淡道:“我的意思很简单,他去,我就去,他死,我就死。”
  他当然不能死。
  海奇阔看看表哥,表哥看看管家婆,管家婆看看柳青青。
  柳青青看看犬郎君,忽然问道:“你是公狗?还是母狗?”
  犬郎君道:“是公的。”
  柳青青道:“有些狗晚上喜欢睡在主人的床旁边,你呢?”
  犬郎君道:“我喜欢睡在门口,而且一睡就像死狗一样,什么都听不见。”
  柳青青笑了:“只要不是母狗,随便你想带多少去,我都不反对。”
  陆小凤道:“有没有人反对的?”
  海奇阔叹了口气,道:“没有。”
  管家婆立刻道:“半个人都没有。”
  陆小凤看看表哥:“你呢?”
  表哥笑了笑,道:“我是个孝子,我比狗还听话十倍。”
  所以我们的陆大爷就带着四个人和一条狗,浩浩荡荡的走出了幽灵山庄。
  这已是他第二次离开这地方,他知道自己这一次是绝不会再回来了。
  第十三回 鬼 屋
  四月初五,晴。
  陆小凤正对着一面擦得很亮的铜镜微笑。
  看到镜子里的人居然不是自己,这种感觉虽然有点怪怪的,却很有趣。
  镜子里这个老人当然没有本来那么英俊,看起来却很威严,很有气派,绝不是那种酒色过度,一条腿已进了棺材的糟老头。
  这一点无疑使他觉得很愉快,惟一的遗憾就是不能洗脸。
  所以他只能用于毛巾象征性在脸上擦了擦,再痛痛快快的漱了口,再转过头看看床上的老太婆。
  他摇着头叹气道:“犬郎君的确应该让你年轻一点的,现在你看来简直像我的妈。”
  柳青青咬着牙,恨恨道:“是不是别人随便把你弄成个什么样的人,你都一样能够自我陶醉的?”
  陆小凤笑了,大笑。
  这时,那条听话的狗已摇着尾巴进来了,孝顺的孩子也已赶来磕头请安。
  陆小凤更愉快,他笑道:“今天你们都很乖,我请你们到‘三六九’去吃火腿干丝和小笼汤包去。”
  “三六九”的汤包小巧玲珑,一笼二十个,一口吃一个,吃上个三五笼也不嫌多。
  连陆大爷的狗都吃了三笼,可是他的管家婆却只能站在后面侍候着。
  在京里做官的大老爷们,规矩总是比别人大的。
  店里的跑堂在旁边看着只有摇头,用半生不熟的苏州官话搭讪着道:“看来能在大老爷家里做条狗也是好福气的,比好些人都强得多了。”
  陆小凤正在用自己带来的银牙签剔着牙,嘴里啧喷的直响,忽然道;“你既然喜欢它,为什么不带它出去溜溜,随便在外面放泡野屎,回来老爷有赏。”
  跑堂的迟疑着,看看管家和管家婆:“这位管家老爷不去?”
  陆小凤道:“他不喜欢这条狗,所以这条狗就喜欢咬他。”
  跑堂的害怕了:“这位老爷喜不喜欢咬别人的?”
  陆小凤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别人就算请它咬,它还懒得张口哩。”
  大老爷的夫人也在旁边开了腔:“我们这条狗虽然不咬人,也不啃骨头,可就是有点喜欢吃屎,你最多只能让它舐一舐,千万不能让它真的吃下去,它会闹肚子的。”
  跑堂的只有赔笑着,拉起牵狗的皮带,小心翼翼的带着这位狗老爷散步去了。
  管家看看管家婆,管家婆看看孝子,孝子看看老太太。
  老太太微笑道:“你放心,你老子这条狗是乖宝贝,绝对不会跑的,而且它就算会跑,也跑不了。”
  孝子忍不住问:“为什么?”
  老太太道:“因为你也要跟着它去,它拉屎的时候,你也得在旁边等着。”
  表哥果然听话得很,站起来就走。
  陆小凤笑了,微笑着道:“看来我们这个儿子倒真是孝子。”
  陆小凤有个毛病,每天吃早点之后,好像都一定要去方便方便。他的酒喝得太多,所以肠胃不太好。
  老太太就算是个特大号的醋坛子,盯人的本事再大,至少老爷在方便的时候,她总不能在旁边盯着的。
  可是一条狗要盯着一个人的时候,就没有这么多顾忌了,不管你是在方便也好,是不方便也好,它都可以跟着你。
  所以陆小凤每次要方便的时候,犬郎君都会摇着尾巴跟进去。
  今天也不例外。
  陆小凤一蹲下去,他就立刻压低声音道:“那个跑堂的绝不是真的跑堂。”
  没有反应,陆小凤根本不睬他。
  犬郎君道:“他的轻功一定很高,我从他的脚步声就可以听得出来。”
  还是没有反应。就像大多数人一样,陆小凤在方便的时候,也是专心一意,全神贯注的。
  犬郎君又道:“而且我看他一定还是易容的高手,甚至比我还高。”
  陆小凤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你是个妖怪。”
  犬郎君怔了怔:“妖怪?”
  陆小凤道:“一条狗居然会说话,不是妖怪是什么?”
  犬郎君道:“可是……”
  陆小凤不让他说下去,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别人怎么对付妖怪的?”
  犬郎君摇摇头。
  陆小凤冷冷道:“不是活活的烧死,就是活活的打死。”
  犬郎君连一个字都不敢再说,就乖乖的摇着尾巴溜了。
  陆小凤总算轻松了一下,对他来说,能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坐下来,就算是坐在马桶上,也算是种享受,而且是种很难得的享受,因为他忽然有了个会盯人的老婆。
  他出去的时候,才发现柳青青已经在外面等着,而且像已等了很久,地上的蚕豆壳已有一大堆。
  陆小凤忍不住道:“你是喜欢看男人方便?还是喜欢嗅这里的臭气?”
  柳青青道:“我只不过有点疑心而已。”
  陆小凤道:“疑心什么?”
  柳青青道:“疑心你并不是真的想方便,只不过想借机避开我,跟你的狗朋友说悄悄话。”
  陆小凤道:“所以你就坐在外面听我是不是真的方便了?”
  柳青青笑道:“现在我才知道,这种声音实在不太好听。”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幸好他是条公狗,若是母狗,那还了得?”
  柳青青淡淡道:“若是条母狗,现在他早已是条死狗了。”
  四月初六,时晴多云。
  管家婆的簿子上记着:
  “早点在城东奎元馆吃的,其间又令人溜狗一次,来回约半个时辰。”
  “溜狗的堂倌姓王,当地土生土长,干堂倌已十四年,已娶妻,有子女各一”。
  “此人已调查确实,绝无疑问。”
  这簿子当然是要交给老刀把子看的。
  海奇阔却反对:“不行,不能这么写。”
  管家婆道:“为什么不能?”
  海奇阔道:“我们根本就不该带这条狗来,更不该让他找别人去溜狗,老刀把子看了,一定会认为其中有问题。”
  管家婆道:“你准备怎么办?”
  海奇阔冷笑,道:“这条狗若是条死狗,岂非就没问题了?”
  管家婆道:“你不怕陆小凤?”
  海奇阔道:“活狗已经变成了死狗,就好像生米已煮成熟饭一样,他能把我怎么样?”
  管家婆吐出口气,道:“却不知这条活狗,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变成死狗?”
  海奇阔道:“快了。”
  管家婆道:“明天你去溜狗?”
  海奇阔叹了口气,道:“这好像还是我生平第一次做这种事。”
  管家婆道:“是不是最后一次?”
  海奇阔道:“是的,绝对是的。”
  四月初七,晴。
  海奇阔已牵着狗走了很远,好像没有回头的意思。
  表哥跟在后面,忍不住道:“你几时变成这样喜欢走路的?”
  海奇阔道:“刚才。”
  表哥道:“现在你准备走到哪里去?”
  海奇阔道:“出城去。”
  表哥道:“出城去干什么?”
  海奇阔道:“一条狗死在路上,虽然是件很平常的事,狗皮里若是忽然变出个人来,就完全是另外一件事了。”
  表哥道:“这种事当然是绝不能让别人看见的。”
  海奇阔道:“所以我要出城去。”
  他紧紧握着牵狗的皮带,表哥的手也握住了衣袂下的剑柄。
  这条狗不但听得懂人话,而且还是个暗器高手,如果狗没有死在人手里,人反而死在狗手里了,那才真的是笑话。
  谁知这条狗居然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表哥道:“你知不知道狗肚子里在打什么鬼主意?”
  海奇阔道:“我只知道这附近好像已没有人了。”
  表哥道:“简直连条人影都没有。”
  海奇阔忽然停了下来,看着这条狗,叹息着道:“犬兄犬兄,我们也曾在一起吃过饭,喝过酒,总算也是朋友,你若有什么遗言后事,也不妨说出来,只要我们能做的,我们一定替你做。”
  狗在摇尾巴,汪汪的直叫。
  海奇阔道:“你摇尾巴也没有用,我们还是要杀了你。”
  表哥道:“可是我保证绝不会把你卖到挂着羊头的香肉店去。”
  海奇阔还在叹着气,醋钵般大的拳头已挥出,一拳打在狗头上,
  拳头落下,立刻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这条狗狂吠一声,居然还能撑起来,表哥的剑却已刺入了它的脖子。
  鲜血飞溅,海奇阔凌空掠起,等他落下来时,活狗就已变成了死狗。
  海奇阔松了口气,笑道:“看来杀狗的确比杀人轻松得多。” 
  表哥却沉着脸,忽然冷笑道:“只怕我们杀的真是条狗。”
  海奇阔吃了一惊,立刻俯下身,想剥开狗皮来看看。
  狗皮里面也是狗,这条狗竟不是犬郎君。
  海奇阔脸色变了,道:“我明明看见的。”
  表哥道:“看见什么?”
  海奇阔道:“看见犬郎君钻进这么样一张狗皮里去,就变成了这么样一条狗。”
  表哥冷冷道:“狗有很多种,同种的狗样子都差不多的。”
  海奇阔道:“那么犬郎君到哪里去了?这条狗又是怎么来的?”
  表哥道:“你为什么不去问陆小凤?”
  厕所外面居然又有人在等着,陆小凤刚走到门口,连裤带都没有系好,就看见了海奇阔。
  海奇阔的样子,看来就像是已经憋不住了,一泡屎已拉在裤裆里。
  陆小凤叹了口气,喃喃道:“为什么我每次方便的时候,外面都有人在排队,难道大家都吃错了药,都在拉肚子?”
  海奇阔咬着牙,恨恨道:“我倒没有吃错药,只不过杀错了人。”
  陆小凤好像吃了一惊,道:“你杀了谁?”
  海奇阔道:“我杀了一条狗。”
  陆小凤道:“你杀的究竟是人?还是狗?”
  海奇阔道:“我杀的那条狗本来应该是个人的,谁知它竟真的是条狗,狗皮里面也没有人。”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狗就是狗,狗皮里面当然只有狗肉和狗骨头,当然不会有人!”他叹息着,拍了拍海奇阔的肩:“最近你一定太累了,若是还不好好的去休息休息,说不定真会发疯的。”
  海奇阔看样子好像真的要被气疯了,忽然大叫道:“犬郎君呢?”
  陆小凤淡淡道:“他既不是我儿子,又不是我的管家,我怎么知道他在哪里?”
  海奇阔道:“可是一定要带他下山来的却是你。”
  陆小凤道:“我只不过说要带条狗下山,并没有说要带犬郎君。”他又拍了拍海奇阔,微笑道:“现在你虽然杀了我的狗,可是我并不想要你偿命,不管怎么样,一个好管家总比一条狗有用得多,何况,我也不忍让管家婆做寡妇。”
  海奇阔已气得连话都说不出。
  陆小凤终于已系好裤带,施施然走了,走出几步又回头,带着笑道:“这件事你一定要告诉老刀把子,他一定会觉得很有趣的,说不定还会重重的赏你一样东西。”
  他笑得实在有点不怀好意:“你想不想得出他会赏你样什么东西呢?”
  海奇阔已想到了。
  不管那是样什么东西,都一定是很重很重的,却不知是重重的一拳?还是重重的一刀。
  海奇阔忽然大笑,道:“我总算想通了。”
  陆小凤道:“想通了什么?”
  海奇阔道:“我杀的既然是条狗,死的当然也是条狗,不管那是条什么样的狗都一样,反正都已是条死狗。”他眨了眨眼,微笑道:“连人死了都是一样的,何况狗?”
  陆小凤也大笑,道:“看来这个人好像真的想通了。”
  四月初八,晴时多云偶阵雨。
  今天管家婆簿子上的记载很简单:“赶路四百里,狗暴毙。”
  四月初九,阴。
  没有雨,只有阴云,一层层厚厚的阴云掩住了日色,天就特别黑得早。
  荒僻崎岖的道路上渺无人烟,除了乱石和荒草外,什么都看不见。
  “我们怎么会走到这里来了?”
  “因为赶车的怕错过宿头,所以要抄近路。”
  “这条是近路?”
  “本来应该是的,可是现在……”管家婆叹了口气,苦笑道:“现在看来却好像是迷了路。”
  现在本来已到了应该吃饭的时候,他们本来已应该洗过脸,漱过口,换上了干净舒服的衣裳,坐在灯光辉煌的饭馆里吃正菜前的冷盘。可是现在他们却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迷了路。
  “我饿了,饿得要命。”柳青青显然不是个能吃苦的人:“我一定要吃点东西,我的胃一向不好。”
  “假如你真的一定要吃点东西,就只有像羊一样吃草。”
  柳青青皱起了眉:“车上难道连一点吃的都没有?”
  “非但没有吃的,连水都没有。”
  “那我们怎么办?”
  “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饿着。”
  柳青青忽然推开门,跳下车:“我就不信没有别的办法,我去找。”
  “找什么?”
  “无论什么样的地方都有人住的,这附近一定也有人家。”柳青青说得好像很有把握,其实心里连一点把握都没有。
  可是她肯去找,她不能不去找。因为她不能吃苦,不能挨饿。
  无论你要找的是什么,只有肯去找的人,才会找得到。
  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第一个发明车辆的人,一定是懒得走路的人,就因为人们不愿吃苦,所以人类的生活才会进步。
  她肯去找,所以她找到了。
  山坳后的山坡下,居然真的有户人家,而且是很大的一户人家。
  事实上,你无论在任何地方都很难找到这么大一户人家。
  在黑暗中看来,山坡上的屋顶就像是阴云般一层层堆积着,宽阔的大门最少可以容六匹马并驰而人。
  可是门上的朱漆已剥落,门也是紧闭着,最奇怪的是,这么大的一户人家,竟几乎完全看不见灯火。
  据说一些无人的荒野中,经常会有鬼屋出现的,这地方难道就是栋鬼屋?
  “就算真的是鬼屋,我也要进去看看。”柳青青只怕挨饿,不怕鬼。
  她已经在敲门,将门上的铜环敲得比敲锣还响,门里居然还是完全没有回应。
  她正准备放弃的时候,门却忽然开了,开了一线,一线灯光照出来,一个人站在那灯光后的黑暗中,冷冷的看着她。
  阴森森的灯光,照花了她的眼睛,等到她看清这个人时,就再也不敢看第二眼。
  这个人实在不像一个人,却也不像鬼,若说他是人,一定是个泥人,若说他是鬼,也只能算是个用泥塑成的鬼。
  他全身上下都是泥,脸上、鼻子上、眉毛上,甚至连嘴里都好像被泥塞住。
  幸好他还会笑。
  看见柳青青脸上的表情,他就忽然大笑了起来,笑得脸上的干泥“噗落噗落”往下直掉。
  无论是人是鬼,只要还会笑,看来就比较没有那么可怕了。
  柳青青终于壮起胆子,勉强笑道:“我们迷了路……”
  她只说了一句,这人就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你们迷了路,若不是迷了路的人,怎会跑到这鬼地方来?”他笑得很愉快:“可是老太太你用不着害怕,这里虽然是个鬼地方,但我却不是鬼,我不但是个人,而且还是个好人。”
  柳青青忍不住问道:“好人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泥?”
  这人道:“无论谁挖了好几天蚯蚓,身上都会有这么多泥的。”
  柳青青怔了怔:“你在挖蚯蚓?”
  这人点点头,道:“我已经挖了七百八十三条大蚯蚓。”
  柳青青更吃惊:“挖这么多蚯蚓干什么?”
  这人道:“这么多还不够,我还得再挖七百一十七条才够数。”
  柳青青道:“为什么?”
  这人道:“因为我跟别人打赌,谁输谁就得挖一千五百条蚯蚓,少一条都不行。”
  柳青青道:“你输了?”
  这人叹了口气,道:“现在虽然还没有输,可是我自己知道已经输定了。”
  柳青青看着他,眼睛已看得发直:“用这种法子来打赌倒是真特别,跟你打赌的那个人,一定是个怪人。”
  这人道:“不但是个怪人,而且是个混蛋,不但是个混蛋,而且是个大混蛋。”
  陆小凤一直远远的站着,忽然抢着道:“不但是个大混蛋,而且是特别大的一个。”
  这人立刻同意:“一点也不错。”
  陆小凤道:“他若是混蛋,你呢?”
  这人又叹了口气,道:“我好像也是的。”
  陆小凤还想再说什么,柳青青却已抢着道:“你不是混蛋,你是个好人,我知道你一定肯让我们在这里借宿一宿的。”
  这人道:“你想在这地方住一晚?”
  柳青青道:“嗯。”
  这人道:“你真的想?”
  柳青青道:“当然是真的。”
  这人吃惊的看着她,就好像比看见一个人在烂泥里挖蚯蚓还吃惊。
  柳青青忍不住道:“我们迷了路,附近又没有别的人家,所以我们只有住这里,这难道是件很奇怪的事?”
  这人点点头,又摇摇头,喃喃道:“不奇怪,一点也不奇怪。”
  他嘴里虽然在说不奇怪,自己脸上的表情却奇怪得很。
  柳青青又忍不住问:“这地方难道有鬼?”
  这人道:“没有,一个也没有。”
  柳青青道:“那么你肯不肯让我们在这里住一晚?”
  这人又笑了:“只要你们真的愿意,随便要在这里住多久都没有关系。”
  他转过身,走入荒凉阴森的庭院,嘴里喃喃自语,仿佛在说:“怕只怕你们连半个时辰都呆不下去,因为从来也没有人能在这里呆得下去。”
  前面的一重院落里有七间屋子,每间屋子里都有好几盏灯。灯里居然还有油。
  这个人居然将每间屋子里的每盏灯都点亮了,然后才长长吐出口气。
  “无论什么样的地方,只要一点起灯,看来好像就会立刻变得好多了。”
  其实这地方本来就不太坏,虽然到处都积着厚厚的一层灰,可是华丽昂贵的装璜和家具并没有破烂,依稀还可以想见当年的风采。
  柳青青试探着问道:“你刚才是不是在说,从来也没有人能在这里呆得下去?”
  这个人承认。
  柳青青当然要问:“为什么?”
  这人道:“因为这里有样东西从来也没有人能受得了。”
  柳青青再问道:“是什么东西?在哪里?”
  这人随手一指,道:“就在这里。”
  他指着的是个水晶盒子,就摆在大厅正中的神案上。
  磨得非常薄的水晶,几乎完全是透明的,里面摆着的仿佛是一瓣已枯萎了的花瓣。
  “这是什么花?”
  “这不是花,也不是你所能想像得到的任何东西。”
  “这是什么?”
  “这是一个人的眼睛。”
  柳青青的眼睛张大了,瞳孔却在收缩,情不自禁退了两步。
  “什么人的眼睛?”
  “一个女人,一个很有名的女人,这个女人最有名的地方,就是她的眼睛。”
  “为什么有名?”
  “因为她的眼睛是神眼,据说她不但能在黑暗中绣花,而且还能在三十步外用绣花针打穿一只蚊子的头。”
  “你说的是神眼沈三娘?”
  “除了她还有谁?”
  “是谁把她的眼睛摆在这里的?”
  “除了她的丈夫还有谁?”
  “她的丈夫是不是那个‘玉树剑客’叶凌风?”
  “是的,江湖中也只有这么样一个叶凌风,幸好只有一个。”
  柳青青握紧了双手,手心已湿了。
  她是不是也知道叶凌风和老刀把子之间的恩怨纠缠?他们被带到那里来,是无意间的巧合?还是冥冥中有人在故意安排?
  挖蚯蚓的人一张脸完全被泥盖着,谁也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
  可是他的声音已有些嘶哑:“这里一共有九十三间屋子,每间屋子里都有这样一个水晶盒子。”
  每间屋子里都有?
  柳青青立刻冲进了第二间屋子,果然又看见了一个完全相同的水晶盒。
  盒子里摆着的,赫然竟是只干枯了的耳朵。
  挖蚯蚓的人幽灵般跟在她身后:“沈三娘死了后,叶凌风就将她分成了九十三块……”
  柳青青忍不住叫了起来:“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挖蚯蚓的人叹了口气,道:“因为他太爱她,时时刻刻都想看到她,无论走到哪里都想看到她,哪怕只能看见一只眼睛、一只耳朵也好。”
  柳青青咬紧牙,几乎已忍不住要呕吐。
  陆小凤忽然问道:“据说沈三娘的表哥就是武当的名剑客木道人?”
  挖蚯蚓的人点点头。
  陆小凤道:“据说他们成亲,就是木道人做的大媒。”
  挖蚯蚓的人道:“不错。”
  陆小凤道:“叶凌风这么样做,难道不怕木道人对付他?”
  挖蚯蚓的人道:“木道人想对付他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沈三娘死了还不到三个月,他自己也发了疯,自己一头撞死在后面的假山上,脑袋撞得稀烂。”
  一个人若是连脑袋都撞得稀烂,当然就没有人能认得出他的本来面目,也就没有人能证明死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了。
  柳青青总算已喘过气来,立刻问道:“他死了之后,别人为什么还不把这些盒子搬走?”
  挖蚯蚓的人道:“因为想搬这些盒子的人,现在都已经躺在盒子里。”
  柳青青道:“什么样的盒子?”
  挖蚯蚓的人道:“一种长长的、用木头做的,专门装死人的盒子,大多数人死了后,都要被装在这种盒子里。”
  柳青青勉强笑了笑,道:“那至少总比被装在这种水晶盒子里好得多。”
  挖蚯蚓的人道:“只可惜也好不了太多。”
  柳青青道:“为什么?”
  挖蚯蚓的人道:“因为被一双鬼手活活捏死的滋味并不好受。”
  柳青青道:“可是你刚才还说这地方连一个鬼都没有的?”
  挖蚯蚓的人道:“这地方一个鬼是没有的,这地方至少有四十九个鬼,而且都是冤死鬼。”
  柳青青道:“这地方本来一共有多少人?”
  挖蚯蚓的人道:“四十九个。”
  柳青青道:“现在这些人已全都死光了?”
  挖蚯蚓的人道:“假如每天都有只眼睛在水晶匣子里瞪着你,你受不受得了?”
  柳青青道:“我受不了,我一定会发疯。”
  挖蚯蚓的人道:“你受不了,别人也一样受不了,所以每个人都想把这些盒子搬走,可是无论什么人,只要一碰到这些盒子,舌头立刻就会吐出半尺长,一霎眼的功夫就断了气,就像这样子。”
  他自己也把舌头伸出来!伸得长长的,他脸上全是黑泥,舌头却红如鲜血,只有被活活扼死的人才会变成这样子。
  柳青青立刻转过头,不敢再看他一眼,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呢?你没有动过这些盒子?”
  挖蚯蚓的人摇摇头,又点点头,他舌头还是伸得长长的,根本没法子说话。
  柳青青道:“这里的人岂非已死光了,你怎么还活着?难道你不是人?”
  挖蚯蚓的人忽然从怀里伸出手,将一条黑黝黝的东西往柳青青抛了过去,这些东西竟是活的,又湿又软又滑,竟是活生生的蚯蚓。
  柳青青惊呼一声,几乎吓得晕了过去。
  她并不是那种很容易被吓晕的女人,可是这些又湿又软又滑的蚯蚓,有谁能受得了?
  等她躲过了这些蚯蚓,挖蚯蚓的人竟已不见了,灯光闪了两闪,屋子里的灯也忽然熄灭。
  她回过头,陆小风他们居然全都不在这屋子里。
  幸好隔壁一间屋子里有灯,她冲过去,这屋里的灯也灭了。
  再前面的一间屋里虽然还有灯,可是等她冲过去时,灯光也熄灭。
  这七间灯火明亮的屋子,忽然之间,就已变得一片黑暗。
  忽然之间,她什么都已看不见,连自己伸出去的手都已看不见。
  ——那只眼睛是不是还在水晶盒子里瞪着她?
  ——那四十九个舌头吐得长长的冤死鬼,是不是也在黑暗中看着她?
  她看不见他们。她不是神眼。
  ——那该死的陆小凤死到哪里去了?
  “老头子,死老头子,姓陆的,你还不快出来!”她大喊,没有回应。
  连一个人的回应都没有,管家婆、钩子、表哥,也全都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难道他们全都被那双看不见的鬼手活活扼死?
  ——难道这根本就是个要命的圈套?
  她想冲出去,三次都撞在墙上,她全身都已被冷汗湿透。
  最后一次跌倒时,她的腿已软了,几乎连爬都爬不起来。黑暗中却忽然有只手伸过来,拉起了她。
  ——是不是陆小凤?
  不是。冰冷干枯的手,指甲最少有一寸长。
  她忍不住又放声大呼:“你是谁?”
  “你看不见我的,我却能看见你。”黑暗中有人在吃吃的笑:“我是神眼。”
  这是女人的声音。这只手难道是从水晶盒子里伸出来的?
  笑声还没有停,她用尽全身力气扑过去。
  她扑了个空,那只冰冷干枯的手,却又从她背后伸了过来,轻抚着她的咽喉。
  她并不是那种很容易就会被吓晕的人,可是现在她已晕了过去。
  四月初十,晴。
  柳青青醒来时,阳光正照在窗户上。
  窗户在动,窗外的树木也在动——就像飞一样的往后退。
  她揉了揉眼睛,忽然发现自己又到了马车上,陆小凤正坐在她对面,笑嘻嘻的看着她。
  她咬了咬嘴唇,很疼。
  这不是梦。她跳了起来,瞪着陆小凤。
  陆小凤微笑道:“早。”
  柳青青道:“早?现在是早上?”
  陆小凤笑道:“其实也不算太早,昨天晚上你睡得简直像死人一样。”
  柳青青咬着牙,道:“你呢?”
  陆小凤道:“我也睡了一下。”
  柳青青忽然跳起来,扑过去,扑在他身上,扼住了他的脖子,狠狠道:“说,快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柳青青道:“昨天晚上的事。”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正想问你,你是怎么回事?好好的为什么要一头撞到墙上去,把自己撞昏了?”
  柳青青叫了起来,道:“我没有疯,为什么要撞自己的头?”
  陆小凤苦笑道:“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柳青青道:“我问你,屋子里那些灯,怎么会忽然一起灭了的?”
  陆小凤道:“灯里没有油了,当然会灭!”
  柳青青道:“那个挖蚯蚓的人呢?”
  陆小凤道:“灯灭了,他当然要去找灯油。”
  柳青青道:“他找到没有?”
  陆小凤道:“就因为他找到了灯油,我们才能找到你。”
  柳青青道:“他真的是个人?”
  陆小凤道:“不但是人,而且还是个好人,不但找到了灯油,还煮了一大锅粥,我们每个人都吃了好几碗。”
  柳青青怔住,怔了半天,才问道:“灯灭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陆小凤道:“在后面。”
  柳青青道:“我在前面,你们到后面去干什么?”
  陆小凤道:“你在前面,我们为什么一定也要在前面,我们又不是你的跟屁虫,为什么不能到后面去看看?”
  柳青青忽又大喊:“管家的,管家婆,乖儿子,你们全进来。”
  车子停下,她叫的人也全都过来了,她将刚才问陆小凤的话又问了一遍,他们的回答也一样。
  他们也不懂,她为什么好好的要把自己一头撞晕。
  柳青青几乎又气得快晕过去了,忍不住问道:“难道你们全都没有看见那只手?”
  管家婆道:“什么手?”
  柳青青道:“扼住我脖子的鬼手。”
  陆小凤忽然笑了笑,道:“我看见了。”他笑得很神秘:“不但看见了,而且还把它带了回来。”
  柳青青眼睛里立刻发出了光:“在哪里?”
  陆小凤道:“就在这里。”
  他微笑着,从身上拿出一段挂窗帘的绳子,绳子上还带着好几个一寸长的钩子,就像是指甲一样的钩子:“这是不是缠在你脖子上的鬼手?”
  柳青青说不出话来。
  海奇阔忽然大笑道:“想不到大名鼎鼎的江南女侠柳青青,居然会被一段绳子吓得晕过去。”
  陆小凤道:“其实你应该想得到的。”
  海奇阔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她是个女人,而且年纪也不算小。”
  他叹息着,苦笑道:“女人到了她这种年纪,总难免会疑神疑鬼的。”
  四月十一日,晴。
  黄昏。
  从昨天早上到现在,柳青青说的话加起来还没有她平常一顿饭的时候说得多。
  她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不知道是因为惊魂未定?还是因为行动的时候已经快到了。
  现在他们距离武当已只有半天的行程,老刀把子却一直没有消息,也没有给他们最后的指示,所以不但她变了,别的人也难免有点紧张。谁也不知道这次行动他们能有多少成把握?
  石雁、铁肩、王十袋、高行空……这些人几乎已可算是武林中的精英。
  何况,除了这七个人之外,还不知有多少高手也已到了武当山。
  “你想西门吹雪会不会去?”
  “他可能不会去。”
  “为什么?”
  “因为他在找陆小凤,他绝对想不到陆小凤敢上武当。”
  说这句话的人正是陆小凤自己。他这么样说,也许只不过因为他自己心里希望如此。
  黄昏时的城市总是最热闹的,他们的车马正穿过闹市。
  “就算西门吹雪不会去,木道人却一定会在那里,近年来他虽然已几乎完全退隐,可是像册立掌门这种大事,他总不能置身事外的。”
  “当然。”
  “木道人若到了,木松居士想必也会去,就只这两个人,已不是容易对付的。”
  “我想老刀把子一定已有了对付他们的法子,否则他为什么一直都没有把他们列入这个计划里?”
  “不管怎么样,现在我们都不该想这件事。”陆小凤又开了口。
  “我们应该想什么?”
  “想想应该到哪里去吃饭去。”
  表哥、管家婆、海奇阔,此刻全都在车上,本来好像都想说话的,却忽然同时闭上了嘴,六只眼睛一起盯在对街的一家酒楼门口。车马走得很慢,就在他们经过时,正有三个人走入了酒楼。
  一个人赤面秃顶,目光灼灼如鹰,一个人高如竹竿,瘦也如竹竿,走起路来一摇三晃,好像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
  还有个人扶着这两人的肩,仿佛已有了几分醉态,却是个白发苍苍的道人。
  这三个人陆小凤全认得,表哥、管家婆、海奇阔也全都认得。
  目光如鹰的,正是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鹰眼”老七。
  连路都走不稳的,却是以轻功名动大江南北的“雁荡山主”高行空。
  那个已喝得差不多了的老道士,就正是他们刚刚还在谈起的武当名宿木道人。
  表哥的眼睛虽然在盯着他们,心里却只希望车马快点走过去。
  谁知陆小凤却忽然道:“叫车子停下来。”
  表哥吓了一跳:“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们就要在这家酒楼吃饭。”
  表哥更吃惊:“你不认得那三个人?”
  陆小凤道:“我认得他们,可是他们却不认得我了。”
  表哥道:“万一他们认出来了怎么办?”
  陆小凤道:“他们现在若能认出我们,到了武当也一样认得出。”
  表哥想了想,终于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你是想试试他们,是不是能认得出我们来?”
  陆小凤淡淡道:“反正我们总得这么冒一次险的,现在被他们认出来,至少总比到了武当才被认出来的好。”
  这句话刚说完,柳青青已在用力敲着车厢,大声道:“停车。”
  直到这时为止,大家显然都认为陆小凤这想法不错,所以没有一个人反对。
  因为这时他们还没有走上酒楼。等他们走上去时,后悔已来不及了,最后悔的一个人,就是陆小凤。
  第十四回 最后指示
  这酒楼的装璜很考究,气派也很大,可是生意并不太好。
  现在虽然正是晚饭的时候,酒楼上的雅座却只有三桌客人。
  高行空他们并不是三个人来的,酒楼上早已先到了一个人在等着他们。
  这人高大威武,相貌堂堂,看气派,都应该是武林中的名人。
  可是陆小凤却偏偏不认得他,甚至连见都没有见过。武林中的名人,陆小凤没有见过的并不多。
  人最多的一桌,也是酒喝得最多的一桌,座上有男有女。
  男的衣着华丽,看来不是从扬州那边来的盐商富贾,就是微服出游的京官大吏,女的姿容冶艳,风流而轻佻,无疑是风尘中的女子。
  人最少的一桌只有一个人。
  一个白衣人,白衣如雪。
  看见这个人,陆小凤的掌心就沁出了冷汗,他实在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这个人,否则就算有人在后面用鞭子抽他,他也绝不会上来的。
  既然已上了楼,再下去就来不及了。
  陆小凤只有硬着头皮找了个位子坐下,柳青青冷冷的看着他,几乎可以看见一粒粒汗珠已透过他脸上的人皮面具冒了出来。
  白衣人却连眼角都没有看他们。
  他的脸铁青。
  他的剑就在桌上。
  他喝的是水,纯净的白水,不是酒。
  他显然随时随地都在准备杀人。
  木道人在向他打招呼,他也像是没有看见,这位名重江湖的武当名宿,竟仿佛根本就没有被他看在眼里。
  他根本就从未将任何人看在眼里。
  木道人却笑了,摇摇头喃喃笑道:“我不怪他,随便他怎么无礼,我都不怪他。”
  那高大威武的老人忍不住问:“为什么?”
  木道人道:“因为他是西门吹雪!”
  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西门吹雪。
  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剑。
  只要他手里还有剑,他就有权不将任何人看在眼里。
  也许他现在眼里只看见陆小凤一个人。
  仇恨就像种奇异的毒草,虽然能戕害人的心灵,却也能将一个人的潜力全部发挥,使他的意志更坚强,反应更敏锐。何况,这种一剑刺出,不差毫厘的武士,本就有一双鹰隼般的锐眼。
  现在他虽然绝对想不到陆小凤就在他眼前,但陆小凤只要露出一点破绽,就绝对逃不过他这双锐眼。
  菜已经点好了,堂倌正在问:“客官们想喝什么酒?”
  柳青青立刻抢着道:“今天我们不喝酒,一点都不喝。”
  酒总是容易令人造成疏忽的,任何一点疏忽,都足以致命。
  可是酒也能使人的神经松弛,心情镇定。
  陆小凤道:“今天我们不喝一点酒,我们要喝很多。”他微笑着拍了拍表哥的肩:“今天是我的乖儿子的生日,吉日怎可无酒?你先给我们来一坛竹叶青。”
  柳青青狠狠的盯着他,他也好像完全看不见,微笑着又道:“天生男儿,以酒为命,妇人之言,慎不可听,来,你们老两口也坐下来陪我喝几杯。”
  管家婆和海奇阔也只好坐下来,木道人已经在那边拊掌大笑,道:“好一个‘妇人之言,慎不可听’,听此一言,已当浮三大白。”
  酒来得真快,喝得更快。三杯下肚,陆小凤神情就自然得多了,眼睛里也有了光。
  现在他总算已走出了西门吹雪的阴影,仿佛根本已忘了酒楼上还有这么样一个人。
  西门吹雪剑锋般锐利的目光,却忽然盯到他身上。
  木道人也在看着他,忽然举杯笑道:“这位以酒为命的朋友,可容老道士敬你一杯?”
  陆小凤笑道:“恭敬不如从命,老朽也当回敬道士三杯。”
  木道人大笑,忽然走过来,眼睛里也露出刀锋般的光,盯着陆小凤,道:“贵姓?”
  陆小凤道:“姓熊,熊虎之熊。”
  木道人道:“萍水相逢,本不该打扰的,只是熊兄饮酒的豪情,像极了我一位朋友。”
  柳青青心已在跳了,陆小凤居然还是笑得很愉快,道:“道长这位朋友在哪里?”
  木道人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柳青青一颗心已几乎跳出腔子,陆小凤杯中的酒也几乎溅了出来。
  木道人却又仰面长叹,接着道:“天忌英才,我这位朋友虽然已远去西天,可是此间有酒,又有故人,他的一缕英魂,说不定又已回到我眼前。”
  柳青青松了口气,陆小凤也松了口气,因为他们都没有去看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苍白的脸似已白得透明,一只手已扶上剑柄。
  忽然间,窗外响起“呛”的一声龙吟。
  只有利剑出鞘时,才会有这种清亮如龙吟般的响声。
  西门吹雪的瞳孔立刻收缩。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夜空中仿佛有厉电一闪,一道寒光,穿窗而入,直刺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的剑在桌上,犹未出鞘,剑鞘旁一只盛水的酒杯却突然弹起,迎上了剑光。
  “叮”的一响,一只酒杯竟碎成了千百片,带着千百粒水珠,冷雾般飞散四激。
  剑光不见了,冷雾中却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黑衣人,脸上也蒙着块黑巾,只露出一双灼灼有光的眸子。
  桌上已没有剑,剑已在手。
  黑衣人盯着他,道:“拔剑。”
  西门吹雪冷冷道:“七个人已太少,你何必一定要死?”
  黑衣人不懂:“七个人?”
  西门吹雪道:“普天之下,配用剑的人,连你只有七个,学剑到如此,并不容易。”他挥了挥手:“你走吧。”
  黑衣人道:“不走就死?”
  西门吹雪道:“是。”
  黑衣人冷笑,道:“死的只怕不是我,是你。”
  他的剑又飞起。
  木道人皱起了眉:“这一剑已不在叶孤城的天外飞仙之下,这个人是谁?”
  只有陆小凤知道这个人是谁。
  他又想起了在幽灵山庄外的生死交界线上,那穿石而人的一剑。
  石鹤,那个没有脸的人。他本来就一心想与西门吹雪一较高低的。
  又是一声龙吟,西门吹雪的剑已出鞘。
  没有人能形容他们两柄剑的变化和迅速。
  没有人能形容他们这一战。
  剑气纵横,酒楼上所有的杯盘碗盏竟全都粉碎,剑风破空,逼得每个人呼吸都几乎停顿。
  那四个衣着华丽的老人,居然还是面不改色,陪伴在他们身旁的女孩子,却已莺飞燕散,花容失色。
  忽然间,一道剑光冲天飞起,黑衣人斜斜窜出,落在他们桌上。
  西门吹雪的剑光凌空下击,黑衣人全身都已在剑光笼罩下。他已失尽先机,已退无可退。
  谁知就在这时,这块楼板竟忽然间凭空陷落了下去——桌子跟着落了下去,桌上的黑衣人落了下去,四个安坐不动的华衣老人也落了下去。
  酒楼上竟忽然陷落了一个大洞,就像是大地忽然分裂。
  西门吹雪的剑光已从洞上飞到,这变化显然也大出他意料之外。
  他正想穿洞而下,谁知这块楼板竟忽然又飞了上来,“咔嚓”一声,恰巧补上了这个洞。
  桌子还在这块楼板上,四个华衣老人也还是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
  这块楼板竟像是被他们用脚底吸上来的,桌上的黑衣人却已不见了。
  剑光也不见了,剑已入鞘。
  西门吹雪冷冷的看着他们,冷酷的目光中,也有了惊诧之色。
  高行空、鹰眼老七、木道人,也不禁相顾失色。
  现在他们当然都已看出来,这四个华衣老人既不是腰缠万贯的盐商富贾,也不是微服出游的京官大吏,而是功力深不可测的武林高手。
  他们以内力压断了那块楼板,再以内力将那块楼板吸上来,功力达这一步的,武林中有几人?
  西门吹雪忽然道:“三个人。”
  华衣老者们静静的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西门吹雪道:“能接住我四十九剑的人,只有三个人。”
  刚才那片刻之间,他竟已刺出了七七四十九剑。
  他杀人的确从未使出过四十九剑。
  华衣老者年纪最长的一个终于开口,道:“你看他是其中哪一个?”
  西门吹雪道:“都不是。”
  华衣老者道:“哦?”
  西门吹雪冷冷道:“这三人都已有一派宗主的身份,纵然血溅剑下,也绝不会逃的。”
  华衣老者淡淡道:“那么他就一定是第四个人。”
  西门吹雪道:“没有第四个。”
  华衣老者道:“阁下手中还有剑,为何不再试试,我们是否能接得住阁下的四十九剑?”
  西门吹雪道:“纵然能接得住,你们四人恐怕最多也只能剩下三个。”
  华衣老者道:“你呢?”
  西门吹雪闭上了嘴。要对付这四个人,他的确没有把握。
  华衣老者们也闭上了嘴。要对付西门吹雪,他们也同样没有把握。
  跟着他们来的四个艳装少女中,一个穿着翠绿轻衫的忽然叫了起来。“舅舅。”她大叫着冲向陆小凤:“我总算找到你了,我找得你好苦。”
  陆小凤怔住。
  他一向是个光棍,标准的光棍,可是现在不但忽然多了个儿子出来,又忽然做了别人的舅舅。
  这少女已跪倒在他面前,泪流满面的道:“舅舅你难道已不认得我了?我是小翠,你嫡亲的外甥女小翠。”
  陆小凤忽然一把搂住她:“我怎么会不认得你,你的娘呢?”
  小翠好像已被抱得连气都透不出来,喘息着道:“我的娘也死了。”
  陆小凤道:“你怎么会跟那些老头子到这里来的?”
  小翠道:“我……我没法子,他们……他们……”一句话未说完,已放声大哭了起来。
  陆小凤忽然跳起来,冲到华衣老人们的面前,破口大骂:“你们为什么要欺负她?否则她怎么会哭得如此伤心?”
  他揪住一个老人的衣襟:“看你们的年纪比我还大,却来欺负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女孩,你们是不是人?我跟你们拼了。”
  他用力拉这老人,小翠也赶过来,在后面拉他,忽然间,“哗啦啦”一声响,这块楼板又陷落了下去,三个人跌作一团。
  西门吹雪似也怔住。
  刚才他面对着的,很可能就是他这一生中最可怕的对手。
  可是现在忽然之间,他面对着的已只不过是个大洞。
  他只有走。
  走过木道人面前时,他忽然又停下来,道:“你好。”
  木道人也怔了怔,开怀大笑,道:“好,我很好,想不到你居然还认得我。”
  西门吹雪道:“可曾见到陆小凤?”
  木道人不笑了,叹息着道:“我见不着他,谁都见不着他了!”
  西门吹雪冷笑!
  木道人转开话题,道:“你是不是也到武当去?”
  西门吹雪道:“不去!”
  木道人道:“为什么?”
  西门吹雪道:“我有剑,武当有解剑岩。”
  木道人道:“你的剑从不肯解?”
  西门吹雪道:“是的。”
  那高大威武的老人忽然冷笑道:“你也不敢带剑上武当?”
  西门吹雪冷冷道:“我只敢杀人,只要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没有人再说一个字。
  西门吹雪的手中仍有剑。
  他带着他的剑,头也不回的走下了楼,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陆小风还在跟那些华衣老者纠缠,他却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
  闹市灯火依旧。
  看着他走上灯火辉煌的长街,看着他走远,高大威武的老人才叹了口气,道:“这世上难道真的只有三个人能接住他四十九剑?”
  木道人道:“真的。”
  老人道:“有没有人能解下他的剑?”
  木道人道:“没有。”
  高行空道:“难道他真的已天下无敌?”
  高大威武的老人忽然笑了,道:“也许没有人能解下他的剑,但却有个人能杀了他!”
  高行空、鹰眼老七同时抢着问道:“谁?”
  高大威武的老人笑得仿佛很神秘,缓缓道:“只要你们有耐心等着,这个人迟早总会出现的!”
  忽然就发生的冲突,又忽然结束,别的人看来虽莫名其妙,他们自己心里却有数。
  西门吹雪一走,陆小凤也就走了,华衣老者们当然不会阻拦他,大家都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样。
  现在陆小凤又舒舒服服的坐到他那辆马车上,车马又开始往前走。
  他那穿着翠绿轻衫,长得楚楚动人的外甥女,就坐在他对面,脸上的泪痕虽未干,却连一点悲哀的表情都没有,眼睛里还带着笑意,仿佛觉得这件事很有趣。
  陆小凤好像也觉得这件事很有趣,忽然道:“你是我嫡亲的外甥女?”
  小翠道:“嗯。”
  陆小凤道:“你妈妈就是我的妹妹?”
  小翠道:“嗯。”
  陆小凤道:“现在她已经死了?”
  小翠道:“嗯。”
  陆小凤道:“现在你是不是要带我们到你家去?”
  小翠道:“嗯。”
  陆小凤道:“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小翠忽然笑了笑,道:“还有些你一定会喜欢的人。”
  陆小凤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喜欢什么人?”
  小翠眨着眼睛:“我当然知道。”
  陆小凤道:“有些人是多少人?”
  小翠道:“不少。”
  她也笑得很神秘,忽然把头伸到窗外,大声吩咐赶车的:“从前面那条巷子向左转,右边第三间红门就到了。”
  铺着青石板的巷子,两边高墙内一棵棵红杏开得正好,墙内的春色已浓得连关都关不住了。
  右边第三间红门本来就是开着的,门楣上挂着好几盏粉红色的宫灯。
  小翠一走进去就大声的喊:“大家快出来,我们的舅舅来了。”
  她的叫声还没有停,院子里就有十七八个女孩子拥了出来。
  她们都很年轻,就像是燕子般轻盈美丽,又像是麻雀般吱吱喳喳吵个不停。
  年轻的女孩子谁不喜欢舅舅呢?
  她们都拥到陆小凤身旁,有的拉手,有的牵衣角,一个个都在叫:“舅舅。”
  陆小凤又怔住:“她们都是我的外甥女?”
  小翠点点头,道:“你喜不喜欢她们?”
  陆小凤只有承认:“喜欢,每一个我都喜欢。”
  小翠笑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喜欢她们的。”
  她又去警告那些女孩子:“可是你们却要小心点,我们这个舅舅什么都好,就是有点不太老实,抱着你的时候,简直让人连气都喘不过来。”
  女孩子们笑得更娇,吵得更厉害了:“你是不是已经被他抱过?”
  “舅舅不公平,抱过她,为什么不抱我?”
  “我也要舅舅抱。”
  “我也要。”
  陆小凤左顾右盼,很有点想要去左拥右抱的意思,柳青青冷眼旁观,正准备想个法子让他清醒清醒,莫要乐极生悲。
  谁知小翠的动作居然比她还快,已拉住陆小凤的手,冲出了重围。
  女孩子们又大叫:“你叫我们出来的,为什么又把舅舅拉走?他又不是你一个人的舅舅?”
  陆小凤立刻同意:“既然大家都是我的外甥女,我也该陪陪她们才是。”
  小翠不理他,一直将他拉入了后面的长廊,才松开手,似笑非笑的用眼角瞟着他:“看来你的野心倒真不小,那些野丫头都是母老虎,你难道不怕她们拆散你这把老骨头!”
  这已经很不像外甥女对舅舅说话的样子,她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认陆小凤做舅舅?把陆小凤拉到这里来干什么?
  陆小凤眨了眨眼睛,故意问道:“你是不是想单独跟我在一起?”
  小翠又笑了,吃吃的笑着道:“我可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刚才你就差点把我全身骨头都抱碎了,若是单独跟你在一起,那还得了?”
  陆小凤道:“有时我也会很温柔的,尤其是在旁边没有人的时候。”
  小翠故意叹了口气,道:“难怪别人说你是老色狼,居然连自己的外甥女都要打主意。”
  陆小凤道:“谁说我是老色狼?”
  小翠道:“一个人说的。”
  陆小凤道:“谁?”
  小翠道:“当然也是个你一定会很喜欢的人,我保证你一看见他,立刻就会将别人的话全都忘了。”
  陆小凤眼睛又亮了,立刻问道:“这个人在哪里?”
  小翠指了指走廊尽头处的一扇门,道:“他就在那屋里等着你,已等了很久了,你还不快去?”
  陆小凤道:“你呢?”
  小翠又吃吃的笑道:“我这个红娘只管送信,可不管带人进洞房。”
  长廊里也挂着好几盏粉红色的宫灯,灯光比月色更温柔。
  那些野丫头居然没有追进来,柳青青居然也没有追进来。
  门是虚掩着的。
  门里静悄悄的听不见人声。
  ——究竟是谁在里面等着他?里面是个温柔陷阱?还是个杀人的陷阱?
  陆小凤正在迟疑着,小翠已在后面用力推了他一把,将他推进了这扇门。
  屋里的灯光更温柔,锦帐低垂,珠帘摇曳,看来竟真有几分像是洞房的光景。
  现在新郎已进了洞房,新娘子呢?
  帐子里也寂无人声,好像并没有人,桌上却摆着几样菜、一壶酒。
  菜都是陆小凤最喜欢吃的,酒也是最合他口味的竹叶青。
  这个人无疑认得他,而且还很了解他。
  ——是不是叶灵已赶到他前面来了,故意要让他吓一跳?
  ——若不是叶灵,还有谁知道他就是陆小凤?
  他将自己认得的每个女人都想了一遍,觉得都不可能。
  于是他索性不想了,正准备坐下将刚才还没有吃完的晚饭补回来,帐子里忽然有人道:“今天你不妨开怀畅饮,无论想要谁陪你喝都行,就算喝醉了也无妨,明天我们没有事。”
  陆小凤叹了口气,刚才那些粉红色的幻想,一下子全都变成了灰色的。
  灰朴朴的衣服,灰朴朴的声音。
  这是老刀把子的声音。
  陆小凤叹息着,苦笑道:“你明明有很多法子可以跟我见面,为什么偏偏要我空欢喜一场?”
  老刀把子道:“因为我现在跟你说的话,绝不能让第二个人听见。”
  他的人终于出现了,穿的果然是那套灰朴朴的衣裳,头上当然也还是戴着那顶篓子般的竹笠,跟这地方实在一点也不相配。
  陆小凤连酒都已喝不下去,苦笑道:“你是不是准备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老刀把子道:“刚才你做的事确实很危险,若不是我早已有了安排,不但木道人很可能认出你,西门吹雪只怕也认出了你。”
  他的声音居然很和缓:“可是现在事情总算已过去,总算没有影响大局。”
  陆小凤却忍不住要问:“刚才的事你已全都知道?难道刚才你也在那里?”
  老刀把子道:“我不在,可是我知道。”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我最佩服你的一点,倒并不是因为你什么事都知道。”
  老刀把子道:“你最佩服的是哪一点?”
  陆小凤道:“你居然想得出要无虎无豹那些老和尚带着女人去喝酒,就凭这一点,我想不佩服你都不行。”
  狎妓冶游的人们,竟是昔日的少林高僧,这种事除了老刀把子,有谁能想得到?
  所以西门吹雪他们纵然觉得他们武功行迹可疑,也绝不会怀疑到他们就是死而复活的无虎兄弟。
  江湖之中,本就有很多身怀绝技,深藏不露的风尘异人。
  老刀把子淡淡道:“就因为别人想不到,所以这件事才不致影响大局。”
  陆小凤道:“可是等到四月十三那一天,他们又在武当出现时……”
  老刀把子道:“那时他们已变成了上山随喜的游方道士,没有人会注意他们的。”
  陆小凤道:“我呢?那天我变成了什么样的人?”
  老刀把子道:“你是个火工道人,随时都得在大殿中侍奉来自四方的贵客。”
  陆小凤苦笑道:“这倒真是个好差事。”
  老刀把子道:“那一天武当山上冠盖云集,绝对没有人会注意到一个火工道士的。”
  陆小凤道:“我真正的差事是什么?是对付石雁?还是对付木道人?”
  老刀把子道:“都不是,我早已有了对付他们的人。”
  陆小凤道:“那么我呢?你找我来,总不会是特地要我去侍候那些客人的?”
  老刀把子道:“你当然还有别的事要做,这计划的成败关键,就在你身上。”
  陆小凤忍不住喝了杯酒,想到自己肩上竟负着这么大的责任,他忍不住又喝了一杯。
  他实在有点紧张。
  老刀把子居然也倒了杯酒,浅浅啜了一口,才缓缓道:“我要你做的事并不是杀人,我只不过要你去替我拿一个账簿。”
  陆小凤道:“谁的账簿?”
  老刀把子道:“本来是梅真人的,他死了之后,就传到石雁手里。”
  陆小凤想不通:“堂堂的武当掌门,难道也自己记账?”
  老刀把子道:“每一笔账都是他们亲手记下的。”
  陆小凤试探着问道:“账上记着的当然不是柴米油盐。”
  老刀把子道:“不是。”
  陆小凤更好奇:“上面记的究竟是什么?”
  老刀把子居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才沉声道:“账上记的是千千百百人的身家性命。”
  陆小凤道:“是哪些人?”
  老刀把子道:“都是些有身份的人,有名的人,有钱的人。”
  陆小凤更不懂:“他们的身家性命,和石雁的账簿有什么关系?”
  老刀把子道:“这本账簿上记着的,就是这些人的隐私和秘密。”
  陆小凤道:“见不得人的秘密?”
  老刀把子点点头,道:“石雁若是将这些秘密公开了,这些人非但从此不能立足于江湖,只怕立刻就要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陆小凤长长叹了口气,道:“堂堂的武当掌门,总不该做出挟人隐私的事。”
  老刀把子冷冷道:“他们的确不该做的,可是他们偏偏做了出来。”
  他的声音忽然充满怨毒:“若不是因为他们总是以别人的隐私作为要挟之手段,石鹤怎么会在接掌武当门户的前夕自毁面目?顾飞云、高涛、柳青青、钟无骨等这些人,他们的秘密,又怎么会被人知道?”
  陆小凤又不禁吐出口气,道:“这些秘密都是梅真人和石鹤说出来的?”
  老刀把子恨恨道:“因为他们要挟不遂,他们就一定要将这人置之于死地,就算这个人已洗心革面,想重新做人,也已绝无机会。”
  陆小凤道:“可是你给了他们一个机会。”
  老刀把子道:“我只给了他们一次机遇,不是一个机会。”
  陆小凤道:“那有什么不同?”
  老刀把子道:“他们是想重新做人,不是做死人。”
  ——活在幽灵山庄中的人,和死又有什么分别?
  ——只有毁了那账簿,他们才真正有重新做人的机会。
  老刀把子握紧双手,道:“这才是我这次行动的最大目的,我们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噗”的一声,酒杯在他掌中粉碎,一丝鲜血从指缝间流了出来。
  陆小凤看着这一丝鲜红的血,忽然变得沉默了起来,因为他心里正在问自己——
  老刀把子这件事,是不是做得正确?
  如果是正确的,一个正直的人,是不是就应该全力帮助他完成这件事!
  武当是名门正宗,梅真人和石雁一向受人尊敬,他从未怀疑过他们的人格。
  可是现在他对所有的事都已必须重新估计。
  老刀把子盯着他,仿佛想看出他心底最深处在想什么。
  陆小凤究竟在想什么?谁知道?
  老刀把子缓缓道:“我很了解,你若不是真的愿意去做一件事,谁也没法子勉强你,所以你一定要了解这件事的真相。”
  陆小凤忽然问道:“既然你的目的是为了救人,为什么还要杀人?”
  老刀把子道:“我要杀的,只是一些非杀不可的人!”
  陆小凤道:“王十袋、高行空、水上飞,这些人都非杀不可?”
  老刀把子冷笑:“我问你,只凭梅真人和石雁的亲信弟子,怎么能查得出那么多人的隐私和秘密?”
  陆小凤道:“难道你要杀的这些人,都是他们的密探?”
  老刀把子点点头,道:“因为这些人本身也有隐私被他们捏在手里。”
  陆小凤也握紧了双手,终于问道:“那本账簿在哪里?”
  老刀把子道:“就在石雁头上戴着的道冠里。”
  陆小凤的心沉了下去。
  武当石雁少年时就已是江湖中极负盛名的剑客,近年来功力修为更有精进,平时虽然绝少出手,据一般估计,他的剑法已在木道人之上。
  西门吹雪说的三个人其中无疑是有他。
  武当掌门的道冠,不但象征着武当一派的尊严,本身就已是无价之宝,何况道冠中还藏着有那么大的秘密。
  老刀把子道:“我也知道要从他头上摘下那顶道冠来并不容易。”
  那又岂非是不容易,那简直难如登天摘月。
  陆小凤道:“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在他戴着这道冠时动手?”
  老刀把子道:“因为那是我们惟一的机会。”
  他有很充足的理由解释:“因为除了他自己之外,谁也不知道平时这顶道冠藏在哪里。”
  陆小凤长长叹了口气,道:“我做不到。”
  那一天武当道观的大殿中,灯火通明,高手如云,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武当掌教真人的头上摘下他的道冠来,这种事有谁能做得到?
  老刀把子道:“只有你,你一定能做到。”
  陆小凤道:“就算我能摘下来,也绝对没法子带着它在众目睽睽下逃出去。”
  老刀把子道:“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你出手时,没有人能看见你。”
  陆小凤道:“为什么看不见?”
  老刀把子道:“因为那时大殿内外七十二盏长明灯一定会同时熄灭。”
  ——灯里的油干了,灯自然会熄灭。
  老刀把子道:“我们至少已试验了八百次,算准了灯里的油若只有一两三钱,就一定会在他宣布继承人的时候燃尽,我们在武当的内线,到时一定会使每盏灯里的油都只有一两三钱。”
  这计划实在周密。
  陆小凤道:“可是大殿中一定有点着的蜡烛。”
  老刀把子道:“这一点由花魁负责,他满天花雨的暗器手法,已无人能及。”
  现在这计划几乎已天衣无缝。
  灯灭时大殿中骤然黑暗,大家必定难免惊慌,就在这片刻之间,陆小凤要出手夺道冠,石鹤杀石雁,无虎兄弟杀铁肩,表哥杀小顾道人,管家婆杀鹰眼老七,海奇阔杀水上飞,关天武杀高行空,杜铁心杀王十袋。
  老刀把子道:“无论他们是否能得手,等到灯火再亮时,他们就都已全身而退。”
  只要一击不中,就全身而退。
  老刀把子道:“你也一样,纵然道冠不能得手,你也一定要走,因为在那种情况中,无论任何人都绝没有第二次出手的机会。”
  他又补充着道:“无论你是否得手,都要立刻赶回来这里,灯亮之后,大家都一定只会去照顾已负了伤的友伴同门,谁都不会注意到大殿中已少了些什么人,更不会有人追踪。”
  何况那时根本还没有人知道这件事究竟是怎么会发生的。
  陆小凤又不禁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佩服你!”
  他这一生中,也不知插手过多少件阴谋,绝没有任何一次能比得上这一次。
  这计划几乎已完全无懈可击。
  可是他还有几点要问:“我们为什么不先杀了石雁,再取他顶上道冠?”
  老刀把子道:“因为我们没有一击就能命中的把握。”
  这件事却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件事的确已耗尽了他的一生心血。
  陆小凤又问:“若没有我,我的差使谁做?”
  老刀把子道:“叶雪!”
  陆小凤苦笑道:“为什么会是她?”
  老刀把子道:“她轻功极高,又是天生夜眼,在石雁骤出不意之下,她至少有七八成得手的机会。”
  他忽然用手握住了陆小凤的手:“你却有九成机会,甚至还不止九成,我知道你也有在黑暗中明察秋毫的本事,而且你还有这一双天下无双的手。”
  他握着这只手,就好像在握着件无价的珍宝。
  陆小凤却在看着他的手。
  他的手瘦削、稳定、干燥,手指长而有力。
  若是握住了一柄合手的剑,这只手是不是比西门吹雪的手更可怕?
  这个人究竟是谁?
  现在陆小凤若是反腕拿住他的脉门,摘下他头上的竹笠,立刻就可以知道他是谁了。
  成功机会就算不大,至少也该试一试。但是陆小凤没有试。
  这使得他对自己很愤怒,忽然大声问道:“你难道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她的死活?”
  老刀把子道:“你说的是谁?”
  陆小凤道:“是你的女儿,叶雪!”
  老刀把子淡淡道:“想了也没有用的事,又何必去想?”
  陆小凤道:“你知不知道她的母亲死了之后还被……”
  老刀把子立刻打断了他的话,目光刀锋般在竹笠里怒视着他:“你可以要我替你做任何事,但是你以后千万不要在我面前再提起这个女人。”
  ——为什么?
  ——沈三娘是叶凌风的妻子,却为他生了一个女儿,她对不起的是叶凌风,并不是他。
  ——他为什么如此恨她?
  陆小凤想不通,想了很久都想不通。
  老刀把子的愤怒很快就被抑制:“明天白天没有事,随便你想干什么都无妨,后天凌晨之前,我会安排你到武当去。”
  他站起来,显然已准备结束这次谈话:“那里香火道人的总管叫彭长备,你到了后山,无论什么事他都会替你安排的。”
  陆小凤道:“然后呢?”
  老刀把子道:“然后你就只在那里等着。”
  陆小凤道:“等灯灭的时候?”
  老刀把子道:“不错,等灯灭的时候。”
  他走出去,又回过头:“从现在开始,你就完全单独行动,用不着再跟任何人联络,也不再有人来找你。”
  陆小凤苦笑道:“从现在开始,连我老婆儿子都已见不到了。”
  老刀把子道:“但是你不会寂寞的,你还有很多外甥女。”
  第十五回 香火道人
  四月十三日,黎明前。武当后山一片黑暗,过了半夜后,风中就已有了寒意。
  静夜空山,一缕缕白烟从足下升起,也不知是云?还是雾?
  远远看过去,依稀已可见那古老道观庄严巍峨的影子。
  到了这里,带路的人就走了:“你在这里等着,很快就会有人来接应你。”
  陆小凤并没有多问,也不想知道这个人是谁,今天虽然是个大日子,他的精神并不太好。
  他的外甥女实在太多。
  幸好他并没有等多久,黑暗中就有人压低了声音在问:“你来干什么的?”
  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回答应该是:“来找豆子,十三颗豆子。”
  黑暗中果然立刻出现了一个人,陆小凤再问:“你是谁?”
  “彭长备。”
  彭长备看来竟真的有点像是颗豆子,圆圆的,小小的,眼睛很亮,动作很灵敏,很快的打量了陆小凤两眼,就板着脸道:“你喝过酒?”
  陆小凤当然喝过酒,喝得还不少。
  彭长备道:“这里不准喝酒、不准说粗话、不准看女人,走路不准太快,说话不准太响。”
  陆小凤笑了:“这里准不准放屁?”
  彭长备沉下脸,冷冷道:“我不知道你以前是干什么的,我也不想知道,到了这里,你就得守这里的规矩。”
  陆小凤不笑了,也已笑不出。他知道他又遇见了一个很难对付的人。
  彭长备道:“还有一件事你最好也记住。”
  陆小凤道:“什么事?”
  彭长备道:“到了山上,你就去蒙头大睡,千万不要跟人打交道,万一有人问起你,你就说是我找你来帮忙的。”
  他想了想,又道:“我的师弟长清是个很厉害的人,万一你遇上他,说话更要小心。”
  陆小凤道:“我一定会很小心、很小心的。”
  彭长备道:“好,你跟我来。”
  他不但动作灵敏,轻功也很不错。
  陆小凤实在没想到一个火工道人的总管,竟有这么好的身手。
  彭长备却更意外,陆小凤居然能跟得上他,无论他多快,陆小凤始终都能跟他保持同样的一段距离。
  老刀把子显然没有将陆小凤的来历身份告诉他。
  除了老刀把子自己之外,每个人知道的好像都不太多。
  所以其中就算有一两个人失了风,也不至于影响整个计划。
  天还没有亮,后山的香积厨里已有人开始工作,淘米、生火、洗菜、熬粥,每个人都在默默的做自己的事,很少有人开口说话。
  这位彭总管对他属下的火工道人们,想必比对陆小凤更不客气。
  香积厨后面,有两排木屋,最旁边的一间,屋里堆着一篓篓还没有完全晒干的腌萝卜,屋角摆着张破旧的竹床。
  彭长备道:“你就睡在这里。”
  陆小凤忍不住要问:“睡到什么时候?”
  彭长备道:“睡到我来找你的时候,反正这里有吃的。”
  陆小凤吃了一惊:“吃这些腌萝卜?”
  彭长备冷冷道:“腌萝卜也是人吃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着喃喃道:“我只怕腌萝卜吃多了会放屁。”
  彭长备道:“你可以不吃,就算饿一天,也饿不死人的。”
  他已准备走了:“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事?”
  陆小凤道:“只有一件事。”
  彭长备道:“你说。”
  陆小凤道:“我只奇怪你为什么不改行做牢头去?”
  问完了就往竹床上一躺,用薄被盖住了头,死人也不管了。
  只听房门“砰”的一声响,彭长备只有把气出在这扇木板门上。
  陆小凤笑了。
  对付这种人,你只有想法子气气他,只要有一点机会能让他生气,就千万不要错过,最好能让他气得半死。
  可是这床棉被却已先把陆小凤臭得半死,他伸出头来想透口气,腌萝卜的气味也并不比这床被好多少,只有鼻子不通的人,也许还能在这里睡得着。
  东方的曙色,已将窗纸染白,然后阳光就照上了窗棂。
  他眼睁睁的看着屋里这扇惟一的窗户,叫他就这么样躺在这里,再眼睁睁的等着太阳落下去,那简直要他的命。何况,现在肚子又饿得要命,要他吃腌萝卜,更要他的命。
  有了这么多要命的事,他如果还能呆得下去,他就不是陆小凤。
  就算彭长备说的话是圣旨,陆小凤也不管的,好歹也得先到厨房里找点东西吃。
  山上既然来了这么多贵宾,香积厨里当然少不了有些冬菇香菌之类的上素。
  他虽然宁可吃大鱼大肉,可是偶尔吃一次素,他也不反对。
  他只不过反对挨饿。他认为每个人都应该有免于饥饿的自由。
  太阳已升得很高,香积厨里的人正在将粥菜点心放进一个个涂着红漆的食盒里,再分别送出去。
  早点虽然简单些,素菜还是做得很精致,显然是送给贵客们吃的。
  陆小凤正准备想法子弄个食盒,带回他那小屋去享受,突听一个人大声道:“你过来。”
  说话的人是中年道士,阴沉沉的一张马脸,看样子,就很不讨人欢喜。
  陆小凤东看看,西看看,前看看,后看看,前后左右都没有别人。
  这马脸道士叫的就是他。
  他只有走过去。
  临时被找来帮忙的火工道人好像不止他一个,这道士并没有盘问他的来历,只不过要他把一个最大的食盒送到“听竹小院”去,而且要赶快送去。
  陆小凤提起食盒就走,他看见摆进食盒里的是一碟油焖笋,一碟扁尖毛豆,一碟冬菇豆腐,一碟罗汉上斋,还有一大锅香喷喷的粳米粥。
  这些东西都很合他的口味,他实在很想先吃了再说。
  如果他真的这么样做,他也不是陆小凤了。
  陆小凤做事,并不是完全没有分寸的,他并不想误了大事。
  这食盒里的菜既然精致,住在听竹小院里的当然是特别的贵客。
  现在惟一的问题是,他根本不知道听竹小院在哪里。
  他正想找个样子比较和气的人问问,却看见了个样子最不和气的人。
  彭长备正在冷冷的盯着他,忽然压低声音问:“你知不知道听竹小院里住的是什么人?”
  陆小凤摇摇头。
  彭长备道:“是少林铁肩。”
  陆小凤手心已好像冒汗。
  他认得铁肩,这老和尚不但有一双锐眼,出家前还是一个名捕。黑道上的勾当,他没有一样不精的,最精的据说就是易容,连昔年江湖中的第一号飞贼“千面人”,都栽在他手里。
  彭长备冷冷道:“他若看出你易容改扮过,你就完了。”
  陆小凤苦笑道:“我能不能不去?”
  彭长备道:“不能。”
  陆小凤道:“为什么?”
  彭长备道:“因为派给你这件差使的人,就是宋长清,他已经在注意你。”
  幸好听竹小院并不难找,依照彭长备的指示走过碎石小径,就可以看见一片青翠的竹林。
  他走过去的时候,有个人正在他前面,一身蓝布衣服已洗得发白,还打着十七八个大补丁。
  他认得这个人,用不着看到这个人的脸,就可以认得出。
  丐帮的规矩最大,丐帮弟子背后背着的麻袋,叫做品级袋。
  你若有了七袋弟子的身份,就得背七口麻袋,多一口都不行,少一口也不行,简直比朝廷命官的品级分得还严。
  七袋弟子已是丐帮中的执事长老,帮主才有资格背九口麻袋。
  走在陆小凤前面的那个人,背后的麻袋竟有十口。
  丐帮建立数百年来,这是惟一的例外,因为这个人替丐帮立的功绩实在太大,而却又偏偏功成身退,连帮主都不肯做。
  为了表示对他的尊敬和感激,丐帮上上下下数千弟子,每个人都将自己的麻袋剪下一小块,连缀成一个送给他,象征他的尊荣权贵。
  这个人就是王十袋。
  陆小凤低下了头,故意慢慢的走。
  王十袋今年已近八十,已是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江湖,江湖中的事,能瞒过他的已不多。
  陆小凤实在不愿被他看见,却又偏偏躲不了,他显然也是到听竹小院中去的,有很多朋友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他的朋友都是身份极高的武林名人。
  木道人、高行空,和鹰眼老七都在,还有那高大威猛的老人——这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一个修饰整洁,白面微须的中年道者,正是巴山小顾。
  一个衣着朴素,态度恬静,永远都对生命充满了信心和爱心的年轻人,却是久违了的花满楼。
  没有人能看得出他是瞎子,他自己仿佛也忘了这件事。
  他虽然不能用眼睛去看,可是他能用心去看,去了解,去同情,去关怀别人。
  所以他的生命永远是充实的。
  陆小凤每次看见他的时候,心里都涌起了一阵说不出的温暖。
  那不仅是友情,还有种发自内心的尊敬。 
  云房中精雅幽静,陆小凤进去的时候,他们正在谈论木道人那天在酒楼上看见的事。
  对这个话题陆小凤无疑也很有兴趣,故意将每件事都做得很慢,尽量不让自己的脸去对着这些人。
  他们对他却完全没有注意,谈话并没有停顿。
  “西门吹雪说的是真话。”木道人的判断一向都很受重视:“能接得住他一轮快攻,绝不会超出三个人。”
  “你也看不出那黑衣蒙面剑客的来历?”问话的是巴山小顾。
  他自己也是剑法名家,家传七七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与武当的两仪神剑、昆仑的飞龙大九式,并称为玄门三大剑法。
  “那人的出手轻灵老练,功力极深,几乎已不在昔年老顾之下。”木道人目中带着深思之色:“最奇怪的是,他用的竟仿佛是武当剑法,却又比武当剑法更锋锐毒辣。”
  “你看他比你怎么样?”这次问话的是王十袋,只有他才能问出这种话。
  木道人笑了笑:“我这双手至少已有十年未曾握剑了。”
  “你的手不会痒?”
  “手痒的时候我就去拿棋子和酒杯。”木道人笑道:“那不但比握剑轻松愉快,而且也安全得多。”
  “所以那天你就一直袖手旁观。”
  “我只能袖手旁观,我手里不但有酒杯,还提着个酒壶。”
  “你说的那位以酒为命的朋友是谁?”
  “那人据说是个告老还乡的京官,我看他却有点可疑。”鹰眼老七抢着说。
  “可疑?”
  “他虽然尽量作出老迈颟顸的样子,其实脚下的功夫却很不弱,一跤从楼上跌下去,居然连一点事都没有,看他的样子,就像是我们一个熟人。”
  听到这里,陆小凤的一颗心几乎已跳出腔子,只想赶紧开溜。
  “你看他像谁?”
  “司空摘星。”
  陆小凤立刻松了口气,又不想走了。
  他们又开始谈论那四个行迹最神秘的老头子。
  “那四个人非但功力都极深,而且路数也很接近。”木道人苦笑着道:“像那样的人,一个已很难找,那天却忽然同时出现了四个,简直就像是忽然从天上掉下来的。”
  高行空沉吟着,缓缓道:“更奇怪的是,他们的神情举动看来都差不多,就连面貌好像都有点相似,就好像是兄弟。”
  “兄弟?”铁肩皱了皱眉:“像这样的兄弟,我只知道……”
  他没有说下去,他一向不是个轻易下判断的人,他的身份地位,也不能轻易下判断。
  可是在座的这些老江湖们,显然已听出了他的意思:“你说的是虎豹兄弟?”
  铁肩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木道人又笑了:“就算他们还在人世,也绝不会带着‘满翠楼’的姑娘去喝酒的。”
  “满翠楼的姑娘?”王十袋抢着道:“你对这种事好像满内行的,你是不是也去过满翠楼?”
  “我当然去过。”木道人悠然而笑:“只要有酒喝,什么地方我都去。”
  王十袋也大笑:“这老道说话的口气,简直就跟陆小凤一模一样。”
  话题好像已转到陆小凤身上。
  陆小凤又准备开溜。
  鹰眼老七忽然道:“还有件事我更想不通。”
  木道人道:“什么事?”
  鹰眼老七道:“一个告老还乡的京官,怎么会忽然变成了火工道士?”
  陆小凤手脚冰冷,再想走已太迟。
  鹰眼老七已飞身而起,挡住了他的去路,冷冷道:“你不能走。”
  陆小凤好像很吃惊:“我为什么不能走?”
  鹰眼老七道:“因为我想不通这件事,只有你能告诉我。”
  高行空也跳了起来:“不错,他就是那位以酒为命的朋友,他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幽雅的云房,忽然充满杀气。
  无论谁做了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一个月中总难免要杀三五个人的。
  高行空阴鸷冷酷,也是江湖中有名的厉害人物。
  只要他们一开始行动,就有杀机。
  他们一前一后,已完全封死了陆小凤的退路,陆小凤就算能长出十对翅膀来,也很难从这屋子里飞出去。
  只不过世上假如还有一个人能从这屋里逃出去,这个人一定就是陆小凤。
  他忽然大笑:“我好像输了。”
  鹰眼老七冷冷道:“你输定了。”
  陆小凤道:“我生平跟别人打赌不下八百次,这一次输得最惨。”
  鹰眼老七道:“打赌,赌什么?”
  陆小凤道:“有个人跟我赌,只要我能在这屋里呆一盏茶功夫,还没有被人认出来,他就输给我一顿好酒,否则他从此都要叫我混蛋。”
  鹰眼老七冷笑。
  他根本不信那一套,却还是忍不住要问:“跟你打赌的这个人是谁?”
  陆小凤道:“他自己当然也是个混蛋,而且是个特大号的混蛋。”
  鹰眼老七道:“谁?”
  陆小凤道:“陆小凤。”
  这名字说出来,大家都不禁耸然动容:“他还没有死?”
  陆小凤道:“死人怎么会打赌?”
  鹰眼老七道:“他的人在哪里?”
  陆小凤抬起头,向对面的窗户招了招手,道:“你还不进来?”
  大家当然都忍不住要朝那边去看,他自己却乘机从另一边溜了。
  两边窗子都是开着的,他箭一般窜了出去,一脚踹在屋檐上。
  屋檐塌下来的时候,他又已借力掠出五丈。
  后面有人在呼喝,每个人的轻功都很不错,倒塌的屋檐虽然能阻拦他们一下子,他们还是很快就会追出来的。
  陆小凤连看都不敢回头去看。
  道观的建筑古老高大而空阔,虽然有很多藏身之处,他却不敢冒险。
  今天已是十三,该到的人已全都到了,到的人都是高手。
  无论藏在哪里,都可能被人找到,无论被谁找到,要想脱身都很难。
  他当然也不能逃下山去,今天的事,他既不能错过,也不愿错过。
  三五个起落后,对面已有人上了屋脊,后面当然也有人追了过来。
  接着,左右两边也出现了人影,前后左右四路包抄,他几乎已无路可走。
  他只有往下面跳。
  下面的人仿佛更多,四面八方都已响起了脚步声。
  他转过两三个屋角,忽然发现前面有个人在冷冷的看着他,马脸上全无表情,竟是彭长备的师弟,火工道人的副总管长清。
  陆小凤吃了一惊,勉强笑道:“你好。”
  长清冷冷的道:“我不好,你更不好,我只要大叫一声,所有的人都会赶到这里来,就算你能一下子打倒我,也没有用。”
  陆小凤苦笑道:“你想怎么样?”
  长清道:“我只想让你明白这一点。”
  陆小凤道:“我已经明白了。”
  长清道:“那么你就最好让我把你抓住,以后对你也有好处。”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好吧,反正我迟早总是逃不了的,倒不如索性卖个交情给你。”
  长清眼睛亮了,一个箭步窜过来。
  陆小凤道:“你下手轻一点好不好?”
  长清道:“好。”
  这个字是开口音,他只说出这个字,已有样东西塞入他嘴里,他挥拳迎击,胁下的穴道也已被点住。 
  陆小凤已转过前面的屋角,他只有眼睁睁的看着。
  可是他知道陆小凤是逃不了的,因为再往前转,就是大殿。
  当今武当的掌门人,正在大殿里。
  大殿前是个空旷宽阔的院子,谁也没法子藏身,大殿里光线阴黯,香烟缭绕,人世间所有的纠纷烦恼,都已被隔绝在门槛外。
  陆小凤竟窜了进去。他显然早已准备藏身在这里。
  他知道人们心里都有个弱点,藏身在最明显的地方,反而越不容易被找到。
  现在早课的时候已过,大殿中就算还有人,也应该被刚才的呼喝惊动。
  他实在想不到里面居然还有人。
  一个长身玉立的道人,默默的站在神案前,也不知是在为人类祈求平安,还是在静思着自己的过错。
  他面前的神案上,摆着一柄剑。
  一柄象征着尊荣和权力的七星宝剑。
  这个人竟是石雁。
  陆小凤更吃惊,脚尖点地,身子立刻窜起。
  大殿上的横梁离地十丈。
  没有人能一掠十丈。
  他身子窜起,左足足尖在右足足背上一点,竟施展出武林中久已绝传的“梯云纵”绝顶轻功。
  他居然掠上了横梁。
  石雁还是默默的站在那里,仿佛已神游物外。
  陆小凤刚刚松了口气,王十袋、高行空、鹰眼老七、巴山小顾都已闯了进来。
  “刚才有没有人进来过?”
  石雁慢慢的转过身,道:“有。”
  这个“有”字听在陆小凤耳里,几乎就像是罪犯听见了他已被判决死刑。
  “人在哪里?”
  “就在这里。”石雁微笑着:“我就是刚才进来的。”
  人都已走了,连石雁都走了。
  如果武当的掌门人说这里没有人来过,那么就算有人看见陆小凤在这里,也一定认为是自己看错了。
  有很多人都认为武当掌门的话,甚至比自己的眼睛还可靠。
  石雁当然绝不会说谎,以他的耳目,难道真不知道有人进来过?
  陆小凤忽然想起了孩子们捉迷藏的游戏。
  ——一个孩子躲到叔叔椅子背后,另一个孩子来找,叔叔总是会说:“这里没有人。”
  石雁并不是他的叔叔,为什么要替他掩护?
  陆小凤没有去想。
  横梁上灰尘积得很厚,他还是躺了下去,希望能睡一下。
  现在他已绝不能再露面了,只有在这里等,“等灯灭的时候”。
  等到那一瞬到来,他在横梁上还是同样可以出手。
  所以他才会选择这地方藏身,这里至少没有腌萝卜的臭气。
  只可惜他还是睡不着。他怕掉下去。
  不但怕人掉下去,也怕梁上的灰尘掉下去,他简直连动都不敢动。
  等到他想到饿的时候,就开始后悔了,后悔自己为什么不老老实实的呆在那屋子里?腌萝卜的味道其实并没有他想像中那么臭的。
  这时大殿中又有很多人进来,打扫殿堂,安排坐椅,还有人在问:“谁是管灯油的?”
  “是弟子长慎。”
  “灯里的油加满了没有?”
  “加满了,今天清早,弟子就已检查过一遍。”
  问话的人显然已很满意,长慎做事想必一向都很谨慎。
  奇怪的是,武当弟子怎么会被老刀把子收买了的?他对于武当的情况,为什么会如此熟悉?
  陆小凤也没有去想。
  最近他好像一直都不愿意动脑筋去想任何事。
  打扫的人大多都走了,只留下几个人在大殿里看守照顾。
  又过了很久,陆小凤就听见他们在窃窃私议,议论的正是那个扮成火工道人的“奸细”。
  “我实在想不通,这里又没有什么秘密,怎么会有奸细来?”
  “也许他是想来偷东西的。”
  “偷我们这些穷道士?”
  “莫忘记这两天山上来的都是贵客。”
  “也许他既不是小偷,也不是奸细。”
  “是什么?”
  “是刺客!来刺那些贵客的。”
  “现在我们还没有抓住他?”
  “还没有。”
  “我想他现在一定早就下山了,他又不是呆子,怎么会留在山上等死?”
  “倒楣的是长备,据说那个人是他带上山来的,现在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正亲自追问他的口供。”
  据说鹰眼老七的分筋错骨手别有一套,在他的手下,连死人都没法子不开口。
  长备会不会将这秘密招供出来?他知道的究竟有多少?
  陆小凤正在开始担心,忽然又听见脚步声响,两个人喘息着走进来,说出件惊人的消息:“彭长备死了!”
  “怎么死的?”
  “二师叔他们正在问他口供时,外面忽然飞进了一根竹竿,活活的把他钉死在椅子上。”
  “凶手抓住了没有?”
  “没有,太师祖已经带着二师叔他们追下去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这结果他并不意外。
  杀人灭口,本就是他们的一贯作风。
  只不过用一根竹竿就能将人活活钉死在椅子上的人并不多,就连表哥和管家婆他们都绝没有这么深的功力。
  除了他之外,还有谁也已潜入了武当?
  无虎兄弟和石鹤绝不敢这么早就上山,来的难道是老刀把子?
  他是用什么身份做掩护的?
  难道他也扮成了个火工道士?
  下面忽然又有人问:“长备死了,跟我们又没什么关系,你何必急着赶来报消息?”
  “跟你虽然没关系,跟长慎师兄却有关系……”
  “我明白了。”另外一个人打断了他的话:“长备死了,长清也受了罚,长慎师兄当然就变成了我们的总管,你是赶来报喜的。”
  看来这些火工道人们的六根并不清净,也一样会争权夺利。
  陆小凤心里正在叹息,忽然听到一阵尖锐奇异的声音从外面卷了进来。
  连他都听不出这是什么声音,只觉得耳朵被刺得很难受。
  就在这一瞬间,大殿里已响起一连串短促凄厉的惨呼声:“是你……”
  一句话未说完,所有的声音又突然断绝。
  陆小凤忍不住悄悄伸出头去看了一眼,手足已冰冷。
  大殿里本来有九个人,九个活生生的人,就在这一瞬间,九个人都已死了。
  九个人的咽喉都已被割断,看来无疑都是死在剑锋下的。
  一剑就已致命!
  武当的弟子们武功多少总有些根基,却在一瞬间就已被人杀得干干净净。
  刚才那奇异尖锐的声音,竟是剑锋破空声。
  好快的剑!好狠的剑!就连纵横天下的西门吹雪都未必能比得上。
  凶手是谁?
  他为什么要杀这些无足轻重的火工道人?
  “是为了长慎!”陆小凤忽然明白:“他算准了长备一死,别人一定会找长慎问话,所以先赶来杀了长慎灭口。”
  杀长备的凶手当然也是他。
  这个人竟能在武当的根本重地内来去自如,随意杀人,他究竟是什么身份?
  “是你……”
  长慎临死前还说出了这两个字,显然是认得这个人的,却也想不到这个人会是杀人的凶手。
  陆小凤又不禁开始后悔,刚才响声一起,他就该伸出头来看看的。
  也许这就是他惟一能看到这人真面目的机会,良机一失,只怕就永不再来了。
  死人已不会开口。
  无论鹰眼老七的分筋错骨手多厉害,死人也不会开口。
  所以计划一定还是照常进行。
  所以陆小凤还是只有等。
  等天黑,等灯亮,再等灯灭。
  等待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第十六回 梁上君子
  四月十三,黄昏。天渐渐黑了,大殿里灯火已燃起。
  横梁上却还是很阴暗,阳光照不到这里,灯火也照不到,世上本就有很多地方是永远都没有光明。
  有些人也一样。难道陆小凤已变成了这种人,他这一生难道已没有出头的机会,只能像老鼠般躲在黑暗中,躲避着西门吹雪?
  也许他还有机会,也许这次行动就是他惟一的机会,所以他绝不能失手。可是他并没有把握。
  谁能有把握从石雁头上摘下那顶道冠来?他连一个人都想不出。
  大殿里又响起了脚步声,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人脚步虽然走得很重,脚步声却还是很轻。因为他全身的气脉血液都已贯通,他虽然也是血肉之躯,却已和别人不同。他身子里已没有渣滓。
  陆小凤忍不住将眼睛贴着横梁,偷偷的往下看,一行紫衣玄冠的道人鱼贯走入大殿,走在最前面的,竟是木道人。
  他和木道人相交多年,直到此刻,才知道这位武当名宿的功力,比任何人想像中都要高得多。
  石雁还没有来,主位上的第一张交椅是空着的,木道人却只能坐在第二张椅子上。
  虽然他德高望重,辈份极尊,可是有掌门人在时,他还是要退居其次。
  这是武当的规矩,也是江湖中的规矩,无论谁都不能改变。
  大厅里灯火辉煌,外面有钟声响起,木道人降阶迎宾,客人们也陆续来了。
  每个人的态度都很严肃,鹰眼老七他们的神情凝重,显然还不能忘记今天白天发生的那些事。
  那高大威猛的老人也到了,座位居然还在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之上。
  他又是什么身份?为什么从来不在江湖中露面?此刻为什么又忽然出现了?
  陆小凤一直盯着他,心里总觉得自己应该认得这个人,却又偏偏不认得。
  大殿中摆的椅子并不多,够资格在这里有座位的人并不多。
  客人们来的却不少,没有座位的人只有站着。
  铁肩、石雁、王十袋、水上飞、高行空、巴山小顾、鹰眼老七,他们身后都有人站着,每个人都可能就是在等着要他们的命。
  这些人之中,有哪些是已死过一次又复活了的?谁是杜铁心?谁是关天武?谁是娄老太太?
  陆小凤正在找。他们易容改扮过之后的面貌,除了老刀把子和犬郎君外,只有陆小凤知道。
  犬郎君已将他们每个人易容后的样子都画出来交给了陆小凤——在第一流的客栈里,厕所总是相当大的,除了方便外,还可以做很多事。
  海奇阔杀的那条狗,既然真是条狗,犬郎君到哪里去了?这秘密是不是也只有陆小凤知道?
  他很快就找到了他们,甚至连那个没有脸的石鹤,现在都已有了张脸。
  他们显然都在紧紧盯着自己的目标,只等灯一灭,就窜过去出手。
  惟一没有人对付的,好像只有木道人,是不是因为他久已不问江湖中的事,老刀把子根本就没有将他当做目标?陆小凤没有再想下去,因为这时候他自己的目标也出现了。
  戴着紫金道冠的武当掌门真人,已在四个手执法器的道童护卫下,慢慢的走了出来。
  这位名重当代的石雁道长,不但修为功深,少年时也曾身经百战,他的剑法、内力,和修养,都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可是现在他看来竟似很疲倦、很衰老,甚至还有点紧张。
  石雁的确有点紧张。
  面对着这么多嘉宾贵客,他虽然不能不以笑脸迎人,可是心里却觉得紧张而烦躁。近十年来,他已很少会发生这种现象。今天他心里仿佛有种不祥的预感,知道一定会有些不幸的事发生。
  “也许我的确已应该退休了。”他在心里想:“去找个安静偏僻的地方,盖两间小木屋,从此不再问江湖中的是非,也不再见江湖中的人。”
  只可惜到现在为止,这些还都是幻想,以后是不是真的能及时从江湖上的是非恩怨中全身而退,连他自己都没有把握,若不能把握时机,很可能就已太迟。
  每当他紧张疲倦时,他就会觉得后颈僵硬,偏头痛的老毛病也会发作。
  尤其现在,他还戴着顶分量很重的紫金道冠,就像是锅盖般压在他头上。
  嘉宾贵客们都已站起来迎接他。虽然他知道他们尊敬他,只不过因为他是武当的掌门。
  虽然他并不完全喜欢这些人,却还是不能不摆出最动人的笑容,向他们招呼答礼。
  ——这岂非也像做戏一样?
  ——你既然已被派上这角色,不管你脖子再硬,头再疼,都得好好的演下去。
  大殿里灯火辉煌。在灯光下看来,铁肩和王十袋无疑都比他更疲倦、更衰老。
  其实他们都已应该退休归隐了,根本不必到这里来的。
  他并不想见到他们,尤其是王十袋——“明明是个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的人,却偏偏要作出游戏风尘,玩世不恭的样子。”
  ——还有那总是喜欢照镜子的巴山小顾,他实在应该去开妓院的,为什么偏偏要出家?
  ——世界上为什么有这许多人都不能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典礼已开始进行,每一个程序都是石雁已不知做过多少次的,说的那些话,也全都不知是他已说过多少次的。无论他心里在想什么,都绝不会出一点错误,每件事都好像进行得很顺利。
  接着他就要宣布他继承人的姓名了。他用眼角看着几个最重要的弟子,越有希望的,就显得越紧张。
  假如他宣布的姓名并不是这几个人,他们会有什么表情?别人会有什么反应?
  那一定很有趣。想到这一点,他嘴角不禁露出了笑意,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
  可是他很快就抑制了自己,正准备进行仪式中最重要的一节。
  就在这时,大殿里有盏永不熄灭的长明灯,竟忽然灭了。
  他心里立刻生出警兆,他知道自己那不祥的预感已将灵验。
  几乎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大殿内外的七十二盏长明灯,竟突然全都熄灭。
  几缕急锐的风声响起,神龛香案上的烛火也被击灭。灯火辉煌的大殿,竟突然变得一片黑暗。
  黑暗中突然响起一连串惨呼,一道更强锐的风声,从大殿横梁上往他头顶吹了过来,吹动了他的道冠,竟仿佛是夜行人的衣袂带风声。他伸手去扶道冠时,道冠已不见了。
  “呛”的一响,他腰上的七星剑也已出鞘,却不是他自己拔出来的。
  他身子立刻掠起,只觉得胁下肋骨间一阵冰冷,仿佛被剑锋划过。
  这件事几乎也全都是在同一刹那间发生的。
  大多数人根本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当然更不知道应该怎么应变。
  那些凄厉的惨呼声,使得这突来的变化显得更诡秘恐怖。
  惨呼声中,竟似还有铁肩和王十袋这些绝顶高手的声音。
  然后就听见了木道人在呼喝:“谁有火折子?快燃灯。”
  他的声音居然还很镇定,但石雁却听得出其中也带着痛苦之意。难道他也受了伤?
  虽然只不过是短短的一瞬时光,可是每个人感觉中,都好像很长。
  灯终于亮了,大家却更吃惊,更恐惧。谁也不能相信自己眼睛里看见的事,这些事却偏偏是真的——
  铁肩、王十袋、巴山小顾、水上飞、高行空、鹰眼老七,还有武当门下几个最重要的弟子,竟都已倒了下去,倒在血泊中。王十袋腰上甚至还插着一把剑,剑锋已直刺入他要害,只留下一截剑柄。
  木道人身上也带着血迹,虽然也受了伤,却还是最镇定。
  “凶手一定还在这里,真相未明之前,大家最好全都留下来。”
  事变非常,他的口气也变得很严肃:“无论谁只要走出这大殿一步,都不能洗脱凶手的嫌疑,那就休怪本门子弟,要对贵客无礼了。”
  没有人敢走,没有人敢动。这件事实在太严重,谁也不愿沾上一点嫌疑。
  奇怪的是,留在大殿里的人,身上都没有兵刃,杀人的刀剑是哪里来的?到哪里去了?
  石雁伤得虽不重,却显得比别人更悲哀、愤怒、沮丧。
  木道人压低声音,道:“凶手绝不止一个人,他们一击得手,很可能已乘着刚才黑暗时全身而退了,但却不可能已全都退出武当。”
  石雁忍不住道:“既然大家都得留在大殿里,谁去追他们?”
  木道人道:“我去。”他看了看四下待命的武当弟子:“我还得带几个得力的人去。”
  石雁道:“本门弟子,但凭师叔调派。”
  木道人立刻就走了,带走了十个人,当然全都是武当门下的精英。
  看着他匆匆而去,石雁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
  那高大威猛的老人已悄悄到了他身后,沉声道:“果然如此。”
  石雁点点头,忽然振作起精神,道:“事变非常,只得委屈各位在此少候,无垢先带领本门弟子,将死难的前辈们抬到听竹院去,无镜、无色带领弟子去巡视各地,只要发现一件兵刃,就快报上来。”
  高大威猛的老人道:“你最好让他们先搜搜我。”
  石雁苦笑道:“你若要杀人,又何必用刀剑?”
  老人道:“那么我也想陪你师叔去追凶。”
  石雁道:“请。”
  老人拱了拱手,一拧腰,就已箭一般窜出。
  群豪中立刻有人不满:“我们不能走,他为什么能走?”
  “因为他的身份和别人不同。”
  “他是谁?”
  “他就是那……”
  一阵骚动,淹没了这人的声音,两个紫衣道人大步奔入,手里捧着柄长剑,赫然竟是武当掌门人的七星剑。可是他佩带的另一件宝物紫金冠,却已如黄鹤飞去,不见影踪了。
  第十七回 人皮面具
  四月十三,午夜。
  夜凉如水。
  此时此刻,只有一个人知道紫金冠在哪里,这个人当然就是陆小凤。
  他也不知从哪里买了顶特大号的紫阳毡笠戴在头上,遮住了他大半边脸。
  紫金冠就在他头上,也被毡笠盖住了。
  这是他用他那两根无价的手指从石雁头上摘下来的,他总算又没有失手。
  可是就在他刚才出手的那一瞬间,他全身的衣衫都已湿透。
  他知道这次行动已完全成功,掠出大殿时,他就听见铁肩他们的惨呼声。
  现在他身上衣服早已干了,他已在附近的暗巷中兜了好几个圈子,确定了后面绝没有跟踪的人,然后才从后院的角门溜入满翠楼。
  后园中静悄悄的,听不见人声,也看不见灯光。
  “那些人难道还没有回来?”
  他正想找个人问问,忽然听见六角亭边的花丛里有人轻轻道:“在这里。”
  这是柳青青的声音。
  看见陆小凤的时候,她的表情很奇怪,又像是惊讶,又像是欢喜:“你也得手了?”
  陆小凤点点头,道:“别人呢?”
  柳青青道:“大家差不多都已回来了,都在等老刀把子。”
  她咬着嘴唇,用眼角瞟着陆小凤:“可是我真想不到这次真会成功的。”
  陆小凤道:“为什么想不到?”
  柳青青道:“因为我总有点疑心你,尤其是犬郎君的那件事,还有那个替你溜狗去的堂倌,叶家那个挖蚯蚓的人……”
  陆小凤笑了:“这只能证明一件事,证明你的疑心病至少比别人大十倍。”
  柳青青也笑了,刚拉起他的手,花丛里忽然有道灯光射出来。
  小翠正在灯光后瞪着他们:“好呀,大家都在下面等,你们却躲在这里拉着手说悄悄话。”
  陆小凤直到现在才知道,他们聚会的密室,竟是在这一丛月季花下。
  这计划的每一个细节虽然早就全都安排好了,可是不到最后关头,除老刀把子外,还是没有人能完全知道。
  直到现在,还是没有人能看见他的面目。
  可是他一定很快就会来了。
  宽大的地室,通风的设备良好,大家的呼吸却还是很急促。
  参加这次行动的人,现在都已到齐,竟完全没有意外的差错,也没有伤损。
  只是当时那一瞬间的紧张和刺激,却绝不是很快就会平静的,大家还是显得很兴奋,几乎没有人开口说话的。
  有些人衣襟上还带着血,想必是因为出手时太用力,刺得太猛,有的人甚至连脸上都被溅上了血迹。
  他们本该高兴的,因为他们今天晚上做的事,无疑必将会改变天下武林的历史和命运。
  “这里为什么没有酒?大功已告成了,我们为什么还不能喝两杯庆祝庆祝?”
  “因为老刀把子还没有回来。”
  “他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因为他还有很多事要做。”声音来自地室外:“他还要替你们阻挡追兵,清点战果。”
  老刀把子终于出现了,战果无疑很辉煌,连他的声音都已因兴奋而显得有些嘶哑。
  然后他就正式宣布:“一击命中,元凶尽诛,天雷行动,完全成功!”
  慎重周密的计划,迅速准确的行动,只要能做到这两点,无论什么事都会成功的。
  但是老刀把子却好像忘记了一件事。
  他并没有问陆小凤是否得手,怎么会知道这次行动已完全成功?除非灯亮后他还在大殿里,已看见紫金冠不在石雁头上。
  陆小凤忍不住道:“你是不是忘了问我要样东西?”
  他忽然摘下毡笠,紫金冠立刻在灯下散发出辉煌美丽的光彩。
  老刀把子却只看了一眼,道:“我不急。”
  陆小凤笑了:“你当然不急,因为你要的本就不是这顶紫金冠,而是那把七星剑。”
  这些话他不想说的,却忽然有了种忍不住要说出来的冲动:“我去摘紫金冠时,石雁一定会伸手到头上去扶,你才有机会夺他腰下的剑。”
  老刀把子冷冷的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陆小凤道:“那秘密虽然一直都在剑柄里,石雁却从来没有用它要挟过任何人,但你却还是不放心,因为那其中最大的一个秘密,就是你的秘密,所以你一定要亲手夺他的剑,绝不让这秘密再经过第二个人的手。”
  老刀把子居然并不否认:“可是他的手一直都扶在剑柄上,所以我才用得着你,以后他一定会认为这次行动的主谋就是你。”
  陆小凤道:“为什么?”
  老刀把子道:“因为你刚才出手,一定很用力,紫金冠上一定已被你捏出了两个指痕,能用两根手指摘下他头上道冠的人,除了陆小凤外,世上只怕还没有第二个,这就是最好的证据。”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原来你不但要我去分散他的注意力,还要我去替你背黑锅。”
  老刀把子道:“这就叫一石二鸟之计。”
  这一点才是整个计划中最后的关键,陆小凤直到现在才完全明白。
  他只有苦笑:“但我还是不明白,你既然已夺下他的剑,为什么不索性杀了他?”
  老刀把子道:“因为他反正已活不长了。”
  陆小凤吃惊道:“为什么?”
  老刀把子道:“因为他已得了绝症,他的寿命最多只有两三个月。”
  陆小凤道:“这就难怪他急着要提前册立继承他的人了。”
  老刀把子冷冷道:“只可惜现在能够担当重任的武当弟子,都已死在我们手里。”
  陆小凤盯着他,道:“所以他现在只能将掌门之位传给你。”
  老刀把子的手突然握紧,冷笑道:“你是个聪明人,这些话你本不该说出来的。”
  陆小凤苦笑道:“只可惜我忍不住要说。”
  老刀把子忽然大声道:“娄金氏,关天武,杜铁心,高涛,海奇阔,顾飞云。”
  他叫出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立刻就站了出来,瞪着陆小凤。
  老刀把子冷冷道:“你看这六个人能不能制得住你?”
  陆小凤道:“只要两三个就足够了。”
  老刀把子冷笑道:“你难道还要他们出手?”
  陆小凤道:“我不想要他们出手。”
  老刀把子道:“那么你为什么不束手就缚?”
  陆小凤道:“因为我知道他们绝不会出手的。”
  老刀把子厉声道:“拿下他!”
  他叫的声音虽大,这六个人却好像忽然变了聋子,连动都不动。
  老刀把子瞳孔收缩。
  陆小凤却笑了,他微笑着道:“现在他们若是出手,只会去拿一个人。”
  老刀把子道:“谁?”
  陆小凤道:“你!”
  六个人果然同时转身,面对着老刀把子,同时道:“你难道还要等我们出手?”
  老刀把子全身僵硬:“若没有我,现在你们连尸骨都已烂光了,你们竟敢背叛我?”
  陆小凤抢着道:“他们并不想背叛你,只怪你自己做错了事。”
  地室中居然一直都很安静,除了柳青青和小翠外,每个人都显得出奇镇定,这些惊人的变化,竟似早就在他们意料之中。
  难道这些人已全背叛了他?
  老刀把子的手握得更紧,道:“我做错了什么事?”
  陆小凤道:“你的计划周密巧妙,却有个致命的漏洞。”
  老刀把子不信。
  他的确无法相信,这计划他已反复思虑过无数次。
  陆小凤道:“这计划中最巧妙的一点,就是你派出来参加这次行动的本就都是死人,你再将他们改扮成另外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江湖中当然没有人会注意他们的行动。”
  他笑了笑:“只可惜这一点偏偏也就是你计划中最大的漏洞。”
  老刀把子不懂。
  这些话的确并不是很容易就能让人听懂的。
  陆小凤道:“你若将高涛扮成水上飞,犬郎君的易容术纵然妙绝天下,还是有人认出他来的,至少水上飞的朋友和亲人认得出。”
  他拍了拍“管家婆”的肩:“可是你将他扮成了这样子,世上根本就没有这么样一个人存在,当然也就没有人能认得出他。”
  这些话说得就比较容易让人听懂了。
  老刀把子当然也懂,这本是他计划中最基本的一个环节。
  陆小凤道:“可是你忽略了一点。”
  老刀把子忍不住问:“哪一点?”
  陆小凤又指了指“管家婆”的脸:“高涛能扮成这样子,别人当然也能扮成这样子。”
  老刀把子承认。
  只要有一张制作精巧的人皮面具,再加上一个易容好手,任何人都能扮成这样子。
  陆小凤道:“高涛扮成这样子,没有人能认得出他,别人若扮成这样子,当然也是没有人能认得出来的。”
  因为世上根本就没有这么样一个人存在,所以也没有人会去注意他,连老刀把子都不例外。
  老刀把子的手突然开始发抖,道:“难道这个人已不是高涛?”
  陆小凤道:“你总算明白我的意思了。”
  这“管家婆”也笑了笑,用力撕下脸上一张人皮面具,竟是个年纪并不太大的女人。
  这个人当然不是高涛。
  陆小凤笑道:“这位姑娘就是昔年公孙大娘的好姐妹,也是我的好朋友,我一时找不到高涛那样不男不女的管家婆,只好找她来帮忙了。”
  老刀把子怔住。
  陆小凤道:“你能将高涛扮成这样子,我当然也能请人将她扮成这样子。”
  老刀把子恨恨道:“是不是犬郎君出卖了我?”
  陆小凤点点头,道:“因为他也是人,并不是狗,连狗被逼急了也会跳墙,何况人?”
  老刀把子道:“他还没有死?”
  陆小凤道:“他若死了,我们怎么能将这位姑娘扮得和那管家婆一模一样,连你都看不出?”
  老刀把子道:“这张面具也是高涛脸上的?”
  陆小凤道:“是从他脸上剥下来的。”
  老刀把子道:“高涛呢?”
  陆小凤道:“他管的事太多了,已经应该休息休息。”
  柳青青忽然道:“就是那天晚上,在叶凌风的山庄里,你做的手脚?”
  现在她才想到,那天晚上灯灭了的时候,为什么找不到他们的人。
  陆小凤已趁着黑暗,将高涛、顾飞云、海奇阔制住,将另外三个人改扮成他们的样子,而且是用同一张人皮面具,经同一人的手改扮的。
  柳青青道:“那天犬郎君也在?”
  陆小凤道:“他一直都在那里等着。”
  他微笑着道:“我们下山的第二天,我已叫人找了条同样的狗来,乘着溜狗的时候便将他掉了包。”
  狗的样子都差不多的,除了很亲近它的人之外,当然更不会有人能分辨得出。
  柳青青叹道:“我早就觉得替你溜狗的那个堂倌可疑了。”
  陆小凤笑道:“你的疑心病一向很重。”
  柳青青道:“那个挖蚯蚓的人呢?”
  陆小凤道:“他就是那个替我溜狗的堂倌。”
  柳青青道:“他究竟是谁?”
  陆小凤道:“司空摘星!”
  当然是司空摘星。
  这名满天下的独行侠盗,不但轻功高绝,机智过人,而且他自己也是个易容好手。
  柳青青道:“难道这里所有的人都已不是原来那个人了?”
  陆小凤道:“只有两个人还是的。”
  柳青青道:“哪两个?”
  陆小凤道:“一个我,一个你。”
  柳青青道:“那天你们为什么没有对我下手?”
  陆小凤道:“因为你和老刀把子太接近,我们怕他看出破绽来……”
  柳青青咬着牙,忽然一拳往他鼻子上打了过去。
  陆小凤没有闪避,她也没有打着。
  她的手很快就被人拉住了,可是她的眼睛却还在狠狠的瞪着陆小凤,大声道:“我只想要你明白一件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柳青青道:“现在惟一跟我最接近的人就是你!”
  陆小凤心里有点酸,也有点疼。
  可是一个人若是要做一件对很多人都有好处的事,总不能不牺牲一点的。
  他尽量装作没有看见她眼中的泪痕,尽量不去想这件事。
  就算要忏悔流泪,也可以等到明天,现在还有很多别的事要做。
  有人拨亮了灯光,地室中更明亮。
  老刀把子这时反而镇定了下来,又问道:“你们既然早已控制了局面,为什么还要按照我的计划去行事?”
  陆小凤道:“因为我们还不知道老刀把子究竟是谁,所以一定要诱你入网。”
  这才是他整个计划的关键,直到现在,他还没有看见老刀把子的真面目。
  还没有人看见过。
  老刀把子冷笑道:“现在,你们总算很快就可以知道我是谁了,只可惜铁肩、王十袋他们已经永远无法知道。”
  陆小凤忽又笑了笑,道:“你真的以为他们已全都死了?你看看这些人是谁?”
  地室的入口忽然打开,一行人慢慢的走下来,正是刚才已倒在血泊中的铁肩、王十袋、高行空、水上飞、巴山小顾、鹰眼老七,和武当弟子中的五大高手。
  那高大威猛的老人居然也在其中。
  石雁走在最后。
  他刚走下来,地室的门还开着。
  陆小凤正在说:“有了王老前辈、司空摘星,和犬郎君这样的易容好手,要假死当然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何况……”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老刀把子突然窜起,箭一般窜了出去。
  他掌中已有剑,出了鞘的剑。
  他的人与剑似已合为一体,闪电般击向石雁。
  石雁也有剑。
  剑柄中的秘密被取出,七星剑又重回他手里。
  他想拔剑,可是胁下忽然一阵刺痛,新伤和旧疾同时发作。
  老刀把子的剑已搁在他咽喉上,人已到了他背后,用一只手拗住他的臂,道:“你们谁敢动,我就杀了他!”
  没有人敢动。
  虽然他已有了绝症,还是没有人能眼看着武当的掌门人,这忠厚正直的长者死在剑下。
  所以大家只有眼看着老刀把子往后退。
  老刀把子冷笑道:“我的计划虽未成功,你们的计划看来也功亏一篑。”
  陆小凤苦笑道:“我们若答应让你走,你能不能让我们看看你的真面目?”
  老刀把子道:“不能。”
  他大笑,又道:“永远没有人再能看见我的真面目,永远没有……”
  笑声突然停顿。
  他的人突然向前栽倒,滚下七八级石阶,仆倒在地上,背后鲜血泉水般涌出。
  他的竹笠也滚了出去。
  一个人慢慢的从石阶上走下来,手里一柄长剑,剑尖还在滴着血。
  陆小凤脸色忽然变了。
  若不是因为他脸上还有面具,大家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因为他脸色实在变得太可怕。
  第十八回 功亏一篑
  最后从石阶上走下来的,并不是西门吹雪,是木道人。他才真正是走在最后面的一个,老刀把子却显然想不到石雁身后还有人在,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世上岂非本就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陆小凤竟似也想不到他会来,吃惊的看着他,再看看倒在血泊中的老刀把子,忽然道:“你为什么杀了他?为什么不留下他的活口?”
  木道人道:“他的秘密我们早已知道,就算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我出手虽重些,却绝了后患。”
  木道人笑了笑,道:“人死了之后,还是一样能看得出他本来面目的。”
  陆小凤怔了怔,也笑了:“这几天我实在太累,连头都累晕了。”
  木道人笑道:“每个人都有晕头的时候,怕只怕没有头可晕。”
  ——每个人死了之后,都一样能看得出他本来的面目。
  ——怕只怕他本来根本没有面目。
  陆小凤翻过老刀把子的脸,又怔住。
  他看见的竟是一张没有脸的脸,黑洞般的眼睛里却带着说不出的讥诮,仿佛还在说:“永远没有人能看见我的真面目,永远没有……”
  每个人都怔住,连柳青青都怔住。
  石雁却长长吐出口气,道:“他虽然没有脸,我也认得出他。”
  木道人黯然道:“你当然认得出,我也认得出。”
  他抬起头,看来仿佛更衰老:“这个人就是本门的叛徒石鹤。”
  “不对。”陆小凤说:“不是石鹤。”
  他的口气很坚决,很有自信,对他说的这件事,显得极有把握。
  没有把握的话,他绝不会对屋子里这些人说。
  这是间高雅安静的书房,在一个绝对安全稳秘的地方。
  无论谁要进入这间书房,都必须先通过七道防守严密的门户。
  防守在外面的人,几乎每一个都是当今武林中的一流高手,其中包括了武当、少林、雁荡,和巴山门下最优秀的弟子,还有长江水寨和十二连环坞中最精明干练的几位舵主。
  没有得到屋子里这些人的允许,绝对没有任何人能闯进来。
  他们在这里说的话,也绝对不会有一点风声走漏出去。
  他们将这个地方叫做“鹰巢”,这次对付“幽灵山庄”的计划,就是他们三个月以前在“鹰巢”中决定的。这是绝对机密的计划。
  计划中的第一步,就是先说服西门吹雪参加,造成他和陆小凤之间的冲突仇恨,让江湖中的人,都以为他非杀陆小凤不可。这本不是件容易事,西门吹雪绝不是个容易被打动的人。
  谁知这一次西门吹雪居然并没有拒绝,他显然觉得能追杀陆小凤是件很有趣的事,所以他惟一的条件是——“你一定要真的逃,因为我是真的追,你若被我追上,我也许就会真的杀了你。”
  所以陆小风在逃亡的时候,的确随时都在捏着把冷汗。
  计划中的第二步,就是安排陆小凤逃亡的路线,一定要让他能在无意间和“幽灵山庄”中的人接触,而不被怀疑。在逃亡的过程中,他还得自己独力去应付一切困难,绝不能和任何人接触。
  陆小凤是不是真的能混入幽灵山庄,他们并没有把握。可是他愿意冒这个险。
  他们对于“幽灵山庄”这个组织已知道了很久,却一直都抓不到一点线索,只不过从一个垂死的陌生人口中,知道这组织最近就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所以他们也非开始行动不可。
  因为他们已查出这个垂死的陌生人,竟是多年前就已应该死在西门吹雪剑下的顾飞云。
  他从幽灵山庄中逃出来,被石鹤逼入了万丈深壑,虽然侥幸没有死,两条腿却已断了,只凭着一双手和一股坚强的意志,在绝谷中爬了五天四夜,才遇见一个在深山中采药的道士。
  这道士正是武当弟子,他总算能活着说出了幽灵山庄的秘密。
  只可惜他知道的也不多,而且已剩下最后一口气。
  所以陆小凤一开始就已知道“表哥”并不是顾飞云。
  最先开始策划这件事的是武当石雁,他第一个找的人就是陆小凤。
  ——如果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完成这次艰巨的任务,这个人无疑就是陆小凤。
  可是陆小凤却知道,单凭自己一个人之力,是绝对无法成功的。
  他一定还要找几个好帮手,他认为其中最不能缺少的就是司空摘星。
  要说服司空摘星简直比说服西门吹雪还困难,幸好他有弱点。
  他好赌,尤其喜欢跟陆小凤赌,而且随便陆小凤赌什么都行。
  所以陆小凤就跟他赌:“我若不成功,你就得替我挖蚯蚓。”
  等到司空摘星发现这是个圈套时,后悔已来不及,为了不想输,他只有全力帮助陆小凤完成这件事。
  他一向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可是他也坚持要找一个不能缺少的帮手,他要陆小凤替他找花满楼。
  花满楼的思虑周密,无人能及,也许就因为他看不见,所以思想的时候比别人多。
  最原始的计划,就是他们四个人在“鹰巢”中决定的。
  他们四个人的力量当然不够,所以他们又拉人了六个人。
  那就是少林铁肩、丐帮王十袋、长江水上飞、雁荡高行空、巴山小顾和十二连环坞的鹰眼老七。
  因为这六个人门下都有人在幽灵山庄。他们的势力,也正好分布在幽灵山庄到武当的路上。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都是绝对守口如瓶的人,绝不会泄漏这计划的机密。
  从外表看来,这只不过是闹市中一栋很普通的楼房,是用鹰眼老七门下—个分舵舵主的名义买下来的,用楼下的三间门面,分别开了一家药铺、一家酒肆,和一家棺材店。
  三家店铺中的伙计,当然都是他们门下最忠诚干练的子弟
  知道这次计划的人,却只有他们十个,其余的人,只不过是奉命行事。
  现在他们十个人之中已到了八个。
  陆小凤看着他们,将刚才说的话又重新强调了一遍:“不是石鹤,绝不是。”
  石雁没有来,显然病得很严重,惟一见过石鹤的就是铁肩。
  当年武当另立掌门,石鹤自毁面目时,这位少林高僧也在座。
  他看见过那张没有脸的脸,无论谁只要看过一眼,都永远不会忘记。
  所以他反对:“我看过他的脸,他绝对就是石鹤。”
  陆小凤道:“死在木道人剑下的当然是石鹤,石鹤却不是老刀把子,绝不是,”
  司空摘星抢着道:“你怎么能确定?”
  陆小凤道:“因为我知道老刀把子是谁。”
  司空摘星道:“是谁?”
  陆小凤道:“是木道人。”
  司空摘星吃了一惊,每个人都吃—了一惊。
  过了很久,铁肩才慢慢的摇了摇头,道:“不对,不会是他。”
  陆小凤道:“为什么?”
  铁肩道:“多年前他就可以做武当掌门的,但他却将掌门人的位子让给了他师弟梅真人,由此可见,他对名利和权位看得并不重,他怎么会做这种事?”
  陆小凤道:“本来我也不相信的,本来我还想将他也拉入鹰巢来。”
  铁肩道:“难道有人反对?”
  陆小凤点点头,道:“石雁反对,花满楼也不赞成。”
  铁肩道:“为什么?”
  这次他问的是花满楼。
  花满楼迟疑着,缓缓道:“当时我并不是怀疑他,只不过觉得他和古松居士太接近,很难对古松保守秘密。”
  铁肩道:“你认为古松可疑?”
  花满楼道:“他的武功极高,可是他的师承和来历却从来没有人知道。”
  铁肩道:“他是个隐士,隐士们本来就通常都是这样子的。”
  花满楼道:“隐士在归隐之前,也总该有些往事的,可是他没有,就像一生出来就是个隐士似的。”
  铁肩沉吟着,又问道:“石雁为什么要反对木道人?”
  陆小凤道:“因为他知道木道人并不是真心情愿让位给梅真人的。”
  铁肩皱眉道:“难道他也像石鹤一样,是因为做了件有违教规的事,所以才被迫让位?”
  陆小凤道:“想必是的。”
  铁肩道:“他做了什么事?”
  陆小凤道:“石雁不肯说。”
  家丑不可外扬,不管怎么样,木道人总是他的师叔,又是武当门下硕果仅存的长老。
  陆小凤道:“石雁虽然不肯说,现在我却还是已大致猜出来了。”
  巴山小顾也忍不住问道:“木道人当年究竟做了什么违背教规的事?”
  陆小凤道:“他不但在外面娶了妻室,而且还生了儿女。”
  铁肩沉下脸,道:“人言不可轻信,有关他人名节的话,既不可轻易听信,更不可轻易出口。”
  陆小凤道:“是。”
  司空摘星又抢着道:“可是他既然已说出口,就一定有把握。”
  铁肩道:“不但要有把握,还得要有证据。”
  陆小凤没有证据。可是他的分析和判断,就连铁肩大师都不能不承认极有道理。
  ———沈三娘是叶凌风的妻子,却为老刀把子生了儿女,她对不起的是叶凌风,并不是他,老刀把子为什么反而恨她?而且还杀了叶凌风?
  因为老刀把子就是木道人,就是沈三娘的表哥,也就是沈三娘真正的丈夫。
  陆小凤道:“木道人当时正在盛年,沈三娘也正是豆蔻年华……”
  在铁肩大师面前,他说得很含蓄,但是他的意思却很明显。
  “这表兄妹两人,无疑有了私情,怎奈木道人当时已是武当的长门弟子,当然不能光明正大的和她结成夫妻,所以他就想出了个李代桃僵之计,让沈三娘嫁给叶凌风,做他子女的父亲。”
  “他为什么要选上叶凌风?”
  “因为叶凌风也曾在武当学过剑,而且是他亲自传授的,为了授业的恩师,做弟子的当然不能不牺牲了。”
  但是后来木道人老了,又长年云游在外,沈三娘空闺寂寞,竟弄假成真,和叶凌风有了私情。
  等到木道人发现他又有了个本不该有的女儿,也就发现了他们的私情,当然对他们恨之入骨。
  “但是他更恨武当,因为他的弟子石鹤,也遭受了他同样的命运,被迫让出了掌门之位。”
  他本来已将希望寄托在石鹤身上,现在所有的希望都成了泡影,他只有别走蹊径。
  “报复”和“权力”这两样事,其中无论哪一样都足已令人不择手段,铤而走险了。
  “可是这还不足以证明木道人就是老刀把子。”
  “我还可以举出几点事实证明。”
  典礼进行时,只有他才能接近石雁,也只有他知道剑柄中的秘密。
  “那秘密很可能就是他当年被迫让位的秘密,所以他势在必得。”
  对武当内部的情况,只有他最熟悉,所以他才能布置事后安全撤退的路线,而且将群豪留在大殿里,想追都没法子去追。长备和长清都是他门下的直系子弟,只有他才能收买他们。
  石鹤一向孤僻骄傲,也只有他才能指挥命令。
  这几点虽然也只不过是推测,却已足够接连成一条很完整的线索。
  何况陆小凤手里还掌握着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我虽然早就知道表哥不是顾飞云,却一直看不出他的真正来历。”
  铁肩忍不住问:“现在你已查出来?”
  陆小凤点点头,道:“表哥就是古松。”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又吃了一惊。
  陆小凤道:“近年来木道人和古松一向形影不离,经常结伴云游,而且行踪飘忽,只因为他们经常要回幽灵山庄去。”
  巴山小顾道:“这次武当盛会,大家都以为古松一定会到的,他却偏偏没有露面。”
  陆小凤道:“那只因为他已被我囚禁在叶氏山庄的地窖里。”
  铁肩道:“你有证据能证明他就是古松?”
  陆小凤道:“我见过他出手,他的剑法极精,而且极渊博,和古松的剑法很接近。他的身材和脸型更像古松,只要加一点胡须,添几根白发,再染黄—点,就完全和古松一模一样了。”
  司空摘星道:“难怪我总觉得古松有点阴阳怪气的样子,原来他一直都没有以真面目见人。”
  铁肩沉思着,忽然道:“还有一点漏洞。”
  陆小凤道:“哪一点?”
  铁肩道:“如果木道人真的就是老刀把子,为什么不依约到满翠楼去跟你们会合?”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那只因为他已知道事情有了变化,已有人泄漏了我们的机密?”
  铁肩道:“是谁泄漏了机密?”
  陆小凤苦笑道:“当然是平空多出来的那个人。”
  多出来的人,当然就是那高大威猛的老人。
  陆小凤道:“这件事本来绝不能让第十一个人知道的,你们为什么要多带一个人去?”
  巴山小顾反问道:“你知道那个人是谁?”
  陆小凤不知道。
  巴山小顾道:“你知不知道我有个师叔,是滇边苗人山三十六峒的峒主,也是世袭的土司?”
  陆小凤忽然跳了起来,道:“你说的是龙猛龙飞狮?”
  巴山小顾微笑道:“他足迹久未到中原,难怪连你都不认得他了。”
  陆小凤道:“你们让他也参与了这秘密?”
  巴山小顾道:“他世代坐镇天南,贵比王侯,富贵尊荣,江湖中无人能及,你想他怎么会出卖我们?泄漏我们的机密?”
  陆小凤闭上了嘴。可是他终于想起这个人是谁了,也已想起自己为什么总觉得见过这个人。
  他忽然觉得嘴里又酸又苦,就好像刚吃了一大锅臭肉。
  铁肩道:“现在我们只有一个法子能证明你的推测是否正确。”
  巴山小顾道:“什么法子!”
  铁肩道:“要石雁说出剑柄中的秘密。”
  每个人都同意:“木道人让位,若真是为了他和沈三娘的私情,也就证明了他是老刀把子。”
  铁肩道:“石雁虽然不愿泄漏他本门尊长的隐私,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已不能不说。”
  陆小凤道:“他已回武当?”
  铁肩道:“天还没有亮就已回去。”
  陆小凤道:“木道人是不是也在武当?”
  铁肩道:“我们也想到很可能会有人对他不利,所以特地要王十袋陪他回去。”
  巴山小顾道:“那么我们也应该尽快赶到武当去问个清楚。”
  陆小凤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只希望现在赶去还来得及。”
  突听门外有人道:“现在已来不及了。”
  王十袋先坐下来,擦干了脸上的汗,喘过一口气,才缓缓道:“武当十三代掌门人石雁,已于四月十四午时前一刻仙逝,享年四十七岁。”
  没有人动,没有人开口。
  大家的心都已沉了下去,过了很久,才有人间:“他怎么死的?”
  王十袋道:“他有宿疾,而且很严重。”
  铁肩道:“是什么病?”
  王十袋道:“病在肝膈之间,木道人早已看出他的寿命最多已只剩下百日。”
  陆小凤动容道:“木道人替他看过病?”
  王十袋道:“木道人的医道颇精,我也懂得一点医术。”
  陆小凤道:“你看他真的是因为旧疾发作而死的?”
  王十袋道:“绝无疑问。”
  陆小凤慢慢的坐了下去,竞仿佛连站都已站不稳了。
  铁肩的脸色也很沉重:“他有没有留下遗言,指定继承武当掌门的人?”
  王十袋道:“我们本来以为他一定有遗书留下的,却找不着。”
  铁肩的脸色沉重。他深知武当的家法门规,掌门人若是因特别事故去世,未及留下遗命,掌门之位,就由门中辈份最尊的人接掌。
  武当门下辈份最尊的,就是木道人。
  铁肩长长叹息,道:“想不到三十年后,他还是做了武当掌门。”
  陆小凤苦笑道:“这只怕早已在他意料之中。”
  他们心里都明白,现在若没有确切的证据,更不能动他了。
  武当的掌门,是绝不容任何人轻犯的。
  现在他们连一点证据都没有,就算木道人真是老刀把子,他们也无能为力。
  王十袋黯然道:“石雁自己虽然也知道死期不远,却还是想不到会如此突然。”
  陆小凤道:“他临死时难道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王十袋道:“只说了一句。”
  陆小凤道:“他说什么?”
  王十袋道:“他要我告诉你,你猜得不错。”
  陆小凤霍然站起,又慢慢的坐下,喃喃道:“没有用了,就算我猜得不错,也没有用了。”
  他问过石雁,木道人当年是不是因私情而被迫让位的。石雁没有说,等到说的时候已太迟。
  剑柄中的秘密,现在无疑已落入木道人手里,他们已拿不出证据。
  铁肩道:“你猜得虽不错,却做错了。”
  陆小凤道:“错在哪里?”
  铁肩道:“你既然知道有人要夺剑,就不该让石雁将那秘密留在剑柄里。”
  陆小凤道:“我们这样做,只不过因为要诱他依约到满翠楼去,我们才能当面揭穿他的真面目,剑柄中的秘密若不是原件,他一定看得出,一定会疑心。”他叹息着,又道:“当时我们怎么想到消息会走漏,他竟忽然改变了主意!”
  铁肩叹道:“无论他是谁,都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的计划虽然一败涂地,可是到了最后关头他还是没有败。”
  大家默默的坐着,心情都很沮丧。他们的计划虽然周密巧妙,想不到最后还是功亏一篑。
  巴山小顾道:“现在我们对他难道真的已完全无能为力?”
  陆小凤沉吟着,缓缓道:“也许我还能想出一两个法子来。”
  巴山小顾道:“什么法子?”
  陆小凤道:“你师叔是不是也在武当?”
  巴山小顾道:“他不在。”
  陆小凤道:“你知道他在哪里?”
  巴山小顾道:“我知道全福楼的主人是他昔年的旧属,特地宰了条肥牛,请他去太快朵颐,这种事他是绝不会错过的。”
  陆小凤眼睛里发出了光,道;“他喜欢吃肉?”
  巴山小顾道:“简直不可一日无肉。”
  陆小凤道:“他吃得多不多?”
  巴山小顾道:“多得要命。”
  四月十四,午后。
  全福楼的门上贴着张红纸:“家有贵客,歇业一日。”
  虽然歇业,门板并没有上起来,一走进门,就可以看见威武高大,气吞斗牛的龙猛龙飞狮。
  三张桌子并起来,摆着一大锅肉。
  他吃肉不喜欢精切细脍,花样翻新,要吃肉,就得一大块一大块的吃。
  偌大的厅堂里,只有一个堂倌远远的站着侍候,连主人都不在。
  他吃肉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打扰,也不喜欢说话。可是他并没有叫人拦阻陆小凤。
  陆小凤就大步走过去,搬了张椅子,在他对面坐下,微笑道:“你好。”
  龙猛道:“好。”
  陆小凤道:“我认得你。”
  龙猛道:“我也认得你,你是陆小凤。”
  陆小凤道:“但我却不认得龙猛,我只认得你。”
  龙猛大笑:“我难道不是龙猛?”
  陆小凤道:“你是飞狮土司,难道就不是吃肉的将军?”
  龙猛不笑了,一双环目精光暴射,瞪着陆小凤。
  陆小凤道:“将军并没有死,将军还在吃肉。”
  龙猛道:“肉好吃。”
  陆小凤道:“犬郎君既然能将你扮成将军的样子,当然也能将别人扮成那样子,何况人死了之后,样子本就差不多。”
  龙猛道:“将军为什么会死?”
  陆小凤道:“因为我去了。”
  龙猛道:“你去了将军就要死?”
  陆小凤道:“将军的关系重大,除了老刀把子之外,绝不能让任何人看出他的真正面目,早一点死,总比较安全些。”
  龙猛道:“不错,死人的确最安全,谁也不会注意死人。”
  陆小凤道:“只可惜最近死人常常会复活。”
  龙猛舀起了一杓肉,忽然问:“你吃肉?”
  陆小凤道:“吃。”
  龙猛道:“吃得多?”
  陆小凤道:“多。”
  龙猛道:“好,你吃。”
  他先将一杓肉倒入嘴里,就将木杓递给了陆小凤:“快吃,多吃,肉好吃。”
  陆小凤也舀起一杓肉:“肉的确好吃,好吃得要命,只可惜有时竟真会要人的命。”
  龙猛道:“将军吃肉,你也吃肉,大家都吃肉,吃肉的未必就是将军。”
  陆小凤承认。
  龙猛眼睛忽然露出种诡异的笑意,忽然压低声音,道:“所以你永远也没法子证明我就是将军了。”他又大笑:“所以你只有吃肉。”
  陆小凤想笑,却笑不出。
  他只有吃肉。肉的确炖得很香,可是他刚吃了一口,脸色就变了。
  龙猛笑道:“今天你好像吃得不快,也不多。”
  陆小凤道:“你吃了多少?”
  龙猛道:“很多,多得要命。”
  陆小凤苦笑道:“这次只怕真的要命。”
  龙猛道:“要谁的命?”
  陆小凤道:“你的。”
  他的人在桌上轻轻一按,人已掠过桌面,闪电般去点龙猛心脉附近的穴道。
  只可惜他忘了中间还有一锅肉,一锅要命的肉。
  将军的动作也极快,突然掀起这锅肉,肉汁飞溅,还是滚烫的。
  陆小凤只有闪避,大声道:“坐着,不要动!”
  龙猛当然不会听他的,身子已掠起,往外面窜了出去。
  他不但动了,而且动得很快、很剧烈。所以久已潜伏在他肠胃里的毒,忽然就攻入了他的心。
  他立刻倒了下去。
  陆小凤道:“肉里有毒,一动就……”他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看得出龙猛已听不见他的话了。
  这锅肉真的要了他的命。他倒下去时,脸已发黑,脸发黑时,已经变成了个死人。
  死人既不是飞狮土司,也不是将军。
  死人就是死人。
  这锅肉是谁煮的?这里的主人呢?
  远远站在一旁侍候的堂倌,早巳吓呆了,陆小凤一把揪住他:“带我到厨房去。”
  煮肉的人当然应该在厨房里。可是厨房里却只有肉,没有人。
  炉子上还煮着一大锅肉,好大的锅,竟像是武当山上,香积厨里的煮饭锅,里面满满的一锅肉,还没有完全煮熟。
  陆小凤脸色又变了,竟忍不住开始呕吐。
  他忽然发现了一样可怕的事——难道肉在锅里,人也在锅里?
  现在还能够为陆小凤作证的,很可能已只剩下一个人。
  不管他是表哥也好,是古松也好,陆小凤只希望他还是个活人。
  现在这个人在哪里?幸好只有陆小凤知道。
  叶家凌风山庄的地窖,当然绝不是个安全的地方,他早已将这个人送到一个任何人都想不到的秘密所在——棋局已将终了,这已是他最后—着杀手,他当然要为自己留一点秘密。
  暮春的下午,阳光还是很灿烂,他慢慢的走在长街上,好像一点目的都没有。
  街道两旁有各式各样的店铺,店铺中有各式各样的人,他看得见他们,他们也看得见他,但他却不知道那其中有多少人是在偷偷的监视着他。
  长街尽头,忽然有辆马车急驰而来,几乎将他撞倒.仿佛有个人从车里伸出头来看他一眼,仿佛有双很明亮的眼睛。
  如果他也能仔细看看,一定会认得这个人的,只可惜他要去看的时候,马车已去远。
  可是直到他走出这条长街后,他心里仿佛还在想着那双明亮的眼睛,甚至还因此觉得不安。
  一个陌生人的匆匆一瞥,为什么就能让他提心吊胆?难道这个人并不是个陌生人?
  他尽量不再去想这件事,走过街角的水果摊时,他买了两个梨,一个抛给摊旁发怔的孩子,一个拿在手里慢慢的啃。现在他一心只想抓住木道人致命的要害,现在木道人是不是也想杀了他?
  刚才那锅要命的肉,他虽然只咬了两口就吐出来,此刻胃里还是觉得有点不舒服。
  幸好肉里下的毒分量并不重,分量太重,就容易被觉察。
  龙猛并不是反应迟钝的人,只不过肉吃得太多了些,多得要命。
  如果他刚才也多吃几块肉,木道人就真的完全用不着再担心任何事,他自己也用不着担心任何事了。
  ——刚才车窗里那个人好像是个女人,拉车的马嘴角有很浓的白沫子,好像赶了很远的路,而且赶得很急。
  ——她是谁?是从哪里来的?
  陆小凤虽然尽量不让自己再去想这件事,却偏偏还是忍不住要去想。
  他心里竟似有种很奇怪的预感,觉得这个人对他很重要。
  真正对他重要的人当然不是她,是古松。
  那天灯灭了的时候,是他亲自出手制住他的,海奇阔和高涛都被囚禁在后面的地窖里。
  从幽灵山庄来的人,现在都已被囚禁在那地窖里,下山的那一天,陆小风就已将这些人的容貌图形交给了那个“溜狗的堂倌”,鹰巢中的人立刻分别开始行动,将他们一网打尽,再由犬郎君、司空摘星和王十袋将自己人改扮成他们的样子。
  陆小凤并不十分关心他们的死活,反正他们也绝不会知道“老刀把子”的真实身份,反正他们都是早已该死了的人。
  “表哥呢?”
  他将表哥送到哪里去了?是用什么法子送走的?他好像根本没有机会带走那么大的一个活人。
  陆小凤忍不住自己对自己笑了,穿过条斜巷,走回客栈——就是四月十一那天,他们刚到这里来的时候,投宿的那家客栈。
  他们卸下了行李,安顿了车马后,才去喝酒的,喝酒的时候才遇见他的外甥女,才到了满翠园,车马和行李都还留在客栈里,从路上雇来的车夫,还在等着他开发脚力钱。
  他好像已经忘了这件事,好像直到现在才想起。
  给了双倍的赏钱,他好像又觉得有点冤枉了,所以又叫车夫套上马:“今天的天气不错,我想到四处去逛逛,你再替我赶最后一次车,我请你喝酒。”
  天气真不错,赶车的人和拉车的马都已养足了精神,走在路上也特别有劲。
  这里不但是到武当去的必经之路,也是距离武当山口最近的一个市镇,走出闹区后,满眼青翠,天下闻名的武当山仿佛就在眼前。
  他们在山麓旁的一个树林边停下来,陆小凤才想起忘记带酒。
  “我答应过请你喝酒的。”他又给了车夫一锭银子:“你去买,多买一点,剩下来的给你。”
  这里离卖酒的地方当然不近,可是看在银子份上,车夫还是兴高采烈的走了。
  现在正是黄昏,夕阳满天,晚霞瑰丽,这道教的名山,武林的圣地,在夕阳下看来也就更瑰丽雄奇。
  只不过这附近并没有上山的路,距离山上的道观和名胜又很远。
  所以无论往哪边去看,都看不见一个人,陆小凤忽然一头钻进了车底。
  车底下更没有东西可看了,他钻进去干什么?难道想在下面睡一觉?
  可是他并没有闭上眼睛,反而好像在喃喃自语:“只不过饿了三天,无论什么人都不会饿死的,何况隐士们通常都吃得不太多的。”
  他又好像并不是在喃喃自语,难道车底下还有别的人?
  人在哪里?他敲了敲车底的木板,里面竟是空的,车底居然还有夹层。
  京官们告老回乡,带的东西总不少,当然要雇辆特别大的车,乍底若有夹层,当然也不小,要将一个人藏在里面,并不是件困难的事。
  那天在凌风山庄里,柳青青还没有醒,别人正忙着易容改扮时,他已将“表哥”藏到这里面了。
  将一个人点住穴道,关在这种地方,虽然是虐待,但是他认为这些人本就应该受点罪的。
  “现在你虽然受罪,可是只要你肯帮我一点忙,我保证绝不再为难你的,你还可以去做你的隐士。”
  他卸下了夹层的木板,就有一个人从里面掉了下来。
  一个活人。你用不着检查他的脉搏呼吸,就可以看得出他是个活人。
  因为他掉下来的时候,全身都在动,动作的变化还很多。
  这个人一掉下来,里面又有个人掉了下来,接着,又掉下了一个。
  陆小凤明明只藏了一个人在里面,怎么会忽然变成了三个?
  三个人都是活的,三个人都在动,动作都很快,变化都很多。
  车底下的地方不大,能活动的范围更小,陆小凤一个人在下面,已经觉得很压迫,何况又多了三个人挤进来。
  一下子他就已经连动都不能动了,因为这三个人已像三条八爪鱼,压在他身上,紧紧的缠住了他,五只手同时点在他穴道上。
  三个人为什么只有五只手?是不是因为其中一个人只有一只手?
  这个一只手的人难道是海奇阔?
  陆小凤甚至连他们的脸都没有看见,就已被提了起来,重重的摔在车厢里,就像是一条死鱼被摔入了油锅。
  第十九回 油 锅
  健马长嘶,向前急奔。
  三个人都已坐下来,冷冷的看着陆小凤,一个是高涛,一个是海奇阔。
  第三个人却不是表哥,是杜铁心。
  车底的夹层中本来明明只有表哥一个人的,现在反而偏偏少了他一个。他的人到哪里去了?
  这三个人是怎么来的?在前面赶车的是谁?是不是那个本来应该在买酒的车夫?
  陆小凤忽然笑了笑,想说话,却说不出。
  他们点穴的手法很重,他脸上的肌肉都已僵硬麻木,非但说不出话,连笑都笑不出。
  他们显然并不想听他说话,也不想看他笑,可是等到他们要他说话的时候,他想不说都不行。
  杜铁心的手张开,又握紧,指节发出一连串爆竹般的响声。
  高涛看着他的手,忽然问道:“你做刑堂的堂主,一共做了多少年?”
  杜铁心道:“十九年。”
  高涛道:“在你这双手下面,有没有人敢不说实话的?”
  杜铁心道:“没有。”
  高涛道:“据说你本来有很多次机会,可以做总瓢把子的,你为什么不干?”
  杜铁心道:“因为刑堂有趣。”
  高涛道:“因为你喜欢看别人受罪?”
  杜铁心道:“不错。”
  高涛笑了,海奇阔也笑了,两个人的笑声就像生了锈的铁器在摩擦,令人听得牙龈发软。
  海奇阔笑道:“我倒真想看看他当年的手段。”
  高涛道:“你马上就会看到的。”
  海奇阔道:“刑堂已布置好了?”
  高涛点点头。
  海奇阔道:“据说昔年三十六寨里的叛徒,宁可下油锅,也不愿进他的刑堂。”
  高涛道:“一点也不错。”
  海奇阔道:“他是不是有套很特别的法子对付叛徒?”
  高涛阴恻恻的笑道:“不但特别,而且有趣。”
  陆小凤闭上眼睛,只恨不得将耳朵也塞住,这话听来实在让人很不愉快,却又偏偏不是假话。
  高涛忽又像唱歌一样唱着道:“将入刑堂,伤心断肠,入了刑堂,喊爹喊娘。”
  海奇阔眨着眼,故意问道:“出了刑堂呢?”
  高涛道:“出了刑堂,已见阎王。”
  杜铁心冷冷道:“入了刑堂,就已如见阎王了。”
  高涛道:“刑堂里也有阎王?”
  杜铁心道:“我就是阎王。”
  车窗外忽然变得一片漆黑,连星光月色都已看不见,车声隆隆,响得震耳,马车竟似已驶入了一个幽深的山洞,在洞中又走了段路才停下。
  高涛长长吐出口气,道:“到了。”
  海奇阔道:“这里就是黑心老杜的刑堂?”
  高涛吃吃的笑道:“这里也就是阎王老子的森罗殿。”
  海奇阔将陆小凤从车厢里拿了出来,就像是拿着口破麻袋一样,既不小心,也不在乎,一下子撞上车门,一下子又撞上山壁,撞得陆小凤脑袋发晕,连骨头都快散了。
  高涛故意叹了口气,道:“你手里钩着的是个活人,不是破麻袋,你怎么不小心一点?”
  海奇阔道:“我看不见。”
  这倒也不是假话,山洞里实在太黑,简直伸手不见五指。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越走路越窄,被撞的机会更多。
  现在连陆小凤自己都觉得自己变得像是口破麻袋了。
  幸好就在这时,前面山壁上“格格”的在响,忽然有了一块石壁翻了起来,露出个洞穴,里面居然有光。
  不但有光,还有桌椅。
  桌上摆着对死人灵堂里用的白蜡烛,已经被燃掉一大半。
  烛火闪烁,风是从洞穴上一条裂隙中吹进来的,就好像特地为这里造出的通风口。
  海奇阔随随便便的将陆小凤往桌子前面一摔,叹息着道:“这真是个好地方。”
  高涛道:“就算有十万个人在附近找上三年六个月,也一定找不到这里面来。”
  海奇阔用钩子敲了敲陆小凤的头,道:“若是找不到,谁来救他?”
  高涛笑道:“他就算真的喊爹叫娘,也没有人会救他的。”
  海奇阔道:“那么他岂非已死定了?”
  杜铁心道:“他不会死得太快。”
  海奇阔道:“为什么?”
  杜铁心冷冷道:“因为我一定会让他慢慢的死,很慢、很慢!”
  海奇阔道:“他想死快一点都不行?”
  杜铁心道:“不行。”
  海奇阔笑了,发现高涛正低着头,好像正在研究陆小凤身体的构造,就问道:“若是由你动手,你准备从哪里开刀?”
  高涛拍了拍陆小凤的手,道:“当然是从这两根宝贝手指头。”
  海奇阔道:“若是我,就先拔他的两条眉毛。”
  高涛道:“哪两条?”
  海奇阔道:“当然是长在嘴上的那两条。”
  两个人越说越得意,就像是屠夫在谈论着一条待宰的羔羊。
  陆小凤一向是很看得开的人,也很沉得住气,可是现在心里的滋味,却好像整个人都已在油锅里。
  看起来他的确已毫无希望,能够快点死,已经是运气。
  谁知就在这时候,外面的黑暗中突然响起了一声冷笑。
  “是什么人?”
  高涛、海奇阔、杜铁心,三个人同时窜了出去。
  三个人都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不但反应快,动作快,而且身经百战,能挡得住他们联手一击的人,并没有几个。
  外面来的仿佛只有一个人,这个人简直就像是来送死的。
  他们一窜出去,就采取了包抄之势,无论来的这人是谁,他们都绝不会让他再活着走出去。
  海奇阔剽悍凶猛,手上的铁钩更是件极霸道的武器,以五丁开山之力,抢在最先。
  杜铁心单掌护胸,右掌开路,紧贴在他身后。
  又是一声冷笑,黑暗中突然有剑光一闪,就像是雷霆震怒,闪电生威,却比闪电更快,更可怕。
  只听“叮”的一响,一柄铁钩打上石壁,火星四溅,铁钩上还带着一条铁臂。
  杜铁心已仰面而倒,一股鲜血,泉水般从咽喉间涌出。
  两个人连惨呼声都没有发出,就已气绝。
  好快的剑!
  剑锋还在黑暗中闪着光,闪动的剑光中,仿佛有条人影。
  高涛看见了这个人,一步步向后退。
  他的脸已完全扭曲,就好像忽然看见了厉鬼出现,退出几步,一跤跌在地上,鼻涕、口水、大小便一起流了出来,整个人都跌成了一滩泥,竟活活的被吓死。
  谁能让他怕得这么厉害?
  谁能有这么快的剑?
  西门吹雪?
  一个人慢慢的从黑暗中走出来,穿着身灰布长袍,戴着顶篓子般的竹笠。
  不是西门吹雪,是老刀把子。
  陆小凤的人刚从油锅里捞出来,又掉进冰窖里,全身都已冰冷。
  他一心想抓住这个人的致命要害,这个人当然也想要他的命。
  就算他宁可进油锅,也不愿入杜铁心的刑堂,可是现在他宁可进刑堂,也不愿落入老刀把子的手里。
  老刀把子的声音却很温和,居然在问:“他们有没有对你无礼?”
  陆小凤苦笑。
  刚才被撞了那么多下,他血脉总算被撞得比较畅通了,已经能说得出话。
  可是此时此刻,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老刀把子道:“不管怎么样,我都不能让你受到他们的委屈,他们还不配。”
  陆小凤忍不住道:“我现在才知道,你早就准备在事成之后杀了他们的。”
  老刀把子并不否认,道:“斩尽杀绝,连一个都不留!”
  陆小凤道:“也许满翠楼那地窖,本来就是他们的葬身之地。”
  老刀把子道:“凌风山庄的地窖也一样。”
  ——潮湿阴暗的地窖、呼号着想逃命的人、血肉模糊的尸体。
  陆小凤忍不住想呕吐,但他忍住了,道:“他们本就是要死的,虽然没有杀死铁肩那些人,你的计划还是没有失败。”
  老刀把子笑了笑,道:“我早就说过,我绝不会失败。”
  陆小凤也只有承认,现在看起来,最后的胜利的确属于他。
  老刀把子道:“这就好像攻城一样,就算你已攻破了九道城,外面虽然已血流成渠,我却还是太太平平的高卧在城里。”
  他微笑着道:“因为我的思虑比你更周密,你能攻破九道城,我早巳建立了第十道,到了这道城外,你已筋疲力竭,倒下去了。”
  陆小凤道:“你算准了我已没法子揭穿你的真面目?”
  老刀把子道:“现在世上已没有一个人能为你作证,你说的话,还有谁相信?”
  陆小凤道:“还有一个人。”
  老刀把子道:“谁?”
  陆小凤道:“你自己。”
  老刀把子大笑。
  陆小凤道:“只有你自己知道我说得不错,所以你一定要杀我灭口。”
  老刀把子道:“你呢?你自己是不是完全绝对相信你自己的想法?”
  陆小凤道:“我……”
  老刀把子道:“我知道你自己也不能绝对相信的,除非你能够摘下我这顶竹笠来,亲眼看见我的真面目。”
  陆小凤无法否认。
  老刀把子道:“还有件事你也错了。”
  陆小凤道:“什么事?”
  老刀把子道:“我并不想杀你。”
  陆小凤道:“你不想?”
  老刀把子又笑了笑,道:“我为什么要杀你?你现在跟死人有什么两样?”他微笑着转身,施施然走了出去:“不值得我杀的人,我绝不会动手的。”
  陆小凤忍不住大声道:“现在你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究竟是谁?”
  老刀把子头也不回,道:“不能。”
  烛光闪动,已将熄灭。
  老刀把子已走了,入口处那块巨大的石壁,也已密密阖起。
  就算陆小凤能够自由活动,也一定没法子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现在这地方就好像是个密封的罐子,连一只苍绳都飞不出去。
  ——我为什么要杀你,现在你跟一个死人又有什么两样?
  没有两样,这密封的罐子,就是他的坟墓。
  每个人迟早都要进坟墓的,只不过活生生的坐在坟墓里等死,还不如索性早点死了的好。
  最悲哀的是,现在他连死都没法子死。
  烛泪已将流尽了,他的生命,岂非也正如这根残烛?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并不是无往不利,无所不能的超人。
  他能从以前那些危机中脱身,也许只不过全凭一点运气。
  可是遇见老刀把子这种可怕的对手时,运气就没有用了。
  ——我知道你自己也不能绝对相信的,除非你能亲眼看见我的真面目。
  现在他已永远看不到了,他已只有带着这疑问下地狱去。
  ——为什么要下地狱?
  ——连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己的人,不下地狱还能到哪里去?
  烛光灭了,他却还活着。
  世上惟一比活生生坐在坟墓中等死更糟的事,就是活生生的坐在黑暗里等死。
  他想起了很多事,也想起了很多人,甚至还想起了车窗中那双发亮的眼睛。
  此时此刻,他为什么还会想到她?
  难道这个有一双发亮眼睛的过路女人,和他也有某种奇异而神秘的关系?
  密室中忽然变得很闷热。
  他已开始流汗,一粒粒汗珠,就像是蚂蚁般在他脸上爬过。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能动了。
  ——你有只天下无双的手,你这两根手指,就是无价珍宝。
  每个人都这么说,可是现在,他这两根手指惟一能做的事,就是用力捏一捏他自己的腿,让他清醒清醒,不要总以为自己了不起。
  只不过清醒了反而更痛苦。
  “如果能睡着多好。”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在地狱里,岂非也痛快得很?
  他睡不着。
  随着黑暗和闷热而来的,是疲倦和饥渴,尤其是渴更难忍受。
  这种罪要受到何时为止?
  到死为止。
  什么时候才能死?
  他忽然大声唱起歌来,唱的还是那首儿歌:
  “妹妹背着泥娃娃,
  要到花园去看花……”
  黄金般的童年,甜蜜的往事,就连往日的痛苦,现在都已变得很甜蜜。
  原来生命竟是如此可爱,人们为什么偏偏总是要等到垂死时才知珍惜?
  忽然间,黑暗中发出“格”的一声响,那块巨大的山壁忽然翻起。
  灯光照人,一大群人拥了进来,其中有铁肩、有王十袋、有花满楼,走在最前面的一个白发老道士,赫然竟是木道人。
  在垂死时突然获救,本是最值得欢喜的事,陆小凤却忽然觉得一阵怒气上涌,竟气得晕了过去。
  四月十五,午后。
  将近黄昏。
  云房中清凉而安静,外面竹声如涛,正是武当掌门接待贵宾的听竹小院。
  这次来的贵宾就是陆小凤。
  他动也不动的躺在床上,看着屋顶,看来也跟一个死人没什么分别。
  “若不是木道人想起后山有那么样一个洞窟,这次你就死定了。”
  说话的是铁肩:“那本是昔年武当弟子负罪去面壁思过的地方,现在他们的门规已不如昔日的严厉,那地方也已很久没有人去过,这次你实在是运气。”
  ——运气?见鬼的运气!
  “但是你也不能完全感激运气,带我们到那里去找你的,就是木道人。”
  这位少林高僧说得很含蓄,意思却很明显。
  他显然已不再怀疑木道人就是老刀把子:“否则他为什么要带我们去救你?”
  别人想法当然也一样,这道理本就和“一加一等于二”同样简单。
  所以木道人就变成了木真人。
  但是陆小凤心里却很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木道人若杀了他灭口,大家就算找不出证据,心里也必定难免怀疑。
  但是现在他救了陆小凤。
  那不但能证明他绝不会是老刀把子,而且还可以获得大家对他的感激和尊敬。
  陆小凤只有承认,这的确是他平生所知道的最狡黠缜密的计划,木道人的确是他平生所遇见过最可怕的对手。
  这件事无疑也是他平生最大的挫折,现在他已只有认输。
  他心里虽然很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却不能说出来,因为他就算说出来,也没有人会相信。
  他只问过一句话:“你们怎么会知道我已遇险的?”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知道你绝不会无缘无故失踪的,我们又在武当后山一个险坡下,找到了你那辆马车,车上还留着你一件外衣,衣襟被撕破,上面还有在泥土上挣扎过的痕迹。”
  这几点已足够证明他已有了危险,所以他连一句话都没有再说。
  暮色渐临,外面忽然。向起了清悦的钟声。
  “今天是木真人正式即位的大典,无论如何,你都应该去道贺的。”
  看着一个本该受到惩罚的人,反而获得了荣耀和权力,这种事当然不会让人觉得很好受的。
  但他却还是不能不去。
  他不愿逃避。
  他要让木道人知道,这次挫败的经验虽惨痛,却并没有将他击倒。
  就算他已非认输不可,他也要面对面的站在那里认输。
  窗外风吹竹叶,夜色忽然间就已笼罩大地。
  大殿里灯火辉煌。
  戴着紫金冠,佩着七星剑的木真人,在灯光下看来,更显得尊严高贵。
  昔日那游戏风尘,落拓不羁的木道人根本已不存在了。
  此刻站在这里的,是武当的第十四代掌门教主木真人,是绝不容任何人轻慢的。
  陆小凤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记住这一点。
  然后他就整肃衣冠,大步走上去,长揖到地:“恭喜道长荣登大位,陆小凤特来贺喜。”
  木真人微笑,扶住了他的臂,道:“陆大侠千万不可多礼。”
  陆小凤也在微笑,道:“道长历尽艰难,终于如愿已偿,陆小凤却还是陆小凤,不是陆大侠。”
  他的态度虽恭谨客气,言词中却带着尖针般的讥诮之意。
  尤其是“如愿已偿”四个字。
  他忍不住还是要让木真人知道,他虽然败了,却不是呆子。
  木真人微笑道:“既然陆小凤还是陆小凤,那么老道士也依旧还是老道士,所以我们还是朋友,是不是?”
  他虽然在笑,目光中也露出了尖刀般的锋芒。
  陆小凤忽然觉得有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从他手上传了过来。
  就在这一瞬间,尊贵荣华的武当掌门也不存在了,又已变成了阴鸷高傲,雄才大略的一代枭雄老刀把子。
  他仿佛故意要告诉陆小凤:“我就算让你知道我是谁又何妨?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他双手扶在陆小凤肘间,上托之势忽然变成了下压之力。
  这一压很可能造成两种结果——双臂的骨头被压断,或者是被压得跪下去。
  陆小凤宁可断一百根骨头,也不会在这个人面前下跪的。
  幸好他的骨头也没有断,他的两臂上也早已贯注了真力。
  以力抗力,力弱者败,这其间已绝无取巧退让的余地。
  制敌取胜的武功也有很多种的,有的以“气”胜,有的以“力”胜,有的以“势”胜,有的以“巧”胜,陆小凤的武功机变跳脱,不可捉摸,本来是属于最后一种。
  可是现在他的真力已发,就正如箭在弦上,人在虎背,再想撤回,已来不及了。
  因为对方的力量实在太强,他的真力一撤,就难免要被压得粉身碎骨。
  “噗”的一响,他站着的石板已被压碎,脸上也已沁出豆大的汗珠。
  站在他们附近的人,脸色已变,却只有眼睁睁的看着。
  两个人的力量已如针锋相对,若是被第三者插入,力量只要有一点偏差,就可能害了他们其中一个人,也可能被他们反激的力量摧毁。
  谁也不敢冒这种险。
  其实陆小凤也不必冒这种险的,在木真人力量将发未发的那一瞬间,他已感觉到,本来还有机会从容撤退。
  可是他已退了一次,他不愿再退。
  现在他只觉呼吸渐重,心跳加快,甚至连眼珠都似已渐渐凸出。
  惟一让他支持下去的力量是,他看得出木道人也很不好受。
  这一战无论是谁胜,都必须付出惨痛的代价,木道人本来也不必这么做的。
  也许他想不到陆小凤会有这种宁折不曲的勇气,也许他现在已开始后悔。
  就在这时,大殿外忽然有个年轻的道人匆匆奔人,神色显得很焦急,若没有极严重的事发生,他绝不敢这么样闯入大殿。
  木真人忽然笑了笑,滑出两步,陆小凤臂上的千斤重担竟似忽然就变得无影无踪,这使得他整个人都像是要飞了起来。
  他实在想不到他的对手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从容撤回真力,看来这一战他又败了。
  他还没有完全喘过气来,木真人已能开口说话,正在问那年轻的弟子:“什么事?”
  “西门吹雪来了!”
  “贵客光临,为什么还不请上来?”
  “他一定要带剑上山。”年轻道人的手还在发抖:“弟子们无能要他解剑,留守在解剑岩的师兄们,已全都伤在他剑下。”
  这的确是件很严重的事,数百年来,从来没有人敢轻犯武当。
  “他的人在哪里?”
  “还在解剑池边,八师叔正在想法子稳住他。”
  木真人的手已握住剑柄。
  他的手瘦削、干燥、稳定,手指长而有力。
  ——若是握住了一柄合手的剑,这只手是不是比西门吹雪更可怕?
  他忽然大步走了出去。
  看着他走出去,陆小凤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恐惧。
  只有他看见过这个人的剑,如果世上还有一个能击败西门吹雪的人,无疑就是这个人。
  解剑池中的水,立刻就要被鲜血染红了。是谁的血?
  陆小凤没有把握能确定,他绝不能再让西门吹雪死在这个人手里。
  他一定要想法子拦阻这一战。
  木道人已穿过广阔的院子,走出了道观的大门,陆小凤立刻也赶出去。
  道观外佳木葱茏,春草已深,草木丛中,仿佛有双发亮的眼睛。
  陆小凤的心一跳,一个穿着白麻孝服的人,忽然从草木丛中窜出来,手里提着出了鞘的剑,一剑向木真人心口刺了过去。
  木真人的手握着剑柄,本来很容易就可以拔剑击败这刺客,很容易就可以要她死在剑下。
  但是也不知为什么,他的剑竟没有拔出来。
  看见这穿着白麻孝服的女人,他竟似忽然被惊震。
  就在这一刹那间,这白衣女子的剑,已毒蛇般刺入他的心。
  他还没有倒下,还在吃惊的看着她,好像还不相信这是真的。
  他脸上的表情不仅是惊讶,还带着种无法形容的悲哀和痛苦。
  “你……你杀了我?”
  “你杀了我父亲,我当然要杀你!”
  “你父亲?”
  “我父亲就是死在你剑下的老刀把子。”
  木真人的脸突然扭曲,这句话就像是一根钉,又刺在他心上,甚至比那致命的一剑还锋利。
  他脸上忽然露出种无法形容的恐惧。那绝不是死的恐惧。
  他恐惧,只因为天地间所有不可思议、不可解释的事,在这一瞬间忽然全都有了答案,所有他本来绝不相信的事,在这一瞬间,都已令他不能不信。
  他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很好,很好……”
  这就是他最后说出的四个字。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陆小凤看着那柄剑刺入他心脏,也看着他倒下去,只觉得全身冰冷,脸上也露出种无法形容的恐惧。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冥冥中竟仿佛真的有种神秘的力量,在主宰着人类的命运,绝没有任何一个应该受惩罚的人,能逃过“它”的制裁。
  这种力量虽然是看不见、摸不到的,但是每个人都随时感觉到“它”的存在。
  木道人的恐惧,就因为已经感觉到“它”的存在。
  现在陆小凤也已感觉到,只觉得满心敬畏,几乎忍不住要跪下去,跪在这黑暗的穹苍下。
  别的人也都被惊震,过了很久之后,才有武当子弟冲过去围住那白衣刺客。
  她立刻大喝:“你们退下去,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会解决。”
  她苍白的脸在夜色中看来显得无比美丽庄严,就像是复仇的女神:“我叫叶雪,我就是老刀把子的女儿,若有人认为我不该替父亲报仇的,尽管过来杀了我!”
  她忽然撕开衣襟,露出晶莹洁白的胸膛。
  可是没有人过去动手。每个人都似已被她那种神圣庄严的美丽所震慑,尤其是陆小凤。
  只有他才知道她真正的父亲是谁,因为——
  “木道人才是老刀把子。”
  他不能说,不忍说,也不愿说——何况,他说出来也没有人相信。
  这结果本是木道人自己造成的,现在他已自食恶果,他的计划虽周密,却想不到还有张更密的天网在等着他。
  “我本来已该死在沼泽里,可是我没有死。”
  她是个猎豹的女人,她远比任何人都能忍耐痛苦和危难,她早已学会等待,所以才能等到最好的机会出手。
  “我没有死,只因为老天要留着我来复仇。”她的声音冷静而镇定:“现在我心愿已了,我不会等你们来动手的,因为……”
  直到现在,她才去看陆小凤,眼睛里带着种谁都无法解释的表情,既不是悲伤,也没有痛苦,可是无论谁看见她这种表情,心都会碎的。
  陆小凤的心已碎了。
  她却昂起头,能再看他一眼,仿佛就已是她最后的心愿。
  现在她心愿已了,她绝不会等别人动手。
  “因为我这一生中,只有一个男人,除了他之外,谁也不能碰我!”
  应该流的血都已流尽,解剑岩下的池水依旧清澈,武当山也依旧屹立,依旧是人人仰慕的道教名山,武林圣地。
  改变的只有人,由生而死,由新而老,这其间转变的过程,有时竟来得如此突然。
  所有的情爱和仇恨,所有的恩怨和秘密,现在都已随着突来的转变而永远埋葬,埋葬在陆小凤心底。
  现在他只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静静的过一段日子,让那些已经埋葬了的,埋得更深。
  他乘着长夜未尽时下山,却不知山下还有个人在等着他。
  一个人独立在解剑岩下,白衣如雪。
  陆小凤慢慢的走过去:“现在已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你为什么还不走?”
  西门吹雪道:“人虽已散,曲犹未终。”
  陆小凤道:“你还准备吹一曲什么?”
  西门吹雪道:“我追踪八千里,只为了杀一个人,现在这个人还没有死,我还准备吹一曲为他送丧的死调,用我的剑吹。”
  陆小凤道:“你说的这个人就是我?”
  西门吹雪道:“是你!”
  陆小凤道:“你难道忘了你并不是真的要杀我?”
  西门吹雪冷冷道:“我只知道江湖中人一向不分真假,你若活着,就是我的耻辱。”
  陆小凤看着他,忽然笑了:“你是不是想逼我出手,试试我究竟能不能破得了你那天下无双的出手一剑?”
  西门吹雪并不否认。
  陆小凤笑道:“我知道你很想知道这问题的答案,我也知道这是你的好机会,只可惜你还是试不出的。”
  西门吹雪忍不住问:“为什么?”
  陆小凤的笑容疲倦而憔悴,淡淡道:“只要你的剑出鞘,你就知道为什么了,现在又何必问?”
  难道他已不准备抵抗闪避?难道他真的已将生死荣辱看得比解剑池中的一泓清水还淡?
  西门吹雪盯着他看了很久,池边已有雾升起,他忽然转身,走入雾里。
  陆小凤大声道:“你为什么不出手?”
  西门吹雪头也不回,冷冷道:“因为你的心已经死了,你已经是个死人!”
  “我的心是不是真的已死?”陆小凤在问自己:“我是不是真的已像死人般毫无作为?”
  这问题也只有他自己知道答案。
  晨雾凄迷,东方却已有了光明,他忽然挺起胸膛,大步走向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