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嗨网首页>书籍在线阅读

剑气书香

  
选择背景色: 黄橙 洋红 淡粉 水蓝 草绿 白色 选择字体: 宋体 黑体 微软雅黑 楷体 选择字体大小: 恢复默认

小说:古龙《剑气书香》
  第一回风飒木立秀出于野 书吟剑影云钟乎中
  已经是三月了。
  但是在北京,你仍然丝毫也闻不出一些春天的气息,刚刚解冻的泥土,被昨夜迟来的风雪一盖,使你走上去的时候,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再加上些断落在地下的枯枝,更变成行路者的一种痛苦了。
  这是一座并不算太小的院子,绕过上面盖满了的青苔,而青苔上又盖着些积雪的假山,有一道朱红的门,虽然门上那曾经是灿耀的油漆,已不再灿耀,甚至还有些剥落了,但是这院子,这门,仍然给人们一种富丽的印象,显然地,这院子,这门,都属于一个非常富裕的人家的。
  进了院子,绕过假山和一片虽然在寒冷的天气里仍可看得出夏日莲香荷绿的池塘,沿着碎石砌成的小径,是三数间精致而小巧的倒轩。不时有清朗的书声,从这小轩里传出,混合在这院子里清寒的晨风里。
  小轩的窗子向外支开了,读书声也倏然而止,一条矫健的身影,自窗内掠了出来,落在积雪的泥地上,施然走了两步,明朗的眼光朝四周望了望,确定了这院子里的确是无人的,他微微笑了笑,身上青色文士衣衫宽大的衣袂,在晨风里飘然而舞,使人见了不觉有出尘的感觉。
  那是一个年纪非常轻的人,从他身上穿的衣服,很容易就可以看得出他是个读书人,然而他那种矫健的身手,却又和他的外形决不相称,于是又使人对他,不免有些怀疑。
  只是此刻院中渺无人迹,又有谁会注意到他呢?
  于是他的微笑,在他清俊而瘦削的面庞上,散布得更广了。
  他谨慎地又朝四周看了看,四周永远是安详而宁静,他开始暗笑自己:“为什么我老是这么多虑,这么多年来,在我读书的时候,这院子里从没有人来过,今天又怎么会例外呢?”
  这个念头,使得他更松弛了下来,身形微微一动,又掠出老远,脚步踏在新积的雪上,竟没有留下一丝脚印。
  他放肆地在这个院子里施展出除了他自己之外,再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的那种高深的武功。
  他极快地移动着身躯,在枯树和翠竹之间,只有一条极淡的影子在闪动着,根本无法分辨出人影。
  任何人也不会想到,北京城里闻名的才子,竟会有如此高深的武功,以他的这种身法,就算是在武林中也是足以惊世骇俗的了。
  这是他的秘密,此刻,他正极其巧妙地将身躯移动在几株排得非常密的树干之间,那几乎是只有鸟雀才能做到的事,他此刻竟也能毫不费力地做到了,于是,他也不免为他的这种成就而欣喜。
  “这是多么奇异的遇合呀!”他暗自思索,“假如那天我没有冒着风雪到院外去散步,假如那天看护住我的老梁没有因为喝多了酒而沉睡,那么我也不会碰到那一幕令人惊奇的事。”
  “那么我此刻,一定仍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的身形旋转着,脑海中的往事,也跟着他的身形旋转,“那年我才十一岁。”他倏然顿住身形,喃喃低语着,“多快呀,一晃之间,竟十年了!”
  四顾空寂的园林,他不禁油然生出了些寂寞的感觉。
  一种强烈的欲望,使得他想离开这家,甚至离开自己的父母,去闯荡,去经历一些他从未经历过的事。
  最重要的是,他想以自身所学的武学,来和江湖中的成名人物一较短长,虽然对江湖、武林中的事,他是一无所知的,但是他的这种欲望,却丝毫没有因为这种原因而有所减退。
  这感觉是非常容易理解的,那就等于衣锦之人,绝对不会夜行,人们对自己所珍惜的,或者是自己所擅长的事,总有让人家知道的欲望,这就是人的根性,他,自然也不能避免。
  他拂了拂衣衫上的尘土,意兴萧索地走了两步。
  体内的真气,突然松泄了,脚步踏在地上,也突然变得那么重,脚上的鞋子,自然也沾上了些泥、雪。
  “多讨厌的天气!”他弹去了鞋上的泥,诅咒着,“在江南,现在已经是草长莺飞的季节了。”
  江南三月的花香鸟语,对一个生长在北方的充满了幻想的年青人来说,该是一种多么大的诱惑呀!
  心情是落寞的,园林是静寂的——
  蓦地,远方竟传来一声惨厉的啸声,最怪的是,那啸声开始时仿佛相距很远,但结束时,已像是来到近前了。
  啸声不高,但是非常尖锐,听起来像是一根针,刺进你的耳膜,甚至使你的耳膜隐隐发痛。
  “呀!来了。”他听了这声音,脸上泛起一种奇异的笑容,这种笑容是难以解释的,当然,他自己能了解他笑里所包含的意义,“十年了,十年来的等待,今天该是得到结果的时候了。”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电闪即过,那啸声,也随即倏然而逝,空气中又恢复了静寂,但这静寂是沉重的。
  虽然他仍在行所无事地踱着方步,但是,显然地,他已在全神警戒着了,他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每一块肌肉,都因着这突发的啸声而戒备了起来,随时准备着去应付任何一件事。
  他是自信而自傲的,这种个性与他生长的环境非常符合,北京城里,钟鸣鼎食之家里生长的公子,又是北京城里闻名的才子,他不但闱墨极佳,是士子群相抄录的,连他的诗文小令,也在被人们传诵,就连八大胡同里的北里娇娃,提起王二公子来,除了掩口俏骂“薄幸”之外,又有谁心中不是梦萦魂绕的呢?
  他曼声吟哦着,蹀踱在园林里,表面上看起来,仍是从容而安祥的,但是他心中的紧张、不安,又有谁会知道呢?
  他的紧张和不安,并不是因为惧怕,而是因为对某一件事的期待,等到他所期待的事来临的时候,也就是决定他一生命运的时候了。
  雪停了,明天可望是一个晴朗的日子,但空气却仍是阴沉的。他往来绕行,十年前的往事,又不住地在他心中泛滥了起来:“那天是正月十六,刚过完了年,将近半个月的忙碌,使得大人们在这一天里都很早就休息了,我也一向睡得很早,这天却不知怎地,我翻来覆去也无法入睡,看护着我的老梁喝多了酒,睡得跟个死人似的,躺在我旁边的床上直打鼾。
  我愈发睡不着,推开窗子一看,居然有月亮出来了,我忍不住想出去走走的欲望,悄悄穿上皮袍子,溜了出去。
  园子里也没有什么人了,我知道他们不是出去吃喝玩乐,就是已经睡了,我走来走去,无聊得很,忽然听到墙外有锣鼓鞭炮的声音,我想大概是玩龙灯的,心里实在想出去看一看。
  于是乘着院子里没人,我就从角门溜了出去,哪知玩龙灯的队伍已经走了,只留下些放过的鞭炮,仍在地上冒着烟。
  我失望得很,看到远远还有灯笼的火光,我就想追过去看看,反正等会儿再从角门溜进去,也不会有人知道。
  主意一定,我不再犹疑,迈开步子就往前跑,哪知方自跑了几步,就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
  那声音是从我家后面的一个小树林里发出来的,我仔细一听,像是有人在打架,当时我看打架的兴趣远比看龙灯的大,何况我一向胆子不小,什么事都不怕,也就突然变更主意,走到树林那边去了。
  越来越近,我听到那打架的声音也更奇怪,那是一种喘气的声音,又有一种呼呼的风声。
  我好奇心更大了,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躲在树后面往里看,只看到树林里有两条人影来回地绕着树干飞跑,那种速度可真吓人,最怪的是那两人一面跑还一面在互相击打着,举手投足间,都带起一股劲风,扫得枯树枝直发响。
  我吃了一惊,当时我不知道那两人是有着绝顶的武功,我还以为那两人是鬼呢,吓得我腿都软了,倚在树后面,再也走不动一步。
  忽然,那两人分而复合,只听到砰然一声,两人都倒在地上了,半晌都不动,我心里更害怕,以为他们死了,方自想溜走。
  哪知那两个人又在地上动了起来,似乎想挣扎着坐起来。
  那时我如果乘隙一走,任何事都不会发生,我既不知道这两人都是当今武林中有数的高手,更不会由他们那里学得武功。
  那么到今天为止我还是一个平凡的人。
  可是我虽然害怕,心里却更忍不住想留在那里看下去,那两人坐起来后,喘气喘得更厉害,简直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
  其中一人说道:‘龙老大,我们斗了几十年,今天总算有了结果了吧!’他惨笑几声,又说:‘以后我们就是想斗,恐怕也斗不起来了。’他的声音好可怕,我听了之后,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另外一个也喘着气道:‘那倒不见得,我们两个不分个胜负,我死也不会瞑目的。’
  当时我就在想:‘这人的脾气好怪。’后来我才知道,这人脾气之怪,是天下闻名的。
  另一人又惨笑道:‘龙老大,别强撑着了,你我心里都有数,我中了你一掌,固然是活不成了,可是你也挨了我一下,难道你以为你还能活多久吗?’他说着话,惨笑的声音更难听。
  停了一会,他又说道:‘你要是还不服气,我们就到阴曹地府里去比一比吧!’说完又长笑了数声,像是并未将生死放在眼里,当时我不觉得,现在我才知道,他这种豪气,实在是令人敬佩的。
  那‘龙老大’一声不响,过了一会,他忽然说:‘姓魏的,这么些年来,你有没有收徒弟?’
  那‘姓魏的’笑道:‘这些年来,哪一年我们不斗一次,我自己练武功都来不及,哪里还有时间收徒弟?’
  他停了停,也问道:‘你呢?’
  那‘龙老大’也说没有,我心里更奇怪,这两人方才打得你死我活,怎地此刻却说起家常来了?
  我哪里知道这两人斗了几十年,到死了之后,还想斗一斗呢?
  原来这两人在武林中,俱有着绝顶的地位,一个叫‘湘江一龙龙灵飞’,一个叫‘威震河朔魏灵飞’,江湖上人将这两个人称为‘南灵’‘北灵’,南灵就是湘江一龙,北灵自然是威震河朔了。
  这两人本来可说素无仇怨,数十年来的相争,都争的是个意气。
  原来这两人几乎同时出道,又几乎是同时成名,一个在南,一个在北,本来互不侵犯。
  哪知坏就坏在两人的名字都叫‘灵飞’,两人都是少年成名,又都是狂傲成性,尤其是龙灵飞脾气更怪,竟巴巴地由两湖赶到河北来找魏灵飞,一定要魏灵飞改掉‘灵飞’这名字。
  但威震河朔也不是等闲人物,怎肯受这个气,两人自然打了起来,可是两人却是武功相若,斗得不分胜负。
  于是两人约定再斗,这次湘江一龙输了一招,气得回去闭关苦练,第二年果然争回面子来了。
  可是威震河朔又怎肯服气,自然下一年他又去找龙灵飞,这样争斗不息,二十多年来,武林中竟将这事传为奇谈了。
  每值这两人比斗的时候,只要给武林中人知道了时间地点,大家不远千里,也要赶去旁观,皆因这两人武功太高,而且每一年都有精进,奇诡的招式更是层出不穷,武林中人大多嗜武如命,有这样的机会,自然大家都不肯放过了。
  两人越斗威名越盛,江湖中人甚至有以此博彩的,互相打赌今年谁会得胜,皆因这两人武功本来相若,事前谁也没有把握谁能得胜,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今年的事,别人自然更无法知道了。
  后来两人都厌倦了别人的旁观,比斗的地方愈来愈隐密,这一年他们在这北京城郊的小树林里一较短长,哪知两虎相争,却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两人都身受重伤,眼看都不能活命了。
  这些事当时我全都不知道,心里自然就更奇怪,等到后来我成了湘江一龙唯一的弟子,他老人家才将这些事告诉了我。
  可是这是有代价的,就在今天晚上,我就要为我死去的师父争一口气,虽然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对手是谁。但是听这啸声,却一定就是那天晚上威震河朔和我师父约定的暗号。
  这真是命运,我和那即将要来的对手,都是被命运捉弄了的人,而这命运所带给我的究竟是幸,抑或是不幸,现在却是无从知道的了。
  当时魏灵飞和我师父又沉默了许久,魏灵飞突然说道:‘龙老大,你自己忖量忖量看,以你的功力,你还能活多久?’
  我师父想了一会,道:‘大约和你差不多,最多只能活个三、两天了。’接着,他又补充着说,‘那是要在这三两天里,决不能再妄动真气。’魏灵飞点了点头,又沉默了一会。
  他突然一抬头,向我站的那棵树的这面看了看,黑暗中,我只看见他的两只眼睛在发着光,我心里既害怕又奇怪:‘怎地这人的眼睛这么亮?’
  哪知他却突然向我这面招了招手,一面说道:‘躲在树后面的人快出来!’语气是冷冰冰的,让人听了觉得他有一种不能抗拒的力量。
  我浑身一凛,冷汗直往外冒,想逃走,但又想到方才他们那种惊人的身法,知道就是逃也一定逃不走了。
  心里虽然害怕,但是也没有办法,只得一步一跌走了出去,却见魏灵飞一面看着我一面点头,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我走到他们两个人的面前,他们凝神地望着我,把我从头打量到脚,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两人自知活命不久,两人再也无法比试了,于是两人都有一种同样的心念,想一人传一个徒弟,来继续他们的比试,是以他们才问对方能活多久,还有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找一个徒弟来承继自己未完的志愿。
  哪知我身子虽然躲在树后,又极力屏住呼吸,但还是被他们发觉了。
  等到我走了出去,他们看到我,都有将我收做徒弟的意思,但是我只有一个人,怎能做他们两人的徒弟?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之下。
  于是他们又互相争执,都要做我的师父,那时我也有些动心,暗忖假如自己能学到他们那种惊人的身法该有多好。
  后来他们问我,到底愿意做谁的徒弟,我也不知道怎么样才好,这两人我全都不认识,我又怎么能够选择呢?
  最后两人终于达成协议,那就是猜枚赌胜,谁赢了,谁就做我的师父,输了的那人在自己死前找一个传人,十年之后,再由他们的传人来比斗武功,一决他们终生未解决的胜负。
  后来湘江一龙赢了,威震河朔显得很失望,但仍然望着我说:‘好,龙老大,恭喜你收了个好徒弟,我只好再去找一个了,你关照你的徒弟,我关照我的徒弟,十年之后的正月到三月之间,他们两人都要聚会在这个树林里,以啸声为号。’说着,他撮口发了一声长啸,声音的奇特,令我至今难忘,方才我所听到的,也就是这种啸声了。
  说完,他困难地站起身来,就要走了,临走的时候他忽然抚着我的头说:‘小孩子,乖乖地跟着你的师父学两天武功,我担保你只要用心学,那么你就算是一生一世也受用不尽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竟微微生出些好感。
  我师父湘江一龙却迫不及待叫我坐下,先将这事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了我,又问我住在哪里,要我带他回家。我心里有些为难,但是他们那种惊人的身法,对我的诱惑却又太大,我怎舍得放弃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只有硬着头皮,带了他老人家进了我后园的倒轩,心想就是为此挨骂,也是值得的。
  自此三天,他老人家时时刻刻都盯着我,传给我一大堆口诀,我拿起纸笔画了许多练功的图形,现在我才知道,这些无一不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但那时我还嫌太苦。
  因为我一面还要到私塾里去上学,一面又要学这些,简直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幸好我买通了老梁,叫他不要将我书房里藏着一个人的事告诉爹爹,不然我也要将他喝醉了酒的事说出来。
  他当然只有听我的话,这样过了三天,我脑海里塞满了一大堆练气行功的秘诀,到第三天上,我禁不住睡了。
  那时醒来一看,我师父他老人家却不知何时已失踪了,我想起他老人家说过最多只能再活三天的话,心里难过得很,发狂地拖了老梁去找,但是茫茫人海,我又怎找得到呢?”
  雪和泥,已沾满了他的朱履,但是他却一点也不觉得。
  往事的追忆,使得他的确迷惘了,他长叹了一口气,暗忖:“十年来的苦练,我总算有些成就了。”
  但是他武功的成就究竟已到了何种境界,却是他不知道的,也是他最盼望知道的。
  因此,他亟欲一试,这是一种人类本能上的要求,他落寞地一笑,走进倒轩里,在面临着一次重大的考验之前,他需要静静地思索一下。
  越过这宅院落围墙,外面是一条平常少有人迹的石径,因为这里已是城郊了。
  穿过石子路,就是一片空旷的郊林,在一个相同的考验中的另一个人,此刻却正在这疏林里徘徊踯躅着。
  已经是正午了,在树林里徘徊的少年,神态略微有些不安,他的面容是瘦削而坚毅的,轮廓的线条非常鲜明,和王一萍的清秀气质迥不相同,但看起来却更有雄赳赳的男子气概。
  他就是威震河朔魏灵飞苦心寻得的衣钵弟子,生长在北京西郊贫民窟里的孤儿向衡飞。
  当日魏灵飞受伤颇重,但他仗着数十年的修为,在身中号称当时武林掌力最浑厚的南灵龙灵飞的一掌之后,仍能挣扎着走出林外。
  他不敢妄动真气,更不敢施展轻功,只得缓缓地走着,心里一片茫然,并没有个准确的目的。
  他脚步踉跄,衣衫紊乱,看起来像是个落魄的穷汉。
  夜,虽然并不深,但城郊已无人迹了,他走了一会儿,忽然,一颗石子嗖地打在他身上。
  他微吃了一惊,但是他从那石子的劲力上可以感觉得到,那不过是从一个绝无武功的人手上发出的,若不是他身受重伤,他弹指之间就可以将那石头击飞,但是现在,那石块竟然击得他有些发痛。
  他有些怒意,朝那石块发出的方向一看,看到一堆顽童在那边厮打着,心中一动,漫步走了过去,却见有七、八个顽童正围殴着一个还只有十岁上下的孩子,嘴里还骂着极难听的话,那颗石子,想必也就是这些顽童所发出的。
  被打的孩子仿佛甚是倔强,虽然挨了揍,但仍然一声不响,威震河朔再走近一点,见那孩子虽然蓬衣垢首,但是额阔如渊,双目如鹰,动作也甚为矫健,一望而知是个练武的可造之材。
  威震河朔不禁暗呼侥幸,心目中已暗暗选中这倔强的男孩子为自己的衣钵传人。
  那群顽童以众欺寡,越打越厉害,威震河朔再也看不下去,沉着脸,暴喝道:“你们干什么?”
  那群顽童一看大人来了,而且这大人看起来还凶得紧,想这些顽童都是些十岁左右的幼童,哪有多大的胆子,听到魏灵飞的喝声,遂就一哄而散。
  挨了打的孩子全身伤痕斑斑,紧闭着嘴,牙齿咬得紧紧的,威震河朔魏灵飞缓缓走过去,温和地问道:“疼不疼?”
  那孩子倔强地摇了摇头,但却像是对这个替他解围的人非常感激,轻轻说道:“多谢——”
  大约他对这类话并不常说,下面的话竟再也说不下去了。
  魏灵飞了解地一笑,心想:“这孩子倒真对了我的心思,脾气竟和我一样。”遂伸手替他拭了拭脸上的泥污,含笑说道,“你是不是常被这些人欺负?”那孩子却紧闭着嘴,没有回答。
  魏灵飞又道:“你愿不愿意学成本事,不再受人欺负?”他笑了笑,又补充了一句:“可也不准欺负人。”
  那孩子怀疑地望了他一眼,暗忖:“这个连走路都不灵便的人难道还有什么本事?”但他从小受尽欺凌,什么话都放在肚子里,小小年纪就养成一副沉默寡言的性格,并未将话说出来。
  何况他自幼父母皆亡,难得有人对他和颜悦色地说话,此刻魏灵飞替他喝退了欺负他的顽童,对他又这么温和,充满了爱护和关切,他嘴里不说,心里的感激却是深邃的,那也远不是世间任何言语可以形容出来、表达出来的。
  这从他那一双大而漆黑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来,魏灵飞望着他的眼睛,长叹了一声,暗忖:“我若能多活几年,我一定要将这孩子好好地教养成人,唉!可惜我心有余,而力却不足了!”
  一念至此,面上神色不觉怆然,那孩子突然说道:“我愿意学本事。”他不愿伤了这对他这么好的人的心,心想无论这人有没有本事,只要他对我好,我就愿意跟着他,学不到本事也行。
  他这一念,不但使魏灵飞死能瞑目,也使他自己变成纵横武林数十年的一代大侠!
  他的一切环境,显然远远比不上养尊处优的王一萍,王一萍除了读书学剑之外,任何人都可以不再理会,而他呢,每日还要为生活而挣扎着,否则,就无法再生存下去。
  可是在这种艰苦的环境里,却往往能造成一个人坚毅的性格,人们在逆境中所得到的,也远比在顺境中得到的多,有人一生富足太平,结果一生庸庸碌碌。等到他遇到挫折,他却可能变懦弱为坚强,这正如一颗钻石,未曾琢磨,是永远不会焕发出光彩的。
  三天后,魏灵飞撒手西去。这三天来,向衡飞当然知道他的师父就是威震两江的一代大侠,也了解了其从师父处所得到的是何等贵重的东西,虽然他自己认为,他从魏灵飞那里所得到最贵重的东西,并不是足以傲视江湖的武林秘笈,而是魏灵飞对他的温情。
  是以魏灵飞死了,他更难受,他亲手掘了个小小的土坑,将这一代大侠埋葬在里面。魏灵飞纵横武林,叱咤江湖,却再也料想不到得此死所,然而人们能被爱着自己的人埋葬,那可算是幸福的了。
  十年来,向衡飞真如一颗钻石,越琢磨,发出的光亮也越大。
  他虽然混迹在北京的低级社会里,然而他却出污泥而不染,当然也免不了会沾染到一些恶劣的气息,但他本质却还是善良的。
  他可以坐在一堆掷着骰子的无赖身旁看书,他可以在别人寻仇惹事时隐藏自己的武功,这些自然是不容易的,但是自从他遇到了魏灵飞,他对人生的看法就完全改变了,他开始知道,人生在世,除了活下去之外,还有许多比活下去更重要的。
  酒楼厨房里污秽的小间,娼馆楼下狭小的暗道,郊外无人过问的荒祠,四城地痞包庇下的赌馆,在这种地方,他生存了十年。这十年来他像一颗藏在泥污里的明珠,深深地隐藏着自己的光辉。
  十年中,他不止一次地走到王一萍所居的巨宅外的荒林,他也不止一次地暗忖:“只要师父和别人约定的日子到了,我到这里来为他解决了他生平所没有解决的事,我就要远走高飞,以我自身的武功,到江湖中一争短长,让北京城里那些欺负过我的人,知道我并不是没有本事,而仅仅是不愿将本事用在这种卑不足道的人身上而已!”
  当别人欺负他的时候,他暗地将唾沫吞在肚里,而不吐在对方脸上,因为他想这些人都是卑不足道的,不配和自己动手,他忍耐着,在北京城的下层社会混了十年的他,得到了一个“受气包”的绰号。
  然而这绰号,却给了他更大的决心,使他有更大的勇气去忍受侮辱,因为他要等到那一天,给那些人更大的惊异。
  这种勇气和毅力是值得崇敬的,因为这是常人所不能做到的。他常读《史记》,那是他从一堆发了霉的旧书堆里拾到,坐在私娼小金花家里厕所外面的草墩子上读的,当他读到韩信,读到韩信所受的胯下之辱,他合上书,闭起眼睛,冥想了许久。
  他年纪一年比一年大,所看到及经历到的事也一年比一年多,私娼馆里的红倌人,也逐年在更换着,但是私娼们所用来蛊惑客人的手段,和客人们卑劣可笑的行为,却是永远也没有改变,千古一律的。
  对于人世的每一件事,他了解得太多了,那远不是王一萍走马章台时所得到的那一点点隔靴搔痒的经验可比,他唾弃着这种廉价而虚伪的欢笑,而渴望能得到一种纯洁而真挚的情感。
  他穿着粗劣的衣服,笨拙、破旧的靴子,形容甚至有些狼狈,但他昂藏七尺,气宇轩昂,却一点也没有猥琐的样子。
  除了爱钞外还爱俏的姐儿们也有的对他垂青,其中也有投怀送抱的,他既不推却,更不接受,他不推却那是因为他天生一副不愿伤害别人情感的性格,他不接受是因为他对这类事了解得太多,他总认为没有深刻的了解,哪有深刻的感情?
  光阴倏忽,他脑海中时刻未能忘记的是他师父威震河朔魏灵飞所约定的时日终于来到了。
  从过年时他就开始盼望,但心中也难免有些紧张,和那种唯恐自己敌不过别人的感觉,因此他找了个荒祠,埋首苦练,直到三月。
  大雪方止,他到了那疏林,此时积雪方融,春色未至,郊外全然是一副冷落萧索的样子,只有林树枝节上微微发出的一些新芽,在提醒着人们不要忘记北国的春天虽迟,但终究总是要来的。
  他气纳丹田,悠然发出几声长啸,然后他踯躅在疏林里等候着。往事如烟如梦,他咀嚼回味,虽无回甘,但终究是值得怀念的。
  他暗忖:“从今天起,这些都和我完全没有关系了。”想到以后单身闯荡江湖的生涯,心中一阵热血奔腾,而想到那将来到的考验,他又不免有些紧张,心中思潮如涌,不知天之既暮。
  于是他撮口作声,再次发出一声长啸。
  第二回啸雨挥风掌如龙矣 行云流水步亦灵哉
  向衡飞撮口长啸,就在那啸声将住未住之间,疏林外电也似的掠来一条人影,身形的轻巧灵妙,几乎是难以形容的。
  向衡飞啸声倏然而住,那人影也倏然顿住身形。夜色蒙眬,满地雪色如影,两人面面相对,心中却不由生出一种难言的感觉。
  这十年来,他们的生活,几乎都是以今日为重心,彼此对对方的揣测,也不知有千百种。向衡飞张目如电,微一打量,只觉得对方丰神如玉,风姿翩翩,目光莹如晶玉,而对方也正在打量着自己。
  缘之一字,自古最是难解,这两人终日刻苦自励,勤练武功,都是以击败对方为目的,然而此刻面面相对,彼此竟都生出了好感,这也许正合了所谓“惺惺相惜”那句话了。
  王一萍轻裘罗衣,衣袂飘然,正如风中之玉树,摇曳生姿,向衡飞久困穷域,终日所接触到的,不是引壶卖浆的贩夫走卒,就是满面伧俗的市侩伧夫,自己虽是昂藏不凡的大丈夫,心目中却常常幻想是那种轻裘肥马,倚马斜桥的浊世佳公子。
  这正是人类心理的特异之处,人们之相知为友,除了彼此习气惯道,性格相近那一种之外,对和自己完全相反的一类人物,也常会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好感,甚至还会有一些倾慕的感觉。
  向衡飞如此,王一萍又何尝不然,这两个身世迥异,性格悬殊,身份也差了不知多少的少年俊彦,在这互相见面的第一眼里,竟然各人心里都有结纳之意,但造化弄人,却使得这两人非但不能结为知友,还得处于不能两立的地位,日后恩仇缠结,竟险些化解不开,世事之安排,每多如此。
  在这一瞬,两人心意相通,彼此都从对方的目光里,获得了一份了解,但两人自忖情况,又不能不对对方怀有警觉。
  向衡飞颠沛困苦,有生以来,不知遇见过多少阴险狡猾之人,多少阴险狡诈之事,对人类,他可说已了解得很多,环境使然,令他对人类都抱有偏激的看法。此刻警戒之心,也自然高些,脚步微错,气定神凝,正以十年来苦练而成的内家真气待敌了。
  而王一萍出身世家,自幼即处于顺境,对人对事,他却没有一种明确的看法,只求性之所喜。
  此刻他面对着向衡飞,心中只存良朋相对,秉烛夜游之情,先前所抱的那种敌视警戒的心理,此刻已完全消失了。
  此刻的情景,的确可称得上是“奇妙”的了,两人都知道对方就是自己十年来刻苦自励的对象,但对方究竟是谁,却不知道。
  向衡飞真气凝聚,张目一望对方,却见他面上似笑非笑,脚下虚飘飘的,完全没有一丝凝神迎敌的样子,不禁对自己的戒备,微微觉得有些惭愧,须知他天性如此,大有“宁人负我,毋我负人”之风,若有人对他有丝毫好处,他永生难忘,千方百计地要去报答人家,人家若对他有什么不好,他反倒不放在心上,这因为他对人们的冷漠和卑视,已见得太多,对这种事,他就认为是无足轻重的了。
  这与他的外形,极不相称。他外表看来,非但精明干练,气势不凡,而且双目如鹰,凛然有威,但内心却和易近人,是个谦谦君子,只是他毅力特强,一下决心,就再难更改了。
  向衡飞转念至此,轻轻一吐气,将凝聚着的真气松散。
  王一萍微微向前走了一步,朗声道:“阁下可是威震河朔魏大侠的传人?”他此话自是明知故问,但此时此地,却又有什么别的话可说,向衡飞微微一笑,道:“兄台想必是龙大侠的传人了。”
  向衡飞平日难得一笑,是以笑起来更令人有如沐春风的感觉,王一萍才名甚高,人又英挺飘逸,平日自然自许甚高,但见了向衡飞,却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倾慕之念,见了向衡飞这一笑,心中更不禁生出温暖之感。
  向衡飞一抱拳,道:“在下向衡飞,奉先师之命,在此恭候阁下。”他终于说出此行的目的,也像是在提醒对方。
  王一萍哦了一声,目光在向衡飞身上一转,道:“小弟王一萍。”他顿了顿,扭转话题,问道,“听阁下的口音,也像是久居京城的,小弟终日在京城走动,却无缘得见阁下一面,真是可惜得很。”
  向衡飞的眼光,不期然又落在王一萍华丽的衣衫上,暗忖:“你出入的地方,哪里会见得着我,就算看到了,恐怕也会不屑一顾的。”口中却缄默着,不愿对他的问话作任何表示。
  其实向衡飞所居的八大胡同,王一萍去的次数也不在少,虽不曾灭烛留髡,但也是入幕嘉宾了,只是王一萍年少多金,又复多才,走马章台之下,满楼红袖频招,自不会看到这楼下的“受气包”了。
  夜色更浓,春寒侵人,远远传来几声犬吠,林木飒然,又起了风,风势颇劲,向衡飞衣衫单薄,幸亏他自幼得魏灵飞内功真传,但饶是如此,也不免微微觉得有些寒意,脚步微微移动了一下,踏中一段枯枝,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随着这一声轻响,又有“托,托”之声传来,竟已起更了,向衡飞双眉微皱,陡然想起恩师的遗命,再一抬头,望见王一萍毫无敌意的面容,微一咬牙,道:“先师与令师龙大侠,昔年曾有十年之约,故遗命小弟在此恭候兄台,方才小弟看到兄台入林时的身法,想必已尽得令师真传,小弟与兄台虽然一见如故,但却不敢忘却先师遗命,故不自量力,想领教领教兄台的绝艺。”
  王一萍陡然一凛,他自幼娇宠任性已惯,此刻暗忖:“你难道还以为我怕你不成?”觉得自己对他的一番好意,人家全不接受,心中遂有被委屈了的感觉,不禁生出些怒意。
  他年少气傲,却想到对方的处境,一正面容,道:“好,好,小弟虽然不才,却也正是要来领教领教威震河朔传下来的绝艺的。”他冷笑又道:“阁下如果心急,现在就动手吧。”
  声犹未了,他脚步一错,飕然一掌,已劈向向衡飞的左胸,向衡飞蓦地一惊,双掌上迎,砰然相击,两人都被震得后退了几步。
  向衡飞暗怒:“这人怎地说打就打。”他不知道王一萍正是这个性格,两人本是惺惺相惜,此刻互一对掌,虽然都未使出十成功力,但心里都对对方的功力有了个谱,知道对方功力和自己相若。
  而且两人心中此刻都有了芥蒂,好胜之心亦油然而生,王一萍冷笑道:“请吧!”双掌一错,“龙形一式”,单掌斜穿,正是南灵龙灵飞的“龙形九式”里的第一式,他出掌如风,已用了七成功力。
  向衡飞再一皱眉,不禁对这种公子哥儿的脾气有些不满,遂脚踏连环,轻易地避开来式。
  威震河朔享名武林已四十年,撇开掌法、剑法,以及绝妙的轻功不谈,还有更令武林中人钦佩的,他精心钻研而出的“空灵步法”。
  须知任何一种武功,皆是以步法为主,任何练武之人,下盘的根基都是最为注重的。
  此刻向衡飞步法施展开来,身形果然如行云流水,飘忽自如,两人各以师门绝艺迎敌,虽然两人都是初次出手,但这种威震武林的功夫,的确不同凡响,顿时掌风飒飒,掌影漫天,声势之壮,恐怕即使是这藏龙卧虎的北京城也是难得一见的呢。
  但此刻四野无人,谁也看不到这两个都将成为武林中一代大侠的少年的龙争虎斗,枯木有灵,也该窃喜自己的眼福不浅了。
  两人一搭上手,便再难控制住自己,何况他两人十年来朝夕苦练,对自己所熟悉的身法、掌法、步法,都有一种习惯性的连贯,一出手,招式便如长江大河之水,滔滔不能自绝。
  犬吠声更急,由远而进,群犬争吠,老江湖一听便知,是有人走了过来,但这两人全心全意都放在比斗之上,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处,只是两人虽然出手如风,但谁也不想将对方废在掌下,手下自也留了三分。
  更鼓之声,也越来越近,原来方才的犬吠,就是因为巡更的人走过时发出的。
  又拆了几招,王一萍心里奇怪:“这向衡飞掌法也未见如何精妙,但我每发一招,却都被他轻轻易易避开了。”他也不知道威震河朔的武功精妙之处,就全在那两条腿上,是以龙灵飞遗留下的武功,也全以身法的训练为主,甚至要他每天绕着树跑,就是用以来对付魏灵飞错综迷离的步法的。
  更鼓之声愈近,隐隐已听得出敲更的人嘴里哼着的小调。
  向衡飞方自有些警觉,王一萍却“啸雨挥风”、“云龙现爪”,掌式连绵,又攻来两掌。
  此时焉有他思索考虑的余地,身形流动,曲肘沉臂,脚尖微微一扫,连消带打,他与王一萍交手这一会儿,招式的运用,更见纯熟了。
  蓦地,更鼓声突断,一人惊呼了出来,喝道:“谁呀?在干什么?”虽然是喝问,但声带惊恐,却不是喝问的声调。
  王一萍、向衡飞各各一惊,倏地住了手,鼓更的人大着胆子走了过来,方才他在林中看到两人的身手,惧得半边身子都发麻了,此刻走过来一看,却又不禁惊呼道:“原来是王公子。”
  须知王一萍乃当地世家公子,这些看更人焉有不认识他之理,但平日这些人所知道的,王一萍只不过是个有名的才子而已,此刻他们见了王一萍的身手,这些人虽然只懂得两手三脚猫的武功,但对此道却通窍得很,是以惊异万分。
  王一萍暗地叫糟,那两个看更人手里却提高灯笼,借着灯笼的光,见到他面色甚为难看,忙忙含着笑脸说:“小的们还以为有什么歹徒在这里闹事呢?想不到原来是公子爷在这儿——”转脸偷偷一望向向衡飞,暗忖:“这不是‘受气包’吗?”心里更奇怪,但却也不敢说出来。
  总之这些看更人也大都是混迹在下层社会里的,平日当然也认识向衡飞,如今见“受气包”不但武功惊人,而且居然和北京城里鼎鼎大名的王公子在一起,对“受气包”的看法,自然大大改观了。
  王一萍眼珠一转,微微一笑,伸手把住向衡飞的臂膀,道:“你们大惊小怪干吗?我不过和向公子出来活动一下而已。”说着拉着向衡飞朝林外走了两步,又道,“还站在这里干吗?快敲你们的更鼓去吧。”
  那两个看更人诺诺称是,听到“受气包”突然变成“向公子”,脸上的表情颇为奇怪,向衡飞见了,心中不禁暗暗好笑。
  王一萍回头又厉声道:“快走,今天的事可不准说出去,知道了吗?”两个看更人头一低,“托,托”又敲着更走了。
  王一萍把着向衡飞的臂膀又走了几步,走到林外,手仍未放,向衡飞暗忖:“这王一萍真是公子哥儿脾气,全不理人家心里的想法,自己高兴怎么便怎么,日后若去江湖走动,不吃亏才怪!”
  其实人之性格,大多随环境而异,向衡飞若处在王一萍的环境之中,也可有王一萍的脾气,王一萍日后若稍受挫折,习性也自然会改变的。
  王一萍仰首望天,忽地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向兄,人生之际遇,实最难测,你我若非遇见先师和魏大侠,今日也不致动武,有缘相见,结成知友亦未可知,可是现在——”
  他颓然顿住了话,缓缓松开把住向衡飞的手,又长叹了口气。
  向衡飞侧目而视,方待说话,王一萍又幽然道:“现在你我各衔师命,却是势必要分出高下不可,就是今日分不出,明日也要分出,甚至于像我俩恩师般纠缠数十年亦未可知——”
  向衡飞心中亦有所感,口中却道:“只是你我都受了师恩,师命怎可违背,何况他们两位老人家仙游之前,唯一念念不忘的,也只有此事呢。可是小弟但愿此事,能在你我这一代就结束,不再牵涉到你我的下一代了。”
  王一萍陡然一凛,想到此事可能引起的后果,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两人寂然了许久,彼此经过方才那一役,都知道对方功力和自己相差无几,那么此事就非常可能再演出和上一代相同的悲剧。
  但龙灵飞和魏灵飞怨仇乃自身所结,而他两人不但素无怨冤,相见之下,各各都有结纳之意,虽然师命难违,但心中却不免感到惆怅。
  王一萍出身书香世家,沾染的文人习气又重,对一字之诺,尚看得轻些,向衡飞却是个自幼在拳头刀口下讨饭吃的角色,江湖上虽寂寂无名,然而越是这种角色也就越重然诺。
  何况他幼遭孤陋,第一个对他表露出关注慈爱的,就是威震河朔,虽然只是寥寥三数天,但是这三数天里威震河朔所施于他身上的温情,却是这个性极强的向衡飞永生不能忘却的。
  他极力控制住自己对王一萍向他表露的友谊,他虽然也感激,但他只能隐藏在心中而已。
  是以他再三地说:“师命难违。”纵然他与王一萍之间彼此倾慕,但胜负却是定要分出的。
  王一萍向有才子之称,为人自然聪明绝顶,此刻微一考虑,遂决定了一条他自认为是最聪明的办法。
  那就是在必要时让向衡飞胜他一招,那么这数十年来的意气之争不就可以完全解决了吗?
  哪知事情的发展,日后全然出乎他意料,他虽有此心,却无法做到呢。
  那两个敲更人又转了回来,看到他两人仍站在那里,远远避开绕了过去,更声托托,却仍并未透远。
  王一萍一笑,慨然道:“今日夜已太深,这两个更夫又来惹厌,反正你我恩师所订之约,并未限定今天解决。向兄何不先与小弟盘桓三两日,让小弟能多领些教益,月尾之前,再寻一日决个胜负,日后无论谁胜谁败,你我仍是好友。”他敞声一笑,又道,“我恩师的遗命,只是要我两人决一胜负而已,却并未禁止我两人交友呀!”
  向衡飞沉吟了一会,总觉得王一萍的话有些似是而非,但以事实而论,却又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何况他感情极重,对王一萍亦甚倾倒,遂也慨然道:“这样也好。”王一萍大喜,道:“那么今宵向兄且去弟处,抵足而眠,今夕虽非良夕,但你我却可剪烛夜话,岂非快事。”
  向衡飞一笑,道:“只是三数日后若分不出胜负的话——”王一萍接口道:“那自然要等事过再说了。”
  两人缓缓走向王一萍的园林,此地距王宅本不甚远,三数句话间,已可见到王宅后园用青砖红泥造成的园墙了。
  王一萍笑指着道:“那里就是寒舍了。”向衡飞一看,心中暗自好笑,忖道:“这等所在还称之为寒舍,看来这位王兄的文人习气,的确是太重了。”他平日所相与的,俱是些粗汉,平日谈吐之粗劣,自然不在话下,虽然他读书尚多,和王一萍对答之间,也在极力收敛,但对王一萍文绉绉的谈吐,却也免不了要觉得有一些不大习惯。
  忽地,向衡飞停住脚步,轻轻一拉王一萍的手,王一萍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条人影,自左侧掠入王宅的后园。
  那人影身法不弱,身形起落之间,竟有两丈远近,向衡飞愕然问道:“王兄家里还有些什么精通武功的人吗?”
  王一萍更惊异,道:“没有呀!”微一转念,惊道,“只怕有什么梁上君子要光顾敝舍了。”向衡飞摇头道:“不会,不会,据我所知,京城之内的小偷,没有一人有此人的身手。”王一萍暗暗一笑,忖道:“他对京城里的小偷倒熟悉得很。”其实那夜行人轻功之高,别说是小偷里不会有,就连两河武林里,恐怕也很难再找出一、两个来。只是王一萍与向衡飞两人不明武林中人功夫的深浅,把别人都和自己来比,却不知道以他两人此时的身手,已经足以震惊武林了呢。
  王一萍忽然思索起向衡飞的身份,站在那里竟然未动,向衡飞却暗自着急:“这位真是公子哥儿,有夜行人进了他家,他还站在这里像没事似的。”一拉王一萍,道:“王兄总该进去查看查看吧。”
  王一萍一惊,忙道:“是、是,向兄也一齐去。”身形动处,宛如一双轻燕,一个起落,掠出三丈开外。两人的轻功,竟也不相上下。
  两人进入了后园,身形的灵巧,使得自家绝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来。向衡飞鹰目四顾,庭院深寂,四周哪有人影。
  王一萍也自侧首低语道:“看不到人呀!”转念又不禁骂自己太笨!“那人如果是想来偷窃,自然不会在园子里打转了。”猛又想及那人如果掠入前院惊动了父母,岂不糟了,忙又低语道:“向兄,我们到前面去看看那厮有何举动。”
  两人身形再起,本能地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就在他们身形跃起的那一刹那,两人忽然听到园中荷池旁的假山附近,发出一阵阵极为轻微的敲击之声。
  两人临敌经验虽不足,武功却是得自真传,不约而同地在空中一扭身躯,停顿住向前掠的力道,微一转折,轻巧地落在园中一株巨大的树干上,想查看这敲击之声的来源。
  此刻夜色甚浓,两人略一闭目,练武人的目力本不寻常,何况他两人自幼即得到内功真传?略一探视,立刻发现一全身着黑的人影在围着假山缓缓走动,手持一物,不停地轻轻敲击山石,声音的轻微,若不是两人事先警戒,绝难听出。
  他两人这一看清,心中倒反而更奇怪,这人半夜三更跑进人家的花园里敲石头作什么?
  尤其王一萍,方才估量此人非奸即盗,此刻却见此人只是在敲石头而已,虽然鬼鬼祟祟,但敲石头总不能算作奸盗吧?他心中不解,问道:“向兄,此人到底在弄些什么玄虚?”
  向衡飞也自摇头,却见那人微一停顿,似乎听到了王一萍讲话的声音,忙低声道:“我们把这人弄出去问个明白。”王一萍忙称是,两人片刻之前还在动手过招,此刻却已并肩迎敌了。
  向衡飞劲贯右掌,力透指尖,将枯树的树枝折了一段下来。连日风雪,那树枝湿透了,折下来的时候,竟没有发出声音。
  向衡飞又将那段树枝分成十数段,分了一半给王一萍,手一扬,一段树枝电也似的向那行踪诡异的夜行人击去。
  那人身手也不弱,听到暗器破空的风声,身躯一扭,避了开去。
  向衡飞、王一萍两人存身的枯树,距离假山尚有一段距离,但那树枝去势如电,而且余势不衰,“夺”的一声,击在假山上,王一萍暗暗点头,暗忖:“他手上的功力不弱。”
  总之以树枝当暗器是极难的,能练到向衡飞这种手法就更难了。
  那夜行人眼观四路,见来的暗器体积甚大,料知不会有毒,伸手一抄,将那段树枝接了下来,只觉暗器劲力甚强,甚至是平生仅见的。一看之下,竟是段树枝,不禁大骇!“京城附近怎地有这种内家高手?”
  他再不迟疑,也不敢发话,匆匆向暗器的来路一看,蒙蒙眬胧地没有看清,身形一弓,猛一展身,向园外掠去。
  向衡飞悄声道:“钉住他!”毫未作势,人就从树干上掠了出去。
  两人轻功还比那夜行人高出一筹,到了墙外望见那人并未跑出好远,脚下一加劲,身形更快,转眼就要追上了。
  那人想必是个武林中的能手,瞬即发觉身后有人追踪。回头一望,见到追踪自己的人的身法,竟远比自己高明,心中暗暗叫苦:“哪里跑出这两个武功如此高的人来的?”心中突然一动,竟停住身形,非但不再前奔,而且转过身子,居然等起来了。
  向衡飞、王一萍又一愕,也猛然停顿住身形,收放之间,潇洒自如,绝没有一丝勉强的意味。那夜行人更惊:“这两人是谁?怎地身手如此高明。”再一细看,依稀却像是两个年轻的后生。
  那夜行人久闯江湖,大风大浪不知见过多少,此刻他并不慌张,从容抱拳道:“朋友夤夜追踪,不知有何见教呢?”
  王一萍暗忖:“我不问你,你倒问起我来了。”朗声一笑,道:“朋友夜入敝舍,却又有何见教呢?”
  那夜行人哦了一声,再走前两步,将王一萍、向衡飞的面容看得更清楚了些,忽然抱拳一揖,道:“小弟冒昧,不知道阁下就是园林主人,恕罪、恕罪。”王一萍心中一动:“这厮倒也文质彬彬的。”先消了一半气,再一打量这夜行人长身玉立,面白无须,两眼也炯炯有神,很像个人物,不觉又添了几分好感,竟也道:“恕罪倒可免了——”言下已无敌意。
  向衡飞眉头一皱,暗忖:“公子哥儿脾气又来了。”遂接口道:“不过朋友半夜三更闯入别人园子里,却是为的什么呢?”
  那夜行人侧目一望向衡飞,不觉一惊:“这人好厉害的目光!”面上微微露出笑容,道:“此事说来,实是荒唐。”他微一打量王一萍的装束,又道,“只是小弟看阁下不但是位高人,还是个雅人,对小弟此一荒唐之举,也许可以原谅的。”
  向衡飞闭着嘴不出声,王一萍却大感兴趣,道:“请说。”
  那夜行人又一笑,道:“小弟虽是个武夫,但自幼即有爱石之癖,只要有好石头,千方百计地都要去搜罗来。”他又笑了笑,道,“阁下日后如有暇,不妨到寒舍去,小弟身无长物,家里各色各样的石头,也不知有多少块了。”
  王一萍也走上一步,问道:“府上在哪里?”那夜行人道:“敝舍在江南桐庐,此次北来,就为的想搜集些石头回去的,但小弟在京城人地生疏,而除了巨宅深园之外,哪里找得到稀有的石头?是以小弟不嫌唐突,竟做了梁上君子了。”说完连声大笑,王一萍听得入神,笑道:“阁下真可算是雅贼了。”两人一问一答,竟像在讲起家常来了,向衡飞微微摇头,也不好出声。
  突又传来更鼓之声,向衡飞道:“那两个更夫又来了。”王一萍笑说:“无妨。”转脸又对那夜行人道:“家父昔年也爱石成癖,不是小弟说狂话,寒舍园中的山石,无论哪一块都是家父昔年重金收购来的。”他一笑,又说,“阁下找到寒舍,倒还真找对地方了。”
  那两个更夫果然又走了过来,看到王一萍一怔,暗忖:“怎么王公子还在这里?”再一看到那夜行人,灯笼的光将那人的面容照得阴沉沉的,其中一个年纪较长的更夫,脸上突然露出一种异样的神色来,连更梆都忘记敲了。
  王一萍看到更夫不走,轻叱道:“又来干吗?”回头向始终笑脸凝神倾听的夜行人道:“兄台大名?”那夜行人忙道:“小弟贺衔山,江湖朋友抬爱,却将小弟叫做抱石书生。”
  王一萍一笑,道:“这倒真是名副其实了。”并未如何注意。
  他却不知道抱石书生贺衔山近年来在江湖中声名之隆,几乎已超过了昔年的“南北双灵”呢。
  “小弟王一萍,是个江湖上的无名小卒而已。”他又为向衡飞介绍了,又道:“小弟虽然无才,但兄台这种雅人,却是小弟最喜结交的,兄台如果愿意,不妨也到舍下盘桓几天,家父所藏的那些石头,也要待名家的鉴定呢。”
  贺衔山大喜,道:“固所愿也,不敢求耳。”王一萍朗声笑道:“今夜一夜,小弟交到两位知己,真叫小弟太高兴了。”
  向衡飞虽然总觉得这“贺衔山”有些蹊跷,但是他自知对这些文人的奇癖一窍不通,暗忖:“也许这姓贺的真是去偷石头也未可知。”转念又忖,“何况人家主人都不怀疑,我又多事作甚?”
  第三回轻嗔薄怒益增其媚 蚀骨销魂另有用心
  第二日清晨,管理王宅后园林木的花匠,心中暗自奇怪,公子的书房里怎么突然多了两个生客。而且这两个客人的打扮装束都不伦不类,远不及公子素日所交往的那些人那么文质彬彬。但奇怪的是公子却像对这两人甚是亲热,甚至比对那些文质彬彬的公子阔少还要亲热些。
  这些事花匠只是在肚子里奇怪,可不敢问出来,拿眼睛偷偷去打量人家,哪知被人家的目光一瞪,吓得赶紧低下头去打扫积雪,暗暗思忖:“这两人的眼睛怎么会这么亮?”
  雪开始融化了,天气格外地冷,三人都是刚起来,送来给王一萍一个人吃的早点,被三人吃了还有得多,粳米和鸡汤熬成的粥,向衡飞还是第一次吃到,暗忖:“富贵人家的子弟,真是得天独厚了。”
  三人走出园子,园子里的空气是寒冷而清新的,王一萍带着他们在园子里绕了一圈,向衡飞始终沉默着,像是有心事,那抱石书生贺衔山的眼睛转来转去,却始终离不开那假山。王一萍暗笑:“这位仁兄的爱石之癖倒是真的很深呢。”遂陪着他走了过去。贺衔山喜色满脸,不住地称谢。向衡飞冷冷在旁打量,却见此人的脸色在白天看来,白中带青,眼神也微微有些不正,比在黑夜中看来,更令人讨厌得多。
  须知向衡飞在外闯荡,磨炼已有十余年,什么人没见过,当下心中已然有数,知道这抱石书生定是被女色斫伤过度,不禁对他更起了反感,但王一萍与他谈笑风生,却仿佛和他很投机。
  贺衔山口如悬河,诗、词、书、画、琴、棋、弹、唱,讲起来俱都头头是道,说及女色,更是眉飞而色舞。向衡飞暗暗皱眉,神色甚是冷淡。贺衔山笑道:“向兄对这些像是毫无兴趣?”向衡飞敷衍了两句,王一萍却笑道:“贺兄不但文武双全,而且还是个风流才子呢。”
  贺衔山仰天长笑,道:“小弟一介俗夫,不但文武两途比不上阁下,就是这‘风流’两字,在阁下面前也万万谈不上。”王一萍笑着谦虚,心中却不免有些得意。他裘轻马肥,风流多金,在九城中的确可称得上是风流才子,只是他庭训颇严,人也不俗,虽过屠门,却未大嚼,仅以倚红偎翠、丝竹言笑为乐事罢了。
  王一萍意兴飞扬,贺衔山着意恭维,向衡飞冷眼旁观,暗忖:“这厮究竟在搞什么鬼?”原来这爱石成癖的抱石书生真正到了石头旁时,对这些珍奇的山石反倒看都不看一眼了。
  午膳颇丰,向衡飞喝了几杯白干,意兴豪飞,支起窗户,风生满襟,回头一望,却见贺衔山正在温着花雕。
  他眉头一皱,暗骂:“男子汉大丈夫,喝这些猫尿算什么?”跑到桌旁,又满满斟了杯高粱,一饮而尽。王一萍拍掌大笑:“好!好!”也举起酒杯,仰首干了。
  向衡飞笑道:“这才是大丈夫行径。”侧目一望贺衔山,见他正举着一杯已经温热了的花雕在慢慢啜着,一面笑着说,“对于‘酒’,小弟是万万不及两位,可是‘酒’下面的一字么?哈——”
  王一萍接口道:“饮酒而未对美人,实乃一大憾事。两位如有兴,小弟倒可做一识途老马。”他朗声一笑,道,“京城名妓,实有醉人之处,贺兄向居江南,恐怕还未领略过呢。”向衡飞尚未答话,贺衔山已推杯而起,笑着说:“走走!此间未竟之饮,等我们到那边再续上吧。”
  对这些风尘脂粉,向衡飞一向都厌恶得很,这也许是他在那种环境中所造成的。须知人们对一件事了解得过深,自然也就会对那件事失去兴趣,其实人生如梦,逢场作戏最好。
  于是向衡飞拂了拂衣衫,道:“两位兄台有兴自去好了,小弟却不便奉陪。”他转面向王一萍抱拳道,“兄台高义,小弟感激得很,只是先师遗命未了,小弟还是要来拜望的。”
  王一萍微微皱眉,暗忖:“我倾心结交,你竟不愿交我这个朋友,难道我有哪点配不上你?”方才向衡飞直言不去,他已有些不快,这种公子哥儿,最怕人家扫他的兴。
  向衡飞一再提及“先师遗命”,王一萍更不满,微一拱手,道:“既然如此,小弟也不能勉强,三日之后,兄台再来便了。”他略一停顿,又道,“只要小弟没有其他突生之变,定会给兄台一个满意的答复,此刻恕不远送了。”
  话当然说得不客气,向衡飞倒也并不介意,人家对他态度的冷暖,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于是他拱手告辞,眼角都没有向贺衔山面上瞟一下。
  贺衔山望着他那穿着已经洗得发白的衣衫的背影,冷笑道:“这穷小子是谁?”他已看出向衡飞与王一萍之间的不快,是以他才以“穷小子”来称呼向衡飞,人情之淡薄,由此可知。
  王一萍正招呼小厮备事,闻言脱口道:“此人乃先师生前一个大对头的弟子,他——”他终于止住话,没有往下说。
  这并不是说他在顾忌着什么,而仅仅是他认为这话没有说的必要而已。
  贺衔山心一动,赶紧追问:“兄台的武功,不是小弟瞎奉承,在江湖上已可算得上是顶尖高手。兄台的师父,想必也是位高人,小弟揣测许久,心里已猜中了八九分,兄台不妨说出来,小弟看看猜得对否?”
  这种非常技巧性的问话,果然使涉世不深的王一萍入彀了。他随口道:“先师龙灵飞,过世已有十年了,兄台恐怕不会知道吧。”
  贺衔山面目变色,失声惊道:“原来兄台竟是‘南灵’龙大侠的传人,龙老前辈隐迹江湖十年,武林中众说纷纭。”他长叹了一口气,又道,“却想不到他老人家已然亡故了。”
  原来当年龙灵飞与魏灵飞京畿比武,双双丧命,武林中人并不知道,对这两位一代大侠的揣测也人言人殊,莫衷一是。
  王一萍笑道:“兄台也知道先师的名字?”贺衔山道:“‘南灵’龙大侠一代人杰,江湖中谁不知道他老人家,谁不景仰他老人家?”他眼珠微转,又道,“想不到他老人家竟尔仙去了,想必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吧?”
  听到贺衔山这种说法,王一萍第一次知道了他师父在武林中的地位,十年之后武林中人提及他的大名,还有惊奇仰慕的感觉,这种声望,使得王一萍心中怦怦,已然大动了。
  贺衔山见他仍未答话,紧接着追问道:“龙老前辈得的是什么重症,怎地突尔仙去了?”王一萍微一惊觉,已自幻梦中醒过来,听到贺衔山的话,微微摇头道:“先师是和他老人家的一个大对头交手时,各自中了对方一掌,竟然同时毙命了。”
  贺衔山“哦”了一声,眼珠又转动了起来,道:“另一位可就是与他老人家在武林中齐名的‘北灵’威震河朔魏灵飞吗?”
  王一萍颔首,又道:“方才那位向兄,就是威震河朔的亲传弟子,他也要承继师命,来和小弟一较身手呢。”贺衔山随口道:“这真叫做不自量力了。”
  王一萍一愣,并不明了此话中确切的意思,他怎会知道贺衔山此刻心中所忖之事呢?
  当日南灵北灵突然双双在武林失踪,虽然有人也不免猜测他们是死了,但是谁也不知道他们确切的死因。须知南北双灵虽无门人弟子,但却都在江湖上拥有许多极亲近的朋友,那也就是说在江湖中拥有一部分极大的势力。
  若此真相传出——南北双灵是比武时同归于尽的,那么此事虽然已经过去了许多年,但武林中人义气为先,此事一传开来,势必又要在武林掀起巨波。
  此刻真相被贺衔山所得,他眼珠乱转,心中又有了主意。
  这时小厮掀开帘子走了进来,恭谨地说:“公子,车子已备好了。”
  王一萍一笑,朝贺衔山道:“往事已矣,今日当欢,北国春迟,但探春须早,兄台和小弟且去做一探春客吧。”
  两人迤逦走出花园,那小厮恭谨地在后面跟着,墙的转角处似乎微微有人影一晃,但王一萍与贺衔山俱未在意。
  王一萍告诉了车夫要去的地方,登上了车。那小厮为他关上了车门,心中暗笑:“公子可去找他的老相好了。”
  此时墙角人影再现,跑到门旁低低地问了那小厮几句话,然后走向墙角,拉着一人匆匆走了。但王一萍的车子早已绝尘而去,当然更看不到这事了。
  车上他们兴高采烈地谈论着,贺衔山笑道:“此刻就去,未免太早了些吧。”
  王一萍摇首微笑道:“对于有些人说来,此刻确是太早了些,但对小弟说来嘛——”他又一笑,道,“任何时间都可以。”言下大有无论任何时间,只要他去,都是被欢迎之意。
  果然,他这种想法是有着事实根据的。
  车子来到一条长而狭窄的巷子,巷口蹲着三五个卖花的小贩,远远看到王一萍的车子,争着奔了过去。王一萍探首外望,那些小贩都围了上来,叫道:“王公子,好久没看见您了。”
  王一萍含笑点首,那些花贩又道:“今天您到哪儿去呀?敢情又是去找海萍姑娘吧?”有的从篮子里取出几束淡紫色的小花,道:“现在天还冷,花儿也不多,公子就将就些,拿几朵去吧。”又笑着说,“小的知道海萍姑娘挺喜欢这花儿的呢。”
  王一萍道:“好!好!”随手掏了些散碎银子,抛出门外,那车夫接过了花,马鞭一扬,呼哨了一声,马车走进巷子。
  那车夫仿佛也甚为高兴,马鞭挥动得“噼啪”作响,口中也高兴地呼哨着,像是一只春天屋顶上见了雌猫的雄猫。
  巷子里好几家漆着黑漆的大门都打开了,有些戴着瓜皮小帽面色惨青的人,穿着厚棉袍,弓着背,走了出来,朝王一萍的马车夫叫道:“孙老二,你小子倒是越来越花妙了。”“孙老二”也笑着打趣,显得和他们很熟。
  那些人又向探首外望的王一萍打千,赔着笑道:“公子您好。”有的笑着说:“我们的美娇姑娘想死您啦,您也不进来坐坐。”
  王一萍连连点头,贺衔山哈哈笑道:“看来兄台倒还是个‘薄幸人’呢,惹得一个个大姑娘直想你,该罚,该罚。”
  马车走到巷尾,又转了一个弯,缓缓在一家门前停住。
  贺衔山笑道:“此地想必就是兄台的心上人海萍姑娘的香闺吧,我看还是兄台一人进去的好,否则的话,哈,哈,就是兄台不怪罪小弟,海萍姑娘也会骂小弟是个不识相的蠢材。”
  王一萍也笑道:“兄台休要打趣。”推开车门,转脸又笑道,“等一会儿小弟替兄台介绍一位,保管兄台满意就是了。”
  贺衔山大笑,心里也觉得有些痒痒的,方才的两杯酒,此刻在他身体里已开始生出变化了,脚下虚飘飘地,一步跨下车子,一抬头,那门已缓缓开了,当门立着一个垂着双髻的小女孩子。
  那小女孩子看到王一萍,一笑,两靥生出两个小小的酒窝,娇声道:“哟,公子,您还记得我们呀,今个是哪一阵风把您可给吹来了?”一口清脆的京片子,声声如金珠落地,连久居江南,习惯听吴侬软语的贺衔山,都觉得耳朵麻麻的,受用得很。
  王一萍含笑走了过去,拍着那小女孩的肩道:“小霞,没多久不见,你又长高了些,变得更会说话了。嗯,也漂亮了不少。”小霞摇着头,不依道:“公子坏死了。”松松的头发直摇,带着扑鼻的茉莉香油的气味直钻进王一萍的鼻子里。贺衔山微微发笑,暗忖:“看样子这妮子也在卖弄风情呢。”
  进了门,贺衔山不禁赞道:“这地方真不坏。”
  迎面是一个小小的池塘,方圆不过数尺而已,地上铺着一块块鹅卵石,想是时常打扫冲洗,是以看起来干净得很。池塘上还有座小桥,桥后有一座很小的假山。一切都是那么小,但却更显得精致而玲珑。
  王一萍扶着小霞的肩,走在前面,笑着问道:“你们姑娘在吗?”小霞仰起头,嘟着嘴道:“怎么不在呀,我们姑娘整天都躲在屋里,想你呀,都快想病了。”贺衔山暗笑:“这张小嘴真会说。”
  突地园子的左侧,传来一声清脆的声音,道:“谁想他呀!”他转脸一望,但觉眼前一亮。
  原来池塘的左右两侧,都建有几间精致的屋子,此刻左侧的窗户打开了,俏生生地站着一个瘦怯怯的美人,云鬓松乱,面上一副既喜且嗔的模样,望之的确令人心醉。
  王一萍的笑容更开朗了,笑着说道:“小红,快关上窗子,小心等会儿又着了凉。”那丽人一扭头,娇嗔道:“着凉就着凉,我死了也不要你管。”王一萍笑道:“好,我不管,你瞧你,又生的哪门子气。”
  贺衔山直乐,暗忖:“这个大概就是海萍了,怎地却又叫她小红?”他不知道,小红就是海萍,海萍就是小红,只不过海萍是她的花名,小红却是她的真名而已,王一萍叫她小红,不过是表示更亲热些罢了。这就是人们的心理。
  小霞一扭身子,转到王一萍背后,推着他,道:“还不快进去?”
  王一萍笑着向贺衔山道:“请,请。”
  贺衔山跨了两步,和他并肩走进京城名妓海萍的香闺里。
  海萍正坐在桌子旁,一只手支着桌子,露出白生生的手腕,看起来是那么纤弱和那么美好。王一萍走过去,轻轻地握着她的手腕,关切地道:“你看,又瘦了。”海萍一甩手,小霞却在旁边说:“还说呢,我们姑娘都是想你想瘦的。哼,你们男人呀!”嘴又一嘟,好像对男人非常了解的样子。贺衔山忍不住,又笑出声来。
  海萍站起来,故意不理王一萍,却向贺衔山道:“您请坐呀!”又道,“小霞,还不快泡茶来。”小霞应声想走,海萍又道:“记得公子喝的是什么茶吗?”小霞道:“记得。”回过头朝王一萍做了个鬼脸道,“我们姑娘百般为着你,你又有哪一件为着我们姑娘?”说着,一转身走了。
  王一萍笑骂道:“这妮子越来越刁了。”
  海萍道:“你要嫌刁,就别来好了。”语气虽是生气的,但美人娇嗔,却更令人神魂颠倒。
  天正亮,窗户也是支起的,贺衔山细细打量她,见她不施脂粉,肤白如玉,脸颊上有几粒淡淡的雀斑,非但未损其美,且更令人觉得妩媚。嘴是浑圆而小巧的,虽然在冬天厚重的衣衫里,身躯仍然显得那么瘦弱,更添几分娇怯。
  王一萍显见得对这位娇怯瘦弱的雀斑美人甚为倾倒,他遍历欢场,北里娇娃见了他谁不是婉转投怀,百计承欢。但这娇嗔薄怒的海萍,却更令这风流才子觉得心醉,这就是海萍的聪明之处。因为她不但了解人们的心理,也会利用人们的心理。
  王一萍抚着她瘦削的肩,道:“罗兰呢?”海萍一抬头,瞪了他一眼,王一萍忙道:“不是我找她。”一指贺衔山,又道,“是替他找。”贺衔山“扑哧”一笑。
  海萍脸仿佛一红,抬起手,指着窗外,道:“那不是来了吗?”
  贺衔山顺着她的手一望,园中碎石小径上,果然袅娜行来一人,头发长长地披在肩上,面庞圆圆的,比海萍胖些,但胖得恰到好处。
  带着一阵香气,罗兰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素色的纸笺,朝王一萍道:“你才来呀,我等了你好几天了。”看了海萍一眼,鼻子一皱,又道,“我作了一首诗,你看看好不好?”
  王一萍接过那张素笺,边看边笑,海萍一伸手,夺了过去,道:“你笑什么,不好是不是?那当然了,怎么比得上你这位才子。”又朝罗兰道,“兰姐,你给他看作甚?这种人呀,气都要把人气死了。”
  王一萍笑着分辩道:“我也没说不好呀!”
  在这种情况下,时光过得像是特别快,海萍虽然不断地在生着气,但却令你在她的生气中觉得心里甜甜的。不但是王一萍,就连贺衔山都心醉了。
  夜色已临——桌子上杯盘狼藉,人也有了几分醉意。贺衔山醉眼乜斜,王一萍高歌长吟,海萍红上双颊,灯光下显得更美了。
  小霞又添了酒来,神色突然显得甚是慌张,嘴唇也变得苍白而没有血色,将酒壶放在桌上,就匆匆走出去。可是她这种异常的神色,并没有引起这两个面对美人的公子的注意。
  贺衔山拿起酒壶,替自己和王一萍满满斟了一杯,道:“劝君更进一杯酒,与君同消万古愁。王兄,再干一杯。”王一萍也笑道:“对,今朝有酒今朝醉。贺兄,我们今日要不醉无归才对。”一仰首,果然干了一杯。
  这酒,在他们舌尖留下一丝苦涩的感觉,但他们也没有分辨出来,面对醇酒美人,人们往往会失去那一分敏锐,变得麻木而迟钝,而这种麻木和迟钝往往会给自己带来灾祸。
  天地开始混沌——王一萍和贺衔山都有了这种感觉。
  “醉了。”王一萍低语着,海萍的身影开始蒙眬,他渐渐有了蚀骨销魂的感觉,这是他从未感觉过的。
  但在此刻,又有谁会知道在这蚀骨销魂中,却隐藏着一场灾难呢?
  灯红酒绿,窗户早已关上,室内温暖如春——
  蓦地,砰然一声,关着的窗户被击得粉碎,贺衔山久经风浪,本能地一长身,但四肢却失去了原有的力量。
  随着窗户被撞开,几条身影极快地自窗户和门里闯了进来,罗兰一声惊呼,手中的筷子掉在桌上。海萍却镇定得很,一把拉住她。王一萍也自警觉,但他和贺衔山一样,浑身的力量一丝也使不出。销魂蚀骨的感觉此刻对他说来,已不在了,他极力张开眼睛,看到闯进来的人一个个身躯彪壮,手里拿着晶光闪烁的兵刃,心里虽然奇怪,但随即奇怪的感觉就被一阵晕眩所代替了。
  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首先进入眼帘的,是一片漆黑,那简直和闭着眼睛差不多。然后他略微动了一下眼睛,再张开眼来,已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他所处的,是一间空洞而巨大的房屋。这时候,他晕眩前的事都澎湃着回到他脑海里。在这一刹那里,他脑海中的奇怪感,远远胜于其他的各种感觉。
  他疑念丛生,既不知道他为何被劫害,更不知道劫害他的人是谁。
  他四肢俱有麻木的感觉,浑身也懒洋洋地没有丝毫力气,他起先还以为是方才药酒的力量未退,但细一觉察,却又觉不像。这种感觉对他而言是非常新奇的,但这新奇所带给他的并非喜悦,而是恐惧。他极力去推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突然,他在身旁不远之处听到一种声音,那是人类所发出的一种类似叹息、而非叹息的声音。接着,是重浊的呼吸声。
  “这房间居然还有别的人!”转念一想,他马上就下了判断,“他大概就是贺衔山了。”
  他试一张口,居然还能发出声音,但他却也不敢贸然地去问这同房间的人究竟是谁?他虽然问心无愧,自问平生没有做过什么真正的恶事,但此时此地,却又不容得他有太多的侥幸。
  他心中正自犹疑不决,幸好那人已先开口,道:“是谁?是谁?”这种声音,王一萍立刻就听出就是贺衔山了。
  他颇为心悸地暗忖:“他这才叫做无妄之灾,巴巴地从江南来,玩也未玩足,此刻竟然被人无缘无故地抓来了。”
  贺衔山似乎非常焦急,又问道:“旁边的人可是王兄?”王一萍立即回答:“正是。”他毫不停顿地又接道,“贺兄,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觉得浑身酥软,一丝力气也用不出来?”
  贺衔山在黑暗中挣扎了半晌,似乎想极力将身躯移动过来,但他这企图却未成功,长叹了口气,说道:“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所在,看样子我们是被人施了暗算,点中酸软穴了。”
  “点中了穴道?”王一萍一惊,他初次被人点中穴道,心中自然难免有一些难受,纵然这并非是在正式交手时被点的。
  这时两人心中各有所思,王一萍暗忖:“真奇怪,我与人素无仇怨,怎会有人来暗算我?”转念一想,“难道这是向衡飞动的手脚?因为只有他一人是和我有着仇怨的呀!如果真是他,那此人也未免太卑鄙了些,我对他并不薄呀,如果他真能以真实功力胜我,我也会心服,可是他却用这种见不得人的诡计来暗算我,还利用了两个妓女。”
  他此刻心中不但有对向衡飞的痛恨,还有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这感觉包括了被人欺骗的懊恼和自责。
  “想不到,我真想不到,看起来海萍也是参与了这诡计的一分子。她平日对我的似水柔情,佯嗔微妒,原来只不过是诸般作态而已!”他风流倜傥,周旋于北里娇娃之间,总认为人家都是对他真心真意,此刻思潮汹涌,往日的金粉迷梦,都成了他此刻的悲伤。
  贺衔山的心思,自然和他迥然不同,也许他心中已然有数,知道此事完全由他而起,王一萍不过只是个陪祭的牺牲者而已。
  “但是又有谁知道我在京城里,又有谁会知道我在海萍那里,这一定是有人出卖了我,但这人又会是谁呢?他心中也难免疑窦丛生,因为这事的发生,是这么突然,他两人又怎会知道事情的真相呢?他两人心中自然焦急,尤其是王一萍,平日养尊处优已惯,哪里吃过这样的苦楚。他酒意全消,身上微感寒冷,完全无法推测将要发生的事。
  突然,贺衔山问道:“王兄既是南灵龙大侠的传人,可曾修习过内家正宗的‘重楼飞灵’之术?”
  王一萍想点头,但他此刻连点头的力量都似乎失去了,随即,他又不禁暗自失笑:“纵然我能点头,他又怎看得见?”于是他以微弱的声音说:“小弟十年来朝夕不断修习的,就是这‘重楼飞灵’心法。”但他却不知道贺衔山突然问他此话的用意。
  贺衔山忙道:“那就好办了,依小弟所觉,我们身受的点穴手法极为普通,想必非高手所为,王兄如曾习得此术,不妨以此心法一试,或许能自己解开穴道也未可知。”
  他话讲得非常急促,想是极为兴奋,须知“重楼飞灵”乃武林罕见的内功心法,如修炼火候到家,不难自己解开穴道,当然这是指普通的点穴手法而言,若是内家高手的独门点穴手法,只要你被点中,那么即使你武功再高,也是无法自解的。
  王一萍大喜,急切地问道:“真的?”他身受南灵龙灵飞的亲传时间太短,修习内功的依据仅是龙灵飞所遗留的几本秘笈而已,是以他虽然仗着天资过人,武功能有所成,但对武家的一般常识,和对自己武功的运用方法,却是知道得太少了。
  他这句问话,已无须再得到答复,随即他舌抵上颚,气纳丹田,想以绝顶的内功心法,来使他自己逃离厄运。
  开始的时候,他觉得非常困难,那正和他刚刚修习此法时一样,但十年来从未间断的苦练,已使他和这“重楼飞灵”有了一种非常自然,也非常密切的契合。片刻,他体内的真气已渐能融汇——
  蓦地,黑暗巨室里亮起灯光,虽然这灯光并不亮,然而在如此黑暗的地方,纵然是微弱的灯光,也能带给人们刺眼之感。
  随着这灯光,已有人声传来,像是因为明知室内的人已被点中穴道,是以全然不再有顾忌。
  灯光愈来愈亮,人声愈来愈近——
  王一萍借着这灯光打量四周,就知道自己处身的原是一间破庙的正殿,佛殿当中供的佛像和两旁的泥塑,虽已金漆剥落,但被这暗淡的灯光一照,却更显得狰狞可怖。
  贺衔山悄声问道:“王兄穴道可曾解开?此刻已经有人来了。”
  王一萍尚未及回答他的话,殿中已走进两个人来,手提着灯笼,粗豪地笑着,借着微弱的灯笼之光,王一萍打量着这两人,心中一惊,原来这两人正是昨夜荒林相遇的更夫。
  他无法再细细体味这两个更夫和此事的关联,因为大厅里随即又拥入一批人来,这些人都一身短打扮,腿上裹着倒赶千层浪的包腿,一个个身躯彪壮,声音粗豪,只不过是些江湖中的末流角色而已。
  那些人得意地走了过来,有人说:“这次真是大功一件,帮主若是知道了,再也不会骂我们是光吃不干的窝囊废了。”
  另一人接口道:“想不到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翻花浪子’竟会落在我们这一批酒囊饭袋手上。”说完,得意地大笑着。
  王一萍心中奇怪:“谁是‘翻花浪子’?这批人又是谁?”
  那批人又走近了些,提着灯笼的更夫走过来,踢了贺衔山一脚,骂道:“姓贺的,今天你可得认栽了吧。”贺衔山一声不响,那更夫却像是对他痛恨至极,口里骂着:“姓贺的,你招摇撞骗,淫人妻女。我们‘红旗帮’虽然也是个见不得人的帮会,可是我们帮里上上下下,哪一个不恨你入骨?”他放声一笑,又道,“今天你落在我们手上,好朋友,就认命了吧。”
  随即,他踢了贺衔山一脚,转过头来,朝王一萍道:“姓王的,平日我倒尊称你一声‘公子’,是看得起你,可是你和这姓贺的一路,我们可有点不大看得起你了。今天没别的话说,也只好委屈委屈您啦。”
  王一萍恍然大悟,暗忖:“听这些人的口气,这贺衔山想必是个武林败类,因此人家不惜千方百计地来做掉他,而我——”他无可奈何地一笑,“只不过是恰好要倒霉而已。”
  那更夫连踢带骂,又转过头去,朝那批人说:“哥儿们,我小铜锣提议,今天就在这里先把这姓贺的废了,免得日久天长,又生出别的毛病。”他哼了一声,回头去“呸”的一声,朝贺衔山脸上吐了一口唾沫,骂道:“你呀,丢尽了你哥哥的人,这一次,可别再想你哥哥来救你了。”
  贺衔山仍然一言不发,既不分辩,亦不惊慌,更不生气,王一萍不禁暗暗敬佩他的镇定,无论事情的真相如何,这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镇定功夫,仍然令人觉得可佩。
  那批粗汉中忽然又有一人道:“小铜锣,你做事可别太冒失了,舵主还没来,你少在这儿胡乱发表议论。”又有一人接口道:“我看小铜锣做事也太冒失了些,你看看把人家姓王的也给弄来了。人家是北京城里鼎鼎大名的公子,糊里糊涂把人家给绑了来,你们说该怎么办?”顿时那些粗汉议论纷纷,都是以这叫“小铜锣”的更夫为目标。
  原来这事小铜锣功劳最大,他在荒林中识出“姓贺的”之后,暗地尾随,从王宅小厮口中,知道他是去了“海萍”家里。他暗中计较,知道难以力敌,于是就利用“红旗帮”在北京城低层社会的势力,威逼海萍,暗算王一萍等人。
  想那海萍只是九城里的一个妓女而已,当然不敢和北京城里的低层社会中的恶势力相抗,于是就暗暗在酒中下了药,让小铜锣立了个大功。
  “红旗帮”里其余的人可不免暗暗嫉妒,议论纷纷,冷言热语,将小铜锣批驳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种情形可瞒不过老于世故的贺衔山,自从他知道自己是落入“红旗帮”手中,就已经明白自己今天是难逃公道的了。因为他非常清楚,自己对“红旗帮”的所作所为,的确是令人发指的!此番他落入“红旗帮”之手,当然是凶多吉少的了。
  “红旗帮”的那些粗汉数落了半晌,又有人道:“舵主怎地还不来?他说他即刻就来的呀!”另一人说:“我们舵主有名的精明强干,大约此刻又撞上了什么事,所以要来迟些。”
  小铜锣闷了半晌,看到大家目标转移,于是也接上道:“我知道他老人家绝对不会不来的,他老人家对这姓贺的也是恨之入骨——”
  另有一个很低的声音问道:“我们的这位舵主是不是当年……”
  但是他话未说完,很快又被另一人打断了:“嘘,别提这事,等会儿给舵主听见了,可不是好玩的。你知道,我们舵主别的不忌讳,可就忌讳别人说及他以前的那档子事。”
  贺衔山听了,心中更恐慌,从这几人的对话中,他已知道这些粗汉口中的舵主,就是“红旗帮”帮主夺命红旗手下的最得力帮手之一,也就是“红旗帮”中掌红旗的四个舵主之一——玉面狐张先辽。
  “如果这些汉子口中的‘舵主’果真就是玉面狐,那我可就真的惨了,早知今日,唉!我昔年又何必去弄他的老婆,何况他那个老婆又不是什么上等货色!”贺衔山暗地思忖着。突地,他转念一想,替自己开脱:“但看情形不会是他,如果是他,听了我在此地的消息,怕不马上赶来才怪。”
  其实他却不知道,那些粗汉口中的舵主,就是“玉面狐张先辽”,而张先辽之所以没有即刻赶来,却是因为他遇到另一件事,而这件事,险些令他永远也无法赶来了。
  原来当日向衡飞落寞地走出王宅的后园,春寒料峭,颇有萧索之感。向衡飞踽踽独行,不禁暗自唏嘘,觉得人生很难确立一个目标。
  他十年来可说是含辛忍辱,受了不少气,也吃了不少苦,终日安慰着自己的,就是想等到十年后赴了师命所订的约后,就要凭着自己的身手,在江湖上好好做出一番事业来。
  哪知真正到了这一天时,事情的发展远出乎于他意料,这就是世人所谓的“天命”,人们往往将自己的智慧所不能解决的事,称之为“天命”。向衡飞此时唏嘘感慨,又何尝不是在暗怨“天命”?
  王一萍的“三日之约”,他觉得很兴奋,也觉得很难受。
  兴奋的是十年的等待和期望,今日虽未得到结果,但终究是快了,虽然这三天的等待,在他心里会觉得比十年更长。难受的却是他对王一萍和自己之间友情抱憾,他又何尝不愿意与王一萍结为知交,但是师命如山,他又怎能违抗呢!
  他又无可奈何地将这些委诸于“天命”,对于“天命”,人们总会有“无可奈何”的想法。在他心底深处,还有一份“茫然无所适从”的感觉。
  此后何去何从?该怎么样才能一展抱负?这在他心里,成了一个很大的问题。此刻大地萧索,林木飒然,他微微有了“世事如梦,又何苦去争名夺利”的遁世之想。
  但若叫他依然隐身在低层社会里,他又怎会甘心呢?明珠的光芒是绝对不会永远被隐藏的。这也正如被藏在布袋里的尖锥,迟早会锋芒毕露,于是他心中开始凌乱了。
  他茫然走了一会儿,腹中开始有些饥饿,方才他未等终席,就匆匆离去,此刻却想找些东西吃了。于是他匆匆前行,绕过这片荒林,找了家极窄小而杂乱的吃食店,走了进去。这店所卖的,仅是些锅饼、牛肉之类极为粗糙的吃食,进去的吃客自然也都是些贩夫走卒和一些低级人物了。
  向衡飞走了进去,扫目一望,熟人极多。此刻他心情落寞,也懒得去招呼,低着头,向前走了两步,想找个僻静的角落坐下。
  忽地,他屁股被人重重地打了一下,他回头怒目而视,却见是北京西城里一个颇有势力的地痞,正斜眼睨着他,笑道:“受气包,怎么好几天没看到你了?跑到哪里去窝起来了?”向衡飞极为勉强地笑了笑,他已习惯于这种动作和这种言辞,今日虽觉得有些不忿,但却也习惯性地忍住了。
  他随意坐了下来,这店的吃食种类极少,是以也根本不需要点,堂倌送过来几块锅饼,一碗又鲜又浓的羊肉汤,向衡飞随意吃着,目光呆板地停留在油腻的桌面上。
  忽地,有几个人的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小铜锣跑来跑去,总算跑出了个结果来,听说那厮现在就在海萍那骚妞儿那里,喝得已有八九分了,眼看就要入彀。”另一人接口道:“听说陪着那厮的还是什么京城里有名的才子,叫做王一萍的呢!”
  先前那人道:“是呀,我也在奇怪,这姓王的怎么会和那厮搞在一块儿去了,看样子,姓王的这次恐怕也要跟着倒霉。”
  向衡飞动也未动,凝神听着,“王一萍”三字深深地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厮得罪了‘红旗帮’,也算是他活该倒霉了。”一人极为自负地说。
  “你可别弄错了,光凭我们‘红旗帮’在北京城里的这一点势力,再加上玉面狐张舵主,可也未必斗得过人家呢。”停了停,他又说道,“看样子这小铜锣还真有两下子——”
  “是呀,我听说那厮在大江南北很有点门道,武功也不错——”
  “他还好,他还有个哥哥你知道吗,可就更了不起啦。不过他哥哥和他不一样,人家可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
  “他哥哥是否就是——”
  突地,小店里哗然一声,原来是有个客人吃醉了,掀翻了桌子。
  这一阵噪声,使得向衡飞没有听清那人所说的名字,但是他却已经知道这大概是怎么回事了。
  他和王一萍虽只有短短一段时间的相处,但却已和他有了几分情感,此刻他暗忖:“我看那姓贺的有点邪门,现在一看,果然不错。”转念又忖,“他跟红旗帮想必有些夹缠不清,是以红旗帮以诡计暗算此人。红旗帮在北京城里的势力颇大,这厮恐怕要难逃公道了,只是王一萍——”
  听了这些人的话,他知道王一萍势必也要被缠入这是非之中,于是他开始暗暗考虑,该不该伸手管这件闲事?
  他知道这么一来,就等于与整个北京城的低层社会为敌了。海萍,他也知道这是个颇有名气的妓女,因为这些人和事都是他所熟悉的,因此他做起来,反而有些犹疑不决。
  这时候那些人越谈越远,已有些言不及义了,三杯酒下肚,这些人谈话的内容,是可想而知的。
  向衡飞暗暗皱眉,这些话他并非没有说过,只不过是他在说的时候,极为勉强而已。此刻他听了,却不免有些讨厌。经过这几天的事,他的性格也像是改变了,对于他讨厌的事,他不再愿意勉强自己去做。
  于是他付了账,低着头走了出去,那些人又在后面叫着:“受气包,走了呀,受气包,哈——”他头也不回,走了出去,对于这些,他一向是淡然视之,就像人们对于狗吠的声音也常常淡然视之一样。
  外面天已黑了,他暗自奇怪:“怎会天黑得这么快?”人们在思索事情的时候,时间就会不知不觉地溜走,尤其是当人们在专心思索着一件事的时候。
  他又坠入沉思中,对这件事,他想极快地作一个决定,但是却又仿佛有一种情感来阻止他作任何决定。
  风渐大,他心中猛然升起一个念头:“我若是要完成师父的遗命,势必要和王一萍真正地斗一次,假如王一萍有了任何意外,那么我师父所订之约不是没有结果了吗?”一念至此,他再不迟疑。海萍所居之处,他亦甚熟悉,于是匆匆变了个方向,大踏步走向那里。
  这时天已全黑,但他却也不敢施展出轻身功夫来,只不过走得稍微快一些而已。海萍家的门是关着的,他考虑了一下,没有敲门,身躯微微一弓,极轻巧而美妙地跃了进去,全然没有发出一丝声息。
  院子里异样的静寂,他非常不习惯这种夜行人的勾当,笨拙地朝左右看了看,发现左侧的房子,也就是海萍住的那一间,隐隐有人声传来。
  于是他又考虑了一下,是光明正大地走进去呢,还是先暗地探查一下?
  最后,他选择了后者。于是他脚尖点地,轻轻掠到窗前,可惜那窗子关得甚是严密,里面的情形外面根本无法看到。
  若然是精于此道的夜行人,此刻就会以指尖醮些唾沫在窗纸上点个小孔,可是他却不懂这些,窗户里的人语又极为低微,他也无法听到。他心中着急,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无意中一抬头,突然看见上面有一线光射出来,于是他大喜,一纵身,伸手搭住屋缘,就着那空隙向内一望,登时半边身子都发麻了。
  第四回情外生情恨中蕴恨 情非真情恨岂真恨
  锦室内银烛高烧,清辉匝射,室中情景,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桌上杯盘狼藉,袅绕在室中尚未完全散去的醇酒佳肴的余香,打从屋檐下的空隙中透入向衡飞的鼻孔中。
  向衡飞心中暗道:“究竟是未经风霜的公子哥儿,危机当头,竟然毫无所觉,反而醇酒妇人,恣情享乐,真是——”
  向衡飞的目光在桌上一瞥而过,立即移向那张摆设在屋子尽头红木描金的温香软榻。榻上云帐低垂,帐内隐约可以看见一双人影。使向衡飞一瞥之下,立刻感到半身发麻的,是斜伸在纱帐外的一条赤裸裸、雪白滑嫩的玉腿。
  向衡飞一瞥之下,毫不考虑地骂出了声:“不要脸的贱女人!”
  绛云纱帐微一抖动,一条人影从后窗疾穿而出。半空中腰身一拧,人已翩然翻上屋顶,从他身法看来,这人轻功显属不弱。
  向衡飞早在纱帐微动时就已察觉,这时早毫无声息地飘身隐入三丈外的另一处屋角。
  这人翻上屋顶,举目四顾,并未发现半条人影。不由微觉诧异,但他久历江湖,自信不致听错。他略一考虑,立又飘回室中,匆匆穿好衣服,并将随带兵刃操在手上,二次掠上屋顶。
  这人正是“红旗帮”负责执掌红旗的四大舵主之一,玉面狐张先辽。
  小铜锣借红旗帮之势,强逼海萍和小霞两人在酒中暗下迷药,迷倒王一萍和贺衔山两人。海萍为避免两人生疑,自己也陪着喝了不少迷魂药酒。王贺两人被红旗帮手下强行劫去,海萍也瘫倒在软榻之上。
  这事玉面狐张先辽暗中已听见风声,悄然潜至。他与贺衔山有夺妻之恨,闻讯之后,匆匆赶来,王贺两人已被小铜锣等人劫持而去。
  玉面狐张先辽扑了个空,室中却留有一个半裸的绝代美人。张先辽色中饿鬼,立即据案大嚼,饱餐一顿。
  玉面狐张先辽二次掠上屋面,远远看见数丈外的屋面上,赫然立着一人。他衣服穿妥,手中又提着兵刃,明知对方忽隐忽现,显然武功极高,但已再无丝毫惧意,足尖一点,直向那人立身之处纵去。
  玉面狐张先辽此举似觉太狂,如果对方果真是一位武林高手,以静制动,张先辽岂不是送上前去?但那人悠然而立,显然并无伺机出手之意。玉面狐一眼看清那人,登时狂笑一声,道:“我说北京城里是谁有这份胆量,竟敢管张大爷的闲事?嘿!嘿,想不到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受气包。嘿!嘿!”
  向衡飞从小在北京城内长大,十多年来,不知受了多少欺辱,他一向强行忍受,一来是他早已习惯这种侮辱,二来是他不屑与这些人斤斤计较。
  然而今夜他突然觉得已不再需要忍受这种莫名的侮辱。非但是不用忍受,而且要将以往十多年来所受的羞辱完全发泄,他要让人人都知道,向衡飞不永远是一个受气包。
  明天就是他与王一萍约定的日子。以往的十年完全是为明天这一天而活。他决不能轻易放弃。换句话说,他必须把王一萍从红旗帮中救出,然后两人找个清静所在,各凭胸中所学,无论如何也要拼出个胜负。到那时,他心事已了,自然可以遨游天下,以酬壮志。
  玉面狐张先辽见受气包被自己一喝,果然噤若寒蝉,一语不发。“你还有胆站在这里?还不给你张大爷滚下去。”他撩起一脚,飞快地朝向衡飞小腹蹬去。
  向衡飞打从鼻孔里暗哼一声,斜伸两指,照准张先辽足胫截去。这一招出手奇快,张先辽立觉小腿骨奇痛欲折,“呀”地轻呼了一声。向衡飞只用了三成真力,张先辽就感到消受不起。如果向衡飞用足十成真力,张先辽这一条腿登时就得报废。
  玉面狐张先辽始终认定受气包是北京城内最没有出息的人,居然被他二指戳中,吃了苦头,心中怒气更盛,暴喝道:“滚下去!”
  他连环出腿,刹那间,一连踢出五腿。玉面狐张先辽本可改用拳掌。但他认为适才是腿上吃的苦头,自当从腿上找回。
  向衡飞下盘钉在屋面,上身不断闪躲,张先辽连连踢空。临到最后两脚时,向衡飞右脚轻提,疾踹对方胫骨,左手抓住张先辽飞来的右腿,向上一抬。张先辽整个身子平摔屋面,只听得哗啦一声巨响,屋瓦被压碎老大一片。
  院里的人听见响声,纷纷从屋内走出。看见屋顶有人,不禁大声喊道:“捉贼呀!捉贼呀!”
  张先辽一按瓦面,轻轻翻起,又惊又怒,沉声道:“受气包,瞧不出你倒还有两下子。走,咱们找个清静地方,大爷倒要跟你好好比划比划。”说着身形一长,立向墙外掠去。
  向衡飞一连让张先辽吃了两次小小苦头,心中颇为痛快。
  这时妓院里养的打手已持了刀剑,爬上屋脊,一眼即已看出呆立屋面、公然做贼的竟是北京城内大大有名的受气包,便吐了一口唾液,直着嗓门骂道:“好哇,受气包,你真有出息,偷鸡摸狗上房子,你可全学会啦!”话未说完,但见眼前人影一闪,各人只觉鼻子一酸,眼眶中硬生生被挤出几滴眼泪。
  向衡飞畅笑一声,这是他出生以来第一次打从心坎里发出的欢笑,笑声中身子凌空而起,捷逾鹰隼,直向墙外掠去。人影已杳,笑声犹在。几个打手惊立屋面,半晌作声不得。
  玉面狐张先辽掠出院墙,听见受气包仍在院内,似已被人围困,遂将脚步停住。眨眼间,但见墙内飞出一条人影,轻功之高,实为平生仅见。张先辽心中一凛,暗道:“北京城内竟有这等高手,居然我会一点也不知道。”
  那人直向玉面狐张先辽立身之处掠来,轻飘飘落在一丈开外,身法美妙,触地无声。张先辽向那人脸上一望,登时暗吸一口冷气。
  此刻的向衡飞衣衫虽旧,但神采飞扬,英气逼人,含笑道:“舵主不是说有意跟我比划比划?走啊!我向衡飞能有机会跟舵主过招,真是三生有幸!”
  红旗帮在底层社会中势力极大,并不仅限于北京一处。玉面狐张先辽是总坛直属的四大舵主之一,论身份,除了帮主、副帮主而外,决不在红、黄、蓝、白、黑五分坛坛主之下,平日哪里受过此等闲气?何况对方又是京城内公认的最没出息的受气包。
  玉面狐张先辽究竟不愧是老江湖,心中尽管已是气极,但态度却愈见沉着,满含深意地望了向衡飞一眼,一转身,默然向前疾纵而去。
  向衡飞胸有成竹,知道红旗帮帮规极严,北京城内发生的事,如果玉面狐张先辽不在场,谁也不敢作主。王一萍和贺衔山两人虽然落在红旗帮手中,在张先辽未曾回去之前,决不致出任何差错。
  玉面狐张先辽一面向前疾驰,一面在暗中盘算。一向受尽羞辱的受气包,怎会摇身变为身怀绝学的武林高手?而偏偏在这要紧关头,被他撞见。
  玉面狐张先辽此刻心中所想的,不是受气包怎会在神鬼不觉之间,练成一身惊人武功;也不是何以受气包身怀绝学,而甘愿忍受种种羞辱;而是如何应付面临的难题。
  张先辽轻功不弱,经这一阵疾驰,早已至城墙,他心中业已拿定主意。张先辽不愿在人多的地方多作停留,为的是避免万一收拾不下受气包,不会令自己当众出丑。但他也不愿离城太远,以便必要时可招呼舵下兄弟。因此他并不越城而出,又沿着城墙向正北跑去。
  向衡飞在北京城里混了十几年,除了混得个“受气包”名号以外,对于北京城内大小事情无不了然于胸,张先辽的心事他是一猜便透。
  前面正巧有一片荒地,四周疏疏落落排列着几株老树。向衡飞暗提一口真气,速度陡然增快,掠在张先辽前面,冷冷地道:“张舵主,我看这片空地已足够咱们活动,不知舵主意下如何?”
  向衡飞显然不愿跟随张先辽继续前驰。张先辽心中暗骂了一声,只因以他在红旗帮中身份,不容他在“受气包”面前表露丝毫怯意。他当下退后七尺,一横掌中缅刀,道:“也好,就待本舵主在此地收拾你便了。”
  向衡飞见张先辽明知不敌,犹自嘴硬。想起红旗帮平日在北京底层社会仗势凌人,令人敢怒而不敢言的种种作为,想起自己在十多年来忍受的种种羞辱,以及适才在海萍房内所见的可鄙行为,心头怒火油然而生。
  玉面狐张先辽早知今夜一战,必然凶险异常。这时见向衡飞牙根暗咬,目露威光,心中一凛,暗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念头才转,缅刀已闪电般递出。
  向衡飞但见一片寒光疾卷而至。向衡飞空有一身绝学,一时倒也不敢空手与他搏斗。他脚下连环滑步,施出威震河朔魏灵飞当年傲视武林的精奇绝学空灵步法,转眼之间即已脱出张先辽刀势以外,如影随形地反钉在玉面狐张先辽身后。
  玉面狐张先辽昔年原是使的铜鞭,后来因为与贺衔山有夺妻之恨,曾找贺衔山苦拼了一次,结果因为本身功力略逊,钢鞭被震脱手。事后不惜重价,征购了一柄削铁如泥的缅刀,并且暂离中原,远赴滇边,投身威震滇边的神刀季子光门下,学了一套诡异奇绝、威力不凡的刀法。
  这套刀法本是练来专为对付贺衔山的,今夜因见向衡飞功力不凡,陡然施出,认为纵使不能在三招两式之内轻易取胜,但在这趟刀法施完之前,定能将向衡飞制住。谁知刀法才一施出,即已失去向衡飞的身影,明明知道对方就钉在身后,但想尽办法,也无法将向衡飞摆脱。
  向衡飞自从学艺以来,可说尚未正式出过手,平日常听一般人夸赞玉面狐张先辽武功了得,这时见了,觉得他也不过如此。
  玉面狐张先辽愈斗心里愈惊,愈惊出招愈快。这时一连攻出三式“倒打钟馗”、“巧手翻天”、“溯浪分波”,全是一派反手招式。向衡飞身如行云流水,游走于刀影中,轻灵至极,突一探手,中食两指犹如钢钳一般,竟将缅刀刀尖夹住。
  玉面狐张先辽脸上一热,气运右臂,硬往外夺。向衡飞面露微笑,神色自若地道:“张舵主,我看你还是省点力气吧!”
  玉面狐张先辽内功基础本就扎得不甚稳固,近年来又恣情享受,酒色荒淫,这时施尽全力,只能使紧夹在向衡飞两指之间的缅刀微微晃动。其实,所谓微微晃动,只是因为缅刀本身极软之故。
  张先辽叹了一口气,松开刀柄。须知大凡武林人物,被人逼得撤去兵器,实是莫大侮辱。张先辽审视当前情势,觉得非撒手不可,但他哪肯甘心?乘着五指微松,掌心与刀柄将离未离之际,陡然逼过一股劲力。
  向衡飞神色自若,已在不知不觉之间,将玉面狐张先辽逼过的真力消卸于无形。玉面狐张先辽空着两手,呆立当地,心中说不出是股什么滋味。
  向衡飞似是有心显露,手持缅刀,反复端详了一会,突然扣指虚弹,只听一阵清脆响声,一柄缅刀竟被击成寸断。
  玉面狐张先辽神色大变,他这时已无法判定向衡飞的功力究竟已高到什么程度。
  向衡飞冷冷地望了张先辽一眼,简洁地道:“我要你立即释放王公子!”
  玉面狐张先辽面上闪过一丝难色,但知向衡飞既然此等说法,已无法抵赖,遂故作轻松地道:“王公子与红旗帮素无过节,我们不会为难他。”
  向衡飞心中暗道:“哼,别听你嘴里说得轻松,若不是我露了两手,使你自知不是我的敌手,问题哪有这样简单。”
  玉面狐张先辽人甚光棍,片刻之间,态度已大不相同,道:“事不宜迟,要救人咱们这就去吧!”向衡飞将手一伸,摇头道:“些许小事,也不敢劳动舵主大驾。但请借贵帮传令信牌一用即可。”
  玉面狐张先辽一听之下,勃然色变。向衡飞五指微曲,微微再向前伸出。张先辽顿时感到胸前五大要穴全在向衡飞指力控制之下,无论如何也闪躲不开。玉面狐从未遭遇过此等事情,一时之间,竟摸不清向衡飞一身武学,修为究竟有多深。
  向衡飞双目如炬,寒光电射,盯在玉面狐张先辽脸上,问道:“可是舵主不愿借用?”玉面狐张先辽知道如果妄想顽抗,不啻自取其辱,当下干笑一声道:“区区一块信牌,借用一次,又有何妨?”
  他探手入怀,摸出一物,一抖手,疾朝向衡飞打去,暗器出手,始喝道:“拿去!”
  咝咝劲风中,挟着数点蓝星,朝向衡飞电射而去。向衡飞怒叱一声,飘身疾闪。
  玉面狐张先辽借掏取信物之便,仓促间打出一蓬暗器,也不管暗器能否击中,身形一长,疾向最近的一列矮屋掠去。
  半空中只觉一股疾风自后追至。他不用回头,就知是向衡飞衔恨追来,心中一凛,正想向斜里落去,但觉腰眼穴上一麻,已被人点中。
  向衡飞一手抓紧张先辽裤腰,顺手就是几个大耳刮子。待两人落地,张先辽两颊早已浮肿。
  向衡飞生平最重信诺,因此对于狡诈善变的人深恶痛绝。玉面狐张先辽如果不是一再使诈,向衡飞也不致让他吃这大的苦头。
  向衡飞伸手探入张先辽怀中一阵乱摸,掏出一块长约三寸、亮光闪闪的红木令牌,顺手点了张先辽哑穴,将他往墙角一抛,道:“有劳舵主在此稍候,等我放出王公子之后,再来放你。”
  玉面狐张先辽眼睁睁望着向衡飞飘然而去,徒呼奈何!
  破庙中人声鼎沸,争论不已。小铜锣借势强逼海萍及小霞在酒中下药,迷倒贺衔山和王一萍,原以为是大功一件,但因他在帮中人缘不好,却引起一场意外。
  有人认为贺衔山与红旗帮早有过节,而且帮主曾有密令务必设法将他逮获解赴总坛,以帮规论处,但王公子是世宦子弟,在北京城中名重一时,现在虽然糊里糊涂地被弄回来,将来应如何处置?总不能和贺衔山同样处理。破庙中聚集了不少红旗帮徒,你一言,我一语,最后竟将小铜锣说成鲁莽多事。
  小铜锣眼见众人纷纷对他加以指责,明知这些人只是嫉妒。弄回一个王公子,大不了赔上几个不是,像这种娇生惯养、脂粉堆中长大的公子哥儿,吓唬他两句保险啥事没有。小铜锣心里这样想,嘴里可不敢说。
  有那性急的久等舵主不来,早已派人去请。
  红旗帮在北京城中人数极众,通衢陋巷无处没有。不要说找个把人,就算再细小的东西,也是一找即着。谁知半个时辰过去,各处人马纷纷回报,居然不知舵主去向。
  小铜锣心中大急。他在帮中人缘不佳,怕大伙儿乘机揍他一顿出气,脸上渐渐变了颜色。但贺衔山听了却大为兴奋。时间拖得愈久,对他愈为有利。
  他不时将眼光投射在王一萍身上。他素闻“重楼飞灵”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内家功夫。看了下王一萍脸上神色,顿使他心中大为宽慰。因为贺衔山已能从王一萍脸色上看出,他此刻纵使真元尚未恢复,但不消多时,定能办到。只要被点的穴道冲开,以王一萍的身手,殿中人数纵使再多出数倍,也不堪王一萍出手一击。
  但能否脱身的关键全在这一段时间内,不能被任何人察觉,否则不但前功尽弃,而且以后再要想法脱身,只怕是难上加难。贺衔山迭经风险,是个见过大场面的江湖好汉,此刻心情也不免暗感紧张。
  小铜锣突然大声喊道:“诸位听着,想我小铜锣冒险将这姓贺的弄回来,目的不在为个人立功,全在为帮中除害。是功是过,自有舵主定夺,如今为防意外,最好先将他脚筋挑断……”
  话未说完,那扇紧闭着的破庙大门突然一声大震,凌空飞起,直抛出数丈以外,落在院中,立又发出一声巨响。这事发生得太过突兀,红旗帮的人纷纷自殿中拥出,飞快地向大门口赶去。
  向衡飞负手而立,状甚悠闲。原来向衡飞早已知道,红旗帮但凡有甚重要事情必定在这破庙中聚集商议,是以取到令牌之后,径直向破庙赶来。
  红旗帮徒在大门被震飞的一刹那,莫不又惊又骇。此刻一见大门外除了一个一向受人欺侮的“受气包”而外,再无旁人,立又转惊为怒。
  有人在后面嚷了一声:“混蛋,揍他!”前面诸人抢上数步,挥拳亮掌,齐向受气包身上打去。
  向衡飞态度沉着,毫不忙乱,将手一伸,大声道:“住手,我有话说!”前面诸人一眼瞥见向衡飞掌中之物,倏然色变,立将挥出的手臂收回,恭身而立。后面的人显然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仍自高声嚷道:“妈的,还挨个什么劲,揍啊!使劲揍!”
  向衡飞微笑一声,电目一扫。众人齐觉不敢逼视,纷纷将头垂下。不过他们心中都有着一个疑团:“这人明明是受气包,可是神态一点也不像,腰杆也直了,声音也亮了,尤其是那一对眼睛,简直跟利剑一般,令人不敢接视,难道他有一个面貌酷似而武功极高的兄弟突然回来?可是不对啊!受气包从小就是孤鬼一个,从未听说他还有兄弟!”
  向衡飞眼见这些平日恃强凌弱的家伙一个个慑服在他逼人的眼神之下,心中不由感到一丝快慰。
  最前面一人躬身问道:“敢问尊驾手持本帮令牌,不知有何吩咐?”这人话说得极为勉强,只因他认定眼前这人确是受气包。但见他手中所持令牌丝毫不假,因此说话不得不客气一些。
  向衡飞原想找出几个平日欺侮他最多的人,以及适才在人丛后向他喝骂的人,好好地折辱一顿,但此刻见了这些人可怜的样子,突然觉得这些人可恨亦复可怜。自己与王一萍比斗之后,即将浪迹江湖,四海为家,又何必与这些人一般见识。他遂道:“奉贵帮张舵主之命,将王公子立即释出,不得有任何延误。”
  立即有四名红旗帮徒走回大殿,但立即又慌慌张张地走出,大声道:“王公子和那姓贺的都不见啦!”
  向衡飞深知红旗帮鬼门道极多,说不定乘这入殿的一刹那,弄了什么手脚,将王公子和贺衔山藏入殿中秘穴。他足尖一点,从众人头顶一掠而过,直向大殿中飞落。红旗帮徒几曾见过这等身手,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
  向衡飞在大殿内仔细地搜寻了一遍,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这时红旗帮中身份较高的几人也赶进了大殿,他们担心的不是名重一时的王公子,而是与红旗帮仇深似海的翻花浪子贺衔山。
  其中一人走到原先王一萍和贺衔山躺过的地方,蹲身细看了一会,突然惊咦了一声。
  向衡飞知道他必然有所发现,飘然掠至,俯身一看,只见一方水磨青砖上刻着几个字,写的是:明夜三更,原地相会。
  向衡飞见字迹旁尚留着许多砖粉,证明这些字是新刻上去的,而这些字粗细有致,深浅如一,显然留字之人内功已有极深造诣。
  向衡飞立即想到砖上字迹可能是王一萍所留。但他又想到王一萍迟不走,早不走,偏偏等到自己出示令牌要人的时候乘隙逃走,其中是否另有蹊跷?他想了一阵,始终想不明白。他也懒得多想,反复将砖上字迹看了两遍,一语不发,跃出墙外,只几闪即已没入夜色深处。
  次日子夜——
  王家后院里显得十分宁静。王一萍和贺衔山对坐在倒轩中,桌上五只两尺多长的龙涎香已燃去大半。贺衔山眼帘低垂,王一萍不时向园外张望。
  最后王一萍终于有点按捺不住,轻声道:“他该不会爽约不来吧!”
  贺衔山神色凝重,他心中已在盘算着一件十分重大的事,这事已困扰了他一整天。他平日对自己的机智颇为自负,但此刻却感到极度的迷惘,无法决定究竟应该怎么办?
  王一萍为人风流潇洒,对旁人不大注意,但半天未见贺衔山回答,难免略感诧异,遂又问了一句:“贺兄,你认为姓向的会来吗?”
  贺衔山这次可听见了,忙道:“除非他——”
  一言未了,墙外突然传来飒飒风声。
  贺衔山随即发觉,下面的话缩了回去。
  王一萍肩头微晃,早已飘身轩外,面向风声来处注视。那阵衣襟带风之声在两人听来异常清晰,决不致听错。但来人似乎隐身墙外,不肯现身。
  王一萍觉得向衡飞既已依约前来,就该正大光明地进来,何必鬼鬼祟祟,显得太小家气,遂略带鄙夷地道:“在下已在此守候多时了,尊驾既已来到墙外,何不进园一叙?”王一萍满心以为向衡飞听了这话,必定会从暗处现身。谁知墙外静悄如故,毫无动静。
  贺衔山冷眼静观,觉得这情形十分可疑。就在这时,倒轩后面有人阴惨惨地道:“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娃娃,凭你这么点微末道行,也敢向咱们红旗帮伸手。”
  王一萍和贺衔山闻声惊顾,只见倒轩后面并肩站着两个奇形怪状的老人。贺衔山一见这二人,脸色倏变。
  王一萍只觉这二人轻功极佳,被他们掩到身后,竟然未能发觉。
  贺衔山故作镇定地道:“不知江湖中令人景仰不已的阴山四煞,是何时跟红旗帮套上了交情?”一语才罢,突闻身后有人冷冷说道:“姓贺的,老实告诉你,昔年的阴山四煞,今天已成为红旗帮的四大护法。素闻尊驾自恃绝艺在身,目中无人,我们这群老不死的今夜第一次伸手替红旗帮管事,说不得要向尊驾讨还一些公道。”
  贺衔山实在料想不到以阴山四煞在武林中的身份,居然会投身红旗帮下。更料想不到的是他们居然会在此时此刻突然出现,难道……
  王一萍对武林中事极为陌生,对阴山四煞更是一无所知。对他们故作神秘的举止颇有反感,当下冷冷说道:“在下王一萍,与诸位素昧平生。诸位深夜逾墙而入,来意显属不善,在下倒要请教。”
  王一萍公子哥儿出身,哪里知道对这些人根本不能说理。
  贺衔山知道今夜事态严重,如果他早知阴山四煞已投入红旗帮下,而正巧又因事连夜赶回北京,他决不敢在青砖上留字,更不敢在北京城内逗留。
  可是人家已经现身,此时纵想溜之大吉,只怕对方也不会答应,心机一转,附在王一萍耳边道:“王兄,这几人全冲着我一人而来,回头如果动手,王兄尽管一旁静观。万一小弟不幸失手丧命,尚祈王兄念在相交一场,设法遣人将小弟尸体运回桐庐,小弟在九泉之下,亦感激万分!”
  王一萍和贺衔山数日相处,根本谈不上什么交情,但贺衔山如此一说,王一萍觉得无论如何也无法置身事外,遂慨然道:“贺兄放心,贺兄如此说法,岂不将王某看得一钱不值?”
  贺衔山狡似老狐,鼓起如簧之舌,仅仅三言两语,就将王一萍说得心甘情愿替他卖命。
  此刻在王家花园现身的阴山四煞是老二端木华、老幺公孙剑。
  老二端木华大剌剌地站在园中,见贺衔山不时附在王一萍耳旁,眼珠乱转,说个不停,冷笑道:“我们阴山四煞行事素来有个规矩,如果对方知趣,我阴山四煞念在彼此同属武林一脉,让他死个痛快,如果不自量力,要想拒抗,哼!哼!到时可别怨我阴山四煞下手狠毒。”
  贺衔山明知端木华这话是在警告自己,但他心中早已打定主意。
  王一萍道:“贺兄在此是客,有什么事我这个做主人的总该算上一份。”
  端木华冷笑一声,喝道:“好!”说着刷的就是一剑。端木华这一招亮剑出招,几在同一时间内完成。王一萍一看即知端木华剑上至少已下了数十年的苦功。
  王一萍轻轻一闪避开。端木华第二剑又自递到。
  王一萍想在短时间内将这突如其来的两个怪老头儿打发掉,也持剑在手连施奇招,登时把端木华逼退。
  公孙剑挺剑,耸身而上。静园中立即展开一场激斗。
  三更才过!向衡飞已离开暂时栖身的草屋,施展绝世轻功,直向王家花园掠去,一路上好几次想要引颈长啸。
  十年了,他已整整等待了十年。师父临终时留下的遗命,使他忍受了多年的屈辱。三天前,他才有机会卸下这压在他肩头的重担,然而一桩小小的意外,使他不得不多忍耐三天。
  这短短的三天,在他来说比十年更长,更难挨,可是现在他心中感觉又自不同。他每向前跨跃一步,就觉得更接近自由和幸福。
  前面有一片密林。他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他仿佛觉得密林中隐藏着一桩危机,而他却正以快捷无比的速度向这危机接近。
  他的脚步不免因心中的迟疑而稍稍停顿了一下,但他立即想到:“不会的,有谁深更半夜躲在这荒林子里?再说,纵使林里躲的有人,以我此时所具功力,怎会将他们放在心上。”
  向衡飞恍如一缕轻烟,向前飞驰。眼看着即将穿林而过。林内人影一闪,去路顿时被截住。只听有人冷笑着道:“姓向的,你这会才来呀,等得你大爷好苦!”
  向衡飞见拦路之人竟是昨夜被自己薄惩了一顿的红旗帮北京分舵舵主玉面狐张先辽,当下脸色一寒,道:“哦!原来是张舵主。”
  他举手轻拂,人却向前冲去。此举委实有点目中无人。但他一来急于赶去赴约,二来也是早已摸清张先辽的深浅。
  玉面狐张先辽见向衡飞对他竟敢如此轻视,气得牙关紧咬。健腕一翻,一招“玄鸟划沙”蓦地朝向衡飞胁下攻到。
  向衡飞冷笑一声,足尖一旋,轻轻避过,正想像昨晚一样,在他腰眼穴上点上一下,突觉一缕劲风,从背后疾射而至。向衡飞吃了一惊,顾不得再点张先辽穴道,右肘一翻,护住后心,急忙施出“空灵步法”向一旁闪将开去。
  身后那人惊咦了一声。向衡飞扭头一看,只见一条宽仅数尺的荒径竟被两个奇形怪状的老人拦住。其中一人衣袖尚在微微晃动,脸上满是惊诧之色。向衡飞知道这人必是背后偷袭自己的人。
  玉面狐张先辽大声喝道:“姓向的小子听着,在你眼前站着的是当今武林中威名远播的阴山四煞,你小子微末伎俩,趁早束手就擒。”
  向衡飞在北京城里混了十来年,街头巷尾听人提到过不少武林掌故,知道阴山四煞功力极深,平日总是两人一路,从不落单,遇上辣手事情,也是两人一起出手,而且下手狠辣,从来不留活口,因此名头极响。
  向衡飞自然听过“阴山四煞”的名头,此刻听玉面狐张先辽一说,不由朝两人仔细地打量了几眼。
  两人容貌各殊,体态各异,但脸上全是一片冰冷,毫无半点表情。
  这两人从左至右,依次是老大独孤虹,老三上官云。每人胁下夹着一根粗如儿臂的百炼钢拐。
  向衡飞早在数年之前,就已立下誓愿,待完成恩师遗命之后,立即离开北京,遍游宇内名山大川,会尽武林高人。像阴山四煞这种响当当的人物,正是向衡飞亟欲找寻的对象。
  可是他今夜却有着比这更重要十倍的事情等着他去做。眼看距离所约时间已近,他不愿王一萍误以为自己胆怯爽约,不由有点焦急。
  玉面狐张先辽看在眼里,误以为向衡飞已被阴山四煞的名头震住,仗着有硬点在一旁撑腰,闪步欺身,又向向衡飞扑去。
  老三上官云身形一闪,抢到张先辽前面,道:“张舵主,你收拾不了他,还是让我来打发他。”
  阴山四煞究竟不是等闲人物,目光犀利,只看向衡飞适才闪避时所用身法,就知张先辽不是人家对手。向衡飞面对强敌,豪气顿发。但他却也忘不了三更之约,因此缓缓说道:“久闻阴山四煞武功别具一格,早就想领教领教。可惜我今夜与人另有约会,无法在此奉陪。诸位有何指教,请另约时地,到时我决不爽约。”
  上官云狂笑一声,扭首向身旁一人道:“大哥,你瞧瞧,这小子倒还真狂得可以,你说该怎么收拾他?”独孤虹脸上毫无表情,冷冷地道:“越干脆越好,听说贺衔山那小子手下不弱,有老二他们两个人前去,自是胜券在握,怕只怕那家伙脚底抹油,咱们另有要事,无法穷追!”
  向衡飞起先一听阴山四煞中竟有两人找贺衔山,王一萍既与贺衔山在一起,势必被牵连进去,不由暗感焦急。但继而一想,王一萍功力决不在自己之下。自己此刻面对强敌,心中并不慌乱,想来王一萍也应当如此,何况他那边还多出一个武功显属不弱的翻花浪子贺衔山。想到此处,不禁大为宽心。
  玉面狐张先辽一旁喝道:“姓向的,你乖乖地将昨晚偷走的令牌双手奉回,跪在两位护法面前请求宽恕,也许还可落个痛快!”
  向衡飞掏出令牌,落落大方地道:“还你就还你,接着。”话声一了,将令牌随手一甩。
  玉面狐张先辽绝未料到向衡飞竟如此听话,微微一怔,就在这微一疏神之际,那面缓缓飞来的红木令牌突然发出奇异啸声,速度陡然增快。
  张先辽心中一惊,急忙伸手去接。令牌接是接住了,但仍脱手落在地上,他眉头紧皱,显然已吃了苦头。
  独孤虹暗吃一惊,凭他的眼力,居然没有看出向衡飞何时在抛出的令牌上暗藏了一股蓄而未发的内劲。
  玉面狐张先辽的武功,比起阴山四煞来自然相去甚远,但在红旗帮中,已属一流好手。然而他今夜却显得如此不济。
  上官云怒哼一声,右掌疾出,一招“狂风拂柳”直朝向衡飞肩头劈去。
  阴山四煞果然不愧武林名手,这一招威力之强,速度之快,足以令人胆寒。
  向衡飞存心要在今夜了结王一萍之约以后,让全北京底层社会中人大大地吃上一惊。但他眼看上官云一掌击来,突又改变了主意,心道:“我就将时间提早到现在又当如何?”
  这念头像电般闪过脑际,威震河朔魏灵飞传给他的另一绝学狂飙掌,立即出手。
  上官云认为一个年未弱冠的无名小卒,竟敢向阴山四煞递爪子,真是胆大妄为。嘿了一声,体内真力疾运右臂。他决心要在一掌之下,将向衡飞活活震毙。
  双掌未接,劲气先逢。只听得砰然一声巨响,上官云被震得马步不稳,连退数步。向衡飞端立原地,心中又惊又喜。惊的是像阴山四煞这种人物,居然被自己一掌震退,喜的是恩师遗言并未说错,十年后,自己可与武林中任何高手过招,而不致轻易落败。
  上官云气得怒目圆睁,毛发倒竖。自从阴山四煞出道以来,他还没有吃过这种大亏。仓促中略一调息,将适才被震得微微浮散的真气重新凝聚,二次踏步上前。
  向衡飞有了适才一次经验,态度愈见沉着。
  上官云来到向衡飞面前不远,倒竖的毛发突然一起倒下,眼睛眯成一线,恻然道:“好小子,看你不出还有点门道,我上官云自不量力,想要向阁下讨教几招!”向衡飞一看上官云神色,知道他今番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定是厉害杀招。
  上官云缓缓抬起手臂,指节微动,隔空朝向衡飞虚抓了一下。
  向衡飞毕竟经验不够,不知上官云业已施出阴山四煞享誉武林的两大绝学之一的“勾魂十二抓”。勾魂十二抓用的全是阴柔之力,发出时极难察觉,等感到冷风触体,早已被人抓中。
  但向衡飞见了上官云一脸阴笑,心中暗道:“难道他这轻轻一抓,就已发出了什么厉害招数不成。”心念动处,立即连环踏步,施出“空灵步法”飘闪一旁。
  他这里身形才动,五股冷风已自逼到,前后相去不过眨眼时间。
  上官云眼见向衡飞即将伤在“勾魂十二抓”之下,不料竟被他一闪避开,气恼得冷哼一声,勾魂十二抓绵绵使出。
  武林中除了少数几个绝顶高手而外,极少有人能抵挡得住。
  向衡飞也是一时福至心灵,侥幸避过第一招以后,率性施展“空灵步法”与上官云周旋到底。眨眼之间,“勾魂十二抓”已全部施出,向衡飞竟未被抓中一下。但在两人立身之处的方圆十丈以内,已被一股奇寒之气所罩。
  独孤虹与张先辽各踞一方,对向衡飞严密监视。
  独孤虹脸色变得极冷,道:“记得昔年名震宇内的威震河朔魏灵飞,勉强躲过我的勾魂十二抓,所施身法与你此刻所施大同小异,敢问你与北灵如何称呼?”向衡飞道:“我可不知道什么南灵北灵,要打请赶快动手,不然,我可要去赴友人之约了。”
  独孤虹冷哼一声,上官云运聚真力,挥动钢拐,疾向他打去。
  向衡飞大为惊异,暗道:“咦,这是什么打法?”念头才转,只听得叮的一声,独孤虹举拐相迎。上官云的钢拐疾震而回,猛朝向衡飞打去。向衡飞陡然一惊,只因他已经看出,上官云一拐击来,威力陡增,远比他本身所具的功力要高。
  向衡飞既惊且奇,疾闪避过,猛听得身后又是叮的一声,一缕劲风,拦腰而至。接着“叮、叮”之声,响个不绝。一时之间,只觉劲风激流,杖影如山。
  向衡飞赤手空拳,哪敢硬接。况且他没有赤手与兵刃相搏的经验,遂将“空灵步法”全力施为。
  阴山四煞这套怪异的打法,原是练来专为对付武林中仅有的几个强敌。此刻见连一个北京城内的无名小卒也收拾不下来,不仅怒骇交集。
  其实,这时向衡飞内心也是骇极,他已无法判定阴山四煞的钢拐将从何处击来!只尽管施展“空灵步法”飘忽游走。他屡次想到,万一不巧,正好跟钢拐碰上,快上加快,势必被击得骨折肉烂。
  幸而这“空灵步法”的确够玄奥,向衡飞几次已被拐风扫中,身躯微闪,又已让开。向衡飞心里明白,像这样力拼下去,到头来自己不死即伤,绝难幸免。
  蓦地里——半空中一声轻爆,一朵绿火上悬中天。
  独孤虹钢拐一撤,跃身圈外。上官云唯老大独孤虹马首是瞻。独孤虹才一退出,自也立即停手。向衡飞在此紧要关头,突然获得喘息的机会。
  独孤虹半收钢拐,阴沉地道:“哼,今夜之战,到此为止。明年今日,独孤虹在阴山恭候大驾。”说罢,不待向衡飞答复,双足一踩,向绿火起处疾纵而去。
  上官云等两人紧随在独孤虹身后,相继飞掠而逝。
  向衡飞呆立当地,想起适才所遇的种种惊险,禁不住心头一阵狂跳。
  他站在路中发了一阵呆,突然想起与王一萍之约,急待向王家花园赶去。猛一抬头,只见一股浓烟,上冲霄汉,看那方向,正是王宅所在。
  第五回回首家园残烟袅袅 浪迹天涯余念悠悠
  夜风猎猎,火势熊熊。精心筑造的雅园中,至少有二三十处火头,看情形分明是有人故意纵火。
  向衡飞绕园急驰一圈,又发现一桩令人震骇的事情,静园中奴婢众多,但脑壳全被拍裂,死状奇惨。
  不过令向衡飞感到惊奇的是:王一萍、贺衔山以及阴山四煞等人连影子都未见着。
  向衡飞首先找到王一萍居住的倒轩。倒轩可能是最先着火,此刻早已变成一片废墟。附近的花木被火烤得焦黄一片,但许多折痕只需稍为细心一些,即可察出。
  向衡飞打量眼前情势,思忖道:“只怕是阴山四煞找到贺衔山。王一萍公子脾气,挺身而出,双方发开拼斗。结果王一萍和贺衔山两人不敌,乘隙逃走。阴山四煞一怒之下,放上一把野火,追赶而去。”
  向衡飞这猜测是对了,可是只对了一半。
  阴山四煞果真是追赶王一萍和贺衔山两人去了,但阴山四煞也是武林中扬名立万。有字号的人物,还不至于施出这种无赖手段。这把火是红旗帮的人放的,地保们发现王府火起,赶忙来救,也被红旗帮所阻。因此眼看着王府即将全部烧毁,却全无一人施救。
  向衡飞感到异常懊恼。十年的苦待总是波折横生,无法如愿以偿。
  他想到那天夜晚,如果不是更夫经过……
  他想到那天夜晚,如果不是贺衔山潜身假山……
  他想到,如果不是海萍……
  他想到,如果不是阴山四煞的突然出现……
  ……
  那么此刻他已经和王一萍两度交上了手,也许,这时早已分出胜负。如果他侥幸得胜,自然可以海阔天空,一偿遨游四海的心愿。但如果不幸失招落败?他一定埋头苦练,约期再斗。
  突然有人在远处大声喊道:“抓住放火贼呀!”
  向衡飞闻声四顾,发现园中除了自己而外,再无别人。莫非是自己被误认为放火贼不成?他身形一晃,立时以奇快无比的速度,一掠而逝。
  次日一早,北京城里即哄传着两件令人骇异的事情。
  一件是名重一时的风流才子王一萍的府第,一夜之间被焚成灰烬。
  另一件是北京城内人尽可欺的受气包在阴山四煞的连手之下,居然毫发无伤。一般人听了,不但觉得十分离奇,而且觉得简直离谱太远,令人难以置信。
  不过受气包向衡飞自此以后,再也没在北京露面,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在距离北京城约有百里之遥的一个小镇上,突然出现了两个外乡人。
  一个年纪较轻,衣着也较华丽,一看即知必是世宦豪门子弟,另一个年龄轻长,只是脸色白中泛青,明眼人一看即知那是因为酒色过度。
  两人找了一家店铺,要了几色小菜,默默而食。
  官道尽头泼啦啦驰来一群快马,翻蹄亮掌,捷逾电闪,眨眼即已去得只剩下几个小黑点。
  店家摇着头,自言自语地道:“唉,准是红旗帮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要不然决不会一连三趟飞马传讯。”
  两人闻言互视了一眼,年长的一个突然问道:“敢问店家,这红旗帮是干什么的?”
  店家一听客人说话带有浓重的江南口音,一笑道:“客官大约是刚从南方来,所以不知道咱们北方的事情……”
  一言未了,又是一拨快马绝尘而至,来到店前,当先那人一勒马缰,飘然下马。这人不但马上功夫极俊,轻功亦显然不弱。
  店家一见这人,早已满脸堆笑地迎了出去,恭声道:“舵主已有好久没来我们这小地方了。”
  那被称作舵主的人,态度强傲,哼道:“咱们红旗帮新近结了两个强仇,一个是名冠京师的公子王一萍,另外一个叫贺衔山,却是江南人氏,这人说起来跟红旗帮早有过节,你们若发现可疑人物,立即通报,不得延误。”
  店家躬着身子诺诺连声。
  那被称作舵主的人正是玉面狐张先辽,昨天夜里他满心以为来了帮中护法,不但可使贺衔山再度就擒,同时也可好好地教训向衡飞一顿。
  红旗帮早将向衡飞及贺衔山等落脚之处探出,阴山四煞遂分成两拨,一拨前去王宅擒拿王贺两人,一拨伏在途中拦截向衡飞。
  阴山四煞计算得固然不错,可惜他们做梦也未想到王一萍和向衡飞身手之高,竟然大出他们意料之外。
  独孤虹亲率三弟,连手合斗,居然不能擒住向衡飞,端木华那边情况更糟,竟被王一萍一人击伤两人,且被王贺两人乘隙逃去。
  玉面狐张先辽踏镫上马,正待扬鞭离去,店家突然想起一事,附在张先辽耳边说了几句,张先辽眉心暗皱,飘身下马,并向店后绕去。
  店中共有十来张桌子,仅有三五个客人,是些什么人物,一眼即可看清。
  张先辽从店后的一扇缝中向店家所说的那张桌面一望,脸色微微一变:原来那张桌上菜肴仅用去一小半,但座位却已空着。
  张先辽心知这事大有蹊跷,突觉身后微风飒然,一掠而至。未及闪避,凤尾穴已被点中。
  店家年纪老迈,只见一条极淡的人影一晃而逝,紧接着便听见玉面狐张先辽哼了一声。
  起先,店家还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正惊愕间,站在窗下的玉面狐张先辽“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店家惊慌地走近,仔细一瞧,不由惊叫起来,原来玉面狐早已一命归阴。
  红旗帮的人听到店家惊叫之声,赶来一看,知是被人用重手法点中死穴。这一惊非同小可,他们立即在附近展开搜索,全未发现半个可疑人物。
  这时,店家发觉那两个客人失踪得奇怪,而且也已猜出大约是怎么回来,却不敢随便乱说。
  这两人正是连夜逃出的王一萍和贺衔山。
  两人离开小店,施展轻功,眨眼间即已来到镇外,看清镇内并夫人追出,这才将速度放慢。
  贺衔山突道:“看来咱们跟红旗帮的梁子是已经结定了。适才听店家所说,红旗帮已飞马传书,传请隐居阴山的福寿堂香主。这些老家伙终日养尊处优,原有的功夫早已搁下八成,就算他们全部下山,我贺衔山也未必放在心上,可是阴山四煞却令人感到相当棘手。昨夜惹非一萍兄一出手就出其不意地先伤了他们一人,只怕也不易脱身……”
  王一萍仿佛有着严重的心事,贺衔山唠唠叨叨说了些什么,他根本一个字也没听见。
  两人并肩走出十来里路,王一萍突然拉住贺衔山的衣袖道:“走,咱们回北京去!”
  贺衔山吃了一惊,问道:“回北京城去?王兄,你又不是没有听见,红旗帮正在四处搜寻咱们。咱们这一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王一萍双目似剑,盯在贺衔山脸上,冷冷地问道:“你可是心里害怕?”
  贺衔山笑道:“怕?我贺衔山虽然不像王兄一样,有过千载难逢的奇遇,但我还不曾怕过谁来。”
  王一萍心里很不自在,他心里想道:“我跟他总共只有几天的交情,为了他的事,与红旗帮结下深仇,家园被毁,四处逃奔,弄得无家可归。说什么我王一萍也没有丝对他不起的地方,可是他却不肯陪我跑一趟北京。”
  王一萍脾气突然发作,道:“如果贺兄觉得不便,那么小弟就一个人去吧。再说红旗帮以为我们逃往江南,而我们却重回北京,岂不正好躲避?”说着,便改向北京城所在的方向奔去。
  贺衔山此刻心中十分为难,想到王一萍说得不错,呆立了片刻,立即赶上前去。
  当天夜晚,两人趁黑潜回王家静园。
  王一萍目睹这一片自己居住了将近二十年的翠绿庭院,一夕之隔,竟已变成一片废墟,这真应了古人“白衣苍狗,沧海桑田”的一句俗话。
  贺衔山乘王一萍触景伤情之际,飞快地掠近假山。
  他胆敢重新潜回北京,与其说是因为王一萍对他的一番朋友之义,不如说是可能隐藏在这片假山中的一桩重大秘密。
  这片假山,孤立在莲池中,丝毫未被大火殃及,贺衔山看后,心里暗称侥幸。
  贺衔山不敢耽搁太久,同时也觉得不应该在北京城内久留,匆匆离开那片假山,回到王一萍身旁。道:“一萍兄,咱们走吧!”
  “哼!”习习晚风中传来一声冷哼,王一萍和贺衔山同时一惊,s可是两人心中想法各自不同。
  王一萍想的是:“来吧,管你是谁,反正我王一萍一身绝艺,四海之大何患无家?”但贺衔山的想法又自不同:“想不到此次北京之行,无意中发现南北双灵生死之谜。我贺衔山能否一尝天下盟主滋味,就看这一番安排了。”
  王一萍早已看清,面前四人,其中两人昨晚曾经交过手,其余两人一律手持钢拐。
  贺衔山匆匆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王一萍,轻声道:“这是小弟偶尔得来的一种独门暗器,施放时只需用内力将外壳震碎甩出即可。回头或许能派得上用场。”
  王一萍无暇多作考虑,伸手接过。
  原来发话那人冷哼道:“老夫早已料定你们必定会暗中潜回,故意布一疑阵,你们果然上当!嗯,看来二位是不他束手就擒的了!”
  话音未落,“呼”的一拐拦腰劈来。
  王一萍也不多话,手臂微动,已抽出一柄长只九寸,金光夺目的短剑,照准拐头拍(编者注:原稿此处少字一行)。
  贺衔山看得眉头暗皱,心道:“他既是南灵的传人,应该知道决不能这样打法,除非──”
  两人功力均深,剑拐相触,发出“叮”一声巨响,贺衔山站在一旁,仿佛脑门子被尖钉扎了一下。
  独孤虹心中暗吃一惊。心想自己在兵刃上占了极大便宜,但这次剑拐相触,王一萍毫未吃亏,这样说来,王一萍的功力岂不在自己之上?
  独孤虹心中极不服气,毕生功力悉聚右臂,仍是原来招式,拦腰劈去。
  这一拐威势奇猛,当今之世,能硬挡这一拐的只怕已找不出几人。
  贺衔山站在一旁,大为着急,不由叫道:“独孤虹臂力惊人,不可硬接。”
  王一萍凝重的脸色中略带三分笑容,目视闪电般击至的钢拐,直待钢拐击到腰前,才急退半步,手握金剑,探臂而出。
  这时,站在一旁的贺衔山和端木华等三人都暗觉紧张,只因独孤虹这一拐也已施尽十成真力,王一萍外表看来神态自如,实则也是全神应敌。
  剑拐相接,强弱顿判。他们怎能不关心。
  王一萍金剑平伸,手腕微旋。独孤虹的钢拐已挟雷霆万钧之势飒然击至。
  独孤虹方觉情况不妙,剑拐已然相接,一阵微微的声响过后,手中顿觉一轻。独孤虹暗中怒哼了一声,单臂运劲,剑拐回击,威势依然凌厉,横击王一萍右肋。这一招来势之快,令人骇异。王一萍毫无考虑余地,金剑疾出,又向金钢拐撩去。
  在王一萍认为,独孤虹已经上了一回当,决不致重蹈覆辙。
  可是独孤虹的一条钢拐,像是有意向金剑硬碰。“嚓”的一声,钢拐又被截去一段,但王一萍的一柄金剑也几乎被震脱出手。
  独孤虹二度被削段钢拐,非但不怒,反而显得有点高兴。他滑步欺身,竟使出一套奇奥无比的短棍棍法。
  王一萍一面应敌,一面心中赞道:“这人武功尚在其次,单凭这临敌应变的急智,就非常人所能及。”
  两人身法均快,眨眼间已互换了三十余招。
  王一萍临敌经验不够,出招变招固然中规中矩,但总不能出神入化,金剑的威力尚未发挥得淋漓尽致。
  反观独孤虹,一条被削断的钢拐奇招迭出,攻势极猛。若非顾虑到王一萍掌中金剑太过犀利,许多厉害招式均未施出,威势不止于此。
  两人各尽所学,全力相拼。
  贺衔山陡然一惊,知道今晚情势险恶万分,一个不察,极可能血溅三尺,尸横北京。他暗将真气调匀,右手玉尺,右手暗器,分别准备停当。
  上官云等三人也分持剑拐,缓步向王一萍和贺衔山两人间走来。
  贺衔山审视情势,觉得敌众我寡,今夜无论如何不宜恋战。但此刻想要脱身,只怕已晚了一步,只得见机行事。
  不多一会,上官云骤然出手,夹攻王一萍,而端木华等两支剑也向贺衔山电般攻至。
  贺衔山自知决非两人之敌,因此守多攻少,力求不败。
  王一萍自恃金剑犀,专找对方兵刃攻去。这一来可吃了大苦头,两支钢拐幻化莫测,王一萍一下也未撩着对方钢拐,自己的肩腿及背后却一连被打了几下重的。
  王一萍咬牙承受,手中金剑电旋疾扫,游走于如山拐影之中,浴血战斗,身上已带了十几处伤痕,但他仍然咬紧牙关,全力拼搏。
  阴山四煞在江湖中素以凶狠出名,这时也感到心惊胆战。
  贺衔山武功较王一萍原就低了一筹,这时情况更为不济,若不是王一萍偶尔看见贺衔山情势危急,出手相救,只怕他早已伤在阴山四煞的剑拐之下。
  这时贺衔山又遇险招,王一萍金色短剑电般卷至,剑走轻灵,直向贺衔山面前的剑拐截去。
  端木华和公孙剑不愿自己心爱的兵刃受损,招式立撤。贺衔山乘机缓过一口气来,左手一扬,打出一枚暗器。
  独孤虹手挥钢拐,轻轻一点,只见火光迸射,随即发出一声砰然巨响。
  阴山四煞从未见过威力恁强的暗器,一齐飘身疾退。
  王一萍一愕之后,心道:“这贺衔山人也真奇怪,身上带着这样厉害的暗器,何以早不取用?”
  贺衔山扯住王一萍衣袖,轻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双足猛蹬,带着王一萍,硬往外面冲去。
  阴山四煞见贺衔山竟想开溜,立又围了上来。
  贺衔山从怀中又掏出一枚暗器,大声喊道:“挡我者亡!”不顾一切地往外硬冲。
  若凭真才实学,贺衔山至多能和阴山四煞武功轻差的几人勉强斗个平手。此刻挡往正面的上官云和公孙剑,在阴山四煞中已属高手。他们一来有点惧怕王一萍掌中那支锋利的金色短剑,二来对贺衔山扣在掌中的暗器也略感顾虑。略一迟疑,贺王两人已从他们身边疾掠而过。
  独孤虹一挥钢拐,大喝道:“追啊!别放过他们!”身子一长,早已率先追了下去。
  王一萍已经近乎失去了神志,这时被贺衔山拉着硬往外闯,冲出庭院,被凉风一吹,头脑顿时清醒了一些,心想:“这真是何苦,两个拼他们四个。如果不幸失招而死,岂不误了师父交代要办的事情?”
  想到此处,他便觉得贺衔山这人武功虽然不如自己,但江湖经验毕竟丰富。如果不是他硬拖着自己往外闯,此刻说不定自己已伤在对方人剑招之下,也未可知。
  他暗提一口真气,速度陡然增快。
  贺衔山顿时松了一口气,回头一看,阴山四煞紧跟在数丈以外。
  王一萍这时也已发现阴山四煞尾随而至。他一眼瞥见前面不远处有大片密林,林后就是大山,只要抢先奔入林中,脱身大有希望。
  贺衔山和王一萍全是一般心意。两人把臂而驰,捷如鹰隼,向密林投去。
  阴山四煞也发现两人的意图,心头大急,独孤虹轻功最佳,犯提真气,斜里掠去。
  贺衔山眼看还有数十丈即可到达密林,遂手臂频挥,一连掷出数枚暗器。只听得轰轰连声,一片浓烟,硬将阴山四煞阻住。
  阴山四煞待轰声过后,硬从浓雾中冲过,早已不见了王、贺两人踪迹。
  独孤虹气得钢牙猛挫,狠声道:“我阴山四煞跟你们两个小狗誓不两立,有种的出来跟老夫再拼几百招!”
  王一萍听阴山四煞居然骂他小狗,心头大怒。心想:“谁还怕你不成?”
  贺衔山拉着王一萍,直往密林深处走去,边走边道:“王兄千万别上他的当。往后有的是机会,今日之仇何愁不报?此刻纵使王兄重鼓余勇,跟独孤虹硬拼过招,但你能再斗其它三人?”
  王一萍心中想道:“若单打独斗,他们谁也不是我的敌手,可是他们钢拐互击的奇奥打法,的确难斗。”
  贺衔山续道:“我知道王兄此刻心中定然觉得十分不服,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如此?不过现在不是逞匹夫之勇的时候,有朝一日,总有机会,约他们单打独斗,一偿宿怨,目前王兄家园已毁,又有红旗帮骚扰,何不跟我南去,一览江南风光。”
  王一萍听贺衔山这一番解说,方勉强抑住心头怒火,借浓密林木掩住身形,向后山绕行而去。
  第六回铁掌相拼神鬼皆惊 金芒乍闪生死如谜
  这一天,两人来到黄山附近。
  贺衔山见王一萍一路上虽然有说有笑,但神色之间,总有些抑郁。
  贺衔山自己在江湖上浪荡了多年,深知江湖中的生活况味与王一萍以往所过的生活截然不同。他的郁郁寡欢,必然是因为未能忘怀昔日的一切。
  正巧这一带贺衔山以前来过,知道有一处破山寺就在前面不远。该地景色秀美,而且庙中颇有几个谈吐不俗的和尚。
  贺衔山心想借这山色美景,或许可多少冲淡一些王一萍心头的抑郁,因此领先向破山寺走去。
  庙中香火颇盛,善男信女,络绎不绝,大殿中挤着不少顶香礼佛的人。
  王一萍站在庙前,面对长谷,静静地欣赏了一阵,觉得江南山水,与莽莽平原果然不同。
  贺衔山道:“一萍兄,咱们也进去求支签如何?”王一萍未置可否,贺衔山已转身向庙内走去。才一跨进大殿,贺衔山突然向后急闪。王一萍颇为惊诧,但立即想到贺衔山此种举动必非无因,也闪身让在一旁。
  王一萍落后一步,并未看见大殿中情形,轻声问道:“什么事啊?”
  贺衔山并不答话,拉着王一萍急忙绕到殿后,始道:“奇怪,这骚妞怎地也来了?”贺衔山南方人学说北方话,语调极怪。王一萍暗觉好笑,但却关心地问道:“你说谁来啦?”
  贺衔山低头沉吟片刻,道:“海萍,就是在北京城里艳名远播的海萍啊!我想天下不可能有这样相像的人。”
  王一萍勃然变色,他时刻忘不了海萍对他的一番虚情假意,害得他家园被毁,变成一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贺衔山一把拉住王一萍的衣袖,道:“一萍兄请销微忍耐一下。”
  王一萍气愤道:“你放开我,对这种无情无义的婊子,非重重地惩治她一顿不可。”
  贺衔山眉头微皱道:“这人如果真是海萍,她决不可能一个人来。”
  王一萍道:“管他几个人,难道你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都害怕?”
  贺衔山明知王一萍说的是气话,心中仍颇不高兴。
  王一萍甩脱贺衔山手臂,又待向殿内走去。
  贺衔山赶上拦住,道:“就算王兄要给她吃点苦头,可是也不能在众止睽睽之下动手啊!”
  王一萍闻言一愕,心道:“他这话说得不错。可是,如果我不教训她一顿,实觉心有不甘。”他伸手撕下一片窗纸,略一运劲,抖手打出。
  贺衔山拦阻不及,拉着王一萍向庙后避去。两人才一转过墙角,突然听到一阵轻微的衣襟带风之声,接着有人轻“咦”了一声。
  贺衔山望着王一萍洒然一笑。王一萍心中颇为佩服贺衔山的料事如神,停步轻声道:“咱们掩过去瞧瞧,究竟是什么人。”
  贺衔山这人除了武功不如王一萍之外,论到江湖门径,却比王一萍高出太多。仅凭适才那一声微咦,已经猜出那人是谁!因此未再阻拦。
  王一萍轻身似叶,飘然掩至屋角,微一探首,立已缩了回来。
  贺衔山蹑足走到王一萍身旁,轻声问道:“王兄看见了谁?”
  王一萍疑惑地道:“该不会是他吧?”
  贺衔山一听王一萍这等说法,越发肯定自己的判断不错,因而心中得意地自语道:“单凭这一点,我就有把握玩弄你于股掌之上。”
  王一萍站在墙角迟疑了片刻,突又向大殿走去。
  贺衔山既然已经料出陪伴海萍的是谁,便甚放心,但他为人素来谨慎,目送王一萍前去,自己去立在原地不动。眨眼之间,王一萍已一跃而回。
  “你说这事奇怪不奇怪,只这眨眼工夫,海萍那贱人竟已失踪。”
  贺衔山“哦”了一声,但立道:“王兄放心,她一定是到偏殿去了。”
  王一萍道:“正偏两殿我全都看过,就是不见那贱人的影子。”
  贺衔山偶一偏头,望见庙后有座数十丈高的石峰,道:“我们到那峰上去,居高临下,自可一览无遗。”
  王一萍也觉得大白天里急急忙忙地满庙搜人,的确有些不妥,倒不如看准海萍隐匿之处,悄悄掩去为妙。
  两人掩至庙后,一看左近无人,各展轻功,不消几个纵落,已翻上峰顶。
  破山寺就在脚下,庙中情景,一览无余。
  贺衔山略一探视,面带笑容地指着偏殿后面一处静园的雨亭,道:“王兄,你可看清亭下那人是谁?”
  王一萍这时早已看见亭下有一片红色衣裙,遂用询问的眼光望了贺衔山一眼。贺衔山微一点头。
  王一萍身形一长,急待向峰下纵去。贺衔山拦道:“反正人已找到,何必急于一时?大白天里,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向一个弱女子下手。”
  王一萍道:“也罢,等到今夜吧!”
  那角红色衣裙在雨亭下久久未曾移动。王、贺两人隐身峰顶,视线恰巧被亭顶遮住,但两人越看越觉得情形有点不对。就在这时,一个小沙弥突在静园中出现。他本来是向通往偏殿的小门走去,途中似是突然发现什么东西似的,突向雨亭折来。
  小沙弥才一走过雨亭,那片红色衣裙突然移去不见,接着即听见小沙弥诧异地道:“奇怪,是哪位女施主忘在这儿的衣服?”
  小沙弥语音不高,但两人早已听清,登时就是一愣。
  小沙弥走下雨亭,手中拿着一条色彩鲜艳的红裙,匆匆向偏殿走去。
  贺衔山心想,如果这事只是偶然发生,似乎太巧,如果是她有意如此,则自己的行径只怕早已落在对方眼中。
  王一萍对海萍的虚情假意本已大为愤恨,这时又被戏弄了一遭,自是气上加气,他并不就此甘心,道:“走,咱们再进庙去搜搜。”
  贺衔山道:“我们分开来找,王兄负责这右边,我负责左边,在大门口会合。”
  王一萍不等贺衔山说完,早已向右边一路搜去。
  破山寺规模不小,香客又多。两人耗去不少时间,将经过的地方仔细察遍,仍未发现丝毫可疑之处。
  两人在庙前碰头,均感到异常懊恼。这时一个小沙弥手持一只封缄,走到两人面前,道:“请问两位施主可是姓王和姓贺么?”
  王、贺两人登时一愕,王一萍抻手接过小沙弥手中的封缄。小沙弥根本未看见王一萍手臂挪动,封缄已到了他手中,只觉得莫名其妙。
  王一萍迫不及待地拆开封缄,只见缄内一张素白信笺用眉笔歪歪倒倒地写着:“子时相候!”
  笺上既无称谓,又不署名,直看得王一萍眉头连皱。
  贺衔山挥手支走小沙弥,道:“只听这小沙弥问你我两人是否是姓姓贺,就知这信决未送错。这人送东西不署名,其意或在故弄玄虚,今夜我们依时来到庙中等候,便知分晓!”
  王一萍本想找那小沙弥问问送信那人的容貌,继而一想,那小沙弥也未必便记得清楚,反正也只有半天时间,又何必多此一举。
  此地距客栈往返有数十里之遥,贺衔山提议便在庙中用膳,顺便可在静室中调息一番,以备夜来可能发生的大战,王一萍欣然同意。
  两人用毕晚膳,来到客房,各自调息。王一萍运功既毕,贺衔山犹在运功,看看时间距离子时还早,王一萍觉得呆在房中闷坐,不如到外面去欣赏欣赏山中夜色。
  他独自信步走往庙外,庙门早已紧闭,王一萍身轻似叶,自墙头一掠而过,一眼瞥见庙外那片不算太大的空地上,有人负手而立。
  王一萍因为此刻距离所约时间尚早,不敢断定是否那人,正迟疑间,那人似已发觉,缓缓转过身来,道:“王兄来得真早!”
  王一萍怔得一时答不上话来,原来这人正是自己苦守十年,一度交手,但却未能尽情一战的对手,威震河朔魏灵飞的传人。
  向衡飞换了一件灰色长衫,与他白天装束并不相同,况且又是黑夜,是以王一萍一时没有看出。
  王一萍一怔之后,随即一喜,喜的是自己连日正在发愁,不知何年何月能再和向衡飞碰头,履践师父遗言;怒的是向衡飞竟跟海萍走成一路,岂不证明海萍、向衡飞全是红旗帮的人?
  向衡飞见王一萍目光闪烁不定,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么,但他这时已感觉到一种意外的喜悦。过了今夜,他不但完成了先师的遗命,同时也可交卸肩头的一副担子。
  王一萍突然哼道:“也好,咱们的账今夜就一并算吧!”
  向衡飞道:“那天夜里小弟依时赴约,王兄府上已被红旗帮放火烧毁,王兄人也不见了。事后小弟在北京到处打听,均无消息,猜到王兄可能和那姓贺的远离北京了。”
  王一萍心中暗道:“好啊,你倒真会撇清。”真气一凝,全神待敌。
  向衡飞见王一萍全无昔日那种谦雅洒脱之态,好像对自己衔恨甚深,心中甚为不解。但他也极欲和王一萍决一胜负,当下也未多想,遂道:“此地离庙太近,万一惊动了庙里的和尚,出来察看,岂不扫兴。我已看中距此不远的一座奇峰,地僻无人,正是理想所在。”
  王一萍面含盛怒,将手一摆。向衡飞早已会意,身形微晃,已向侧旁小径驰去。
  两从速度均快,不到一顿饭工夫,已到了一座陡峰绝顶。
  王一萍待向衡飞才一站定,招呼也不打一声,“龙形一式”,电光石火般扑前前去。
  向衡飞“空灵步法”已至炉火纯青地步,轻轻一闪,就已让开。
  王一萍一击不中,连击而至。双掌连发,将得自湘江一龙的一身绝学全力施为,掌势威猛绝伦,令人惊骇。
  向衡飞空有一身武学,但被王一萍抢了先机,施展空灵步法,堪堪只能自保,却苦无机会还手。
  王一萍一上来就将湘江一龙生平得意武学龙形九式施出。从第一招“龙形一式”开始,接着是“啸风挥雨”,“云龙三现”,“飞云惊龙”……
  一连九招,恍如长江大河,一气呵成,威力之猛,就是湘江一龙本人亲自施为,也不过如此。
  向衡飞勉强支撑了九招,已被王一萍掌势所罩,幸而这时王一萍攻势微微一缓。说是一缓,实际上只是极短暂的一剎那,寻常武林人物,根本无法察觉。但向衡飞十年苦练,非比等闲,双臂一震,惊飙般回攻三招。
  这三招威势看来似乎并不太强,但王一萍觉得胸前几处要穴在对方笼罩之下,随时有被戳中的可能。
  他惊骇之余,飘身而退,不敢硬接。
  两人二度交手,各自施师门绝学,全力出击。
  这一次交手,情况与前一次大不相同。两人天资敏颖,尤其是向衡飞,跟阴山四煞一度交手之后,不但获得宝贵的临敌经验,并且悟出许多以前未能领悟的奇妙变化。
  王一萍曾与阴山四煞两度交战,自然也有所获。
  在这清平之夜,在这绝峰之顶,令武林人物悬心瞩目的“双灵大会”十年之后,再度一展开。一时之间,但见劲气激荡,掌影漫天,愈斗招式愈奇,情势也愈觉惊险。
  一片浮云遮住半弯新月,两人顿觉眼前一暗。但谁也没有因此分神,反而攻得更急,唯恐一个照顾不到,为敌所乘。
  就是这时,一条淡淡的身影灵猫一般蹿上峰来。这人轻功不弱,行踪更异常谨慎。直到他藏入峰顶之旁的一棵树后,激斗中的一仍然毫无所觉。
  这人全神贯注,用尽目力,方始看清峰顶这一团急旋回转的劲风里,裹着两条人影。但两人偶尔施出奇招,他仍然无法看清。
  掌风犹劲,晨风轻软!两人已足足斗了将近两个时辰。
  王一萍已渐渐感到有点内力不继,同时所会的武功早已重复施展了好几遍。眼看向衡飞身法轻灵,毫不滞迟,不由暗暗感到着急。
  自知无法胜过对方,他有心提议经纬度兵刃。但一想到自己存心想利用金剑无坚不摧之利,就觉得有失君子之风。就在这微一分神之际,险些被向衡飞奇招击中,吓得他不敢再胡思乱想。
  一线金光从东方直射而来,天已破晓。
  向衡飞清啸一声,陡地身形一变。向衡飞身法本来就快,这时更是快得连王一萍也几乎看不清楚。
  王一萍知道向衡飞必是要施展精粹绝学,全神戒备。
  果然,向衡飞绕峰疾旋七匝之后,身似浮云,直向王一萍点来。
  王一萍顿时感到全身尽为对方内力所逼,手足挥动竞感到有些不太灵活。
  向衡飞右臂倏伸,轻向王一萍胸前按去。这平淡无奇的一招,内中实藏有无穷变化。王一萍一时想不出破解之法,陡然间逼运十成真力,硬迎上去。
  几缕金光,电射而至,天色似乎又明亮了一些。
  王一萍这一掌威力之强,武林中能硬接这一掌的可说绝无仅有,但他内心实在感到骇然,不知是否能敌得住向衡飞暗藏无限玄机的一招。
  “砰!”一个身影被震得疾飞而起,直向峰下坠去,半晌犹未听到声响,敢情峰下竟是一道千仞绝谷。
  峰头上有人临风木然而立,冷汗从他的鬓角缓缓流下。
  第七回萍水论交岂容置腹 诘诡之剑宁不断掌
  一轮旭日,从东方云层后冉冉升起,淡红的金辉照射着这黄山人迹罕至的陡峰,也照射到峰顶痴然而立的年轻人。
  那人穿着一袭轻薄的绸衫,双目凝视前方,他仿佛是在欣赏山中晨景,但他两眼中显而易见的茫然神色,令人看来又觉不是。
  突然,与峰边古松遥遥相对的一堆岩石后发出一串嘤嘤低泣之声。
  少年人陡然而惊,身形一恍,已飘然掠至崖石前面,沉声喝道:“朋友,请出来吧!”崖石后传出一阵衣裙曳地的悉簌声,怯生生地走出一个绝代佳人来。
  少年人一见这人,大为意外,冷笑道:“哈哈哈!海萍,我王一萍正要找你,想不到你却躲在这里。哦,对了,一定是向衡飞那小子自以为可以胜过我,因此故意将你藏在此地,好让你亲眼看看他的威风。可是现在却怎么啦?”
  海萍面色苍白,眼中犹带惊恐之色,娇怯地从岩后走出,摇着头道:“王公子,您误会了,向衡飞他是个好人。”
  王一萍仰天狂笑道:“好人,他当然是好人,要不然你怎他跟他在一起?”
  海萍闻言一怔,显然她已听出王一萍的言外之意。
  王一萍面色一沉,缓缓举起手臂,他知道以自己此刻的功力能论,只要指尖随意碰中她身上任何一处,均可使她受到重伤。他手臂已经伸出,突又自动收回,因为他突然想到,怎能向一个毫无抵抗能力的女人下手了,不过,这并非是他自动停手的原因,只因他已想到了另一种惩治对方的方法,根本用不着自己多此一举。
  他望着眼前这位一度使自己为之倾倒不已的北国佳人,讥讽地道:“你的好人就在峰底,你自己找他吧!恕我无法在此多陪。”
  他身形一闪,直向峰下飞驰而去。王一萍身法奇快,海萍只觉得眼前人影一晃,已不见了王一萍的踪迹。
  海萍急行了数步,悲声唤道:“王公子,请留步,听我说呀,听你的海萍说呀!”
  王一萍头也不回,眨眼间已掠至峰腰。
  海萍哭喊了一阵,看见王一萍愈去愈远,知道喊已无用,当下忍住哭声,伸手抹去颊边清泪,走向峰边。距离尚有一丈多远,即感到山风犹劲,她有些心惊胆战立不住,停下脚步,带哭道:“向公子,都怪海萍不好,硬要你与我同行,不料却害得你丧身谷底,──向公子,你安心去吧!今生今世,我发誓要找到王公子,向他解释明白。”
  王一萍在这片刻之间,已去得无影无踪。
  海萍遥对深不可测的绝谷喃喃祝罢,寻路下峰。她绕峰顶走了一遭,禁不住叫起苦来。原来这座奇峰除了有半亩大小一块平地而外,四周全是笔陡的削壁,不要说是一个弱质纤纤的海萍,就是轻功稍差的武林中人,也休想随意上下此峰。
  直到这时,海萍方始明白何以王一萍对她明明已是恨极怒极,但却并不动手打她,反而决然离去的原因。
  半晌,海萍望着王一萍消失的方向,伤心地道:“王公子,你好狠的心!”
  王一萍匆匆下峰,越过几重峰谷,回到破山寺。远远即看见贺衔山负手站在庙前。
  这时贺衔山也发现了王一萍,快步迎了过来,道:“王兄一夜不归,小弟实在替你担心不已!”
  这些日子,王一萍已渐渐察觉贺衔山为人城府太深,有点不太愿意跟他接近,但人家一大早就站在庙前守候,岂不足以说明人家对自己仍然十分关心?遂逊然道:“多谢贺兄关怀!”
  贺衔山仔细地看王一萍打量了一番,看他所著绸衫有破洞多处,左边衣袖也几乎被完全扯断,浑身湿汗犹只半干,分明是经过一场极惨烈的搏斗。
  王一萍知道贺衔山虽未出口相问,实则极想知道昨夜一战的结果,遂道:“昨夜一战,实在胜得万分侥幸!”
  贺衔山对王一萍的获胜,并不感到意外,道:“以技相搏,全凭胸中一点真才实学,怎可说是侥幸?”
  王一萍此刻回想起来,仍然觉得胜得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他每每有种奇怪的感觉,认为摔下绝谷的不应该是向衡飞,而应该是他自己才对。
  王一萍不此事多加解释,贺衔山知情知趣,也未再加追问。
  王一萍偶一回头,瞥见贺衔山脸色阴晴不定,嘴角嚅动,欲言又止,暗暗称奇,不由问道:“贺兄可是有什么话要说么?”
  贺衔山干笑了几声,迟疑地道:“这话真不知该从何说起。不瞒王兄,小弟在江湖中浪迹多年,无意中得罪过许多朋友。昨夜突然发现,小弟被一位极厉害的仇人暗中蹑追。这人不但武功奇高,最厉害的一点,是他极工心计,远非阴山四煞这类人物可比。”
  王一萍听出贺衔山尚有言外之意,心想自己为了他,早已弄得无家可归,虽不敢说推心置腹,但总不能说对不起他,自己真心待他,他说话却吞吞吐吐尽绕弯子,因此心中略感不快,道:“贺兄有什么话?何不痛快说出!”
  贺衔山果真似有难言之隐,他思索了一阵,终于吞吞吐吐地道:“一萍兄,你我相处虽然不久,但我深知一萍兄是个血性中人,不过我这仇人不比旁人,委实难惹。小弟苦思了半夜,觉得不能再连累王兄,仍以单身趋避,始为上策。至于王兄不防一路游山玩水,你我约定今年中秋,到金陵城外燕子矶头相见,不知王兄意外如何?”
  王一萍有点怀疑贺衔山所说突然发现强仇追蹑一事,究竟是真是假。但他敢确定一点,即是贺衔山有心将他抛在一边。
  王一萍见贺衔山为人如此,不觉甚为灰心,心想这样的人,早些分手也好,遂笑道:“既然贺兄如此说法,小弟敢不从命。”
  贺衔山见王一萍回答得竟如此干脆,倒觉得有点过意不去,遂从怀中掏出几片金叶道:“几片金叶,尚祈乞纳,经备旅不时之需。”
  王一萍既然认为贺衔山为人大有问题,怎他接受所赠金叶?于是拒道:
  “小弟随身所携虽不丰裕,但尚无阮囊羞涩之感,贺兄厚赐,心中铭记就是。”
  贺衔山从王一萍语意中听出他拒意甚坚,只得将金叶收回,拱了拱手道:“那么咱们一言为定,中秋之夜,燕子矶头再见。”
  王一萍打从心底冷笑数声,目送贺衔山颀长的身形渐渐消失在林木深处。
  山风猛烈,指面生寒,王一萍目送贺衔山离去的方向,渐渐勾起无穷心事。突闻身后有人问道:“请问这位相公可有意游一趟黄山?”
  王一萍回头一看,见是一位樵夫装扮的中年男子。那男子见王一萍好似尚未听懂,遂又带笑说道:“庙里有几位相公,想游一趟黄山,让小的联络带路,已经收了五峡谷银子。本该昨天早晨就启程的。因为有位客人突然得了急病,无法动身。适才见相公独自一人,特地过来问问。”
  王一萍心想初次来到江南,确应一览江南秀丽景色,遂点头答允。
  那人高高兴兴地领着王一萍来到客房,已有好几个男子和一个又干又瘦的小孩候在那里。
  那些人一见樵夫,纷纷围了上来,气势汹汹地道:“喂,你这人好没道理,说妥了昨天动身的,钱收了去,人就不见了。”
  樵夫指着王一萍道:“这位相公因为临时有点急事,必须多耽搁一天,诸位流山玩水,又不是赶香期,何必争这一天两天?”
  那些人只是担心樵夫将钱骗去,现在人已回来,再看王一萍素服儒巾,一表人才,不像普通人物,各人都少说一句。
  王一萍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也不想多辩。
  樵夫对山中道路摸得极熟。不消三日,众人已来到莲花峰下。
  憨山寺筑在莲花峰腰,规模宏传,气势不凡,那一阶一阶的石阶全是整块青石铺成,总共约有一千九百余级。
  山道两旁,每隔数百级就筑有一座小小茅棚,专供香客们歇足之用。
  同行五人,每到一座茅棚,定要休息片刻,王一萍跟那带路的樵夫招呼了一声,独自朝峰顶走去。
  他尚未来到庙前,远远即听见一片喧嚣的人声从峰上清晰地传来,偶尔更有暴吼喝彩之声。
  王一萍走完石阶,两只眼睛不由自主地就向那闹声来处望去。只见庙前一片半亩大小的空地上,已挤满了人。后面的人,踮起脚跟,伸长颈子,全神贯注朝人堆中间瞧着。憨山寺里反倒显得冷冷清清。
  人堆中一片兵刃相触的铿锵之声过后,立又响起一和睛疯狂的叫好之声。接着,一个身段魁伟、步履沉稳的红脸壮汉从人丛中钻了出来,低着头,匆匆向山下奔去。
  这种江湖卖解兼比武的玩竟儿,王一萍在北京城里已见得多了,一见心中已经明白,怎会再挤进去看?
  他独自走进憨山寺,到处闲逛。憨山寺规模虽大,但并无什么出奇之处。他走到一处,见壁上题了一首诗:
  恨望湖山未敢归,
  故国杨柳欲依依。
  万里飘蓬双布履,
  十年回首一僧衣。
  这首诗不但意境极高,而且字也写得颇为不俗。王一萍反复诵读了几遍,方始离去。
  王一萍在憨山寺里,前前后后,足足流连了一个时辰,犹未见同行的几人前来,心中暗觉诧异。这时,两个中年和尚从庙后匆匆走出。
  两人走得极快,与王一萍擦肩而过。王一萍听得两个和尚仿佛是说庙前来了一个怪人,可能是位风尘隐士。好几个江南武学名家,均在他手下失招落败,看情形可能是来憨山寺寻事的。
  王一萍心中一动,暗道:“哦,竞有这等事情,倒不妨去见识见识。”遂跟在两名和尚身身后, 齐向庙外走去。
  两个和尚来到人堆后面,并肩而立,看样子并不急于进去。
  人堆中劲风飒飒,铿锵之声不绝于耳,大约斗得正急。
  两个和尚侧耳倾听,十分注意。
  只不过片刻工夫,人堆中发出一片疯狂叫喊,一个双眉入鬓满脸英气的中年男子,面带羞愧之色,从人堆中挤出,急急离去。
  左边一个略瘦的和尚吃惊地道:“咦,这不是名震江南的银剑于右湖吗?难道连他也吃了瘪?”
  另一个和尚道:“师兄,我看这老家伙来意不善,八成对我憨山寺未曾安下好心,否则,黄山大庙小庙不下几百处之多,他什么地方不好去,却偏偏看中了憨山寺,在这寺前胡闹。”
  原先说话那和尚仿佛有着心事,眼帘低垂,沉吟不语。
  有人发现这两个和尚,大约这两个和尚颇有名气,站在他们面前的人自动向两旁让开。
  王一萍站在两个和尚身后,向前望去。只见大伙儿围着的是一个又干又瘦、又目深凹、头顶光秃的老人。他端坐在一张虎皮上,在他左边地上,放着一只重逾千斤的大铁龟,龟背上插着三柄古色斑斓的宝剑,王一萍一眼即已看出,那三柄宝剑无一不是极难一睹的珍品。
  在他右边,一排站着高矮六人。
  最靠近他的是一个身高八尺,铁塔也似的一个莽汉,半身赤裸,露出一身结实肌肉,两腕和项上各带着一个金圈。单凭他这副卖相,胆子小一点的人准会被吓得倒退五尺。
  在这奇伟壮汉旁边的是一个面貌绝美,但神情却显得冰冷异常的少妇。
  少妇之旁,却是一个鸳鸯脸的白发老丐。白发老丐旁边是一个塾师装扮的中年男子。接着是两个男女孩童。
  这七人站在一起,令人颇有不伦不类的感觉。
  那男孩指着两个和尚哈哈大笑,道:“哎呀,真有趣,来了两个秃驴。”
  两个和尚听这男孩张嘴就骂人,不觉脸孔一寒,各自暗哼一声,缓步向前走去。
  旁观的人觉得这男孩长得固然逗人喜爱,武功也着实不错,但却出言无状,都不由暗暗称怪。
  站在他身旁的女孩白了他一眼道:“可不许你下次再张嘴就骂人。”
  那金刚也似的壮汉怔怔地望着缓步而来的两个向尚,木木地道:“小师弟,骂得好,果然是两个秃驴。”
  这壮汉神情古怪,说话声音又异常刺耳,有人忍不住吃吃而笑。
  两个和尚脸色更冷,一直走到老人身前不远,始将脚步停住。
  那男孩距离龟背上插着的宝剑至少也有两三丈距离,但见他肩头晃处,人已到了剑旁。身法之快,令人骇异。
  男孩持剑在手,随手一挥,大声喊道:“来,来,来,陪你少爷比划比划。”
  男孩挥剑的姿势,看在常人眼里,认为只是随手挥划,但这两个和尚全是用剑的大行家,一见即知小孩随手一剑,居然暗含无限玄机,况且小男孩适才所露轻功,分明已具一流身手,不由大为惊异。
  这两个和尚原本怀有问罪之意而来,这时却已不敢鲁莽行事。
  干瘦老人双目微睁,露出一双死鱼般的眼睛,向两个和尚打量了几眼,道:“二位也是为我这三口神剑而来的么?”
  这两个和尚同时一愕,干瘦老人“哦”了一声,道:“大约你们还不知道,老夫自知死期将至,特地从小寒山回到中原,一来是乘着尚有一口气在,结一结历年的旧账,无论是人欠的,还是欠人的,都得结算清楚。二来也是为这三柄神剑物色主人。”
  微瘦和尚道:“小僧天资鲁钝,福分浅薄,能够一睹神剑,已是无上缘分,何敢再生据有之心?再说敝寺同门一心向佛,想来断不会为这身外之物动心,施主还是迁地为良吧!”
  奇伟壮汉呆呆地道:“这两个和尚唠唠叨叨地说些什么?”
  男孩道:“他要咱们搬场子呢!”
  奇伟壮汉双目一瞪,吼道:“胡说!谁敢说这话,我鲁直可要揍人。”
  男孩挥动长剑向那两个和尚说道:“老实告诉你,要我们搬场子不难,你可得拿点真功夫出来让人瞧瞧,空口说白话,咱们可不怕人唬!”
  男孩说得神气活现,干瘦老人听得不住点头。两个和尚却再也按捺不住。
  微瘦的和尚法号无碍,是憨山寺中二代弟子中的第一高手,这时被这小孩一再讥骂,已是忍无可忍,不由怒道:“无知小儿,不给你点颜色瞧瞧,谅你也不知天高地厚。”
  男孩一听,气呼呼地道:“好,你敢骂人,看剑!”
  他单臂挥处,一柄寒光阴森的长剑,已闪电般递到无碍和尚胸前。王一萍微吃一惊,暗中赞道:“好快的剑法。”
  无碍一凝神,闪身避开。
  男孩一击不中,接着又是“刷刷”两剑。这两剑攻得又急又猛,寻常武林人物极难练到此种地步。
  无碍和尚心中暗道:“怪不得你说话狂妄得厉害,原来还真有两手。”随即大声喝道:“小僧已礼让三招,现在可要得罪了。”
  男孩好似根本未将这和尚看在眼中,鄙夷地道:“有本事你就往外抖吧,谁还怕你不成?”说话之间,一连又攻出六剑。
  旁观的人早已看得眼花缭乱。王一萍却愈看愈奇,如非亲眼目睹,他真有点不敢相信,凭他这么点年纪,居然能将剑法练到这种地步。
  无碍僧袍连拂,勉强将男孩攻出的剑化解开去,左手向僧袍中一探,抽出一柄短剑。
  男孩一见,眼睛顿时一亮,笑道:“咦,原来你也带着剑,留神喽,我可要施杀招了。”
  无碍见了男孩施出的九剑,心中暗感骇然,本来他想单凭一双肉掌,两截铁袖,教训这男孩一顿。这时非但抽出那柄近年来已绝少启用的短剑,并且全神贯注,将小孩看成平生仅有的劲敌。
  小孩的剑法一变,欺身直上。
  无碍决心施展师门剑法,用了八成真力。与那小孩战在一起。
  那男孩身法愈快,剑招愈奇,而且招招辛辣,剑尖所指全是无碍的要穴。
  无碍的身法也异常灵妙。所施剑法,气势恢宏,看在行家眼里,立知他这套剑法决非等闲。
  这是王一萍眼里看来如此。在四周观众看来,但见一片旋风,两条人影,回旋疾舞,斗到急处,连那人影也变得极淡极淡。
  最奇的是两人斗得恁急,长短两剑竟一次也未激撞过。
  蓦地─
  场中两人身影骤停,无碍和尚剑尖直指男孩前胸,右手两指钢箍一般,夹住男孩长剑。
  男孩羞得满脸通红,紧握着长剑不肯撒手。
  王一萍始终注视着场中两人,却未看清无碍和尚施的是什么招式,就将男孩制服。
  无碍和尚松开两指,撤回短剑,寒着脸道:“俗语说得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小施主剑法精妙,小僧虽然承让,心中也着实佩服。希望小施主以后口头各德,不要欺人太甚!”
  男孩随手将剑扔在地上,跑到干瘦老人面前,人依地道:“师父,你骗人,你说黄山没有人打得过我,这会儿却跑出个凶狠狠的野和尚来。”
  干瘦老人睁开一双死鱼眼,阴阳怪气地道:“谁说他打败了你,不是你自己认败服输的么?”
  男孩奇道:“我剑也被他夹住,人也被他制住,不是明明败了么,怎么说是自己认败呢?”
  干瘦老人大不同意的摇着头道:“如果你跟他再打下去,焉知就真打不过他,你忘了我告诉过你的败中求胜的话么?”
  旁观的人都觉得这干瘦老头讲话全无道理,可是王一萍却恍恍惚惚地听出他话中实在另含深意。
  无碍已收孚短剑,见这师徒七人并无离去之意,正想上前逼问。那粉雕玉琢般的小女孩早已捡起男孩扔在地上的长剑,耀武扬威地道:“来,来,来,大光头,我师弟不行,还有我啊!”
  无碍从那女孩拾剑挥剑的手法,看出女孩的身手决不在男孩之下,想起适才斗那男孩,若不是施出本门秘学七巧玲珑手法,胜负之数,果真难说。
  他看这小孩子说话神态,分明武功犹在男孩之上。胜她自问还有把握,那其余五人,看样子一个比一个难斗。尤其是坐在虎皮上的那干瘦老人。
  无碍和尚心想:反正事情已经惹上了,纵有天大麻烦,此刻也万无退缩之理。因此重新抽出短剑,凝神而立。
  女孩也是满脸肃穆,目光盯在无碍和尚身上,并不急于出手。
  双方对峙了片刻,小女孩玉臂疾震,剑化寒光,直向无碍和尚攻去。
  女孩所施剑法跟那男孩完全相同,只是身法更见灵活,因而剑势也令人觉得更为飘忽难测。
  王一萍看了半天,觉得那女孩仍无取胜之道。果然,两人堪堪斗到三十多招,无碍和尚又用制服那男孩的同一手法,将这小女孩制住。
  小女孩挣了两下,未将长剑挣脱,小嘴一张,“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无碍和尚不由一愕,二指微松,并将指向小女孩胸前的短剑撤回。
  小女孩猛一翻肘,一柄长剑,灵蛇也似,闪电般直刺无碍和尚。
  无碍和尚惊叱一声,气运五指,疾向长剑抓去。
  无碍和尚真实功力较女孩高出不多,但他那几招快捷绝伦的七巧玲珑手法,确是武林罕见的绝学,那女孩剑尖递至无碍和尚胸前不足三寸,已被无碍和尚铁掌抓住。
  小女孩扭转剑刃,往外猛撤,脸上泪痕犹湿,却已破涕为笑道:“大光头,这下你可上当了。 ”
  掌剑相触,无碍猛觉掌心一凉,心知不妙,忙不迭松开手掌,飘身疾退。
  小女孩见无碍和尚吃了苦头,笑得更为得意。
  场边诸人也未想到小女孩竟用如此方法败中取胜,暗暗佩服她的机智,也为无碍和尚之败摇头不已。
  干瘦老人端坐在虎皮上,不以为然的道:“小小聪明,终难登大雅之堂,不过比起你那没有出息的师弟来,总算高明一些。”
  小女孩听出师父话中并无夸奖她的意思,气鼓鼓地走回原先站的地方,一语不发。
  无碍手掌几乎全断,这时已自点穴道,止住疼痛;另一个和尚,法号无垢,是无碍和尚的师弟,满怀愤恨,挺身上前想为师兄报这一剑之仇,却被无碍阻住。
  干瘦老人道:“咱们走吧,晚上再找他们算账。”
  此言一出,大家才知道这师徒一行七人并非寻常江湖卖艺之人,而是存心找憨山寺寻事而来。这些人热闹固然想看,可也真怕事情。只不过片刻工夫,早已走去一多半,剩下的人眼见没有什么热闹好瞧,也都纷纷散去。
  王一萍一行数人当天晚上就借宿在憨山寺中。
  初更才过,王一萍调息既毕,轻轻走到窗前,倾耳一听,庙中一片沉寂,毫无动静。王一萍江湖经验尚差,不知该如何根据眼前这种种迹象,推测可能发生些什么事情。其实,这令人窒息的沉寂,正是风雨将至的前兆。
  他此刻根本不知道那干瘦老人是谁,同时也不知道他和憨山寺究意有什么仇恨。不过他可以确定这干瘦老人是个武功极高的人,而且他今夜必定会憨山寺来。
  王一萍知道武林中人如在夜间行事,多半是在二更前后,因此他决心等到三更。山风犹劲,掠窗而过。寺外的松涛,也随着山风一阵阵送来。
  王一萍人在室内,但室外的情景,如在目前。仅一顿饭光景,他便听到一溜微风,从寺久直掠而入。王一萍微一点头,暗道:“是了,一定是他们来了。”
  第八回尚有私情干君何事 略舒群愤口角春风
  王一萍托开后窗,轻轻跃出,尚未举步,猛听得身手有人轻道:“施主留步,请听小僧一言。”
  王一萍大吃一惊,因为他适才已经细心察听过,知道附近并无人在,忽地此刻却钻出个人来。扭头一看,原来就是白天被小女孩使诈伤了一剑的无碍和尚。
  无碍和尚见王一萍脸上微露惊诧之意,遂向房内指了指道:“请施主回房说话。”
  王一萍一想,既然已经被人家发觉,硬要不顾而去,于理似有不合,因此决定先听无碍究竟有什么话要说。于是他单足一点,跃回房中。
  无碍和尚肩头晃动,也跟着跃了进来。
  王一萍并不掌灯,借着微弱夜色,看见无碍和尚一脸肃穆,遂道:“敢问大师有何事见告?”
  无碍和尚略一沉吟,开口说道:“小僧早就看出施主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人,敝寺今天发生的事情,施主也早已看在眼里。敢问施主适才逾窗而出,可是想去后殿中一看究竟?”
  王一萍爽快道:“不错,除非大师将其中真情见告,使在下确知不人去。”
  王一萍这一要求实在有点过分,无碍和尚闭目思索了一阵,也爽快地道:“说来已是三十年前的事情,那时小僧年仅九岁。记得那天山中正值狂风暴雨,从庙外跌跌撞撞走进一个人来。这人身上受了极重内伤,双臂折断,两腿伤得极重,有几刀已伤及腿骨。这人纵使治好,也将落个终生残废。
  “那人进庙之后,立即向师父索取敝寺秘制的万年续断。万年续断是武从中绝无仅有的救伤圣品,有化腐生肌之功。”
  “这人一开口就索取本寺视为至宝的万年续断,师父认定这人虽然身份不明,但也决不是等闲人物,不过因为本寺以前曾经发生过同样的一件事情,也是一个来历不明的武林健者,深夜带伤偷入本寺,要走一颗万年续断。事后才知这人竟是被称为五毒之一的"毒儒"钱守孔。”
  “赠药之意原在救人,但毒儒钱守孔伤好之后,埋头苦练绝技,二度出山,血洗仇门,造下无穷杀孽。追根究底,不得不归咎于本寺赠药之时,未曾问清对方身份之故。”
  “因此,第二次遇见有人前来萦药,师父坚持着要对方先说出身份来历,以及受伤经过。那人不知如何,非但不肯说出真实姓名,而且极为恼怒,以致愤然离去。他临去之前,曾经扬言,他年重回憨山寺,定要憨山寺全体僧众忍受如他般索药不成而遭受的痛苦。”
  “师父曾答应他,如果他能活着回来,一定答应他提出的任何要求。”
  “这人离去之后,师父觉得他如果是个正人君子,何以不敢说出真实来历,因此也未记在心上。”
  “想不到事隔多年,这人非但仍然健在,而且将本身武功,练得几近化境。而这人就是施主白天所见,坐在虎皮上的干瘦老人。”
  无碍将这段往事讲完,接着又道:“当时小僧也觉得师父见死不救,无论如何,总与有慈悲为怀的宗旨稍有不合。师父大约也看出同门中有人私下暗藏不满,当天夜晚,召集本寺僧众宣布了一项绝大秘密,小僧才知道师父的一番苦心。”
  王一萍问道:“是什么秘密?”
  无碍和尚道:“这事与施主决不相干,而且也不便向外泄露。”
  王一萍知道再问也是无用,遂改问道:“那么这人因为贵寺拒绝赠药,究竟遭受了何种痛苦?他今宵来到贵寺,提出了什么要求?”
  无碍和尚道:“这个连小僧也不知道。”
  王一萍想了想,道:“如果这人提出过分无理的要求,贵寺是否会答应?”
  无碍和尚道:“这事需由师父决定,小僧无可奉告。”
  王一萍想要知道的不仅是干瘦老人与憨山寺结怨经过,还有今夜将发生的事情。无碍和尚的一番追叙,仅满足了一半,但无碍和尚不愿多说,而且显有阻止王一萍前去之意。
  无碍和尚如此,反使王一萍更觉得非去见识一次不可。
  无碍和尚两目如距,王一萍心意才动,无碍和尚早已看出,眉心微微皱了一下,左手中食两指疾探王一萍睡穴,沉声道:“施主就在房中憩卧一宿吧!”
  无碍和尚看出王一萍身怀武功,可是并不知道对方深浅如何。他出手快捷,差一点的人真还不易躲过。王一萍手肘一斜,撞开无碍和尚点来的两指,闪电般点中他的软穴。
  无碍和尚四肢瘫软,口不能言,眼睁睁看着王一萍微微一笑过后,翻窗而出,无法阻止,心中极为着急。
  王一萍一连越过几重屋宇,来到后殿,遥遥即可看见殿中灯火通明,白天所见的干瘦老人早已盘膝坐在那张虎皮上。
  在他旁边,搁着一张病榻,病榻上坐着一个满脸病容,赢弱至极的老僧。
  在干瘦老人面前七尺之处,搁着那只重逾千斤的大铁龟,龟背上仍然插着三支宝剑。
  这时,那塾师装扮的男子坐在一张太师椅中,闭着眼,一颗毛发蓬松的大脑袋晃个不停,突然双目一瞪,大声向站在他面前的一个老僧问道:“如果我向你连攻三招,第一招是‘惊燕掠波’,第二招是‘回风拂柳’,第三招是‘化雨春风’,你用什么招式化解?灰袍老僧眼中现出茫然神色,显然他是不知破解之法。
  王一萍这十年来虽将湘江一龙龙灵飞传授给他各种秘学练得出神入化,对于其它门派的武学却毫无所知。他曾经和向衡飞及阴山四煞分别交手过两次,他只知一味施展本门武学迎敌,却不知道对方所用的是什么招式。
  此刻,如果塾师装扮的中年男人,不是嘴中说出,而是亲身施为,也许他能凭借多年来朝夕勤练的精深功夫体会出破解之法。但是现在他却跟那灰袍老僧同样地感到茫然。
  灰袍老僧是憨山寺中武学造诣最高的一人,如果连他也无法回答对方的诘难,不但憨山寺声誉扫地,后果如何,更是不堪设想。
  衰病老僧端坐在病榻之上,两眼轻闭,状似入定。那灰袍老僧却在这片刻之间,满头大汗。
  干瘦老人见状,冷笑一声。
  衰病老僧缓缓睁开眼睛,镇静地望了汗出如浆的灰袍老僧一眼,宽慰地道:“师兄,这三招是小寒离垢老人最得意的三招绝学,自然不是轻易化解得开的。”
  灰袍老僧苦思了半天,满面羞惭,抹去额上汗珠,缓缓退下。
  (编者注:原稿此处少一句话。)
  干瘦老人脸上毫无表情,语音极冷,但从他那极冷的语声中,仍然可以听出他内心的激愤。
  衰病老僧身体向前微微倾侧了一下,问道:“你是决意如此了!”
  干瘦老人闻言一震,仿佛甚为激动,半晌,始悠然望着殿外,喃喃地道:“记得你昔日拒绝我时,我在绝望之余,仍然抱着万一之想地问了一句,正是你如今问我的这句话,一字不差,你总该记得你当时是怎么答复我的。”
  衰病老僧呆了半晌,微叹道:“老衲自然记得。”
  干瘦老人脸色一沉,截然道:“那么你们还挨个什么劲,老夫不为已甚,你们各人且自断一臂。”
  衰病老僧闻言,自动将僧衣解开,露出一条瘦削的右臂。拥立在后殿上的数十僧众也纷纷依照而行。
  干瘦老人脸上闪过一丝诡笑,谁也无法从他的笑容中,测知他此刻的内心之中感觉究竟如何。
  衰病老僧从怀中摸出一柄寒光闪闪的戒刀,极快地向自己右臂划去。一条右臂登时断落,他神色自若,将戒刀掷向距他最近的另一老僧,那老僧接过戒刀,也毫不迟疑地向自己右臂挥去。
  刹那间,殿上已有五六个和尚用那柄戒刀自断手臂。
  王一萍躲在暗处,不禁看得心惊肉跳。
  他不知道这些和尚何以甘愿如此,难道是因为那干瘦老人和他带来的六个徒弟一个个身怀绝技,使这些和尚完全失去抗拒的勇气?抑或是那柄戒刀代表着无上权威,衰病老僧自断手臂在先,这些和尚即不得不学样于后?
  王一萍对武林中事所知太少。不过他却知道一点,大凡别人的私事,最忌讳的是第三者的干预。
  时是此刻,王一萍却抑不住内心强烈冲动,他觉得眼前的情景太过惨烈,同时也深深佩服这殿中的数十名和尚。
  他几乎想从暗处现身,终于勉强忍住。数十名和尚已在极短的时间内,各自断去一臂。
  塾师装扮的中年男子眯着一双细眼,向散落在地上的断臂略一打量,扳手指一算,尖声嚷道:“不对,不对,还短出一只!”
  干瘦老人双目一翻,冷冷地望着衰弱老僧。老僧体质本弱,断臂之后,也未设法止血。这时面色更见苍白,人坐在病榻之上,也显得有点摇摇欲坠,但他脸上神色依然:“不错,我派无碍去到前面客房照顾一位施主,你尽可放心,无碍决不会吝惜他一条胳膊。再说老衲决不容他自全躯壳,失信施主而毁去憨山寺信誉。”
  干瘦老人微一颔首,道:“我相信你就是。”
  塾师装扮的男子在一旁道:“师父,俗语说得好,亲兄弟,明算账。何况咱们跟这些和尚还有过一桩宿怨。咱们可不是怕他抵赖,相信他们也不敢抵赖,可是在我这本流水账上,总应该有个交代吧。师父,您老人家说对是不对?”
  干瘦老人道:“该怎么样你瞧着办吧!”
  那塾师装扮的男子提起朱笔,在他的账本上写着:“憨山寺共欠人臂三十六条,实收三十五,尚欠一条。”
  干瘦老人见那塾师装扮的男子掷下羊毫,便手臂一挥,道:“咱们走!”
  雄伟巨汉随手拎起千斤铁龟,美貌少妇和白发老丐抬起虎皮软轿,齐向殿外纵去。
  王一萍心道:“看来他跟憨山寺的事情暂时已了,我何不暗中跟去。”王一萍轻功极佳,又是黑夜,缀在十丈开外,居然并未被人发觉。
  一个时辰之后──
  王一萍从寺外掠入,回到自己房中,一眼即看到床上的无碍和尚业已失踪,不由大为焦急。
  他焦急的不是无碍和尚的失踪,因为他想到无碍和尚一定是被他们自己人发现救去,焦急的是无碍和尚的那条手臂。截至目前为止,无碍和尚是憨山寺中唯一保有双臂的人。
  他在室内略一停留,立即穿窗而出,直向后殿掠去。
  憨山寺的和尚仍然聚集在后殿上。各人已在断臂上敷药包扎,有那抵受不住的,都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无碍和尚被平放在衰病老僧的病榻前面,有二名老僧正在为他推拿,看情形是想替他解开穴道。
  王一萍施的是湘江一龙龙灵飞亲传的独门点穴法,两位老僧施用普通解穴手法,自然解不开。
  王一萍双目身无碍和尚身上一扫,见他双臂仍在,顿时感到一丝安慰。他决心要保住无碍和尚的这条胳膊,遂飘身下地,缓步向殿内走去。
  靠近殿门的和尚听见轻微的脚步声,急忙回过头来,只见一位丰姿俊逸、气宇不凡的少年公子正向殿内走来。
  他们并不是因为不明这少年公子来意,而是寺中正遭遇一次前所未有的巨变,不容外人擅入,因此,挺身挡住他的去路。
  王一萍此来全是一番好意,但他从挡住去路的几名和尚眼中看出明显的敌意,心中暗感不悦。两臂一分,硬从两个和尚中间挤身而过。
  王一萍只用了三成真力,两名和尚竟一连几个踉跄,退至二丈开外。
  其实憨山寺的和尚并非如此差劲,只因王一萍此举大出他们意料,一时未曾防备。二来也是因为断臂之后,失血颇多,功力又打了一个折扣。
  站在附近的和尚见状,只当王一萍是有心寻事而来,齐声怒叱,将王一萍团团围住。
  王一萍心想,自己跟这些和尚毫无怨尤,而且出家人似也不应该对人如此。他们如此对待自己,其中必有原因,正想先问明白,那衰病老僧已遥遥喝道:“你等休得无理,让位施主进来。”
  这病僧又老又弱,但他的话却似有着无上权威,谁也不敢稍违。病僧一语才罢,拦路的和尚已纷纷向两旁退开。
  王一萍步履从容,缓步来到病僧榻前。
  病僧在榻上微一欠身道:“恕老衲重病在身,不便下榻相迎。施主深夜光临,决非无因,不知可否将来意见告?”
  王一萍见这病僧端坐病榻之上,自然现出一股庄严气象,令人肃然起敬,遂也肃容道:“王一萍此来并无恶意。”
  王一萍说完,走到无碍和尚身旁,在他肩井、章台、天门等三穴,分别轻点了一下,即将无碍和尚受制的穴道解开。
  无碍和尚挺身而起,冷冷地怒视了王一萍一眼,然后闪电一般向立在他身边不远、手持戒刀的和尚冲去。
  无碍和尚身法甚快,一下就将戒刀抢在手中。那执刀的和尚起初略略感到有点惊愕,随即领会到是怎么回事情,不禁凄然笑道:“师兄,你尽可从从容容地来拿这柄戒刀,你以为我还会阻止你么?”
  无碍和尚在他穴道被解开的那一刹那,就已看到站在他身边的几位老僧都已少去半截手臂,僧袍上尽是斑斑血迹,这时目光扫过全殿僧众,方始发现不但所有和尚全都少去一条臂膀,就连坐在病榻上的衰病老僧也不例外。他持刀的手臂不由微微颤抖了几下,惨然一笑。
  王一萍道:“这位大师可否待在下将话说完之后,再决定是否自断右臂?”
  衰病老僧道:“无碍暂且听这位施主说完。”
  王一萍道:“我已知道贵寺自愿断去右臂,一来是因昔年曾许下诺言,二来也是因为无法破解对方所说招式。”
  衰病老僧道:“不错!”
  王一萍道:“如果我有破解之策,又当如何?”
  衰病老僧微微一笑,道:“施主大约还不知道那名老人乃是昔年名震寰宇的神剑无敌崔仲宇,武林中公认他剑法举世无双。”
  王一萍听衰病老僧将崔仲宇夸捧得这样厉害,心中颇不服气,说道:“难道他比──”
  他本是想说“他比湘江一龙又当如何”,但突然想到在自己尚未在武林闯出名头,还是不揭露自己的师承身份为妙,因此将下面的话顿住。
  衰病老人目光犀利,从王一萍特异的点穴手法,知道跟前这位少年人所说之人必是与他极有渊源,而武功又极高的人。谁知王一萍话只说到一半,就已停止。
  王一萍极快地思索了一遍,在他所知悉的武林人物中,他觉得武功最高的是被他莫名其妙地一掌震下绝谷的向衡飞,但他想到向衡飞年纪与自己相若,在武林中决不会有多大名望,说出来衰病老僧也未必知道,何况向衡飞此时早已丧身绝谷,何必再提到他。
  他随即想到两番狠斗的阴山四煞,遂道:“他比阴山四煞又当如何?”
  衰病老僧脸色倏变,他决未想到王一萍一脸正气,却跟阴山四煞这种黑白两道人见人厌的人物有着渊源。但他立即恢复平静道:“不错,阴山四煞中排行单数的两位全都使剑。不过他们专擅的是联手合斗的剑阵,若论本身的造诣,只怕仍难与神剑无敌崔仲宇相提并论。”
  衰病老僧拿不定王一萍与阴山四煞的关系究竟如何,故意如此说法,他想看王一萍听后的反应。
  王一萍因与阴山四煞有毁家之恨,现听衰病老僧话中显有抑低阴山四煞之意,心中暗觉高兴。
  衰病老僧看了王一萍脸上自然流露出来的神情,登时感到莫名其妙。他想了半天,觉得这少年人身份来历实在可疑。
  王一萍上前两步,对衰病老僧道:“恕小可再斗胆借问一句,何以贵寺上下,均愿自行断去一臂,而毫无畏缩之意?”
  无碍和尚之前根本未曾看清王一萍施的是什么身法,即已被人制住。他心中明白,王一萍的武功实较他高出甚多。他虽说是出家人,脸上仍然觉得有点挂不住,因此争道:“这是敝寺私事,何劳施主过问。”
  病僧眯着双目,缓声说道:“无碍休得无礼,这位施主全是一番好意。老衲业已看出施主年纪虽轻,但一身武学不俗。不过……不过……无碍适才说得不错,这事与施主毫无关系,何必定要趟这趟浑水?”
  王一萍听这老僧话虽如此说,但语意之间,并无坚拒之意。王一萍决心要干预这件事情,遂道:“老禅师请勿误会,并非王一萍定要干预旁人的私事,而是觉得干瘦老头此举实在太过。我已知道禅师们所以甘愿忍受自断臂膀之痛,完全是因为无法破解他这自以为神妙无比的三招,同时昔年你们也曾答应过他,只要他能活着回来,决定答应他所提出的任何要求。”
  衰病老僧并不追究王一萍如何知道这桩无外人知道的往事,只点点头道:“不错,确有其事。而且妙尘已实践了昔年的诺言,施主不信可以察看。”
  王一萍这时才知衰病老僧法号妙尘,道:“事情发生时,我在殿外偷看。”
  妙尘老禅师微微一愕,但他立即想到,既然无碍能被他点住穴道,他在外面偷觑,这事自不奇怪。不过他觉得神剑无敌那样的能人物,竟也未曾发现殿外隐的有人,更可见出王一萍武功之高。
  王一萍首先环顾拥立殿上的僧众,道:“老禅师当然已知在下此行来意?”
  妙尘会意地向殿上僧众道:“你等且先下去,自行裹治臂伤。大师兄和无碍留下。”
  殿上僧众肃容而退,仅留下那灰袍老僧和无碍和尚。
  妙尘见众人尽皆离去,道:“施主自问确有把握破得了神剑无敌的三招?”
  王一萍未曾料到妙尘竟会单刀直入,不觉微愣。
  平心而论,王一萍此刻不但毫无破解这三招之策,甚至连中年塾师所说的是怎样的招式也不明白。
  可是王一萍瞥见妙尘在前后不过眨眼之宰,神情显然大为转变,便不容多想,立道:“由云龙三现急转为龙飞九天,正好可破神剑无敌的三个招式。”
  无碍和尚唤道:“师父──”
  他仅仅说出两字,妙尘已用目光止住。凝重地道:“这事关系重大,老衲需慎重考虑。”
  无碍嘴角嚅动,似是想将话说完,妙尘已双目紧闭,静心沉思。
  灰袍老僧轻声叹了一口气,转身向殿角走去。
  妙尘思索了一盏茶时间,倏地睁开双目,道:“无碍,这位施主适才所说的招式你记清了没有?”
  无碍和尚微觉惊异地道:“师父的意思是要弟子──”
  妙尘点着头道:“无碍,你要明白!老衲要你这样做,其意并非为你保存一条手臂,而是……而是……”
  灰衣老僧突然从殿角走回,大声道:“启禀掌门,老衲觉得这事还未到公诸于世的时候,掌门但可强命无碍如何去做,而不必向他解释。”
  妙尘想了一下道:“也好,其中因缘牵连极多,一时也说不明白。无碍,你送这位施主回去。无论是神剑无敌亲自前来,或是差人前来,你就照施主适才所说的话回复便了。”
  王一萍自信龙形九式天下无敌,心中充满自信,随着无碍和尚离去。
  第九回君临大地矫若游龙 无视人天稳如泰岱
  次日一早,憨山寺尚自沉浸在一片白茫茫薄雾之下,那粉雕玉琢般的女孩就到了憨山寺前,将两扇又重又厚的寺门敲得震天价响。
  应值的和尚打开寺门,见那女孩一大早就来胡闹,面含薄怒板着脸道:“女施主,咱们憨山寺上上下下,每人都已断去一条胳膊,你们难道还觉得不够么?又来胡闹些什么?”
  小女孩眼睛向上一翻,撇着嘴道:“你别跟我吹胡子瞪眼的。姑娘若是不高兴,你用八人大轿抬还抬我不来呢!老实告诉你,我是讨账来的。”
  两人高声对答,早已惊动了庙里准备早课的和尚,他们齐向寺门走来,无碍和尚也夹在众人中间跟着走来,这时站在人后问道:“讨账?敝寺还欠你什么?”
  小女孩奇道:“咦,不是还少一条人臂么?你们明明知道,故意装蒜。别以为我只一个人来,好欺侮,哼,告诉你们,趁早别打错了主意。”
  无碍和尚自人后挤身而出,指着自己的一条右臂,道:“请问姑娘可是专为出家人这条膀子而来的么?”
  小女孩微一颔首,道:“不错。”
  这时王一萍也已悄然来到众人身后,只见无碍和尚慢条斯理地伸出一条臂膀,看那情形分明是有意割下自己的右臂。
  王一萍心中奇道:“不是昨晚已经谈妥了的么?难道他又改变主意?”
  无碍和尚伸出右臂之后,冷冷地望了小女孩一眼,道:“女施主既然是奉师命而来,请问令师尚有其它的吩咐没有?”
  小女孩略一思索,道:“对啊!不是你这一问,我差点给忘了,师父说过,如果你能破得了师兄所说的三招,不但不要你这条右臂,而且──不过,这些话说了也等于白说,相信你们憨山寺里的臭和尚,一辈子也甭想破得了师父精妙绝伦的三招。”
  无碍和尚面上毫无表情,也不开口。王一萍心中有点着急,不知无碍和尚究竟肯不肯说。
  无碍和尚道:“出家人七情六欲尚抛弃得了,何况是一条百无一用的手臂?不过你要说令师兄所说的三招,天下无人能破,这也未必。”
  小女孩惊诧地道:“这么说来,你大约是破得了了。我看这话靠不住吧!要不然,当着我是师父的面,你为什么不讲?”
  无碍和尚本想向她解释说,当时自己并不在场,不过继而一想,事已如此,何必再多费口舌?遂道:“你适才所讲的话是真的么?”
  小女孩道:“师父说过,你们若能想得出破解之法,不但不要你的手臂,并且还答应负责替他们把已经割下来的手臂再接上去。”
  无碍和尚一时陷入极大的困扰之中,他心中原来打定了主意,昨夜虽然曾经面聆掌门令谕,但全寺僧众都已断去了一条手臂,他既然身为憨山寺弟子,自然不应例外。
  但此刻听这小女孩一说,又使他心思活动开来。他倒不是为保全自己的一条臂膀,而是为全寺同门重续断臂的一线之机。他经过片刻考虑,遂迟迟问道:“小施主这话靠得住吗?断下的手臂也能重接上去?”
  小女孩怫然不悦道:“当然,这在旁人看来,自然认为不可能,可是在我师父眼中,普天之下,可说没有不可能的事情。”
  无碍和尚缅怀往事,想起崔仲宇当年离开憨山寺的时候,谁都认为他万无生理;不料时隔多年,崔仲宇非但仍在人世,而且武功一道,也较昔年大有进境,焉知小女孩所说重续断臂之事不可能?遂道:“好吧,你回去跟令师说,由一招‘云龙三现’急变成‘龙飞九天’,能否破得了他那三招?”
  小女孩似乎不大相信,道:“先是云经三现,再化为龙飞九天,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招式,你该不是胡诌的吧?”
  王一萍心中暗觉高兴,忖道:“不要说你,就是遍询武林人物,只怕知道的也不多吧!”
  无碍和尚本是打定主意不想说的,可是只因为小女孩露了一句话出来,竟说举寺同门已经断下的手臂竟有重续的可能,考虑再三,始决定仍照昨夜掌门的意思去做。
  王一萍心中暗舒了一口气,他知道只要无碍和尚肯说,至少他的这条手臂是可以保存下来,至于憨山寺里那些已经断了手臂的和尚,是否真能如小女孩所说,有重续的可能?那是另外一回事。
  小女孩低声念道:“云龙九现,龙飞九天。云龙九现,龙飞九天。”
  她念完之后,猛一扬首,向无碍和尚道:“好,你等着,我就这去告诉师父。”身形一晃,已向峰侧急纵而去。
  当──当──
  憨山钟楼传出一阵沉郁深重、急缓有致的晨钟,憨山寺的和尚听见这阵钟声,转身一齐向大殿走去。
  每天清晨的早课,是憨山寺最重要的功课,钟声既响谁也不敢在寺门口停留。大门处仅剩下王一萍和无碍和尚两人。
  小女孩去了很久,仍未回转。
  王一萍清楚地记得,师父在临终之前,曾经一再提起“龙形九式”,王一萍当然明白龙灵飞的意思。
  小女孩迟迟不见回转,王一萍认为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崔仲宇根本没有听说过“云龙三现”和“龙飞九天”这招式,正在苦苦思索。另一种可能是崔仲宇知道这两招,同时也知道这两招正好可以破解他那自认为天下无敌的三招,因为无法履行为憨山寺里僧众重续断臂的诺言,已经离开黄山。
  无碍和尚可不像王一萍这样自信,他虽然照了王一萍的意思说了,可是他真不敢相信,这从未听说过的这两招,竟会破得了神剑无敌精奥无比的三招。
  王一萍和无碍和尚并肩站在寺门口,直直地向小女孩离去的方向望着。
  足足有半个时辰,始见峰侧林际闪出一伙人来。
  为首一人正是那塾师装扮的中年男子,只见他长衫飘摆,迈开方步,直向寺门走来。
  王一萍见他神色凝重,觉得自己适才的两种猜测可能全都不对。
  无碍和尚打个问讯道:“施主别来无恙?”
  塾师装扮的中年男子一直走到两人身前,从怀中取出一张拜帖,无碍和尚伸手接过。
  那塾师装扮的中年男子道:“无敌神剑崔仲宇特来拜见湘江一龙龙灵飞前辈。命门下弟子韩江前来先行禀告。”
  无碍和尚大为惊奇地道:“拜见南灵龙老前辈。”
  韩江态度显得异常恭谨地道:“正是!”
  无碍和尚还待要问,崔仲宇已坐着一顶虎皮软轿,来到憨山寺前。
  王一萍见崔仲宇换了一件全新长衫,神情也显得十分兴奋,心中暗道:“看来这崔仲宇,果然知道‘云龙三现’和‘龙飞九天’是恩师生平认为最得意的龙形龙式。他大概认为师父在憨山寺中,便特地换了衣服,前来相见,却不知──”想到湘江一龙早在十年之前就撒手人寰,他不禁暗暗伤感。
  无碍和尚满怀疑惑地向王一萍打量了一眼,转身在前引路。
  妙尘似乎知道神剑无敌必会前来,早已在后殿相候。
  崔仲宇人在殿外,目光已扫过后后殿,发现并无自己想见之人!眨眼之间,人已进了后殿。
  妙尘向崔仲宇脸上略一打量,缓道:“崔大侠大概还没有想到,区区憨山寺中,居然还有人知道破解尊驾的招式?”
  妙尘话说得极为含混,崔仲宇冷笑道:“妙尘,你可知道‘支龙三现’和‘龙飞九天’是湘江一龙龙灵飞的不传秘学,决不是你们憨山寺的本门武功。”
  妙尘一听见龙灵飞之名,吃了一惊,但立即说道:“可是崔大侠事先并未声明非用憨山寺的武功不可。”
  崔仲宇道:“妙尘,你放心,我崔仲宇不至于说了不算。欠我的一条手臂我不打算再要啦,可是这重续断臂的事情我也不管,你们寺里珍藏的万年断续,真好派派用场。”
  崔仲宇一顿之后,续着:“现在请你为我引见南灵龙大侠。”
  妙尘在崔仲宇适才提到“龙形九式”的时候,就已感到万分惊奇。这时听崔仲宇说要代为引见湘江一龙,不由奇道:“崔大位的意思是说要老衲为你引见这南北双灵中的南灵龙灵飞?”
  崔仲宇眉头微皱,道:“难道你不愿意?”
  妙尘指着站在一旁的王一萍道:“老衲僻居黄山,行将就木,怎会知道龙大侠云踪所在?崔大侠若想会见湘江一龙,还得问问这位王施主。”
  崔仲宇一直未曾注意过王一萍,这时向他仔细一打量,方始看出他英华内蕴、卓逸不群,分明内功已有极深造诣。既然妙尘说要会见湘江一龙龙灵飞必须问他,不啻说明王一萍与湘江一龙极有渊源,遂道:“敢问尊驾与湘江一龙龙灵飞如何称呼?”
  王一萍极快地考虑了一下,决定不论对方如何猜测,决不自动地表露身份。遂道:“在下从未见过龙灵飞,因为也不知道应该和他如何称呼?”
  崔仲宇双目陡睁,显然甚为恼怒。
  那小女孩和那小男孩双双纵了过来,指着王一萍道:“嗬!你好大的胆子,师父问你还不说,你想怎样?”
  王一萍觉得这两个小孩长相都十分可爱,可是说话却狂妄无状,实在令人不解。
  崔仲宇怒气稍平,道:“大概这龙形九式是你告诉妙尘的,虽然你不肯说出湘江一龙龙灵飞和你的关系,我也可以猜出。湘江一龙的‘龙形九式’不传他的徒弟,就传他的后人。我与龙大侠神交已久,可惜一直没有机会碰面。你若带我去见龙大侠,你这代人出头之罪我也不予追究。”
  王一萍道:“你想要我引你去见龙灵飞吗?这事万办不到。可是你若想印证一下武功,看看‘龙飞九天’究竟能否破得了你说的招式,这还勉强可以奉陪。”
  崔仲宇重向王一萍打量了几眼,心中暗暗盘算,此人高鼻隆准,两眉入鬓,一看就是个性倔强的人,不由哼道:“我倒要瞧瞧龙形九式如何神妙。”
  妙尘心中另有深意,遂道:“无碍,你去向大家宣布,此殿暂时封闭,任何人未得老衲召唤,不得入内。”
  无碍和尚领命恭身而退。
  王一萍此刻心中觉得异常兴奋。他从贺衔山嘴中得知阴山四煞已是武林中极具名望的人物,而妙尘却说阴山四煞的武功比起崔仲宇来,又要弱去一筹。听了他这名号,即知他不但武学造诣极深,而且剑术一道,必有惊人功夫。如果能和他较量一番,必是一件快事。
  妙尘盘膝坐在蒲团上,神剑无敌仍然坐在那块金光闪烁的虎皮上。
  小男孩一掠而前,手中擎着一柄长剑,道:“先跟你少爷比划比划。”崔仲宇喝道:“琦儿,你下去,你不是他的对手。”
  小男孩名叫石琦,闻言极不愿意地退了下去。
  小女孩向石琦望了一眼,扭首对神剑无敌道:“师父,还是让我去吧,我决不会弱了您老人家的名头。”崔仲宇摇摇头,道:“你也不行。”
  小女孩名叫石瑛,是石琦的堂姊。她听崔仲宇这样一说,气得小嘴一嘟,走了开去。
  神剑无敌向他身旁的几个徒弟扫了一眼,又闭目思索了一阵,道:“韩江,你去。”
  塾师装扮的中年男子踏着方步,来到王一萍面前道:“不才韩江,敬领王大侠高招。”
  王一萍起先以为是崔仲宇亲自动手,此刻才知是先派徒弟出阵,觉得崔仲宇未免将人看得太低。
  韩江见王一萍并不回答,又道:“难道王大侠不屑和在下动手?”
  王一萍见对方已一连两次公然叫阵,当下摸出那柄金色的短剑。
  崔仲宇目光扫过王一萍手中金剑,微微点了点头。
  王一萍心中暗道:“看来他仿佛认得这柄金剑似的。”
  韩江并不识得这柄金剑,但却一眼就已看出这确是一柄百世难求的神器。不过他心中略略感到奇怪的是这柄金剑远较普通尺寸为短。
  王一萍手持金剑,道了声:“请!”
  韩江单手握剑,拱手道:“那么在下就不客气了。”单臂振处,剑光一闪,已如蛇信一般,急刺而至。
  王一萍一见韩江起手一剑,就知他的功力远在石瑛石琦姊弟之上。他右腕轻挑,毫不着力,已将韩江贯注真力刺来的一剑击向外门。王一萍这一手干凈利落,不瘟不火,的确是名家风薪水范。妙尘自己也是一个用剑的大行家,看得不住点头。崔仲宇也忍不住轻赞了一声:“好!”
  韩江掣回长剑,一滑步,绕向王一萍左侧,又疾攻了一剑。
  王一萍一旋身,仍是轻轻一剑,将韩江刺来的长剑挡开。
  在神剑无敌崔仲宇的六个徒弟中,就剑术而论,韩江名列第二。
  这时他攻了两剑,虽未施出全力,但寻常武林人物已招架不住。而王一萍只不过轻描淡写,就已化去,根本无法测出他功力究竟有多深。
  韩江攻毕二剑,突然停手。
  王一萍摸不清楚韩江何以突然收手,并且瞥见韩江眼中不知何时竟有了退缩之意,不由暗暗称奇,暗道:“这师徒七人真怪。难受他仅攻了两全剑,就知不是我的对手?”
  崔仲宇哼了一声,极不满意地道:“韩江,你──”
  韩江不待崔仲宇将下面的话说出,就剑化寒光,随又攻至。
  这一次出手与适才情况完全不同,不但威势大增,而且剑势延绵,恍如长江大河,直泻而下,出招之快,竟令人意想不到。
  王一萍因为适才两剑,觉得韩江功力也不过尔尔,不免略感大意。
  韩江看准了这一点,一上手,连攻一十五招。韩江剑法极精,饶他王一萍早得湘江一龙心法,且经十年苦练,仍被逼得连连闪退,险象环生。
  石瑛石琦早已看得目瞪口呆。
  崔仲宇注意看了一阵,道:“韩江在三十招之内必败。”
  王一萍看见崔仲宇嘴唇动个不停,很想听他究竟说些什么,他本来就被韩江制了先机,这时再一分神,险些被长剑刺破左肩。
  王一萍陡然一惊,全神凝聚,小心谨慎地应付了几招。蓦得一声清叱,金光陡盛,韩江长剑所化的剑幕硬被冲开。
  韩江一连攻了十七剑,已将王一萍罩在剑幕之下,而且在攻第十五剑时,几乎得手。但王一萍随后施出的两招,不但守得极为严密,而且暗含玄机,可以从任何方位回击对方。
  韩江心中一凛,只因他觉得王一萍所施的这两招,比自己本门剑法中任何守招都要高明。正在这时,王一萍已在清叱声中,脱身而出。
  妙尘和尚和崔仲宇几乎同时喝出了声。
  韩江知道这两声喝彩都是向王一萍而发,不由暗叫一声惭愧。
  王一萍极快地想了一下,崔仲宇的徒弟,除了石琦、石瑛、韩江之外,尚有三人,这三人除了那奇伟壮汉而外,一个是美貌少妇,一个白发老丐,看来都不好斗。如果和他们每人都斗上一场,真力必大为耗损。最后再斗神剑无敌,无形中功力已打一折扣。
  王一萍略一估量当前形势,他自己十分明白自己的性格,只要对方挺身挑战,自己决无退缩之理。而崔仲宇显然有意挨到最后方始出战,万全之计,只有速战速决。
  心念才动,他立即施出“开形九式”,金剑电旋,“龙形一式”,“啸风挥雨”,“云龙现爪”,一连三招,手中金剑变作亿万金星。韩江只觉周身三百六十大小穴道全在对方笼罩之下,毫无逃脱的可能,不由大惊,但仍力贯长剑,施了一招“力拒千军”,强行拦阻。
  崔仲宇叹了一口气道:“龙形九式果真不凡。”一语未毕,只听得“呛啷”一声,韩江长剑已被震脱出手。王一萍面带微笑,卓然而立。
  美貌少妇秀眉暗皱,香肩晃处,已跃至王一萍身前。
  王一萍早知道崔仲宇必是挨到最后出手,瞥见美妇掠至,丝毫不感意外。
  崔仲宇突道:“谷洁,你且退下,让我亲来会他!”
  美貌少妇脸上闪过一丝惊诧之色,说道:“师父,你──”
  崔仲宇平静地道:“你可是因为自从跟我学艺以来,从未看我动过剑,因而感到奇怪,是也不是?”
  美貌少妇摇了摇头,崔仲宇又道:“你可是──唉,算啦,你在我的几个徒弟中最为聪颖,用功也勤,因此成就也最高,不过,还是让我亲自来会他。”
  王一萍突然想到,如果在真力未曾消耗的情况之下,和崔仲宇本人较量,胜负尚在其次,但必能将胸中所学,施展得淋漓尽致,遂道:“能和神剑无敌崔仲宇印证武功,王一萍引为生平一大快事。”
  崔仲宇端坐在虎皮之上,并不立起,目光一扫王一萍道:“你进招吧!”
  王一萍见崔仲宇既不起身,又不亮剑,就要自己进招,觉得自己虽然在武林中寂寂无名,可是你如此托大,似嫌太过。他决心施展奇招,要使神剑无敌大吃一惊。
  他心念动处,刷的一下,一招“龙形一式”带着尖锐的划空啸声,电般击至。王一萍突起发难,动作奇快,威势极厉,殿上诸人见了,无不咋舌。
  金色短剑堪堪已刺到神剑无敌胸前,王一萍一眼瞥见崔仲宇木然的两眼突然射出湛湛神光,神态宁静已极,视那柄直刺而来的金剑犹如无物。
  王一萍心中略一迟疑,暗道:“莫不是他另有奇招制胜?”
  王一萍掣回金剑,飘身掠向左侧。
  崔仲宇嘴角挂着微笑,道:“咦,你为什么突然收招?”
  王一萍一听,不由自主问道:“是啊,我为什么突然撤招?我只真力略吐,他就得伤在金剑之下,可是,我为什么要撤回金剑?”
  妙尘等人见王一萍发出威力绝猛的一招之后,突然闪开,站在一旁发呆,都不知他为了什么。
  崔仲宇并不扭头,道:“你尽管施展‘龙形九式’,看老夫有没有办法破得了它?”
  王一萍仍在沉默想道:“王一萍啊!你可是被他神剑无敌的名号唬住了?可你是否还记得师父跟你说过的话?”
  王一萍记起十年前,湘江一龙龙灵飞说过的话,一切的犹疑顿时烟消云散。他再度凝聚真力,准备重试一次。
  崔仲宇根本瞧也未瞧王一萍一眼,道:“对啊,小哥儿,我神剑无敌的名头吓得住旁人,可吓不住你的。”
  王一萍心道:“你一定要我进招,我就是伤了你,你也没有话说,谁要你如此托大!”一片金光,电旋而起,王一萍身影立时不见。这片金光卷至崔仲宇身前,突又暴退。
  王一萍面现疑惑,望着崔仲宇胸口衣服上的一个小洞,怔然出神。
  妙尘等人均已看到崔仲宇衣上的小洞,同时也看到了王一萍脸上的神色。他们心里都十分明白,王一萍的金剑已经点中崔仲宇,不过因为手下留情,及时撤回而已。
  妙尘知道崔仲宇确有实学,并非虚名之辈。他不敢相信王一萍如此轻易就已得手,因此又向崔仲宇望去,只见崔仲宇脸上也泛出一股得意之色。
  妙尘这下可有点胡涂了,他自信老眼不花,看得十分明白。在王一萍金剑刺中崔仲宇的时候,崔仲宇端坐虎皮之上,毫无动作,仅盯着王一萍,向他微微一笑。妙尘心中想道:“莫不是崔仲宇练就了惑目摄神的邪门功夫?”
  王一萍也清楚地看见了出现在崔仲宇脸上的得意之色。他略一思索,脸上笑意消失,暗一咬牙,忖道:“你不要得意,我第三次一定要让你吃点苦头。”
  崔仲宇朝王一萍含笑颔首,似是催促王一萍再度进招。王一萍脸色一寒,蓦地跃入殿堂,身子矫若游龙,似是御风而走。
  妙尘等人只见满殿金光,裹着王一萍身形,忽隐忽现,恍如云中之龙,不见首尾。他们生平从未见过这等惊世骇俗的奇奥身法,不由大骇。这是湘江一龙生平得意剑法之中最为精粹的“龙飞九天”。
  王一萍三度转折之后,真气再凝,金剑划空隐带异声,凌空下击。
  王一萍这一剑明明是向崔仲宇刺去,但妙尘等人却觉得闪光金剑,竟是向自己身上刺来。就连守在殿外的无碍和尚也觉得金光绕体,寒气逼人。
  妙尘认为神剑无敌纵使功力再高,但王一萍这一招威力之强,世所罕见,无论如何也将起身迎拒。
  石瑛姐弟等自从跟恩师习艺以来,从未见过他动过剑,更未见他与人动手。
  先前两剑,崔仲宇端坐虎皮上,纹丝不动。石瑛认为是王一萍这两剑在自己眼中看来,固是神奥已极,但看在恩师眼中,也不过尔尔,因此不屑于动手。
  但王一萍攻出的第在剑,威势之强,旷世无俦,她也觉得恩师势必起身相迎。
  谁知眼前金光突敛,王一萍神色暗淡,掷剑于地,长叹一声,转身向殿外急掠而去。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化,使殿上静得一丝声息也没有。
  许久许久,妙尘等人始出了一口气,他们心中都存有一个极大的疑问。
  崔仲宇目光停滞在地上金剑之上,似乎在思索什么事情。半晌,始道:“唉,好剑法,好剑法,老夫垂暮之年,终能一开眼界,总算不虚此生。”
  妙尘等人心中也有同样感觉,但王一萍弃剑而去,显然是因为遭到挫败,一时羞愤,难以自禁所致。
  妙尘想到神剑无敌能在神色不动之间,轻易化解王一萍威势奇猛的一招,实在感到有点心胆皆寒。
  崔仲宇身影平坐飞起,拾起地上金剑,得又回到虎皮上,将那金剑反复端详了许久,叹道:“好剑、好剑!”他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扔去金剑,向那美貌少妇道:“谷洁,你去追他回来。”
  美貌少妇应了一声,一阵幽香飘过,人已掠至殿外,疾若惊燕,直向王一萍逝去的方向追去。
  妙尘觉得撇开神剑无敌本人不谈,仅就他座下六个徒弟而论,除了石瑛、石琦姊弟两人,因限于年龄而外,其余四人,已可列入武林一流高手。
  王一萍落已落败离去,那么他所说的“云龙三现”以及“龙飞九天”能否破得崔仲宇的三招,事实也十分明显。
  无碍和尚的一条手臂固不足惜,但妙尘有点担心神剑无敌会不会改变主意,揭露武林中一项绝大的秘密,而令武林人中对憨山寺同声唾骂。
  思念及此,他额边一觉沁出一片热汗。偷看崔仲宇,只见他全神望着殿外,似是等待谷洁将王一萍追回。
  妙尘暂时抛开心中忧虑,也将目光抛向殿外。憨山寺早课将罢,摇遥传来一片梵音吟唱之声。
  却说王一萍掷下金剑,掠出殿外,直向黄山深处纵去。
  王一萍轻功极佳,身法展开,恍如流水行云,不多一会已掠过几重山谷,来到一条飞瀑之前。
  王一萍站在瀑下的一块崖石之上,翘首仰望,垂天匹练,凌空飞坠,千万亿晶莹小珠,似云若雾,满天飘舞。只不过片刻工夫,身上长衫已被珠露浸湿。王一萍状若石人,痴然而立,半晌,轻叹一声,抛下两行清泪。
  突闻身后“扑哧”一声轻笑,王一萍闻声惊顾,只见身后不足十丈之地,不知何时已悄然立着一人。
  第十回是欤非欤真伪莫辨 恨乎悔乎我心能知
  王一萍几乎有点不敢相信,那悄然掩至的竟是一个怯生生的女人。而更令王一萍感到惊奇不已的是,这女人分明就是被他留在黄山外山那座绝峰之顶的北京名妓海萍。
  可是他立刻想到这是决不可能的。第一,海萍是北京城里高张艳帜的名姝,若是要她稍露色相,颠倒众生,在她固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是要她独自翻下奇险无比的百丈高峰,只怕是难上加难。
  第二,适才他听得十分真切,语音分明就出自耳后,而海萍人却站在十丈以外。除非海萍已经练就内功传音的功夫,否则绝难办到。要说一个销魂艳窟中的艳姝在不到一个月工夫里,练成隔空传音的绝学,却又令人难以置信。
  王一萍越想越觉得这事决不可能,可是海萍 分明就站在他眼前,却又令他不得不信。
  蒙蒙水雾,漫空飘洒,王一萍放眼望去,只觉隔着一层薄雾的海萍竟凭空添出一分清灵之感,不由大感迷惑。
  那女子轻笑着道:“你这个人真奇怪!”
  王一萍心中暗道:“啊!真奇怪,只不过几天,她连声音也变了。”
  那女子见王一萍忽而望着她痴痴发呆,忽而低头默想,就是不肯开口。秀眉微皱,也未见她举足,人已到了王一萍身前,玉臂轻抬,缓缓向王一萍肩头抓去。她出手看似缓慢,实则奇快无比。王一萍鼻中嗅着一股幽香,心中陡然生出一股绮念。那女子一双嫩若春葱、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已伸至王一萍肩着不远。
  王一萍根本无暇推想何以海萍数日这隔,突然之间,竟具有此等身手?他已埋头苦练了十年,瞥见海萍的一双纤纤玉手抓向自己左肩,本能的塌肩滑步,向另一块崖石上纵去。
  王一萍应变奇速,但足尖才动,即觉得左肩一阵剧痛,已被海萍玉指抓中。
  王一萍清楚地记得,海萍的素手曾经不止一次地抓过他的肩头。可是以往的感受是轻怜蜜意、秀骨香酥,但此刻他所感到的却是一阵奇痛彻骨,不由得运气相抗。
  海萍仿佛略感意外地道:“差一点还抓你不住呢。”
  王一萍已经运气相抗,仍然觉得肩头奇痛有增无减,不觉紧皱着眉头,不悦地道:“海萍,你待怎地?”
  海萍愕然道:“嗯,什么?你叫我海萍?”
  王一萍心中感到一丝愧怍,将头低下,不敢海萍,心道:“海萍不过是欢场中的一个弱女子,怎能对她苛求?倒是自己素来自命风流,到头来却不能自拔,真是令人惭愧。”
  王一萍本就觉得羞于见她,这时听她如此一问,遂赧然道:“是的,我不配叫你海萍。”
  海萍略现气愤地道:“我本来就不叫海萍么,你这人好似有点疯疯癫癫的,真倒霉,一大早就碰见个疯子。”说时,松开五指,闪身向后轻掠而去。
  王一萍见海萍离去之时,所施身法,功力之高,远在自己之上,不由大为吃惊。待他想起应该赶上“海萍”,设法独脚戏开心中疑团,“海萍”早已芳踪杳渺。
  王一萍此刻头脑感到极度的混乱,他在附近林中搜寻了一遍,未曾发现海萍的踪迹。他明明觉得海萍由一个娇柔无力的弱女子,一变而为身怀绝学的武林高手,令人难以置信。但他脑际萦回着一个使他百思不得其解,而又与他切身相关的事情。他始终弄不明白,崔仲宇究竟施展何种奇功,使他始终有着技不如人的感觉。
  他漫步走着,不觉又来到飞瀑之下,他望着脚下汹涌激荡,但却清冽无比的潭水默默出神,半晌,始沉郁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说道:“唉,我真弄不明白。”
  一语甫出,身后有人悠然接口道:“你当然开不明白,除非南北双灵亲自前来,即使他们两人真的前来,只怕……”
  王一萍正在回想攻向神剑无敌的那三招,第一招并未施出全力,在真力将吐的那一刹那,似乎觉得有一股视之不见的神奇力量,从崔仲宇身上发出。
  第二招时,他已施出九成真力,崔仲语端坐如故,不挥不拒。以当时的情势而论,势必伤在金剑之下,但临到剑尖即将刺中崔仲宇左肩的一刹那,又发生了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
  至于那第三招,也是王一萍攻向崔仲宇最后的一招,情形亦复如此。
  王一萍全神凝注,将这三招一一想毕,自觉这三招施展得无不恰到好处,尤其是那第三招,已将“龙飞九天”的威力发挥得淋漓尽致。可是──
  王一萍想到此处,禁不住摇着头,一连叹了好几口气。
  身后又传来一声轻笑。
  王一萍意态萧索,灰心已极,明明听见,却连头也懒得回。
  身后虽然未再传来笑声,但王一萍知她并未离去,心中暗道:“管你是谁,反正我不理睬你就是。”
  他率性地坐在崖石上,回想一些久已淡忘的往事。
  他最先想到北京城内的故宅。二来因为严父有命,准备秋季入围应试,因此独自一人留居京中。但另外尚有一种不为人知的原因,这也是王一萍宁愿暂时离别家人,留居北京的原因,即是:因为他早在十年之前聆受的先师遗命。
  这十年来,在王一萍这一生当中……
  王一萍一面回忆着种种往事,一面仍注意着身后动静,他现已逐渐想到,深山大泽,不知隐藏着多少奇才异能之士。而这些人物的出现大都十分突兀,并且大都具有怪僻的个性。当你不想理睬他时,他会三番四次地在你身旁出现,待你有意跟他攀攀交情,他却又会飘然隐去。王一萍想到这一点,觉得还是以不理睬身后那人为妙。
  一楼轻风,轻轻掠过,这缕轻风微弱得连林梢枝叶全未颤动一下,可是坐在石上正在回想往事的王一萍却已察觉。
  他起初以为是那女子见自己不加理睬,觉得无味,已自离去。可是继而一想,立即觉得自己的判断大有问题,如果说这缕微风是那女子离去时的衣襟带风所致,应当是由近而远。可是适当这缕轻风分明是由远处掠来,岂不说明非但原先立在身后的女子未曾离去,并且另外又多出一人来。
  王一萍想到此处,不由得暂且抛开无穷心事,回头望去,只见距离自己身后大约十丈左右果然站着两人。一个是先前突然出现,但随后又飘然逝去的神秘女子,另一个却是崔仲宇的徒弟,冷静绝伦的谷洁。
  王一萍一见谷洁,迅即想起在憨山寺后殿中向崔仲宇攻出的三剑,一种既是迷惑,又觉羞惭的感觉突又油然而生。
  这种感觉仿佛一块重铅压在心头,使他变得有点近乎发狂。谷洁才一出现,王一萍立即向侧旁纵掠而去。
  谷洁遥遥唤道:“喂,你站着,我有话要跟你说。”
  谷洁面色虽冷,但语音温婉,使人听来颇有亲切之感。
  王一萍似乎迟疑了一下,因此他纵起时身形也仿佛停滞了一下。不过这种刹那之间的停滞在常人眼中决难察觉,王一萍俊逸的身影闪得几闪,即已掠出数十丈之远。
  谷洁见王一萍竟然掉首不顾而去,立即也纵跃赶去。
  她这里身形才动,那红裳女子身形一前,已将谷洁的去路拦住,平静地道:“你让他去吧,可怜他是个疯子。”
  王一萍人已掠出三十余丈,但这红裳女子所说的话仍然听得十分明白。他疾掠而去的身形又微微停滞了一下,他觉得如此不明不白地被人视为疯子,实在难以容忍,但他立即觉得此时此刻任何辩白均属多余。
  当他再度向前急纵之际,已听见谷洁发出的怒叱,和双方劲力激撞时所发出的砰然巨响。
  王一萍速度奇快,眨眼间又掠出数十丈。突然,他急掠的身形重又停顿下来。
  他几乎没有考虑,重又向回纵去,瀑下两人早已一声不发地斗在一起。
  谷洁满面寒霜,双掌齐发,凌厉的掌风,绵绵不绝,直向红裳女子攻去。
  红裳女子神态从容,举手轻挥之间,即将谷洁发出的掌力悉数化去。
  王一萍掩在树后,看出红裳女子举手投足,无不恰到好处。妙在一切动作,均在无意之间为之,而实际上却在平淡中隐含无限玄机。
  王一萍决未想到世上居然有人能将武功练到此种地步,不由赞叹不已。
  谷洁一连攻出数十招,不但未曾沾着红裳女子一毫一发,甚至未能逼使红裳女子离开原地,心知就掌法而论,自己决非人家敌手。神剑无敌以“剑法”驰誉武林,而谷洁在剑法上的造诣,的确较其它同门高出一筹。可惜她匆忙间忘了带剑,无法在剑法上和对方一较短长。
  谷洁猛攻数掌,突然闪身向旁绕去。
  红裳女子香肩晃处,又将谷洁拦住,谷洁的一阵猛攻并未使她生气,她仍然平静地道:“你就算可怜可怜他吧!你难道不明白,一个丧失心智的人是世上最可怜的人。”
  红裳女子说这话时脸上泛出一股怜悯之色,谷洁奇道:“他是你的什么人,用得着你对他如此关心?”红裳女子摇头道:“他跟我毫无关系,我完全是同情他,因为爷爷……”
  谷洁追问道:“你爷爷?你爷爷怎样?”红裳女子似有难言之隐,无奈地摇了摇头。谷洁眼珠一转,突然一个急纵,侧掠二丈,绕过红裳女子,足尖一点地面,疾向王一萍逝去的方向纵去。
  红裳女子蓦然间玉肩微晃,恍如惊燕,在乱石上轻点几点,截住谷洁,平静地道:“你这人真奇怪,难道你一点同情心也没有?硬要逼他这个疯子?”
  谷洁已经明白硬闯是不可能,遂冷笑一声道:“你依仗绝学在身,强行伸手,硬管闲事,我谷洁师命在身,暂时无法和你多作纠缠,你要真是有胆,待我复完师命之后,再来和你硬拼几百招。”
  谷洁说得声色俱厉,似是微微有了怒意,那红裳女子叹了一口气,悠悠地道:“唉,我不让你去追,完全是一番好意。既然你定不肯听,我也没法可想,只好由你。”语毕,脸上怒意全消,仍然恢复极度的平静,并让过一旁。
  谷洁见这红裳女子忽而阻拦去路,忽而又自动放行,出尔反尔使人摸不清她究竟是何心事。
  红裳女子见谷洁面现迟疑之色,又向旁让出几步,道:“咦,你不是说奉有师命,要追那个疯子回去吗?你为什么还不快追,他轻功不比你差,迟了可就追不上了啊!”
  谷洁知道这红裳女子说得不错,此刻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纵使全力追赶,也没有把握能够追上。可是这话从红裳女子嘴中说出,令人听来有点刺耳,因此她又冷冷地横了红裳女子一眼,始向王一萍逸去的方向急追而去。
  王一萍驰去一程,又绕了回来,这时正掩在附近。待谷洁去得稍远,他抑不住心头一股冲动,缓步自树后走出。
  红裳女子螓首微扬,目光远望,仿佛正在想着心事。
  王一萍并未施展轻功,相信红裳女子必已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但红裳女子痴立如故,仿佛根本未曾听见。
  王一萍又向前走了几步。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他既然早已下定决心,只想躲在附近偷看一眼,何以又自动现身?
  当他躲在树后时,仿佛有许多话要对她说,可是此刻到了人家身边,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红裳女子微一摇首,喟然叹道:“唉,真可怜!”
  王一萍终于抓住了可以启齿的话题,道:“你是说你爷爷?”
  红裳女子早已知道身后有人似的,头也不回,立即答道:“是啊。”
  她话说出口,突又觉得有些后悔,缓缓转过身来,道:“你快些走吧!”
  王一萍不经意地向四周扫视了一眼,施礼道:“敢问这位姑娘芳名?”
  红裳女子秀眉微耸,道:“你何必问这些不相干的事情,我劝你还是趁早走吧!要不然……”
  王一萍接口道:“要不然怎样?”
  红裳女子轻轻地摇了摇头,十分无奈地道:“你这人真难缠。”
  王一萍道:“在下王一萍,因为和崔仲宇印证武功,惨遭挫败,心中一直在思索某种困惑,并非如姑娘所料,是个疯子。”
  红裳女子十分奇怪地望着王一萍,半天,又缓缓摇头道:“我爷爷的情形跟你完全一样,不过他不是败给崔仲宇,而是败给湘江一龙。爷爷一天到晚,不知想些什么,谁也不理睬。连奶奶也不理,奶奶说爷爷疯了。”
  王一萍恍然道:“原来是这么回事,你爷爷没有疯,他一定是在苦思一种以制胜对方的招式。”
  红裳女子眼皮一挑,立即道:“不对,一点也不对。爷爷说他一年到头只有三天认识奶奶和我,除了这三天之外,他连自己的亲人都不肯见。何况就算他潜心武学也用不着这样,你说他变得这样古怪,不是疯了是什么?”
  王一萍道:“这也不能就断定你爷爷疯了,更不能认定在下也疯了。”
  红裳女子突道:“哎,我懒得跟你罗唆,耽误了这些时候,奶奶一定又要找我了。”
  王一萍痴立当地,默然出了一会神。
  随即他认准方向,远远避开憨山寺,虽在深山之中,仍借林木掩住身形,向正南方急纵而去。还未走出几步,突然听见对面峰上有人喊道:“师兄,快来啊,我已经看见他了。”
  王一萍细辨语音,知是神剑无敌的小徒弟,心中极为厌烦,同时也十分不快的想道:“我已经自认落败,你们却定要寻我作甚。难道我王一萍真是好欺侮的么?”
  他想到这里,突又激发豪气。他已不想躲避,索性站在原地不动。
  果然,不足一盏茶时,林间飒飒风响,一连掠出两人。为首一人是那白发老丐,在他身后的是一度为王一萍所败的中年武师韩江。
  白发老丐上前一步,施礼道:“家师有请,还望王公子拨冗枉贺一遭。”
  白发老丐态度谦恭,彬彬有礼,顿使王一萍心中怒气消去了不少,但他立又生出另一疑问,暗道:“看他言语谦恭,根本无此必要,莫非他另有所谋,可是他又何必如此?他说崔仲宇有请,不知是真是假,我且用话试一试他。”
  他遂道:“请尊驾回复令师,在下另有要事,他日有缘,自然趋候。”
  语声才落,突闻林际又是一声哈哈长笑。那铁塔也似的奇伟壮汉,撒开大步,抬着崔仲宇,如飞而来。那笑声却是从崔仲宇本人口中发出。
  韩江退向一旁,恭声道:“家师已亲自来了。”
  王一萍这时方始看出,那奇伟壮汉,举手投足之间,似乎显得有点呆笨,可是速度之快,决不在自己之下,真是人不可貌相。
  奇伟壮汉一手托着崔仲宇放下,一手挟着那只重逾千斤的大铁龟,一阵狂风也似直卷到王一萍面前,轻轻将崔仲宇放下,自己也恭谨地侍立一旁。
  崔仲宇嘴角隐含笑意,掌中托着王一萍遗下的那柄金剑,道“小哥儿,拿回去吧!”
  王一萍决想不到神剑无敌赶来,只是为了说这句话,觉得这是有生以来最大的难堪。他直觉地想到崔仲宇必是和恩师有甚过节,适才他业已看出自己的剑法,同时也认出这柄金剑,断定自己与湘江一龙渊源极深,这才特意赶来羞辱自己。
  王一萍越想越气,但气过一阵之后,突又变得异常颓丧。王一萍就是这种性格的人,偶然遇到一件称心快意的事,立即觉得豪气干云、不可一世,但稍遇挫折,立又觉得心灰意懒、万念俱灰。
  崔仲宇将手微微向前送了一送,道:“拿去吧,小哥儿,敢情你是觉得不好意思吗?”
  王一萍心中恨恨地道:“我就要从你手中夺过来,总不能让你太过看轻于我。”他低头思索了一会,他想到如果一举不能成功,丢人更大,因此在出手之前,不得不慎重考虑。
  就在这时,似乎觉得有一缕微风,极快地自身旁掠过,接着有人阴阳怪气地道:“瞧你这半截已经入了土的人,竟好意思厚着脸皮欺侮人家一个小娃娃。我老婆子先就有点看不顺眼。”
  王一萍猛一抬头,只见一个满脸皱纹。白发如霜的老妇,突然出现在众人身前。那柄金色短剑不知何时竟已到了她的手中。
  崔仲宇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神情古怪已极。显然也是因为这白发老妇来得太过突然,而且以奇迅无比的手法,从他手中将金色短剑抢去之故。
  白发老妇持剑在手,反复把玩了一会。手臂抖处,将金剑向王一萍掷出,道:“小娃娃,好生收着,别再让别人抢了去。”
  金剑才一脱手,崔仲宇猛地从地上腾身而起,电光石火一般向金剑抓去。
  白发老妇眉头一皱,足尖急点,去势似较崔仲宇尤快,嘴中愤然喝道:“不要脸!你敢!”
  崔仲宇眼见白发老妇身子来势奇快,显然将会抢在自己前面,心中一急,扬手就是一掌向白发老妇劈去。
  白发老妇倏地向上升起,飘忽疾闪避过崔仲宇这掌,仍向金剑追去。
  白发老妇立处距离王一萍不过露十丈左右,金色短剑自出手到飞过王一萍身前,总共也没有多少时候,但神剑无敌和白发老妇却攻闪数招。
  王一萍突然起了一种不甘示弱的念头,肩头微晃,身子比箭还急,急纵而起,一下就将金色短剑夺在手中。
  白发老妇本可赶在神剑无敌前面,因在空中闪避那一掌微微耽搁了些时候,几乎是和崔仲宇同时赶到。在他们双臂齐伸,同时抓向金剑的当儿,王一萍已抢先将金剑夺去。
  崔仲宇落地之后,显然已是气极。
  白发老妇似也大出意外,怔怔地望了王一萍一眼,但随即大声笑道:“这不结啦,物归原主,再好也没有。”
  崔仲宇终不愧为江湖老手,尽管此番事出意外,心头恼怒,但表现上依然镇定异常,冷声问道:“恕老夫眼拙,中原武林杰出人物中,尚未见过你这一号人物。”崔仲宇语音虽然平和,但话中讥讽之意,却令人难以忍耐。
  白发老妇冷笑道:“这自然不能怪你,中原武林能认识老身的,只怕也是绝无仅有。我知道你心中不但想知道老身姓甚名谁,同时也想向我递递爪子。这你大可放心,三月之后,金顶剑会上,一切均将遂你之愿,届时想你也不致胆小不来。”
  王一萍看了看崔仲宇眼中神色,即知一场激战在所难免。他此刻心中毫无争强斗胜之心,明知这一场即将展开的激斗,必定是奇招迭出、扣人心弦,他也无心留下观赏。想到他们两人之间的争斗完全是由自己这柄金剑引起的,自己若不及早离开,他们拼完之后,无论谁胜谁负,难免又有一番纠缠。
  乘两人剑拔弩张,全神待敌之际,王一萍朝那白发老妇微一拱手,急纵而去。韩江和那白发老丐闪身拦阻,无奈王一萍全速离去,而且两人起脚已避了一步,王一萍早已掠入林中。
  王一萍一阵疾掠,看看身后已无人追来,始将速度略略放慢了一些。尽管他已将速度放慢,若在常人看来,仍觉恍如行云流水,一掠即逝。
  他这时开始怀疑龙灵飞的话是否值得相信,他曾按照龙灵飞所示,朝夕勤练,十年如一日,未尝稍辍。但崔仲宇不费举手之劳,仅凭那镇定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眼光向他轻轻一扫,即令他觉得破绽已露,只需他适时出手,自己势必落败不可。
  王一萍觉得崔仲宇武学造诣之深,自己这一生也休想达到。撇开神剑无敌不谈,那突然现身的白发老妪,功力显然也是极高极高……
  王一萍越想越觉心灰意懒,心中说不出的抑郁,长啸一声,陡然又将速度增快,身旁林树,向后飞逝,一袭青衫也在疾掠带起的风中猎猎飞舞。
  经过一阵疾驰,因为忘情而驰,真气杂而难纯,额角竟已沁出一片极密的汗珠。不过王一萍心情已较先前平复了一些。正巧前面就是一座幽谷,骤然看去,似觉谷内曲折幽深,景致清绝,遂信步走了进去。
  他初进谷时还不觉得怎样,入谷愈深,始渐觉得景色越是幽绝。王一萍读过的前人诗句不少,但却觉得没有一首适合眼前景色,正想自作一首,凝思间,突闻花木深处一声暴喝道:“好小子,别走,吃我一剑。”
  王一萍早就觉得这座幽谷虽然僻处黄山深处,但显然可以看出经过一番匠意经营。这时听见这声暴喝,知是此谷主人出现,遂极快地旋转身子,解释道:“在下王一萍无意……”
  说到此处,倏地将下面所想说的话顿住。原来那声暴喝虽然听得十分真切,但却未见主人现身。
  王一萍凝目而视,看清花树后并未藏的有人,不由暗觉诧异。
  花树丛后自发出一声暴喝之后,即未再见有任何声音。王一萍心想或许是此谷主人虽然出声警告,但却隐在暗处,不愿现身,遂向适才语声来处拱手道:“在下无意之间,误入宝山,有扰阁下清修,殊觉惶恐。纵使阁下不出声相阻,小可也当引身而退。”
  王一萍告毕,立即向来路退去。才往回走了十来步,王一萍顿时大为迟疑。原来来时谷中仅有一条尺半幽径,循行而来,不觉至此,这时往回一走,不但眼前所见尽是岔道,而且眼前情景也来时大相迥异。
  王一萍满腹狐疑,勉强又向前走出几步,不得不再度停了下来,只因他觉得此刻所走的这条路,决不是来时所经之路,显然他已被困在一座布置得极为巧妙的树阵之中。
  王一萍有心想再出声相唤,请求此谷主人指示一条出路。可是继而一想,适才那人躲在暗中,出声喝叱,气势凌人,令人难以忍受。如果他真的现身,而态度强横,自己无意中撞入旁人清居之所,于理有亏,这口气是忍还是不忍?
  王一萍也是生就一身傲骨,想了一下,决心施展绝顶轻功,从花树梢上出谷。他足尖轻点,身子已稳立在最近的一棵花树梢上。
  王一萍最初以为从树梢飞渡,并非难事。但当他纵上树梢之后,始知大谬不然。
  这片花树,尖梢处柔极嫩极,偶尔有一两只闹蝶喧蜂碰触一下,也会乱颤一阵。使他感到为难的是,谷风微微徐来,花树梢上一片狂摇乱舞,根本无法找到落脚借劲之处。
  王一萍在花树梢上站了片刻,心想如果谷风不停,树梢始终摆动不息,想要施展轻功,飞越而过,实是太难。
  此谷主人虽未现身, 此刻必隐在附近偷觑。与其自己走到中途,被逼落下,倒不如趁早自动下来为妙。他想到此处,随即飘身纵下。
  足尖尚未触地,他突觉身后一缕劲风,直逼而来。王一萍知必是此谷主人现身,当下急提真气,半空中横跨一步,身子又向斜里飘出一丈有余。
  王一萍露这一手,一来借以避开急掠而至的扑击,二来也可使此谷主人不太年轻自己。
  那人来势奇猛,王一萍闪开之后,那人仍照直冲出去两三丈远,方始将去势煞住。他转过身来,咧开大嘴,冲着王一萍傻里傻气地一笑。
  王一萍向那人身上扫了一眼,禁不住连皱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