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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别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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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古龙《离别钩》
  “我知道钩是种武器,在十八般兵器中名列第七。离别钩呢?”
  “离别钩也是种武器,也是钩。”
  “既然是钩,为什要叫作离别?”
  “因为这柄钩,无论钩住什么都会造成离别。如果它钩住你的手,你的手就要和腕离别;如果它钩住你的脚,你的脚就要和腿离别。”
  “如果它钩住我的咽喉,我就要和这个世界离别了?”
  “是的。”
  “你为什么要用如此残酷的武器?”
  “因为我不愿被人强迫跟我所爱的人离别。”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真的明白?”
  “你用离别钩,只不过为了要相聚。”
  “是的。”
  问“剑”于古龙
  其实我问的不是剑,是钩;是“离别钩”。是即将在联合报上连载的“离别钩”。
  古龙在作品中常说:没有相聚,哪里有离别?可是古龙更强调,没有离别,又哪里来相聚?
  古龙已经有八个月没有推出作品了。
  古龙已经和读者离开八个月。
  在台湾、香港、泰国、印尼、新加坡和马来西亚这六个地方,一九七七年的十大卖座电影中,古龙的原著占了四部。这是一个空前的记录。
  新加坡的大洋出版公司,也已经和古龙订约,要购买古龙全部作品的英译版权。这也是中国作家的一个纪录。
  然而,这八个月中,古龙的心境并不是很愉快的。现在民生报连载的“七星龙王”中,有一段歌词,大概可以形容他的心境:
  喝不完的杯中酒,唱不完的别离歌。
  放不下的宝刀,上不得的高楼。
  流不尽的英雄血,杀不尽的敌人头。
  古龙在心境不好的情况下,开始思索。思索的结果,产生了“离别钩”。
  古龙说,“离别钩”以前的作品,可以说是他年轻时代的作品。那时,幻想力特别丰富,一有题材,就马上动笔,写到哪里,就连载到哪里。
  “离别钩”却是一个转变。
  因为“离别钩”还未开始连载,全书就已经写成了。
  “离别钩”代表了古龙步入壮年的阶段,开始对情节,先作整体的构思和组织;对文字的简炼和运用的技巧,也经过推敲、推理,变得更细腻;对年轻时不了解的事情,也有了新的体认;对人生的看法,更为深刻。
  古龙说,福楼拜认为,十九世纪以后就没有小说了,因为十九世纪出了太多伟大的作家,写尽了悲欢离合的七情六欲。然而,到了二十世纪,为什么依然有那么多小说出现呢?
  古龙说,因为福楼拜忽略了一点,就是人类的感情一直都在变。故事的曲折变化会有穷尽,人类感情的变化却是无穷的。所以,人类的思想感情,是写不尽的题材。尤其是利用不同的文学形式,可以描述出变化多端的感情思想。
  武侠小说是文学的一种形式。
  古龙认为,只要对人类有同情心,只要具有悲天悯人的胸怀,不管用什么形式创作,都应该可以列入文学的殿堂。
  古龙的作品,除了包含人类思想感情的变幻外,所宣泄出来的人生观,是非常积极的。古龙一直都描写光明的思想,磊落的行径,肯定邪不胜正,肯定苦练才能造就成功,讴歌朋友之义和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的行径。
  古龙的作品,没有灰色的人生,决不让读者在看完后,会兴起人生乏味而想自杀的念头。古龙带给读者的,是积极,是进取,是努力,是奋斗。所以,离别了八个月之后,古龙又和读者相聚了。
  以他的“离别钩”。
  薛兴国
  不唱悲歌——《离别钩》序
  少年十五二十时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人,有的人喜欢追忆往事,有的人喜欢憧憬未来,但也有些人认为,老时光并不一定就是好时光,未来的事也不是任何人所能预测的,只有“现在”最真实,所以一定要好好把握。这种人并不是没有事值得回忆,只不过通常都不太愿意去想它而已。
  往事如烟,旧梦难寻,失去的已经失去了,做错的已经做错了,一个人已经应该从其中得到教训,又何必再去想?再想又有什么用?
  可是每当良朋快聚,在盈樽的美酒渐渐从瓶子里消失,少年的豪情渐渐从肚子里升起来的时候,他们也难免会提起一些往事,一些只要一想起就会让人觉得心里快乐得发疯的往事,每件事都值得他们浮三大白。
  让人伤心失望痛苦的事,他们是绝不会去想的。他们总是希望自己能为自己我的运气比较好,现在我还是可以时常见到很多很老很老的朋友。远在我还没有学会喝酒的时候,就已经认得他们。
  淡水之夜
  喝酒无疑是件很愉快的事,可是喝醉酒就完全是另一件事了。你大醉之后,第二天醒来时,通常都不在杨柳岸,也没有晓风残月。你大醉之后醒来时,通常都只会觉得你的脑袋比平常大了五、六倍,而且痛得要命,尤其是在第一次喝醉的时候更要命。我有过这种经验。
  那时候我在念淡江,在淡水,几个同学忽然提议要喝酒,于是大家就想法子去“找”了几瓶酒回来。大概有五、六个人,找来了七、八瓶酒,中国酒、外国酒、红露酒、乌梅酒、老米酒,杂七杂八的一大堆酒,买了一点鸭头、鸡脚、花生米、豆腐干,先制造一点欢愉,也希望别人同样快乐。
  在一个住在淡水的同学用一百二十块钱一个月租来的一间小破屋子里喝,喝到差不多了,阵地就转移到淡水海边的防波堤上去。不是杨柳岸,是防波堤。那天也没有月,只有星——繁星。
  大家提着酒瓶,躺在凉冰冰的水泥堤上,躺在亮晶晶的星光下,听海风吹动波浪,听海涛轻拍堤岸,你把酒瓶传给他,他喝一口,他把酒瓶递给我,我喝一口,又喝了一轮之后,大家就开始比赛放屁,谁放不出就要罚一大口。
  随时都能够把屁放出来绝不是件容易的事,身怀这种“绝技”的只有一个人,他说放就放,绝对没有一点拖泥带水的情况发生。所以他拼命放屁,我们只有拼命喝酒。那天大家真是喝得痛快得要命,所以第二天就难受得要命。可是现在想起来,难受的感觉已经连一点都没有了,那种欢乐和友情,那一夜的海浪和繁星,却好象已经被“小李”的“飞刀”刻在心里,刻得好深好深。
  不如意事常有八九,人生中的苦难已经够多了,为什么还要自寻烦恼?我很了解这种人的想法和心情,因为我就是这种人。现在我要说的这些事,每当我一想起,就会觉得好象是在一个零下八度的严冬之夜,冒着风雪回到了家,脱下了冷冰冰湿淋淋的衣服,钻进了一个热烘烘的热被窝。
  朋友和酒都是老的好。
  我也很了解这句话,我喜欢朋友,喜欢喝酒,陪一个二十多年的老朋友,喝一杯八十年陈年的白兰地,那种感觉有谁能形容得出?可惜在现代这种社会里,这种机会已经越来越小了。
  社会越进步,交通越发达,天涯如咫尺,今夜还在你家里跟你举杯话旧的朋友,明日很可能已远在天涯。
  太保与白痴
  我当然不是那位在《流星·蝴蝶·剑》上映之后,忽然由“金童”改名为“古龙”的名演员。可是我居然也演过戏。
  我演的当然不是电影而是话剧,演过三次,在学生时代学生剧团里演的那种话剧,当然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那三次话剧约三位导演,却真是很了不起,每一位导演都非常了不起。——李行、丁衣、白景瑞,你说他们是不是很了不起?
  所以我常常喜欢吹牛,这三位大导演第一次导演的戏里面就有我。
  在这种情况下,这种牛皮我怎能不吹?我想不吹都不行。
  第一次演戏是在附中,那时候我是师范学院附属中学初中部第三十六班的学生,李行先生是我们的训育组长还在和他现在的夫人谈恋爱,爱的水深火热,我们早就知道他们是会白首偕老、永结连理的。
  那一次我演的角色叫“金娃”,是个白痴,演过之后,大家都认为我确实很像是个白痴。
  直到现在他们还有这种感觉。
  我自己也有。
  第二次演戏我演的那个角色也不比第一次好多少,那次我演的是个小太保,一个被父母宠坏了的小太保。那时候我在念“成功”,到复兴岗去受训,第一次由青年救国团主办的暑期战斗文化训练。我们的指挥老师就是丁衣先生。现在我还是时常见到丁衣先生。他脸上有两样东西是我永远都忘不了的。
  ——一副深度近视眼镜和一脸温和的笑。
  我也忘不了复兴岗。
  复兴岗的黄昏
  多么美丽的复兴岗,多么美丽的黄昏。
  复兴岗当然绝不是只有在黄昏时才美丽。早上、晚上、上午、中午、下午,每天每一个时候都一样美。
  早上起来,把军毯折成一块整整齐齐的豆腐干,吃两个减肥节食的人连碰都不能碰的白面大馒头,就开始升旗、早操、上课。
  中午吃饭,吃得比平时在家里最少多两倍。
  下午排戏,每个人都很认真,每一天每一个时候都过得认真而愉快。
  可是我最忘不了的还是黄昏,复兴岗的黄昏。
  “黄昏时,你言词优美,化做歌曲。”
  有一个年纪比我大一点的女孩子,有一对小小的眼睛,一个小小的鼻子,一张小小的嘴,在黄昏的时候,总是喜欢唱歌这只歌。
  她唱,我听。
  刚下了课,刚洗完澡,刚把一身臭汗洗掉,暑日的酷热刚刚过去,绚丽的晚霞刚刚升起,清凉的风刚刚从远山那边吹过来,风中还带着木叶的芬芳。我陪她走上复兴岗的小路上,我听她唱,轻轻的唱。她唱的不是一只歌,她唱的是一个使人永远忘不了的事。现在想起来,那好象已经是七、八十个世纪以前的事情却又好象是昨天的事。
  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那时候我对她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我只知道那时候我们都很快乐,我们在一起既没有目的,也没有要求,我们什么事都没有做,有时甚至连话都不说。
  可是我们彼此都知道对方心里很快乐。话剧演了三天,最后一天落幕后,台下的人都散了,台上的人也要散了。
  我们来自不同的学校,不同的地方,在一起共同生活了五个星期,现在戏已散了,我们一排躺在舞台上,面对着台下一排排空座位。
  就在片刻前,这里还是个多么热闹的地方,可是忽然间就已曲终人散,我们大家也要各分东西。
  ——那天晚上跟我一起躺在舞台上的朋友们,那时你们心里是什么感觉?
  那时候连我们自己也许都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可是自从那天晚上离别后,每个人都好象忽然长大了许多。
  第三次演戏是在“成功”,我们的训育组长是赵刚先生,演戏的导演却是从校外请来的,就是现在的“齐公子”小白。
  最佳读者
  白景瑞先生不但导过我的戏,还教过我图画,画的是一个小花瓶和一只大苹果,花瓶最后的下落不明,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苹果绝没有被人吃进肚子,因为那是腊做的,吃不得。
  直到现在,我还是称白先生为“老师”,可见我们之间并没有代沟。我写第一本武侠小说的时候,他在自立晚报做记者,住在李敬洪先生家里,时常因为迟归而归不得,那时我住在他后面一栋危楼的一间斗室里,我第一本武侠小说刚写了两、三万字时,他忽然深夜来访,于是就顺理成章的做了我第一位读者。
  前两年他忽然又看起我的书来,前后距离达十八年之久,对一个写武侠小说的人来说,这样的读者只要有一个就已经应该觉得很愉快了。
  从图画到今夜
  没有写武侠小说之前,我也像倪匡和其它一些武侠作者一样,也是个武侠小说迷,而且也是从小人书看起的。“小人书”就是连环图画,大小大约和我现在的卡式录音带相同,一本大约有百余页,一套大约有二、三十本,内容包罗万象,应有尽有,其中有几位名家如赵宏本、赵三岛、陈光镒、钱笑佛,直到现在我想起来印象还是很鲜明。陈光镒喜欢画滑稽故事,从一只飞出笼子的鸡开始,画到鸡飞、蛋打、狗叫、人跳、碗破、汤泼,看得我们这些小孩几乎笑破肚子。
  钱笑佛专画警世说部,说因果报应,劝人向善。赵宏本和赵三岛画的就是正宗武侠了,《七侠五义》中的展昭和欧阳春,郑证因创作的鹰爪王和飞刀谈五,到了他们笔下,好象都变成活生生的人。那时候的小学生书包里,如果没有几本这样的小人书,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可是不知不觉小学生都已经长大了,小人书已经不能再满足我们,我们崇拜的偶像就从赵宏本转移到郑证因、朱贞木、白羽、王度庐和还珠楼主,在当时的武侠小说作者中,最受一般人喜爱的大概就是这五位。然后就是金庸。
  金庸小说结构精密,文字简练,从《红楼梦》的文字和西洋文学中溶化蜕变成另外一种新的型式,新的风格。如果我手边有十八本金庸的小说,只看了十七本半我是绝对睡不着觉的。于是我也开始写了。引起我写武侠小说最原始的动机并没有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是为了赚钱吃饭。
  那时我才十八、九岁,写的第一本小说叫《苍穹神剑》。那是本破书,内容支离破碎,写得残缺不全,因为那时候我并没有把这件事当做一件正事。
  如果连写作的人自己都不重视自己的作品,还有谁会重视它?
  写了十年之后,我才渐渐开始对武侠小说有了一些新的观念、新的认识,因为直到那时候,我才能接触到它内涵的精神。一种“有所必为”的男子汉精袖,一种永不屈服的意志和斗志,一种百折不回的决心。
  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战斗精神。
  这些精神只有让人振作向上,让人奋发图强,绝不会让人颓废消沉,让人看了之后想去自杀。
  于是我也开始变了,开始正视我写的这一类小说的型态,也希望别人对它有正确的看法。
  武侠小说也是小说的一种,它能够存在至今,当然有它存在的价值。
  最近几年来,海外的学者已经渐渐开始承认它的存在,渐渐开始对它的文字结构思想和其中那种人性的冲突,有了一种比较公正客观的批评。
  近两年来,台湾的读者对它的看法也渐渐改变了,这当然是武侠小说作者们共同努力的结果。可是武侠小说之遭人非议,也不是完全没有原因的,其中有些太荒谬的情节,太陈旧老套的故事,太神化的人物,太散漫的结构,太轻率的文笔,都是我们应该改进之处。
  要让武侠小说得到它应有的地位,还需要我们大家共同努力。
  从《苍穹神剑》到《离别钩》,已经经过了一个漫长而艰苦的过程,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已经从多次痛苦的经验中得到宝贵的教训。
  可是现在想起来这些都是值得的,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因为我们已经在苦难中成长。
  一个人只要能活着,就是件愉快的事,何况还在继续不断的成长。
  所以我们得到的每一次教训,都同样值得我们珍惜。都可以使人奋发振作,自强不息。
  一个人如果能时常这样去想,他的心里怎么会有让他伤心失望、痛苦悔恨的回忆?
  古龙
  六七、六、廿一夜
  第一回 不爱名马非英雄
  “此间无他物,唯有美酒盈樽,名驹千骑,君若有暇,尽兴乎来。”
  这是关东落日马场的二总管裘行健代表金大老板发出的请帖,为的是落日马场第一次在关内举办的春郊试骑卖马盛会,地点在洛阳巨富“花开富贵”花四爷的避暑山庄,日期是三月月圆时。
  这样的请帖一共只发出十几张,值得裘总管邀请的对象并不多。
  被邀请的当然都是江湖大豪,一方雄杰。不爱名马非英雄,来的都是英雄,都骑过落日马场的名驹。
  ——只要有日落处,就有落日马场的健马在奔驰。
  这是马场主人金大老板的豪语,也是事实。
  三月,洛阳,春。
  十七夜的月仍圆。夜已深,风中充满了花香。山坡后的健马轻嘶,隐约可闻,人声却已静了。月光从窗外斜照进来,把独立在窗前的裘行健高大魁伟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他的浓眉大眼、高颧、鹰鼻、虬髯,在月光下看来更显得轮廓明显而突出。
  他是条好汉,关外一等一的好汉,现在却仿佛有点焦躁不安。
  这是他第一次独担重任,他一定要做得尽善尽美。从十五开始,这三天来的成绩虽然不错,最大的一圈马也已被中原镖局的王总镖头以高价买去,可是他一直在期待着的两位大买主,至今还没有来。
  他本来就不该期望他们来的。
  威镇江湖的河朔大侠万君武,自从三年前金盆洗手退隐林下后,就没有再踏出庄门一步。
  视富贵功名如粪土的世袭一等侯狄青麟,多年来一直浪迹天涯,也许根本就没收到他的请帖。
  他希望他们来,只因为他认为由他远自关外带来的一批好马中,最好的一匹只有他们才识货。
  只有识货的人才会出高价。
  他不愿委屈这匹好马,更不愿把他带回关东。
  现在已经是第三天的深夜了,他正开始觉得失望时,庄院外忽然有人声传来,三年未出庄门的“威镇河朔”万大侠,已轻骑简从连夜赶到了牡丹山庄。
  万君武十四岁出道,十六岁杀人,十九岁时以一把大朴刀,割大盗冯虎的首级于太行山下,二十三岁将惯用的大朴刀换为鱼鳞紫金刀时已名动江湖,未满三十已被武林中人尊称为河朔大侠。
  他的生肖属“鼠”,今年才四十六岁,年纪远比别人想像中小得多。
  这次他没有带他的刀来。
  因为他已厌倦江湖,当着天下英雄好汉的面封刀洗手。那柄跟随他多年的鱼鳞紫金刀已用黄布包起,被供在关圣爷泥金神像前的檀木架上。
  可是他另外带来了三把刀。
  他的师兄“万胜刀”许通,他的得意弟子“快刀”方成,和他的死党“如意刀”高风。
  一个像他这样的人,手边如果没有刀,就好像没有穿衣服一样,是决不会随便走出房门的。
  但是他相信这三个人的三把刀。
  无论谁身边有了这三把刀,都已足够应付任何紧急局面。
  洛阳三月,花如锦。
  “牡丹山庄”后面的山坡上,开遍了牡丹。山坡下刚用木栏围成的马圈里,处处都有马在腾跃。
  马不懂欣赏牡丹;牡丹也不会欣赏马。但它们却同样是值得人们欣赏的。
  牡丹的端庄富贵,美丽大方,如名门淑女;马的矫健生猛,灵活雄骏,如江湖好汉。
  山坡上下都挤满了人,有的人在欣赏牡丹的柔美富态,有的人在欣赏马的英姿焕发,可是让大多数人最感兴趣的还是一个人。
  万君武却好像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了,半闭着眼,斜倚在一张用柔支编成的软椅上。
  他太累。
  无论谁在一夜间连换三次快马,赶了九百三十三里路之后,都会觉得很累的。
  他的师兄、弟子、死党,一直都在他身边,寸步不离。一群群好马被带到他面前的木栏里,被人用高价买去,他的眼睛都是半闭着的。
  直到最后有匹很特别的马,单独被带进马栏时,他的眼睛才睁开。
  这匹马是裘总管亲手牵进来的,全身毛色如墨,只有鼻尖一点雪白。
  人群中立刻发出了惊叹声,谁都看得出这是千中选一的好马。
  裘行健轻拍马头,脸上也露出欣喜骄傲之色。
  “它叫神箭,万大侠今日之伯乐,当然看得出这是匹好马。”
  万君武却懒洋洋地摇了摇头。
  “我不是伯乐,这匹马也不是好马。”他说:“只听这名字就知道不好。”
  “为什么?”裘行健问。
  “箭不能及远,而且先急后缓,后劲一定不足。”万君武忽然改变话题,“我少年时有个朋友,作风也跟裘总管一样。有次他请我吃了只鸡,却是没有腿的。”
  他忽然说起少年时的朋友和一只没腿的鸡,谁也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裘行健也不懂,忍不住问:
  “鸡怎么没有腿?”
  “因为那只鸡的两只腿,都已经先被他切下来留给自己吃。”万君武淡淡的说,“裘总管岂非也跟他一样,总是要把好的马藏起来留给自己。”
  裘行健立刻否认:“万大侠法眼无双,在万大侠面前,我怎么会做那种事?”
  万君武眼睛忽然射出了刀锋般的光:“那么裘总管为什么要把那匹马藏起来?”
  他眼睛盯着最后面一个马栏,马栏中只有十几匹被人挑剩下的瘦马,其中有一匹毛色黄中带褐,身子瘦如弓背,独立在马栏一角,懒懒的提不起精神,却和别的马都保持着一段距离,就好像不屑和它们为伍似的。
  裘行健皱了皱眉。
  “万大侠说的难道是那一匹?”
  “就是它。”
  裘行健苦笑:“那匹马是个酒鬼,万大侠怎么会看上它呢?”
  万君武的眼睛更亮。
  “酒鬼?它是不是一定要先喝点酒才有精神?”
  “就是这样子的。”裘行健叹息道,“如果马料里没有羼酒,它连一口也不肯吃。”
  “它叫什么名字?”
  “叫老酒。”
  万君武霍然长身而起,大步走过去,目光炯炯,盯着这匹马,忽然仰面大笑。
  “老酒,好!好极了。”他大笑道,“老酒才有劲,而且越往后面越有劲。我敢打赌,神箭若是跟它共驰五百里,前面百里神箭必定领先,可是跑毕全程后,它必定可以超前两百里。”
  他盯着裘行健:“你敢不敢跟我赌?”
  裘行健沉默了半天,忽然也大笑,大笑着挑起了一根大拇指。
  “万大侠果然好眼力,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万大侠的法眼。”
  人群中又发出赞叹声,不但佩服万君武的眼力,对这匹看来毫不起眼的瘦马也立刻刮目相看了,甚至有人在抢着要出价竞争,就算明知争不过他,能够和河朔大侠争一争,败了也有光彩。
  最高价喊出的是“九千五百两”,这已经是很大的数字。
  万君武只慢慢地伸出了三根手指,比了个手势,裘总管立刻大声宣布:“万大侠出价三万两,还有没有人出价更高的?”
  没有了。每个人都闭上了嘴。万君武意气飞扬,正准备亲自人栏牵马,忽然听见有个人说:“我出三万零三两。”
  万君武的脸色立刻沉了下去,喃喃的说:“我早就知道这小子一定会来捣乱的。”
  裘行健却喜形于色,大笑道:“想不到狄小侯终于还是及时赶来了!”
  人丛立刻分开,大家都想瞧瞧这位世袭一等侯,当今天下第一风流侠少的风采。
  一身雪白的衣裳,一尘不染;一张苍白清秀的脸上,总是显得冷冷淡淡的,带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身边总是带着个风姿绰约的绝代佳人,而且每次出现时,带的人又都不同。
  这就是视功名富贵如尘土,却把名马美人视如生命的狄小侯爷狄青麟。
  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他都是个最引人注意,最让人羡慕的人。
  今天也不例外。
  今天依偎在他身旁的,是个穿一身鲜红衣裳的美女,白玉般的皮肤,桃花般的腮容,春水般的眼波,酒一般的醉人。
  谁也不知道狄小侯是从什么地方把这么样一位美人找来的。
  万君武看到他,只有摇头叹气:“你来干什么?你为什么要来?”
  狄小侯冷冷淡淡地笑了笑,简简单单地告诉万君武:
  “我是来害你的。”
  “害我?你准备怎么害我?”
  “不管你出多少,我都要比你多出三两。”
  万君武瞪着他,眼睛里光芒闪动,也不知瞪着他看了多久,忽然大笑:
  “好,好极了。”
  大家都以为这位威震河朔的一方大豪,一定又要出个让人吓一跳的高价。
  想不到万君武的笑声忽然停顿,大声道:“这匹马我不买了,你卖给他吧!”
  裘行健怔住。万君武一说完话,掉头就走,想不到狄青麟却叫住了他:
  “等一等。”
  万君武回头瞪了一眼:“你还要我等什么?”
  狄小侯先不回答,却问裘行健:
  “还有没有人肯出更高的价?”
  “大概没有了。”
  “那么这匹马现在是不是已经可以算是我的?”
  “是。”
  狄小侯转身面对万君武:“那么我就送给你。”
  万君武也怔住。
  “你说什么?你真的要把这匹马送给我?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他不懂,别人也不懂,狄青麟却只淡淡地说:
  “我也不为什么。把一匹好马送给一位英雄,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又何必要为了什么?”
  这就是狄青麟做事的标准作风。
  夜,华灯初上,筵席盛开。美酒像流水般被倒进肚子,豪气像泉水般涌了出来。
  万君武一直在不停地喝。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他是海量——“万大侠不但刀法无双,酒量也一样天下无双。”
  今天他当然喝得特别多。
  他不能不接受狄青麟的好意,接受了后又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所以他喝酒,喝点酒之后总是高兴的。
  他的师兄、弟子、死党,让他这么喝,因为喝酒的这地方是在花四爷的私室里,客人并不多,而且他们已经把每个人的来历都调查过了。
  万君武常常告诉他的朋友:“在江湖中成名太快,并不是件好事。成名太快的人,晚上都难免有睡不着的时候。”
  像他这种人无论做什么都不能不特别小心,所以他才能活到现在。就算有人想要他的命,也永远没有机会。
  先退席的是狄青麟。
  他一向不喜欢喝酒。他已很疲倦。主人为他准备的客房中,还有美人在等他——对大多数男人来说,只要有最后一个理由就已足够。
  大家都带着羡慕的眼光目送他出去,不但羡慕,而且佩服——“这位小侯爷做事真漂亮,难怪女人们都爱死他了。”
  花四爷也是海量。
  他高大、肥壮、诚恳、热心,胖嘟嘟的一张脸上,连一点机诈的样子都没有。虽然每年都要上别人几次当,可是他一点都不在乎。
  万君武问他:
  “这次你买了几匹马?”
  “连一匹都没有买。”
  花四爷笑嘻嘻地解释:“因为金大老板和裘总管都是我的朋友,我不能害朋友,要他们让我上当,所以我只上别人的当,不上朋友的当。”
  万君武大笑。
  “说得好,好极了,我敬你三杯。”
  三杯之后,花四爷又回敬三杯,万君武就要去“方便”一下了。
  他的酒量好,因为他喝酒有个秘诀——他能吐。喝多了就去吐,吐完了马上就能回来再喝。
  这是他的秘密。
  虽然他的师兄、弟子、死党,都知道他这个秘密,他却以为他们不知道,他们也只有装作不知道,所以他要去“方便”,他们只有让他一个人去。
  很深的坑上面,用紫檀木装成个架子,架上铺着锦垫,坑底铺满鹅毛。
  花四爷是个很懂得享受的人,一切都力求完美,连“方便”的地方也不例外。
  万君武走进来,带醉的锐眼中露出赞赏之色。决定回去后也照样做一间。
  于是他开始吐了。
  这并不难,把食指伸进嘴里,在舌根上用力一压,就会吐出来。
  这次他却没有吐出来。
  他刚把食指伸进嘴里,就有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托住了他的下颚,用他自己的两排牙齿,咬住了他自己的指头。
  他痛极,可是叫不出。他用力以肘拳撞后面这个人的肋骨,可是这个人已经先点了他肘上的“曲池穴”。
  他苦练武功二十八年,可是现在全身的功夫力气,连一点都使不出来。
  他身经百战,杀人无算,要杀他的人也不少,只有这个人才能抓住最好的时机,把握住最好的机会。
  他只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这个人也愿意让他知道,在他耳边轻轻地说:
  “我告诉过你,我是来害你的。我已调查过你很久,对你的每件事我都很清楚,也许比你自己还清楚。我也知道你一定要来吐。”这个人的声音冷冷淡淡,“所以你死得并不冤。”
  万君武知道这个人是谁了,只可惜他已永远没有机会说出来。
  最后他只看见了一道淡淡的刀光,淡得就像是黎明时初现的那一抹曙色。
  然后他就觉得心口一阵剧痛,一柄刀已刺入他的左胸肋骨间,刺人他的心脏。
  一柄其薄如纸的刀。
  没有人能形容这把刀出手的速度。
  拔出时也同样快。
  一柄太薄太快的刀刺人再拔出后,伤口是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
  所以没有人会替万君武复仇。
  因为他的死,只不过由于他的酒喝得太多,在大多数人的观念中,都认为一个人如果酒喝得太多,往往就会突然暴毙。
  大家当然更不会想到刚送了一匹名马给他的狄小侯,和这件事有任何关系。
  所以名马还是随灵柩而去,狄小侯还是陪伴着他的美人走了。
  等到他下次出现时,大家还是会用一种既羡慕又佩服的眼光去看他,还是没有人会相信他曾经杀过人,在无声无息无形无影间杀人于一刹那中。
  这就是狄青麟杀人的标准方法。
  车厢宽大舒服,马匹训练有素,车夫善于驾驭,坐在狄小侯的这辆用一斛明珠向某一位王妃换来的马车上,就像是坐在水平如镜的西湖画舫上那么平稳,甚至感觉不出马在行走。
  思思穿着一件鲜红柔软的丝袍,像猫一样蜷曲在车厢的一角,用一双指甲上染了鲜红凤仙花汁的纤纤玉手,剥了颗在温室中培养成的葡萄,喂到她男人的嘴里。
  她是个温柔的女人,聪明美丽,懂得享受人生,也懂得让男人享受她。
  她不愿失去现在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可是她知道现在已经快要失去他了。
  狄小侯从来不会在任何一个女人身上留恋太久。
  可是她下定决心,一定要想法子留住他。
  狄青麟看看他身边的这个女人,看看她露在丝袍外的一双纤柔完美的脚。
  他知道她在丝袍里的胴体是完美而赤裸的。
  她的胴体丰满光滑柔软,在真正兴奋时,全身都会变得冰凉,而且会不停地颤抖。
  她懂得怎么才能让男人知道她已完全被征服。
  想到她完美的胴体,狄青麟身体里忽然有一股热流升起。
  他经历过太多女人,只有这个女人才能完全配合他,让他充分满足。
  他决定让她多留一段时间,他身体里的热意已使他作下这个决定。他的手轻轻潜入了她丝袍宽大的衣袖,她的胸膛结实坚挺,盈盈一握。
  想不到她却忽然问了他一句很奇怪的话。
  “我知道你跟万君武早就认得了。”思思问狄小侯,“你们之间有没有仇恨?”
  “没有。”
  “他以前有没有得罪过你?”
  “没有。”
  思思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问:“那么你为什么要杀他?”
  狄青麟身上热意立刻凉透。
  思思还在继续说:“我知道一定是你杀了他,因为他死的时候,恰巧就是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你回来后又特别兴奋,一个晚上要了三次,比你第一次得到我时还要得多。以前我曾经听我一个大姐说过,有些人只有在杀了人之后才会变成这样子,变得特别疯,特别野,就像你昨晚上一样。”
  狄青麟静静地听着,一点反应都没有。
  思思又说:“我还知道你贴身总是藏着把很薄很薄的刀。我那个大姐也告诉过我,用这种刀杀了人后,很不容易看出伤口。”
  狄青麟忽然问她:
  “你那位大姐怎么会懂得这些事的?”
  “因为她有个老客人,是位很有名的捕头,这方面的事没有一样能瞒过他的。”思思说,“别人都说他心如铁石,对我那个大姐却好极了,在我大姐面前,简直温柔得像条小狗。”
  狄青麟心里在叹息。
  她不该认得她那位大姐的,一个女人不应该知道得太多。
  思思看看他,轻抚他苍白的脸:
  “什么事你都用不着瞒我,我反正已经是你的人了,不管你做了什么事,我都一样会永远跟着你。”她柔声说,“所以你可以放心,你的事我绝对不会说出去,死也不会说出去。”
  她的声音温柔,她的手更温柔。
  她很快就感觉到他又兴奋起来,鲜红的丝袍立刻就被撕裂。
  她放心了。
  因为她知道她用的这种方法已有效,现在他已经不会再抛下她了,也不敢再抛下她了。
  激情又归于平静,车马仍在往前走。
  狄青麟在车座下的酒柜里,找出一瓶温和的葡萄酒,喝了一小杯后才说:“你刚才问我为什么要杀万君武,现在还要不要我告诉你?”
  “只要你说,我就听。”
  “我杀他,只因为我有个朋友不想再让他活下去。”
  “你也有朋友?”思思笑了,“我从来不知道你也有朋友。”
  她想了想之后又问:“你那个朋友随便要你做什么事你都答应?”
  狄青麟居然点了点头。
  “只有他才能让我这么做,因为我欠他的情。”狄小侯接着说:“他是现在江湖中最庞大的一个秘密组织的首脑,曾经帮过我一次很大的忙,惟一的条件是,他需要我为他做事的时候,我也不能拒绝。”
  他又说:“这个组织叫青龙会,有三百六十个分舵,每一州每一府每一县每一个地方都有他们的人,势力之大,决不是你能想得到的。”
  思思又忍不住问:
  “他既然有这么大的势力,为什么还要你替他杀人?”
  “因为有些人是杀不得的。”狄青麟说;“因为杀了他们后,影响太大,纠纷太多,而且这种人一定有很多朋友,一定会想法子替他们复仇。”
  “而且官府一定会追查。”思思说,“江湖中人总是不愿惹上这种麻烦的。”
  狄青麟承认。
  “只不过别人杀不得的人,我却能杀,也只有我能杀。”他说:“因为谁也想不到我会杀人,所以我杀了人后决不会引起任何麻烦,更不会连累到我那个朋友。”
  思思没有追问下去,因为她更放心了。
  一个男人只有在自己最喜爱最信任的女人面前,才会说出这种秘密。
  她决心替他保守这个秘密,因为她喜欢这个有时温柔如水,有时冷淡如冰,有时又会变得热烈如火的男人。
  她相信自己可以管得住他的。
  可惜她错了。
  她虽然了解男人,这个男人却是任何人也没法子了解的。
  也许连他自己都不了解自己。
  车马仍在继续前行,车上却已经只剩下狄青麟一个人。
  思思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狄青麟有三种能够让人忽然消失的方法,对思思用的是其中最有效的一种。
  没有人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方法,他那三种方法都是只有他一个人才知道的秘密。
  他的秘密除了他自己之外,永远不会有第二个活人知道。
  思思错了。
  因为她不知道狄青麟永远不会信任任何一个还能呼吸着的人。
  她也不知道狄青麟惟一真正喜爱的人只有他自己。
  一个像思思这样的女人如果忽然消失,是决不会引起什么纠纷麻烦的。
  她这样的女人就像是风中的杨花,水中的浮萍,如果她不见了,很可能是跟一个没有根的浪子走了,也很可能是被一个腰缠万贯的大腹贾藏在金屋里,甚至有可能是自己躲到深山中某一个小庙里去削发为尼。
  像她这样的女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所以她无论做出什么事,都没有人会觉得惊奇,也没有人关心。
  所以就在她自己觉得可以全心全意依靠狄青麟的时候,狄青麟就让她离开了这个世界。
  这就是狄青麟对女人的标准作风。
  “大姐”斜倚在她那张青铜床柱挂着粉红流苏锦帐的床边,心里在想着:“思思是不是已经该回来了?”
  她喜欢思思。她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亲人,她已经开始被人称为“大姐”。
  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被人称为大姐是件多么悲哀的事。
  她的年华已逝去,只希望思思不要再糟蹋自己,而能好好地嫁一个老实本分的男人。
  可惜思思不喜欢老实本分的男人。
  思思太聪明、太骄傲、太想出人头地,就像她年轻的时候一样。
  屋子中间一张铺着云石桌面的檀木圆桌旁,坐着一个瘦削、黝黑、沉默,还不到三十岁的男人,默默地坐在那里望着她。
  他叫杨铮,是她童年时的玩伴,青梅竹马的朋友。
  她十五岁时因为要埋葬双亲而沦落风尘,经过十余年的别离后又在这里重遇,想不到他已经做了县城里三班捕快的头子。
  以他的身份,是不该到这种地方来的。
  但是他每隔两三天都要来一趟,来了就这样默默地坐在那里看着她。
  他们之间绝对没有一点别人想像中那种关系,他们之间的情感竟没有别人了解,也没有人相信。
  她总是叫他不要来,免得别人闲言闲语,影响到他的事业和声名。
  可是杨铮说:“只要我问心无愧,什么地方我都可以去。”
  他就是这样一条硬汉。
  只要他认为应该做的事,做了后问心无愧,你就算拿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也拦不住他的。
  他要娶她。
  在他心目中,她永远都是那个梳着大辫子的小姑娘“吕素文”,既不是当年的名妓“如玉”,也不是现在的“大姐”。
  她心里又何尝不想嫁给这个又倔强又多情又诚实的男人。
  多年前她就为自己赎了身,只要她愿意,随时都可以跟着他走。
  可是她不能这么做。他比她还小一岁,在六扇门的兄弟心目中,他是条铁铮铮的好汉,有前途,有朋友,有干劲。
  她的青春却已像残花般将要凋零枯萎,而且是个人人看不起的婊子。
  她不能毁了他,只有狠下心来拒绝他,宁愿在夜半梦醒时独自流泪。
  杨铮忽然问她:
  “思思是不是找到了一个很好的男人,已经有了归宿?”
  “我也希望她能有个归宿。”吕素文轻轻叹息,“可惜她迟早还是会回来的。”
  “为什么?”
  “你知不知道狄青麟这个人?”吕素文反问。
  “我知道,世袭一等侯,江湖中有名的风流侠少。”杨铮说,“思思就是跟他走的?”
  吕素文点了点头:“像狄青麟这样的男人,怎么会对一个女人有真情?还不是想玩玩她而已,玩过了就算了。”
  杨铮又坐在那里默默地发了半天愣,才慢慢地站起来。
  “我走了。”他说,“今天晚上我还有件差事要做。”
  吕素文没有挽留他,也没有问他要去做什么差事。
  她想留住他,想问他,那件差事是不是很危险?她心里一直在为他担心。担心得连觉都睡不着。
  可是她嘴上只淡淡的说了句:“你走吧。”
  夜已静。
  “怡红院”大门外挂着两盏红灯笼,远远看过去就像是一只恶兽的眼睛。
  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兽,自古以来已不知有多少可怜的弱女子被它连皮带骨吞了下去。
  想到这一点,杨铮的心里就好恨!
  可惜他完全无能为力,因为这是合法的。只要是合法的事,他非但不能干涉,还得保护。
  暗巷中的晚风又湿又冷,他逆风大步走出去。忽然有个人从横弄里闪出来,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
  这个人叫孙如海,是一家镖局里的二镖头,在江湖中颇有名气,在城里也很吃得开,而且听说武功也不弱。
  但是杨铮一向不喜欢他,所以只冷冷的问了句:“什么事?”
  “我有点东西要交给杨头儿,是位好朋友托我转交的。”孙如海从身上掏出叠银票:“这里是十张山西‘大通’钱庄的银票,每张一千两,到处都可以兑银子,十足十通用。”
  杨铮冷冷地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有了这些银子,杨头儿就可以买栋很讲究的四合院房子,风风光光地把如玉姑娘接回去了。”孙如海笑得很暧昧,“只要杨头儿今天晚上躺在家里不出去,这叠银票就是杨头儿的。”
  杨铮不动声色:“这是谁托你转交的?是不是今天晚上要从这里过境的那位朋友?”
  孙如海承认:“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就是他。”
  “听说他刚在桑林道上劫了一趟镖,镖银有一百八十万两,他只送我这么点银子,未免太少了吧。”
  “杨头儿想要多少?”
  “我要的也不多,只不过想要他一百八十万两,另外再加上两个人。”
  孙如海笑不出了,却还是问:“哪两个人?”
  “一个你,一个他。”杨铮道,“你干镖局,却在暗中和大盗勾结,你比他更该死。”
  孙如海后退两步,银票已收进怀里,掌中已多了把寒光闪闪的手叉子,阴森森地冷笑:“一个小小的县城捕快,居然有胆子想去动倪八太爷,该死的只怕是你。”
  横弄中又有个生硬冷涩的声音接着说:“他不但该死,而且死定了!”
  第二回 一身是胆
  狼牙棒是种江湖中很少见的兵器,它太重、太大。携带太不方便,运用起来也很不方便,两臂如果没有千斤之力,连玩都玩不转。
  这种兵器通常只有在两军对决时,尸横遍野血流成渠的大战场上才能偶然看得见,江湖中人用这种兵器的实在太少。
  现在从横弄中冲出来的这个人,用的居然就是根最少也有七八十斤重的狼牙棒,棒上的狼牙光芒闪动,看来就像是有无数匹饿狼在等着要把杨铮一条条一片片一块块撕裂。
  这个人身高九尺,横量也有三尺,赤膊、秃头,左耳上戴一枚大金环,脸上的肉都是横的,却有条直直的刀疤从额上一直划到嘴角,把一个鸭蛋般大的鼻子削成了半个,半夜里看见这种人不做噩梦的恐怕很少。
  杨铮转身面对这个巨人,根本不理后面的孙如海,好像根本不知道孙如海手里的那对手叉子也是件致命的武器,而且已经有很多人死在这对手叉子的尖锋下。
  杨铮也很高,可是站在这个巨人的面前,却矮了一截。
  “听说倪八手下有个叫‘野牛’的苗子。”杨铮问:“你就是那个苗子?”
  “老子我就是。”
  “听说你又凶又横又不怕死。”杨铮又问:“你真的不怕死?”
  “要死的不是老子,是你这个龟儿子。”这个苗子居然能说一口半生不熟的川语,尤其是骂人的话说得特别好。
  杨铮手上没有武器,很少有人看见他用过武器。
  他赤手空拳,站在这么样一个巨人面前,居然还能沉得住气。
  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一根七十九斤重的狼牙棒已经夹带着虎啸般的风声向他斜斜地扫了过来。
  他不能招架,他手上没有东西可以招架。
  他也不能退,他后面还有对手叉子。
  他连闪避都不能闪避。
  巷子太窄,狼牙棒太长,一棒扫过来,所有的退路都被封死,不管往哪里闪避都仍在它的威力控制下。
  孙如海没有出手。
  他已经不必再出手,已经在想法子准备毁尸灭迹,让杨铮这个人永远消失。
  他还没有想出一个完美的法子来,也不必再想了。
  因为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已经发现杨铮暂时还不会死。
  在刚才那一瞬间,杨铮的确像是死定了。
  不管他是准备招架,还是准备后退闪避,都难免要挨上一棒。
  没有人能挨得起这一棒。
  想不到杨铮既没有招架闪避,也没有后退——有些人是永远不会后退的,杨铮就是这种人。
  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冲了上去,迎着狼牙棒冲上去。
  没有人想到他会这么做,因为从来也没有人敢这么做。
  真正的一流武林高手当然有别的更好的方法对付这一棒;如果武功差一点的人,现在早已被棒上的狼牙撕裂。
  杨铮却冲了上去。
  就在那间不容发的一瞬间,他的身子忽然伏倒,双手一按地,整个人就从狼牙棒下冲了过去,一头撞在“野牛”的小肚子上。
  这一着,决不能算是武功的招式。真正的武林高手,决不会用这一着,也不肯用。
  但是这一招绝对有效。
  “野牛”两百斤重的身子一下子就被撞倒,倒在地上捧着肚子打滚,惨叫的声音连三条街之外睡着了的人都听得见。
  杨铮顺手掏出一条牛筋索,一下子就把他两只手一只脚绑了起来,又顺手用一个铁胡桃塞进他的嘴,然后才长长吐出口气,转身面对孙如海,淡淡地问:
  “怎么样?”
  孙如海已经看呆了,过了半天才能开口:“这算什么武功?”
  “这根本不算什么武功。”杨铮说,“我根本不懂什么叫武功。我只懂得要怎么样才能把人打倒。”
  “这种不入门的招式,江湖好汉们宁死也不肯使出来的。”
  “我根本不是江湖好汉,我也不想死。”杨铮说,“我只想把犯了法的人抓起来。”
  孙如海握紧掌中一对纯钢手叉子:
  “你准备用什么法子来抓我?”
  “只要能抓住你,随便什么法子都没关系,我都用得出。”
  孙如海冷笑。
  杨铮盯着他:“你懂武功,我不懂;你是成名的江湖好汉,我不是;你手上有家伙,我没有。如果你有种过来把我做了,我也没话说。”
  孙如海虽然在冷笑,脸色却已发白。
  杨铮慢慢地走过去:“可惜你没种,我看准了你没种,只要你敢动一动,我就要你在床上躺三个月,连爬都爬不起来,你信不信?”
  他走到孙如海面前,他的心脏要害距离孙如海掌中那对手叉子的尖锋已不及一尺。
  孙如海不敢动。
  “咔嚓”一声响,一副纯钢打成的手铐已经铐住了他的手。
  暗巷外忽然传来一阵喝彩声,十来条黑衣大汉大声喝彩,大步走过来。
  他们都是杨铮的属下,也是杨铮的兄弟。他们对杨铮不但佩服,而且尊敬。
  “杨大哥,你真行。”
  “你们也真行。”杨铮在笑,“居然一直躲在巷子外面看热闹,也不过来帮我一手。”
  “我们早知道这件事就凭大哥一个人已经足够对付了,我们是来帮大哥故下面那件事的。”
  杨铮的脸色沉了下去。
  “你们也知道那件事?”他厉声问:“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昨天晚上府里的赵头儿派小刘连夜赶来找大哥,我们就知道有大事要办了,所以今天晌午,我们兄弟就把小刘留下来喝酒。”
  “是他告诉你们的?”杨铮大怒,“我再三嘱咐他不要把这件事泄露出去,这个王八蛋好大的胆子。”
  “我们明白大哥的意思,大哥不让我们知道这件事,只因为对头太厉害,事情太凶险,一失手就难免要送命。”
  兄弟们纷纷抢着说:“可是我们跟随大哥多年,如果不是有大哥在前面挡着,我们这票人只怕早就死了一大半,我们早就准备把这条命交给大哥了。就算拼不过别人,好歹也得去拼一拼。就算要去死,弟兄们好歹也得死在一起。”
  杨铮紧握双拳,眼睛仿佛已有热泪要夺眶而出,但总算忍住了。
  弟兄们又说:“我们虽然不知道那个姓倪的究竟有多厉害,但他敢动‘中原镖局’的镖,当然是个扎手的角色。可是我们兄弟也不含糊,在大哥手下,我们也办过不少有头有脸的案子,就算要用两条命去换一条,好歹也能拼掉他们几个。”
  杨铮用力握住弟兄们的手,大声道:“好,你们跟我走。”
  弟兄们立刻大声欢呼,不知是谁居然还捎了一大坛子烧酒来。
  “大哥要不要先喝两杯?”
  “咱们用不着喝酒来壮胆,要喝,等办完了事咱们再痛痛快快地喝他娘的一顿来庆功。”
  弟兄们又大声欢呼:“对,先扁那个泥王八,再喝他娘的一个不醉‘乌龟’。”
  但孙如海和“野牛”总得先派两个人送回去,派谁呢?谁也不愿意去,谁都不愿错过这件大事。
  大家准备抽签,杨铮却决定:“老郑和小虎子送他们回去。”
  老郑新婚,儿子还没有满周岁。老郑明白杨铮的意思,心里又难受又感激。
  小虎子却不服:“大哥为什么派我去?”
  杨铮先给了他一巴掌,再问他:“你难道忘了你家里的老娘?”
  小虎子不说话了,掉过头去的时候,眼眶里已满盈热泪。
  孙如海看着他们,忽然觉得心头一股热血上涌,大声向杨铮呼喊:“你放开我,我再跟你拼一拼。我孙如海也不是孬种,我也一样不怕死。”
  在他旁边被牛筋索四马攒蹄绑住的“野牛”,忽然一口痰吐在他脸上,破口大骂:“你个龟儿子不怕死谁怕死?现在你鬼叫有个屁用?还不快闭上你的鸟嘴。”
  看着老郑和小虎子把这两个人架走,杨铮忽然叹了口气。
  “孙如海本来也许真的不是孬种,只不过最近日子过得太舒服了,人也变了。”他的叹息声中颇有感怀:“一个人能在江湖中像他混得那么久已经很不容易,要真的不怕死更不容易。”
  倪八太爷的头在疼。
  他当然不是为了杨铮头疼,一个小小的县城捕头,根本没有放在他眼里。
  他头疼,只因为他晚上喝的酒现在已经快醒了。晚上他喝得真不少。
  “中原镖局”的总镖头“宝马金刀”王振飞,虽然因为要赶到牡丹山庄去买马而没有亲自押这趟镖,可是押镖的五位镖师也不是好对付的。
  他以掌中一对跟随他已有三十年,陪伴他出生人死至少已有两三百次的“刀中拐”,和他十五个死党并肩苦战了大半个时辰,折损了六个人后,才总算把这趟镖劫了下来。只不过这还是值得的,一百八十万两雪花花的纹银,已经足够他舒舒服服地度过余年了。
  他已经有五十六岁,把这笔银子运回老家后,他就准备洗手不干了,到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去享受几年。
  倪八太爷是蜀人,喜欢坐“滑竿”。
  两根竹竿间绑着张椅子,用两个人抬着走,就叫做“滑竿”。
  坐在滑竿上,又舒服、又通风,四面八方都可以照顾到,只要一回头,就可以看到后面那一长串装满了银子的大车。
  押车的都是他的死党,都是身经百战的好手。
  虽然他相信在这条路上绝对没有人敢来动他,行动却还是很谨慎。
  他用这种独轮车来运银子,就因为这种小车子最灵巧方便,走在道上也绝不会惊扰到别人。
  这种车子是用人推的。
  骡马有蹄声,人没有;骡马会乱叫,人不会。
  他很放心。
  天已经快亮了。
  倪八太爷坐在滑竿上闭着眼养了一会儿神,偶然回过头,忽然发现后面那一长串独轮车好像短了一截!
  他数了数,果然少了七辆。
  在最后押车的“铜锤”,也跟“野牛”一样,是他从滇边苗疆带出来的,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决不会出卖他。
  银车怎么会少?
  倪八太爷双手一按滑竿上的扶把,人已飞身而起,凌空翻身,脚尖在后面第四辆独轮车推车夫的头上一点,刹那间就已踩过八个车夫的头顶,竟在人头上施展出他傲视江湖的“八步赶蝉”轻功绝技,掠过了这一长串银车,到了最后一辆。
  后面一点动静也没有,可是在最后押车的“铜锤”已不见了。
  在铜锤前面押车的是成刚,今天也多喝了一点,根本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事,看见八太爷满天飞人,才赶过来问。
  倪八太爷什么话都不说,先给了他两个大耳光,然后才吩咐他:
  “快跟我到后面去看看。”
  月落星沉,四野一片黑暗,黎明前的片刻总是大地最黑暗的时候。
  后面还是没有一点异常的动静,听不见人声,也看不见人。
  可是路旁的长草间却好像有点不对——风吹长草,其中却有一片草没有动。
  因为这片草已经被人压住了,被八个人压住了。
  七个车夫已经被打晕,被人用四马攒蹄绑住,嘴里都被塞上了一枚只有公门中人才常用的铁胡桃,在最后押车的“铜锤”已经被人用一根牛筋索从背后绞杀。
  倪八太爷反而镇定了下来,只问成刚:“刚才你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听见?”
  成刚低头,他什么都没有听见,他一直都不太清醒。
  倪八从车夫嘴里掏出一枚铁胡桃,四下张望,不停地冷笑:
  “好,好快的手脚,想不到六扇门里也有这样的角色。”
  成刚终于嗫嚅着开口:“听说这里的捕快头儿叫杨铮,手底下很有两下子。”
  倪八皱眉:“难道连孙如海和‘野牛’两个人都对付不了他?如果他真是个这么厉害的角色,现在只怕已经绕到前面去对付我那顶滑竿了。”
  成刚变色:“我去看看!”
  倪八却不动声色,只淡淡地说:“现在赶去恐怕已太迟。”
  他果然不愧是身经百战的老江湖,虽然已中计遇伏,头脑仍极清楚,判断仍极准确。
  就在这时候,车队的前面已经传来一声惨呼,是巴老秃的声音。
  巴老秃也是他的得力属下,是在前面押队的,此刻无疑也已中伏。
  倪八居然还是神色不变:
  “巴老秃完了,黑鬼、黄狼、大象,三个脾气毛躁,一定会急着赶去,杨铮一定会先避开他们,转到中间去对付彭虎。”
  “我们去接应他。”
  “我们不去,我们哪里都不去。”
  成刚怔住:“难道我们就站在这里,眼看着他杀人?”
  倪八太爷冷笑:
  “他还能杀得了谁?只要我不死,他迟早都要落入我的手里。”倪八冷冷地说,“他的目标是我,我在这里,他迟早总会找到这里来送死的。”
  风更急,月更黑,成刚忽然觉得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
  他终于明白倪八的意思了。
  别人的死活,倪八太爷根本不在乎,就算是跟随他出生入死多年的死党也一样。
  车子反正走不了的,车上的银鞘子也走不了,只要能坚持到最后擒杀杨铮,银子还是他的,分银子的人反而少了,他又何必急着去救人,消耗他的力气。
  他当然能沉得住气。只要能沉住气等在这里,以逸待劳,杨铮就必死无疑。
  成刚的心也寒了,可是脸上却不敢露出一点声色来。
  他忽然又想到,就算杨铮不下手,倪八自己说不定也会对他们下手的。
  如果没有人来分他这一百八十万银子,也没有人知道这秘密,他以后的日子岂非过得更舒服?
  倪八太爷已拿出那对寸步不离他身边的“刀中拐”。
  一把柳叶刀,一把镔铁拐,刀中夹拐,拐中夹刀;一刚一柔,刚柔并济;一攻一守,攻守相应,正是倪八太爷威镇江湖的独门绝技。
  他将铁拐夹在腋下,用手掌轻拭刀锋,眼角却盯在成刚脸上,忽然问:“你是不是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
  成刚一惊,既不敢承认,也不敢否认。
  黑暗中不时传来惊喝惨呼,倪八却好像完全没有听见。
  “如果你心里认为我是借刀杀人,你就错了。”他淡淡地说,“这些人跟我多年,如果连一个小小的捕头都对付不了,我们为什么要管他们的死活?”
  “是,”成刚低着头说,“我懂。”
  “可是你不同,你跟我最久,只要能一直对我忠心耿耿,会有你好日子过的。”
  “是,我懂。”
  倪八太爷笑了笑:“你懂得就好。”
  他右手握拐,左手挥刀,刀光逆风一闪,忽然大喝:“杨铮,我就在这里,你还不过来?”
  车队已散乱,呼喝叱咤声却少了,黑暗中终于出现了一个人,面对倪八厉声道:“姓倪的,你的案子已经发了,快跟我回去吧。”
  “你就是杨铮?”
  “嗯。”
  倪八冷笑:“对付你这种人,也用不着我八老爷亲自出手,成刚,你去做了他!”
  成刚立刻反手抽出一条竹节鞭,挥鞭扑上去。
  他不是不明白倪八的意思,是要拿他当试刀石,先试试杨铮的功夫。
  但是他怎么能不去?
  倪八太爷握紧刀把,眼睛盯着对面这个人的双肩双腿双拳。
  只要能看出这个人的出手路数和武功招式,成刚的死活他也不放在心上。自从他被人出卖过两次之后,他就已学会这一点。只要自己能活着,能活得好些,又何必在乎别人的死活?
  就在成刚身子扑起时,左面草丛里忽然有“噗”的一声响。
  右面草丛里被打晕了的车夫中,忽然有个人翻身滚了出来,却乘机反手打出三根弩箭,打向倪八身上面积最大的胸膛。
  倪八太爷虽然料事如神,却没有料到这一着。
  他大吃一惊,可是虽惊不乱,身子忽然直直地凌空拔起,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间施展出最难练的“旱地拔葱”绝顶轻功,避开了这三箭。
  假扮车夫的捕快还在往前滚,倪八想改变身法扑过去。
  可是就在他凌空换气时,后面忽然有个人豹子般窜过来挥拳痛击他的腰眼。
  这一拳没有打空。
  身经百战,老谋深算的倪八太爷,终于还是中了别人的道儿,被一拳打翻在地上,一口气几乎被噎死,几乎爬不起来。
  但是他一定要爬起来,否则对方再跟过来给他一脚,他就死定了。
  他勉强忍耐住气穴间针刺般的痛苦,用铁拐点地,勉强跃起。
  一个瘦削黝黑沉静的人就站在他对面,用一双豹子般的亮眼看着他,而巳还告诉他:“我才是杨铮,刚才你弄错人了。”
  倪八满嘴苦水,却连一口都没有吐出来,反而笑了,大笑:“好,我佩服你,是我错了。”他的笑声嘶哑:“我不但弄错了人,而且低估了你。想不到你竟是这样一个诡计多端的小人。”
  “我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杨铮说,“只不过有时候我确实会用一点诡计的。应该用的时候我就用,能用的时候我就用。”
  “不能用的时候怎么样?”
  “不能用的时候我就只有去拼命。”
  倪八又大笑。其实现在他已经笑不出来了,可是他一定要笑。
  平时他很少笑,该笑的时候他也不笑,不该笑的时候他却往往会笑得好像很开心。
  他一向认为笑是种最好的掩护,最能掩护一个人的痛苦和弱点。
  杨铮果然觉得很奇怪,一个人在这种时候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就在这时候,倪八已扑起,刀中夹拐,一招“天地失色”猛攻过来。
  这一招有缺点,有空门,但是攻势却凌厉之极。这一招本来就是要和对方同归于尽的拼命招式。
  在这种情况下,他已不能不用这种招式,只有这种绝中又绝的招式才能—招制杨铮的死命。
  他不信杨铮真的会拼命,一个诡计多端的人通常都不敢拼命的。
  只要杨铮有一点畏惧,错过了那一点稍纵即逝的机会,就必将死在他这一着绝招下。
  他想不到杨铮真的拼命。
  杨铮决不是个没有脑筋的人,但是他随时随地都会准备拼命。
  他不想死。
  但是真的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死也没有关系。
  他抓住了那一瞬间的机会,他拼死的方法比任何人都不要命。
  他用的不是正统武功,从来也没有人看见他用过正统武功。
  倪八的出手也已经不太对了。
  一个人在换气时腰眼上被打了一拳,运气时总难免有偏差,出手也难免有偏差。
  他这一着“天地失色”虽然是正统的和对方同归于尽的招式,却没有做到这一点。
  所以他死了,杨铮却没有死。
  成刚没有看见倪八的死。
  他用尽全力挥了鞭扑过去时,并没有扑向那个被倪八当作杨铮的人。
  他乘着黑暗逃走了,就在“天地失色”那一刻逃走了。
  没有人去追他,大家所关心的是倪八和杨铮的胜负生死。
  倪八倒下去时,杨铮也倒了下去,只不过倪八永远也站不起来了,杨铮却站了起来。
  他的背后虽然挨了一拐,却还是站了起来,站起后只说了一句话:“我们喝那坛酒去。”
  他们没有喝到那坛酒。
  酒是由老郑和小虎子押解人犯时顺便带走的,可是他们没有回到衙门去。
  老郑和小虎子也没有回家,他们竟和孙如海、“野牛”一起神秘地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们的下落,也打听不到他们的行踪。
  杨铮带着所有弟兄找遍了县城里每一个角落,也找不到他们的人影。孙如海的兄弟孙全海,带着他哥哥的一妻一妾四个儿女,在衙门外又哭又吵又闹又要上吊,吵着向县太爷要人。
  ——人活着见人,人死了也要收尸。
  县太爷只有问杨铮要人。
  老郑的新婚妻子和小虎子七十六岁的老娘,听到这消息都急得晕了过去。
  他们到哪里去了?怎么会突然失踪?
  没有人知道。
  黄昏。
  杨铮又疲倦又焦躁又饿又渴,心里更难受得要命。
  他已将近一天半水米未沾,也没有合过眼,每个人都逼着他回去睡一觉,连县太爷都说:
  “着急有什么用?急死了也没有用的。如果你要查明这件事,就不能倒下去。你若倒了下去,谁来负这件事的责任?”
  所以杨铮只有回去。
  他虽然是单身一个人,却没有住在衙门后面的班房里,因为他初到这地方的时候,就在城郊租了一房一厅两间小屋子。
  房东姓于,年老无子,只有个独身女儿莲姑,就住在杨铮那两间小屋前的院子里。于老头对待他就好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
  莲姑每天早上都会送四个水煮的荷包蛋和一大碗干面来给他做早点,把他的脏衣服带回去洗,衣服如果破了,钮扣如果少了一颗,送回来时一定也已经补得好好的。
  莲姑并不漂亮,但却健康温柔诚实。杨铮一天没有回去,她就会急得躲到洗衣服的小溪边去偷偷流泪。
  如果杨铮没有和他从小就喜欢的吕素文偶然重逢,现在很可能已做了于家的女婿,也就不会发生以后那些让人又惊奇又害怕又感动的事了。
  造化弄人,阴错阳差。
  改变了一个人一生命运的重大事件,往往都是在偶然间发生的。
  在杨铮回家的小路上有个小面铺,附带着卖一点卤菜和酒,菜卤得很人味,打卤面都做得合杨铮胃口。店东张老头也是杨铮的朋友,没事总会陪他喝两杯。
  他已经非常非常疲倦了,却还是想先到那里去吃碗面,再切点豆腐干大肠猪耳朵下酒。
  漫天夕阳多彩而绚丽,一个穿灰色衣褂敲小铜锣的卖卜瞎子,拄着根竹杖,从这条小路尽头处的一个树林子里走出来,锣声“当当”的响,随着暮风飘扬四散,虽然并不悦耳,在黄昏时听来也宛如音乐。
  杨铮让开了路,站在道旁让他先走过去。
  瞎子的脸上木无表情,人生的悲欢离合对他说来都只不过像是一场春梦。
  铜锣轻轻地敲着,一声快,一声慢。他慢慢地走到崎岖的小路上,一脚深,一脚浅,走过杨铮面前时,杨铮的心忽然一跳,就好像忽然被一根看不见的尖针刺了一下。
  他是个反应极快极敏感的人,但是也只有在面临生死危机时才会有这种感觉。
  这个瞎子对他并没有恶意,而且已经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他怎么会有这种感觉的?
  杨铮忽然想起以前有个跟他极亲近的人曾经告诉过他:
  ——一个杀人无数的武林高手,平常时也会带着种无形无影的杀气,就好像一柄曾经伤人无数的宝剑一样。
  难道这个瞎子也是位身怀绝技,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瞎子已经走远,杨铮也没有再去想这件事。
  他已经非常非常疲倦,什么都不愿多想了,只想先去喝杯酒,好在晚上能睡得着。
  穿过树林,就是张老头的小面铺。
  杨铮来的时候,铺子里已经有两个客人在吃面,吃的也是杨铮平时最爱吃的打卤面,也切了一点豆腐干猪耳朵在喝酒。
  这个人头上戴着顶宽边竹笠,戴得很低,不但盖住了眉毛挡住了眼睛,连一张脸都隐藏在竹笠的阴影里,杨铮只能看到他的一只手。
  他的手掌很宽,手指却很长,长而瘦,指甲剪得很短,手洗得很干净。
  杨铮看得出像这样一双手无论什么都一定拿得非常稳,无论什么人想要从这双手上抢过一样东西来,都非常不容易。
  他喝酒喝得很少,吃也吃得很少,而且吃得特别慢,每一筷子夹下去都非常小心,就好像生怕夹到个苍蝇吃下去一样。
  张老头的面铺虽然小,却很干净,菜里决不会有苍蝇。只不过盛卤菜的大盘子就摆在路旁的竹纱柜里,总难免有点灰尘。这个人竟好像连每一粒灰尘都能看得见,每吃一口菜,都要先把灰尘挑出去。
  他身上穿着件已经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洗得非常非常干净,背后还背着柄装在小牛皮剑鞘里的长剑,比平常人用的剑最少要长七八寸,剑鞘已经很破旧,剑柄上却缠着崭新的蓝绫,用黄铜打成的剑锷和剑鞘的吞口也擦得很亮。
  这个人无疑是个非常喜欢干净的人,连一点灰尘都不能忍受。
  难道他真的连灰尘都能看得见?
  杨铮的心忽然又一跳。只看见这个人的一只手时,他的心就一跳。
  这个人正在专心吃他的面和卤莱,连看都没有看杨铮一眼,对他更不会有恶意。
  杨铮怎么会忽然又有了这种感觉?
  难道这个人也和那卖卜的瞎子一样,也是位身怀绝技的剑客?
  像他们这样的武林高手,平时连一个都很难见得到,今天怎么会有两位同时到了这个无名的小城?
  他们是不是约好了来的?他们到这个无名的小城里来干什么?
  杨铮也叫了碗面,叫了点酒菜。
  他实在太疲倦,只想吃完了之后立刻回去蒙头大睡一觉。
  他自己的麻烦已够多,实在不想管别人的闲事,尤其是这种人的事,无论谁要去插手,都难免会惹上杀身之祸。
  戴竹笠的蓝衫人已经站起来准备付账走了。
  他一站起来,杨铮才发现他的身材也跟他的剑一样,比平常人最少要高出一个头,身上决没有一分多余的肌肉。
  他的动作虽然慢,却又显得说不出的灵巧,每一个动作都做得恰到好处,决没有多用一分力气,从他掏钱付账这种动作上都能看得出。
  他的力气好像随时随地都要留着做别的事,决不能浪费一点。
  面来了,杨铮低头吃面。
  青衫人已经走出门,杨铮忍不住又抬头去看他一眼。就在这时候,青衫人忽然也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杨铮的心又一跳,几乎连手里拿着的筷子都掉下去。
  这个青衫人的眼神就像是柄忽然拔出鞘来的利剑,杀人无数的利剑!
  杨铮从来未曾见过如此锐利的眼神。
  他只不过看了杨铮一眼,杨铮就已感到仿佛有一股森寒的剑气扑面而来,到了他的咽喉眉睫间。
  暮色渐深。
  头戴竹笠身佩长剑的青衫人已经消失在门外苍茫的暮色里。
  杨铮再三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想他,更不要想去管他们的事,赶快吃完自己的面喝完自己的酒,回到自己的床上去。
  张老头却在他对面拉开个凳子坐下来。
  “杨头儿,你是有眼光的人,你看不看得出这个人有点邪气?”
  “什么地方邪气?”
  “一条条面一煮下锅,总难免有几条会被煮断的,捞面的时候也难免会捞断几条。”张老头说,“这个人吃面却只吃没有断过的,每一根断过了的面条都被他留在碗里。”
  张老头叹了口气:“我真不明白,他是怎么能看得这么清楚的?”
  杨铮立刻又想起他夹菜时的样子。
  这个人的那双锐眼难道真的能看得见别人看不见的事?
  张老头替杨铮倒了杯酒,忽然又说了句让人吃惊的话:
  “我看他一定是来杀人的。”他说得很有把握,“我敢打赌一定是。”
  “你怎么能确定他要来杀人?”
  “我也说不出,可是我能感觉得到。”张老头说,“我一走近他,就觉得全身发冷,汗毛直竖,连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他又说:“只有在我以前当兵的时候,要上战场去杀贼之前,我才会变成这样子,因为那时候大家都要上阵杀人,都有杀气。”
  杨铮面也不吃了,酒也不喝了,什么话都不再说,忽然站起来冲了出去。
  这地方的治安是由他管的,他决不允许任何人在这里杀人,不管这个人是谁都一样。
  就算他明知这个人能在一瞬间将他刺杀于剑下,他也要去管这件事。
  就算他已经累得走不动了,他爬也要爬去。
  第三回 暴风雨的前夕
  夕阳已逝,暮色苍茫,在黑夜将临未临的这一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片灰蒙,青山、碧水、绿叶、红花,都变得一片灰蒙,就像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画。
  青衫人慢慢地走在山脚下的小路上,看起来走得虽然慢,可是只要有一瞬间不去看他,再看时他忽然已走出了很远。
  他的脸还是隐藏在竹笠的阴影里,谁也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忽然间,远处传来“当”的一声锣响,敲碎了天地间的静寂。
  宿鸟惊起,一个卖卜的瞎子以竹杖点地,慢慢地从树林里走了出来。
  青衫人也迎面向他走过去,两个人走到某一种距离时,忽然同时站住。
  两个人石像般面对面地站着,过了很久,瞎子忽然问青衫人:“是不是‘神眼神剑’蓝大先生来了?”
  “是的,我就是蓝一尘。”青衫人反问,“你怎么知道来的一定是我?”
  “我的眼虽盲,心却不盲。”
  “你的心上也有眼能看?”
  “是的。”瞎子说,“只不过我能看见的并不是别人都能看见的那些事,而是别人看不见的。”
  “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你的剑气和杀气。”瞎子说,“何况我还有耳,还能听。”
  蓝一尘叹息:“瞽目神剑应先生果然不愧是人中之杰,剑中之神。”
  瞎子忽然冷笑。
  “可惜我还是个瞎子,怎么能跟你那双明察秋毫之末的神眼相比。”
  “你要我来,就只因为听不惯我这‘神眼’两个字?”
  “是的。”瞎子很快就承认,“我学剑三十年,会遍天下名剑,只有一件心愿未了。在我有生之年,我一定要试试我这个瞎子能不能比得上你这对天下无双的神眼。”
  蓝一尘又叹了口气:
  “应无物,你的眼中本应无物,想不到你的心里也不能容物,竟容不下我这‘神眼’二字。”
  “蓝一尘,现在我才知道你为什么叫蓝一尘。”应无物冷冷地说,“因为你心里还有一点尘埃未定,还有一点傲气,所以你才会来。”
  “是的。”蓝一尘也很快就承认,“你要我来,我就来,你能要我去,我就去。”
  “去?到哪里去?”
  “去死。”
  应无物忽然笑了:“不错,剑是无情之物,拔剑必定无情,现在你既然来了,我也来了,我们两人中总有一个要去的。”
  他已拔剑。
  一柄又细又长的剑在一眨眼间就已从他的竹竿里拔出来,寒光颤动如灵蛇,在晚风中一直不停地颤动,让人永远看不出他的剑尖指向何方,更看不出他出手要刺向何方,连剑光的颜色都仿佛在变,有时变赤,有时变青。
  蓝大先生一双锐眼中的瞳孔已收缩。
  “好一柄灵蛇剑,灵如青竹,毒如赤练,七步断魂,生命不见。”
  青竹赤练,都是毒蛇中最毒的。
  “你的蓝山古剑呢?”瞎子问。
  “就在这里。”
  蓝一尘一反手,一柄剑光蓝如蓝天的古拙长剑已在掌中。
  应无物的长剑一直在颤动,他的剑不动。应无物的剑光一直在变,他的剑不变。
  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如果说应无物的剑像一条毒中至毒的毒蛇,他的剑就像是一座山。
  应无物忽然也叹了口气。
  “二十年来,我耳中时时听见蓝大先生的蓝山古剑是柄吹毛断发的神兵利器,我早就想看一看。”瞎子叹息,“只可惜现在我还是看不见。”
  “实在可惜。”蓝一尘冷冷的说,“不但你想看,我也想让你看看。”
  剑一出鞘,一到了他的掌中,他就变了,变得更静、更冷、更定。
  冷如水,定如山。
  夜色又临,一片灰蒙已变为一片黑暗,惊起的宿鸟又归林,应无物忽然问蓝一尘:
  “现在天是不是黑了?”
  “是的。”
  “那么我们不妨明晨再战。”
  “为什么?”
  “天黑了,我看不见,你也看不见,你有眼也变为无眼,我已不想胜你。”
  “你错了!”蓝一尘声音更冷,“就算在无星无月无灯无烛的黑夜,我也一样能看得见,因为我有的是双神眼。”
  他横剑,剑无声:“你看不到我的剑,又低估了我的眼,你实在不该要我来的。”
  “为什么?”
  “因为我既然来了,去的就一定是你。”
  剑势将出,还未出,人也没有去,小路上忽然传来一阵飞掠奔跑声,一个人大声呼喊:“你们谁也不能去,哪里都不能去。”这个人的声音真大,“因为我已经来了。”
  听他说话的口气,就好像只要他一来什么事都可以解决,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应无物皱了皱眉,冷冷地问:
  “这个人是谁?”
  “我姓杨,叫杨铮,是这地方的捕头。”
  “你来干什么?”
  “我不许你们在这里仗剑伤人。在我的地面上,谁也不许做这种残暴凶杀的事。”杨铮说,“不管你是什么人都一样。”
  应无物脸上完全没有表情,掌中的蛇剑忽然一抖,寒光颤动间,杨铮前胸的衣襟已经被划破了十三道裂口,却没有伤及他毫发。
  这一剑不但出手奇快,力量也把握得分毫不差。
  “刚才你说不管我们是谁都一样?”应无物冷冷地问杨铮,“现在还一样不一样?”
  “还是一样,完全一样。”杨铮道,“你要杀人,除非先杀了我。”
  应无物的答复只有一个字:“好。”
  这个字说出口,灵蛇般颤动不息的剑光已到了杨铮的咽喉。
  他的眼虽盲,剑却不盲。
  他的剑上仿佛也有眼,如果他要刺你喉结上的“天突”,决不会有牛分偏差。
  颤动的寒光间,“杀着”连绵不断,一剑十三杀,江湖中已很少有人能避开这一剑的。
  想不到杨铮居然避开了,避得很险。
  在这凶极险极的一刹那间,他居然还没有忘记要把对方击倒。
  他天生就是这种脾气,一动起手来,不管怎么样都要把对方击倒,不管对方是谁都一样。
  他用的又是拼命的法子,居然从颤动的剑光下扑了过去,去抱应无物的腰。
  应无物冷笑:“好。”
  他的蛇剑回旋,将杨铮全身笼罩,在一瞬间就可以连刺杨铮由后脑经后背到足踝上的十三处穴道,每一处都是致命的要害。
  可是杨铮不管。
  他还是照样扑过去,去抱应无物的腰,只要一抱住,就死也不放。
  就算他非死不可,他也要把对方扑倒。
  应无物不能倒下。
  他能死,不能倒。就算他算准这一剑绝对可以将杨铮刺杀,他也不能被扑倒。
  颤动的剑光忽然消失,应无物已后退八尺,居然不再出手,只说:
  “蓝一尘,我让给你。”
  “让给我?把什么让给我?”
  “把这个疯子让给你。”应无物道:“让他试试你的剑。”
  “你也有剑,你的剑也可以杀人,为什么要让给我?是不是怕我看出你剑上的变化?是不是怕我看到你的夺命杀手?”
  应无物居然立刻就承认:“是的。”
  蓝大先生忽然笑了。
  “剑是凶器,我也杀人。”他说:“可是只有一种人我不杀。”
  “哪种人?”
  “不要命的人。”蓝一尘道:“他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我何必要他的命?”
  夜渐深,风渐冷。
  应无物静静地站在冷风里,静静地站了很久,颤动的剑光忽然又一闪,蛇剑却已人鞘。
  他又以竹杖敲铜锣,锣声“当”的一响,他的身影已消失在黑夜中。
  一阵风吹过,只听见他的声音随风从远处传来。
  他人仿佛已经在很远,可是他的声音却还是听得很清楚。
  他只说了六个字,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
  “我会再来找你。”
  杨铮全身都是冷汗。风是冷风,他的汗也是冷汗。风吹在他身上,他全身都是冰凉的。
  一个连自己都认为自己已经死定的人,忽然发现自己还活着,心里是什么滋味?
  蓝大先生看着他,忽然问他:
  “你知不知道那个瞎子是什么人?”
  “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是什么人?”蓝一尘居然问杨铮,却又抢着替杨铮回答:“你是个运气非常好非常好的人。”
  “为什么?”
  “因为你还活着。在瞽目神剑应无物剑下还能活着的人并不多。”
  “你知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杨铮居然也这么样问蓝一尘,而且也抢着替他回答:“你也是个运气很好的人,因为你也没有死。”
  “你认为是你救了’我?”
  “我救的也许是你,也许是他。”杨铮道:“不管怎么样,反正我都不能让你们在我这里杀人,既不能让他杀你,也不能让你杀他。”
  “如果我们杀了你呢?”
  “那就算我活该倒楣。”
  蓝大先生又笑了,笑容居然很温和。他带着笑问杨铮:“你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弟子?”
  “我是杨派的。”
  “杨派?”蓝一尘问,“杨派是哪一派?”
  “就是我自己这一派。”
  “你这一派练的是什么武功?”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武功,也没有什么招式。”杨铮说,“我练功夫只有十个字秘诀。”
  “哪十个字?”
  “打倒别人,不被别人打倒。”
  “若你遇到一个人,非但打不倒他,而且一定会被他打倒,”蓝一尘问,“那时候你怎么办?”
  “那时候我只有用最后两个字了。”
  “哪两个字?”
  “拼命。”
  蓝大先生承认:“这两个字确实是有点用的,遇到个真拼命的人,谁都会头痛。如果你有七八十条命可以拼,你这一派的功夫就真管用了。”
  他叹了口气:“可惜你只有一条命。”
  杨铮也笑了笑。
  “只要有一条命可以拼,我就会一直拼下去。”
  “你想不想学学不必拼命也可以将强敌击倒的功夫?”
  “有时也会想的。”
  “好。”蓝大先生道,“你拜我为师,我教给你。如果你能练成我的剑法,你以后就用不着去跟别人拼命了,江湖中也没有什么人敢来惹你了。”
  他微笑道:“你实在是个运气很好的人,想拜我为师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我却选上了你。”
  这是实话。
  要学蓝大先生的剑法确实不是件容易事,这种机缘,谁也不会轻易放过。
  杨铮却似乎还在考虑。
  蓝大先生忽然挥剑,剑光暴长,一柄长达三尺七寸长的剑锋,仿佛忽然间又长了三尺,剑尖上竟多出了一道蓝色的光芒,伸缩不定,灿烂夺目,竟像是传说中的剑气。
  剑气迫人眉睫,杨铮不由自主后退几步,几乎连呼吸都已停顿,只听见“喀嚓”一声响,七尺外一棵树忽然拦腰而断。
  蓝大先生剑势一发即收:“你只要练成这一着,纵然不能无敌于天下,对手也不多了。”
  杨铮相信。
  他虽然看不懂这一剑的玄妙,可是一棵大树竟在剑光一吐间就断了,他却是看见的。
  古剑发寒光,蓝大先生以指弹剑,剑作龙吟,杨铮忍不住脱口而赞:
  “好剑。”
  “这是柄好剑。”蓝大先生傲然道,“我仗着这柄剑纵横江湖二十年,至今还没有遇到对手。”
  “你以前一定也没有遇到过不想学你剑法,也不想要你这把剑的人。”杨铮说。
  “的确没有。”
  “你现在已经遇到一个了。”杨铮说,“我从来都不想当别人的师傅,也不想当别人的徒弟。”
  说完这句话,他对蓝一尘抱了抱拳,笑了笑,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不想再去看蓝一尘脸上的表情,因为他知道那种表情一定很不好看。
  有星,星光闪烁。小溪在星光下看来,就像是条镶满宝石的蓝色玉带。
  实际上这条小溪并没有这么美。白天女人们在这里洗衣裳,孩子们在这里大小便。可是一到晚上,经过这里的人都会觉得美极了,美得几乎可以让人流泪。
  杨铮走过这里的时候,就看到有个女人坐在小溪旁的青石上流泪。
  她是个结实而健康的女人,一套去年才做的碎花青布衣裳现在已经嫌太紧了,紧紧地绷在她身上,让她连呼吸都觉得困难,蹲下去的时候更要特别小心,生怕把裤子绷破。
  附近的少年看见她穿这身衣裳时,眼珠子都好像掉了下来。
  她喜欢穿这套衣裳,她喜欢别人看她。
  她年纪还轻,但是已经不能算是小姑娘了,所以她有心事,所以她才会流泪。
  她的眼泪总是为一个人流的,现在这个人已经站在她面前。
  “莲姑,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干什么?”
  她低着头,虽然已经偷偷地用袖子擦干了眼泪,却还是没有抬头,过了很久才轻轻地说:“昨天晚上你怎么没有回来?”她说,“昨天我们杀了一只鸡,今天早上特地用鸡汤替你煮了蛋,还留了个鸡腿给你。”
  杨铮笑了,拉起她的手:“现在我们就回去吃,我吃鸡腿,你喝汤。”
  每次他拉住她的手时,她虽然会脸红心跳,可是从来也没有推拒过。
  这一次她却把他的手挣开了,低着头说:
  “不管你有什么事,今天都应该早点回来的。”
  “为什么?”
  “今天有位客人来找你,已经在你屋里等了半天了。”
  “有客人来找我?”杨铮问,“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好漂亮好漂亮的女孩子,好香好香,还穿着件好漂亮的衣裳。”莲姑头垂得更低,“我让她到你屋里去等,因为她说她是你的老朋友,从你还在流鼻涕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你。”
  “她的名字是不是叫吕素文?”
  “好像是的。”
  杨铮什么话都不再问,忽然变得就像是匹被别人用鞭子抽着的快马一样跑走了。莲姑抬起头看他时,他已经人影不见。
  星光闪烁如宝石,莲姑脸上的眼泪就像是一串断了线的珍珠。
  杨铮住的是一房一厅两间屋子,屋子不小,东西不少,却总是收拾得非常干净。
  不是他收拾的,是莲姑帮他收拾的。
  他推开门冲进去的时候,厅里面没有人,只有一碗茶摆在方桌上,早就凉了。
  他的客人已经躺在他卧房里的床上睡着,一头每天都被精心梳成当时最流行的贵妃髻的乌黑头发,现在已经打开了,散在他的枕头上。
  他的枕头雪白,她的头发漆黑,他的心跳得很乱,她的鼻息沉沉。
  她的睫毛那么长,她的身子那么柔软,她的腿却那么长。
  她清醒时那种被多年风月训练的成熟妩媚老练,在她睡着时都已看不见了。
  她睡得就像是个孩子。
  杨铮就站在床边,像个孩子般痴痴地看着她,看得痴、想得更痴。
  也不知痴了多久,杨铮忽然发现素文已经醒了,也在看着他,眼波充满了温柔和怜惜,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轻轻地说:
  “你累了。”她让出半边床,“你也来躺一躺。”
  她只说了几个字,可是几个字里蕴藏的情感,有时已足胜过千言万语。
  杨铮默默地躺下去,躺在他朝思暮想的女人身旁,心里既没有激情,也没有欲念,只觉得一片安静平和,人世间所有的委屈痛苦烦恼仿佛都已离他远去。
  她从未来过这里,这次为什么忽然来了?他没有问,她自己却说出来了。
  “我是为了思思来的。”吕素文说,“因为昨天下午,忽然有个让我想不到的人到我那里去找思思。”
  “是什么人?”
  “狄小侯,狄青麟。”
  “他去找思思?”杨铮也很意外,“他们没有在一起?”
  “没有。”吕素文道,“他说思思已经离开他好几天。”
  “离开他之后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谁都不知道。”吕素文说,“他们一起到牡丹山庄去买马,第二天晚上她就忽然不辞而别,狄青麟也不知道她是为了什么事走的。”
  ——“是不是因为他们吵了架?还是因为她又遇到个比狄青麟更理想的男人?”
  在那次盛会中牡丹山庄里冠盖云集,去的每个男人都不是平凡的人,每个男人都可能看上思思。
  思思本来就是个风尘中的女人,和狄青麟又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
  杨铮心里虽然这么想,却没有说出来,他知道吕素文一直把思思当作自己的妹妹,听到这些话一定会不高兴的。
  所以他只问:“你想她会到什么地方去?”
  “我想不出,也没有去想。”吕素文说,“因为我根本就不相信。”
  “不相信什么?”
  “不相信狄青麟说的话,不相信思思会离开他。”素文说,“因为思思曾经告诉过我,像狄青麟这样的男人,正是她梦想中的男人,她一定要想法子缠住他。”
  她说:“思思在我的面前决不会说谎的。”
  ——世事多变,女人的心变得更快,尤其像思思这样的女人,就算那时候她说的是真话,谁敢保证她的想法不会变?
  杨铮当然也不会把这种想法说出来。
  “难道你认为狄青麟会说谎?”他问吕素文,“难道你认为他会对思思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吕素文说,“以狄青麟的身份,本来的确是不应该会说谎,可是我心里还是觉得有点怕。”
  “你怕?”杨铮问,“怕什么?”
  “怕出事。”
  “会出什么事?”
  “什么样的事都有可能。”吕素文说,“因为我知道像狄青麟那样的男人,决不愿意让一个女人死缠住他的。”
  她忽然握住杨铮的手:“我是真的害怕,所以在他面前,我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问。他的身份虽然尊贵,可是我总觉得他是心狠手辣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杨铮知道她是真的在害怕,她的手冰冷。
  “没什么好害怕的。”杨铮安慰她,“如果狄青麟真的对思思做出了什么事,不管他的身份多尊贵,我都不会放过他,而且一定替你把思思的下落查出来。”
  吕素文轻轻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昨天晚上一夜都没有睡,我能不能在你这里睡一下?”
  她很快就睡着了。
  因为她已经放心了。虽然她从未信任过任何男人,可是她信任杨铮。
  她相信只要杨铮在身边,就没有任何人能够伤害她。
  夜渐深,人渐静。
  在这个淳朴的小城里,人们过的日子都是单纯而简朴的,现在都早已睡了。
  除了小虎子伤心欲绝的寡母和老郑新婚的妻子外,现在城里也许只有一个人还没有睡。
  狄青麟还留在城里,还没有睡。
  城里最大的客栈是“悦宾”。
  这是家新开的客栈,房子也是新盖的,可是前几天忽然又花了几百两银子把西面的跨院重新整修了一遍。
  客栈的老板并不愿意花这笔银子,却不能不花。
  这是一位极有势力的人要他这么样做的,因为最近有一位身份极尊贵的人要到这里住一个晚上。
  这个贵宾是个非常讲究的人,虽然只住一个晚上,也不能马虎。
  这位贵宾就是狄青麟。
  狄青麟穿一身雪白的宽袍,拿一盏盛满琥珀酒的白玉杯,斜倚在一张铺着雪白色波斯羊毛毡的短榻上,仿佛在想心事,又仿佛在等人。
  他是在等人。
  因为这时候外面已经有人在敲门,“笃,笃笃笃。”用这种方法连敲两次后,狄青麟才问:“什么人?”
  “正月初三。”门外的人也重复说了两遍.“正月初三。”
  这是日期,不是人的名字。也许不是日期,而是一个约好了的暗号。
  但是现在这个暗号却代表一个人,属于一个极庞大的秘密组织的人。
  四百年来,江湖中从未有过比“青龙会”更庞大严密的组织。
  它的属下有三百六十个分舵,分布天下,以太阴历为代表,“正月初三”,就代表它属下的一个分舵的舵主。
  狄青麟在等的就是这个人。在这次行动中,就是由这个人负责代表“青龙会”和他联络的。
  人已进来了,一个高大健壮衣着华丽的人。看见他走进来,连一向不动声色的狄青麟都显得有点惊讶。
  “是你?”
  “我也知道小侯爷一定想不到‘正月初三’就是我。”这个人笑嘻嘻地说,一张白白胖胖的圆脸上完全没有一点机诈的样子。“很少有人知道我也是‘青龙会’的人。”
  就算有人知道,也会怀疑:财雄势大、雄踞一方的“花开富贵”花四爷为什么要屈居人下?
  狄青麟却了解这一点。
  如果“青龙会”要吸收一个人,那个人通常都不会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不入会就只有死。
  ——如果你是牡丹山庄的主人,如果你的家财已经多到连你的第十八代玄孙都花不完的时候,你想不想死?
  就算一文钱都没有的人,也一样不想死的。
  狄青麟微笑。
  “我的确想不到是你。”他反问花四,“你想不想得到我会杀人?”
  “我想不到。”花四爷承认,“我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
  “可是现在你当然已经知道了。万大侠的尸首是你亲手放进棺材的。”狄青麟啜了口杯中酒,“你们大头子交给我的事,我总算已圆满完成。”
  “我已经报上去了。上面已经交待下来,如果小侯爷有什么事要做,我们也一样会尽力。”花四爷忽然不笑了,很正经地说:“如果小侯爷要花四去死,我马上就去死。”
  狄青麟凝视着白玉杯里琥珀色的酒,过了很久才开口:
  “我不想要你死,我希望你长命富贵多子多孙。”他说,“只不过有个人我倒真不想让她再活下去,连一天都不想让她活下去。”
  “小侯爷说的是谁?”
  “如玉。”狄青麟说,“怡红院里的红姑娘如玉。”
  狄青麟昨天确实到怡红院去过,已经见到了思思说的“大姐”,本来名字叫吕素文的如玉。
  他一看见她之后就发现了一件事——这个女人实在太精明老练,无论什么事想瞒过她都很不容易。
  “我要你们替我去杀了她。”狄青麟说,“随便找个人,随便找个理由,在大庭广众间去杀了她,决不能让任何人怀疑她的死跟我有一点关系。”
  “我明白小侯爷的意思。”花四笑得像个弥勒佛,“办这一类的事,我们有经验。”
  “还有。”狄青麟道,“我听说如玉有个老客人,是这里的捕头。”
  “对。”花四爷的消息显然很灵通,“这个人姓杨,叫杨铮。”
  “他是什么样的人?”
  “倒是条硬汉,也不太好惹,在六扇门里很有点名气。”
  “那么你就千万不要让杀了如玉的那个人落在他的手里。”
  “这一点,小侯爷已经用不着担心了。”
  “为什么?”
  “杨铮自己也有麻烦了。”花四爷眯着眼笑道,“连他自己恐怕都自身难保。”
  “他的麻烦不小?”
  “很不小。”花四爷说,“就算不把命送掉,最少也得吃上个十年八年的官
  狄青麟笑了笑:“那就好极了。”
  他没有再问杨铮惹上的是什么麻烦,他一向不喜欢多管别人的事。
  花四爷自己却透露出一点:
  “这件事说起来也算很巧,我们本来并不知道小侯爷要对付杨铮和如玉。”他说,“可是我们早就有计划对付他了。”
  狄青麟微笑。
  现在他已明白,杨铮的麻烦是在“青龙会”的精密计划下制造出来的。
  无论谁惹上这种麻烦,要想脱身都很不容易。
  狄青麟站起来,替花四爷也倒了杯酒,轻描淡写地问:“那天晚上我们在府上喝酒的时候,在席前赤着脚跳柳枝舞的那位姑娘是谁?”
  花四爷笑得更愉快:
  “她叫小青,我已经把她带到这里来了。”他说,“我早就看出来小侯爷看上她了。”
  狄青麟大笑:“花四爷,现在我才知道你为什么会发财。像你这种人不发财才是怪事。”
  小青的腰在扭动时就像一条蛇。
  小小的青蛇。
  夜更深,更静。吕素文却忽然惊醒,从恶梦中惊醒。
  她梦见狄青麟的嘴里忽然长出了两颗獠牙,咬住了思思的脖子,吸她的血。
  她惊醒时杨铮还在沉睡。
  她忽然发现杨铮全身上下都是滚烫的,流着的却是冷汗。
  杨铮病了,而且病得很不轻。
  素文又吃惊又难受,慢慢地从床上爬起来,想去找块面巾替杨铮擦汗。
  屋子没有点灯,她本来什么都看不见,可是看见窗子开了。
  淡淡的星光从窗外照进来,她忽然看见窗外站着一群人,有的人掌中有刀,有的人手里有箭。
  刀已出鞘,箭已在弦。
  第四回 鲜红的指甲
  刀光在星光下闪动,利箭在弓弦上伸挺。
  吕素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因为她不知道,所以更害怕。
  她想去叫醒杨铮,又不想去叫醒他。
  ——他为什么偏偏要在这时候生病?
  窗外的人并没有冲进来,可是门外已经有人在敲门了。
  吕素文又想去开门,又不敢去。
  敲门的声音越来越响,杨铮终于被吵醒,先看见吕素文充满惊慌恐惧的脸,又看见窗外的刀光。
  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从床上一跃而起,忽然发现自己的腿有些软,衣服都是湿淋淋的,连一点力气都使不出。
  只不过他还是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人高大威猛,满脸大胡子,眉毛浓得就像是两把泼风刀,看起来天生就像是个有权力的人。
  另外一个短小精悍,一双眼睛炯炯有光,看起来不但极有权,而且极精明。
  杨铮认得这些人。
  六扇门里的兄弟,怎么会不认得省府里的总捕头,以“精明老练,消息灵通”让黑道朋友人人都头痛的“鹰爪”赵正?
  “赵头儿。”杨铮问他,“三更半夜来找我干什么?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
  赵正还没有开口,那个浓眉虬髯的大汉已经先开口了。
  “想不到你居然还没有跑。”他冷笑着道,“你真有胆子。”
  “我为什么要跑?”
  赵正忽然叹了口气,拍了拍杨铮的肩:
  “老弟,你的事发了。”他不停地摇头叹气,“我真想不到,你一向是条好汉子,这次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我做了什么事?”
  浓眉大汉又冷笑:“你还想装蒜?”
  他挥了挥手,外面就有四个人抬了个白木银鞘子走了进来,正是杨铮刚从倪八手上夺回来的镖银,每个鞘子里都装着四十只五十两重的官宝。
  杨铮还不懂这是怎么回事,浓眉大汉忽然又出手,拔出一柄金光闪闪的紫金刀,一刀砍下去,银鞘子立刻被劈开。
  银鞘子里居然没有银元宝,只有些破铜烂铁和石头。
  浓眉大汉厉声问杨铮:“你是在什么时候把银子掉包的?把银子藏到哪里去了?”
  杨铮又惊又怒:“九百个银鞘都被掉了包?你以为是我动的手脚?”
  赵正又叹了口气:
  “老弟,不是你是谁?”他说:“银子决不会忽然变成废铁。”
  他又说:“倪八当然也有嫌疑,可惜他已经被你杀了灭口,已经死无对证了。”
  ——杀人灭口,死无对证,这种话说得好凶狠。
  “你带去办这件案子的人都是你的好兄弟,而且每人都有一份,当然不会承认的。”赵正说,“老郑和小虎子是你最信任的人,你叫他们把银子带走,因为你相信他们决不会出卖你。”
  赵正又说:“这两个人一个有娇妻幼子,一个有老母在堂,就算想出卖你,他们也不敢。”
  杨铮忽然镇静了下来,什么话都不说,先回头告诉吕素文:
  “你先回去,我再来找你。”
  吕素文的全身上下都已变得冰冰冷冷,什么话也没有再说,垂着头走出去,走出门之后又忍不住回头看了杨铮一眼,眼色中充满惶恐和忧虑。
  她知道他一定不会做出这种事的,可是她也知道,这种事就算跳到黄河里也很难洗得清。
  她在为他担心。只为他担心,丝毫不为自己。
  因为她还不知道她的情况比他更危险,还不知道现在已经有个人在等着要取她的命。
  一个把杀人当作砍瓜切菜般的狠人。
  秃子一向狠,又凶又冷又狠。
  他是花四的属下,现在已经得到花四爷的命令——在日出前去杀怡红院的如玉。杀了之后立刻远走高飞,五年里都不许在附近露面。
  花四爷除了给他这个命令之外,还给了他一万两银票,已经足够他过五年舒服日子。
  在他说来,这是件小事。
  他向花四爷保证:“明天天亮的时候,那个婊子一定会躺在棺材里。”
  杨铮的心在刺痛。
  他明白吕素文对他的深切关心,也舍不得让她走,但是她非走不可。
  因为他已经发现这件事决不是容易解决的。
  ——如果你能知道一只老虎掉进猎人的陷阱时是什么感觉,你才能了解他此刻的感觉。
  他问那个浓眉虬髯的大汉:
  “阁下是不是‘中原’的总镖头宝马金刀王振飞?”
  “是。”
  “阁下是不是认定了这件案子是我做的?”
  “是。”
  杨铮沉默了很久,转过脸去问赵正:“连你也不相信我?”
  赵正又在叹息。
  “一百八十万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干我们这一行的人,就算干一千年也赚不来的。财帛动人心,这一点我很清楚。”他说,“我知道你一向是个出手很大方的人,也知道刚才那位姑娘是个价钱很贵的红姑娘。”
  杨铮在听他说话,听到这里,忽然冲过去,挥拳猛击他的嘴。
  赵正往后跳,王振飞挥刀,门外又有人扑进来,一片混乱中,忽然听见一个人用一种极有威严的声音大声说:
  “你们全都给我住手!”
  一个白皙清秀三十多岁的蓝衫人大步走进来,用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瞪住他们:“谁也不许轻举妄动。”
  没有人再动。
  因为这个人就是这地方的父母官,进土出身的“老虎榜”知县,被老百姓称为“熊青天”的七品正堂熊晓庭。
  他是能吏,也是廉吏。他连夜赶到这里来,因为他对他手下这个年轻人有份很特别的感情,那已经不仅是长官对下属的感情。
  “我相信杨铮决不会做这种事。”熊晓庭说,“如果赵班头怕对上面无法交待,本县可以用这七晶前程来保他。”
  赵正立刻躬身打扦:“熊大人言重了。”
  他是府里派来的人,但是他对这位清廉正直强硬的七品知县,还不敢有丝毫无礼。
  “只不过这件案子还是要着落在杨铮身上。”熊大人转向杨铮,“我给你十天期限,你若还不能破案,就连我也无法替你开脱了。”
  十天,只有十天。
  没有人证,没有线索,没有一点头绪,怎么能在十天之内破得了这件案子?
  天还没有亮,杨铮一个人躺在床上,只觉得四肢发软,嘴唇干裂,头脑浑浑沌沌,就像是被人塞了七八十斤垃圾进去。
  他恨自己,为什么要在这时候生病。
  他决不能让自己这么样倒在床上,他一定要挣扎着爬起来。
  但是他滚烫的身子忽然又变得冷冰,冷得发抖,抖个不停。
  晕眩迷乱中,他好像看见莲姑走进了他的屋子,替他盖被,替他擦脸,拿着他的脸盆替他去井里打水,好像去了很久没有回来。
  他仿佛还听见了一声惨呼,那仿佛是莲姑的声音。
  此后,他就没有再看见过她。
  天亮了。
  秃子虽然一夜没有睡,却还是精神抖擞,因为这个世界上已经少了一个人,他身上却多了一万两银子。
  行装已备好,健马已上鞍,从此远走高飞,多么逍遥自在。
  他想不到花四爷居然会来,是带着个小书僮一起来的,胖胖的脸上一团和气,只问他:
  “你是不是要走了?”
  “是。”秃子笑道,“四爷交给我办的只不过是小事一件,简直比吃白菜还容易。”
  “现在如玉已经躺在棺材里?”
  “她不在棺材里。”秃子说,“她在井里。”
  “哦?”
  “前天晚上她就不在怡红院了,幸好我还是找到了她。”秃子很得意,“前天晚上送她出去的车夫是个酒鬼,我只请他喝了几两酒,他就把她去的那个地方告诉了我,我当然不会找不到的。”
  花四爷微笑:“你倒真有点本事。”
  秃子更得意。
  “我赶去的时候,她正好从屋子里出来,到井边去打水,三更半夜谁都难免会失足掉下井的,所以我一伸手,事情就办成了,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你办得很好。”花四爷说,“可惜还是有一点不太好。”
  “哪一点?”
  “你杀错了人厂花四爷说,“昨天晚上如玉已经回到怡红院,还陪我喝了两杯酒。”
  秃子怔住了。
  花四爷又笑了笑:“偶然杀错一两个人其实也没什么太大关系。”
  秃子也笑了。
  “当然没关系,今天我再去,这次保证决不会再杀错。”
  “那么我就放心了。”花四爷带着微笑,吩咐他那个最多只有十五六岁的小书僮,“小叶子,你再替我送一千两银子给这位大哥。”
  小叶子长得眉清目秀,一脸讨人喜欢的样子,尤其是拿出银票来送人的时候,更让人没法子不喜欢。
  秃子的眼睛也像花四爷一样眯了起来:“这位小哥长得真好……”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因为他只看见了小叶子拿银票的一只手。
  小叶子另外还有一只手,手里有一把刀。
  虽然是很短的一把刀,但是如果刺人一个人的要害,还是一样可以致命。
  小叶子轻轻松松地就把这柄短刀的刀锋送进秃子的腰眼里去。
  完全送了进去,连一分都不剩。
  像秃子这种人的死,才是真正不会有人关心的。
  因为他杀人。
  杀人的人,就难免会死在别人的刀下。
  ——虽然有时是孩子手里的短刀,有时是仇人手里的凶刀,但是在最合理的情况下,通常还是刽子手掌中的钢刀。
  莲姑死了,死在井里。
  谁也想不到她是被人误杀而死的。
  她没有仇人,更不会被人仇杀,连她的父母都认为她是自己心里想不开而跳井的。
  于老先生夫妻当然不会把这种话在杨铮的面前说出来。
  杨铮已经病了,已经有了麻烦,老夫妻两个人都不愿再伤他的心。
  他们甚至还请了位老郎中来替杨铮开了一帖药,可是等到他们把药煎好送去时,杨铮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两锭银子和一张字条。
  “银子是留给莲姑办后事的,聊表我一点心意。这两天我恐怕要出远门,但是一定很快就会回来,请你们放心。”
  手里拿着银子和纸条,眼睛看着窗外萧索冷清的小院,一棵衰老的白杨树已经开始枯萎,一条老黄狗蜷伏在墙角。
  老夫妻两个人慢慢地走出去,在树下两个石凳上面对面地坐下,看着一朵朵杨花飘落。
  他们没有流泪。
  他们已经无泪可流了。
  天已经亮了很久,张老头还赖在床上不肯起来。
  他知道早就应该起来准备卤菜和面条了,否则今天恐怕就没法子做生意。
  他为什么一定要起来做生意呢?每一天的日子都过得如此漫长艰苦,而生命又偏偏如此短促,他为什么不能多睡一会儿?
  他还是起来了,因为他忽然想到那些每天都要到这里吃面的穷朋友。
  这里不但便宜,而且还可以赊账。如果这里没东西吃,他们很可能就要挨饿。
  ——一个人活着并不是只为了自己。这世界上有很多人都是为了别人而活着的。如果你已经担起了一副担子,就不要随便放下去。
  张老头心里叹着气,刚卸下店门的门板,就看见杨铮冲了进来,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已变得散漫无神,而且充满了红丝,脸色也变得很可怕。
  “你病了。”张老头失声说:“你为什么不躺在家里多休息休息?”
  “我不能休息,”杨铮说,“因为有些事非要我去做不可。”
  张老头当然能明白他的意思,叹息着道:“对!有些人天生就是不能停下来的。”
  杨铮自己去拿了六个大碗摆在桌上。
  “你把每个碗都替我倒满烧酒,最烈的那种烧刀子。”他说,“我一定要喝点酒才有力气。”
  张老头吃惊地看着他:“你病得这么厉害还要喝酒?你是不是想死?”
  杨铮苦笑:“你放心,我死不了的,因为现在我还不能死。”
  张老头又不禁叹息:“对,你不能死,我也不能死,就算我们自己想死都不行。”
  六大碗火辣辣的烧刀子,杨铮一口气喝下去,身子立刻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外面的风很大,他迎着风冲去,扯开了衣襟,大步而行。汗珠子雨点般下来,冷风吹在他流着汗的胸膛上,他完全不在乎。
  城里已经开始热闹起来,有很多人跟他打招呼,他也挺着胸对他们点头微笑。
  他先到县衙里去给熊大人磕了三个头。
  “现在我就要出门去办事了,十天之内我一定会回来。就算我死了,也会求人把我的尸首抬回来的。”他说,“只求大人不要为难那些替我作保的兄弟。”
  年轻的县太爷没有回答,却转过头去,因为他不愿让他的属下看见他已有满眶热泪将要夺目而出。过了很久他才淡淡地说:
  “你走吧!”
  出了衙门,杨铮就把他母亲留给他以后娶媳妇做聘礼用的一对珠环和一根金钗,送到鸿发当铺去当了十五两五钱银子。
  这还是他母亲陪嫁带到杨家的,他本来就算饿死也不会动用,可是现在他已经把他多年薪俸的节余都留给莲姑了。
  他用一两银子买了两大坛酒和一大方猪肉,叫人送到牢房去,送给他那些因为这件事而被收押的兄弟,又把另外十四两分成两包,叫人去送给老郑的妻儿和小虎子的寡母。
  他不忍去见她们,也不敢去。他生怕他们见面时会彼此抱头痛哭。
  然后他就用最后的五钱银子去买了四十个硬面饼和一些咸菜肉干,用青布包好扎在背后,剩下的还够他喝两斤最便宜的烧酒。
  他本来不想再喝的,可是他忽然看见赵正和王振飞就站在对面的“悦宾”客栈门口,正在跟一个白衣如雪的贵公子寒喧招呼。
  客栈外停着一辆极有气派的马车,这位贵公子好像已经准备要上车走了。
  他对赵正和王振飞也很客气,可是一张苍白而高贵的脸上,已经露出了不耐烦的情绪,显然并没有把这两个人当作朋友。
  杨铮忽然把本来不想喝的两斤酒要来,一口气喝了下去。
  狄青麟的确已经很不耐烦,只想这两个人赶快把话说完赶快走。
  但是刚被王振飞介绍给狄小侯认得的赵正,还在不断地向他道仰慕之忱,还一定要留他吃顿饭。
  就在这时候,对街忽然有个衣衫不整满身酒气的年轻人冲过来问他:
  “你是不是狄青麟?”
  他还没有开口,赵正已经在大声叱责:“杨铮,你怎么敢对狄小侯爷如此无礼?”
  杨铮笑了笑:“我对谁都是这样子的,你要我怎么样对他?跪下来舔他的脚?”
  赵正气得脸色都变了,但是想到自己的职位,又不便发作。
  王振飞却没有这些顾忌,冷笑道:
  “杨头儿,以你的身份,恐怕还不配跟小侯爷说话,你就请快点滚吧!”
  “我不会滚。”
  “不会滚也要你滚,我教你。”
  杨铮又笑了,忽然一巴掌往王振飞脸上打了过去。
  王振飞冷笑,随便用一个“小擒拿手”就扣住了杨铮的腕子。
  像这样一个小小的捕快,他闭着眼也能对付的。他正想给这个无礼的小子一点教训,想不到就在这时候,杨铮的左拳已经痛击在他的胃上。
  这一拳打得真不轻。
  王振飞痛得几乎要弯下腰去呕吐,幸好他几十年的功力不是白练的,宝马金刀的声名得来也并非偶然,他居然挺住了。
  杨铮也想乘这个机会挣脱他的手,却没有挣脱。王振飞手上的力道实在不弱。
  “你知不知道世上只有两种人是打不得的:一种是功夫比你强的人,另一种就是我这样的人。”他说,“殴打官差,是要吃官司的。”
  王振飞怒喝:“凭你还不配带我去吃官司。”
  他的力气已恢复,“七十二路小擒拿手”每一招拿的都是对方关节要害。
  杨铮虽然知道,却不在乎。
  他还可以拼命。
  狄青麟一直用一种冷冷淡淡的态度在看着他们,忽然微笑道:“我也不会滚,滚起来一定很有意思,王总镖头,你还是教教我吧。”
  王振飞的脸色又变了,吃惊地看着狄青麟:“小侯爷,你难道忘了我是你的朋友?”
  狄青麟又淡淡地笑了笑。
  “你不是我的朋友。”他的声音很平和,“你们两位都不是。”
  他忽然伸出手去拉杨铮的手:“你有什么事找我?我们到车上去说。”
  杨铮的腕门本来已经被王振飞以极厉害的擒拿法锁住,可是狄青麟一出手,好像并没有什么动作,王振飞就不由自主松开,踉跄后退三步。
  他又惊又恐又怕又有点莫名其妙,直等到车马远去,才忍不住问赵正:
  “他怎么可以这样子对我?”
  “他当然可以,他不管怎么样对你都可以,他也可以这样子对我。”赵正冷冷地说,“因为他不但武功比我们高得多,而且是世袭的一等侯。”
  “难道我们就没法子对付他?”
  “当然有。”
  “什么法子?”
  “去咬他一口。”
  车马前行,舒服而平稳。
  狄青麟用一种很温和的眼光看着杨铮:
  “我听说过你,我知道你是条硬汉。”狄小侯说,“可是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你那样的出手。你为了要打人,居然不惜先让对方把你的要害拿住。”
  “你从来没见过那一招?”
  “从来没有。”
  “我也没见过。”杨铮说,“我也是第一次用那一招,因为那本来就是我临时想出来的,我练的就是这种功夫。”
  狄小侯微笑:“这样的功夫有时候也很有用的。”
  杨铮忽然问他:
  “你听谁说起过我?是不是思思?”
  “是她。”
  “她人呢?”
  “走了。”狄青麟的声音里带着种无可奈何的惋惜,“一个女人如果要走,就好像天要下雨一样,谁也拦不住的。”
  “你知不知道她是跟谁走的?”杨铮又问,“知不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狄青麟摇头:“事先我一点都没有看出她会走。女人的心事,本来就是男人无法捉摸的。”他淡淡地笑了笑,“就正如男人的心事女人也无法捉摸一样。”
  杨铮沉默了很久,忽然说:“我也要走了,再见。”
  他真的说走就走,说完这句话就打开车门跳了出去。
  车马依旧保持着正常的速度向前奔驰。狄青麟静静地坐在车厢里,本来很少有表情的脸上,现在却有了种很奇怪的表情。
  就在这时候,车厢下忽然有个人游鱼般滑出,滑入了车窗,穿一身灰布衣褂,拿—根青竹明杖,赫然竟是“瞽目神剑”应无物。
  他忽然闯入了狄小侯的车厢,狄青麟却连一点惊讶的样子都没有,好像早就知道他会来的,只问了句:
  “蓝大先生是不是已经死在你的剑下?”
  “没有。”应无物说,“我和他根本没有交手。”
  “为什么?”
  “就因为刚才的那个人。”
  “杨铮?”狄青麟皱眉,“你要杀人时,一个小小的捕头能拦得住你?”
  “这次你看错人了。”应无物道,“杨铮决不是你想像中那么简单的人。”
  “哦?”
  “他出手的招式虽然不成章法,却有一身很好的内功底子,决不是没有来历的人。”应无物冷笑,“我跟他交过手,他瞒不过我。”
  他又说:“蓝一尘要收他为弟子,他居然一口拒绝了。你想不想得出他为什么要拒绝?”
  狄青麟沉默了很久才回答:
  “是不是因为他本门的武功并不比蓝大先生的剑法差?”
  “是的。”
  “他为什么从来不用他的本门武功?”
  “因为他不愿让人看出他的身世来历。”
  “你想他有什么来历?”
  应无物沉默了很久才说:“我第一眼看见他,就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一个瞎子怎么能“看见”?就算他的心中有眼,也看不见人的。
  这是件怪事,狄青麟却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只问应无物:
  “他像谁?”
  “像杨恨,性格容貌神气都像极了。”
  “杨恨?”狄青麟立刻问,“是不是昔年横行无忌,杀人如萆的大盗杨恨?”
  “是的。”
  狄青麟的瞳孔忽然收缩。
  “难道你认为他可能是杨恨的后人?”
  “很可能。”
  应无物的白眼一翻,眼白翻起,忽然露出双虽然比常人小一点,但却精光四射的眸子。
  他没有瞎。
  “瞽目神剑”应无物居然不是瞎子。
  这是他最大的秘密,他骗过了天下人,可是他没有骗过狄青麟。
  他为什么要让狄青麟知道这秘密?
  难道他和狄青麟之间有一种不为人所知的特别关系?
  一个浪迹天涯的剑客,和一位门弟高贵的小侯爷,会有什么关系呢?
  狄青麟的手已握紧,就好像已经握住了他那柄能杀人于瞬间的薄刀。
  应无物盯着他,盯着他看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那个叫思思的女人是不是已经死了?是不是你杀了她?”
  狄青麟拒绝回答。
  应无物叹了口气,眼白一翻,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忽又消匿,又变成个瞎子。
  “如果你杀了那个女人,最好连杨铮也一起杀了。”应无物说,“只要他还活着,就决不会放过你,迟早总会查出你的秘密。”
  他冷冷地接着说:“这种事你是决不能倚靠别人替你做的。”
  狄青麟又沉默了很久,忽然大声吩咐他新雇的车夫:“我们回家去。”
  车夫是新雇的。
  因为原来的那个车夫,在思思失踪之后,忽然因为酒醉淹死在大明湖。
  吕素文的心很乱。
  一个三十岁的寂寞女人,黄昏时心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忽然乱起来。
  就在她心最乱的时候,杨铮忽然来了,第一句话就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你看不看得出它本来是属于谁的?”
  杨铮伸出紧紧握住的手,他手里握住的是一截断落了的指甲。
  鲜红的指甲。
  第五回 九百石大米
  指甲是用一种精炼过的凤仙花汁染红的,颜色特别鲜艳。
  可是看到这片指甲时,吕素文的脸就变得像是张完全没有一点颜色的白纸。
  她从杨铮手里抢过这片指甲,在刚刚燃起的油灯下看了很久。
  她的手忽然颤抖起来,全身都在颤抖,忽然转过身来问杨铮:
  “你在哪里找到的?”
  “在狄青麟的车上。”杨铮说,“在他车厢座椅的垫子夹缝里。”
  他还没有说完这句话,吕素文的眼泪已如雨点般地落下。
  “思思已经死了。”她流泪说,“我早就知道她一定已经死在狄青麟手里。”
  “你怎么能确定?”
  “这是思思的指甲,她用来染指甲的凤仙花汁还是我送给她的,我认得出。”吕素文说,“思思对她的指甲一向保养得很好,如果没有出事,怎么会断落在狄青麟的车上?”
  杨铮的脸色也一样苍白。
  “一个像狄小侯这么有身份的人,为什么要谋杀一个像思思这样可怜的女人?”他问自己,“是不是因为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被思思发现了?以他的身份会做出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他又叹了口气:“就算他真的杀了思思,我们也无可奈何。”
  吕素文几乎已泣不成声,却还是要问:
  “为什么?”
  “因为我们完全没有证据。”
  “你一定要替我把证据找出来。”吕素文握紧杨铮的手,“我求你一定要替我去做这件事。”
  她的手冰冷,杨铮的手也同样冰冷。
  “我本来已经在怀疑。”杨铮说,“可是现在我已经完全明白了。”
  “你怀疑什么?明白什么了?”
  “莲姑昨天晚上淹死在井里。她是个善良的女孩子,没有人会去谋杀她,连她的父母都认为她是投井自尽的,可是我却在怀疑。”杨铮说,“因为那时候她一心只想照顾我,决不会在我病得那么重的时候去跳井。”
  他又补充:“那时候我的神智虽然很不清楚,却还是听到了她那一声惨呼。”
  一个自己要死的人,决不会发出那种充满恐惧和绝望的呼声。
  “你认为她是被别人害死的?”吕素文问杨铮。
  “是的。”
  “什么人会去杀一个像她那么善良的女孩子?”
  “一个本来要杀你的人。”杨铮的声音充满愤怒和仇恨,“他知道你到我那里去了,他看见莲姑从我屋里出来,他把莲姑当做了你。”
  “他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你已经在怀疑狄青麟。”杨铮说,“你决不能再留在这里,因为狄青麟一定不会让你活着的,一次杀不成,一定还有第二次。”
  他凝视着吕素文:“所以你一定要跟我走,放下这里所有的一切跟我走。我决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他的目光是那么诚恳,他的情感是那么真挚。
  吕素文擦干眼泪,下定决心:“好,我跟你走,不管你要带我到哪里去,我都跟你走。”
  杨铮的心碎了。
  一种深入骨髓的感情,也和痛苦一样会让人心碎的。
  忽然间,他们发现彼此已经拥抱在一起。
  这是他们第一次这么亲密。
  ——一种外来的压力,往往会把一对本来虽然相爱却又无法相爱的人之间的“隔”压断,使得他们的情感更深。
  在这一瞬间,他们几乎已忘记了所有的一切,一切烦恼痛苦忧伤和仇恨。
  可是他们忘不了。
  因为就在这时候,外面已经有人在敲门。
  一个最多只有十二三岁,长得非常讨人喜欢的小男孩站在门外,用一种非常有礼貌的态度问刚刚开了门的吕素文:
  “我是来找一位如玉姑娘的。”
  “我就是如玉。”素文说,“你找我有什么事?”
  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况下,她说不定会笑出来的。来找她的男人虽然有各式各样不同的类型,甚至有七八十岁的老学究,却从来没有这么小的孩子。
  因为她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孩子要的并不是她的身子,而是她的命。
  “我叫小叶子。”小男孩笑嘻嘻地说,“别人都说如玉姑娘又聪明又漂亮,果然没有骗我。”
  他说出他的名字,因为他的手里已经有刀,一柄杀人从未失手过的刀。
  可是这一次他失手了。
  他的手刚刚刺出,忽然听见一声怒吼,一个人冲出来,挥拳猛击他的喉结。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怎么会有喉结?
  小叶子当然想不到一个妓女的屋子里会有一个出手这么快又这么重的男人冲出来。
  但是他并没有慌,也没有乱。
  他是来杀人的,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无论有什么变化,他都要完成使命。
  他受过的训练使他决不会忘记这一点。
  他的身子旋风般一转,已避过了杨铮的铁拳,反手再刺吕素文的后颈。
  这一刀他没有失手。
  刀光一闪,刀锋已经刺进一个人的肉里,肩下的肉。
  不是如玉的肩,是杨铮的。
  杨铮忽然冲过来,以肩头迎上刀锋,把肌肉绷紧。
  刀锋突然陷入铁一般的肌肉里,小叶子又惊又喜,也不知自己是否得手,因为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就在这一刹那间,杨铮的铁掌已横切在他的喉结上。
  他的双睛猛然凸起,吃惊地看着杨铮。
  他的身子已泥一般软瘫下去。
  杨铮拔下肩头的短刀,撕下条布带,用力扎在伤口上,先止住了血,伸手去拉吕素文:“我们快走。”
  吕素文却甩开他的手,板着脸说:“你自己一个人走吧!”
  杨铮怔了怔,忍不住问:
  “为什么?”
  “不管怎么样,他还是个孩子,你怎么忍心对他下毒手?”吕素文冷冷的说,“我怎么能跟你这种心狠手辣的人一起生活?”
  杨铮知道她的脾气,如果她已认定一件事,不管你用什么话来解释都没有用的。
  他只有用事实来证明。
  他忽然一把扯下小叶子的裤腰:“你看他是不是孩子?”
  吕素文吃惊地看着这个“孩子”,无论谁都看得出他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他的确已完全成熟。
  “你怎么知道他已经不是孩子?”
  “他已经有了喉结,他的刀用得太纯熟。”杨铮说,“我早就知道江湖中有他这样的人,而且还不止一个。”
  “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们都是被人用药物控制了生长发育的侏儒,从小被训练成杀人的凶手。”杨铮说,“他们每天都要服食以珍珠粉为主要材料的养颜药,所以他们的脸永远不会苍老,看起来永远像是个孩子。”
  他又补充:“这种药物的价格极昂贵,所以他们杀人的代价也极高,除了狄青麟那样的豪门巨富外,能用得起他们的人并不多。”
  吕素文的手脚冰冷。
  她不能不相信杨铮的话。有些被人栽做盆景的树木,也是永远长不高大的。
  但是人毕竟和树木不同。
  “是谁这么残忍?”吕素文问,“竟忍心用这种手段去对付一群孩子?”
  “就是我曾经跟你说起过的‘青龙会’。”杨铮说,“他们都是属于‘青龙会’的,通常都伪装成‘青龙会’中一些主脑人物的贴身书僮。”
  他忽然又笑了笑,抚着肩上的伤口说:“幸好这些人因为从小就受药物控制,所以体能有限,否则我怎么敢挨他这一刀?”
  吕素文轻轻叹了口气:“有时候我真想不通,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事的?江湖中那些诡秘勾当,好像没有一件能瞒得过你。”
  杨铮脸上忽然露出种既尊敬又悲伤的表情,过了很久才说:
  “这些事都是一个人教给我的。”
  “是谁教给你的?”
  杨铮不再回答,解下背后的包袱,拿了块肉脯和硬面饼给她,自己却躺在地上,仰视着满天繁星痴痴地出神。
  ——他是不是在想那个人?
  这时候夜已渐深,他们从怡红院后面的小巷里绕出了城,到了一个有泉水的山坡下。
  杨铮的酒力退了,奇怪的是病势仿佛也已减轻,只不过觉得非常疲倦。
  吕素文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轻抚他瘦削的脸。
  “你最好先睡一阵子,万一有什么事,我会叫醒你。”
  杨铮点点头,眼睛已合起,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山坡上的脚步声。
  脚步声比狸猫还轻,慢慢地走过柔软的草地,两对馋狼般的利眼,一直在盯着杨铮的手。
  来的是两个人。
  杨铮没有睡着,他的心在跳,跳得很快。
  这两个人的脚步声太轻,身手一定不弱,杨铮却已精疲力竭。
  他只希望这两个人认为他已睡着,乘机来偷袭他,他才有机会偷袭他们。
  想不到他们居然很远很远就停下来,而且大声说:“杨头儿,夜深露重,睡在这里会着凉的,我们特地来送你到一个好地方去,你请起来吧。”
  这两个人居然好像自恃身份,不肯做暗算别人的事。
  杨铮的心沉了下去。
  这种人才真正可怕。如果不是一等一的高手,决不会这么做的。
  他们无疑已经有把握取杨铮的性命,根本用不着暗算偷袭。
  山脚旁的柳树下站着两个人,手里拿着两件寒光闪闪的奇形兵刃,等杨铮站了起来之后,他们才慢慢地走过来,脚步又轻又稳。
  他们都非常沉得住气。
  杨铮也只有尽力使自己镇静,挡在全身都已因恐惧而痉挛的吕素文面前,大声问:“你们是什么人?”
  “既然你想知道,我们就告诉你。”
  他们一点都不怕杨铮知道他们的秘密,因为死人是不会泄露任何秘密的。
  他们用一种很奇怪的声音说出了八个字,声音里充满了骄傲和自信,好像只要一说出这八个字,无论谁都会怕得要命。
  “天青如水。”
  “飞龙在天。”
  一听见这八个字,杨铮的脸色果然变了。
  “青龙会?你们是青龙会的人?”杨铮问,“青龙会为什么要找上我?”
  “因为我们喜欢你。”
  一个人阴恻恻地笑道:“所以要把你送到一个永远不会着凉生病的地方,而且还要你的情人永远陪着你。”
  杨铮双拳握紧,心中绞痛。
  他还有命可拼,还可以拼命,可是吕素文呢?
  山脚旁那株柳树梢头忽然传下来一阵笑声,一个人说:“那地方他不想去,还是你们两位自己去吧!”
  两个人立刻散开,霍然转身,动作轻灵矫健,反应也极灵敏。
  他们仿佛看见有个人轻飘飘地站在柳树梢头,却没有看清楚。
  因为就在这一瞬间,已有一道闪电般耀眼的蓝色剑光亮起,闪电般凌空下击。
  剑光盘旋一舞,忽然又山岳般定下,两个来杀人的人已倒在他们自己的血泊里。
  杨铮又惊又喜,失声道:
  “是你。”
  一个头戴斗笠的蓝衫人,斜倚在树下看着他,温和的笑眼中已全无杀气。
  “青龙会怎么找上你的?”蓝大先生只问杨铮:“你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们?”
  “我没有得罪过他们。”
  “那就不对了。”蓝一尘说,“青龙会虽然时常杀人,可是从来不无故杀人。如果你没有得罪他们,他们决不会动你。”
  蓝大先生沉吟:“除非他们有什么秘密被你知道了。”
  杨铮的瞳孔忽然收缩,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事,一件他暂时还不想说出来的事。
  蓝大先生叹了口气:“我看你还是跟我走吧。现在青龙会既然已经找上了你,天下恐怕也只有我一个人能救你的命了。”
  “多谢。”
  “多谢是什么意思?”蓝大先生又问,“是肯?还是不肯?”
  “我只想走我自己的路。”杨铮说,“就算是条死路,我也要去走走看。”
  蓝大先生盯着他,摇头苦笑。
  “像你这种人,我实在应该让你去死的。可是以后我说不定还会救你。”他说,“因为你实在像极了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我以前认得的朋友。”蓝大先生仿佛有很多感慨,“他虽然不能算好人,却是我的朋友。他这一生中也许只有我这一个朋友!”
  “我不是你的朋友,也不配做你的朋友。”杨铮说,“你救了我的命,我也不会有机会报答,所以你以后也不必再救我。”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拉起吕素文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出了很远之后,吕素文才忍不住说:
  “我知道你决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为什么要这样子对他?”她问杨铮,“是不是因为你知道青龙会的势力太大,不愿意连累别人?”
  杨铮不开口。
  吕素文握紧他的手:“不管怎么样,我已经跟定了你,就算你走的真是条死路,我也跟你走。”
  杨铮仰面向天,看着天上闪烁的星光,长长吐出口气。
  “那么我们就先回家去。”
  “回家?”吕素文道,“我们哪里有家?”
  “现在虽然没有,可是以后一定会有的。”
  吕素文笑了,笑容中充满柔情蜜意:“我们以前也有过家的,你一个家,我一个家,可是以后我们两个人就只能有一个家了。”
  是的,以后他们两个人只能有一个家了——如果他们不死,一定会有一个家的。
  一个小而温暖的家。
  狄青麟的家却不是这样子的。
  也许他根本没有家,他有的只不过一座巨宅而已,并不是家。
  他的宅第雄伟开阔宏大,却总是让人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冷清阴森之意,一到了晚上,就连福总管都不太敢一个人走在园子里。
  福总管不姓福,姓狄。
  狄福已经在侯府呆了几十年了,从小厮熬到总管并不容易。
  他知道小侯爷是跟“应先生”一起回来的。现在他虽然没有看见应先生,却决不会问,也不敢问。因为他看得出小侯爷和应先生之间一定有种很特别的关系。
  他决不想知道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就算他知道也要装作不知道,而且一定要想法子赶快忘记。
  狄青麟每次回来都要先到他亡母生前的佛堂里去静思半日,在这段时候,无论任何人都不能去打扰他,没有任何人例外。
  狄太夫人未人侯门前是江湖中有名的美女,也是江湖中有名的侠女,一手仙女剑法据说已尽得峨嵋派掌门“梅师太”的真传。
  她嫁给老侯爷之后,还时常轻骑简从,仗剑去走江湖,重温昔日的旧梦。
  可是等到生下了小侯爷后,她就专心事佛,有时经年都不肯走出佛堂一步。
  老侯爷去世不久,太夫人也去了。他们享尽人间荣华富贵,死时又完全没有痛苦。
  但是他们活着的时候好像也并不十分快乐。
  小侯爷回来之后的第二天晚上,才召见福总管,询问一些他不能不问的事。其实并没有什么事值得问的。
  这次他出门之后,侯府里却出了件怪事。
  “前些日子忽然有人送了九百石大米来,我本来不敢收,可是送米来的人却说,这是小侯爷一位至交好友‘龙大爷’特地送来给小侯爷添福添寿的。”福总管说,“所以我也不敢不收。”
  ——九百石大米究竟有多少米?能够喂饱多少人?
  这问题恐怕很少有人回答得出。
  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恐怕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大米;能把九百石米一下送给别人的,恐怕也屈指可数了。
  狄小侯却不动声色,只淡淡地问:
  “米呢?”
  “都已搬到老侯爷准备出征时屯粮养兵的那间大库房去了。”福总管说,“小侯爷没有回来,谁也没有去动过。”
  狄青麟点点头,表示很满意。
  福总管又说:“今天早上有两位客人来找小侯爷,也说是小侯爷的好朋友,而且就是送米的那位龙大爷派来的,所以我也不敢不留下他们。”
  狄青麟也不觉得意外,只问他:
  “人呢?”
  “人都在听月小筑。”
  月无声,月怎么能听?
  就因月无声,所以也能听,听的就是那无声的月、听的就是那月的无声。
  ——有时候无声岂非更胜于有声?
  没有月,却有星,星光静静地洒在窗纸上。
  月无声,星也无语。
  听月小筑的雅室里静静地坐着两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喝酒,喝的是“女儿红”。花四爷喝得不多,另外一个人喝的却不少,好像很少有机会能喝到这种江南美酒。
  狄青麟进门时,两个人都站起相迎,花四爷第一句话就问:
  “龙爷送来的那九百石米,小侯爷收到了没有?”
  以花四做人的圆滑有礼,本来至少应该先客套寒暄几句的,可是他一见面就问这九百石米。这本来是别人送给狄青麟的,跟他全无关系,但他却好像看得比狄青麟还重。
  “前两天我就收到了。”狄小侯说,“可是到现在还没有人去动过。”
  “那就好极了。”花四爷松了口气,展颜而笑,“小侯爷想必已猜出这些米是怎么来的。”
  狄青麟淡淡地笑了笑:“如果是米,当然是从田里种出来的;如果米袋里边藏着些银鞘子,那就难说得很了!”
  花四爷大笑:
  “小侯爷果然是人中之杰,我早就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小侯爷的。”
  他压低声音,又说:
  “青龙会的开销浩大,有时候我们也不能不做些没本钱的生意,只不过一定要做得天衣无缝,而且不能留下后患。”
  狄青麟微笑:“这次你们就做得很不错。”
  花四爷替狄小侯倒了杯酒。
  “可是这次我们不能不来麻烦小侯爷,因为这批货太扎眼,暂时还不便运回去,只有先寄放在小侯爷的府上,才万无一失。”
  “我明白。”狄青麟淡淡地说,“你们要拿回去时,我保证连一两都不会少。”
  “当然不会少。”花四爷赔笑,“主办这件事的‘四月堂’堂主,对小侯爷也一向仰慕得很,一定会赶来当面向小侯爷道谢。”
  ——青龙会的三百六十个分舵,分属于十二堂。
  狄小侯先不问这位堂主是谁,却去问另外那个酒已喝得不少的人。
  “你这次人关,也是为了这件事?”
  “是的。”这个人也赔笑说,“这次计划就像是条链子,每一环都扣得很紧,我只不过是其中的一环而已,其实并没有做什么事。”
  他的身材高大,相貌威武,正是落日马场的二总管裘行健。
  花四爷又笑了笑:
  “最妙的是,我们这次计划,无意中碰巧也替小侯爷做了一点事。”
  “哦?”
  “现在我们已经把黑锅让杨铮背上了,官府已经限期十天拿人迫赃。”花四爷笑得非常愉快,“不要说一个十天,一百个十天他也追不回去的。”
  “为什么?”
  “因为现在杨铮这个人恐怕早已不见了。”花四爷说,“官府当然会以为他拐款潜逃,跟我们已经完全没有关系。”
  “他怎么会忽然不见?”
  “因为我已经请总舵派出两位高手,”花四爷笑得更愉快,“以他们两位手脚之利落,经验之丰富,要杀个把人是决不会留下一点痕迹的。”
  “你认为他们已足够对付杨铮?”
  “足足有余。”
  狄青麟浅浅地啜了一口酒,淡淡地说:
  “那么你最好还是赶快准备去替他们两位收尸吧!”
  “为什么?”
  “因为你们都低估了杨铮。”狄青麟说,“无论谁低估了自己的对手,都是个致命的错误,这种错谁都犯不得的。”
  他忽然转过头面对窗户:“四月堂的王堂主,你的意思如何?”
  窗外果然有人叹了口气:
  “我的意思也跟小侯爷一样。”这个人说,“因为我已经替他们收过尸了。”
  风吹窗户,一个魁伟高大的人轻巧地从窗外飘然而人,果然是青龙会四月堂堂主,果然姓王。
  主持这次劫镖计划的人,赫然竟是护镖的“中原镖局”镖头王振飞。
  狄青麟并不意外,花四爷却很惊讶:
  “小侯爷怎么会想到四月堂的堂主就是他?”
  “因为只有王总镖头才有机会把镖银从容掉包。”狄青麟说,“但是劫镖时他决不能在场,所以裘总管才特地从关外赶来卖马,宝马金刀爱马成癖,这种盛会当然不会错过。”
  他笑了笑:“就正如万君武也决不会错过的。”
  ——所以这次春郊试马,不但使王振飞有了不在劫镖现场的理由,也让狄青麟有了刺杀万君武的机会。
  狄青麟举杯敬裘行健:
  “所以裘总管这一环实在是非常重要的,裘总管也不必妄自菲薄。”
  “小侯爷,你真行。”裘行健一饮而尽,“我佩服你。”
  “但是这趟镖也不能就这样劫走,当然一定要找回来,而且决不能由王总镖头自己去找回来。”狄青麟说,“这趟镖本来就是官银,由官府自己找回去当然再好也没有。等到官府发现镖银被掉包,那已经是他们自己的事了,已经有人替他们背黑锅。”
  狄小侯又啜了口酒:“这计划的确妙极,惟一的遗憾是,替他们背黑锅的杨铮还活着。”
  王振飞把花四爷的酒杯拿过去,连饮三杯。
  “他能活到现在,实在是件很遗憾的事。”王振飞说,“幸好他活不长的。”
  “为什么?”
  “因为现在已经有人去杀他了。”
  “这次你们又派出了什么样的高手?”狄青麟冷冷地问。
  “这次不是我们派出去的,我们也派不出那样的高手。”
  “哦?”
  “他要杀杨铮,只因为他认出了杨铮是他一个大仇人的后代。”王振飞说,“而且是他主动来找我打听杨铮的行踪。”
  “他为什么会找到你?”
  “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找到我,大概是因为他知道我的镖银被掉了包,嫌疑最大的就是杨铮。”王振飞说,“他本来就是个神通广大的人,知道的事本来就比别人多。”
  狄青麟的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盯着王振飞问:
  “这个人是谁?”
  “就是名震天下的‘神眼神剑’蓝一尘,蓝大先生。”
  “哦!”花四爷的眼睛睁得比平常大了一倍。
  狄青麟叹了口气:“如果是他,那么杨铮这次真是死定了。”
  这时候杨铮还没有死。
  他正在用力敲一家人的门,敲得很急,就好像知道后面已有人追来,只要一追到,就随时可以将他刺杀于剑下。
  第六回 黯然销魂处
  “快刀”方成早巳醒了。杨铮一开始敲他的门,他就醒了。
  但是他没有去应门。
  刀就在他的枕下,他轻轻按动刀鞘吞口上的机簧,慢慢地拔出刀,赤着足跳下床,从后窗掠出,翻过后院的墙,绕到前门。
  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人,正在用力敲他的门,十几尺外的一棵大树后,还躲着一个人。
  他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来干什么的,如果要对他不利,就不该这样用力敲门。
  这一点他能想得通,可是他不愿冒险。
  他决定先给这个人一刀,就算砍错了,至少总比被别人错砍了的好。
  ——这就是江湖人的想法,因为他们也要生存。
  ——一个江湖人要生存下去并不容易。
  杨铮还在敲门,他相信屋里的人决不会睡得这么死。他也知道“快刀”方成是万大侠最得意的弟子,所以方成这一刀砍空了:
  刀光一闪起,杨铮已翻身退了出去。
  刀快,杨铮的反应更快,而且用最快最直接的方法证明了自己的身份。
  他拿出了一张照会各县方便行事的海捕公文。
  方成很惊讶。
  “想不到你真是个捕头。”他说,“想不到六扇门里的鹰爪也有你这样的身手。”
  杨铮苦笑:“如果刚才你一刀砍掉—了我的脑袋怎么办?”
  方成的回答很干脆:“那么我就挖个坑把你埋了,把躲在那边树后的那个朋友也一起埋了。谁叫你半夜三更来敲我大门的?”
  他是个直爽的人,所以杨铮也很直爽地告诉他:
  “我来找你,只因为我想来问你,万大侠究竟是怎么死的?”
  “大概是因为酒喝得太多。”方成黯然叹息,“他老人家年纪越大,越要逞强,连喝酒都不肯服输。”
  “听说他死的时候正在方便?”杨铮问,“你们为什么没有跟去照顾?”
  “因为他老人家一喝多就要吐,吐的时候决不让别人看见。”
  “他一直都是这样子的?”
  “几十年来都是这样子的。”方成又叹息,“如果我们劝他少喝点,他就要骂人。”
  “知道他有这种习惯的人多不多?”
  “大概不少。”
  “那次花爷请的客人多不多?”
  “客人虽然不少,能被花四爷请到后面去的人却没有几个。”
  “有哪几个?”
  “除了我们之外,好像只有‘中原’的王振飞总镖头和狄小侯。”方成说,“别的人我都记不太清楚了。”
  “万大侠去方便的时候,王总镖头和狄小侯在什么地方?”
  “王老总还在,狄小侯却早就带着个大美人回房去了。”
  杨铮早就发觉自己的心又开始跳得很快,一直握紧双拳控制着自己,沉住气问:
  “万大侠和狄小侯之间有没有什么过节?”
  “没有。”方成毫不考虑就回答,“非但没有过节,而且还很有好感,狄小侯还送了我师傅一匹价值万金的宝马。”
  “万大侠去世后,狄小侯是不是就带着他那位美人走了?”
  “第二天就走了。”
  “在花四爷的牡丹庄里,有没有人打过那位美人的主意?”
  “狄小侯的女人谁敢动?”方成说得很坦白,“就算有人想动也动不了的。”
  杨铮本来已经觉得没有什么问题可以问了,可是方成忽然又说:
  “如果你怀疑我师傅是死在别人手里的,你就错了。”方成说得很肯定,“他老人家一生胸襟开阔,待人以诚,除了和青龙会有一点小小的过节外,决没有任何仇家。”
  杨铮的瞳孔立刻收缩,双拳握得更紧。
  “一点小小的过节?是什么过节?”
  “其实也不能算什么大不了的过节。”方成说,“我也只不过听他老人家偶然说起,青龙会一直想要他老人家加入,他老人家一直不肯。”
  方成又补充:“可是青龙会一直都没有正面和他老人家起过冲突。”
  杨铮站在那里发了半天呆,忽然抱了抱拳:“谢谢你,对不起,再见。”
  方成却拦住了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铮的回答很绝:
  “谢谢你是因为你告诉我这么多事,对不起是因为我吵醒了你,再见的意思就是说我要走了。”
  “你不能走!”方成板着脸说,“绝对不能走。”
  “为什么?”
  “因为你吵醒了我,我已经睡不着了。”方成说,“不管怎么样,你都要陪我喝两杯才能走。”
  杨铮叹了口气。
  “这两天我天天吃咸菜硬饼,吃得嘴里已经快淡出个鸟来了,我实在想吃你一顿。”他叹着气说,“只可惜有个人决不肯答应的。”
  “谁不肯答应?”
  “就是躲在大树后面的那个人。”
  “你怕他?”
  “有一点。”杨铮说,“也许还不止一点。”
  “你为什么要怕他?”方成不服气,“他是你的什么人?”
  “她也不是我的什么人。”杨铮说,“只不过是我的内人而已。”
  他还特别解释:“内人的意思就是老婆。”
  方成站在那里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也抱了抱拳,说:“谢谢你,对不起,再见。”
  “你这是什么意思?”杨铮也忍不住问。
  “谢谢你是因为你肯把这种丢人的事告诉我,对不起是因为我宁可睡不着也不要一个怕老婆的人陪我喝酒。”方成忍住笑,故意板着脸说,“再见的意思就是你请走吧!”
  杨铮大笑。
  这么多天来,只有这一次他是真心笑出来的!
  夜深,听月小筑的人却未静,因为一坛女儿红已经差不多被他们喝了下去。
  计划已完成,一百八十万两银子已经在侯府的库房里,杨铮已将死在蓝大先生的剑下。
  大家都很愉快。
  只有狄青麟例外,这个世界上好像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他觉得愉快和刺激的事了。
  在一坛酒还没有喝完之前,他又问王振飞:
  “你相信蓝大先生一定能找到杨铮?”
  “一定。”
  “杨铮的行踪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已经到县衙里的签押房去看过他的履历档案。”王振飞说,“是赵头儿带我去的。”
  ——赵正无疑也是这条链子其中的一环,所以他故意将倪八的行踪告诉杨铮,自己却迟迟不来,决不想和杨铮争功。
  “杨铮是大林村的人,从小就和他的寡母住在村后那片大树林外面,如乇也是那个村子里的人。”王振飞说,“这次他是请如玉一起走的。他要调查这件案子,总不能带着个姑娘在身边,一定会先把如玉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
  王振飞又道:“他的兄弟都已经被关在牢里,他根本没有别的可靠朋友,根本没有地方可去,所以我算准他一定会先把如玉送回他的老家,他们走的也正是回大林村的那条路。”
  他算得确实很准。
  他能够坐上青龙会四月堂主的交椅,并非侥幸;要当“中原镖局”的总镖头,也不是件容易事。
  “我敢保证,明天这个时候,杨铮一定会回到大林村,一定已经死在蓝山古剑下了。”
  第二天的黄昏,杨铮果然带着如玉回到了他们的故乡。
  青梅子、黄竹马,赤着脚在小溪里捉鱼虾,缩着脖子在雪地里堆雪人,于拉着手奔跑过遍地落叶的秋林。
  多么愉快的童年!多少甜蜜的回忆!
  就像是做梦一样,他们又手拉着手回到这里,故乡的人是否无恙?
  他们并没有回到村里去,却绕过村庄,深入村后的密林。
  春雨初歇,树林里阴暗而潮湿,白天看不见太阳,晚上也看不见星辰。就算是村里的人也不敢人林太深,因为只要一迷路就难得走出去。
  杨铮不怕迷路。
  他从小就喜欢在树林里乱跑,到了八九岁时,更是每天都要到这片树林里来逗留一两个时辰,有时连晚上都会偷偷地溜去。
  谁也不知道他在树林里干什么,他也从来不让任何人跟他在一起,就连吕素文都不例外。
  这是他第一次带她来。
  他带着她在密林里左拐右拐,走了半个多时辰,走到一条隐藏在密林最深处的泉水旁,就看到了一栋破旧而简陋的小木屋。
  吕素文虽然也是在村子里生长的,却从来没有到这地方来过。
  木屋的小门上一把生了锈的大锁,木屋里只有一床一桌一椅,一个粗碗,一盏瓦灯和一个红泥的火炉,每样东西都积满了灰尘。屋角蛛网密结,门前青苔厚绿,显然已经很久没人来过。
  以前有人住在这里时,他的生活也一定过得十分简朴、寂寞、艰苦。
  吕素文终于忍不住问杨铮:
  “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
  “因为我以前天天都到这里来。”杨铮说,“有时候甚至一天来两次。”
  “来干什么?”
  “来看一个人!”
  “什么人?”
  杨铮沉默了很久,脸上又露出那种又尊敬又痛苦的表情,又过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是来看我父亲的。”杨铮轻抚着窗前的苔痕:“他老人家临终前的那一年,每天都会站在这个窗口,等我来看他。”
  吕素文吃了一惊。
  杨铮还在襁褓中就迁人大林村,他的母亲一直孀居守寡,替人洗衣服做针线来养她的儿子。
  吕素文从来不知道杨铮也有父亲。她想问杨铮,他的父亲为什么要一个人独居在这密林里不见外人。
  但是她没有问。
  经过多年风尘岁月,她已经学会为别人着想,替别人保守秘密,决不去刺探别人的隐私,决不问别人不愿回答的问题。
  杨铮自己却说了出来。
  “我的父亲脾气偏激,仇家遍布天下,所以我出生之后,他老人家就要我母亲带我躲到大林村。”杨铮凄然道,“我八岁的时候,他老人家自己又受了很重的内伤,也避到这里来疗伤,直到那时候,我才看见他。”
  “他老人家的伤有没有治好?”
  杨铮黯然摇头:“可是他避到这里来之后,他的仇人们找遍天下也没有找到他,所以我带你到这里来,因为我走了以后,也绝对没有人能找得到你。”
  吕素文的嘴唇忽然变得冰冷而颤抖,但却还是勉强压制着自己。
  她是个非常懂事的女人,她知道杨铮这么说一定有理由的,否则他怎么会说他要走?
  他本来宁死也不愿离开她的。
  天暗了,灯里的油已燃尽,吕素文在黑暗中默默地擦拭屋里的积尘。
  杨铮却翻开地上的一块木板,从木板下的地洞里提出个生了锈的铁箱子。
  铁箱里居然有个火折子。
  他打亮了火折,吕素文就看见了一件她从未看见过的武器。
  一间极宽阔的屋子,四壁雪白无尘,用瓷砖铺成的地面,明洁如镜。
  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两个蒲团。
  应无物盘膝坐在一个蒲团上,膝头横摆着那根内藏蛇剑的青竹杖,仿佛已老僧人定,物我两忘。
  狄青麟也盘膝坐在另一个蒲团上。两人对面相坐,也不知道已经坐了多久。
  窗外天色渐暗,狄青麟忽然问应无物:“你是不是见到过杨恨?”
  “十八年前见过一次。”应无物说,“那一次我亲眼见到他在一招间就把武当七子中的明非子的头颅钩下,只不过他以为我看不见而已,否则恐怕我也活不到现在了。”
  “他的武功真的那么可怕?”
  “他的武功就像他的人一样,偏激狠辣,专走极端。”应无物说,“他的武器也是种专走偏锋的兵刃,和江湖中各门各派的路数都不一样,江湖中也从未有人用过那种武器。”
  “他用的是什么兵刃?”
  “是一柄钩,却又不是钩。”应无物道,“因为那本来应该是一柄剑,而且应该是属于蓝一尘的剑。”
  “为什么?”
  “蓝一尘平生最爱的就是剑,那时候他还没有得到现在这柄蓝山古剑,却在无意中得到一块号称‘东方金铁之英’的铁胎。”
  那时江湖中能将这块铁胎剖开,取铁炼钢淬剑的人并不多。
  蓝一尘找了多年,才找到一位早已退隐多年的剑师,一眼就看出了这块铁胎的不凡,而且自称绝对有把握将它淬炼成一柄吹毛断发的利器。
  他并没有吹嘘,七天之内他就取出了铁胎中的黑铁精英。
  炼剑却最少要三个月。
  蓝一尘不能等,他已约好巴山剑客论剑于滇南苍山之巅。
  这时候他已经对这位剑师绝对信任,所以留下那块精铁去赴约了。那时他还不知道这位剑师之所以要退隐,只因为他有癫痫病,时常都会发作,尤其在紧张时更容易发作。
  炼剑时一到了炉火纯青、宝剑已将成形的那一瞬间,正是最重要最紧张的一刻,一柄剑的成败利钝,就决定在那一瞬间。
  应无物说到这里,狄青麟已经知道那位剑师这次可把剑炼坏了。
  “这次他竟将那块精铁炼成了一把形式怪异的四不像。”应无物道,“既不像刀,也不像剑,前锋虽然弯曲如钩,却又不是钩。”
  “后来呢?”
  “蓝一尘大怒之下,就逼着那位剑师用他自己炼成的这样怪东西自尽了!”应无物说,“蓝一尘又愤怒、又痛心,也含恨而去,这柄怪钩就落在附近一个常来为剑师烹茶煮酒的贫苦少年手里。谁也想不到他竟用这柄怪钩练成了一种空前未有的怪异武功,而且用它杀了几十位名满天下的剑客。”
  “这个贫苦少年就是杨恨?”
  “是的!”应无物淡淡的说,“如果蓝一尘早知道有这种事,恐怕早已把他和那位剑师一起投入炼剑的洪炉里去了。”
  夜色已临,三十六个白衣童子,手里捧着七十二架点着蜡烛的青铜烛台,静悄悄地走进来,将烛台分别摆在四壁,又垂手退了出去。
  狄青麟忽然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应无物伏身一拜,恭恭敬敬地说:
  “弟子狄青麟第十一次试剑,求师傅赐招。”
  火折一打着,铁箱里就有件形状怪异的兵刃,闪起了一道寒光,直逼吕素文的眉睫。
  她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忍不住问:
  “这是什么?”
  “这是种武器,是我父亲生前用的武器。”杨铮神情黯然,“这也是我父亲惟一留下来给我的遗物,可是他老人家又再三告诫我,不到生死关头,非但决不能动用它,而且连说都不能说出来。”
  “我也见到过不少江湖人,各式各样的兵刃武器我都见过,”吕素文说,“可是我从来也没有见过像这样子的。”
  “你当然没有见到过。”杨铮说,“这本来就是件空前未有,独一无二的武器。”
  “这是剑,还是钩?”
  “本来应该是剑的,可是我父亲却替它取了个特别的名字,叫作离别钩。”
  “既然是钩,就应该钩住才对,”吕素文问,“为什么要叫作离别?”
  “因为这柄钩无论钩住什么,都会造成离别,”杨铮说,“如果它钩住你的手,你的手就要和腕离别;如果它钩住你的脚,你的脚就要和腿离别。”
  “如果它钩住我的咽喉,我就要和这个世界离别了?”
  “是的。”
  “你为什么要用这么残忍的武器?”
  “因为我不愿离别,”杨铮凝视着吕素文,“不愿跟你离别。”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一种几乎已接近痛苦的柔情,“我要用这柄离别钩,只不过为了要跟你相聚,生生世世都永远相聚在一起,永远不再离别。”
  吕素文明白他的意思,也明白他对她的感情,而且非常明白。
  可是她的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
  幸好这时候火折子已经灭了,杨铮已经看不见她的脸,也看不清她的泪。
  那柄寒光闪闪的离别钩,仿佛也已消失在黑夜里。
  ——如果它真的消失了多好!
  吕素文真的希望它已经消失了,永远消失了,永远不再有离别钩,永远不再离别。
  永远没有杀戮和仇恨,两个人永远这么样平和安静地在一起,就算是在黑暗里,也是甜蜜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杨铮才轻轻地问她:
  “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要我说什么?”
  “你已经知道我要走了,已经知道我要带着这柄离别钩和你别离。我这么做虽然是为了要跟你永远相聚,可是这一别也可能永无相聚之日,”杨铮说,“因为你也知道我的对手都是非常可怕的人。”
  他的声音仿佛非常遥远,非常非常遥远,“所以你可以说你不愿一个人留在这里,可以要我也留下来。既然没有别人能找到这里来,我们为什么不能永远留在这里相聚在一起?”
  密林里一片沉寂,连风吹木叶的声音都没有,连风都吹不到这里。
  木屋里也一片沉寂,不知道过了多久,吕素文才轻轻叹了口气。
  “如果我比现在年轻十岁,我一定会这样说的,一定会想尽千方百计留下你,要你抛下一切,跟我在这种鬼地方过一辈子。”
  如果她真的这样做了,杨铮心里也许反而会觉得好受些。
  但是她的冷静,这种令人心碎的冷静,甚至会逼得自己发疯。
  一个人要付出多痛苦的代价才能保持这种冷静?
  杨铮的心在绞痛!
  她宁可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留在这个鬼地方,绝望地等待着他回来,也不愿勉强留下他。
  因为她知道他要去做的事是他非做不可的,如果她一定不愿他去做,一定会使他痛苦悔恨终身。
  她宁可自己忍受这种痛苦,也不愿阻止她的男人去做他认为应该做的事。
  ——一个女人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做到这一点?
  夜凉如水。杨铮忽然觉得有一个光滑柔软温暖的身子慢慢地靠近他,将他紧紧拥抱。
  他们什么话都没有再说。
  他们已互相沉浸在对方的欢愉和满足中,这是他们第一次这么亲密,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了。
  冷风吹入窗户,窗外有了微光。
  吕素文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身体里仍可感觉到昨夜激情后的甜蜜,心里却充满酸楚和绝望。
  杨铮已经悄悄地走了。
  她知道他走,可是她假装睡得很沉。他也没有惊动她。
  因为他们都已不能再忍受道别时的痛苦。
  桌上有个蓝布包袱,他把剩下的粮食都留下给她,已经足够让她维持到他回来接她的时候。
  期限已经只剩下七天,七天内他一定要回来。
  如果七天后他还没有回来呢?
  她连想都不敢去想。她一定要努力集中思想,不断地告诉自己:
  “既然我们已经享受过相聚的欢愉,为什么不能忍受别离的痛苦?未曾经历过别离的痛苦,又怎么会知道相聚的欢愉?”
  第七回 黎明前后
  黎明。
  树林里充满了清冷而潮湿的木叶芬芳,泥土里还留着去年残秋时的落叶。
  可是现在新叶已经又生出了。古老的树木又一次得到新的生命。
  如果没有枯叶,又怎么会有新叶再生?
  杨铮用一块破布卷住了离别钩,用力握在手里,挺起胸膛大步前行。
  ——他一定要回来,七天之内他无论如何都要回来。
  如果他不能回来了呢?
  这问题他连想都不敢想,也没法子去想了,因为他已经感觉到一种逼人的杀气。
  然后他看见了蓝大先生。
  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蓝一尘忽然间就已经出现在他的眼前,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眼色看着他。
  杨铮当然会觉得有一点意外,他问蓝一尘:
  “你怎么会来的?”
  “我是一路跟着你来的。”蓝一尘说,“想不到你真是杨恨的儿子。”
  他的声音里也带着很奇怪的感情,也不知是讥诮,是痛惜,还是安慰。
  “我跟你来,本来还想再见他一面。”蓝一尘叹息,“想不到他竟已先我而去。”
  杨铮保持着沉默。
  在这种情况下,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蓝大先生目光已移向他的手,盯着他手里用破布卷住的武器。
  “这是不是他留给你的离别钩?”
  “是的。”杨铮不能不承认,而且不愿否认,因为他一直以此为荣。不管江湖中人怎么说,都没有改变他对他父亲的看法。
  他相信他的父亲决不是卑鄙的小人。
  “我知道他一定会将这柄钩留给你。”蓝一尘说,“你为什么一直不用它?是不是因为你不愿让别人知道你是杨恨的儿子?”
  “你错了。”
  “哦?”
  “我一直没有用过它,只因为我一直不愿使人别离。”
  “现在你为什么又要用了?”
  杨铮拒绝回答。
  这是他自己的事,他不必告诉任何人。
  蓝一尘忽然笑了笑:“不管怎么样,现在你既然已经准备用它,就不妨先用来对付我。”
  杨铮臂上的肌肉骤然抽紧。
  “对付你?”他问蓝一尘,“我为什么要用它来对付你?”
  蓝一尘冷冷地说:“现在我已经不妨告诉你,如果不是因为我,杨恨就不会受伤,也不会躲到这里来,含恨而死。”
  杨铮额角手背上都已有青筋凸起。
  只听“呛啷”一声龙吟,蓝山古剑已出鞘,森森的剑气立刻弥漫了丛林。
  “我还有句话要告诉你,你最好永远牢记在心。”蓝一尘的声音正如他的剑锋般冰冷无情,“就算你不愿让人别离,也一样有人会要你别离。你人在江湖,根本就没有让你选择的余地。”
  曙色已临,七十二根白烛早已熄灭。
  自从昨夜夜深,狄青麟拔出了那柄暗藏在腰带里的灵龙软剑后,白烛就开始一根根熄灭,被盘旋激荡的剑气摧灭。
  他们竟已激战了一夜。
  高手相争,往往在一招间就可以解决,生死胜负往往就决定在一瞬间。
  可是他们争的并不是胜负,更没有以生死相拼。
  他们是在试剑,试狄青麟的剑。
  所以狄青麟攻的也不是应无物,而是这七十二根白烛。
  他要将白烛削断,要将每一根白烛都削断。
  可是他的剑锋一到白烛前,就被应无物的剑光所阻。
  烛光全被熄灭后,屋里一片黑暗。
  他们并没有停下来,就算偶尔停下,片刻后剑风又起。
  现在曙色已从屋顶上的天窗照下来,狄青麟剑光盘旋一舞,忽然住手。
  应无物后退几步,慢慢地坐到蒲团上,看来仿佛已经很疲倦。
  狄青麟的神色却一点都没有变,雪白的衣裳仍然一尘不染,脸上也没有二滴汗。
  这个人的精力就好像永远都用不完的。
  应无物的眼仿佛又盲了,仿佛在看着他,又仿佛没有看他。过了很久才问:
  “这次你是不是成功了?”
  “是的。”狄青麟的脸上虽然没有得意的表情,眼睛却亮得发光。
  ——他怎么能说他已成功?
  ——他攻的是白烛,可是七十二根白烛还是好好的,连一根都没有断。
  应无物忽然叹了口气。
  “这是你第十一次试剑,想不到你就已经成功了。”他也不知是在欢喜,还是在感叹:“你让我看看。”
  “是。”
  说出了这一个字,狄青麟就走到最近的一个烛台前,用两根手指轻轻拈起一根白烛。
  他只拈起了一半。
  半根白烛被他拈起在手指上,另外半根还是好好地插在烛台上。
  这根白烛早就断了,看起来虽然没有断,其实早已断了。断在被剑气摧灭的烛蕊下三寸间,断处平整光滑如削。
  这根白烛本来就是被削断的,被狄青麟的剑锋削断的。
  白烛虽断却不倒,因为他的剑锋太快。
  每一根白烛都没有倒,可是每一根都断了,都断在烛蕊下三寸间,断处都平整光滑如削,都是被他剑锋削断,就好像他是用尺量着去削的。
  那时候屋子里已完全没有光,就算用尺量,也不能量得这么准。
  应无物的脸色忽然也变得和他的眼角同样灰暗。
  狄青麟是他的弟子,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现在狄青麟的剑法已成,他本来应该高兴才对。
  但是他心里却偏偏又有种说不出的空虚惆怅,就好像一个不愿承认自己年华已去的女人,忽然发现自己的女儿已经做了别人的新娘一样。
  过了很久很久,应无物才慢慢地说:“现在你已经用不着再怕杨铮了。就算他真是杨恨之子,就算杨恨复生,你也可将他斩于剑下。”
  “可惜杨铮用不着我出手就已死定了。”狄青麟道,“现在他恐怕已经死在蓝大先生手里。”
  应无物脸上忽然露出种无法形容的表情,盲眼中忽然又射出了光,忽然问狄青麟:
  “你知不知道上次我为什么不杀杨铮?”
  “因为你根本用不着自己出手。”狄青麟说,“你知道蓝一尘一定不会放过他。”
  你错了。
  应无物说:“我不杀他,只因为我知道蓝一尘决不会让我动他的。”
  狄青麟的瞳孔又骤然收缩。
  “为什么?”
  “因为蓝一尘是杨恨惟一的一个朋友。”应无物道,“杨恨平生杀人无数,仇家遍布天下,就只有蓝一尘这一个朋友。”
  狄青麟什么话都没有再说,忽然大步走了出去,走过应无物身旁时,忽然反手一剑,由应无物的后背刺入了他的心脏。
  密林中虽然看不见太阳,树梢间还是有阳光照射而下。
  杨铮慢慢地将包扎在离别钩外的破布一条条解开,解得非常慢,非常小心,就好像一个温柔多情的新郎在解他害羞的新娘的嫁衣一样。
  因为他要利用这段肘间使自己的心情平静。
  他已看见过蓝大先生出手,那一剑确实已无愧于“神剑”二字。
  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自己能击败这柄神剑,可是现在他一定要胜。
  因为他不能死,决不能死。
  最后一条破布被解开时,杨铮已出手,用一种非常怪异的手法,从一个让人料想不到的地方反钩出去,忽然间又改变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
  江湖中很少有人看见过这种手法,看见过这种手法的人大多数都已和人间离别了。
  蓝大先生的古剑却定如蓝山。
  他好像早已知道杨铮这种手法的变化,也知道这种变化之诡异复杂决不是任何人能想像得到的,也绝非任何人所能招架抵挡。
  所以他以静制动,以定制变,以不变应万变。
  但是他忘记了一点。
  杨恨纵横江湖,目空天下,从未想到要用自己的命去拼别人的命。
  他根本没有必要去拼命。
  杨铮却不同。
  杨铮会拼命,随时都准备拼命。
  他已经发现自己随便怎么“变”都无法胜过蓝大先生的“不变”。
  ——有时“不变”就是“变”,比“变”更变得玄妙。
  杨铮忽然也不变了。
  他的钩忽然用一种丝毫不怪异的手法,从一个任何人都能想得到的部分刺了出去。
  他的钩刺出去时,他的身子也扑了过去。
  他在拼命。
  就算他的钩一击不中,可是他还有一条命,还可以拼一拼。
  他不想死。
  可是到了不拼命也一样要死的时候,他也只有去拼了。
  这种手法决不能算是什么高明的手法,在离别钩繁复奥妙奇诡的变化中,决没有这种变化。
  就因为没有这种变化,所以才让人想不到,尤其是蓝一尘更想不到。
  他对离别钩的变化太熟悉了,对每一种变化他都太熟悉了。
  在某种情况下,对某一件事太熟悉也许还不如完全不熟悉的好。
  ——对人也是一样,所以出卖你的往往是你最熟悉的朋友,因为你想不到他会出卖你,想不到他会忽然有那种变化。
  现在正是这种情况。
  杨铮这一招虽勇猛,其中却有破绽,蓝一尘如果即时出手,他的剑无疑比杨铮快得多,很可能先一步就将杨铮刺杀。
  但是身经百战的蓝大先生这一次却好像有点乱了,竟没有出手反击,却以“旱地拔葱”的身法,硬生生将自己的身子凌空拔起。
  这是轻功中最难练的一种身法,这种身法全凭一口气。
  他本来完全没有跃起的准备,所以这一口气提上来时就难免慢了一点,虽然相差最多也只不过在一刹那间,这一刹那却已是致命的一刹那。
  他可以感觉到冰冷的钩锋已钩住了他的腿。
  他知道他的腿已将与他的身子离别了,永远离别。
  鲜血飞溅,血光封住了杨铮的眼。
  等他再睁开眼时,蓝一尘已倒在树下,惨白的脸上已全无血色,一条腿已齐膝而断。
  纵横江湖的一代剑客,竟落得如此下场。
  杨铮心里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怜悯,但是他也没有忘记他父亲临死前的悲愤与悒郁。
  他冲过去问蓝一尘:“我父亲跟你有什么仇恨?你为什么要将他伤得那么重?”
  蓝一尘看着他,神眼已无神,惨白的脸上却露出一抹凄凉的笑意。
  “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他的声音低而虚弱,“那一年的九九重阳,我被武当七子中还没有死的五个人一路追杀,逃到终南绝顶忘忧崖。”
  危崖千丈,下临深渊,已经是绝路,蓝一尘本来已必死无疑。
  “想不到你父亲居然赶来了,和我并肩作战,伤了对方四人,最后却还是中了无根子一招内家金丝绵掌。”蓝一尘黯然道,“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他是决不会受伤的。其实他并不欠我什么,我将那柄钩送给他时,只不过因为我觉得那已是废物,想不到你父亲竟将它炼成一种天下无双的利器。”
  杨铮脸色惨变,冷汗已湿透衣裳。
  “他受伤,只因为他要救你?”
  “是的。”蓝一尘说,“他的师傅是位剑师,虽然因为炼坏我一块神铁而含羞自尽,却不是被我逼死的。自从我埋葬了他的师傅,将那柄残钩送给他之后,他就一直觉得欠我一份情。他知道武当七子与我有宿怨,就先杀了七子中的明是和明非。”
  蓝一尘长叹:“他虽然脾气不好,却是条恩怨分明的好汉。”
  杨铮的心仿佛已被撕裂。
  他的父亲是条恩怨分明的好汉,他却将他父亲惟一的恩人和朋友重伤成残废。
  他怎么能去见他的亡父于地下?
  蓝大先生对他却没有一点怨恨之意,反而很温和地告诉他:
  “我知道你心里在怎么想。可是你也不必因为伤了我而难受,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你救回来的。”他说,“那一次如果没有你,我已死在应无物剑下。”
  他苦笑道:“因为我的眼力早已不行了。我处处炫耀我的神眼,为的就是要掩饰这一点。那天晚上无星无月,我根本已看不见应无物出手,他一拔剑,我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就好像十年前我被武当七子追到忘忧崖时一样。”
  他的声音更虚弱,挣扎着拿出个乌木药瓶,将瓶中药全都嚼碎,一半教在断膝上用衣襟扎好,一半吞了下去,然后才说:
  “所以现在我已欠你们父子两条命了。一条腿又算什么?”蓝大先生说,“何况你断了我这条腿,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忙。”
  他居然还笑了笑: “自从那次忘忧崖一战之后,我就想退出江湖了,但是别人却不让我退,因为我是蓝一尘,是名满天下的神眼神剑,每年都不知有多少人要杀我成名,逼我出手,应无物只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人在江湖,尤其是像他这样的人,就好像是一匹永远被人用鞭子在鞭赶着的马,非但不能退,连停都不能停下来。
  “但是现在我已经可以休息了。”蓝大先生微笑道,“一个只有一条腿拘剑客,别人已经不会看在眼里了,就算战胜了我,也没有什么光彩,所以我也许还可以因此多活几年,过几年太平日子。”
  他说的是实话。
  但是杨铮并没有因为听到这些话而觉得心里比较舒服些。
  “我会还你一条腿。”杨铮忽然说,“等我的事办完,一定会还给你。”
  “你要去做什么事?”蓝一尘问他,“是不是要去找狄青麟和王振飞?”
  “你怎么知道?”
  “你的事我都很清楚。”蓝大先生说, “我也知道王振飞是青龙会的人,因为我亲眼看见他去替那两个青龙会属下的刺客收尸。我故意去找他探听你的消息,他果然很想借我的刀杀了你。”
  他又微笑:“因为江湖中人都以为那位剑师是被我逼死的,除了应无物之外,从来没有人知道我和杨恨的交情。”
  杨铮沉默。
  蓝大先生又说:“我还知道你曾经去找过‘快刀’方成。从他告诉你终那些事上去想,你一定会想到万君武是死在狄青麟手里的,只因为他始冬不肯加入青龙会,‘顺我者生,逆我者死’,青龙会要杀万君武,只有让狄青麟去动手才不会留下后患。由此可见,狄青麟和青龙会也有关系。”
  他的想法和判断确实和杨铮完全一样,只不过其中还有个关键他不知道。
  杨铮本来一直都找不出狄青麟为什么要杀思思的理由。
  现在他才想通了。
  那时思思无疑是狄青麟身边最亲近的人,狄青麟的事只有她知道得最多。
  万君武死的时候,狄青麟一定不在她身边。
  她是个极聪明的女人,不难想到万君武的死和狄青麟必定有关系。
  她一直想缠住狄青麟,很可能会用这件事去要挟他。为了要抓住一个男人,有些女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可惜她看错狄青麟这个人了。
  所以她就从此消失。
  这些都只不过是杨铮的猜测而已。他既没有亲眼看见,也没有证据。
  但是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狄青麟有什么理由要杀思思。
  如果他只不过不想被她缠住,那么他最少有一百种法子可以抛开她,又何必要她的命?
  蓝大先生只知道杨铮要寻回被掉包的镖银,并不知道他还要查出思思的死因。
  所以他只不过替杨铮查出了一点有关王振飞和青龙会的秘密。
  他自己也想不到他查出的这一点不但是个非常重要的关键,而且是一条线索。
  ——万君武的死,思思的死,莲姑的死,如玉的危境,要杀她的小叶子,镖银的失劫,银鞘的掉包,青龙会的刺客,为刺客收尸的人,被掉包后镖银的下落。这些事本来好像完全没有一点关系,现在却都被一条线串连起来了。
  乌木瓶里的药力已发作。
  一个经常出生人死的江湖人,身边通常都会带着一些救伤的灵药,有些是重价购来,有些是好友所赠,有些是自己精心配制。不管是用什么方法得来的,都一定非常有效。
  蓝大先生的脸色已经好得多了。
  “刚才我故意激怒你,逼你出手,就因为要试试你已经得到你父亲多少真传。”他说,“离别钩的威力,一定要在悲愤填膺时使出来才有效。”
  他的腿虽然也因此而离别,但是他并不后悔。
  能在一招间刺断蓝大先生一条腿的人,普天之下也没有几个。
  “以你现在的情况,王振飞已不足惧。”蓝一尘说,“真正可怕的是应无物和狄青麟。”
  “应无物和狄青麟之间也有关系?”
  “非但有关系,而且关系极密切。”蓝一尘道,“江湖中甚至有很多人在谣传,都说应无物是狄青麟母亲未嫁时的密友。”
  “谣传不可信。”杨铮道,“我就不信。”
  蓝大先生眼中露出赞赏之色,他已经发现他的亡友之子也是条男子汉,不探人隐私,不揭人之短,也不轻信人言。
  “可是不管怎么样,狄青麟都一定已经得到应无物剑法的真传。”蓝一尘道,“现在说不定连应无物都不是他的对手。”
  “我会小心他的。”
  蓝大先生沉思着,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沉声道:“如果狄青麟的剑法真的已胜过应无物,你就有机会了!”
  “为什么?”
  “因为在一个世袭一等侯的一生中,决不能容许任何一个人在他身上留下一点污点。”蓝大先生道,“如果应无物已经不是他的对手,对他还有什么用?”
  杨铮的双拳握紧:“狄青麟真的会做这种事?”
  “他会的。”蓝一尘道,“你的身世性格都和他完全不同,所以你永远不能了解他的想法和做法。”他忽然叹了口气,“要做狄青麟那样的人也很不容易,他也有他的痛苦。”
  ——谁没有痛苦?
  ——只要是人,就有痛苦,只看你有没有勇气去克服它而已。如果你有这种勇气,它就会变成一种巨大的力量,否则你只有终生被它践踏奴役。
  蓝大先生慢慢地移动了一下身子,使自己坐得更舒服些。
  “现在你已经可以走了,让我好好地休息。”他闭上了眼睛,“不管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等你活着回来再说也不迟。”
  “你能活着等我回来?”
  蓝大先生笑了笑:“直到现在为止,我能活下去的机会还是比你大得多。”
  杨铮深深地吸了口气,转过身,大步走出了这个阴暗的树林。
  树林外,阳光正普照着大地。
  阳光如此灿烂辉煌,生命如此多彩多姿,他相信蓝大先生一定能照顾自己,一定能活下去的。
  但是他对他自己的生死却完全没有把握。
  第八回 天意如刀
  阳光升起,照射着密林外那条崎岖不平的小路,也同样照射着侯府中那条宽阔华丽的长廊。
  只有阳光是最公平的,不管你这个人是不是快死了,都同样会照在你身上,让你觉得光明温暖。
  杨铮走在阳光下的时候,狄青麟也同样走在阳光下。
  虽然他已经过一夜激战,却还是觉得精神抖擞,容光焕发,还可以去做很多事。
  他的精力仿佛永远都用不完的,尤其是在他自己对自己觉得很满意的时候。
  他对他刚才反手刺出的那一剑就觉得非常满意。
  那一剑无论速度、力量、部位、时机,都把握得恰到好处,甚至可以说已经到达剑术的巅峰。
  能做到这一点绝非侥幸,他也曾付出过相当巨大的代价。
  现在他决定要去好好地享受享受,这是他应得的。
  因为他又胜了。
  胜利仿佛永远都属于他。
  小青也已属于他。
  花四爷来的时候,又把她带来了,现在一定正满怀渴望在等着他。
  一想起这个女人水蛇般扭动的腰肢和脸上那种永远都带着饥渴的表情,狄青麟就会觉得有一股热意自小腹间升起。
  这才是真正的享受。
  对狄青麟来说,除了生与死之外,世上没有任何事比这种享受更真实。
  杀人非但没有使他虚弱疲倦,反而使他更振奋充实。每次杀人后他都是这样子的。
  ——女人为什么总是好像和死亡连在一起?
  他一直觉得女人和死亡之间,总是好像有某种奇异而神秘的关系。
  长廊走尽。他推开一扇门走进去,小青就赤裸着投入他怀里。
  数度激情过后,她已完全软瘫。她能征服男人,也许就是每次她都能让她的男人觉得她已完全被征服。
  可是等到狄青麟沐浴出来后,她立刻又恢复了娇艳,而且已经替他倒了杯酒,跪在他面前,用双手捧到他的唇边。
  没有人要她这么做,这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她喜欢服侍男人,喜欢被男人轻贱折磨。
  这样的女人并不多。这样的女人才真正能使男人快乐。
  狄青麟心里在叹息,接过她的酒杯,一口喝了下去,正想再次拥抱她。
  这次小青却蛇一般地从他怀里滑走了,站得远远的,用一种奇异的表情看着他。
  狄青麟苍白的脸忽然扭曲,满头冷汗雨点般滚落下来。
  “酒里有毒!”他的声音也已嘶哑,“你是不是在酒里下了毒?”
  小青脸上惊惧的表情立刻消失,又露出了让人心跳的媚笑。
  “你是个很不错的男人,我本来舍不得要你死的,可惜你知道的事太多了。”小青媚笑着道,“你活着,对我们已经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你们?”狄青麟问,“你也是青龙会的人?”
  小青笑得更甜:“我怎么会不是?”
  狄青麟勉强支持着。
  “你们的银子还在我的库房里,我死了,你们怎么拿得走?”
  “银子本来就在你这里,因为你本来就是这件劫案的主谋,我为了要查出你的秘密,不惜失身于你,才把这件案子侦破。为了自卫,所以才杀了你。小青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虽然是位小侯爷,也没有用的。”
  “可是银子你们还是要交回官府,你们自己还是拿不到。”
  “我们本来就不想要这一百八十万两银子,因为它太烫手了。”小青说,“我们只要能拿到三成,就已经心满意足。”
  “三成?”
  “你难道不知道官府已经出了悬赏,无论谁能找回这批镖银,都可以分到三成花红?小青说,“三成就是五十四万两,已经不算少了。他们给得心甘情愿,我们拿得心安理得,大家都没有一点麻烦,岂非皆大欢喜?就算其中还有点让人怀疑的地方,也没有人再去追究了。”
  “杨铮呢?”
  “那个混小子只不过是被我们用来做幌子的,我们一定要你认为我们是想用他来背黑锅,你才会中我们的计。”
  狄青麟好像还想说什么,却已连一个字都说不出,他的咽喉仿佛已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无声无息地紧紧扼住。
  小青看着他,好像也有点同情的样子。
  “其实你也不能怪我们要这样对你。”她说,“你不但知道得太多了,而且你是位小侯爷,一位世袭一等侯的家里多少总有点传家之宝,也许还不止一百八十万两,你死了,也许就是我们的了。”
  她吃吃地笑着道:“你凭良心说,我们这件事做得漂亮不漂亮?”
  狄青麟看着她,苍白高傲的脸上忽然又变得全无表情,嘴角却露。出了一丝残酷的笑意。
  “还有件事你应该问我的。”他说。
  “什么事?”
  “你应该问我,喝下了你那杯特地为我精心调配的穿肠封喉的毒酒后,本来应该早就死了,为什么直到现在没有死?”
  小青脸上的肌肉突然僵硬,娇媚甜美的笑容突然变成无数条可怕的皱纹。
  就在这一瞬间,这个年轻美貌的女人好像已忽然老了几十岁,好像已经老得随时都可以去死了。
  “难道你早已知道?”她问狄青麟。
  “大概比你想像中早一点。”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因为你还有用。”狄青麟的声音平静而冷酷,“因为那时候我还可以用你。”
  小青娇嫩美丽的脸上忽然有一根根青筋凸起,一个仙子般可爱的女人忽然变得恶魔般可怕,忽然从发髻里拔出根七寸长的尖针,向狄青麟的心脏刚过去。
  “你不是人,根本就不是人。”她嘶声呼喊,“你根本就是个畜生!”
  狄青麟冷冷地看着她扑过来,连动都没有动,只不过冷冷地告诉她:
  “一个女人如果连畜生和人都分不清楚,这个女人恐怕就没有什么用了。”
  赵正住在省府衙门后的一个小四合院里,是他升任了总捕之后官家替他盖的。这个官秩虽不高却很有权力的差使,他已干了十几年,这栋房子也被他从新的住成旧的,家里的木柱也已快被白蚁蛀空。
  但他却好像还是住得很安逸。
  因为现在他已经快到退休的年纪了,退休之后就再也用不着住这种破屋。
  他已经用好几个不同的化名在别的地方买了好几栋很有气派的庄院宅第,附近的田地房产也都是他的,已经够他躺着吃半辈子。
  赵正年轻的时候也曾娶过妻子,可是不到半年,就因为偷了他三两银子去买脂胭花粉而被他休了,回娘家不久,就在梁上结了条绳子上了吊。
  从此之后,他就没有再娶过亲,也没有什么人敢把女儿嫁给他。
  可是他一点都不在乎。
  他身旁总有两三个长得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在伺候他,替他端茶倒水铺床叠被捶腿洗脚。
  这一天的天气不错,他特地从门口叫了个推着车子磨刀铲剪的跛子老头进来。他自己用的一把朴刀、一把折铁刀和厨房里的三把菜刀都需要磨一磨了。
  这个跛老头姓凌,终日推着辆破车在附近几个乡镇替人磨刀,磨得特别仔细。一把生了锈的钝刀,经过他的手一磨之后,马上就变了样子。
  赵正叫人端了把躺椅,沏了壶浓茶,坐在院子里的花棚下看他磨刀。
  院子里既然有人,所以大门就没有关,所以杨铮用不着敲门就直接走了进来。
  赵正显然觉得很意外,却还是勉强站了起来,半笑不笑地问杨铮:
  “你倒是位稀客,今天大驾光临,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我?”
  “没有,连一点好消息都没有。”杨铮说,“我只不过想来找你聊聊。”
  赵正连半分笑意都没有了,沉着脸说:
  “老弟,你难道忘了你的限期已经只剩下四五天了,还有心情到这里来聊天?”
  杨铮居然没理他,直接走人了庭前的客厅。
  赵正盯着他的背影和他手里一个用破布扎成的长包袱看了半天,也跟着他走进去,态度却忽然改变了,脸上又有了笑容。
  “你既然来了,就留在这里吃顿饭再走吧,我叫人去替你打酒。”
  “不必。”杨铮看着墙上一幅字画,“你听过我说的话之后,大概也不会请我喝酒了。”
  赵正皱了眉:“你到底要说什么?”
  杨铮霍然转身,盯着他说:
  “我忽然有了种很奇怪的想法,忽然发现你真是位很了不起的人。”
  “哦。”
  “倪八劫了镖银后,行踪一直很秘密,可是你居然能知道。”杨铮说,“能抓到倪八这种要犯,是件大功,这种功劳你平时决不会让给别人的,可是这一次你居然把消息给了我,居然没有来分我的功。”
  他冷冷地说:“你好像早就知道镖银已经被掉了包一样,真是了不起。”
  赵正的脸色变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铮冷笑:“我的意思你应该比谁都明白。”他说,“那么大的一趟镖,王振飞居然没有亲自押送,可是镖银一找回来,当天晚上他就来了。抓这种要犯的时候你居然不到,可是王振飞一到,你也到了,而且一下子就查出了镖银已经被掉包。”
  杨铮又道:“要把那么多银鞘子全都掉包并不是件容易事,要花很多功夫的。我想来想去,也只想出了一个人有功夫做这种事。”
  赵正铁青着脸,却故意轻描淡写地问:
  “你说的是不是倪八?”
  “如果是倪八掉的包,他就不会为那些假银鞘拼命了,也就不会把命送掉。”杨铮说,“如果是押镖的那些镖师,他们也不会因此而死。”
  他忽然叹了口气:“赵头儿,你已经有房子有地,为什么还要跟青龙会勾结,做出这种事?你难道以为我还不知道王振飞是青龙会的人?”
  赵正居然不再否认,居然问杨铮:
  “你要我怎么做?”
  “我要你说出王振飞的下落。”杨铮道,“还要你自己去投案自首。”
  “好,我可以这么做。”赵正居然一口答应,“只可惜我就算把王振飞的下落告诉了你,恐怕你还是对他无可奈何。”
  “为什么?”
  赵正又故意叹了口气:“侯门深如海,你能进去抓人?”
  狄小侯狄青麟,所有的事本来都好像跟他全无关系,因为他永远是高高在上的,江湖人搅起的污泥混水,怎么会溅到他那一身一尘不染的白衣上?
  可是现在所有的关键竟好像全都已集中于他一身。
  杨铮忽然想到他父亲生前对他说的一句话。
  ——有些人就像是蜘蛛一样,终日不停地在结网,等着别人来投入他的网,可是第一个被这面网困住的就是他自己。
  ——有些人认为蜘蛛愚昧,蜘蛛自己很可能也知道,可是他不能不这么样做,因为这面网不但是他粮食的来源,也是他惟一的乐趣,不结网他就无法生存。
  “我会去投案自首的。”赵正又说,“我跟他们那些人不一样,我吃的是官粮,干的是官差。官家的法例,已经在我心里生了根,有些事我已经做不出来。”
  他勉强笑了笑:“何况我虽然和他们有点勾结,其实并没有做出什么太可怕的事,如果我自己去投案,罪名决不会太大。可是你呢?你是不是真的要到侯府去抓人?”
  杨铮的回答很干脆,也很冷静。
  “是的。”他说,“现在我就要去。”
  “那么我先送你走。”赵正说,“可是你到了那里,一定要特别小心。”
  杨铮什么话都没有再说。话已经说到这里,无论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他走了出去,赵正也跟着他走了出去。
  他们默默地走过厅外的小院,磨刀的老人仍在低着头磨刀,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听见,因为他已将他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他正在磨的这柄并不算很名贵的折铁刀上。
  另外一把六扇门里的人最常用的朴刀已经磨好了,刀锋在晴朗的日色下闪闪发光。
  杨铮先走过他身旁,赵正也走过去,忽然翻身抄起了这把朴刀,一刀砍在杨铮后颈上。
  最少他自己以为这一刀已经砍在杨铮后颈上,因为他自信这一刀决不会失手。
  可惜他还是失手了。
  杨铮好像早已料到他有这一着,忽然弯腰,反手一击,用破布裹着的离别钩打在他右胸第四根和第七条肋骨间。
  肋骨碎裂,朴刀落下。
  赵正的脸骤然因痛苦惊吓而扭曲,扭曲后就立刻痉挛僵硬,永生都无法恢复了。
  所以他以后在牢狱中的难友们就替他起了个外号,大家都叫他“怪脸”。
  杨铮看着他叹息:“我实在希望你能照你答应我的话去做,可惜我也知道你决不会那么做的,你已经陷得太深了。”
  一直在低头磨刀的老人忽然也叹了口气,说出句任何人都想不到他会说的话。
  他忽然叹息着道:“杨恨的儿子果然不愧是杨恨的儿子。”
  杨铮转身,吃惊地看着这个佝偻衰老瘦弱的跛脚磨刀老人。
  “你怎么知道我是他的儿子?”
  “因为你现在的样子就和我见到他时完全一模一样。”老人说,“连脾气都一样。”
  “你几时见过他?”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磨刀的老人说,“那时候他的年纪比你现在还小,还在学剑,学用剑,也学炼剑。他的师傅邵空子剑术虽不佳,炼剑的功夫却可称天下第一。”
  老人叹了口气:“只可惜你父亲志不在炼剑,所以邵大师的炼剑之术也就从此绝传了。”
  杨铮拜倒:“家父也已去世很久,生前也常以此为憾,常常对我说,他学的如果不是搏击之术而是炼剑之法,这一生活得必定愉快得多。”
  老人也不禁黯然。
  “岁月匆匆,物移人故。人各有命,谁也勉强不得。”他说,“就好像剑一样。”
  杨铮不懂,老人解释:
  “剑也有剑的命运,而且也和人一样,有吉有凶。”老人说,“那次我去访邵大师,为的就是要去替他相一相他那柄新炼成的利剑灵空。”
  “灵空?”杨铮说,“我怎么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
  “因为那是柄凶剑,剑身上的光纹乱如蚕丝,剑尖上的光纹四射如火,是柄大凶之剑,佩带者必定招致不祥,甚至会有家破人亡的杀身之祸。”老人说,“所以邵大师立刻就将那柄剑毁了,再用残剑的余铁炼成一柄其薄如纸的薄刀。”
  “那柄刀呢?”
  “听说是被应无物用一本残缺的古人剑谱换去了。”
  杨铮的脸色忽然变了,仿佛忽然想起了一件又神秘又奇妙又可怕的事。
  “据说那本剑谱左面一半已被焚毁,所以剑谱的每一个招式都只剩下半招,根本无法练成剑术。”老人说,“可惜我未见过,也不知道它的下落。”
  杨铮忽然说:“我知道。”
  磨刀的老人显得很惊讶,立刻问杨铮:
  “你怎么会知道的?”
  “因为那本剑谱就在家父手里,家父的武功就是以它练成的。”
  “我知道后来杨恨以一柄奇钩纵横天下。”老人更惊讶,“用一本残缺不全的剑谱,怎么能练成那种天下无敌的武功?”
  “就因为那本剑谱的招式已残缺,用剑虽然练不成,用一柄残缺而变形的剑去练,却正好可以练成一种空前未有的招式,每一招都完全脱离常轨,每一招都不是任何人所能预料得到的。”杨铮说,“所以它一招发出,很少有人能抵挡。”
  “残缺而变形的剑?”老人问,“难道就是蓝大先生以一方神铁精英托他去炼却没有炼成的那一柄?他也因此而以身相殉。”
  “是的。”
  老人长长叹息:“以残补残,以缺补缺,有了那本残缺不全的剑谱,才会有这柄残缺不全的剑,难道这也是天意?”
  杨铮无法回答,这本来就是个谁都无法回答的问题。
  老人眼中忽然露出种非常奇怪的表情,就好像忽然看透了一件别人看不见的事:
  “也许这并不是天意。”他说,“也许这就是邵大师自己的意思。”
  “怎么会是他自己的意思?”
  “因为他已经有了那本残缺不全的剑谱,所以才故意炼成那一柄残缺不全的剑,留给他惟一的弟子。”老人长叹,“他自己的剑术不成,能够让他的弟子成为纵横天下的名侠,他也算求仁得仁,死而无憾了。所以他才不惜以身相殉。”
  杨铮悚然,连骨髓里都仿佛透出了一股寒意,过了很久才说:“那柄薄刀的下落我也知道。”
  “刀在哪里?”
  “一定在应无物惟一的弟子手里。”
  “他的弟子是谁?”
  “世袭一等侯狄青麟。”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知道他用这把刀杀过一个人。”杨铮说,“用这种刀杀人,如果动作够快,外面就看不出伤口,血也流不出来,可是被刺杀的人却一定会因为内部大量出血而立刻毙命,必死无救。”
  “你知道他杀的是谁?”
  “他杀的是万君武。”杨铮说,“就因为谁也看不到他刺杀万君武那一刀的伤口,所以谁也不知道万君武的死因。”
  杨铮接着说:“但是我知道,因为家父曾经告诉过我,世上的确有这种其薄如纸的薄刀。”
  磨刀老人的脸色忽然也变得像杨铮刚才一样,忽然问杨铮:
  “你知道是谁托邵大师炼那柄‘灵空’的?”
  “是谁?”
  “就是万君武。”老人说,“那时他还在壮年,他的刀法已练成,还想学剑。他知道那柄剑被邵大师毁了之后并没有说什么,因为他也相信那是柄凶剑,而且那时候他已经有了一把鱼鳞紫金刀。”
  “但是他却不知道邵大师又用那柄剑的残铁炼成了一柄薄刀。”
  “他当然更想不到自己后来竟会死在那一柄薄刀下。”老人又问杨铮,“这是不是天意?”
  “我不知道。”杨铮说,“我只知道现在我要做的事也是应无物绝对想不到的。”
  “你要去做什么事?”
  “我要去杀狄青麟。”杨铮说,“用应无物向邵大师换那柄薄刀的剑谱招式,去杀死他惟一的弟子。”
  他也问老人:“这是巧合,还是天意?”
  老人仰面向天,天空澄蓝。
  他憔悴衰老疲倦的脸上忽然又露出种又虔诚又迷惘又恐惧的神色。
  “这是巧合,也是天意。巧合往往就是天意。”老人说,“是天意借人手做出来的。”
  ——天意无常,天意难测,天意也难信,可是又有谁能完全不信?
  屋子里还是一片雪白,没有污垢,没有血腥,甚至连一点灰尘都没有。
  一身白衣如雪的狄青麟盘膝端坐在一个蒲团上,对面也有一个蒲团,上面必定还留着应无物的气息,可是应无物这个人却已永远消失。
  他的尸体并没有离开过这间屋子,但是现在却已永远消失。
  如果狄青麟要消灭一个人,就一定能找出一种最简单最直接最有效的法子。
  门外的长廊上已经有脚步声传来,是三个人的脚步声。
  脚步声很轻,却很不稳定,可以想像他们的心情也很不稳定。
  狄青麟嘴角又露出一丝残酷的笑意,外面的三个人如果能看见他这种表情,决不敢踏人这间屋子的门。
  可惜他们看不见。
  第九回 侯门深似海
  门是虚掩着的,三个人都走了进来。
  王振飞的脸色显得有点苍白;裘行健的眼睛却有点发红,也不知是因为睡眠不足,还是因为酒喝得比平常多了一点。
  只有花四爷还没有变,不管在什么地方出现,不管要去做什么事,他看来总是笑嘻嘻的一团和气。就算他要去勾引别人的妻子、抢夺别人的钱财,而且还要把那个人的咽喉割断时,他看起来也是这样子的。
  他们一直没有走,因为他们一直都在等消息,等小青的消息。
  他们已等得很着急,却还是在等,因为他们相信小青是决不会失手的。
  现在他们才知道自己错了。
  门外阳光灿烂,这个空阔干净洁白如雪的屋子里,却仿佛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阴森肃杀之意。
  花四爷是最后一个进来的。
  他一走进来,就转过身,轻轻地关上了门,因为他不愿让狄青麟看见他脸上的表情。
  无论谁忽然看见一个自己本来认为已经死定了的人时,脸色都难免会变的。
  幸好狄青麟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更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脸色,只淡淡地说了句:
  “请坐。”
  来的有三个人,屋子里惟一可以让人坐下来的地方就是那个蒲团。
  以他们的身份,坐在地上总有点不像样的。
  王振飞看看另外两个人,正想占据这个惟一的座位,狄青麟却说:
  “花四爷,你坐。”
  花四爷看看王振飞,王振飞掉过脸去看白墙,花四爷慢慢地坐下。
  “你们是不是觉得很奇怪?”狄青麟说,“我明明已经应该死了,为什么还活着?”
  他说话就像他杀人一样,直接而有效。
  裘行健的脸绷紧:
  “你在说什么?我根本就不懂。”
  “很好。”
  “不懂为什么很好?”
  “懂也很好,不懂也很好。”狄青麟说,“懂不懂反正都一样。”
  他看着裘行健,平平淡淡地问:“你喜欢怎么样死?”
  裘行健脸上绷紧的肌肉已经像绷紧的琴弦被拨动后一样弹跳起来。
  “我为什么要死?”
  “因为我要你死。”狄青麟的回答永远都一样简单直接干脆。
  “天青如水,飞龙在天。”裘行健厉声道,“你难道忘了我是什么人?”
  “我没有忘。”
  狄青麟的声音还是很平和:“我要你死,你就得死,不管你是什么人都一样。”
  江湖中有很多人都说过这一类的话,可是从他嘴里平平淡淡地说出来,就好像一个掌有生杀大权的法曹在宣判一个人的死刑。
  裘行健怒目瞪着狄青麟,竟没有勇气扑过去拼一拼,他全身的肌肉虽然都已绷紧,内心却似已完全软弱虚脱。
  狄青麟的冷静就好像一条吸血的毒蛇,已经把他身子里的血肉和勇气都吸干了。
  王振飞忽然冷笑:
  “死就是死,你既然一定要他死,随便怎么死都一样,你又何必再问?”
  “不错,死就是死,决没有任何事可以代替。”狄青麟苍白高贵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又虚幻又严肃的表情,悠悠地说:“天上地下,再也没有任何事能比死更真实。”
  他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我的确不应该再问他的。”
  他在叹息声中慢慢地站起来,走到裘行健面前,用一种比刚才更和平的声音说:
  “你不能算是一条硬汉,你的内心远比外表软弱。”狄青麟道,“我本来一直都很喜欢你。”
  他忽然伸出双臂像拥抱情人一样将裘行健轻轻拥抱了一下。
  裘行健竟没有推拒,因为他竟好像根本就不想推拒。
  狄青麟的拥抱不但温柔而且充满了感情,他的声音也一样。
  “你好好地走吧。”他说,“我不再送你。”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放开了手,他放开手时裘行健还在看着他,用一种又空虚又迷惘又欢愉又痛苦的眼神痴痴地看着他。
  他能感觉到他拥抱时的温柔,但是同时他也感觉到一阵刺痛。
  一阵深入骨髓血脉心脏的刺痛。
  直到他倒下去时,他还不知道就在他被拥抱时已经有一柄刀从他的背后刺人了他的心脏。
  一柄薄刀,其薄如纸。
  花四爷那种独有的笑容居然还保留在他那张圆圆的脸上,只不过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佩服你。”他说,“小侯爷,现在我才真的佩服你了。”
  “哦?”
  “我看过别人杀人,我自己也杀过人。”花四爷说,“可是一个人居然能用这么温柔这么多情的方法杀人,我非但没有看见过,连想都想不到。”
  王振飞的额角手背脖子上都已有青筋凸起:“他能用这种法子杀人,只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人。”
  狄青麟又坐了下去,坐在蒲团上。
  “你错了。”他说,“我用这种法子杀他,只不过因为我喜欢他。”
  他的声音还是很平和:“对你就不同了,我决不会用这种法子杀你。”
  王振飞后退三步厉声道:“你竟敢动我?你不知道我的身份?你不怕青龙老大把你斩成肉末?”
  狄青麟忽然笑了,笑容也很温和。
  “你是什么身份?你只不过是头自作聪明的猪。”
  一个人能用这么温和文雅的声音骂人,也是件让人很难想像的事。
  “其实我本来不必杀你的,我应该把你留给杨铮。”狄青麟说,“你也不必替我担心,在你们的龙头眼里,你最多也只不过是头猪而已,他决不会因为我杀死他一头猪而生气的。”
  王振飞居然也笑了,笑声居然真的像是一头猪在饥饿激动时叫出来的声音,甚至有点像是猪被宰时的声音。
  惟一不同的是,猪没有刀,他有。
  他拔出了他一直暗藏在长衫下的刀,并不是他平时为了表现自己的气派而用的那柄金背大砍刀,而是一柄雁翎刀。
  这才是他真正要杀人时用的利器。
  “花四,你还坐在那里干什么?”王振飞大吼,“难道你真的要坐在那里等死?”
  花四爷没有出声,也没有动,因为他早已经发现在狄青麟面前是决不能动的。
  他当然有他的理由。
  他有名声,有权势,还有一笔别人很难想像到的庞大财富。
  像他这样的人,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的时候,当然都有很好的理由。
  ——在他看到万君武的尸体时,他已经发现狄青麟是个非常可怕的人,远比十个裘行健和十个王振飞加起来更可怕。
  ——在他看到狄青麟并没有被小青害死的时候,他更证实了这一点。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相信狄青麟决不会动他。
  因为狄青麟对他的态度和对别人是完全不同的,否则刚才为什么会特别指名请他坐下?
  花四爷想得很多,而且想得很愉快。在这种情况下,他为什么要动?
  王振飞却已经动了。
  他知道狄青麟是个很难对付的人,可是他也不是容易对付的。
  他的刀轻,轻而快。
  江湖中有很多人都认为,如果他用的不是金刀而是这柄雁翎刀,那么他一刀出手时,绝对要比万君武门下的高足“快刀”方成还快得多。
  金刀是给别人看的。这把刀却看不得。
  他一刀出手,等你看见他的刀时,很可能已经死在刀下。
  现在他的刀已出手,狄青麟已经看见他的刀,刀光轻轻一闪,已经到了狄青麟的咽喉。
  他还是盘膝端坐在蒲团上,王振飞并没有给他还手的机会。
  ——真正要杀人的时候,就绝不能给对方一点机会。
  王振飞明白这道理,而且做得很彻底。
  这一刀很可能是他平生最快的一刀,因为他已经发出了他所有的潜力。
  一个人只有在生死关头才会发出所有的潜力。
  现在他已经到了生死关头。如果狄青麟不死,死的就是他。
  王振飞没有死,狄青麟也没有死。
  刀光一闪,一刀劈出,王振飞忽然觉得好像有一根针刺入他身上某一个也方。
  一个很特别的地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在哪里。
  他忽然觉得全身都酸了,又酸又痛,酸得连眼泪都好像要流下来。
  等到这一阵酸痛过去,他还是好好地站在原来的地方,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和刚才他站在这里的时候完全没有什么不同。
  惟一不同的是,他的手里已经没有刀。
  他的刀已经在狄青麟手里。
  狄青麟用两根手指捏住刀尖,将刀的柄送过去给他,平平淡淡地说:
  “这一刀还不够快,你还可以更快一点。”他说,“你不妨再试一次。”
  狄青麟为什么不杀他?为什么还要再给他一次机会?
  王振飞不信,因为他从来没有给过别人这种机会,连一次都没有给过。
  可是他不能不信,因为他的刀已经在他手里。
  他当然要再试一次。
  刚才那一次失手,也许只不过因为他太紧张,紧张得抽了筋。
  这一次他当然要特别小心,用的当然是和上一次完全不同的手法。
  他的身子忽然开始游走,游鱼般围着狄青麟转动不停,让狄青麟根本没去子看出这一刀会从什么部位劈下去。
  这是他从“八卦游身掌”中化出的刀法。这一刀他本来好像要从坎门砍出,可是忽然又变了方位,由离门砍了出去。
  这一刀不但出手快,而且变得快,可惜效果还是和上次完全一样。连一点效果都没有。
  他的刀忽然间又到了狄青麟手里,狄青麟居然又将刀送回给他:
  “你还可以再试一次。”
  王振飞的手又伸了出去,又握住了他的刀,用力握紧。
  这一次他决不能再失手。
  虽然他知道这一次机会还不是最后一次,以后狄青麟还是会不断地再将机会给他的。
  可是他已不愿接受。
  因为他已经明白,这种机会根本不是机会,而是侮辱。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变得像是一只猫爪下的老鼠。
  可是这一次他决不会再失手了。他向自己保证,绝对不会再失手。
  这一刀就是他最后的一刀。这一刀砍下去,刀锋一定要被鲜血染红。
  他受到的羞辱,只有血才能洗清。
  这一次他果然没有失手,这一刀出手,刀锋果然立刻就被鲜血染红。
  不是狄青麟的血,是他自己的血。
  他的血也和狄青麟的血一样红。
  杨铮将包扎在离别钩外面的破布一条条解开,用双手将他的钩送到磨刀的老人面前。
  他要请老人相一相他这柄钩。
  阳光艳丽,老人也双手握钩,以钩尖向天,将钩锋迎展于阳光下。
  钩不动。老人也不动。
  除了他的眼睛外,他这个人仿佛已经在这一瞬间化成了一座石像。
  他的精、他的神、他的气、他的力、他的灵、他的魂,仿佛都已在这一瞬间完全投入他握住的这柄钩里。
  他的眼睛却亮得像是天际的星光。
  他凝视着这柄钩,过了很久才开口,说的却是一件和这柄钩完全无关的事。
  “你一定很久很久没有好好地吃过一顿饭了。因为你脸上有饥色。”
  杨铮不懂他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一点。
  “名家铸造的利器也和人一样,不但有相,而且有色。久久不饮人血,就会有饥色。”老人终于将话锋转入正题,“这柄钩最近必定已饱饮人血,而且一定是位非常人的血。”
  “为什么一定是非常人的血?”
  “那是一定可以看出来的。”老人说,“一个人在用过精馔美食后和只吃了些杂粮粗面后的神情气色,是不是也会有些不同?”
  这个比喻不能算很好,但是杨铮却已经完全了解它的意思。
  他不能不承认这个奇特的老人确实有种能够洞悉一切的眼力。
  老人闭上眼睛,又问杨铮:“你伤的人是谁?”
  “是蓝一尘。”杨铮道,“蓝大先生。”
  老人悚然动容:“这是天意,一定是天意。”
  他睁开眼睛,仰面向天,目光中充满了敬畏之色:“邵大师无心中铸造了这柄钩,却因此而死,这与蓝一尘有关;现在蓝一尘却又被这钩所伤,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杨铮也不禁悚然,老人又说:
  “这柄钩本来也是不祥之物,就像是个天生畸形的人,生来就带有戾气,所以它一出炉,铸造它的人就因此而死。”他说,“你的父亲虽然以它纵横天下,但是一生中也充满悲痛不幸。”
  杨铮黯然,老人的眼睛里却露出了兴奋的光。
  “可是现在它的戾气已经被化解了,被蓝一尘的血化解了。”他说,“因为蓝一尘本来应该是它的主人,却抛弃了它;他虽然没有杀邵大师,邵大师却也算因他而死的;他已经在这柄钩的精髓里种下了充满怨毒和仇恨的暴戾不祥之气,只有用他自己的血才能化解得了。”
  这种说法实在很玄,可是其中仿佛又确实有一种玄虚奥妙之极的道理存在,令人不能不信。
  老人又闭上眼睛长长叹息:“这都是天意。天意既然要成全你,你已经可以安心了。”他将钩交还给杨铮,“你去吧,无论你要去做什么,无论你要去对付什么人,都绝对不会失败的。”
  他的声音中仿佛也带着种神秘的魔力。他对杨铮的祝福,就是对杨铮仇敌的诅咒。
  远在百里外的狄青麟,在这一瞬间,仿佛也觉得有种不祥的感应。
  狄青麟从来不相信这些玄虚的事,他这一生之中惟一相信的就是他自己。
  在他的剑锋刺人应无物血肉中时,他就已认为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任任人能击败他。
  所以他很快就恢复了冷静和镇定。他看着花四的时候,就好像一位无所不能的神仙,在看着一个卑贱凡俗无知的小人。
  花四爷已经被他这种态度吓倒了,虽然还坐在那里,却似已屈服在他的脚下。
  狄青麟忽然问: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
  “因为我对小侯爷还有用。”花四勉强装出笑脸,“我还可以替小侯爷做很多事。”
  “你错了。”
  狄青麟冷冷地说:“我不杀你,只因为你还不配让我出手,你一直都让我觉得呕心。”
  他的手垂下,在他坐着的这个蒲团边缘上轻轻扳动了一个暗钮。
  花四坐下的蒲团忽然旋转移动,连带着蒲团下的地板一起移开。
  地面上就忽然露出了一个黝黑的洞穴。
  花四立刻落了下去,发出一声凄厉恐惧之极的惨呼,远比对死亡本身更恐惧。
  因为他在身子落下的那一瞬间,已经看到了地穴中的情况。
  他所看到的远比死更可怕。
  侯府的后花园中百花盛开,春光如锦。
  狄青麟悠然走上一个小亭,回头吩咐跟随在他身后的奴仆:
  “今天我只见一个人,除了他之外别人一律挡驾。”小侯爷说,“这个人姓杨,叫杨铮。”
  侯府朱门外的石阶长而宽阔,平亮如镜,杨铮甚至能在上面照见自己的脸。
  他的脸色很不好看。
  虽然他从邻近的县城衙门里领到了一点路费,却少得可怜,这几天在路上他一直都没吃饱过。
  他已经坐在石阶上等了大半个时辰,才忍不住从旁边的门走进去,问刚才替他开门的那个傲慢自大、眼睛长在头顶上的门房:
  “刚才你说小侯爷就在后面的花园里?”
  “嗯。”
  “你说你已经派人去通报了?”杨铮忍住气问,“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门房里的大爷斜眼看着他,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冷冷地问:
  “你知不知道从这里到后花园来回一趟要走多久?”
  杨铮摇头。
  他本来可以一拳打烂这位大爷的鼻子,但是他忍住了。
  “你不知道,我告诉你:从这里走到后花园,就要走半个时辰。”门房大爷冷笑,“这里是世袭一等侯府,跟你们那种小小的衙门是不太一样的。”
  杨铮只有再继续等下去。
  从这里根本看不到侯府的情况,一面用彩瓷砌成九条麒麟的高墙,完全挡住了他的视线。墙后人声寂寂,连一点声音都听不见。
  他又等了很久,里面才有个锦衣童子走出来,对他勾了勾手指。
  “小侯爷已经答应见你了,你跟我来吧!”
  高墙后是个很大很大的院子,没有栽花种树,也没有养金鱼。
  院子里只摆着一个巨大古老的铁鼎,却更衬出了这个院子的庄严和辽阔。
  前面大厅的门是关着的,也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只能看见廊前那一根根两个人都合抱不住的雕花庭柱和高耸在白云下的滴水飞檐。
  到了这种地方,一个人才能真正了解富贵和权势的力量,心里就会不由自主升起一种敬畏之意。
  可是杨铮却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感觉都没有。
  因为他心里只有一个人,一件事。
  ——吕素文还在那寂寞悲惨的小木屋里等着他,他一定要活着回去。
  雪白的屋子还是那么洁净静寂,就好像从未被一点血腥沾染过。
  狄青麟还是盘膝坐在那个蒲团上,指着对面的那个蒲团对杨铮说:
  “请坐。”
  杨铮就坐了下去。
  他当然想不到坐在这个蒲团上就好像坐在一个上古洪荒恶兽的嘴里,他的血肉皮骨随时都会被它吞噬下去,连一点渣子都不会剩下来。
  狄青麟用一种很奇特的眼色看着他,仿佛对这个人很感兴趣。
  “这里本来是我练剑的地方,很少有客人来,所以我也没有什么可以款待你。”狄小侯淡淡的说,“我想你大概也不会接受我的款待。”
  “不错。”杨铮的声音也同样冷淡,“我本来就不是你的客人。”
  他直视着狄青麟,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我只想问你,思思是不是已经死了?是不是被你杀死的?镖银是不是被王振飞所盗换?他是不是到这里来了?”
  狄青麟微笑,微笑着叹了口气。
  “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敢在我面前说这种话?”
  “就因为我很明白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我才敢这么说。”
  “哦?”
  “你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大家都觉得你很了不起,你自己一定也这么想。你这一生中,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杨铮说,“就因为你是这种人,所以我才敢这样问你。”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决不会在我面前推诿狡赖说谎。”杨铮道,“因为你根本就没把我看在眼里。”
  ——说谎的目的,如果不是为了要讨好对方,就是为了要保护自己。
  ——如果你根本看不起一个人,就没有对他说谎的理由了,又何必再说谎?
  狄青麟居然还是神色不变,却反问杨铮:“如果我什么话都不说呢?”
  杨铮沉思,过了很久才回答:“如果你不说,我只有走。”
  “为什么要走?”
  “因为我没有证据,既无人证,也没有物证。”杨铮道,“我根本没法子能证明你做过这些事,也没有人会因为我说的话而判你的罪。”
  “所以你对我根本就无可奈何。”
  “是的。”
  “那么你又何必来?”
  “我本来以为我可以找出证据,最少也可以找出方法来对付你。”杨铮说,“可是我到这里来了之后,我就知道我错了。”
  “错在哪里?”
  “错在我虽然没有看轻过你,却还是低估了你。”杨铮说,“你实在太‘大’了,已经大得可以把所有的证据都湮没,已经大得可以把所有对你不利的事都吃下去。”
  他的神色惨淡:“现在我已经发觉,像你这么样一个人,确实不是我能对付的。这个世界上确实有些任何人都无能为力,也无可奈何的事。”
  狄青麟听着他说完这些话,脸上还是全无表情,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杨铮也像木头人一样坐在那里,坐了半天,忽然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狄青麟看着他走出去,走到门口,忽然叫住了他:“等一等。”
  杨铮的脚步慢了下来,又慢慢地往前走了几步才站住,慢慢地转过身来面对狄青麟。
  狄青麟看着他,嘴角忽然又露出那种残酷的笑意,声音却还是那么平淡:
  “我可以让你走,让别人去对付你,拿你当盗贼一样对付你,追问那些失劫的镖银。”狄小侯道,“无论你怎么样辩白,也没有人会相信你一个字,你还是只有死路一条。”
  “是的。”杨铮说,“事情就是这样子的,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如果我不想让你走,那么现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你这个人了。”狄小侯说。
  他立刻就证明了他说的话并不是恫吓。因为他的手一垂下,对面的蒲团就移开了,地面上立刻又现出了那个黝黑的洞穴。
  杨铮当然忍不住要去看,只看了一眼,就弯下腰,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他看见了什么?
  他看见的事虽然永远都忘不了,可是他永远都不会说出来的。
  蒲团又移回原地,一切又恢复原状,狄青麟才问杨铮: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这样对你?”
  杨铮摇头,勉强忍耐着,不让自己呕吐出来。
  “因为你是个聪明人,虽然比我想像中更聪明,却没有聪明得太过分。”狄青麟道,“你说的每句话都很有理,做的事也很公平,所以我一定也要用同样公平的方法对你。”
  他嘴角的笑意更冷酷:“思思确实是死在我手里的,失劫的镖银也在我这里。只要你能用你手里的武器将我击败,镖银就是你的,我这条命也是你的,你都可以带走。”
  杨铮看着他,静静地盯着他看了很久,才用一种和他同样平淡冷酷的声音说: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这样做的。”杨铮说,“因为你太骄傲,太没有把别人看在眼里。”
  狄青麟确实是个非常骄傲的人,可是他确实有他值得骄傲的理由。
  他的武功确实不是杨铮所能对抗的。
  他没有用他的剑来对付杨铮,他用的是那柄短短的薄刀。
  和杨铮的离别钩一样,是从同一个人的手里铸造出来的,而且同样是因为一柄剑铸造的错误才会有这柄钩和这把刀。
  可是狄青麟使用这把刀的技巧,却已经进入了化境,进入了随心所欲的刀法巅峰。
  他操纵这把刀就好像人操纵自己的思想一样,要它到哪里去,它就到哪里去,要它刺人一个人的心脏,它也决不会有半分偏差。
  刀光一闪,刀锋刺人了杨铮肘上的“曲池”穴,因为狄青麟本来就是要它刺在这个地方的。
  他不想要杨铮死得太快。
  杨铮是个有趣的人,他并不是时常都能享受到这种残酷的乐趣的。
  他也知道一个人的“曲池”穴被刺时,半边身子就会立刻麻木,就完全没有抵抗或还击的能力了。
  他的思想绝对正确,可惜他没有想到杨铮居然会将自己的离别钩用来对付自己。
  离别钩的寒光忽然到了杨铮自己的臂上,被刀锋刺人曲池的那条臂上。
  这条臂立刻和他的身子离别了。
  ——离别是为了相聚,只要能相聚,无论多痛苦的离别都可以忍受。
  在一阵深入骨髓的痛苦中,使杨铮的臂离别了身体的离别钩已经斜斜飞起,飞上了永远高高在上的狄青麟的咽喉里。
  于是狄青麟就离别了这个世界。
  骄者必败。
  这句话无论任何人都应该永远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