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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花·烟雨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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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古龙《剑·花·烟雨江南》
  第一回 人面桃花
  纤纤垂着头,跨过门槛,走上红毡,乌黑的发髻上,横插着根金钗,钗头的珠凤纹风不动,她的脚步永远那么轻盈,又那么稳重。
  她们是八个人同时走进来的,但大厅中所有的目光,却全都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
  她知道,可是她的姿态却和她平时独自走在无人处时,完全没什么不同。
  纤纤的美丽和庄重,都同样被人欣赏和羡慕。案上红烛高燃,将一个全金寿字映得更灿烂辉煌,就像雷奇峰雷八太爷这一生一样。
  现在,他正面带着微笑,看着他妻子最宠爱的丫鬟向他拜寿。八个人同时存他的面前盈盈拜倒,但他的微笑却仿佛只为了纤纤一个人发出的。他也是男人。
  六十岁男人的眼光,和十六岁男人的眼光也没有什么不同。
  纤纤知道,却并没有以微笑回报。很少有人看见她笑过。
  她一向很了解自己的身份,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既不能有欢乐,也不能有痛苦,因为连她的生命都是属于别人的。
  所以她无论是要笑,还是要流泪,都是留至夜半无人处时。
  纤纤垂着头,跨出门槛,走上长廊。廊外正下着春雨,是江南的春雨。
  春雨令人愁,尤其是十七八岁还未出嫁的少女,在这种季节里,总是会觉得有种无法描述,不能向人诉说的忧郁惆怅。
  纤纤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还未出嫁。可是她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同样沉静庄重。转过长廊,就听不到人声,院子里的春花在雨中显得分外鲜艳。女孩子们开始活跃,开始笑了。
  她们虽然是丫头,却不想抛却青春的欢乐,于是她们卷起了衣袖,露出嫩藕般的臂,去摘栏杆外的鲜花,去摘她们的青春和欢乐。
  只有纤纤,连看都没有向栏杆外看一眼,还是垂着头,默默的向前走。
  女孩子们看着她苗条的背影,有的在冷笑,有的在撇嘴:“她不是人,是块木头。”
  “你们看看她的胸,岂非也平得像块木头一样,还说她是个美人哩,我若是男人,就绝不要她。”
  “这样的女人,抱在怀里,也一定好像抱着块木头一样。”
  于是女孩子们都吃吃的笑了,就像是一群快乐的蜜蜂。
  纤纤垂着头,轻轻推开了门。她自己有间小小的屋子,很舒眼,很干净,这才是她自己的天地。在这里,从没有人打扰过她。
  她轻轻插上门闩,慢慢的转过身子,靠在门上,看着对面的窗户。她苍白的美丽的脸上,突然起了阵红晕。就在这一瞬间,她的人竟似已完全变了。
  她很快的脱下外面曳地的衫裙,里面的衣衫薄而轻便。
  她拔了发髻上的金钗,让一头黑发长长的披散在肩上,面对妆台上的菱花镜眨了眨眼,忽又探手入怀,解下了一条很长的白绫。然后,她平板的胸膛就忽然奇迹般的膨胀了起来。
  她这才松了口气,对着镜子,扮了个鬼脸,她又转身推开窗子,跪在床上,向窗外望了望,看到四下无人,就轻轻一推,跳出了窗子。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绿油油的草地,在春雨中看来,柔软得很像是情人的头发。
  纤纤一只手挽着满头长发,一只手提着鞋子,赤着脚,在绿草上跑着。
  雨丝打湿了她的头发,她不在乎。她的脚纤美而秀气,春草刺着她的脚底,痒酥酥的,麻酥酥的。她也不在乎。
  现在,她就像是一只刚飞出笼子的黄莺儿,什么都已不在乎了,一心只想着去找她春天的伴侣。溪水清澈,雨丝落在上面,激起了一圈圈涟漪,又正如春天少女们的心。
  她沿着清溪奔上去,山坡上一片桃花林。
  花林深处,一个穿着绯色春衫的少年,腿勾着树枝,倒挂在树枝上,正想用嘴去咬起地上的一朵桃花。
  他就是这么样一个人,随时随地都在动,永远都不能安静一下子。
  他的脸轮廓明朗,眼睛里好像是带着份孩子般的天真和调皮。
  纤纤笑了,笑得那么甜,那么美。他已从树上跳下来,嘴里衔着朵桃花。双手插着腰,站在那里,看着她。只要一看见他,她就忍不住会从心里头笑出来。
  她放开头发,抛了鞋子,张开双臂飞奔了过去,紧紧拥抱住他,然后,就发出了幸福的叹息:“小雷……小雷……”
  每次她拥抱他时,都仿佛在拥抱着一团火,她自己仿佛也变成了一团火。
  他们彼此燃烧着,彼此都想要将对方融化。
  但这次,她拥抱住的身子,却是冰冷而僵硬的,完全没有反应。
  今天是他父亲的六十大寿,他原本应该留在家里的。
  他本就喜欢朋友,喜欢热闹,但他却宁可在这里淋雨而等她。
  想到这里,她心里的热情又涌起,反而将他抱得更紧,咬着他的耳朵,低诉着自己的相思。
  只要一天不见,她的相思就已浓得化不开。
  她柔软的胸膛,紧贴着他的胸膛,以前每当这个时候,他的热情就会像怒涛般卷起。
  但今天,他忽然推开了她。她怔住,火热的面颊也冷了下来,直到他在树下卧倒时,才看到他衣襟上的血。血迹在绯色的衣服上,本来不容易被发现——只有最细心的人才会发现,只有情人才会如此细心。
  纤纤的脸色变了:“你又在外面打了架……”
  小雷摇摇头。
  纤纤咬着嘴唇:“你体想骗我,你衣服上还有血。”
  小雷笑了笑:“你记不记得你的血也曾染在我衣服上?”他笑得又冷淡,又尖锐,就像是一把刀,刺入了她的心。
  她整个人都似已突然僵硬,眼睛直勾勾地瞪着他:“你……你刚才难道有过别的女人?”
  小雷还是淡淡的笑着:“我难道不能有别的女人?”
  纤纤的身子开始颤抖,眼泪已流下来,比春雨更冷:“可是,你难道竟然忘了,我已经有了你的孩子?”
  小雷突然跳起来,一掌掴在她脸上,冷笑着:“我怎么知道那是谁的孩子?我只知道你是丫头。”他笑得就像是只野兽。
  她瞪着他,一步步向后退,她忽然发现自己对着的是个陌生人。一个比畜生还下流卑鄙的陌生人。她眼泪忽然干了,血也干了,整个人仿佛只剩下一具空空的躯壳。
  小雷又懒洋洋的躺了下来:“我看你最好还是快走吧!走远些!我还约会了别的人。”
  纤纤的手紧握,指甲已刺入肉里,但是她却全无所觉,只是瞪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会走的!你放心,以后我永远不会再见到你!可是我发誓,总有一天你要后悔的。”她突然转身,飞奔了出去。
  小雷没有抬头,也没有看她,脸上却有两行水珠慢慢的流下来,也不知那究竟是春雨?还是眼泪?
  大厅里仍然灯火辉煌,雨已停了。小雷慢慢的穿过院子,跨过门槛,走入了大厅。倚在最近的一根柱子上,冷冷的看着已酒酣耳热的贺客。
  终于有人发现了他:“大少爷回来了,大家快敬酒。”
  小雷冷冷的笑了笑:“你们还要喝?是不是一定要喝回本钱才肯走?”
  每个人都怔住,就好像忽然被人迎面掴了一耳光。也不知是谁首先站起来,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小雷脸上全无表情,冷冷的道:“雷升,开大门,送客。”
  没有人再能留得下去了。刚到后面去休息的雷老太爷,闻讯匆匆赶了出来,脸色已发青。
  小雷立刻迎了过去,一把将他父亲拉入了屏风后。
  老太爷跺着脚,气得语声都已发抖:“你是不是想把我的人丢光?”
  小雷摇摇头:“不是。”
  老太爷更愤怒:“你疯了?”
  小雷又摇摇头:“没有。”
  老太爷一把揪住他儿子的衣服:“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令我见不得人的事?”
  从屏风间看出去,大厅里的宾客已将散尽。
  又过了很久,小雷才一字字的说道:“因为今天晚上,谁也不能留在这里,每个人都非走不可。”
  “为什么?”
  “因为他们已来了。”
  雷奇峰脸色突又改变:“你说的是谁?”
  小雷没有再说什么,但却从怀里取出了一只手。一只齐腕被砍下来的手,血已干枯。
  干枯了的手背上,刺着一只蜜蜂。一只有人面的蜜蜂。
  皮肤已干枯,所以这人面蜜蜂的脸也扭曲变形,看来更是说不出的诡秘狞恶。
  雷奇峰的脸竟也扭曲变形,整个人仿佛突然失去重心,连站都已站不住。
  小雷扶住了他的父亲,他的手还是很稳定。
  他的声音也同样稳定:“该来的,迟早总是要来的。”
  雷奇峰终于慢慢的点了点头,黯然道:“不错,既然要来,就不如还是早点来的好。”
  他说的是真心话。因为他已深深体会到,等着人来报复时,那种说不出的恐惧和痛苦。
  “十三年,整整十三年了,这次他们既然敢来,想必已一定很有把握!”
  “所以除了我们姓雷的之外,无论谁都不能留在这里,江湖中谁都知道,只要是他们到过的地方,一向寸草不留。”
  父亲忽然紧紧握住儿子的手:“你也得赶快走,他们要找的是我。”
  小雷却笑了。那已不再是野兽的笑,那乃是已接近于神的笑。
  笑容中充满了自信,决心和勇气,一种不惜牺牲一切的笑,不惜忍受一切屈辱和痛苦的笑。
  做父亲的当然很了解儿子,所以他手握得更紧。
  “你至少也该为雷家留个后。”
  “雷家已有了后。”
  “在哪里?”
  “在纤纤那里。”
  父亲惊讶,欢喜,然后又不禁叹息:“可是她……她的人呢?”
  “我已叫她走了。”
  “她肯走?”
  小雷点了点头。直到这时,他目中才开始露出痛苦之色。
  就因为他知道她绝不肯走,所以才不惜用最残忍的手段伤她的心,令她心碎,令她心死。
  他自己的心也同样碎了。他伤害她,甚至比伤害自己更痛苦。
  雷奇峰看着他儿子的眼睛,已看出他的痛苦和悲伤:“你……你怎么能就这样叫她一个人走?”
  “我已经叫陶峰在暗中保护她。”
  陶峰是他的朋友,他甚至可以将生命交付给他的那种朋友。现在他已将生命交付给他!
  他相信,只要他不死,就一定还有和纤纤相见的时候。雷奇峰长长的叹息一声,不再说什么,他也已明了他儿子的决心和牺牲。他知道这种决心是绝没有人能改变的。
  所有的仆人都已被召集在大厅里,每个人都已分到一笔足够养家活口的银子:“你们赶快走,连夜离开这地方,谁也不许再留下来。”
  雷奇峰并没有说出为什么要他们走的原因,但无论谁都已经看出,雷家一定发生了很大的变故。雷家待他们并不薄,所以有些比较忠诚的,已决心留下,和雷家共存亡。
  所以一些不忠诚的,也不好意思走得太快。雷夫人含着眼泪,看着他们。
  一向贤慧端庄的雷夫人,现在竟已换了身劲装,手里提着柄雁翎刀。
  她的脸色苍白,一字字道:“你们若还有人留在这里,我就立刻死在你们面前。”
  她说的话斩钉截铁,绝没有更改的余地,也绝没有人怀疑。
  雷升咬了咬牙,跪在地上,“咚,咚,咚”的叩了三个头,霍然转身,一句话都不再说,大步走了出去。只不过他转过身,就已泪落如雨。
  他是雷家最好的佣人,也只有他知道,雷家人说出的每句话,都一定会做到的。
  所以他不能不走,也不敢不走。门外一片黑暗,夜色沉重得就像他们的心情一样。
  大家都转过头。看着他——只要他一走,大家就全都可以走了。
  雷夫人看着这最忠诚的老仆,慢慢的走入黑暗中,心里也不禁一阵酸楚。
  就在这时,忽然间寒光一闪。雷升的人突然从黑暗中飞了回来,“噗”的仰面跌在地上。
  鲜血火花般飞溅四散。他身子一跌下来,就已断成五截。
  鲜红的血,在青灰色的砖石上慢慢的流动,流到一个人的脚下。
  这人就像是突然中了一箭,整个人跳起来,狂呼着奔出去。
  寒光又一闪,他的人又立刻飞了回来,仰面跌到,一个人也已断了五截。
  鲜红的血,又开始在青砖上流动。
  大厅里静得甚至可以听到血液在地上流动的声音,一种令人魂飞魄散的声音。
  雷奇峰双拳紧握,似已将冲出去,和黑暗中那杀人的恶魔决一死战。但小雷却拉住了他的父亲。
  他的手还是很稳定,缓缓道:“九幽一窝蜂到的地方,一向寸草不留,何况人!”
  黑暗中突然有人笑了。笑声如鬼哭,若不是来自九幽地狱中的恶鬼,怎会有如此凄厉可怖的笑声。
  笑声中,门外已出现了个人,褐黄色的衣服上,绣着黑色的花纹,右腕上缠着白绫,吊在脖子上,白绫上血迹殷殷,一只手已被齐腕砍断。没有人能看见他的脸。
  他脸上戴着个青铜面具,面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从面具中露出的那双眼睛。
  一双充满了怨毒和仇恨的眼睛。他慢慢的走进来,眼睛始终盯在小雷脸上。
  仆人都已进入了屋角,缩成了一团,只剩下雷家三个人还留在大厅中央,显得说不出的孤立无助。
  这褐衣人穿过大厅,走到小雷的面前,眼睛还是盯着他的脸,过了很久,才慢慢的将断手举起:“是你?”
  小雷点点头。
  褐衣人也慢慢点了点头:“很好,还我的手来。”
  他的声音单调而冷淡,但他的眼睛里,却似有种自地狱中带来的毒火。
  小雷看一看他的眼睛,忽然笑了笑:“这只手反正已不再能杀人,你要,就拿去。”他的手一扬,断手就已到了褐衣人手里。
  褐衣人用自己的左手,捧着自己右手,垂着头,凝视着。然后他忽然一口咬在自己的断手上。
  每个人都可以听到牙齿咬断骨头的声音。
  有的人已开始呕吐,有的人已晕过去,就连雷夫人都垂下头,去看自己手里的刀。
  雁翎刀如一泓秋水,刀尖却已在颤抖。
  只有小雷,还是静静的在看着,看着这褐衣人将自己的断手一口口吞下去。
  然后,他才抬起头,盯着小雷。一字字说:“这只手已没有人再能拿走了。”
  小雷点点头:“的确没有了。”
  褐衣人也点了点头:“很好。”
  他居然没有再说别的话,就转过身,慢慢的走了出去。他走得很慢,但却没有人阻拦他。
  他走得很慢,但每一脚都似踏在别人的关节上。
  有的人已倒下去,倒在自己刚才呕吐的地方,关节似已瘫痪,再也站不起来。
  雷奇峰看着这褐衣人走出去,也没有出手阻拦。
  十三年的等待,已使他学会了忍耐。十三年的忍耐,已使他学会了如何等待。
  现在他虽已看到了毒蛇,却还没有看到蛇的七寸。所以他必需还要等。
  他若要出手,那一击必需打中毒蛇的要害,绝不能再容毒蛇反噬。
  就在这时,只听到“夺,夺,夺,夺”四声响,对面高墙上,忽然有四条长索飞入了大厅,索头的弯刀,“夺”的,钉入了大厅的横梁。
  接着,就有四个人从长索上滑了过来。四个死人。
  四个已死了很久的人,尸体已完全枯槁僵硬,但却还是被药物保存得很完整,满头披散的长发,也仍然黑亮如漆。
  没有人能看到他们的脸——幸好没有人能看到他们的脸。
  无论多可怕的面具,也绝不会有他们的脸可怕。他们已死了十三年。
  死在十三年前,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雷奇峰认得他们,他虽然也没有看过他们的脸,但还是认得出他们。
  九幽一窝蜂的装束和面具看来虽似完全相同,但每个人的面具上,却有点特别的标布。
  雷奇峰一眼就认出了他们的标布。因为一年前,他曾经亲手摘下这四个人的面具,仔细观察了很久。这四个人就是死在他手下的。其中有一个正是九幽一窝蜂的蜂后。蜂后的面具上,有一朵小小的桃花。
  人面桃花蜂,江湖第一凶。
  雷奇峰看到了这桃花面具,看到了这面具上的桃花,胃部立刻收缩,几乎也忍不住要呕吐。
  江湖中有很多人都知道他杀了她,但却没有人知道他曾经付出多么惨痛的牺牲和代价。
  直到十三年后,他只要一怒想那天晚上的事,还是忍不住要呕吐。
  那天晚上,他们去围剿这一窝蜂,去的人一共有十一个。
  十一位武林高手,能活下来的,也就只有他一个。
  那一战的悲壮惨烈,直到多年后,他还是连想都不敢去想。
  幸好现在这人面桃花蜂,已只不过是具尸体而已。
  尸体无论保存得多么的完整,也绝不能再杀人了。
  雷奇峰拍了拍他儿子的肩,心里觉得很庆幸。因为这少年人的运气比他好,总算没有在她活着的时候看到过她。
  在人面桃花蜂活着的时候,看见她的少年人都得死!而且是种很特别的死法。
  你只要听到她的一笑,已足以令你永堕地狱,万劫不复。
  死人当然是不会笑的。
  雷奇峰刚松了口气,然后全身的血液就突然冰冷冻结。
  他突然听到有人在笑。笑声甜美娇媚,如春天的花,花中的蜜。人面桃花蜂又笑了。
  没有人能形容这种笑。那绝不是死人笑声,更不是从地狱中发出的笑声——假如那真是地狱中才能听到的笑声,也一定有很多人愿意到地狱中去找寻。
  雷奇峰厉声暴喝:“你是什么人?”
  笑声更甜:“你不认得我?我却忘不了你,也忘不了十三年前在枫林中那一夜。”
  “你不是她,你骗不了我。十三年前,她已死了。”
  “不错,十三年前,我已经死了,所以现在我才要你还我的命来!”
  她的笑声如仙子,另外三具尸体的声音却如鬼哭:“还我的命来,还我的命来……”
  有风吹过。僵的尸体在风中摇荡。
  小雷突然一跨步,横身挡在他父亲前面。
  他的声音还是很镇定:“抱歉,手可以还,命却没法子还的。”
  人面桃花蜂甜笑着,一字字道:“那么就用你们一家老小九十七条命来还!”
  雷夫人的目光还是凝注着刀尖,忽然冷冷地道:“命可以还你,只不过……”
  人面桃花蜂道:“不过怎么样?”
  雷夫人道:“我还要问你一句活。”
  人面桃花蜂道:“你问。”
  雷夫人道:“十三年前的那天晚上,你们在枫林里究竟做了什么事?”
  人面桃花蜂媚笑道:“那当然是见不得人的事,聪明的妻子就算知道,也会装糊涂的,你又何必多问?”
  雷夫人霍然转身,面对着她的丈夫,脸色已苍白如纸:“原来你一直在瞒着我,一直在骗我,原来你根本没有杀死她。”
  雷奇峰涨红了脸,道:“你相信她,还是相信我?”
  雷夫人道:“我只想听真话。”
  雷奇峰急得跺脚,道:“我们三十几年夫妻,到现在你还吃醋。”
  雷夫人板着脸,冷冷道:“八十年的夫妻也一样会吃醋的。”
  雷奇峰着急道:“就算你要吃醋,现在也不是时候。”
  雷夫人厉声道:“我不管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若还不肯说老实话,我先跟你拼命。”
  女人吃起醋来时,的确是什么都不管的,无论多通达明理的女人,一旦吃起醋来,也会变得不可理喻。
  雷奇峰叹了口气,苦笑道:“好,我告诉你,那天晚上……”
  说到这里,他忽然向他的妻子眨了眨眼睛。这对患难与共,生死相守的夫妻,立刻同时出手。
  两柄刀立刻同时向人面桃花蜂刺了过去。
  雁翎刀本是刀类中较轻巧的一种,但在雷家夫妻的手中使出,威力已大不相同。
  雷奇峰世代相传的“奔雷刀法”,不但迅急云变,而且强霸威猛。
  两柄刀如惊虹交剪。他们的人心意相通,他们的刀也已配合得天衣无缝。
  人面桃花蜂的身子吊在长索上,看来似乎根本无法闪避,但就在这时,长索一阵颤动,长索上吊着的四个人,立刻箭一般倒退回去。
  一眨眼间,四个人都已没入门外的黑暗中。
  雷夫人轻叱一声:“追!”
  雷奇峰父子同时开口:“追不得!”
  “不必追。”
  烛影摇红,灯花闪动,长索上吊着的四个人,忽然又流星般滑了进来。
  这四人脑后显然吊着滑轮,当真是悠忽来去,快如鬼魅。
  雷夫人冷笑。挥刀。这一刀走势更急,长虹般的刀光一闪,已迎上了人面桃花蜂。
  这一次人面桃花蜂居然没有退。
  “波”的一声,刀锋砍在她身上,如击败革,她的人竟赫然裂开,一裂为二。
  一股桃红色的烟雾立刻烟花般喷了出来,雷夫人发觉中计时,人已仰面跌倒。
  这人面桃花蜂非但不是活人,也不是死人。人在长索上滑回去时,已在黑暗中掉了包。
  雷奇峰的刀也已堪堪砍在另一具尸体上,发现这变化,立刻硬生生顿住刀锋。
  谁知这人既不是死的,也不是假的。雷奇峰刀锋一挫,手腕已被这人扣住,半边身子立刻麻木。小雷一个箭步窜出,但另两个人身子在长索上一荡,四条腿连环向他踢出。
  他身形半转,避开了来势较快的两条腿,反掌斜切另两条足踝。
  “波”的一声,足踝已被拍碎,又有一股桃红色的烟雾喷出。
  这两个人竟也有一真一假,假人的脚,是借着真人的悬荡之力踢出来的。
  小雷凌空一个翻身,掠空三丈。
  他虽然及时避开了这一阵毒烟,但他的父亲已落入别人掌握中。
  笑声如鬼哭。雷奇峰脸色惨白,手里的刀已跌落,眼睛盯着这人面具上的一只鬼眼。
  鬼眼蜂阴恻恻笑道:“还我的命来吧。”
  他身子一缩,似乎想拉着雷奇峰退回去,谁知就在这时,本已晕倒在地上的三个青衣家奴,突然一挥手,数十点寒星暴射而出。
  鬼眼蜂的身子立刻被打成了蜂窝,连一声惨呼都未及发出。
  雷奇峰一甩腕,恰巧接住了小雷抛过来的刀,反手一刀。
  鲜血飞溅,两条腿凭空掉了下来。两条有血有肉的腿。
  没有腿的人惨呼着,自长索上滑了回去,鲜血一连串洒在地上,也正像是一瓣瓣凋落了的桃花。
  小雷已冲回来,跪倒在他母亲身旁。雷夫人的脸色如金纸。
  雷奇峰沉声问道:“怎么样?”
  小雷紧咬着牙,颊上的青筋一根根凸出。那三个青衣家奴已翻身跃起,一排横挡在他父子的身前,三个人的衣襟都已掀起,露出了腰间皮带上的紫革囊。
  三只手按在革囊上,手指瘦削,长而有力,指甲却修得很短。暗器名家的手,大都是这样子的。
  黑暗中又响起了那销魂的笑声:“满天花雨,平家三兄弟,几时做了别人奴才的?倒真是叫人想不到的事。”
  平家三兄弟阴沉沉的脸上,全无表情。
  要发暗器,应得要有一双稳定的手,要有稳定的手,就得先磨炼出铁一般的神经。
  人面桃花蜂的笑声不停:“雷奇峰,你真是个老狐狸,居然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平家三兄弟买回来藏在家里,我佩服你!”
  她的笑声虽甜美,雷奇峰却根本没有听。对他说来,世上绝没有任何声音能比得上他妻子的呼吸。雷夫人的呼吸如游丝。小雷抬起头,看着他的父亲。
  雷奇峰也跪了下来,跪在他妻子身旁,俯下身,轻轻耳语:“人面桃花蜂十三年前已死了,这次来的是假的。”
  雷夫人的脸僵硬如石,目光却温柔如水。
  她看着他,他不但是她的丈夫,也是她同患难共生死的朋友。她一直相信他,就像相信自己一样。现在,她知道自己已必须离他而去,可是她眼色中并没有恐惧。
  也许有些悲哀,却绝没有恐惧。死并不可怕。
  一个女人,只要能得到个对她一生忠实的丈夫,死又算得了什么呢?
  雷奇峰轻轻握起她的手,她的目光却已转向她的儿子。
  她喉咙里忽然有了声音——一种伟大的力量使得她又能发出声音。
  那应该是爱的力量,母亲的爱:“你不能死——你要找到纤纤,她很好……她一定会替我养个好孙子。”
  小雷垂下头,伏在他母亲胸膛上:“我一定会找到她的,一定会带着我们的孩子回来看你。”
  雷夫人温柔的目光中,露出一丝微笑,仿佛想抬起手,来拥抱她的儿子。她并没有抬起手。永远没有。
  母亲的胸膛已冰冷。小雷还是跪在那里,动也不动的跪在那里。母亲的胸膛冰冷时,儿子的心也已冷透。
  平家三兄弟目中似也有热泪将夺眶而出,但却没有回头。他们不能回头。
  长索上又有四个人慢慢的滑了进来,谁也不知道这次来的四个人是真?是假?是死?是活?
  平家兄弟空有见血封喉的暗器,竟偏偏不能出手。大厅里的毒烟已够浓。
  小雷忽然拾起他母亲的刀,凌空翻身,掠起四丈,刀光一闪,四根飞索齐断。
  四个人一连串跌下来,“砰”的,跌在地上,动也不动。四个假人。
  平家兄弟的暗器若出手,大厅的毒烟就已浓得令人无法呼吸。
  这一窝蜂的花粉虽香,却是嗅不得的——蜜蜂的花粉虽毒,最毒的还是刺。
  四个人跌在地上,还是没有动,屋子里的灯火却突然一起熄灭。
  黑暗中立刻响起了一片惨呼。谁也没有听过这么多人同时发出的惨呼,那已不是人类的呼声,而是野兽的呐喊。
  垂死野兽的呐喊。一种闻之足以令人呕吐、抽筋的呐喊,连续不绝。
  比这种声音更可怕的声音,也许只有一种——那就是所有的声音突又完全停止。
  就像是一刀划断琴弦的突然停止,刀砍在肉上的声音,骨头碎裂的声音,咽喉扼断的声音。
  这些声音谁都没有听见,因为所有的声音都没法听见,因为所有的声音都已被惨呼声掩没。惨呼声停止时,所有的声音也全都停止。谁也不知道这些可怕的声音,是怎么会突然同时停止的。
  谁也不知道这里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黑暗,如此静寂?为什么连呼吸呻吟声都没有?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才亮起一盏灯。
  惨碧色的灯光,冉冉自门外飘了进来,提着灯的,是个身材很苗条的褐衣人。
  灯光刚照出大厅里的景象,灯笼已自手中跌落,在地上燃烧起来。提灯的人已开始呕吐。
  无论谁看到这大厅中的景象,都无法忍住不呕吐。这大厅里已没有一个活人。
  燃烧着的火光,照着平家三兄弟的脸,他们脸上带着种很奇特的表情,像是死也不信自己也会死在别人的暗器下。
  暗器是蜜蜂的毒针,蜜蜂是来自地狱的,现在又已回入地狱。
  雷奇峰倒下时,手里还紧握着他的雁翎刀,刀锋已卷。
  他就倒在他妻子身旁,显见他至死也没有离开过他妻子半步。
  小雷也已倒在血泊中。血是黑色的,是毒血。
  最后自飞索上滑下来的四个人,此刻已不在他们刚才跌落的位置上。
  他们并不是假人,现在却也已变成死人。还有多少死人?
  谁也不忍去看,谁也无法看见——燃烧的灯笼已又熄灭。
  但这时窗外却又有火在燃烧,烧着了窗户,烧着了楼宇。
  “寸草不留”!只有无情的火,才能使一个地方真的寸草不留。
  又过了很久,闪动的火光中,又出现了条人影。
  纤美苗条的人影,脸上的面具,有一朵桃花——人面桃花却被火光映得发红。
  她静静的站在门口,冷冷的看着这一片尸山,一片血海。她没有呕吐。
  难道她不是人?难道她真是自地狱中复活,来讨债的恶鬼?现在这地方也渐渐灼热如地狱。悲惨如地狱。她居然走入了这地狱。
  她慢慢的走进来,脚上的鞋子已被血泊染红,手里的刀在闪着光。
  她的眼睛在搜索,然后就瞬也不瞬的停留在雷奇峰头上。这是她仇人的头颅,她要提着这头颅回去,回去祭她的母亲。
  仇恨!仇恨在一个人心里燃烧时,比烧山的烈火更凶猛,更可怕。
  苍天既然已在人间留下爱,为什么又要播下仇恨的种子?
  她一步步向雷奇峰走过去,世上似已没有任何人能阻拦她。但也许还有一个人。
  只有这一个人!血泊中突然有个人站起来,挡住了她的去路,看着她。
  这人的脸上似也带着层面具,不是青铜面具,是血的面具。
  鲜血不但掩住了他的面具,他的表情,也掩住了他的情感,他的思想。
  他就像是个死人似的,站在那里看着她,虽然看不见她的脸,却能看见她面具上的桃花。
  她的瞳孔已收缩,过了很久,才发出那销魂蚀骨的笑:“你居然还没有死?”
  他果然没有死,他不能死。
  “你的父母全都死了,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也死了吧!”
  她知道他是什么人,却不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很少有人能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很少人能真的了解他。鲜血正沿着他的脸慢慢流下。他脸上没有泪,只有血。
  可是他身子里已没有血,他的血已全都流了出来,现在他血管里流动着的,或许也只不过是一股和她同样自地狱中带来的力量。仇恨的力量。
  火势更大,大厅的梁已被燃烧起来。
  她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既然不肯死,就去吧,我找的本不是你。”
  她找的确实不是他,但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已出手。她手里的刀就像蜜蜂的毒刺一样。
  他没有动,没有闪避,直到刀锋刺入了他的肋骨,肋骨夹住了刀锋,他才突然出手。
  “格”的一响,他肋骨断时,她的手腕也同时被捏断,这不是武功,世上绝没有这样的武功。
  这已是野兽的搏斗,甚至比野兽更残酷可怕。因为野兽的搏斗是为了生存竞争,他却已完全不将生死放在心上。有时人类岂非本就比野兽还残酷。
  直到这时,她目中才露出一丝恐惧之色,忽然大声问:“你是不是要杀我?”
  小雷的回答,短得就像是他肋骨间的刀:“是!”
  “为什么?为你父母复仇?你能为父母复仇,我为什么不能?我若做错了,你岂非也同样错。”她的话也尖锐得像刀。
  小雷的手紧握,握着她碎裂的手腕,她全身都已因痛苦和恐惧而颤抖。
  可是她还能勉强忍耐支持,她久已习惯忍耐痛苦和恐惧:“何况,我并没有杀人,我的手还没有染上任何人的血,我母亲却是死在你父亲手上的,我亲眼看到他的刀,割断了我母亲的咽喉。”
  “你亲眼看到?”
  她点点头,目中又充满怨毒和仇恨:“你想不想看看我的脸?”
  她忽然一手扯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了她的脸。
  这本该是一张绝顶美丽的脸,本足以令天下男人神魂颠倒。
  但现在,这张脸上却有了条丑恶的刀疤,从眼角划过了嘴角。就像是有人在一幅绝代名画上,用秃笔画下了一条墨迹。
  任何人看到她这张脸,都不禁会为她悲伤惋惜。这一刀不但毁了她的容貌,也毁了她的生命。
  她指着脸上的刀疤,咬着牙,冷笑道:“你知不知道这是谁留给我的?……也是你的父亲,那时我只不过才五岁,有谁想得到‘神刀大侠’竟会对一个五岁的孩子,下这种毒手?”
  小雷看着她的脸,紧握着的手突然放松。他忽然也有了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她逼视着他,一字字道:“现在你是不是还想杀我?是不是还想替你的父母报仇?”
  小雷霍然扭过头,不忍再看她的脸,他整个人都似已将崩溃。
  她却还在看着他,冷冷道:“我说这些话,只不过想告诉你,雷奇峰并不是神,并没有你想像中那么伟大神圣,他要杀我的母亲,也只不过是为了……”
  小雷突然厉声大喝:“滚出去,快滚,从此莫要让我再见到你。”
  她又笑了,嘴角的刀疤,使她的笑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讽之意:“你既然不敢再听,我也不必再说下去,因为再说下去,我也会觉得恶心。”
  她慢慢的转过身,慢慢的走出去,再也不回头来看一眼。小雷也没有看她,更没有阻拦。
  他只是失魂落魄般站在那里,整个人的思想和血液都似已被抽空。
  火仍在燃烧,梁木已被烧断。一块燃烧着的焦木落下来,打在他身上。
  他没有闪避。所以他倒了下去。
  无论多猛烈的火,总有熄灭的时候。雄伟瑰丽的山庄,已被烧成了一片焦土。
  所有的生命、尸骨、血腥,也都被这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只有一件事,是砍也砍不断,烧也烧不光的。那就是人类的感情。
  恩、仇、爱、恨……只要世上有人类存在一天,就必定有这些感情存在。愤怒、悲伤、勇气,也都是因为这些情感而生出来的。现在,火虽已熄灭,他们的故事却正开始。
  朝阳,艳阳。
  艳阳下的桃花红如火。桃花依旧,花下的人呢?
  第二回 纤纤
  纤纤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纤秀柔美的脚上,血迹斑斑,刺人的荆棘,尖锐的石块,使得她受尽了折磨。
  但无论多么重的创伤,也远远比不上她心里的创伤痛苦。
  她一路狂奔到这里,忘了是昼是夜,也忘了分辨路途。可是,她纵然忘记一切,也还是忘不了小雷的。她的心纵已碎成一千片,一万片,每片心上,还是都有个小雷的影子。
  那可爱又可恨的影子。恨比爱更深。
  “他为什么要这样子对我?为什么忽然变得如此无情?”她不知道,她想知道,想把他的心挖出来看个明白,问个明白。
  可是她无能为力,无可奈何。昔日的海誓山盟,似水柔情,如今已变成心上的创伤。
  昔日的花前蜜语,月下拥抱,如今已只剩下回忆的痛苦。
  她宁可牺牲一切,来换取昔日的甜蜜欢乐,哪怕是一时一刻也好。
  但逝去的已永不再回。她就算用头去撞墙,就算将自己整个人撞得粉碎,也无可奈何。
  这才是真正的悲哀,真正的痛苦。
  这种痛苦可以一直深入到你的血液里,你的骨髓里。
  春天,早晨的风还是很凉。
  她身上只穿了件很单薄的衣服,赤着足,这套单薄的衣服,已是她所拥有的一切。
  其余的她已全部留下,留下给他。现在,也许只有死,才是她惟一的解脱,但她还不想死。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后悔的。”热爱已变为深仇,爱得既然那么深,恨得就更深。
  所以她要活下去,要报复。但要怎么样才能活下去呢?天地茫茫,有什么地方是她的容身之处?她不想流泪,但眼泪却已一连串流下。
  然后,她就听到有人在低唤她的名字:“纤纤。”
  “纤纤,纤纤……”在花前,在月下,在拥抱中,小雷总是这么样一遍又一遍的呼唤着她。
  难道他又已回心转意?难道他又找她?她的心忽然擂鼓般跳动起来。
  在这一刹那间,她已忘却了所有的悲伤,所有的恨,只要他回来,她立刻可以原谅他所有的过失,立刻会投入他的怀抱里。
  可是她失望了。她看见的不是小雷,是金川。
  金川是才子,也是侠少。金川是个斯斯文文,彬彬有礼的年轻人。
  他头发永远都梳得又光滑,又整齐,他衣着永远都穿得又干净,又合身。
  他和小雷几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但他却是小雷最好的朋友。
  纤纤当然认得他,她和小雷之间秘密的爱情,也只有他知道。
  “难道是小雷要他来找我的?”她的心又在跳,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金川的微笑如少女:“来找你。”
  “找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一路都在保护着你。”
  纤纤的心跳更快,只希望他告诉她,是小雷要他这么做的。但是他并没有再说下去。
  纤纤咬着嘴唇,终于忍不住又问:“你有没有看见他?”
  金川在摇头。
  “你知不知道我们……我们已经分手?”
  金川还是在摇头。纤纤的心沉下,头也垂下,过了很久,才抬起头,忽然发现金川在看着她的脚。她足踝纤秀,柔美如玉,血迹和伤痕,只有使这双脚看来更楚楚动人。
  任何男人看到这双脚,总忍不住会多看两眼的——女人的脚,好像总和某种神秘的事,有某种神秘的联系。
  她立刻想用衣襟盖住自己的脚,但就在这时,她眼睛里忽然闪动一丝恶毒的光芒:“……我一定要让他后悔,一定要报复。”
  只有这种因热爱而转变成的恨,才能令最善良的女人变得蛇蝎般恶毒。
  金川的声音也温柔如少女:“你不回家?”
  纤纤又垂下头,声音凄楚:“我没有家。”
  “那么……你想到哪里去?”
  纤纤的头垂得更低,她懂得怜悯和情爱也常常是分不开的。她懂得要怎么样才能令男人同情怜悯。
  金川果然已将同情之色摆在脸上,长长叹息了一声,柔声道:“无论以后怎么样,我至少得先陪你换件衣裳,吃顿饭去。”
  有件事男人千万不可忘记:女人的报复,是绝对不择手段的。
  艳阳下的桃花如火。小雷睁开眼,就看见一树火一般的桃花。
  有个人斜倚在桃花下。一个纤长苗条的白衣人,乌云高髻,脸上蒙着层雪白的面纱。
  满林红花,衬着她一身白衣如雪。莫非这也不是凡人,是桃花仙子。
  小雷挣扎着,想坐起。他身上衣衫已被朝露湿透,但全身却灼热得如同在火焰中一样。
  他挣扎着想坐起,但痛苦却使得他全身痉挛,几乎又晕过去。
  白衣如雪的少女,一双秋水般的明眸正在轻纱后看着他:“你的伤很重,最好是安安静静的躺着,不要动。”她的声音柔和而冷淡,听来仿佛很遥远。
  小雷闭上眼睛,昨夜发生的事,立刻又全都回到他眼前。
  刀光,血影,火……
  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一团燃烧着的火焰迎头向他击下,他全身都似已被燃烧起来,似已沉沦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但现在,春风吻着绿草,花香中带着流水清冽的芬芳。
  花树间鸟语啁啾,如情人的蜜语。
  小雷再次睁开眼:“我……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是你救了我?”
  雪衣少女点了点头。
  “你是谁?”
  雪衣少女轻轻转了个身,轻盈得就仿佛是在远山飘动的云彩。
  她摘了朵桃花,斜插在鬓脚,鲜红的桃花,雪白的面纱。人面在轻纱中,又如鲜花在雾里。
  “人面桃花!”小雷忍不住失声轻呼:“原来是你!”
  雪衣少女笑了,笑声如春风,如春风中的银铃:“我知道你迟早总会认出我的。”
  小雷的身子突然僵硬,道:“你……你为什么要救我?”
  雪衣少女笑道:“杀人犯法,救人难道也犯法?”
  她又轻轻转了个身,露出一直藏在衣袖里的一只手。一只缠着白绫的手。这只手是被小雷捏碎的。
  小雷居然笑了:“你是不是要我还你这只手?你可以拿去!”
  雪衣少女淡淡道:“你本来只欠我一只手,现在又欠我一条命。”
  小雷道:“你也可以拿去。”他说话的态度轻松自然,就好像叫人拿走件破衣裳一样。
  雪衣少女看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问了句很奇怪的话:“你真是雷奇峰的儿子?”
  小雷道:“嗯。”
  雪衣少女道:“你知不知道你父亲已死了?”
  小雷道:“知道。”
  雪衣少女道:“你知不知道你的家已被烧得寸草不留?”
  小雷道:“知道。”
  雪衣少女叹了口气,道:“但你的样子看来为什么一点也不像呢?”
  小雷道:“要什么样子才像?要我捶胸顿脚,痛哭流涕?”
  雪衣少女又看了他很久,道:“现在你什么都没有了,已只剩下一条命。”
  小雷道:“哦。”
  雪衣少女道:“你知不知道无论谁都只有一条命的?”
  小雷道:“知道。”
  雪衣少女道:“你知不知道现在我随时都可以要你的命?”
  小雷道:“知道。”
  雪衣少女又叹了口气,道:“但你的样子看起来还是一点也不像。”
  小雷道:“我本来就是这样子。”
  雪衣少女道:“无论遇着什么事,你永远都是这样子?”
  小雷道:“假如你不喜欢看我这样子,你可以不必看。”
  雪衣少女道:“你究竟是不是个人?”
  小雷道:“好像是的。”
  雪衣少女盯着他,忽又叹息了一声,竟转身走了。
  小雷道:“等一等。”
  雪衣少女道:“等什么?你难道要我留下来陪着你?”
  小雷道:“我既然欠你的,你为什么不拿走?”
  雪衣少女笑了笑,道:“像你这种人的性命,连你自己都不看重,我要它又有什么用?”
  小雷道:“可是……”
  雪衣少女打断了他的话,道:“可是等到我高兴的时候,我是会来要的,你等着吧。”她居然真的头也不回的走了。
  小雷看着她纤秀苗条的身影,消失在桃花深处。他还是躺在那里,动也没有动。但这时他脸上流的已不是血,是泪。
  一阵风吹过,桃花一瓣瓣落在他身上,脸上。他还是没有动。他的泪却似已流干了。
  “现在你什么都没有了,已只剩下一条命。”这少女的确已夺去了他生命中所有的一切,却救了他的命。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不是要他活着痛苦?
  “像你这种人的性命,连你自己都不看重,我要它又有什么用?”他本来的确已未将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
  这少女不但夺去了他所有的一切,也破坏了他心目中最神圣的偶像。他父亲本是他的偶像。
  站在他父亲的血泊中,听着她说出了往事的秘密,那时他的确只希望能以死来作解脱。
  但现在,他情绪虽未平静,却已不如刚才那么激动。他忽然发觉自己还不能死。
  “你一定要去找到纤纤,她是个好孩子,一定会为我们雷家留下个好种。”
  “纤纤,纤纤……”他在心里呼唤着,这名字是他惟一的希望……也是他全部的希望。
  流水清澈。流水上漂浮着一瓣瓣桃花。
  小雷咬着牙,滚下了绿草如茵的斜坡,滚入了流水中。
  冰凉的水,不但使他身上的灼热痛苦减轻,也使他的头脑清醒。
  他沉浸在水中,希望自己能够什么都不想。他不能。
  前尘往事,千头万绪,忽然一起涌上了他心头,压得他心都几乎碎了。
  他就像逃避某种噬人的恶兽一样,自水中逃了出来。
  肉体上的痛苦无论多么深,他都可以忍受。他沿着流水狂奔,穿过花林,远山青翠如洗。
  山脚下有个小小的山村,村中有个小小的酒家,那里有如远山般青翠的新酿酒。
  他曾经带着纤纤,在深夜中去敲那酒家的门,等他的挚友金川。
  然后他们三个人就会像酒鬼般开怀畅饮,像孩子般尽情欢乐。那确是他最快乐的时候。
  两心相印的情人,肝胆相照的好友,芬芳清冽的美酒……人生得此,夫复何求?
  “带纤纤到那里等我,无论要等多久,都要等到我去为止,她就算要走,你也得用尽千方百计留下她。”这是他昨夜交待给金川的话。
  他并没有再三叮咛,也没有说出这样做是为了什么?金川也没有问。
  他们彼此信任,就好像信任自己一样。
  远山,好远的山。小雷只希望能找到一辆车,一匹马。没有车,没有马。
  他脸上流着血,流着汗,全身的骨骼都似已将因痛苦而崩散。
  但无论多遥远,多艰苦的道路,只要你肯走,就有走到的时候。
  柳绿如蓝。他终于已可望见柳林深处挑出了一角青帘酒旗。
  夕阳绚丽,照在新制的青帘酒旗上。用青竹围成的栏杆,也被夕阳照得像晶碧一样。
  栏杆围着三五间明轩,从支起的窗子里看进去,酒客并不多。
  这里并不是必经的要道,也不是繁荣的村镇。到这里来的酒客,都是慕名而来。
  杏花翁醅的酒,虽不能说远近驰名,但的确足以醉人。
  白发苍苍的杏花翁,正悠闲的斜倚酒柜旁,用一根马尾拂尘,赶着自柳树中飞来的青蝇。
  柜上摆着五六样下酒的小菜,用碧纱笼罩着,看来不但可口,而且悦目。
  悠闲的主人,悠闲的酒客,这里本是个清雅悠闲的地方。
  但小雷冲进来的时候,主人和酒客都不禁耸然失色。
  看到别人的眼色,他才知道自己的样子多么可怕,多么狼狈。
  可是他不在乎。别人无论怎么样看他,他都全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为什么金川和纤纤都不在这里?他们到哪里去了?”
  他冲到酒柜旁,杏花翁本想赶过来扶住他,但看见他的灼热,又缩回手,失声问:“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究竟出了什么事?”
  小雷当然没有回答,他要问的事更多:“你还记不记得以前跟我半夜来敲门的那两个朋友?”
  杏花翁苦笑:“我怎么会忘记。”
  “今天他们来过没有?”
  “上午来过。”
  “现在他们的人呢?”
  “走了。”
  小雷一把握住杏花翁的手,连声音都已有些变了:“是不是有人来逼他们走的?”
  “没有,他们喝一两碗粥,连酒都没有喝,就走了。”
  “他们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等我?”
  杏花翁看着他,显然觉得他这句话问得太奇怪——这少年为什么总好像有点疯疯癫癫的样子:“他们没有说,我怎么知道他们为何要走?”
  小雷的手放松,人后退,嗄声问:“他们几时走的?”
  “走了很久,只呆了一下子就走了。”
  “从哪条路走的?”
  杏花翁想了想,茫然摇了摇头。
  小雷立刻追问:“他们有没有留话给我?”
  这次杏花翁的回答很肯定:“没有。”
  栏杆外的柳丝在风中轻轻拂动,晚霞在天,夕阳更灿烂。山村里,屋顶上,炊烟已升起。
  远处隐隐传来犬吠儿啼,还有一阵阵妻子呼唤丈夫的声音。
  这原本是个和平宁静的地方,这本是个和平宁静的世界。但小雷心里,却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厮杀血战。
  他已倒在一张青竹椅上,面前摆着杏花翁刚为他倒来的一角酒:“先喝两杯再说,也许他们还会回来的。”
  小雷听不见,他只能听见他自己心里在问自己的话:“他们为什么不等我?金川为什么不留下她?他答应过我的。”
  他相信金川,金川从未对他失信。绿酒清冽芬芳,他一饮而尽,却是苦的。
  等待比酒更苦,夕阳下山,夜色笼罩大地,春夜的新月已升起在柳树梢头。
  他们没有来,小雷却已几乎烂醉如泥。只是醉并不是解脱,并不能解决任何事、任何问题。
  杏花翁看着他,目中似乎带着些怜悯同情之色,他这双饱历沧桑世故的眼睛,似已隐约看出了这是怎么回事。
  “女人,女人总是祸水,少年人为什么总是不明白这道理?为什么总是要为女人烦恼痛苦呢?”他叹息着,走过去,在小雷对面坐下,忽然问道:“你那位朋友,是不是姓金?”
  小雷点点头。
  杏花翁道:“听说他是位由远地来的人,到这里来隐居学剑读书的,就住在那边观音庵后面的小花圃里。”
  小雷又点点头。
  杏花翁道:“他们也许已经回去了,你为什么不到那里去找?”
  小雷怔了半晌,像是突然清醒,立刻就冲了出去。
  杏花翁看着他蹒跚的背影,喃喃的叹息着:“两个男人,一个美女……唉,这样子怎么会没有麻烦呢?”
  小花圃里的花并不多。但却都开得很鲜艳。金川是才子,不但会作诗抚琴,还会种花,种花也是种学问。
  竹篱是虚掩着的,茅屋的门却上了锁,就表示里面绝不会有人。
  但这一点小雷的思虑已考虑不到,他用力撞开,整个人冲了进去。他来过这地方。
  这是个精致而干净的书房,就像金川的人一样,叫人看着都舒服。
  屋角有床,窗前有桌,桌上有琴棋书画,墙上还悬着柄古剑。
  但现在,这些东西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盏孤灯。一盏没有火的孤灯。
  小雷冲进去,坐下,坐在床上,看着这四壁萧然的屋子。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照着桌上的孤灯,照着灯前孤独的人。
  “金川走了,带着纤纤走了。”他实在不敢相信这件事,更不愿相信这件事。
  但他却不能不信。泪光比月光更清冷,他有泪,却未流下。一个人真正悲痛时,是不会流泪的。他本来有个温暖舒服的家,有慈祥的父母,甜蜜的人,忠实的朋友。
  但现在,他还有什么?一条命,他现在已只有一条命。这条命是不是还值得活下去呢?
  明月满窗。他慢慢的躺在他朋友的床上——一个出卖了他的朋友,一张又冷又硬的床。
  春风满窗,孤灯未燃,也许灯里的油已干了。
  这是个什么样的春天?这是个什么样的明月?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生?
  门是虚掩着的,有风吹过的时候,门忽然“呀”的开了。
  门外出现了条人影。一个纤长苗条的人影,白衣如雪。
  小雷没有坐起来,也没有回头去看她一眼,但却已知道她来了。因为她已走过来,走到他床前,看着他。
  月光照着她的绰约风姿,照着她面上的轻纱,她眼波在轻纱中看来,明媚如春夜的月光。
  窗外柳枝轻拂,拂上窗纸,温柔得如同少女在轻抚情人的脸。
  天地间一片和平宁静,也不知有多少人的心在这种春夜中溶化,也不知有多少少女的心,在情人的怀抱中溶化。
  “纤纤,纤纤,你在哪里呢?你的人在哪里?心在哪里?”
  他并不怪她。她受的创痛实在太深,无论做出什么事,都应该值得原谅。
  痛苦的是,她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为什么要如此伤害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他这么样对她,只不过因为太爱她。
  只要也能知道这一点,无论多深的痛苦,他都可忍受。甚至连被朋友出卖的痛苦都可忍受。
  雪衣少女已在他床边坐下,手里在轻抚着一朵刚摘下的桃花。她看着的却不是桃花,是他。
  她忽然问:“像你这样的男人,当然有个情人,她是谁?”
  小雷闭起了眼睛,也闭起了嘴。
  她笑了笑,道:“我虽然不知道她是谁,却知道你本已约好了她在杏花村相会。”
  “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她并没在那里等你,因为你还有个好朋友。”她嫣然接着道:“现在你的情人和好朋友已一齐走了,你永远不会知道他们到了哪里。”
  小雷霍然张开眼:“你知道?”
  “我也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小雷慢慢的点了点头,缓缓道:“当然,你当然不会告诉我。”
  雪衣少女道:“现在你还剩下什么呢?”
  小雷道:“一条命。”
  雪衣少女道:“莫忘记连这条命也是我的,何况,你的命最多已只不过剩下半条而已。”
  小雷道:“哦?”
  雪衣少女道:“你肋骨断了两根,身上受的刀伤火伤也不知有多少,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小雷道:“哦!”
  雪衣少女的声音更温柔,道:“我若是你,就算有一万个人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再活下去。”
  小雷道:“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
  雪衣少女道:“你还想活下去?”
  小雷道:“嗯。”
  雪衣少女道:“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小雷道:“没有意思。”
  雪衣少女道:“既然没意思,活下去干什么呢?”
  小雷道:“什么都不干!”
  雪衣少女道:“那么,你为什么一定还要活下去。”
  小雷道:“因为我还活着——一个人只要还活着,就得活下去。”他的声音还是很平静,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平静得可怕。
  雪衣少女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有句话我还想问你一次。”
  小雷道:“你问。”
  雪衣少女道:“你究竟是不是个人?是不是个活人?”
  小雷道:“现在已不是。”
  雪衣少女道:“那么你是什么?”
  小雷张大了眼睛,看着屋顶,一字字道:“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
  “嗯。”
  “这又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就是说,你随便说我是什么都可以。”
  “我若说你是畜生?”
  “那么我就是畜生。”
  他突然一把拉住她的手,拉得很用力。她倒了下去,倒在他怀里。
  春寒料峭,晚上的风更冷。她的身子却是光滑、柔软、温暖的。
  明月穿过窗户,照着床角的白衣,白衣如雪,春雪。春天如此美丽,月色如此美丽,能不醉的人有几个呢?也许只有一个。
  小雷忽然站起来,站在床头,看着她缎子般发着光的躯体。
  他现在本不该站起来,更不该走。可是他突然转过身,大步走了出去。
  她惊愕,迷惘,不信:“你现在就走?”
  “是的。”
  “为什么?”
  小雷没有回头,一字字道:“因为我想起你脸上的刀疤就恶心。”
  她温暖柔软的身子,突然冰冷僵硬。他已大步走出门,走入月光里。却还是可以听到她的诅咒:“你果然不是人,是个畜生。”
  小雷嘴角露出一丝残酷的微笑,淡淡道:“我本来就是。”
  风吹着胸膛上的伤口,就像是刀刮一样。但小雷还是挺着胸。
  他居然还能活着,居然还能挺起胸来走路,的确是奇迹。是什么力量造成这奇迹的?
  是爱?还是仇恨?是悲哀?还是愤怒?这些种力量的确都已大得足以造成奇迹。
  观音庵里还有灯光亮着,佛殿里通常都点着盏常明灯。
  他走过去,走入观音庵前的紫竹林。他从不信神佛,直到现在为止,从不信天上地下的任何神佛。
  但现在,他却需要一种神佛来支持,他怕自己会倒下去。
  人在孤独无助时,总是会去寻找某种寄托的。否则有很多人都早已倒了下去。
  院子里也有片紫竹林,隐约可以看见佛殿里氤氲缥缈的烟火。他穿过院子,走上佛殿。
  观音大士的庄严宝像,的确可以令人的心和平安详宁静。
  他在佛殿前跪了下来,除了对他的父母外,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下跪。
  他跪下时,泪也已流下。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所祈求的,他这一生永远无法得到。
  虽然他祈求的既不是财富,也不是幸运,只不过是自己内心的宁静而已。
  虽然这也正是神佛惟一能赐给世人的。可是他却已永远无法得到。
  观音大士垂眉沱目,仿佛也正在凝视着他——这地方绝不止这一双眼睛在凝视着他。
  他背脊上忽然开始觉得有种很奇特的寒意,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在他七岁的时候。
  那时正有条毒蛇,从他身后的草丛中慢慢的爬出来,慢慢的滑向他。
  他并没有看见这条蛇,也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但却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恐惧,恐惧得几乎忍不住要放声大叫大哭。
  可是他却勉强忍耐住,虽然他已吓得全身冰凉,却还是咬紧牙,直到这条蛇缠上他的腿,他才用尽全身力气,一把捏住了蛇的七寸。
  从那次以后,他又有过很多次同样危险的经历,每次危险来到时,他都会有这种同样的感觉。
  所以他直到现在还活着。
  来的不是一条蛇,是三个人,其中一个灰衣人却比蛇更可怕。
  他们的职业就是杀人,在黑暗中杀人,用你所能想到的各种方法杀人。
  无论他们在哪里出现,都只有一种目的。现在他们怎会在这里出现的呢?
  三双眼睛冷冷的看着他,那种眼色简直好像已将他当做个死人。
  小雷尽量放松了四肢,忽然笑了笑,道:“三位是特地来杀我的?”
  灰衣人很快的交换了个眼色,其中一人道:“不一定。”
  小雷皱了皱眉:“不一定?”
  灰衣人道:“我们只要你回去。”
  小雷道:“回去?回到哪里去?”
  灰衣人道:“回到你刚才走出来的那间屋子。”
  小雷道:“去干什么?”
  灰衣人道:“去等一个人。”
  小雷道:“等谁?”
  灰衣人道:“一个付钱的人。”
  小雷道:“他付了钱给你们?”
  灰衣人道:“嗯。”
  小雷道:“我等他来干什么?”
  灰衣人道:“来杀你!”
  小雷眨眨眼,道:“他要亲手来杀我?”
  灰衣人道:“否则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
  小雷又笑了,道:“可是我为什么要等着别人来杀我呢?”
  灰衣人道:“因为我们要你等。”
  小雷道:“你一向都如此有把握?”
  灰衣人道:“一向如此,尤其是对付你这种人。”
  小雷道:“你知道我是哪种人?”
  灰衣人道:“比我更差一等的那种人。”
  小雷道:“哦?”
  灰衣人目光更冷酷,一字字道:“我至少不会出卖朋友,至少不会带着朋友交付给我的八十万银子偷偷溜走。”
  小雷突然大笑,就好像忽然听到一件世上最滑稽的事。这件事的确滑稽,但他却不愿解释。
  他受冤屈已不止一次。他从不愿在他看不起的人面前解释任何事。
  灰衣人盯着他,冷冷道:“你现在总该已明白,是谁要来找你了。”
  小雷摇摇头。灰衣人道:“你回不回去?”
  小雷摇摇头。灰衣人厉声道:“你要我们抬你回去?”
  小雷还是在摇头。可是这一次他摇头的时候,他的人已突然自地上弹起,就像是一根刚脱离弓弦的箭,向这说话最多的灰衣人射了出去。
  无论谁说话时,注意力都难免分散。所以话说得最多的人,在别人眼中也通常是最好的箭靶子。这人的剑就在手里。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将舌头磨得太利,所以剑反而钝了。小雷的人已冲过来,他的剑才刚刚拿起。剑光展动时,小雷已冲入剑光里。
  他并没有挥拳,胸膛上的刀口,已使得他根本没有挥拳的力气。
  但他的人就像是一柄铁锤,重重撞上了这人的胸膛。剑光一闪,长剑脱手飞出。
  他身子却向另一个方向飞了出去,人在空中时,鲜血已自嘴里喷泉般溅出。等他的人跌落在地时,这一蓬喷泉的血雨,就恰巧洒在他自己身上,洒满了他已被撞得扭曲变形的胸膛。
  小雷胸膛上也添了一片鲜血,他的刀口也已因用力而崩裂。但他的腰,还是挺得笔直。
  两柄剑已架上了他的脖子,森寒的脸上,刺激得他皮肤一阵阵悚栗。
  这两人掠近,他本已算准有足够的时间和力量闪避,反击。
  可是这一股力量已随着剑口的鲜血流了出来,脖子上也已开始流血。
  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剑锋划过他脖子上,那种令人麻木的刺痛。
  但他的腰,还是挺得笔直——他宁死也不弯腰的。
  血泊中那灰衣人,呼吸已停止。
  身后的灰衣人却发出了声音,声音冷酷,只说了两个字:“回去。”
  小雷本不该摇头的,因为他已无法摇头,他只要一摇头,脖子两旁的剑锋就会割入他血肉。
  另一个灰衣人在冷笑:“这次看他是摇头,还是点头?”
  小雷忽又笑了。他笑的时候,就已在摇头,摇头的时候,鲜血已沿着剑锋滴落。
  他微笑着道:“我一向高兴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
  灰衣人冷笑道:“但这次你的腿只怕已由不得你。”
  小雷立刻觉得腿弯一阵刺痛,人已单足跪下。
  另一柄剑却还是压在他脖子上:“你回不回去?’’
  小雷的回答简单而干脆:“不回去!”
  灰衣人咬着牙:“这人是不是想死?”
  “好像是的,死在我们手里,总比死在龙四手上好。”
  “我偏不让他死得太容易,偏要他回去。”
  剑锋沿着背脊往下划,他整个人都已开始痉挛弯曲。
  他的头已几乎被压到地上:“你回不回去?”
  他突然张开口,咬了一嘴带着砂石的泥土,用力咬着,再用力吐出:“不回去!”
  他的答复还是只有这三个字,没有人能更改。
  就算将他千刀万剐,只要他还能开口,他的答复还是这三个字。
  灰衣人紧握着剑柄的手上,已凸出了青筋,青筋在颤抖。
  剑尖也在颤抖。
  鲜血不停的沿着颤抖的剑尖滴落,剑尖一颤,就是一阵深入骨髓的刺痛。
  灰衣人看着他弯曲流血的背脊,冷酷的目光已炽热。
  另一人突然道:“松松手,莫忘记别人要的是活口。”
  灰衣人冷笑道:“你放心,一时半刻,还死不了的。”
  另一人道:“再这样下去,要活只怕也很难了。”
  灰衣人猝笑道:“我就是要他……”话未说完,突然住口。
  远处已响起一阵急遽的马蹄声。
  蹄声紧密,来的是两匹马,一匹马在六丈外,就已开始慢了下来。
  另一匹马的来势却更急,到了墙外,兀自不停。
  突然间,只听一声虎啸般的马嘶,一匹全身乌黑油亮的健马,如天龙行空,竟从八尺高的短墙头腾云般一跃而入。
  马上金光闪动。
  健马又一声长嘶,冲出三步,人立而起。
  马上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纹风不动的坐在雕鞍上,腰干笔直,闪动的金光已消失,化做了他手里一杆丈四长枪。
  长枪“夺”的一声,钉在地上,枪杆入土四尺。
  这匹矫若游龙的健马,竟似也被这一枪钉在地上。
  枪头的红缨,迎风飞散,衬着这老人银丝般的雪白须发,就像是神话中的天兵神将,乘云飞降。
  灰衣人也不禁为之耸然动容,一人松了口气道:“总算来了。”
  “来了”两字出口,墙外又有条人影一掠而入,人在空中,已低叱道:“人在哪里?”
  灰衣人剑光又一紧,道:“就在这里!”
  白发老人看着小雷身上的鲜血,厉声道:“是死是活?”
  灰衣人道:“你要活的,我们就给你活的。”
  他长剑一扬,飞起一足,将小雷整个人都踢得飞了起来。
  自墙外掠入的这人,不但身法快,说话快,出手也快。
  他正是江湖中以动作迅速,行事激烈闻名的镖客欧阳急。
  此刻他不等小雷身子跌落,就已窜过去,一把揪住了他,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已大变,失声道:“糟了!错了!”
  白发老人也已动容,“什么事错了?”
  欧阳急跺脚道:“人错了。”
  灰衣人抢着道:“没有错,这人就是从后面那屋子里出来的,那里已没有别的男人。”
  欧阳急将小雷用力从地上揪起,厉声喝问:“你是什么人?怎会在小金的屋子里?他的人呢?”
  小雷冷冷的看着他,满是鲜血的脸上,全无表情。
  欧阳急更急:“你说不说?”
  小雷看着他,忽然笑了:“是你们找错了人?还是我?”
  欧阳急怔住,他虽然又急又怒,但这句话却实在回答不出。
  小雷嘴角的肌肉已因痛苦而不停的抽搐,血也在不停的流,但却还是在微笑着:“若是你们错了,就该对我客气些,怎可如此无礼?”
  欧阳急看着他,手已渐渐放松,突又大喝:“无论如何,你总是他的朋友。”
  小雷叹息了一声:“我是,你难道不是?”
  欧阳急又一怔,手掌已松落,不由自主倒退了两步。
  灰衣人的手却已伸到他面前,冷冷的看着他:“拿来!”
  “拿什么?”
  “一万两。”
  “一万两?找错了人还要一万两?”
  灰衣人冷笑着,淡淡道:“是你们错了,不是我,你要的只不过是那屋子里的人,要活的,我交给你的既没死,也没错。”
  欧阳急道:“可是……”
  白发老人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厉声道:“给他。”
  欧阳急急得脸通红,道:“小金既未找着,这一万两怎么能……”
  白发老人沉声道:“给他!”
  欧阳急跺了跺脚,自腰带上解下个分量看来很沉重的革囊。
  灰衣人用一根手指勾住,慢慢的接了过来,眼角瞟着小雷:“这人是不是你们要找的那个?”
  “不是。”
  灰衣人点了点头,道:“既然不是,这人我们也要带走。”
  “为什么?”
  灰衣人嘴角露出狞笑:“他杀了我们的人,就得死在我剑下。”
  白发老人忽然道:“他还要活下去。”
  灰衣人霍然抬头,道:“谁说的?”
  白发老人道:“我说的。”
  灰衣人又慢慢的点头,缓缓道:“枪如闪电,马如飞龙,龙刚龙四爷说的话,在江湖中的确是一言九鼎。”
  龙四爷道:“哼!”
  灰衣人淡淡道:“但是他既已杀了我们的人,就还是非死不可。”
  龙四爷沉下了脸,道:“这话又是谁说的?”
  灰衣人道:“老爷子说的,阁下若不让我们将这人带走,在老爷子面前只怕无法交待。”
  龙四爷道:“要怎么样才能交待?”
  灰衣人沉吟着,道:“只怕要……”
  他长剑一展,身子突然横空掠起:“要你的命。”
  龙四爷眼看着剑光如惊虹般飞来,还是纹风不动,稳坐雕鞍。
  他右手握枪,片刻突然向后一扳,突又松手,这杆枪就藤蛇般向前弹了出去。
  雪亮的枪尖,血般的红缨,恰巧迎上了横空掠来的灰衣人。
  灰衣人挫腰,挥剑,只听“呛”的一声,火星飞溅。
  剑已脱手飞出,灰衣人虎口崩裂,半边身子都已震得发麻,仰面跌在地上,一时间竟站不起来。
  这杆藤蛇般的长枪,从枪尖到枪杆,竟赫然全都是百炼精钢打成的。
  枪尖仍在不停的颤动,嗡嗡作响,红缨飞散如血丝。
  龙四爷沉声道:“现在你回去是否已可交待。”
  灰衣人咬着牙,看着自己虎口上迸出的鲜血,似已说不出话来。
  长剑自半空中落下,剑光闪动,回照得他脸上阵青阵白。
  他长长叹了口气,突然翻身,一伸手,恰巧抄住了落下来的长剑。
  这次他并没有再向龙四爷出手,剑光一闪,竟向小雷刺了过去。
  小雷的人似已软瘫崩溃,哪里还能闪避。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霹雳般的大喝,龙四爷的枪化做闪电。
  霹雳一响,闪电飞击。
  雪亮的枪尖,已穿透了灰衣人右肩的琵琶骨,他的人也接着被挑起。
  枪头的红缨一震,他的人已被甩了出去,远远落在墙外的紫竹林里。
  “夺”的一声,长枪又插入地下,入土四尺。
  龙四爷只手握枪,还是纹风不动的坐在雕鞍上,瞪着另一个灰衣人。道:“现在你回去是否已能交待?”
  这人面如死灰,什么话都不再说,扭头就走。
  欧阳急一转身,似乎想追出去。
  龙四爷却摆了摆手:“让他去。”
  欧阳急又急了:“怎么能让他走?”
  龙四爷一手捋髯,缓缓道:“该杀的非杀不可,不该杀的就非放不可,生死事大,这其间一丝也差错不得。”
  欧阳急跺了跺脚,叹道:“但此人一走,麻烦只怕就要来了。”
  龙四爷突然仰面而笑,道:“你我兄弟,几时怕过麻烦的?”
  笑声如洪钟,但在小雷耳中听来,却仿佛很遥远,很模糊。
  他仿佛听到龙四爷在吩咐欧阳急:“将这位朋友也带回去,他也没有错,也万万死不得。”
  然后他就感觉到有人在扶他。
  他想甩脱这人的手,想自己站起来。
  ——要站就自己站起来,否则就宁可在地上躺着。
  他想大声告诉他们,他这一生,从没有让任何人扶过他一把。
  只可惜现在他的四肢和舌头,都已不受他自己控制了。
  甚至连他的眼睛也一样。
  他想睁开眼来,但黑暗却已笼罩了他。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仿佛只有一点光,光中仿佛有一个人的影子。
  “纤纤,纤纤……”
  他想扑过去,可是连这最后的一点光也消失了。
  他挣扎,呐喊,可是这最后的一点光已消失不见。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
  谁也不知道光明要等到何时才能再现。
  “这人倒是条硬汉。”
  “可是他心里却好像有很深的痛苦。”
  “硬汉的痛苦,本就总是比别人多些,只不过平时他一定藏得很深,所以别人很难看得见而已。”
  这就是他所能听见的最后几句话。最后一句是龙四爷说的,听来还是那么模糊,那么遥远。可是他心里却忽然泛起一阵温暖,一阵感激。
  他知道自己毕竟还没有完全被遗弃,世界毕竟还有人了解他。所以他也确信,无论黑暗多么深,多么久,光明迟早是会来的。只要人心中还有温暖和感激存在,光明就一定会来的。
  第三回 美人如玉
  纤纤垂着头,听着自己的心跳的声音。
  金川的心也在跳,跳得比她还快。
  她知道他心跳得为什么如此快,也知道他心里在想着什么。
  这里是个很僻静的小客栈,虽然小,却很精致,很干净。
  从窗口看出去,可以看到远山的青绿,也可以闻到风中的花香。
  尤其是在黄昏时,青山在红霞里,碧天在青山外,你坐在窗口,等着夜色渐渐降临,等着星星渐渐升起。
  那时你才会明白,这世界是多么美丽。
  一个孤独的男人,将一个孤独的女孩子带到这里来,他心里是在打什么主意呢?
  “这地方很静,你可以好好休息。”
  “我就留在这里,也好随时照顾你。”
  金川说的话,永远是温柔而体贴的。
  纤纤垂着头,听着,眼波中充满了感激,可是心里却觉得很好笑。
  她已不再是个孩子了。
  男人心里在想着什么,她也许比大多数女人都清楚得多。
  夜已来临,灯已燃起。
  金川在灯下看着书,仿佛已看得入神。
  但纤纤却可以打赌,书上写的是什么,他也许连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
  他故意装成一本正经的样子,只不过是想借故留在这屋里不走而已,只要还能留在她身旁,迟早总会有机会来的。
  她既没有揭穿他,也没有要赶他走的意思。
  因为她现在正需要他,正想利用他,利用他对小雷报复,利用他作生存的工具。
  “唉,一个孤单的女孩子,要想在这世上活下去,是多么不容易。”
  纤纤垂着头,又开始继续补手上的衣裳。
  这衣裳不是她的,是他的。
  这衣裳本来并没有破,她在为他收拾行装时,故意偷偷撕破了一点。
  一个女人若要表示她对一个男人的情意,还有什么事比为他补衣裳更简单,更容易的呢?
  金川正在用眼角偷偷的瞟着她。
  她知道。她本就在想替他找个机会,给他点勇气,现在机会好像已来了。
  灯光照着她的脸,她脸上泛起了红晕。
  她故意要让他知道,她已发觉他在偷看她,所以她的脸才会红。
  不但脸红,心也乱了,所以一个不小心,针尖就扎在手上。
  金川果然立刻抛下书本,赶了过来,显得又着急,又关心。
  就因为太着急,太关心,所以才忍不住一把握住了她的手道:“你看你,怎么这样子不小心,疼不疼?”
  纤纤摇了摇头,脸更红了,红得就像是指尖的这滴血。
  金川咬着嘴唇,仿佛恨不得也将自己的嘴唇咬出血来:“怎么会不疼?血都流出来了。”
  “一点点血,没关系的。”
  她轻轻挣扎,像是想挣脱他的手,但挣扎得并不太用力。
  金川的手却握得更用力:“你为我受了伤,我……我怎么能安心?”
  他忽然垂下头,轻吮她指尖的血珠。
  她整个人都似已软了,低低的喘息,轻轻的呻吟,忽然间,两粒晶莹的泪珠沿着面颊流落,落在手背上。
  金川愣然抬头:“你……你在流泪?为什么?”
  纤纤却垂下头:“我……我在想……”
  “想什么?”
  “我在想,我就算为他被砍断一只手,他也不会放在心上的。”
  金川黯然叹息,仿佛想找话替“他”解释,却又找不出。
  纤纤也在咬着嘴唇,泪又流下:“你知不知道,他只要有你对我这么样一半好,我就算为他砍断两只手,也是心甘情愿的。”
  “我知道……我知道……”金川的眼泪似乎也将流了下来,突然提高声音:“可是,你知不知道,你对我只要有对他一半好,我……我就情愿……情愿为你死。”
  他似已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突然在她面前跪下,紧紧拥抱住她的双膝。
  她身子立刻颤抖起来,喘息道:“不要……求求你,不要这样子……”
  金川却抱得更紧,连声音都已因激动而嘶哑:“为什么?难道你还在想着他?……我们为什么不能把他忘记?为什么要为他痛苦一辈子?”
  她本来是想推开他的,但忽然间,她已伏在他身上,轻轻的啜泣。
  金川轻抚着她的秀发,声音比吹乱她发丝的春风更温柔:“只要你愿意,我们还是可以快快乐乐的活下去,把以前所有的痛苦全都忘记。”
  纤纤合起眼睑:“我愿意……我愿意……我们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
  她似也情不自禁,以双臂拥抱住他。
  金川的眼睛里发出了光,捧起了她的脸,吻去了她眼睑上的泪珠:“我发誓,这一辈子都要好好的对待你,永远不让你再掉一滴眼泪。”
  纤纤的脸火一般发烫。
  金川的嘴开始移动,慢慢的,寻找她的嘴唇。
  她的嘴唇更烫,可是她的人却忽然站了起来,用力推开他。
  金川几乎跌倒,勉强站稳,吃惊的看着她:“你……你又改变了主意?”
  纤纤垂下头:“我没有,可是今天……今天晚上不行。”
  “为什么?”
  “我们以后还要在一起过一辈子,我……我不愿让你把我看成个随随便便的女人。”她的泪似又将流下:“你若是真的……真的对我好,就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金川看着她,过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勉强笑道:“我当然明白你的意思。”
  “你不怪我?”
  “你这本就是为了我们以后着想,我怎么会怪你。”
  纤纤展颜而笑,嫣然道:“只要你明白我的心,我的人……我迟早总是你的。”
  她似又情不自禁,俯下身,亲了亲他的头发,但立刻又控制住自己,柔声道:“我要睡了,你回房去好不好,明天早上,我一早就去找你。”
  金川慢慢的点点头,捧起她的手,轻轻拍了拍,然后就悄悄的走出去,悄悄的带上了门。
  他并没有勉强她。
  因为他知道,你若要完全得到一个女人,有时是需要忍耐的。
  否则你就算能勉强她,得到她的人,也会失去她的心。
  今天的收获虽然不太大,但已足够了,只要照这样子发展下去,她迟早总是他的。
  星光灿烂,夜凉如水。
  他第一次发觉春天的晚上竟是如此美丽。
  他笑了,洁白的牙齿,在夜色中闪着光,就像是狼一样。
  纤纤垂着头,看着他走出去,看着他掩起门。
  她知道这男人已一步步走进了她的网——当他以为她已被捕获时,他自己在她的网里。
  这就是男人的心。
  你只要懂得男人的心理,就会发觉他们并不是很难对付的。
  她心里想笑,胃里却想呕吐。
  因为她实在看不起他,看不起这种出卖朋友的男人。
  可是她要活下去。
  要好好的活下去,活给小雷看。
  她确信自己有这种能力,“总有一天,我会让他后悔的。”她也笑了。
  她笑的时候,眼泪也同时流了下来。
  一个女人要想在这世上单独奋斗,可真不容易。
  “这人倒是条硬汉。”
  但又有谁知道,一个人要做硬汉,就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
  小雷张开眼,阳光满窗。
  黑暗终于消逝,光明已来临。
  龙四爷的满头白发,在阳光下看来亮如银丝。
  虽然他眼角的皱纹已很深,看来已显得有些憔悴,有些疲倦。
  可是当他坐在阳光下的时候,他整个人看来还是充满了生气,充满了活力,就像是永远不会老的。
  他的眼睛也不老,正在凝视着小雷,忽然道:“现在你能不能说话?”
  小雷道:“能。”
  龙刚道:“你姓雷?”
  小雷道:“是。”
  龙刚道:“你知不知道金川本来叫什么名字?”
  小雷道:“不知道。”
  龙刚道:“但你却是他的朋友。”
  小雷道:“是。”
  龙刚道:“你连他本来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却将他当做朋友。”
  小雷道:“是。”
  龙刚道:“为什么?”
  小雷道:“我交的是他这个人,并不是他的身份,也不是他的名字。”
  龙刚道:“也不管他以前做过什么事?”
  小雷道:“以前的事已过去。”
  龙刚道:“现在呢?他还是你的朋友?”
  小雷道:“是。”
  龙刚道:“就算他对不起你,你还是将他当做朋友?”
  小雷道:“是。”
  龙刚道:“为什么?”
  小雷道:“因为他是我的朋友。”
  龙刚道:“所以他无论做了什么事,你都原谅他?”
  小雷道:“也许他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每个人都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龙刚道:“就算他出卖了你,骗走了你最心爱的东西,你也不在乎?”
  他问的话,就像他的枪,锋利,尖锐,绝不留情。
  小雷的瞳孔在收缩,心也在收缩,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你问我的这些话,我本来连一句都不必回答你的。”
  龙四爷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小雷道:“我回答你这些话,既不是因为怕你,也不是因为感激你救了我的命。”
  龙四爷道:“你为的是什么?”
  小雷道:“那只不过因为我觉得你总算还是个人。”
  龙四爷目光闪动,道:“现在你是不是已不愿再回答我的话了?”
  小雷道:“你问的实在太多了。”
  龙四爷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问你这么多?”
  小雷道:“不知道。”
  龙四爷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也同样被他出卖过。”
  小雷道:“哦!”
  龙四爷道:“所以我能了解,被一个自己最信任的朋友出卖,是何等痛苦。”
  小雷道:“哦!”
  龙四爷道:“我问你这些话,只因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也同样痛苦?”
  他凝视着小雷,长长叹息,道:“现在我才知道,我不如你,也不如他——他能交到你这样一个朋友,实在是他的运气。”小雷也在凝视着他,窗外阳光还是同样灿烂。
  但他看来却似已苍老了些,眼角的皱纹也深了很多。
  桌上有酒,龙四爷举杯一饮而尽,叹息着又道:“我一向自命心胸不窄,今日见了你,才知道我还是没有容人之量,竟始终未曾想到,他或许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小雷道:“现在呢?”
  龙四爷道:“现在我已知道,只要你能原谅别人,自己的心胸也会变得开朗起来,所有的烦恼、痛苦,立刻全都会一扫而空。”
  小雷目光闪动,道:“你是不是觉得你以前错了?”
  龙四爷道:“是。”
  小雷道:“你并没有错。”龙四爷默然。
  小雷慢慢的接着道:“被朋友出卖,本就是种不可忘怀的痛苦,只不过有人宁可将之埋藏在心里,死也不愿意说出来而已。”
  龙四爷吃惊的看着他,久久都说不出话来。
  小雷接着道:“一个人能在别人面前承认自己的错误和痛苦,都不是容易的事,那不但要胸襟开阔,还得要有过人的勇气。”
  龙四爷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这些话你本来也不必说的。”
  小雷慢慢的点了点头,叹道:“我本来的确不必。”
  龙四爷道:“若非有过人的胸襟和勇气,这些话也说不出。”
  小雷淡淡道:“你看错了我。”
  龙四爷霍然长身而起,大笑道:“我看错了你?我怎么会看错你……我龙四若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死亦无憾。”
  小雷冷冷道:“我们不是朋友。”
  龙四爷道:“现在也许还不是,但以后……”
  小雷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没有以后。”
  龙四爷道:“为什么?”
  小雷道:“只因为有些人根本就没有以后的。”
  龙四爷突然大步走过来,用力握住他的臂,道:“兄弟,你还年轻,为什么要如此自暴自弃?”
  小雷道:“我也不是你的兄弟。”他的脸忽又变得全无表情,挣扎着,似乎立刻就要走了。
  龙四爷却按住了他的肩,勉强笑道:“就算你不是我的兄弟,也不妨在这里多留些时候。”
  小雷道:“既然要走,又何必留?”
  龙四爷道:“我……我还有些话要告诉你。”
  小雷沉吟着,终于又躺了下去,淡淡道:“好,你说,我听。”
  龙四爷也在沉吟着,仿佛想找个话题,让小雷可以听下去。过了很久,他才缓缓道:“金川本不是他的真名,他真名叫金玉湖,是我金三哥的独生子,金三哥故去之后,我……”
  小雷突又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们的关系,我全都知道。”
  龙四爷道:“哦?”
  小雷道:“你是中原四大镖局的总镖头,他和欧阳急本是你的左右手,有一次,他保了一批价值八十万的红货从京城到姑苏,半途上不但将镖丢了,跟着他的人,也全都遭了毒手,他自觉无颜见你,才会隐居到这里。”龙四爷在听着。
  小雷道:“但你却以为这批红货是被他吞没了,以为他出卖了你,所以扬言天下,绝不放过他。”
  龙四爷苦笑。
  小雷道:“这次想必是欧阳急在无意中发现了他,急着回去向你报讯,又生怕被他溜走,所以才不惜花一万两银子的代价,找到三个人来看住他那间屋子,谁知道临时又有意外,这三人来的时候,他早就走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就像是在叙说一件和他俩无关系的事,但在说到“意外”两字时,他目中还是忍不住流露出痛苦之色。
  龙四爷目光闪动,道:“这件事是他告诉你的?”
  小雷道:“是。”
  龙四爷叹道:“他肯将这种秘密告诉你,也难怪你将他当做朋友了。”
  他不让小雷说话,抢着又道:“如此说来,那三个人来找你的时候,你已经知道他们找错了人?”
  小雷道:“是。”
  龙四爷道:“你为何不向他们解释?”
  小雷冷笑道:“他们还不配。”
  龙四爷道:“要什么样的人才配?”
  小雷冷冷道:“也许有些人天生就是骡子脾气,宁可被人错怪一万次,也不愿解释一句。”
  突听一人大声道:“那么这人就不是骡子,是头笨驴。”这句话还未说完,欧阳急已冲了进来。他来的时候,总像是一阵急风,说出来的话,又像是一阵骤雨,就真有十个人想打断他的话,也插不进一句嘴。
  “他明明也出卖了你,你为什么还要相信他?”
  “跟着他的人既然全都死了,他怎么还会好好的活着?”
  “龙四爷一向将他当做自己亲生的儿子,他就算真的出了差错,也应该回去说明,怎么可以一走了之。”
  “你知不知道龙四爷这一头头发是怎么变白的?为了赔这八十万的镖银,镖局里上上下下的人就算都急得上吊,也还是赔不出去。”他一连说了七八句,才总算喘了口气。
  小雷冷冷的看着他,直到他说完了,才冷冷道:“你怎知他出卖了我?你看见了么?”
  欧阳急又怔住。
  小雷道:“就算你亲眼看见,也未必就是真的,就算他这次真的出卖了我,也不能证明他吞没了那八十万两镖银。”
  欧阳急怔了半晌,忽也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有些人果然是天生的骡子脾气……”
  “这里是什么地方?”
  “客栈。”
  “你故事里的人,为什么好像总是离不开客栈?”
  “因为他们本就是流浪的人。”
  “他们没有家?”
  “有的没有家,有的家已毁了,有的却是有家归不得。”
  你若也浪迹在天涯,你也同样离不开酒楼,客栈,荒村,野店,尼庵,古刹……更离不开恩怨的纠缠,离不开空虚和寂寞。
  客栈的院子里,到处都停满了镖车,银鞘已卸下,堆置在东面三间防守严密的厢房里,三十三位经验丰富的镖师和趟子手,分成三班,不分昼夜的轮流守着。
  大门外斜插着柄四色彩缎镖旗,上面绣着条五爪金龙。镖旗迎风招展,神龙似欲腾云飞去。
  这正是昔日威镇黑白两道的风云金龙旗,然而风大、云二、金三,都已相继故去,只剩下龙四还留在江湖里。
  龙四也老了。老去的英雄,雄风纵不减当年,但缅怀前尘,追念往事,又怎能不感慨万千。
  深夜。东面的厢房门窗严闭,灯火朦胧,除了偶尔传出的刀环相击声外。就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虽然是春夜,但这院子里却充满了肃杀之意。
  又有谁知道这些终日在刀头上舐血,大碗里喝酒的江湖豪杰们,过的日子是何等紧张,何等艰苦。一年中他们几乎很难得有一天,能放松自己,伴着妻子安安稳稳睡一觉的。
  所以他们大多数都没有家,也不能有家。聪明的女人,谁肯冒着随时随刻做寡妇的危险,嫁给他们呢?
  但江湖中的生活有时也的确是多彩多姿,令人难以忘怀。所以还是有很多人,宁愿牺牲这一生的安定和幸福,来换取那一瞬间的光彩。
  西面的厢房,有间屋子的窗户仍然开着,龙四爷和欧阳急正在窗下对坐饮酒。两个人酒都已喝了很多,心里仿佛都有着很多感慨。
  欧阳急望着堆置在院子里的镖车,忽然道:“我们在这里已耽误了整整四天。”
  龙四爷道:“嗯,四天。”
  欧阳急道:“再这样呆下去,弟兄们只怕都要呆得发霉了。”
  龙四爷笑了笑,道:“你以为别人都和你是一样的火爆脾气?”
  欧阳急道:“但这趟镖一天不送到地头,弟兄们肩上的担子就一天放不下来,他们早就想痛痛快快的喝一顿,抱个粉头乐一乐了。他们嘴里虽不敢说出来,心里一定比我还急得多。”
  他越说越急,举杯一饮而尽,立刻又接着道:“何况,人家早已说明了,要在月底前把镖送到,迟一天,就得罚三千两,若是迟了两三天,再加上冤枉送出的那一万两,这一趟就等于白干了。”
  龙四爷道:“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是……”
  欧阳急道:“可是那姓雷的伤若还没有好,我们就得留下来陪着他。”
  龙四爷叹道:“莫忘记人家若非因为我们,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欧阳急也叹了口气,站起来兜了两个圈子,忍不住又道:“其实我看他的伤已好了一大半,要走也可以走了,为什么……”
  龙四爷打断了他的话,微笑道:“你放心,他绝不是赖着不走的人,他要走的时候,我们就算想留他,也留不住的。”
  欧阳急道:“你看他什么时候才会走呢?”
  龙四爷慢慢的喝完了一杯酒,缓缓道:“快了,也许就在今天晚上……也许就在此刻。”
  他目光凝视着窗外,脸上的表情很奇特。欧阳急猝然回身,就看到一个人从后边一间屋里走出来,慢慢的穿过院子。他走得虽慢,但胸膛还是挺着的,仿佛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绝不肯弯腰。
  龙四爷凝视着他,叹息着,喃喃道:“这人真是条硬汉。”
  欧阳急突然冷笑了一声,像是想冲出去。”
  龙四爷一把拉住了他,沉声道:“你想做什么?难道想留下他?”
  欧阳急道:“我要去问他几句话。”
  龙四爷道:“还问什么?”
  欧阳急道:“你待他总算不错,好歹也算救了他一命,他却就这样走了,连招呼都不来打一个,这算是什么样的朋友?”
  龙四爷叹了口气,苦笑道:“他本就没有承认是我们的朋友。”
  欧阳急怒道:“那么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子对他?”
  龙四爷目光凝注着远方,缓缓道:“也许这只因为江湖中像他这样的人已不多了。”
  他不让欧阳急开口,接着又道:“何况,他也绝不是真的不愿跟我们交朋友,他这样做,只不过是因为他不愿连累了我。”
  欧阳急道:“哦?”
  龙四爷黯然道:“他不但遭遇极悲惨,心情极痛苦,而且,必定还有些不可告人的隐痛,所以才不愿再交任何朋友。”
  欧阳急道:“你说他不愿连累你,可是他早就连累了你,他自己难道一点也不知道?”
  龙四爷慢慢的摇了摇头,道:“有些事,我倒宁愿他不知道。”
  欧阳急道:“你为了他,不惜伤了血雨门下的刽子手,他难道没看见?血雨门只要跟人结下了仇,就一定要纠缠到底,不死不休,他难道没听说过?”
  龙四爷沉默了很久,才缓缓的道:“莫说他只不过是个初出茅芦的少年,有些事,你也一样不知道的。”
  欧阳急道:“哪些事?”
  龙四爷目中忽然充满了悲愤怨毒之色,一字字道:“你知不知道风大哥他们,究竟是怎么死的?”
  欧阳急看着他的眼色,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寒噤,道:“难道……难道也是血雨门下的手?”
  龙四爷没有回答,手里的酒杯却“波”的一声捏得粉碎。
  欧阳急一步窜过来,嗄声道:“你怎么知道的?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说。”
  龙四爷紧握双拳,道:“因为我怕你们去报仇。”
  欧阳急道:“为什么不能报仇?”
  龙四爷突然重重一拳,击在桌上,厉声道:“恩还未报,怎么能报仇。”
  欧阳急一震,踉跄后退,跌坐到椅子上,满头汗出如雨。龙四爷慢慢的摊开手,掌心鲜血淋漓,嵌满了酒杯的碎片。
  他凝视着掌心的血迹,一字字道:“血债固然要以血还,欠人的大恩,更非报不可,我们纵然不惜与血雨门玉石俱焚,同归于尽,但我们欠人的恩情,却要谁去报答?”
  欧阳急霍然长身而起,大声道:“我明白了,我们要先报恩,再报仇。”
  龙四爷突又一拍桌子,仰天长笑道:“不错,这样才是真正的男儿本色。”
  没有告别,没有道谢,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小雷就这样走出了客栈。
  在他前面的,又是一片黑暗。但等他走到山脚时,光明又来了。
  乳白色的晨雾,弥漫了大地,山岭却已有金黄色的阳光照下来。
  他慢慢的走上山,还是跟他走出那客栈时一样,挺着胸膛。
  刀口还在隐隐发痛,若是弯着腰往上走,当然会觉碍轻松些。
  可是他偏要挺着胸。沿着清溪,走入桃林。满林桃花依旧,人呢?
  那株开得最艳的桃花树下,仿佛还依稀可闻到她的余香,但她的人呢?
  落花被溪水送到山脚,送到远方,但花落还会再开。她的人一去,只怕已永不复返了。
  小雷的胸膛挺得更直,更用力,创口似又将崩裂。他不在乎。
  他不怕流血,只怕流泪。踏着大步,头也不回的走出桃林,前面就是他的家园。
  那本是个充满了温暖幸福的地方,如今却已变成了一堆瓦砾。
  他不忍回来,不敢回来。可是他非回来不可。
  无论你多么怕面对现实,总还是有要你面对它的时候。
  逃避是永远没有用的,也是永远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何况,他真正要逃避的,并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没有人能逃避自己。他咬着牙,走上了归途,故园的道路也依旧。
  可是,他父母的尸身,却必已被烧焦了,必定已无法辨认。他回来,只不过是为了尽人子的孝思而已。
  也许他父亲昔日做错过很多事,也许他听了后觉得悲怨苦痛。但现在,一切都已过去……
  一切都已过去,火场已清理,犹存青绿的山坡上,多了几堆新坟。
  一个白发苍的驼背老人,正在坟前洒酒相祭。小雷怔住。
  是谁替他料理了这些事,这恩情却叫他如何才能报答?
  老人慢慢的回过头,满布皱纹的脸上,带着一丝凄苦的笑容。杏花翁,这仗义的人,竟是酤酒的杏花翁。小雷看着他,只觉得喉头哽咽,连一句话,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的感激本就不是任何言语所能表达的,他根本不必说,也说不出。
  杏花翁慢慢的走过来,目中也不禁热泪盈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勉强笑道:“你来了,很好,你毕竟来了。”
  小雷咬着牙,道:“我……”
  杏花翁道:“我知道你的心情,你什么都不必说,也不必感激我,这些事,并不是我为你做的。”
  小雷忍不住问道:“不是你?是谁?”
  杏花翁道:“他本不愿我告诉你,也不愿你对他感激,可是我……”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接着道:“像这种够义气,有血性的江湖好汉,我已有数十年未见过,我若不告诉你,不让你去交他这朋友,我也实在难以安心。”
  小雷一把握住他的肩,道:“这人究竟是谁?”
  杏花翁道:“龙四爷。”
  小雷愕然松手,道:“是他?”
  杏花翁叹道:“他就是从我这里,打听出你来历的,但我若不告诉你,你也许永远不知道他对你是多么关心。”
  小雷仰面向天,喃喃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杏花翁道:“因为他觉得你也是个好男儿,他想交你这个朋友。”
  小雷双拳紧握,也不知他是用什么法子控制自己的,他目中的热泪,竟还没有流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的走到那一排新坟前跪下。
  青灰色的石碑上,字是新刻的。可是他看不清。他眼已模糊。
  杏花翁一直在凝视着,忽然道:“哭吧,要哭就哭吧,世上本就只有真正的血性男儿,才敢放声一哭的。”
  小雷的拳握得更紧,指甲已刺入肉里,胸前的伤口也已崩裂。
  他胸膛起伏着,鲜血又染红了他的衣襟。可是他的眼泪,却还留在眼睛里,留在心里,留在没人能看得见的地方。他宁可流血,不流泪。
  但世上又有什么能比这看不见的眼泪更悲惨的呢?
  风吹过,风还是很冷。杏花翁悄悄抹干了眼泪,转过头,望着那一片瓦砾焦土。
  风带来远山的芳香,也带来了远方的种子。
  杏花翁沉思着,喃喃自语:“用不了多久的,到了明年春天,这一片焦土上,必定又会开满着花朵了……”
  世上只要还有风,还有土地,人类就永远都还存有希望。那也正是无论多可怕的力量,都无法消灭的。
  夜。山中已无人。
  晚风中却传来一阵阵悲恸的哭声,如冰原狼躜,如巫峡猿啼。
  杏花翁拄着拐杖,独立在山脚下的苍茫夜色中,满面老泪纵横。
  他实在不能了解这个倔强孤独的年轻人。
  哭声犹未绝,这少年似乎想将满腔悲愤,在一夕间哭尽。
  杏花翁黯然低语,喃喃道:“傻孩子,你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无人时才肯哭呢?你为什么要如此折磨自己?……”
  第四回 友情
  纤纤垂着头,轻啜着杯中的酒。酒是翠绿色的,嫣红色的灯光,从薄如蝉翼的纱罩里照出来,照着她的手。她的手纤秀柔美。
  金川的眼睛,正直勾勾的盯在她手上。现在他已不再偷看她了,他要看什么地方,就看什么地方。现在他留在她屋里的时候,也越来越长,要打发他走,已很不容易。他渐渐已将她看成属于他的。
  纤纤垂着头,看着身上的衣裳。湖水般轻绿的衣裳,镶着翡翠色的边,不但质料高贵,手工也很精致。这衣裳是他买给她的。
  这些天来,她吃的,穿的,用的,全都是出自他的腰囊。她也知道自己再想打发他走,是多么不容易了。
  尤其是今夜,他似已决心留在这屋里,尤其他又喝了很多酒。
  无论谁若想得到什么,都一定要付出些代价的。
  尤其是女人,若想让男人为她牺牲,自己也一定要先在某方面牺牲一些。
  纤纤在心里叹息,她已准备牺牲。可是她的牺牲是不是值得呢?
  灯光也同样照在金川脸上。他的确是个很好看的男人,又英俊,又清秀,而且很懂得温柔体贴,很懂得怎么样来讨女人欢心。
  他看来永远都很干净。可是在这干净好看的躯壳里,藏着的那颗心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纤纤不敢想,她怕想多了会恶心。现在她要想的只是:这男人是不是可靠?是不是真心待她?是不是有很好的家世?
  她目光偷偷瞟着他腰上的革囊。这些天来,所有的花费,都是从这革囊里取出来的。
  他并不小气。但现在革囊里剩下的还有多少呢?
  想起这些事,连她自己也觉得恶心,但她却不能不想。
  她自己可以什么都不管,但却不能不为肚里的孩子找个可靠的父亲。
  若是小雷,那当然就不同了。为了他,她可以睡在马棚里,可以每天只喝冷水,因为她爱他。
  一个女人为了自己爱的男人,无论吃多大的苦,无论受多大的委屈,都是心甘情愿的。
  但她若不是真的喜欢这男人,要她牺牲,就得要有代价了。
  在这种时候,女人的考虑就远比男人周密得多,也冷酷得多。
  纤纤垂着头,凝视着面前的空杯。金川却在凝视着她,忽然笑了笑,道:“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又想赶我走?”
  纤纤的头垂得更低:“我怎么会想赶你走,可是……”
  “可是怎么样?”
  “我……我觉得,像这样的大事,总不应该就这样匆匆忙忙的决定了,总应该先回去,告诉你的父母一声。”
  金川沉默着。
  “我知道你也许会觉得我太多事,但是,我是孤苦伶仃的女孩子,既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你以后……”她红着脸,轻咬着嘴唇:“你以后若是欺负了我,我也可以有个保障。”
  她说得很婉转,很可怜,但意思却很明显:“你若是想得到我,就得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得跟我正式成亲。”
  这条件其实也不算太苛刻,大多数女孩子在准备牺牲时,都会提出同样条件来的。
  金川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我的身世,好像始终都没有告诉过你。”
  “你没有。”
  “我也跟你一样,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甚至连朋友都没有几个。”
  纤纤的心沉了下去,就好像一个已快沉入大海中的人,忽然发现自己抓住的一根木头,其中也是空的,也快沉了下去。
  金川看着她,目中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语声却更温柔:“就因为我们都是孤苦伶仃的人,所以更应该互相依靠,你说是不是?”
  纤纤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候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阵马蹄声,鸾铃声,铃声轻悦有如金玉。纤纤的心也跳了起来,她知道来的是什么人。
  今天下午,他们在道上歇息喝茶的时候,就已看见过这批人。其实她看见的只有一个人。
  这人的年纪并不大,比其他那些人都年轻得多,但无论谁一眼就可看出,他必定是这群人之间的主子。
  那倒并不是因为他穿得比别人华贵,也并不是因为他马上系着金铃,更不是因为他悬在鞍上的那柄镶满了宝石的长剑。
  那只不过是因为他的风神,他的气质。有些人天生就仿佛是要比别人高一等的,他就是这种人。他很高,站在人群,就像是鹤立鸡群。
  他的脸也很清秀,一举一动都绝不逾规矩,但神气中却自然带着种说不出的傲气,好像从未将任何人看在眼里。
  可是自从他第一眼看见她,他那双炯炯有光的眼睛,就一直盯在她身上,而且一点也不觉得畏怯,一点也没有顾忌。
  用这种眼色来看人的人,若要得到一样东西时,是绝不会放手的。他是不是也想得到她?
  纤纤的心跳得更急。她明明看到这群人是往另一个方向走的,现在怎么又回来了?
  难道是为了她而回来的?
  金川也在听着外面的鸾铃,忽然站起来,卷起了窗户,拴起了门。他脸色好像已有点发青。
  纤纤忽然想起,今天下午他看见那贵公子时,脸色也有点变了,而且很快就拉着她,上了车。
  他是不是对这人有所畏惧?这人是谁呢?
  纤纤好像听见别人称他为“小侯爷”,又好像看见他随从带着的刀鞘上,刻着个很大的烫金“赵”字。
  她并没有听得太清楚,也没有看得太清楚。一个女孩子,又怎么好意思在男人面前放胆听,放胆看呢?但她若真的没有听,没有看,又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呢?
  人马已安顿,外面已静了下来。
  金川苍白的脸,才恢复了些血色,又喝了几杯酒,轻轻咳嗽着:“我刚才问你的话,你怎么不回答我?”
  “你……你说了些什么?”
  “像我们这种人,天生就应该厮守在一起的,我若不对你好,还有谁会对你好?……你难道还有什么顾虑?”
  “我……”
  金川的手,忽然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她就让他握着,无论如何,她总不能对他太冷漠。
  可是他的人也跟着过来了,而且用另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你知不知道,自从我第一眼看上你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你了。”
  他声音轻柔如耳语:“自从那天之后,我时时刻刻都忘不了你,连做梦的时候都会梦见你,我时常在想,假如你……”
  春夜,幽室,昏灯,又有几个女孩子能抵抗男人这种甜言蜜语。
  但纤纤却将他的蜜语打断了:“你是不是时常在想,希望我跟小雷越快翻脸越好,好让你有机会得到我。”
  金川的脸色变了变,却还是勉强在笑着:“你答应过我,永远不再提起他.永远不再想他的。”
  纤纤温柔的神色,忽然变得冷漠如冰:“我本来是不愿再想他的,可是我只要一见着你,就会想到他,因为你们本就是好朋友,你本不该这样子对我的。”
  金川的脸色终于完全变了,就好像忽然被人迎面掴了一掌。纤纤冷笑着,看着他。
  她本来也许不会说这种话的,本来也许会委屈些自己,顺从他一点,为了生活,为了孩子的将来,她甚至说不定会让他得到一切。
  世上岂非有很多女人都是为了生活才会让一些丑恶的男人得到她的,但现在,情况好像已忽然改变了。
  她忽然有了种奇妙的感觉,觉得自己可以抓住一些更高的,更好的东西。是什么时候有这种感觉的呢?她自己也不太清楚。女人本就时常会有一些神妙奇异的感觉,就好像野兽的某种本能一样。她们若没有这种感觉,要在这男人的世界上活着,岂非更不容易。
  纤纤不再垂着头,她的头已仰起。
  金川瞪着她,眼睛里似已满布血丝,道:“你说我不该这样子对你的,但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对你?”
  “为什么?”
  “因为你,是你自己想要叫我这么样做的.一开始本是你在诱惑我。”
  纤纤笑了笑,冷笑——女人若以冷笑来回答你,你若是聪明的男人,就不如还是赶快走远些好。
  金川却似已看不见她的冷笑:“你若不是在诱惑我,为什么要替我补衣眼,为什么要偷偷的把那件衣服故意撕破?”
  纤纤怔住。
  金川突然狂笑,狂笑着,指着她:“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以为我是个呆子?你以为我真的已被你迷住?”
  纤纤看着他,只觉得自己在看着的,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她的确是第一次看清了这个人。
  在他干净好看的躯壳里的,藏着的那颗心,不但远比她想像中丑恶,也远比她想像中冷酷。
  是什么使他露出真面目来的?是酒?还是他自知已无法再以欺骗的方法得到她?
  无论如何,她发觉得总算还不太迟。
  她静静的站起来,现在她跟他已无话可说,现在已到了该走的时候。
  就算她明知这一走出去,就无法生活,她还是要走出去。
  就算她明知以后遇着的男人比他更可恶,她也还是要走出去。因为她对他的心已死了。
  金川瞪着她,忽然大喝:“你想走?”
  纤纤笑了笑,淡淡的笑了笑。此时此刻,她的笑简直已是种侮辱。
  她继续往前走,但他却已冲过来,一把抱住了她,抱紧。
  他的手立刻也开始对她侮辱,喘息着,狞笑着:“这本是你自己要的,你怨不得我。”
  纤纤挣扎,挣扎不脱,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呼:“放开我,让我走……”就在这时,门忽然开了。
  门本来已在里面上了闩,此刻也不知为了什么,门闩似乎忽然腐朽。灯光从门里照出去,照在一个人身上。
  这人长身玉立,白衣如雪,腰上系着条一掌宽的白玉带,除此之外,身上就没有别的任何装饰。他根本就不需要任何装饰。
  他背负着双手,静静的站在门外,静静的看着金川,目光中带着三分轻蔑,七分厌恶,淡淡道:“她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金川看见这人,脸色立刻变了,全身似也突然僵硬,过了很久,才能勉强点了点头。
  纤纤的心又在跳,她果然没有算错,他果然是回来找她的,果然及时出现了。她也知道他既已回来找她,就绝不会放她走。
  “小侯爷”就只这三个字,岂非就已充满了诱惑,就已足够令少女心动。
  何况他还是个临风玉树般的美男子。纤纤闭上眼睛,她所祈求的,都已接近得到,从来也没有如此接近过。
  侯门中的荣华富贵,钟鸣鼎食的生活,珠光宝气的珍饰——她现在几乎都已可看得到,甚至接触得到。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只要她一闭起眼睛,她心里却只有一个人的影子。
  一个倔强,孤独,骄傲,永不屈服的人。小雷。
  她纵已拥有世上的一切,只要小雷向她招招手,她也会全都抛开,跟着他去流浪天涯。
  恨得越深,爱得也越深,这刻骨铭心的爱和恨,却叫她怎生消受?
  “绝不能再想他了,现在绝不是想他的时候。”机会已经来到,她一定要好好把握住。
  金川的手放开了。她立刻冲过去,躲在小候爷的身后,攀住了他的臂,颤声道:“叫他出去,马上出去。”
  小侯爷冷冷的看着金川,冷冷道:“她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金川咬着牙,目中充满了愤怒和怨毒,却终于还是勉强点了点头。
  小侯爷道:“她说什么?”
  金川道:“她……她要我出去。”
  说完了这句话,他全身都已因愤怒和痛苦而颤抖,抖得就像是一条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狗。
  他终于也尝到了被人出卖的感觉,终于了解这种感觉是多么痛苦。
  小侯爷淡淡道:“她既然要你走,你为什么还不走?”
  金川紧握双拳,像是恨不得一拳打破这少年傲慢冷漠的脸。
  小侯爷却似连看都不屑再看他一眼,回过头,凝视着纤纤。
  看到纤纤脸上的泪痕,他目光立刻变得说不出的温柔。
  纤纤还在流着泪,但又有谁知道她这泪是为谁而流?只要小雷能像他这样再看她一眼,只要……她的心一阵刺痛,突然紧紧抱住了他的臂,失声痛哭了起来。
  小侯爷默默的取出一方丝巾,轻拭她面上的泪痕。他们好像根本不知道这屋里还有第三个人。
  金川咬着牙,瞪着他们,整个人都似已将爆炸,但却终于还是慢慢的放松了手,垂下了头:“好,我走。”
  就在一瞬间以前,这屋里所有的一切,还全都是属于他的。
  但忽然间情况已改变,所有的一切都已和他无关,本来已将做他妻子的人,现在看着他的时候,却像是在看着一条狗——一条陌生的狗。
  繁星满天,夜凉如水。金川垂着头,慢慢的走了出去——从他们身侧走了出去。
  没有人睬他,没有人再看他一眼。
  只有风从远方吹来,吹在他脸上,却也是冷冰冰的。这世界仿佛已忽然将他遗弃。
  被人遗弃,被人出卖,原来竟是如此凄凉,如此痛苦。
  他现在终于了解,可是他心里并没有丝毫愧疚,只有怨毒。他也想报复。
  黑暗的市镇,黑暗的道路。一眼望过去,几乎已完全看不到灯火。
  路旁有个简陋的茶亭,壶里纵然还有茶水,也已该冷透。
  金川走过去,在栏杆旁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风吹着道旁的白杨树,一条野狗从树影下夹着尾巴走出来,本来仿佛想对他叫几声,但看了他两眼,又夹着尾巴走了。
  这世界为何如此冷酷?这结果是谁造成的呢?是不是他自己?
  他当然不会这么想,只有最聪明,最诚实的人,在遭遇到打击之后,才会检讨自己的过失。
  他也许够聪明,却不够诚实。
  “无论别人怎么样对我都没关系,我反正还有这些……”想到这里,他嘴角又不禁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情不自禁将手伸入了系在腰上的革囊里。
  革囊里有一粒粒圆润的珍珠,一叠叠崭新的银票。
  他轻轻的触摸着,这只手再也舍不得伸出来,因为这已是他最大的安慰,惟一的安慰。
  他只要还能触摸到这些,立刻就会有一种温暖满足的感觉,从指尖直传到他内心的深处。
  那种感觉甚至比他抚摸少女的乳房时,更会令他满足欢悦。
  他已完全沉醉在这种感觉里,他开始幻想一双坚挺圆润的乳房……
  小雷伏在地上,已不知痛哭了多久。刚开始听到自己的哭声时,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他从未想到自己会失声而哭,更未想到自己的哭声竟是如此的可怕。多年前他曾经听到过同样的声音。
  他看见三条野狼被猎人追赶,逼入了绝路,乱箭立刻如暴雨般射过来,公狼和母狼狡黠的避入山穴中,总算避了过去。
  但一条幼狼显然已力竭,行动已迟缓,刚窜到洞口,就已被三根箭钉在地上。
  那雌狼显然是它母亲,所以才不顾危险,从山穴中窜出来,想将她受伤的儿子衔到安全之处。但这时已有个猎人打马飞驰而来,一刀砍入了她的背脊。
  她嘴里还衔着她的儿子,倒在地上,倒在血泊中,不停的挣扎着。
  只可惜她力量已随着血液流出,虽然距离洞口只差两尺,也已无力逃进去。
  那公狼看着自己的妻儿在挣扎受苦,一双黯灰色的眼睛里竟泛出了绝望的泪珠。
  雄狼的痛苦更剧烈,它身子也开始颤抖,突然从洞穴中窜出,一口咬在这雌狼的咽喉上,解脱了它妻子的痛苦。但这时猎人们已围了过来,这头狼看着自己妻儿的尸体,突然仰首惨嚎——惨厉的嚎声,连猎人们听了都不禁动容,他远远在一旁看着,只觉得热泪满眶,胃也在收缩,一直吐了半个时辰才停止。
  现在他才发觉,自己的哭声,就和那时听到的狼嚎一样。他几乎又忍不住要呕吐。
  泪已干了,血却又开始在流。哭,也是种很剧烈的运动。
  一个人真正痛哭的时候,不但全心全意,而且连全身力气都已用了出来。
  小雷可以感觉到刚结疤的创口,已又崩裂。他不在乎。
  他的脸磨擦着地上的砂石,也已开始流血。他不在乎。
  天黑了又亮,他已不知有多久没有吃过水米。他不在乎。
  可是他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吗?他为什么哭?
  他不是野兽,也不是木头。只不过他强迫自己接受比野兽还悲惨的命运,强迫自己让别人看起来像是块木头。这并不容易。
  微风中忽然传来一阵芳香,不是树叶的清香,也不是远山的芬芳。
  他抬起头,就看见她伶仃的伫立在墓碑前,一身白衣如雪。
  她似已又恢复了她的高傲冷漠,美丽的眼睛里既没有同情,也没有怜悯,只是一直冷冷的看着他。
  等他抬起头,她才冷冷的问道:“你哭够了么?”
  小雷仿佛又变成块木头。
  雪衣女道:“若是哭够,就该站起来。”
  小雷站了起来。他全身都虚弱得像是个刚出生的婴儿,可是他站了起来。
  雪衣女冷笑着道:“我想不到畜生也会哭。”
  小雷慢慢的点了点头道:“畜生会哭,母狗也会哭。”
  雪衣女道:“母狗?”
  小雷道:“我是畜生,你是母狗。”
  雪衣女的脸色苍白,但却没有发怒,反而笑了:“你认得的女人若全是母狗,你也许就不会哭得如此伤心了。”
  小雷看着她,显然还不明白她要说什么。
  雪衣女悠然道:“母狗至少比较忠实,至少不会跟着别人走。”
  小雷的瞳孔忽然收缩,一步步走过去,双手扼住了她的咽喉。她没有动,没有闪避。
  她的笑容中充满了一些讥诮之意,冷冷道:“你砍断了我一只手,又侮辱了我,现在不妨再把我扼死。”
  小雷嵌满泥污砂石的指甲,已刺入她雪白光润的脖子里。可是他自己额上的冷汗也已流下。
  雪衣女淡淡道:“我让你砍断我的手,让你侮辱我,情愿被你扼死,你可知道为了什么?”
  小雷不能回答,没有人能回答。她本来有很多次机会可以杀死他的,但却情愿被他侮辱,这是为了什么?
  雪衣女冷冷道:“我这么样做,只因为我可怜你,只因为你已不值得我动手杀你。”
  小雷的手突然握紧。雪衣女的额上已被捏得暴出了青筋,呼吸已渐渐困难。
  可是她笑容中还是充满讥诮不屑之意,勉强冷笑着,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已不值得任何人动手杀你,因为你自己已经毁了自己,别人在床上大笑的时候,你却只能野狗般躲在这里干嚎。”
  小雷喉咙里也在“格格”的响,似乎也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扼住了脖子道:“别人?……你说的是谁?”
  “你应该知道是谁。”
  “你……你看见了他们?”
  雪衣女喘息着,咬着牙道:“现在我只看得见你一双脏手。”
  小雷看着自己的手,看着指甲里的泥垢和沙土,十根手指终于慢慢的松开。
  他看着自己的手时,就像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的手。他几乎不能相信这是自己的手。
  等他能看到自己人的时候,他心里会有什么感觉?是不是也不能相信这个人就是他自己?
  雪衣女倚在墓碑上,喘息着,轻抚着自己颈上的指痕。
  过了很久,她忽又笑了:“我是看见了他们,也看见了她……她就算是条母狗,也是条饿极了的母狗。”
  小雷举起手,但这只手并没有掴在她脸上。他忽然走了。
  他的手放下去时,就像是抛掉把鼻涕,然后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远比一刀砍在她脸上还残酷。她看着他走远,泪已流下。
  “你就算不愿再碰我,不愿跟我再说一句话,至少也该问问我的名字。”
  “我是你的情人也好,是你的仇人也好,你也至少应该问问我的名字。”
  “难道我在你心中,竟是个这么样不足轻重的人?”
  “难道你真的已将我们之间的恩怨情仇,全都忘记?”她的心在呐喊,她的泪犹未干。
  她忽然抬起头,对着天上的浮云,对着冷冽的山风,放声大呼:“我也是个人,我也有名字,我的名字叫丁残艳……”
  镖旗飞扬。飞扬的镖旗,斜插在一株五丈高的大树横枝上。
  人马都已在树阴歇下。对面茶亭里的六七张桌子,都已被镖局里的人占据,现在正是打尖的时候,这茶亭里不但奉茶,还卖酒饭。
  龙四坐在最外面,斜倚着栏杆,望着天上的浮云,也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欧阳急还是显得很急躁,不停的催促伙计,将酒食快送上来。就在酒刚送上来的时候,他们看到了小雷。
  小雷脸上的血迹已凝固,乱发中还残留着泥草砂石,看来正是个憔悴潦倒的流浪汉。
  可是他的眼睛里,却还是带着种永不屈服的坚决表情。纵然他的确已很憔悴,很疲倦,但他的强傲还是没有改变。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令他改变。
  龙四看见了他,脸上立刻露出欢喜之色,站起来挥手高呼:“兄弟,雷兄弟,龙四在这里。”
  他用不着呼唤,小雷已走过来,标枪般站在茶亭外,冷冷道:“我不是你的兄弟。”
  龙四还在笑,抢步迎上来,笑道:“我知道,我们不是朋友,也不是兄弟,可是你进来喝碗酒行不行?”
  小雷道:“行。”
  他大步走上茶亭,坐下,忽又道:“我本就是来找你的。”
  龙四很意外,意外欢喜:“找我?”
  小雷看着面前的茶碗,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我从不愿欠人的情。”
  龙四立刻道:“你没有欠我的情。”
  小雷道:“有!”
  他霍然抬头,盯着龙四:“只不过雷家死的人,也用不着你姓龙的去埋葬。”
  龙四摇着头,苦笑着道:“我早就知道那老头子难免多嘴的,这世上能守密的人好像是已越来越少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欧阳急已跳起来,大声道:“这也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若有人埋葬了我家的人,我感激还来不及。”
  小雷连看都没有看他,冷冷道:“下次无论你家死了多少人,我都会替你埋葬。”
  欧阳急的脸突然涨红,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小雷又道:“只可惜我不是你,我一向没这种习惯。”
  欧阳急道:“你……你想怎么样?难道一定要我们也死几个人让你埋葬,这笔账才能扯平?”
  小雷却已不睬他,又抬头盯着龙四,道:“我欠你的情,我若有八百两银子,一定还你,我没有,所以我来找你。”
  他声音如钢刀断钉,一字字接着道:“无论你要我做什么,只要开口就行。”
  龙四大笑道:“你欠我的情也好,不欠也好,只要能陪我喝几杯酒,龙四已心满意足了。”
  小雷凝视着他,良久良久,突然一拍桌子,道:“酒来!”
  酒是辣的。小雷用酒坛倒在大碗里,手不停,酒也不停,一口气就喝了十三碗。
  十三碗酒至少已有六七斤。六七斤火辣的酒下了肚,他居然还是面不改色。
  欧阳急看着他,目中已露出惊异之色,突也一拍桌子,大声道:“好汉子,就凭这酒量,欧阳急也该敬你三大碗。”
  龙四捋须大笑道:“想不到你也有服人的时候。”
  欧阳急瞪眼道:“服就是服,不服就是不服。”
  龙四道:“好,凭这句话,我也该敬你三大碗。”
  又是六碗酒喝下去,小雷的脸色还是苍白得全无血色,目光还是倔强坚定。
  他已不是喝酒,是在倒酒。一碗碗火辣的酒,就这样轻描淡写的倒入了肚子里。
  江湖豪杰服的就是这种人,镖局里的趟子手们,已开始围了过来,脸上都已不禁露出钦慕之色。忽然有个人从人丛中挤出来,挤上了茶亭,竟是个枯瘦矮小的白发老人。
  他手里提着个长长的黄布包袱,里面好像藏着兵刃。
  镖局里人的眼睛是干什么的,早已有人迎上来,搭讪着道:“朋友是来干什么的?”
  老人沉着脸道:“这地方我难道来不得。”
  镖客也沉下了脸道:“你这包袱里装的是什么?”
  老人冷笑道:“你说是什么?左右不过是杀人的家伙。”
  镖客冷笑道:“原来朋友是来找麻烦的,那就好办了。”他马步往前一跨,探手就去抓这老人的衣襟。
  谁知他的手刚伸出,这老人已将手里的包袱送过来,嘴里还大叫着道:“难怪别人都说保镖的和强盗是一家,你若要这家伙,我就送你也没关系。”他一面大叫,一面扭头就跑。
  这镖客还想追,龙四已皱眉道:“让他走,先看看这包袱里是什么?”
  包袱里竟只不过是卷画。画轴上积满灰尘,这镖客用力抖了抖,皱着眉展开来,还没有仔细看,突然打了个喷嚏,想必是灰尘呛入了鼻子。
  龙四接过这幅画,只看了一眼,脸上的颜色就已改变。
  画上画的是一个青衣白发的老人,一个人踽踽独行在山道间,手里撑着柄油纸伞。
  天上乌云密布,细雨蒙蒙,云层里露出一只龙爪,一截龙尾,似已被砍断,正在往下滴着血,一滴滴落在老人手上的油纸伞上。细雨中也似有了血丝,已变成粉红色。
  这老人神态却很悠闲,正仰首看天,嘴角居然还带着微笑。
  仔细一看他的脸,赫然竟是刚才提着包袱进来的老头子。
  龙四脸色铁青,凝视着画里的老人。欧阳急眼睛里竟已现出红丝,眉宇问充满了杀气,紧握双拳,冷笑着喃喃道:“很好,果然来了,来得倒早……”
  他话未说完,刚才那镖客忽然一声惊呼倒了下来,脸上的表情惊怖欲绝,一口气竟似已提不上来。欧阳急变色道:“你怎么样了?”
  这镖客喉咙里“格格”作响,却已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龙四沉着脸,厉声道:“他想必是路上中了暑,抬他下去歇歇,就会好的。”
  欧阳急还想说什么,却被龙四以眼色止住。
  小雷还在一大碗、一大碗的喝着酒,对别的事仿佛完全漠不关心。
  龙四忽又笑了笑,道:“雷公子真是江海之量,无人能及,只可惜在下等已无法奉陪了。”
  他虽然还在笑着,但称呼却已改变,脸色也冷淡下来。
  小雷也不答话,举起酒坛,一口气喝了下去,“砰”的,将酒坛摔得粉碎,拍了拍手站起来道:“好,走吧。”
  龙四道:“雷公子请便。”
  小雷道:“请便是什么意思?”
  龙四勉强笑道:“雷公子与在下等本不是走一条路的,此刻既已尽欢。正好分手。”
  小雷盯着他,良久良久,忽然仰面而笑,道:“好,好朋友,龙刚龙四爷果然是个好朋友。”
  龙四却沉下了脸,道:“我们不是朋友。”
  小雷道:“是。”
  龙四道:“不是!”
  小雷道:“我们是朋友也好,不是也好,反正我跟你走的是一条路。”
  龙四道:“不是。”
  小雷道:“是!”
  龙四盯着他,良久良久,忽然仰面长叹道:“你为何一定要跟着我走?”
  小雷道:“因为我这人本就是天生的骡子脾气。”
  他拍了拍欧阳急道:“你说是不是?”
  欧阳急道:“不是。”
  小雷道:“是。”
  龙四道:“做骡子并没有什么好处。”
  小雷道:“至少有一点好处。”
  龙四道:“哦?”
  小雷道:“骡子至少不会出卖朋友,朋友有了危难时,他也不会走,你就算用鞭子去抽他,他说不走,就是不走。”
  龙四看着他,眼睛里似已充满了热泪,忽然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他们没有再说什么。
  这种伟大的友情,又有谁能说得出?
  第五回 血与泪
  纤纤垂着头,仿佛不敢去看对面坐着的小侯爷,却轻轻回答了他问的话:“我姓谢。”
  一个青衫白发的老人,踽踽独行在山道间,嘴角带着丝神秘而诡谲的微笑。
  天上乌云密布,突然一声霹雳,闪电自云层击下,亮得就像是金龙一样。
  健马惊嘶,人立而起。镖车的联伍立刻软瘫停顿。
  龙四须发都已湿透,雨珠一滴滴落下,又溶入雨丝中。他的人似已被钉在马鞍上,动也不动,一双眼睛也一动不动的盯着前面走过来的这青衫老人。
  老人却似根本没有看见道上有这一行人马,只是抬起头看了看天色,喃喃道:“奇怪,谁说有飞龙在天的?我怎么看不见?难道那只不过是条死龙而已。”
  欧阳急大喝:“这条龙还没有死。”
  喝声中,他手里的乌梢鞭已向老人抽过去,果然就像是条毒龙。
  两人相隔还在两丈开外,乌梢鞭却有四丈,鞭梢恰巧能卷住老人的脖子。
  老人居然还在慢慢的往前走,眼见乌梢鞭卷过来,手里的油纸伞忽然收起,往下一搭,已搭住了横卷过来的长鞭。刹那间,鞭梢已在伞上绕了三转。
  老人的伞突又撑起,只听“崩”的一声,柔软的鞭梢已断成了七八截。欧阳急脸色变了,龙四也不禁动容。
  老人眯着眼睛一笑,望着地上的断鞭,喃喃道:“这条龙现在总该死了吧。”
  欧阳急厉声喝道:“你再看这个。”
  他身子一长,脚甩蹬,人离鞍,斜斜窜起一丈,凌空翻身,一个“辰州死人提”,数十点寒星分别由背、肋、袖、手、足,五处暴射而出。
  这中原四大镖局中的第一号镖师,人虽暴躁,武功却极深厚,而且居然还是暗器高手。
  无论谁要在一刹那间发出数十件暗器来,都绝不是件容易事。
  无论谁要在一刹那间,避开数十件暗器,自然更不容易。
  老人正眯着眼睛在看,从头到脚连动都没有动,但手里的油纸伞却突然风车般旋转起来,突然间已化成了一道光圈。只听“叮、叮、叮”一连串急响,数十点寒星已在一瞬间被震飞。
  欧阳急发射暗器的手法有很多种,有的旋转,有的急飞,有的快,有的慢,有的后发先至,有的在空中相击。
  老人击落暗器的方法却只有一种,显然也正是最有效的一种。
  无论是用什么力量射来的暗器,只要一触及他的油纸伞,就立刻被震得飞了回去。
  原路飞了回去,反打欧阳急——当然也不会真打着欧阳急。欧阳急已掠回马鞍,瞪着他,瞪着他手里的这柄伞,无论谁现在都已看出,这当然绝不是柄油纸伞。
  龙四沉着脸,忽然道:“原来阁下竟是‘阎罗伞’赵飞柳赵大先生。”
  老人又眯着眼睛笑了,道:“究竟还是龙四爷有些眼力。”
  龙四冷笑了一声,道:“赵大先生居然也入了血雨门,倒是件想不到的事。”
  阎罗伞道:“只怕你想不到的事还多着哩。”
  他忽然回手向道旁的山壁一指,道:“你再看看他是谁?”
  壁立如削,寸草不生,哪有什么人?可是他的话刚说完,突听“当”的一声,火星四溅。
  一样东西突然斜斜飞来,插入了坚如钢铁的山石,赫然竟是柄宣花大斧。
  接着,对面的山崖上,又飞来条长索,在斧头上一卷,拉得笔直,封住了这条路。
  黝黑的长索在雨中闪着光,竟看不出是用什么绞成的。
  四个人慢慢的从长索上走了过来,就好像走在平地上一样。
  第一人豹眼虬髯,敞开了衣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膛,仿佛有意要向人夸耀他身上野兽般的胸毛,夸耀他的男性气概。
  第二人长身玉立,白面无须,腰悬一柄长剑,走路一扭一扭,竟带着三分娘娘腔。
  看来他年轻时,必定是个美男子,只可惜现在也已有四十五岁,无论将胡子刮得多干净,也掩不住自己的年纪。
  第三人是个瘦长的黄面大汉,背上斜插着柄鬼头刀。
  第四人又瘦又干,却像是个活鬼。
  这四人施施然从对面山崖上走下来,相貌虽不惊人,气派却都不小。
  欧阳急冷笑道:“原来五殿阎罗已全都入了血雨门,倒真是可贺可喜。”
  赵大先生眯着眼睛笑道:“看到了阎罗伞,你就该知道阎罗斧,阎罗剑,阎罗刀,阎罗索,已全都到了这里。”
  欧阳急道:“这里也不是阴司鬼狱,这么多阎罗来干什么?”
  赵大先生道:“来要你们的镖车和镖旗。”
  欧阳急道:“不多不多,却不知你们还要什么?”
  赵大先生道:“只要将镖车和镖旗留下来,每个人再留下一只手,一条腿,你们和血雨门的这笔账就算清了。”
  欧阳急道:“否则呢?”
  赵大先生沉下了脸道:“否则你们这三十六个人的头颅,只怕就全都得留下来。”
  欧阳急忽然纵声狂笑道:“好,我们的头颅全都在脖子上,你就来拿吧。”
  赵大先生冷冷道:“那倒也不太困难。”
  龙四一直纹风不动,稳坐雕鞍,突然一伸手,厉声道:“枪。”
  丈四长枪,枪头红缨如血。“夺”的,长枪又钉在地上,龙四厉声道:“龙某久已想领教领教五殿阎罗的绝技,是哪一位先过来?”
  赵大先生道:“五位。”
  他又眯着眼睛一笑,道:“这不是较技比武,这是拦路打劫,那倒用不着讲什么武林规矩,反正你们的人比我们多了八九倍。”
  最后一个字出口,长索上的阎罗剑突然轻飘飘飞起,只一闪,已掠入镖车队伍里。
  剑光一闪,一声惊呼,血光飞溅,已有个趟子手倒了下去。
  这人走起路来虽有些扭扭捏捏,但出手却是又狠,又准,又快。
  黄面大汉身子腾空,一刀砍向欧阳急。阎罗索弯腰一提长索,插在山壁上的宣花大斧就已飞起。阎罗斧纵身接住,反手一斧头,砍在欧阳急的马头上。
  欧阳急刚避开一刀,坐骑已惨嘶倒地。
  阎罗索的长索却已向当头一辆镖车上斜插着的镖旗卷了过去。
  那边赵大先生已接着了龙四爷的长枪。长枪虽如游龙,怎奈赵大先生的身形又轻又滑,专找空门,一时间龙四的枪法竟施展不开。
  何况他不但要照顾自己的人,还要照顾他坐下的爱驹。
  这时阎罗爷也已冲入镖车队伍中,一剑一斧,一刚一柔。惨呼声中,又有五个人倒下。
  长索卷向镖旗,一个镖师立刻迎上去,以身护旗,谁知长索一勾,已卷住了他的咽喉。
  只听“格”的一响,他头颅已软软的歪到一边,人也软软的倒下。
  “五殿阎罗”同出同进,身经百战联手攻击时,本就配合得很好。
  何况这一战时候、地方,都是他们自己选的,每一个步骤,也许都已经过很周密的计划,所以一出手就已占了上风。这一战对龙四说来,实在不好打。
  小雷坐在马鞍上,看着。血战虽已开始,但也不知为了什么,竟没有一件兵刃往他身上招呼过来。这也许只因为他看来太落魄,太潦倒,所以别人认为他根本就不值得下手。
  他也只是坐着,看着,座下的马惊嘶跳跃,他却纹风不动,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他身上的神经若不是铁铸的,就是已完全麻木。可是他既然不动,为什么要来呢?
  他是不是在等机会。阎罗剑剑光如匹练,纵横来去,忽然后退了三步,反手一剑刺向他肋下。
  这些人毕竟还是不肯放过他——三十六条命,全都得留下。
  小雷皱了皱眉,还没有闪避,突见红缨一闪,一柄长枪斜斜刺来,架住了长剑。
  龙四大喝道:“他不是我们镖局的人,你们不能伤他……”
  声音突然停顿,左腿血流如注。他虽然为小雷架开了一剑,自己的腿却已被阎罗伞锋利的边沿划破条七寸长的血口,若不是他座下的乌骓马久经战阵,这条腿只怕就要废了。
  小雷紧咬着牙,目中似已有热泪盈眶。
  这时阎罗斧已陷入重围,阎罗剑长剑一展,立刻冲了过去,冲开了一条血路。
  阎罗索手中的长索,却已终于卷住了镖旗,随手一抖,镖旗冲天飞起,随着长索飞回。
  这杆镖旗若是落入他手里,镖局的招牌就算已砸了一半。
  赶来护旗的镖师眼睛都红了,大吼一声,整个人向镖旗扑了过去。
  谁知长索凌空又一抖,已毒蛇般卷住了他的咽喉。
  阎罗索左手一抄,已将镖旗接住,右手抽紧,长索勒入了这镖客的咽喉,他身子立刻重重的从半空中掉下来,舌头一寸寸伸出,看来说不出的怪异可怖。
  阎罗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右手还在不停的将长索抽紧,眼睛盯在左手的镖旗上,嘴角已不禁露出得意的微笑。
  欧阳急的眼睛也红了,狂吼着想扑过来,怎奈面前的一柄鬼头刀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一瞬间又砍下了七八刀。
  就在这时,刀光剑影中,突然有一条人影急箭般窜出,一伸手,就已扣住了阎罗索的脉门。
  他一只手拿住镖旗,一只手抽动长索,正在志得意满,满心欢喜,哪里想得到凭空又会多出个这样的高手来。
  他甚至连这人的样子都没有看见,脉门已被扣住,大惊之下,左手回刺,以镖旗的旗杆作短矛,直刺这人的胸膛。
  只可惜这时他右半边身子发麻,左手的举动已不及平时灵便,一着刺出,左手的腕子也被扣住,身子突然已被人高举在半空中。
  小雷终于等到了他的机会。他一出手,就已将阎罗索制住,双手高举,大喝道:“你们看看这是什么?”
  赵大先生回头看了一眼,脸色立刻变了,凌空侧翻,退出了两丈。
  一刀,一剑,一斧,也全都住手,退出两丈,三个人脸上全都充满了惊讶怀疑之色。
  谁也想不到这么样一个落魄潦倒的少年,竟有这样的武功。
  赵大先生沉着脸,厉声道:“放下他,我们就放你走。”
  小雷淡淡道:“我若要走,早就走了。”
  赵大先生道:“你放不放?”
  小雷道:“你若是我,你放不放?”
  赵大先生道:“你想怎么样?你若放下他,我们就走,你看如何?”
  小雷道:“好!”
  “好”字出口,他的人已向赵大先生冲了过去。
  赵大先生看着他手里高举着的阎罗索,正不知是该迎上去,还是该退下。
  谁知小雷身子突然一转,竟将阎罗索当做武器,重重的向那黄面大汉抡了过去。
  黄面大汉一惊,不由自主抬刀招架,却忘了对方的武器是自己的兄弟。
  只听一声惨呼,阎罗索的右肩已被这一刀削去了半边,鲜血雨点般洒出,溅在黄面大汉脸上。
  黄面大汉狂吼一声,手里的刀也不要了,张臂接住了阎罗索的身子,嘎声道:“你……”
  阎罗索眼珠子已凸了出来,瞪着他,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黄面大汉第一个字说出,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来。
  惨呼发出时,小雷已将阎罗索脱手掷出,他自己的人却向阎罗斧扑了过去。
  这时黄面大汉的刀头刚飞出他兄弟的血雨,阎罗斧似已吓呆了。
  等他发现有人扑过来,挥斧砍下时,小雷已挤身而入,左肘一个肘拳打在他肋下,右手拧住了他的左腕。
  阎罗剑变色轻叱:“放手!”
  剑光一闪,刺入了小雷的肩头,自后面刺入前面穿出。小雷却还是没有放手,只听“格”的一声,阎罗斧左臂已断,整个身子也已被他抡起。阎罗剑脸如死灰,想拔剑,再刺。
  谁知小雷竟以自己的血肉挟住了剑锋,他身子向左转,阎罗剑也被带着向左转,只听剑锋磨擦着小雷的骨头,如刀刮铁锈。
  若非自己亲耳听见,谁也想不到这种声音有多么可怕。
  阎罗剑只觉牙根发酸,手也有些发软,简直已不能相信自己这一剑刺着的是个活人。
  小雷是个活人。阎罗剑惊觉这事实时,已经迟了。
  小雷的身子突然向后一靠,将自己的人向剑锋上送了过去。
  他肩头的剑锋本只穿出六七寸,现在一柄三尺七寸长的青锋剑竟完全从他肩头穿了出来,直没到剑柄。阎罗剑看着自己的剑没入别人的身子,他自己的眼睛里反而露出惊怖欲绝之色。
  然后,他就听见了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两人身子一靠近,小雷的肘拳就已击上了他的胸膛。
  他的人,忽然间就像是个已被倒空了的麻袋,软软的倒了下去,恰巧倒在刚从半空落下的阎罗斧身上,两张脸恰巧贴在一起。
  一张白脸,一张黑脸,脸上同样是又惊讶,又恐惧的表情。
  他们不能相信世上有这种人,死也不信。
  所有的动作,全都是在一刹那间发生的——忽然发生,忽然就已结束。
  长剑还留在小雷身上,剑尖还在一滴滴的往下滴着血。
  小雷苍白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变形,但身子却仍如标枪般站在地上。
  赵大先生看着他,似已吓呆了。连欧阳急都已吓呆了。
  他们惊骇的,并不是他出手之快,而是他那种不顾死活的霸气,杀气。
  小雷瞳孔渐渐在收缩,目光显得更可怕,就像是两根发光的长钉,钉在赵大先生脸上。
  赵大先生嗄声道:“我们说好的,你放下他,我们就走。”
  小雷道:“我已放下了他。”
  他的确已放下了阎罗索,血淋淋的放在那黄面大汉怀里。
  赵大先生一双眼睛不停的在跳,道:“可是你为什么要出手?”
  小雷冷冷道:“我几时答应过你不出手的?”
  赵大先生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红,咬着牙道:“好,你好,很好……”
  小雷道:“你现在是不是还不想走?”
  赵大先生看了看倒在血泊中的尸身,又看了看龙四,惨笑道:“我能走?”
  龙四道:“他说你能走,你就能走,他无论说什么都算数。”他眼睛发红,热泪已将夺眶而出。
  赵大先生看着他,忽然跺了跺脚,道:“好,我走。”
  小雷冷冷道:“最好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赵大先生垂下头,道:“我知道,越远越好……”
  他忽又抬起头,瞪着小雷,嘶声道:“只不过,你究竟是什么人?”
  小雷道:“我……我也姓龙,叫龙五。”
  赵大先生仰面长叹,道:“龙五,好一个龙五,好一个龙五……早知有这样的龙五,又何苦来找龙四……”
  他声音越说越低,忽又跺了跺脚,道:“好,走,走远些也好,江南有这么样一个龙五,哪里还有我们走的路。”
  地上的血还未干透。血战却已结束。
  小雷看着赵大先生他们去远,脚下突然一个踉跄,似已再也支持不住。他毕竟是个人,毕竟不是铁打的。
  龙四抛下长枪,赶过来扶住他,满眶热泪,满心感激,颤声道:“你……”他喉头似也被塞住。
  小雷脸上已苍白得全无血色,满头冷汗比雨点更大,忽然道:“我欠你的,已还了多少?”
  龙四道:“你……你从没有欠过我。”
  小雷咬着牙道:“欠。”
  龙四看着他的痛苦之色,只有长叹道:“就算欠,现在也已还清了。”
  小雷道:“还清了就好。”
  龙四道:“我们还是不是朋友?”
  小雷道:“不是。”
  龙四面上也露出痛苦之色,道:“我……”
  小雷忽又打断了他的话,道:“莫忘了你是龙四,我是龙五。”
  龙四看着他,热泪终于夺眶而出,忽然仰天大笑道:“对,我们不是朋友,是兄弟,好兄弟……好兄弟……”他紧紧握住小雷的手,似乎再也不愿放松。
  小雷充满痛苦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喃喃道:“我从来没有兄弟,现在有了……”
  他的人忽然倒下,倒在龙四肩上。欧阳急看着他们,镖师和趟子手也在看着他们,每个人眼睛里都是潮湿的,也不知是雨水?还是热泪?
  地上的血已淡了,脸上的泪却未干。他们的友情,是从血泪中得来的——你是否也见过这样的朋友?这样的朋友,世上又有几个?
  剑已拔出,已拔出了三天。小雷却仍在昏迷中。他的泪已流尽,血也已流尽。
  他已做了他应该做的事,还了他应该还的债。他是不是已不想再活下去?
  三天,整整三天,他的灵魂和肉体都像是在被火焰煎熬着,不停的在昏迷中狂吼,呓语,不停的在呼唤着两个人的名字:“纤纤,我对不起你,无论你怎么样对我,我都不会怪你。”
  “龙四,我也欠你的,也永远还不清。” 
  这些话,他一直在断断续续,反反复复的说着,也不知说了多少遍。龙四也不知听了多少遍。
  他一直守候在床前,每听一次,他热泪总是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他脸上的皱纹更深、更多,眼眶已渐渐陷了下去,银丝般的白发也已稀落。三天,整整三天,他没合过眼睛。
  欧阳急静静的坐在旁边,他来劝龙四回屋歇一歇,已不知劝过几次。
  现在他已不再劝了,因为他已明白,世上绝没有任何力量,能将龙四从这张床旁边拉走的。
  你就算砍断他的腿,将他抬走,他爬也要爬回这里来。
  欧阳急看着他们,心里也不知是感动?是难受?还是欢喜?
  看到他终生敬佩的人,能交到这样一个朋友,他当然感动欢喜。
  但这两个朋友,一个已倒了下去,命若游丝,另一个又能支持到几时?
  刚安安静静睡了一下子的小雷,忽然又在挣扎翻滚,就像是在跟一个看不见的恶魔搏斗,苍白的脸已被高热烧得通红,满头冷汗如雨:“纤纤……纤纤……还有我的孩子,你们在哪里?在哪里?……”他像是要挣扎着跳起来,冲出去。
  龙四咬着牙,按住了他,用尽平生力气才能按住他。
  小雷突然张开眼睛,眼睛里布满血雨般的红丝,狂吼道:“放开我,我要去找他们……”
  龙四咬着牙道:“你先躺下去,我……我替你去把他们找来,一定能找回来。”
  小雷瞪着他道:“你是谁?”
  龙四道:“我是龙四,你是龙五,你难道已忘记了吗?”
  小雷又瞪了他很久,好像终于认出了他,喃喃道:“不错,你是龙四……我是龙五……我欠你的,还也还不清。”
  他眼睑渐渐合起,似又昏昏迷迷的睡着。龙四仰面长叹,倒在椅子上,又已泪痕满面。
  欧阳急忍不住长长的叹息了一声,黯然道:“你说的不错,他心里的确有很多说不出的痛苦,我只怕……只怕……”
  龙四握紧双手道:“只怕什么?”
  欧阳急叹道:“他自己若已不愿活下去,就没有人能救得了他了。”
  龙四突然大吼,道:“他一定会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他不能死……”
  欧阳急黯然道:“你无论为他做了什么事,他连谢都不谢就走,但等你有了危险,你逼着要他走时他反而不走了——这样的朋友世上的确已不多,的确不能死,只不过……”
  龙四道:“只不过怎么样?”
  欧阳急道:“只不过他气血已衰,力已枯竭,还能救他的,恐怕只有一个人了。”
  龙四道:“谁?”
  欧阳急道:“纤纤。”
  龙四一把抓起他的手,道:“你……你知道她是谁?你能找得到她?”
  欧阳急叹息着摇了摇头。
  龙四放开手,脸色更阴郁,黯然道:“若是找不到纤纤,难道他就……”声音忽然停顿,紧紧闭上了嘴,但嘴角还是有一丝鲜血沁了出来。
  欧阳急骇然道:“你……”
  龙四挥手打断了他的话,指了指床上的小雷,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突听一人冷冷道:“纤纤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名医,就算找不到她,也一样有人能治好这姓雷的。”
  龙四还没有看到这说话的人,已忍不住脱口问道:“谁?”
  这人道:“我。”
  这里是个客栈的跨院,房门本来就是虚掩着的。
  现在门已开了,一个人站在门口,长裙曳地,白衣如雪,脸上还蒙着层轻纱,竟是个风华绝代潇洒出尘的少女。
  她究竟是人间的绝色?还是天上的仙女?龙四看着她,慢慢的站了起来。
  欧阳急已抢着问道:“你是什么人?”
  丁残艳淡淡道:“一个想来救人的人。”
  欧阳急道:“你真能治得好他?”
  丁残艳道:“否则我又何必来?”
  龙四喜动颜色道:“姑娘若是真能治好他的伤,龙四……”
  丁残艳道:“你就怎么样?是不是也送我一万两银子?”
  她冷冷接着道:“救人一条命,和杀人一条命的代价,在你看来是不是差不多?”
  龙四脸色变了变,苦笑道:“只要姑娘能治好他,龙四纵然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丁残艳道:“真的?”
  龙四道:“丝毫不假。”
  丁残艳淡淡的道:“看来你龙四倒真不愧是他的好朋友,只可惜你那区区一点家财,我还未看在眼里。”
  龙四道:“姑娘要什么?要龙四一条命?”
  丁残艳冷笑道:“你一条命又能值得了几文?”
  欧阳急额上青筋又暴起,道:“姑娘要的是什么?”
  龙四道:“姑娘请吩咐。”
  丁残艳道:“将这姓雷的交给我带走,我怎么治他,你不许过问。”
  龙四变色道:“你……你要将他带到什么地方去?”
  丁残艳道:“那也是我的事。”
  龙四后退了几步,倒在椅子上,脸色又黯淡了下来。
  丁残艳冷冷的看着他,道:“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跟我都没什么关系,只不过我告诉你,这姓雷的气血将枯,已是命若游丝,你能找得到的名医大夫,绝没有一个人能治得好他。”
  龙四沉吟着,道:“姑娘贵姓?”
  丁残艳道:“丁。”
  龙四道:“大名?”
  丁残艳冷笑道:“反正我不叫纤纤。”
  龙四抬起头,凝视着她,缓缓道:“丁姑娘对我这兄弟的事,好像知道得不少。”
  丁残艳道:“你的事我也知道得不少。”
  龙四勉强笑了笑,又问道:“姑娘是不是认得他?”
  丁残艳道:“我也认得你,你叫龙刚。”
  龙四眼睛中忽然发出逼人的光,沉声道:“姑娘是不是跟他有些……有些过节?”
  丁残艳也瞪起眼,道:“你难道以为我跟他有仇?所以想将他骗走,好收拾他?”
  龙四道:“我……”
  丁残艳冷笑道:“我若想收拾他,随时随地都可以动手,用不着将他带走,何况,他的人本就快死了,也用不着我再动手。”
  龙四回过头,看着又陷入昏迷的小雷,突然咳嗽起来。
  丁残艳道:“我只问你,你答不答应?若不答应,我立刻就走。”
  龙四长长叹了口气,道:“姑娘请便吧。”
  丁残艳脸色似也变了变,道:“你要我走?你宁可看着他在这里等死?”
  龙四沉着脸,缓缓道:“姑娘与我素昧平生,他却是我的兄弟,我怎么能将他交给一个陌生人?”
  丁残艳冷笑道:“好,那么你最好就赶快替他准备后事!”她果然再也不说一句话,扭头就走。
  龙四紧握着双拳,等她走出了六七步,突然大声道:“姑娘请等一等。”
  丁残艳道:“我没功夫等你。”她嘴里虽这么说,脚步却已停下。
  龙四道:“姑娘一定要将他带走,才肯救他?”
  丁残艳也不回头,道:“我刚才已说得很清楚。”
  龙四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向欧阳急打了个眼色,两人并肩作战三十年,心意已相通,突然同时冲了出去。欧阳急一指如鹰爪,闪电般抓向她的左肩。
  龙四出手如电,急点她后背“神堂”、“天宗”、“魂门”三处大穴。谁知她背后仿佛也生了双眼睛,长袖一拂,凌空翻身,竟从他们头顶上倒掠了过去,轻飘飘的落在小雷床头。
  龙四一着失手,霍然转身,冲进来,丁残艳的手已搭上了小雷咽喉上的“天突”穴,冷冷道:“我现在若要收拾他,是不是很容易?”
  龙四看着她的这只纤纤玉手,脸上已无人色,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
  丁残艳冷笑道:“就凭你们两个人,若想将我制住,逼着我来治他,只怕是在做梦。”
  她长袖又一拂,从龙四身旁走过去,头也不回的走出了门。
  龙四脸上阵青阵白,突然大声道:“姑娘请等一等。”
  这次丁残艳却连睬都不睬他。
  龙四也转身冲出了门,道:“姑娘请回来,我……我让姑娘将他带走就是。”
  丁残艳这才回过身,冷冷一笑,道:“你早就该答应的。”
  客栈门外,停着辆很华贵的马车。一个梳着条长辫的小姑娘,为他打开了车门。
  龙四亲手将小雷抱入了车厢里,只觉得小雷火烫的身子突然已变得冰冷。
  他轻轻的放下这冰冷的身子,却还是紧握着一双冰冷的手,久久不能放开。
  丁残艳道:“你还不放心让我带他走?”
  龙四长长叹息,终于放下手,转过身道:“姑娘……丁姑娘……”
  丁残艳道:“有什么话快说。”
  龙四惨然道:“我这兄弟就……就全交付给姑娘你了。”
  丁残艳看着他脸上的凄惨之色,藏在轻纱里的一双眼睛,似乎也已有些潮湿,咬着嘴唇道:“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他的,只要他的伤一好,你们还可以相见。”
  龙四道:“多谢姑娘……”
  他声音都已哽咽,长长吐出了口气,才接着道:“寒舍在京城里的铁狮子胡同,但望姑娘能转告我这兄弟,叫他……”
  丁残艳道:“我会叫他去找你。”
  龙四道:“我还有样东西,也想请姑娘等他伤势痊澈后,转交给他。”
  丁残艳道:“什么东西?”
  龙四一挥手,就有个人牵着匹黑里发光,神骏非凡的乌骓马过来。
  丁残艳也忍不住脱口说道:“好马。”
  龙四勉强笑了笑,道:“只有我兄弟这样的英雄,才能配得上这样的好马。”
  丁残艳声音也柔和了起来,道:“你送给他这匹马,是不是叫他好骑着快去找你?”
  龙四道:“他比我更需要这匹马,因为他还要去找……”
  他语声突然停顿,因为他已隐约感觉到,这位丁姑娘仿佛很不喜欢听到别人说起“纤纤”这名字。
  丁残艳的声音果然又冷淡了下来,冷冷道:“我替他治伤,是为了我自己高兴,只要他的伤一好,随便去找谁都没关系。”
  龙四慢慢的点了点头,躬身长揖,道:“那么……我这兄弟,我就全交给姑娘你了。”
  他将这句话又说了一遍,每个字都说得好像有千斤般重。然后他就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走了进去。
  乌骓马突然引颈长嘶,嘶声悲凉,似也已知道自己要离别主人。
  龙四没有回头,没有再看,但面上却已有两行泪珠滚滚流下……
  小雷蜷伏在车厢里,连呼吸都已微弱。
  那垂着长辫的小姑娘,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忽然笑了笑,道:“这人本来是不是长得很好看?”
  丁残艳懒洋洋的斜倚在角落里,痴痴的看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很久,她才点了点头,道:“他本来的确好看得很。”
  小姑娘又皱起了眉尖,道:“可是他受的伤可真不轻,我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身上受了这么多伤的人。”
  丁残艳冷冷道:“那只因为他总是喜欢跟别人拼命。”
  小姑娘眨着眼道:“为什么?拼命又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他为什么喜欢拼命?”
  丁残艳轻轻叹了口气,道:“鬼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小姑娘眼珠子转动,忽又问道:“小姐你真有把握能治好他的伤?”
  丁残艳道:“没有。”
  小姑娘又张大了眼睛,道:“他的伤是不是有希望能治得好呢?”
  丁残艳道:“没有。”
  小姑娘脸色已发白,忍不住问道:“既然治不好,小姐为什么要带他回去?”
  丁残艳面上的轻纱阵阵拂动,过了很久很久,才平静下来。
  又过了很久很久,她才一个字一个字的慢慢说道:“因为我要看着他死。”
  小姑娘骇然道:“看着他死?”
  丁残艳一只手紧握自己的衣襟,指节已发白,却还是在颤抖。
  她说话的声音也在颤抖:“因为我不能让他死在别人怀里,他要死,也得死在我面前。”
  第六回 烟雨迷蒙
  纤纤垂着头,看着自己脚上的鞋子。鞋子露出裙边外,水红色的宫缎。鞋尖上镶着粒拇指般大的明珠。裙子是织金的,在灯下闪动着柔和而美丽的金光,与珠光辉映。
  这正是世上最能令少女们动心的光芒。
  八个穿着织绵短褂,百折湘裙的少女,低着头,垂着手,肃立在她身旁,用眼角偷偷瞟着她,目光中又是羡慕,又是妒忌。
  她很了解她们的心情,因为她也还年轻。因为她自己以前的身份,也跟她们完全一样。
  但忽然间,一切事全都改变了,檐下的燕雀已飞上云端,变成了凤凰。
  这变化简直就好像在做梦一样,她甚至还未清醒,已变得高高在上。
  仿佛就为了证明这不是梦,她慢慢的伸出手,去端桌上的茶。
  她的手刚伸出,已有人替她将茶捧了上来。岂止是一杯茶,她知道自己无论要什么,只要开口,就立刻会有人送来。这不是梦,绝不是。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却宁愿这是一场梦,宁愿重回到梦还没有开始的时候……
  暮春三月,江南的春雨总是迷人的,春雨是那么轻柔,就像是烟雾一样。
  绿油油的草地,在春雨中看来,柔软得又像是情人的头发。
  她一只手挽着满头长发,一只手提着鞋子,赤着脚,在绿草上跑着。
  雨丝已打湿了她的头发,春草刺得她脚底又疼又痒。她都不在乎。
  因为她就要去会见她的情人了,只要能见到他,倒在他怀里,她什么都不在乎。
  那才是梦,比梦更美丽的梦。只要想到那种甜蜜的温馨,她的人就似已将醉了。
  那美丽的梦境,是被谁破坏的呢?
  只要想起那个人,想起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她的心就好像被针在剌着:“总有一天,我会要你后悔的。”
  对面一个慈祥而端庄的中年妇人,正在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姑娘已拿定了主意么?”
  没有回答。
  纤纤的手在揉着一团茉莉花,已揉碎了,忽然抬起头来嫣然一笑,道:“你为什么不请他来自己跟我说?无论什么话,我都希望他能自己告诉我。”
  欧阳急一身青衣,头戴竹笠,打马飞驰,总算已追上前面那辆黑漆马车。
  龙四的乌骓马,已被人用根长绳系在车辕后。
  这也曾纵横江湖的名驹,竟似很了解主人的苦心,竟不惜委屈自己,跟在一匹拉车的驽马后面走,忍受着被车轮扬起的尘土。欧阳急不禁长长叹息。
  他了解,但也为了小雷这样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值得的。
  “盯着那辆马车,查出她们的落脚处。”
  “你还不放心。”
  “我也知道丁姑娘若有伤害小雷的意思,早已可下手,可是我……”
  “可是你为什么要让她将小雷带走?”
  “我只有这么做,只要能治好小雷,她就算要将我的头带走,我都答应。”
  欧阳急咬着牙,勉强控制着自己,生怕眼中的热泪流下。
  车马已驰入了前面一个小小的市镇,在道旁的茶亭旁歇下。
  赶车的壮汉已下了马车,正在喝茶,车厢里却没有人出来。欧阳急也远远停下。
  现在虽然也没有人认得出他,但他还是不能不分外小心。
  “你一定要分外小心,那位丁姑娘绝对不是个平凡的人,我走江湖走了几十年,非但看不出她的身份来历,连她的武功家数都看不出来。”
  “我明白。”
  “她来救小雷,绝不是为了她自己高兴,她一定有某种很特别的目的,我们若查不出她的身份和来意,我怎么能放心?”
  “我明白。”
  龙四的意思,他当然明白,可是他也想不出这丁姑娘来救小雷,会有什么特别的目的。
  赶车的壮汉一口气喝了三大碗茶,又在茶亭边的摊子上,乱七八糟买了一大包吃的,找了块树阴一坐,跷起了二郎腿,享受起来。
  欧阳急越来越觉不对了。像丁残艳那样的脾气,怎么会坐在车厢里等她的车夫在外面大吃大喝?何况车子上还有个重伤垂危的人。
  但车子的确是那辆车子,后面那匹乌骓马,他更不会认错。
  欧阳急又沉住气,等了半天,只见那壮汉吃完了,又喝了两大碗茶,斜倚在树下,帽子盖住了脸,居然睡着了。
  这实在更不像话,欧阳急本来就是烈火般的脾气,哪里还沉得住气,打马急驰过去,经过那辆大车扭头一看。车窗开着,车厢里竟是空的。人呢?
  欧阳急真急了,一跃下马,一个箭步窜过去,一把揪住了那壮汉的衣襟,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壮汉本来还想还手,但身子被人家揪起,竟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他就算再蛮,也知道这庄稼打扮的小个子,不是什么好来头。
  欧阳急瞪着他,厉声道:“人呢?”
  壮汉道:“什……什么人?”
  欧阳急道:“车上的人。”
  壮汉道:“你说的是那两位姑娘?”
  欧阳急道:“还有个病人。”
  壮汉道:“他们把车子换给了我,就赶着我的车走了。”
  欧阳急变色道:“你说什么?”
  壮汉道:“我本来也是赶车的,赶的是辆破车,谁知那位姑娘却偏偏要跟我换,还饶上车子后面那么样一匹好马。”
  欧阳急的手一紧,怒道:“放你的屁,天下哪有这种好事?”
  壮汉的脚已悬空,咧着嘴道:“我也想不通是怎么回事?但却真有这么样一回事,我若说了半句假话,叫我天诛地灭,不得好死。”这人四四方方的脸,满脸老实相,的确不像是个会说谎的人。
  欧阳急也是老江湖了,看人也不大会看错的,跺了跺脚,又问道:“你们在哪里换的车?”
  壮汉道:“就在前面的路口。”
  欧阳急道:“是不是那条三岔路口?”
  壮汉道:“就是那路口。”
  欧阳急道:“你看见她们从哪条路去了?”
  壮汉道:“我捡了这么大的便宜,生怕她们又改变主意,走还来不及,怎么还敢去留意别人。”这倒是实话,无论谁捡了这个便宜,都一定会赶快溜之大吉。
  欧阳急道:“你那辆车子是什么样子的?”
  壮汉道:“是辆破车,车上挂着蓝布帘子,上面还有我的字号。”
  欧阳急道:“什么字号?”
  壮汉道:“朋友们都叫我大公鸡,我就在上面画了个大公鸡。”
  欧阳急道:“好,我再让你占个便宜,也跟你换匹马。”他再也不说别的,解下了车后的乌骓,一声呼哨,已飞驰而去。
  壮汉怔了半晌,拾起了他那匹马的缰绳,喃喃道:“这下子我可吃亏了,吃了大亏。”
  这也是实话,欧阳急骑来的这匹马虽然也不错,比起那匹乌骓总差得远了。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这个吃了大亏的人,嘴角反而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欧阳急始终没有找到那辆破车。他奔回三岔路口时,座下的乌骓忽然失了前蹄,将他整个人从前面抛了出去,若不是他骑术精绝,这下子腿就要摔断。
  他正在奇怪,这匹久经战阵的名驹,怎么会突失前蹄?
  等他站起来回身去看时,乌骓竟已倒在地上,嘴角不停的在吐白沫。
  欧阳急手足冰冷,还没有赶过来,只听乌骓一声悲嘶,四条腿一阵痉挛,嘴里吐出的白沫已变成黑紫色,然后就渐渐僵硬。
  这匹纵横江湖多年的宝马,此刻竟像是条野狗般被人毒死在道旁。
  那一声悲嘶仿佛想告诉欧阳急什么秘密,只可惜它毕竟是匹马,毕竟说不出人的诡谲奸诈,它一双眼睛里竟似也有泪流下。
  欧阳急心胆俱裂,只恨不得立刻找到那貌如春花,毒如蛇蝎的女人。
  可是他始终没有找到。就连刚才那老老实实的壮汉,都似已忽然从世上消失了。
  龙四还没有睡着,眼睛里满是红丝,一听见欧阳急的脚步声,就从床上跃起,道:“你已找出了她们的落脚处?”
  欧阳急垂下头道:“没有。”
  龙四跺脚道:“怎么会没有?”
  欧阳急头垂得更低,道:“他们看破了我,那位丁姑娘就找我过去,要我回来转告你,她一定会治好小雷的伤,但我们却不许再去找她,否则……否则她就不管这件事了。”
  他每说一个字,心里都好像被针在刺着。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在龙四面前说谎,他不能不这么样说。龙四已老了,而且太疲倦,已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
  他若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只怕立刻就要口吐鲜血,一病不起。
  说谎有时也是善意的,只不过在这种情况下,说谎的人心里头的感觉,一定也远比被骗的人痛苦得多。
  龙四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她说她一定会治好小雷的伤。”
  欧阳急点点头,不敢接触龙四的目光。
  龙四黯然道:“不知道她会不会好好照顾我那……那匹马。”
  欧阳急道:“她一定会的。”
  若不是他勉强在控制着自己,只怕早已失声痛哭了起来。
  只有他知道,马已死了,人只怕也已没有希望。
  那恶毒的女人对一匹马都能下得了手,还有什么事做不出的?
  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样做呢?她若要杀小雷,刚才在这屋子里,她已有机会下手,何况小雷本已伤重垂危,根本已用不着她动手。
  欧阳急紧握双拳,他实在不懂——女人的心事,又有谁能懂呢?
  山谷。泉水玉带般从山上流下来,山青水秀。
  山麓下繁花如锦,围绕着三五间红墙绿瓦的小屋。
  一个垂着条辫子的小姑娘,正汲了瓶泉水,从百花间穿过去。
  小屋里已有人在呼唤:“丁丁,丁丁,水呢?”
  “水来了。”丁丁轻快的奔了过去,乌黑的辫子飞扬,辫梢结着个大红蝴蝶。
  小雷已洗过了脸。
  丁丁用棉布蘸着泉水,轻轻的擦去了他脸上所有的泥污和血迹,看着他满意的叹了口气,道:“这个人果然很好看。”
  丁残艳面上的轻纱已卸下,看来也有些憔悴,冷冷道:“等他死了,就不会好看了。”
  丁丁眨着大眼睛,道:“你看……他会不会死?”
  丁残艳不说话,但眼睛里却也不禁露出一丝忧虑。这也许是她平生第一次为别人的生命忧虑。
  丁丁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真希望他不要死,他和小姐你们真是天生的一对。”
  丁残艳咬着嘴唇,看着小雷,似已痴了,也不知是愁?是喜?
  小雷在床上不安的转侧着,好像又有双看不见的魔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微弱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起来,嘴里又在低低的呼唤:“纤纤……纤纤,你在哪里?……”
  丁残艳的脸色忽然变得铁青。
  丁丁却皱起了眉,道:“这个纤纤是谁?他为什么一直在叫她的名字?”
  丁残艳瞪着小雷,竟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
  “纤纤……纤纤……”小雷的呼唤声越来越低,嘴角却似露出了笑容,似已在梦中看到了他的纤纤。
  丁残艳突然冲了过去,一掌掴在他苍白的上,嗄声道:“纤纤早已忘了你,你若敢再叫她一声,我……我……我就杀了你。”
  小雷苍白的脸上已被掴出了五根指印,但却还是全无感觉。
  丁丁却已吓呆了,失声道:“他已经快死了,小姐,你……你为什么还要打他?”
  丁残艳咬着牙,道:“我高兴——我爱打谁就打谁,他若敢再叫那母狗的名字,叫一声我就割下他一块肉。”无论谁看到她这时的神情,都知道她既然说得出,就做得到。
  只可惜小雷看不见,“纤纤……纤纤……”他又在呼唤。
  丁丁的脸已吓得苍白。丁残艳身子颤抖着,突然一探手,从腰带里抽出柄新月般的弯刀。
  丁丁骇极大呼:“小姐,你千万不能真的……真的割他的肉,我求求你……”
  丁残艳紧握着刀柄,根本不睬她,突然一刀刺下,刺在小雷肩上。
  小雷身子在床上一跳,张开眼看了看她,又晕了过去。
  丁残艳慢慢的拔出刀,看着刀上的血,目中也流下泪来:“你为什么一直要叫她的名字,你为什么不问问我的名字。”她心里也像是在被刀刮着,突又反手一刀,刺在自己肩上。
  丁丁全身抖个不停,眼泪也一连串流下,流着泪道:“我明白了,龙四送他那匹马,为的就是要他骑着去找纤纤,所以你连那匹马都杀了……你根本就不想要他活着。”
  丁残艳跳起来,大声道:“这不关你的事,你出去。”
  丁丁凄然道:“好,我出去,可是小姐你……为什么要折磨别人?又折磨自己?”
  丁残艳嘶声道:“因为我高兴,我高兴……我高兴……”
  丁丁垂下头,流着泪慢慢地走出去,还没有走到门外,已可听到她的哭声。
  丁残艳没有听见,眼睛又在盯着手里的刀。刀上有他的血,也有她的血。
  他的血已流入她的伤口里。她抬起手,揉着自己的伤口,渐渐用力。
  她全身都疼得在发抖,在流着冷汗。可是,她的眼睛却渐渐亮了起来,亮得就好像有火在里面燃烧着……
  这究竟是恨?还是爱?只怕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楚,又有谁能分得清楚?
  暮色渐渐笼罩大地。丁残艳坐在床头,看着小雷,目光渐渐朦胧,头渐渐垂下。
  这些天来,她又何尝歇下来过?
  她不停的追踪,寻找,查访,忍受着断腕上的痛苦,忍受着寂寞和疲倦。
  这些又是为了谁?她实在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的男人,一个砍断她手的男人,一个她仇人的儿子爱得如此深,恨得又如此深。
  无论如何,他现在总算在她身旁了。他就算要死,也绝不会死在别人怀抱里。
  丁残艳垂下头,一阵甜蜜的睡意,轻轻的合起了她的眼睑……
  “纤纤,纤纤……”小雷突然又在挣扎,又在呼唤。
  丁残艳突然惊醒,跳起来,身子不停的颤抖。
  小雷苍白的脸又已变成赫红,身上又发起了高烧,神智似已完全狂乱,正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站在他床头的一个人,忽然大叫:“纤纤,你回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丁残艳咬着牙,一掌掴了下去。谁知小雷却位住了她的手。
  他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拉得那么紧,那么用力。她想挣扎,但她的人却已被拉倒在他怀里。
  他已拥抱住她:“纤纤,你休想走,这次我不会再让你走的。”
  丁残艳一口咬在他臂上:“放开我,纤纤已死了,你再也休想看见她。”
  “你没有死,我也没有死——只要你回来,我一定不会死的。”他伤口又在流血,但他却似完全没有感觉,还是抱得那么紧。
  她想推开他,可是他从来没有这样子抱过她,从来也没有人这样子抱过她。
  她力气竟也似忽然消失,咬着嘴,闭上眼睛,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
  泪流在他肩上,渗入了他的血,渗入了他的伤口。
  她痛哭着,喃喃的说道:“不错,我是纤纤,我已经回来了,你……你为什么不抱得我更紧些呢?……”
  一个人若是连自己都不愿再活下去,就没有人还能救得了他。
  世上也绝没有任何一种医药的力量,能比一个人求生的斗志更有效。
  你若明白这道理,也就可以知道小雷绝不会死了。
  小雷没有死。这简直已几乎是奇迹,但世上岂非本就时常有奇迹出现的。
  只要人类还有信心,还有斗志,还有勇气,就一定会不断有奇迹出现。所以希望永在人间。
  热退了后,人就会渐渐清醒。但也只有清醒时才会痛苦,只有曾经痛苦过的人才明白这道理。
  小雷张开了眼睛,茫然看着这间屋子,从这个屋角,看到那个屋角。
  他眼睛里已没有红丝,但却充满了痛苦。纤纤在哪里?谁说纤纤回来了?
  门外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丁残艳一只手提着个水瓶,轻盈的走了进来。
  她眼睛在发着光,苍白憔悴的脸上,仿佛也有了光彩。
  小雷看到了她,失声道:“是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声音虽虚弱,但却并不友善。丁残艳的心沉了下去,脸也沉了下去,甚至连脚步都变得沉重起来。
  她转过身,将水瓶放在靠窗的桌上,才冷冷道:“这是我的家,我为什么不能来。”
  小雷更惊讶,道:“这是你的家?那么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丁残艳道:“你不记得?”
  她的手又在用力捏着她的衣角,指节又已发白。小雷偏着头,思索着,看到了肩上的血迹——血,血雨。
  山壁间的狭道,踽踽独行的老人,旋转的油纸伞,毒蛇般的长索,砍在血肉上的巨斧,穿入骨胛的长剑……也就在这一瞬间,全都在他眼前出现。
  丁残艳霍然转身,盯着他的眼睛,道:“你已记起来了么?”
  小雷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宁愿还是永远不记得的好。”
  丁残艳目中忽然露出一种幽怨之色,道:“该记的事,总是忘不了的。”
  小雷忽又问道:“龙四呢?”
  丁残艳道:“哪个龙四?”
  小雷道:“龙刚龙四爷。”
  丁残艳道:“我不认得他。”
  小雷道:“你也没有看见他?”
  丁残艳道:“看见了也不认得。”
  小雷皱起了眉,道:“我晕过去的时候,他就在我面前。”
  丁残艳道:“但我看见你的时候,却只有你一个人。”
  小雷道:“你在什么地方看到我的?”
  丁残艳道:“在一堆死尸里,有人正在准备收你们的尸。”
  小雷道:“谁?不是龙四?”
  丁残艳道:“不是。”
  小雷皱眉道:“奇怪,他怎么会走呢?”
  丁残艳冷笑一声,道:“他为什么还不走?死人既不能帮他打架,也不能为他拼命了,对他还有什么用?”
  小雷不说话了。丁残艳看着他,仿佛想看到他失望愤怒的表情。
  但小雷脸上却连一点表情也没有,淡淡道:“他既不欠我,我也不欠他,他本该走的。”
  丁残艳冷冷道:“看来你朋友并不多。”
  小雷道:“的确不多。”
  丁残艳道:“但你居然还能活到现在,也总算不容易。”
  小雷淡淡道:“这也许只因为想死也不容易。”
  丁残艳目光闪动,忽又问道:“我欠不欠你的?”
  小雷道:“不欠。”
  丁残艳道:“你欠不欠我的?”
  小雷道:“欠,欠了两次。”
  丁残艳道:“你准备怎么样还我?”
  小雷道:“你说。”
  丁残艳悠然道:“我早已说过,像你这种人的命,连你自己都不看重,我拿走也没有用。”
  小雷道:“你的确说过,所以你现在根本就不必再说一次。”
  丁残艳道:“我只不过在提醒你,下次你又准备拼命的时候,最好记住你还欠我的。”
  她慢慢地转过身,将瓶里的水倒入一个小小的的木盆里。
  小雷没有去看她,从她走进来到现在,他好像只看了她一眼。现在他眼睛正在看着门。
  因为他忽然发现,有个梳着条长辫的小女孩,正像只受了惊的鸽子般,躲在门外,偷偷的看着他,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她发现小雷在看她,忽然向小雷挤了挤眼睛。小雷也向她挤了挤眼睛。
  他已感觉到这小女孩不但长得很可爱,而且对他很友善。
  真正对他友善的人并不多。这小女孩正掩着嘴,偷偷的在笑。
  小雷招招手,要她进来。小女孩偷偷指了指丁残艳的背,扮了个鬼脸。
  丁残艳突然道:“丁丁,你鬼鬼祟祟的躲在外面干什么?”
  丁丁吃了一惊,脸已吓白了,吃吃道:“我……我没有呀。”
  丁残艳道:“进来,替他换药。”
  木盆里的药虽然是黑色的,仿佛烂泥,但气味却很芬芳。
  丁丁捧着木盆,看着盆里的药,目中仿佛还带着些恐惧之色,一双手也抖个不停。
  小雷道:“你怕什么?”
  丁丁咬着嘴唇,道:“怕你。”
  小雷道:“怕我?我很可怕?”
  丁丁的眼睛不再看着他,道:“我……我从来没见过身上有这么多伤的人。”
  晚上。晚上总比白天凉快,但小雷却觉得很热。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又在发烫。刚醒的时候,他精神好像还不错,还能说那么多话。
  他可以想像到,他在晕迷的时候,丁残艳必定将他照顾得很好,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嘴角还留着参汤和药汁的味道。
  但现在,他整个人反而又难受了起来,尤其是那些伤口,里面就好像被虫在咬着,又痛又痒,他几乎忍不住要去抓个痛快,丁残艳不在屋子里,也听不到她的声音。
  这冷酷而孤傲的女人,内心实在是寂寞孤独的,她是不是一个人在躲着偷偷的流泪?
  他很想了解她,但却拒绝去了解,拒绝去想。
  他也很感激她,但却拒绝承认。他为什么总是要拒绝很多事?
  门忽然轻轻的被推开了。小雷看着,没有动,没有出声,甚至连眼角的神经都没有动。
  就算有只饿虎突然冲进了这屋子,他神色也不会改变的。
  进来的不是老虎,是个小女孩。是丁丁。
  她看来却好像很紧张,一进来,立刻就回手将门掩住。灯熄了,窗子却是开着的。
  星光从窗外照进来,照着她的脸,她紧张得连嘴唇都在发抖。
  小雷忽然道:“请坐。”
  丁丁一惊,吓得两条腿都软了下去。
  小雷忍不住笑了笑,道:“你怕什么?”
  丁丁忽然冲了过来,掩住了他的嘴,伏在他枕上耳语道:“小声点说话,否则我们两个人全都没命了。”
  小雷道:“有这么严重?”
  丁丁道:“嗯。”
  小雷道:“什么事这么严重?”
  丁丁道:“你能不能站得起来,能不能走得动?”
  小雷道:“说不定。”
  丁丁道:“你若能站得起来,就赶快走吧。”
  小雷道:“今天晚上就走?”
  丁丁道:“现在就走。”
  小雷道:“为什么要这么着急?”
  丁丁道:“因为今天晚上你若不走,以后恐怕就永远走不掉了。”
  小雷道:“为什么?”
  丁丁道:“你知不知道她今天给你换的是什么样的药?”
  小雷道:“不知道,闻起来味道好像还不错。”
  丁丁道:“毒药不是甜的,就是香的,否则别人怎么肯用?”这小女孩懂的事好像倒不少。
  小雷道:“那是毒药?”
  丁丁道:“那种药叫锄头草,你身上只要破了一点,敷上这种药,不出五天,就会烂成一个大洞,就好像用锄头挖的一样。”
  小雷忽然觉得手脚都有点发冷,苦笑道:“难怪我现在觉得有点不对了。”
  丁丁道:“你上午问我在怕什么?我怕的就是这种草,却又不敢说出来。”
  小雷道:“可是——她既然救了我,治好了我的伤,为什么又要来害我?”
  丁丁道:“因为她知道你的伤一好,立刻就会走的。”
  她咬着嘴唇,声音更低,道:“你的伤若又开始发烂,她才能照顾你,你若又晕了过去,她才能留在你身边——她虽然不希望你死,可是也不希望你的伤好起来。”
  小雷出神的看着对面的墙,眼睛里的表情似乎也很奇怪。
  丁丁突然道:“她这么样做,当然是因为她喜欢你,但你却非走不可,否则你迟早总会像泥巴一样烂死在这张床上的。”
  小雷沉默着,忽然道:“你不该告诉我的。”
  丁丁道:“为什么?”
  小雷道:“因为我不能走。”
  丁丁吃惊道:“为什么?”
  小雷道:“我若走了,她怎么会放过你?”
  丁丁道:“你……你自己都已经快死了,还在为我想?”
  小雷道:“你还是个孩子,我总不能让你为我受苦。”
  丁丁道:“那么你为什么不带我走?”
  小雷道:“带你走?”
  丁丁道:“我也不能再留在这里——她已经疯了,我若再跟着她,我也会发疯的。”
  小雷道:“但你若跟着我,说不定会饿死。”
  丁丁道:“我不怕……说不定我还可以赚钱养活你。”
  小雷道:“我还是不能带你走。”
  丁丁道:“为什么?”她声音已像快哭出来了。
  小雷叹了口气,道:“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去。”
  丁丁眼珠子一转,道:“你可以去找龙四。”
  小雷目中掠过一重阴影,慢慢的摇了摇头道:“我找不到他。”
  丁丁道:“他就住在京城里的铁狮子胡同。”
  小雷道:“你怎么知道?”
  丁丁道:“他自己说的。”
  小雷道:“你见过他?”
  丁丁道:“我见过他,小姐也见过他,她上午跟你说的话,全是谎话。”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我看得出龙四爷对你,简直比对亲兄弟还好,若不是小姐答应他,一定可以治好你的伤,他绝不答应让人带你走的。”
  小雷苍白的脸,已开始有了变化。
  丁丁道:“临走的时候,他不但再三关照,要你的病一好,就去找他,而且还将他自己骑的那匹宝马,叫小姐转送给你。”
  小雷只觉得胸口一阵热血上涌,一把抓住了丁丁的手道:“是不是那匹乌骓马?”
  丁丁点点头道:“我也看得出他有点舍不得,但却还是送给了你,他说你比他更需要那匹马,因为你还要去找人。”
  小雷怔住,冷漠的眼睛里,又有热泪盈眶,过了很久,才问道:“马呢?”
  丁丁叹了口气道:“已经被小姐毒死了。”
  小雷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眼睛里发出了可怕的光,身子也在发抖。
  丁丁叹道:“有时连我都不懂,小姐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好像不喜欢你有别的朋友,好像觉得你应该是她一个人的。”
  小雷紧握住她的手,忽然道:“好,我们走。”
  丁丁的眼睛亮了,跳起来道:“我知道后面有条小路,穿过去就是小河口,到了那里,就可以雇得到大车了。”
  她又皱起了眉,看着小雷道:“可是,你真走得动吗?”
  小雷道:“走不动我会爬。”
  他眼睛里的光看来更可怕,慢慢的接着道:“就算爬,我也一定会爬到小河口的,你信不信?”
  丁丁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爱慕和钦佩,柔声道:“我相信,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她这句话刚说完,就已听到丁残艳的声音,冷冷道:“我不相信。”
  第七回 血雨门
  纤纤垂着头,坐着。她的肩后缩,腰挺直,一双手放在膝上,两条腿斜斜并拢,只用脚尖轻轻的踩着地。这无疑是种非常优美,非常端庄的姿势,却也是种非常辛苦的姿势。
  用这种姿势坐不了多久,脖子就会酸,腰也会开始疼,甚至会疼得像是要断掉。
  可是她已像这样坐了将近一个时辰,连脚尖都没有移动过一寸。
  因为她知道窗外一直都有人在看着她。她也知道小侯爷已经进来了。
  他神情仿佛有些不安,有些焦躁。他当然希望她能站起来迎接他,至少也该看他一眼,对他笑笑。她没有。他围着圆桌踱了两个圈了,忽然挥了挥手。
  八个垂手侍立的少女,立刻裣衽万福,悄悄地退了出去。
  小侯爷又踱了两个圈子,才在她面前停了下来,道:“你要我进来?”
  纤纤轻轻的点了点头。
  小侯爷道:“我已经进来了。”
  纤纤垂着头,道:“请坐。”
  小侯爷在对面坐了下来,神情却显得更不安。他本是个很镇定,很沉着的人,今天也不知为了什么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虽然他也知道说话可以使人安定下来,却偏偏不知道怎么说。
  他希望纤纤能开口说说话,纤纤又偏偏不说。
  他端起茶,又放下,终于忍不住道:“你要我进来干什么?”
  纤纤又沉默了很久,才轻轻道:“刚才孙夫人告诉我,说你要我留下来。”
  小侯爷点点头。
  纤纤道:“你要我留下来做什么?”
  小侯爷道:“孙大娘没有对你说?”
  纤纤道:“我要听你自己告诉我。”
  小侯爷的脸突然有些发红,掩住嘴低低咳嗽。纤纤也没有再问。她知道男人就和狗一样,都不能逼得太紧的。她也知道什么时候该收紧手里的线,什么时候该放松。
  她的头垂得更低:“你……你要我做你的妾?”
  “……”
  “你已有了夫人?”
  “没有。”
  “但你还是要我做你的妾。”
  “……”
  “为什么?”
  “……”
  他本就是个沉默的男人,何况这些话问的本就令人很难答复。
  纤纤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你就算不说,我也明白,像我这么样一个既没有身份,又没有来历的女人,当然不能做侯门的媳妇。”
  小侯爷看着自己紧紧握起的手,讷讷道:“可是我……”
  纤纤打断他的话,道:“你的好意,我很感激,你救过我,我更不会忘记,就算今生已无法报答,来世……”
  她并没有说完这句话,突然站起来,卸下了头上的环绊,褪下了手上的镯子,甚至连脚上那双镶着明珠的鞋子都脱了下来,一样样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他吃惊的看着她,失声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纤纤淡淡道:“这些东西我不敢收下来,也不能收下来……这套衣服我暂时穿回去,洗干净了之后,就会送回来。”她不再说别的,赤着脚就走了出去。
  小侯爷突然跳起来,挡在门口,道:“你要走?”
  纤纤点点头。
  小侯爷道:“你为什么忽然要走?”
  纤纤道:“我为什么不能走?”
  她沉着脸,冷冷道:“我虽然是个既没有来历,又没有身份的女人,可是我并不贱,我情愿嫁给一个马夫做妻子,也不愿做别人的妾。”
  她说得斩钉截铁,就像是忽然已变了一个人。小侯爷看着她,更吃惊。
  他从来没有想到这么样一个温柔的女人,竟会忽然变得如此坚决,如此强硬。
  纤纤板着脸道:“我的意思你想必已明白了,现在你能不能让我走?”
  小侯爷道:“不能。”
  纤纤道:“你想怎么样?”
  小侯爷目光闪动,道:“只要你答应我,我立刻就先给你十万两金子……”
  他的话还未说完,纤纤已一巴掌掴在他脸上。这也许正是他平生第一次挨别人的打,但他并没有闪避。
  纤纤咬着牙,目中已流下泪来,嗄声道:“你以为你有金子就可以买得到所有的女人?……你去买吧,尽管去买一千个,一百个,但是你就算将天下所有的金子都堆起来,也休想能买得到我。”
  她喘息着,擦干了眼泪,大声道:“放我走……你究竟放不放我走?”
  小侯爷道:“不放。”
  纤纤又扬起手,一掌掴了过去,只可惜她的手已被捉住。小侯爷捉住她的手,凝视着她,眼睛里非但没有愤怒之色,反而充满了温柔的情意。
  他凝视着她,柔声道:“本来我也许会让你走的,但现在却绝不会让你走了,因为我现在才知道,你是个多么难得的女人,我若让你走了,一定会后悔终生。”
  纤纤眨着眼,道:“你……”
  小侯爷道:“我要你做我的妻子——我惟一的妻子。”
  纤纤似惊似喜,颤声道:“可是我……我不配……”
  小侯爷道:“你若还不配,世上就没有别的女人配了。”
  纤纤道:“但我的家世……”
  小侯爷道:“管他什么见鬼的家世,我娶的是妻子,不是家谱。”
  纤纤看着他,美丽的眼睛里又有两行泪珠渐渐流下。现在她的流泪,已是欢喜的泪。她终于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女人对付男人的方法,据说有三百多种。她用的无疑是最正确的一种。
  因为她懂得应该在什么时候收紧手里的线,也懂得应该在什么时候放松。
  灯燃。丁残艳慢慢的走进来,燃起了桌上的灯,才转过身来看着他们。
  小雷没有看她,似已永远不愿再看她一眼。丁丁躲在床角,又吓得不停的在发抖。
  丁残艳慢慢的走过来,盯着她道:“你说我替他敷的药叫锄头草?”
  丁丁点点头,吓得已快哭了起来。
  丁残艳转身面对小雷道:“你相信?”
  小雷拒绝回答,拒绝说话。
  丁残艳缓缓道:“她说的不错,我的确不愿让你走,的确见过龙四,的确杀了那匹马——这些事她都没有说谎。”
  小雷冷笑。
  丁残艳道:“可是锄头草……”她忽然撕开自己的衣襟,露出晶莹如玉的双肩,肩头被她自己刺伤的地方,也用棉布包扎着。
  她用力扯下了这块棉布,掷在小雷面前,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小雷用不着看,他已嗅到了那种奇特而浓烈的药香。她自己伤口上,敷的竟也是锄头草。小雷怔住了。
  丁残艳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丁丁,丁丁……我什么地方错待了你?你……你……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谎。”
  丁丁流着泪,突然跳起来,嘶声道:“不错,我是在说谎,我要破坏你,让你什么都得不到,因为我恨你。”
  丁残艳道:“你恨我?”
  丁丁道:“恨你,恨你,恨得要命,恨不得你快死,越快越好……”
  她忽然以手掩面,痛哭着奔了出去,大叫道:“我也不要再留在这鬼地方,天天受你的气……我就算说谎,也是你教给我的……”
  丁残艳没有去拦她,只是痴痴的站在那里,目中也流下泪来。小雷的脸色更苍白。
  他实在想不到事情会忽然变成这样子,实在想不到那又天真,又善良的的小女孩,居然也会说谎。丁残艳忽又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我不怪她,她这么样做,一定只不过是为了要离开我,离开这地方……外面的世界那么大,有哪个女孩子不想出去看看呢?”
  小雷忍不住道:“你真的不恨她?”
  丁残艳道:“她还是个孩子。”
  小雷道:“她却恨你!”
  丁残艳黯然道:“世上有很多事本来都是这样子的,恨你的人,你未必恨他,爱你的人,你也未必爱他……”她声音越说越低,终于听不见了。
  小雷沉默了很久,也不禁叹息了一声道:“不错,世上的确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他心里忽然觉得很沉重,就像是压着块千斤重的石头一样。
  又过了很久,他才缓缓道:“无论如何,你总救了我。”
  丁残艳道:“我没有救你。”
  小雷道:“没有?”
  丁残艳道:“救你的人,是你自己。”
  小雷道:“我自己?”
  丁残艳道:“你自己若不想再活下去,根本就没有人能救你。”
  小雷道:“可是我……”
  丁残艳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现在你可以走了,若是走不动,最好爬出去。”
  她先走了,没有回头。灯光越来越黯淡,风越来越冷,远处的流水声,听来就仿佛少女的呜咽。小雷躺下去,什么都不愿再想,只是静静的等待着天明……
  天明。阳光灿烂,穹苍湛蓝。晨风中传来一阵阵花香,泉水的香气,还有一阵阵煮熟了的饭香。小雷慢慢的下了床。
  他的新伤和旧伤都在疼,疼得几乎没有人能忍受。可是他不在乎。
  他已学会将痛苦当做一种享受,因为只有肉体上的痛苦,才能减轻他心里的创痛。
  是谁在烧饭?是她?还是丁丁?他不知道这一夜她们是如何度过的,对她们说来,这一夜想必也长得很。
  厨房就在后面,并不远。但对小雷说来,这点路也是艰苦而漫长的,幸好他的腿上还没有伤。
  他总算走到厨房的门口,冷汗已湿透了衣裳。
  一个人背着门,站在大灶前,长裙曳地,一身白衣如雪。想不到她居然还会烧饭。
  无论谁看到她站在血泊中的沉着和冷酷,绝不会想像到她也会站在厨房里。
  小雷手扶着墙,慢慢的走进去。她当然已听到他的脚步声,但却没有回头。她是不是也已拒绝跟他说话。
  小雷沉默着,过了很久,忍不住问道:“丁丁呢?”
  她没有回答。
  小雷道:“她还是个孩子,虽然做错了事,但谁没有做错过事呢?你若肯原谅她,我……”
  她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你在跟什么人说话?”
  小雷道:“你。”
  她忽然回过头,看着小雷,道:“你认得我?我怎么不认得你?”
  小雷怔住。这少妇虽然也是一身白衣,颀长苗条,但却是个很丑陋的女人,平凡而丑陋。
  她一只手扶着锅,一只手拿着铲子,正在盛饭。她有两只手。
  小雷长长吐出口气,勉强笑道:“我好像也不认得你。”
  白衣少妇道:“既然不认得我,来干什么?”
  小雷道:“来找一个人。”
  白衣少妇道:“找谁?”
  小雷道:“找一个女人,一位十八九岁的小姑娘。”
  白衣少妇冷冷的笑了笑道:“男人要找的,好像总是十八九岁的小姑娘,这你不说我也知道,可是,她姓什么?”
  小雷道:“好像姓丁。”
  白衣少妇道:“我不姓丁。”
  小雷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白衣少妇道:“这里是我的家,我不在这里在哪里?”
  小雷愕然道:“这是你的家?”
  白衣少妇道:“是的。”
  小雷道:“你一直住在这里?”
  自衣少妇道:“我现在住在这里,现在这里就是我的家。”
  小雷道:“以前呢?”
  白衣少妇淡淡道:“以前的事你又何必再问它?”
  小雷不说话了。因为他觉得这少妇说的话实在很有道理,以前的事既然已过去,又何必再问?又何必再提起?
  白衣少妇回过头,盛了一大碗饭,忽又问道:“你饿不饿?”
  小雷道:“饿。”
  白衣少妇道:“饿就吃饭吧。”
  小雷道:“谢谢。”
  桌子上有炒蛋,蒸肉,还有刚剥好的新鲜莴苣,拌着麻油。小雷坐下来,很快就将一大碗饭吃得干干净净。
  白衣少妇看着他,目中露出笑意,道:“看来你真饿了。”
  小雷道:“所以我还想再来一碗。”
  白衣少妇将自己面前的一碗饭也推给他,道:“吃吧,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
  她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奇特,悠然接着道:“你总不至于想白吃我的饭吧。”
  小雷好像觉得一口饭呛在喉咙里。
  白衣少妇道:“吃了人家的饭,就要替人家做事,这道理你总该明白的。”
  小雷点点头。
  白衣少妇道:“我看你也是个有骨气的男人,混吃混喝的事,你大概不会做的。”
  小雷索性又将这碗饭吃了个干净,才放下筷子,问道:“你要我替你做什么?”
  白衣少妇反问道:“你会做什么?”
  小雷道:“我会做的事很多。”
  白衣少妇道:“最拿手的一样是什么?”
  小雷看着自己摆在桌上的一双手,瞳孔似又在渐渐收缩。
  白衣少妇凝视着他,缓缓道:“每个人都有一样专长的,有些人的专长是琴棋书画,有些人的专长是医卜星相,也有些人的专长是杀人——你呢?”
  小雷又沉默了很久,才一字字道:“我的专长是挨刀。”
  白衣少妇道:“挨刀?挨刀也算是专长?”
  小雷淡淡道:“不到十天,我已挨了七八刀,至少经验已很丰富。”
  白衣少妇道:“挨刀又有什么用?”
  小雷道:“有用。”
  白衣少妇道:“你说有什么用?”
  小雷道:“我吃了你的饭,你不妨来砍我一刀,这笔账就算清了。”
  白衣少妇笑了,道:“我为什么要砍你一刀?对我有什么好处?”
  小雷道:“那就是你的事了。”
  白衣少妇眼珠子转了转,道:“你挨了七八刀,居然还没有死,倒也真是本事。”
  小雷道:“本来就是。”
  白衣少妇道:“会挨刀的人,想必也会杀人的。”
  小雷道:“哦!”
  白衣少妇忽然一拍手道:“好,你就替我杀两个人吧,我们这笔债就算清了。”
  她说得倒真轻松,就好像人家欠了她一个鸡蛋,她叫别人还两个鸭蛋一样。
  小雷也笑了,道:“我吃了你两碗饭,你就叫我去替你杀两个人?”
  白衣少妇道:“不错。”
  小雷道:“这两碗饭的价钱未免太贵了吧。”
  白衣少妇道:“不贵。”
  小雷道:“不贵?”
  白衣少妇道:“我这两碗饭很特别,平常人是吃不到的。”
  小雷道:“有什么特别?”
  白衣少妇道:“因为饭里有些很特别的东西。”
  小雷道:“有什么?”
  白衣少妇道:“毒药。”
  她看着小雷,好像希望看到小雷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但小雷却连眼角都没有跳。
  白衣少妇皱了皱眉道:“你不相信?”
  小雷淡淡道:“那两碗饭我既然已吃了下去,现在相不相信都无所谓了。”
  白衣少妇道:“无所谓?你知不知道吃了毒药的人,是会死的。”
  小雷道:“知道。”
  白衣少妇道:“你想死?”
  小雷道:“不想。”
  白衣少妇松了口气道:“那么你就替我杀两个人吧,反正那两个人你又不认得,而且,只两个人,也不算多。”
  小雷道:“的确不多。”
  白衣少妇道:“等他们一来,你就可以下手杀他们。”
  小雷道:“不杀。”
  白衣少妇变色道:“不杀?为什么不杀?”
  小雷道:“不杀就是不杀,也没有为什么。”
  白衣少妇道:“你知道我要你杀的人是谁?”
  小雷道:“就因不知道,所以不能杀。”
  白衣少妇道:“你想不想知道?”
  小雷道:“不想,也不必。”
  白衣少妇狠狠道:“你若不杀他们,你自己就得死。”
  小雷忽然不说话了,慢慢的站起来,就往外走。
  白衣少妇道:“你到哪里去?”
  小雷道:“去等死。”
  白衣少妇道:“你宁死也不答应?”
  小雷却连理都懒得再理她,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白衣少妇咬着牙,忽然跳起来,大声道:“你究竟是个人?还是头骡子?”
  只听小雷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只说了两个字:“骡子。”
  小雷躺在床上,自己觉得自己很可笑。九幽一窝蜂来寻仇时,那一战死人无数,血流遍地。他没有死。血雨门下的刽子手用刀架住了他的咽喉,刀锋已割入肉里,他没有死。
  五殿阎罗无一不是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而且个个心狠手辣,那一剑明明从他身上对穿而过。他也没有死。现在他糊里糊涂的吃了人家两碗白米饭,居然就要糊里糊涂的死了。你说这是不是很可笑?他本来当然可以出手制住那白衣少妇,逼她拿出解药来。
  他没有这么做,倒并不是因为他怕自己气力未复,不是她的敌手——一个人既然要死了,还怕什么?他没有这么样做,只不过因为他懒得去做而已。
  那白衣少妇怎会到这里来的?叫他去杀的是谁?她自己究竟是谁?
  小雷也没有问,懒得去问。现在他无论对什么事,好像都已完全没有兴趣,完全不在乎。
  这种现象的确很可怕。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他也懒得去想。等死的滋味好像也不错,至少就一了百了,无牵无挂。
  外面在“叮叮咚咚”的敲打着,也不知在敲什么?过了很久,声音才停止。
  然后门外就有人进来了。两个青衣壮汉,抬着个薄木板钉成的棺材走进来,摆在他的床旁边。
  原来刚才外面就是在钉棺材。这些人想的真周到,居然连后事都先替他准备好了。
  青衣壮汉看了他一眼,就好像在看着个死人似的,忽然对他躬身一礼。
  活着的人,对死人好像总特别尊敬些。小雷也懒得睬他们,动也不动的睡着,倒有点像是个死人。青衣壮汉走了出去,过了半晌,居然又抬了口棺材进来,放在旁边。
  一个人为什么要两口棺材?小雷当然还是懒得去问他们,一口棺材也好,两口棺材也好,有棺材也好,没棺材也好。他全都不在乎。
  又过了半晌,那白衣少妇居然也走了进来,站在床头看着他。小雷索性闭起了眼睛。
  白衣少妇道:“棺材已准备好了,是临时钉成的,虽然不太考究,总比没有棺材好。”
  小雷不响。
  白衣少妇道:“不知道你能不能自己先躺进棺材里,也免得你死了后,还叫人来抬你。”
  她盯着小雷,好像希望小雷会气得跳起来跟她拼命。谁知小雷竟真的站起来,自己躺入棺材里。脸上还是全无表情。白衣少妇似也怔住了。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们素昧平生,想不到现在居然死在一起,大概这也叫做缘分。”
  她自己居然也躺入另一口棺材里。小雷居然也还能忍得住不问,只不过他心里也难免奇怪,不知道她究竟在玩什么花样。白衣少妇笔笔直直的躺在棺材里,也闭上了眼睛,好像也在等死。
  又过了很久,她忽又叹了口气道:“你知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她似已明知小雷不会开口的,所以自己接着又道:“我在想,别人若看见我们两个人死在一起,说不定还会以为我们是殉情哩?”
  小雷终于开口了。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跟我死在一起?”
  白衣少妇道:“因为你害了我。”
  她害了别人,反说别人害她。小雷又没话说了。
  白衣少妇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你害了我?”
  小雷道:“不知道。”
  白衣少妇道:“因为你若肯替我杀那两个人,我就不会死了。”
  小雷皱了皱眉道:“那两个人是来杀你的?”
  白衣少妇叹了口气道:“不但要杀我,说不定还会将我千刀万剐,所以我不如自己先死了反倒干净些。”
  小雷道:“所以你才先躺进棺材。”
  白衣少妇道:“因为我也在等死,等他们一来,我就先死。”
  她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接着又道:“就算我死了之后,他们还会把我从棺材里拖出去,但我总算是死在棺材里的。”
  她轻描淡写几句话,就将那两个人的凶恶和残酷形容得淋漓尽致,无论谁听了她的话,都不会对那两人再有好感。
  小雷却还是冷冷道:“你可以死的地方很多,为什么一定要到这里来死?”
  白衣少妇道:“因为我本来并不想死,所以才会逃到这里来。”
  小雷道:“为什么?”
  白衣少妇又叹了口气道:“因为我本来以为这里有人会救我的。”
  小雷道:“谁?”
  白衣少妇道:“丁残艳。”
  小雷轻轻“哦”的一声,对这名字似乎很熟悉,又像是非常陌生。
  白衣少妇又道:“我来的时候,她已不在,所以我以为她临走交待了你。”
  小雷幽幽道:“那你错了,我也不知道她真的会走。”
  他把“真”字说得特别重,仿佛那个阴魂不散的女人,永远也不会放弃他而去似的。
  但他宁愿相信,丁残艳是真的绝望而去了。她到什么地方去了?这将永远是个谜。
  不过他更相信,像丁残艳这样的女人,无论到天涯海角,她都会照顾自己。因为在她的心目中,除了自己之外,根本没有别人的存在。
  白衣少妇突然从棺材里坐起,问道:“你究竟是丁残艳的什么人?”
  小雷淡然道:“我不是她的什么人。”
  白衣少妇道:“哦?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雷仍然躺着不动,紧闭着眼睛,如同一具尸体。不过他毕竟比死人多口气——叹出一口长气。他懒得回答,也不想回答。
  沉默。经过一段很长的沉默,没有点声息,也没有一点动静。
  小雷不用咬手指头,也知道自己还活着,因为他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死人是不会呼吸的。
  但呼吸声是他发出的,旁边的棺材却毫无声息。难道她已经死了?
  小雷霍地挺身坐起,探头向旁边的棺材一看,发现已是一口空棺。
  小侯爷从铁狮子胡同走出来,距胡同口不远,停着一辆华丽马车。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近,掀帘进入车厢,里面坐着个女人,就是那白衣少妇。白衣少妇迫不及待问道:“你见到龙四了?”
  小侯爷神色凝重,微微点了点头。马车已在奔驰,车厢巅簸得很厉害。沉默。
  白衣少妇偷瞥一眼小侯爷的脸色,忽道:“我就在这里下车吧。”
  小侯爷没有阻止,白衣少妇正要掀帘跳下车,却冷不防被他一把抓住手臂,抓得很紧。
  白衣少妇失声轻呼起来:“啊!……”
  小侯爷忿声道:“告诉我,你为啥不向姓雷的下手?’’
  白衣少妇笑了笑,道:“如果你真喜欢纤纤姑娘,就得让姓雷的活着,否则你将会失去她。”
  小侯爷断然道:“我不相信!”
  白衣少妇道:“你不必相信我,但你必须相信金川的话。”
  小侯爷不屑地道:“哼!那个人我更不相信。”
  他有理由不相信金川,因为吃不到葡萄的人,都说葡萄是酸的。据金川说:纤纤一生只爱一个人,那就是小雷。但她却被小雷所遗弃。
  所以纤纤要报复,她不惜投入小侯爷的怀抱,就是为了报复小雷的负心和绝情,但是,她爱的仍然是小雷。小侯爷一向很自负,他不信凭自己的家世、相貌及武功,在纤纤的心目中比不上小雷,除了一点,那就是白衣少妇见过小雷后所说的,这个人根本不重视生命。
  难道小雷令纤纤倾心的,就凭这一点?小侯爷绝不相信,所以他亲自去见了龙四。
  也许他不该多此一举的,但为了证实金川说的一切,他还是忍不住去见了龙四,现在他终于知道,一个能令龙四这样人衷心敬服的男人,绝对值得任何一个女人全心全意地去爱他。
  白衣少妇从未被男人爱过,也没有爱过任何男人,她只会杀人,不管是男是女,所以她的绰号叫冷血观音。
  她受小侯爷之托,从龙四方面获得线索,判断骗去小雷的可能是丁残艳,果然不出所料,当她找去的时候,发现丁残艳和丁丁已不在,只有小雷躺在床上。小雷当时睡得很熟,她原可以趁机下手的,但她没有下手。冷血观音生平杀人从不犹豫,更不会于心不忍,可是她放弃了这举手之劳的机会。
  这正是小侯爷的忧虑,冷血观音尚且对小雷手下留情,足见他在纤纤心目中所占的地位了。
  小侯爷从未尝过烦恼的滋味,他现在有了烦恼。
  纤纤已不再垂着头。她容光焕发,脸上带着春天般的笑容。
  现在她不但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更要掌握别人的命运,这已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小侯爷已在她的掌握中。
  深夜,静寂的铁狮子胡同。镖局的正堂里,龙四和欧阳急在对酌,两个人的神情极凝重,不知他们喝酒是为壮胆,还是借酒浇愁?
  几个魁梧的趟子手随侍在侧,一个个都手执武器,严阵以待,更增加了紧张而低沉的气氛。
  镖局的总管褚彪急步走人,上前执礼甚恭道:“总镖头,您交代的事全打点好了。”
  龙四微微把头一点,问道:“留下的还有多少人?”
  褚彪道:“除了几个有家眷的,全都愿意留下。”
  龙四又问道:“你有没有把我的话说明?”
  褚彪振声道:“他们愿与总镖头共生死。”
  龙四道:“好!”
  他突然站起身,眼光向各人脸上一扫,长叹道:“唉!弟兄们虽是一片好意,可是,我又何忍连累大家……”
  欧阳急猛一拳击在桌上,激动道:“血雨门找上门来,大不了是一拼,今夜正好作个了断。”
  龙四把眉一皱道:“血雨门今夜必然大举来犯,黄飞、程青、吴刚三位镖头恐怕来不及赶来,凭你我两个人,要应付今夜的局面,只怕……”他确实老了,不复再有当年的豪气。
  欧阳急明白他的意思,他并不是为本身担忧,而是不忍这些忠心耿耿的手下惨遭屠杀。
  血雨门赶尽杀绝的作风,江湖中无人不知。欧阳急不再说话,举杯一饮而尽。
  整个大厅陷入一片沉寂……突然间,厅外接连几声惨呼。
  龙四脸色陡变,沉声道:“来了!”
  一个趟子手急将丈四长枪递过去,他刚接枪在手,欧阳急已抄起乌梢鞭,窜出厅外。
  龙四急叫:“欧阳……”
  但他欲阻不及,欧阳急已射身到了院子里。二十余名趟子手已动上了手,其中几个已躺下,却阻挡不了闯进来的两个人。这两个人,就是阎罗伞和阎罗刀。
  他们直向正堂闯来,欧阳急当阶而立,一挥乌梢长鞭,直取阎罗刀面门。长鞭像条毒蛇威力无比。阎罗刀抡刀横削,长鞭缠住刀身,双方较上了劲。
  阎罗伞趁机攻进,抡伞向欧阳急当头打下,却被冲出的龙四挑枪拨开。
  狂喝声中,龙四的长枪连连抢攻,逼使阎罗伞闪开一旁,解除了欧阳急受夹攻的威胁。
  阎罗伞狂笑道:“龙四,今夜你们是死定了。”
  龙四心知对方绝不止这两个人,他们只不过是打头阵而已,血雨门的人必在暗中伺机发动。
  尤其敌暗我明,更防不胜防,龙四不怕这两个人,却无法知道,尚未露面的究竟是些什么人物。他长枪一紧,直逼阎罗伞,喝道:“凭你们两个还差得远,你们来了多少人,干脆都请出来亮亮相吧。”
  阎罗伞狂声道:“杀鸡用不着牛刀,你们将就点吧。”
  铁伞很沉重,但在他手里却如同油纸伞般轻便,而且得心应手,毫不吃力。
  双方正展开狠拼,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阴森森狞笑,令人毛骨悚然。
  笑声方落,响起个沙哑的声音道:“五殿阎罗享誉武林已久,怎么愈来愈差劲了?”
  另一个苍劲的声音接口道:“可不是,上次栽了三个,剩下这两个就更不济啦。”
  幸好夜色朦胧,阎罗伞和阎罗刀的脸红看不出。他们听了这番奚落,果然加紧攻势,各尽全力进攻龙四和欧阳急。众趟子手插不上手,只好在一旁叫阵,呐喊助威。
  沙哑的声音又响起:“别看热闹了,我们赶快结束这台戏吧。”
  苍劲的声音道:“好!你先?还是我先?”
  沙哑的声音笑道:“长幼有序,当然是你先请。”
  一声“好!”方出口,屋上已掠起一条黑影,如同大鹏临空,从天而降。黑影尚未落地,凌空双袖齐拂,一片寒光已疾射而出。
  龙四惊叫道:“夺命金钱……”
  但他的警告不及寒光快,惨叫声连起,趟子手已倒下了十几个。血雨门中拥有两大暗器高手,南钱北沙。夺命金钱南宫良果然名不虚传,这一手满天花雨的手法,钱无虚发,一出手就取了十几个趟子手的命。
  龙四惊怒交加,全身血液沸腾,一枪逼开阎罗伞,直扑南宫良,大喝道:“暗箭伤人不算本事,看枪!”他这雷霆万钧的一枪刺去,却被南宫良从容不迫闪开,一掠身,已上了屋顶。
  南宫良笑道:“龙四,你真孤陋寡闻,我从来不用暗箭,只用……”
  龙四已怒火攻心,提枪纵身而起。不料一脚刚落上屋檐,冷不防一股劲风扑面,风中夹带着一蓬铁沙。果然南钱北沙连袂而来,出手的就是毒沙手魏奇。
  龙四惊觉被突袭已迟,只觉整个脸部一阵奇痛刺骨,人已仰面倒栽下去。
  欧阳急大惊,惊呼一声:“四爷……”
  他只顾赶去抢救龙四,这一分神,被阎罗刀趁机手起刀落,将他执鞭的右手齐肘砍断。
  但他似乎根本毫无知觉,也不感觉痛楚,直到举臂要托住栽下的龙四时,才惊觉已失掉一条手臂,独臂未能接住龙四,两个人一起撞倒,跌作一堆。
  南钱北沙双双掠身而下,出手毫不留情,各以夺命金钱和毒沙,向趟子手们展开屠杀。
  阎罗刀冲向正堂,阎罗伞掠向龙四和欧阳急,正举伞欲击下,突见一条人影越墙掠入。
  这人已不是情急拼命,而是根本不要命,居然不顾被铁伞当头一击之险,硬向阎罗伞一头撞去。阎罗伞措手不及,被撞了个满怀。
  来势太猛,这一撞两个人都踉跄倒退,使阎罗伞尚未看清对方,已猜到了他是谁。
  像这样不要命的人,阎罗伞生平只见过一个,那就是小雷。
  一点也不错,这个人就是小雷,他撞开了阎罗伞,跟着就欺身抢进两大步,出手如电地扣向对方手腕。
  阎罗伞闪身纵开,叫道:“他就是龙五。”
  南宫良和魏奇立即回身,跟阎罗伞恰好成为“品”字形地位,把小雷包围在中间。
  阎罗伞一见他们蓄势待发,顿觉胆大气壮,精神一振,狂笑道:“龙五,你能赶来太好了,免得我们再去找你。”
  小雷已瞥见龙四和欧阳急,两个都已重伤倒地不起,一时心如刀割,但无暇抢救他们。
  强敌当前,他除了拼命之外,已没有其他选择。好在这条命早就不属于他自己的,能为龙四拼命而死,总比糊里糊涂吃两碗饭,死在那白衣少妇手里值得些。
  生命是最可贵的,一个人既不怕死,世界上就没有任何事更值得怕的了。
  小雷淡然一笑道:“不错!也许我来迟了一步,但我毕竟赶来了。”
  阎罗伞并不动手,向南宫良和魏奇一使眼色,突然退后道:“二位,这小子交给你们啦。”
  魏奇沙哑着嗓门道:“南宫兄,这次该兄弟扰个先了吧?”
  南宫良笑道:“好!”
  魏奇的肩膀刚一动,未及出手,却突发一声惨叫,双手掩面倒地,满地乱滚,哀叫如号:“我的眼睛……”
  这突如其来的骤变,使南宫良和阎罗伞大吃一惊,相顾愕然。就在他们惊魂未定时,墙头上出现了一个人。夜色朦胧,这人一身白衣,竟是那白衣少妇——冷血观音。
  南宫良惊声道:“来的可是冷血观音?”
  冷血观音冷冷地道:“你的眼力总算还不错,没有把我当成丁残艳。”
  江湖中最难惹的两个女人,就是冷血观音和丁残艳,而她们两个都喜欢穿白衣。
  小雷第一次看到冷血观音的背影,就曾把她误认作是丁残艳。
  南宫良对这女人似有顾忌,但仍然忍不住忿声道:“我们跟你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你为什么向魏奇下这毒手?”
  冷血观音掠下墙头,手指小雷道:“可是你们犯了他!”
  南宫良道:“这与你何干?”
  冷血观音冷哼一声道:“关系可大着呐。”
  小雷并不领她的情,甚至不敢领这种女人的情。他遇上个丁残艳,就已头疼万分,绝不愿再遇上第二个丁残艳。
  小雷不禁叹道:“唉!你怎么也是阴魂不散……”
  阎罗伞早已按捺不住,趁着冷血观音正要答话,稍一分神的机会,突然出其不意向她抡伞攻去。冷血观音动都未动,纤指轻弹,两道寒芒疾射而出。
  阎罗伞的这柄铁伞,专破各门各派暗器,没想到今夜遇上冷血观音,竟使他成了英雄无用武之地。这只怪他求功心切,企图趁其不备,攻冷血观音个措手不及,可惜这个如意算盘打错了,等他惊觉两道寒光射到眼前,根本已无法闪避。
  只听他发出凄厉惨叫,也像魏奇一样,倒在地上乱滚,哀号不已。
  阎罗刀正好冲出正堂,见状大吃一惊,怒喝道:“南宫兄,你是来看热闹的?”
  喝声中他已挥刀扑向冷血观音。但这次不容冷血观音出手,小雷已抢先发动,迎向扑来的阎罗刀。刀光闪闪,声势夺人,却吓阻不了小雷的扑势。
  小雷虽不重视生命,但也不愿用血肉之躯去挨刀。他闪开来势汹汹的一刀,一转身,双臂齐张,将阎罗刀整个身体紧紧抱住。这不像高手过招,简直是两个莽汉打架。
  可是小雷的双臂如同铁钳,愈收愈紧,使阎罗刀被勒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南宫良蠢蠢欲动,偷眼一瞥冷血观音,终于迟迟不敢贸然出手。
  小雷双臂继续收紧,阎罗刀已满脸胀得通红,青筋直冒,却无法挣脱……
  就在这时候,墙头上又出现十几个人。冷血观音回头一看,暗吃一惊。
  像她这种女煞星,居然也有吃惊的时候,这倒是很难得的事。
  夜色虽朦胧,她的眼力却厉害,一眼就认出,这些身穿骷髅装的人,全是血雨门主的随身侍卫。他们的打扮确实怪异,黑色紧身衣上,画成整个一副白骨,戴着骷髅面罩。乍看之下,就是一具具从坟墓里爬出的骷髅,令人看了不寒而栗,毛发悚然。
  想不到血雨门主司徒令,今夜竟亲自出马,南宫良趁她吃惊分神,突然双袖齐拂,十二枚夺命金钱疾射而出。冷血观音惊觉已欲避不及,千钧一发之际,小雷突将阎罗刀的身体抛来,及时做了她的挡箭牌。
  十二枚夺命金钱,全部打在阎罗刀身上。他已被勒得几乎昏厥,所以毫无痛苦,也未发出惨叫,就摔在地上气绝而亡。这种死法倒也痛快。
  冷血观音惊魂甫定,两眼逼视南宫良,冷森森地道:“你可懂得礼尚往来吗?”
  南宫良心头一寒,从头顶直凉到脚跟。
  他强自发出声苦笑,正要情急拼命,来个孤注一掷,忽听墙头上有人问道:“姓雷的死了没有?”
  小雷接口道:“我还活着。”
  墙头上的人道:“南宫良,门主有令,放他一马。”
  南宫良正中下怀,趁机下台,急向冷血观音双手一拱,道:“那我就不奉陪了。”说完他已掠身而起,射向墙头。
  冷血观音疾喝一声:“没那么简单。”
  喝声中,她已扬手射出几枚毒针。南宫良情知不妙,可惜未及凌空拧身闪避,几枚毒针已悉数射在他身上。惨呼一声,身形直坠,翻跌出了墙外。
  冷血观音以为墙头上那十几人,必然群起而攻,急忙严阵以待。出乎她意料之外,那些人竟不顾而去。
  铁狮子胡同外,黑暗处站着两个人。他们保持着沉默。
  十几个穿骷髅衣的人奔出,直到走近他们,其中一个上前执礼甚恭地道:“回禀门主,姓雷的还活着。”
  黑暗中的两个人,竞有一个是司徒令,司徒令笑道:“好!这笔买卖成交了。”
  黑暗中另一人道:“三日之内,我派人把玉如意奉上就是。”
  司徒令道:“一言为定。”
  他也不问自己的人死活,便带着那批手下,扬长而去。黑暗中留下另一人,仍在等待着。
  胡同里终于奔出了冷血观音,他立即迎出,迫不及待地问道:“姓雷的真
  冷血观音道:“他死不了的,可是我不明白,司徒令怎会被你说服的?”
  那人轻描淡写道:“我们作了一笔交易。”
  冷血观音诧然道:“什么交易?”
  那人道:“用我家传之宝玉如意,交换姓雷的一条命。”
  冷血观音道:“哦?这代价也未免太大了,恐怕他自己也不相信,他的命有这样值钱。”
  那人断然道:“在我却值得。”
  黑暗中驶出一辆华丽马车,二人登车疾驶而去。夜,更深沉,更静寂了。
  夜已更深沉。镖局里横七竖八,躺着二三十具尸体,活着的人已没有几个。
  龙四已是半死不活,只剩下了奄奄一息。
  欧阳急断了条手臂,但他毕竟保全了生命,并且已勉强支撑着坐了起来。
  小雷蹲在龙四身旁,热泪盈眶道:“我来迟了,我来迟了……”
  龙四气若游丝,但脸上露出满足的笑意,道:“你毕竟来了,我已心满意足。”
  小雷悔恨道:“我应该早一天赶来的,哪怕是早一个时辰……”
  龙四凄然苦笑道:“好兄弟,只要你有来找我的心意,就算我死后你才来,仍然是来了……我们是好兄弟吗?”
  小雷点头道:“是的,是的,你是龙四,我是龙五……”
  龙四大笑道:“对!我们是好兄弟,哈哈……”笑声渐渐衰弱,终于戛然而止。
  龙四死了。他死得心安理得,脸上露出欣慰满足的笑容。
  小雷情不自禁,抚尸失声痛哭:“龙四哥!……”
  欧阳急不愧是条硬汉,他没有流一滴泪,平静地道:“雷老弟,四爷跟你结交一场,总算没有看错人,死也可以瞑目了。”
  小雷哭声突止,问道:“他们是血雨门的人?”
  欧阳急点点头,没有说话。
  小雷激动道:“好!我会去找他们的,”
  欧阳急慌忙道:“你不必去找他们,四爷等了你好些天,希望你能快点来,就是要告诉你去找一个人……”
  小雷急问道:“谁?是纤纤吗?”
  欧阳急摇摇头道:“那个人曾经来打听过你,另外还有个女人也来打听过,就是刚才那个穿白衣的女人。”
  小雷道:“她?”
  欧阳急道:“四爷希望你去见的不是她。”
  小雷追问道:“究竟是谁呢?”
  欧阳急道:“小侯爷。”
  小雷茫然道:“哦?他为什么要我去见那个人?”
  欧阳急又摇了摇头。他只记得小侯爷来访龙四,临走时曾叮嘱:“姓雷的如果来了,务必要他去见我。”
  小侯爷究竟为什么要见小雷,连龙四也不知道,欧阳急就更不清楚了。
  但是,他们都知道,小侯爷是个值得交的朋友,却不易结交得上。
  世界上最难能可贵的,不是爱情,而是友情——真挚的友情。
  真正的朋友不多,只要能交上一两个,也就死而无憾了,所以龙四交上小雷,他已心满意足。他要小雷去见小侯爷,也许认为他们可以结交成朋友吧。
  小雷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帮着欧阳急料理镖局的善后。他们两人成了朋友。
  欧阳急忽然想起一个问题,那就是那天夜里,司徒令为什么突然下令收兵,放了小雷一条生路?小雷也想不出答案。这两天他心情太坏,并不急于见小侯爷。
  可是,小侯爷派人送来了帖子,柬邀小雷赴王府一叙。小雷拿不定主意,征询欧阳急的意见。
  欧阳急自告奋勇道:“我陪你去。”
  小雷无法拒绝。他虽不愿去巴结小侯爷,但龙四希望他去见见这个人,他就不得不去。
  二人相偕来到王府,小侯爷闻报,立即亲自出迎。
  小雷对小侯爷的第一印象,是这个人并没有架子。
  在他的想像中,小侯爷一定是趾高气扬,目中无人的花花公子,结果他的判断错了。
  小侯爷对他敬若上宾,特地准备丰盛酒菜,殷勤招待他们。
  酒过三巡,小侯爷忽道:“小弟明天成婚,二位能赏光吗?”
  小雷跟欧阳急交换一下眼色,道:“我今夜就要走了。”
  小侯爷道:“不能多留一二日?”
  小雷摇摇头。欧阳急代为补充道:“他急于去找寻一个人……”
  小侯爷笑问:“一两天也不能耽搁?”
  小雷又摇了摇头。
  欧阳急道:“如果知道下落,他一两个时辰也不愿耽搁的。”
  小侯爷道:“既然尚不知道下落,耽搁一天又有何妨,雷兄若不嫌弃,务必赏光,明天喝过小弟的喜酒再走。”
  小雷在盛情难却下,勉强答应了。小侯爷不动声色,但心里在笑。这是一个重大的决定。
  他明知这不是明智之举,甚至会弄巧成拙,却必须接受这重大的考验。
  因为他很自负,更需要证明纤纤将永远真正属于他。
  王府一早就开始张灯结彩,忙碌起来。里里外外,一片喜气洋洋。纤纤又垂着头了。她不知是心情过于兴奋,还是心事重重。她终于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如愿以偿,使梦想成为事实,今天,她即将成为小侯爷的妻子。但是,她的心情仍然很矛盾。金川说的不错,她一生只爱一个人,那就是小雷。
  小侯爷悄然走进房来,一直走近她身边,她尚浑然未觉。她垂着头,想出了神。
  小侯爷默默注视她片刻,始轻唤一声:“纤纤!”
  纤纤微觉一惊,抬头微笑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小侯爷伸手按在她香肩上,笑问:“纤纤,你在想什么?是想那个姓雷的?”
  纤纤神色微变,嗔声道:“我已经告诉过你,早就忘掉了这么个人。”
  小侯爷道:“真的?”
  纤纤断然道:“如果我没有这个决心,就不会把一切告诉你了。”
  小侯爷笑道:“我相信你。不过,假使有一天你再见到他呢?”
  纤纤忿声道:“我这一辈子也不愿再见到他。”
  小侯爷追问:“如果见到了呢?”
  纤纤毫不犹豫道:“我就当不认识他。”小侯爷满意地笑了,这是从他心里发出的。
  纤纤忽问:“你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个问题?”
  小侯爷置之一笑道:“也许我是心血来潮吧。”纤纤嫣然一笑,又垂下了头。
  华灯初上。侯爷半年前奉旨出京,携眷同行,现在小侯爷是一家之主。
  他等不及双亲回来,就急于完婚,自有他不得已的苦衷,好在他是独生子,他无论怎么做,事后都可以获得双亲的谅解。
  今天他没有请任何诸亲好友,请的都是些武林高手,江湖人物。
  这些人是今天才临时接到请帖,纷纷赶来道贺的。
  小侯爷广结江湖人物,就像有些人喜欢赌博,酗酒,好色一样,是一种嗜好。
  小雷从不失信,他答应过小侯爷要来的,所以他来了。
  欧阳急没有来,因为他是有名气的镖头,不愿在江湖人物面前丢脸,看到他突然变成了独臂将军。
  贺客已到了很多,气氛很热闹。
  小雷不认识他们,也不愿跟这些江湖人物打交道,他只是坐在那里等喝喜酒,喝完就走。
  小侯爷忙着招呼客人,似乎未发现小雷已经来了。
  忽然有个丫鬟来到小雷面前道:“雷公子,小侯爷请你到后院来一下,他要单独见你。”
  小雷点点头,跟着丫鬟来到后院。
  丫鬟带他到厢房门口道:“雷公子请里边稍候,小侯爷立刻就来。”
  小雷径自走进房,发现这竟是洞房。牙床上坐着个新娘打扮的女人,垂着头。
  他暗自一怔,正待退出房,那女人忽然抬起头。她尚未垂下面布。
  这张脸,小雷太熟悉了,做梦也不会忘记——这是纤纤的脸。
  纤纤更认得,站在那里发愣的就是小雷,他们同时怔住了。
  小雷突然冲向前,激动地叫道:“纤纤……”
  纤纤只进出一个字:“你……”她又垂下了头,泪珠涔涔而下。
  一声轻咳,惊动了他们,两个人不约而同向房门口看去,走进来的是小侯爷。
  小侯爷的脸上毫无表情,道:“你要找的人是她吗?”
  小雷没有说话,他不知该说什么。纤纤把头垂得更低了。
  小侯爷又道:“现在你见到她了,你有什么要对她说的?”
  小雷摇摇头,仍然无话可说。
  他转身要走,纤纤突然叫道:“小侯爷,你为什么带他来见我?”
  小侯爷道:“我必须证实一件事,那就是你见到他之后,会不会改变主意。”
  纤纤断然道:“我对他的心早已死了。”
  小侯爷眼光盯住她道:“他呢?”
  纤纤恨声道:“他的心里根本没有我。”
  小雷用力咬着自己的下唇,痛不在嘴唇上,而是在心里。他仍然一言不发,保持着缄默。
  小侯爷眼光移向他道:“你可以走了。”
  小雷点点头,没有说话,向房外走去。
  纤纤突然站起,情不自禁地叫道:“雷……我要问你一句话。”
  小雷站住了,没有回身。
  纤纤冲到他身后道:“你为什么找我?”
  小雷终于说话了:“我只要告诉你,那晚你若不走,就会像我全家一样被赶尽杀绝。”
  纤纤惊说道:“你说什么?”
  小雷道:“你只要问我一句话,我已经回答了,其他的又何必再问……”
  他刚举步,小侯爷忽道:“你急于要找到她,就为了要告诉她这两句话?”
  小雷点点头。
  小侯爷道:“不见得吧,如果她今晚不是跟我成婚,你找到了她呢?”
  小雷道:“我还是告诉她,同样的这两句话。”
  小侯爷道:“哦?你说全家被赶尽杀绝,为什么你还活着?”
  小雷道:“也许我活着,就是为了找她,告诉她这两句话。”
  小侯爷突然大笑道:“这只怪你交错了朋友,如果我比金川先认识你,也许我们会成为朋友的。”
  小雷道:“我只有一个朋友,但他已经死了,以后我也不会再交任何朋友,所以不必担心再交错朋友。”
  小侯爷问道:“你的朋友是龙四?”小雷点点头,眼眶里有泪光。
  小侯爷笑了笑道:“除了他之外,难道救过你命的人也不算朋友?”
  小雷道:“我的命不值钱,而且早已不属于我自己。”
  小侯爷道:“不值钱?早知道我就不必忍痛牺牲一件家传至宝,白白便宜司徒令了。”
  小雷回过身来,诧然道:“你说什么?”
  小侯爷道:“告诉你吧,那夜血雨门到镖局找龙四寻仇,是我用一件玉如意,向司徒令交换你这条命的。”
  小雷沮然苦笑道:“奇怪,我自己并不太想活着,为什么偏有些人不让我死?”
  纤纤忿声道:“那你就去死吧。”
  小雷没有说话,转身走了出去。他原想找到纤纤,说明那晚故意气走她的苦心,但现在似已没有这个必要。走过长廊,小侯爷突然急步跟来,他站住了。
  小侯爷一手按在他肩上,问道:“你就这样一走了之?”
  小雷道:“嗯。”
  小侯爷道:“可是你的命既不值钱,我就不必拿玉如意去交换了。”
  小雷强自一笑道:“你本来就不必的……”
  小侯爷冷哼了一声道:“好在玉如意还没送走,但我不能失信于司徒令,昕以只好把你这条命交还给他。”
  小雷道:“这个不用你操心,我自己会送去的。”
  小侯爷冷冷一笑,突然从袖管抽出一柄精致匕首,猛地刺向小雷后腰。
  小雷一闪身,刀锋滑向腰旁,连衣带肉划破一道血口。
  他一把执住小侯爷的手腕,怒道:“你……”
  小侯爷的手被捉住,无法刺出第二刀,急点对方胸前三大要穴,出手既狠又快,毫不留情。
  小雷从容化解,错步纵开,越过栏杆掠入院中。
  小侯爷毫不放松,跟着掠入院中喝道:“姓雷的,听说你不怕死,为什么要逃?”
  小雷道:“因为我不想死在你手里,也不想杀你。”
  小侯爷逼近两大步,笑道:“哦?你不想杀我?”
  小雷道:“我已经做过一件错事,不能再错一次。”
  小侯爷道:“哦?你指的是对纤纤?”小雷没有回答。
  小侯爷满脸杀机道:“那么我告诉你,我不能让你活着,也是为了她。”
  小雷露出怀疑的神色:“真的?”
  小侯爷道:“今晚我安排你们见面,就是为证实这一点,现在我已知道,你若活着,她的心就不会死。”
  小雷沉思一下道:“如果我死了呢?”
  小侯爷道:“她才会真正属于我。”
  小雷问道:“你呢?”
  小侯爷道:“我会全心全意地爱她。”
  小雷毫不犹豫道:“好!你动手吧。”
  小侯爷突然起身逼近,出手如电地一刀刺去。他以为对方必然闪避,故意出手偏左,那就正好当胸一刀刺个正着。不料小雷竟动也不动,这一刀刺在他胸前左侧,整个刀身刺入,只剩了刀柄。
  但他仍然一动也不动。小侯爷用劲一拔,鲜血随着刀身,像喷泉般射出。小雷还是没有动。
  小侯爷要刺第二刀,却被对方漠然的神情惊愕住了:“你真的不怕死?”
  小雷淡然道:“我能活到今天,已经是奇迹。”
  小侯爷第二刀已出手,刀尖正刺入小雷胸膛,突闻一声凄呼:“不要杀他……”小侯爷骤然住手,刀尖仍留在小雷胸膛。
  纤纤飞奔而来,泪痕满面,叫道:“小侯爷,请你放他走吧。”
  小侯爷脸上没有表情:“你不愿他死?”
  纤纤道:“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你,但……但我隐瞒了一件事……”
  小侯爷问道:“什么事?”
  纤纤垂下头,犹豫片刻,抬起头,似乎突然下了决心,鼓起勇气道:“我……我已有了身孕……”
  小侯爷瞥了小雷一眼:“是他的?”纤纤点点头,又把头垂了下去。
  小侯爷全身感到一震,但他脸上仍然没有表情,淡然一笑道:“你早就该告诉我的,为什么现在才说?”
  纤纤沮然道:“我,我怕你会嫌弃我……”
  小侯爷追问道:“现在你又为什么要告诉我?”纤纤垂首无语。
  小侯爷激动地叫道:“现在你不在乎了?”纤纤突然掩面痛哭失声。
  小侯爷气馁了,收回匕首道:“我明白了,我应该相信金川的话……”
  金川说:纤纤一生只爱过一个人,那就是小雷。但她却被小雷所遗弃。
  所以纤纤要报复,她不惜投入小侯爷的怀抱,就是为了报复小雷的负心和绝情,但是,爱的仍然是小雷,小侯爷始终不相信,现在他终于相信。
  他深深一叹,忽道:“你把纤纤带走吧。”
  小雷望着纤纤道:“我已经没有这个权利……”
  纤纤抬起头道:“可是我有权利要问明白,你究竟为什么要那样对我?”
  小侯爷接口道:“我相信他一定有很好的理由,但我没有知道的必要,让他以后向你解释吧。”纤纤和小雷相对无言。
  小侯爷又道:“你们走吧,最好从后门出去。”
  小雷不置可否,望望纤纤,突然转身走向后门。纤纤以迟疑的眼光看着小侯爷。小侯爷笑笑。
  纤纤终于跟着小雷,向后门走去。小侯爷目送他们走出后门,站在那里发愣。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你终于相信了?”
  小侯爷没有回头,平静地道:“我相信了。”
  女人道:“你让她走了,今晚的场面……”
  小侯爷道:“喜事照办。”
  女人道:“可是新娘……”
  小侯爷回过身来道:“你!”身后站的是冷血观音。
  她惊说道:“我?”
  小侯爷点点头道:“不错!我决定娶你,反正大家都不知道新娘是谁?难道你不同意?”
  冷血观音受宠若惊道:“可是我,我……”
  小侯爷大笑道:“你嫌自己丑?哈哈,我要娶的妻子,如果不是最美的,就是最丑的。”
  冷血观音的脸红了,她生平没有脸红过,即使是杀人的时候。
  现在她脸红了。她的脸绽开了笑容。
  无论她的脸有多丑,但在这一瞬间,在小侯爷眼里她是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