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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花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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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古龙《护花铃》
  第一回 生死之间
  --生与死,爱与憎,情与仇,恩与怨。这其间的距离,在叱咤江湖、笑傲武林的人们眼中看来,正如青锋刀口一般,相隔仅有一线--
  山风怒号,云蒸雾涌,华山苍龙岭一脊孤悬,长至三里,两旁陡绝,深陷万丈,远远望去,直如一柄雪亮尖刀,斜斜插在青天之上,白云之中。
  晓色云开,浓雾渐稀,苍龙岭尽头处,韩文公投书碑下,竟卓然伫立着一个体态如柳、风姿绰约的绝色少女,一手轻抚风鬟,一手微弄衣袂,柳眉低颦,明眸流波,却不住向来路凝睇!
  险峻的山石路上,果真现出几条人影,绝色少女柳眉微展,轻轻一笑,笑声冷削阴寒,满含怨毒之意,直叫人难以相信是发自如此娇柔美艳的少女口中。
  笑声方落,山脊上的数条人影,突地有如数只健羽灰鹤,横飞而起,霎眼之间,便已掠在绝色少女面前,绝色少女眼波一转,冷冷道:“随我来!”纤腰微拧,“刷”地后掠数丈,再也不望这几人一眼。窈窕的身形,十数个起落,便已笔直掠上南峰。
  雾中横渡苍龙岭的五条人影中,一个满面虬须、劲装佩剑的黑衣大汉,浓眉轩处,面对他身侧的一个玄衫少妇哈哈笑道:“好狂的小姑娘,只怕比你当年还胜三分!”
  玄衫少妇螓首轻抬,微微笑道:“真的么?”
  黑衣大汉哈哈笑道:“自然是真的,谁要是娶了她,保管比我龙飞还要多受些折磨!”
  笑声高亢,四山皆闻,语声中虽有自怜之意,笑声中却充满得意之情,玄衫少妇嘤咛一声,伏向他胸前,一阵风吹过,吹得她云鬓边的发丝与他颔下的虬髯乱做一处,也吹得他豪迈的笑声,与她娇柔的笑声相合。
  笑声之中,他身后垂手肃立着的一个清瘦颀长的玄衫少年,突然干咳一声道:“师傅来了!”虬须大汉笑声突止,玄衫少妇也倏然站直身形。险峻的山脊上,大步行来一个锦服老人,面上竟蒙着一方乌色丝巾,每跨一步,丝巾与锦袍一阵飘动,便已跨过一丈远近,他身后却跟着两条亦是满身黑衣、劲装佩刀的彪形大汉,四条粗健的手臂,高高举起,掌中抬着一物,长有一丈,阔有三尺,方方正正,却被一面五色锦衾通体覆盖,谁也猜不出究竟是什么东西。
  虬须大汉、玄衣少妇、清瘦少年见了这锦服老人,神情俱都立即肃然,锦服老人脚步一顿,露在丝巾空处外的一双目光,闪电般四下一转,沉声道:“在哪里?”虬须大汉颔首道:“上去了!”
  锦服老人冷“哼”一声道:“走!”大步向岭上行去,山风吹起他的锦缎长衫,露出他长衫里的一柄绿鲨剑鞘。
  玄衫少妇幽幽轻叹一声道:“爹爹今日……”樱唇动了两动,下面的话,却未再说下去。
  清瘦少年缓缓回转身,望了他身后并肩而立的一双少年男女两眼,呆呆地愕了半晌,长叹道:“四妹五弟,你们还是该留在山下的。”长袖一拂,随着虬须大汉及玄衫少妇向山上掠去,这一双少年男女对望数眼,良久良久,谁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过长空栈,便是南峰。白云冉冉,山风寂寂,亘古以来,便少人踪,然而此刻,阳光初升,这险绝天下的华山主峰上,却已人影幢幢,四个鬓边已现华发的中年妇人,青衫窄袖,并肩立在一株古松下,人人面目之上,俱似笼着一层寒霜,那绝色少女一掠而前,低语道:“来了。”
  语声方了,峰下已传为一阵人语,道:“十年之约,龙布诗并未忘怀,食竹女史怎地还不下来迎接故人?”语声并不高朗,但一个字一个字传上来,入耳却清晰已极。
  青衫妇人目光交错,对望一眼,身形却未有丝毫动弹,绝色少女冷笑一声,盈盈在松边一方青石上坐了下来,峰腰处发出语声最后一字说完,峰上已现出那锦服老人高大威猛的身影,闪电般的目光,缓缓在松下五人身上一扫,沉声问道:“此地可是华山之巅?你等可是丹凤门下?”
  绝色少女秋波凝注着古松梢头的半朵轻云,冷冷道:“不错!”
  锦服老人一步跨到青石之前,沉声道:“丹凤叶秋白在哪里?”
  绝色少女微拧纤腰,缓缓长身而起,上下打量了这锦服老人几眼,冷冷道:“你就是‘不死神龙’龙布诗么?”
  锦服老人神情似乎一呆,突地仰天长笑起来,朗声笑道:“好极好极,想不到今日江湖中竟有人敢当老夫之面,喝出老夫的名号!”
  绝色少女冷冷一笑,仰首望天道:“妙极妙极,想不到今日江湖中,竟有人敢当我之面,喝出家师的名号。”
  锦服老人龙布诗笑声一顿,松梢簌然落下几枝松针,落在他衣襟之上,他顺手一拂,突又转身走到那四个青衫妇人身前,一手指向绝色少女,沉声道:“这就是叶秋白收的徒弟么?”
  青衫妇人,八道目光,瞬也不瞬地望在他身上,齐声道:“不错!”
  龙布诗“刷”地回身怒道:“你师傅与我十年之前,相约于此,她此刻怎地还未前来?却教你在这里对前辈无礼!”
  绝色少女冷冷道:“纵有天大的约会,家师也不能来了!”
  龙布诗怒喝道:“怎地?”
  绝色少女缓缓道:“三月以前,家师便已仙去,临终之际,令我在此践约,却未曾告诉我,你是我们的什么前辈!”语声缓慢,语气冰冷,丝毫没有激动之色,哪里像是弟子在述说师傅的死讯。
  四个青衫妇人,再次对望一眼,但终究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虬须大汉、玄衫少妇、清瘦少年等七人,此刻相继掠上峰头,两个黑衣大汉,将掌中所抬之物,轻轻放在地上,垂手退到一边,虬须大汉龙飞一步掠到龙布诗身侧,皱眉低语道:“爹爹,怎地了?”
  龙布诗呆立半晌,突地长叹一声,缓缓道:“叶秋白已经死了!”目光遥望天际,缓缓向岭下走去。
  绝色少女冷削的目光中,突地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仰天一阵冷笑,缓缓道:“可惜可惜,想不到江湖传说中的第一勇士‘不死神龙’,见面之后,不过是如此一个人物。”
  龙布诗倏然顿住脚步,龙飞浓眉一轩,怒叱道:“你说什么?”
  绝色少女冷冷道:“我说什么,与你无关,此间根本就没有你说话之处。”
  龙飞目光一凛,须发皆张,龙布诗却已缓缓转过身来,沉声道:“你说什么?”
  绝色少女缓缓道:“十年之前,家师与你订下的生死之约,说的是什么?”
  龙布诗目光一阵黯然,沉声道:“胜者永霸江湖,负者……唉,叶秋白既已死去,龙布诗纵能称霸江湖……”
  绝色少女冷冷接道:“家师虽已仙去,只怕你也未必能永霸江湖吧!”
  龙布诗沉声道:“难道你还想与老夫一较身手?”
  绝色少女冷冷一笑,道:“我纵有此心,只怕你也不屑与我动手吧?”
  龙布诗道:“正是!”
  绝色少女道:“数十年来,你与家师动手相较,约有几次?”
  龙布诗道:“次数之多,难以胜数!”
  绝色少女道:“你可曾胜过他老人家一招半招?”
  龙布诗道:“却也未曾败过。”
  绝色少女道:“胜负未分,你便想永霸江湖,世间哪有这等便宜之事!”
  龙布诗愕了一愕,道:“叶秋白既已死了,我难道还能去寻死人动手不成?”
  绝色少女冷笑道:“家师虽死,却留下一套剑法,你若不能胜得这套剑法,便请你立时自刎在这华山之巅,‘止郊山庄’中的门人弟子,也从此不得涉足江湖。”
  虬须大汉龙飞突地仰天一阵狂笑,道:“家父若是胜了,又当如何?”
  绝色少女却连眼角也不望他一眼,直似未曾将他的话听入耳中。
  虬须大汉浓眉一扬,狂笑道:“家父若是负,便得立时自刎,家父若是胜了,难道要叫那‘丹凤’叶秋白再死一次么?何况你明知家父不屑与后辈动手,叶秋白纵有剑法留下,又有何用?”
  哪知龙布诗突然一声厉叱:“住口!”走到绝色少女身前,沉声道:“这十年之间,她又创出了一套新的剑法?”
  绝色少女道:“正是!”
  龙布诗目光一亮,突又长叹道:“纵有绝世剑法,而无绝世功力之人行使,又怎能胜得过老夫?”缓缓垂下头来,意兴似乎十分萧索。
  绝色少女冷冷道:“若有与你功力相若的人,以家师留下的剑法,与你动手,难道还不是和家师亲自与你动手一样么?”
  龙布诗目光中的落寞之意,越发浓重,缓缓道:“自从十七年前,天下武林精华,除了老夫与你师傅外,悉数死在黄山一役,此刻普天之下,若再寻--与老夫功力相若之人,只怕还要等三五十年!”
  绝色少女缓缓道:“剑法虽可补功力之不足,功力却无法助剑法之灵巧,你说是么?”
  龙布诗道:“自然不错!”
  绝色少女又道:“剑法招式,自有捷径可循,功力深厚,却无取巧之道,你说是么?”
  龙布诗道:“不错!”
  绝色少女接道:“但剑法、功力,相辅相成,缺一便不能成为武林高手,这道理亦甚明显,是以自从黄山会后,天下武林,便再无一人能与‘丹凤神龙’争锋,亦是因为后起高手中,纵有人偶遇奇缘,习得武林不传秘技,却无一人,能有‘丹凤神龙’这般深厚的功力,你说是么?”
  龙布诗道:“正是此理。”
  绝色少女道:“十年之前,家师与你功力可是相若?”
  龙布诗道:“纵有差别,亦在毫厘之间,不算什么!”
  绝色少女道:“这十年之间,家师时时未忘与你生死之约,朝夕勤练。”
  龙布诗接口叹道:“老夫又何尝不是一样!”
  绝色少女道:“如此情况下,十年前,家师功力既与你相若,十年之后,是否也不会有何差异?”
  龙布诗颔首道:“除非在这十年中,她能得到传说中助长功力的灵丹妙药,否则便绝不会胜过老夫。”突地长叹一声,回首道:“飞子,你可知道,功力之增长,直如雀鸟筑巢,匠人建厦,循序渐进,丝毫勉强不得,切忌好高骛远,更忌揠苗助长,纵能偷巧一时,终是根基不稳,大厦难成,却非百年之计。贪功性切,不足成事,反足败事,那些真能助长功力的灵丹妙药,世间却难寻找,奇怪的是,武林中竟有如此多人相信,因此又不知多生几许事故!”
  龙飞垂首称是。
  绝色少女道:“如此说来,你与家师功力既无可争之处,所争仅在招式之间的灵拙变化是么?”
  龙布诗道:“高手相争,天时,地利,人和,俱是重要因素!”
  绝色少女道:“家师如能创出一套剑法,一无破绽,是否便能胜你?”
  龙布诗道:“天下没有绝无破绽的功夫,只是你师傅的剑法之中的破绽,若能使我无法寻出,或是一招攻势,令我无法解救,便是胜了。”
  绝色少女道:“你与家师生死之约未践,胜负未分,家师便已仙去,她老人家,实是死不瞑目。”
  龙布诗冷“哼”一声,道:“我又何尝不引为平生憾事?”
  绝色少女仰首望天,道:“家师临终之际,曾说这十年之间,你必定也创出一些武功来对付她。”
  龙布诗仰天笑道:“叶秋白当真是老夫的平生知己。”笑声之中,充满悲激之意。
  绝色少女冷冷一笑,道:“但你大可不必担心所创的武功没有用武之地,家师临终时,已代你想出一个方法,来与她一分胜负。”
  龙布诗笑声突顿,目光一凛,绝色少女只作未见,缓缓道:“你若让我在你肩头‘缺盆’、后背‘神藏’、尾脊‘阳关’,三处穴道上各点一指,闭住天地交泰的‘督任’二脉,那么以你的功力,绝不会有性命之虑,但内功已削弱七成,正好与我相等,我再用家师所留剑法与你动手,那么岂非就与家师亲自和你动手一样!”
  她翻来覆去,说到这里,竟是如此用意,龙布诗不禁为之一愣,却听绝色少女叹道:“此法虽是家师临终前所说,你若不愿答应,我也无法。”
  龙飞浓眉一皱,沉声道:“此事听来,直如儿戏,绝无可能,真亏你如何说得出口。”
  一直远远立在一旁的玄衫少妇,突地一掠而前,冷笑道:“你既如此说,我用爹爹的武功与你动手,岂非亦是一样。”
  绝色少女冷冷一笑,转过头去,突地仰天长叹道:“师傅呀师傅,我说他绝对不会答应,你老人家却不相信,此刻看来,还是你老人家错了。”缓缓走到树下,冷冷道:“我们走吧,就让‘止郊山庄’在武林称霸,又有何妨?”
  龙布诗厉叱一声:“且慢!”
  绝色少女回眸冷笑道:“你若不愿对死人守约,我也不能怪你,就当十年之前家师与你根本未曾订约好了。”
  龙布诗突地仰天一阵狂笑,朗声笑道:“数十年来,老夫险死还生,不知有若干次,从来未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更未曾对人失信一次,叶秋白虽死,约会却仍在,她既已留下与我相较之法,我怎会失信于她!”
  龙飞与玄衫少妇齐地惊喝一声:“爹爹……”
  龙布诗狂笑着抬起手来,突地手腕一反,揭去面上丝巾,绝色少女秋波转处,心中一凛,只见他面目之上,创痕斑斑,纵横交错,骤眼望去,虽在白日,却仍令人心底不由自主地升起一阵寒意。
  龙布诗笑声顿处,沉声道:“你爹爹生平大小数百战,战无不胜,多年前纵遇对手武功高过于我,我却也能将之伤在剑下,便是因为我胸怀坦荡,一无所惧,我若有一次失信于人,便不会再有这样的坦荡胸怀,那么,我只怕早死了数百次了!”目光一阵惘然,似是已渐渐落入深思。
  有风吹过,龙布诗宽大的锦缎长衫,随风又是一阵飘动,初升的阳光,穿破终年笼罩峰头的薄雾,映在他剑痕斑斑的面容上,映得那纵横交错的每一道伤痕,俱都隐隐泛出红光。
  他缓缓抬手,自右额轻轻抚下,这一道剑伤由右额直达眼角,若再偏左一分,右目便无法保全。
  “四十年前,玉垒关头,浮云悠悠……”他喃喃低语,脑海中闪电般掠过一幅图画,剑气迷漫,人影纵横,峨嵋派第一高手“绝情剑”古笑天,在浮云悠悠的玉垒关头,以一招‘天际惊虹’,在他额上划下了这道剑痕,他此刻轻轻抚摸着它,似乎还能感觉到当年那锐利的剑锋划开皮肉时的痛苦与刺激!
  他突地纵声狂笑起来,仰天长啸一声,大声道:“古笑天呀古笑天,你那一招‘天际惊虹’,老夫虽然无法抵挡,但你又何尝能逃过我的剑下……”
  笑声渐弱,语声渐微,右额上长短不一的三道剑痕,又触起了他的往事!
  他再次低语:“五虎断门,回风舞柳,荡魔神铲……”这一刀、一剑、一铲,创痕虽旧,记忆犹新。他忆起少年时挟剑遨游天下,过巴山,访彭门,拜少林,刀口惊魂,剑底动魄,铲下余生,次次险死还生,次次败中得胜,这号称“不死神龙”的老人,便又不禁忆起三十年前,天下武林中人为他发起的“贺号大典”,仙霞岭畔,帽影鞭丝,冠盖云集,他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微笑。
  他手掌滑过颔下的长髯,抚及髯边的一点创痕,那是天山的“三分神剑”,这一剑创痕最轻,然而在当时的情况最险。
  “九翅飞鹰狄梦萍,他确是我生平少见的扎手人物……”
  他一面沉声低语,手指却又滑上另一道剑迹,这一剑弯弯曲曲,似乎一剑,又似乎被三柄利剑一齐划中。
  他自嘲地微笑一下:“这便是名震天下的‘三花剑’了,‘一剑三花,神鬼不差’,但是你这‘三花剑客’,是否能逃过我的剑下!”
  右眼边的一道剑痕,其深见骨,其长人发,上宽下浅,似乎被人凌空一剑,自顶击下,这正是矢矫变化、凌厉绝伦的昆仑剑法,凄迷的大雪中,凄迷的昆仑绝顶……他心底一阵颤抖,那一次惊心动魄的往事,每一忆及,便不禁令他心底升起惊悸,但是,他毕竟还是安然地度过了。
  还有武当的“两仪剑法”、“九宫神剑”,他手掌滑下面颊,隔着那袭锦缎的衣衫,他抚摸到胁下的三道剑痕。
  “武当剑手,心念毕竟仁厚些,击人不击面容,是以我也未曾赶尽杀绝。”他暗自低语:“可是,谁又能想到,面慈心软的武林三老,毕竟也在黄山一役中丧失性命!”
  龙布诗不禁为之长叹一声,使天下武林精粹一起同归于尽的黄山大会,却未能使他身受半点创痕,这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已经遍历天下武林的奇技绝学,世间再没有任何一种武技能伤得了我!”
  他遥视云雾凄迷的远山,心头突地升起一阵难言的寂寞,求胜不能,固然可悲,求败不能,更为可叹,往日的豪情胜绩,有如一片浮云飘过山巅般,轻轻自他心底飘过,浮云不能驻足山巅,往事也不能在心底常留……
  一声鹰鸣,传自山下,“不死神龙”龙布诗目光一闪,自旧梦中醒来,山巅之上,一片死般沉寂,绝色少女两道冷削的眼波,正出神地望着他,仿佛是期待,仿佛是敬佩,又仿佛是轻蔑。
  突地,“不死神龙”龙布诗,又自发出一阵裂石穿云的长笑!
  长笑声中,他双臂一分,一阵叮叮声响,锦袍襟边的十余粒黄金钮扣,一起落在山石地上!
  虬须大汉龙飞目光一寒,颤声道:“爹爹,你老人家这是要做什么?”
  龙布诗朗声笑道:“我若不与叶秋白遗下的剑法一较长短,她固死不瞑目,我更将终生抱憾。”
  绝色少女冷冷地一笑,缓缓一系腰带。龙飞瞠目道:“爹爹,此事太不公平……”
  龙布涛笑声一顿,厉叱道:“你知道什么?”突又仰天笑道:“老夫一生,号称不死,老来若能死在别人剑下,却也是生平一大快事。”
  龙飞心头一震,连退三步,却见他爹爹突地手掌一扬,深紫的锦缎长衫,有如一片轻云,横飞三丈,冉冉落在古松梢头。
  绝色少女冷冷道:“缺盆、神藏、阳关……”
  龙布诗冷冷哼一声,拧腰转身,背向龙飞,缓缓道:“飞子,‘鹤嘴劲’的手法你可还记得么?”
  龙飞颔下虬须一阵颤抖,道:“还……记得。”
  龙布诗道:“你且以‘鹤嘴劲’的手法,点我‘缺盆’、‘神藏’、‘阳关’三穴。”
  龙飞面容一阵痉挛,道:“爹……爹……”
  龙布诗轩眉叱道:“快!”
  龙飞呆了半晌,突地一咬牙关,一个箭步,窜到他爹爹身后,双手齐出,食指与拇指虚拿成“鹤嘴劲”,缓缓向他爹爹肩头“缺盆”穴点去。
  玄衫少妇暗叹一声,回转头去,但目光一触那锦衾所覆之物,便又立时回过头来,只见那豪迈坦直的龙飞,手掌伸到半途,便已不住颤抖,终于还是不能下手。
  龙布诗浓眉一轩,回首叱道:“无用的……东西!”
  他“无用的”这三个字说得声色厉然,但“东西”两字,却已变作轻叹。
  虬须大汉龙飞双手一垂,颓然长叹一声,道:“爹爹,我想来想去,总觉此事极为不妥……”
  话音未了,突地一条人影横空掠来,竟是那一直追随在乌衫清瘦少年身后的弱冠少年。
  龙飞皱眉道:“五弟,你来做什么?”
  弱冠少年神情木然,缓缓道:“大哥既无法下手,便由小弟代劳好了。”
  龙飞双目一张,叱道:“你疯了么?”
  弱冠少年目光直视,面容呆木。“不死神龙”转身仔细望了他几眼,突地长叹一声,道:“我一直当你孱弱无能,嫌你脂粉气太重,想不到你外柔内刚,竟与老夫昔年心性一样,此次我若能……”干咳几声,转目道:“你既也懂得‘鹤嘴劲’的功力,还不快些下手。”
  龙飞连退三步,垂下头去,似乎不愿再看一眼。
  只听“笃,笃,笃”三声轻响,绝色少女一声冷笑。
  龙布诗呼地吐出一口长气,又呼地吸进一口长气,接着“呛啷”一声龙吟,剑光耀目!
  玄衫少妇柳腰轻摆,掠至龙飞身侧,低语道:“你难受什么,爹爹又不是定要落败的!”
  龙飞霍然抬起头来,像是想说什么,却又未曾出口。
  只见那绝色少女白青衫少妇手中,接过一柄离鞘长剑,右手食中两指,轻轻一弹剑脊,又是“呛”地一声龙吟,传遍四山!
  剑作龙吟,余音袅袅,“不死神龙”龙布诗右掌横持长剑,左掌食、中两指,轻抚剑身,阴森碧绿的剑光,映着他剑痕斑斑的面容,映着他坚定沉毅的目光,良久良久,他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只有手指与目光,一齐在这精光耀目的长剑上移动着,就像是一个得意的母亲,在温柔地抚摸着她的爱子一般!
  然后,他沉重地叹息一声,解下腰边的绿鲨剑鞘,回身交到那弱冠少年的手上,弱冠少年英俊清秀的面容,竟也突地闪动一丝惊异之色,双手接过剑鞘,龙布诗已自沉声说道:“自今日起,这柄‘叶上秋露’,已是你所有之物!”
  弱冠少年目光一亮,手捧剑鞘,连退三步,“噗”地跪到地上,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
  虬须大汉面色骤变,浓眉轩处,似乎想说什么,玄衫少妇却轻轻一拉他衣角,两人对望一眼,一齐默然垂首!
  龙布诗长叹一声,道:“莫要辜负此剑!”
  弱冠少年长身而起,突地转身走到那具锦衾所覆之物前面,缓缓伸出掌中剑鞘,缓缓挑起了那面五色锦衾,赫然露出里面的一具紫檀棺木!
  龙布诗瞬也不瞬地望在他身上,沉声道:“你可有什么话说?”
  弱冠少年神情木然,竟又缓缓跪了下去,面对棺木,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突然手腕一反,自腰边拔出一柄作龙形的雪亮匕首,在自己中指之上轻轻一点,然后反手一挥,挥出数滴鲜血,滴滴落在紫檀棺木之上。
  “不死神龙”龙布诗严峻的面容之上,突地泛起一丝满意的微笑,颔首道:“好!好!”一捋长髯,转身走到绝色少女面前。
  绝色少女轻轻一笑,道:“刘伶荷锄饮酒,阁下抬棺求败,‘不死神龙’,果真不愧是武林中第一勇士!”她直到此刻,面上方自露出笑容,这一笑当真有如牡丹花开,百合初放,便是用尽千言万语,也难以形容出她这一笑所带给别人的感觉!
  弱冠少年将那柄绿鲨剑鞘,挂在腰边,目中突地发出异光,盯在绝色少女的面上,一步一步地缓缓向她走了过去!
  绝色少女秋波一转,与他的目光相遇,神情之间,竟似不由自主地呆了一呆,等到他走到她的面前,她方自一整面色,沉声道:“你要做什么?”
  龙布诗沉声道:“此间已无你之事,还不退下去!”
  弱冠少年目光不瞬,一语不发,突地双掌一分,左掌拍向绝色少女右胁,右掌竟拍向“不死神龙”龙布诗的左胁!
  这一招两掌,时间之快,快如闪电,部位之妙,妙到毫巅,绝色少女与龙布诗齐地一愕,俱都想不到他会突然向自己出手!
  就在他们这微微一愕间,青衫少年手掌已堪堪触到他们的衣衫。
  绝色少女冷笑一声,左掌“刷”地挥下,“啪”地一声,与弱冠少年右掌相击,龙布诗厉叱一声,拧腰错步,亦是挥出左掌,“啪”地一声,与弱冠少年左掌相击!
  四掌相击,两声掌声,俱在同一刹那中发出,虬须大汉浓眉骤轩,一步掠来,大声喝道:“老五你疯了么?”
  却见弱冠少年双掌一撤,脚步一滑,行云流水般倒退三尺,躬身道:“师傅,这女子没有骗你!”
  龙布诗道:“你是说此刻我的功力,已和她一样子?”仰天一阵长笑,又道:“好极好极,今日我到底有了个与我功力相若的对手!”
  龙飞呆了一呆,道:“原来你方才是要试试这女子的功力,是否真的和师傅此刻一样?”
  弱冠少年垂首道:“正是……”
  龙布诗朗声笑道:“平儿若非有此相试之意,怎会对我出手,你这话岂非问得多余了些!”
  这威猛严峻的老人,此刻虽已临着一次定必极其凶险的恶战,但心情却似高兴已极,不知是为了终于求得“功力相若”的对手,抑是为了寻得一个极合自己心意的子弟,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龙飞面上不禁泛起一阵愧色,缓缓后退,缓缓垂下头去,却用眼角斜斜睨了那弱冠少年一眼。
  玄衣少妇轻轻一笑,道:“五弟年纪轻轻,想不到竟有如此智慧和功力,真叫人看不出来!”
  龙布诗微喟道:“日久方见人心,路遥方知马力,看来人之才智性情,也定要到了危急之时,才能看得出来!”
  弱冠少年垂下头去,龙飞再与玄衣少妇对望一眼。方才与这弱冠少年并肩站在一起的少女,娇靥之上,却泛起了一阵得意而骄傲的微笑!
  绝色少女直到此刻,目光方自从弱冠少年面上移开,冷冷道:“既已试过,现在可以动手了么?”
  龙布诗道:“自然!”反手一挥掌中长剑,只听一阵尖锐的金声劈空划过,石边古松,一阵轻颤,又自落下一片松针,却落到那四个青衫窄袖的灰发妇人身上!
  他仅存三分功力,剑上还有这般火候,青衫妇人们相顾之下,不禁骇然!
  绝色少女却直如不见,冷冷道:“既然已可动手,便请阁下随我来!”
  龙布诗一愕道:“难道这里不是动手之地么?”
  绝色少女道:“不错,这里并非动手之地。”纤腰微拧,似欲转身而去!
  龙布诗沉声叱道:“为什么?”
  绝色少女冷冷道:“因为我与你动手时所用的剑法,别人不能看到!”
  龙布诗道:“为什么?”
  绝色少女道:“我若是将你杀死,你的门人弟子一定要来找我寻仇,‘止郊山庄’在武林中声势壮大,家师却只收了我一个徒弟,他们寻我复仇,我必定无法抵敌,你说是么?”
  龙飞大喝道:“你自然无法抵敌!”
  玄衫少妇接口道:“你以为凭你这份武功,就能胜得了我师傅么?”
  龙布诗横望了他两人一眼,暗中似乎叹息了一声,突又沉声道:“不错,你若能杀死我,我弟子定会寻你复仇,你也必定不是他们的敌手,是以你便想仗着这套剑法防身!”
  绝色少女道:“不错,我师傅传我这套剑法时,除了叫我杀你之外,还要我去杀别人,我岂能让人看了这套剑法后,再去研究其中的破绽!”
  龙布诗缓缓颔首道:“不错,我若创出一套新的剑法,也是不愿让太多人看到的。”突地长叹一声,目光笔直地望向绝色少女,一字一字沉声说道:“你师傅临死前,还在那么恨我?”
  绝色少女冷笑一声,道:“若是仇恨深切,生生死死,有何分别?”
  龙布诗心头一冷,喃喃自语:“若是仇恨深切,生生死死,有何分别……”仰天长啸一声喝道:“在哪里?随你去!”
  山巅浓云,绽开一线,一道阳光,破云而出,雾更稀了。
  绝色少女一言不发,转身而行,虬须大汉轩眉大喝一声:“且慢!”
  绝色少女脚步不停,直如未闻,只听飒然一阵微风吹过,弱冠少年已垂手挡在她身前,绝色少女柳眉微皱,回首冷冷望了龙布诗一眼。
  “不死神龙”沉声叱道:“你等又要做什么?”
  玄衫少妇莲步轻抬,一掠而至,赔笑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他们在那边若有埋伏,师傅你老人家岂非要遭人暗算?”
  龙布诗沉吟半晌,抬头一望,绝色少女冷冷地望着他,仿佛在说:“去不去由你……”
  玄衫少妇一双灵活的眼睛,飞快地瞥了龙布诗一眼,见到他面上的神情,连忙抢着道:“这位姑娘高姓大名,我们直到此刻还未请教,实在失礼得很!”她语气说得甚是温柔和婉,面上又充满了笑容,让人不得不回答她的话。
  绝色少女虽然满面寒意,但口中却仍简短地回答:“叶曼青。”
  玄衫少妇轻轻一笑,道:“好温柔的名字,我叫郭玉霞,你看这名字多俗,可是--唉,又有什么办法呢?”
  此时此刻,她竟突然地与人叙起家常来了,龙布诗神色之间,虽似十分不耐,但却又似对她十分宠爱,是以竟未发作。虬须大汉龙飞,对她更似十分敬畏,只有那弱冠少年,始终面容木然,不言不笑。
  只听她接着又道:“叶姑娘,我们虽然没有见过面,但是令师的大名,我们却听得久了,再加上叶姑娘人又这么美丽可爱,是以我们对叶姑娘说出来的话,没有一件不听从的!”
  绝色少女叶曼青冷哼一声,郭玉霞却仍神色自若地接着说道:“但是叶姑娘你方才提出来的条件,我们却觉得有些不妥……”
  叶曼青冷笑道:“有何不妥?此事根本与你无关,你多事作甚?”她语气冰冷,言语更是犀利,直欲拒人于千里之外。
  但玄衫少妇郭玉霞却仍是满面春风,嫣然笑道:“叶姑娘若真的是因为不愿意让我们看到令师的秘传剑法,那么早就该说出来了,为什么一直要等到现在才说呢?这道理我真有点想不通。”
  叶曼青上下瞧了她几眼,冷冷道:“你真的要我说出来么?”
  郭玉霞柔声笑道:“我之所以来问姑娘,确实希望姑娘你把这原因告诉我们,不然我又何必多嘴呢,是不是?”
  绝色少女叶曼青秋波轻轻一转,却已似乎将这片山崖上的人都瞧了一遍,冷笑着道:“我方才没有说出此点,只是因为我看你们这班人里,没有一个人能看出我剑法中的破绽!”
  郭玉霞笑道:“那么你现在为什么又要说出来了呢?”
  叶曼青跟角似有意,似无意,睨了那弱冠少年一眼,冷冷道:“我现在提出了此点,是因为我忽然发觉,‘不死神龙’的弟子,到底并非都是蠢才,总算还有一人是聪明的!”
  玄衫少妇郭玉霞面色微微一变,但瞬即嫣然笑道:“多谢叶姑娘的夸奖,有姑娘这样的徒弟,难怪‘食竹女史’那么早就放心死了!”她骂人非但不带半句恶言,而且说话时的语气仍是那么和婉,笑容仍是那么温柔,叶曼青面包亦不禁一变,冷笑一声,转身欲去。
  郭玉霞微笑地望着她的背影,颇以自己在言语上战胜她为得意,哪知龙布诗突地长叹一声,目光沉重地望向她,缓缓道:“飞子若是有你一半心机,那就好了!”
  郭玉霞垂首微笑,龙布诗却又沉声道:“只可惜你太聪明了些!”随即面色一沉,叱道:“叶姑娘慢走!”
  叶曼青再次停下脚步,头也不回,道:“去不去由你,多言作甚!”她此次果然将她目光中的含义说了出来。
  龙布诗干咳了一声,道:“叶秋白一生孤耿,她弟子也绝不会是不信不义之人!”
  叶曼青冷笑一声,仍不回首。
  龙布诗道:“老夫一生,从无所惧,便是你那边真有埋伏暗算,又当如何!”
  叶曼青霍然回过头来,虽仍满面冰霜,却已微露钦服之色。
  龙布诗又道:“但老夫掌中这口剑,已伴了老夫数十年之久,虽非什么利器神兵,却也曾伤过不少武林中的成名高手。”他半带骄傲,半带伤感地微笑一下,接道:“今日老夫若是不能生回此间,只望姑娘能将这口剑,交回我门下弟子南宫平!”
  他威猛沉重的语音,此刻竟变得有些伤感而忧郁,这种伤感而忧郁的语声,当真是他门下的弟子从来未曾听过的,便连那弱冠少年南宫平,神色也为之一变,双目一张,诧然相向。
  龙布诗自也觉察到他们异样的目光,手捋长须,胸膛一挺,心中却不禁暗暗叹息一声,忖道:“难道我真的已经老了么?……莽莽武林中,原本也该让新的一代来露露锋芒!”心念方转,只听叶曼青冷冷道:“我若不能生回此间,希望你也能将我掌中的这口‘龙吟神音’带回给她们。”她玉手轻抬,指了指那四个青衫少妇。
  龙布诗道:“这个自然!”
  叶曼青霍然回过头去,低叱一声:“走!”秋波却又淡淡睨了南宫平一眼!
  龙布诗浓眉一扬,道:“走!”微迈一步,高大的身形,突地有如轻烟直飘出去,方自掠过南宫平身侧,袍袖微拂,前进的身形,竟平空倒缩了回来,伸出巨大的手掌,轻轻抚了抚他肩头,像是想说什么,终究却仍未说出口,只是微微一笑,轻轻一叹,袍袖再展,霎眼之间,便已消失在白云深处!
  直到他身形变成一条淡淡的白影,南宫平仍然垂手木立,呆望着那飘浮的白云,他面上虽是那么呆木,但目光中却有着炽热的感情,只听身后的郭玉霞喃喃道:“叶上秋露……龙吟神音……想不到师傅与那‘丹凤’叶秋白,真的有……”
  龙飞干咳一声,道:“师傅他老人家的事,我们还是少谈的好广大步走到南宫平身侧,一手紧抚着颔下虬须,呆立了半晌,却又转身走回,重重坐到一方山石上,仰首望着天上浮云,发起愣来。
  郭玉霞轻掠云鬓,瞧了南宫平半晌,突地轻轻招手道:“四妹,你过来!”
  远远伫立的少女,垂首走了过来,她步履极为轻灵,显见得武功不弱,但行动之间,低眉敛目,永远带着羞涩之态,看来竟有如足迹未出闺门的少女一般,哪里似叱咤江湖、威震武林的“止郊山庄”门下!她一双玉手,不安地盘弄着腰畔丝带,怯生生地问道:“大嫂,你叫我做什么?”
  郭玉霞微笑道:“老五后来居上,传得了那柄‘叶上秋露’,你心里高不高兴?”
  羞涩的少女神态更加羞涩,苍白的娇靥上,倏然飞起两朵红云,头也垂得更低了,一直未曾开口的清瘦少年,突地沉声道:“不但四妹高兴,我也很高兴的。”
  郭玉霞面带笑容,左右瞧了他们两眼,含笑道:“你们两人真是天生的一对,连心里的想法都一样,难怪江湖中人都将石沉和素素连在一起,称为‘龙门双剑’,只可惜--”语声一顿,轻咳两声,眼波却又向南宫平睨了一眼。
  清瘦少年石沉目光随着她望去,面色突地一变,眉峰间似乎隐隐泛出一阵妒忌之色,但随即朗然道:“此后加上了五弟,江湖中只怕要称我们为‘龙门三剑’了!”
  郭玉霞含笑道:“这个你又不知了,五弟虽然入门不久,但江南‘南宫世家’的富贵声名,却早已天下皆知,武林中也早就替五弟取了个名字,叫做‘富贵神龙’!”
  石沉强笑一声,道:“大嫂见多识广,小弟却少在江湖中走动,所见所闻,和大嫂相比,真是差得太远了。”
  龙飞浓眉一扬,道:“富贵神龙这名字我虽然听过,但那不过只是一些和‘南宫财团’有关的镖局中人胡乱奉承而已,又算得什么?”
  郭玉霞笑容一敛,明眸横波,道:“好好,你知道,我不知道!”
  龙飞张口欲言,但望了望他妻子的面色,却只是伸手一捻虬须,默默不语!
  一时之间,众人尽皆沉默,只有山风嗖嗖,木叶簌然,无定的浮云,忽而飘来,又忽而飞去,正一如武林中波诡云谲、变迁不已的人事!
  四个青衫窄袖的灰发妇人,仍然垂手并立在古松之下,流转着的目光,不时望向他们面前的这五个“止郊山庄”的弟子,这八道明锐的目光,似乎也看出了他们之间的猜疑和矛盾,是以在这些明锐的目光里,便不时流露出轻蔑讥嘲之意!
  只见虬须大汉突地长叹一声,长身而起,仰首望了望天色,沉声道:“师傅他老人家……唉,已经去了约摸半个时辰了!”
  郭玉霞秋波一转,冷冷道:“你总是这般沉不住气,难怪师傅不肯将‘叶上秋露’传给你,你看五弟,他有没有半分着急的样子!”
  龙飞神情亦为之一变,讷讷道:“反正都是自己弟兄,传给谁不是一样么?”
  郭玉霞冷冷一笑,道:“自然是一样!”
  南宫平神色安然,微微一笑,缓步走到郭玉霞身前,含笑道:“大嫂;你可知道我为何不着急么?”他面上虽有笑容,但语气却仍是那般深沉坚定,仿佛有种无法描述的慑人力量,也让人不得不回答他的问话。
  郭玉霞一笑道:“这个--我怎会知道?”
  龙飞干咳一声,道:“你怎知五弟心里不着急,师傅他老人家胜败不知,人人都是在着急的。”
  南宫平含笑道:“人人都在心里着急,只有我是真不着急!”
  石沉、龙飞面色一变,郭玉霞一声冷笑,王素素柳眉轻颦,秋波凝注。南宫平缓缓又道:“我心里不着急,因为我有十二分的把握,师傅--定不会败的!”
  四个青衫妇人,齐地冷笑一声,回过头去,不再看他!
  郭玉霞又是一声冷笑,龙飞皱眉道:“你是凭着什么判定的,我却认为师傅功力削弱后,实在没有什么必胜的把握,何况姓叶的那小妮子又刁钻古怪!”
  石沉缓缓道:“五弟分析事理,一向总有独到之处,但方才所说的话,却不能让人信服!”他说话慢条斯理,字斟句酌,生似惟恐说错一字!
  南宫平道:“方才我那一掌,不但试出了那姓叶的女子未曾欺骗师傅,还试出了师傅他老人家的身手,实在要比那姓叶的女子快得多。”
  他语声微顿,缓缓又道:“当时我双掌齐挥,那姓叶女子站在我身右,她的右掌虽然持剑,但我右掌拍去时,她身形不用丝毫转动,便可用左掌将我右掌接住。”
  他左掌微沉,比了个手式,接着又道:“但师傅那时却是站在我左边,他老人家右掌之中,亦持有长剑,我一掌拍去时,他老人家自然不会用右掌中的长剑来接我这一掌,是以便势必要转动一下身形,才能用左掌将我那一掌接住。”
  他语声沉定,言语清晰,说到这里,那四个青衫妇人已忍不住回转头来,面上也不禁流露出凝神倾听之色。
  只听南宫平道:“在如此情况下,师傅出手,显然多了一番动作,那么与我手掌相交时,本应也该比那姓叶的女子慢上一筹,但四掌相交时,两声掌声,却是一齐发出,丝毫没有先后之差,那么岂非显然是说,师傅的出手,要比那姓叶的女子快些,这其间的差别,虽然不大,但高手相争,出手快慢,若有毫厘之差,便可以决定胜负,何况师傅他老人家一生大小数百战,经历阅历,都要比那姓叶的女子丰富得多,是以无论由何判断,师傅都万无败理!”
  南宫平这一番话,只听得王素素满面笑容,石沉不住颔首,郭玉霞手捧香腮,垂首不语,龙飞抚掌大笑道:“不错,不错,无论由何判断,师傅都万无败理。”他伸出巨大的手掌,重重一拍南宫平肩头,大笑道:“老五,你真有一手,现在大哥我也不着急了。”
  四个青衫窄袖的灰发妇人,齐地冷笑一声,最左一人侧首向身旁一人道:“宁子,你着急么?”
  宁子摇了摇头,却向身旁另一人道:“悦子,你着急么?”
  悦子一笑道:“我也不着急。”
  宁子道:“那么和子想必也不会着急了。”
  和子颔首笑道:“我一点也不着急,安子,你着急么?”
  最左一人安子笑道:“我也不着急的,但是我不着急的原由,却不能告诉你们!”
  四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突地一起掩口吃吃笑了起来!
  龙飞浓眉一轩,重重“哼”一声,口中喃喃道:“若不看你是个妇人,定要好好教训你一番!”
  青衫妇人们笑声一顿,安子冷冷道:“若不看你是个男人,定要好好教训你一番!”
  龙飞目光一凛,怒喝一声,转身一掌,击在身旁的一方青石上,只听“轰”地一声,山石碎片,四散飞激,那般坚硬的山石,竟被他随手一掌,击得粉碎!
  安子冷冷一笑,道:“好掌力,好掌力。”突地手腕一反,“呛”地一声,长剑出鞘!
  剑光一闪之中,她身形已掠到另一方石畔,手腕轻轻一送,“噗”地一声轻响,掌中长剑的剑尖,便已没攵入山石七寸,竟有如青竹插入污泥那般轻易。
  龙飞浓眉一轩,只听她轻轻一笑,道:“原来这里的石头都是软的!”
  郭玉霞微微一笑,道:“好剑法,好剑法!”满面笑容地走到安子身旁,柔声道:“大姐,你肯让我来试试么?”
  安子微微一呆,还未答话,哪知郭玉霞突地出手如风,五只玉葱般的手指,闪电般向她胁下拂来,手势之美,美如兰花!安子一惊之下,拧身滑步,滑开三尺,虽然避开这一招,掌中长剑,却不及拔出,仍然留在石上。
  郭玉霞柔声笑道:“谢谢您啦,我试一试就还给你!”她语声和悦,神态自若,就像方才那足以致人死命的一招,根本不是她发出的一样。
  只见她轻轻自石中拔出那柄长剑,仔细看了两眼,她目光似乎在看着掌中的长剑,其实却在探着那方山石!
  然后她又自嫣然一笑,皓腕一抖,长剑送出,又是“噗”地一声轻响,长剑的剑身,竞已没入山石一半,青衫妇人面色一凛,郭玉霞柔声笑道:“这里的石头果然是软得很!”拔出长剑,莲步轻移,送到那青衫妇人安子的面前!
  安子面色阵青阵白,心房怦怦跳动,一言不发地接过了那柄长剑,走了回去。
  郭玉霞突又柔声笑道:“你心里不要难受,我这一剑,虽然刺得要比你深了一尺,其实我的剑和功力,却不见得比你强过那么多!”
  青衫妇人安子脚步一顿,回首望去,目光中满是愤恨之意。
  郭玉霞柔声笑道:“你心里也不要恨我,以为我胜你之后,还要取笑于你。”
  她语声微微一顿,又道:“这种以剑穿石的功夫,全凭一股巧劲,若然摸不到此中的诀要,功力再深,也没有用,但是越到后来,越加困难,每深一寸,都要比先前困难十倍,却已非功力浅薄之人,能以做到,所以你看我那一剑竟比你插得深过那么多,心里自然是又吃惊,又难受的。”
  她娓娓道来,既似闲叙家常,又似训诲子弟,丝毫不露锋芒,丝毫没有火气。
  青衫妇人安子目光一垂,郭玉霞又道:“但是你却没有看出,我那一剑的投机取巧之处!方才你那一剑刺入山石后,山石已裂了一条隙缝,而我那一剑,便是自这条裂缝中刺入,与你相比,自然事半功倍!”
  安子眼帘一抬,口中不禁轻轻“哦”了一声,似是若有所失,又似乎是恍然而悟。
  郭玉霞微微一笑,接口说道:“此刻你心里想必又在难过,觉得你方才认输认得不值,是不是?”
  安子冷“哼”一声,算做回答。
  郭玉霞道:“在那短短的一刹那间,我不但能寻出这生满青苔的山石那条小小的裂缝,还能看出这条裂缝的最深之处,此等眼力,已非你所及,你可承认么?”
  青衫妇人安子,目光再次一垂,口中虽然不语,心中却显已默认。
  郭玉霞一笑又道:“我随手一剑,刺人那条那般细微的裂缝,而剑上又已满注真力,此等准确,亦非你所及,何况我那一剑没入山石,已约摸两尺,虽有取巧之处,功力也比你深厚几分,这也是你不能否认的事,剑法一道,眼力、准确、功力,乃是攻敌制胜的三大要素,你件件都无法及我,若是真的与我交手,二十招内,我便有将你击败的把握。”
  她极其温柔地嫣然一笑,缓缓接口又道:“你若是不服,大可试上一试!”
  安子呆呆地愣了半晌,沉重叹息一声,缓缓回转头去,缓缓垂下手掌,只听“叮”地一声轻响,她掌中竟有一枚五冰钢珠,落到山石地上。
  郭玉霞望着她的背影,轻轻一笑,笑声中既含轻蔑,又带得意,与方才那种温柔和婉的笑声,截然而异。
  青衫妇人安子双手一阵颤动,手指渐渐卷曲,渐渐紧握成拳,面上阵青阵白,遥视着远方一朵白云的双目,也渐渐露出异光,突地回转身来,冷冷道:“不错,你武功之高,非我能敌,但是你的师傅--哼哼,你们也不必再等他了。”
  南宫平、龙飞、石沉、郭玉霞、王素素面色齐地一变!
  龙飞一步掠到她身旁,厉声道:“你说什么?”
  安子嘴唇一阵颤动,似乎还想说什么,另三个青衫妇人齐地干咳一声,将她一把拉了过去。
  龙飞浓眉怒轩,目光凛凛,接道:“你若不将你方才的胡言乱语,解释清楚,便休想生下此峰!”
  青衫妇人中,年龄仿佛最轻,神态却显得最稳的悦子一手拉着安子肩头,回首道:“她所说的既是胡言乱语,还有什么解释的必要?”
  龙飞微微一愕。
  郭玉霞柔声笑道:“胡言乱语,实在不必解释,但是却应该惩罚一下,你说是么?”
  她目光轻轻在龙飞身上一转,突地飘身掠到安子身后,右手微抬,两只春葱般的纤指,已闪电般向安子的“肩井”,以及搭在安子肩头上的悦子左掌中指与无名指间的麻筋第二支位处点去!
  安子目光呆滞,神情木然,似是自悔失言,郭玉霞一指点来,她竟然不闻不见,“悦子”柳眉微扬,拧腰错步,手腕一反,“金剪断丝”,五指似合似张,反向郭玉霞右腕扣去!
  郭玉霞轻轻一笑,道:“你们还敢回手?”
  右掌微一曲伸,仍然拍向安子背后,左掌的食中二指,点向悦子胁下!
  这一招两式,以攻化攻,以攻为守,悦子闪身退步,避了开去,但安子却仍在呆呆地发着愣。
  悦子惊呼一声,右掌横展,将安子推开数步,只听“呛”的两声,长剑出匣,两道青碧剑光,一左一右,惊虹掣电般交剪而前,削向郭玉霞左右双肩,悦子右掌回旋,横切郭玉霞后胁,安子站稳身形,目光闪动,突然拔出长剑,同时配合刺去!
  郭玉霞面容微变,闪身、错步、甩腿、拧腰,堪堪避过这几乎是同时攻来的四招!
  龙飞大喝一声道:“你们还不住手!”
  这一声大喝,高亢激烈,显见他已真的急了,只听四山回声:“你们还不住手……住手……”一声接着一声,响应不绝。
  回声之中,郭玉霞已又拆了数招,额上似乎已微见汗珠,龙飞变色大呼道:“我生平不与妇人女子动手,你们怎地还不来助大嫂一臂之力!”
  王素素轻叱一声,微一顿步,一掌向悦子后背拍去。
  哪知悦子、“和子”身形闪电般交错一下,竟将她也围入剑阵之中,而安子“刷”地一剑,已自刺向她的咽喉!
  石沉缓缓往前跨了一步,皱眉沉声道:“师傅不准我等携剑上山,想必便是不许我等动手,如果他老人家怪罪下来,又当怎地?”
  龙飞呆了一呆,抬头望去,只见白云缭绕中,漫天剑光飞舞,郭玉霞、王素素,竟被这四个青衫妇人的长剑,困在一种快速、轻灵、变化无方的剑阵中,一时之间,虽不会落败,却也无制胜的希望!
  剑光霍霍,山风凛凛!
  龙飞回首道:“五弟你看该当怎地?”
  南宫平垂首望了望腰边的绿鲨剑鞘,道:“但凭大哥吩咐。”
  龙飞双眉深皱。
  却听南宫平道:“人家若是将长剑架在我等脖子上,难道我等也不能动手么?”
  龙飞目光一张,大喝道:“正是,若是妇人女子定要害我,难道我也不能动手?”胸膛一挺,挥手道:“老三,老五,上了!”
  他一声大喝,身形乍起。
  南宫平与石沉对望一眼,突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冷笑,接着说道:“四个打两个固然不好,五个去打四个也未见高明,‘丹凤神龙’的门下,原来俱是些想以多为胜之徒!”
  南宫平剑眉轩处,霍然转身,只见那紫檀棺木边,不知何时,赫然竟多了一个瘦骨嶙峋、乌簪高髻、广额深腮、目光闪动如鹰、一手把剑、一手不住抚弄着颔下疏落的灰须、面上冷笑之色犹未敛的道人,一阵山风,吹起他身上的一件惨绿道袍,他颀长枯瘦的身躯,直似也要被风吹去!
  这一声冷笑之声虽然轻微,却使得郭玉霞、王素素,以及那四个青衫妇人一齐倏然住手!
  龙飞硬生生顿住身形,回身喝道:“你是谁?”
  高髻道人冷笑一声,道:“我是谁?哼哼,你连我是谁都不认得么?”一面说话,一面缓缓向那紫檀棺木走去、。
  垂手肃立着的抬棺大汉,突地低叱一声,方待横身挡住他的去路,哪知身边微风飚然,南宫平已抢先护在棺前。
  高髻道人冷笑一声,停下脚步,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冷冷道:“你要干什么?”
  南宫平神色不变,冷冷道:“你要干什么?”
  高髻道人嘿嘿笑道:“好好!”突地转身走开,走到龙飞面前,道:“你师傅与‘丹凤’叶秋白的十年之约,可曾了结了么?”
  龙飞呆了一呆,道:“你怎么知道?”
  高髻道人哈哈笑道:“你师傅的事,我还有不知道的么?”笑声一顿,目光四扫,又道:“他两人到哪里去了?”
  龙飞轩眉道:“你管不着!”
  高髻道人嘿嘿笑道:“好好!”突又转身走了开去,走到石沉面前,道:“谁胜谁负?”
  石沉目光凝注,缓缓道:“不知道!”
  高髻道人再次嘿嘿笑道:“好好!”
  一步跨到那并肩而立的四个青衫妇人面前,道:“食竹女史可是终于战胜了不死神龙?”
  青衫妇人对望一眼,郭玉霞却轻轻娇笑了起来。
  高髻道人霍然转身,道:“你在笑什么?”
  郭玉霞含笑道:“叶秋白终于在一件事上比家师占先了一步。”
  高髻道人缓缓道:“什么事?”
  郭玉霞秋波一转,道:“她终于比家师先死去了!”
  高髻道人倏地浑身一震,呆呆地愕了半晌,垂手缓缓道:“叶……秋……白……已经……死……了……么?”
  郭玉霞道:“正是!”
  高髻道人突地沉重地叹息一声,缓缓道:“想不到二十年前,天鸦道人临死前所说的话,竟又被他言中!”
  郭玉霞眼波一转,龙飞忍不住脱口问道:“什么话?”
  高髻道人垂首道:“神龙必胜丹凤,神龙必胜丹凤……”
  青衫妇人安子突地冷笑一声,道:“叶姑娘虽然死了,可是不死神龙也没有得胜!”
  高髻道人目光一抬,精神突振,脱口问道:“不死神龙亦未得胜?--他两人莫非--莫非已同归于尽了!”
  龙飞浓眉一扬,怒骂道:“放--胡说!”
  高髻道人目光一凛,利剑般望到龙飞面上,一字一字地沉声问道:“放什么?”
  龙飞道:“放屁!”
  高髻道人大喝一声;手腕一反,将腰边长剑抽出,但长剑出鞘一半,他却又缓缓垂下手掌,沉声道:“你虽无礼,我却不能与你一般见识!”
  龙飞道:“哼哼……嘿嘿……”
  突地仰天大笑起来。
  安子冷笑道:“有些人不愿和后辈动手,可是……‘不死神龙’此刻却在和叶姑娘的弟子拼命!”
  高髻道人诧声道:“不死神龙会和后辈动手?”
  安子道:“正是!”
  龙飞笑声一顿,厉声道:“家师虽在和叶秋白的徒弟动手,可是他老人家却先闭住自己的‘督’、‘任’两脉,削弱了自己七成功力,这等大仁大义的作风,只怕天下少有!”
  高髻道人伸手一捋颔下灰须,目中光芒闪动,嘴角突地泛起一丝笑容,自语着道:“他竟自削功力,与人动手……”
  龙飞大声道:“不错,他老人家纵然自削功力,与人动手,还是定必得胜的!”
  高髻道人缓缓道:“真的么?”
  龙飞大喝道:“自然是……”语声忽弱:“真的!”其实他心里又何尝有什么把握,又何尝不在担心害怕?
  高髻道人仔细打量了他两眼,又侧目瞧了瞧檀棺木边的南宫平,缓缓道:“你们究竟谁是不死神龙的大弟子?”
  龙飞沉声道:“你管不着!”
  高髻道人面上笑容一闪,道:“想必你就是了!”
  龙飞哼一声,道:“是又怎地?”
  高髻道人突地抬手一指南宫平腰边的绿鲨剑鞘,沉声问道:“你既是‘止郊山庄’的掌门弟子,这柄‘叶上秋露’,为何却被他得去?”
  龙飞全身一震,望了南宫平一眼,缓缓回过头来,道:“你管不着!”语声沉重,语声中已全无方才的锋芒。
  高髻道人冷笑道:“今日你师傅若是败了,不再回来,那么你可知道谁将是名震武林的‘止郊山庄’庄主!”
  龙飞身驱挺得笔直,动也不动,木立良久,突地扬声大喝道:“谁说我师傅不再回来!谁能将他老人家击败!不死神龙永生不死!”
  语声方歇,回声四起,只听四山响彻一片:“不死神龙,永生不死……永生不死……”渐渐微弱,渐渐消寂!
  突地,一声尖锐的冷笑,将四山已渐消寂的回声,一齐扫去!
  一个冷削、尖锐,而又极其娇脆的语声,一字一字地说道:“谁说世上无人能将不死神龙击败?谁说不死神龙,永生不死?”
  呼地一阵狂风吹过,吹来了一片乌云,也将这冷削尖锐的语声,吹送到四面远方!
  随着狂风与语声,峰头压下一阵寒意,南宫平、龙飞、石沉、王素素、郭玉霞,齐地心头一震,凝目望去,只见稀薄的云雾氤氲中,叶曼青有如仙子凌波,飘然而来,双掌之中,赫然分持着两柄精光闪闪的长剑,雾中望去一柄光芒如火,一柄碧如秋水,竟是数十年来,与不死神龙寸步不离的武林名剑“叶上秋露”!
  龙飞看了叶曼青一眼,不由目光尽赤,须发皆张,大喝一声,狂奔到她面前,惨呼道:“师傅呢?我师傅呢?”
  叶曼青冷冷道:“你师傅此刻在哪里,你总该知道吧!”
  龙飞身驱摇了两摇!
  南宫平面容蓦地变得惨白!
  石沉有如突地被人当胸击了一拳,目光呆滞,全身麻木,连在他身边的王素素娇唤一声,晕倒在地上,他都不知道。
  郭玉霞花容失色,娇驱微颤,四个青衫妇人手持长剑,一齐拥到叶曼青身边!
  高髻道人一手抚剑,口中喃喃低语:“不死神龙终于死了!”回首望了望那紫檀棺木。
  “不死神龙终于死了……”
  语声迟缓低沉,亦不知是惋惜?抑或是庆幸?是高兴?抑或是悲叹?
  叶曼青明眸如水,静静地凝注着他们。
  龙飞突地厉喝一声:“你害死了我师傅,还我师傅命来!”势如疯虎,向前扑去。
  石沉、郭玉霞身形齐展,南宫平向前跨了一步,忽地望了望那高髻道人,又倏地退到紫檀棺木旁边,手抚腰边绿鲨剑鞘,双目中不禁流下泪来。
  龙飞双掌箕张,扑到叶曼青身前,一掌抓向她面门,一掌抓向她手中长剑。
  只听叶曼青一声冷笑,眼前一阵剑光耀目,四柄青钢长剑,剑花错落,已有如一道光墙般,照在他面前,叶曼青娇躯微退,双掌一合,将两柄长剑,一齐交到右手,口中突地冷喝一声:“金龙在天!”反手自怀中取出一物,向天一挥,金光闪闪,赫然竟是一柄黄金所铸的龙柄匕首。
  她左掌五指,圈住两柄长剑的剑柄,右掌向天一挥,缓缓落下,将那金龙匕首,齐眉举在面前,口中又冷喝道:“群龙授命!”
  龙飞抬目一看,面容惨变,双拳紧握,呆立半晌,心中似乎在决定着一件十分重大之事。
  高髻道人目光闪动,口中又自喃喃低语:“金龙密令,又现江湖……嘿嘿!”
  忽见龙飞连退三步,扑地一声,拜倒在地,但满面俱是愤恨怨毒之色,显见是心中极不愿意,却又不得不拜!
  叶曼青冷笑一声,四个青衫妇人掌中之剑,一齐垂下!
  只见叶曼青莲花轻移,从四个青衫妇人之间,缓缓走了出来,每走一步,掌中两柄长剑互击,发出“叮”地一声清吟,划破这峰头令人窒息地沉寂。
  郭玉霞悄悄走到龙飞身边,俯首道:“金龙密令,虽在她手中,但是……”
  叶曼青目光转向郭玉霞,眼波一寒,右掌一反,本是齐眉平举的匕首,便变得刃尖向下,口中冷冷道:“你不服么?”
  郭玉霞凝注着她掌中的匕首,缓缓道:“服又怎样?不服又怎样?”
  龙飞跪在地上,此刻面色突又一变,回首望了他妻子一眼,颤声道:“妹子,你怎能这样……”
  郭玉霞柳眉一扬,大声喝道:“她杀了我们的师傅,偷去他老人家的密令和宝剑,难道我们还要听命于她?”
  石沉方自扶起了晕倒在地上的王素素,忽见眼前人影一闪,郭玉霞已站在他面前,道:“三弟,四妹,你们说,该不该听命于她?”
  石沉目光抬处,望了望那柄金龙匕首,默然垂首不语。
  郭玉霞银牙一咬,掠到紫檀棺木边的南宫平身前,颤声道:“五弟,你最明事理,‘金龙密令’虽是‘止郊山庄’的至宝,可是如此情况下,我们若还要听命于她,岂非没有天理了么?”
  南宫平面容木然,抬起目光,有如两道冷电射到叶曼青身上!
  叶曼青一直冷眼望着郭玉霞,此刻突地冷笑一声,缓缓道:“金龙密令已现,你等还要抗命,难道不死神龙方死,你们便已忘了拜师前立下的重誓么?”
  郭玉霞鬓发已乱,额角亦微现汗珠,她善变善笑,无论遇着什么重大变故,都能在谈笑之间解决,但此刻神情却这般惶恐,似乎早已预料到叶曼青将要说出的话,必定对她十分不利!
  龙飞再次转首望了他妻子一眼,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缓缓道:“金龙密令,既然已在你手中,我已无话可说。”
  叶曼青冷笑一声,道:“你倒还未曾忘记你师傅的教训!”
  龙飞垂首道:“认令不认人……”突地仰首厉喝道:“但是你杀了我师傅,我……”语声哽咽,语气悲激,再也说不下去。
  南宫平神色不变,缓缓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嫂溺叔亦援之以手,吴汉为大忠而灭恩义,是以前堂杀妻,盖事态非常,变应从权,不可拘束于死礼,此乃古人之明训!”
  郭玉霞双眉一层,道:“我心里想说的话,也就是这些。”
  龙飞大声道:“极是,极是!”
  叶曼青明眸之中,突地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道:“你可知道我要……”
  南宫平微一摆手,截断了她的话头,他神色虽安详,语声虽沉缓,但其中却似是含蕴着一种令人不可抗拒的慑人之力!只听他缓缓又道:“金龙密令,虽已在你手里,但此中必有一些此刻尚不知道的理由,否则以师傅之为人,必定早巳将此令毁去,绝不会让它留于你手,你不妨将他老人家所留交的话,说来听听!”
  叶曼青眼帘微合,突地长叹一声,缓缓道:“到底只有你知道不死神龙心意!”
  郭玉霞双目一张,大喝又道:“口说无凭,你所说之话,我们也分不出真假--三弟,四妹,这女子害死了师傅,我们若还不替他老人家复仇,还能算是人么?”
  石沉霍然抬起头来,双拳紧握。
  突听叶曼青冷笑一声,缓缓道:“口说无凭么……”将匕首衔在口中,又自怀中取出一方折得整整齐齐的纸笺,纤指微扬,将这方纸笺,抛在龙飞面前。
  郭玉霞身形一层,口中喝道:“我来看!”
  她飞掠而至,正待拾起地上的纸笺,突觉胁下微微一麻。
  叶曼青右掌食中两指,轻轻捏着金龙匕首的刃尖,玉手轻拈,已将匕首之柄,抵在她胁下“藏血”大穴上,口中冷冷喝道:“你要做什么?”
  郭玉霞道:“师傅的遗命,难道我这做徒弟的还看不得么?”她口中虽在抗声而言,但身躯却不敢动上一动。
  叶曼青道:“你先退七步!”
  郭玉霞怒道:“你算什么,敢来命令我!”话未说完,只觉右边半身,一阵麻痹疼痛,不由自主地身形后退,果然一连退了七步!
  第二回 金龙密令
  郭玉霞一心要取得那方纸笺,满心急切,是以才会疏于防范,而受制于叶曼青手下,此刻心中又急又怒,又是不服,只觉一口气噎在胸中,再也咽不下去,嘴唇动了两动,却说不出话来。
  龙飞爱妻心切,蓦地长身而起,轻轻捉住她手腕,触手之下,一片冰冷,有如大雪之下,身穿单衣之人的手足一样,他不禁大惊问道:“妹子,你……你觉得还好么?”
  郭玉霞嘴角勉强泛起一丝笑容,颤声道:“我……我……还好!”突地将嘴唇附在龙飞耳边,低声道:“你快去看看那里面的话,若是对我们不利,就不要念出来!”
  龙飞愕了一愕,呆呆地瞧了他妻子半晌,似乎对他妻子的心情,今日才开始有了一些了解。
  叶曼青冷笑一声,道:“不看师傅的遗命,却先去安慰自己装模作样的妻子,哼哼--”
  龙飞面颊一红,缓缓回转身,方待俯身拾起那方纸笺!
  哪知叶曼青左腕一沉,已将那方纸笺,挑起在“叶上秋露”的剑尖上!
  龙飞浓眉一扬,道:“你这是作啥?”
  叶曼青冷冷道:“你既不愿看,我就拿给别人去看!”
  她目光轻轻一转,便已在每个人面上都望了一眼,似是在寻找宣读这方纸笺的对象,然后笔直地走到王素素面前,缓缓道:“你将这张纸笺拿下去,大声宣读出来!”
  王素素惊痛之下,晕迷方醒,面容仍是一片苍白,偷偷望了郭玉霞一眼,轻声道:“师傅的遗命,你为什么要叫我来读呢!”一面说话,却已一面伸出纤细而娇小的手掌,自剑尖上取下那方纸笺,又自迟疑了半晌,望了望石沉,又望了望南宫平,终于缓缓将它展开。
  叶曼青道:“大声地念,一字不漏地念!”
  郭玉霞、龙飞对望了一眼,龙飞只觉她手掌越发冰冷,不禁长叹一声,轻声道:“凡事俱有天命,你何苦这样患得患失!”
  郭玉霞眼帘一合,突有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龙飞紧了紧手掌,只听王素素已一字一字地朗声念道:“余与叶秋白比剑之约,已有十年,胜者生,败者死,双方俱无怨言,亦无仇恨,余若败而死,乃余心甘情愿之事,尔等切切不可向‘丹凤’门下寻仇报复,否则便非余之弟子,执掌‘金龙密令’之人,有权将之逐出门墙!”
  她似是因为心情紧张,又因太过激动,此刻虽然极力抑制,语声仍不禁微微颤抖。
  念到这里,她长长透了口气,等到她起伏着的胸膛,略为平静了一些,方自接口念道:“余之弟子中,飞子入门最早,又系余之堂侄,忠诚豪爽,余深爱之,惟嫌太过憨直,心直而耳软,是其致命之伤,是以不能成大业,执大事。”
  她语声微顿,秋波微转,悄悄望了龙飞一眼,龙飞却已沉重地垂下头去。
  王素素眼帘一合,似是深恨自己多看了这一眼,垂手念道:“沉儿木讷坚毅,素素温婉柔顺……”她面颊一红,伸手轻轻一抚鬓边被风吹乱了的发丝,方自轻轻接口道:“惟有平儿,出身世家,自幼钟鸣鼎食,却无矜夸之气,最难得是平日寡言而不露锋锐,且天资极高,余已决意……”
  突听一声娇唤,郭玉霞竟放声痛哭了起来,龙飞长叹一声,轻轻将她揽入怀里,只听她放声痛哭道:“我替‘止郊山庄’做了那么多事……他老人家在遗言里竟提都不提我一句。”
  龙飞浓眉深皱,沉声道:“妹子,你今日怎地会变的如此模样?”
  郭玉霞抬起头来,满面泪痕,颤声道:“我……我心里实在太……太难受,这些年来,我们为他老人家埋头苦干,可是……可是我们得到了什么?得到了什么……”
  叶曼青轻蔑地冷笑一声,不屑地转过头去,却仍然紧紧守护在王素素身侧。王素素呆呆地愕了半晌,幽幽叹息了一声,又自念道:“余已决意将数十年来,与余寸步未离之‘叶上秋露’,以及护守神棺之责,交付平儿,直至棺毁人亡。”
  她柳眉一皱,像是不懂其中的含义,沉吟半晌,重复了句:“直至棺毁人亡!”
  王素素又念道:“余生平还有三件未了心愿,亦令平儿为我一一了却,这三件事余已转告叶曼青姑娘。”她不禁又顿住语声,抬头望了叶曼青一眼。
  郭玉霞哭声未住,石沉目光闪动,王素素又念道:“余数十年江湖闯荡,虽亦不免染下双手血腥,但扪心自问,却从未做过一件伤天害理之事,而今而后,余自不能再问人间事,余白手创起之‘止郊山庄’,今后全部交托于--”她语声突又一顿,深深地吸了口气,面上忍不住泛出惊诧之色,叶曼青柳眉微扬,侧首道:“交托给什么人?”
  王素素目光一转,轻轻问道:“这张纸你还没有看过?”
  叶曼青柳眉又自一扬,朗声道:“丹凤门下,岂有这般卑鄙之徒?会做出这等卑鄙之事。”
  王素素幽幽长叹一声,缓缓道:“我还以为你先看了看,是与你有利的,你才交给我们,是与你不利的,你就根本不会给我们看了!”她语气之中,充满了钦佩之意,也充满了动人爱怜的柔顺和婉,她一言一行,俱是出乎自然,真情流露,直叫任何人都不忍伤害于她。
  郭玉霞哭声渐弱,此刻突地抬头问道:“这张纸上的笔迹,可是师傅的么?”
  王素素轻轻点了点头,郭玉霞伸手一拭面上泪痕,又道:“你认不认得师傅的笔迹?”
  王素素幽幽叹道:“他老人家近年来常在‘晚晴轩’习字,我……我总在旁边磨墨的!”语声未了,眼帘一合两滴晶莹的泪珠,突地夺眶而出,她瞑目半晌,方待伸手拭去,只觉肩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叶曼青竟为她送来了一方柔绢手帕。
  郭玉霞默然半晌,透了口长气,沉声道:“他老人家究竟是将‘止郊山庄’交托给谁?”
  王素素轻拭泪痕,又将那方柔帕,还到叶曼青手上,感激地微笑一下,伸手一整掌中纸笺,一字一字地接口念道:“今后全部交托于飞子与玉霞夫妇!”
  郭玉霞霍然站直了身躯,目光凝注着云隙间一片青碧的天色,呆呆地愕了半晌,满面俱是羞惭之色,龙飞干咳一声,轻轻道:“妹子,师傅他老人家还是没有忘了你!”
  郭玉霞茫然唤了一声:“师傅……”突又转身扑到龙飞怀里,放声痛哭了起来。
  叶曼青再次轻蔑地冷笑一声,缓缓道:“直到此刻,你方才想起师傅,才会为师傅悲哀!”
  郭玉霞哭声更恸,龙飞默然垂下头去!
  只听王素素接着念道:“‘止郊山庄’乃是余一生之事业,若无飞子之忠诚豪爽,不足以号召天下群豪;若无玉霞之聪明机变,以补飞子之不足,‘止郊山庄’亦不能成为百年事业。”
  南宫平叹息一声,似乎对他师傅的调配,十分钦服敬佩。
  转目望去,只见王素素呆呆地瞧着掌中纸笺,下面的话,她竟是念不下去,石沉探目过去,望了一眼,面上突地现出喜色,道:“四妹,你怎地不念了!”
  王素素道:“我……我……”忽地垂下头去,面上生出红霞,目中却流下泪珠。
  石沉道:“师傅的遗命,你怎能不念!”他目光直视着那方纸笺,王素素又是羞惭,又是失望的神色,他竟没有看见。
  王素素偷偷用手背轻抹泪痕,抬头念道:“金龙密命,乃吾门至宝,今后交与沉儿……沉儿与素素共同执掌,以沉儿之正直,与素素之仁厚,想必不会滥用此令,以‘龙门双剑’合璧之武功,亦不致使此令失却了威信!
  “庄中大事,俱有安排,平儿可毋庸操心,回庄略为料理,三月之后,可与叶曼青姑娘会于华山之麓,共同为余了却三件未了心愿,但亦不可远离余之神棺,切记!”
  王素素越念越快,一口气念到了这里,面上的失望之色,越发浓重,郭玉霞此刻哭声又渐渐平息,轻叹一声,附在龙飞耳边道:“师傅他老人家什么都知道,就是不知道四妹的心意!”
  龙飞愕了一愕,道:“什么心意?”
  郭玉霞道:“她宁愿和五弟去浪游江湖,却不愿和三弟共掌密令!”
  龙飞恍然噢了一声,轻叹道:“你什么都知道。”
  郭玉霞面上一阵黯然,缓缓垂下头去,长叹道:“我什么都知道么?……”
  只听王素素语声一顿之后,又自接口念道:“余一生上无怍于天,下无愧于人,朋友知心,弟子成器,余即死于九泉之下,亦含笑瞑目矣。”她念到这里,语声又不禁哽咽起来,轻轻折起了纸笺,却见叶曼青巳将那柄“金龙匕首”,交到她手上,轻轻道:“好生保管!”
  王素素眨了眨眼睛,道:“谢谢你!”
  叶曼青微微一笑,王素素忽又轻轻道:“希望你以后也能好生看顾着他!”眼圈一红,走了开去。
  叶曼青不禁一愕,动也不动地木立半晌,转身走到南宫平面前,一言不发地将掌中的“叶上秋露”,插在他面前地上,冷冷道:“剑柄上还另有一封密函,你可取去自看!”纤腰微拧,转身而去。
  王素素还未将不死神龙的“遗言”念完时,南宫平已俯首落入深思中,此刻他反手拔起了地上的长剑,剑眉微皱,仍在沉思不已。直到叶曼青的身形已去得很远,他突地轻叱一声:“叶姑娘慢走!”肩头微晃,“刷”地掠到叶曼青身后。
  叶曼青回首冷冷道:“什么事?难道你还想杀死我,为你师傅复仇么?”
  南宫平平静的面容上,此刻微现激动,沉声道:“家师是否并未死去?他老人家此刻在哪里?”
  叶曼青身躯似乎微微一震,但瞬即恢复了镇定,缓缓道:“不死神龙若还未死,他为什么不回到这里来?”
  南宫平冷冷道:“这个便要问你了!”
  叶曼青语声更冷:“这个你先该问问自己才是。”头也不回地走到那边四个青衫妇人面前,道:“走!”五条身影齐展,闪电般一齐掠下南峰。
  龙飞、郭玉霞、石沉、王素素,一齐走到南宫平身旁,齐声道:“你怎……”
  三人顿住话声,郭玉霞道:“你怎会看出师傅可能并未死去?”
  南宫平双目深皱,缓缓道:“师傅若是已死,那么在他老人家所留下的话里,又怎会有‘若败而死’,‘即使死了’这字句,何况……师傅若真的因战败而死,以他老人家那样激烈的性情,又怎会有冷静的头脑写下这样详细而又周全的遗言?”
  立在最远的王素素插口道:“那纸笺上的字迹,也端正得很,和就他老人家平日练字时写的最慢的字迹一样!”
  南宫平目光一亮,道:“是了,在那种情况下,师傅即使没有当场被人刺伤,也绝不会如此从容地写下这份遗言,这其中必定别有隐情……”他语声微顿,目光突又一阵黯然,长叹道:“可是……他老人家若未死,又怎会不回这里来呢?”
  众人面面相望,尽皆默然,便连那两个抬棺大汉,也在凝神静听。
  本自立在古松边,忽而自语、忽而冷笑的高髻碧袍道人,此时此刻,在众人俱是这般紊乱的心情下,自然不会受到注意。
  南宫平身形方自离开那具紫檀棺木,他身形便缓缓向棺木移动,“呼”地一阵山风吹过,又自吹得他身上的道袍猎猎飞舞,他枯瘦颀长的身躯,突地随风掠起,闪电般掠到那两个抬棺大汉身前,双掌齐飞,向他们后脑拍去。
  山风方起,他身形已至,身形方至,他双掌已出,那两个抬棺大汉只觉眼前一花,根本还未辨出他的身形,后脑正中,便已各各着了一掌,两人目光一呆,痴痴地望了他一眼,彪壮的身躯“噗”地一声,笔直地晕倒在地上,便再也无法站起。
  高髻道人却连眼角也未向他们睨上一眼,正是早已知道他们中掌之后必定晕倒,脚跟微旋,竟突地双手抄起那具紫檀棺木,掌心一反,托在顶上,如飞向峰下掠去!
  南宫平思潮紊乱,满腹疑团,方自俯首沉思,突听“噗”地两声,接着一声娇唤,王素素惊呼道:“你……你干什么?”她天性仁厚畏羞,本无应变之能,再加以做梦也不会想到有人竟冒着万险来抢一具紫檀棺木,是以此刻竟被惊得呆在当场。
  但是她这一声娇唤,却惊散了南宫平的思潮,他霍然转身,目光动处,已只能瞥见那高髻道人的一点淡淡的背影。他这一惊之下,当真非同小可,口中暴喝一声,翻身错步,掌势一穿,身随掌走,霎眼间便已掠出三丈,斜挂在他腰边的长剑“啪”地在他膝盖上撞了一下,他左掌拔出长剑,右掌摘下剑鞘,脚尖轻点,身形不停,有如轻烟般随着那点淡淡的人影掠去!
  王素素玉容失色,惊唤道:“大哥,三哥……”
  龙飞喝道:“快追!”
  郭玉霞道:“快追么?……”
  龙飞浓眉一轩,怒道:“自然快追!”
  郭玉霞道:“一具棺木,纵是紫檀所制,又能值几何呢?”
  龙飞大怒道:“但是我等怎能置五弟的性命于不顾?”
  郭玉霞冷笑一声道:“可是师傅呢?难道我们就不管师傅了?”
  龙飞身形方展,霍然转过身来,沉声道:“你在说什么?”
  郭玉霞轻轻一叹,道:“老五方才所说的话,我想来想去,都觉得极有道理,不管师傅他老人家此刻死或未死,我们都应该循着他老人家走的方向去查看一下,若是他老人家真的未死,岂非天幸!”
  龙飞缓缓转过身来,皱眉道:“可是五弟呢?”
  郭玉霞道:“你看五弟方才所使的那一式‘龙穿云’,比你怎样?”
  龙飞呆了一呆,道:“这个……”
  郭玉霞微微一笑,道:“这个……就凭五弟这身功力,要想制胜,已非难事,若仅保身,那还不容易么?”
  龙飞皱眉沉吟道:“这话么……也有道理!”
  王素素满面惶急,道:“可是那高髻道人既肯冒险来抢这具棺木,可见棺中必定有什么秘密……”
  郭玉霞轻轻一拍她肩头,柔声叹道:“四妹你到底年纪还轻,有些事还不大懂,那绿袍道人之所以肯冒险来抢这具棺木,不过是想藉此在武林中扬名立万而已。”
  王素素道:“棺中若是没有秘密,师傅他老人家为什么要叫他拼死护棺呢?”
  郭玉霞面色一沉,道:“棺中即使有秘密,难道这秘密比师傅的性命还重要么?”
  王素素一双纤手,反复互扭,她心中虽觉郭玉霞的言语甚是不妥,却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加以辩驳。
  龙飞皱眉颔首道:“四妹,你大嫂的话确有些道理,我看那道人的武功并不甚高,老五必定不会吃亏的,还是师傅要紧!”
  石沉目光深沉,似乎想说什么,但望了王素素一眼,剑眉微皱,便自默然。
  郭玉霞展颜一笑,又自轻拍王素素一下,道:“你听大嫂的话,不会错的,五弟若是出了差错,包在你大嫂的身上,你还着急什么?”
  石沉目光转向他处,郭玉霞道:“三弟,四妹,走,我们去找师傅去!”
  王素素缓缓点了点头,脚步随着郭玉霞移动,秋波却仍凝注在南宫平身形消失的方向。
  石沉道:“四妹若是不愿去寻师傅,有我们三人也足够了!”
  郭玉霞含笑道:“三弟你怎能说这样的话,四妹一向最孝顺师傅,师傅也一向最喜欢四妹,她怎会不愿意去寻找师傅呢?”
  龙飞道:“正是正是,四妹万无不愿去寻找师傅的道理!”
  一只山鸟,破云飞去,“唳”地发出一声长鸣,余音袅袅传来,一如人类轻蔑而讥嘲地讪笑,似乎在讪笑着龙飞的愚鲁,郭玉霞的机心,石沉的忌妒,与王素素的柔弱,只是它鸣声方止,自己也在浓雾中撞向一片山壁!
  龙飞脚下如飞,当先而行,望见这只山鸟下坠的尸身,回首道:“这只鸟真呆得可以!”
  石沉道:“孤鸟失偶,难耐寂寞,撞壁而死,反倒痛快些!”
  王素素幽幽一叹,道:“若换了是我,则宁愿被人打死!”
  郭玉霞微微一笑,道:“你们都错了,这只鸟既不呆笨,也不寂寞,它会撞死,只不过是因为飞得太高,一时大意而已!”
  龙飞长叹道:“飞得高会撞死,飞得低会被猎人捉住打死,想不到做人困难,做鸟也不容易!”
  说话之间,四人身形便已去远,方才人语夹杂的山地上,此刻也只剩下那株苍虬的古松,犹自挺立在弥劲的山风与缥缈的云雾里。
  本自急坠而下的山鸟,被自西北吹向东南的秋风,吹得斜斜飘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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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南宫平身形如飞,片刻之间,便已掠过“韩文公投书碑”,他满心惶急,此刻却已施展了全身功力。但那高髻道人手中虽托了一具棺木,身法却极为迅速,南宫平只觉前面淡淡的人影,渐渐清晰,但一时之间,却仍追赶不上!他实在也想不通这高髻道人为何要冒着大险来抢一具紫檀棺木,也想不通自己的师傅为何要自己拼死守护它!
  一些故老相传的武林秘闻,使得他心里闪电般升起许多种想法!
  难道这具棺木中,会隐藏着一件秘密,而这秘密,却与一件湮没已久的巨大宝藏,一柄妙用无方的利器神兵,或是一本记载着武学上乘心法的武林秘笈有关?
  这念头在他心中电闪而过,然而就在这刹那之间,前面那高髻碧袍道人的身形,竟突地迟缓起来,他下意识回首望了一眼,苍龙岭一线插天,渺无人迹,他猜不透他的同门师兄们为何不赶来接应于他,难道是出了什么变故不成?
  但此时此刻,他已无法再去推究这些,猛提一口真气,倏然几个起落,他与那高髻道人之间的距离,已变得更近了,突地随风吹来一团黑影,打向他右臂,山风甚剧,这黑影来势也很急,他心中微微一惊,右掌一翻,反手抄去,闪电般将这团黑影抄在手里,却将掌中的绿鲨剑鞘,跌落在苍龙岭旁,深陷万丈的绝壑之下。
  黑影触手,冰冷而潮湿,他眼角微睨,竟是一只死鸟!他自嘲地微笑一下,天地如是之大,小小的一只死鸟,竟会跌入自己手里,总算有缘,顺手放入怀中,抬眼望处,苍龙岭已将走尽,而自己与那高髻道人,距离已不及两丈!
  高髻道人右掌在前,左掌在后,斜托着那具紫檀棺木,他功力纵深,但手托如此沉重的物件,在如此险峻的山路上奔走,气力终是不继!只听后而—声轻叱:“停住!”他微一偏首,侧目望去,一柄森寒如水的青碧长剑,距离他咽喉要害,已不及一丈!
  风,更急,云,渐厚,山风吹得他们衣衫猎猎飞舞,高髻道人脚下不停,身形却已逐渐扭转。
  高髻道人目光中杀机渐露,突地大喝一声,举起手中棺木,向南宫平当头压下!
  这一具本极沉重的紫檀棺木,再加以高髻道人的满身真力,此番压将下去,力度何止千钧?只见他目光如凛,双臂高举,一双宽大的袍袖,齐地落到肩上,露出一双枯瘦如柴、但却坚硬如钢的手臂,臂上筋结虬露,若非漫天浓雾,你甚至可以看见到他臂上肌肉的跳动。
  南宫平身形急刹,却已不及,一片黑影,一片劲风,已向他当头压了下来,在这一脊悬天、两旁陡绝的“苍龙岭”上,他避无可避,闪无可闪,剑眉轩处,口中亦自大喝一声,挥起手中长剑,剑尖一阵颤动,向当头压下的紫檀棺木迎去。
  刹那之间,但见他长剑剑尖,幻起数朵剑花,只听“咚,咚,咚”数声轻响,他长剑已在这具棺木上连点七次!而每一次则将棺木压下的力度,削减几分,正是以巧而胜强,以四两而拨千斤的上乘内家剑法,南宫平这随手挥出的一剑,也的确将这种内家剑法中的“巧”字发挥得淋漓尽致!
  高髻道人面泛铁青,双臂骨骼一阵“格格”山响,紫檀棺木,仍然原势压下!
  南宫平面色凝重,目射精光,脚下不丁不八,屹立如桩,右臂斜举,左掌轻托右肘,掌中长剑,有如擎天之柱,抵着紫檀棺木的下压之势!
  两人此刻,心中俱都不敢有丝毫大意,因为他们深知只要自己稍一大意,便得失足落在两旁的万丈深渊之下!
  棺木长达一丈,剑尖却仅有一点!棺木之力由上而下,长剑却以下承上,以一点之力,迎住一丈之物,以承上之力,迎拒下压之势,其中难易,自是不言可知,南宫平只觉剑尖承受之力,愈来愈见沉重,这柄百炼精钢所制的长剑,剑身也起了一种虽是常人目力难见,却是内家高手入目便知的弯曲。
  衣衫飞舞,须发飘丝,他两个人的身躯,却木立有如石像!
  但是,南宫平的双足,却渐渐开始移动,轻微的移动……
  他双足再不移动,便会深陷入石,但是这种轻微的移动,此刻在他说来,又是何等的艰难与困苦!最艰难与困苦的,却是他不敢让自己掌中长剑锋锐的剑尖,刺人棺木!因为剑尖若是人棺,棺木必将下压,换而言之,则是他力度一懈,对方的力度自就乘势下击,此消彼长,他便将落于下风。
  山风一阵接着一阵,自他耳边呼啸而过,他只觉自己掌中的长剑,渐渐由冰冷变为炽热!
  他目光渐渐模糊,因为他已几乎耗尽了每一分真力!
  高髻道人目光愈发丑恶,面色越发铁青,随着南宫平气力的衰微,他嘴角又自开始泛出一丝狰狞的微笑,双眉轩处,突地大喝一声:“还不下去!”
  南宫平胸膛一挺,大喝道:“只怕未必!”
  此刻他两人说话,谁也不敢用丹田之力,只是在喉间迫出的声音,是以虽是大喝,喝声亦不高朗,高髻道人冷冷道:“只怕未必……嘿嘿,只怕已为时不远了!”
  南宫平牙关紧咬,不声不响!
  高髻道人冷冷道:“你年纪轻轻,如此死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我实在替你可怜!”
  南宫平一字一字地缓缓道:“死的只怕是你!”心中却不禁暗叹一声,忖道:“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他恨不得自己能回头看上一眼,看看他的同门有没有赶来!
  “为什么他们都不来?”
  他目光瞬也不瞬地凝注着他恩师留下给他的碧绿长剑,心中兴起了一阵被人遗忘的孤寂之感!
  “为什么他们还不来,难道……”突觉棺木下压之势,又加重了几分,他心中一惊,收摄心神:“原来这道人是想以言语乱我心神,我怎地会着了他的道儿!”
  他心念一转,目光闪动,突地自棺木的阴影下,瞥见高髻道人额上的汗珠,他心中立刻闪过一个念头,忖道:“他为何要用言语来乱我心神,原来他自己的力度也到了强弩之末,我只要再能支持片刻,定必立刻便能转败为胜!”
  高手相争,不但看功力之深浅,毅力、恒心更是莫大因素,胜负生死,每每判于一念之间,谁能坚持到最后一刻,便能取得最后胜利,谁如牛途丧失斗志,自然必败无疑!
  南宫平一念至此,当下凝神定气,抱元守一,口中却缓缓说道:“你拼尽全力,妄想孤注一掷,难道以为我不知道么!”
  高髻道人本已铁青了的面色,突又一变,掌中的棺木,力度不觉一弱,南宫平深深吸进一口长气,长剑一挑,借势挑起三分,口中又道:“你功力或许较我稍深,但你惶急惊慌之下,手抬如此沉重之物,狂奔而行,功力之消耗,却远较我多,此刻我纵然已是强弩之末,你却已将近油尽灯枯了!”
  紫檀棺木,又起了一阵轻微的颤动,南宫平掌中的长剑,又自乘势挑起两分,高髻道人苍白枯瘦的手臂,已渐渐由白而红,由红而紫。
  南宫平暗中松了一口气,双眉舒展,缓缓又道:“你我再如此拼将下去,我虽危险,还倒不妨,你却难逃一死!”
  他故意将“死”之一字,拖得极长,然后接口又道:“为了一具既无灵性、亦无用处的紫檀棺木,命丧异乡,岂非大是不值,你武功不弱,修为至此定必不易,我念在武林一脉,只要你此刻撒手,我必定不咎既往,让你回去!”
  他这番言语,虽仍存有削弱对方斗志,扰乱对方心神之意,但有些话,却是真的发自肺腑。
  哪知他语声方落,高髻道人突地阴侧侧地冷笑起来,口中喝道:“你要我一个人死,只怕还没有这么容易!”双掌一紧,拼尽最后一点余力,将棺木压下。
  南宫平心中方自一凛,却见高髻道人腰身微拧,下面竟又“刷”地踢出一腿!
  他功力虽已大半贯注于双臂之上,是以这一腿之力并不甚大,但所踢之处,却是南宫平脐下的“鼠蹊”大穴。
  南宫平若是闪身避开他这一脚,下盘松动,上面必定被他将棺木压下,若不闪避,又怎能承受?他惊怒之下,大喝一声,左掌倏然切下,向他右腿足踝处切去!
  这一掌时间部位俱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哪知高髻道人双掌紧抓棺沿,身躯竟腾空而起,右足回收,左足又自闪电般踢出!
  南宫平掌势一转,抓向他左足,心头却不禁大骇,这高髻道人如此做法,显见得竟是要与自己同归于尽。
  只见他左足回收,右足又自踢出,他身躯凌空,双足自然运用自如,但他全身力量,俱都附在那具棺木之上,南宫平若被他踢下深渊,他自己也要随之落下!
  这一切发生,当真俱都在刹那之间,南宫平右掌独自支着长剑,左掌正反挥出。
  在这刹那之间,虽已架开那高髻道人连环三腿,但右腕渐觉脱力,棺木已将压下,左掌也已挡不住对方快如闪电的腿势!
  此刻他若是奋力抛却掌中之剑,后掠身形,还能保全性命,但在这生死已系于一线的刹那间,又记起师傅遗言:“……余已决意将数十年来,寸步未离之‘叶上秋露’,以及护守神棺之责,交付平儿,直到棺毁人亡……棺毁人亡……”
  他不禁暗驭一声,再也想不出这具神棺倒底有何异处,值得以身相殉,但是他宁愿身死,也不愿违背师傅的遗命,也不愿尝受失败的屈辱!
  “棺毁人亡……同归于尽……”他再次暗叹一声,喃喃自语:“如此值得么……”剑尖一送,左掌箕张,方待不再拦架那高髻道人的腿势,劈胸向之抓去,他此刻但觉心中热血上涌,早巳将生死置之度外!而古往今来,许多抛头颅、洒热血的千秋伟业,也俱都在此种心情下发生!
  高髻道人面色一变,突地纵声狂笑起来,狂笑着道:“好好,且让你我三人,一齐同归于尽!”南宫平心头一震,脱口道:“三人!”硬生生顿住手掌,再次诧声喝道:“哪里来的三人?”
  他虽已大起疑云,一心想能住手问出此中究竟,但此刻情势,却已势成骑虎,欲罢不能,高髻道人冷喝一声:“这里便是三人!”双足齐出,齐地向南宫平当胸踢去!
  南宫平眼帘微合,暗道一声:“罢了!”方待撤手抛剑弃棺,与这几近疯狂,不惜以自己性命来毁一具棺木的高髻道人同归于尽!
  哪知--一个近乎奇迹般的变化,却突地在这一瞬间发生--“罢了”两字,方自他心头闪过,他掌中长剑,竟突地一轻,原本重逾千钧的紫檀棺木,此刻竟变得轻如鸿毛。
  棺木一轻,情况立刻大变,高髻道人只觉棺中似有一种奇妙力道,将他臂上真力引去,他虽全身功力注于双臂,此刻亦突地觉得棺木的依附之力全失,下身何从使力?双腿方自踢将出去,全身重心已自下坠,变起突然,他根本无法思索判断,但觉心头一惊,双掌齐撤,提气纵身,曲腿弯肘,身形一缩,后退三尺!
  南宫平亦觉心头一惊,撤剑收掌,拧身错步,后掠三尺!
  两人一齐后退,对面而立,高髻道人双拳紧握,面容铁青,双目之中瞳仁瞬也不瞬,眼白竟已红如焰火,望着那具紫檀棺木,双腿膝盖,都在不住颤抖!
  南宫平右掌握剑,左掌捏拳,满面惊诧之容,满心惊诧之意,亦在瞬也不瞬地望着那具神奇的紫檀棺木!
  只见这具神秘而奇怪的紫檀棺木,在两人身形齐地撤退以后,竟还在空中停了一停,然后开始缓缓下降,仿佛有着一个隐身之人,在下面托着似的,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这般沉重的紫檀棺木,落地时几乎没有一丝声音!
  南宫平凝目望处,只觉一阵寒意,自脚底升起,立刻遍布全身,他出身世家,又得明师,所见所闻,自不在少,却从未见过今日这般异事,若非光天化日,他真疑此身已入梦境!
  高髻碧袍道人,面上虽无诧异之容,却充满惊惧之色,目光炯炯,仍在凝注着那具表面看来一无异状的紫檀棺木,山风怒号,他衣袂的飞舞,虽然掩饰了他双腿膝盖的剧急颤抖,却掩饰不住他失血的面色与颤抖的嘴唇!
  南宫平木立当地,暗中吸了一口真气,方待举步朝这紫檀棺木行去,突听那高髻道人一声干笑,断续着道:“好……好,你果真……没有……死!”笑声凄厉难闻,语声中却充满了惊怖、惶恐,以及欣慰、庆幸之意!这几种绝不相同的情感,竟会同时混杂在一句话里,使得这句原来并无什么特别奇怪之处的话,也充满了神秘恐怖之意!
  语声方落,南宫平心头一震,目光转处,只见高髻道人突地一纵身形,高举双掌,向那又自恢复平凡的紫檀棺木扑去!
  南宫平又是一惊,来不及再加思索,口中轻叱一声:“你干什么?”长剑一挥,迎面扑去,但见剑花错落,满天飞舞!
  他毕竟年轻力壮,体力恢复甚速,大大地弥补了功力之不足,此刻这一剑挥将出来,正是他一身武功之精萃,高髻道人但觉一阵寒意贬人肌骨,一片碧光,飞舞而来,一眼看去,竟没有半分破绽空隙。
  此刻那高髻道人身形已扑到棺前,双掌已触及棺盖,但他若不及时撤掌后退,立时便有杀身之祸,南宫平沉声低叱一声:“退下!”高髻道人果然仰身回掌,后退七尺,南宫平脚尖轻点,掠过棺木,挡在他身前,长剑当胸横持.高髻道人双臂一伸,长袖垂落,目光一如南宫平掌中的长剑,森寒而碧绿。
  两人目光相对,身形木立,南宫平只觉自己的双腿腿肚,正已触及了那具平凡而又神奇的紫檀棺木,他不禁自内心泛出一种痉挛和悚栗,正如他幼时手掌触及冰凉而丑恶的蜥蜴时的感觉一样!
  但是他身形却仍不敢移动半步,只听高髻道人突地长叹一声,缓缓道:“我与你有何冤仇,你要如此对待于我!”此时此刻,他竟会发出一声如此沉重的叹息,当真使南宫平大感意外。
  他愕了一愕,不知这声长叹是埋怨,抑或是恳求,沉吟半晌,方自缓缓道:“我与你素不相识,有何冤仇?”
  高髻道人道:“你与我既无冤仇,为何要这般拦阻于我!”
  南宫平剑眉微轩,却听高髻道人又道:“你只要将这具紫檀棺木交付于我,从此你便是我最大的恩人,我有生之日,必定会设法报你的大恩大德!”
  南宫平目光一瞬,望了他半晌,突地冷笑一声,缓缓道:“你是否强抢不得,便来软求?”
  高髻道人胸膛一挺,厉声道:“我生平从不求人!”
  南宫平道:“你既便求我,我也不能让你走近这具棺木一步!”
  高髻道人又自长叹一声,缓缓道:“何苦……何苦……”突地身形一弓,自地面弹起,右掌下削,左掌横切,双腿连环踢出,一招四式,同时向南宫平头顶、咽喉、膝弯、下腹四处要害击去!
  南宫平哂然一笑,双足不动,右掌轻挥,掌中长剑,自上而下,轻轻挥动一遍,便有如自平地涌起一道光墙,这一招看来亦是平平淡淡,其实却是寓攻于守、天衣无缝的无上妙着!
  要知“不死神龙”龙布诗一生大小争战,出生人死,功力好且不说,单论交手经验,已是天下武林之冠,晚来稍自收敛,隐于“止郊山庄”,却将半生交手的经验,与一生所见所闻所习的武功,淬练成一套看似招招平凡,其实却着着精妙的剑法,因为根据着那丰富的经验,他深知花巧的剑法,虽是眩目,但若真遇上绝顶高手,却大是不切实用!是以他所创之剑法,外表看来甚是平凡,出手看来也极轻易,让对方先就自己松懈自己的戒心,等发觉时每每已嫌太迟!
  南宫平看来虽无防备,其实却早存戒心,知道这高髻道人软求不成,必定又要强抢,是以他早已在剑上满注真力,此刻一剑挥出,便将高髻道人那般凌厉地一招四式全都挡住!
  高髻道人单足点地,后退,复进,南宫平剑势稍衰,他双掌又复攻出,左掌直击南宫平胸侧“将台”,右掌斜斜一划,突地自左侧抢出,闪电般扣向南宫平脉门,南宫平手腕一抖,剑尖斜挑,连点他双臂胁下,两处大穴,高髻道人拧身退步,再度退了七尺,木立半晌,突又长叹道:“好剑!好剑法!”
  南宫平缓缓垂下剑尖,道:“剑若不好,也是一样!”
  高髻道人冷笑一声,道:“剑若不好,我已捏断你的剑身,击穿你的前胸!”
  南宫平面色木然,道:“剑若不好,方才我一剑点你胁下两处穴时,你右掌虽可乘势捏住我的剑身,但你又焉知我没有厉害的后招?”
  高髻道人冷笑道:“你不妨试上一试!”
  南宫平面上仍无任何表情,既不动怒,亦不激愤,缓缓道:“我此刻若是与你交手比试,莫说不该用如此好剑,根本就不该以兵刃与你空手过招。”他语声微顿,冷笑一声,又道:“但此刻我只是遵师命,护此棺木,你如再苦苦纠缠,我甚至连暗器都会使出!”
  高髻道人冷笑声顿,双眉立皱,眉峰间聚起一阵失望之色,他强抢、软求、激将之计,都已使出,却仍无法打动对面这少年铁石般的心肠!
  他无法想出自己该用什么方法来打动这有着钢铁般意志、玉石般坚强的少年,他也自知自己此刻的功力,亦不足战胜对方,一时之间,他只觉一种由失望引起的难言恐惧,已将渐渐将他埋葬。
  南宫平目光如炬,亦在明锐地打量着对方,他不但看到这道人宽广的颧骨,如鹰的双睛,他甚至也看出这道人内心的颤抖。
  只听高髻道人突地正色道:“你师傅令你拼死护此棺木,你可知道为了什么?”
  南宫平道:“不知!”
  高髻道人道:“值得么?”
  南宫平道:“不知!”
  高髻道人目中重现希望的光芒,道:“你既连原因都不知道,就不惜拼却性命,自然是不值得!”
  南宫平冷冷瞧了他一眼,缓缓道:“挑拨也没有用!”
  高髻道人道:“你如此与我站着,我功力已在一分分恢复,等我功力完全恢复时,你便不是我的对手,那么你便真的要白送一条性命了。”
  南宫平哂然一笑,道:“真的么?”
  高髻道人正色道:“自然!”
  南宫平缓缓笑道:“若是真的,你怎会此刻告诉我?等你功力恢复后将我杀了,岂不更好?”
  高髻道人双眉一轩,厉声道:“我有意怜才,想不到你竟不知好歹!”
  南宫平缓缓道:“在下心领了。”
  高髻道人变色道:“你难道不信我能恢复功力!”
  南宫平道:“信与不信,俱是一样!”
  高髻道人道:“此话怎讲?”
  南宫平缓缓道:“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纵能恢复功力,你纵要将我杀死,我也不能离开此棺一步。”
  高髻道人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乘我功力尚未恢复之际,先下手来将我除去?”
  南宫平缓缓一笑道:“我功力仅能保身,又不足将你除去!”
  高髻道人冷“哼”一声道:“你倒坦白得很!”
  南宫平面容一正,沉声说道:“我与你素无仇怨,你若不来动手抢此棺木,而仅是站在那里,我纵有能力,战胜于你,却也不能将你杀死!”
  高髻道人眼帘一合,再次木立半晌,张开眼来,长叹一声,缓缓说道:“我真想不通,你为何要如此苦心守护这具棺木!”
  南宫平冷冷道:“我也真想不通,你为何要如此苦心来抢这具棺木!”
  高髻道人双拳紧握,牙关紧咬,突地跨前一步,目光直视着南宫平。
  南宫平神色不动,心平气和,回望着他!
  良久良久,高髻道人又自长叹一声,仰面向天,目注穹苍,缓缓道:“难道你真的要我说出此中真相,才肯放手?”
  南宫平道:“你纵然说出此中真相,我也绝对不会放手的!”
  高髻道人目光仍然仰视着天上,生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接口缓缓说道:“有些人一生之中,兢兢业业,行事处世,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努力向善,从不敢出半分差错,但只要偶一失足,在人们眼中便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而另一些人平生无所不为,无恶不作,却偏偏在一个适当的机会中,恰巧做了一件好事,便使得人们对他以往的过错,都宽恕谅解了……”
  他语声缓慢沉重,既似喃喃自语,又似在对苍天诉说!
  说到这里,他霍然垂下目光,大笑道:“你说苍天待人,可是公平的么?”
  南宫平呆了一呆,他猜不透这神秘而奇怪的高髻道人,为何会在此时此刻,说出这种与方才发生之事,毫无关连的话来。
  抬目望去,雾气之中,只见这高髻道人面上的失望愁苦之态,已换作悲愤激怒之容,伸出枯瘦的手掌,颤抖着指向南宫平,厉声道:“你如此守护着这具棺木,你可知道此刻躺在这具棺木中的人,究竟是谁么?”
  方才这具平凡的棺木,竟生出了那般奇迹,南宫平已隐隐猜到棺木之中必有秘密,也隐隐猜到,棺木之中,可能藏着一人!
  但令他不能相信的是,他师傅一生行事,光明磊落,怎会有不可告人之事?怎会将一件不可告人的秘密,隐藏一生!
  是以此刻这高髻道人,大声喝出此话,南宫平心头仍不禁一震,脱口道:“这具棺木之中,难道会有人在?”
  高髻道人冷笑一声,道:“武林之中,第一勇士‘不死神龙’,抬棺求败,已成了数十年来,江湖中最脍炙人口的佳话,如今‘不死神龙’一死,这段佳话甚至会流传百世,亦未可知,但是……”他突地仰天狂笑数声,又道:“这其中的真相,莽莽武林之中,又有谁知道呢!”
  他笑声之中,满是轻蔑讥嘲之意,南宫平剑眉微轩,朗声道:“什么真相?”
  高髻道人冷笑一顿,大声道:“你当‘不死神龙’抬棺而行,真的是求败求死么?他只不过是为了这具棺木中藏着一个人而已!”
  南宫平面色一变,道:“什么人?”
  高髻道人缓缓道:“什么人……”突又仰天狂笑起来,狂笑着道:“一个女人!一个无恶不作、淫荡成性,但却美若天仙的女人!”
  南宫平但觉心头一震,有如当胸被人击了一掌,轩眉怒目,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高髻道人狂笑着道:“我说你师傅‘不死神龙’龙布诗,在江湖中虽然博得了‘第一高手,抬棺求败’的佳话,其实却不过只是为了一个淫荡邪恶的女人!”他笑声越来越高,语声也越来越响,一时之间,漫山都响起了回音,似乎四面群山,都在轻蔑而讥嘲地狂笑着大喝:“他也不过是为了一个淫荡邪恶的女人……女人……”
  这一声声刺耳的回声,传到南宫平耳中,直如一柄柄锋锐的匕首,毫不留情地刺人他心里,因为这声音伤害的是他最尊敬的人!他虽在暗中抑止,但热血却仍冲上了他的头颅,使得他苍白的面色,变得赤红!高髻道人笑声渐衰,南宫平大喝一声,厉声说道:“你言语之中,若再辱及家师一句……”
  高髻道人接口道:“辱及家师……哼哼,我方才所说,句句俱是千真万确之事,你若是不信,不妨将那口棺木掀开看上一看,你便可知道,棺中所藏的人,究竟是谁!”
  南宫平道:“是谁!”
  高髻道人道:“你虽然年纪还轻,但你或者也曾听过……”他语声微顿,喉结上下一阵移动,一字一字地沉声接道:“孔雀妃子梅吟雪这个名字!”
  有风吹过,南宫平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只听高髻道人突地语声一变,锐声吟道:“世间万物谁最毒,孔雀妃子孔雀胆……”吟声渐渐消逝,他面上却渐渐泛起一阵难言的扭曲。
  南宫平沉声道:“孔雀妃子与冷血妃子可是一人?”
  高髻道人冷冷一笑,望也不望他一眼,自管接口吟道:“百鸟俱往朝丹凤,孔雀独自开彩屏……”
  南宫平双眉微轩,怒道:“我问你的话,你难道没有听见么?”
  高髻道人仰面望天,仍自吟道:“雪地吟梅彩屏开,孔雀妃子血已冷,妃子冷血人不知,神龙一怒下凡尘,九华山头开恶战,只见剑光不见人,剑光辉煌人影乱,观者惟有松、石、云,武林群豪齐焦急,不知胜者为何人?”他吟声愈念愈加尖锐激昂,面上的神色也愈见怨恚悲愤。
  南宫平紧握长剑,凝神倾听,只听他微微一顿,接口又自吟道:“神龙既有不死名,百战百胜傲群伦,孔雀彩屏难再展,神龙弹剑作长吟,武林巨毒从此去,益振神龙不败名!”吟声至此,戛然而止。
  南宫平道:“如此说来,‘孔雀妃子’便是‘冷血妃子’?”
  高髻道人目光森冷地扫向南宫平脸上,冷冷道:“不错,梅吟雪与梅冷血便是同一人。”突又仰天冷笑数声,一面说道:“吟雪!冷血!嘿嘿,好名字呀好名字,好绰号呀好绰号,我公……我真该为此浮一大白!”
  南宫平心中一动,脱口问道:“公什么?”
  高髻道人面色一变,道:“与你何关!”
  南宫平冷笑一声,道:“你既然藏头露尾,不愿说出自己的姓名,我也不屑再来问你!”
  高髻道人目光再次望向天上,南宫平厉声道:“但我却要将你方才所说的话,与我再说一遍。”
  高髻道人冷冷道:“什么话?”
  南宫平面寒如水,缓缓道:“这具紫檀棺木中,藏着一个活人,便是‘孔雀妃子’梅吟雪,此话可是出自你口?”
  高髻道人道:“不错!怎地?”
  南宫平突也仰天冷笑起来,一面厉声说道:“你方才既将那首在江湖中流传至今的歌谣,一字不漏地念出来,难道你就不知道这首歌谣中,说的是什么故事?”
  高髻道人冷冷道:“焉有不知之理!”
  南宫平手腕一震,剑光闪动,厉声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说出这些侮及家师的言语,昔年‘孔雀妃子’梅吟雪横行天下,她仗着她的武功、机智与美貌,不知使得多少武林人身败名裂,家毁人亡,却偏偏还有不知多少人为她美色所迷,拜倒在她裙下。”
  高髻道人冷笑道:“你居然也知道她的往事!”
  南宫平横目瞪他一眼,仍自接道:“武林中虽然对她怀恨,却又为她美色所迷,为她武功所惊,无人敢向之出手,家师一怒之下,才出头干预此事,九华山头,三日恶斗,家师卒以无上剑法,将之除去,那时候守在九华山下,等听消息的武林群豪,见到家师独自挟剑下山,莫不欢声雷动,当时那震天欢呼鼓掌声,据闻在十里之外的人都曾经听到!”
  他语声微顿,面上不禁露出钦服敬慕之色,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只可惜我那时还未投入师门,不得参加那种伟大的场面,我也常以此为憾!”他目光一凛,厉声又道:“但此事武林中,人尽皆知,家师虽然未曾对我谈及,我也曾从别人口里听到此事,而且说及此事的人,莫不对家师那时的英风豪举折服,你此刻却要说,‘孔雀妃子’仍未死,还要说她此刻藏在这具棺木之内,你究竟是何居心,若不好生对我说出,莫怪要你立时命丧剑下。”
  高髻道人垂手而听,满面俱是轻蔑不屑之色。南宫平语声一了,他突又仰天狂笑起来,狂笑着道:“好个英风豪举,好个尽人皆服……龙布诗呀龙布诗,你虽死了,也该觉得惭愧吧!”
  南宫平剑眉怒轩,大喝一声:“你说什么?”掌中长剑,剑光点点,洒向高髻道人胸前。
  高髻道人笑声一顿,目光凛然,南宫平掌中长剑的剑光,虽在他胸前不及三寸处闪动,他却身形末后退半步,沉声道:“你对你师傅这般信仰敬服,我纵然再说干百句话,你也不会相信!”
  南宫平肃然道:“正是!”
  高髻道人道:“但我只要举手之劳,便可教你对你师傅失望!”
  南宫平厉声道:“你如此胡言乱语,实令我……”
  高髻道人截口道:“你虽不相信我的言语,但你不妨将棺木打开看一看,看看那里面藏的可是梅吟雪,可是那武林中人人唾弃的荡妇‘冷血妃子’?”他话声越说越高,说到最后一句,已是声嘶力竭。
  南宫平心中一动,暗暗忖道:“如此说话的人怎会说出谎话!”心念一转,又自忖道:“他说的若非谎话,岂非就表示师傅真的是将‘孔雀妃子’藏在棺中,而瞒尽天下人的耳目,师傅他老人家一生行侠,光明磊落,却又怎会做出这种事来?”
  一念至此,他虽不禁在暗中责备自己对师傅的不敬,却又有些疑惑矛盾。
  只听那高髻道人长叹一声,又道:“你只要将那具棺木掀开让我看上一眼,棺中若非‘冷血妃子’其人,我便立时横剑自刎,而且死得心甘情愿,却不会埋怨于你!”
  南宫平双眉深皱,垂首沉思,满脸俱是矛盾痛苦之色,他若是依言打开棺木,岂非就变得像是他连自己平日最敬服的师傅都不信任?他若不打开棺木,又怎能消除心头的疑念?
  抬目望处,华山山巅,仍是云蒸雾涌,南宫平心中的思潮,也正如弥漫在山巅处的云雾一般迷乱。
  高髻道人目光凝注,见到他面上沉郁痛苦之色,突地冷笑一声,道:“你若是不敢打开棺木,便是说你对师傅的人格,也不敢完全信任!”
  南宫平怒喝一声:“住口!”
  高髻道人只作未闻,缓缓说道:“否则这棺木既是空的,你师傅又未曾令你不准开棺,那么你此刻掀开看上一看,又有何妨!”
  南宫平心中暗叹一声,口中却厉声喝道:“棺中若无其人,你是否真的……”
  高髻道人斩钉断铁地截口说道:“我立时便自尽在你面前……”
  南宫平沉声道:“君子之言!”
  高髻道人道:“如白染皂!”
  南宫平大喝一声:“好!”霍然转过身去,面对那直到此刻仍一无动静的紫檀棺木。
  高髻道人一步掠来,亦自掠至棺侧,冷冷道:“是你动手还是我来动手?”
  南宫平呆望着面前的棺木,暗中忖道:“这棺木中若是真有人,必定会听到我们方才的对话,那么焉有直到此刻仍无动静之理!他心中信心立增,朗声道:“先师遗物,怎能容你所渎,自然是我来动手的。”
  目光抬处,只见高髻道人面容虽然紧张,目光却也充满了信心,瞬也不瞬地凝注着这具紫檀棺木,口中冷冷道:“毋庸多言,快请开棺。”他语意目光之中,生像是只要棺盖一掀,就必定会看到那传说中早已死去的“冷血妃子”活生生卧在棺中似的。
  南宫平方自增强的信心,此刻却又不禁起了动摇,他右臂微曲,想将掌中长剑插入鞘中,才想起剑鞘已被自己抛却,目光动处,却又看见剑柄之上,还缚有一条淡黄的柔绢,他又自想起,这条丝绢,必定就是师傅交由那叶姑娘转给自己的“遗言”。
  要知南宫平并非记忆欠佳、头脑糊涂之人,而是这半日之中,所发生的事令他思潮大乱,他暗骂自己一声,匆匆将这条丝绢解下,收入怀里。
  高髻道人冷笑道:“你不妨将这柄长剑交来给我--”
  南宫平面容一变,却听高髻道人接口又道:“那么你开棺方便一些,我自刎也方便得多。”
  南宫平冷“哼”一声,望也不望他一眼,右掌持剑,左手抓向棺盖,心中却不禁暗忖:“这道人如此自信,难道这具棺木之中,真的藏着那‘孔雀妃子’?”
  他手掌微微一颤,暗中长叹一声,力贯五指,将棺盖向上一掀--
  高髻道人双拳紧握,目光尽赤,口中喃喃道:“梅吟雪呀梅吟雪,今日毕竟要让我再见着你……”
  只见南宫平左掌一掀之下,棺首竟应手而起,离地约摸三尺,但棺盖却仍好生生地盖在棺木上。
  南宫平呆了一呆,将棺木轻轻放下,口中缓缓道:“这棺木已上钉,谁也不能开棺!”
  高髻道人冷冷笑道:“若是空棺,怎会上钉?”
  南宫平心头一震,只见高髻道人腰身半曲,目光凝注着棺盖,沿着棺木四侧,缓缓走动,南宫平双目微皱,一步一随地跟在他身后,沉声道:“你要做什么?”
  话声未了,忽见高髻道人疾伸右掌,向棺首拍去!
  南宫平厉叱一声:“住手!”
  长剑微挥,闪电般点向高髻道人项颈之下,他若不及时拧身撒手,这一剑便是杀身之祸。
  剑风飕然,高髻道人足跟半旋,回肘拧腰,只见一道碧光,堪堪自他胁下穿过,再偏三分,便要触及他身上的惨碧道袍,他惊怒之下,定了定神,大喝道:“背后伤人,算做什么?”
  南宫平冷冷一笑,垂下长剑,道:“家师神棺,岂容你的手掌冒渎!”
  高髻道人面上阵青阵白,强忍着胸中怒气,狠狠瞪了南宫平几眼。突地转身,“呸”地一声,重重吐了口浓痰,头也不回,冷冷道:“棺首所雕两条云龙之间的龙珠,便是开棺的枢钮!”
  他身躯虽然枯瘦,形貌亦不惊人,但说话语气,却是截钉断铁,充满自信,南宫平虽然怀疑,却仍不禁大步自他身侧走到棺首,俯首而望,只见棺首盖上,果然雕有两条栩栩如生的云龙,双龙之间,果然雕有一粒龙珠,这棺木虽是极其贵重的紫檀所制,但常被日炙风蚀,看来也已有些陈旧,只有这粒龙珠,却仍是光泽滑润,显见是久经摩擦!南宫平暗叹一声,只觉自己的观察之力,果然不如别人精细,一面缓缓伸出左掌,在这龙珠之上轻轻转动了两下!
  只听“咯”地一声轻响,高髻道人道:“你再掀上一掀!”
  南宫平手掌一反,抓起棺盖,高髻道人霍然转过身来,瞬也不瞬地望着他的手掌,只见他手掌抓着棺盖,却久久不见向上托起!
  一时之间,两人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之声,怦怦作响,两人彼此都能看到对方的一双手掌,微微颤抖,两人甚至还能看到对方的额角,已隐隐泛出汗珠!
  突地,南宫平大喝一声,手掌往上一扬,棺盖应手掀开!
  浓云狂风之下,绝岭孤脊之上,一具黝黯沉重的棺木,棺盖半开,两条衣袂飞舞的人影,木立如死,这景象正是充满了阴森恐怖之意!
  高髻道人额上汗珠,涔涔而落,面上神色,阵青阵白,口中喃喃道:“这……这……她……她……”语声颤抖,再也说不下去,山风吹人棺木,阵阵呼啸作响,而--
  棺木空空的,哪有一物?
  南宫平目光冰凉,面色铁青,手掌紧握剑柄,突地暴喝一声:“你这欺人的狂徒!”反手一剑,向高髻道人刺去!
  高髻道人失魂落魂地望着这具空棺,这一剑刺来,他竟然不知闪避全如未见,嘴唇动了两动,似乎要说什么,但只说了“棺中必……”三字,南宫平盛怒之下刺出的一剑,已将他咽喉之下,左肋之上的要害之处刺穿,鲜血泉涌,激射而出,刹那之间,便已将他惨碧的道袍,染红一片。
  鲜红加上惨碧,道袍变为丑恶的深紫,高髻道人牙关一紧,口中惨嗥一声,翻手反抓住长剑锋刃,自骨节间拔出,身形摇了两摇,指缝间鲜血滴滴落下,目中光芒尽失,黯然望了南宫平一眼,喉结上下动了两动,断续着嘶声说道:“你……你终有一日……要……要后悔的……”
  语声嘶哑、悲切、沉痛而又满含怨毒之意,虽是三峡猿啼,杜鹃哀鸣,亦不足以形容其万一。
  南宫平面容苍白,全无血色,身形僵木,全不动弹,目光呆滞地望着高髻道人,只见他语气渐渐衰微,双睛却渐渐突出,眼珠渐灰渐白,眼白却渐红渐紫,最后望了南宫平一眼,手掌渐松,嘴唇一张,身躯微微向左转了半圈,噗地,倒在地上!
  接着,又是“噗”地一声,南宫平手掌一软,棺盖落下,他失神地望着地上的尸身又失神地望着掌中的长剑,是后一滴鲜血,自剑尖滴落,长剑仍然碧如秋水!
  他只觉心头一软,几乎忍不住有一种冲动,要将掌中这柄利器,抛落万丈深渊之下,然而,他却始终忍住,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心中反反复复地在低念着一句话:“我终于杀了人了……我终于杀了……人了!”生平第一次,他体验到杀人后的感觉,也体会出杀人的感觉原来竟是这般难受!
  望着地上鲜血淋漓的尸身,他只觉头脑一阵晕眩,胃腹一阵翻腾,此人与他仅是一次见面,他们甚至连彼此间的姓名都不知道,而这条陌生的性命,此刻却已死在他的剑下。
  他茫然向前走了两步,然后又转回头,茫然托起地上的棺木,迎着扑面而来的山风,也不知走了多久,他蹒跚来到苍龙岭尽头,却又茫然顿住脚步,口中喃喃道:“我该将他的尸骨埋葬的……”突地放足狂奔,奔回原处,地上的血渍仍在,但是--那神秘、奇诡,而又可怜的高髻道人的尸身,此刻竟然不知去向。
  山风在耳边呼啸、白云在眼前飘舞,南宫平茫然立在这山风呼啸,白云飞舞的孤脊上,耳中却什么也听不见,眼中什么都看不见,良久良久,他目光方自投落到那冥冥寞寞、深不见底的万丈绝壑中去,然后便将胸中的痛苦与忏悔,都化做了一声悠长沉重的叹息。
  他口中虽无言,心中却在暗自祈祷,希望那被山风吹下绝壑的幽魂,能够得到安息,又不知过了许久,他只觉高处风寒,身上竟有些寒意,于是他手托棺木,回转身,走下苍龙岭,山腰处,风声渐息,寂寞的华山,便更加寂寞。
  他紊乱的心情,却更加紊乱,除了那份对死者的忏悔与痛苦之外,他心中还有着许多无法解释的疑团!令他最思疑和迷惑的是,他直至此刻,还猜不透这具看来平凡的紫檀棺木内,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多少秘密?
  寻了处幽静的山林,他将掌中所托的棺木,轻轻放到虽已渐呈枯萎,却仍柔软如茵的草地上,掀开棺盖,看了一眼,棺中的确空无一物,他仔细地再看了两眼,只觉这棺外观虽大,棺内却显得甚为浅窄,在那深紫色的木板上,似乎还有几点似乎是油渍般的污痕,不经细看,绝难察觉。
  然而,纵是如此,他仍然看不出,这棺木有丝毫特异之处。
  他以手支额,坐在树下,树上的秋叶,已自萧萧凋落,使得这寂寞深山中的初秋天气,更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意,也使得这初秋天气中的寂寞少年,平添了几分凄凉心境!
  他苦苦思索着这些他无法解释的疑团,竟忘却了探究他的同门兄妹为何直到此刻还未下山的原因,伸手入怀,他取出了那条淡黄的丝绢,也触及了那只不知是太多的愚笨,抑或是太多的智慧方自使得它自撞山石而死的山鸟那冰凉的羽毛。
  于是他悲哀地、自嘲地微笑了一下,握紧丝绢,取出死鸟,展开丝绢,那苍劲而熟悉的字迹,立刻又在他心底引起一股冲激的悲哀浪潮,他合上眼帘,叹息一声,再张开,只见上面写的是:
  “余一生虽杀人无数,然所杀者无不可杀之人,是以余生平虽然可曰无憾……”
  南宫平为之长叹一声,他仔细地体会这“无憾”两字其中的滋味,暗中不禁长叹自语:“这两字看来虽平凡,其实却不知要花多少精力,忍耐多少痛苦才能做到,而我呢……’
  他想起方才死在他剑下的道人:“我伤了此人,心中能否无憾?”他也想起那道人方才的言语,“师傅他老人家一生无憾,怎会做出他口中所说那样的事!”
  于是他信心恢复,宽然一笑,接着下看:“然余无憾之中,亦有一事,可称遗憾……”
  南宫平心头一冷,立即下看:“十余年前,武林中盛传一人劣迹昭彰,余心久已深恨之,适逢其人又伤余一友,是以余仗剑而出,将之毙于剑下,然事后余却知此事实乃余友之错,而那平素恶行极多之人,于此事中,反是清白无辜,是以余……”
  下面的字迹,突地为一片鸟血所染,再也看不清楚!
  南宫平方自看到紧要之处,此刻自是急怒交集,但鸟血已干,纵然洗去,字迹亦将模糊不清,他剑眉双轩,双拳紧握丝绢,呆呆地愕了半晌,心中突又一颤:“难道这片血迹,是自师傅他老人家身上流出的!”
  一念至此,胸中热血倏然上涌,倏然长身而起,只觉满怀悲激,无可宣白,方待仰天长啸一声,目光突地瞥见那只鲜血淋漓的死鸟尸体!
  一时之间,他不知是该大笑三声,抑或是该大哭三声,颓然坐回地上,目光凝注死鸟,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只得跳过那片血渍,往下接看,鸟血的下面,写的是--
  “是以余将此人交托于汝,望汝好生看待于她……”
  南宫平双眉一皱,诧声自语:“她……?她……她是谁?”
  愕了半晌,再往下看:
  “临行匆匆,余亦不能将此事尽告于汝,然汝日后必有一日,能尽知其中真相,余往日不能善于待汝,亦是余生平一憾,惟望汝日后戒言戒恶,奋发图强,勿负余对汝之期望!”
  这寥寥数十字,南宫平翻来覆去,竟不知看了多久,只觉这淡黄丝绢上的字迹,越看越见模糊,吹在他身上的山风,寒意也越来越重!
  “临行匆匆……”他口中喃喃自语:“难道……难道师傅他老人家真的死了么?……”于是,两行热泪,终于夺眶而出。
  悲哀,加上怀疑,这滋味的确令他无法忍受,“日后必有一日,能尽知此事真相……”
  但这一日,何时方至?“余往日不能善于待汝,亦是余生平一憾……”他伸手一拭面上泪痕,仰天呼道:“师傅,你老人家一直对我是极好的,我也一直感激你老人家,你老人家难道不知道么?”
  他茫然地用自己的手掌,在浅浅的草地上掘了个浅浅的土坑!
  然后,便将那只死鸟,仔细地埋葬在这浅浅的土坑里。
  他纤长而苍白的手掌,都已沾满了褐黄色的泥土,土坑拍平,一声叹息,他任凭泥土留在手掌上,口中却又不禁喃喃自语:“我与你终是有缘,是么?否则世界如此之大,你怎会偏偏落入我的手掌里?这土坑虽浅,但已可为你聊蔽风雨……”
  一声沉重的叹息,他倏然顿住语声,因为他心中突地想起了那被他一剑刺死的道人,那一具碧绿的尸身,今后岂非将长久暴露于无底的绝壑中,永恒的风露下,于是他以纤长的手掌,划开面前那一片青青的山草,正如他冀望以他无形的利剑,划开他心中的积郁。
  青草虽分,积郁仍在,他黯然合上眼帘,冀求这份黑暗的宁静,能使他心中杂乱的思潮澄清,于是一层沉重的疲倦,便也随着眼帘的落下,而布满到他全身,为着今晨的决战,“止郊山庄”的门人弟子,昨宵已彻夜未眠,何况南宫平刚才与那高髻道人一番苦斗,更耗尽了他体内所有的真力!
  生理的疲倦,使得他心理的紧张渐渐松弛,也使得他身心进人一种恬适的虚无境界,也不知过了多久……
  西山日薄,晚霞满林,黄昏渐至,树林中突地发出“咯”地一声轻响,那平凡而神秘的紫檀棺木,棺盖竟缓缓向上掀丁开来--
  宁静的山林中,这声响虽然轻微,却已足够震动了南宫平的心弦,他霍然张开眼睛,正巧看到这一幅骇人的景象--无人的棺木中,竟有一双莹白如玉的纤纤玉手,缓缓将棺盖托开!
  南宫平这一惊之下,睡意立刻全被惊散,只见那棺盖越升越高……
  接着出现的,是一络如云的秀发,然后是一张苍白的面庞。
  满天夕阳,其红如血,映在这张苍白的面庞上,竟不能为她增加半分血色,南宫平纵然胆大,此刻却也不禁自心底升起一阵寒意,沉声道:“你……你是……谁?”他虽然鼓足勇气,但语声仍在微微颤抖。
  棺中的绝色丽人,此刻已白棺中缓缓长身而起,她那纤弱而动人的美丽身躯,被裹在一件正如她面容一样纯白的长袍里,山风吹动,白袍飞舞,她身躯竟似业要随风飞去,然而她一双明媚的眼睛,却有如南宫平座下的华山一般坚定!
  她轻抬莲足,自棺中缓缓跨出,袍袖之下,掩住她一双玉掌,一步一步地向南宫平走了过来,她面上既无半分笑容,更没有半分血色,甚至连她那小巧的樱唇,都是苍白的,空山寂寂,骤然看见了她,谁都会无法判断她来自人间,抑或是来自幽冥!
  南宫平双拳紧握,只觉自己掌心俱已冰冷,气纳丹田,大喝一声:“你是谁?”方待自地上一跃而起,哪知这棺中的绝色丽人,突然地轻轻一笑,柔声说道:“你怕什么?难道你以为我是……”再次轻笑一声,倏然住口不语。
  她语声竟有如三月春风中的柳絮那么轻柔,那般令人沉醉,她那温柔的一笑,更能令铁石心肠的人见了都为之动心,她所有自棺中带出的那种令人悚栗的寒意,刹那之间,便在她这温柔的笑语中化去。
  南宫平目光愕然,只觉她这一笑,竟比叶曼青的笑容还要动人,叶曼青笑起来虽有如百合初放,牡丹盛开,但只是眼在笑,眉在笑,口在笑,面庞在笑而已,而这棺中丽人的笑,却是全身、全心全意的笑,就连她的灵魂,都似已全部浸浴在涟漪中,让你的呼吸,也要随着她笑的呼吸而呼吸,让你的脉搏,也要随着她笑的跳动而跳动。
  但笑声一止,南宫平却又立刻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寒意,他再也想不透这具平凡的棺木中,怎会走出一个如此不平凡的人来?
  他脚下移动,终于霍然长身而起,现在,他已与她对面而立,已毋须仰起头来,便能清楚地望见她的面容,于是,他立刻恢复了那种与生俱来的自信与自尊,再次低喝一声:“你是谁?”喝声已变得极为镇定而坚强!
  棺中人秋波如水,上下瞧了他两眼,忽地“噗哧”一笑,柔声道:“你年纪虽轻,但有些地方,的确和常人不同,难怪龙……龙老爷子肯放心将我交托给你!”
  南宫平一愕,暗暗忖道:“将她交托给我……”他立刻连想到那幅淡黄柔绢上的言语:“……是以余将此人交托于汝,望汝好生看待于她……”他方才所惊异的问题:“她是淮?”此刻已有了答案:“她”便是此刻站在他身前的这面容苍白、衣衫苍白、一身苍白的绝色丽人!
  然而,对于其他的疑窦,他仍然是茫无头绪,他暗中长叹一声,突地发觉天地虽大,有许多却偏偏是如此凑巧,那淡黄柔绢上最重要的一段字迹,竟偏偏会被鸟血所污,这难道是苍天在故意捉弄于他?
  只见这出自棺中的白衣丽人眼波带笑,柳腰轻折,缓缓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轻轻伸了个懒腰,仰首望天,自语着道:“日子过得真快,又是一天将要过去了,……唉,其实人生百年,又何尝不是弹指便过……唉,古往今来,谁又能留得住这似水般的年华呢?”
  她语气之中,充满了自怨自艾之意,根本不是一个如此艳绝天人的年轻女子所应说出的话,而像是一个年华既去的闺中怨妇,在叹息着自己青春的虚度,与生命的短暂!
  夕阳,映着她秀丽绝伦的娇靥,南宫平侧目望去,只见她眉目间竟真的凝聚着许多幽怨,显见她方才的感慨,的确是发白真心,他心中大为奇怪,不禁脱口道:“姑娘……夫人……”
  棺中丽人忽又一笑,回眸道:“你连我是姑娘,抑或是夫人都分不清楚么?这倒奇怪得很!”
  南宫平干咳两声,讷讷道:“我与……阁下素不相识……”
  棺中丽人道:“龙老爷子既然将我交托给你,难道没有对你提起过我?”
  南宫平双眉微皱,脑海又自闪电般泛起那幅淡黄柔绢—亡的字迹--
  “十余年前,武林中盛传一人劣迹昭彰……”他心头一凛,暗暗忖道:“难道她真的便是那高髻道人口中所说的‘冷血妃子’?”心念一转:“但那‘孔雀妃子’十余年前已享盛名,于今最少也该三十余岁了!她……”目光抬处,只见这棺中丽人,犹在望着自己,眼波晶莹明亮,面靥莹白如玉,看来看去,最多也不过只有双十年华而已!
  他赶紧避开自己的目光,只听棺中丽人又自轻轻笑道:“我问你的话,你怎么不回答我呀?”伸手一抚她那长长披了下来,几乎可达腰际的如云秀发,又道:“你心里一定在想着一些心事,是不是在猜我的年纪?”
  第三回 柔肠侠骨
  南宫平面靥微红,垂首敛眉,但口中却正色说道:“不错,我此刻正在想着你的年纪!”
  棺中丽人幽幽长叹了一声,道:“我的年纪,不猜也罢!”
  南宫平微微一愕,却听她接口又道:“像我这样年纪的人,实在已不愿别人谈起我的年纪了!”
  两人相距,不及三尺,南宫平垂首敛眉,目光不敢斜视,心中却不禁大奇:“这女子年纪轻轻,为何口气却这般苍老?”口中亦不禁脱口说道:“你正值青春盛年,为何……”话声方了,这棺中丽人突地自地上长身站起,伸手一抚自己面靥,道:“青春盛年?……”她话中竟充满了惊诧之意。
  南宫平皱眉道:“双十年华,正值人生一生中最最美丽的时日,你便已这般懊恼灰心,莫非是心中有着什么难以消解的怨哀忧郁?”
  他一直低眉敛目,是以看不到这棺中丽人的面容,正随着他的言语而发出种种不同的变化。
  他只是语声微顿,然后便又正色接口说道:“家师既然令我好生照顾姑娘,但望姑娘能将心中的忧郁悲哀之事,告诉于我,让我也好为姑娘效劳一二。”他心中坦坦荡荡,虽然无法明了自己的师傅为何将一个少女交托给自己,但师傅既已有令,他便是赴汤蹈火,也不会违背!是以他此刻方会对一个素昧平生的少女,说出如此关切的话!
  哪知他语声方了,棺中丽人口中低语一声:“真的么?……”突地柳腰一折,转身狂奔而去。
  南宫平呆了一呆,大喝道:“你要到哪里去?”
  棺中丽人头也不回,竟似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依然如飞向前飞掠,只见她长衫飘飘,长发向后飞扬而起,窈窕动人的身形,霎眼间便掠出林去,轻功之曼妙惊人,竟是无与伦比!
  南宫平心中虽是惊疑交集,却也来不及再去思考别的,甚至连那具棺木也没有管它,便跟踪向林外掠去,口中呼道:“家师已将你交托给我,有什么事……”放眼四望,棺中丽人却已走得不知去向,他只得顿住呼声,四下追踪,心中不住连连暗叹,忖道:“她若走得不知去向,我怎样对得起师傅!”
  空山寂寂,夜色将临,要在这寂寞的空山中寻找一个孤单的少女,即使比之大海捞针,也未见容易得多少。
  南宫平只有漫无目的地漫山狂奔,他根本连这棺中丽人的名字都不知道,是以他也无法出声呼唤,风声之中,突地似乎有潺潺的流水声传来,他也实在渴了,脚步微顿,身形一转,便向水声传来的方向奔去。
  一道山溪,蜿蜒流下,在星光与月光交映中,正如一条银白色的带子,南宫平穿过密林,山溪已然在望,于是他便似渴得更难受,脚下一紧,“刷”地掠到溪边,方白俯身喝了两口清澈而冷冽的溪水,忽听水源上头竟然隐隐传来一阵阵女子的笑声!
  他精神一振,沿溪上奔,倏然三五个起落,他已瞥见一条白衣人影,正俯身溪边,似乎在望着溪中的流水,又似乎在望着流水中的影子,他毫不犹疑地掠了过去,只见这白衣人影动也不动地伏在那里,口中时而“咯咯”娇笑,时而喃喃自语:“这究竟是真?抑或是梦?……”直到南宫平掠到她身侧,她仍在呆呆地望着流水,竟似已望出了神。
  南宫平也想不到这神秘的女子方才那般疯狂地奔掠,竟是奔到这里望着流水出神,站在旁边,愕了半晌,忍不住俯身望去,只见那清澈、银白的流水中,映着她艳绝人寰的倩影,流水波动,人面含笑,水声细碎,笑声轻盈,这诗一般、画一般的情景,南宫平几乎也看得痴了。
  水中的人影,由一而二,由单而双,棺中丽人却也没有觉察到,此刻她眼中除了自己映在水中的影子外,便什么都再也看不到。
  她不断地以她纤细而美丽的手掌,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自己的面靥,口中又喃喃白语:“这竟是真的,我真的还这么年轻……”然后,她突地纵声狂笑起来,狂笑着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想不到我竟在无意之中,得到普天之下所有女子梦寐以求的驻颜秘术。”她霍然长身而起,挥动着她长长的衣袖与满头的秀发,在月光下高歌狂舞。
  “从此,还有谁再认得我,还有谁能猜得出我便是孔雀妃子……”
  南宫平心头一凛,反身一跃,大喝道:“什么,你竟真的是梅吟雪?”
  出白棺中的白衫、长发、绝色的丽人,狂欢的舞步,倏然而顿,两道冰冷的目光,闪电般凝注在南宫平面上,缓缓道:“不错!”
  南宫平愕了半晌,黯然长叹一声,缓缓叹道:“想不到,那道人的话竟是真的!我……我……真是该死!”他此刻不知有多么懊恼,懊悔自己将那高髻道人伤在剑下!于是他心中内疚的痛苦,自然比方才更胜十分。
  棺中丽人--“孔雀妃子”梅吟雪苍白而冰冷的面靥,突又泛起一丝娇笑,缓缓走到南宫平身前,缓缓伸出她那莹白而纤柔的手掌,搭在南宫平肩上,柔声道:“你居然也曾听过我的名字?”
  南宫平心中一片紊乱,茫然道:“是的,我也曾听过你的名字!”
  梅吟雪道:“那么,你是否也知道我是怎么样的人?”
  南宫平道:“是的,我也知道你是怎么样的人!”
  梅吟雪柔声一笑,搭在南宫平肩上的纤掌,突地由莹白变得铁青,铁青的手掌,掌心渐向外,但她口中却柔声笑道:“那么,你此刻要对我怎么样呢?”
  南宫平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师傅既然令我好生照顾你,我便要好生照顾你,无论是谁,若要伤害到你,便是我南宫平的敌人!”
  梅吟雪道:“真的么!为什么?”
  南宫平想也不想,朗声说道:“因为我相信师父,他老人家无论做什么事,都不会错的!”心中却不禁暗叹忖道:“即使他老人家错了,我也不会违背他老人家最后的吩咐的!”
  梅吟雪愕了半晌,突地幽幽长叹一声,缓缓道:“龙老爷子对我真的太好了!”
  她铁青的手掌,又渐渐转为莹白,缓缓滑下南宫平的肩头,南宫平却再也不会想到,就在方才那几句话的功夫,他实已险死还生!
  他只是茫然回过头来,茫然瞧了她两眼,面上又已恢复了他平日木然的神色,梅吟雪秋波一转,柔声道:“你此刻心里定有许多许多自己无法解释的事,想要问我,是么?”
  南宫平缓缓点了点头,梅吟雪又道:“只是你心中的疑团太多,你自己也不知从何问起,是么?”
  南宫平又白点了点头,梅吟雪道:“可是我也有一件事想要问你,你能不能先回答我?”
  南宫平木然道:“只要是我所知道的。”
  梅吟雪柔声笑道:“自然是你知道的。”笑容一敛,沉声道:“你师傅一定是极为放心你,才会将那具紫檀棺木交托给你,让你保护我,那么,你怎会不知道有关我和你师傅的故事?”
  南宫平缓缓道:“他老人家……”突地又取出那幅淡黄柔绢道:“你且自己拿去看看!”
  梅吟雪柳眉微皱,伸手接过,仔细瞧了一遍,面上方又露出笑容,轻轻道:“谁的血迹?”
  南宫平道:“死鸟!”
  梅吟雪微微一愕,道:“什么死鸟?”
  南宫平剑眉微轩,沉声道:“你管的事未免也太多了些……”突又一声长叹,改口道:“我无意间拾来的死鸟!”
  梅吟雪轻轻笑道:“原来如此,起先我还以为是你师傅的血迹呢!”
  南宫平木然的面容,突又现出激动的神色,劈手一把夺回那淡黄柔绢,厉声道:“我也有句话,想要问问你!”
  梅吟雪柔声笑道:“只要是我知道的!”
  南宫平咬了咬牙,厉声道:“我且问你,家师对你,可谓仁至义尽,直到临死时,还不曾忘记你的安危,是以念念不忘,将你交托给我,而你呢?既已知道家师的噩耗,居然竟丝毫不为他老人家悲哀,你……你简直……”以拳击掌,“啪”地一声,倏然住口。
  梅吟雪上下瞧了他几眼,突又纵声狂笑了起来,仰首狂笑道:“悲哀,什么叫做悲哀?我一生之中,从未为任何人、任何事悲哀,你难道希望我装作悲哀来骗你?”
  她娇躯后仰,长发垂下,一阵风过,吹得她长发如乱云般飞起。
  南宫平目光尽赤,凛然望着她,心中但觉一股怒气上涌,不可抑止,恨不得一掌将她毙于当地,但他手掌方自举起,便又落下,因为他突然想起了她的名字--
  “冷血妃子”!
  “冷血妃子……梅冷血……”南宫平暗中长叹一声:“她竟连悲哀都不知道,难怪江湖中人人称她冷血!”这一声长叹所包含的意味,亦不知是悲愤抑或是惋惜,想到今后一连串漫长的岁月,他都将与这美艳而冷血的女人相处,他心头又不禁泛起一阵寒意,脚步一缩,后退三尺!
  只听梅吟雪笑声突地一顿,随着南宫平后退的身形,前行一步,仍然逼在他面前,冷冷道:“你可知道,即使我生性多愁善感,我也毋庸为你师傅悲哀……”
  南宫平轩眉怒道:“似你这般冷血的人,家师也根本毋庸你来为他老人家悲哀!”
  梅吟雪目光转向苍穹第一颗升起的明星,似是根本没有听到他尖酸愤怒的言语,口中缓缓接道:“我非但根本毋庸为他悲哀,他死了,我原该高兴才是!”虽是如此冷酷的话,但她此刻说来,却又似乎带着几分伤感!
  南宫平怒喝道:“若非家师令我好生照顾于你,就凭你这几句话,我就要将你……”
  梅吟雪目光一垂,截口冷冷道:“你可知道,你师傅如此对我,为的是什么?”
  南宫平冷笑一声,道:“只可惜家师错认了人,他老人家若是养只猫犬……哼!哼!有些人生性却连猫犬都不如!”
  梅吟雪目光冰冷,笔直地望着南宫平,直似要将自己的目光化做两柄剑,刺入南宫平心里。
  南宫平挺胸握拳,目中直欲要喷出火来,瞬也不瞬地望着梅吟雪,仿佛要将这具美丽、动人的胴体中所流着的冰冷的血液燃起。
  两人目光相对,梅吟雪突地冷笑一声,道:“你可知道,你师傅对我如此,为的只不过是要赎罪、报恩,但饶是如此,他还是对我不起,所以他才要令他的徒弟,来赎他未完的罪,报他未报的恩。”
  南宫平愕了一愕,突也冷笑起来,道:“赎罪!报恩!赎什么罪?报什么恩?难道我的师傅还会--”突又想起那淡黄柔绢上的字句:“此事实乃余之错……”他心头一凛,顿住话声,暗中忖道:“难道师傅他老人家真的做了什么事对不起她!”
  梅吟雪冷冷道:“你怎么不说话了!”南宫平暗叹一声,梅吟雪冷笑道:“你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你也知道你师傅铸下的大错?”
  南宫平垂下头去,又抬起头来,沉声道:“任何人若要对家师说不敬的言语,便是我不共戴天之仇!”他再次冷笑数声。
  梅吟雪缓缓道:“若是我说,又当怎地?”
  南宫平嘿嘿冷笑数声,梅吟雪道:“莫说在你面前,便是在‘不死神龙’面前,我也一样会说这些话的,因为我有这权力!”
  南宫平忍不住大喝一声:“什么权力?师傅虽然令我好生看待你,你却无权在我面前如此说话!”
  梅吟雪冷冷道:“我有权!”
  南宫平大喝道:“你再说一遍试试!”双拳猛握,跨前一步,与梅吟雪相距,几乎不及一尺!
  梅吟雪凝望着他,冷冷道:“我有权,因为我无辜地被他损害了我的名誉,击伤了我的身体!我有权,因为我苦心练得的武功,曾被他一掌毁去!我有权,因为我为了他的刚愎与愚蠢,我浪费了我的青春,我浪费了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十年岁月,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僵卧在那具不见天日的棺材里,过着比囚犯还要痛苦千万倍的生活!”她越说越是悲愤激烈,本是冰冰冷冷的语声,此刻却已变做声嘶力竭般的大喝!
  南宫平越听越觉心寒,本是挺得笔直的身躯,此刻已不自觉地有了弯曲。
  只听她语声一顿,突地一把抓起南宫平的手掌,转身狂奔。
  南宫平武功不弱,轻功犹强,但此刻却觉手上似有一股大力吸引,两旁林木如飞倒下,飞掠的速度,竟比平日快了数倍!
  他暗中运行一口真气,大喝道:“你要怎地?”手腕一反,方待挣脱她的手掌,却见她身形已渐渐放缓,奔入那片停放棺木的山林。
  林中几乎没有天光,那具平凡而神秘的紫檀棺木,仍然阴森地放在地上,她一掠而前,猛然掀开棺盖,大声道:“就是这具棺木,就在这里,我度过了十年,除了夜间,你师傅将我扶出,解决一些生活中必须的问题外,我便没有走动的机会!”她语声又一顿,但根本不容南宫平插口,便又接口道:“你不妨闭起眼睛想上一想,这是一段怎样的日子,我只要你在这里面度过十天,只怕你便已不能忍受,何况是十年……十年……”
  南宫平呆呆地望着那具窄小而阴黯的棺木,梦呓般地低语:“十年……十年……”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树梢有初升的星光漏下,细碎地映在梅吟雪面上:,她深长地吸了口气,又幽幽地叹了口气,缓缓道:“我在棺中时时刻刻心中希望着的,便是每天晚上那一段自由的时间快些到来,纵然,这段时间你师傅也不过只让我在他那间没有灯光,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呆上片刻,但我已心满意足!”
  南宫平心中一动,凛然忖道:“难怪师傅他老人家将卧室设在庄中最后一进房中最偏僻的一个角落!难怪他老人家夜晚不喜掌灯,房中不设窗户!难怪他老人家每晚将棺木抬进卧房,放在床侧……”他长长叹息一声,不敢再想下去!
  梅吟雪目光不住移动,似乎在捕捉林木间漏下的那些细碎光影,又似乎在捕捉脑海中那一段黑暗、痛苦而悲惨的回忆。
  她口中缓缓叹道:“幸好我每天都有这一个希望,否则我真宁愿死于千刀万刃,也不愿死于这极痛苦的绝望,但是……这种希望和期待,其本身又是多么痛苦,有一天,你师傅无意间打开房门,那天大概是满月,从门隙射人的月光极为明亮,我那时真高兴得要死,但月光下,我看到你师傅的样子日渐苍老,我心里又不禁难受,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我想我也该老了!”她语声又变得无比的幽怨和温柔,就像是有一个聪明而多情的诗人,在晚风中、山林内,用七弦的琴,奏起美丽而哀伤的调子。
  美丽而哀伤的琴韵在晚风中飘舞,于是,南宫平心底似乎也不自觉地升起一阵蓝色的忧郁。
  南宫平不觉忘记了她的冷血和孤僻,因为他此刻已开始同情起她悲惨的遭遇。不由长叹一声,缓缓地道:“往事已矣,过去的事,你也不必……”
  梅吟雪截口接了句:“往事……”突又放声大笑了起来:“不死神龙已死,我又奇迹般留住了我原该早已逝去的青春,我再也不必像死人似的被困在这具棺木里,因为世上再也无人知道我真实的身份……除了你!”
  “除了你!”她的目光竟又变得异样的冰冷,冰冷地望在南宫平面上,这美丽的女子,情感竟是如此复杂而多变,无论是谁都无法在一个言语和行动上,推测出她下一个言语和行动的变化,在这刹那之间,她的变化的确是惊人的。
  南宫平愕了一愕,沉声道:“你奇迹地留住了你本该逝去的青春,你又奇迹般恢复了你自由的生命,那么你此刻心中的情感,本该是感激,而不该是仇恨,我虽然……”
  梅吟雪尖刻地冷笑一声,道:“我感激什么?”
  南宫平沉声道:“你至少应该感激苍天!”
  梅吟雪道:“苍天……哼哼!”长袖一拂,转身走了开去,再也不望南宫平一眼!
  但南宫平却在呆呆地望着她潇洒的身影,望着她飘动的衣袂!
  只见她脚步虽然缓慢,但转瞬间已自走出林外,南宫平目光渐渐呆滞,显见已落入沉思,因为人们在思索着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他的目光便定然会变得异样地呆滞与空洞。
  她淡白的身影,已将在夜色中消失,南宫平突地一步掠出林外,轻灵地起落两次,落在她身边,沉声道:“梅姑娘,你要到哪里去?”
  梅吟雪缓缓停下脚步,霍然转过身来,冷冷瞧了两眼,冷冷说道:“你可知道,世上笨人虽多,却再无一人比你笨的!”
  南宫平愕了一愕,变色道:“是极,是极……”牙关一咬,倏然住口。
  梅吟雪冰冷的目光,突地泛起一丝温柔的光彩,但口中却仍然冰冷地说道:“你若是不笨,方才我说‘除了你’三字的时候,你便该转身逃去!”
  南宫平冷笑道:“但我虽这般愚笨,你高抬贵手放过了我,我还要赶来追你!”
  梅吟雪道:“不错不错,你当真是笨到极点了!”逐渐温柔的眼波中,竟又逐渐有了笑意,只是南宫平低眉垂目,未曾看到!
  她语声一顿,南宫平立刻正色道:“家师已将你交付给我,你若是如此走了,叫我如何去向他老人家交代?”
  梅吟雪道:“交代什么?反正‘不死神龙’已经死了!”
  南宫平面色一沉,凛然道:“不管他老人家是否已然仙去……”他暗中叹了口气,忍住心中悲痛:“我都不能违背他老人家慎重留下的命令!”
  梅吟雪道:“那么你要怎么样来照顾我呢?”
  南宫平嘴唇动了两动,却又说不出话来。
  梅吟雪伸手一拂,将飘落到胸前的几缕秀发,拂到身后,冷冷道:“你既然不走,又要‘好生照顾’我,那么你今后是不是要一直跟着我?”
  南宫平道:“家师之命,正是如此!”
  梅吟雪突地微微一笑,道:“真的么?”
  南宫平耳中听着她这动人的笑声,却不敢抬头面对她的笑容,诚意正心,收摄心神,缓缓道:“家师临去前,已曾令我不得离开那具棺木一步,他老人家的意思,自是要我时时刻刻地保护着你!”口中虽如此说,心中却大惑不解:“她武功比我高得多多,师傅他老人家为何还要我保护于她?她武功如此之高,原可随时随地破棺自走,为何她又不做?”
  他想了千百种理由,却无一种理由完全合情合理,只听她突又一笑道:“既然如此,你就跟着我好了,我走到哪里,你就走到哪里!”一面说话,一面已向前走去,走了两步,回首道:“来嘛!”
  南宫平只觉心中怦怦跳动,亦不知是什么滋味,心中暗忖:“难道我真的要跟着她,她走到哪里,我便跟到哪里?”干咳两声,沉声道:“为了师傅之遗命,你便是走到天涯海角,我也只好跟着你。”
  梅吟雪轻轻一笑,道:“天涯海角……”又往前走了几步,南宫平不觉面颊一红,却又不得不跟了过去。
  这时他两人的心思,当真是谁也无法猜测,他两人之间关系的微妙,又当真是谁也无法形容,梅吟雪在前,南宫平在后,只见她不住抬起手掌,抚弄着鬓边的柔发,似乎心中也有许多心事。
  夜色更深,黝黯的树林中,一个最黝黯的角落里,突地漫无声息地掠出一条黑衣人影,手中横抱着一人,似乎已受重伤。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面貌,更看不清他手中横抱着的人是谁,只听他附在伤者的耳边,轻轻道:“你可觉得好了些?”
  他怀中的伤者立刻点了点头,道:“好得多了,若非阁下,我……”他语声之中,极为明显地是在强忍着痛苦。
  黑衣人影打断了他的话头,截口道:“我实在无法将你送下华山,你重伤之下,也势必无法留在这荒山上,但你只要强忍住痛苦,不发声音,按时将我放在你怀中的丹药吃完,数日内你必可复原,那时你定已在山下,便可伺机逃走!”
  伤者咬牙忍住了一声呻吟,微声道:“大恩大德,在下……”
  黑衣人影截口道:“多言无益,他们此刻绝对也不会再重启此棺,梅吟雪也绝不会重入棺中,只要你能忍住转侧时的痛苦,必能安全下山。”他一面说话,已一面将那紫檀棺盖掀开,将伤者轻轻放了进去,又道:“我的丹药不但能够疗伤,还能疗饥,你放心好了。”
  已入棺中的伤者,挣扎着道:“千祈恩兄将大名告诉在下……”
  黑衣人影微一挥手,道:“我的姓名,日后自知!”缓缓合上棺盖,目光四扫一眼,身形忽转,闪电般向苍龙岭那边掠去!
  此刻梅吟雪与南宫平仍然漫步在如梦如幻般地星空之下……
  梅吟雪垂首走了许久,突地缓缓道:“你出身名门,‘止郊山庄’在江湖中素称戒律精严,你孤身与我同行,难道不怕武林中人的闲言闲语!”她头也不回,面上亦不知是何神色!
  南宫平脚步微顿,沉声道:“只要你我无愧于心,又是家师之命,一些无聊小人的风言闲语,又算得了什么,何况……”他干咳两声,便将“何况”两字下面的话掩饰了过去。
  梅吟雪道:“何况我年龄比你起码大了十余岁,根本毋庸避什么嫌疑!”
  南宫平未走两步,又自停止,望着自己的脚尖。
  梅吟雪突地转过身来,道:“你的意思是不是如此?”
  南宫平愕了半晌,道:“正是如此!”依旧没有抬头望她一眼。
  梅吟雪垂手而立,全身都静静浸浴在星光下,缓缓道:“既然如此,你还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南宫平道:“条件?……”
  梅吟雪道:“无论在谁面前,你都不能透露我的真实姓名!”
  南宫平道:“为什么?”
  梅吟雪冷冷一笑,道:“若是透露了我的姓名,武林中人知道我仍然未死,便是你师傅也无法再保护我,何况你!”
  南宫平“哦”了一声,暗中忖道:“她仇家必定很多,若是知道她仍末死,定会向她寻仇。”他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高髻道人尖锐的声音:“……淫荡、邪恶,人人唾弃的荡妇……”一念至此,他心中突地升起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愤然忖道:“她既是这种女人,我岂能再替她隐藏掩护……”转念又忖道:“但师傅他老人家却已如此做了,又令我也如此做,我岂能违抗师命!”一时之间,他思潮翻来覆去,矛盾难安。
  只听梅吟雪道:“你答应么?”
  他深深吸了口气,道:“答应!”
  梅吟雪道:“无论什么人?”
  南宫平道:“无论什么人!”
  梅吟雪上下瞧了他两眼,突地柔声一笑,道:“你口中虽答应,心里却有些不愿,是不是?”
  南宫平目光一抬,浸浴子夜色中的梅吟雪,竟有一种出尘的美,美如仙子!
  他心中不禁暗叹忖道:“她为什么竟会是个淫荡邪恶的女人!”
  梅吟雪道:“是不是?”轻抚秀发,缓缓走了过来。
  南宫平再次垂下目光,道:“我口中所言,便是我心中所思!”只觉一种淡淡的幽香飘来,他纵未抬头,亦知梅吟雪已走到他身边!
  只听她忽又柔声一笑,缓缓道:“你既然已答应了我,我知道你就永远不会更改的,可是我要告诉你,我脾气怪得很,有时会令你无法忍受,到了那时候,你又该怎么办呢?”
  南宫平剑眉微剔,道:“只要你不再做害人的事,别的我都可忍受!”他忽然发觉自己如此跟随着她,除了遵守师令,看顾于她之外,还可以随时阻止她做出伤天害理、不齿于人之事!莫非师傅他老人家令我看顾于她,亦是为了这个原因?一念至此,他心中忽觉一片坦荡:“若我能使一个恶名远播的人改过向善,那么我纵然受些屈辱委屈,又有何妨!”于是他抬起头,坦然望着她,她柔声一笑,道:“现在天已很晚了,我们总不能夜宿空山吧!”
  南宫平道:“自然要下山的!”
  梅吟雪轻笑道:“走!”
  她身形似乎因她心情的轻盈而变得更轻盈了,宽大的白色长袍,飞扬在如梦的星空下,再衬着她满头飞扬着的长发,仿佛只要一阵清风,便可将她吹送到梦境的尽头。
  南宫平仍然迟疑了半晌,方自展动身形,他无法追及她轻盈的身形,三两个起落后,他轻呼一声:“梅姑娘,慢走!”
  梅吟雪长袖一拂,回顾道:“什么事?”
  南宫平身形飞掠,直到掠至她身前,方自停下脚步道:“我此刻还不能下山!”
  梅吟雪微微变色,道:“方才说过的话,难道你此刻便已忘了?你不是说我走到哪里,你便跟到哪里么!”
  南宫平道:“我只希望姑娘能等我一下,因为我还有些事未曾……”
  梅吟雪展颜一笑,截口道:“你是不是还要回去将那具棺木取来?”
  南宫平道:“正是!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些同门兄妹留在山上,不知下山了没有,我好歹要等他们一等!”
  梅吟雪道:“同门兄妹,他们若见了你身边突然多了个我,又该怎么想呢?”
  南宫平怔了一怔,半晌说不出话来。
  梅吟雪缓缓道:“他们若要寻你,方才便该已经跟来,只怕他们早巳下山了!”
  南宫平心中暗暗叹息了一声,不知道本来情感极为浓厚的同门,现在为何对他如此淡漠?
  梅吟雪又道:“至于那具棺木,此刻早已没用了,带不带下山去,都没有什么关系,我们又何必在这空山里受苦,还是早些下山去的好,寻个幽静的地方,我可以将你直到此刻还没有十分清楚的故事,源源本本地告诉你。”
  南宫平微一沉吟,霍然抬起头来,朗声道:“无论如何,那具棺木是家师的遗物,我定要将之带下山去!……”他语声微微一顿,又道:“还有我的同门兄妹,无论他们怎样,我也定必要等上一等,也算尽了我的心意!”
  梅吟雪道:“我说的话,你难道一点也不听?”她温柔地望着南宫平,似乎要以自己如水般的秋波,融化南宫平铁石般的心肠。
  两人目光再次相对,良久良久,都未曾霎动一下,这两人之间,谁也不知道彼此究竟谁是强者。
  此刻星光更亮,夜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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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样的星光下,同样的夜色中,龙飞目光所对的,亦是同样温柔的如水秋波。
  他此刻正奔行在华山的山阴后,嵯峨的山石,浓密的林木,以及渐深的夜色,和夜色中的荆棘,使得他的步履虽然迅快,却异常艰难。
  郭玉霞纤柔的手掌,温柔地牵着他粗壮的手臂,她娇小的身躯,也温柔地依附在他身上,虽然她轻功较她夫婿为高,武功也未见比他弱,但她此刻的神态,却似乎如果没有他的力量与保护,更无法在这荒山之间,移动半步!
  她巧妙地给了他一种自尊和自信之心,让他确信两人之间,他是强者,但究竟谁是强者,那只有她心里清楚!
  跟在他俩身后的,是楚楚动人的王素素,她却不要石沉的扶助,虽然她脸上已有淋漓的香汗,于是石沉只得殷勤地跟在她身后!他们一行四人,几乎已将这片山岭搜索了一遍,却仍未发现有任何异状,更未发现有任何他们师傅留下的迹象!
  没有任何言语,他们都在无言地沉默着,终于郭玉霞轻轻道:“找不到了!”
  龙飞道:“找不到了!”
  回望一眼,王素素轻轻点了点头,石沉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找不到了!”
  随着这声长长的叹息,郭玉霞亦自幽幽长叹了一声,接口道:“回去吧!”
  龙飞道:“回去吧!”
  石沉应声道:“是该回去了!”
  王素素接着她方才还未说完的话,缓缓道:“他或者还在等着我们!”
  石沉面色微微一变,半晌说不出话来,龙飞、郭玉霞齐地停下脚步,转回头来,望向王素素,四人彼此相望。
  石沉突地说道:“前面还有一段山路……”语音一顿,目光望向郭玉霞。
  郭玉霞与他目光一错,轻轻点了点头,道:“山高九仞,切不可功亏一篑,我们既然已经找了这么多地方,索性再到前面去看看吧!”
  石沉连忙接口道:“正是,正是,山高九仞,切切不可功亏一篑!”
  王素素无言地垂下头去,龙飞却有些惑然不解!
  越往前行,他们的步履越见缓慢,山势也越发险峻,要知南峰亦名落雁,高出华山群峰之上,平日人迹罕至,本已十分荒凉,在这寂寞的深夜里,全山更弥漫着一种难以描摹的森寒之意,郭玉霞、龙飞,依偎得更紧,王素素却隔开石沉更远!
  柔弱的她,此刻又何尝不要一双强健而有力的臂膀的扶持与保护,但她却只是将这份需要深深地隐藏在心底,除了“他”,她心里再也不愿接受任何一个人的情感,于是她头垂得更低,脚下是灰黯的山石泥土。泪流满面,她不敢伸手去抹擦一下,因为她不愿让她身后的石沉发觉她心中的哀痛,于是泪珠便无助地落到地上!
  突地!她霍然停下脚步,一声惊呼,龙飞、郭玉霞闪电般转过身来,石沉一掠而前,低喝一声:“什么事?”夜色之中,只见王素素一双惊愕、清澈、充满了泪珠的眼睛,正惊愕地望着地上!
  地是灰黯的,看来似乎没有什么值得她惊异的地方!
  郭玉霞、龙飞、石沉,一齐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山地上,竟赫然印着一只入石几达三寸的足印!于是,又是三声惊呼!
  这片山石地面,本是异常坚硬而完整的,武功平凡的人,即使用一柄百炼精钢制成的利刃,也难在上面凿成这么深的脚印,而此人却只是在上面随意一踏,便已留下如此深邃的痕迹!
  足迹并不端正,而是斜斜偏左,足尖便恰巧指向左边的一条岔道!
  王素素目光凝注,惊愕半晌,期艾着道:“这……这足迹……像不像是师傅……他老人家的……”
  龙飞、郭玉霞、石沉、王素素,一齐交换了个目光,这种目光的含义,的确是不可形容的,它是怀疑和相信,惊讶和兴奋,这四种极端不同、绝对矛盾的情感的混合!
  然后,郭玉霞失望地叹息了一声,道:“这不是师傅的!”语声虽轻微,但语气却是肯定的!她不等别人开口,便又接着道:“这脚印看来虽是师傅的……”
  王素素忍不住轻轻接口道:“不但大小一样,就连鞋子的形式也是一样的!”
  石沉道:“此刻武林中人,穿这种厚底官靴的人,已经不太多了!”
  要知武林中人,行走江湖,总以轻快方便为要,自然不要穿着这种笨重的官靴!尤其不要穿着行走在这种险峻的山地上!
  郭玉霞轻轻点了点头,道:“当今江湖上,除了师傅他老人家外,的确很少有人会常日穿着这种笨重的厚底官靴了!”她语气微微一顿,王素素又白接口道:“当今江湖上,除了师傅外,只怕也很少有人会有如此深厚的功力……”
  龙飞道:“是极,是极,他老人家在此地留下一个脚印,必定就是在指示他老人家的去向!”
  王素素道:“在我想来,亦是如此!”
  石沉道:“是极,是……”
  郭玉霞突地冷笑一声,道:“是极,是极,可是你们都忘了一件事了!”
  石沉诧声道:“什么事?”
  郭玉霞道:“这脚印虽和师傅相似,而且以此脚印的深度看来,似乎也只有师傅有此功力,可是这脚印却绝不是师傅留下的,因为……”她故意放缓了语声,然后一字一字地接着说道:“师傅他老人家,此刻已经没有如此深厚的功力了!”
  龙飞、石沉、王素素一齐愕了一愕,然后一齐恍然脱口道:“对了!”
  龙飞抚额道:“师傅他老人家已自己将功力削弱了七成,他老人家此刻的功力,不过和我相等,怎能在这种山石地上,留下如此深邃的足印呢!”他日光赞佩地望向郭玉霞,喃喃着道:“这事我们都知道,可是,为什么此刻只有你一个人想得起来呢?”
  郭玉霞柔声一笑,道:“你们又累、又饿、心情又紧张,无论是谁,在这种情况下,都常常会将许多事忘记的!”
  垂首而立的王素素,突又抬起头来,轻轻道:“这脚印如果不是他老人家的,却又是谁的呢?”她秋波在郭玉霞、龙—飞、石沉面上扫了一跟,接口又道:“你们想不想得出,当今江湖上,除了师傅他老人家外,还有谁会深夜穿着厚底官靴在这险绝天下的华山落雁峰后行走?还有谁有如此深厚的功力?”
  自从昔年黄山一会,使天下武林精英同归于尽后,武林之中的确从未闻说有人与“丹凤神龙”一般功力,是以王素素这句话,的确问到了龙—飞、石沉、郭玉霞三人的心底!
  三人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山风吹起几粒砂石,落入那深达三寸的神秘足印中去,龙飞皱眉道:“莫非武林之中,新近又出了个武功绝顶的高手!”
  石沉道:“莫非是师傅在……”他语声突地沉吟起来,似乎话中有着难言之处,是以说不下去!
  龙飞伸一捋虬须,沉声道:“在什么?”
  石沉长叹一声,缓缓摇了摇头,龙飞浓眉微轩,满面现出焦急之容,连连道:“你话说到一半,怎地就不说了!”
  郭玉霞微微一笑,王素素道:“他不愿说,就让他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了,”垂下头去,又自望着地上的足印,呆呆地出起神来!
  石沉侧目瞧了她两眼,期艾着道:“我怎会不愿说呢!”
  郭玉霞“噗哧”一笑,道:“那么,你就快些说出来呀!”
  石沉干咳两声,道:“我只怕……那脚印……”又白干咳两声,王素素柳眉轻颦,抬起头来,石沉咳声立止,道:“我只怕这脚印是师傅临……临……”
  郭玉霞道:“你是不是怕这脚印是师傅他老人家与人动手,身受重伤,临死散功时最后留下的?”
  石沉垂首,缓缓道:“我只怕如此!”
  王素素口中惊唤一声,娇躯突地起了一阵颤抖,龙飞手捋虬须,双目圆睁,口中喃喃道:“临死散功时……临死散功时……”突地大喝一声:“师傅,你……你老人家难道真的死了么?”手掌一紧,一把乌黑的胡须,随手而落!
  要知凡是内功已有根基之人,临死之前,拼尽全力,发出的一招,必定是他毕生功力所聚,而内功深湛之人,临死散功时,或由指掌,或由拳足留下的痕迹,更是非同小可!昔日有些武林高人隐于古洞荒刹,临死前每每会以金刚指力一类的功夫在洞壁上留下遗言,于是这些人留下的指力遗言,总要比他平日的功力深上三分,后人凭吊时自也会加深三分敬重之心,也就是这同一道理!
  龙飞自幼从名师,自然深明其理,此时悲愤交集,热泪已将夺眶而出!
  石沉目光一扫,嗫嚅着道:“我的话不过是胡乱说的,大哥你……”
  郭玉霞轻轻一笑,道:“不错,你的话的确是胡乱说的!”
  石沉双目一张,道:“不过……”
  郭玉霞道:“不过什么,难道你的话真有什么根据?”
  龙飞伸手一抹泪痕,诧声道:“他的话难道没有根据么?”
  王素素抬起模糊的泪眼,郭玉霞缓缓道:“这脚印若真的是师傅他老人家临死散功时所留,那么这四周为什么没有动手的迹象!”
  石沉、龙飞、王素素齐地呆了一呆,却听郭玉霞又道:“还有,师傅留下的那些遗言,又岂是在此地能够写得出的!”
  龙飞愕了半晌,浓眉一扬,大声道:“正是正是,他老人家散功之后,又岂能写得出那些话来!”
  王素素幽幽一叹,道:“那么,这脚印到底是谁留下的呢?大嫂,你能告诉我么?”
  郭玉霞道:“我不过就事论事,来推测而已,并不是故意反对你的见解!”
  王素素惶声道:“大嫂,我……我没有这个意思呀……”眼睛眨了两眨:“难道我说的话里有这个意思么?”眼帘一合,几乎又要流下泪来。
  郭玉霞秋波凝注,瞧了她两眼,展颜一笑,道:“既然没有这个意思,那么就算我错怪了你!”她温柔地一抚王素素的肩头,以无比温柔的声音又说了句:“小妹妹,对不起,大嫂向你赔礼好不好!”
  王素素道:“大嫂……”她哽咽着顿住话声,转身扑到郭玉霞怀里。
  郭玉霞轻轻一叹,一手扶着她肩头,一手抚着她秀发,道:“小妹妹,你心里有什么话,尽管在大嫂面前说出来。”
  王素素缓缓抬起头来,缓缓道:“大嫂,我想……”突地改口道:“我年纪小,不懂事,说错了话,大嫂你千万不要怪我!”
  郭玉霞了解地一笑,附在她耳边,轻轻道:“你又想起了平弟弟,是么?”
  王素素呆了一呆,终于无言地垂下头去!
  郭玉霞微笑着注视着她,突地昂首朗声道:“这脚印到底是谁留下的,此刻谁也不知道,但留下这足印的人,必定与师傅他老人家有关……”
  龙飞道:“何以见得?”
  郭玉霞白了他一眼,自顾接口道:“而且必定暗示着一件秘密!”
  龙飞干咳了两声,讷讷道:“为什么你说留下这脚印的人,必定与师傅有关呢?这个……我………我实在想不明白!”
  郭玉霞轻轻摇了摇头,学着他的语声,道:“为什么你说留下这脚印的人必定与师傅有关呢!”她轻叹了一声,方又接道:“因为若非冲着‘丹凤神龙’,又怎会有如此武林高手,在这深山之中,跑到如此荒凉的华山后山来!”
  龙飞浓眉一皱,俯首沉吟半晌,又自讷讷地说道:“这个……这个也未必一定!”
  郭玉霞道:“当然未必一定,天下就没有绝对一定的事,但这脚印总不会是那人无故留下的!”她语气中微有不快之意。
  龙飞连忙接口道:“当然,当然,这脚印必定暗示着一件秘密!”
  王素素垂首莞尔一笑,郭玉霞又白了他一眼,终于也忍不住笑出声来,龙飞浓眉扬处,精神一振,大声道:“这脚印既然暗示着一件秘密,我们不如就等在这里,看看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得意地挺了挺自己的胸膛,眼角望向郭玉霞道:“你说这个法子使得使不得?”
  他虽然生相甚是魁伟,其实却生于南方,正是南人北相,此刻得意之下,竟不自觉地说出了乡音,郭玉霞忍着笑,又自学着他的口音道:“使得,使得,我们就等在这里好了,再过一会,这脚印中就会将秘密显露出来的!”
  龙飞微一皱眉,期艾着道:“这脚印难道自行会将秘密显出么?这个……这个我又想不通是为着什么原因了!”
  郭玉霞板住面孔,一本正经地说道:“这脚印看似乎平,其实却灵异已极,等一会……”说到这里,她面上忍不住露出笑容。
  直肠直性的龙飞,却仍然不懂,截口道:“这样一个脚印,怎会有灵异之处,这种事我是从来不相信的!”
  素素头垂得更低,因为她已忍不住要笑出声来,连素性不苟言笑的石沉,面上也忍不住露出笑容。
  郭玉霞微笑着道:“这脚印既然没有灵异之处,那么我们又何必等在这里呢?”
  龙飞愕了半晌,道:“原来……原来你方才的话,是故意骗骗我的!”他目光呆滞,凝注着左方,一字一字地缓缓说道:“我知道你比我聪明,我也一向都承认的,那么……”他面上神色一阵黯然:“你又何苦要这样捉弄我呢?”
  郭玉霞神色一变,便又笑道:“我哪里会捉弄你,你怎么多起心来了,我……我不过是觉得此时此刻,大家的心情太过紧张,是以才说笑说笑,让大家轻松一下罢了!”
  龙飞浓眉深皱,霍然抬起头来,目光闪灼,逼视着郭玉霞,这目光既是爱怜,又是怀恨,当真是爱恨纠缠,不能自己!郭玉霞目光转处轻伸玉手,将他悄悄拉到一旁,低语着道:“你心里还在怪我,既是我要说笑,也不该将你作为对象,是么?”
  龙飞默然半晌,竟又长叹着垂下头去!
  郭玉霞柔声一笑,又自低语道:“但是,我若不如此,又能如何?你总是我最亲近的人!我想世上的事,只有你能谅解我,原谅我,哪知……”她笑容渐渐消逝,语气渐渐哽咽,似乎心中满是委屈。
  龙飞抬起头来,伸出宽大的手掌,紧紧握起她的纤手!此刻他面上埋怨
  怀恨之色,俱已消失无影,反而在歉然的低声道:“我……我怪错了你,你……不要再生我的气了!”
  石沉远远旁观,心中不觉暗暗好笑,暗自忖道:“大嫂当真是聪明得很,但大哥……”他忍不住暗叹一声:“大哥的确太老实了!”口中于咳一声,道:“大嫂说的是,我们留在这里也无用处,但是我们却该怎么办呢?”
  王素素目光一亮,道:“我们……不如回去吧!”她一字一字费了许多力气,才将这句话说完。
  郭玉霞“噗哧”一笑,她那柔美而细长的纤纤玉指,在龙飞宽大而粗劣的掌心上轻轻搔动了两下,然后笑道:“四妹心里怎地那么急着回去,难道……”又自一笑,倏然住口。
  王素素面颊一红,垂下头去,龙飞宽慰地笑了两声,似乎想说什么,却听郭玉霞突地正色说道:“其实我又何尝不想回去,但是我们好不容易发现了这个有关师傅的线索,又怎能轻易放弃呢?”
  她语声一顿,目光扫过众人面上,缓缓说道:“这足印到底有着什么意思?含示着什么秘密,此刻我虽然还不知道,但我却可以断言一句,它脚尖所指的路,一定就是师傅的去向!”
  龙飞忍不住道:“但你……”
  郭玉霞轻轻摆了摆手,截口道:“你不要问我是什么原因?凭着什么理由而如此推测,我只不过是凭着我的灵感而已,也说不出是什么理由来!”她轻轻一笑,又道:“但我的灵感常常都是很准确的,你相信么?”
  石沉道:“那么我们就去试上一试!”
  龙飞道:“正该如此!”
  郭玉霞再次一笑,龙飞已迈开大步,向左边那条山道走去!
  华山山阴,本已甚是荒凉,这条山路,更是险峻难行,若不是他们都具有一身轻功,此刻哪里还能行走半步!
  王素素黛眉轻颦,柳腰欲折,步履之间,若不胜行,石沉抬头望了望天色,天上星光闪烁,他仍然沉声叹道:“若是有个火折子便好了!”
  郭玉霞回首笑道:“其实一些江湖中人人必备的东西,我们也原该带上一些的;若不是你大哥心烦,我早已带在身边了!”
  龙飞干咳数声,石沉道:“不过凭我们的目力,没有火折子也没有关系。”忽见王素素身躯一侧,他连忙伸手去扶,王素素却又往前掠去!
  荒山之间,他们默然急行,星光映着他们的人影,直如猿猴一般矫健!
  王素素暗咬住牙,提起一口真气,如飞而行,云鬓飞扬,衣袂飘舞,反而掠到龙飞前面。
  郭玉霞轻笑道:“四妹真是要强,你看她……”
  话声未了,忽听王素素又是一声惊呼!
  这一声惊呼过后,龙飞、石沉、郭玉霞竟也齐齐发出了惊呼……
  无边夜色下的险峻山路上,距离王素素身形约摸二十文前,竟突地腾跃起一片火光,这片火光在他们久经黑暗的眼中看来,自是分外明亮,王素素一惊之下,顿住脚步。
  在这无人的荒山中,怎会突地闪耀起这一片显然是人为的火光?
  龙飞、石沉、郭玉霞、王素素四人心中,不禁齐地大惊,火光映影中,只见一片山壁,插云而立,恰巧挡着他们的去路,在他们眼中看来,这片山壁,生像是随着火光的闪耀而出现的!
  而这片火光的出现,却又是如此突然,于是便显得这片山壁的出现,也变得有如奇迹般神妙。
  他们木立当地,仰视着这片山壁,目力所及处,俱是平滑得没有落足处,甚至连附生在山壁上的藤萝都没有!再上去,便是一片黑暗,虚无缥缈的黑暗,让人再也无法推测这山壁的高度。
  山风呼啸,火光飞舞,于是在这黑暗中而显得虚无缥缈的山峰,便使得他们无法不生出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他们甚至忘却—了心中的惊骇与疑惑,良久良久,王素素轻喟一声,缓缓向火光处走去!
  龙飞、石沉、郭玉霞也不自觉地移动着他们的脚步,随着王素素缓步而行,这一段山路虽然短暂,但他们却似走了许久,然后,他们终于走近了那片火光,那是四枝松枝扎成的火把!
  石沉心头一凛,脱口道:“火把!竟是火把!”方才他说的,“若是有个火折子便好了!”这句话言犹在耳,此刻火把竟真的出现了!
  龙飞、郭玉霞对望一眼,两人目光之中,又有惊凛之色,龙—电道:“难道……难道我们的行动,都被人在暗中看到了!”
  郭玉霞默然半晌,缓缓道:“这件事的确奇怪,是谁有此武功在暗中随着我们,竟未被我们发觉,此人行事之奇,姑且不去说他,但此人的来意对我们究竟是敌是友?却端的费人猜疑,是友么,固是极好,是敌么……”突地顿住语声,飞扬而转动着的秋波,突地呆住!
  她目光凝注着的,便是那片山壁,因为她突地在这片平滑的山壁上,发现一行惊人的字迹!众人随之望去,心头也不觉为之一凛,只见上面写的赫然竟是:
  “龙布诗!你来了么!山壁上十丈处,有你希望看到的字迹!你敢上去看一看么?”
  挑衅的语气,刚劲的字迹!谁敢向名震天下的“不死神龙”挑战?是谁有此内力能在如此坚硬的石壁上留下如此刚劲的字迹?
  龙飞倒抽一口凉气,道:“是谁?……是谁?”霍然一步冲到山壁前,只见这些刚劲的字迹,字字均人石三分,即使是以刀剑所划,但能将刀剑在石壁上运用得如此自如的内力,已足以惊世骇俗!
  郭玉霞的目光,却凝注在山壁的另一个地方,那是一处远较这山壁其他之处洁净的地方,她呆呆地瞧了半晌,轻轻叹道:“五弟你说的话真的对了,师傅……他老人家还没有死!”
  她语气之中的含义,竟是失望多于高兴,她失望的是什么?为了嫉忌南宫平的才智,抑或是为了其他的事?无论她失望的是为了什么,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哪里会有人注意到她话中的含义!
  龙飞浓眉一扬,脱口道:“五弟的话真的对了?师傅当真没有死?”他虽仍在询问,但语气却是兴奋而高兴的。
  郭玉霞缓缓点了点头,道:“不错!”她纤指指向那一片较为洁净的山石,又道:“师傅没有死,他老人家走到了这里,看到了这行字迹,于是他老人家便施展‘随云浮’轻功,从这处山壁上去了。”
  她娓娓道来,有如目睹,龙飞皱眉道:“可是……”
  郭玉霞截口道:“这处字迹既是为师傅而留的,留字之人,自然算准了师傅必定会来到此处,而由这处山壁看来,上山的人,使用的绝非‘壁虎游墙’一类的功力,因为这种功力是背壁而上,而由此处可以看到的掌印看来,上山之人,乃是面壁而上,你们都该知道,普天之下,只有‘神龙门’的‘随云浮’是面壁而上的轻功绝技,那么,上山的人除了师傅他老人家还会有谁!”
  龙飞浓眉扬处,大喝道:“师傅没有死……他老人家没有死……”喝声之中,满含欣喜。
  石沉面上亦大为激动,喜欢的激动。
  王素素轻轻道:“他老人家没有……”她喜极之下,竟然以袖掩面,低低啜泣起来。
  郭玉霞目光转动,却突地沉重叹息了一声。
  龙飞道:“师傅他老人家既然未死,你还叹气作甚?”
  郭玉霞缓缓叹道:“你知道什么!”她目光移动到那行字迹上,又自叹道:“师傅到了这里时,虽还未死,但他老人家上了这片山壁,却是危险已极,你难道没有看出,这根本就是一个圈套!”
  龙飞颤声道:“一个圈套?”
  郭玉霞道:“正是一个圈套!”她屈起手指,数着说道:“先以言语激动,再削弱师傅的功力,再将他老人家诱至此处!这三件事一件接着一件,安排得可谓天衣无缝……”她长长叹息一声:“莫怪师傅会中了这个圈套!”
  刹那之间王素素、龙飞、石沉三人面上的喜色,又化做了愁容。
  石沉面色凝重,缓缓道:“如此说来,那姓叶的女子所说‘丹凤’已死,莫非也是假的!”
  郭玉霞颔首道:“可能!极有可能!她借此削弱师傅的功力,又借此削弱了师傅的势力,使得他老人家人单势孤,然后再将他老人家诱至这里,唉--他老人家到了这里之后,以他老人家的脾气,前面纵是刀山油锅,也要闯上一闯的,于是……于是……唉,便着了别人的道儿!”
  她叹息之声,还未结束,王素素突地拧腰,腾身而起,掠到山壁下,双掌微接,双足微分,全身紧紧依附着山石,向上腾起。
  由下望去,只见她衣袂飘飘,冉冉升起,当真直如随云而浮,石沉轻呼一声:“四妹,让我上去!”一步掠至山脚,王素素却已离地数丈,郭玉霞一把拉住石沉的臂膀,轻轻道:“十丈高下,凭四妹的轻功谅无问题,你且放心,就让四妹去看看上面的字迹,看看上面写的究竟是什么!”
  石沉顿下脚步,点了点头,他的眉几乎已皱到一处,仍在翘首而望,满面俱是焦急关切之色。
  越到上面,光线越暗,王素素身形动作,也渐渐迟缓,郭玉霞仰首道:“看到了么?”
  王素素身形一顿,道:“在这里!”
  郭玉霞道:“看得见么?”
  王素素道:“看得很清楚!”她声音自上而下,袅袅传来,显得更是娇柔动人。
  石沉放声道:“四妹,你可要小心些!”
  王素素却没有回应。
  郭玉霞道:“看完了快些下来!”言犹未了,却见王素素的身形,竟又向上缓缓升起。
  龙飞皱眉大呼道:“四妹,你还要上去做什么?”语声一顿,突地大喝:“呀!不好!”只见王素素的身形方自上升少许,内功却已支持不住,飘飘落了下来!
  石沉面色一变,抢步而出,双臂环抱,龙飞、郭玉霞一齐惊呼:“四妹,小心!”!”霎眼之间,王素素的身形已自落下,她虽提住一口真气,但从这么高的地方落下来,情势仍是危殆已极!
  石沉两腿微弯,身形半曲,拼尽全身真力,托住王素素的娇躯,向后连退三步,方自稳住身形,哪知王素素脚方沾地,立刻随手一推,将他又推出三步,呆呆地立在地上,火光中只见他面上阵青阵白,显见得心里难受已极!
  王素素秋波一转,轻轻瞧了他一眼,突地长叹一声,垂下头去,轻轻道:“对不起,谢谢你!”她心地善良,从来不愿伤别人的心,更何况石沉如此做法,全都是为了她,她心里不觉也有些难受!
  郭玉霞望了望他,又望了望她,龙飞却似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微妙的儿女之情,只是大声问道:“四妹,上面究竟写的是什么?你可看清楚了?”
  王素素抬起头来,低声道:“看清楚了!”语声之中,似乎甚是烦恼。
  龙飞急问:“写的是什么?”
  王素素轻叹一声,道:“龙……”她终于没有念出她师傅的名字,便又念道:“你上来了么?那么你武功还没有荒废,笔直落下后,向左走十七步,山脚处有一片[山藤,拨开山藤,有一处仅可容身的裂隙,你再笔直向里走,走到尽头,便可看到我!”
  她语声微微一顿,龙飞已开始往左行去,口中数道:“一、二……”
  王素素又自轻叹一声,道:“大哥,你慢点走,下面还有!”
  龙飞脚步一顿,回首道:“还有什么?难道你还没有念完?”
  王素素点了点头,接着念道:“下面还有一行,写的是:‘你若还有余力,再上五丈,还有字迹,你要不要看?”
  她念完了,龙飞转身之间,郭玉霞长长叹息一声,缓缓道:“以他老人家的脾气,便是拼命,也要上去的!”
  王素素垂首道:“可是我却上不去了!”她说来似乎甚是幽怨失意,
  龙飞呆了半晌,道:“四妹的轻功一向比我好,她上不去,我更上不去了!”
  石沉道:“我来试试!”
  龙飞道:“大嫂的轻功比你好,还是让她上去看看好了!”
  王素素道:“不用试了,大嫂也上不去的,我上到十丈后,再上一尺,便似比先前升上一丈还要困难,若要再上五丈,我即便再练十年也无法做到!”
  郭玉霞颔首道:“这种情形你不用说我也知道。”
  要知“壁虎游墙”,以及“随云浮”一类的轻功,全凭一口真气,起初儿丈,较为轻易,越到后来,便越为困难,若已力尽,便是还有一寸便可达到目的,却也无法再上去了,这道理正和方才郭玉霞剑刺山石的道理一样,剑若力竭,便是再深一分,也是无法刺进。
  龙飞、石沉对望一眼,心中又何尝不知道,默然良久,龙飞沉重地叹息—一声,道:“那怎么办呢?”
  石沉道:“若是没有办法,我好歹也要上去试一试!”
  龙飞道:“正是!正是!”
  郭玉霞道:“若是没有办法,上去试也是白试,我们还是先从左边那条裂隙中走进去看看。”
  龙飞道:“正是,正是,我们应该先去看看,看看那留字的人,究竟是谁?”
  郭玉霞微微一笑,道:“不要去看,我也知道是淮了!”
  龙飞道:“谁?”
  郭玉霞道:“除了‘丹凤’叶秋白之外,难道还会有别的人么!”
  王素素轻轻道:“也许是……”
  郭玉霞道:“除了叶秋白之外,还有谁会对师傅如此说话?”
  龙飞怔了半晌,道:“但是……‘丹凤’叶秋白不是已经死了么?”
  郭玉霞叹道:“我早就对你说过,这不过是个圈套,只是这圈套的绳头与活结究竟在哪里,我此刻还不知道,除非……唉!除非我能看到上面的那些字,写的究竟是什么?”
  她语声方了,高耸云际虚无缥缈间的山峰上,突然垂下一条长绳!
  石沉、王素素、龙飞、郭玉霞四人目光动处,不禁齐地惊呼一声,怔怔地望着这条已自垂到地面的长索,许久说不出话来!
  四人对望一眼,心里个个泛起一阵悚栗、寒意。这目力难见的高峰上,竟有人迹!
  石沉皱眉沉声道:“抛下这条长索的,不知是否便是点起这些火把的人?”他不等别人答复,便又接口道:“想必必定是的!”
  郭玉霞点了点头,龙飞道:“必定是的,必定是的!”
  石沉眉峰皱得更紧,沉声又道:“但此人究竟是敌是友,此刻却叫人越发难以猜测,如果此人来意不恶,我们自然可以沿绳而上,否则的话……我们此刻的处境,却当真危险得很!”
  郭玉霞叹道:“此事至此,无论此人是友是敌,我们也只得上去看看了!”
  石沉道:“但是此人若是蓄意要来暗算我们,我们沿着绳索上去,岂非又坠入他的圈套!”
  郭玉霞微微一笑,摇头道:“若以此人的武功来看,他若要加害我等,又何苦费这么多力气……”
  王素素截口道:“那么还是由我上去看看好了!”
  石沉立刻道:“我与你一齐上去,若有不测,也可互相照应。”他此刻似乎已忘记了危险。
  王素素垂首道:“我一人上去已足够了!”
  石沉道:“我陪你去!”
  王素素道:“你不是生怕会有危险么?”她语声一顿,似乎又后悔自己的言语太过尖刻,便又接着道:“若有危险,一个人上去反而好些!”
  石沉无言地垂下头去,面上不禁露出惭愧之色,郭玉霞微笑道:“四妹已经上去过一次,这次还是由我上去好了。”
  龙飞道:“正是,正是,这次原该我们上去的!”
  石沉忽地抬起头来,大声道:“我陪大嫂去!”他为了要在自己思慕的人面前表示勇敢,此刻前面便是刀山剑林,他也会毫不迟疑地闯上一闯。
  郭玉霞道:“四弟陪我去也好。”纵身一跃,跃起几达三丈,轻伸纤掌,抄起绳索忽地回首笑道:“大哥,我若跌下来,你可要接着我!”
  龙飞双臂一张,骨节“格格”山响,昂然朗声道:“你只管跌下来好了,我……”忽觉自己说话不妥,垂首不住咳嗽!
  石沉已自掠了上去,王素素嘴皮动了两动,终于昂首道:“小心些!”她声音虽然说得甚是轻微,但石沉却已听得清清楚楚!他精神立刻为之一振,朗声道:“我会小心的,你放心好了!”
  夜色之中,只见他身形越升越快,经过王素素先前已看过的那片字迹时,身形微微一停,便又上升,渐渐看不清楚。
  王素素久久都未垂下头去,口中轻轻说道:“我想他们此番上去,也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龙飞道:“怎会没有危险?”
  王素素道:“大嫂不是说过了么!那人武功不知比我们高出多少倍,他要害我们,又何苦花费这么多力气?”
  龙飞沉思良久,方自点了点头,仰首大呼道:“上面可是没有什么变故么?”语声高亢,随风而上,但虚无缥缈的山峰头,却寂无应声,龙飞浓眉一皱,侧目道:“他们难道听不见么?”
  王素素呆了一呆,龙飞又自仰首大呼道:“喂,你们听到了我的话么?”
  他这次呼声喊得更高,站在他身边的王素素,只觉耳畔嗡然作响,不禁后退一步,但黑暗的山峰上,仍然没有一丝回应,只有呼啸的山风,将龙飞呼喊的回音,播送到四方!
  王素素柳眉轻颦,心中大是疑惑:这山峰纵然高绝,但空插云际,四面俱无阻声之物,如此高亢的呼喊之声,他们怎会听闻不到?
  她不禁也开始为他们担心,却又不敢说出口来,横目瞧了龙飞一眼,火光闪动之中,只见霎眼之间,他面上已变了几种颜色,亦不知是因为火光的闪动,抑或是因为心绪的变化,直到四面回声完全消逝,龙飞黝黑的面色,已变得一片铁青,颤声道:“你看,你看,你说大嫂他们不会有任何危险,但……但是,他们为什么不回答我的呼声呢?”
  王素素叹息一声,的确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话,良久良久,方自轻叹道:“若有危险,他们也该出声让我们知道呀,但直到此刻,上面仍然一点动静都没有,这真是太奇怪了!”
  龙飞沉声道:“这真是太奇怪了……”一把抄起那条长索,回首道:“无论如何,我也得上去看看……”话未说完,话声又突地顿住,王素素只见他手掌不住颤抖,却不知为了什么?
  龙飞宽大而有力的手掌,紧紧握着长索的一端,他手掌不住颤抖,这长索也随着颤抖起来!
  王素素奇道:“大哥,你……这是为了什么?”她伸手一指龙飞颤抖的手掌,心中大是惊骇,因为她深知这已被江湖中人公认为铁汉之一的大哥,他的勇敢与公正,已与他沉实的功力,猛烈的剑法,以及力可开山的铁拳同样闻名于天下,而此刻他手掌为何竟会起了如此剧烈的颤抖?
  龙飞霍然回过头来,面上满是惊怖之色,颤声道:“你看!”
  他手掌一动,那条笔直垂下的长索,便远远荡了开去!
  王素素心头一沉,劈手夺过长索,摇了两摇,长索又随之荡了两荡,上面竟似空无一物,她垂下手,惊慌地后退一步,仰首望向山峰,颤声道:“这条长索怎竟是空荡荡的,他……他们到哪里去了!”
  龙飞目光呆滞地望着她,突然大喝道:“你不是说他们没有危险么?”
  王素素面色不由一变,再次后退一步,瞧了瞧这条长索,突地一咬银牙,“刷”地腾空掠起--
  石沉双手交替,援索而升,他颀长而强健的身躯,此刻竟似比猿猴还要矫健敏捷。
  升得越高,山风越劲,火光也越黯,但他心中,却是一片温暖,暗暗忖道:“她毕竟还是关切我的。”想到王素素方才那短短的一句话,短短的三个字“小心些,”他心灵与躯体,便似乎已置身云端,是那么轻松、柔软而舒适!
  于是他身形越发轻灵,就在这心念一转之间,便已升上十丈,只听郭玉霞轻轻道:“这些字迹,就是四妹看过的,唉--她记忆力很好,方才念的时候,居然一个字也没有漏,一个字也没有错。”
  石沉应声道:“她记性一向好的!”
  目光匆匆瞥过那片字迹,又复上升,心中却仍在暗暗思忖:“她毕竟还是关心我的,有时她那般待我,只不过是为了少女应有的羞涩和尊严罢了,无论如何,我已有约摸五年的时光和她相处在一起,她怎会对我没有一丝情感呢?”他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微笑!
  他心念方自沉浸在无边的幸福中,额角忽地触着一物,一惊之下,抬目望去,竟是郭玉霞的一双纤足--一双淡青色、淡淡地绣着一些细碎、但却艳丽的紫色小花的软缎绣鞋,巧妙而合适地包裹着她纤柔的双足,尖而带翘的鞋尖上,还缀着一粒明亮的珍珠。
  此刻这两粒明珠,便恰巧微微荡动在石沉的眼前。
  一阵阵无法形容的淡淡幽香,也随风飘入了石沉的鼻端!
  再上去,便是她覆在脚面,也绣着细碎紫花的裤管,石沉身形一顿,目光便似不再会转动,他才忽然明白,他这位艳色传播江湖的大嫂,为什么永远不肯穿着江湖女子穿的薄底蛮靴,或暗藏利刃的剑靴,这正如他们的师傅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却不肯变换穿着官靴的习惯一样--或者是因为厚底官靴可以象征他的尊严和正大,而明显地区分出他和普通武林人物的不同!
  而只有这种轻便的软缎绣鞋,才能将女子“足”的俏美完全表露出来!
  石沉凝视着这双绣鞋,心中不觉生出一些遐思,却听郭玉霞轻轻一笑道:“你在看什么呀?”
  石沉面颊一红,郭玉霞又道:“你快上来看看这些字才是真的,尽看着我的脚做什么?”
  她语声极为轻微,仿佛就在石沉耳畔说话似的,却使石沉面亡的羞红,一直红到心里,他尴尬地干咳一声讷讷道:“我……我我……”忽觉一只柔软的手掌,轻轻抚弄他的头发。
  郭玉霞一手拉着绳索,俯下身去,轻抚着他的头顶,柔声笑道:“害臊了么,快上来,在大嫂面前,没有什么可害臊的!”
  这温柔的笑语,使得石沉忍不住抬头一望,只见那艳丽的笑靥,正面对着自己,朦胧的光线中,他似平听得到自己的心房在“怦怦”跳动,不禁又干咳两声,道:“上面写的是什么?”
  郭玉霞半拧纤腰,将自己的身躯平贴到山壁上,轻轻道:“你自己上来看好了!”
  第四回 危崖!危情!
  郭玉霞身躯侧开后,石沉便有足够的地方升上来,他左掌一按石壁,轻轻掠了上去,目光再也不敢向她看上一眼,只是正视着石壁上的字迹,只见上面写着:
  “龙布诗,你到这里来了,很好,很好,你武功的确没有荒废,此刻你上去,向右走十五步也有一处山隙,这条路比较近些,但却难走些,不过你若仍有余力再向上升七丈,你便可以找到一条更近的路,只是你切切不可逞强,千万要走你能走的路,不要勉强,即使你武功差些,也一样可以见到我!”
  光线虽暗,但以石沉的目力,已足够将这片刻在山石上的字迹看得清清楚楚!
  他甚至两眼便将字迹看完,只是他日光却仍未转动,因为此刻那一阵阵无法形容的香气,已远比方才浓郁,他十岁就在“神龙”门中,那时郭玉霞也不过还只有十二三岁。
  那时,他们还都是黄金般的童年,虽然在严师的督导下,他们却也有过任何一个人在童年中都有过的游戏。
  青梅竹马,耳鬓厮磨,他自然也会偷偷地爱上过这比他大上两岁,也比他聪明得多,事事都照顾着他一些的“二师姐”,但那不过只是儿童纯真的爱情,姐弟间的爱情,纯洁得有如一张白纸,直到他长大了许多,他还是没有将这段感情说出来!
  到了他十五岁那年,王素素也入了“神龙”门中,那天是个晴朗的日子,直到五年后的今天,石沉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星光是如何明亮!
  就在那星光明亮的晚上,“不死神龙”龙布诗在大厅上摆了几桌酒筵,宣布了两件喜事,第一件是又收了一个聪明的女弟子,第二件宣布的却是,他的首徒龙飞,与次徒郭玉霞的婚事。
  就在那天晚上,就在他那间冷清清的小屋中,石沉虽然也曾偷偷啜泣了一夜,以朦胧的泪眼,数天上的明星,直到破晓,但自此以来,他却极力使自己将那份纯真的爱情忘去,因为她已嫁给他最敬畏的大师兄了,从此,她已是他的“大嫂”,已不再是他童年的游伴“小师姐”了,他只能将这份感情忘却,永远的忘却,忘得干干净净!
  从此,他便渐渐和她疏远,他们之间的谈话,也渐渐变得严肃而庄重,仅仅有一天,清晨,在练武场中,他单独遇见了她,他想避开,她却将他唤住,对他说:“这些日子你为什么总是避开我,难道我已不再是你的小师姐了么?”石沉心里在说:“是的!你已不再是‘小师姐’了。”口中却没有说话。
  没有说话,以后他们就连单独见面的时候都没有了,直到此刻……
  此刻,这些多年来的往事,在一霎眼间便从石沉心中闪过,而此刻,郭玉霞又仿佛多年前一样地依偎在他身边,在这一阵阵如兰如馨的香气中,他似乎又忘却了她是自己的“大嫂”。
  于是他缓缓侧过头--郭玉霞的眼波竟是如此深邃,就仿佛那湛蓝的海洋,又仿佛是他春夜的梦。
  四日相交,他不禁轻叹一声,呻吟般缓缓道:“小师姐……”
  这三字语声虽然轻微,但却似一方千钧巨石,投入海洋,使得郭玉霞湛蓝的海,也不禁为之荡起了一圈圈涟漪。她跟波轻轻在石沉面上一转,一圈圈荡漾的涟漪,缓缓消失,代之以一阵阵闪动的光芒!她心里在想着什么?
  又有谁知道她心里在想着什么,她只是轻轻伸出手掌,在石沉面上轻轻抚摸一下,轻轻说道:“你瘦了!”
  石沉没有动弹,安静得有如一尊石塑的神像,而他的心,却远不如外表的沉静--他心里又在想着什么呢?不管他在心里想着什么,但他口中只是说道:“师父必定上去了!”他不敢再回对她的眼波,微一提气,沿索而上!
  这十丈距离,霎眼便至,上面果然便是尽头,此刻他根本已无法再顾及自身的安危,毫不迟疑地一跃而上,放眼望去,这奇特的山峰,有如被一柄五丁神斧拦腰斩断似的,峰头竟是一片平坦的山地。
  “这山峰真是奇怪得很,难怪从下面望上来,望不见峰顶,原来峰头已被截断了!”他心念方转,身后已响起郭玉霞的语声!
  轻轻的语声,只因她此刻已附在石沉耳边,根本毋庸大声。
  石沉哪敢回转头去--虽然他心中实在有着这种欲望,他笔直地望着前方--而实在他此刻眼中什么也看不到!
  风,比峰下更大,将她鬓边的发丝,吹到他的耳边,腮下,嘴角……
  她轻轻叹息一声,道:“我知道自从我跟了你大哥之后,你就时时刻刻地逃避我,那天在练武场中我单独遇见你时,你甚至连话都不敢对我说,你为什么不能对我像以前一样……”
  山下突地传上一声大喝道:“上面可是没有什么变故么?”
  石沉霍然一惊,回转身,唇边突地触着了郭玉霞温暖而甜美的嘴角--
  两人谁也没有出声,谁也没有动弹,谁也没有回答龙飞的喝问,谁也听不到从四面传来的回声:“没有什么变故么……什么变故么……变故么……”他们只听得到彼此心房跳动的声音……
  郭玉霞轻轻吐出一口如兰如馨的香气,道:“你记不记得有一次,在庄子后面的榆树下……”
  石沉深深吸了口气,道:“我……抱住你,要你陪我做新郎新娘的游戏……”
  郭玉霞轻轻移动了一下目光的方向,道:“你要我做你的新娘子,陪你入洞房,我不肯……”
  石沉只觉鼻端也触及一片温暖,梦呓着道:“你说你年纪比我大,只能做我的姐姐,不能做我的新娘……”
  郭玉霞道:“于是你就抱着我,你迫我,那时……我……”
  山下突地又传上一声大喝:“喂,你们听到了我的话么?”
  石沉心头又自一凛,突觉两片温暖的红唇,触到了他的嘴唇……
  只听郭玉霞轻轻又道:“那时,我就和现在一样,被你亲了……”
  石沉道:“可是……后来你却嫁给了大哥,你已是我的大嫂……”他身形并没有转动,也没有后退,因为青年心中热火,正火热地在他心中燃烧着。
  郭玉霞道:“我虽然嫁给了你的大哥,但是……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心么?”
  石沉道:“你的心……你的心……”
  郭玉霞道:“我哪件事不在帮着你,有时,你即使是被四妹碰了钉子的时候,我也是帮着你说话的,你知道那是为了什么?”
  “被四妹碰了钉子!”石沉只觉心头一阵哀痛,但瞬即被眼前的甜蜜淹没,梦呓着:“为什么?”
  郭玉霞道:“因为我心里一直还是想着你,一直还是对你好的,只是你一直不知道罢了!”
  石沉愕了半晌,缓缓道:“那么你为什么却要嫁给大哥?”
  郭玉霞秋波一转,轻叹道:“我年纪比你大,又是师姐,即使我要嫁给你,师傅也不会答应的!”
  石沉叹道:“起先我还以为你只是为了想做‘神龙门’掌门弟子的妻子,为了将来想要接管‘止郊山庄’才嫁给大哥的,因为……因为你和大哥的个性和脾气,都没有一丝可以投合的。”
  郭玉霞面色微微一变,似乎是为了被人猜中了心事,又似乎是为了被人冤枉了,长长一叹,道:“你起先真的是这样想么?”
  石沉点了一点头,道:“可是我现在已知道我那时想错了!”
  郭玉霞微微一笑,突地昵声道:“我虽然不能嫁给你,但是……我们以后假如能时时刻刻相会,还不是一样么?”
  石沉只觉心头一荡,痴痴地望着她,许久许久,甚至连呼吸都呼吸不出……
  此时此刻,清辉遍地,繁星满天,他忽然想到自己与星群竟是如此接近--要远比世上其他的人都接近得多,他忽然又想到,若是天上的繁星,都是世人的眼睛,看着他与自己师兄妻子,如此亲近,亲近得甚至没有一丝距离,那么他又将如何?……
  突地,山下传来一阵语声,龙飞沉声道:“四妹、上面或者有险,你原该让我先上的!”
  刹那之间,石沉只觉心头一惊,有如耳边突地响起一个霹雳,身躯一仰,左脚脚尖向前一蹭,右脚脚跟向后一蹴,全身凌空拔起,嗖地,向后掠出两丈有余,笔直地落到一方一丈高下的山石之前!
  几乎就在这同一刹那之间,王素素窈窕的人影,也已掠上危崖,接着,嗖地一响,龙飞魁梧的身躯,随之跃上!
  星光下,四人的目光,闪电般交换了一眼,彼此之间,目光中俱是惊奇之色--当然,石沉目光中还有惭愧与害怕!
  龙飞、王素素,齐地惊咦了一声,龙—笆道:“原来你们在上面!”
  郭玉霞微微一笑,手抚云鬓,缓缓道:“当然在上面,难道还该在下面么?”
  龙飞目光一扫,只见石沉满面惊恐地立在一方山石之前,背脊紧紧贴着山石,仿佛是生怕自己会跌倒地上似的,胸膛不住剧急地起伏着,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话来,而郭玉霞的微笑与言语,也远不如平时自然。他虽然生性诚厚,但见了石沉与郭玉霞如此大失常态,心中也不禁起了疑惑,沉声道:“你们在做什么?”
  郭玉霞面色一沉,道:“你这话怎地问得如此奇怪?你说我们在做什么!”
  龙飞怔了一怔,道:“方才我在山下的呼声,你们听到了么?”
  郭玉霞道:“听到了!”
  龙飞叹道:“既然听到了,你们为什么不回答我呢?叫我在山下好生着急!”
  郭玉霞的语音愈是生冷,龙飞的语声便愈是和缓,此刻他长叹而言,话中已再无一丝一毫责备之意,只不过是在诉苦而已!
  郭玉霞“嘿嘿”冷笑数声,道:“你糊涂,我却不能与你一样糊涂!”
  龙飞道:“我糊涂什么?”
  郭玉霞冷笑道:“你可知道我们是在何等危险的情况下?敌暗我明,敌众我寡,你还要如此大呼大叫,难道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在哪里么!我岂能再和你一样,你却不分青红皂白,便来责问我!”
  龙飞怔了一怔,缓缓垂下了头。
  王素素轻叹道:“还是大嫂想的周到!”
  石沉惊惶的心情,已渐渐平定下来,但是他的面色,却变得更加难看,对于郭玉霞,他既是佩服,又是害怕,他再也想不到一个做了亏心事的人,还能如此义正词严地去责骂别人。
  对于龙飞,他却有些怜悯,又有些惭愧,只见龙飞垂首呆了半晌,突地向石沉大步走去,伸出大手,拍子拍他肩头,沉声道:“我对不起你!”
  石沉心头一跳,讷讷道:“大哥……你……你怎么对不起我……”
  龙飞长叹道:“我方才错怪了你。”
  石沉垂首道:“我……没有……”他毕竟不如郭玉霞,此刻只觉心头跳动,哪里说得出话来!
  龙飞叹道:“我口里虽然没有说,心里却有些对你疑心,唉!我真该死,居然会对你疑心起来。”
  石沉呆了一呆,只觉一阵热血,涌上心头,而对着这样一个热诚、正直、胸怀磊落的大丈夫,男于汉,他直觉自己突地变得如此渺小,如此可耻,讷呐道:“大哥……我对……”
  “对不起你”四字还未说出,郭玉霞突地一步掠来,大声道:“兄弟之间,有些误会,只要说开了,也就算了,你们还说什么!”
  龙飞道:“是极,是极,我不说了,我不说了。”捏了捏石沉的肩头,突又惊呼道:“这是什么?”目光凝注石沉身后的山石,再也没有移动。
  石沉又自一惊,霍然转过身来,目光动处,只见这一方山石之上,竟刻着一个道装女子的画像,乌簪高髻,全身肃立,左臂垂下,手捏剑诀,食、中二指,微微向上翘起,右掌斜抬,掌中的长剑,剑尖却微微垂下,面目栩栩如生,衣褶飘舞生动,夜色之中,骤眼望去,当真有如一个女子,活生生地立在你面前!
  刻像旁边,还有数行字迹,定睛一望,上面写的是--
  “龙布诗,你功力又精进了,可是,你攻得破我这一招么?前走,不能,回去!”
  龙飞仔仔细细地看了许久,突地冷笑一声,道:“这一招我都能攻的破,何况师父!”
  石沉道:“这上面的口气如此托大,但这一招骤眼看来,却平平无奇,难道其中又有什么奥妙?”
  王素素目光还未移开,口中缓缓道:“这一招看来虽然平平无奇,但其中必定蕴藏着许多厉害的后招,只是我们一时看不出来就是了!”
  郭玉霞颔首道:“正是如此,越是这种看来平凡的招式,其实却越是厉害!”她语声微微一顿,侧首笑道:“你们看了半天,可看出这画像有何特异之处?”
  龙飞已又瞧了几眼,此刻接口道:“持剑而立,脚下定要踩着方位,但这女道士的双足,却是脚尖并拢,脚腿分开,成了个‘内八字’,这算什么步法。”
  郭玉霞道:“不错,这是一个特异之处!”
  龙飞道:“如左臂贴在身上,只有食、中两指向上翘起,这也不是捏剑诀的方法。”
  郭玉霞道:“不错!”
  龙飞胸膛一挺,面上大是得意,立刻接口道:“她身上穿着道装,脚下穿的却像是男人的靴子,这也荒谬得很。”
  郭玉霞轻轻一笑,道:“衣着和剑法无关,这不能算是……”
  龙飞正色道:“这怎地不能算是特异之处,衣冠不正,心术不正,剑法也必定不正,不堂不正的剑法,怎能攻敌制胜!”
  郭玉霞笑道:“好好,就算你……”
  龙飞道:“自然要算的。”
  王素素不住颔首,道:“不堂不正的剑法,纵能称雄一时,却不能留之万世,大哥的话,的确很有道理!”
  石沉道:“正是如此,自古至今,就不知有多少这种例子,你看,少林、武当这些门派的剑法,代代相传,至今已不知传了多少代,但昔年一些也曾名震武林的剑法,例如专走偏锋的‘海南剑法’,以毒辣著称的‘追魂夺命剑’,到了今日除了名字还有人知道,岂非都早巳湮没,由此可见那些昔年能仗着这种剑法称雄武林的人物,只不过是因为他们的才智过人,功力深湛而已,绝不是因为剑法的高妙,四妹的话,当真……”
  郭玉霞柳眉轻颦,截口道:“你说够了么?”
  石沉一怔,郭玉霞又道:“此时此刻,我真不懂你们怎会还有心情来说这闲话!”石沉垂下头去,郭玉霞突又笑道:“要聊天的机会,以后还多得很,你们两个又何必急在这一时呢?”
  王素素面颊一红,不禁也垂下了头。
  郭玉霞横波瞧了她一眼,含笑又道:“除了大哥所说的这两点……”
  龙飞道:“三点!”
  郭玉霞一笑接口道:“这三点外,你们还看出了什么?”
  石沉抬起头来,目光虽然望着画像,其实眼中茫然,什么也没有看到,王素素轻轻道:“我看最奇怪的一点,就是这画像上女子的眼睛,是闭着的,与人交锋,哪有闭着眼睛的道理?”
  她根本没有抬起头,想必是早巳将此点看出,只是一直没有说出而已!
  龙飞叹息一声,道:“还是四妹心细!”
  郭玉霞道:“不错,我先前也认为这点最是奇怪,甚至奇怪得没有道理,但仔细一看,她将眼睛闭起,不但大有道理,而且还是她这手剑法最厉害的一点!”
  石沉、龙飞,齐地诧声问道:“为什么!”
  郭玉霞道:“她这一招剑法,静如山岳,含蕴不致,正是以静制动、寓攻于守的内家剑法,而武林中谁都知道师傅的‘天龙十七式’,是自古至今,普天以下,攻势最为激厉难当的剑法,尤其是最后四式,更是矢矫变化,飞扬灵幻,当真有如天际神龙般眩人目光,有些人便连一招也难以抵挡!”
  石沉恍然道:“如今她闭起眼睛,根本不看那眩目的剑光,心情自然更静--”
  郭玉霞颔首道:“不错,但这也因她内力已至炉火纯青之境,对‘听风辨位’有了极深的把握!”
  龙飞击掌道:“正是,正是,我本想先以一招‘风虎云龙’,作为诱招诱得她出手攻我,或是移动剑位,那么我便可以一招‘破云升’破她这一招守势,但她如闭起眼睛,沉得往气,那招‘风虎云龙’又有何用?”
  石沉道:“但即使不用诱招,‘天龙十七式’中,也有破此一招的招术!”
  郭玉霞道:“你说的可是‘破云四式’,第一式‘破云升’中的那一招变化‘直上九霄’?”
  石沉道:“正是!她这一招横剑斜飞,虽然左可护胸腹,右可封敌路,但剑光微微一垂,左臂紧贴身躯,左颈以肋骨一带便会空门大露,只要用‘破云升’中第六、第七两个变化,便不难将此招攻破。”
  郭玉霞微微一笑,道:“四弟在外闯荡还未两年,武功想不以已如此精进了。”
  龙飞接U道:“再过两年,必定比你大哥还要强胜几分!”
  石沉垂首谦谢,郭玉霞又道:“你用‘自上九霄’、‘震月飞星’这两招,虽然声威惊人,无坚不摧,但却显得太过霸道,而且假如对方功力和你一样,只要将剑势稍为变化,便可封住你的剑路,那么立刻就变成以功力相拼,而不是以招式取胜了,也就失去了本意!”
  石沉俯下头去,沉思半晌,面上不禁又自露出钦服之色!
  龙飞皱眉道:“那么依你说来,该用什么招式才对呢?”
  郭玉霞微微一笑,道:“若要攻敌制胜,先要知道对方这一招中藏有多少厉害的后招,而愈是看来平凡的招式,其中含蕴的变化便可能愈多,这本是剑法中的至理,只可惜大多人都将它忽略了!”她语声缓慢,因为她言语中的道理,正是要叫人一字一字地去慢慢思索,方能领悟。
  她语声一顿,见到王素素亦已抬起头来,凝视倾听,一笑又道:“这道理极为明显,天下万物,莫不皆是此理,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譬如说文人写字,他如只写了一横,那么他将要写什么字,便谁也无法猜到,因为由一横可演变的字极多,真是多得数也数不清,但他若是已写了一个‘宝盖’,或是已写了一个‘草头’,那么他可能写的字便较少,别人也容易猜些。等到他已将一个字的大半都写好了,那么他便再也无法改写别的字,别人自然一猜就猜中了!”
  她语声微微一顿,龙飞、石沉、王素素已不禁俱都颔首称是。只听她接口又道:“是以与人交手,招式最忌用得太老,力量也不可用得太满,也就是这个道理!”
  龙飞长叹一声,道:“这道理我原先虽然知道,但总不能说个明白,此刻听你一说,才明白得清清楚楚,你这写字的比喻,确是用得好极了!”
  郭玉霞微微一笑,道:“这山石上所刻的一招,正如写字的人只写了一横,后面含蕴的后招,还不知有多少,你若不知道它的后招,又怎么能破她的招式呢!”
  王素素突地接口道:“不是一横,是个‘草头’!”
  郭玉霞颔首笑道:“不错,我说错了,是个‘草头’,若是一横,也就不成招式了!”
  龙飞、石沉,对望一眼,龙—飞笑道:“到底是她们女子较我们男子聪明些!”
  石沉道:“正是!”两人不禁相视一笑。
  郭玉霞道:“四妹的确比你们聪明得多。”
  王素素垂首道:“还是大嫂……”
  郭玉霞一笑道:“你别捧我,我且问你,你有没有看出,这一招到底有多少后招呢?”
  王素素垂首沉吟半晌,道:“我虽然知道的不多,但据我所知道的,已有七种变化!”
  她日光一扫,龙飞、石沉,面色郑重,正自凝神倾听,只听郭玉霞微笑道:“哪七种?”
  王素素道:“她这一招虽然看不出是属于何派的剑法,但却可变为武当派九宫连环剑中的一招‘雁落平沙’……”
  郭玉霞道:“不错,只要剑尖向左一转,便是‘雁落乎沙’了。”
  龙飞双眉深皱,点了点头。
  王素素接口道:“她剑势若是向左上一挑,便是点苍派回风舞柳剑中的‘柳絮迎风’,她手腕向内一拧,便是峨嵋派朝凤剑中最厉害,可攻可守的一招‘孔雀开屏’!”
  一口气说到这里,她语声渐渐激动!
  郭玉霞微笑道:“你慢些说不要紧的。”
  王素素喘了口气,接道:“除此之外,这一招还……还……可以变……变做……”
  龙—龟皱眉道:“还可变做什么?”
  星光之下,只见王素素娇美的面容,突地起了一阵扭曲,痛苦而矛盾的扭曲。
  石沉大惊道:“四妹,你……你……怎地了?”
  王素素胸膛起伏,又喘了几口气,面容方自渐渐平静,缓缓道:“我没有什么,只是……只是胸口有点发疼就是了,现在已经好了!”
  石沉伸手一抹额上汗珠,原来他方才情急关心,竞不禁流下了冷汗。
  郭玉霞秋波一转,笑问:“还有四招呢?”
  王素素缓缓道:“这一招还可以变作天山派三分神剑中的‘快刀分乱麻’,昆仑派抱玉剑法中的‘玉杖分波’、少林派伏魔神剑中的‘立转阴阳’,以及昔年三花剑客留下的三花剑中的一招‘桃李争春’!”
  她面容虽已平复,但目光却仍带着痛苦之色,生像是极为不愿说出这些话,却又不得不说似的!
  龙飞长叹一声,道:“四妹,我真看不出你,武功竟如此渊博,大概是你在没有投入师傅门下之前,就已学了不少武功!”
  王素素面色一变,期艾着道:“没……没有……”
  龙飞浓眉微皱,道:“没有!我不信,若是没有,我怎地就看不出这一招有这些变化!”他目光询问地望向郭玉霞:“你看出没有?”
  郭玉霞含笑摇头道:“我也没有,我只看出了这一招可变为武当派九宫连环剑的‘平沙落雁’、少林派伏魔剑法中的‘立转阴阳’,其余的五招变化,我都没有看出来。”
  她语声微顿,补充着又道:“我虽然看出这一招里,含蕴的变化绝对不止两种,但‘三花剑’,‘抱玉剑’这些剑法,我连看都没有看过,‘三分神剑’,‘回风舞柳’这些剑法,我虽然看过,但里面的招式,却是不甚熟悉,如何变化,我自然也看不出来了。”
  龙飞面色一沉,目光凛凛,望向王素素,一字一字地沉声问道:“这些剑法,你从哪里学来的?”
  郭玉霞笑道:“我也有些奇怪!”
  石沉双眉紧皱,眉峰间忧虑重重,关切地望着王素素,只见她面容苍白,目光闪缩,显然在心中隐藏着一些秘密!
  郭玉霞秋波转处,含笑又道:“四妹在拜师的时候,我就有些奇怪--大哥,你可记得四妹是谁引进来的么?”
  龙飞面容一正,皱眉沉声道:“北六省‘红旗镖局’的总镖头‘铁戟红旗震中州’司马中天!”
  郭玉霞道:“不错,可是司马老镖头却也没有说出她的来历,只说她是一位故友之女,师傅他老人家本性直爽,也没打盘问她的来历。”她面上虽然带着笑容,却是恶意的笑容,她目光不时望着石沉,又不时瞟向王素素。
  王素索面容越发苍白,目光越发闪烁,甚至连手指也轻微地颤抖。
  郭玉霞含笑又道:“这些年来我们大家相处,都和亲兄弟姐妹一样,可是,四妹在今天这样的情况下,我却不能不……”
  王素素突地截口道:“我虽然不能嫁给你,但以后只要能时时相会,还不是一样么!”
  郭玉霞、石沉突地面色一变,心头大震,石沉脚步踉跄,向后退一步
  龙飞皱眉沉声问道:“四妹你说些什么?”
  王素素轻轻一笑,道:“没有,我只不过在无意间……”
  郭玉霞娇笑一声,道:“她没有说什么!”缓步走到王素素身边,王素素却轻轻向后退了两步。
  龙飞满心诧异,道:“你们到底在搞些什么?”
  郭玉霞突然轻轻一笑道:“你看,我真是糊涂,放着正事不做,却在这里说起闲话来了,四妹的身世来历,师傅都没有问,师傅也放心得很,我们还有什么放不下心的,‘神龙门’又没有禁止带艺投师的人,即使她以前学过武功,又有什么关系?”
  龙飞瞠目道:“我又没有说有关系,但是……”
  郭玉霞皱眉道:“你还说什么,四妹若是身世不正,就凭人家‘铁戟红旗震中州’那种身份,还会带她来引见师傅么!”
  龙飞道:“但是……”
  郭玉霞道:“但是什么?快去找师傅吧!”—和拉着王素素,绕过山石,大步走去!
  石沉暗中叹息一声,心中思绪紊乱如麻,他此刻已知道方才他与郭玉霞在此地所说的话,巳被王素素听去,此刻他望着王素素的背影,心头仿佛压了一方千钧巨石般沉重。
  只有龙飞,他胸怀坦荡,生性磊落,一点也没有看出这其中罪恶的勾当,他呆呆地愣了半晌,侧首道:“二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石沉垂下头去:“我也不知道。”他实在没有勇气来面对他正直而爽朗的师兄。
  龙飞愣了半晌,突地笑道:“她们女孩广之间的事,我实在弄不清楚,罢罢,我也不要去管了。”他仰天大笑数声,道:“三弟,告诉你,还是做独身汉来得舒服!一惹上女子的事,总是麻烦的!”
  石沉听着这豪爽的笑声.心中既是敬佩,又是惭愧,他深知他师兄的个性,知道这标准的男子汉方才心中纵有疑惑,此刻也在这数声大笑中化去,石沉虽然放下了心,然而却更惭愧了!
  郭玉霞握着王素素的手,转过山石,突地顿下脚步,把王素素拉到山石后。
  王素素道:“大嫂,你这是做什么!”
  郭玉霞冷笑一声,缓缓道:“你到底在搞什么鬼,以为我不知道么?”
  王素素道:“大嫂你在说什么?我不懂!”她虽在笑着,笑容却是勉强的,因为不知怎地,在这位“大嫂”面前,她心里总会不自觉地生出一些畏惧,就像是她幼时面对着她哥哥时候似的。
  郭乇霞眼波一转,道:“下山后,等他们睡了,我有话对你说!”
  王素素道:“也好!”突地瞥见龙飞、石沉飞步奔来。
  龙—飞一步掠来,诧声道:“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郭玉霞笑道:“难道我们姐妹俩人说悄悄话都不行么?”
  话声未了,龙飞又一声惊呼,道:“原来这上面也有字迹的!”语声微顿,接口道:“三弟,你来看!”这上面写的是--“龙布诗,你若只看出这一招的七种变化,你还是回去算!”她不禁惊叹一声,道:“原来这一招的变化还不止七种!”
  石沉已自掠来,皱眉凝注着山石上的字迹,缓缓道:“雁落平沙、立转阴阳、玉杖分波……四妹所说的七种,这上面果然都写出来了。”
  龙飞嘘了一口气,道:“我就不相信这简简单单的一招里,除了这七种变化外,还有别的!”他日光—转,只见这片字迹旁,竟还有一片字迹,只是这片字迹刻的较浅,也较为零乱,不经注目,便难发现。
  郭玉霞轻呼一声,道:“这岂非师傅他老人家的笔迹么?”
  王素素轻轻道:“不错!”叫人一齐注目望去,只见上面写的是--
  “以剑为主,以腿为辅,玄门剑术,异邦腿法,要破此招,惟有反常!”
  这一行字迹较大,也较深,另外还有一行字,更是零乱难辨。
  “你这一招的巧妙,全在那贴紧身躯的左臂以及穿着那一双奇怪鞋子的脚上,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么,哈哈,哈哈……”
  龙飞道:“哈哈,哈哈……你看怎样,这一招的巧妙,全在那一双奇怪的鞋子上,你却说衣着与剑法武功无关!”他手捋虬须,仰天而笑,神情之间,极是得意。
  石沉却是双眉紧皱,喃喃道:“要破此招,惟有反常!……‘反常’这两字,却又是作何解释!”
  郭玉霞斜斜瞟了龙飞一眼,秋波转处,又瞧了石沉一眼,道:“这些武功上的玄妙之处,我们纵然再想上三天三夜,也未必想得过的!”
  龙飞道:“但是我……”
  郭玉霞截口道:“就算你误撞地说对了一样,但你可知道这双鞋子的巧妙究竟在哪里么?”
  龙飞呆了一呆,石沉道:“还有一件费人猜疑的事,你们却都没有看出!”
  龙飞目光一抬,诧声道:“是什么?”
  郭玉霞伸出纤指,指向那一片字迹,缓缓道:“你们可曾看出这片字迹是如何写上去的?”
  石沉凝注两眼道:“仿佛是用手指!”
  郭玉霞道:“不错!”
  龙飞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师傅他老人家的指上功夫,本来就可以划石如粉。”
  郭玉霞冷笑一声,道:“你呢?”
  龙飞道:“我可不成。”
  郭玉霞道:“师傅削弱了七成功力后,他老人家的功力不是和你一样了么?”
  龙飞“噢”了一声,不住以掌拍额,道:“是了是了,师傅他老人家在写这些字时,功力必定已完全恢复,这的确是件奇怪的事,的确令人猜疑……此时此地,又有谁会为他老人家解开穴道呢?”
  郭玉霞长叹一声,道:“华山较技这件事,本来是很普通的,我在没有上山的时候,原本以为此事虽有惊险,但绝对不会有什么奇诡秘密之处,但上得山后,却发现每一件事俱都超出常情常理,古往今来的较技比武之举,只怕再也没有一次比这次更奇怪的了!”她话声微顿,眼波一扫,又道:“那姓叶的女子用尽种种方法,要师傅自削功力,而师傅居然答应了,这就是武林中未有的奇闻,那奇怪的绿袍道人拼命来抢一具空棺,更是奇怪到极处,我心里本已有些忐忑不安,哪知越到后来,离奇古怪的事竞越来越多,此刻我仔细想想,这次华山较技,其中必定隐藏着许多秘密,许多曲折,说不定有许多人计划了许久,设计了一个圈套,要来暗害师傅,而由‘丹凤’叶秋白出面来做个幌子,你们想想看……”
  她话声未了,龙飞突地一撩衫角,如飞向前奔去,郭玉霞皱眉呼道:“你要干什么?”
  龙飞脚步微缓,回首道:“既然来此,我们站在这里说上二天三夜也没有用,还不赶快去帮师傅,难怪他老人家常说你人虽聪明绝顶,只可惜说的太多,做的太少了!”
  郭玉霞面色微变,怔了半晌,王素素道:“大哥,你等一等!”纤腰微拧,一掠三丈……
  石沉微一迟疑,瞧了郭玉霞一眼,亦自随后掠去,郭玉霞望着他们三人的背影,突地冷笑一声,笑声消逝,她身影亦已掠出三丈开外!
  哪知龙飞却又已停下脚步,原来前面七八丈远近,竟还有一方山石,山石上亦刻有一个道装女子的画像,只是姿势已有变动!前像本是守式,此像已变为攻势,前像本身是全身肃立,此像已变为腾身而起,左掌剑诀飞扬,右掌长剑斜削,旁边的字迹是:
  “龙布诗,你攻得破方才一招守势,你避得开这里一招攻势么?”
  但他到此刻只是匆匆瞧了两眼,便绕过山石,石后果然又另有一片字迹,石沉冷笑一声,道:“又是老套!”
  龙飞喝道:“还看它做甚?”当先掠去,郭玉霞提气纵身,此刻已掠到他身伴,低低问:“你刚才为什么那样对我?”龙飞一呆,郭玉霞又道:“在三弟、四妹面前,你总该替我留些面子呀!”
  龙飞道:“你在他们面前,还不是对我……”长叹一声。改口道:“我心里着急,你不要怪我。”
  郭玉霞幽幽一叹,似乎又要说什么,却见前面又有一方山石,但上面的画像,却已被人击毁,山石碎片,落满一地,龙飞、郭玉霞对望一眼,龙飞绕过山石,哪知后面的字迹,更是被人击得七零八乱。
  龙飞浓眉一皱,道:“师傅……”
  郭玉霞道:“不错,除了师傅外,谁也没有这等功力。”
  龙飞沉声道:“他老人家为什么要如此……莫非是这一招他老人家无法化解么?”
  郭玉霞叹息一声,摇头不语,两人不约而同地一齐往前飞奔而去,只见平坦的山地,渐窄渐险,十数丈后,又有一块山石挡住去路,上面赫然有一行擘窠大字!“六一老翁龙布诗长歌至此!”仍然是以指力划成,下面却又有四个触目惊心的字迹:
  “永不复返!”
  这四个字不但与上面的字迹不同,而且笔锋较细,笔力较深,显见是以刀剑所刻。
  龙飞目光一凛,大喝一声,“呼呼”两掌,击将过去,只听轰然一声大震,山石碎片,四下飞激而起,龙飞亦已倒退二步,扑坐到地上。他在武林中虽有“铁拳”之誉,到底却仍是血肉之躯。
  郭—长霞轻叹道:“你脾气怎地和师傅一模一样!”她伸手扶起了他,又道:“但你要知道,你的功力却比不上他老人家呀!”
  龙飞浓眉飞扬,胸膛起伏,突地挣脱郭玉霞的手掌,又是一脚踢去,他足上功力不逮双拳,这一脚仅将山石踢碎少许,却将他自己脚—上的薄底快靴踢破。
  石沉、王素素随后掠来,齐地惊呼道:“大哥,你这是做什么?”
  郭玉霞冷冷道:“你留些气力好不好,用来踢对手的肚子,岂非要比踢这块石头好得多!”
  龙飞霍然转回头来,道:“你……你……”他胸膛不住起伏,竟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石沉呐讷道:“大嫂,大哥的脾气,就是如此……”
  郭玉霞冷笑一声,纤腰微拧,刷地掠向山石之后。
  龙—龟道:“你……”却听郭玉霞一声呼唤,自山石后传来,他话也不再说了,立刻飞掠而去。
  王素素冷冷瞧了石沉--眼,道:“大哥对谁都好,对大嫂更是好到极点……”
  石沉面颊一红,几乎抬不起头来!
  转过这方山石,已是山崖边缘,就在这山崖的边缘上,竟巧妙地建有一间竹屋,日炙风吹,雨十丁霜侵,竹色已变枯黄,有风吹过,竹枝簌然,这竹屋显得更是摇摇欲坠!门前没有一丝标志,屋旁没有一丝点缀,放眼四望,白云青天,这竹屋就如此孤零零地摇曳在凛冽的山风里!
  龙飞目光望处,脚步立顿,只听立在身边的郭玉霞耳语道:“师傅他老人家只怕已……”
  话犹未了,龙飞突又大喝一声:“师傅!”双掌前伸,十指箕张,一掌劈开这竹屋紧闭着的门房,闪电般掠了进去!
  方自掠来的石沉,不禁惊呼一声:“大哥……”双臂一张,亦将掠去,郭玉霞一手扯着他的衣袂,道:“等一等!”
  王素素道:“等什么,难道大哥有了危难,你就不进去了么?”她柳眉双轩,杏眼圆睁,这温柔的女子,此刻言语叫,竟有了怒意,望也不望郭玉霞一眼,“刷”地掠入竹屋……
  山风,自竹隙中吹人,吹起了龙飞浓密的须发,他怔怔地:正在门口,竹屋中竟渺无人迹,最怪的是,这空旷的竹屋中,竞有着五粒明珠,四重门户,三摊鲜血,两只脚印,一具蒲团!
  五粒明珠,—排嵌在青竹编成的屋顶下,珠光下,四重门户,大小不一。龙飞进来的这重门户最小,两人便难并肩而入,左右两面,各有一扇较大的门户,而最大的一扇门户,却是开在龙飞对面,那具陈旧的蒲团,亦摆在这扇门户前!
  与明珠最不相称的,便是这蒲团,它已被消磨得只剩下了薄薄的一片,然而在这陈旧的蒲团边,却有着三摊新鲜的血渍,一摊在后,还有一摊血渍,恰巧正滴落在那一双脚印边。
  脚印的血渍最大,左面的血渍也不小,最小的一摊血渍,是在这陈旧的蒲团后,带着一连串血点,一直通向那扇最大的门户,而所有的门户,俱是紧紧关闭着的,就仿佛是原本在这竹屋中的人们,都已化为一阵清风,自竹隙中逸去。
  又有一阵风自竹隙中吹入,目光凝注、身形木立的龙飞,竟忍不住激灵灵地打了个寒噤,青白的珠光下,凛凛的山风中,这景象的确令人忍不住要生出一阵悚栗的寒意。
  这竹屋、这明珠、这蒲团、这足印……一切俱都是如此奇诡而神秘,而这三摊触目的血渍,更在神秘中加了些恐怖。
  龙飞悚然木立半晌,“刷”地掠到左首门前,一掌将之拍开,只见一条曲道,逶迤通向山下。
  王素素身形动处,亦自拍开了右首的那扇门下,亦有一条曲道,通向山下,这两条曲道宽窄虽一样,坡度却不同。
  龙飞心念一转,暗暗忖道:“这左右两条曲道,想必就是方才在山壁上的字迹所指示的另两条路了。”心念—转:“目日的之地同为一处,道路却布三条,想必是这竹屋中的人,企图借此来探测师傅的武功,他老人家只要走进了这间竹屋,毋庸出手,竹屋中的人便已可知道他老人家武功的深浅……”
  要知龙飞生性,只是豪爽,而非愚蠢,虽然大意,却不粗鲁,有些事他只是不肯用心推究而已。
  此刻他心念数转,面色越发凝重,又自忖道:“这竹屋中的人若是‘丹凤’叶秋白,以她与师傅之间的关系,以及她在武林中的身份武功,必定不会用诡计来暗害师傅,那么她如此做法,却又是为的什么?这竹屋中的人若非‘丹凤’叶秋白,却又会是谁呢?看这具陈旧的蒲团,他在这竹屋之中,必定呆了不少时候,这竹屋建筑得如此粗陋,甚至连风雨都挡不住……”
  他思潮反复,苦苦思索,但想来想去,却仍想不出一个头绪,只见王素素已自掠到那扇最大门户前,一掌横持当胸,一掌缓缓向竹门拍去……
  郭玉霞一手轻抚鬓角,一手指着竹屋中王素素的后影,冷笑一声,轻轻道:“这妮子的确知道得太多了,太多了……”
  石沉道:“若是大哥知道了……”声音颤抖,竟是无法继续。
  郭玉霞语音微顿,接口道:“知道太多的人,常常都会有突来的横祸。”
  石沉目光动处,只见她眼神中布满杀机,不觉心头一凛,脱口道:“大嫂,你……”
  郭玉霞霍然转过头来,一字一字地缓缓说道:“我还是你的‘大嫂’么?”
  石沉缓缓垂下头去,道:“我……我怕得很……”他不但语声颤抖,甚至连身躯都颤抖了起来。
  郭玉霞突地展颜一笑,柔声道:“你怕些什么,告诉你,你什么也不要怕,她虽然知道得很多,却是一个字也不敢说出来的!”
  石沉抬首道:“但是……”
  郭玉霞含笑接口道:“告诉你,她自己也有着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只要我再花些功夫……哼哼!”她面上虽是满面笑容,语声中,却充满肃杀之意。
  石沉呆呆地望着她面上春花般的笑容,心里亦不知是害怕抑或是迷惑。
  突地,竹屋中的王素素一声惊呼!
  郭玉霞笑容一敛,道:“走!”发丝飘飞,“刷”地掠入竹屋,只见王素素、龙飞并肩站在迎面一所宽大的门户前,垂首而立,而就在龙飞一双乌黑的薄底快靴,以及王素素的一双缕金蛮靴之间,那青竹制成的粗陋门槛之上,却赫然有一只枯瘦、铁青的手掌!
  郭玉霞、石沉的四道目光,穿过龙飞右足和王素素左足之间的空隙,只见这手掌紧抓着门槛,五指俱已嵌入竹内,指甲虽然灰白,却有沁出的鲜血,一阵阵强风自门外吹入,将龙飞颔下的虬须吹得倒卷而起。
  郭玉霞柳眉微皱,一个箭步,双臂分处,分开了龙飞与王素素的身躯,目光一转,心头也不觉一寒,颤声道:“这……这是谁?”
  门外,一片溟漠,几片淡淡的灰云,缥缈地飘浮在远处夜色中缥缈的山峰间,下面又是一片绝壁,一道绝壑,一条枯瘦的身躯,无助地悬在门外,若不是他手掌拼命地抓着门槛,便早已落入这无底的绝壑之下!
  俯首望去,只见他头颅后仰,仰面而望,双睛俱已突出眶外,面上的肌肉,狰狞而丑恶地扭曲着,虽然满含怨毒,却又满含企求,这种死前的怨毒与企求,便因血液的凝固与肌肉的僵硬而仍然镌留在这已死之人的面目上,正如他手掌亦因血的凝固、肉的僵直,以及垂死前求生的挣扎,而仍然紧紧抓着这门下的竹槛一样!
  龙飞、石沉、郭玉霞、王素素,八道目光,惊震地望着这狰狞的面容,狰狞的手掌,良久良久,龙飞方自叹道:“他已死了!”
  石沉缓缓俯下身去,轻轻一触那狰狞的手掌,冰凉而僵木,他只觉一阵难言的悚栗与厌恶自指尖通向心底,就正如手指触到枯草丛间死蛇的感觉一样,急地缩回手掌,颤声道:“他已死了!”
  龙飞浓眉一扬,俯下身去,抓着这死尸的手掌,将他拖了起来,但这只狰狞的手掌,却仍紧紧握着竹槛,龙飞聚力指掌,两指如钳,一只一只地将他的手指钳开,将他的尸身平平放在地上。
  只见他身躯枯瘦颀长,一身黑色劲装,死后面目虽然狰狞,但自他五官间仔细望去,年龄却不甚大,最多也不过只有三十上下!
  龙飞宽大的手掌一沉,抹拢了他至死不瞑的眼帘,长叹道:“此人不知是谁,否则或许可以从他身上看出……”
  郭玉霞冷冷接口道:“抄抄他的身上,看看有什么遗物!”
  龙飞目光一张,沉声道:“为什么?”
  郭玉霞道:“从他的遗物中,或许可以看出他的身份!”她说话间神色又归于平静,好像这根本是天经地义应该做的事。
  龙飞面色一变,缓缓长身而起,目光坚定地望着郭玉霞,沉声道:“此人与我们素不相识,更无仇怨,即使他是我们的仇人,我们亦不可在他死后渎犯他的尸身,师傅他老人家一生行侠,就是为了要为武林间伸张几分仁义,为江湖间保留几分正气,我们怎能违背他老人家,做出此等不仁不义之事!”
  他语声说得截钉断铁,目光更是坚定得有如高山磐石!
  郭玉霞轻轻一笑,回过头去,道:“好的,依你!”再也不望龙飞一眼。
  王素素倚在门边,望着龙飞的面容,神色间不觉露出钦佩之意!
  石沉干咳两声,道:“依照一路上的种种迹象看来,师傅他老人家必定已经到过这里,就拿这一双足印看来,也似乎是他老人家的--”他语声微顿,补充着又道:“如果他老人家功力已经恢复,那么在山下发现的那只足印也该是他老人家留下的!但是……此刻他,人家又到哪里去了呢?”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向人询问,但却没有一人可以回答他的话,一时之间.他们只能望着门外的夜色出神。
  夜色中,云雾开,风甚急,“不死神龙”莫非已乘风归去!
  无比的静寂中,渐渐又响起丁石沉梦呓般的低语:“这里血渍共有三摊,想见方才此屋中受伤的不只一人,而这死尸的身上,却又无半点血渍,伤者是谁?伤人的又是谁?……”
  他此刻心中实是一片紊乱,情欲、思虑、恩情、惭愧……许多种情感,许多种矛盾的情感,使得他紊乱的思潮,根本无法整理出一个头绪。他不愿被人窥破自己此刻的情感,是以口中不断喃喃自语,藉以分散别人的注意,因为他知道自己此刻说出的活,也就是大家此刻心中都在思索疑惑的问题--他这份居心,是难堪而可怜的!
  龙飞手捋虬须,干咳数声,突地抬起头来,望着石沉,道:“三弟,你且不要说了好么?大哥我……我心乱得很……”
  王素素幽幽一叹,道:“大哥,其实将这人……”
  龙飞沉声道:“不可以!”
  王素素轻轻叹道:“但是为了师傅的音讯……”
  龙飞轩眉道:“就是为了师傅,我们才不能做此等会使他老人家羞惭不安的事。”他深长地叹息一声:“四妹,你要知道,有许多事做出后纵然人不知道,却也会有愧良心,甚至负疚终生,譬如说拾巨金于旷野,遇艳妇于密室,闻仇人于垂危,这些都是良心的大好试金之石,今日世上恶人之多,便是因为人们在做出恶行之时,但求人所不知,而不问良心是否有愧,四妹,你我俱是侠义门下,焉能做出有愧于良心之事!”他语声缓慢而沉痛,虽是对王素素而言,其实却又何尝不是在训诫其他的人。
  石沉目光模糊,双手颤抖,只觉心头热血翻涌,突地颤声道:“大哥,我……我有话要对你说!我……实在……”
  郭玉霞霍然转过身来,眼神中虽有激动之色,但面容却仍平静如恒,石沉后退一步,头垂得更低,目光更见模糊!心中的愧疚,使得他不敢抬起头来,也使得他没有看到王素素的面容!
  王素素的面容,竟似比他还要痛苦、激动,她心中也仿佛有着比他更深的愧疚,随着龙飞的语声,她已有两行泪珠,夺眶而出!
  终于,她痛哭失声,龙飞怔了怔,道:“四妹,你哭什么?”
  王素素以手掩面,痛哭着道:“大:哥,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师傅……”她霍然放开手掌,指着地上的尸身道:“这个人,我是认得他的,还有许多我也认得,还有许多事我都知道……”她激动的心神,已使她言语间有些错乱!
  龙飞浓眉深皱,沉声道:“四妹,你有什么话,只管对大哥说出来。”
  王素素仰首向天,突地顿住哭声,一步一步地缓缓走向龙飞!
  龙飞只见她面色青白,目光呆滞,有如突地中了疯魔一般。心头不觉一惊,道:“四妹,你……坐下来静一静!”
  石沉双目圆睁,望着她大失常态的神色,郭玉霞目光闪动,面容亦有了慌乱……
  只听王素素一字一字地缓缓道:“大哥,你可知道,我一家老小,俱是师傅不共戴天的仇人,俱都恨不能将师傅杀死而甘心,我之所以投拜‘神龙’门下,亦是为了要报我满门上下与‘不死神龙’间的血海深仇!”她急促地喘了口气,又道:“我不姓王,更不叫素素,我叫古倚虹,就是伤在神龙剑下的‘绝情剑’古笑天的后人!”
  语声未了,她身形已是摇摇欲坠,语声一了,她娇躯便扑坐到地上,坐在蒲团前的那摊血渍上,就在这刹那间,她蓦然移去了久久压在她心头,使她良心负疚的千钧巨石,这重大的改变,深邃的刺激,使得她心理、生理都无法承担,无法忍受,她虚弱地蜷伏在地上,许久……又忍不住痛哭起来!
  然而这千钧巨石,却已自沉重地击在石沉与郭玉霞的心上!
  石沉再也想不到平素最温婉柔弱的“四妹”竟会是个忍辱负重,负担着如此重大任务,却又不露行藏的“奸细”!他更想不到平素对师傅最好,与师傅最亲近,又最令师傅喜欢的“四妹”,竟会是与师傅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的仇人之女!
  一时之间,他身形后退,退到墙角,呆望着她,连目光都无法转动一下!
  郭玉霞虽然早已猜出她身世有着隐秘,却也想不到这柔弱的女子,会有这份勇气,将如此重大的隐秘说出来!她本自要以这份隐秘为要胁,于是,此刻,她不禁白心底泛起一阵战栗,因为她所凭借的事,此刻已变得一无用处:“她既能说出自己的隐秘,难道就不会说出我与石沉的隐秘!”
  这份发自心底的战栗,使得平日机智而坚强的郭玉霞,此刻也变得迟钝与软弱起来,她面容苍白地倚着门边,亦是久久无法动弹!
  只有龙飞,他此刻竟反常地有着出奇的镇静,他缓缓走到王素素--古倚虹身边,默默地叹息一声,温柔地抚着她的柔发,既不激动,亦不愤怒,只是长叹着轻呼一声:“四妹……”
  仅仅是这一声轻轻的呼唤,却已使得古倚虹心中的痛苦更加强烈。
  她痛苦地感到龙飞温暖的慰抚,那宽大而粗糙的手掌,留给她的却是细腻的柔情,她痛哭着道:“自从四十年前,玉垒关头,我爷爷重伤回来,不治而死,我那可怜的爹爹,受不住这么重大的打击,也似乎变得疯子,他终日坐在我们院子里的那一棚紫藤花下,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只是反复自语着爷爷临死前所说的那句话:“我那招‘天际惊魂’,若是再深三分……我那招天际惊魂,若是再深三分……”这句话,自我懂事那天开始,一直听到爹爹死的时候,每一次我听在心里,都有着说不出的痛苦!”
  她语声微弱而颤抖,龙飞只是垂首倾听,郭玉霞突地挺起身子,要说什么,却也被龙飞摆手阻止了,他似乎要这柔弱的少女,尽情倾诉出心中的痛苦和积郁,郭玉霞目光一转,再次倚向门边。
  只听古倚虹断续着接口又道:“这四十年来的刻骨深仇,使得我们全家大小的心里,都深深刻上了‘复仇’两字,他们终日计划着,因为他们深知‘不死神龙’的武功,当世已无敌手!”
  她抬头向门外幽瞑的夜色望了一眼,垂首又道:“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仍然想不出一个万无一失的复仇方法,于是,仇恨也随着时日的既去而一天天加深,苦难中的岁月,一年仿佛比三年还要漫长,我爹爹,我妈妈,就在这苦难的日子中浪费了他们的性命,他们的一生,都没有痛快地笑过一次!”
  一连串泪珠落到地上,她没有伸手擦拭一下,“一个人一生没有欢笑,一个人的心中没有仁爱,只有仇恨,这该是多么痛苦而可怕的事!”热血的龙飞,不禁为之沉重地叹息了!
  只听她抽泣着又道:“爹爹妈妈死后,我那时年纪还轻,我能倚赖的亲人,只有哥哥,但半年之后,我哥哥却突地出去了,我每天就坐在爹爹坐过的那棚紫藤花下,等着我哥哥回来,那时,我就似乎已感受到爹爹生前的悲哀与沉痛,于是,我虽然没有学会如何去爱,却已学会了如何去恨……”
  龙飞心头忍不住颤抖一下,在那充满了仇恨的家庭中生长的孩子,他的生命本身就是件值得悲哀的事,龙飞又叹息了!
  但是她仍在接着说下去;“一年以后,哥哥回来了,他带回了许多个朋友,虽然年纪都很轻,但形貌、装束,却都相差得很远,听他们说话的口音,也不是来自一个地方,但他们都会武功,虽然强弱也有不同,却都还不差,哥哥也没有给我介绍,就把他们带到一间密室中去,一连三天,都没有出来,三天里他们谈了不知多少话,喝了不知多少酒……”
  她哭声渐渐平息,语声也渐渐清晰,目光却仍是一片迷茫,思潮显然已落入往事的回忆里--而往事的回忆,常常都会麻醉现实的悲哀的!
  “三天后,”她接着说:“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跑到门外去偷听,哪知我才到门口,屋里的人就听到了,屋门霍地打开,我吓得呆了,只见到一个又高又瘦的人,站在门口,他身材奇怪地高,站在那里,头发都快顶住门了,脸色又青又白,我呆了一呆,转身就想跑,哪知我身子刚动,他已一把捉住了我,出手就快得像闪电一样。”
  龙飞双眉一皱,暗暗忖道:“此人莫非是昆仑派当今惟一传人,武林中后起群剑中的佼佼者‘破云手’么?”
  只听古倚虹道:“那时我只觉他的手掌像铁箍一样,若不是哥哥出来,我手臂几乎要被他捏碎,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在武林中已极有名的‘破云手’,他的父亲也是因为败在‘神龙’剑下,而潦倒终生,除他之外,那房间中其他的人,竟然都是‘不死神龙’仇人的后代,以前他们散处四方,各不相识,但却都被我哥哥联络到了!”
  龙飞又自微微皱眉忖道:“如此看来,她哥哥倒是个厉害角色,却又怎会在武林中默默无闻呢?”
  古倚虹道:“他们计议了三天,决定了几件重大的事,第一件就是设法将我送入……‘神龙’门下,刺探‘不死神龙’的动静,偷习‘不死神龙’的武功,假如有机会,就乘机……”
  郭玉霞突又挺起身子,瞠目道:“就乘机将师傅杀死是么?”
  石沉心头沉重,凝注着古倚虹,只见她果然点了点头,缓缓道:“不错!”
  郭玉霞柳眉一扬,厉喝道:“欺师之罪,万不可恕,这种人还留在世上做什么?”一步掠来,举掌劈下!她早已存下杀人灭口之心,是以这一掌不但其快如风,而且早已力蕴掌心,蓄势而发!
  哪知她掌到中途,龙飞突地大喝一声:“且慢!”单掌翻出,举臂一挡。
  郭玉霞愕了一愕,退后半步,怒容满面,道:“大哥,你这是……”
  古倚虹头也不抬,缓缓截口道:“大嫂,我今天既然将此事说了出来,实在早已抱必死之心,大嫂你也不必急在一时!”她此刻悲泣之声,已然顿住,语声反而变得出奇地镇静。
  “我既不能尽孝于父母,又不能尽忠于师门,此时此刻,除死以外,我已别无选择,这数年来,师傅他老人家,待我实在可说是恩重如山,但是他老人家待我越好,我心里就越难受,不止一次,我想将此事源源本本地说出来,但是……”
  她沉重地叹息一声,接道:“但是我却再也忘不!”我爹爹临死前的面容!”
  郭玉霞沉声道:“这些年来,你难道没有做出一次叛弃师门的事幺?”言词之间,咄咄逼人,若是言词亦能致人死命,古倚虹此刻只怕早已横尸就地。
  但她仍然没有抬起头来,缓缓地道:“这些年来,我的确做过许多次背叛师门的事,我不止一次,将我自师傅处学来的武功奥秘,偷偷告诉我哥哥,或是我哥哥派来的人!”
  郭玉霞冷“哼”一声,道:“还有呢?”
  古倚虹道:“这一次华山较技,由我哥哥他们设下的阴谋圈套,我也早巳知道。”
  郭玉霞道:“但是你却连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古倚虹颔首道:“我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因为‘恩’与‘仇’,在我心里,都是一样地重,恩是刻骨深思,仇也是刻骨深仇!”她霍然抬起头来:“大哥,你若是我,你该怎办?”
  龙飞浓眉深皱,面沉如铁,古倚虹缓缓伸出手掌,指着地上的尸身,道:“这个人,也就是死在师傅剑下的‘五虎断门刀’彭天烈的后人,他,我哥哥,还有那昆仑‘破云手’,以及‘点苍派’当今的掌门弟子,昔年‘狂风舞柳剑’柳伯扬的后人,为了今日的华山之会,不知已耗尽了多少年的心力!”
  郭玉霞冷笑一声,道:“如今,当真如!”你们的心愿了,师傅他老人家,果然……”她声音越说越大,说到这里,突地以手蒙面,放声痛哭,语不成声。
  古倚虹再次垂下头去,两行清泪,再次夺眶而出,突也悲嘶着道:“天呀,你为什么叫我生为‘绝情剑’的后人,又叫我身受‘不死神龙’的深恩……天呀,你知不知道,每当我出卖我师傅的时候,我心里是多么痛苦,但是……我若不如此做,我又怎么对得起我死去的爹爹……”
  石沉依墙而立,目中不禁流下泪来。
  郭玉霞反手一抹面上泪痕,厉声道:“你既然自知你自己既不能尽孝于父母,又不能尽忠于师傅,还留在世上作甚,我若是你,再也无颜留在世上一刻。”
  古倚虹道:“再……也……无……颜……留……在……世……上……一……刻……”她一字一字地说将出来,每个字里,都不知含蕴多少悲哀与痛苦。
  她又抬头,以模糊的泪眼,望了望门外的夜空,似是对人世留恋地作最后之一瞥!
  然后,她突地闪电般伸手入怀,闪电般自怀中取出那柄“金龙匕首”,闪电般刺向自己胸膛,口中犹自悲嘶道:“师傅,大哥,我对不起你……”
  “们”字尚未出口,匕首方自触及她衣裳,龙飞突地大喝一声,左掌急沉,敲在她右腕上,只听“当”地一声,匕首落地!
  郭玉霞厉喝道:“你这究竟是何居心,莫非是要包庇这叛师的孽徒么?”
  要知武林之中,最忌叛师,叛师之徒,当真是罪大恶极,江湖中人人得而诛之,即使他的至亲好友,都也不敢为他出头。
  而此刻龙飞居然对古倚虹如此,郭玉霞自是理直气壮。
  她巧妙地将自己的私心隐藏在公理中,理直气壮地厉喝道:“方才我要代师除恶,被你阻止,此刻你又如此,难道你和她之间,有什么……”她本想说出“有什么苟且之事”,但话到口边,突觉一阵心虚,到底说不出口来!
  龙飞面沉如铁,一手抓住古倚虹的手腕,望也不望郭玉霞一眼,缓缓道:“四妹,你暂且不要激动,听我说……”
  郭玉霞截口道:“说什么,还有什么好说的……”她心怀鬼胎,恨不得眼见这惟一知道自己隐私的人,快些死去。
  哪知她言犹未了,龙飞霍然转过头来,大喝一声:“住口!”
  这一声大喝,宛如晴空霹雳,震得这粗陋的竹屋,都起了一阵颤抖。
  四山回响,声声不绝,郭玉霞呆了半晌,面目不禁变了颜色,龙飞自与她成婚以来,对她都是干依百顺,从未有一次疾言厉色,此刻却对她如此厉喝,一时之间,她心中不禁又起了忐忑,“他为何对我如此,难道他已看出了我的隐私?”
  古倚虹雪白的牙齿,紧紧咬着她失血的嘴唇,两行晶莹的泪珠,沿着她痛苦的面靥,簌簌流下。
  “大哥!”她哀呼一声,道:“大嫂是对的,我本就该死,每一次我伴着师傅练字,他老人家谆谆地告诉我一些武功的诀要与做人的道理时,我就会觉得自己该死,因为……他老人家对我那么好,我却一直在欺骗着他老人家……”
  龙飞沉重地长叹一声,缓缓道:“你没有欺骗他老人家!”
  郭玉霞、石沉、古倚虹俱都一愕,龙飞仰首叹道:“就在你投入师门的第三天,师傅他老人家已知道了你的身世!”
  古倚虹大声地惊呼一声,郭玉霞、石沉亦是面目变色!
  龙飞面容平静,目光仰视,满含敬慕钦服之色,似是在追忆他师傅的伟大之处,口中缓缓道:“你要知道,师傅他老人家择徒一向极严,我和你大嫂俱是孤儿,我更是自幼便被师傅收为螟蛉义子,三弟是师傅一位至友之孙,而他老人家与五弟家门之间的渊源,更是极深。”
  他语音微顿,目光一垂,接道:“他老人家为什么收下来历不明的你,便是因为他老人家早已知道了你的身世,‘铁戟红旗震中州’将你带来那天……”
  古倚虹截口道:“司马老镖头并不知道这件事,是哥哥和他的朋友们,设下计谋,让司马老镖头以为我是个无父无母,志切武功的孤女,在绝望中饿倒在司马老镖头的门前,他老人家才会将我带到‘止郊山庄’中去的!”
  龙飞严峻的面容上,突地绽开一丝宽和的微笑,缓缓道:“世间没有一件可以终久隐瞒的事,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骗得过另一个人,纵然那人比较笨些!”
  郭玉霞心头一颤,她本已伸手入怀,她暗中本已捏起三枚钢针,准备射向古倚虹的后心,但听到这句话后,手掌一颤,钢针又复落入怀中。
  只听龙飞缓缓接道:“你莫以为你已骗过了司马老镖头,其实他老人家。之所以将你带到‘止郊山庄’来,也是因为看出了你言语中的漏洞,你且试想,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纵然志切武功,又怎会知道‘止郊山庄’,又为何一定要选择‘止郊山庄’,作为传武之处?因为无论是谁,在那种情况下,都没有选择的余地的,要练武,‘铁戟红旗震中州’亦是声名赫赫的人物,在红旗镖局中练武不也是一样么!”
  古倚虹呆了一呆,不禁幽幽一叹。
  只听龙飞又道:“古往今来,有许多聪明人,却往往会做出笨事,你哥哥自以为聪明绝顶,却又想不到这些漏洞!”
  古倚虹头垂得更低了!
  郭玉霞心中却又不禁为之一凛:“他说这些活,难道是取瑟而歌,别有所寄,故意说给我听的么?”于是她心头越发忐忑!
  龙飞叹息一声,又道:“司马老镖头将你带来之后,就曾与师傅密谈过一阵,师傅他老人家就断定你定是仇家之女,司马老镖头为人最是严峻,心如铁石,当时便只轻轻说了八个字:“查明来历,斩草除根”!”
  古倚虹全身一颤!
  龙飞仰天吐了口长气,接道:“但那时师傅他老人家反而微微一笑,缓缓道:‘你我生为武林中人,枪尖嚼饭,刀口讨生,自然难免杀戮,我一生之中,杀戮尤多,结下的仇家,不知多少,在当时我虽是情不得已,方会杀人,但事后我每一想起总觉得后悔得很!’”
  他说话之间,不自觉地竟模仿了他师傅的口气,古倚虹忍不住泪流满面,仿佛她那伟大的师傅,此刻又回到了她身边。
  龙飞语声微顿,又道:“那时司马老镖头便截下师傅的话头,说:‘你不杀人,人便杀你,只要你杀人时无愧于心,事后也没有什么值得后悔之处!’我当时年纪还轻,听得此话,觉得极有道理,哪知师傅却摇头叹道:‘话虽如此,但人命得之于天,总以不杀为是,我自知伤人太多,日后若是伤于仇家后人之手,我也一无怨言,冤冤相报,本是天经地义之事!’”
  他目光一阵黯然,沉默半晌,方又接道:“师傅他老人家说到这里,又微微笑了一笑,道:‘我虽然也不希望我日后死于非命,但也不愿做出斩草除根,赶尽杀绝的事,总希望怨仇能够化解得开,这女孩子不论是谁的后人,总算是个有志气的孩子,而且根骨不差,她如此煞尽苦心,想来投入我的门下,我怎能令她失望?即使她日后学成了我的武功,反来杀我,我也不会后悔,我若能以德化怨,令她感动,化解开这场恩怨,不是更好么?’”
  听到这里,古倚虹无声的啜泣,不禁又变成放声的痛哭!
  龙飞叹息又道:“当时我在旁边侍候师傅,这些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而且紧紧记在心里,永远都不会忘记,我虽然自知不能学成师傅他老人家的一成武功,但我若能学得师傅那等磊落的心怀,坦荡的胸襟,我便已心满意足了!”
  痛哭着的古倚虹,嘴唇动了一动,似乎在说:“你已学得了!”
  石沉目光敬畏地望着他师兄。
  龙飞轻叹着又道:“于是师傅当晚就将你收归门下,就在那晚,他老人家也……”他不禁望了望郭玉霞一眼!继道:“宣布了我和你大嫂的婚事。”
  他又默然半晌,似乎在整理着自己的思绪,又似乎在回忆着当晚的甜蜜。
  然后,他接着说:“你记不记得师傅他老人家第二天早上,一早就备马出去,第三天晚上,他老人家回来的时候,就对我说,你是‘绝情剑’古笑天古老前辈的后人,让我严守这秘密,并且叫我以后特别对你好些,我和你大嫂、三哥,入门时都受过不少折磨,就连你五弟,那等与师傅深切渊源的门阀,入门时也吃过不少苦,只有你,将这些全免了。”
  古倚虹的哭声更加悲切了,她心里不知有多少话要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这其间,郭玉霞的心情是惊惶而紊乱的,她想得越多,也就越加慌乱,只因为她心中有着隐私,有着愧疚--
  对丈夫不忠的妇人,她纵然颜厚得不觉痛苦,然而心中最少也会惊惶而紊乱的!
  石沉又何尝不然,他多少还有着一些良心,他也知道淫人妻子的可卑可耻,何况还是他挚友恩兄的妻子--只是他这份良知,有时却不免会被色欲蒙蔽--
  这该是件多么值得悲哀的事,假如一个大好青年,真的被色欲断送的话(因为他至少还是值得原谅的,他不能算是主动!)
  坦荡的龙飞,目光没有顾及他们,他缓缓又道:“有一天,夜很深了,我看到你东张西望了一阵,接着悄悄自后园掠出庄外,我自知轻功不佳,没有跟踪而去,只是在远处观望,只见你与一个身躯颀长的男子,在黑暗的丛林中密谈许久,那男子还不时地取出手巾,替你拭擦面上的眼泪,此刻想来,此人必定就是你哥哥了!”
  古倚虹轻微地点了点头。
  龙飞长叹一声,又道:“这些事,我不但全都知道,而且知道了很久,只是……有一件事,我却难以明了!不知道你……”他突地顿住语声。
  古倚虹收敛起痛哭之声,道:“无论什么事,只要我知道的……”
  龙—飞长叹截口道:“四妹,你此刻正置身于两难之境,既不能置父仇于不顾,亦无法忘却师恩,我并不强迫你说出任何事。”
  他黯然合上眼帘,接道:“事到如今,今日之情况,多年前已在师傅的计算中,那时他老人家就曾经告诫我,无论如何,叫我都不要逼你,因为他老人家深知你的纯真与善良。”
  活声未了,古倚虹突地一抹泪痕.长身而起,柔弱、娇美的面容,也突地变得无比的坚强。
  “无论什么事,我都愿意悦出来!”她坚定地说道:“怎能算是大哥你在逼我!”
  龙飞叹道:“你本毋庸如此的,难道你……”
  古倚虹道:“我并没有忘亲仇,但是……师傅……他老人家……已经……”她语声渐渐微弱。
  龙飞道:“他老人家绝对不会死的!”他此刻反似有了绝大的信心。
  古倚虹道:“无论如何,此刻已到了我来报师恩的时候!”
  龙飞道:“如是因此而伤害到你的哥哥……”
  古倚虹道:“我一定极力化解,师傅他老人家不是说过,怨宜解,不宜结么?”
  龙飞叹道:“若是不能化解,又当如何?”
  古倚虹道:“若是不能化解,我只有死在哥哥面前,用我的血,来洗清我们两家的仇怨。”她语声说得截钉断铁,朦胧的泪眼中,射出了明亮的光芒。
  龙飞长叹一声:“若是仍然不能化解,你又当如何?”
  古倚虹道:“无论如何,我只求尽我一身之心力,不管我能力能否做到的事……”
  她终于忍不住叹息一声:“我只有静听上天的安排,大哥……若是你换做了我,又当如何?”
  她日光笔直地望向龙飞,良久良久……
  龙飞突地一捋虬须,振袂而起,仰天狂笑着道:“好好,‘不死神龙’不枉收了你这个徒弟,我龙飞也不枉认了你这个师妹,忠孝难以两全,恩仇难以并顾,既不能舍忠而取孝,亦不能舍孝而取忠,大丈夫遇此,一死而已!”
  笑声突顿,他目光亦自笔直地望向古倚虹,一字一字地缓缓说道:“若换了我,亦是如此!”
  两人门光相对,各个心中,俱都不自觉地生出几分相惜之意!
  郭玉霞看在眼中,心中更是打鼓:“他两人言来语去,越说越见投机,如此下去,她迟早总有一日将我的隐私说出,那却怎生是好!”
  她心中当真是难以自安,既想出其不意,杀人灭口,又想不顾一切,一走了之,但有待举足,却又觉得只有静观待变最好,横目瞧了石沉一眼,石沉垂眉敛目,亦似有着重重心事。
  就在这片刻的沉寂中,屋顶上突地响起一阵朗声大笑,一个清朗明亮的声音笑着道:“好一个英雄汉子,好一个女中丈夫!”
  众人心中,齐都一惊!
  龙飞厉叱一声:“谁?”
  转目望去,喝声中只见一条黯灰人影,自上跃下,身形凌空,轻轻一转,便飘然落入门内,他似已在这竹屋顶置身许久,但屋中这许多武林高手却丝毫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此刻跃下地面的身法,又是这般轻灵曼妙,众人心中,更是惊上加惊。
  此人是谁?龙飞、石沉、古倚虹、郭玉霞,八道目光,一齐凝目望去!
  四人心中,不由感到一阵惊疑!
  第五回 去日如烟
  龙飞等四人抬头一看,只见跃下之人天庭高阔,目光敏锐,面容虽不英俊,却甚是明亮开朗,身材亦不甚高,甚至微微有些丰满,但举手投足之间,却又显得无比灵敏与矫健,略带黝黑的面容上,永远有一种极明亮而开朗的笑容,令人不可避免地会感觉到,似乎他全身上下,都带着一种奔放活力与飞扬的热情。他朗笑着掠入门内,虽是如此冒失与突兀,但不知怎地,屋中的人,却无一人对他生出敌意。
  尤其是龙飞,一眼之下,便直觉地对此人生出好感,因为他深知凡是带着如此明亮而开朗的笑容之人,心中必定不会存有邪狎的污秽。
  朗笑着的少年目光一转,竟笔直走到龙飞面前,当头一揖,道:“大哥,你好么?”语气神态,竟像龙飞的素识!
  郭玉霞、石沉,不禁都为之一愕,诧异地望向龙飞。古倚虹抬眼一望,面色却突地大变!
  龙飞心中,又何尝不是惊异交集,讷讷道:“还好!还好……”他心地慈厚,别人对他恭敬客气,总是无法摆下脸来!
  明朗少年又自笑道:“大哥,我知道你不认得我……”
  龙飞讷讷道:“实在是……不认得!”
  少年客哈哈一笑,道:“但我却认得大哥,我更认得--”他敏锐的目光,突地转向古倚虹,“这位小妹妹!”
  古倚虹面色更加惊惶,身躯竟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道:“你……你……”
  石沉面色一沉,大喝道:“你是谁?”
  为了古倚虹面上的神色,此刻众人心里又起了变化,但这明朗的少年,神色间却仍是泰然自若。
  “我是谁?”他朗笑着道:“这句话却叫我很难答复!方才这位古家妹子说,他哥哥召集了一群龙老爷子仇人的后代,我也是其中之一,我也曾参与他们的计划,计划来如何复仇。”
  石沉暗提一口真气,踏上一步,沉声道:“你是否是点苍门的人?”双掌提起,平置腰际,神态之间,已是蓄势待发!
  明朗少年哈哈一笑,道:“你问我究竟是谁,我自会详细地答复你,你若再要打岔,我便不说了!”
  石沉面寒如水,凝注着他。
  他却是满面春风地望着石沉!
  这两人年纪虽相仿,但性情、言语、神态,却是大不相同,一个沉重,一个开朗,一个保守,一个奔放,一个纵有满腔心事,从不放在面上,一个却似心中毫无心事,有什么事都说出来了,正是一柔一刚,一阴一阳,仿佛天生便是对头!
  龙飞干咳一声,沉声道:“朋友既然是敌非友,末此何为,但请明告。”他胸膛一挺:“止郊山庄的弟子,在此恭候朋友划下道来!”语声缓慢沉重,一字一句中,都有着相当分量!神态更是庄严威猛,隐然已是一派宗主的身份!
  “是敌非友!”明朗少年含笑道:“我若是敌,怎会唤你是大哥?我若是敌,怎会为大哥你备下火把,垂下长索?”他神态突然变得十分严肃:“我虽然参与了他们的阴谋,但是我未发一言,未出一个--”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恢复了本性的奔放,大笑着道:“是以他们都将我看成一无用处,糊糊涂涂,笨头笨脑的蠢才!”
  龙飞微微皱眉道:“火把,长索,都是你……”他目光询问地一望古倚虹,古倚虹微微颔首,那明朗少年仰天大笑道:“可是我看他们才是蠢才,竟不用头脑想想,名扬天下、声震武林的一代剑豪‘九翅飞鹰’狄梦萍,怎会生个糊涂呆笨的蠢才儿子!”
  龙飞面容一整,抱拳道:“原来是狄公子,家师每向在下提及,说他老人家生平对手中,武功最高,行事最正,最具英雄肝胆的人物,便是关外一代剑豪‘九翅飞鹰’狄老前辈!”
  明朗少年面容亦自一整,躬身道:“家严生前……”
  龙飞惊道:“狄老前辈已经故去了么!怎地江湖间没有传闻?”
  少年又自一笑,笑容却是黯淡的:“天山路遥,家严已隐居十年……唉,江湖中人情最是势利,怎会有人去注意一个封剑已有十年的人物?”
  龙飞不觉亦自黯然一叹,口中虽不言语,心里却知道,“九翅飞鹰”狄梦萍自败在师傅剑下后,他往昔显赫声名,便已荡然无存。
  却见明朗少年略一瞑目,豪气便又重生,道:“家严生前,亦常提及‘不死神龙’的雄风壮迹,家严虽败在神龙剑下,但他老人家从来毫无怨言。”
  龙飞叹道:“家师常说那一仗应该算是狄老前辈胜的,因为家师先中了狄老前辈一剑!”
  少年道:“错了,家严早已将当时情况告诉我了,龙老爷子在狂风大雪下独上天山,又在天山山巅的天池等了一天一夜,他老人家来自江南,怎惯天山风雪?手足俱已冻僵,家严才能在那种情况下占得半分先筹,但家严的剑尖方自点到龙老前辈身上,龙老前辈的长剑也已点到了家严的胸膛……唉!若不是龙老前辈手下留情……唉!”他又自长叹一声,住口不语。
  古倚虹突地幽幽一叹,眉宇间满是崇敬之意,龙飞伸手一捋虬须,大声道:“胜则胜,败则败,即使不论狄老前辈的剑术武功,就凭这份胸襟气度,已无愧是当代英雄,龙飞当真钦服得紧!”
  古倚虹暗叹着垂下头,因为她自觉自己爷爷的胸襟,也未免太狭窄了些,其实她却不知道,武林中人,对胜负看得最重,愈是高手,愈是斤斤计较着胜负之争,是以胸襟开阔如“九翅飞鹰”者,才愈是显得可贵,可佩!
  只听这明朗少年又道:“家严死前,犹在谆谆告诉我:‘龙老爷子于我有恩无怨,你将来只能报恩。’这句话我时刻不曾忘记,家严死后,我便下天山,入五门,到了中原,那时我年轻喜酒……”他微微一笑:“直至现在,我还是爱酒如命的!”
  龙飞微微一笑,只听他接着道:“有一天我在大名府左近的一个小小乡镇的一家酒铺里,连喝了两坛店主秘制窖藏的竹叶青,这种酒入口甚淡,但后劲却强,我喝惯了关外的烈酒,这一次却上了个大当,只喝得我烂醉如泥,胡言乱语--”
  说到这里,他突地腼腆一笑,道:“到后来我才知道,那时我大醉自夸剑法无敌,就连……就连‘不死神龙’也不是敌手,又说天山剑法,如何了得,中原剑法,不足道哉!”
  龙飞了解地微笑一下,对这少年的率真坦白,又加了几分好感。
  “第二天早上醒来!”他接着说下去,“我竟发现有一个英俊秀美的少年,在服侍着我,那便是‘绝情剑’古老前辈的后人,也就是这位古家妹子的大哥古虹,他和我同游三天,又喝下几坛竹叶青,他将自己计划告诉了我,说是要聚集所有‘不死神龙’仇人的后人,向无敌的‘第一勇士’索回先人的血债!”
  夜深深,珠光更明,竹屋中众人俱都忘了饥渴疲倦,听他侃侃而言。
  “那时我听了心中的确有些吃惊,因为我听他已聚集了的人,俱是昔年叱咤一时、威镇四方的英雄的后人,‘不死神龙’武功虽高,但这些少年的英雄后人聚在一起的力量亦复不弱!”
  他变动了一下站着的姿势,又道:“那时先父临死前的话,似乎又在我耳边响起:“……只能报恩……”于是我就一口答应了他,此后的事情,大哥想必都已听古大妹说过了,大哥所不知道的,只怕就是这些人怎会与‘丹凤神龙’的华山较技之会有关,又如何布下这些圈套?”
  龙飞长叹道:“正是,这件事我确实百思不得其解--”他语声微顿,又道:“但你在告诉我这些事之前,不妨先告诉我你的名字!”
  “狄扬。”这明朗的少年双手一扬,作了个飞扬之势,笑道:“飞扬的扬,这名字在江湖中虽不响亮,但只是因为这几年来我都在装痴扮呆的缘故。”他愉快地大笑数声。
  龙飞不禁莞尔一笑,就连古倚虹目中都有了笑意,只有石沉仍然沉默如水!
  郭玉霞秋波闪动,上下瞧了他几眼,娇笑道:“狄扬,好名字!”
  “大嫂,谢谢你!”狄扬一躬到地,无论是什么悲哀严肃的事,他都能乐观而幽默地置身其间,无论是什么阴森而黝黯的地方,只要有他参与,就仿佛平添了许多生气!
  石沉冷眼旁观,又是一阵气血上涌,索性负手背过脸去,不再望他一眼。
  要知石沉为人,最是木纳方正,只有“色”字头上,他少了几分定力,方才见到狄扬对古倚虹的神态,心中已觉气恼,此刻郭玉霞又做出这般模样,他心里更是妒忌难堪,却又发作不得!
  只听狄扬道:“我虽有心为龙老爷子出力,但终究与古虹等人有盟在先,是以不便出头,只得在暗中尽些绵薄之力。”
  龙飞颔首道:“方才火把、长索之助,龙某已拜赐良多,本不知是何方高人暗助我等,却不想竟是贤弟,如今我见了贤弟你这等人材,便是贤弟顾念旧盟,不再相助于我,我心里已是高兴得很!”
  狄扬长叹一声,道:“我自入中原,走动江湖,便已听得武林传言,说道‘神龙’门下的长门弟子‘铁汉’龙飞,最是正直仁义,如今见了大哥之面,方知名下无虚!”
  龙飞微笑道:“贤弟过奖了。”
  狄扬一整容,正色道:“我若不是方才在暗中见了大哥的行事,此刻也绝不会出来与大哥相见。”他转目望了那具僵卧在地上的尸身一眼,又自叹道:“此人与我虽无深交,到底相识,如今他身死之后,大哥还是对他十分相敬,并无半分侮慢,我心里一想,大哥对死者尚且如此,何况生者,如能得到这等侠义英雄为友,也不枉我远来中原一趟,便忍不住跃了下来……”
  龙飞微微一笑,道:“原来狄大弟早就伏在屋顶了,可笑我们这许多人,竟无一人知道。”
  郭玉霞道:“我也久闻天山‘三分神剑’、‘七禽身法’,是为武林双绝,如今见了大弟的轻功,才知道武林传言,果然是不错的!”她此刻面上又巧笑嫣然,倩目流波,似乎又已忘却了方才的心事。
  狄扬朗声笑道:“三分剑术、七禽身法,我只不过练了些皮毛而已,倒是终年在大雪中天山路上奔跑,是以练得身子较人轻些,脚力较人强些,怎堪大嫂如此夸奖!”
  龙飞叹道:“人人都知道‘天山轻功身法’,最是冠绝武林,想来终年在那等险峻的山路上,那等艰苦地锻炼身法,轻功怎会不比别人强胜几分?武林中任何一个门派若有成名的绝技,必定有着不凡的道理,绝对不是侥幸可以得来的!”
  狄扬道:“正是如此!就拿龙老爷子名震天下的‘神龙剑法’来说,他老人家当年又何尝不是经历千般危难,万般苦痛,方自创下……”
  龙飞环顾一眼,黯然叹道:“只可惜我们这些弟子中,却无一人能得了他老人家的衣钵绝技……唉,五弟他虽然天资绝顶,又肯下苦,只可惜跟师傅日子较短,也未见已得了他老人家的心法,而跟随师傅日子最久的我,却又偏偏如此愚笨!”
  狄扬双眉一扬,道:“大哥,你所说的‘五弟’,可就是富可敌国的‘南宫世家’中的后人?”
  龙飞颔首道:“正是!”
  狄扬道:“我也曾听人说起,‘南宫财团’当今主人,三房一脉的独子,自幼好武,不知拜了多少武师,耗费了许多钱财,只可惜所遇都非高手,直到最近,才总算投入了‘神龙’门下,我先前只当富家公子哥儿所谓好武,也不过只是丝竹弹唱,飞鸡走狗玩得腻了,才想换个花样而已,是以设法入了‘神龙’门下,怎会来下苦习武?如今听大哥说来,却当真奇怪得很!”
  他口才便捷,言语灵敏,这么长的一段话,一口气便说完了。
  龙飞道:“南宫世家与家师的渊源颇深,却是说来话长。”
  他语声微顿,浓眉双挑,竖起一只大拇指,朗声又道:“但我这五弟,却端的不是一般普通纨绔子弟可比,不是我替他吹嘘,此人不但天资高绝,而且禀性过人,事亲大孝,事师大忠,事友大义,见色不乱,临危不变,虽是生长大富之家,是以学得丝竹弹唱,琴棋书画,百技精通,却未有一丝佻达铜臭之气,而且自幼至今,从未有一日荒废下武功,投人家师门下后,更是兢兢业业,刻苦自励,初入门时,挑柴担水,洒扫庭园不该他做的事,他都抢着来做,练习武功,更是超人一等,别人未起,他先起来练剑,别人睡了,他还在做内功调息,便是我入门练习武功,也没有这般勤苦,何况他天资更胜我一倍,我敢断言,日后发扬“神龙”门的,必定就是我这五弟,若假以时日,也不难为武林放一异彩。”
  他虽拙于口才,但此刻正说的是心中得意之事,是以也是说得眉飞色舞,滔滔不绝,这么长的一段话,也是一口气便说完了。
  石沉依然面壁负手而立,郭玉霞面带微笑凝神而听。
  古倚虹明媚的眼睛,仰望着屋顶,不知是在倾听,还是在凝思。
  狄扬只听得双眉轩动,热血奔腾,龙飞说完了,他犹自呆呆地出了半晌神,然后长叹一声道:“大哥如此说,想必是不错的!”
  龙飞轩眉道:“自然是不错的,否则师傅他老人家也不会那般器重于他。”
  狄扬目光一转,道:“只不知这位南宫大哥此刻在哪里?”他虽然外貌平易近人,言语风趣和气,其实却亦是满身傲骨,一身傲气,听得龙飞如此夸奖南宫平,心中便有些不服。
  龙飞叹道:“我那南宫五弟,此刻本应也在这里,只因……”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将一切原因,俱都说了。
  狄扬怔了半晌,突地转身大步走向门外。口中道:“各位稍候,我先走一步!”
  龙飞奇道:“狄大弟,你要到何处去?”
  狄扬回首道:“我听大哥说那南宫兄如此英雄了得。若不赶到山下见他一面,我心中如何放心得下,只怕觉也睡不着了。”
  龙飞笑道:“自古惺惺相惜。你两人俱是少年英雄,原该相见,只是你要见我那五弟,时日尚多,也不急在一时!何况……”
  狄扬道:“时日虽多,我却等不得了!”
  龙飞道:“你纵然等不及了,但此间的事若无你来解释,怎能明白?家师此刻下落不明,你若不说,大哥我怎放心得下。”
  狄扬犹豫半晌,缓缓转过身来,失笑道:“我只顾想去见那位南宫大哥,却将这里的事忘了。”
  龙飞暗暗忖道:“如此看来,此人也是个好友如命的热血汉子,五弟若能得他为友,日后也好多个照应。”
  只见狄扬转过身来,俯首沉吟了半晌.似是在考虑着该从何说起。
  龙飞道:“此事说来必定甚长,狄大弟你且莫着急,慢慢……”
  话声未了,狄扬突地抬起头来,望着屋顶上嵌着的五粒明珠,截口道:“大哥,你久走江湖,可知这五粒明珠的来历么?”
  龙飞呆了一呆,道:“不知……”
  狄扬道:“昔年黄山会后,‘丹凤’叶秋白,名扬天下,那时她老人家还未迁来华山。而是住在黄山山麓的‘食竹山庄’……”
  龙飞道:“这个我也知道!”
  狄扬道:“那么,大哥你可知道约在十年之前,‘食竹山庄’的盛事?”
  龙飞道:“你所说的,可是那在武林中一直脍炙人口的‘百鸟朝凤’之会?”
  “正是!”他面上又自绽开一丝笑容,道:“那时我年纪尚轻,身在关外,虽然未曾赶及眼见这场盛会,但却听人说起过当时的盛况,衣香鬓影,冠盖云集,单是武林中人为了尊敬‘丹凤’,不敢带剑入庄,留在庄外门房中的佩剑,就有五百余柄,别的兵刃,犹不在此数,据闻当日饮去的美酒,若是倾在太湖之中,太湖的水,都可增高一寸!……”
  龙飞微笑道:“当时我亦曾在场,只是这‘百鸟朝风’的盛会,盛况虽或可能绝后,却绝非空前。”
  狄扬朗声一笑,道:“这个小弟自然知道,远在三十年前,武林中人在仙霞岭边为龙老爷子发起的‘贺号大典’,便可与此会相与辉映。”
  龙飞双目微微一合,面容上油然泛起一阵仰慕之色,嘴角却不禁升起一丝笑容,缓缓道:“那次‘贺号’之典既无庄院,亦无盛筵,武林中人各自带了酒肉,挟剑上山……”
  狄扬仰天大笑道:“各带酒肉,挟剑上山,这是何等的豪气,何等的盛会,自古至今千百年来,江湖间只怕再也没有第二次了,能想出这种方法的人,必定也是个豪气干云的英雄角色,只可惜吾生也晚,未能参与此会。”
  龙飞笑道:“此为南七北六一十三省,共同推举的十三位成名立万的老英雄发起,主办此事的却是昔日名噪天下,以一双铁掌、一柄铁戟,以及料事如神、言无不中的‘铁口’,威震大河两岸、长江南北的‘天鸦道人’!”
  “天鸦道人!”狄扬惊喟一声,“果然是个豪气干云的英雄角色!”
  龙飞道:“那‘贺号大典’自八月中秋,一直饮到翌日清晨,千百个武林豪士一齐拔出剑来,举剑高呼:‘不死神龙,神龙不死。’朝阳方升,漫天阳光将这千百道剑光一齐映得闪闪生光,有如一片五色辉腾的光海,震耳的呼声,也震散了仙霞岭头的晨雾,此等盛会,比之‘百鸟朝凤’又当如何!”
  他侃侃而言,狄扬击节而听,说的人固是神飞色舞,听的人更是兴高采烈。
  只听龙飞语声一顿,笑容突敛,沉声道:“这两次大会的盛况纵或是异曲同工,难分高下,但性质价值却不可同日而语。”
  狄扬诧声道:“怎地?”
  龙飞道:“这‘贺号大典’,乃是武林中人,为了家师的雄风伟迹,共同为他老人家发起的,家师乃是被邀之人,事前并不知道,而那‘百鸟朝凤’之会却是‘丹凤’叶秋白自己发出帖子,柬邀天下武林中成名的巾帼英雄、女中丈夫前来‘食竹山庄’赴会,这其间或许还有些不愿来的人,只是不愿得罪‘丹凤’叶秋白,是以不得不来,此等盛会又怎能与那仙霞岭上的盛会相提并论!”
  狄扬微微一笑,知道昔日齐名的“丹凤神龙”两门,如今已有了嫌隙,是以龙飞才会说出这话来。
  郭玉霞突地“噗哧”一笑,道:“你两人方才在说什么?”
  龙—芭怔了怔,失笑道:“本在说那明珠!”
  郭玉霞笑道:“你们只顾自己说得投机,此刻说到哪里去了,我只等着听这明珠的来历,叫我等得好着急哟!”
  狄扬笑道:“大嫂休怪,如今闲话少说,言归正传!”
  只听他故意干咳两声,清了清喉咙,道:“正如大哥所说,‘丹凤’叶秋白发出柬帖后,武林中的女剑客、女侠士,无沦愿不愿意,俱都带了礼物赶到‘食竹山庄’,这其间有衡山‘静大师’门下的慕容五姐妹,带的便是这五粒明珠!”
  龙飞“呀”一声,道:“原来这五粒明珠,是‘衡山五女’送给‘丹凤’叶秋白的,如此说来,这竹屋亦是叶秋白的居处了。”
  狄扬道:“正是!”
  郭玉霞柳眉微皱,道:“叶秋白昔年亦是富家千金,对于饮食起居,都讲究得很,怎会住在这种粗陋的地方?”
  狄扬道:“知道此事的,武林中人可谓少之又少。”
  他语声微顿,长叹一声,道:“那‘丹凤’叶秋白,与龙老爷子,昔年本是一对江湖侠侣……”龙飞干咳两声,狄扬改容道:“小弟无意提起龙老爷子的往事,恕罪恕罪!”
  郭玉霞道:“家师虽与叶秋白自幼相识,却一直没有结合,十年前更为了一事,闹得彼此不再相见,还负气订下十年比剑之约,这件事武林中谁都知道,你说出来又有什么关系。”
  狄扬道:“那‘丹凤’叶秋白与龙老爷子订下十年比剑之约后,一心想胜得龙老爷子,便朝夕勤练一种自西土天竺传来,叫做‘大乘三论太阳神功’的秘门内功,据闻这种内功本是昔年佛家神僧‘鸠摩罗什’所创,是以叫做‘鸠摩罗什,大乘神功’,端的可称是武林中的不传秘技。”
  龙飞惊道:“这种功夫我也曾听家师说过,自从昔年威震群魔的‘太阳禅师’圆寂之后,此功在武林中便成绝响,那‘丹凤’叶秋白并非禅门中人,怎会修习这等佛家秘功?”
  狄扬道:“据我所知,是‘丹凤’叶秋白在无意中得到一本修练这种内功的秘笈,她自然大喜,一心想藉着这种功夫来胜得十年比剑之会,哪知她求功心切,欲速则不达,自幼所练的内功,又和此功力大异其趣,苦练年余后,竟然走火人魔--”
  龙飞惊“呀”一声,变色道:“自从‘丹凤’叶秋白散尽‘食竹山庄’的家财,将‘食竹山庄’的庄院,也让给神尼‘如梦大师’后,家师亦猜她是去寻一静地,秘练绝技,却想不到她竟是走火入魔了。”言下竟然不胜唏嘘。
  狄扬道:“她老人家走火入魔后,以她那种孤傲的性格,心里又念着龙老爷子的比剑之约,其痛苦与焦切,自是不言可知,哪知正好她的方外挚友‘如梦大师’到了‘食竹山庄’,见她痛苦中将身下所坐的云床边缘,都抓得片片粉碎,侍候她的弟子,也经常受到责骂,便劝导她寻一僻冷的高山,建一座可透风雨的竹屋修练,以高山地底的寒阴之气,以及天风冷雨的吹袭,来消去体内的心魔心火,这样也许不到十年,便能修复原身,或者还能藉此练成另一种足以惊世骇俗的内功。”
  龙飞叹道:“是以她便在这华山之巅的粗陋竹屋中,住了十年,且受风雨吹袭之苦,为的只不过要与家师争口气而已,是么?”
  夜将尽,朝露渐升,竹屋中寒意愈重,众人虽然有内功护身,却已有些经受不得,想到“丹凤”叶秋白却曾在这竹屋中凄苦地度过将近十年岁月,纵然与她不睦,也不禁为她感叹。
  只听狄扬叹道:“叶秋白听了如梦大师的话,便带了他新收门墙的弟子,以及四个自幼跟随的贴身丫环,到了华山,孤独地住在这间竹屋里,坐在这蒲团上,只有她的弟子每日上来陪伴她几个时辰,送来一些饮食,也练习一些武功。”
  龙飞皱眉道:“如此说来,这圈套竟是叶秋白所做的了!”
  狄扬微微摇了摇头,自管接着说道:“古虹苦心复仇,将古大妹设法送进‘止郊山庄’后,便与我等一起到那自改为‘如梦精舍’的‘食竹山庄’中去求助--”
  龙飞浓眉皱得更深,心中更是诧异,忍不住截口道:“那如梦大师,难道与家师有着什么仇恨么?”
  狄扬又自摇头道:“那‘如梦大师’虽与龙老爷子没有仇恨,却与‘昆仑’门人‘破云手’卓不凡甚有渊源。”
  龙飞诧声道:“这又奇了--”
  狄扬微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头,微笑道:“那如梦大师的来历,大哥你可知道么?”
  龙飞道:“不知道!”
  狄扬道:“大哥你可听人说过,数十年前,‘昆仑’门下有个叫做‘素手’李萍的女中剑客?”
  郭玉霞微微笑道:“这名字我倒听说过,大哥你可记得,师傅在说起‘孔雀妃子’梅吟雪的时候就说起三十余年前,有个素手李萍,为人行事,比起江湖著名的‘冷血妃子’还要狠辣些,只是此人在江湖间引起一阵骚动后,又突然失踪了!”
  狄扬微微一笑,道:“武林中人,谁也想不到貌美如花、心冷如铁的素手李萍,竟会出家做了尼姑,而且成了江湖中有名的得道神尼‘如梦大师’,原来这位素手李萍李老前辈,本是为了躲避仇家而销声灭迹,但到了中年,自己也深觉后悔,便落发出家了,她受戒后更是深自忏悔,自觉往事俱都如烟如梦,是以便取名‘如梦’了。”
  龙飞叹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位‘如梦大师’,当真是个慧人,只可惜世上有些人做错事后,不知悔改,反而一意孤行,索性错到底了,其实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要知过能改,又有谁会不原谅他呢!”石沉心头一凛,忍不住回转身来。
  郭玉霞眼波一转,暗忖:“他又在说给我听的么?”面上的笑容,却越发甜美,道:“这样说来,那‘如梦大师’与‘破云手’本是同门……”
  狄扬颔首道:“所以‘如梦大师’就替‘破云手’出了个主意,教我们一齐到华山来寻‘丹凤’叶秋白,那时叶秋白心里正是满怀怨毒痛苦的时候,她听了我们的来意,话也不说,扬手就向古虹及卓不凡劈出了一掌!唉!这位名震天下的前辈奇人,虽已走火入魔,身不能动,但掌上的功力,却仍然惊人已极,我远远站在后面,只见她手掌微微一抬,便有两股强劲的掌风,呼啸着向古虹及卓不凡击来。”
  他语声微顿,感叹着又道:“掌风未到,古虹便已乘势避开,卓不凡却动也不动,生生接了她这一掌,只听‘砰’地一声,如击败革,我见卓不凡身躯仍然挺得笔直,只当他内力果然惊人,竟能与叶秋白凌厉的掌风相抗,哪知我念头尚未转完,卓不凡已‘噗’地坐到了地上。”
  龙飞道:“这卓不凡想来倒是个硬汉。”
  郭玉霞微微一笑,道:“还是我们那位古相公要远比他聪明得多。”
  古倚虹面颊一红,狄扬道:“原来卓不凡虽然接住了叶秋白这一掌,却已用尽了全身气力,连站都站不住了,坐在地上大骂叶秋白:‘纵使你不答应,也不该使出手段来对付我们这些后辈,我们总是与你同仇敌忾,又是如梦大师介绍来的。’他坐在地上骂了半天,语意虽是如此,语声却难听得多,他骂到一半时,我们已在暗中戒备,只怕那叶秋白要猝然出手,哪知他骂完了后,叶秋白只是长叹了一声,道:‘就凭这样的武功,又怎会是龙布诗的敌手?’
  “她微一挥手,便合上眼睛,不再看我们一眼。”狄扬接道:“于是古虹就站在她身旁缓缓说道:‘我们并非要寻“不死神龙”比武,而仅是要寻他复仇,我们只求达到目的,不计任何手段,是以我们武功火候虽仍差得很远,但成功的希望却大得很。’他也不管叶秋白是否在听,便将我们的计划说了,又说在‘止郊山庄’已有卧底的人,不但可以知道‘不死神龙’的举动,还可以知道他新创的武功。”
  狄扬微微一笑,又轻轻一叹,接着道:“我们这位古大哥,武功如何,我虽未亲眼看过,但口才却是好到极点,直说得叶秋白又缓缓睁开眼睛,目中渐渐露出一种奇异的光芒,我在旁一看,就知道事情已经成了!”
  龙飞皱眉道:“叶秋白生性孤傲,又极好强,以她平日的作为,唉--我实在想不到她竟然也会想以不正当的手段来达到目的。”
  狄扬道:“话虽如此,但叶秋白身坐枯禅,日受日炙风吹之苦,十年比剑之约日渐接近,她身体却仍毫无复原之望……唉!那时她心里自然难免有些失常,居然接受了古虹的建议。”
  龙飞沉声道:“什么建议?”
  狄扬道:“我们在华山一呆五年,这五年中,各人轮流下山,去探访龙老爷子的消息与武功进境,一面也在山上勤练武功……唉!我也想不到那古虹与龙老爷子之间的仇恨,竟是如此深邃,他生存的目的,竞似乎全都是为了复仇,以他的年纪与性情,终年在这冷僻的华山忍耐寂寞,难道不觉痛苦?”
  “声名、地位、财富、欢乐、声色……”狄扬长叹接道:“这些每一个年轻人都在深切企求着的事,他居然连想也不想,我又不禁暗自惊吓,就凭他这份毅力,做什么事不会成功?”
  古倚虹忍不住幽幽长叹一声,轻轻道:“你若生长在我大哥生长的环境里……”她终于没有说完她心里想说的话。
  但在座众人,又有谁不了解她的言下之意,狄扬默默半晌,缓缓道:“五年的时日,便在如此寂寞、痛苦与期待中度过,他们终于筹划出一个虽非万无一失、绝对成功,但却是漏洞最小,失败的可能也最小的计划。”
  他终于渐渐说到重点,竹屋中的气氛霎时间也像是变得分外沉重。
  只听他缓缓道:“这计划详细说来,可分成六点。第一,先以‘丹凤’叶秋白的死讯,来激动龙老爷子的心神,削弱他的戒备。”
  他语声微微停了一停,补充着又道:“谁都知道龙老爷子与叶秋白的往事,叶秋白若是死了,龙老爷子乍闻恶讯,自然难免心神激动、悲哀,而他老人家听到,当今世上惟一的对手已死,戒备的心神,自然便会松懈,甚至生出轻敌之心。”
  龙飞长叹一声:“第二点呢?”
  狄扬道:“第二,再叫叶秋白的弟子以傲慢的态度和冷削的言语,激起龙老爷子的怒气,以龙老爷子的脾气,自然要被这激将之法所动,于是那叶曼青便乘时提出让龙老爷子自削功力的话,只要龙老爷子一接受,这计划便成功了一半。”
  郭玉霞幽幽叹道:“我那时就知道事情不对,是以劝师傅不要上当,哪知道……唉!五弟……”
  龙飞轩眉沉声道:“那时五弟若是不做,我终究还是会做的,男子汉大丈夫闯荡江湖,岂能如妇人女子般畏首畏尾,有时纵然知道人在骗我,我却也要闯上一闯,绝不肯忍下那口闲气,何况愚我一次,其错并不在我,但你且看看,又有谁能骗得我两次的?”
  狄扬剑眉微剔,姆指一挑,道:“好个大丈夫,‘神龙’门下的胸襟豪气,普天之下,莽莽江湖,当真是无人能及。”
  郭玉霞眼波一垂,轻轻道:“第三呢?”
  “第三--”狄扬道:“削弱了龙老爷子的功力之后,便要再削弱龙老爷子的势力,让他老人家与你们分开……”
  龙芭望!”郭玉霞—眼,叹道:“果然不出她所料。”
  狄扬道:“这前面三点计划若是成功,毋须后面三点计划,龙老爷子实在已是凶多吉少,我原在半路接应,见到那叶曼青果然将龙老爷子孤身带来,心头便不禁一寒,暗道:‘此刻不报龙老爷子之恩。更待何时!’方待上去解决了叶曼青,将实情告诉龙老爷子。”
  龙飞当头一揖,狄扬慌忙让开,只听龙飞道:“就凭兄弟你这份心意,已该受下大哥我这一礼!”
  郭玉霞眼波一转,亦自检衽一福,道:“还有大嫂我这一礼!”
  狄扬连连退了几步,还了一礼,道:“大哥,你这一礼,原该移向那叶曼青姑娘才是。”
  龙飞诧声道:“此话怎讲?”
  狄扬微喟一声,道:“那时我心中方生此意,哪知这位叶姑娘一见到我,话也不说,便“刷”地一剑向我刺来,这一剑又快、又狠、又准、又稳,生像是恨不得一剑将我刺倒,我全力一闪,才算避开,心里正是惊慌得很,莫非这妮子竟有未卜先知之能,先看到了我的心意,是以先来杀我?”
  他微微一笑,接口道:“我心里打鼓,她却是面寒如水,就拿我当她的深仇大敌似的,左一剑,右一剑地向我刺来,剑剑都狠到极点,就凭我的功夫,竟然一时间无法取胜,我生怕别的人接应来了,就一面动手,一面向龙老爷子喝破了他们的奸计,哪知我喝出了之后,叶曼青反而停住手了。”
  龙飞透了口长气道:“莫非这位叶姑娘,也是要帮助家师的?”
  狄扬颔首道:“正是,原来这位叶姑娘的先人,也曾受过龙老爷子的大恩,而且她对这奸狡的计划,也极不赞成,本来她还无什么打算,在这一路上,她听了龙老爷子的话,又见了龙老爷子的为人,决定不惜叛师,也要帮助龙老爷子脱开这圈套。”
  龙飞感慨一声,道:“当真是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我先前真没有看出这位叶姑娘是如此义烈的女子。”
  狄扬微笑道:“这其中只有龙老爷子最是吃惊,他老人家胸怀坦荡,怎会知道这些鬼蜮伎俩,于是我们便将他老人家请到山腰我们平日居住的地方去,将这件事的始末与他老人家说了。”
  他笑容渐敛,突又长叹一声,道:“哪知他老人家听了我们的话,竟立刻要了份纸笔,写了那份遗言,他老人家像是心里极为沉静,写得一笔不苟,我们在旁边见了,心里却不禁大骇,只见他老人家缓缓写完,仔细折起,交到叶曼青手中,叫她交给你们,然后又对我说:‘带我去!’”
  “我与叶曼青俱已骇得呆了,就问他老人家,带到哪里去?他老人家见了我们的神色,突地仰天大笑了起来,笑道:‘前面纵是龙潭虎穴,我也要去的,我活到今天,早已将生死之事,看得极淡,却将未了恩仇,看成极重,因为我实在不愿将未了的恩仇带入土去,正好是我不死神龙了却恩仇之地,我如何可以不去!’”
  狄扬此时心中似乎犹能记得“不死神龙”龙布诗那时说话的神态,是以他此刻言语之中,竟也有几分“不死神龙”的豪情胜气。
  一时之间,只听得龙飞双眉剑轩,热血上涌,大声问道:“后来呢?”
  狄扬道:“就在这大笑声中,龙老爷子的骨节突地格格一阵山响,他老人家那威猛高大的身躯,似乎又高大了几分,我不敢逼视他老人家目中的神光,不禁垂下了头,但我却已看出,他老人家已在这阵大笑声中,解开了闭住的穴道,恢复了原有的功力……唉!我那时真是对他老人家的武功与豪气,佩服得五体投地!”
  屋中众人,俱是“不死神龙”的弟子,听得狄扬这番言语,一个个心中也都被激发了一阵豪气,这寒冷寂寞的竹屋,竟也生像是变得飞扬热烈起来。
  狄扬挺了挺他那宽阔的胸膛,接口又道:“我和叶曼青姑娘两人,见了龙老爷子这股雄风豪气,谁都不敢也不愿再劝他老人家一句,但等到我们出了茅屋,到了那上山道路的岔口时,我却已忍不住流下泪来,叶姑娘更是早已热泪盈眶,只有龙老爷子,仍是神态自若,他老人家竟根本没有把这种出生人死的事看在眼里。”
  “立在路口,”他忍不住长长叹息了一声,又自接道:“龙老爷子又将掌中的那口宝剑,交给叶姑娘,叫她一并带到山下,但叶姑娘却像已变得痴了,站在那里动也不动,我平日虽然能说善道,但在那种情形下,却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龙飞叹道:“我先前只当那位叶姑娘是位心肠冷酷的女子。”
  狄扬黯然一笑,道:“我们虽然谁都没有说话,但我们心里谁都不愿让龙老爷子孤身去涉险,他老人家武功虽然无敌,但山上却还有几道奸狡的圈套,正是针对龙老爷子豪爽义烈的性情而设的,良久良久,叶姑娘终于缓缓回转了身,龙老爷子呆望她的背影,面上也似乎流露出一种无法掩饰的伤感……”
  他语气渐缓渐轻:“星光月光下,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老人家面上的疤痕与皱纹,我也深知这每一条疤痕,每一条皱纹中,都象征着他老人家多彩的往事与丰富的生命,于是,我又看到了挂在他老人家眉梢眼角的那一分淡淡的伤感,不知怎地,这一切令我突地想起了天山那宽广辽阔的草原,草原上绚烂辉煌的落日……草原上跃马挥鞭的哈萨克健儿……然后,我就想到了黄昏去后,黑夜来临,绚烂而生动的草原,也会变得那么黝黯和静寂……我忍不住在他老人家面前跪了下来!”
  他语声更缓慢、更轻微了,就像是秋夜森林中萧萧的风声。
  然后,这缓慢而轻微的语声,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干钧巨石般,沉重地压在这些“止郊山庄”门人的心上。
  屋外的山风,由怒号变为哭泣,狄扬突地又自一挺胸膛,大声道:“那时,我只见龙老爷子的目光,有如天上明星般,笔直地射在我心里,他老人家凝注着我,半晌,突地‘咄’地一声大喝,厉声道:‘大丈夫立身处世,只要问心无愧,恩仇了却,死又何伤?你父亲一代武豪,你生长武林世家,你怎地也学起这种小儿女之态来了。’厉喝声中,他老人家轻轻一顿脚,然后,那高大威猛的身形,便有如一朵轻云般飘然而起,冉冉地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
  说到这里,他默然停顿了许久,在这片刻的寂静中,谁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有门外的风,伴着门内被抑制着的沉重呼吸。
  “直到他老人家身形,已自消失无踪。”狄扬终于接口道:“我方自缓缓垂下头,看到了地上一只清晰的脚印,我呆望着这只脚印,心里乱得如风中的柳丝,龙老爷子临去前的教训,一遍又一遍,仍然不住地在我耳边荡漾着……”
  他语声又变得异样地低沉,龙飞缓缓透出一口长气,道:“那只脚印,我们先前看到了……”
  郭玉霞幽幽叹道:“但我们始终猜不到这脚印是为了什么留下的……”
  狄扬明亮的目光,已变得空洞而深沉,他缓缓道:“世上有许多事,纵是聪明绝顶的人,也是一样猜不到的……”
  他迟疑地在这凄冷的竹屋中四扫一眼,继续道:“譬如说,我现在就再也想不出龙老爷子上山后发生了什么事,他老人家此刻到哪里去了!”
  龙飞霍然一惊,变色道:“你也不知道么?”
  “我也不知道!”狄扬摇了摇头,沉声道:“他老人家离去后,我考虑了许久,终于决定下山去找你们,但那时你们却已上山来了,我便在暗中跟随你们,听你们许多种猜测……”
  他黯淡地微笑一下,接道:“后来,我听到你们需要火把,我就到那边我们平日居住的茅屋中,取得了火把与长索,然后绕路在前面点燃了火把,又从小路上了绝壁,将长索垂下,至于这竹屋中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我却和你们一样,一点也不知道。”
  话声一了,又是一阵长长的静寂,人人目光,俱都空洞地望着门外的夜色出神,但各人心里,所想的事却是大不相同!
  龙飞捋须而立,古倚虹支肘默然,他们心里在想着:“这里究竟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师傅他老人家到哪里去了?是凶?是吉?”
  石沉神态木然,郭玉霞眼波流盼,他们心里却在想着:“这姓狄的既然早已上到此处,岂非也看到了我们的事?”石沉更是心虚:“难怪他对我如此无礼,原来他方才已看到了那些事!”他竟没有想到是自己对人无礼,目光一横,冷冷望向狄扬,沉声道:“你说的这些话,可是真的?”
  狄扬怔了一怔,龙飞已自沉声叱道:“三弟,休得无礼!”
  石沉心中一沉,又是一阵静寂。
  郭玉霞突地轻轻道:“狄老弟,这竹屋中发生了什么事,你是亲眼看到的,怎么说没有看到呢?”
  龙飞浓眉一扬,狄扬突地仰天狂笑了起来,道:“好,好,我一番好意,反倒成了我在欺骗各位。”语声中充满愤激,拂袖转向门外,龙飞一步挡住他的去路,郭玉霞神色不动,微微含笑,道:“狄老弟,我若说错了,莫怪我,但是……”
  她难测地微笑一下,接口道:“你早已来到这里,我们一路上却为了探索那三块山石上的画像而耽误了许久……何况,你方才进到这竹屋里来的时候,一点也没有惊异之色,这是为了什么呢?”
  石沉干咳一声,接口道:“这是为了什么呢?”
  龙飞浓眉微皱,只见狄扬缓缓合上了眼睛,他不禁也在心中暗问:“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郭玉霞缓缓道:“你们所设下的前面三重圈套,你已对我说了,后面的三重圈套,你不说我也知道,第一,你们先在山壁上刻下了那些字迹,激得师傅拼命爬上去,让他老人家在没有动手前就耗尽气力,甚至你们还会打些如意算盘,希望他老人家真力不继时跌下去,那么你们就不必亲自动手了。”
  狄扬仍自没有张开眼来,郭玉霞又道:“第二,你们在这些年来,早已从我们这位四妹口中,探出了师傅的武功,是以你们便集合了许多人的心力,创出了三招,刻在山石上,这三招武功在理论上虽然可以成立,但若真的动手,却不见得能真的施展得出,这样,你们便可借此来打击师傅,使得他老人家还未见到叶秋白之前,先就有些气馁。”
  她语气微微一顿,却又补充着道:“那第三式武功招式,甚至可能是根本无法成立的,也就是说那根本是人力无法达到的阶段,师傅他老人家是何等人物,怎会看不出来,是以他老人家气愤之下,就一掌将那块山石击毁了。”
  “第三么,”她歇了口气,道:“三条道路,四重门户,这就是你们探测师傅他老人家武功的方法……还有一件事,我看来也奇怪得很,那‘丹凤’叶秋白既是已经走火入魔,那么,请问她此刻哪里去了?”她本有笼络狄扬之心,但此刻心念一转,竟立刻就将狄扬视作攻击的对象。
  龙飞上下瞧了狄扬两眼,心中亦不禁微微生出疑惑之心,只见狄扬霍然睁开眼来,缓缓道:“龙大嫂,你真是聪明,这三样事,全被你猜对了!”他此刻言语神态竟是木无表情。
  郭玉霞微微一笑,狄扬道:“不错,那三方巨石上所刻的武功招式,的确是仅在理论上可以实行,实际上却无法施展!”
  他嘴角突地泛起一阵讥嘲的笑意,道:“你们行前在那三方石前所说的话,我每一句都听在耳里,只可惜大嫂你那时心里所想的事太多,是以没有看到山石上还藏有人在!”
  郭玉霞心头一惊,龙飞长叹道:“狄老弟,我们骤逢此变,心头实在大乱,大嫂若是错怪你……咳,咳,你也该担当些……”
  狄扬轩眉一笑,道:“这怪不得大嫂,此事若换了我,也少不得会生出疑惑之心的,我到这竹屋之际,虽然比你们早些,但在这竹屋中所发生的事,却已都过去了,大嫂所疑惑的事,我心里又何尝不在猜疑……叶秋白、古虹、卓不凡,以及龙老爷子的行踪,此刻俱已成谜……”
  他目光缓缓垂落在地上:“这地上有三摊血渍。”他俯下腰,将死者翻了个身,又翻转回来,“但这里惟一的尸身上却没有丝毫伤痕,他是怎么死的?”
  这问题虽然显而易见,但在他没有提出之前,却是谁也没有注意,众人目光,一齐向这具尸身投去,只见“他”面上肌肉,层层扭曲,生像是因极大的惊骇因而致死,又像是被一种极其阴柔奇特的内功,震断经脉而死。
  龙飞长叹一声,道:“这些事俱已成谜,但望狄老弟能与我们同心协力,将这些谜底揭开……”
  狄扬黯然一笑,双手平托起死者的尸身,垂首道:“这些谜底,终有揭开的一日,那时大家就会知道我方才所说的话,可是真的!”
  他抬头望了龙—飞一眼,忽而朗声道:“大哥,好生保重了。”拧身一跃,闪电般掠出门外,龙飞怔了一怔,迫了出去,大喝:“狄老弟……狄扬……留步!”但这“天山”剑派当今惟一的传人,轻功竟是出奇地佳妙,手里虽然托着一具尸身,在这刹那之间,身形业已远去!
  龙飞在门边呆呆地凝注了许久,夜色已深,繁星渐落,一日又将去,山风吹起了他颔下的虬须,他黯然叹息一声,回转身来,喃喃自语道:“此人真是条没奢遮的好汉子……!”
  郭玉霞秋波一转,轻轻道:“依我看来,此人却似有诈!他……”
  龙飞突地扬眉厉喝一声:“住口!”
  郭玉霞惊得一愕,只听龙飞厉声道:“若不是你胡乱猜测,我也不会得罪了如此一条汉子,难道你忘了师傅平日对我们说些什么,以诚待人,以恕克己,如今我们这般作法,武林中还有谁人敢与‘止郊山庄’为友,难道‘止郊山庄’真要断送在你的手上!”
  他平日为人甚是宽厚,此刻石沉、古倚虹见他动了真怒,谁也不敢开口!
  郭玉霞惊愕了半晌,突地“嘤咛”一声,双手遮面,狂奔着掠出门去,石沉、古倚虹一齐惊呼一声:“大嫂!”
  龙飞面容骤变,双目圆睁,他见到自己多年的爱侣突地负气而去,心里又何尝不是大为惊骇。
  石沉一步掠到门口,似乎想追出去,但却又倏然止步。
  古倚虹轻轻道:“大哥,你该去劝劝她呀……”
  龙飞垂下头:“我话说得是太重了些!”他目光转向石沉,长叹道:“还是三弟追去劝劝她!”
  话犹未了,石沉已自掠出门外,龙飞黯然良久,长叹又道:“我的话的确是说得太重了些,其实,她也是为—了大家好……”
  他未曾责人,已先责己,古倚虹望着他紧皱的浓眉,黯淡的眼神,心底突地升起一阵怜惜,自经此事,她本已无颜再留在“神龙”门下,但不知怎地,此刻竞无法说出“去”字!
  她只是怯怯地唤了声“大哥!”轻轻道:“我们是留在这里,还是先下山去?”
  龙飞俯首沉吟了半晌,“下山去!”他长叹着道:“反正你大嫂总不会不回‘止郊山庄’的,还有……五弟只怕此刻还在山下等着我们,唉……今日之事,的确件件俱是离奇诡异己极,那道人去抢棺材作甚?这件事也和别的事一样,叫人想不出头绪,也许……”他惨然一笑:“也许是我太笨了些。”
  古倚虹从心底深处叹息一声:“他是真的太笨了么?”她回答不出,她无法说话。
  “这些谜底,终有揭开的一日……”龙飞暗自低语,回日门外,只见一阵乳白色的晨雾,已渐渐自山那边升起,宛如轻烟般在四下的山林中氤氲弥漫,于是他又不禁透了长气:“无论如何……”他唏嘘着道:“这一天毕竟总算是过去了!”
  第六回 天帝留宾
  去日如烟,谁也不能挽留既去的时日,但我却可以回来告诉你,这阵展雾还未升起前的事。那时夜已够深,星光很亮,华山山腰、浓林萧萧的木叶下……
  南宫平、梅吟雪两人目光相对,良久良久,谁都未曾转动一下。
  南宫平、梅吟雪这两人之间,谁也不知道彼此谁是强者,梅吟雪木然的身形,终于开始动了,她伸出手,轻抚着鬓边的乱发,道:“你真的定要等他们么?”
  南宫平毫不犹疑,沉声道:“自然!”
  他并不知道女人们在抚弄自己头发的时候,已是心乱了,他只是认为这是件该做的事,是以他绝不犹疑,便说出来。
  梅吟雪幽幽一叹,道:“依你!”衣袂一阵飘动,向停放棺木之处掠回,但又自回过头来,却冷冷加了句:“只此一次!”
  星光下的棺木,看不出有任何变动,梅吟雪倚着树干,坐了下来,南宫平笔直地站在棺木旁,又来回地踱着方步……他的心也乱得很!
  然后,他突地在梅吟雪身前停了下来:“我且问你……”这四个字他说得声音响亮,但后面的话,他却似说不下去。
  梅吟雪眼波一转,道:“问什么?”
  南宫平呆--呆,讷讷道:“我方才打开过那具棺木,怎是空的?”
  梅吟雪轻轻一笑,道:“这棺中有个夹层,你难道都看不出来么?”
  南宫平“哦”了一声,方待踱开。
  梅吟雪却又含笑,道:“你方才想问我的,只怕不是这句话吧!”
  南宫平又白一呆,转过身来,两人目光再次相对,南宫平颔首道:“不错!”
  梅吟雪道:“那么你本来想问什么?”
  南宫平道:“此刻我又不想问了!”双手一负,走了开去。
  梅吟雪似乎也怔了一怔,突地幽幽叹道:“若不是我方才借着月光照过流水,我真要以为自己已经老了!”
  南宫平回首道:“你说什么?”
  梅吟雪打散了她满头如云的柔发,披散在两肩,月光下,她苍白而清艳的面容,的确是有着出尘绝俗的美。
  她仰面迎着树隙漏下的星光,半合着眼帘,动人心弦的眼波,从长长的睫毛中望过去,只见南宫平虽然回转了头,但目光却没有望向自己,她不禁又自轻轻叹道:“我十四岁便出道江湖,凡是看见我的人,从来没有一人对我像你这副样子……”
  南宫平冷哼了一声,伸手抚摸那紫檀棺木上雕刻着的细致花纹,他此刻若是将棺盖掀开,那么武林中必定会少了许多故事,但是他只是轻轻地抚摸着它,丝毫没有掀开的意思。
  “我看到过许多自命不凡的少年。”梅吟雪仍在轻抚着她如云的秀发,她纤细的手指停留在那漆黑的头发上时,就正如黑丝绒缎上细致的象牙雕刻:“我也看到过许多自命不凡的成名豪客,直到现在,我还能清楚地记得,他们看着我的那些可怜而又可笑的眼睛……”
  南宫平目光一凛,两道雪亮的眼神,笔直地望着她,冷冷道:“你这些得意的往事,最好还是留在你心里好些。”
  梅吟雪道:“哦--是么?--”她微微一笑:“你若不愿听我说话,大可走得远些!”
  南宫平剑眉微剔,“砰”地在棺盖上拍了一掌,棺木猛烈地震荡了一下,似乎有一声轻微的呻吟自内发出,只是他满腹气恼,竟未听到。
  “我到处听人奉承,到处都看到那些可怜而又可笑的面目……”梅吟雪悠然说到:“这样过了将近十年,十年里,的确有着许多自我陶醉的无聊男子为我流血,为我决斗,只不过是为了我曾经看过他一眼或者对他笑了一笑,于是武林中开始有人骂我,骂我的血是冷的,可是--这是他们自愿如此,又怎能怪得了我呢?喂--你说是不是?”
  南宫平道:“哼--”
  梅吟雪嫣然一笑,南宫平越是气恼,她似乎就越发开心。
  “十年前,我终于遇上了一个很特别的人。”她轻轻叹了口气,道:“别人色迷迷地瞧着我,他没有,别人像苍蝇般钉在我身后,他没有,别人不是骂我,便是无聊地奉承,他却只是适度地对我说话,甚至可以说是有些了解我,而且他风流倜傥,人品不俗,武功颇佳,师承门第也极高,再加上琴棋书画,丝竹弹唱,无一不晓,有时还可以吟上几句绝句,填上两阙小令,也颇清丽可诵,在江湖中的名气,也颇为响亮,常常为人排难解纷,做些侠义的事,于是,渐渐和他交上了朋友!”
  她娓娓说来,尽是称赞此人的言语,直听得南宫平心头跃跃,暗中忖道:“如此人物,若是被我见了,也定要结交于他。”不禁脱口道:“此人是谁,此刻侠踪是否还常见江湖?”
  梅吟雪道:“这个人你是认得他的。”她极其温柔地嫣然一笑:“只可惜他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人世上了……”
  南宫平不胜惋惜地暗叹一声,却听梅吟雪突地笑容一敛,接口冷冷道:“因为这个人已经死在你的剑下!”
  南宫平惊得呆了一呆,有如当胸被人击了一掌,讷讷道:“你……你说什么?”
  梅吟雪直似没有听见他的问话,自管接着道:“此人外表虽然是个好人,其实,哼哼!有一天大雪,我和他在他的一个朋友,也是当时武林中颇有名气的人家里喝酒、赏雪,喝到一半时,我突然发现酒的滋味有些不对,他们的神色也有些不对,我就装作醉了,只听他那个朋友拍掌道:“倒也,倒也。”又说:“你骑上了这匹劣马,可不要忘记我的功劳!”我听得清清楚楚,索性动也不动,看他到底要怎么!”
  这故事此刻显然已吸引了南宫平,他不再插口,只听梅吟雪又道:“这人面兽心的家伙居然一面大笑,一面将我抱到床上,刚要解我的衣服,我忍不住跳了起来,劈面击了他一掌,这厮心术虽坏,武功却不弱,一掌震开窗户,如飞逃走了,那时,其实我已饮下了少许药酒,周身仍然乏力得很,是以那一掌击去,丝毫没有伤得了他,也无法追他了!”
  “片刻之后,”她凝注着自己的手掌,目中满含怨毒之意,接口又道:“以我内功逼出了药力,心里实在忍不住气愤,就跑出去将他那卑鄙的朋友一连刺了七剑,剑剑俱都刺在他的要害上!”
  南宫平心头一寒,道:“好狠!”
  梅吟雪冷笑一声,道:“我若是江湖历练稍差,被他们污了身子,江湖中有谁会相信我的话,只怕还以为是我引诱他的,那时却又是谁‘好狠’呢?”
  南宫平怔了怔,无言地垂下头去,在心中暗自叹息。
  “第二天,我就扬言天下,只要我再见着那人的面,就要先挖出他的眼睛,再割下他的耳朵,将他一刀一刀地慢慢杀死,江湖中人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散发出了各种谣言……”她凄然一笑,道:“当然,这些话都是在尽量伤害我的!”
  南宫平又不禁气愤填膺,皱眉怒道:“此人究竟是谁?”
  梅吟雪冷冷一笑,道:“此人在江湖中自然是大大有名,人人都称他为‘公子剑客’,‘剑客公子’……”她再次哂然冷笑三声。
  南宫平心头一凛,脱口道:“他……他岂不是……”
  梅吟雪冷冷道:“他便是那‘丹凤’叶秋白的嫡亲堂弟!”
  南宫平“噗”地坐在棺盖上!
  梅吟雪道:“我没有去参加叶秋白恬不知耻自己发起的‘百鸟朝凤’之会,已被江湖中人认为是大逆不道,如今我要杀‘丹凤’叶秋白的堂弟,这还了得?别人不说,‘不死神龙’就第一个不会答应,江湖中人趋炎附势的不少,谁分得清黑白是非,当然都相信那位正直侠义的‘公子剑客’,有谁会相信我这位‘女魔头’、‘女淫魔’的话?何况我又将那惟一的证人杀死了,于是‘不死神龙’就向我发出了‘神龙帖’,叫我到九华山头去向他纳命!”
  她语声渐渐激昂,南宫平头却垂得更低,只听她接口又道:“我去了,那时,我才二十多岁,心高气傲,自命武功无敌,就算是江湖中的第一勇士‘不死神龙’,我也没有放在眼里,到九华山,便向龙布诗提出了四样决斗的方法,他想也不想,就一口答应了,你要知道,我那时武功还未遇过敌手,就连‘公子剑客’那样的一流剑手,见了我还要望风而逃,‘不死神龙’如此爽快地答应我选择比武的方法,我心里实在高兴极了。”
  “哪知道,”她轻轻一叹,接道:“第一阵较量轻功,我就输了,而且输得很惨,第二阵我挖空心思,要和他比柔功,我见他高大威猛,心想柔功必非所长,但是--我又输了,比第三阵暗器时,我已急了,乘他不备时,暗算于他,哪知他全身上下像是生满了眼睛,暗算也没有用!”
  出自敌人口中的称赞,当真是世上最贵重的礼物,南宫平暗叹一声,忖道:“师傅他老人家一生,实在没有虚度!”
  “等到第四阵比剑开始时,‘不死神龙’神情间已是大怒,对我说必定不再饶我,因为我暗算了他,他自然就更相信那‘公子剑客’的话,认定了我是个淫荡邪恶的女人!”
  南宫平心中突地一动,想起了那高髻绿袍道人骂她的话,又想起了……
  梅吟雪叹息一声,又道:“纵是如此,他仍然让了我三招,让我占尽先机之后,他方自出手回攻,仅仅七招……”她仰面望天,“仅仅七招,他就震飞了我掌中的长剑,将我逼在一株古杉下,霍地一剑,向我劈面刺来--”
  “我只见一道匹练般的光芒,闪耀在我面前,于是我只得闭上眼睛,瞑目受死!”她缓缓合上眼睛,长长的睫毛,覆荫在眼帘上,轻叹着道:“哪知我等了许久,只觉一阵锐风自耳边擦过,便再无动静,我睁开眼来,‘不死神龙’掌中的剑,已齐根没入我身后的古松,竟宛如切腐肉一般,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睁开眼睛,秋波一转,她接着道:“当时我不禁怔了怔,却听‘不死神龙’沉声道:‘我以剑胜了你,江湖中必说我以大欺小,你输了也未见甘服!’他双掌一拍,后退五尺,又道:‘你若以剑胜得了我这双肉掌半招,我便让你生下此峰!”
  “那时我生死交关,再也顾不得什么,他话未说完,我已和身扑了上去,我情急拼命,用的全是进手招术,因为我深知他的武功,只求能与他两败俱伤,根本没有存胜他的希望,你要知道,这并不是我存心无赖,而是我以弱击强,只有这个办法。”
  南宫平既不能颔首,亦不能摇头,只得默然听她说下去道:“但是二十招一过,我气力便已不继,这时他正以一招仿佛是武林中常见的招式‘云龙探爪’,向我面门拍来,我见到他左胁之下,露出一处绝大的空门,心中不禁一喜,立刻闪身错步,攻出一招‘孔雀剔羽’,一剑刺向他的左胁。”
  她纤手不自觉地微微展动一下,做了个“孔雀剔羽”的招式,南宫平只见她这一招出手灵活,部位神奇,看来虽是平平淡淡,其实却是绝妙高招,心中亦不禁为之暗暗赞叹。
  只听她接着道:“这一招‘孔雀剔羽’,可算是我号称‘一千七百四十二式’孔雀剑中最毒最狠的一招,这一剑不求自保,但求伤敌,留下的几招后招中,还有一招是同归于尽的招式,哪知我剑方刺出,只见眼前一花,他竟以双掌合拍,挟住我刺出的长剑,顺势一个‘肘拳’,击在我胁下腰眼之上,我只觉一阵热力,自腰边升起,刹那间遍布全身,接着便是一阵舒适到了极点的感觉,全身都似乎要腾云飞起,然后--便虚软地倒到地上!”
  南宫平心头一寒,暗暗忖道:“师傅那时必定对她恨之切骨,是以才会用‘七绝神龙功’散去她全身的功力。”
  梅吟雪黯然一叹,道:“他这一招的变化奇特之处,究竟在哪里,我在那木棺中想了十年,还是想不出来,当时我只觉他这一招夺剑、伤人,就仿佛是黑夜代替白昼,后浪推涌前浪那么自然,那么不可抗拒,但却又觉不出什么神奇玄妙之处,就因为我看不出任何特别神奇的地方,我也根本不知从何抗拒……唉!我只能说这一招实在是不可解释,无法形容的。”
  南宫平暗中一笑,忖道:“这一招正是师傅他老人家武功的精华所在,已极尽‘空’、‘灵’两字之妙,你自是看不出来!”
  “黏”、“贴”、“逼”、“切”、“挑”、“戳”、“含”……等,虽然俱是武功诀要,但俱不过是下乘功力而已,“空”、“灵”两字,才是上乘武功的精华,能得“空”“灵”两字之妙,一招使出,教人根本无法着摸,这意境实是令人难以描摹,只有以佛家偈语“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之句来形容武家这“空”、“灵”两字,虽是“异曲”,却有“同工”之妙。
  梅吟雪又自叹道:“我自幼及长,不知费了多少心血、苦功、方自练成的武功,就在这刹那之间,被他轻轻毁去,那时我心里实在大惊,又怒、又骇、又怕,又是悲哀伤心,真比一剑杀了我还要难受十倍,我不禁破大骂‘不死神龙’狠毒,又伤心地说出那一段经过,我大声喝骂:‘这是我的错吗?你凭着什么权利,要如此对待我,你自命公道,为什么不查明事由,为什么要庇护那种卑鄙无耻之徒,来欺负我一个女子’!”
  她神情之意,渐渐又现出愤恨怨毒之色,那些令她伤心,令她愤怒的往事,像是在这一刹那里都回到她心中。
  南宫平听得越多,心里的叹息也就越多,对她的同情,自是越发浓厚。
  梅吟雪接道:“不死神龙听了我的话,面上阵青阵白,须发阵阵翕动,良久,方自缓缓道:‘你为什么不早些说!’他声音颤抖,双拳紧握,心中显然也已愤怒到了极处,后悔到了极处,但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她缓缓顿住了激动颤抖的语声,垂首默然良久,南宫平望着她纤纤的指尖,如云的秀发,暗叹忖道:“武林中人的善、恶,又有谁能分辨得出?”
  “当时,‘不死神龙’立刻取出疗治内伤的圣药,叫我服下。”梅吟雪终于接着道:“但是我拒绝了他,我纵能暂时不死,又有何用?十年中,我在江湖上结下了无数仇家,他们若是知道我功力已散,武功尽失,还不来寻我复仇?”
  “但‘不死神龙’终究是个正直侠义的人物,他竟长叹着来哀求我,我若死了,他必定会终生负疚,他要赎罪,要弥补这件他亲手铸下的大错,要终生保护我,要为我寻得那无耻的‘公子剑客’,为我复仇!”
  她神情间渐渐恢复镇定,接着道:“他竟不由分说,替我灌下了那粒伤药,又以内功,在山上为我疗治伤势,是以他与我比斗只才一日,却在三日后方自下山,武林中人见他神色萎顿,还以为是因为他与我恶斗了三日的缘故,俱都为他欢呼!……唉!又有谁知道此中的内幕?’
  南宫平暗叹忖道:“师傅他老人家当时听到那些欢呼,心里只怕不知要难受到什么程度!”
  “他临下山前,将我点了穴道,安置在一处幽秘的洞窟里。”梅吟雪接道:“第二天晚上,他就赶上山来,却命两个彪形大汉,在他身后抬着一具棺材,他竟将我放进了棺材,这原因当然是为了想避开天下人的耳目,最主要的--”
  她哂然一笑,接道:“也许是为了要避开‘丹凤’叶秋白的耳目!”
  南宫平面色一整,沉声道:“此话怎讲?”
  梅吟雪伸手一掠长发,突地“咯咯”娇笑了起来:“你难道还不知道么!”她娇笑着道:“丹凤叶秋白人既美艳娴静,武功也高到极点,而且她驻颜有术,那时已五十岁的年纪,但看起来却仍如三十许人,所以江湖中人又称她为‘不老丹凤’,与‘不死神龙’刚好配得一对,她什么都好,只是--”
  她笑声中,满含嘲弄讪笑之意,南宫平微微变色道:“只是什么?”
  “只是太喜欢吃醋了些!”她仍然肆无忌惮地娇笑道:“你们身为晚辈,自然不会知道这些!”
  南宫平怫然挺起胸膛,哪知梅吟雪轻狂带笑的面容,在一霎眼之间,突又变得十分庄肃起来。
  她面上神情的变幻,永远是这么倏忽而突然,使人难以捉摸到她的心事。
  “但是--”她庄肃而沉重地接着道:“在那些沉闷的晚上,在那间黑暗的房子里,我却从‘不死神龙’的口中,知道许多有关叶秋白的事……”语声渐缓,她突又长叹一声,道:“你想想看,叶秋白若不是脾气太过古怪,她早就该嫁给‘不死神龙’了,一个是当世武林中的‘第一勇士’,一个是才艺超人的‘无双侠女’,联剑并肩,啸傲江湖……这原该是多么令人羡慕的生活。但是,他们都没有这样做,只是寂寞的度过一生……寂寞……寂寞……”
  她突地垂下头去,如云的秀发,像夜幕一样地垂落丁下来,垂落在她面前,掩住了她的面容,也掩住了她的心事!
  南宫平呆呆地愕了半晌,心里竟也忍不住泛起一阵难言的惆怅。
  “寂寞……寂寞……”在这刹那间,他突然也了解了许多人的寂寞--这在江湖中被人称为“冷血”的女子有着寂寞……那在江湖中人人称誉为“人中凤凰”的叶秋白也有着寂寞,他平生最最敬服的人,武林中的一代剑豪“不死神龙”,又何尝不在忍受着难堪的寂寞?
  人生之路,是崎岖、蜿蜒而漫长的,爬得越高的人,寂寞就越重,直到他爬上了巅峰,也许他才会发现巅峰上所有的,除了黄金色的声名荣誉,银白色的成功滋味外,便只有灰黑色的寂寞。
  南宫平不觉心头一寒,他又突然了解到他师傅仁厚的面容上,为什么总是带着那么严峻的神色,为什么总是缺少了些欢乐的笑容?……这是当代武林剑豪、天下第一勇士心中的秘密,他当然不会在他弟子们面前说出来,但是,在那些凄凉的晚上,面对着无边的黑暗,面对着一个甚至比他还要寂寞,比他还要忍受更多黑暗的女子,他纵然心肠如铁,也难免会将心里的秘密多少泄露出一些……
  他无视成败,蔑视死亡,更看不起世上的虚名与财富,可是,他却无法逃避隐藏在自己心底深处的情感,他也逃不开“丹凤”叶秋白的影子,他有无畏的勇气,面对一切,他有锋利的长剑,纵横天下,可是……他却斩不断心里的情丝。
  这是大仁大勇者心中的秘密,这是大智大慧者心中的弱点,这也是武林中神话般的英雄心中的人性,只是,他那闪亮的地位与声名,已闪花了别人的眼睛,使别人看不到这些。
  世上,永远没有人会同情他生命中的寂寞,会怜悯他爱情上的不幸,因为所有人对他的情感,只有敬仰、羡慕,或者妒忌、怀恨。
  这就是英雄的悲哀,只是古往今来,英雄的悲哀是最少会被别人发现的!
  南宫平终于忍不住长叹一声,他惆怅地环顾四周一眼,心房突又忍不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此时此刻,他竟已置身于一片银海,那种清亮的光辉,使得宇宙大地都变成了一块透明的水晶,而水晶中的梅吟雪,竟已变成了一具女神的塑像。
  也不知过了多久,梅吟雪缓缓抬起头来,开始继续她方才没有说完的话。
  “自从那天以后,我便一直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只可惜那天晚上我不知道与星、月、苍穹将会有那么长久的别离,不然我一定会留恋地对它们多望几眼……”
  她平淡冷漠的语声中,突然间竟泛滥洪水般的情感:“十年……”她接着道:“不死神龙并没有实现他的诺言,他没有澄清我的冤屈,没有为我复仇,当然……我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她异常突然地顿住语声,仰视着林梢浮动着的光影,没有再说出一个字来。
  突宋的沉默,却像是一柄千钧铁锤,在南宫平心上重重击了一锤。因为他深知,就在她这无言的沉默中,包含了多少她的怨恨、失望与痛苦,也包含了多少她的怜悯、同情与宽容了。
  为了叶秋白,为了那“公子剑客”是叶秋白的弟弟,他师傅竟无法将那“公子剑客”擒获,自然也无法洗清梅吟雪的冤屈……而那“冷血”的梅吟雪也没有逼着他师傅做,这自然是她早巳对这老人的情感发生了怜悯与同情……
  他深知,在那黑暗的小屋中,他师傅的心情,定是和她有着同样的痛苦--因为他此刻也在深邃地痛苦着,他讷讷地,既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更说不出一个请求她宽恕的字。
  她出神地凝注着星光,他出神地凝注着地上的柔草,又是一阵难堪的、无言的沉默,然后,梅吟雪明亮的目光,突地转到他面上,他缓缓抬起头,发觉她柔软而玲珑的嘴角,正挂着一种他无法了解的笑容,就像是遥远的星光那么令他难以捉摸:
  她深深地凝注着他,突地带笑说道:“可是你知道么……你知道么?”她重复地说着这四个字。
  南宫平忍不仆问道:“知道什么?”
  梅吟雪仍在深深地凝注着他,缓缓道:“你师傅没有为我做的事,你却已为我做了,我亲耳听见他与你的对话,也亲耳听到他被你伤在剑下时所发出的惨叫!”
  南宫平只觉耳边轰然一响,身躯摇摇欲倒,讷讷道:“那……那道人……便是‘公子剑客’么?”
  “道人……”梅吟雪满怀怨毒地冷笑一声,道:“他已做了道人么,好好!”她语声又变得那么锐利,像鞭子似地划空而过:“我虽然不知道他此刻已变成什么样子,但是他的语声--他的语声,我至死也不会忘记!”
  南宫平面容虽然素来沉静,此刻却也掩不住他心里的吃惊,他不知是该得意抑或是该抱歉--昔日武林中蓍名的剑手,今日竟会死在他的剑下!--但无论如何,他心里对那道人之死原有的愧恨与歉疚,此刻却已大为冲淡。
  只听梅吟雪缓缓又道:“这就是你师傅与我之间的恩怨,也该就是你方才想问我,但又不愿问出来的话,你替我复了仇,我所以要告诉你,告诉你那人死得一点也不冤枉,这些年……我躺在棺材里。心里没有别的愿望,只希望能快些恢复功力,不顾一切地设法恢复功力,寻他复仇,所以我方才听到他那一声惨呼声,虽然高兴,却又不禁有一些失望,又有一些怨恨,我甚至在想一出来后,便先杀死那替我杀死他的人!”
  南宫平心头一凛,只见梅吟雪嘴角又微微泛起一丝笑容。
  “但是,不知怎地……”她平静地微笑着道:“也许是我这些年来心境变了,我非但不再想杀你,反而有些感激你,因为你使得我的手少了一次沾上血腥的机会,而一个人的手能够少染些血腥,无论如何,都是件很好很好的事。”
  这被人称为“冷血”的女子,此刻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南宫平不禁又怔了一怔,他试着想在此时此刻说出一句适当的话,但他沉吟了许久,却只是下意识地说道:“你被师傅散功后,此刻武功又已恢复,这实在是件奇怪的事。”
  梅吟雪神秘地微笑一下,轻轻道:“这是件很奇怪的事么?”她不再接下去,南宫平也猜不出她这句话中的含义。
  他方才问话的时候,本是随口而出,但此刻却真的有些奇怪起来,他忽然想到她的话:“……不顾一切地设法恢复武功……”他心头不禁一动:“莫非她恢复武功时,又用了什么不正当的方法!”方自忍不住想问,却听梅吟雪轻叹又道:“奇怪得很,我此刻武功,虽然恢复,却又觉得没有什么用了,我此刻已无恩无怨,唉!这实在比满心仇恨要好得多。”
  忽而愤激、忽而幽怨、忽而兴奋、忽而怨毒的她,此刻竟平静地微喟了一声,倚在树上,一面轻抚着秀发,一面曼声低唱了起来:“摇呀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小宝宝,要睡觉,妈妈坐在摇篮边。摇呀摇……”
  她声音是那么甜蜜而温柔,面上的神情,也是那么安详而恬静,她似乎已回到一个极为遥远的梦境中,那时她还很小,她必定有一个极为温柔的妈妈,她妈妈也必定会为她唱着这平凡、甜蜜,在每一个人心里都是那么熟悉而亲切的儿谣。
  星光细碎,夜色明媚……夜渐渐要去了,乳白色的晨雾,渐渐在山林间开始弥漫,南宫平听着这温柔的歌声,望着恬静的面容,心里忍不住又是怜悯,又是叹息,她十五岁便开始闯荡江湖,必定有许久没有忆起这歌声了。
  因此,她唱得那么零乱,甚至将两首不同的歌变做一首唱了,但听在南宫平耳中这零乱的歌声,却是分外甜蜜而亲切,他但愿能永远保持着她此刻的心境,也但愿自己能永远保持这份心境,因为他自己此刻也仿佛回到了遥远的梦里--世人若都能保持婴儿般的心境,那么血腥和丑恶的事,就会少多了。
  歌声,随着乳白色的晨雾,悠悠摇曳在乳色透明的山林里。
  大地,像是被水洗过了的少女面靥似的,清新而娇丽。
  南宫平连日疲劳,此刻但觉一阵阵温暖的倦意,随着缥缈的歌声向他袭来,他不自觉地缓缓垂下眼帘……歌声,也像是更遥远了……
  突地,一声冷笑,却自他耳边响起!他霍然张开眼来,迷蒙的晨雾中,山林外突地现出一条人影,梅吟雪戛然顿住歌声,南宫平叱道:“谁?”
  人影一闪,一个灰衣少年,便赫然来到他眼前!
  这一刹那问,两人面面相对,彼此各自打量了几眼,在南宫平眼中,这突来的少年本应是和悦而英俊的,但是他此刻面上却偏偏带着一份倨傲与轻蔑的冷笑,不屑地望着南宫平。
  南宫平剑眉微剔,惊问道:“阁下是谁?来此何为?”
  灰衣少年明锐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上下打量着南宫平。“好极,好极!”他突地冷笑着道:“师傅眼中的得意门人,师兄口中的得意师弟,却原来是个在师傅生死未卜时,还有心情坐在这里听女子来唱儿歌的人物,妙极,妙极!”
  南宫平沉声道:“这似乎与阁下无什么关系!”
  灰衣少年哈哈笑道:“原来你还是这般狂妄,你难道还不认错么?”
  南宫平道:“这要看你究竟是谁?究竟是何来意?”他面容沉静,语声亦沉静,既未示弱,亦未逞强,他只是简单地说出一件事实,他不愿在一个来意不明,敌友未分的人面前解释任何事,就正如他不愿在善意的朋友面前隐藏任何事一样!
  灰衣少年目中光芒一闪,瞧了倚在树上动也未动的梅吟雪一眼,突又仰天大笑起来。“你要知道我究竟是谁?究竟是何来意……”他大笑着道:“先要看你是否认错!”
  南宫平冷“哼”一声,缓缓道:“你若是想来寻衅,只管拔出你腰间所藏的软兵刃来便是,大可不必兜这些圈子。”
  梅吟雪轻轻一笑,显然对他此刻的表现十分赞赏。
  那灰衣少年的笑声,却戛然顿住,他神情呆了一呆,似乎在奇怪这少年怎会在被自己激怒之下,还有这般冷静的神态、冷静的言语,又似乎在奇怪这从来未涉江湖的少年,怎会有如此敏锐的目光,一眼便看出自己是特意寻衅而来,一眼便看出自己腰边的衣服下,藏着一件不轻易动用的软兵器!
  甫一对面,他竞似已落在下风,这使他大出意外,也便有些惶然失措,希望能立刻给对方一个霹雳般的还击!
  他心念数转,冷笑道:“我若不是寻衅而来,你--”话声未了,突地觉得自己这活不啻又给了对方一个讥笑的机会,不禁惶然住口,哪知南宫平只是沉默地望着他,并没有如他想像中的讥笑打击于他,就像是早已猜中了他的心事。
  刹那之间,灰衣少年心中又闪过许多种念头,只听南宫平缓缓道:“阁下若非有意--”话声未了,他突地大喝一声:“就算我是有意寻衅而来好了!”身躯一旋,再次面对南宫平时,他掌中已多了一条光华闪动的软柄银枪!
  南宫平的长剑,便插在他腰边的丝绦上,他心情虽然一直没有平静,但他对这柄长剑却是时时刻刻注意着的,因为他不愿意在失去剑鞘之后,再失去这柄得自他师傅手中的利剑!
  此刻他微微一笑,道:“阁下既是有意寻衅,在下只好奉陪两招!”手腕一反,轻轻抽出了剑,丝毫不带锋芒,更没有像时下一般剑手一样,藉着拔剑的快速来显耀自己剑法的高强!
  他是冷静而坚毅的,没有石沉的偏激与善妒,也没有石沉那么容易被引诱,他是仁慈和豪爽的,但却又比龙飞深藏不露、谨慎睿智些,然而他此刻的对手,却是飞扬而奔放的,这恰巧又形成了-一个并不冲突,但却有趣的对比!
  他缓缓抬高手臂,平剑当胸!
  灰衣少年枪尖一抖,刹那间但见五七朵光芒闪动的枪尖,弥漫空中。
  南宫平缓缓伸出剑尖,沉声道:“请!”剑尖微抬,以剑为礼,他此刻似已看出这少年并非恶意寻仇,只是负气而已,是以言语举动间,便留着三分客气!
  灰衣少年引枪一穿,晨雾间只见一道银光,穿过他自己抖出的枪花,南宫平暗暗喝一声彩,这少年的枪法当真快到不可思议!
  他脚步微动,剑尖跟随着对手的枪尖,一道青光、一道银光,“刷”地各个划了个半圈,灰衣少年突地清啸一声,腾身而起!
  一道银光随之升上,南宫平后退一步,剑尖上挑。
  灰衣少年身形凌空一折,雪亮的银枪,穿破晨雾,闪电般下刺而来,宛如凌空飞舞的灰鹤,以利喙捕捉地上的猎物!
  南宫平心头一动:“天山七禽身法!”脚步一错,斜斜一剑,向上挥去。
  一片青光,封住了银枪的去路,灰衣少年枪尖—抖,竟在剑尖上轻轻一点,只听“呛”地一声,他身形竟又藉势掠起。
  南宫平口中突也清啸一声,脚下疾走七步,此刻朝阳未升,晨雾却已较清,一阵阵清新的冷风扑面而来,他只觉全身上下都充满了新生的活力,这一连七步跨出,已置身那灰身少年的银枪威力之外。
  他目光凝注,并不还击,静等着这灰衣少年身躯落下!
  却见灰衣少年微曲的双腿向后一踢,翼张的双臂当中一穿,宛如翱翔的苍鹰束翼而下,一道匹练般的银光,划空而来,南宫平脚下一动,突又连走七步,他静时如山,动时如电,这七步行来,有如一脚便已跨出,掌中长剑青光的闪动,恰好与那飞腾的银枪一般迅快!
  灰衣少年一击又不中,飞腾的身躯,终于落下地来,此刻南宫平若是运剑而上,虽未必胜,却定然可以抢得先机!但他只是持剑而立,只见灰衣少年飘然落下地来,矫健的身躯,立刻凝然卓立,只有他掌中的银枪,枪尖仍在不住颤动!
  一线阳光,突地自林梢投落,映在这颤动的枪尖上,幻出七色的彩光!
  他目注着枪尖,暗中自语:“狄扬呀狄扬,你可要再试一招?”
  这灰衣少年自然便是狄扬,他埋葬了那具尸身,便飞快地来到山下,一心想看看龙飞口中称赞的“五弟”,究竟是何人物。
  他生性豁达,并没有将别人对他的怀疑放在心上,但是一股少年人定有的傲气,却使得他在见到南宫平时便想斗上一斗,另外,他当然也有些奇怪,这少年在此时此地怎会还有心情来听一个女子的儿歌?
  但此刻他与南宫平面面相对,心中实已生出惺惺相惜之心,他枪尖继续不断地颤动着,实是一着极为犀利的招式之先兆,只是他这已在弦上的一招,却久久未发出来!
  南宫平平剑当胸,卓然而立,目光亦自凝注在这颤抖的枪尖上,哪知梅吟雪突地轻轻一笑,道:“你们不打了么?”
  两个少年的四道目光,一齐转到她身上,梅吟雪缓缓站起身来,她神态间总是那么娇媚,就是这样一个从地上站起来的简单姿势,已令人见了不得不多看两眼。
  她袅娜走到狄扬身前,缓缓道:“你可是昔年天神剑‘九翅飞鹰’狄老前辈的后人么?”
  狄扬一直没有注意看她,此刻便像是久困于黑暗中的人突然看到闪电一般地发现了她的绝艳,这艳绝人寰的姿色自然也就像闪电般眩惑了他。
  他怔了一怔,点了点头,竟没有说出话来。
  梅吟雪轻轻一笑,又道:“你方才可是见着了他的师哥?”
  狄扬又自一怔,又自点了点头,南宫平心中大奇:“她怎地知道?他怎会见着师兄?”忍不住要问这少年是在哪里见着的,但梅吟雪已又含笑道:“他师兄可是在你面前称赞了他,你心中有些不服,是以此刻便想试上一试?”狄扬双目一张,满面俱是惊奇之色,却又不禁点了点头。
  她一连问了三句,句句都问到狄扬心里,使得已被她绝艳震惑的狄扬,不禁又被她这种绝顶的智慧慑服。
  南宫平心中更奇,只见她轻轻一笑,转过身去,道:“这就是了,你们还打什么!”来到树下,缓缓坐了下来,秋波一转,望了望面前的两个少年,突又笑道:“我是从他武功的招式上看出他的来历,从他言语神态上猜知他的来意,这一点也不稀奇,你心里却在奇怪些什么?”
  她语气自若,说来就像这本是人人都可以猜到的事似的。
  狄扬心中暗叹一声,忖道:“好一个聪慧的女子!”口中突地哈哈道:“好一个聪慧的女子!”他心中听思,与口中所言虽是一样,但说出来的语气却和心中思忖时的意念不大相同。
  南宫平目光一转,道:“阁下不知--”
  狄扬道:“不错,正如这位姑娘所说,我方才的确见着了令师兄,此刻他犹在山巅,此刻天已大亮,你不妨上去一寻。”他语声微顿,不等别人开口,便又大笑着道:“在下狄扬,今日见着兄台,实在高兴得很,日后但愿能再相见--”
  南宫平道:“阁下何不留下暂作清谈……”
  狄扬笑道:“方才无端冒犯,此刻我实在还有些不好意思,好在来日方长,今日就此别过!”
  说到“意思”两字,他身形已动,最后一句说话,已从林外传来,南宫平出神地望着他掠去的方向,暗叹道:“好快的身法。”突听梅吟雪娇笑着道:“你可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匆遽地走了么?”
  南宫平微一沉吟,还未答话,梅吟雪已又笑道:“这因为他实在不敢再看我了!”
  南宫平呆了半晌,头也不回,冷冷道:“只怕未必吧!”心中却不禁为之暗暗叹息一声。
  突觉一阵幽香飘入鼻端,梅吟雪已盈盈走到他身边,轻轻笑道:“你心里常常认为我说的话是对的,但嘴里却总是不肯承认,这是为了什么?”她面带娇笑,得意地望着南宫平的面靥,心中暗忖:“你否认也不好,承认也不好,这次我倒要看看你该如何来回答我?”
  哪知她话声方了,心念还未转完,南宫平已沉声道:“你永远将人性看得太过恶劣,是以我不愿也不忍赞同你的话,但我口中却也从未否定你说话的价值,你且仔细想想,是么?”
  真实的事实,永远胜过花巧的雄辩,梅吟雪笑容渐敛,手托香腮,发起怔来,只见南宫平深深凝注她两眼,转身托起棺木,沉声又道:“你最好随我去见见我的大师兄,那么你就会知道,这世上还有几个真正的男子汉!”
  梅吟雪呆呆地怔了半晌,南宫平手托棺木,已自去远,她竞也身不由主地跟了过去,走了许久,突又顿住脚步,这时南宫平已将又复跃到那一线插天的苍龙岭上,梅吟雪望着他的背影,冷冷笑了两声,道:“好个尊师重道的徒弟,原来竟是这等人物!”
  南宫平怔了一怔,回肖·问道:“你说什么?”
  梅吟雪冷笑道:“我说的是中国话,你难道听不懂么?”
  南宫平皱眉道:“你若是不愿解释,我不听也无所谓!”回转头去,又复前行。
  梅吟雪恨恨地望着他,她自出道江湖以来,一颦一笑,便已不知倾倒过多少男子,那曾见到这样的少年,等到南宫平一个纵身之后,还未回过头来,她便忍不住跟了过去,道:“喂--”
  南宫平脚下不停,头也不回,问道:“什么事?”
  梅吟雪道:“你师傅命你跟随我,保护我,你此刻为何独自跑上山去?”
  她口中说话虽是如此气恼,但脚下也没有停住脚步。
  南宫平却是顿住身形,回首看了她一眼,道:“你不是也跟来了么,怎地说我独自上山?”
  梅吟雪道:“我……我……”突地一跺脚,道:“我才不跟你上山去哩!”
  南宫平道:“好极,好极……”
  梅吟雪秀目一张,嗔道:“你说什么?”
  南宫平微笑道:“你若是不愿跟我上山,便请在此间等我一等,我也好将这具棺木放在这里。”
  梅吟雪银牙一咬,道:“谁说我要在这里等你?”
  南宫平道:“那么……”他不知是真的不懂,还是故作不懂女子的心意,随便怎样,他竞都没有说出一句恳求的话,“那么……”他故意讷讷道:“该怎么样办呢?”
  梅吟雪道:“你随我下山去……”
  南宫平道:“这个自然,我自然要随你下山去的……”
  梅吟雪微微一笑,道:“那么……走!”
  南宫平亦白微微一笑,道:“但你也该随我上山去走一趟。”
  梅吟雪方自泛起的笑容,立刻消失,大怒道:“你到底……”
  南宫平微笑接口道:“你在这小小一具棺木中,躺了数千日,也该散散心了,你看,今日风和日丽,草木繁荣,是何等好的天气,在这景物幽奇、冠绝天下的华山上游玩游玩,岂非也是一件乐事?”
  梅吟雪独自气恼了半晌,突地银牙一咬,霍地从南宫平头顶上掠了过去,掠到南宫平前面,道:“跟我来!”终于还是上了山。
  南宫平望着她飘散的头发,心中暗笑:“江湖中人,俱道她如何冷酷,如何毒辣,但我看她却也不过是个天真末泯的女孩子。”他极力忍住不笑出来。
  哪知梅吟雪却在前面“噗哧”一笑,道:“听一次别人的话,倒也是蛮有趣的,但是--”她突又顿住笑声,凹过头来,道:“只此一次。”
  南宫平道:“极是极是,只此一次。”忍不住也转过了头,不愿自己面上的笑容被梅吟雪看见。
  朝阳初升,华山山巅,一片光辉灿烂,甚至连那简陋破旧的竹屋,都被这灿烂的阳光映得发出辉煌的光彩。
  南宫平心中焦急,仅仅在那歧路脚印边,石壁字迹下,以及那几方巨石的刻像前停顿了一下,便笔直来到这间简陋的竹屋,但竹屋中却已空无人踪,他失望地叹息了一声,道:“他们都已走了……”
  梅吟雪悠然道:“你却空跑了一趟!”
  南宫平目光一转,突地大声道:“只怕未必吧!”
  他突地一拧身躯,将掌中木棺,交到梅吟雪手里,梅吟雪竞来不及考虑,便接了过来,只见他—步掠上前去,掀开那陈旧的蒲团,梅吟雪没有看到蒲团外露出的一角黄笺,此刻双手托着棺木,冷笑道:“那下面难道还会有什么宝贝?”
  南宫平道:“正是!”缓缓转过身来。手中已多了一方淡黄色的纸笺,他凝神看了两遍,面上渐渐露出宽慰的笑容,但笑容中又有些诧异的神色,然后,他缓缓将它放人怀中。
  梅吟雪手里托着棺木,看义无法看到,忍不住道:“喂!”
  南宫平故作愕然之状,道:“什么事?”
  梅吟雪“哼”一声,双手举起棺木,向南宫平推了过去,等到南宫平接过时,她已掠出门外。
  她心中气恼,实在不愿再看南宫平一眼,但走了许久,却又忍不住回头去望,这时南宫平却正仔细看过了那两方山石上所刻的画像,悠然走了过来,他此刻竟像十分平静,方才的心事,此刻都好像是已经没有了大半。
  但梅吟雪却越发气恼,又走了两步,却忍不住又回首道:“你到底说不说?”
  南宫平道:“说什么?”
  梅吟雪“哼”一声,纤腰微拧,“刷”地掠开数丈,南宫平方自微微好笑,哪知她却又“刷”地掠了回来,大声道:“那张黄纸上究竟写的是什么?”
  南宫平微笑道:“你要看看这张字柬,怎地不早些说呢?不说我怎会知道!”
  他右手托棺,伸出左手,手掌一摊,原来他竟早巳又将那张字柬放在掌心里,梅吟雪凝注着他掌心里的纸笺,呆了半晌,心里忍不住幽幽叹息一声,忖道:“我虽然美貌,但世上的男子却未必人人都会对我着迷,我虽然聪明,但人家也未必都比我笨……”望了南宫平两眼,心里不知是愁?是怒?是喜?伸手取过纸笺,展开一看,只见上面赫然写着八个银钩铁划、古趣盎然的朱砂篆字:
  “天帝留宾,神龙无恙!”
  “神龙无恙……”她轻唤一声,诧声道:“不死神龙,竟然还没有死么?”
  南宫平微微含笑道:“不会死的!”
  梅吟雪抬头望他一眼,沉吟道:“这‘天帝’两字,却又是什么意思呢?”
  南宫平道:“自然是一位武林前辈的名字了,除此之外,难道……”
  梅吟雪冷冷截口道:“是谁?你可曾听过武林中有人唤做‘天帝’的?”南宫平微微一怔,梅吟雪道:“也许……”她本想说“天帝”这两字,也许是“极乐世界”的代名词,也许是仇家故意用来取笑、欺骗他们,或是友人用来安安他们的心。
  但她见了南宫平的神色,突地又觉不忍说出口来,“天帝!天帝,”她只是淡淡说道:“只是这名字我未听人说过而已。”
  将要下山的时候,她又忽然一笑,道:“我们还是走小路下山的好!”
  南宫平道:“为什么?”
  梅吟雪一掠鬓发,轻笑道:“我这样的打扮,见得了人么?”
  南宫平侧目瞧了她几眼,只见她秀发如云,秋波如月,苍白的面靥被阳光一映,也有了几分粉红的颜色,衬着她一身雪般洁白的衣衫,当真是美的超尘绝俗,哪里有半分见不得人的样子?不禁失笑忖道:“你这副样子若是再见不得人,那么还有些别的女孩子真该找个地缝钻下去才是!”
  他乍闻神龙平安之讯,师兄们的行踪至今虽仍未见,但毕竟不久便可相遇,是以此刻但觉心怀甚畅,是以没有说话,随着她自小路下山,在漫天夕阳,嫣红如紫,以及西北著名的风沙中,到了临潼。
  将近黄昏,未到黄昏,风沙中的临潼城,在日色蒙胧、烟雾迷蒙中越发显得美了。
  青石板铺成的正街是笔直的,经过一天疲劳的工作后冀求获得松懈或刺激的人们,拥塞在这条笔直的街道上,给这朴实的西北名城,平添了许多繁荣与热闹。
  诱人的香气,眩目的灯光,以及令人闻之心动的刀勺声,自沿街的青帘中、高楼上传来,南宫平手托棺木,喃喃叹道:“这棺木真的重得很,难怪师傅费了许多心力才能找到抬棺人,但他们还是做不了多久便要走了!”
  梅吟雪依依跟在他身边,闻言秋波闪动,微微一笑。
  她这一笑中竟似又含蕴着一些秘密,但南宫平却未看出,他只是接口道:“你可知道那些抬棺人之中,有的还是些洗心革面的绿林人物--”话声未了,目光动处,突地瞥见街上每一双眼睛,都在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
  一个英俊轩昂,但却托着一具棺木的少年,一个美绝天人,但装束却极为奇特的女子,并肩走在这繁荣的街道,若不引人注意,除非这满街的人都是瞎子,南宫平面颊一红,垂下头去,轻轻道:“若是从大路下山,便可叫得到车了。”
  梅吟雪却仍然神色自若,微微笑道:“你若是怕人看,这两旁的店家多得很……”言下之意,却是我已被人看惯了。
  南宫平道:“极是极是……”埋首往路边走去。
  他目光一瞟,只见路边一家最大的酒楼门楣上,那写着“平记快聚楼”五个黑漆大字的招牌,竟是鲜红的颜色,甚至连门帘都是红黑二色,与别的店家酒楼俱都不大相同,他神色似乎微微一变,但仍然笔直地走了进去。
  但是他还未走到门口,店里一个瘦长的伙计却已迎了出来,但却绝非欢迎,而是双手将他拦在门外,南宫平怔了一怔,道:“做什么?”店伙面上的神色,混合首倨傲与虚伪,冷冷道:“你做什么?”
  南宫平道:“自然是来吃饭打尖的:”心中却大为奇怪道:“怎地这家店对待客人如此怠慢。”不禁接口道:“难道你们这家店铺,不是做生意的么?”
  瘦长的庙伙冷冷一笑,道:“生意是做的,可是带着棺材的客人,我们却绝不欢迎。”
  南宫平恍然一笑,道:“可是……我这口棺材是空的,你不相信我可开开给你看!”他正待放下棺材,哪知道店伙却举手向他一推,厉叱道:“空的也不欢迎、”他身材虽瘦,但手底却有些力气,显见也是练过几天的把式。
  此刻四周也围拢来一些看热闹的人,南宫平剑眉微轩,怒火渐升,但看了四周的人群一眼,却终于压下了怒火,和声道:“我和你们掌柜的认得,可不可以方便方便,我将棺材放在--”
  他活犹未了,那店伙已大怒道:“跟掌柜的认得也不行,快走快走……”
  梅吟雪似乎也看出了南宫平不愿惹事,此刻轻轻一拉他衣袖,道:“这家不行,我们就换一家!”
  南宫平和悦颜色地看了这店伙几眼,终于分开人群走出,只听这店伙却仍在后面大骂:“也不打听打听这是什么地方!是谁开的?咱们的公子爷是淮?再来胡闹,不打断你的腿……”
  梅吟雪偷偷瞧了瞧南宫平,只见他脸色平和,竟然丝毫没有动怒之态,心中不觉甚是奇怪,哪知换了一家酒铺,店伙竟道:“快聚楼没有留下的客人,小店也不敢留……”换了三家,竟然都是如此,南宫平剑眉渐渐扬起,跟在他们后面低声讥笑的闲汉,尤其令他不耐。
  但是他仍然没有发作,直到转过这条大街,他们才在一条陋巷中找到一家小店肯接待他们,那年迈苍苍的店主人为他们摆上杯筷,口中却也在低声道:“本来快聚楼不收的客人,我们也不愿留下,可是……唉!客人你年纪轻轻,又带着家眷……唉!听说他们家还有一位公子爷,仗义疏财,声名赫赫,五湖四海,都有朋友,方才你老遇到的,大概就是尤二爷,这位尤二爷就是从那位公子爷办的招聚英雄馆出来的,据说还跟那位公子爷练过几天武,虽说是个伙计,可是就连他们掌柜的都惹不起……唉!这就叫做宰相家奴七品官呀。”
  他唠叨而轻声地说完了这么长一篇话,便已将杯筷以及三两盘花生鸡子之类的小菜都摆好了,南宫平仍是神色安洋,毫无表情。
  梅吟雪听了这老人的活,本来还似有些奇怪、诧异,但后来却忍不住有些奸笑了。
  吃了两口菜,南宫平突地要过纸笔,写了几行字,仔细地折了起来,走到门门,交给一个街边的闲汉,低低说了两句话,又缓步走回。
  梅吟雪望着他嫣然一笑,也不问他是在干什么,竟也是胸有成竹的样子。
  他俩人安详地吃着东西,过了半晌,门外突地跌跌撞撞地奔进来一个锦衣华服、面容白净的中年汉子,奔进来便向南宫平当头一揖,还未说话,门外又一阵风似的奔进一个人来,“噗”地向南宫平拜倒在地,竟然就是那瘦高的店伙“尤二爷”。
  南宫平目光一转,缓缓长身而起,道:“小二爷,你这是做什么?”
  倨傲而虚伪的“尤二爷”,此刻已是可怜而可笑地说不出话来,那锦衣汉子亦是满面惶恐之色,赔着笑道:“想不到……想不到……公子爷大驾,竟到了西北来。”
  小店中的老人此刻也惊得呆了,望望南宫平,又望望店外的人群,摸了摸自己苍白的头发,实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要知“南宫世家”,有敌国之富,普天之下,几乎都有着他们的生意,在“南宫世家”闻名的红黑两色标志下讨生活的人,不知有几千几万,但却无几人认得他们的少主人南宫平!
  但此刻南宫平所写的窄窄一张纸柬,小小一个花押,却使得这位“尤二爷”及那掌柜的华服汉子充满了惊惧惶恐之情,面对着他们的少主人,这两人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奉承、求恕的话才好。
  梅吟雪轻轻一笑,道:“我们大约可以换个地方吃饭了吧!”
  南宫平垂首笑问:“尤二爷,我们抬着棺材可以进去么?”
  但是,他的属下自然不会再让他们的少主人,来抬棺材的,那华服汉子连连道:“请公子先移驾到店中,等会小的再命人来抬这口棺材。”他心里也不禁奇怪,我们的公子为什么要抬着一口棺材在身边?但这些话他自然不敢问出来。
  南宫平微微一笑,自怀中取出一个柔丝的香囊,随手抛在桌上,向那惶恐的老人笑道:“这是你的酒菜钱--”又道:“再等两天,我会安排你去做快聚楼的总管,我相信你会使那里的店伙们对客人仁慈客气些。”
  他根本不容那老人致谢,便与梅吟雪飘然出了这小店。
  直到他们的身形转出陋巷,看热闹的人也俱都跟去,这满心欢喜的老人还愣愣地站在门外,几乎还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春梦。
  他坐在桌边,打开那丝囊,一阵珠光,立刻腾耀而出,像是初升的阳光,闪耀着他的眼睛,也闪耀了他的心。
  这幸福来得太过突然,又像是来得太迟了些,他摸摸自己面上的皱纹,想到自己死去的妻子,心里不知是该高兴抑或是该叹息。
  突地--他似乎听到“喀喇”一声轻响,于是他转过头--
  但是他目光方动,体内的血液,却已都被一阵突来的寒气给凝结住了。
  一声轻响,丝囊也落到地上,四粒明珠,滚了出来,滚到那口停放在墙角的棺木边……
  棺盖已掀开来了,一个身穿碧绿道袍,满身俱是鲜血的高髻道人,缓缓自棺中爬了出来,黄昏已至,灯光昏黄,黯淡的光线,照在他狰狞的面上,老人身躯摇了两摇,才记起自己还有声音--他已全然被这太大的惊恐骇呆了,就正如他方才被那太大的幸福骇呆了一样。只是他一声惊呼,还未出口,那浴血的高髻道人,已和身扑了过来,十指如钩,一齐扼住了老人的脖子。
  一阵轻微的挣扎与呻吟,一切终归寂然,高髻道人惶恐地四顾一眼--陋巷中没有人,因为人们都去瞻仰南宫公子的风采去了。
  他庆幸地叹息一声,匆匆下了楼,换了一套这老人的衣裳,然后挣扎着,闪烁着,蹒跚地从小店的后门溜了出去,只留下那辛苦一生的老人,无助地倒卧在四粒明亮的珍珠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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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宫世家”的公子到了临潼!
  这消息像旋风似地震惊了临潼--临潼的深户大院、临潼的小户人家、临潼的正经店家,甚至临潼的花街柳巷。
  有的人羡慕他的身世,有的人嫉妒,有的人仰慕他的声名,也有的妒忌,爱俏的姐儿想看一看他的风采,爱钞的姐儿却在贪婪地思念着他囊中的财富。
  快聚楼中,满是等候谒见南宫公子的人,各式各样的名帖,堆满了他面前的桌子,他开始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如此张扬。
  到了临潼城的人,谁都会立刻想到“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这两句有名的诗句,因为那有名的华清池,便在临潼县里。
  浴罢温泉,小作梳妆的梅吟雪,也像旋风似地震惊了临潼。
  人们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今生会见着这天仙般的美人。
  接风筵盛开,五音弦齐拨,临漳县,竟起了一道七色的彩光,没有荣幸参与接风筵的人们,惆怅地拥在快聚楼外,他们只能偶然在窗口见到南宫平那俊朗的人影,但这却已足够使他们回家炫耀妻女了。
  瑟歌喧笑中,快聚楼上,突地悄悄走下一个英俊的少年,他衣衫整洁而不华丽,只是合身得很,他神态轩昂而不倨傲,只是大方得很。
  他悄悄下了楼,悄悄拉了个店伙,轻轻道:“今夜有没有一个虬须满面的威猛大汉,和另外三个少年男女到临潼来?”伙计恭敬地摇头,他沉声道:“去打听。”伙计恭敬地点头,他又问道:“那口棺材可曾安排好了,那小店中的老人可曾请到店里来?”
  伙汁面色变了,此时此刻,又有谁会想到那陋巷中小店里的老人?
  少年的面色亦不禁微微一变,人丛中突地发一阵欢呼:“看--那就是南宫公子!”一连串惊讶赞叹声立刻随之响起,但南宫平却已悄悄自店后闪了出去!
  乘着夜色,他闪避着人群,来到那条陋巷,奇怪,这陋巷的小店门外,怎会也拥挤着这么多人,难道这临潼城中,除了一些锦上添花的人外,还有一些雪中送炭的人么?
  他心中奇怪,微一迟疑,终于忍不住大步走了过去,轻轻分开那一堆拥挤着的人群,向里一看--于是他赫然看到了那骇人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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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蒙的雨丝,洒遍了西北苍凉的古道,湿润了道上褐黄的风砂,雨丝中,突地有一行出殡的行列,自临潼城走向西安古城外的大墓。
  漫长的队伍,庄严华丽的枢车,素白的花朵,将它前后左右都点缀成一座花山,无数挽联跟在那七队奏着哀乐的队伍后,甚至连拖车的骡马踏着的都是沉重的步子。
  是谁死了?为谁出殡?
  有的人奇怪。他们便去寻找挽联上的名字:“屠公仁道千古!”这是个生疏的名字,人们心里更奇怪了。
  一个遍体黑衫的少年,潇洒但却庄肃地走在行列的前端,有的人知道,他便是“南宫世家”的南宫公子南宫平!
  但奇怪的是,他在为谁出殡?
  连死鸟都要好生埋葬的南宫平,见到那老人尸身时,心情的沉重与哀痛,是可想而知的,他猜不出这老人的死因。
  但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这老人是为了自己而死。
  他知道在这老人一生平凡、穷苦,但却安静的生活中,极少有波动,有的仅是轻微的涟漪,然而,他却想不到,仅仅一个波动,便使这老人无辜地丧失了性命,这份歉疚,使得仁厚的南宫平中宵反侧,难以成眠。
  他只有以死的哀荣,来补偿这老人生前的苦痛。
  行列蜿蜒地伸展着,终于望见西安古城那雄伟的城郭,但前面的道路上,却突地起了一阵动乱,南宫平垂首而行,剑眉不禁微微一皱,目光抬处,只见一个白衫白履,亦似为人带着重孝的汉子,大步奔了过来,仅仅望了南宫平一眼,立刻翻身跪倒在地上,南宫平方自一愕,这白衣汉子已恭声道:“小的魏承恩,蒙公子庇荫,现在西安城为公子照料着生意……”
  南宫平恍然“哦”!”一声,沉声道:“此刻不是叙话之时……”
  魏承恩惶声又道:“小的们昨日知道消息,是以特地到城外来接屠老爷子的灵车,并作路祭,哪知……”
  南宫平回首望了望后面的队伍,和声道:“辛苦了你,且站起来说话。”脚下不停向前走去,走了几步,突地瞥见前面的道路边,一排放着十余张大桌,桌上自然是香烛祭品,但此刻却已变得一片零乱,甚至连桌子都似被人击毁了几张。
  他双眉又自微微一皱,只见那白衣汉子魏承恩仍然苦着脸跟在身边,便沉声问道:“这里莫非发生了什么事?”
  魏承恩干咳两声,垂首道:“小的们昨日得知公子的这件善举,便星夜赶着来办迎义路祭的事,哪知不巧得很,西安城竟另外也有人在赶着宋办一件丧事,而且办得十分隆重,竟将西安城里香烛礼店的存货,都几乎买光了,小的们出了重价,才搜集了一点,但已经是办得草率的很。”
  南宫平道:“多辛苦了你们,有这番心意,已经够了。”
  他神态平和,言语更是和悦,魏承恩似手想不到这名满天下,家资亿厅,几乎行敌国之富的南宫公子,竟会如此客气,不禁呆了一呆,方自接口道:“公子爷虽然大量,不怪罪小的,但小的们却是惶恐得很,惟恐灵车早到,是以昨夜便守候在这里,一直到前一、两个时辰,道路上突地尘头大起,小的们以为是灵车到了,哪知……”
  南宫平目光一凛,沉声道:“这等祭灵之事,难道也有人来捣乱吗?”
  魏承恩长叹一声,道:“风沙之中疾驰而至的,却是七八匹长程健马,马上人一律是黑衫黑履、黑巾包头,马鞍边斜挂着--件长长的黑布包袱,却在辔头上插着一面小小的红旗,一个个粗眉大眼,风尘满面,神色间却又显得十分焦急。”
  他口齿灵便,一口气便将这些骑土的装束神态,全都形容得活灵活现。南宫平微微一愣,忖道:“这些骑客,难道是‘红旗镖局’司马中天门下的镖头么?”
  只听魏承思义道:“小的一看这些人的行色,就知道他们来路不正,便远远避了开去。”
  南宫平“哼”了—声,口中虽未说,心中却大为不悦,暗暗忖道:“这些人奔波风尘,保护行旅,正正当当地赚钱,来路有何不正!”
  “哪知--”魏承恩接着道:“这般人远远看到我们,便齐地滚鞍下马,三脚两步地奔到这里,推金山倒玉朴般一齐都跪了下来,门中还大喊着:‘老爷子,晚辈们迟了!’有的竟伏在地上,大声痛哭起来。”
  南宫平为之一愕,魏承恩又道:“小的们心里都很奇怪,就去问他,是来奔谁的丧?哪知这般汉子抬头看了看灵位上的字,就俱都大怒着站了起来,口里也不干不净地骂着人,那时小的们就说,看错了灵是你们的事,何苦骂人?这些汉子听了这话,竟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了起来,小的们不是对手,有的被打得遍体是伤,已抬回去疗伤去了。只看到这般汉子又坐上了马呼啸而去,没有受伤的人,才重新收拾桌子,在这里等候公子……所以……所以这里就变成这种样子,还望公子恕罪。”
  他说话声中,立在祭台四侧的白衣汉子,已一起跪到地下。
  南宫平目光一扫,只见这些人虽未受伤,但神情却已极是狼狈,面上不动神色,和声道:“各位请起。”心中暗怒忖道:“这般‘红旗骑士’,怎地如此蛮横,自己大意看错了灵,怎地迁怒到别人头上,这倒要去问问司马老镖头了。”
  草草行过路祭,队伍又复前行,南宫平心念一转,突地想到:“那‘红旗镖局’创业已久,在武林中颇有善名,‘铁戟红旗’司马中天,更是久著侠声,他手下的镖头门人,必定不会如此无礼,想必是那些伙计们骄狂已惯,先在言语上得罪了别人,我先前心里怎地如此莽撞,未曾将事情查问洋细,便想责人,以后怎能在江湖中交友,怎能在武林中立足?”
  一念至此,他身上竟似出了一身冷汗。
  他生性公正,遇事持平,未曾责人之前,先求责己,待人处世,既未以自己鼎盛的家世为荣,更未以自己显赫的师门为傲,若是自己理屈,他甚至不惜同贩天走卒屈膝求恕,此刻一想到自己险些要变成个仗势凌人之徒,心中更是惶恐。
  西安城更近,他心中不禁又转念忖道:“红旗骑士,匆匆赶来奔丧,却不知西北道上又有哪一位武林前辈仙去……唉!近年来武林中老成凋零,江湖中难免又要生出变乱……”
  于是他心头又变得十分沉重,感慨丛生,唏嘘不已!
  突地又听得一声呼喝,接着,无数声呼喝一齐响起,汇集成一道比霹雳还要震耳的声音,震撼着人心!
  惊疑交集中,南宫平不觉加快了脚步,只见前面的道路上,迷蒙的风沙中,依稀现出了几条人影,霎眼之间,便变得十分清晰,显见是双方脚程都快,南宫平身形微微一顿,对面的人影已一排散开,并肩挡住了他的去路。
  当头一人,玄衫乌履,面容却苍白得出奇,一双眼睛,炯炯生光,笔直地望着南宫平,冷冷道:“兄台暂请止步!”
  漫长的行列,一齐停顿了下来,只有那凄凉的乐声,仍未停止吹奏。
  南宫平目光一扫,抱拳道:“有何见教?”
  玄衫人锐利的眼神,掠过南宫平的肩头,望了望他身后一副挽联上的字迹,面上笑容突敛,沉声道:“兄台想必就是这里的主事之人了?”
  南宫平道:“不敢!”
  玄衫人道:“在下但有一事相求……”
  南宫平道:“请教!”
  玄衫人道:“兄台所领的灵车,不知可否绕道西城行走?”
  南宫平微一沉吟,道:“东门不是就在前面么?”
  玄衫人道:“不错,东门就在前面。”他嘴角又掠过一丝微带倨傲与轻蔑的笑容,接口道:“但东门此刻正有许多江湖朋友,在为一位武林前辈行大祭之礼,兄台若不改道,恐有不便。”
  “不便--?”南宫平剑眉微剔,道:“在下等若是改道,亦有不便之处,阳关大道人人可走,兄台请恕在下不能从命。”
  玄衫人目光一转,上下看了南宫平一眼,面色微微一沉,道:“兄台不改道,在下虽然无妨,但那些江湖朋友,性情却鲁莽得很……”
  他语声微微一顿,不等南宫平开口,两眼望天,悠悠说道:“兄台但清一想,若不是惊天动地的人物死了,那般江湖朋友怎肯在此大祭?既是在为一位惊天动地的英雄人物大祭,那般江湖朋友,又怎肯让别人灵车撞散他们的祭礼?兄台若是普通行旅,还倒无妨,只是这灵车么……嗯嗯,还是改道的好。”
  南宫平凝目望去,只见此人面容苍白,神态沉稳,年纪虽不大,气度间却另有一种慑人的威严,一眼之下,便知不是平凡人物,方待善言相询,前面若真是个英雄人物的祭礼,自己便是绕路避过,亦是尊敬武林前辈之礼。
  哪知他话未出口,玄衫人又已冷冷说道:“兄弟惟恐朋友们得罪了兄台,是以亲自赶来相劝……”他似乎是矜持着微顿话声,他身侧抱臂而立的一个遍体黑色劲装的彪形大汉,立刻接口道:“任大哥这般好意,朋友你休要不识抬举!”
  南宫平眉梢微剔,望也不望这汉子一眼,沉声道:“武林之中,仁义为先,堂堂的侠义道,难免也要做出恃强凌弱的事么?兄台所祭的,若真是惊天动地的英雄豪杰,身在九泉之下,只怕也不愿意兄台们做出此等事吧。”
  玄衫人神色微微一变,又仔细端详了南宫平两眼,突又微微含笑道:“不错,兄台年少英俊,言语中肯得很。”
  南宫平道:“那么便请兄台让开道路……”
  玄衫人微一摆手,道:“兄台言语虽中肯,但灵车还是要改道的--”他微微一笑,道:“两人遇于独木之桥,年幼者该让长者先走,两人同过一尺之门,晚辈也该礼让前辈,兄弟们的所祭之人,无论声名地位,只怕都要比灵车中的死者高上一筹,那么兄台改道,又有何妨?”
  直到此刻,他神态冷漠倨傲,但语气仍是平声静气!
  南宫平一挺胸膛,沉声道:“不错,兄台言语中肯已极!”
  玄衫人方自一笑,但忽然想起对方可能是要用同样的言语回自己的话,面上不禁又变了颜色!
  南宫平只作未见,沉声又道:“这辆灵车上的死者,名声地位,或者不如别人,但仁义道德,却直可惊天地而泣鬼神,只怕也不弱于兄台们所祭之人……”
  玄衫人冷冷道:“真的么?”
  南宫平自管接道:“何况,若然论起武林中的声名地位,就凭这辆灵车上的棺木,也毋庸在任何人面前绕道而行。”
  玄衫人面色冰冷,凝注着南宫平半晌,突又微微一笑,缓缓道:“兄台不听在下良言相劝,在下只得不管此事了!”袍袖一拂,转身而行。
  南宫平却也想不到他说走就走,走得如此突然,不觉呆了一呆,哪知那彪形大汉突地暴喝一声:“任大哥不屑来管,我‘撑着天’薛保义却要管上一管,朋友,你还是改道吧!”
  话声未了,突地伸手一掌,推向南宫平肩头,南宫平面色一变,轻轻闪过了这一掌,沉声喝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也不想伤你害你,还是让开的好。”他实在不愿伤人,说的实在是自己心里发出的话。
  哪知彪形大汉“撑着天”却哈哈一声狂笑,喝道:“小朋友,你若是乖乖地改道而走,你薛叔叔可也不愿伤你呢!”
  南宫平变色道:“你说的什么?”
  薛保义怪笑着道:“这个!”呼地又是一掌,劈向南宫平肩头,一面又喝道:“看你也是个会家子,你薛叔叔才肯陪你过过手。”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突的语声平和,气焰却已弱了下去,因为南宫平避开他这一掌时的身法,几乎是灵巧得不可思议。
  薛保义掌势微微一顿,大喝一声:“居然是个好家伙!”突又拍出两掌,他看来虽然呆笨,但掌势竟也十分灵巧,左掌横切,右掌直劈,一招两式,竟同时发出。
  南宫平身后的行列,已起了骚动,不断的乐声,也变得若断若续起来。
  但南宫平神情却稳如山岳,身躯微微一偏,左掌突地闪电般穿出,叼住了这大汉的右腕,本自并排挡在路上的汉子见到这种身手,惊怒之下,竟一齐展动身形,扑了过来。
  南宫平左手轻轻一带,薛保义便大喊着扑到地上,但在这刹那间,一阵连续的叱咤声中,已有十数道拳风,向南宫平击来。
  薛保义左肘一撑,接连两个翻身,腰身一挺,自地上跃起,呆了半晌,似乎还在奇怪自己是如何跌倒的,只见人影闪动,却又有两人倒在地上,他虽然久走江湖,见识颇广,却再也不敢相信,如此一个少年,竟有这般惊人的身手。
  南宫平身形闪动,守而不攻,即攻出手,也不愿伤及这些汉子,他此刻才知道那玄衫人“任大哥”口中所说的“不管,”其实无非是在叫这些汉子出手,不禁对这“任大哥”的来历身份,大感惊奇。
  突听薛保义欢呼一声:“好了好了--”
  南宫平目光一扫,只见那“任大哥”又与两个黑衫老者漫步走回,步履虽仍十分安详,但目光中却有了惊诧之色,南宫平心念一动,突地轻轻一跃,横飞而起,飘然落到这玄衫人面前,低声叱道:“以强凌弱,以众凌寡,难道武林中就没有公道了么?”
  玄衫人神情凝然,不言不语,他年纪虽然较他身旁的两个黑衫老者小些,但气度却似居长,他不说话,这两个黑衫老者便也不声不响,南宫平双足微分,卓然而立,身后的劲装大汉,反身向他扑来,但玄衫人微一摆手,这十数条大汉便齐地顿住身形,再无一人有丝毫动弹。
  风沙沉重,只见这两个黑衫老者俱是身躯瘦弱,须发苍白,但日中仍闪闪有光,身躯更挺直得有如架上的标枪,显见俱是未老的英雄,成名的豪杰,南宫平目光一转,玄衫人却已微微笑道:“兄台身手不弱,原来亦是我辈中人!”
  南宫平冷冷道:“不敢--”
  玄衫人含笑截口,道:“既是武林中人,事情便好办了。”他含笑指向左边一位身材较高的黑衣老者道:“这位便是‘岷山二友’中,昔年人称‘铁掌金剑独行客’的长孙单,长孙大先生。”
  黑衫老者身形笔立,动也不动,玄衫人又指向右面一人道:“这位自然便是‘惊魂双剑迫风客’长孙空,长孙二先生了。”
  南宫平抱拳道:“久仰盛名--”心中却大为奇怪:“这两个出名的孤僻剑客,怎地会来到此间?这玄衫人又将他两人名姓提出作什么?”
  只听玄衫人微微一笑,又道:“兄弟我虽是无名之辈,但能令这两位不远千里,赶到致祭的,当今江湖中又有几人?兄台难道还猜不出来?”
  此刻一辆帘幕深垂的白马小车,已越过行列缓缓来到南宫平身后一丈处,但南宫平却仍未觉,自管寻思道:“此人是谁?竟能劳动了‘岷山二友”!”不禁苦笑一声,道:“在下愚昧浅见,实是猜它不出,但请兄台相告!”
  玄衫人面容一整,神情突地变得十分庄肃,长叹道:“此人一死,江湖中如丧考妣,武林中如失干城,此人便是名倾九州,技压天下,以一柄‘叶上秋露’,称霸武林数十年的‘不死神龙’龙老爷子……唉!阁下既属武林同道,为了这位侠义无双的龙老前辈的英魂改道而行,想必也是应当的吧!”
  他言犹未了,南宫平已是愕在当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玄衫人抬眼一望他如痴如醉的面色,心中亦不觉大奇,诧声道:“难道兄台亦与这位龙老前辈……”
  南宫平突地向他深深一揖,身形一闪,闪电般向那古城的城郭下奔去。
  “岷山二友”面色一变,“刷”地转身,玄衫人却微微摆手笑道:“不必追赶,这少年的师门,想必定是与‘不死神龙’有关,他此刻前去,是无恶意,只是赶去致祭去了。”
  他目光亦凝注着南宫平远去的身影,轻叹一声,道:“这少年人中之龙,你们要好好留意他,但愿他亦能与我结交,否则--”语声一顿,他目光中突地流露出一种剑刃般的青光寒意。
  南宫平飞身急掠,三个起落,只见那古城沉重的阴影下,正无声地肃立着无数个黑衣汉子,人人手中,俱都捧着一束长香,缭绕的香云,袅娜四散,宛如山巅的浓雾,氤氲在古城堞上。
  当前一排巨桌,燃着千百只巨烛,风中烛火,飘摇不定,大多已被风吹熄,更使这景象显得凄凉!
  一个高大威猛的老者,卓立在人群中央,面色凝重,目光悲戚,根本没有注意到南宫平飞来的人影,他似乎已无声地沉默了许久,此刻突地挥臂大喝道:“不死神龙一生英雄,我们却不可效小儿女态使他英灵不快,兄弟们,再为‘不死神龙’呐喊一声!”
  话声方了,立刻又响起一声南宫平方才在路上听到那种霹雳般的呼喊,南宫平只觉心头一阵激荡,亦不知是悲是喜,只听四壁回声,他突也长啸一声,掠到一排巨桌前。
  高大威猛的老者蓦地一惊,暴喝道:“哪里来的畜牲,敢到这里来扰乱灵台,拿下!”他语声威猛沉重,神态间竞似有几分与‘不死神龙’相似,喝声一了,两旁立刻奔跃来十数条大汉,扑向南宫平。
  南宫平振臂大喝一声:“且慢!”
  他声如惊风,直震得两旁飞掠而来的汉子,身形为之一顿。
  威猛老人怒喝道:“等什么,还不--”
  南宫平目光闪电般一扫,只见数千道目光,俱在对自己怒目而视,心中不禁微微吃惊,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在刹那之间,将此事解释。
  哪知他微一犹疑,十数条人影已齐地掠来,汇集的掌风,有如一座大山,向他当头压了下来,这些人武功无一不是高手,南宫平竟无法开口说话,只得闪动身形,避开这势若雷霆的一击。
  威猛老人双手扶案,须发皆张,神情之间,显已极怒,厉喝道:“留下活口,我得问问他……”喝声未了,突有两条大汉闪到他身侧,低低说了两句话,他怒容竟蓦地一消。
  凝日望去,只见南宫平身若游龙,矢矫闪变,他虽末出手还击,但这十数条大汉,也无法沾着他一片衣衫。
  威猛老人目光一转,又有不少武林豪士身形跃动,要来擒拿前来这里撒野的“无理少年”。
  南宫平剑眉微轩,双臂一抡,呼地一道劲风,逼开了四面来攻的汉子,大喝道:“各位且慢--”,但此刻情况,怎容他解释?哪知威猛老人却突暴喝一声:“一齐住手!”
  这一声大喝声势惊人,回音响过,四下寂绝,南宫平四下的掌力虽撤,但那干百道目光,仍是有如利刃般指向他。
  他心头又是一阵激荡,感动地为他师傅在武林中的成就叹息。
  然后,他回转身,面对着那威猛的老者,缓缓恭身一揖。
  威猛老人目光闪动,突地沉声道:“你可是‘神龙’门下的五弟子南宫平么?”
  他中气沉足,一个字一个字地响彻四野,四下群豪,俱都一愕,“这少年竟是神龙门下?”要知南宫平自入师门后,便未在江湖间走动,武林群豪,自然俱都不认得他,此刻虽已有人知道他便是“南宫世家”的继承之人,但却无人知道他也竟是“不死神龙”的衣钵弟子。
  南宫平心头亦觉奇怪,不知道这老人怎会突然认得了自己,但仍恭身道:“晚辈正是南宫平!”
  威猛老人浓眉一扬,厉声道:“你既是‘神龙’门下,难道你不知道我等是在为令师致祭?怎地还会在此地如此张狂,还不快去换过孝服,向令师在天的英魂忏悔。”
  南宫平面色庄重,又自恭身一礼,朗声道:“各位前辈对家师如此,晚辈实是五内铭感,但是--”
  他目光四扫一下,挺胸道:“家师实在并未死去--”
  话声未落,四下已立刻响起一片惊呼诧异之声,威猛老人再次一拍桌子,目中发出厉电般的光芒,一字一字地说道:“神--龙--未--死--?”突地转过身去,大喝道:“李胜、王本广,过来!”
  南宫平抬目望处,只见这威猛老人身后,畏缩地走出两个人来,乌巾黑衫,身躯彪壮,竟是“止郊山庄”门下的抬棺大汉!
  原来自从南宫平追踪那高髻道人而去,龙飞、石沉、郭玉霞、古倚虹,再上山巅,去寻师踪后,这两个大汉等了许久,便觅路下山。
  他两人走的是下山正道,哪知他两人还未落到山脚,便已见到在山脚下竟已拥立着一群武林豪士,有的在低声言笑,有的在皱眉企望,也有的在神情急躁,不断地负手踱着方步。
  这些武林豪士俱都是听得“不死神龙”在华山比剑之约后,不远千里跟踪而来,此刻正在等待着“神龙”与“丹凤”比剑的消息,只因他们深知“不死神龙”的脾气,是以没有人敢妄自上山。
  于是这两个抬棺大汉所带下的消息,便使得这些武林豪士大为震惊!
  “丹凤”已死,“不死神龙”也被“丹凤”门下的诡汁所伤!并且留下了遗言!此刻“神龙”门下,已各自散去了
  这既不确实,又嫌夸张的消息,却立刻像野火燃烧着野草一般,在华山四周县城的武林豪士口中燃烧起来。
  一个时辰之内,快马飞驰,在各县城之间往来不绝。
  坐镇西安的西北大豪,在武林中素有“西北神龙”之称的“飞环”韦七,韦七太爷,虽然被江湖中人半带讥嘲地称为“伪龙”,但却丝毫不以为忤,反而对”不死神龙”有着更深的敬佩,听得这不幸而不确的消息后,便立刻召集武林群豪,来举行这次“古城大祭”。
  听到消息,能够赶到的武林中人,俱都飞骑赶来了。
  更令这大祭生色的,是“玉门关”外,声名显赫,但行踪却极飘忽的神奇人物,“万坠流香”任风萍,也随着“崆峒”剑客“岷山二友”匆匆赶来!
  此刻,这神态气度,均有几分酷似“不死神龙”的西北神龙,“伪龙”韦七,满面怒容,唤来了那两个抬棺大汉--李胜、王本广。
  南宫平目光动处,心中亦自恍然:“难怪他得知了师傅的死讯,难怪他忽然知道了我的姓名……”
  只听“飞环伪龙”韦七厉喝一声,道:“不死神龙的死讯,可是你们说出的么?”
  李胜、王本广一齐垂首称是!
  韦L浓眉一扬,道:“但你家五公子,怎地又说神龙未死?”
  李胜、王本广,对望一眼,谁也不敢说出话来。
  韦七道:“你们是否当真看见了‘神龙’已死!”
  李胜、王本广头垂得更低,只听李胜悚栗着讷讷道:“小人……小人没……确……”
  韦七目光一凛,大怒道:“好大胆的奴才,既未眼见,便胡乱说活,教老夫弄出这大大的笑话。”
  他盛怒之下,右掌一扬,竞将面前灵案上的香烛,震得四散飞落!
  李胜,王本广垂手低头,面上已无人色。
  南宫平朗声道:“老前辈暂且息怒,这也怪不得他们……”
  韦七怒道:“不怪他们,难道怪我么,不死神龙若是来了,岂非以为我这条伪龙咒他快死!”
  这老人虽然须发半白,却仍然性如烈火,南宫平暗叹一声:“原来此人便是‘飞环’韦七……”仔细瞧不他几眼,只觉他神态之间,虽有几分与师傅相似,但却少了师傅那种熙和之意。
  他心念数转,对这老人却仍是非常恭敬,因为他虽然比不得师傅,却已无愧为武林的前辈英雄,身躯一挺。朗声道:“此事说来话长,晚辈心中却非但没有觉得老前辈此事不当,反而觉得老前辈行事之可佩。”
  目光四扫一眼:“我相信各位英雄朋友,武林前辈,心里定也与晚辈有所同感!”
  “飞环”韦七一捋长须,望了望南宫平,又望了望那两个抬棺大汉,挥手道:“走、走、走……”
  这两人躬身一礼,抱头走了。南宫平暗中一笑,只听身后突地响起一阵朗笑,道:“兄台原来竟是‘神龙’门下,兄弟我初入玉门,便能见到如此少年英雄?确实可喜,‘不死神龙’英雄盖世,死讯只是误传,让兄弟我仍有机会瞻仰前辈风采,更是可喜……”
  南宫平转头望去,心头突地一惊,只见那玄衫人自怀中取出一柄描金折扇,轻摇而来,与他并肩而立的,竟不是那“岷山二友”,而是一男一女,男的长身玉立,面目沉静,女的风姿绝世,秋波流转,赫然竟是自己的大嫂郭玉霞,以及自己的三师兄--石沉!
  那玄衫人轻摇折扇,朗笑着又道:“更令我任风萍欢喜的是,兄弟我竟在无意中又遇着了两位‘神龙’门下的高弟……喏喏喏,各位可认得,这两位是谁么?哈哈,想必各位是知道的!”
  郭玉霞、石沉一现行踪,四下群豪便义呵句起了一阵骚动。
  只听一人悄悄道:“人道‘铁汉夫人’貌美如花,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目光便也离不开郭玉霞身上。
  “飞环”韦七目光一转,哈哈笑道:“好好,想不到任大侠又带来了两位神龙子弟--”微一抱举道:“两位想必就是近年来武林盛传,联袂上黄山,双剑诛群丑的‘止郊双剑’了!”
  石沉面色微变,垂下头去,郭玉霞轻轻一笑道:“晚辈……”
  南宫平却已一步掠来,截门道:“这位是晚辈大嫂,这位却是晚辈的三师兄,也就是‘止郊双剑’中,人称‘静石剑客’的石沉!”
  “伪龙”韦七诧异地向他两人望了几眼:“大嫂……”他突又捋须大笑起来,道:“这位难道便是‘铁汉夫人’么?好好,老夫虽然僻处西北,却也听过江湖人语:‘百炼钢化绕指柔,铁汉子配美妇人!’当真是男的是吕布,女的是貂蝉……”话声未了,四下已响起一片笑声。
  南宫平亦不禁暗中一笑,忖道:“这老人虽已年近古稀,想不到言语间仍是这般鲁莽。”
  却见那任风萍微微一笑,朗声道:“江湖之中,虽多名实不符之辈,但神龙子弟却是名下无虚,这位石大侠人称‘静石剑客’,当真是人静如石……”他口中虽在称赞着石沉,两道眼神,却瞬也不瞬盯在南宫平面上,含笑道:“这位兄台年青英发,深藏不露,既是‘神龙’门下,大名想必更已远播,不知可否见告?”
  南宫平见了石沉、郭玉霞同行而来,却不见龙飞之面,心里早有了许多话想要询问,却听这任风萍殷勤相询,此人温文尔雅,谈吐不俗,武功虽未显露,但必然极有来历,不觉动了相惜之意,微微一笑道:“小可南宫平,初入师门,怎比得我大嫂、三哥……”
  郭玉霞轻轻一笑,道:“我这位五弟初入师门,可比我们都强得多!”
  韦七哈哈笑道:“神龙子弟,俱是好汉,你们也毋庸互相谦虚了,我且问你,‘神龙’既未死,此刻在哪里?”
  南宫平微一沉吟,方在措词答复,郭玉霞已幽幽叹道:“师傅他老人家虽然可能还在人间,只是他老人家的行迹,晚辈们却不知道!”
  韦七双日一张,面露惊愕,郭玉霞又道:“晚辈们昨夜在荒山中寻找师傅,又担心五弟的下落!”
  韦七浓眉微轩,道:“他难道不曾与你们在一起?”
  郭玉霞幽幽一叹,道:“不曾!”
  韦七目光一凛,惊问南宫平,道:“你师傅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你不去寻找,却在这里办别人的丧事……哼哼!这算是什么子弟?”南宫平呆了一呆,虽想解说,但他这一日之前所遇之事,不但错综复杂,而且有许多还关系着他师傅的声名,又岂是一时间解说得清?”
  郭玉霞轻轻叹道:“五弟到底年轻些,又……”悠悠一叹,戛然不语。
  韦七冷“哼”一声,不再去看南宫平,捋须又道:“那‘铁汉’龙飞,老夫亦是闻名久了,此刻怎地也不见前来?”
  南宫平心怀坦荡,听了郭玉霞这般言语,见了韦七这般神态,心中却又不以为意,暗道:“我正要询问大哥的行踪,他先问了也好。”
  这其间只有那来白玉门关外的异士“万里流香”任风萍,冷眼旁观,心中暗忖:“这‘神龙’门下的弟子之间,莫非有着什么矛盾?”嘴角突地泛起一阵难测的微笑。
  只见郭玉霞秋波一转,似乎欲言又止,韦七皱眉忖道:“那龙飞的去处,难道也有不可告人之处?”沉声又道:“龙世兄哪里去了?”
  郭玉霞轻叹一声,道:“我大哥……唉!我大哥陪着我四妹,走在后面,不知怎地还未前来!”又自一叹,以手掩面,垂下头去,她言语平常,但神态语气之间,却似有许多委屈,又似真的有许多不可告人的隐秘。
  南宫平剑眉微皱,心中大是疑诧,只听“伪龙”韦七道:“他怎地不陪着你,却去陪别的女子?”
  郭玉霞幽然道:“晚……辈不知道!”
  韦七浓眉一挑,忽见风沙之中,一辆白帘素车,款款而来,车形甚小,拉车的亦是一匹幼马,远看似乎无人驾驶,行近一看,只见那深深垂下的布幔中,竟伸出了一只春葱般的纤纤玉手,挽着缰绳,车幔虽是纯白,但这只手掌,却更是莹白如玉。
  南宫平目光动处,面色微变,郭玉霞瞧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这辆车里坐的是谁家妹子,五弟你可认得么?”
  言犹未了,只见那素车的白幔往上一掀,一个秀发如云、秋波如水的绝色美人,不胜娇慵地斜斜倚在车篷边,如水的秋波四下一转,然后凝注着南宫平道:“喂,你的话说完了没有?”
  四下本已因着郭玉霞的言语,而纷纷私议着的武林群豪,此刻语声俱都一顿,数千道目光,一齐转到了这绝色女子身上,方才他们见了郭玉霞,已认做是天下绝色,哪知这女子更比郭玉霞美上几分,郭玉霞之美,犹可以言语形容,这女子却美得超尘绝俗,仿佛是降谪人寰的天上仙子。
  此时此刻,梅吟雪此地现身,南宫平虽然心怀坦荡,却也说不出话来。
  郭玉霞道:“我只当五弟到哪里去了,原来……”轻轻一笑,转口道:“这位妹子好美,五弟,你真有办法,短短一日之内,就结交了这一位美人儿,又对你这般亲热!”
  “伪龙”韦七冷“哼”一声,沉声道:“任大侠,石世兄,老夫下处便在西安城里,大雁塔边,稍候千请前来一叙!”转身过去,望也不望南宫平一眼,抱拳向四千的武林群豪朗声道:“各位远来辛苦,且随老夫一齐入城,喝几杯淡酒。”袍袖一拂.分开人丛,踏着大步去了。
  群豪一阵哄乱,抛—下了满地香火,纷纷四散,南宫平心头一阵堵塞,他心高气傲,怎受得了这种冤屈、屈辱,却是苦于无法解释。
  郭玉霞一面向韦七裣衽为礼,面上却不禁泛起了得意的笑容,直到韦七去远,她缓缓转身,走到车前,含笑道:“这位妹子,尊姓大名,你要找我们五弟,有什么事么?”
  梅吟雪动也不动,仍然斜斜地倚在车上,秋水般的目光,淡淡地望着她,春葱般的玉手,轻轻地拨弄缰绳,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
  南宫平暗叹一声,走过去道:“这位便是我的大嫂,这位梅姑娘,是……是……”他怎能将梅吟雪的来历说出。
  “梅姑娘,”郭玉霞神色不变,微笑着道:“我们五弟能认得你,我做大嫂的也高兴得很。”
  梅吟雪冷冷一笑,斜瞟着她道:“老头子拂袖走了,只怕你心里更高兴吧?”
  郭玉霞呆了一呆,面色突变。
  南宫平心怀仁厚,对他的大嫂,始终存着尊重之心,但他却也深知梅吟雪的脾气,此刻他站在当地,当真是左右为难,只得乱以他语,陪笑道:“大嫂,大哥到底到哪里去了?”
  郭玉霞目光瞪着梅吟雪,突地转过身来,道:“你去问你的四妹!”
  南宫平心头一震,暗道:“这是什么意思?”回头一望,只见石沉木然站在那里,对四周的一切,都像是不闻不问,任风萍负手而立,面含微笑,四下的武林群豪,虽也大多散去,但却还有许多人,立在远处,遥遥观望,又有一些黑衣大汉,忙乱地收拾着祭台,目光也不时瞟向这里。
  他缓缓垂下眼帘,突地瞥见两条人影,闪电般掠来,戛然停在车前,竟是那成名河西道上的崆峒剑客“岷山二友”!
  此刻这兄弟二人的四道眼神,仿佛刀剑遇着磁铁似的,凝看梅吟雪,良久良久,长孙空喃喃道:“十年一别,想不到今日又在此地见着这张面目。”目光之中,满含怨毒之意。
  长孙空却沉声道:“姑娘可是姓梅?”
  南宫平心头一凛:“难道他们已认出了她!”却见梅吟雪神情悠然,点了点头。
  “惊魂双剑追风客”长孙空面色一寒,突地颤抖着伸出手指,道:“梅吟雪,你……你……”右手一反,霍然白腰边抽出一柄拇指般粗细,闪闪生光的软剑!大声道:“你下来!”
  长孙单亦是面容惨变,郭玉霞心头一惊,回首望向南宫平道:“她竟是冷血妃子?”语声中亦有惊悚之意。
  南宫平心中惶然,抬眼一望,却见梅吟雪仍是悠然含笑,悠然玩弄着缰绳,悠然笑道:“谁是梅吟雪,梅吟雪是谁?”
  长孙兄弟对望一眼,面上渐渐出现了疑惑之色,长孙空掌中的长剑,也缓缓垂了下去,他兄弟两人,十年以前,曾受过那“冷血妃子”梅吟雪的侮弄,至今犹是恨在心中,但十年来的岁月消磨,他们对梅吟雪的面貌,自也渐渐模糊,此刻见她如此一问,这两人倒答不出话来。
  “万里流香”任风萍目光一转,微微笑道:“孔雀妃子成名已久,这位姑娘最多不过双十年华,长孙兄,你们只怕是认错了吧!”
  长孙空双眉深皱,讷讷道:“我虽也知道梅吟雪已死在神龙剑下,但……此人既是姓梅,面貌又这般相似……”长孙单目光又复转向梅吟雪,沉声道:“你可是梅吟雪之亲人,与梅吟雪是何关系?”
  梅吟雪微微一笑,悠悠问道:“姓梅的人,难道都该与她有关系么?”
  “万里流香”任风萍仰天一笑,大步走来,分开长孙兄弟两人,笑道:“世间同姓的人本多,相似之人亦不少,长孙兄,你错认孔子为阳货,定说东施是西施,还不快向这位梅姑娘赔礼。”
  他口中虽然如此说法,暗中却将长孙兄弟推到一边,因为他深知长孙兄弟成名已久,再也不会向一个无名少女赔礼的。
  梅吟雪哂然一笑,冷冷道:“这两位大英雄,大剑客,怎会向我一个无名之辈赔礼?你还是暗中将他们推开好了。”
  任风萍突地一呆,他虽然遇事镇静,此刻面上却也不禁变了颜色,尴尬地强笑两声,却见梅吟雪素手一扬,那纯白的布幔,便又落了下来。
  郭玉霞凝注着这深重的布幔,暗暗忖道:“这女子好灵巧的心机,好犀利的口舌!”
  她自负颜色,更自负于心智、口才,但此刻见到了这冷漠而绝艳的女子,心中却若有所失,心念数转,突地抬头问道:“五弟,此间事了你可是要回到‘止郊山庄’去?”
  南宫平道:“小弟办完了丧事,自然要……”他突然想起自己三月之后,还要与那叶曼青姑娘会于华山之麓,为师傅完成“三件未了的心愿,”又想到自己还要时刻不离地“保护”车中的梅吟雪,语声不觉沉吟起来。
  却听郭玉霞道:“大哥未来,你最好与我同行,不然我和三弟单独在一起,我们心中虽然坦荡,但被江湖中人见了,却难免生出嫌话。”她幽幽一叹,又道:“三弟,你说是么?”
  石沉抬起头来,茫然道:“是的。”又茫然垂下头去。
  南宫平见了他这般神色,心中不禁一动,但自家亦是心情紊乱,也末仔细思索,只是呐呐道:“但小弟三月后……”
  车幔中突地传出一阵冰冷的语声道:“喂,你快些办完那老人的丧事,我要到江南去。”
  郭玉霞冷冷道:“你要到江南去,但请自便……”
  南宫平讷讷道:“只怕……只怕我也要到江南去。”
  郭玉霞面色一变,沉声道:“你说什么?难道大哥不在这里,我就不是你的大嫂了么?”
  她对于梅吟雪的容貌才能,既是妒忌,又是害怕,实在不愿意这样一个女子,跟随在南宫平身边,因为那样将会影响到她的计划,甚至会窥破她的隐私,是以她不惜拉着南宫平,留他和自己一起。
  南宫平思潮紊乱,左右为难,讷讷道:“大嫂的话,小弟自然要遵命,但……”
  忽见一个黑衣汉子奔来,道:“公子,灵车是否直奔大墓?”
  南宫平乘机下阶,道:“自然是直奔大墓。”躬身道:“小弟先去照料丧事,稍后再与大嫂商量。”继又微一抱拳,道:“任大侠,小弟先走一步了。”匆匆随着黑衣汉子走了。
  任风萍手摇折扇,面含微笑,朗声道:“兄台只管去忙,小弟日内再来拜访。”环施一礼,客套几句,亦自与“岷山二友”走入西安城里,车幔中的素袖轻轻一提,马车转向而行。
  郭玉霞柳眉一扬,故意幽幽叹道:“在我做闺女的时候,从来没有未出门的闺女也跟着一个男子的,难道未过几年,已世风日下到这种程度了么?”
  车幔中响起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道:“只要做了人家的太太后,稍为守些妇道就好了,做闺女的时候,倒不要紧。”
  郭玉霞怒道:“你说什么?”但车子已远去,只留下一股烟尘,险些扑到她的脸上。
  石沉突地长叹一声,道:“大嫂,我……我们还是去寻大哥的好!”
  郭玉霞愕了许久。回转身来,冷笑道:“你难道是在想你的四妹么?”
  石沉道:“我……”此时此刻,他无法说话,惟有叹息。
  郭玉霞道:“听我的话,做个乖孩子,小师姐才喜欢你。”她秋波闪动,凝思着又道:“我们此刻先到那位韦七爷家里,我就不信老五敢不到西安城去。”她望了望四下陆续散去的人群,面上作出了端庄的神色,暗中却悄悄一握石沉的手腕,轻轻道:“乖孩子,随我走。”
  石沉道:“我……我……”终于还是随之而去,一阵风吹过,天上突又簌簌落下雨来。
  哀乐再起,又渐渐远去,一行行零乱的车辙蹄痕,却仍留在潮湿的沙地里。
  第七回 妃子倾城
  古老的西安城,难得有雨,而雨中的古城,却并没有难堪的灰黯,反而呈现一种蓬勃的半气。
  但无论如何,这古老的城市,毕竟已渐在衰落中,汉宫风流,长存未央,固然已是遗迹,秦时豪华,巍巍阿房,更是已变做一堆瓦砾。只有大雁、小雁双塔,还行着昔日的瑰丽,笔直地矗立在西北亘古未息的风沙里,伴着曲江清淡的水波,向远方的游子夸耀着这古城的风流遗迹。
  大雁塔半里处,一片松柏如云,便是“西北神龙”韦七太爷的庄院,过了这片屋宇栉比的庄院,再行半里,那一条石板铺成的街道,便笔直地通向东边的城门。
  蒙蒙的雨丝中,城外放蹄奔来一辆马车,五匹健马,车上的帘幔深垂,马上人却是灰袍大袖,乌簪高髻的道人。
  傍看马车的四骑,俱是面容苍白,目光炯炯,腰边佩着长剑,像是终午不见阳光的中年道人,眉宇之间,又都带着十分沉重的神色。
  当头—骑,却是苍眉白发,形容枯瘦,腰间空空,衣袂飘拂,提着缰绳的手掌,竟是莹白如玉,宛如妇人女子。
  这五骑一车,一入城内,便毫不停留地往“飞环”韦七的“慕龙庄院”奔去,各个神色间,都仿佛有着什么急事。
  松柏连云的“慕龙庄”中,演武厅外四侧的长廊下,围绕着每边四十四张,四边一百七十二张,一行首尾相连的大桌,首张桌上,是一只全羊,次张桌上,是整只烤猪,第三张桌上,是半只红牛,然后是十二只烧鸡,十二只熏鸭,十二只肥鹅,四瓶陈年的汾河“竹叶青”酒,然后又是一只全羊……往后循环,只闻一片酒肉香气,随风四散,几乎可达西安城外。
  方桌边沿,摆满了数百柄精光雪亮,红丝缠柄的解腕尖刀,余下的空隙,堆着一叠叠花瓷海碗,青瓷巨觥。
  演武厅内,松柏树下,六角亭中……笑语声喧腾,豪士云集。
  “西北神龙”韦七太爷,大步走到长廊外,突地大喝一声,纵身跃上了大厅上的滴水飞檐,笑语纷纷的武林群豪,不禁为之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故,哪知这精神矍铄的老人,竟双足微分,笔立在檐沿上,振臂大呼道:“承各位朋友兄弟看得起,今日到这‘慕龙庄’来,我韦七没有什么招待,有的只是粗菜淡酒,以及武夫的本色!”
  群豪恍然哄笑,接着是一片怒潮般的喝彩声,宛如百十个霹雳一齐响起。
  “伪龙”韦七目光闪动,神采飞扬,突又大喝道:“佩刀的朋友拔刀,佩剑的朋友拔剑,不使刀剑的朋友,桌上有的是屠狼杀虎的解腕尖刀……正点子都在桌上,并肩子上呀!”
  这一声大喝,当真是响彻云霄,又是一阵欢呼喝彩哄笑声,山洪般响起,接着便是一连串“呛啷”之声,剑出匣,刀出鞘,群豪欢笑着拥向方桌,“伪龙”韦七嗖地跃下飞檐,伸手一抹须发上的雨珠,抓起一柄解腕尖刀,刀光一闪,一片浆汁淋漓的大肉,已被他挑起在刀尖上!
  长廊外,假山边,一座绿瓦朱栏的六角亭中,笑声未歇,“万里流香”任风萍,仍自手摇折扇,面对凭栏而立的神龙子弟--郭玉霞、石沉,含笑道:“这韦老前辈当真是位豪杰,想不到,我任风萍初出玉关,便能遇到这般人物,今日之筵,纵不饮酒,就凭这份豪气,已足以令人饱醉!”
  郭玉霞嫣然含笑,道:“今日之筵,的确是别开生面,从来未有,只可惜……”她突地幽幽一叹,转首道:“只可惜你大哥不在这里,三弟,你说是么?”
  石沉木然颔首道:“是!”
  任风萍目中光芒一闪,含笑道:“是极,足极,若是‘铁汉’龙大哥在这里,这‘慕龙庄’内的豪气,只怕更要再添几分。”目光凝注,似乎要看透郭玉霞所说的话,是否真心?
  话声方了,只见那“飞环”韦七,已自手持尖刀,大步而来,朗声笑道:“任大侠,你虽怯敌,但老夫这第一块肉,却总是要敬你这位远客的。”
  任风萍微做一笑,欠身道:“这怎地敢当。”
  韦七浓眉微轩,笑声突敛,凝注着刀尖上的肉块,沉声道:“中原武林,老成凋零,行大侠此番东出玉门,定可为中原侠义道壮几分声色,莫说区区一块肉,便是成群的牛羊,也是当得起的。”
  仟风萍目光一闪,亦自肃容道:“任某虽才薄,当不起老前辈的厚爱。但为着天下武林的正气,任某当全力以赴!”收起折扇,双手自刀尖取出肉块,也不顾肉汁淋漓,一撕为二,放到口中大嚼起来。
  韦七呆望了半晌,突地仰天笑道:“好英雄,好豪杰,好汉子!”霍然转身奔了出去。
  郭玉霞道:“我只当你要乘机显露一下武功,哪知你却规规矩矩地接来吃了!”嫣然一笑,又道:“但这样比显露再高的武功都好,你说是么?”
  任风萍道:“在下化外村夫,有什么武功好显露的?夫人取笑了。”
  石沉垂首而立,听得他言语清晰,不觉奇怪,抬目望处,只见他在这刹那间竟已将那一大块牛肉俱都吃尽,不禁心头微凛,暗暗忖道:“此人锋芒不露,但在有意无意间,别人不甚注意处,却又显露出绝顶的武功,只教人无法说他卖弄。”一念至此,不觉暗暗生出敬佩之心。
  目光一转,只见“飞环”韦七,竟又飞步奔来,双手捧着一坛美酒,口中犹在低语着:“好汉子……好汉子……”“刷”地掠上小亭,大笑道:“我韦七今日遇着你这般的汉子,定要与你痛饮一场!”双手举起酒坛,仰天喝了几口,方待交与任风萍。
  却见任风萍双眉微皱,似在凝思,又似在倾听,韦七道:“任大侠,你还等什么,难道不屑与老夫饮酒么?”
  “岂敢!”任风萍微微一笑,道:“只是还有一位武林高人来了,任某只得稍候。”
  韦七浓眉微皱,奇道:“谁?谁来了?”
  只见任风萍身形一闪,方自退到栏边,亭外微风簌然,已飘下一个灰袍大袖、乌簪高髻、形容枯瘦的白发道人来。
  “飞环”韦七目光动处,惊呼道:“四师兄,你怎地来了!”
  白发道人一双锐利的目光,却炯然望着任风萍,冷冷道:“这位朋友好厉害的耳目!”
  韦七已自哈哈笑道:“妙极妙极,想不到四师兄来了,今日之会,更是锦上添花。四师兄,你还不认得这位耳目厉害的朋友是谁吧?”
  郭玉霞心头一震:“终南掌门来了。”只见他面容冰冷,冷冷道:“少见得很。”
  韦七笑道:“这位便是塞外奇侠‘万里流香’任风萍。”
  白发道人双眉一扬道:“原来是任大侠!”语气之中,却仍是冰冰冷冷。
  任风萍含笑一揖,道:“这位想必就是江湖人称‘玉手纯阳,终南剑客’的吕老前辈了,想不到任风萍今日有幸,能见到武林之中的绝顶剑客,‘终南’一派的掌门大侠!”
  白发道人单掌问讯,道:“贫道正是吕天冥。”
  原来自从“终南三雁”死于黄山一役,这终南派第七代的四弟子,便被推为掌门,“飞环”韦七技出“终南”,排行第七,是以武林中方有“韦七太爷”之称。
  “玉手纯阳”天冥道长,已有多年未下终南,此刻韦七见了他的掌门师兄,更是大笑不绝,“四师兄,待小弟再向你引见两位英雄人物!”
  他大笑着道:“这位郭姑娘与石少侠,便是一代武雄‘不死神龙’的亲传高弟。”
  郭玉霞、石沉,齐地躬身一礼,“玉手纯阳”却仍是单掌问讯,郭玉霞目注着他莹白的手掌,暗道:“难怪他被人称为玉手纯阳。”
  石沉却暗暗忖道:“这道人好倨傲的神气。”
  吕天冥枯瘦的面容上,干涩地挤出一丝微笑,道:“令师可好?”
  郭玉霞方待答话,哪知“玉手纯阳”突地转过身去,一把拉住了方待步出小亭的“飞环”韦七,道:“你要到哪里去?”
  “飞环”韦七笑道:“我要向武林朋友宣布,我的掌门师兄到了。”
  天冥道人冷冷道:“且慢宣布。”
  韦七道:“为什么?”
  天冥道人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突下终南,兼程赶来这里,又不经通报,便越墙而入?”
  韦七心中虽一动,但面上却仍带着笑容,道:“我只顾见了师兄欢喜,这些事竟俱都没有想到。”
  “玉手纯阳”吕天冥长叹道:“你年纪渐长,脾气却仍不改,你可知道--”他语声突地变得十分缓慢沉重,一字一字地沉声说道:“冷血妃子尚在人间,此刻只怕也已到了西安城!”
  “飞环”韦七心头一凛,面容突变,掌中的酒坛,“噗”地跌到地上,碎片四散,酒珠飞溅,俱都溅在他紫缎锦袍之上。
  石沉、郭玉霞心头一凛,但见“玉手纯阳”面容木然,“飞环”韦七白发颤动,任风萍虽仍不动声色,但目光中亦有了惊诧之意,“飞环”韦七颤声道:“这消息从何而来?是否确实?”
  “玉手纯阳”目光一转,无言地指向亭外,众人目光一齐随之望去,只见四个灰袍道人,搀扶着一个神色狼狈,面容憔悴,似是患了重病的汉子,随着两个带路的家丁,缓缓而来。
  “飞环”韦七皱眉凝注,沉声道:“此人是谁?”
  石沉、郭玉霞心头一惊,彼此交换了个眼色,原来这伤病之人,竟然就是那在华山峰头,突然夺去那具紫檀棺木的神秘道人。
  “玉手纯阳”吕天冥冷冷道:“此人是谁,你不认得么?”
  韦七双目圆睁,直到这五人俱已走到近前,突地大喝一声!颤声道:“叶留歌……叶留歌……”
  那绿袍道人“剑客公子”叶留歌抬眼一望,踉跄着奔入亭来,扑到“飞环”韦七怀里,嘶声道:“七哥,七哥……小弟今日能见你一面,当真已是两世为人了……”言犹未了,晕倒当地!
  刹那之间,满亭之人,面面相觑,俱都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立得较近的武林群豪,已渐渐围到亭前,以惊诧的目光,望着亭内亦是满心惊诧的人。
  “飞环”韦七浓眉紧皱,双目圆睁,不住顿足道:“这……究竟这是怎地?留歌,老弟,你……你……你一别经年,怎地变得如此模样?老哥哥险些都认不得你了。”
  吕天冥长叹一声,道:“留歌我也有十年未见,直到昨日午后,他满身浴血奔上山来,我方知道他竟亲眼见着了梅冷血,而且还被……”他冷冷瞟了石沉、郭玉霞一眼,接道:“不死神龙的弟子刺了一剑,若非幸遇奇人搭救,他此刻只怕早已丧命在华山苍龙岭下,那么这一段武林秘闻,便再也无人知道了。”
  “飞环”韦七浓眉一扬,面上更是惊诧,目光利刃般转向郭玉霞与石沉.诧声道:“神龙子弟,怎会刺了留歌一剑?”
  郭玉霞秋波一转,面上故意作出茫然之色,颦眉寻思良久,方白叹道:“难道是五弟么?呀--一定是五弟,唉!他与我们分开方自一日,怎地便已做出了这么多荒唐的事来?”
  吕天冥冷冷道:“谁是你们五弟,此刻他在哪里?”
  “南宫平!”韦七恨声道:“定是此人,龙夫人,石世兄,你们……”
  郭玉霞沉声一叹,截口道:“韦老前辈你不必说,我们也知道,五弟--唉!他既然做出了对不起武林同道的事,师傅又不在,我们不能代师行令,为武林主持公道,已是惭愧得很,韦老前辈你无论怎么做,我们总是站在你--边的。”
  “飞环”韦七长叹一声,道:“当真是龙生儿子,各不相同,五指参差,各有长短……想不到龙夫人你竟这般深知大义。”
  郭玉霞长叹垂下头去,道:“晚辈实在也是情非得已,因为晚辈方才也曾眼看我们五弟与一个姓梅的女子在一起,那女子还曾与‘岷山双侠’……”
  韦七截住道:“便是那车上的女子么?”不住顿足:“我怎地方才竟未看清……”
  郭玉霞道:“以晚辈所见,只怕她已习得驻颜之术!”
  “飞环”韦七心头一震,愕了半晌,喃喃道:“莫非她武功又精进了……”突又四顾大喝道:“长孙兄弟呢!……任大侠,长孙双侠呢?”
  任风萍一直俯首凝思,此刻抬起头来,满面茫然之色,道:“方才还见着他们,此刻怎地不在了?”
  他神色间似乎隐藏着什么,但此时此刻,却无一人发觉。
  “飞环”韦七长叹道:“不死神龙若在此地就好了,唉--怎地神龙一去,江湖间便乱了起来?”
  吕天冥突地冷笑一声,道:“但愿神龙未死……”韦七却未听出他言下的恨毒之意,扶起地上的“剑客公子”。叶留歌,面向亭外的武林群豪,突又大喝道:“各位朋友兄弟,酒后莫走,与我韦七一同去搜寻一个武林中的叛徒,以及那冷血的女中魔头‘冷血妃子’!”群豪立刻一阵惊乱,又是一阵和应。
  任风萍双眉微皱,心中暗叹:“这韦七竟发动了倾城之力,来对付他们孤身两人。”又忖道:“我若要使他归心于我,此刻岂非大好机会!”
  只听这震耳的呼声,一阵阵随风远去。石沉仍自木然垂首,不言不语,郭玉霞秋波流动,却不知是愁是喜?
  “剑客公子”叶留歌缓缓睁开眼来,呻吟着道:“见了那毒妇……切莫……容她多说……话……你不伤她……她就要伤你了。”
  “飞环”韦七望着亭外的群豪,自语着道:“她伤不了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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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丝蒙蒙,犹未住,天色阴暝,更暗了……
  岷山二友的面容,就正如天色一般阴暗,他们暗地跟踪着南宫平,直到他丧事完毕,入了西安城,驱车进了一家规模奇大的粮米庄的侧门,长孙空远远立在对面的屋檐下,低声道:“那女子既然不是梅吟雪,他却唤我兄弟二人跟踪作甚?”
  长孙单沉吟半晌,道:“此人乃人中之龙,所有言行,均有深意,此刻我亦不知,但日久,必定会知道的。二弟,你我空有一身武功,却落得终身在河西道上蹉跎,空有些许虚名,僻居一隅,又有何用?你我若真要在中原、江南的武林中扬名吐气,全都要靠着此人了!”
  长孙空叹息一声,忽见对面门中,大步行来一人,将手中一方请柬,躬身交到长孙单手上,便垂手侍立一侧,却始终一言不发。
  “岷山二友”愣了一愣,展开请柬,只见上面写的竟是:
  “武林末学,‘止郊山庄’门下五弟子南宫平,敬备菲酌,恭请‘岷山二友’长孙前辈一叙。”
  长孙兄弟心头一震,个个对望了一眼,却见南宫平已换了一身轻袍,面含微笑地立在对面门口,遥遥拱手。
  这兄弟两人虽是久走江湖,此刻却也不知所措,呆呆地愣了半晌,长孙单方才抱拳朗声道:“雅意心领,来日再来打扰!”不约而同地转身而行,越走越快,再也没有回头望上一眼。
  南宫平目送着他们的身影远去,面上的笑容渐渐消失,长叹一声,沉重地走入门里,天色渐暗,后堂中已燃起铜灯,但灯光却仍带着惨淡的黄色,他虽有满身武功,亿万家财,但此刻心里却横亘着武功与财富俱都不能解决的心事。
  他喃喃自语道:“我若是能分身为三,便无事了,只是……唉!”他却不知道他此刻纵能分身为三,烦恼与不幸亦是无法解决的了。
  梅吟雪娇慵地斜倚在精致的紫铜灯下,柔和的灯光,梦一般地洒在她身上,面前的云石紫檀桌上,有一蓝紫竹编筐、绿丝为带的佳果,鹅黄的是香蕉,嫣红的是荔枝,嫩绿的是柠檬,澄紫的是葡萄……这些便连大富之家也极为罕见的南海异果,却丝毫没有吸引住她的目光,她只是懒散地望着壁间的铜灯,不知在想些什么?
  南宫平沉重的步履,并没有打断她轻烟般的思潮,她甚至没有转目望他一眼,苍白的面容,在梦般的灯光中,宛如冷玉。
  静寂中,就连屋角几上的铜壶滴漏中的流沙声,似乎也变得十分清晰,无情的时光,便随着这无情的流沙声,悄然而逝,轻轻地、淡淡的,仿佛不着一丝痕迹,却不知它正在悄悄地窃取着人们的生命。
  良久良久,梅吟雪终于轻叹一声,道:“走了么?”
  南宫平道:“走了--这两人暗地跟踪而来,为的是什么?难道他们毕竟还是看出了你!”
  梅吟雪淡然一笑,道:“你担心么?”
  南宫平道:“我担心什么?”
  梅吟雪悠悠道:“你在想别人若是认出了我,会对你有所不利,那时……你只怕再也不管我了,因为我是个被武林唾弃的人,你若是帮助我,那么你也会变成武林的叛徒……堂堂正正的神龙子弟,是不愿也不敢作武林叛徒的,就连不死神龙也不敢,你说是么?”
  南宫平面色木然,阴沉沉地没有一丝表露。
  梅吟雪又道:“武林中的道义,只不过是少数人的专用品而已,若有十个武林英雄认为你是恶人,那么你便要注定成为一个恶人了,因为你无论做出什么事,你都是错的,就连堂堂正正的神龙子弟,也不敢在‘武林道义’这顶大帽子下说句公道话,因为说出来,别人也未见得相信……喂,你说是么!”
  南宫平目光一闪,仍然默默无言。
  梅吟雪突地轻笑一声,道:“但是你放心好了,此刻武林之中,除了你我之外,再无一人能断定我是……”霍然面色一沉,窗外已响起一阵笑声,道:“孔雀妃子,这次你却错了!”
  南宫平面色骤变,低叱道:“谁?”一步掠到窗口,只见窗框轻轻往上一抬,窗外便游鱼般滑入一个人来,长揖到地,微笑道:“事态非常,在下为了避人耳目,是以越窗而来,千请恕罪!”
  语声清朗,神态潇洒,赫然竟是那关外游侠“万里流香”任风萍!
  南宫平心头一震,倒退三步。
  梅吟雪苍白的面容上,却泛起一阵奇异的神色,盈盈站起身来,道:“你在说什么?请你再说一遍好么?”她语声轻柔而平和,就仿佛是一个和蔼的老师在要他的学生重述一遍平常的话似的。
  任风萍微微一怔,不知这女子是镇静还是冷漠,但是他这份心中的奇异,却并无丝毫表露在面上,“南宫世家,的确是富甲天下!”他先避开了这恼人的话题,含笑向南宫平说道:“想不到远在西安,兄台亦有如此华丽舒服的别墅。”
  南宫平微笑谦谢,拱手揖客,他此刻亦自恢复了镇静,这屋中的三人,竟生像是都有着钢铁般的神经,心中纵有万种惊诧,面上却仍神色自若,直到任风萍坐了下来,梅吟雪突又轻轻一笑,道:“我方才说的话,你可曾听到么?”
  任风萍微微笑道:“孔雀妃子,名满天下,梅姑娘你说的话,在下焉敢有一字错漏……”
  梅吟雪突地脸色一沉,冷冷道:“也许你听得稍嫌太多了些……”莲步轻抬,身形闪动,一只纤纤玉手,已逼在任风萍眼前。
  任风萍身形却仍然不动,含笑凝注着梅吟雪的手掌,竟像是不知道梅吟雪这一掌拍下,立时他便有杀身之祸。
  南宫平目光微凛,一步掠到梅吟雪身侧,却见梅吟雪已自轻轻放下手掌,他不禁暗中透了口气,暗暗忖道:“此人不是有绝顶的武功,便是有绝顶的智慧……”思忖之间,突听任风萍朗声大笑起来,道:“佩服!佩服!孔雀妃子,果然是人中之凤……”
  他笑声一顿,正色接道:“梅姑娘你方才这一掌若是拍将下来,那么你便当不得这四字了。”
  梅吟雪冷冷道:“你话未说明,我自然不会伤你……”
  任风萍突然朗声笑道:“我话若是说明了,姑娘便不会有伤我之意了。”
  梅吟雪冷冷道:“知道得太多的人,随时都免不了有杀身之祸的。”
  任风萍道:“我可是知道得太多了么?”
  梅吟雪道:“正是!”她目光不离任风萍,因为她虽然此刻仍无法探测任风萍的来意,但她对此人已的确不敢轻视,能对一只在顷刻之间便能致人死命的手掌视若无睹的,他的动作与言语,都是绝对令人无法轻视的。
  任风萍笑声已住,缓缓道:“我若是知道的太多,那么此刻西安城里,知道得太多的人,最少也有一千以上。”
  梅吟雪神色一变,截口道:“此话怎讲?”
  任风萍微一沉吟,缓步走到窗前,缓缓道:“梅姑娘驻颜有术,青春不改,世上本已再无一人能断定看似双十年华的梅姑娘便是昔年的‘孔雀妃子’,但是……想不到南宫兄剑下竟有游魂,而又偏偏去了‘飞环’韦七那里……”他语声微顿,突地戳指指向窗外星空下的夜色,大声道:“南宫兄,梅姑娘,你们可曾看到了西安城的上空,此刻已掀腾起一片森寒的剑气!逼人的杀气!”
  他语声未了,南宫平、梅吟雪心头已自一震,此刻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手指望去,窗外夜色,虽仍如昔,但两人心中,却似已泛起了一阵寒意。
  南宫平喃喃道:“剑底游魂……”
  梅吟雪沉声道:“难道……难道那叶留歌并未死了?”
  任风萍长叹一声,微微颔首,道:“他虽然身受重伤,却仍未死……”
  南宫平无言地怔了半晌,缓缓道:“他竟然没有死么!”语气之中,虽然惊诧,却又带着些欣慰。
  任风萍诧异地望他一眼,似乎觉得这少年的思想,的确有些异于常人之处。
  “叶留歌虽伤未死,吕天冥已下终南。”他目光一转,大声又道:“此刻‘飞环’韦七,已出动了西安城倾城之力,要来搜索两位,兄弟我虽然无力臂助,却也不忍坐视,是以特地赶来……南宫公子,弱不敌强,寡不敌众,何况兄台你的师兄、师嫂,亦对兄台也有所不谅,依我之见……”
  他语声微一沉吟,只见梅吟雪两道冰雪般的眼神,正在瞬也不瞬地凝注着他,南宫平却缓缓道:“兄台之意,可是劝在下暂且一避?”
  任风萍目光一转,还未答话,梅吟雪突地截口道:“错了!”她面上淡淡地闪过一丝令人难以捉摸的笑容。
  任风萍道:“在下正是此意,姑娘怎说错了!”
  梅吟雪道:“我若是你,我就该劝他少惹这种是非,因为凡是沾上了冷血的梅吟雪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她嗤地冷笑一声:“你心里可是想要对他说这些话么?”
  她不等任风萍开口,便又转向南宫平道:“我若是你,我也会立刻走得远远的,甚至跑到那‘飞环’韦七的面前,告诉他你与梅吟雪这个人根本毫无关系……”
  她语声突地一顿,竟放肆地仰天狂笑了起来“梅吟雪呀,梅吟雪……”她狂笑着道:“你真是个既不幸、又愚笨的人,你明明知道武林中人,不会放过你,因为你不是‘侠义道’,因为你既可怜而又可恨的脾气……但是你也该骄傲而满足了,为了你一个孤单的女子,那些侠义道竟出动了倾城之力!”
  南宫平双唇紧闭,面色木然,任风萍眼神中闪动着奇异的光芒,望着这失常的绝色女子,只见她狂笑之声,戛然而顿,沉重地坐到椅上,眉梢眼角,忽然变得出奇地冷漠与坚毅,好像是她所有的情感,都已在那一阵狂笑中宣泄,而她的血液,亦似真地变成流水般冰冷。
  狂笑声后的刹那,永远是世间最沉寂、最冷酷的一瞬……
  任风萍双眉微皱,暗暗忖道:“这一双男女既不似情人,亦不似朋友,却不知是何关系?”转目瞧了南宫平一眼,沉吟着道:“事不宜迟,不知兄台有何打算?”
  南宫平微微一笑,道:“兄台之好意,在下心领……”
  任风萍道:“众寡悬殊,兄台不妨且自暂避锋锐。”
  “众寡悬殊……”南宫平沉声道:“但终南一派,素称名门,总不致于不待别人分辩解说,便以众凌寡的吧!”
  任风萍暗叹一声,忖道:“冷血妃子久已恶名在外,还有什么可以分辩解说之处……”口中却沉吟着道:“这个……”
  梅吟雪突地冷笑一声,道:“想不到你看来聪明,其实却这般愚笨,那般自命替天行道的角色,早已将我恨入骨髓,还会给我解说的机会么?”
  任风萍暗忖:“她倒是颇有自知之明……”目光一转,只见南宫平神色不变,不禁又暗中奇怪:“此人看来外和而内刚,却不知怎会对她如此忍受?”
  思忖之间,突听门外一声轻轻咳嗽,魏承恩已蹑步走了进来,见到房中突然多了一人,似乎觉得有些奇怪,但积年的世故与经验,却使得他面上的惊奇之色,一闪便过,只是垂首道:“小的本来不敢来打扰公子,但--”他面上露出一种谦卑的笑容,接着道:“小的一班伙计们,以及西安城里的一些商家,听得公子来了,都要前来谒见,并且在街头的‘天长楼’,设宴合请公子与这位姑娘,不知公子能否赏光?”
  南宫平微一沉吟,望了梅吟雪一眼,梅吟雪眉梢一扬,虽未说出话来,但言下之意,已是不言而喻,哪知南宫平却沉声道:“是否此刻便去?”
  魏承恩道:“如果公子方便的话……”
  南宫平道:“走!”
  魏承恩大喜道:“小的带路!”垂首退步,倒退着走了出去,神色间显已喜出望外,因为他的少主人竟然给了他这么大的面子。
  任风萍心头一凛,此时此刻,满城的武林豪士,俱在搜索着南宫平与“冷血妃子”,他实在想不到南宫平竟会答应了这邀请,不禁暗叹一声,忖道:“此人不是有过人的勇气,只怕便是不可救药地迂腐……”
  南宫平微微一笑,似已觑破了他的心意,道:“任大侠是否有兴前去共酌一杯?”
  任风萍忙拱手道:“兄台请便。”忍不住长叹一声,接道:“小弟实在无法明了兄台的心意……”
  南宫平截口道:“家师常常教训小弟,事已临头,与其退缩,反不如迎上前去。”他微笑一下:“神龙子弟,自幼及长,心中从不知道世上有‘逃避’二字!”
  任风萍俯首默然半晌,微喟道:“兄台也许是对的。”
  南宫平道:“但兄台的这番好意,小弟已是五内感铭,日后再能相逢,当与兄台谋一快聚。”
  任风萍道:“小弟入关以来,惟一最大收获,便是认得了兄台这般少年侠士,如蒙兄台不弃,日后借重之处必多--”语声顿处,突地叹息一声,道:“兄台今日,千请多多珍重。”微一抱拳,身躯一转,飘掠出窗外!
  南宫平目送着他身形消失,微喟道:“此人倒真是一条汉子!”
  梅吟雪冷笑一声,悠悠道:“是么?”款步走到门口,突又回首笑道:“我真奇怪,你为什么要这样地去送到……”
  南宫平剑眉微剔,道:“你若不去……”
  梅吟雪道:“你既然如此,我又何尝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唉!……老实说,对于人生,我早巳厌倦得很。”抬手一掠发鬓,缓缓走了出去。
  南宫平愕了一愕,只听一阵轻叹,自门外传来:“我若是他们,我也不会给你说话的机会的。”
  但是,随着这悲观的轻叹声走出门外的南宫平,步履却是出奇地坚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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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雨丝已歇。
  西安城的夜市,却出奇地繁盛,但平日行走在夜市间的悠闲人群,今日却已换了三五成群,腰悬长剑,面色凝重的武林豪士。
  剑鞘拍打着长靴,沉闷地发出一声震人心弦地声响。
  灯光映影着剑柄的青铜吞口,闪耀了两旁人们的眼睛。
  多彩的剑穗随风飘舞着,偶然有一两声狂笑,冲破四下的轻语。
  生疏步履,踏在生疏的街道上。
  冰冷的手掌,紧握着冰凉的剑柄……
  突地,四下起了一阵骚动,因为在他们的眼帘中,突地出现了一个神态轩昂的锦袍少年,以及一个姿容绝世的淡装女子。
  “南宫平!”
  “冷血妃子!”
  满街的武林豪士的目光中,闪电般交换了这两个惊人的名字。
  南宫平面含微笑,随着魏承恩缓步而行,他这份出奇地从容与镇定,竟震慑了所有武林群豪的心!
  数百道惊诧的眼神,无声地随着他那坚定的步履移动着。
  突地“呛啷”一声,一个身躯瘦长的剑士蓦地拔出剑来,剑光缭绕,剑气森寒,但南宫平甚至没有侧目望他一眼,四下的群豪,也寂无反应,这少年剑手左右望了两眼,步履便被冻结了起来。
  梅吟雪秋波四转,鬓发拂动,面上带着娇丽的甜笑,轻盈地走在南宫平身侧,也不知吸引住多少道目光。她秋波扫及之处,必定有许多个武林豪士,垂下头去,整理着自己的衣衫。
  悲观者便在心中暗忖:“难道是我衣冠不整?难道是我神情可笑?她为什么要对我微笑呢?”
  乐观者却在心中暗忖:“呀,她在对我微笑,莫非是看上了我?”
  满街的武林豪士,竟都认为梅吟雪的笑容,是为自己发出的,梅吟雪见到他们的神态,面上的娇笑就更甜了!
  天长楼的装设是辉煌的,立在门口的店东面上的笑容也是辉煌的,因为“南宫世家”的少主人,今日竟光临到此间来。
  南宫平、梅吟雪,并肩缓步,走上了酒楼,谦卑的酒楼主人,虽然在心中抑制着自己,但目光仍然无法不望到梅吟雪身上。
  酒楼上盛筵已张,桌旁坐着的,俱都是西安城里的富商巨贾,在平日,他们的神态都是倨傲的,但今日,他们却都在谦卑地等待着,因为即将到来的人,是财阀中的财阀,黄金国中的太子!
  楼梯一阵轻响,满楼的富商,俱已站起身来,却又都垂下头去,像是这商国中的太子,身上会带着金色的光彩,会闪花他们的眼睛似的!
  南宫平微微一笑,抱拳四揖,他们抬头一看,不觉又惊得呆了,但这次使他们惊慑的,却是南宫平飒爽的神姿,以及梅吟雪绝代的风华。
  此刻酒楼下的街道上,静止着的人群,却突然动乱了起来,“南宫平与梅冷血上了天长楼。”这语声一句接着一句,在街道上传播了起来,霎眼间便传人了“天冥道人”以及“飞环”韦七的耳里。
  片刻之后,一队沉肃的队伍,便步入了这条笔直的大街,沉重的脚步,沙沙地踏着冰冷的街道,每个人的面目上,俱都似笼罩着一层寒霜,便自四散在街上的武林群豪,立刻俱都加入了这队行列,庄严、肃穆而又紧张地朝着“天长酒楼”走去!
  酒楼上的寒暄声、欢笑声、杯箸声……一声声随风传下。
  酒楼下,挺胸而行的“终南”掌门“天冥道长”,却向身旁的“飞环”韦七道:“这南宫平闻道乃是大富人家之子……”
  韦七道:“正是!”
  吕天冥冷笑一声,道:“他若想以财富来动人心,那么他死期必已不远了,武林之中,岂容这般纨绔子弟混迹?”
  “飞环”韦七道:“此人年纪轻轻,不但富可敌国,而且又求得‘不死神龙’这般的师傅,正是财势兼备,他正该好好的做人,想不到他看来虽然英俊,其实却有豺狼之心,真正叫人叹息。”
  吕天冥冷笑道:“这南宫平白作孽不可活,就连他的同门手足,也都看他不起!羞于与他为伍。”
  “飞环”韦七长叹一声,道:“但无论如何,今日我们行事,当以‘梅冷血’为主要对象,南宫平么,多少也要顾及一下‘不死神龙’的面子。”
  吕天冥道:“这也得先问问他与梅冷雪是何关系!”
  他们的脚步虽是沉重而缓慢,但他们的语声,却是轻微而迅快的。
  霎眼之间,这肃穆的行列,便已到了“天长楼”下,吕天冥微一挥手,群豪身形闪动,便将这座辉煌的酒楼围了起来,显见是要杜绝南宫平与梅吟雪的退路,这举动惊动了整个西安城,无数人头,都拥挤到这笔直的大街上,使闻讯而来的官府差役,竟无法前行一步。
  这变乱是空前的……
  手里拈着针线的少女,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惶声问道:“什么事?”
  怀里抱着婴儿的妇人,掩起了慈母的衣襟,惶声问道:“什么事?”
  早已上床的迟暮老人,揉一揉惺忪的睡眼,惊起问道:“什么事?”
  做工的放下工作,读书的放下书卷,饮食中的人们放下了杯盏,赌博中的人们放下赌具,匆匆跑到街上,互相暗问:“什么事?”
  有的以为是集体的抢劫,因为大家都知道,今夜西安城中的富商巨贾都在天长楼上,于是西安城里的大富人家,惊乱比别家更胜三分。
  有的以为是武林豪强的寻仇血斗,因为他们知道领头的人是“西安大豪”韦七太爷,于是西安城里的谨慎人家,俱都掩起了门户。
  焦急的公差,在人丛外呼喊着,挥动着掌中的铁尺!
  惊惶的妇人在人丛中呼喝着,找寻他们失散的子女……
  古老的西安城,竟然发生了这空前的动乱,而动乱中的人却谁也想不到,这一切的发生,仅不过只是为了一个女子,一个美丽的女子--“冷血妃子”!
  但是,酒楼上,辉煌的灯光下,梅吟雪却是安静而端庄的。
  她甚至微带着羞涩与微笑,静静地坐在神色自若地南宫平身侧。
  酒楼下街道上的动乱,已使得这富商们的脸上俱都变了颜色,心中都在惊惶而诧异地暗问自己:“这是怎么回事?”只是在这安详的南宫公子面前不敢失礼,是以直到此刻还没有人走到窗口去望一下。
  突地,下面传来一声大喝,接着四下风声飒然,这酒楼四面的窗户,窗台上便突地涌现出无数条人影,像是鬼魅般无声地自夜色中现身,数十道冰冷的目光,穿过四下惊慌的人群,笔直地望在梅吟雪与南宫平的身上。
  “什么人?”
  “什么事?”
  一声声惊惶而杂乱的喝声,一声声接连响起,然后,所有的喝问俱都被这些冰冷的目光冻结,于是一阵死一般的静寂,便沉重地落了下来。
  南宫平轻叹一声,缓缓长身而起,缓缓走到梯口前,像是一个殷勤的主人,在等候着他迟到的客人似的。
  楼梯上终于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吕天冥、韦七目光凝重,面如青铁,缓步登楼,灯光将他们的人影,投落在楼梯上,使得它们看来扭曲得有如那酒楼主人的脸!又有如韦七握着的手掌上的筋结。
  南宫平微微一笑,长揖到地,道:“两位前辈驾到,在下有失远迎。”
  “玉手纯阳”吕天冥目光一凛,便再也不看他一眼,缓缓走到梅吟雪犹自含笑端坐着的圆桌前,缓缓坐了下来,缓缓取起面前的酒杯,浅浅啜了一口,四下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动作而转动,但觉这清新的晚风,突地变得无比地沉重,沉重得令人透不过气来。
  只见吕天冥又自浅浅啜了口杯中的酒,目光既不回顾,也没有望向端坐在他对面的梅吟雪,只是凝注着自己雪白的手掌,沉声道:“此刻夜已颇深,各位施主如已酒足饭饱,不妨归去了!”
  一阵动乱,一群人杂乱地奔向梯口,像是一群乍逢大赦的死囚,早已忘了平日的谦虚与多礼,争先地奔下楼去,另一群人的目光,却惊诧地望着南宫平。
  一个胆子稍大的银楼主人,干咳一声,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无故前来闯席,难道……难道没有王法了么?”他语气虽甚壮,其实语声中已起了颤抖。
  吕天冥冷笑一声,头也不回,道:“你若不愿下去,尽管留在这里!”
  那臃肿的银楼主人四望一眼,在这刹那之间,满楼的人俱已走得干干净净,他再望了望四下冰冷的目光,突地觉得有一阵寒意,自脚底升起,匆匆向南宫平抱了抱拳,匆匆奔下楼去。
  于是这拥挤的酒楼,刹那间便变得异样地冷清,因为四下窗台上的人们,根本就像是石塑的神像。
  “飞环”韦七冷笑一声,凛然望了望孤单地立在自己面前的南宫平,突地大步走到吕天冥身旁,重重坐了下来,劈手一把,取来了一只锡制酒壶,仰首痛饮了几口,目光一抬,梅吟雪却已轻轻笑道:“十年不见,你酒量似乎又进步了些。”
  她笑声仍是那么娇柔而镇定,“飞环”韦七呆了一呆,“啪”地一声,将酒壶重重掷在圆桌上,桌上的杯盘碗盏,都被震得四下跌落出去。
  南宫平神色不变,缓步走来,突地手腕一沉,接住了一壶热酒,脚步不停,走到梅吟雪身侧,缓缓坐下道:“酒仍温,菜尚热,两位前辈,可要再喝一杯?”
  “飞环”韦七大喝一声,双手掀起桌面,但吕天冥却轻轻一伸手,压了下来,只听“咯、咯”两响,榆木的桌面,竟被“飞环”韦七的一双铁掌,硬生生捏下两块来。
  南宫平面色微变,沉声道:“两位前辈如想饮酒,在下奉陪,两位前辈如无饮酒之意,在下便要告辞了。”
  “飞环”韦七浓眉一扬,还未答话,吕天冥突地冷冷道:“阁下如要下楼,但请自便。”
  梅吟雪轻轻一笑,盈盈站起,道:“那么我们就走吧。”
  韦七大喝一声:“你走不得!”
  梅吟雪眉梢一挑,诧声道:“我为什么走不得,难道韦七爷要留我陪酒么?”
  吕天冥面色阴沉,冷冷道:“姑娘你纵横江湖近三十年,伤了不知多少人命,至今也该活得够了。”
  梅吟雪娇声道:“道长须发皆白,难道还没活够,再活下去……哈,人家只怕要叫你老不死了。”
  “飞环”韦七双目一张,吕天冥却仍然神色不变,微一摆手,止住了韦七的暴怒,自管冷冷说道:“姑娘你今日死后,贫道必定为你设坛作醮,超度你的亡魂,免得那些被你无辜害死的孤魂怨鬼,在鬼门关前向你迫魂索命。”他语声冰冷,最后一段话更是说得鬼气森森。
  梅吟雪轻声道:“哦!原来你们今夜是同来杀死我的?”
  吕天冥冷冷道:“不敢,只望姑娘你能饮剑自决!”
  梅吟雪道:“我饮剑自决!”她满面作出惊奇之色:“为什么?”
  吕天冥道:“本座本已不想与你多言,但出家人慈悲为怀,只是你若再如此胡乱言语,本座便只得开一开杀戒了!”
  梅吟雪道:“那么你还是快些动手吧,免得我等会说出你的秘密!”她面上还是微微含笑,“天冥道人”阴沉的面色,却突地为之一变。
  “飞环”韦七道:“我早说不该与她多话的。”双手一错,只听“当”地一声清响,他掌中已多了一双金光闪闪,海碗般大小的“龙风双环”。
  面色凝重的南宫平突地低叱一声,“且慢!”
  韦七道:“你也想陪着她一齐死么?”双环一震,面前的酒桌,整张飞了起来。
  南宫平袍袖一拂,桌面向外飞去,“砰”地一声击在他身后的墙上,他头也不回,沉声道:“两位匆匆而来,便要制人死命,这算做什么?”
  四周的武林群豪,似乎想不到这两人在此刻犹能如此镇定,不禁发出了一阵惊喟之声,楼下的武林豪士见到直到此刻,楼上还没有动静,也不禁起了一阵动乱。
  南宫平四眼一望,突地提高声调,朗声道:“今日两位如是仗着人多,以强凌弱,将我等乱剑杀死,日后江湖中难道无人要向两位要一个公道?两位今日若是来要我二人的性命,至少也该向天下武林中人交待明白,我等到底有什么致死的因由!”
  他语声清朗,字句锵然,压下了四下杂乱的语声,随风传送到四方。
  “天冥道人”冷笑一声,道:“你这番言语,可是要说给四下的武林朋友听的?”
  南宫平道:“正是,除非今日武林中已无道义可言,否则你便是天下武林道的盟主,也不能将人命看得如此轻贱!”
  四下的武林群豪,方才本是一时热血激动,蜂拥而来,此刻听到南宫平这一番充满正气的言语,俱都不禁暗中心动,立在窗台上的人,也有的轻轻跃了下来。
  吕天冥四顾一眼,面上渐渐变了颜色。
  梅吟雪娇笑道:“你现在心里是否在后悔,不该与我多说,早就该将我先杀了!”她话声虽尖细,但字字句句,却传得更远。
  “飞环”韦七目光闪动,突地仰天大笑起来,道:“你若换了别人,这番话只怕要说得朋友们对我兄弟疑心起来,但你这冷血的女子,再说一千句也是一样,纵然说得天花乱坠,我韦七也不能再为武林留下你这个祸害。”
  他目光转向南宫平,“你既已知道她便是‘冷血妃子’,还要为她说话,单凭此点,已是该杀,但老夫看在你师傅面上……去去,快些下楼去吧。”
  吕天冥道:“你如此护卫于她,难道你与她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不成?”
  南宫平剑眉微剔,怒火上涌,他原以为这“终南”掌教与“飞环”韦七俱是侠义中人,此刻见了这般情况,心中突觉此中大有蹊跷。
  四下的武林群豪,听了他两人这般言语,心中又不觉释然,暗道:“是呀,别人还有可说,这‘冷血妃子’恶名久著,早已该死,这少年还要如此护着她,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人了。”其实这些人里根本没有一人真的见过梅吟雪,但人云亦云,却都以为自己观念不错,方自对南宫平生出的一点同情之心,此刻便又为之尽敛,要知群众之心理,自古以来,便是如此,便是十分明理之人,置身群众之中,也往往会身不由主,做出莫名其妙之事。
  南宫平暗叹一声,知道今日之事,已不能如自己先前所料想般解决,转目望了梅吟雪一眼,只见她竞仍然面带微笑,竟真的未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
  笔下写来虽慢,但当时却绝无容人喘息的机会,南宫平方一沉吟,四下群豪已乱喝道:“多说什么,将他两人一齐做了。”
  吕天冥冷冷笑道:“你要的是武林公道,此刻本座只有凭公意处理了!”
  “飞环”韦七大喝道:“你还不让开么?”双臂一振,右上左下,他神态本极威猛,这一招“顶天立地”摆将出来,更显得神威赫赫,四下群豪哄然喝起彩来。
  梅吟雪不动神色,缓缓道:“你一个人上来么?”
  韦七心头一凛,突地想起了“冷血妃子”那惊人的武功,呆呆地站在当地,脚步间竟无法移动半步!
  南宫平哈哈笑道:“江湖人物,原来多的是盲从之辈……”言犹未了,四下已响起一片怒喝之声,他这句话实是动了众怒。
  梅吟雪娇躯微拧,轻轻道:“随我冲出去。”她神色不变,实是早已成竹在胸,知道对方人数虽多,但反而易乱,凭着自己的武功,必定可以冲出一条血路。
  哪知南宫平却傲然立在当地,动也不动一下,朗声大喝道:“住口!”这一声大喝,当真是穿金裂石,四下群豪俱都一震,不由自主地静了下来,只见南宫平目光凛然望向吕天冥,大声道:“不论事情如何,我南宫平都先要请教你这位武林前辈,梅吟雪到底有什么昭彰的劣迹,落在你眼里,她何年何日,在何处犯了不可宽恕的死罪?”
  吕天冥想不到直到此刻,他还会有此一问,不觉呆了一呆。
  南宫平胸膛起伏,又自喝道:“你若是回答不出,那么你又有什么权力,来代表全体武林?凭着什么来说武林公道?你若是与她有着深仇大恨,以你一派掌门的身份,也只能与她单独了断,便是将她千刀万剐,我南宫平也一无怨言,但你若假公济私,妄言武林公道,借着几句不着边际的言语,一些全无根据的传言,来激动了百十个酒后的武林朋友,便奢言替天行道,作出一副替武林除害之态,我南宫平俱都无法忍受,你便有千百句藉口,千百人的后盾,我南宫平也要先领教领教。”
  他滔滔而言,正气沛然,当真是字字掷地,俱可成声。
  “飞环”韦七固是闻言色变,四下的武林群豪更是心中怦然,只有“玉手纯阳”吕天冥,面上却仍阴沉得有如窗外的天色,直到南宫平话已说完许久,他才冷冷道:“如此说来,你是在向我挑战的了?”
  南宫平朗声道:“正是!”
  一个初出师门的少年,竟敢向武林中一大剑派的掌门挑战,这实是足以震动武林之事,四下群豪,不禁又为之骚动起来。
  原本拥立在楼下的群豪,此刻竟忍不住一跃而上,有的甚至攀着酒楼的飞檐,探身向内观望,西安城的百姓更是惊慌,官府中的差役也不知城里怎会突地来了这许多武林高手,他们虽与韦七太爷有交,却也担当不起,只得悄悄去转报上峰。
  吕天冥目光一扫,见到自己的帮手,此刻竟都成了观众,心中也不觉有些后悔,他却不知道人多误事,乃是必然,又何况这般武林豪土来自四方,宛如一盘散沙,又岂是他能控制得来?当下冷笑一声,缓缓挽起衣袖,一面道:“你既如此猖狂,本座也顾不得以大压小了。”
  南宫平冷笑一声,他穿着的虽是大袖袍,但此刻竟未除下。
  “飞环”韦七怔了一怔,缓步退了开去。
  梅吟雪道:“有趣有趣,这地方若不够大,我再将那边的桌子拉开些。”言语之间,竟似此事乃是别人比武,根本与她毫无关系。
  南宫平知她生性如此,心中便也不以为奇,但别人却不禁暗暗惊诧,有的便在心中暗道:“此人当真是无愧为‘冷血妃子’!”
  有些好事之徒,便真地将四面桌椅拉开,于是十分空阔的酒楼,便显得更加空阔起来。
  南宫平、吕天冥身形木立,对面相望,吕天冥自是心安理得,拿定了这少年不是自己的敌手,南宫平心中却不禁有些忐忑,要知他虽有铁胆,但初次面逢强敌,自亦不能免俗,当下暗暗立定心意,开始几招,先得以谨慎为先,暂且要以守为攻。
  吕天冥身经百战,见了他目光中的神色,便已测知了他的心意,心中更是稳定,沉声道:“七弟,莫要放走了那妖妇。”
  韦七答应一声,梅吟雪笑道:“如此好看的事,我还会舍得走么?”
  南宫平不闻不问,吕天冥冷“哼”一声道:“请!”
  他毕竟自持身份,还是不愿抢先出手,哪知南宫平已决定以静制动,以守为攻,亦是动也不动。
  “飞环”韦七低喝道:“四哥,与这般武林败类,还讲什么客气?”
  吕天冥道:“正是!”
  纵身一掌,向南宫平肩头拍下!
  他这一招人未着地,手掌便已拍下,左手紧贴胸胁,全未防备自身,全身上下,处处俱是空门,右掌所拍之处,亦非南宫平之要害,名是先攻了一招,其实却等于先让了一着,四下的观众俱是武林好手,怎会看不出来,不禁轰然喝彩。
  南宫平微微一惊,想不到这终南掌门竟会击出如此一招。
  他到底交手经验不够,心中又早有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打算,眼看吕天冥这一只白生生的手掌拍来,竟没有乘隙反击,抢得机先,反而身形一缩,闪电般后退了三步。
  吕天冥微微一笑,脚尖点地,身形跃起,又是一掌拍去,仍然是左掌紧贴,人未着地,右掌便已拍下,竟仍然和方才那一招一模一样,南宫平又自一愕,身形再退,群豪再次喝起彩来。
  彩声未落,哪知吕天冥竟又一模一样地原式拍出一掌,南宫平心中大怒,方待反击,哪知他这一掌已是拍向南宫平的天灵脑门,自身虽仍处处是空门,但所攻却是对方必救之处。
  南宫平暗叹一声,身影一拧,滑开两尺,群豪第二次彩声未落,第三次彩声便又发出,南宫平一招未发,吕天冥已连获三次彩声,强弱之势,昭然若见,有人不禁暗中低语:“如此身手,竟然也敢向‘玉手纯阳’挑战,真是可笑得很!”
  三招一发,吕天冥精神陡长,右掌追击,斜切南宫平左颈,左掌突地反挥而出,五指微飞,拂向南宫平腰边三处大穴。
  南宫平沉了沉气,脚下微错,让开这一招两式,右掌一反,竟闪电般向吕天冥丹田穴上拍去。
  吕天冥暗暗一惊,闪身撒掌,刷、刷两掌劈去,他手掌虽然莹白娇嫩,有如女子,但掌力却是雄浑惊人,掌势未到,掌风已至。
  南宫平微一塌腰,双掌竟齐地穿出,切向吕天冥左右双腕,他本是以守为攻,此刻却是寓攻于守,连卸带打。
  吕天冥低叱一声,“金丝绞剪”,双掌齐翻,南宫平身形一仰,蓦地一脚踢出,吕天冥刷地后掠三尺,再次攻向前去,心中的傲气,却已消去不少。
  他本抢得先机,这几招更是招中套招、迅快沉猛的好招,四下群豪只当南宫平霎眼之间,便要败在他的掌下。
  哪知南宫平年纪虽轻,却是败而不乱,那一脚无形无影地踢将出去,时间、部位,更是拿捏得好到毫巅,群豪又不禁暗中低语:“神龙子弟,果然有不凡的身手。”
  只见酒楼上人影闪动,兔起鹘落,却是丝毫没有发出任何响动,刹那间便已数十招过去,南宫平心中仍有顾忌,身手施展不开,竟又被吕天冥占得了上风,群豪喝彩之声又起,“玉手纯阳”白发颤动,掌影如玉,掌戳指点,竟将“终南”镇山“八八六十四式春风得意剑”,化做掌法使用,而他那十只纤秀莹白的手指,亦无殊十柄切金断玉的利剑!
  “飞环”韦七掌中紧握着的“龙凤双环”,已渐渐松弛,凝重的面色,也已渐渐泛起笑容,侧目一望,哪知梅吟雪亦是面含微笑,嫣然注目,竟似也已胸有成竹,稳操胜算。
  又是数招拆过,吕天冥攻势越发凌厉,但一时之间,南宫平竟也未见败象,群豪虽不断在为吕天冥喝彩加油,但心中亦不觉大是惊异,这少年初出师门,年纪轻轻,想不到竟有这般武功,能在“玉手纯阳”掌下,经久不败。
  数十招拆过以后,南宫平心神渐稳,见到吕天冥攻势虽然凌厉,但亦未能将自己奈何,心中不觉大定,自觉致胜已有把握。
  要知“神龙”武功,本以空灵变化、威猛凌厉的攻势为主,南宫平此刻仍以守势为主,看似已尽全力,其实却只不过用了五成功夫。
  只见吕天冥双掌翻飞,一招“拂花动柳”攻来,南宫平突地长啸一声,腾身而起,吕天冥心头一震,只觉四股锐风,上下左右,交击而来,他无论如何闪动,都难免要被击中,他若不闪动,虽然无妨,但对方身形已起,下一招瞬息便至,他木然当地,岂非是等着挨打!
  群豪亦都大惊,“飞环”韦七变色惊呼道:“天龙十七式!”他一生之中虽然最服“不死神龙”,但在他心底深处,却仍存着一份私念,想要与“不死神龙”一较短长,如今见于这等妙绝人寰、并世无俦的招式,心中不禁怅然若失。
  原来普天之下,身形飞腾变化的身法招式,本只寥寥数种,但“苍穹十三式”、“天山七禽掌”、“昆仑神龙八掌”,虽然亦俱是威震武林、留传千古的武功,但却都是在身形腾起之后,才能出掌伤人,以上击下,威力凶猛,但对方只要武功高强,便可先作防范,不难避过。
  只有这“止郊山庄”独创的“天龙十七式”中,最后的“破云四式”,却是在身形腾起时,便已发出招式,或是攻敌之所必救,或是先行封闭对方的退路,招中套招,连环抽撤,是以“天龙十七式”一出,“天山”“昆仑”便尽皆为之失色!
  南宫平此刻一招施出,便正是“破云四式”第一式“破云升”中的变化“直上九霄”,双掌双腿,乘势发出,先封住了吕天冥的退路,然后踢腿沉掌,变为一招“天龙爪”,十指箕张,破云而下!
  他久已蓄势伺机,直待这一掌便奏全功,众人亦都失色惊呼,哪知这“玉手纯阳”能掌一派门户,武功上果有超人之处,他身形木然,直待南宫平十指抓下,突地一招“双掌翻天”,向上迎去,只听“啪”地一声,如击败革,四掌相交,二十只手指,竟紧紧纠缠在一处!
  南宫平这一招攻势,固是惊世骇俗,但吕天冥双掌上翻,竟能在闪电之间,接住了南宫平变幻的手掌,其功力之深,部位之妙,时间之准,更是令人心惊。
  群豪齐地发出一声大喝,亦不知是喝彩,抑或是惊呼。
  只见南宫平凌空倒立,身躯笔直,竟宛如一只凌风之竹,四下窗隙中吹来的晚风,吹得他大袖轻袍猎猎飞舞,他本已苍白的面容,此刻更已没有一丝血色,目光炯然盯着吕天冥的眼睛,良久良久,身形方自缓缓落下,但四只手掌,犹未分开。
  他脚尖乍一沾地,吕天冥左脚后退半步,然后两人的身形,便有如钉在地上似地动也不动,四道发亮的目光,也紧紧纠缠到一处,这两人此刻竟是以自己全部的心神、功力相斗,甚至连生命也押做了这一番苦斗的赌注。
  于是四下的惊呼声一齐消失寂静,默默如死,但呼吸之声,心跳之声,却越来越见沉重,楼上的人,眼看着这两人的空门,同是心弦震动,楼下看不到他们的人,见了四面窗台上的人突地变得异样的沉寂,更是心情紧张,不知上面究竟是谁胜谁负。
  静寂中,突听楼板“吱吱”响动了起来,只见两人的额面上,都沁出了黄豆般大小的汗珠,南宫平虽然招式奇奥,毕竟比不得吕天冥数十年性命交修功力的深厚,此刻更已显出不支之态,于是“飞环”韦七渐露喜色,梅吟雪面色却渐渐沉重。
  死一般的寂静中,楼下突地轰然发出一连串惊呼,众人心头方自一惊,只见这沉寂的夜晚,突地涌起了一阵热意,就连旁观者的面上,也沁出了汗珠,南宫平、吕天冥更是满头大汗,涔涔而落。
  接着,竟有一阵铜锣之声响起,一个尖锐的喉咙喊道:“失火了,失火了……”
  满楼大乱,满街亦大乱,一片赤红的火焰,突地卷上了酒楼……
  四下群豪,顾不得再看,接连着飞跃了下去,看热闹的人们,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跌跌冲冲地冲出了这条街。
  虽有救火的人,但这火势却来得十分奇怪,猛烈的火舌,霎眼间便将整个酒楼一齐吞没。
  但南宫平、吕天冥四掌相交,生死关头,却仍谁也不敢后退半步。
  “飞环”韦七满头大汗,目光尽赤,双环“当”地一击,方待跃去,哪知面前人影一花,梅吟雪已冷冷挡在他身前。
  他急怒之下,大喝一声,右掌“金龙环”疾地击向梅吟雪面门,左掌“金风环”突地离腕飞出,一股劲风,一道金光,击向南宫平胁下。
  此刻南宫平心力交瘁,莫说是这一只威力强劲,韦七仗以成名的“飞环”,便是十岁幼童手中掷出的一块石子也禁受不住,只得瞑目等死。
  “飞环”韦七虽是双环齐出,但力道俱在左掌,右掌这一环只不过是聊以去乱梅吟雪的耳目,他自己也知道伤不了梅吟雪分毫。
  只见梅吟雪冷笑一声,腰身突地向后一仰,手掌轻轻抡出,她腰肢柔若无骨,这一仰之下,纤纤玉指,已将那疾飞而去的“金环”搭住,指尖一勾,金环竟转向吕天冥击去。
  南宫平方才心中一惊之下,被对方乘隙进逼,此刻更是不支,眼看已将跌倒,哪知吕天冥此刻心头亦不禁一震,他心头一喜,拼尽余力,反击过去。
  梅吟雪轻轻笑道:“这就叫做自食……”话声未了,突见那“金环”呼地一声,竟飞了回来,反向梅吟雪腰后击去。
  梅吟雪微微笑道:“好,你居然在环上装了链子!”谈笑之间,玉手轻抓,竟又将那飞环抓在手中,有如探囊取物一般,要知她在棺中十年,苦练武功,终年静卧,耳目之明,实已天下无双,便是一只飞针自她身后击来,她也一样可以接住。
  “飞环”韦七心头一凛,身形后仰,全力来夺这只金环,他在金环上系了一根千淬百炼的乌金链子,虽然细如棉线,但却坚韧无比,刀剑难断,哪知梅吟雪笑容未敛,右掌突地一剪,便已将金链剪断,“飞环”韦七重心骤失,虽然下盘稳固,却也不禁向后移了半步。
  此刻火舌已倒卷上来,将楼上四面窗台,烧得“必剥”作响,炙热的火焰,烤得南宫平、吕天冥、韦七,俱已汗透重衣,梅吟雪亦不禁香汗淋漓,突地,南面的窗屏被风一吹,整片落了下来,燃起了墙角堆移的桌椅。
  渐渐,屋梁上已有了火焰,一片焦木,“啪”地落在梅吟雪身边,她纤足移动,避开了“飞环”韦七的一腿,右足一挑,挑起了那段带着火焰的焦木,呼地一声,向韦七激射而去!
  “飞环”韦七厉叱一声,左掌反挥,一股掌风,将焦木击落楼外,他却忘了自己腕上还残留着半截乌金链子,左掌挥出之际,金链猝然反抡而出,竞击在自己的后颈之上。
  金练虽细,但却是千淬百炼而成,再加上他自身的功力,后颈之上,立刻鲜血淋漓,韦七大吼一声,摔去了左腕的金链,梅吟雪笑道:“好招式,这可是叫做‘狗尾自鞭’么?”
  口中虽在笑语,但身形却已转在吕天冥身边,南宫平苦斗之中,见她仍然未走,心中不觉大感安慰,但此刻见她一只纤纤玉手,已将拍在吕天冥身上,竟突地低叱一声,双掌齐推,将吕天冥推开五尺,两人一齐砰地坐在地上。
  梅吟雪惊喟一声,掠到他身边,“飞环”韦七亦自赶到吕天冥身旁,齐地俯身一看,只见他两人虽然气喘咻咻,全身脱力,但显见没有受到内伤,只是目光发怔地望向对方,似乎心里俱都十分奇怪。
  原来这两人苦斗之下,俱已成了强弩之末,加以连遭惊骇,真力渐消,两人四掌虽仍紧紧握在一处,但掌上却已都没了真力,南宫平铁胆侠心,不愿藉着第三者的力量来伤残对手,见到梅吟雪一掌拍下,便不惜自己身受重伤,将吕天冥推开。
  他一推之下,才发觉各个俱已全无余力来伤对方,不禁怔了半晌。
  突听楼下响起了一阵大呼,“韦七爷、吕道长……”呼的一片冷水,往南面火焰上泼来,接着剑光闪动,四个灰袍道者,一手舞剑,紧裹全身飞跃而上。
  梅吟雪心头一凛,轻轻道:“走!”
  哪知吕天冥略一调息,又见来了助手,精神突长,大喝道:“南宫平,胜负未分,走的不是好汉!”
  南宫平剑眉怒轩,挣脱了梅吟雪的手腕,蓦地一跃而起。
  吕天冥人已扑来,呼地一拳,击向他胸膛,这老人虽然须发皆白,但此刻目光尽赤,发髻蓬乱,神情之剽悍,实不啻弱冠年间的江湖侠少。
  南宫平心头一阵热血上涌,亦自激起了心底宁折毋弯的天性,身形一转,避开这一拳,左掌横切右掌直劈,呼呼两掌,反击过去。
  一阵火焰随风倒下,又是数段焦木,“砰砰”落了下来。
  四个灰袍道人身影闪动,各仗长剑,围了过来,这四人俱是“终南掌教”座前的护法,身法轻灵,剑势辛辣。
  “飞环”韦七大喝道:“男的留下,先擒女的。”四道剑光“刷”地一转,有如四道霹雳闪电,反劈向梅吟雪击下!
  梅吟雪身居危境,面上娇笑,却仍未敛,秋波转处,向这四个灰袍道人轻轻瞟了一眼。
  这四人自幼出家,枯居深山,几曾见过这般绝色美女,几曾见过这般甜美的笑容,四人只觉心神一荡,四道剑光,势道都缓了下来。
  梅吟雪柳腰一折,纤掌挥出,只听“当”“当”“当”三声清鸣,三柄长剑,竟在这刹那间,被她右掌的金环击断!
  第四人手持长剑,方自一愕,只见眼前金光缭绕,右腕一麻,掌中长剑便已落到梅吟雪左掌之中!
  梅吟雪秀发一甩,右掌一挥,掌中金环,呼地向正待扑向南宫平的韦七身后击去,双掌一合,右手接过了左手的长剑,平平一削,第一个道人后退不及,额角一麻,惨呼一声,满面流下鲜血,第二个道人俯腰退步,只觉头顶一凉,乌簪高髻,竟被她一剑削去,第三个道人心魂皆丧。
  哪知梅吟雪突地轻轻一甩,顿住了剑势,左掌无声无息地拂了出去,只听“当”地一声,第三个道人掌中的断剑,落到地上,他左手捧着右腕,身形倒退三步,呆呆地愕了半晌,还不知道梅吟雪这一招究竟是如何发出的。
  第四个道人眼见她嫣然含笑,举手投足间,便已将自己的三个师兄打个落花流水,哪里还敢蛮战,转身奔了出去。
  梅吟雪笑道:“不要走好么?”声音柔软,如慕如诉,宛如少妇挽留征夫,第四个道人脚步未举,两胁之下,已各自中了一剑!
  “飞环”韦七身形方自扑到南宫平身前,身后的金环却已击到,风声之激厉,竟似比自己击出时还要猛烈三分。
  他不敢托大,甩身错步,右掌金环,自左胁之下推出,使的却是“黏”字一诀,正待将这金环挡上一挡,然后再用左掌接住,哪知双环相击,梅吟雪击出的金环,竟突地的溜溜一转,有如生了翅膀一般,旋转飞向韦七的身后。
  此刻一段燃烧着的焦木,突地当头落了下来,“飞环”韦七前后被击,双掌一穿,斜斜向前冲出,“当”地一声,那金环落到地上,他顿下脚步,稳住身形,却见梅吟雪正含笑站在他的面前!
  火势更大,将四下燃烧得亮如白昼,也将这个坚固的酒楼,燃烧得摇摇欲坠。
  南宫平咬紧牙关,施展出“天龙十七式”中的“在田五式”,双足钉立,与吕天冥苦苦缠斗!
  “天龙十七式”中,惟有“在田五式”,不是飞腾灵变的招式,这五式共分二十一变,有攻有守,精妙无俦,但此刻在他手中发出,威力却已锐灭,便是真的击在吕天冥身上,也未见能将吕天冥伤在掌下!
  身形闪变的吕天冥,又何尝不是强弩之末,打到后来,两人已是招式迟缓,拳脚无力,有如互相嬉戏一般,只有面上的神色,却远比方才还要沉重,南宫平一掌“天龙犁田”拍去,吕天冥退步避过。
  突听“哗啦”一声,楼板塌了一片,火舌倒卷而出,吕天冥这一步退将过去,正好陷在倒塌的楼板里,他惊呼一声,手指扳住楼板的边缘,但边缘处亦在渐渐倒塌,眼看他便要被火焰吞没,以他此刻的功力,哪有力道翻上?
  南宫平剑眉微轩处,心念无暇他转,一步跟了过去,俯身抓起了吕天冥的手腕,但他此刻亦是油尽灯枯,用尽全身气力,却也无法将吕天冥拉上来,又是“喀喇”一响,他的立足之处也在倒塌之中,他此刻若是闪身后退,吕天冥势将跌入火中,他此刻若不后退,势必也将被火舌卷入。
  吕天冥全身颤抖,被火炙得须发衣裳,俱已沾满了火星,渐将烧着。
  南宫平望着这曾与自己拼死相击的敌人,心中突地升起了一阵义侠怜悯之感,手掌紧握,竟是绝不放松,一段焦木,落将下来,他避无可避,闪无可闪,眼看着焦木击上了他的额角,若是再偏三寸,他性命就得丧在这段焦木之上。
  吕天冥眼帘微张,长叹一声,他此刻实已不禁被这少年的义侠之心感动,颤声道:“快逃……快逃……不要管我……”
  南宫平钢牙暗咬,右掌抓着他手腕,左掌紧握着一块横木,鲜血和着汗水,滚滚自他额角流落,一滴一滴地滴在吕天冥身上。
  “飞环”韦七抬眼望见了梅吟雪,大吼一声,扑了上去,“今日我与你拼了。”右掌飞环,左掌铁拳,呼呼击去。
  梅吟雪冷冷一笑,道:“十年之前那段事,可是我的错么?”
  她潇洒地避开韦七的两招,纤手一挥,一道剑光,直削韦七“将台”大穴!
  韦七须发皆张,大喝道:“无论是谁的错,你总是启祸的根由,若没有你,哪来这些事故!”
  他喝声虽快,但梅吟雪身形犹快,就在这刹那之间,数十道缤纷的剑影,已将他围了起来。
  但喝声一了,梅吟雪却不禁呆了一呆:“若没有我,哪来这些事故……”她暗暗忖道:“难道是我的错?但我又何曾错了!”
  “飞环”韦七乘隙反扑,切齿大吼道:“祸水!祸水,今日叫你死在我的手下!”
  那四个灰袍道人,此刻惊魂已定,再次扑了过来。
  梅吟雪长剑一展,剑光如雪,将他们全都逼在一边,秋波转处,突地娇唤一声,闪电般掠了过去。
  第八回 英雄何价
  韦七见梅吟雪向吕天冥、南宫平那边跃去,不由一怔,转身望去,望见了南宫平与吕天冥的险况,右掌金环,直飞而出,去势虽快,但到了南宫平面前却已毫无力道,要知他数十年苦练,已将这一双金环练得收发由心,不会有丝毫差错。
  南宫平目光转处,左掌攫住了金环,“飞环”韦七双足立定,大喝一声,运劲回收,南宫平身形随之荡开,吕天冥亦自随之升上,梅吟雪袍袖一拂,一阵柔力,将他们带出了险境,两人一起落到地上。
  四个灰袍道人,又自扑来,吕天冥目光一转,低叱一声:“住手。”他呆呆地望了南宫平两眼,忍不住长叹一声,默然垂下头去。
  南宫平喘息未定,嘶声道:“胜负未决,你可要再打一场?”
  吕天冥垂首默然半晌,颤声道:“我……我输了!”
  这三字说将出来,生似已费去了他平生的力气,南宫平怔了一怔,也想不到这倨傲的道人竟然会说出服输得话来,只见他面容灰败,颓然站起,刹那时他竟由一个叱咤的武林的一代宗主,变成了个萧条寂寞、风烛飘摇的失意老人!
  “飞环”韦七望着他师兄的身影,心头亦不禁一阵黯然,低低道:“四哥……”
  吕天冥头也不回,颤声道:“我们走吧!”话声未了,他已倒在地上,他身上的创伤,实在还远不及心底的创伤严重。
  “飞环”韦七惊呼着将他抱起,闪电般穿过火焰,跃下楼去,四个灰袍道人跟随而下,又是轰然一响,整个酒楼,已倒塌了一半。
  南宫平呆了半晌,突地长叹一声,道:“玉手纯阳,毕竟是个英雄!”
  梅吟雪轻笑一声,道:“你呢?”
  两人目光相对,默然无言,几乎忘记了火焰几将烧着了他们的衣服。
  官府的兵马队,终于姗姗而来。
  马蹄声,惊呼声,救火声,倒塌声,叱咤声……
  在这古老的西安城里,混合成一曲杂乱而惊心的乐章。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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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条互相依偎的人影,却在这杂乱之中,悄然掠出了西安城。
  古城外,夜色苍凉,偶然虽有一两缕杂乱的惊呼声,随风袅袅自城内飘出,却仍然打不破这无边的静寂。静寂,毕竟是可爱的,尤其是在方自混乱中离出的南宫平与梅吟雪两人眼中看来,静寂不但可爱,而且可贵。
  此刻,南宫平四肢舒坦,正安适地仰卧在明灭的星空下,安适地享受着这一份可贵的静寂,方才的刀光剑影,生死缠结,火焰危楼……此刻在这静寂的星空下,都似已离他十分遥远。
  此地,是荒凉的,夜色中,到处有断瓦残垣投落下的阴影,及膝的荒草,在夜风中回腰而舞,荒草中的虫语,在夜色中听来有如诗人的曼声低吟,阵阵清风,吹开了南宫平的胸襟!
  良久良久,支颐而坐的梅吟雪幽幽长叹一声,道:“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南宫平缓缓摇了摇头:“不知道。”
  梅吟雪道:“这里就是始皇帝‘阿房宫’的故址遗迹。”她再次轻叹一声:“八百里阿房宫,豪华不可一世,但于今也不过只剩下了断瓦残垣,秦始皇一统江山,君临天下,此刻又在哪里呢?”
  她似乎忆及了自己多彩的往事,在这凄凉的静夜里,便不禁惆怅地发出了感叹!
  南宫平微微一笑,突听她曼声低唱了起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是苏学士的新词,文采风流的南宫平,自然是早已知道的,他瞑目而听,心中也不禁兴起了许多感触!
  “英雄!”他喃喃地暗中低语:“什么是英雄?英雄安在?”
  梅吟雪吟声亦自悠悠顿住,“祸水,美人……”她想起了“飞环”韦七方才的辱骂:“难道一个女子天生美丽,便是不可宽恕的罪恶么?……唉!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难道天生丽质的美人,也和怀璧的匹夫有着同样的罪恶?”
  于是,很自然地,她连带想起了“英雄”,“英雄”与“美人”,自古以来,都是紧紧地连在一处的,她回过头,望了望满面茫然的南宫平,想到他方才的铁胆侠心,秋波中突地闪耀起一阵炫目的光彩,但口中却轻轻说道:“你可知道,你方才原本毋庸那样的,你还年轻,难道你丝毫不珍惜自己的性命?”
  南宫平暗叹一声,缓缓坐了起来,“性命!”他低语着道:“我自然是珍惜的,但我总觉得世上还有许多比生命更可贵的事……自古的英雄,虽然都已化作枯骨,但直到今日,他们还不是都活生生地活在人们的心里!他们生前也许会很寂寞,但死后却永远不会寂寞的……”他语声微顿,很自然地,便也连带着想起了“美人”,于是接着道:“这正如美人生前虽多薄命,但死后也会常留在人心底!荆轲,范蠡……西施,昭君……唉,他们为什么会寂寞,为什么会薄命?”
  他唏嘘着顿住语声,目光远远投向一株孤立在晚风中的白杨树影,心中追忆着往昔的英雄,竟不知他身旁有一双明媚的秋波,正无言地望着他,就一如他望着远处寂寞的树影。
  梅吟雪目光凝注着他,只见他双眉微皱,嘴唇紧闭,面上的线条,竟是这般清秀而柔和,就连他纤长的四肢,也是清秀而柔和的,第一眼望去,谁都会认为这清秀的少年,会失之于柔弱--甚至是一种近于少女般的柔弱,但继续观察下去,这种柔弱的感觉,便会蓦地消失,他体内仿佛蕴着一种无穷的精力,过人的勇气,劲气内涵,深不可测。
  尤其是那双眼睛,深沉、睿智而英俊,两眼距离很宽,被两道浓眉轻轻覆盖着,镶着长而黝黑的睫毛,此刻,这双眼睛虽是蒙陇地半合着的,但当它突然开启时,便会爆出剑光挥舞般的火花,但同时又能散发出温暖柔和的光芒,强烈而刚毅,柔和却逼人,像是要直射人人们的心底。
  她默默凝注着这年龄较她轻的少年,心底突地荡起了一阵不安的涟漪,幽幽一叹,回转头去,面上仿佛有一层秋霜笼起,冷冷道:“你大约没有想到,你师傅留给你的责任,竟会这般艰苦而沉重吧。”
  南宫平愕了一愕,自远处收回目光,也收回了他的冥想。
  梅吟雪冷冷又道:“你心中此刻大约在想,为了我,你方才险些丧命,这的确有些不值,是么?”
  南宫平虽然聪明绝顶,但世上无论如何聪明的人,也无法猜得到一个女子心中的变化,他心中不觉大奇,不知这一瞬前还是那么温柔而和婉的女子,怎会突又变得如此冷削?
  梅吟雪仍然没有回过头来,她似乎不愿,又似乎不敢接触到他那发亮的目光。
  “但是!”她冷冷接着道:“你纵然真的死了,也怨不得我,而只是你心里那些可怜地、逞英雄的念头害了你,你本有一百个机会可以走了,但你却偏偏不走,可是,又有谁将你当做了英雄呢?即便是个英雄,又值得了什么。”
  她语声不但冷削,而且尖锐,似乎想尽量去刺伤南宫平,就正如她自己刺伤自己一样,南宫平呆呆地望着她,心中怒气渐渐上涌,暗道:“你怎地这样不通情理,这一切,我还不是都为了你……”心念一转,突地想到方才在火焰中,危楼上,她守候在自己身边时的焦急,保护自己时的热心……也想到了自己跌倒时她飞掠而来,探视自己时关切与惊惶的面容,以及最后自己力不能支,她扶持着自己,从容自混乱中掠出西安城的情景。
  刹那间,这一切全都又无声无息地回到他心里,他不禁长叹一声,缓缓道:“那么你呢?你方才为什么不走,你本有比我还多十倍的机会逃走的,你为什么一直陪着我呢?”
  梅吟雪娇躯一颤,像是有人在她感情的躯体上,重重抽了一鞭似的。
  她张口想说什么,但一阵空前而奇异的情感,却使得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南宫平凝注着她,只见她纤柔的削肩,渐渐起了颤抖……
  一滴清冷的泪珠,滴在她撑着荒草的纤掌上,她心头一颤:“我哭了!”反手一抹,泪珠已自涌泉而出,这“冷血”的女子虽然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感。在她心底深处,泛起的一阵深邃的悲哀,却使她忍不住流下泪来。
  她更不敢回头,“你不要管我。”她大声说道:“从此以后,我也不敢再劳动你的大驾保护我……”她语声终于颤抖起来,“你师傅虽有命令,但……但你已尽了责任,而且尽得太多了……已……已经够了……”
  语声未了,娇躯一侧,终于伏倒在那冰冷而潮湿的荒草地上,放声痛哭了起来。
  南宫平叹息一声,只觉自己的眼帘,似乎也有些潮湿起来。
  任何人都会有悲哀的情愫,但惟有平日“心冷”者的眼泪最值得珍惜,因为若非悲哀到极处,他们的眼泪,是不轻易流落的。
  “梅……姑娘!”他叹息着沉声道:“你可知道我这样做法,并非完全为了师傅!--唉!即使没有师傅的话,我见到一个女子被人们如此冤屈,而没法辨白,我也会这样做的,我没有妄想自己成为英雄,我只是去做应当做的事而已,你……你……你该知道我的心意……难道你不知道么?”
  诚恳的语声,似乎使得梅吟雪陷入了一种更大的痛苦。
  她泣声更悲哀了。
  “可是……”她抽泣着道:“难道你不知道,你这样做,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从今以后,你已成了江湖中的叛徒,没有一个人会原谅你……正如……正如没有一个人会原谅我一样,你还年轻……你还有很远大的前途……你原该被人尊敬……被人羡慕……的,莽莽武林中,没有一个人有你这么好的条件……英俊、年轻、富有……出身世家,身在名门……你为什么要把这一·切全部葬送,只……为……了……我……”
  即使暮春杜鹃的哀啼,也不如她此刻语声的凄楚。
  南宫平缓缓抬起头,天上星群闪烁,苍墨的穹天,是那么辽阔而遥远。
  “你毋庸再说!”他沉声说道:“只要问心无愧,又何计于世人的荣辱?为了江湖正义与武林公道,我即使牺牲了我的前途事业,又算得了什么?”
  想到今后的一切,在他心底深处,虽然仍不禁起了一阵深沉的战栗,因为刻骨铭心的寂寞,纵是英雄,也无法忍受。但他此刻的语声,却仍是坚强而镇定的,在他看来纤柔的躯体中,有着一种钢铁般的意志,百折不回,宁死不悔。
  何况此刻他对面前这“冷血”的女子,已有了深切的了解,深信在她冷酷的外表下,隐藏着的是一颗火热的心--这是不易看出的,为了世人的无知,她久已将这火热的心隐藏得很好。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掌,轻轻去抚摸她那如云的秀发。
  “寂寞容易排遣,但冤屈却难忍受……”梅吟雪轻轻地道:“这些,我都已尝受得多了,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你……还年轻,你是无法了解要多大的力量才能担当的。”
  她此刻泣声已渐轻微,但语声中却显露出更多的痛苦。
  南宫平长叹一声,道:“人生一世,弹指即过,我只要能一生恩怨分明,问心无愧,要能像师傅一样,也就够了。”
  梅吟雪缓缓抬起头,四道目光,奇妙而温柔地融合到一处,在这刹那之间,他们俱已忘去了喜怒哀乐的情感,生老病死的痛苦,他们甚至已忘去了彼此间的身份与处境、年龄!
  于是,他们享受了一阵黄金般的沉默。
  此刻,远处的荒墟中,突地缓缓站起了一条人影,目光呆呆凝注着这一双沉默中的男女,似乎已经看得痴了。他目中既是羡慕,又是怜惜,却又有一丝丝的妒忌。
  终于,他忍不住轻叹一声。
  南宫平、梅吟雪,心头齐地一震,霍然长身而起,齐声喝问:“谁?”只见远处一条人影,朗笑着飞掠而来,夜色中望去,直如一只矫健的苍鹰,凌空起落,霎眼间便已掠到近前。
  南宫平微噫一声,脱口道:“原来是你。”
  梅吟雪泪痕已干,面上已又恢复平静,冷冷道:“天山弟子,怎地竟会这般鬼祟?”她一生倔强,最怕别人见到自己的眼泪,是以此刻便生怕这突然现身的“天山”门人狄扬,方才便已在暗中听到了自己的言语,见到了自己的神态。
  方才还在叹息着的狄扬,此刻却已满面具是笑容,朗声笑道:“冷血妃子的言语,果然其冷彻骨……”笑声一顿,正色道:“但小弟此番前来,却丝毫没有鬼祟之处。”
  梅吟雪“哼”一声,回转头去,狄扬只觉心底一阵刺痛,但口中却朗声笑道:“梅吟雪,你可知道我此来是为着什么?”
  南宫平面色一变,道:“兄台此来,莫非亦是为了要……”
  狄扬笑道:“错了错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说的错了。”面容一正,肃然道:“小弟与兄台虽然仅有一面之交,却深信兄台所作所为,绝不会有悖于武林之正义,怎会前来对兄台不利!”
  南宫平默然半晌,忍不住自心底发出一声叹息,缓缓道:“想不到天下人中,竟然还有一人能了解小弟的苦衷……”言语之中,满含感激,这一份罕有的友情,似乎使得夜风中充满了温暖。
  梅吟雪回过头来,轻轻一笑,道:“那么……我真是错怪你了!”
  她冷削的面容,突地现出了微笑,当真是有如荒凉的大地,突地开放了一片春花,此刻只要有人是南宫平的知己,也就是她的知己,纵然她对一个人觉得厌恶了,但只要此人能对南宫平称赞,她也会将这份厌恶化作微笑。
  狄扬目光不敢去捕捉这朵微笑,他垂下头,突又朗笑起来:“兄台可知道小弟此番前来,原是为了报功来了。”
  南宫平微微一怔,只听狄扬又自笑道:“兄台可知道方才那一场大火,是如何烧起的么?”南宫平恍然“哦”了一声,心中更是感激,方才若不是那一场大火,此刻他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这双重的感激,使得傲骨峥嵘的南宫平弯下腰去,躬身一礼,但满心的感激,却使得他口中讷讷地不知该说什么。
  狄扬微微一笑,他深知这份无声的感激远比有声的真挚而浓重,浓重得令他难以化解,他只有以笑声来掩饰心中的激动!
  “下了华山,”他笑着道:“我也到了西安,只是来得迟些,西安城已是一片动乱,我挤了进去,问了原因,悄悄掠上一看,那时你正与那‘终南派’的掌门人,在苦苦拼斗,我揣度情势,知道无法化解,更无法助兄台一臂之力,只有……哈哈,只有鬼鬼祟祟地放起了火来。”
  南宫平侧目瞧了梅吟雪一眼,梅吟雪道:“我刚刚已说过错怪了他。”
  狄扬朗声笑道:“莫怪莫怪,这‘鬼祟’两字,小弟只不过是无意借用而已。”他大笑着又道:“这‘天长楼’虽然盖得甚是堂皇,哪知却甚不经烧,我只放了三四把火,火势已烧得不可收拾,我眼见到两位安全出城,忍不住随后跟了出来,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两位,其实也不过只为了要与兄台一叙而已,别的没有什么。”
  梅吟雪轻轻一叹,道:“你哪里是为了要与他谈话,你只是怕他受了伤,我无法照应……唉,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的朋友,只可惜……你这样的朋友,世上太少了些。”
  狄扬心头一阵激荡,口中却朗声笑道:“梅姑娘,你虽料事如神,却将我看得太善良了些。”
  南宫平心中亦是阵阵感情激荡,但口中却淡淡道:“小弟额角虽有微伤,此刻已不妨事了。”这两人俱有一副热肠,却又有一身傲骨,一个虽然满心感激,却不愿在面上表露,一个虽是满腔热情,却偏以一阵阵“无所谓”的朗笑掩饰。
  梅吟雪微微一笑,道:“我猜错了么?”
  狄扬道:“自然……”
  语声未了,突听一声冷笑远远传来,一人冷冷道:“自然是猜错了,难道暗中纵火之辈,还会有什么英雄好汉,还会是什么良朋益友!”
  南宫平、梅吟雪、狄扬齐地一惊,闪电般转过身去!
  夜色中,只见一条黝黑的人影,手摇雪白折扇,有如幽灵一般,悠然自一段残垣之后,缓步而来。
  一片树叶的阴影,掩住了这缓步而来之人的面容,狄扬双眉微挑,身形立起,有如鹰隼般扑将过去,扬手一股掌风,先人而至,黑衣人朗笑一声:“好快的身法!”袍袖一拂,突地斜斜向前冲出一丈,再一步便跨到南宫平身前。
  狄扬低叱一声,顺手一拍树干,凌空掠了回来,却听南宫平脱口呼道:“原来是任大侠!”
  狄扬心中一动,知道此人是友非敌,双掌一沉,飘然落下。
  “万里流香”任风萍朗声笑道:“想不到纵火之人,竟是‘天山’门下!”
  南宫平却也想不到此时此地,此人亦会前来,当下便与狄扬引见。
  任风萍哈哈笑道:“狄少侠,制造‘天长楼’的匠人,并未偷工减料,只是兄弟我加了些引火之物,是以便不经烧了!”
  狄扬放声一笑,道:“人道‘万里流香’乃是塞外第一奇侠,今日得见,果真是条没奢遮的好汉。”
  相与大笑间,任风萍道:“兄弟亦是关心南宫兄的去处,又慕这位纵火客的武功,是以跟随而来!”
  他语声微顿,目光一转,在南宫平、梅吟雪两人身上,各各望了一会,正色道:“梅姑娘与南宫兄经此事后,在江湖中走动,只怕已极为不便,不知两位有什么打算?”他言语极是诚恳,但目中却闪动着一种难测的光芒。
  南宫平长叹一声,道:“此事之后,小弟亦知武林中人,必定不谅,但小弟问心无愧,今后行止,并不想有何改变,大约先回‘止郊山庄’一次,如有时间,再返乡省亲……”
  任风萍截口道:“别处犹可,这两处却是万万去不得的。”
  南宫平面色微变,任风萍又道:“兄台休怪小弟直言无忌,梅姑娘昔年叱咤江湖,纵横武林时,结仇实在不少,今日西安城中之事,不出旬日,便已传遍江湖,那时梅姑娘的仇家,若不知两位的下落,必定先去这两处守候,两位武功虽高,但众寡悬殊……唉!何况南宫兄的同门师兄们……”他沉重地叹息一声,戛然住口。
  目光转处,只见南宫平面色凝重,俯首沉思,梅吟雪却冷冷笑道:“那么,以任大侠之见,我们该怎么办呢?”
  任风萍沉吟半晌,似乎深知在这聪明的女子面前,言语绝对不可差错。
  “兄弟一得之愚,只不过仅供为两位的参考。”他微微一笑,沉声说道:“梅姑娘昔年纵横武林时,所结仇家与今日虽然同是那些人,但此时绝非彼时之比,情况大有不同。”
  梅吟雪柳眉一扬,道:“此话怎讲?”
  任风萍道:“那时这些人散处四方,彼此之间,谁也不知对方是梅姑娘的仇人,而且以那时的情况,谁都不愿,也不敢说出,但十年之后,情势大变,这些人如果知道梅姑娘未死,必定纠合在一起前来寻仇;”
  梅吟雪面上突地涌起一阵奇异的笑容,缓缓道:“他们也真的全是为复仇而来的么?只怕……”忽地瞧了南宫平一眼,倏然住口。
  任风萍道:“无论如何,以兄弟之见,两位单凭自身之力,此后险阻必多……”
  南宫平截口道:“兄台之意,可是要教我等……托庇到别人的门下?”语声沉重,显已不悦。
  任风萍微微一笑,道:“以两位的身份,‘托庇’两字,兄弟便有天胆,也不敢说出口来。”
  梅吟雪冷冷道:“任大侠,有什么事直接说出来,不是比拐弯抹角的好得多了么?”
  任风萍笑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两位此刻,事值非常,若没有几个推心置腹、肝胆相照的朋友,日后实难在江湖中走动,两位前程无限,如此下去,怎不令人惋惜?”
  南宫平叹道:“小弟岂无此心,但当今世上,有如两位这般光明磊落的朋友,又有何处可寻?”
  狄扬笑道:“在下算不了什么,但任兄么……嘿嘿,的确不愧为当世的豪杰,塞外的奇侠。”
  任风萍含笑谢道:“兄弟庸才而已,虽然薄有虚名,怎比得上两位年少英发--”他语声突地一顿,目光数转,隔了半晌,方自沉声接道:“但兄弟我却认得一位朋友,此人却当真有经世之才华,磊落之侠心,又精通奇门八卦,琴棋书画,武则是内外兼修,登堂人奥,飞花摘叶,皆可伤人,最难得此人不但有惊人之才,还有惊人之志,而且交友之热肠,更是胜过小弟多多。”
  梅吟雪暗中冷笑一声,南宫平、狄扬却不禁悚然为之动容。
  若是别人说出此话,也还罢了,但出自“万里流香”任风萍之口,力量便大不相同,两人不约而同地齐声问道:“此人是谁?”
  任风萍微微一笑,道:“此人久居塞外,姓名甚少人知,但小弟深知,帅天帆三字,日内便可传遍天下。”
  狄扬道:“好一个潇洒的名字。”
  南宫平道:“这般人物,若是到不中原,小弟自然要高攀的,只恨此刻无法识荆而已。”
  梅吟雪道:“那么任大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们交了这个朋友,一切就都可以没有事了?”她语气之间,仍是冰冰冷冷。
  任风萍道:“南宫兄,当今天下武林之势,散而不合,乱而无章。‘昆仑’久霸西域,‘少林’尊称中原,‘武当’坐镇江南,此外南有‘点苍’,东有‘黄山’,北有‘天山’,西有‘终南’,各怀秘技,各据一方,俱有尊称武林之志,时刻都可能引起武林之动乱,只是因为昔年‘黄山’一役,元气大伤,加以‘神龙丹凤’,统率天下,是以不敢妄乱。”
  他滔滔而言,虽已离题,但南宫平、狄扬听来,却丝毫不觉厌烦。
  任风萍又道:“但此刻各派后起之秀已出,元气渐渐恢复,本已静极思动,加以‘神龙’一去,均衡之力骤散,天下武林中,再无一人能镇压四方,不出一年,江湖必有风涛,武林必有大乱,一般后起之秀,必将风涌而起,同争锋锐,不知又要有多少个辉煌的名字,响彻人寰!”
  语声渐高,有如金石之声,声声振动人心,南宫平、狄扬,但觉心头热血上涌,豪气逸飞,--阵微风吹过,南宫平忽地转念想到自己的处境,不禁又自暗叹一声,宛如一盆冷水,当头泼下。
  任风萍目光一转,见到他面上的神态,目中暗露喜色,接口道:“分久必合,静极必乱,此乃当然之理,但在这动乱之中,武林中若无一种均衡大势的力量,主持公道,那么百家争鸣,虽可激起新生之气,但弱肉强食,黑白不分,狂暴淫乱之事必定不少,若再乱得不可收拾,那就更是令人可悲可叹。”
  南宫平长叹一声,道:“正是如此,兄台高见,当真是有如隆中之策,精辟已极。”
  任风萍微微一笑,道:“兄弟哪里有卧龙之才,那帅天帆才是塞外诸葛,他足迹虽然未出玉门,但分判武林情势,却当真有如目见,不瞒两位,兄弟我此番再入玉门,实是受命而来,要在天下武林群豪中,找几位有胆识、有卓见的朋友共襄此举,日后方能以正义之师,为天下武林主持一些正义公道。”
  狄扬双眉一扬,击膝道:“好个正义之师,只可惜此间无酒,否则我真要与兄台痛饮三杯。”
  南宫平念及自身的烦恼,心中更是黯然。
  梅吟雪却不禁冷笑一声,暗中忖道:“原来这任风萍不过是个说客,先来为那帅天帆收买人心,哼哼,这姓帅的竟想独霸江湖,野心当真不小。”心念一转,不禁又凛然忖道:“这任风萍外貌不俗,武功出众,言语之间,更是卓越不凡,句句都能打动人心,行止之间,又俨然是个磊落热肠的英雄人物,无论从哪点判断,此人已够得上是个枭雄之才,是以连‘岷山二友’那等人物,也都为他所用,但他却又不过仅是那帅天帆一个说客,如此看来,那帅天帆的武功才智,岂非当真深不可测!”
  她一念至此,心中不禁为之骇然,只听任风萍语声微顿,似是在观察各人的反应,然后接口又道:“南宫兄,以兄台你之武功、才智,再加以你的家世财富,今后之武林,本应是兄台之天下,但兄台却偏偏陷身于此事之中,既不能见谅于江湖同道,亦不能见谅于同门兄弟,两面夹攻,左右为敌,兄台便是有千般冤屈,怎奈力量不逮,亦不能取信于天下,但兄台若能与帅天帆同舟共济,再加以狄兄这般英雄人物从旁臂助,何患大事不成!事成之后,不但可保武林正义,而且兄台亦可凭此力量,柬邀天下武林同道,将此事清清楚楚地解释出来,那时兄台力量不同,一言九鼎,天下武林中人,还有谁敢不信兄台的话,不但兄台自身险阻俱无,名扬天下,便是‘止郊山庄’,亦可因兄台之名,而永镇武林,声威不坠!”
  他这一番话反复说来,面面俱到,字字句句之中,都含蕴着一种动人心弦的力量,实在叫人无法不留意倾听,更叫人听了之后,无法不为之怦然心动,任风萍目光转处,望了望南宫平、狄扬两人面上的神色,仰天笑道:“有道是,两人同心,其利断金。两位兄台若真能与我等同心协力,日后武林江湖,何尝不是你我兄弟之天下!”朗笑之声,响彻四野!
  梅吟雪秋波一转,轻轻笑道:“听任大侠如此说来,岂非不出十年,这位奇才异能的帅天帆,便已必定可成为天下武林的盟主子么?”
  任风萍笑道:“若有南宫兄这般少年英才之士为助,不出十年,武林大势,实已定然可以被我等操在掌握之中。”
  他满心得意,以为这少年两人,定已被自己言语所动。
  梅吟雪轻轻笑道:“这位帅大侠隐后塞外,还未出道江湖,便已有逐鹿中原、一统武林的雄心壮志,当真令人佩服得很。”
  她笑容虽然温柔甜美,但语气中却充满轻蔑讥嘲之意,只可惜满心得意的任风萍,一时间竟未听出,微微笑道:“三位俱是绝顶聪明之人,想必能接纳在下的这一番:苦口婆心……”
  梅吟雪秋波又自一转,轻笑道:“任大侠的这番好意,我们俱都感激得很,但是……”她转目一望南宫平,南宫平神情已不再激动,目光中也已露出深思考虑之色,于是她轻笑着接口道:“我们的危险困难,迫在眉睫,但任大侠的计划,却仿佛是遥遥无期,那位帅大侠甚至连足迹都未到中原……”
  “万里流香”任风萍朗声一笑,截口道:“各位既然已有与任某同谋大事之意,兄弟我自也不敢再瞒各位。”
  他笑容一敛,正色接道:“兄弟的行踪,虽是近月方在江湖显露,但其实兄弟入关已有五年,这五年之中,兄弟也在江湖中创立了一份基业,只是时机未至,是以武林中至今还无人知道。”
  梅吟雪咯咯笑道:“不说别的,就只这份深藏不露的功夫,任大侠已可说是高人一等了!”
  任风萍含笑道:“但兄弟择人甚严,中下层的朋友,虽已收拢了不少.上层的兄弟,却是寥寥可数,是以兄弟才要借重三位的大力,因为那位帅先生,不日之内,只怕也要入关来了。”
  他虽然自负奇才,但此刻却已在不知不觉中被梅吟雪温甜的笑容与眼波所醉,渐渐泄露了他本来不愿泄露的机密之事。
  南宫平、狄扬面色微变,只见任风萍眼神中闪烁着得意的光彩,接着又道:“离此不远,兄弟便有别墅,虽然稍嫌简陋,但却比此地清静得多,绝不会有人来惊扰三位的大驾,只是兄弟我在西安城里还要稍许逗留,不能亲自陪三位前去。”
  梅吟雪故意失望地轻叹一声,缓缓道:“那么怎么办呢?”
  狄扬双眉微皱,南宫平却已深知她的为人生性,只是静观待变。
  “万里流香”任风萍微笑道:“不妨,兄弟虽然不能陪三位前去,但沿途自有人接--”
  他语声突地一顿,目光炯然,默注了三人半晌--
  梅吟雪笑容更甜,南宫平面容沉静,狄扬虽有不耐之色,但为了南宫平与梅吟雪仍可暂时忍耐--
  任风萍对这三人的神态,似乎颇为满意。
  他面上又复泛出笑容,一面伸手入怀,一面缓缓说道:“兄弟虽与三位相交心切,但三位或许还未深信--”他语声顿处,手掌已自怀中取出,梅吟雪、南宫平、狄扬一齐凝目望去,只见他手掌之上,已多了三个金光灿灿、色彩缤纷、似是金丝与彩丝同织的丝囊。
  梅吟雪娇笑一声,道:“好美,这是什么?”
  任风萍沉声道:“直到今日为止,中原武林中能见到此物之人,可说少之又少--”他极其慎重地将其中一具丝囊解开,众人只觉一阵奇香,扑鼻而来,他已从囊中取出一面方方正正,黝黯无光,看来毫不起眼的紫色木牌,极其慎重地交到梅吟雪手上。
  梅吟雪垂首望去,只见这乍看毫不起眼的木牌,制作的竟是十分精妙,正面是一幅精工雕刻的图画,刻的仿佛是高山峰巅处缥缈的烟云,又仿佛是夕阳将下,氤氲在西方天边的彩霞,云霞中有一条人影,负手而立,初看极为模糊,仔细一看,只见此人神情潇洒,衣角飘拂,虽在夜色之中望去,仍觉十分清晰精致,直将此人的神情刻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只可惜所刻的仅是一条暗影,看不到此人的面貌究竟如何。
  反面刻的却是两句自唐诗高适所作“燕歌行”中化出的诗句。
  “男儿本应重横行,风雨武林显颜色。”
  字迹虽小,但铁划银钩,笔力雄浑,自然也是巨匠手笔,木牌沉沉甸甸,散发着一阵阵扑鼻异香。
  梅吟雪俯首凝注了半晌,抬头一笑,问道:“这上面所刻的人,莫非便是那位帅天帆么?”
  任风萍颔首道:“这一方‘风雨飘香牌’,也就是那帅天帆的信物。”
  他微微一笑,将另外两个丝囊,分别交与南宫平、狄扬,一面笑道:“兄弟为了取信于三位,是以不惜破例未经任何手续,便将此物取出。”
  梅吟雪轻轻把弄着手中的丝囊与木牌,笑道:“什么手续?”
  任风萍道:“三位到了兄弟的下处,自然就会知道的!”
  他突地双掌一拍,发出一声清脆的掌声,掌声方了,远处便又如飞掠来一条人影,身形急快,轻功曼妙,竟是那“岷山二友”中的“铁掌金剑独行客”长孙单!
  他闪电般掠了过来,身形一顿,笔直地站在任风萍身侧,炯然的目光,狠狠地在梅吟雪面上一扫,突地瞥见了她掌中之物,面上立刻现出惊诧之色。
  任风萍目光一转,微微笑道:“长孙兄仿佛与梅姑娘之间有些过节,但此后已成一家人,长孙兄似乎该将往事忘怀了。”
  长孙单木然愕了半晌,冷冷道:“在下此刻已经忘了。”
  梅吟雪娇笑道:“忘得倒真快嘛。”
  任风萍哈哈一笑,道:“劳驾长孙兄将他们三位带到‘留香庄’去,兄弟在西安城中稍作逗留,便赶来与各位相会!”
  长孙单道:“那么剑……”
  任风萍笑道:“南宫兄,你留在西安城中的那柄宝剑,兄弟也命人为你取来了。”
  南宫平正在俯首沉思,闻言一愕,长孙单已自背后取下长剑,冷冷道:“剑鞘方配,不大合适。”
  任风萍取过剑来转交与南宫平,含笑道:“方才兄弟冒昧闯入南宫兄房中时,已见到这柄名震武林的利器,后来见到南宫兄未曾带在身边,便又不嫌冒昧,为南宫兄取来了。”
  他朗声一笑,似乎不愿等着南宫平对自己称谢,目光转向狄扬,笑道:“狄兄,你可知道,这面木牌的奇异之处何在?”
  狄扬剑眉微轩,冷笑道:“无论这木牌有何奇异之处,但叫我狄扬作一个妄想称霸武林之人的爪牙,哼哼--”突地手腕一甩,将掌中丝囊,抛在地上,仰首望天,再也不望任风萍一眼。
  任风萍心头一惊,面容骤变,失色道:“狄兄,你……你……”
  长孙单面容冷冰,枯瘦的手掌,缓缓提起,扶在腰边。
  南宫平长叹一声:“任兄对小弟之恩,实令小弟感激,那位帅大侠入关之后,小弟也深愿能高攀如此英雄人物为友,但是……”他又自一叹,将掌中丝囊交回任风萍,接道:“小弟愚昧无才,又复狂野成性,只怕不能参与仁兄如此庞大的组织与计划,但是--唉,任兄之情,小弟却不会忘怀的。”
  他生性仁厚,已看出任风萍的用心,是以不愿被此人收买,但心中却又觉得此人于已有恩,是以此刻不觉有些叹息。
  任风萍面容铁青,手掌紧握,几乎将掌中丝囊握碎,目光缓缓转向梅吟雪。
  梅吟雪笑道:“我倒无所谓……”她轻轻一笑,将木牌放回丝囊之中,南宫平面容微变,任风萍目光一亮,梅吟雪却又接着笑道:“但我却也没有这份雄心壮志,是以对任大侠的好意也只有敬谢了,只是……”她突然将丝囊轻轻放入怀里,接口娇笑道:“这丝囊与木牌我都十分欢喜,舍不得还给你,你既然已经很大方地送给了我,想必绝不会又很小气地收回去的,任大侠你说是么?”
  狄扬忍不住微微一笑,只见任风萍面色惨白,愕在当地,缓缓俯下身去,拾起了地上的丝囊,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南宫平心中大是不忍,沉声道:“任兄日后若是有什么……”
  话声未了,任风萍又仰天长笑起来,笑声高亢而冷削。
  “好好!”他长笑着道:“原来我任风萍有眼无珠,原来三位是存心在戏弄于我……”
  笑声突地一顿,他垂下目光,一字一字地沉声道:“但三位既已听到了我这些隐秘,难道还想生离此间,哼哼!任风萍难道真的是个呆子!”袍袖一拂,双掌一拍,身形突地后掠七尺!
  又是一声清脆的掌声响过,四周的阴影中,霍然现出了数十条人影。
  南宫平、狄扬、梅吟雪心头一震,“铁掌金剑独行客”长孙单面色阴沉,掌中已缓缓自腰边抽出--柄精钢软剑!
  任风萍仰天冷笑道:“任某若非深有把握能使三位永远闭口,怎会在三位面前现出机密?”他手掌一挥,四下人影,便缓缓包围而来。
  南宫平目光四扫,突地冷笑道:“在下本对任兄存有几分感激之心,但如此一来,却叫在下将这份感激付与流水!”
  任风萍冷冷一笑,截口道:“阁下是否感激于我,哼哼!全都没有什两样了。”
  南宫平剑眉微挑,长笑道:“西安城中数百豪士尚且困不住我南宫平,难道此刻这区区数十人便能使我丧生此地么?”
  狄扬大声道:“有谁胆大,尽可叫他先来尝尝‘天山神剑’的滋味!”
  任风萍冷冷笑道:“任某且叫你们看看,任某的五年心血,是否与西安城中的那班废物大有不同之处!”话声未了,他身形已自向外展动,长孙单亦是拧腰错步,“刷”地斜掠数丈,与任风萍一齐站在那一圈黑衣人影之外!
  只听任风萍的笑声冷冷自人影外传来,南宫平一手持剑,狄扬双掌平举,缓缓走到梅吟雪身侧。
  夜色深沉,晚风飒然,只见这一圈人影,沉重地移动着脚步,缓缓逼进!
  梅吟雪沉声道:“先莫动手,以静制动,稍有不对,不妨先冲出重围……”
  突听一阵铁链之声,叮当响起,接着,任风萍一声清叱:“天!”数十条人影手臂一扬,只听“呼”一声,数十道寒光突地自这些黑衣天汉掌中冲天飞起!
  任风萍接连喝道:“地!”这数十道寒光未落,又是数十道强风自人影中飞出,一齐击在南宫平、狄扬、梅吟雪三人身前。
  三人齐地一惊,夜色中只见数十道匹练般的寒光一齐袭来,宛如数十条银蛇,又宛如数十道飞瀑!
  南宫平大喝一声,右手拔出长剑,身形展动,剑光暴长,梅吟雪长袖飞舞,狄扬双掌伸张,这三人各个背对而立,正待各以绝技,将自己面前的一片寒光击落
  哪知突地又是一声低叱:“风!”
  “呼”地一声,这一圈银光突地冲天飞起,本自飞起的一圈银光却宛如闪电般击下,耀目的银光,强烈的风声,再加以还有一阵阵铁链挥动时的“叮当”之声,声势端的不同凡响。
  狄扬长啸一声,身形拔起,梅吟雪惊唤道:“不好!”
  话声未了,只见方自飞起的银光,已又交剪飞下,霎眼间,狄扬的身形便已被一片银涛掩没!
  南宫平心头一凛,剑光挥动,缭绕全身,亦自冲天飞起。
  狄扬身形方起,夜色中只见数十柄银光闪闪的流星飞锤,已当头向自己击下,他身形一折,方自转向掠出,哪知身下又有一片银锤卷上,一片耀目的银光,将他紧紧卷在中央。
  刹那间他来不及再加思索,双掌一合,“噗”地夹住了一只银锤,身形打转,笔直向下扑去,只觉掌心一阵刺痛,左腰右胯,更是一阵奇痛攻心,耳边只听一阵“呛啷”之声,他身形已自撞在一个黑衣大汉的身上,两人一起惊呼一声,齐地倒在地上。
  南宫平以剑护身,方自飞起,只见银涛中微微一乱,他乘隙飞舞长剑,“叶上秋露”虽是因人成名,本身并非切金断玉的神兵利器,但南宫平此刻全力挥出,威力亦自不凡!
  只听一阵“呛啷”之声,黑衣大汉掌中的奇形兵器“链子流星单锤”,已被他削落三柄,他身形一折,却见狄扬已惊呼着倒在地上。
  梅吟雪见到这班黑衣汉子用的竟是“流星锤”,心头暗自微凛:“难怪任风萍有恃无恐!”
  要知“流星锤,链子枪”这一类的软兵刃,虽非江湖罕见之兵刃,但却十分难练,尤其在人多时使用,若无十分功夫,反易伤着自己,但练成后却有加倍的威力。
  这数十条黑衣大汉竟能一齐使用这种兵刃,显见必已训练有素,默契极深,才不致伤着自己,其威力,自也与众不同。
  梅吟雪江湖历练极丰,见到这等阵式,本来已有退意,们此刻南宫平已腾身飞起,她心中不知怎地,突觉一阵激动,再也无暇顾及自身的安危,轻叱一声,飘飞而起,长袖一拂,一阵强风,挡退了七柄击向南宫平的银锤!
  南宫平长剑飞舞,却已向狄扬跌倒处扑去,梅吟雪柳眉皱处,花容失色,知道若是银锤跟踪击来,南宫平必定难免要伤在锤下!
  但此刻银光已乱,就在她动念之间,任风萍已自大喝一声“霜!”
  梅吟雪身形一转,随着南宫平扑了下去,只听“呼”地一声,数十柄银锤,竟一齐收回,数十条黑衣大汉,亦自一齐退后十步。
  任风萍在圈外指挥阵式,见到银光散乱,心头亦自一凛,原来这“天风银雨阵”,乃是他专门为了对付中原武林高手所创,曾费了不少心血,此阵并不暗合奇门八卦,仅以无比精严的配合见长,“天、地、风、雨、日、月、云、雪、霜。”九种变化,互为辅助,生生不息,变化虽不十分精妙繁复,但深信就凭这数十柄奇形兵刃,所组成的奇形阵式,其威力已足以将任何一个武林高手伤在那满布凌刺的流星银锤下!
  此刻他并未见到狄扬已受重伤,深恐这苦心所创的阵式被毁,低叱一声,撤回阵式,身形一转,飘然落在阵中--
  南宫平俯下身去,只见狄扬左腰右胯,血渍斑斑,左手叉着一个黑衣大汉的咽喉,紧紧将这大汉压在地上,指缝之间,也不断有鲜血汩然沁出,这大汉左掌之上套着一只皮套,套上缠着一条亮银细链,链头的银锤,却被狄扬握在高举着的右掌中,只听狄扬闷“哼”一声,银光闪处,血光飞溅,他竟将这大汉的头颅,一锤击碎。
  南宫平心头微凛,一把握住了狄扬的手腕,只见狄扬霍然转过身来,双目之中,满布血丝,头脖前胸之上,满溅着淋漓的鲜血,这少年初次受伤,亦是初次伤人,见到自己满身的鲜血,神智竟似已乱,呆呆地望了南宫平两眼,嘴角肌肉抖动,然后转眼茫然凝注着掌中的银锤,呆呆地发起愣来。
  银锤之上,鲜血仍在不住滴落,一滴一滴地滴在南宫平的手掌上,冰冷的鲜血,带给南宫平的是一种难言的悚栗之感,他心头亦自一阵茫然,终其一生,他都不敢将别人生命的价值看得轻贱。
  任风萍飘然落下,目光一扫,见到他两人的神态,冷笑一声,沉声道:“原来‘天山神剑’,也不过如此而已!”
  梅吟雪冷冷笑道:“不过如此而已的‘天山神剑’,却已令你阵式大乱,亏你见机得早,将阵式撒开,否则--嘿嘿。”
  她轻蔑地冷“嘿”两声,其实心中何尝不在暗暗惊悸于这种奇异阵式的威力。语声微顿接口又道:“你且看看你那弟兄破碎的头颅,难道你不怕--”
  语声未了,任风萍突地阴森森地狂笑起来。
  南宫平剑眉一扬,厉声道:“你笑些什么?难道你竟敢将生命与鲜血,看作可笑之事?”
  任风萍笑声一顿,冷冷道:“你可知道花朵树木,皆需灌溉,方得生长?”
  南宫平愕了一愕,不知他怎会突地说出这句毫不相于的话来。
  只听任风萍冷冷接口道:“武功阵法,亦正与花朵树木一样,世上无论任何一种武功,任何一种阵法,若没有鲜血的灌溉,焉能成熟滋长?我手下弟兄虽死一人,但他的鲜血,却将这‘天风银雨阵’灌溉得更为成熟了,这自然是可喜之事,在下为何不笑?”
  这虽是一番荒谬,但也无不是至理的言论,只听得南宫平既是愤怒,又觉悲哀,悲哀的是他突然想起自身所习的武功,亦是前人以鲜血灌溉而成,他不禁暗中感叹唏嘘,只觉这任风萍的言语,当真有着刀剑般锋利,每每一言便能刺人别人的心底。
  “万里流香”任风萍目光闪动,微微一笑,沉声道:“我任风萍此次入关,并无与关中武林人士结怨之意,是以这‘天风银雨阵’只是备而不用而已--”
  他语声顿处,突地长叹一声,接道:“西安城里,千百武林豪士围剿于你,甚至你的同门兄弟俱都对你不谅,只有我任风萍不惜犯下众怒--唉!你切莫教我违了本意,反将你伤在阵下!”
  南宫平叹息一声,梅吟雪冷笑接口道:“你威吓不成,莫非又要来软求么?”
  。
  任风萍面色一沉,厉声道:“三位若不听我良言相劝,那么任某只有让三位看看这‘天风银雨阵’的真正威力了。”
  话落,他正待离地而起,梅吟雪轻叱一声:“慢走!”纤腰微拧,窈窕的身形.突地飘飘飞起。
  任风萍暗道一惊:“好轻功!”梅吟雪已飘落在他面前,任风萍哈哈笑道:“你当我身在阵中,‘天风银雨阵’便无从施展威力么?”
  梅吟雪道:“不错!”她轻轻一笑,口中又道:“我就想留着你在这里!”纤掌微扬,轻轻一掌拍去,却拍向任风萍肩头的“肩井”大穴!
  任风萍眼帘微垂,不敢去看她面上的笑容,脚步一转,左掌横扫她胁下,冷冷道:“恕不奉陪了!”右足微顿,身形骤起。
  梅吟雪娇笑道:“你就是走不得。”右臂一扬,长袖飞起,突地有如蛇蟒一般,缠住任风萍右足的足踝!
  任风萍心头一震,双掌立沉,右足向上提起,左掌横切梅吟雪的衣袖。
  梅吟雪手腕一抖,衣袖重落,娇笑着道:“你还是下来吧!”
  语声未了,任风萍果已落在地上,双掌护胸,凝注着梅吟雪,方才她轻描淡写施出的那一招“流云飞袖”,看来虽然平平无奇,但运力之巧,行气之稳.实在妙到毫巅,便是“武当派”当今的掌门“停心道长”也未见有这般功力。
  南宫平功;是暗暗吃惊,直到此刻,他方始见到梅吟雪的真实武功,竟比他心中所想的高深得多,而且她举手投足之间,还似乎不知含蕴着多少神力,只是未遇对手施展而已。
  他不禁既是惊奇,又是钦佩,这十年之间,她僵卧在一具窄小黯黑的棺木里,本应是一段令人窒息、令人疯狂的岁月,然而这奇异的女子,却不但恢复了她被毁的功力--这原是多么艰苦的工作--悟得了内家功夫中,最难的驻颜之术,而且功力招式之间,竟似比她原有的武功还进步了些,他实在想不透她所凭藉的是一种何等高妙奇奥的武功秘术,而造成了这武林中百年未有的奇迹?
  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狄扬已自他身边缓缓坐起。
  任风萍冷笑一声,缓缓道:“你们是要降抑或是要战,最好快些决定。”
  梅吟雪道:“我偏要多拖一些时候!难道不行么?”
  任风萍冷冷道:“那么你们只好快些准备这位姓狄的后事了!”
  南宫平心头一凛,失声道:“你说什么?”
  任风萍两目望天,缓缓道:“银锤之上,附有巨毒,见血之后,无药可救--”他霍然垂下目光,注定南宫平,接口道:“你若想救你的朋友,还是快些作个决定的好!”他暗惊于梅吟雪的武功,终于施出这个杀手锏来。
  南官平面色大变,转目望去,只见狄扬面容僵木,果然已失了常态。
  梅吟雪秋波四转,冷冷道:“危言耸听,却也吓不倒我!”
  任风萍冷冷笑道:“只怕你心里已知道我并非危言耸听吧!”
  他似乎漫不经心地望了望南宫平面上的神色,接口道:“你虽然是心冷血冷,将朋友的生死之事,全不放在心中,但是--”他突地大喝道:“南宫平,难道你也是这样的人么?”
  南宫平心念转动,只觉狄扬被自己握着的手掌,已变得炙热有如烙铁,向前凝注的眼神,也变得散乱而无光。
  梅吟雪轻叱一声,道:“我若将你擒住,还怕你不献出解药么?”
  任风萍冷冷笑道:“解药并未在我身边,何况--嘿嘿!你自问真能擒得住我?”
  梅吟雪柳眉微扬,突也仰天冷笑了起来:“可笑呀可笑!”她冷笑着道:“我只当‘万里流香’任风萍是什么厉害角色,原来也不过如此!”
  任风萍以手抚颔,故作未曾听见,梅吟雪冷笑又道:“以这种方法来使人入伙,岂非蠢到极点。别人纵使从了,入伙后难道就不能出卖你的机密?难道不能反叛?那时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话犹未了,只听任风萍哈哈笑道:“这个不劳姑娘费心,任某若没有降龙伏虎的本领,怎敢在月黑风高之时上山!”
  梅吟雪暗道一声:“罢了!”知道攻心之战,至此已然结束。
  他两人俱是强者,在这一回合之中,谁也没有为对方言语所动,要知此时此刻,彼此双方,心中俱有畏惧,是以彼此心中,谁都不愿再启战端,只望能以言语打动对方,不战而胜。
  晚风吹拂,梅吟雪心中主意已定,面上便又巧笑嫣然,方待出其不意,将任风萍点住穴道,一击不成,便立刻全身而退,乘那阵式未及发动之际,与南宫平冲出重围。
  哪知,静寂中突听一声鸦呜,划空而来,星空下,一团黑影,疾飞而至,来势之疾,有如鹰隼,哪里像是一只乌鸦!
  梅吟雪心头微惊,只见这只钢喙铁羽的乌鸦,疾地扑向任风萍的面门,似乎要去啄他的眼珠。
  任风萍心头亦自一惊,脚下移动,刷地一掌,疾拍而出!
  这一掌去势迅速,那乌鸦又是前飞之势,衡情度理,实无可能避开这一掌,哪知刹那间它竟又一声长鸣,闪电般倒飞而去,去势之急,竟比来势还要惊人,霎眼间便已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半声鸦鸣,尚在星空下荡漾。
  任风萍一掌扫出,乌鸦已自去远,他呆呆地木立当地,扬起的手掌,几乎放不下来,世上灵禽异兽虽多,但一只乌鸦,竞能倒退飞行,却实是自古至今,从来未有的奇闻异事!“难道此鸟虽有乌鸦之形,却非乌鸦,而是一种人间罕睹的奇禽异鸟么?”
  他心中不禁暗自猜疑,那边梅吟雪与南宫平亦是满心奇怪,要知鸟翼兜风,仅能前飞,此乃人尽皆知之事,是以这倒飞之鸦,才能在此刻这剑拔弩张的情况下,转开他三人的注意之力。
  错愕之间,只听一阵极为奇异的喝声:“让开,让开!”自远而近,接着四下手持锤链的黑衣大汉一阵骚动,竟乱了阵脚,纷纷走避,让开一条通路。
  “万里流香”任风萍双眉一皱,低叱道:“不战而乱,罪无可赦,难道你们忘了么!”
  叱声未了,突地一个白发蓝袍的枯瘦道人,他须发皆白,蓝袍及膝,形容枯瘦,但神情却极矍铄,步履之间,更有威仪,左掌平举当胸,掌中竟托着一只乌鸦,大步而来,任风萍凝目望去,突地发现那一声声粗嗄奇异的呼声,竟是出自他掌中的乌鸦口中发出,心头不觉一凛,冷汗涔涔而落,乌鸦倒飞,已是奇闻,乌鸦能言,更是惊人,任风萍虽然纵横江湖,阅历极丰,心计更深,但此刻却也不禁失了常态。
  梅吟雪秋波一转,亦是花容失色,这道人面带微笑,乌鸦却是嘴喙启合,突又喊道:“月不黑,风不高,怎地这西安城四下,俱在杀人放火,你们难道要造反了么?”
  声音虽粗嗄,但字句却极是清晰,梅吟雪双腿一软,几乎要惊呼出声来。
  只有南宫平目光闪动,面上并无十分惊异之色,他见了这白发道人,心中一动,便想起一个人来,方自脱口呼道:“你……”哪知这道人的眼神却已向他扫来,与他打了个眼色,他满腹疑团,顿住语声,望着这道人发起愣来。
  “万里流香”任风萍强抑着心中的惊恐,长身一揖,道:“道长世外高人,来此不知有何见教?”
  那白发道人哈哈一笑,那乌鸦却又喊道:“你怎地只向他行礼,难道没有看到我么?”
  任风萍愣了一愣,要向一只乌鸦行礼,实是荒唐已极。
  白发道人哈哈笑道:“我这鸟友生性高傲,而且辈份极高,你即使向他行个礼,又有什么关系?”他语声高亢,声如洪钟,举止之间,更是以前辈自居。
  任风萍呆了半晌,满心不愿地微一抱拳,他此刻已被这白发道人的神情,以及这神奇乌鸦的灵异震慑,竟然一切惟命是从。
  南宫平目中突地泛起一阵笑意,仿佛觉得此事甚是可笑,梅吟雪心中暗暗奇怪,她深知南宫平的为人,知道他绝不会对一个武林前辈如此讪笑,不禁也对此事起了疑惑,但这只乌鸦的灵异之处却是有目共睹之事,她虽然冰雪聪明,却也猜不透此中的道理。
  只见白发道人颔首笑道:“好好,孺子有礼,也不枉我走这一趟。”他语声一顿,望着任风萍正色道:“我无意行过此间,见到这里竟有凶气血光直冲霄汉,我不忍英雄遭劫,是以特地绕道来此。”
  任风萍茫然望着他,讷讷道:“前辈之言,在下有些听不大懂。”
  白发道人长叹一声,道:“你可知道你晦气已透华盖,妄动刀兵,必遭横祸,你纵与这两人有着深仇大恨,今日也该乘早脱身。”他望也不望南宫平与梅吟雪一眼,似乎对他两人甚是厌恶,沉声接口道:“他两人若是定要与你动手,我念在你谦恭有礼的份上,替你抵挡便是。”
  他说得慎重非常,似乎此刻身居劣势之中的不是南宫平与梅吟雪,而是这“万里流香”任风萍。
  任风萍面色微变,愕了半晌,讷讷道:“但是……”
  白发道人长眉一扬,厉声道:“但是什么?难道你竟敢不信我的话么?”
  话声方了,那乌鸦立刻接口道:“大祸临头,尚且执迷不悟,可悲呀可悲,可叹呀可叹。”
  任风萍木立当地,面上颜色,更已惨变,他望了望南宫平与梅吟雪,又望了望这乌鸦与道人,讷讷道:“晚辈并非不信前辈的言语,但晚辈今日之事,实非一言可以解决,而且……”
  白发道人冷冷道:“而且我说的话,实在太过玄虚,难以令人置信,是么?”
  任风萍虽不言语,实已默认,白发道人突地仰天大笑起来,道:“老夫平生所说之言,从未有一人敢不相信,亦从未料错一事,你若不信,莫非真的想死了么?”
  那乌鸦竟也咯咯怪笑道:“你莫非真的想死了么,那倒容易,容易!……”
  任风萍目光转动,心中突地想起一个人来,失色道:“前辈莫非便是数十年前便已名满天下,人称万事先知,言无不中的‘天鸦道长’么?”
  白发道人哈哈笑道:“好好,你总算想起了老夫的名字,不错,老夫便是那报祸不报喜的‘天鸦道人’!”
  任风萍目光一闪,讷讷道:“但……但江湖传言,前辈早已……仙去……”
  白发道人“天鸦道长”截口笑道:“十余年前老夫厌倦红尘,诈死避世,想不到武林之中,竟然有许多人相信了。”
  梅吟雪此刻心中亦是大为惊奇,她早巳听到过这位武林异人的盛名,知道此人在江湖中素有未卜先知之名,言人之祸,万不失一,只要他对某人稍作警告,其人便定有大祸临头,是以武林中人方自称他为“天鸦道人”,“鸦”之一字,听来虽不敬,但武林中却无一人对他有不敬之意。
  任风萍惊喟一声,心中再无疑念,白发道人笑容一敛,转向梅吟雪道:“老夫的话,你两人可听到了么?”
  梅吟雪心念转动,瞧了南宫平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白发道人“天鸦道长”沉声道:“老夫有意救他逃过此劫,你两人可有异议?”
  梅吟雪何等聪明,早已知道他是在暗中帮助自己,立刻接口道:“既有前辈之言,当然没有问题。”
  白发道人“天鸦道长”微一挥手,转目道:“那么你就快快去吧。”
  任风萍微一迟疑,只听那乌鸦道:“再不走可就迟了。”
  任风萍暗叹一声,躬身道:“前辈大恩,在下日后必当面谢。”手掌一抡,大喝道:“走!”他本已占得优势,此刻却像是被人开恩放走,心中非但毫无愤恨不满,反而对这“天鸦道长”大是感激。
  那一班黑衣大汉见了这乌鸦的神异,早已胆战心惊,听到这一声“走”字,竟真的有如皇恩大赦,化作一道行列,急急走去。
  任风萍狠狠望了梅吟雪几眼,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长叹一声,跺了跺脚,转身掠去,只见他身形一闪两闪,便已消失在黑暗里。
  南宫平一直未曾言语,直到任风萍身形去远,突地长叹一声,道:“你又骗人了,唉!若不是狄兄,我……”他神色间仿佛甚为自疚。
  梅吟雪心中大奇,只见那白发道人忽然放声大笑起来,道:“这就叫做以牙还牙,对付这种奸狡之徒,骗他几回,又有何妨?”
  南宫平叹道:“欺骗之行,终究不足可取……”
  梅吟雪怔了一怔,心中实在茫然不解,忍不住问道:“骗什么?”她虽有无比的智慧,却又看不出此中有什么欺诈之事。
  那白发道人似乎深知南宫平的性情,对他的责备之言,并不在意,只见他轻轻抚着掌中乌鸦的羽毛,笑道:“鸟友鸟友,今日多亏你了!”右手一反,突地在这乌鸦足上拉了两下,似乎要拉断什么,然后左掌一扬,道:“去吧!”
  那乌鸦“哑”地一声,振翼飞去,远远地飞入夜色里。
  梅吟雪见他竟将如此灵异的乌鸦纵走,心中又是惊讶、又是可惜,忍不住惊唤道:“呀--它还会飞回来么?”
  白发道人哈哈一笑,道:“姑娘毋庸可惜,这么多的乌鸦,在下随时都能捉上数十只的。”
  梅吟雪茫然地瞧了南宫平一眼,缓缓叹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真教人猜不出来……”她自负聪明绝世,见到世上竟会有自己猜测不透的奇异之事,心中不觉甚是苦恼。
  白发道人以手捋须,哈哈笑道:“遇敌之强,攻心为上,想不到的只是在下这一着手法,不但瞒过了那‘万里流香’任风萍,竟然将名满天下的‘孔雀妃子’也一齐瞒过了。”
  南宫平沉声一叹,道:“七年前,故人星散,想不到今日能在这西安城外见着了你,想不到你竟解了我困身之围,更想不到……唉!多年未见,你的脾气,仍是一丝未改……”他又自沉声一叹,倏然住口,语声之中既是欣喜,又是感叹。
  白发道人笑容一敛,讷讷道:“不瞒公子,我这些巧手花招,已有多年未曾用了,只是今日见到公子身在危难之中,偶一为之……”
  南宫平叹道:“你来救我,我自是感激,但这般手法,究竟不是大丈夫行径,你一生闯荡江湖,难道就不想博一个光明堂皇、正正大大的名声?做两件轰轰烈烈、流传后代的事么?”
  他语声虽和婉,但语气中却有一种百折不回的浩然正气。
  白发道人面色微变,终于默然垂下头去。
  南宫平缓步走到他身旁轻轻一拍他肩头,缓缓道:“我言语若是重了,你莫怪我,你要知道,我若不以与你交友为荣,这番话也不会说了,何况--你如此对我,我心里实是深深感激得很。”
  白发道人抬起头来,微微一笑,目中充满着友谊的光辉,两人对望半晌,他突地上前一步,紧紧握起南宫平的手掌,道:“这……些年来,你好么?”语声激动,显见是出自真情。
  南宫平连连颔首道:“我好,我好,你过得好么?”他坚定的面容,亦为真情所动,眼眶中也隐隐泛出泪光。
  梅吟雪手支香腮,苦苦思索,此刻突地一拍手掌,轻笑道:“我知道了。”她转身一步,掠了过来,一把捉住了白发道人酌手腕。
  南宫平沉声道:“什么事?”
  梅吟雪娇笑着道:“你看,他手掌果然藏着一团黑线,哈哈!乌鸦倒飞,原来是他在鸦足上缚了一条长线,用力拖回去的。”
  白发道人笑道:
  “姑娘果然是兰质慧心,什么事都瞒不过姑娘的耳目!”
  南宫平望着梅吟雪面上兴奋而得意的笑容,竟像是比乍获新衣美食的贫家童子还要高兴,心中不禁暗叹忖道:“她表面看来虽然冷若冰霜,令人难近,但其实却仍有一片赤子之心,只是……唉!天下武林中人,但知她冷酷的外貌,又有谁知道她那善良的心呢?”
  心念转处,突见梅吟雪笑容一敛,皱眉道:“但是……那乌鸦怎会口吐人言,却仍然令我不解!”
  白发道人朗声一笑,突地又以那种奇异而嘶哑的声音说道:“姑娘久走
  江湖,可曾听过在江湖流浪卖艺者之间,有一种奇怪的魔术么?”
  这声音不但奇异,最怪的是,竟非发自白发道人的口中。
  梅吟雪仔细凝听,只觉它似乎是从白发道人的胸腹之间发出,那是一种近似饥饿者腹内饥鸣的声音,梅吟雪呆了一呆,道:“什么魔术?”她虽然久走江湖,但交往俱是武林一流高手,自然不会知道这种旁门左道。
  南宫平道:“这种功夫叫做‘腹语之术’,乃是利用人们体内气息的流转自腹内发出的,在江湖卖艺者之间,乃是一种上等的技艺,而且极为难练……”
  白发道人以手抚肚,朗笑着截口道:“旁门小技,有什么值得夸耀之处!”
  南宫平正色道:“任何—种技艺,练成俱非易事,怎可轻视,只是要看它用得正与不正罢了。”
  梅吟雪轻轻一叹,缓缓道:“想不到在那些下五门走江湖的人们之中,竟然还有这种奇异的技能,你说它是旁门小技,我却觉得它妙不可言哩,可怜我却连听也没有听过。”
  南宫平缓缓道:“世界之大,万物之奇,本就不是一人之智力所能蠡测,要想什么事都知道的人,往往会什么事也不知道。”
  白发道人垂首长叹一声,心中显有许多感激。
  梅吟雪亦是暗中轻叹,面上却嫣然笑问:“如此说来,你既然不是‘天鸦道长’,那么你又是谁呢?”
  她生性好强,纵然被人说中心事,面上却也不愿显露。
  南宫平庄严的面靥上,突地泛起一丝笑容,仿佛也只要一想起这白发道人的名字,便觉有些好笑。
  白发道人干咳一声,道:“在下姓万名达,昔日本是南宫公子门下的一个食客。”他忽然朗笑数声,道:“但武林中人,却都将我唤做‘无孔不入万事通’?是以我也只好叫做万事通了。”
  他大笑数声,抬目望去,只见梅吟雪面上沉沉穆穆,并无半分笑容,不禁诧声道:“姑娘难道不认为这名字甚是可笑么?”
  梅吟雪轻叹一声,肃容道:“若非绝顶聪明之人,若无极强烈的求知之彩,若没有下过数十年的苦功,岂能被人称为‘万事通’?这名字我听了只有钦佩,哪有半分可笑之处?”
  白发道人万达怔了一怔,满心俱是感激知己之意。
  南宫平叹道:“若非绝顶聪明之人,又有谁能说出这种与众不同的话来?”
  梅吟雪嫣然一笑,只听万达叹道:“自从公子投入‘神龙’门下之后,昔年依附在公子门下的人,便都星散,我漂泊江湖,仍然是一无所成……唉!这正是公子所谓贪多之害,日前我来到西北,本来也是为了要一观‘丹凤神龙’之战,同时看一看公子的近况,哪知却来迟一步,到了西安,便听到孔雀妃子复出江湖之事,也听到公子你在天长楼头,力斗终南掌门的英风豪举。”
  他长叹一声,接道:“那时我便知道公子你在这些年里,武功已有大成,心里实在高兴得很,但却又担心着公子的安危,便立即出城,原本也未想到能遇着公子,哪知……”
  梅吟雪一笑截口道:“哪知你的攻心战术,却替我们惊退了任风萍,否则我们已有人受伤,还真未见得能冲出--”
  南宫平突地轻喝一声:“不好!”一步掠到狄扬身边,俯首望去,星光之下,只见狄扬神智已然晕迷,面上也隐隐泛出黑紫之色!
  任风萍那“锤上有毒”的话,竟非虚言恫吓。
  一眼之下,南宫平只觉一股寒意,涌上心头,惶声道:“狄兄,你怎样了?”
  狄扬双目微合,竟听不见他的话了。
  南宫平双掌紧握,满头冷汗,滚滚而落,万达俯身一看,亦自变色,只见南宫平缓缓转过头来,沉声道:“有救么?”
  万达沉吟半晌,黯然叹道:“他身中之毒,绝非中原武林常见的毒药,而且此刻中毒已深……恐怕……恐怕……”
  南宫平失色道:“难道无救了么?”
  万达叹道:“除了任风萍自配的解药,以及昔年‘医圣’所炼,今日江湖已成绝传的‘与天争命丹’外,便是‘救命郎中’蒲灵仙,只怕也无力解此剧毒。我或能暂阻其毒势蔓入心房,但……”
  言犹未了,南宫平突地振臂而起,梅吟雪轻轻挡在他身前,道:“你要做什么?”
  南宫平沉声道:“狄兄因我而伤,我岂能见死不救!”
  梅吟雪面色一变,道:“你若要去问任风萍求取解药,岂非比与虎谋皮还要困难?”
  南宫平冷冷道:“便是与虎谋皮,我也要去试上一试。”
  梅吟雪幽幽一叹,道:“那么……我陪你去。”
  南宫平道:“你此刻已是武林众矢之的,怎能再去涉险?”他面容虽无表情,但关切之意,却已溢出言外。
  梅吟雪道:“你什么事都想着别人,难道就不该为自己想想么?”
  南宫平面色一沉,道:“若是事事为己着想,生命岂非就变得十分卑贱?”目光一转,只见这冷酷若冰的“冷血妃子”面上竟充满了关怀与深情,不禁暗叹改口道:“你且与万兄在此稍候,无论事成不成,我必定尽快回来。”
  梅吟雪凄然一笑,道:“事若不成,你还能回来么?”
  南宫平朗然道:“一定回来!”
  梅吟雪幽幽叹道:“你若答应我一击不中,便全身而退,我就不跟你去。”
  南宫平心中百感交集,突地忍不住开泄了心扉,缓缓道:“我便是爬,也要爬着回来,只是……你们却要小心注意自己的行藏。”
  梅吟雪悄悄移动着娇躯,让开了去路,垂首道:“我们会小心的!”
  南宫平默然凝注着她,只听她突地朗声道:“你若不小心自己,我……我……反正我一定在这里等着你,无论多久。”
  南宫平缓缓伸出手掌,突又极快地垂下,沉声道:“我去了。”
  万达目光凝注,长叹一声,道:“这位姑娘,可真的就是‘孔雀妃子’么?”
  南宫平怔!”一怔,道:“自是真的。”
  万达道:“若非事实俱在,我真难相信孔雀妃子竟然会……”他义自长叹一声,倏然住口,他实在想不到“冷血妃子”梅吟雪,竟会对人有这么深的关怀与情感。
  南宫平木立半晌,只觉一阵难言的温暖,自心底升起,他再次望了梅吟雪一眼,再次说了声:“我走了!”展动身形,如飞掠去
  苍茫的夜色。霎眼间便将他身形淹没,梅吟雪掩了掩衣襟,轻轻道:“你看他此去……唉!你若真的是‘天鸦道人’就好了,也可以告诉我他的凶吉祸福!”
  纵是有着绝顶智慧的人,但只要遇着了他们真正关心的事,便也会不自觉地求助于命运,“冷血妃子”一生轻视人生,讪笑人类。付世上人人俱都相信的事,她都没有一样相信,因为她对任何事都没有关怀,因为没有关怀与情感,便没有恐惧,没有恐惧,便不会敬畏命运与人生。
  而此刻她却深深地关怀与恐惧了,似乎将“他”的生命,看得远比自己的生命重要,这情感来得是那么突然,就像一盆倾翻了的颜料,突地染红了她苍白的生命。
  万达沉声一叹,缓缓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纵有凶祸,也抵不过他的正气侠心,姑娘,你说是么?”
  转目望去,梅吟雪正白仰首望天,根本没有听到他的问话,因为她此刻也正在向苍天问着“他”的讯息!
  第九回 侠气干云
  月落星沉,东方渐白,南宫平深深吸了口那潮湿而清冷的空气,昂然进了西安城,他虽然明知要自任风萍手中取得解药,实乃不可能之事,但他此刻决心已下,便有如钉敲入石,木燃成灰,已再无更改的余地,因为他为人行事,只问应为或不应为,这其间绝无选择之途,若是应为之事,纵是刀枪架头,利矢加身,也不能改变他的决心。
  这一份无畏的勇气,使他全然无视于成败与生死!朝市初起,路上行人,熙来攘往,但见了大步行来的南宫平,竟不由自主地侧身直避,让开一条道路,因为众人只觉这少年神态之间,带着一种凛然的正气,使得他们甚至不敢仰视。
  “慕龙山庄”却是沉静的,只是在沉静之中,却又带着一种不寻常的戒备,八条劲装急服,腰悬长刀的彪形大汉,往回巡逻于庄门之外,十六道目光,有如猎犬一般地四下搜索着,像是想从稀薄的晨雾中,寻出那曾令西安城为之震动的“冷血妃子”!
  黑缎快靴,踏在灰黯的泥地上,沉重的脚步声,一声接着一声……
  突地,脚步之声,一齐停顿,搜索的目光,也一齐停止转动,齐地凝注在同一方向--一个面容苍白、目如朗星的青衫少年,正坚定地自晨雾中大步而来,锐利而有光的眼神,四下轻轻一扫,沉声道:“韦庄主可在?”
  黑衣壮汉们交换了一个惊诧而怀疑的目光,他们似乎也被这少年的气度所慑,虽然不愿回答这种问题,却仍然答道:“如此清晨,自然在的。”
  青衫少年沉声道:“快请庄主出来,本人有事相询!”
  黑衣壮汉齐地一愕,一个满面麻皮的汉子突地仰天大笑起来:“快请庄主出来见你!”他讪笑着道:“天还没有全亮,庄主还未起床,你却要他老人家出来见你,哈哈,当真可笑得很。”
  青衫少年面容木然不变,冷冷道:“你不妨去通报一声,就说……”
  麻皮大汉笑声一顿,厉叱道:“说什么,快些回去,等到下午时分,再备好名帖,前来求见,还不知庄主是否见你,就这样三言两语,就想庄主出来见你,那么你当真是在做梦了!”
  另一个大汉冷笑着道:“你若是万字很响的朋友,也许还可商量,只可惜你不是早已成名的‘龙铁汉’,也不是新近立万的南宫平!”笑声之中,满含轻蔑。
  青衫少年神色仍然不变,缓缓道:“本人正是南宫平!”
  “南宫平”这三字轻轻说出来,却像是比雷声还要震耳,八条大汉齐地一震。呆呆地望了南宫平几眼,突地一齐转身飞步奔入庄门,口中喃喃道:“南宫平……南宫平……”他们便是做梦也不会想到,昨夜力拼“玉手纯阳”的南宫平,今晨居然会孤身前来“慕龙山庄”!
  南宫平垂手而立,这种成名的兴奋,并不能使他面容有丝毫激动之色,他淡然望着他们慌乱地奔人庄门,目光中仅仅流出一丝轻蔑与怜悯。
  沉静的“慕龙山庄”,立刻动乱了起来,只听“南宫平……南宫平!”这三字一声接一声,在“慕龙山庄”中震荡着,由近而远,又由远而近,由轻而重!
  接着,庄门中响起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无数好奇的眼睛,在门隙中、墙头上,偷偷地窥视着,想看看这初人江湖,便能力拼终南掌门“玉手纯阳”的少年,究竟是何模样?但窥望尽管窥望,惊叹尽管惊叹,却再无一人敢出大门一步。
  南宫平仍然声色不动,木然而立,甚至连日光都没有转动一下,只听一声沉重响亮的喝声突地在庄门内响起:“南宫平在哪里?”
  这语声竟是那般沉重而缓慢,最后一字说完,第一字的余音似乎还震荡在那乳白色的晨雾中,南宫平心头一震:“是谁有如此精深的内功?”
  要知“飞环”韦七、“玉手纯阳”,虽然俱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但此刻这说话的人,内力之沉重醇厚,竟是骇人听闻。南宫平木然而立的身形,微微一动,但目光却仍如磐石般坚定,笔直地投向那晨雾缭绕中的庄门,只听一。声干咳,一条高大的人影,急步而出,朗笑道:“南宫平在哪里?”
  南宫平剑眉微皱,心中大是疑惑,这高大人影浓眉白发,正是“慕龙庄”主“飞环”韦七,但这句话的语声,却显然和方才大不相同,“难道在这浓雾中,庄门后,还另外隐藏着一个武林高手?”
  韦七一手捋髯,一手撩袍,目光电转,蓦地与南宫平日光相遇,两人眼神相对,“飞环”韦七冷冷道:“南宫平你来做什么?难道你真的不怕死么?”语声一顿,突地大喝道:“梅冷血,梅冷血,你可是也来了么?”嘹亮的喝声,一丝丝撕开了他面前的浓雾,但比起方才的语声,却仍有如轻铃之与巨鼓,轻重之别,醇淡之分,不可以道里相计。
  南宫平目光在韦七身后一扫,只见他身后人影幢幢,也不知那语声究竟是谁发出。
  本已沉重的气氛,刹那间又像是沉重了几分,南宫平面色仍木然,直到那袅袅语声,尽皆灭绝,他方自缓缓道:“任风萍在哪里?”
  韦七怔了一怔,大声道:“梅冷雪在哪里?”
  南宫平剑眉微剔,突地朗声喝道:“任风萍在哪里?”这一声喝声,六个字仿佛在一瞬间同时发出,韦七须发一飘,双拳紧握,提气凝神,大喝道:“梅冷雪在……”
  喝声未了,晨雾中突又响起了那醇厚奇异的语声:“你寻那任风萍做什么?”
  “飞环”韦七喝声虽震耳,但刹那间便被这语声切断,甚至连余音都已震散,南宫平目光一亮,突地展动身形,倏然一个箭步,自“飞环”韦七侧身掠过,闪电般窜向庄门。
  庄门后一阵轻呼,“刷”地,也有一条人影掠出,南宫平悬崖勒马,顿住身形,闪目望去,只见“万里流香”任风萍已赫然立在他身前,哈哈笑道:“南宫平,你来了!好好,好好……”身形一让,右臂斜举作揖客之状,笑道:“请!”
  南宫平暗中吸了口长气,脚步方一迟疑,任风萍又笑道:“有什么事,进去说1”
  庄门后的雾气,竟比原野上还要浓重,一阵阵淡而奇异的香气,若有若无,若断若续地隐藏在这浓云般的雾气中。
  晨雾与异香中,隐藏着的却是淮?是一个如何诡异神秘的人物?是一个武功多么惊人的武林高手?
  南宫平再次吸了口气,昂然走入庄门中,幢幢的人影,齐地让开了一条道路,韦七浓眉一扬,似乎要说什么,但望了那浓重的雾气一眼,目光突地泛出畏惧之色,垂手跟着任风萍走在南宫平身后。
  偌大的“慕龙山庄”突地又变得一无声息,一声声缓慢的脚步声,穿过庄院,走入大厅。
  大厅中仍然点着几盏铜灯,但在这异样的浓雾中,却有如荒坟野地闪烁的几点鬼火。
  南宫平步上台阶,走入厅门,身形霍然一转,只见“慕龙庄”庭院中的山石树木,竟也变得朦胧而虚幻,明朗豪爽的“飞环”韦七,神色间更是变得阴沉而诡秘,仿佛这“慕龙山庄”之中,已突地起了一种难言的变化,但是这变化由何而生,却是任何人也猜测不透的事。
  刹那之间,南宫平只觉自己心中也起了一种微妙的颤动,因为这一切事的显现,俱是他未曾预料之事。心念转动之间,大厅梁木左近,突又响起了那奇异的语声:“南宫平,你此来可是要寻任风萍求取解药的么?”
  南宫平心头又是一颤,闪电般转身望去,梁木间一片朦胧,只听那醇重的语声,似乎仍在绕梁飘荡!一种尖锐而直接地好奇的欲望,使得他不假思索,身形立刻斜飞而起,笔直地向梁木间窜了上去。
  大厅正梁,离地虽然极高,但这三丈高低的距离,却并未看在南宫平眼中,哪知他身形离地之后,真气突觉不济,他心头一惊,双臂立振,勉强上拔,双掌堪堪搭在梁木,目光一扫,但见梁上蛛网灰尘,哪有半条人影?
  刹那之间,突觉又是一阵虚乏的感觉,遍布全身,一阵难言的惊悸,泛上心头,他双掌一松,斜飞而下,“万里流香”任风萍仍然满脸笑容地望着他,只是笑容之中,却瞒带诡秘之意。
  韦七面沉如水,缓步走到案边,取起一根长约七寸的精制钢针,挑起几分灯捻,但加强了的灯光非但不能划破浓雾,反而使得大厅中更加重了几分阴森和朦胧,他暗叹一声,沉声道:“看茶!”
  喝声未了,茶已奉上,但南宫平的目光,却仍不住在朦胧的梁木间四下搜索,一面暗暗忖道:“怎地这一夜奔波,已使我真力如此不济?”但他心中虽有惊疑,却无畏惧,突地仰首朗声道:“朋友是谁?为何鬼鬼祟祟地躲在暗中,难道没有胆量出来见人么?”
  任风萍仰天一阵长笑,道:“南宫兄既来寻访于我,别人是否出面,与兄台又有什么关系?”
  南宫平心气一沉,任风萍却又笑道:“但兄台来此之先,难道就未曾想到,任某为何会将解药奉上呢?”他嘿嘿冷笑数声,又道:“何况兄台此刻真力已大是不济,纵然用手强取,也是不能如意的了。”
  朦胧光影之中,厅外仍有幢幢人影,南宫平目光动处,暗中不觉长叹一声,倏然兴起萧索之感,垂首望向自己满沾尘埃的手掌,掌指回伸之间,突地一阵痉挛,像是暗中竟有一股力量在牵制着他肌肉的活动,他目光一抬,缓缓道:“若是在下以物相易,不知阁下是否肯将解药取出交换?”
  任风萍冷冷笑道:“那就要看兄台是以何物来交换了。”他目光陡然一亮,冷笑接口道:“兄台可知道,在下虽是一介草莽匹夫,但奇珍异宝、百万财富,却都没有看在眼里。”
  南宫平面色木然,心中也像是突然恢复了平静,缓缓道:“在下要向阁下交换解药之物,便是我南宫平的一条性命!”
  韦七全身一震,倒退一步,任风萍亦自一愕,沉声道:“兄台你说些什么?在下有些不懂。”
  南宫平朗声道:“阁下只要肯将解药交付与我,一日之后,在下必定再来此间……”
  任风萍冷冷截口道:“兄台纵然言重如山,但兄弟我却未见信得过阁下!”
  南宫平剑眉微轩,沉声道:“阁下如存有服下后一日必死的毒药,令我服下之后,再将解药取出!”
  任风萍突地又是一阵长笑,接口道:“好好,但兄弟却要问问兄台,究竟为了什么原因,兄台竟将别人的性命,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重要得多?”
  南宫平毫不思索,朗声道:“别人既有为我而死的义气,我为何没有为别人而死的决心?人生百年终难免一死,与其教人为我而死,还不如我为别人而死,也死的心安理得的多。”
  任风萍哈哈笑道:“不错不错,人生百年,终须一死。”他笑声突顿,沉声道:“但兄台年纪轻轻,上有父母,下有爱侣,此刻若是死了,难道就不觉遗憾么?”
  南宫平目光一垂,心中突地想到了师父的遗命、父母的思念、朋友的交往、爱侣的柔情……但是他却又忘不了狄扬一日前那飞扬的笑容,与此刻那灰黯的面色。
  “难道他也有父母与朋友?在他心底深处,又何尝没有隐藏着一份秘密的相思?他若为我死了,又何尝没有许多人要为他伤心流泪?那些真挚的泪珠,又何尝没有为我流泪的人们那般晶莹清澈……”
  他不禁暗中长叹一声,又自忖道:“人们的生命,本就是一件神奇的事,生命的逝去与成长,往往并不是取决于生死之间,‘生’并未见得是最最可贵,‘死’也未见得是最最可怕,死去的人,有时比生者更使人忆念与尊敬,但生命本身的价值,却绝对是平等的,谁也没有权利认为自己的生命比别人的生命更有生存的价值,谁也没有权利认为自己的生命远比别人可贵!”
  任风萍目光流露着讥嘲轻蔑之色,凝望着南宫平,他深知自己的言语,已打动了面前这少年“以死易义”的决心!
  哪知南宫平突地抬起头来,缓缓道:“毒药在哪里?”
  任风萍面色一变,亦不知是惊怒抑是钦佩,使得他面色闪变不定。
  韦七面色沉重,双掌紧紧握着木椅的扶手,目光却垂落在地下,丝毫不敢转动,像是生怕自己会见到什么惊人惨事似的。
  大厅中阴暗的角落里,突又响起那奇异的语声:“毒药在这里!”
  南宫平虽然死意已决,心头仍不禁为之一震,转目望去,朦胧的光影中,突地冉冉飞来一只黑漆漆的木盘。
  这木盘的来势,竟是这般奇异,就像是暗中有一个隐形之鬼,在托着它缓缓而行似的,悠悠地飞到南宫平面前。
  南宫平右掌一伸,托起了木盘,木盘上果然有一方玉匣,南宫平毫不迟疑地取下玉匣,右掌斜飞,将木盘用力掷了回去,只听“砰”地一响,木盘击在墙上,竟是无人接取!
  东方有朝阳升起,但初升的阳光,竟仍划不开这奇异的浓雾,又有一阵淡淡的香气,隐隐随风而来,任风萍目光凛然,诡异地望着南宫平,只见他仰首将玉匣中的白色粉末,尽数倒在口中。
  他神色是那般坚定,此刻被他吃在肚里的,生像不是穿肠入骨的毒药似的,他端起茶盏,满饮一口,只觉手掌又是一阵痉挛,竟连这茶盏也似要掌握不住:“难道这毒药发作得如此之快?”
  他钢牙暗咬,将玉匣与茶盏,一齐放回桌上,沉声道:“解药在哪里?”
  任风萍道:“什么解药?”
  南宫平面色一沉,大喝道:“你……你……”
  任风萍冷冷一笑,道:“毒药又不是我交给你的。”袍袖一拂,转身走去。
  南宫平只觉一阵怒火,突地在心头燃起,再也无法忍耐,和身向任风萍扑去。
  任风萍身形未转,依然缓步而行,眼看南宫平已将扑在他身上,哪知雾影中突有一阵劲风袭来,虽然漫无声息,劲道却令人不可抗拒,南宫平只觉自己似乎被十人合力推了一下,身不由主地斜斜冲出几步,“噗”地坐到椅上。
  韦七长叹一声,突地大步奔出厅外,任风萍却缓缓转过身来,南宫平定了定神,怒喝道:“无信义的匹夫,你……你……你……”
  雾影中冷笑一声,缓缓道:“有谁答应过要给解药于你!”
  南宫平心中热血震荡,已自说不出话来,只听雾影中那奇异的语声缓缓又道:“你一入此庄,生命已被我操在掌内,哪有权利和力量,再用已属于我的生命,来与别人换取解药?”
  这声音虽是那般醇厚而沉重,但其中却无半丝情感,当真有如边荒的巨鼓,一声声敲入南宫平耳中,一声声敲在南宫平心上。
  他此刻心中,有如被人撕裂了一般,那种被人欺骗后的愤怒与悲哀,无可奈何的绝望与痛苦,正在残酷地撕着他的生命与情感。
  他狂怒着颤声喝道:“你……你……你是不是人!解药……拿解药来……”
  奇异的语声冷削、阴森、残酷地轻轻一笑,道:“解药,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不但你此刻就要辗转呻吟死在这里,你那愚蠢的朋友,也要辗转呻吟,任凭无情的时光,一分一寸地夺去他的生命,你听,你可以听到他的呻吟之声,你看,你可以看到他那痛苦的挣扎,你此刻是否已感到‘死亡’的可怕,只是却也太迟了……太迟了……死亡!此刻已在你的眼前……”
  奇异的语声中,像是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完全震慑了山宫平的心神。
  他只觉眼光渐渐涣散,力量渐渐消失,只有心中的愤怒与痛苦、绝望与悲哀,却仍是那般强烈。
  任风萍身如木石,冷然望着他,目光中既无怜悯,亦无欢愉,他就像一座无情的山石,全然无视于人们的生存与死亡。
  雾影中,神秘而无情的语声,再次响起:“你已知道了么?生命毕竟是可贵的,只可惜你已无法再有一次生命,是么?你若再有一次生命,就绝不会轻视它了,是么,现在--死亡已夺去了你的神智,夺去了你的情感,夺去了你的欢乐……甚至已夺去了你的痛苦与悲哀,现在――你已死了。”
  南宫平挣扎着想张开眼睛,但他的眼帘竟突地变得有千钧般沉重。
  所有一切的感觉,果然已渐渐离他远去,他奋起最后的力量,大喝一声,向前面扑了过去,向前面那已将完全黑暗的朦胧光影扑了过去!
  但是他身形方自跃起一尺,便不支倒在地上,耳边依稀听得任风萍的一声冷笑,他挣扎着抬起目光,目光更加朦胧,朦胧中仿佛有一条人影自黑暗中向他走来,是这死亡的意念,已使他眼帘沉重地垂了下去,他只能模糊地看到一双发亮的鞋子,缓缓向他移动着,一步,一步,一步……
  沉重的脚步声,一声接着一声。由远而近,由轻而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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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升的阳光,穿过浅紫垂帘边的空隙,照在雕花床边的罗纱帐上,深深垂落的纱帐边,又垂下一角罗衾,衾帐春浓,香气氤氲。
  随着脚步声,纱帐突被掀开一角,一个英俊的少年,突地坐到床边,他面容苍白,目光惊惧,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之事似的。
  那一线耀目的阳光,使得他抬手遮住眼帘,他不敢接触阳光,因为他怕这初升的阳光,会照出他心底的邪恶。
  脚步之声,突地停顿在门前,他面容惨然一变,垂下手掌,惶然站起,哪知他身后的罗帐翠衾中,突地发出一声娇笑,一只莹白如玉的纤纤玉手,一把捉着他的手腕,娇笑着道:“你要做什么?”
  惊慌的少年以惊慌的目光,望了门口一眼,罗帐中又轻笑道:“你问问是谁……问呀,怕什么?”
  少年干咳一声,沉声道:“谁?”虽是如此简单的一个字,但在他说来,却似已费了许多力气。
  门外响起一声干咳,少年惊慌地坐到床上,只听一个谦卑的声音轻轻道:“客官,可要茶水么?”
  这少年反手一抖额上汗珠,暗中吐了口长气,大声道:“不要!”
  罗帐内立刻响起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震得那挂帐的铜钩,也发出一连串“叮当”的声音,惨白少年长叹一声,低低说道:“我……我总以为大哥就在门外,昨天晚上,我还做了许多噩梦,一会儿梦到师傅用鞭子责打我,一会儿梦到大哥大声责骂我,一会儿又……又……”
  娇柔的语声截口笑道:“一会儿又梦到四妹对你冷笑,是不是?”
  惨白少年长叹着垂下头去,但那只纤纤玉手突地一拉,他便跌入一个软玉温香的怀抱里,有如山兔坠入猎人的陷阱一样,再也无法脱身了。
  罗帐再次坠下,但却有一只莹白如玉的修长玉腿,似乎耐不住帐内的春暖,缓缓落在床边,轻轻地摇晃着,那柔美而诱人的曲线,使得窗外的阳光,也像人的眼睛一样,变得更明亮了起来。
  小腿曲起,一只纤掌,轻轻伸出罗帐,轻轻抚摸着那纤柔而娇美的玉足,直到帐中“嘤咛”娇笑一声,小腿突地伸得笔直,纤秀的足尖,也笔直地伸挺着,还带着一丝轻微颤抖,就像是春风中的柳枝!
  春意,更浓了!
  罗帐中又起了颤抖的语声:“沉沉,若是大哥真的来了,你怎么办?”
  “我……我……”无法答话,只有长叹。
  玉腿,坠落了,罗帐中良久没有声息,然后,又是一只玉腿落到帐外,罗帐一掀,一个春意撩人的美妇,轻轻自罗帐内站了起来,长长的纱衣,落到足边,掩住了她修长的玉腿。
  她轻轻一拢鬓发,幽幽长叹一声,道:“沉沉,我知道你还是真的喜欢我。”
  惨白少年,也呆呆地走出罗帐,呆呆地望着这偷情的美妇,长叹着道:“我……真的喜欢你,但是大哥,他……随时都会来的……我……我实在害怕得很。”
  那偷情的美妇--自然是郭玉霞了--霍然转过身去,笔直地望着他,缓缓道:“若是大哥永远不回来了呢?”
  面容惨白的少年--石沉呆了一呆,诧声道:“大哥不回来了?”
  郭玉霞冷冷一笑,轻移莲步,坐到床边的椅上,缓缓道:“他若是没有死,难道此刻还不该早就到了西安城么?”
  石沉面色一变,讷讷道:“你……你说什么,我……”
  郭玉霞冷笑截口道:“那天我在华山之巅,便看出那间竹屋外边的绝壑之中,随时都有恶兆,说不定隐藏着一些什么凶恶之事,你看,那具死尸的面容,俱是满带惊骇之色,他身上既无刀剑之伤,掌伤亦不严重,他实在是被骇死的。”
  最后一句话,她冰冰冷冷地说出来,石沉心头一凛,脱口道:“骇死的?”
  郭玉霞点了点头,接着道:“后来,你追上了我,你有没有看到我忽然轻轻一笑。”
  石沉道:“但是……我以为你是因为看到了我才笑的。”
  郭玉霞轻笑道:“我见着你虽然高兴,但我那一笑,却是为了在山巅上传下的一声惨呼。”
  石沉茫然道:“惨呼?我怎地未曾听到?”
  郭玉霞笑道:“那时你只顾缠着我,当然不会听到,可是我却听得清清楚楚,那一声既惊慌、又猛烈的惨呼,的的确确是你大哥发出来的,你想想,以你大哥的脾气,若不是……若不是遇到足以制他死命的变故,怎会发出那么凄惨惊骇的呼声来。”
  石沉目光直视,呆呆地凝注着前方,愕了半晌,一时之间,他心中也不知是该欣喜、庆幸,抑或是该悲哀、慌乱。
  郭玉霞伸手一拨鬓发,缓缓道:“本来我还不敢确定,但这些天来,你大哥踪影不见,你再想想,以他的脾气生性,若是未死,怎会直到此刻还没有来到这里?以他的声名和他长的那副样子,只要一入了西安城,还会没有人知道?”
  石沉暗叹一声,回过头去,似乎悄悄擦了擦眼中的泪珠。
  郭玉霞秋波转动,面上渐渐泛起一阵令人难测的得意微笑,悠然说道:“老五遇上了要命罗刹,昨夜纵能逃得了性命,但从此以后,只怕再也不敢在江湖中露面了,甚至会落得连家也回不去,唉--”
  她故意长叹一声,但面上的笑容却更明显,接着道:“想不到‘止郊山庄’门下的弟子,就只剩下了你我两人,那么大的一份基业,都要我一个人去收拾,唉……沉沉,只有你帮着我了。”
  石沉未回转头去,因为此刻他面上已流下两粒泪珠,被那初升的阳光一映,发出晶莹的光彩,但是,这真情的泪珠,是否能洗清他心上的不安、愧悔与污秽呢?
  日近中天,郭玉霞、石沉,并肩出了客栈,石沉脚步立刻放缓,跟郭玉霞保持着一个适当的距离--正如任何一个师弟与师嫂间的距离一样,恭谨地跟在她身后,但是他的目光,却又常常不由自主地投落在她的纤腰上--这却绝不是师弟对师嫂应有的目光!”。
  西安古城的街道,显然比往常有些异样,这是因为昨夜的动乱而引起的惊悸,直到今日,仍未在西安城中百姓的心上消失,也是因为西安城中,有着红黑两色标帜的店家,今日俱都没有营业,“南宫财团”显然是遇着了不寻常的变故。
  郭玉霞神色是安详而贤淑的,她稳重地走向通往“慕龙庄”的道路,但是她的目光,却不时谨慎地向四下观望着,观察这古城的变化,这也是她舍去车马,宁愿步行的原因,这聪慧狡黠的女子,永远不会放弃任何一件值得她注意观察的事。
  异样安静的街道上,终于响起一阵马蹄声,郭玉霞忍不住向后一转秋波,只见三匹鞍辔鲜明的高头大马,成“品”字形缓策而来。
  当头一匹五花大马,马上人是个英气勃发、面貌清丽的锦衣少年,美冠华服,腰悬长剑,左手轻带着缰绳,右掌虚悬,小指上钩着一条长可垂地的丝鞭,颀长的身躯,在马鞍上挺得笔直,流转的目光,总带着几分逼人的傲气,顾盼之间,神采飞扬,像是根本未将世上任何人看在眼里。
  但是他却看到了郭玉霞明媚的秋波,缰绳一紧,马蹄加快。紫金吞口的长剑,“叮当”地拍击在雪亮的马镫上,乌丝的长鞭,不住地随风摇曳,眨眼间便已越到郭玉霞前面,肆无惮忌地扭转头来,明锐的目光,上下向郭玉霞打量着,嘴角渐渐现出一丝微笑。
  石沉面色一寒,强忍怒气,不去看他,郭玉霞面容虽然十分端重,但那似笑非笑的秋波,却在有意无意间瞧了他几眼,然后垂下头去。
  少年骑士嘴角的笑容越发放肆,竟不疾不徐地跟在郭玉霞身边,目光也始终没有离开过郭玉霞窈窕的娇躯。
  他身后的两个粉装玉琢般的锦衣童子,四只灵活的大眼睛,也不住好奇地向郭玉霞打量着,他两人同样的装束,同样的打扮,就连面貌身材,竟也一模一样,但神态间却是一个聪明伶俐,飞扬跳脱,另一个庄庄重重,努力做出成人的模样。
  石沉心中怒火更是高涨,忍不住:大步赶到郭玉霞身旁,锦衣少年侧目望了他一眼,突地哈哈一笑,丝鞭一扬,放蹄而去,石沉冷冷道:“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
  右面的童子一勒缰绳,瞪眼道:“你说什么?”左面的童子却“刷”地在他马股上加了一鞭,低叱道:“走吧,惹什么闲气!”
  郭玉霞轻轻一笑,侧首轻语道:“石沉,你看这少年是什么来路?”
  石沉冷笑道:“十之八九是个初出师门的角色,大约还是个富家弟子。”
  郭玉霞秋波一转,抬目望向这三骑的背影,缓缓道:“我看他武功倒不弱,只怕师门也有些来路。”她秋波闪动之间,心中似乎又升起了一个新的念头,只是石沉却根本没有看出。
  转过两条街道,便是那庭院深沉、佳木葱茏的“慕龙庄”了。
  刚到庄门,突地又是一阵马蹄之声响起,那三匹健马,放蹄奔来,石沉面色一变,冷冷道:“这小子跟定了我们么?”
  郭玉霞轻笑道:“少惹些闲气。”忽见那锦衣少年身形一转,飘飘落下马鞍,恰巧落在郭玉霞身旁,石沉剑眉斜轩,一步抢了上去,目光凛然望向这锦衣少年,眉宇间满含敌意。
  锦衣少年面色亦自一沉,左手衣袖,一拂衫襟,冷冷道:“朋友,你……”
  语声未了,紧闭着的庄门,突然“呀”地一声敞开,随着一阵洪亮的笑声,“飞环”韦七长衫便履,与那“万里流香”任风萍并肩而出,口中笑道:“闻报佳客早来,老夫接迎来迟,恕罪恕罪。”
  锦衣少年面容一肃,放开石沉赶了过去,抱拳当胸。
  石沉双眉一皱,暗忖道:“这少年究竟是何来历,竟连‘飞环’韦七俱都亲自出迎?”
  心念转动间,只见“飞环”韦七向那少年微一抱拳,便赶到郭玉霞身前,笑道:“龙夫人不肯屈留蜗居,不知昨夜可安歇的好?”
  郭玉霞裣衽一笑,轻轻道:“韦老前辈太客气了!”
  石沉不禁暗中失笑:“原来人家是出来迎接我们的。”
  那锦衣少年满面俱是惊讶之色,怔怔地望着韦七与郭玉霞,直到石沉半带讥嘲、半带得意的目光望向他身上,他面上的惊讶,便换作愤怒,双目一翻,两眼望天,冷冷道:“这里可是‘慕龙庄’么?”
  任风萍目光闪动,朗声笑道:“正是,正是。”
  韦七回首一笑,道:“兄台难道并非与龙夫人同路的么?”
  锦衣少年冷冷道:“在下来自‘西昆仑’绝顶‘通天宫’,这位龙夫人是谁,在下并不认得。”
  郭玉霞、石沉、韦七、任风萍,心头俱都微微一震,“飞环”韦七道:“原来阁下竟是昆仑弟子,请……请,老夫恰巧在厅上摆了一桌粗酒,阁下如不嫌弃,不妨共饮一杯!”
  要知昆仑弟子足迹甚少现于江湖,江湖中也极少有人西上昆仑,自从昔年“不死神龙”在昆仑绝顶剑胜昆仑掌门“如渊道人”后,武林中人所知惟一有关“昆仑”的消息,便是如渊道人的首座弟子“破云手”卓不凡仗剑胜群雄,立万创声名,成为武林后起群剑中的佼佼高手。
  这锦衣少年既是“昆仑”弟子,就连“飞环”韦七也不禁为之刮目相看,“万里流香”任风萍更是满面笑容,揖手让客,好像是不知在什么时候,他也变成了这“慕龙庄”的主人。
  锦衣少年面上神情更傲,也不谦让,当头入了庄门。
  石沉心中大是不愤,低声向郭玉霞道:“此人若是那‘破云手’的同门兄弟;便也是‘止郊山庄’的仇人,我倒要试他一试,看看昆仑弟子究竟有何手段。”
  郭玉霞柳眉轻颦,悄悄一扯他衣襟,低语道:“随机而变,不要冲动,好么?”
  清晨弥漫在庭院大厅中的浓雾,此刻已无影无踪,明亮的阳光,使得四下一无神秘的气氛,就像是什么事俱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四下风吹木叶萧萧作响,更是再也听不到那神秘的语声。
  大厅中早已放置好一席整齐的酒筵,“飞环”韦七哈哈一笑,道:“龙夫人……”哪知他“上座”两字还未曾出口,那锦衣少年已毫不客气,大马金刀地坐上了首席,仿佛这位置天生就应该让他坐的,“飞环”韦七浓眉一皱,心中大是不满,暗忖道:“你即便是昆仑弟子也不该如此狂傲。”心念一转,暗中冷笑道:“他若知道这里还有神龙子弟,态度只怕也要大为改变了吧。”
  石沉冷“哼”一声,更是将心中不满之意,溢于言表,却见锦衣少年双目望天,对这一切竟是不闻不见。
  郭玉霞微微一笑,随意坐了下来,石沉也不好发作,强捺怒气,坐在她身边,韦七身为主人,更不能动怒,但却干咳一声,将郭玉霞、石沉,以及任风萍三人的名号说了出来。
  这三人在江湖中的地位俱是非比寻常,韦七只道这少年听了他三人的名头,定必会改容相向。
  哪知锦衣少年目光一扫,冷冷道:“兄弟‘战东来’。”竟不再多说一字,竟未曾稍离座位,仅仅在郭玉霞春花般的面容上,多望了几眼,亦不知他是故作骄矜,抑或是初入江湖,根本未曾听到过这些武林成名侠士的名字。
  韦七浓眉一扬,心中暗怒:“好狂傲的少年,便是你师兄卓不凡,也不敢在老夫面前这般无礼。”酒过初巡,韦七突地哈哈笑道:“战兄虽是初入江湖,但说起来却都不是外人,数年前贵派高足‘破云手’卓少侠初下昆仑时,也曾到敝庄来过一次,蒙他不弃,对老夫十分客气,以前辈相称,哈哈……”
  “锦衣少年”战东来冷冷一笑,截口道:“卓不凡是在下的师侄。”
  众人齐都一愕,韦七戛然顿住笑声,战东来仰天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指着立在厅外的两个锦衣童子道:“这两人才是与卓不凡同辈相称的师弟。”
  任风萍一愕,离座而起,韦七强笑道:“两位世兄请来饮酒,不知者不罪,休怪老夫失礼。”
  那神态端庄的锦衣童子木然道:“师叔在座,在下不敢奉陪。”另一个童子嘻嘻笑道:“下次再来,韦庄主不要再教我们牵马便是了。”
  韦七面容微红,只听他又自笑道:“想不到卓师兄在江湖中竟有这么大的名声,大师伯听到一定会高兴得很。”
  战东来目光一扫,冷冷接口道:“在下此次冒昧前来,一来固是久仰韦庄主慷慨好义,礼贤下士的名声--”他目光锐利地瞧了韦七一眼,韦七面容又自微微一红,战东来接着道:“再者却是为了要探查我那大师侄的消息。”
  石沉神色微变,瞧了郭玉霞一眼,战东来缓缓道:“我这大师侄自下昆仑以来,前几年还有讯息上山,但这几年却已无音讯……”语声微顿,目光突地闪电般望向石沉,沉声道:“石朋友莫非知道他的下落么?”石沉心头一震,掌中酒杯,竟泼出了一滴酒,战东来冷笑道:“若是知道还是快请朋友说出来好些。”
  郭玉霞轻轻一笑,道:“破云手的大名,我虽然久仰,但未曾谋面,怎会知道他的侠踪?”
  战东来目光霍然转到她面上,冷冷道:“真的么?”
  郭玉霞笑容更丽,道:“神龙门下弟子的话,战大侠还是相信的好。”纤手一按,掌中的酒杯,忽地陷落桌面,但她手掌一抬,酒杯却又随之而起,动作快如闪电,自开始到结束,也不过是霎眼间事!
  战东来面色微变,望着她面上艳丽如花的笑容,突又仰天长笑起来,笑道:“就算夫人不是‘神龙’门下,夫人的话,在下也是相信的。”
  石沉冷“哼”一声,任风萍哈哈笑道:“酒菜将冷,各位快饮,莫辜负了主人的盛意。”
  话声未了,只听“呼”地几声劲风,划空而来,厅前阳光,突地一暗,一声嘹亮的鹰唳,几只苍鹰,呼地自厅前飞过,又“呼”地飞了回来,在大厅前的庭院中,往复盘旋,不多不少,正是七只。
  “飞环”韦七神色一变,长身而起,那飞扬跳脱的锦衣童子,嘻嘻笑道:“想不到这里也有大鹰,真是好玩得很。”身形忽然一耸,斜斜凌空而起,双掌箕张,向那苍鹰群中扑去。
  他起势从从容容,去势快如闪电,只见他发亮的锦缎衣衫一闪,右掌已捉住了一只苍鹰的健翼。
  郭玉霞娇笑一声,拍掌道:“好!”苍鹰一声急唳,另六只苍鹰突地飞回,双翼一束,各伸钢喙,向这锦衣童子啄去。
  远处弓弦一响,一声轻叱:“打!”一道乌光应声而至!
  这一切的发生,俱是刹那间事,锦衣童子身形还未落下,这一道乌光已划空击来,另六只苍鹰的钢喙,也已将啄到他身上。
  郭玉霞“好”字刚刚出口,立刻惊呼一声:“不好!”
  任风萍、韦七以及战东来,也不禁变色惊呼,只见这锦衣童子右掌一松,双腿一缩,身形凌空一个翻身,“噗”地一声,衫角却已被那道乌光射穿了一孔。
  另一个锦衣童子手掌一扬,大喝道:“打!”七点银光,暴射而出,竟分击那七只苍鹰的身上。
  六只苍鹰清唳一声,一飞冲天,另一只苍鹰左翼却被暗器击中,与那锦衣童子,齐地落到地上。
  那道乌光,去势仍急,“刷”地一声,钉在大厅前的檐木上:竟是一只乌羽鸟杆的长箭,箭杆人木,几达一尺,显见射箭人手劲之强,骇人听闻,那锦衣童子落到地上,目光望向这只长箭,鲜红的嘴唇,已变得没有一丝血色。
  战东来面沉如水,离座而起,沉声道:“韦庄主,这便是‘慕容庄’的待客之道么?”
  “之道”两字,还未说出,庄园外突地响起一阵嘹亮的高呼:“七鹰冲天,我武维扬!”喝声高亢,直冲霄汉。
  “飞环”韦七神色一变,脱口道:“七鹰堂--”
  忽见一条黑衣大汉,掌中捧着一张大红名帖,如飞奔来,韦七赶上几步,伸手接过,翻开一看,只见这名帖之上,一无字迹,只画着红、黄、黑、绿、白、蓝、紫七只颜色不同,神态各异,但翎羽之间栩栩如生的飞鹰。
  他神色又自一变,大喝道:“请!”飞步赶了出去,任风萍双眉微皱,垂目喃喃道:“七鹰堂……七鹰堂!”目光突也一亮,向战东来、石沉、郭玉霞微一抱拳,亦自抢步迎出。
  战东来卓立阶前,望着他两人的身影,目中突地露出一线杀机,垂首向那锦衣童子道:“玉儿,你可受了伤么?”
  锦衣童子“玉儿”缓缓摇了摇头,但面容一片苍白,方才的飞扬跳脱之态,此刻已半分俱无,郭玉霞幽幽叹道:“小小年纪,已有这般武功,真是不容易,被人暗箭擦着了一下,又算得了什么。”
  战东来冷冷一笑,道:“昆仑门下,岂能--”
  话声未了,庭园间已传来一片人声,厅前石地上那一只已经受伤的苍鹰,突地一振双翼,挣扎着飞起,战东来语声顿处,手掌斜斜一扬,一阵沉重的风声,应掌而出,那苍鹰方自飞起,竟似突被一条无形长索缚住,双翼展动数次,再也飞不上去。
  战东来目中杀机又现,手掌往外一推,只听那苍鹰哀鸣一声,“噗”地,再次落到地上。
  郭玉霞心头一凛:“先天真气!”转目瞟了石沉一眼,石沉面色亦自大变,他两人再也想不到这狂傲的少年竟有如此惊世骇俗的真实功夫,竟似比昔日昆仑掌门出道江湖时更胜几分。
  转念之间,一座玲珑剔透的假山石后,响起一声暴叱,一条长大的人影,闪电般飞掠而出,身形一顿,俯下身去,轻轻捧起了那具苍鹰的尸身,午间的阳光,映着他飘扬的白发,黯淡的目光,使得这本极高大威猛的华服老人,神色间笼罩着一抹悲哀凄凉之意,巨大而坚定的手掌,也起了一阵阵颤抖。
  他呆呆地木立半晌,口中喃喃道:“小红,小红……你去了么?你去了么……”
  假山石后,又自转出六个须发皆白的华服老人,但步履神态之间,却无半分老态,这六人神情、气度、身形,俱都大不相同,衣着装束,却是人人一模一样,只有腰间分缚着颜色不同的丝绦。
  一个面容清癯、目光凛凛、神情极其潇洒、面上微带笑容、腰间缚有一条白色丝绦的老人,与“飞环”韦七、“万里流香”任风萍,并肩当先而来,见·了这满头白发、腰缚红带老人的悲哀神态,面容微微一变,却仍面带着微笑地朗声问道:“七弟,什么事,难道红儿受了伤么?”
  红带老人身形木然,有如未闻,口中喃喃道:“死了……死了……”突地厉声大喝起来:“是谁杀死你的……是谁杀死你的……”
  喝声高激,声震屋瓦,众人只觉耳中“嗡嗡”作响。
  那锦衣童子“玉儿”,本自立在他身侧左近,此刻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
  红带老人目光一转,神光暴射,左掌托着那具苍鹰的尸身,脚步一滑,右掌急伸,其快如风,向那锦衣童子肩头抓去。
  那锦衣童子似乎已被他神势所慑,身形一侧,竟然闪避不开,只觉肩头二紧,已被那巨大而有力的手掌抓住。
  只听红带老人浓眉轩处,大喝道:“红儿可是被你害死的?”
  锦衣童子被他惊得怔了一怔,右掌突地闪电般穿出,直点他胁下“藏海”大穴。
  红带老人目光一凛,胸腹一缩,哪知锦衣童子左腿已无声无息地踢起,红带老人如不撤掌,立时便得伤在他这一腿之下。
  这一掌一腿,招式虽平凡,但时间之快,部位之准,却大出这红带老人意料之外,他手掌一撤,身形让开五尺,哪知肩头突地一麻,也被人一掌抓住,一个冷冰的语声在他耳边轻轻说道:“你那只扁毛畜牲,是我杀死的。”
  这一切动作的发生,俱都不过在霎眼之间,众人神情俱都为之大变,“飞环”韦七更是满面惶急之容,连声道:“战少侠--洪七爷,你……两位这是干什么?”
  另六个华服老人身形早已展开,丝带飞扬,白须飘拂,已将战东来与那两个锦衣童子围在中间。
  战东来左掌负在背后,右掌五指虚虚按着红带老人的肩头,面上一副冷漠不屑之色,目光朝这六个华服老人面上,一个一个地望了过去,竟根本未将这三十年前便已声震武林、天下镖局中首屈一指的“七鹰堂”的“天虹七鹰”放在眼里。
  红带老人双臂微曲,腰身半拧,空白双目圆睁,须发皆张,身形却不敢移动半步,口中更不敢怒喝出声。他此刻只觉一股暗劲,由肩头“肩井”大穴,上达太阴、太阳,下控心脉,此刻虽是含而未放,藏而未露,但只要自己身躯稍一动弹,立刻便会被这一股奇异的暗劲震断心脉而亡。
  “天虹七鹰”中的另六个华服老人,此刻虽然惊怒交集,但投鼠忌器,却是谁也不敢贸然出手。
  郭玉霞秋波一转,附在石沉耳边,轻轻道:“想不到‘武林七鹰’重出江湖,竟被一个少年制住。”
  石沉轻轻道:“他们此番到这里来,只怕是为了五弟的事,你看我们是不是应该为他们出手?”
  郭玉霞秋波转处,只见“飞环”韦七满面俱是惶急之容,“万里流香”任风萍却是神色安详,从容负手,那两个锦衣童子四只灵活的眼珠,正在一闪一闪地向那六个华服老人的面上观望着,天上风声盘旋,地上黑影流动,振翼飞去的六只苍鹰,又已去而复返,翱翔在战东来的头顶上,似乎连他们都已看出了红带老人的危窘之状,是以各个不住发出低沉而奇异的鸣声。
  突地,六只苍鹰齐地一束双翼,宛如流星般坠下,向战东来头顶啄去,六个华服老人轻叱一声,闪动身形,合扑而上,战东来剑眉微剔,负在身后的手掌,向上一挥,只听一阵激厉风声,压住了漫天鹰翼所带起的劲风。六只束翼俯冲而下的苍鹰,竟在他掌风一挥之下,势道为之大缓,红带老人胸腹一缩,沉腰坐马,战东来冷笑道:“想走?”
  笑声未敛,红带老人已自倒了下去,腰系白带的老人伸臂一扶,他身形最快,首先掠到了近前,但此刻却不能向战东来出手。
  两个锦衣童子身形闪处,扬掌接住了紫带老人与黄带老人的攻势,这两人年纪虽轻,面对强敌,却毫无惧色,紫带老人与黄带老人对望一眼,长袖拂处,突地后退数尺,“七鹰堂”数十年前便已名满天下,到底不能与两个垂髫童子动手。
  苍鹰势道一缓,又自凌空下扑,但战东来此刻却已投身于腰间分系翠、黑、蓝三色丝绦的老人掌影之间。只见他衣袂飘飞,举手投足,刹那间便已向这三个老人各个击出一掌,口中冷笑道:“以多为胜,还以畜牲助威,嘿嘿--中原武林之中,原来俱是这种角色。”
  黑带老人面色如冰,目光凛凛,有如未闻,蓝带老人脚步一错,拧身退步,口中轻呼一声,退到紫带老人的身边。
  凌空下击的苍鹰,听得这一声轻呼,双翼一展,又自冲霄飞起。
  翠带老人长笑一声,朗声道:“六弟,你且退下,让老夫看看这狂徒究竟有何惊人的身手!”长笑声中,长髯拂动,已自拍出七掌,只见漫天掌影缤纷,只听漫天掌风震耳,这翠带老人身形最是瘦小,但掌力之刚猛,却是骇人听闻。
  黑带老人面色冷削,神情木然,此刻肩头一耸,果然远远退开,但目光却始终未离战东来的身上。
  白带老人托着红带老人的身躯,轻轻一掠,掠到大厅檐下。
  郭玉霞俯下身去,沉声问道:“这位老前辈的伤势重么,我这里还有些疔治内伤的药物。”她语声中,充满关切之意。
  白带老人微微一笑,道:“多谢姑娘!”,舍弟只是被他点中穴道而已,片刻之间,便可恢复的。”目光闪动,仔细端详了郭玉霞两眼,对这聪明的女子,显见已生出好感。
  郭玉霞轻叹一声,伸出一只纤纤玉手,为红带老人格理着苍白的须发。低语着道:“这位老前辈实在太大意了些。”
  红带老.人眼帘张开一线,望了郭玉霞一眼,又自合起眼皮,石沉暗叹一声,忖道:“为什么她对任何人,都会这样温柔,难道她真的有一副慈悲的心肠么?”
  就在这刹那之间,翠带老人与战东来交手已有数十招之多,两人身形电跃,俱是以快击快,但翠带老人刚猛的掌力,却已逐渐微弱,华服老人面容俱都大变,黄带老人一步掠到郭玉霞身前,沉声道:“这少年可是与你一路?”
  郭玉霞抬起头来,轻叹道:“他若与我一路,就不会对老前辈们如此无礼了!”
  白带老人盘膝端坐,正在为红带老人缓缓推拿,此刻头也不抬,沉声道:“这少年是昆仑门下,武功不弱,叫六弟可要小心些。”
  黄带老人目光下垂,呆了半晌,皱眉道:“七弟的穴道尚未解开么?”白带老人默然不语,黄带老人长叹一声,转目望向韦七,他眼神中满是愤激、怀恨之意,突地双掌一握,大步向韦七走了过去。
  韦七满心惶急,却又无法劝阻,不住向任风萍低语道:“任兄,任兄,你看这如何是好?”
  。
  任风萍缓缓道:“身为武林中人,交手过招,本是常事,韦庄主也不必太过分着急了。”言下之意,竟是全然置身事外。
  语声未了,黄带老人已走到“飞环”韦七身前,冷冷道:“想不到‘终南’门人,竟与‘昆仑’弟子有了来往。”
  “飞环”韦七愕了一愕,只听黄带老人冷冷道:“我兄弟此来,并无恶意,只不过是为了一位故人之子弟,到此间来请韦庄主高抬贵手而已,想不到阁下竟如此待客,哼哼--”
  他冷笑两声,右掌疾伸,突地一掌向“飞环”韦七当胸拍去。
  “飞环”韦七一惊退步,但黄带老人掌势连绵,右掌一反,左掌并起,一掌斜挥,一掌横切,衣襟扬处,襟下亦自踢出一腿,他一招三式,快如闪电,根本不给“飞环”韦七说话的机会,“天虹七鹰”中,此老性情之激烈,并不在“红鹰”洪哮天之下。
  这边战端方起,那边紫带老人“紫鹰”唐染天,“蓝鹰”蓝乐天突地齐声轻叱一声,双双向战东来扑去。
  原来正与战东来交手的“翠鹰”凌震天,昔年虽以“大力金刚手”连创江南十七冠,但此刻竟不是这狂傲少年的敌手,数十招一过,他败象已现,战东来冷笑一声,竟又将左手负在身后,满面轻蔑,不住冷笑,竟以一只手与这成名武林已四十年的“翠鹰”过招,犹自占了七分胜算,不但“天虹七鹰”见了改容变色,便是郭玉霞与石沉,亦是暗暗心惊。任风萍的目光中,却又泛出了他初见南宫平时的神色。
  锦衣童子齐地冷笑一声,展动身形,又待挡住紫、蓝双鹰的去路,哪知眼前黑影一闪,一个冷削森寒的高瘦老人,已冷冷站在他们身前,两道目光,有如严冬中的冰雪,见了令人不由自主自心里升出一阵寒意。
  他缓缓抬起手掌,锦衣童子心头蓦地一惊,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目光一齐凝注在这只黝黑枯瘦的手掌上,哪知他手掌抬起,便不再动弹,面容木然,也没有任何一丝表情,只是目光冷冷地望着这两个锦衣童子,他眼神像是有一种无法形容的魔力,便是“万里流香”任风萍见了,心里也不觉为之一凛,转过头去,不敢再看一眼,暗暗忖道:“他目光之中,难道也蕴藏着一种奇异的武功么?”
  心念转动问,突地一惊,想起了一种在江湖中传说已久的外门功夫,情不自禁地回目望去,只见那两个锦衣童子面色苍白,四只灵活的眼珠,睁得又圆又大,却没转一下,只是呆呆地望着这黑带老人的手掌,黑带老人脚未抬起,向前进了一步,锦衣童子如中魔法,竟立刻向后退了一步。
  黑带老人连进三步,锦衣童子便也连退三步,只听黑带老人以一种极为低沉而奇异的声音缓缓说道:“站在这里,不要动。”
  锦衣童子果然呆呆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只是眼珠睁得更大,面色更加苍白,黑带老人缓缓道:“天黑了,睡觉吧!”锦衣童子一齐倒在地上,合起眼帘,竟真的像是睡着了。
  黑带老人手掌一垂,转过身子,目光忽然望到“万里流香”任风萍的脸上。
  任风萍话也不说,立刻垂下头去,强笑道:“老前辈好厉害的功夫!”
  黑带老人冷冷道:“这不过是小孩子听话而已,算什么功夫。”双目一合又张,仍未有出手之意。
  任风萍暗暗忖道:“久闻江湖传言‘黑鹰冷、翠鹰骄、蓝鹰细语,红鹰咆哮,黄、紫双鹰,孤独狂傲,一见白鹰到,群鹰齐微笑。’别的尚未看出,这‘黑鹰’冷夜天,确实冷到极处。”
  他目光犹白望在足下,心念转动间,突见一缕淡淡的白气,自地面升起,缭绕在众人足下,渐渐袅袅四散,他目光一亮,嘴角立刻泛起一丝奇异的笑容,抬目望去,庭园中的战况,更是激烈了。
  “黄鹰”黄令天袍袖飘拂,身形潇洒,但眉宇间却是一片森寒冷削,施展的虽是江湖常见的“双盘三十六掌”,但准确的时间与部位,以及沉厚的掌力,却已使“飞环”韦七难以应付。
  “飞环”韦七的武功,虽是江湖中一流身手,但此刻心中顾忌,不敢放手,招式之间,守少于攻,数十招晃眼即过,他却已渐渐招架不住,浓眉一扬,厉声道:“西北‘慕龙庄’与‘七鹰堂’素无冤仇,阁下莫要逼人太甚!”
  黄令天冷“哼”一声,道:“我七弟在你‘慕龙庄’身受重伤,南宫平被你终南派苦苦相逼,这难道还不算仇恨?”
  “飞环”韦七面容一变,身躯的溜溜一转,逼开一招“凤凰展翼”,双拳齐出,拳风震耳,击出一招“击鼓惊天”,口中大喝道:“南宫平……群鹰西来,难道便是为了南宫平么?”
  “黄鹰”冷笑道:“不错!”撤掌换步,忽地踢出一脚,闪电般踢向韦七脉门,韦七变拳为掌,下截足踝,他此刻虽仍不敢与“七鹰堂”为敌,却已被激发了心中豪气,招式之间,再无顾忌。
  哪知“黄鹰”黄令天腿势向左一转,右掌便已乘势切向他左胁。
  这一招变招快如急电,招式变换之间,全无半丝抽撤延误,“飞环”韦七目光一张,不避反迎,一拳击向“黄鹰”的胸腹,两下去势俱急,眼看便要玉石俱焚。
  他天性本极激烈,是以才会施出此等同归于尽的激烈招式。
  “黑鹰”冷夜天眼观四路,心头一震,立刻腾身而起,哪知“万里流香”任风萍却已抢在他的前面,双掌齐出,人影又分。
  “黄鹰”黄令天、“飞环”韦七同时斜斜冲出数步,任风萍一招解围,手下绝无轻重之分,竟是一视同仁。
  “黑鹰”冷夜天一愕,收回手掌。
  他这一掌本是击向任风萍的后背,因为他忖量任风萍的解围出招,必定不会如此公正,此刻事出意料,掌力虽撤,但手掌边缘,却已自沾着任风萍的衣衫,只见任风萍侧目一笑,道:“在下不过也只是‘慕龙庄’的客人而已。”
  冷夜天道:“原来如此。”面容虽冷削如旧,语气却已大是和缓。
  只听一声轻叱,“黄鹰”身形再展,又已和韦七打做一处,盘旋在空中的六只苍鹰,此刻均已落在大厅的飞檐上,扬翼剔羽,神态惊猛!
  郭玉霞立在檐下,秋波瞟了她身旁犹在盘坐推拿的七鹰之首“白鹰”白劝天--眼,轻轻叹道:“这位‘万里流香’任大侠,当真是位聪明人物,永远骑在墙上,随风而倒,永远不会吃亏的。”她语声虽不大,却已足够使白劝天听到。
  石沉凝注着厅前的战局,目光瞬也不瞬,此刻突也轻叹着道:“想不到这姓战的竟有如此惊人的武功,他年纪也不过二十左右……唉!武学之中,难道真有一条速成的捷径么?”
  郭玉霞微微一笑,秋波便又转到战东来身上,只见这来自“西昆仑”绝顶的少年,身形盘旋在“蓝鹰”蓝乐天、“紫鹰”唐染天、“翠鹰”凌震天三鹰之间,直到此刻为止,仍然未呈败象。
  “七鹰堂”名慑黑白两道,“天虹七鹰”,武功自有不凡之处,虽然自从七年之前,“天虹七鹰”洗手归隐,南五北三八家“七鹰堂”镖局,同时取下金字招匾,由南七北六十三省镖局所有的成名镖头,飞骑换马,一路送到“江宁府”的“七鹰堂”总局,以无根水洗去匾上的金字后,武林之中,便再无一人见到过“天虹七鹰”的身手。
  而此刻这雄踞武林的七鹰兄弟施展起身手来,竟是宝刀未老,只见蓝、紫、翠三鹰白发飘舞,叱咤连声,刚猛的掌力,有如连天巨浪,浪浪相连,涌向战东来身上。
  他兄弟闯荡江湖数十年,与人动手千百次,此刻连手相攻,各人武功门路虽不同,但配合的却是妙到毫巅。
  战东来独战三鹰,仍无丝毫败象,只见他缤纷的掌影,有如天花—般,四下散出,骤眼望去,竟不知他一人究竟生了多少条手臂,明明看到他一掌拍向“蓝鹰”,但一股强劲的掌风,却击向“翠鹰”与“紫鹰”身上,“蓝鹰”心神一懈,却又立刻有一道掌风,当胸击来。
  “昆仑神掌”,虽然早已名动武林,但他此刻所用的招式,却绝非昆仑掌法,在场众人,虽然俱是武林高手,却无一人认得他这套掌法的来历。
  郭玉霞柳眉微皱,惊喟一声,“白鹰”白劝天目光望处,见到她面上的惊异之色,转目望去,神色间也不禁大是疑惑。
  此刻庭园林木间,不知何时,已升起一阵白蒙蒙的雾气,竟使得日色也变得有如月光般朦胧。
  “黄鹰”黄令天与“飞环”韦七,不知何时,身手俱已放缓,似乎体内的真力,已渐感不济,是以谁也不敢全力出手,再耗真力。
  浓雾中,“黑鹰”冷夜天面色,更是显得阴沉而冷削,那两个锦衣童子,仍然沉睡在地上,只有“万里流香”任风萍,神色越发安详,似乎对这一切事的变化,俱已胸有成竹。
  白劝天目光扫过,面色微变,伸手在“红鹰”洪哮天的“甜睡穴”上,轻轻一按,将之送到厅前的一张木椅上,沉声道:“麻烦姑娘照顾一下。”
  此时此刻,事态一变至此,重入江湖的“天虹七鹰”,实已身入危境,但这群鹰之首“白鹰”白劝天,神态间却仍是稳稳重重,丝毫没有慌张之态。
  他向郭玉霞托咐一声之后,便缓步走下石阶,“黑鹰”冷夜天一步闪到他身侧,沉声道:“大哥,老四使力太猛,此刻……”
  白劝天微一摆手,截断了他的言语,他此刻全神贯注,正在研究战东来的身法招式,只见蓝、紫、翠三鹰,招式散乱,已渐无还击之力,只是凭着他们丰富的经验与深湛的内力,尚能勉强支持,而战东来旋转着的身形,却似越转越急。
  白劝天双眉微皱,沉道:“六弟,你可看得出这少年步法的变化?”
  “黑鹰”冷夜天缓缓道:“我也知道他这一路招式的巧妙,俱在步法的移动之间,但却始终无法看出他脚步是如何移动的。”
  “白鹰”白劝天手捋长髯,深深透了口气,突地朗声道:“老五住手。”
  “黄鹰”微微一愕,呼地一掌劈去,身形倒退数尺,双臂一抡,身躯拧转,掠至白劝天身侧,胸膛犹在不住起伏。
  韦七亦是喘息不止,只听任风萍冷冷道:“韦兄,你又结下了这等强仇大敌,只怕以后的麻烦更多了。”
  韦七愕了一愕,忍不住长叹一声,讷讷道:“这……这算是什么,好没来由……算我倒霉就是了。”
  任风萍冷笑一声,道:“群鹰西来,为的是南宫平,南宫平若是从此失踪,韦兄纵有百口,这笔账也还是要算在‘慕龙庄’头上的。”
  “飞环”韦七面色一变,望着庭园袅袅飘散的白雾发起呆来。
  “白鹰”白劝天直待“黄鹰”胸膛起伏稍定,方自轻叹一声,缓缓道:“你我兄弟,已有多久未曾一齐出手了。”
  黄令天沉吟道:“自从……”语声一顿,目光忽然凝注到战东来身上,讷讷道:“对付这样一个少年,难道我兄弟……”
  白劝天长叹截口道:“如此胜了,固不光彩,但总比让老四他们都败在他手下好得多!”
  黄令天沉吟半晌,瞧了冷夜天一眼,只见他面上仍是未动神色,亦不知是赞成抑或是反对,迷蒙的雾,缭绕在他们兄弟身形面目之间,良久良久。
  “白鹰”白劝天突地厉叱一声:“走!”
  他宽大的衣袖一扬!已到了战东来缤纷的身影边,蓝、翠、紫三鹰精神俱都一震,白劝天已自双掌齐飞,呼地一掌,拍了过去。
  他态度虽然潇洒稳重,但动起手来,招式却剽悍已极,“黄鹰”黄令天叹道:“大哥今日已动了真怒,看来你我兄弟今日又要一拼生死了。”
  “黑鹰”冷夜天面上,突地泛起一丝笑容,缓缓道:“正是如此。”
  语声尚未结束,他身形已加入战团,“黄鹰”黄令天双手垂下,调息半晌,亦自和身扑上,白劝天三招一过,突地挥手道:“散开!”
  蓝、紫、翠、黄、黑五鹰身形一分,避开五尺,但仍不断以强烈的掌风,遥遥向战东来击去,“白鹰”白劝天掌势一引,突地和身扑向战东来的掌影之中,刹那间但见战东来脚步渐乱,身法渐缓,额角上也已沁出了汗珠。
  任风萍负手旁观,缓缓道:“久闻‘白鹰’壮岁闯荡江湖时,本有‘拼命书生’之名,若是与人动手,不死不休,方才我见他一派儒雅之态,还不相信,此刻方知盛名之下,果无虚士。”
  他语声一顿,突又冷笑几声,接口道:“但是这战东来若是死在‘慕龙庄’里,那么--韦兄,你看昆仑弟子可会放得过你?”
  “飞环”韦七钢牙一咬,狠狠地望了任风萍一眼,恨声道:“你如此逼我,我偏偏……”
  语声未了,只听“白鹰”白劝天又是一声清叱:“上!”
  蓝、紫、翠、黄、黑五鹰身形由散而合,齐地向战东来扑去,这一番他兄弟五人各尽全力,三招一过,战东来败象便呈。
  “万里流香”任风萍神态越发悠闲,口中不住冷笑,缓缓道:“天虹七鹰,果真不是庸手,再过三招,这位昆仑弟子,只怕……”
  “飞环”韦七突地长叹一声,垂首道:“我纵然投入贵帮,又有何用,我……我已老了,不中用了,你们何苦还要这样逼我!”
  任风萍面色一沉,道:“谁逼你了?你若不愿,大可不必加入。”
  “飞环”韦七黯然叹道:“反正我的身家性命,俱都已将不保,唉……”
  郭玉霞卓立阶前,回首道:“沉沉,你看那边韦七愁眉苦脸的样子,任风萍洋洋得意的神情,你倒猜猜看,他们是为了什么?”
  石沉目光不离战局,此刻微一沉吟,缓缓道:“今日在‘慕龙庄’发生了这般事,无论谁胜谁败,‘飞环’韦七俱是不了之局……唉!江湖中恩怨仇杀的纠纷,有时的确是不大合理的。”
  郭玉霞微微一笑,道:“还有呢?”
  石沉一愕,道:“还有什么?”
  郭玉霞轻轻道:“今日情况之复杂,你毕竟是看不出来。”她轻叹着接口道:“我们方入‘慕龙庄’时,韦七对任风萍的神态,就不太正常,任风萍的举止,也不像客人模样,他此次入关,必定是有着极大的图谋,他甚至会强迫韦七入伙,而韦七年龄大了,又有身家,雄心壮志已失,是以不大愿意,但他却又对任风萍有些畏惧,只是其中的微妙关节,我还不大清楚就是了。”
  她微笑一下,又道:“战东来身怀绝技,初人江湖,除了寻找那‘破云手’之外,自然还想乘机扬名立万,是以他才会摆出一副惹事生非的样子,找着‘天虹七鹰’动手,他本来就看不起镖师之流的人物,何况‘天虹七鹰’又都老了,哪知事情大大出了他意料之外,他不但自己出不成风头,还害得韦七两面为难,任风萍左右得利,心里自然是得意得很。”
  她语声方了,突听身后轻轻一笑,道:“夫人观人心事,宛如目见,当真叫人佩服得很。”语声清晰,仿佛发自她耳边,她心头一震,花容失色,霍然转身望去,大厅中烟雾缭绕,那“红鹰”洪哮天仍在椅上,除此之外,便无人影,她心中愈是惊震,忍不住脱口道:“谁?”
  石沉愕然回过头来,道:“什么事?”
  郭玉霞轻轻道:“方才的语声,你难道没有听到么?”
  石沉面色更是惘然,讷讷道:“什么语声?”
  郭玉霞心头一震,摇了摇头,转回身去,暗暗忖道:“这难道是‘传音入密’的功夫?”秋波一转:“这些人里,又有谁会这种内家绝顶功夫呢?”她心中虽仍惊疑不定,但面上已渐渐恢复镇静。
  只听耳边那声音又自响起:“在下人关以来,所闻所见,只有夫人能当得上是人中豪杰,在下若能与夫人合作,何患不成大事?夫人若是也有与在下相交之心,但请轻轻颔首三次。”
  石沉满心诧异地望着郭玉霞,只见她垂眉敛目,仿佛在留心倾听着什么,忽然又轻轻点了点头,微微一笑,目光中开始闪动起奇异的光彩,石沉忍不住问道:“大……大嫂,究竟是什么事?”
  郭玉霞微笑道:“没有什么……”纤手忽然向前一指,石沉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指尖望去,只见战东来身手已越来越缓,而那武林群豪的攻势,竟也并不十分激烈,出招动掌之间,竞仿佛是多日未睡,疲倦已极,只不过在强自挣扎着而已。
  雾气更浓重了,石沉突然感觉到,这乳白色的迷雾,委实来得奇怪,他甚至不能完全分辨大厅前、庭园间众人的面容。
  渐渐,他自身也感觉一阵沉重的倦意,遍布全身,呼吸渐渐沉重,眼帘渐渐下垂,眼前的人影,也渐渐模糊、模糊……
  他心头一惊,但这阵倦意:竟是来得如此迅快,像是浪花卷去贝壳一般,霎眼间便吞没了他的惊觉之意。他挣扎着张开眼睛,转目望去,立在他身侧的郭玉霞刹那间便像已变得十分遥远,他放声大呼:“大嫂,大嫂!……”
  忽然间,他发现自己的呼声竟也是那么遥远,他胸膛一挺,想冲出厅外,但那白蒙蒙的雾气,却沉重地压在他身上,压得他几乎难以举步,方自冲出数尺,便“噗”地坐到地上。
  朦胧中,他仿佛觉得庭园中的人影、花木,俱已被浓雾吞没,他看不见“飞环”韦七,看不见任风萍,看不见战东来,也看不见那“天虹七鹰”,他看得见的,只有那浓厚的白雾。
  朦胧中,他忽然感觉到有一阵脚步声,缓缓自大厅中走出。他想回头去看一眼,但那脚步声已走到他身边,他只能看到一双像是发着亮光的鞋子,在缥缈的白雾中缓缓移动着。
  然后,有一阵轻蔑的笑声,在他耳边响起:“天虹七鹰,西来折翼,昆仑弟子,东来铩羽……”
  接着,又有一阵得意的笑声,仿佛是那任风萍发出的,他狂笑着道:“远山高大,飘香风雨,中原武林,白雾凄迷……”
  然后,一切归于静寂。无比的静寂中,石沉终于沉沉睡去,让无边的黑暗将他吞没。
  第十回 身在何处
  无边的黑暗,无边的静寂……
  南宫平悠悠醒转,张开眼来,却听不到一丝声音,也看不到任何东西,他黯然长叹一声,忖道:“难道这就是死么?”
  死亡,并不比他想像的可怕,却远比他想像中寂寞,他伸手一揉眼帘,却看不到自己的手掌,只有那叹息的余音,似乎仍在四下袅袅飘散着,于是他苦笑一声,又自忖道:“死亡虽然夺去了我所有的一切,幸好还没有夺去我的声音。”
  他不知此刻身在何处!是西天乐土?抑是幽冥地狱?
  刹那间,他一生中的往事,又自他心头浮起,他思前想后,只觉自己一生之中,活的坦坦荡荡,既未存害人之心,亦未有伤人之念,无论对父母、对师长、对朋友,俱都是本着“忠诚”二字去做,虚假与奸狡,他甚至想都未想过。
  于是他不禁又自苦笑一下,暗中忖道:“若是真有鬼神存在,而鬼神的判决,又真如传说中一般公正,那么我只怕不会落入幽冥地狱中去的,但是……”他情不自禁地长叹一声!“如果这就是西天乐土,西天乐土竟是这般寂寞,那么我宁愿到地狱中去,也不愿永无终止地来忍受这寂寞之苦。”
  想到这永无终止的黑暗与寂寞,他不禁自心底泛起一阵颤栗。他思潮渐渐开始紊乱,忽然,仿佛有一张苍白而绝美的面容,在黑暗中出现,在轻轻地说:“无论多久,我都等你……”
  这影子越来越大,越是清晰,无论他睁开眼睛或是闭起眼睛都不能逃避厅是他蓦然了解到“死亡”的痛苦,那象征着一种深不可测,永无终止,无边无际,无可奈何的黑暗、寂寞、虚空,他自觉自己全身冰冷,一种绝望地恐惧,一直透到他灵魂的深处!
  他蓦然翻身跃起,他意欲放声高呼……但是,他却只能倒在冰冷的石地上,让这种恐怖与绝望,撕裂着他的心。
  若是他再能重新获得一次生命,他深信自己对生命将会十分珍惜,他用力拉扯着自己的头发,但心底的痛苦却使得他肉体全然麻木。
  突地,他听到一丝缥缈的乐声,自黑暗中响起,曲调是那么凄凉而哀怨,就仿佛是群鬼的低泣。
  缥缈的乐声中,突又响起一阵凄厉的呼唤:“南……宫……平……”呼声似是十分遥远,又仿佛就在他耳边。他心头一颤,忍不住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翻身坐起,乐声未止,凄厉的呼声中,又夹杂着尖锐的长笑,一字一字地呼唤着道:“你……来……了……么……?”
  又是一阵凄厉尖锐的长笑,南宫平伸手一抹额上汗珠,大喝道:“你是人?是鬼?我南宫平死且不怕,还会怕鬼?”喝声高亢,但不知怎的,竟掩不住那惨厉的笑声。
  南宫平紧握双拳,只听黑暗中又道:“你不怕死?你为什么流下冷汗?你的心为什么狂跳不止?死,毕竟是可怕的,是么?”语声忽远忽近,忽急忽缓,忽而在东,忽而在西。
  南宫平怔了一怔,松开手掌,死!的确是可怕的,这一点他必须承认。
  只听那惨厉的笑声,却忽而又在他耳边响起:
  “你一死之后,上有父母悬念,是谓不孝;于国于人未有寸功,是谓不忠;因你之死,而使朋友毒发,武林生事,是谓不仁、不义;你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南宫平又自一怔,满头冷汗涔涔而落,“难道我真的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人么?”
  思忖之间,那渐渐去远的笑声,又缓缓飘来,正北方响起一声厉呼:“南宫平,你死得安心么?”
  南宫平一挥冷汗,忽地正南方一声厉呼:“南宫平,你心里是不是在难受?在害怕?”
  正西方那尖锐的笑声,久久不绝。
  正东方一个沉肃的语声,缓缓道:“我若还魂于你,你可愿听命于我?”
  南宫平心念一动,忽地长身而起,厉声道:“你是谁?竟敢在这里装神弄鬼!”
  黑暗中惨厉的笑声,果然立刻变为朗声的狂笑:“我不过只是要你知道死亡的滋味,知道死并不好受,那么你才知道生命的可贵。”
  南宫平心气一沉,扬手一掌,向语声传来的方向劈去,他暗暗庆幸,自己真力并未消失,哪知一掌劈去之后,那强烈的掌风,竟有如泥牛入海,在黑暗中消失无踪。
  狂笑的声音又自说道:“此间虽非地狱,却也相去不远,你虽未死,但我已数十次可取你性命,此刻若要置你于死地,亦是易如反掌之事,你既已尝过死之滋味,想必已知死之可怕……”
  南宫平忽也仰天长笑起来,截口道:“是以你便要我从此听命于你,是么?”
  只听黑暗中应声道:“正是。”
  南宫平哈哈笑道:“我既已死过一次,再死一次,又有何妨!要我听命于你这种装神弄鬼、鬼鬼祟祟、见不得人的匹夫,却是万万不行。”笑声一顿,盘膝坐下,心胸之间,忽然一片空朗。
  黑暗之中,静寂良久,这种足可惊天动地的豪勇之气,竟使得暗中那诡异神秘的人物也为之震慑,良久良久,方自冷冷说道:“你难道情愿做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在这黑暗的地窖中,忍受饥寒寂寞,诸般痛苦,然后默默而死?”
  南宫平不言不动,直如未曾听到,他其实又何尝愿意死去,只是他宁可接受死亡,却也不愿接受威胁与屈辱。此时此刻,充沛在他心胸之间的,已不只是豪侠义勇之念,而是一种至大至刚的浩然正气,正是威武所不能屈,富贵所不能淫,生死所不能移。
  只听黑暗中仿佛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容你考虑半日,再想想死亡的痛苦。”然后四下又变成死一般静寂。
  黑暗之中,时光虽然过得分外缓慢,但饥饿之感,却来得特别迅快,南宫平盘膝端坐,但觉饥肠辘辘,难以忍耐,各种情感,纷至沓来,他长身而起,谨慎地四面探索一下,才发觉自己果真是置身于一个与地狱相去不远的阴森地窖中,四下既无窗户,亦无桌椅,所有的只是黑暗与寂寞。
  但是,这两样世间最难以忍受的事,却也不能移动他的决定,虽然,父母的悬念、师傅的遗命、狄扬的生死、梅吟雪的等待,在在都使他极为痛苦,但是在他心底的深处,却有一种坚定不移的原则,是任何事都无法移动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南宫平忽觉鼻端飘来一阵酒肉香气,他贪婪地深深吸了一口,饥肠便更难耐,自幼及长,他第一次了解饥饿的痛苦,竟是如此深邃,他合上眼帘,暗骂道:“愚蠢,竟以食物来引诱于我。”但香气越来越是强烈,他心下不得暗中承认,这愚蠢引诱方法,竟是如此动人心魄。
  他暗叹一声,集中心神,想将自己的思路,自鲜鱼嫩鸡上引出,只听头顶之上飘下一阵冷笑,方才那语声又:9缓缓道:“南宫公子,饥饿的滋味,只怕也不大好受吧?”
  南宫平闭目端坐,有如老僧入定,轻蔑的笑声,咯咯不绝,他心头怒火上涌,张目喝道:“我志已决,任何事都不能更改万一,你还在这里多言作甚?”
  黑暗中的语声哈哈笑道:“我此刻已在你面前,垂下两只肥鸡,俱是松枝熏成,肥嫩欲滴,你不妨尝上一尝。”
  南宫平心如磐石,但生理上的欲望,却使他忍不住嗅了一嗅,只觉香气果然比前更为浓烈,黑暗中的语声大笑又道:“这两只肥鸡之中,一只涂有迷药,你吃下之后,便会迷失本性,完全听命于我,另一只却全是上好佐料,你如有豪气,不妨与命运赌博一下!”南宫平忍不住伸出手掌,指尖触处,油腻肥嫩,一阵难言的颤抖,带着强烈的食欲,刹那间直达他心底。
  他手指轻轻颤动一下,突地缩回手掌,大喝道:“我岂能为了区区食欲,而与命运赌博!”
  黑暗中笑声一顿,良久良久,突地轻叹一声,缓缓道:“似阁下这般人物,不能与我携手合作,实乃我生平憾事。”
  他语气之中,已有了几分恭敬之意,南宫平暗叹一声,只听此人接口又道:“我敬你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实在不忍下手杀你,也不忍以迷药将你本性迷失,作践于你,是以才将你留至此刻,但我若将你放走,实无疑纵虎归山,有朝一日,我策划多年的基业,势必毁在你的手里。”他语声微顿,又自长叹一声,道:“我将你困在此处,实是情非得已,但望你死后莫要怨我,我必将厚葬于你。”
  黑暗中微光一闪,南宫平只听身旁“当”地一声,那语声又道:“此刻我已抛下一柄匕首,你若难耐饥寒寂寞,便可以匕首自尽,你若回心转意,只要高呼一声,我便来释放你,这地窖之顶,离地五丈六寸,四面墙壁,俱是精钢,而且只有顶上一条通路,你不妨试上一试,若是力气不够,你面前那两只肥鸡,并无丝毫毒药,你吃了也可增加力气。”他语声沉重而诚恳,竟似良友相劝之言。
  南宫平长吸了口气,朗声道:“你对我人格如此尊重,纵然将我杀死,我也绝对不会怨你。”
  他语声微顿,只听头顶之上,忽地隐约传来一声极为轻微的娇笑和语声:“你们这样子,真像是良友诀别似的,但是你要知道……”语声渐渐轻微.终不可闻。
  这娇笑和语声,在南宫平耳中竟是异常熟悉,他心头一颤:“是谁?是谁?……”
  只听黑暗中忽又长叹一声,道:“兄弟若是能在十年之前遇到阁下,你我必能结成生死不渝的好友,只可惜,唉--阁下临死之前,若是还有什么需求,在下一定代你傲到。”
  南宫平心里只是在思索那娇笑语声,闻言毫不思索地说道:“方才在你身侧说话的女子是谁?你只要让我看上一眼便是了。”
  一阵静寂,那语声缓缓道:“只有这件事么?”南宫平道:“正是。”那语声沉声道:“难道没有遗言遗物,留交给你的父母、朋友?你难道没有心腹的话,要告诉你的情人了你难道没有未了的心事,要我代你去做?你难道不想看看,这使你正值英年而死的人,究竟是谁?”
  南宫平怔了一怔,忽觉一阵悲哀的浪潮,涌上心头,他仔细一想,自己未了的心事,实在太多,但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刹那间他觉万念俱灰,沉声一叹,缓缓道:“什么事都毋庸阁下费心了。”垂下头去,瞑目而坐。
  那语声奇道:“你方才要看的人……”南宫平道:“我也不要看了。”那语声道:“但我既已答应于你,你不妨向上看她一眼。”
  南宫平只觉跟前一亮,知道此人已开启了地窖的门户,但是他却仍然垂首而坐,他此刻虽然怀疑那女子是个与他有着极为密切关系的人,但是他也不愿抬头看她一眼,因为他不愿在自己临死之前,还对世上任何一个人生出怨恨。
  又是一阵静寂,只听“噗”地一声,门户重又合上,黑暗中忽又荡漾起一阵幽怨凄楚的乐声,那神秘的语声缓缓道:“远山高大,风雨飘香,风萧水寒,壮士不返,南宫兄,别了。”
  南宫平长叹一声,仍然端坐未动,但是这幽怨凄楚的乐声,却使他心中悲哀的浪潮,澎湃汹涌,往来冲击,他暗中低语:“别了,别了……”忽觉面颊之上,有冰凉的泪珠滑过,英雄的眼泪,不到伤心绝望之极处,怎会轻易流落?
  悲哀之中,他忽地产生了一种为生命挣扎的勇气,伸手摸着那柄匕首,缓缓走到墙边,用尽真力,插将下去,只觉手腕一震,四面墙壁,果然俱是精钢所造,他悲哀地叹息一声,倚在墙角,只觉死亡的阴影,随着时光的流去,渐更深重。
  但是生命的终点,却仍是那般漫长,他不愿自残得自父母的躯体,但又只觉不能忍受这种等待死亡的痛苦,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忽觉身后墙壁一软,眼前光线一亮,他已向后倒了下去。
  他一惊之下,翻身跃起,久历黑暗的眼睛,微微一合,瞬即张开,只见自己面前三尺处,卓立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面色凝重,目光黯淡,一手举着一枝松枝火把,一手拉起南宫平的衣袖,南宫平身躯一让,白发老人手掌一推,那地窖的人口密道便又关起。
  南宫平呆了一呆,才发觉自己已骤然脱离了死亡的阴影,一阵不可形容的激动与狂喜,使得他木立当地,久久不知动弹。
  这高举火把的白发老人,赫然竟是那“慕龙庄”“飞环”韦七!此刻他浓眉深皱,仿佛心事重重,对南宫平微一招手,当先走出,火把映耀处,只见这地道之中,处处俱是蛛网,脚步一落,便有一阵灰尘扬起,显见是久未动用,但道路迂回,有如迷宫,建筑之巧妙,却令人叹为观止。
  南宫平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心中充满感激,他有生以来,情感之激动,从未有此刻这般强烈,因为他此刻已经经历“死亡”的痛苦与绝望。
  他干咳一声,只觉喉头哽咽,难以成声,讷讷道:“老前辈……”韦七头也不回,低沉道:“噤声!”转过一条曲道,忽地伸手在墙角一按,只听“呀”地一声轻响,一片墙壁,平空向后退开三尺,韦七口中喃喃道:“七鹰呀七鹰,莫怪我救不得你们了,我只能尽力而为……”语声未了,已闪身而入。
  南宫平惊疑交集,方自一愕,却见“飞环”韦七已轻轻掠出,右胁之下,挟着一个晕迷未醒的锦衣少年,沉声道:“抱起他。”南宫平依言将这锦衣少年平平托起,心中却更是疑惑,只见“飞环”韦七推上门户,转身而行,他虽仍一言不发,但眉宇之间的忧愁,却更加沉重。
  轻微的脚步声,随着飞扬的灰尘,在这阴森的地道中荡漾着,南宫平忍不住轻轻道:“老……”方自出声,“飞环”韦七已沉声道:“你毋庸对我称谢。”
  南宫平道:“但是……这究竟……”
  韦七长叹一声,截口道:“武林之中,将生大变,关外煞星,已入中原,老夫已受其挟持,数十年辛苦挣来之基业,巳眼看不保了。”
  南宫平心中更是茫然不解,方待动问,韦七接口道:“你手中这少年,身怀惊人绝技,乃是‘昆仑’弟子,名叫战东来,此刻中了一种极为奇特的迷香白雾,我也无药可解,但再过一阵,他便会自然醒转,你两人俱是少年英发,前途无限,但望你们逃离此地后,待机而动,莫使那魔头真的称雄天下。”
  他语声之中,满含悲怀愁苦之意,南宫平剑眉一挑,沉声道:“此人是谁?难道……”
  韦七又自不等他将话说完,便截口道:“此人不但武功高不可测,善使各种巧夺天工、妙绝人寰的迷香暗器,而且手下还有一班奇才异能之士,助桀为恶,其中尤以‘戳天夺命双枪’,‘旋风追魂四剑’两人之武功,更是骇人听闻,人所难挡,你我万万不是其人敌手。”
  南宫平心念一动,脱口道:“此人可是帅天帆了”
  韦七怔了一怔,仿佛在奇怪南宫平怎地知道这个名字,南宫平只见他手中火把,微微颤动,右掌一伸,又在墙角上一按,口中方自一字一字地沉声道:“正是帅天帆!”
  语声未了,已有一片天光,笔直射人,南宫平方知已至地道出口之处,韦七黯然叹道:“此刻我这‘慕龙庄’内,不知还有几人仍被困于地下暗狱之中,但以我之力,却只能救出你们两人,因为只有那两间暗狱,另有他们所不知的出口,幸好你两人俱是年少英俊,别人却已大多老朽,但望你记住老大今日的言语,此人武功潜力,实是深不可测,你切莫轻举妄动!”
  南宫平呆了半晌,讷讷道:“韦老前辈,你……为何不也一齐出走,静候时机,再作复仇之举?”
  “飞环”韦七长叹道:“我已经老了,再无雄心壮志……”
  南宫平急道:“但老前辈若是留在此间,岂非甚是危险!”
  韦七黯然一叹,垂下头去,嘴角浮起一丝苦笑,缓缓道:“老夫在西北数十年的成就,在他们眼中,仍然有用,是以他们纵然知道我将你们两人放走,也不会奈何于我。”
  他语声顿处,蓦地抬头大喝道:“我‘慕龙庄’主,谁敢叫我走!咄!”脚步一转蓦地在南宫平身后一推,喝道:“去吧!”
  南宫平身不由主地冲了出去,地道出口,已渐合拢,他惶声道:“老前辈……”只听地道之中,一阵沉重的语声传出:“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同门兄弟,亦有虎狼……”咯地一声,入口处墙壁完全合拢,语声亦自断绝,南宫平默然木立在这满生阴苔的暗壁之前,目中不禁又流下两滴感激的泪珠。
  仰望穹苍,星光如故,夜,仿佛已深了,这短短一日中,他出生入死,历经寂寞、黑暗、饥饿、绝望……各种痛苦,此刻又复伫立在这自由的星空下,心中但觉充满悲哀与感激,竟全无一丝一毫欢欣之意。
  他伸手一抹面上泪痕,喃喃道:“韦七前辈,但愿你长生富贵,万事如意……”俯首望去,只见自己怀中的锦衣少年,面容虽然一片苍白,却仍掩不住眉宇间的英俊之态,他不禁又自喃喃道:“战东来呀战东来,但愿你也莫要忘了这再生之恩,莫要辜负了韦老前辈的一番心意。”
  他再次仰视星辰,辨了辨方向,然后向西面丛林掠去,想到那“永远都会等着他”的梅吟雪,他沉重的心情,突地飞跃而起,但是想到那中毒已深、危在旦夕的狄扬,他飞跃的心情又不禁变得十分沉重。
  远处突然飞来一片乌云,掩住了星光与月色,他痛苦地顿住脚步--此刻他若再去“慕龙庄”,为狄扬求取解药,那么他重返自由的机会,可说近乎完全没有,他甚至只要一跃入“慕龙庄”的庭园,生命便将不保,他虽未将自己的生死看得重于朋友间的道义,但他此刻一死,岂非辜负了“飞环”韦七冒险将他救出的心意,岂非便是对这老人不起?
  但是他若空手而回,那么昨日一切的行动,岂非就变得毫无意义,他怎能袖手旁观仗义助他的狄扬,在毒发中死去?
  他徘徊在矛盾之间,当真是左右为难,他忽然发觉这种矛盾所带给他心灵的痛苦,并不比他徘徊在生死之间时轻淡。
  星月掩没,大地一片黑暗,他茫然企立在黑暗中,突觉身后一只手掌,轻轻按在他项上大椎之下的“灵台”重穴上。
  这“灵台穴”乃属人身十二重穴,与心脉相通,内家秘笈所载,谓之“人心”,纵无内家点穴身手,而被外家拳足击伤,亦是立时无救而死,但南宫平心头一震之后反觉一片坦然,因为此时此刻,痛苦的“死亡”反可变作他欢愉的解脱。
  他不言不动,木立当地,好像是全然没有任何事发生在他身上,静待着死亡来临,哪知过了半晌,那手掌仍然是动也未动。
  南宫平剑眉微皱,冷冷道:“朋友为何还不动手?”他甚至没有思索这只手掌究竟是属于谁的,这心理正和他方才在暗狱时完全一样。
  云破一线,露出星光,将他身后的人影,映在他面前的地上,这人影轻轻晃动了一下,像是对南宫平这般神态十分奇怪,然后,南宫平突听身后,一声娇笑,轻轻道:“老五,你难道真的不怕死么?”这声音也和他方才在暗狱中听到的几乎一样。
  南宫平心头一震,霍然转身,脱口呼道:“大嫂!”
  夜色中只见郭玉霞满面娇笑,嫣然立在他身后,南宫平长叹一声,道:“大嫂,你怎地来了?”
  郭玉霞玉掌一扬,娇笑着道:“你猜猜我手掌里握着什么?”
  南宫平心头一动,脱口道:“解药?是不是解药?”
  郭玉霞嫣然一笑道:“老五果然聪明,我掌里握着的正是解药。”她轻轻摊开手掌,将掌心的一粒朱红丸药,从自己的身影中移到星光下,幽幽叹道:“我知道你为了这颗解药,不惜以性命冒险,但是你终究还是没有得到,是么!”
  南宫平黯然一叹,垂下了头,只听郭玉霞接着道:“世上有许多事,本不是凭着一股蛮劲可以得到的,你知道么?”南宫平眉梢一扬,像是想说什么,却始终未曾说出口来。
  郭玉霞道:“我到了慕龙庄,听到了你的事,心里很是难受,不管你对我怎么样,但你毕竟还是我的师弟,我能不卫护着你么?”她语声既是诚恳又是关心,目中虽然闪动着难测的光芒,但南宫平却未见到。
  他又自黯然一叹,面上渐渐泛出惭愧之色,郭玉霞凝注着他的面色,缓缓接着道:“所以我为着你,不惜与那任风萍虚伪地周旋,终于骗得了他的解药,又骗得他带我到你被禁的地方,然后偷偷跑去救你,却想不到你已先逃了出来,我替你高兴,又替你发愁,没有解药,依你的脾气,宁愿死了也不愿回去的,所以我就冒险出来追你。”
  南宫平心头既是惭愧,又是感激:“大嫂毕竟是大嫂,我险些错怪了她!”他心中暗暗忖道:“原来她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同门兄弟。”抬起头,郭玉霞的秋波犹在凝注着他,夜色中他忽然觉得他的大哥龙飞实在是个幸福的人。
  郭玉霞微微一笑,却又轻叹道:“你大哥与你四妹走得不知去向,你又始终与我很疏远,老三虽然陪着我,但是他却是个古板方正的人,一天之中,难得和我说一句话,我担心你大哥的去向,再加上忧愁和寂寞……唉!五弟,这些事你是不会知道的。”
  南宫平只觉心里甚是难受,默然良久,讷讷道:“大嫂……我想大哥只怕已回到了‘止郊山庄’,小弟我……一等办完了一些事,也要回到‘止郊山庄’去的。”
  郭玉霞幽幽叹道:“我终究是个女子,你三哥也是个不会计算的人,若是有你在一起,沿路都有个照应,但是……”
  南宫平朗声道:“小弟虽不能沿路照应大嫂,但--”他腾出一手,自怀中取出一方汉玉,垂目放在郭玉霞掌中:“大嫂拿着这方汉玉,无论走到哪里,都可得到小弟家中店铺的照应。”
  他目光不敢仰视郭玉霞一眼,是以看不到郭玉霞秋波中得意的神色,一阵微风吹过,将她身上的淡淡香气,吹入南宫平鼻端之中。
  南宫平只觉一只纤纤玉手,忽然握着了自己的手掌,他心头一震,脚步一退,郭玉霞已将那粒朱红丸药放人他的掌中,轻叹道:“五弟,你办完了事,不要忘了回家去看看你大嫂,假如你看到你的大哥,也不要忘了劝他快些回家。”
  她语声中似已有了哽咽之意,南宫平更是不敢抬头了,垂首应是,只听她突又叹道:“大嫂为你尽了许多心,不知道你肯不肯也为大嫂做三件事?”
  南宫平怔了一怔,立刻朗声道:“即使大嫂没有为我做事,小弟为大嫂尽心,也是应该的。”
  郭玉霞道:“你怀中抱着的这人,是‘昆仑’弟子,与我们本就有些宿怨,他武功极高,只怕我们同门五人都不是他的敌手,为了永绝后患,你快为大嫂在此人死穴之上点上一指。”
  南宫平双目一张,愕了半晌,朗声道:“若是此人对大嫂有无礼之处,待他醒来,小弟立刻与他拼死一战,便是死在他手里,小弟也一无怨言,但此刻他仍晕迷不醒,又是别人交托于我的,小弟便是自己死了,也不能动他一指。”
  郭玉霞面色一沉,冷冷道:“你手里还拿着大嫂拼命为你取来的解药,就已不听大嫂的话,以后更不知要怎么样了。”
  南宫平变色道:“我……我……”突地将掌中懈药,交回郭玉霞手中,沉声道:“我宁可不要此药,也不能做这种违背良心之事。”
  他方待转首而行,哪知郭玉霞突地嫣然一笑,道:“大嫂只是试试你,看你有没有忘记师傅他老人家的教训,你怎么就对大嫂认真起来。”她一面说,一面又将解药交给南宫平。
  南宫平目光一转,只见她面上一片幽怨之色,心中不禁又是一软,讷讷道:“只要不是这种事,以后无论赴汤蹈火,小弟都愿为大哥与大嫂去做的。”
  郭玉霞道:“你对大哥和大嫂,难道是完全一样么?”
  南宫平又自一愕,却听郭玉霞已接口道:“只要你对大哥与大嫂真的完全一样,大嫂也就高兴了。”她忽然伸出手掌,又道:“为了今天的话,我希望你和大嫂握一握手,表示你永远不会忘记。”
  南宫平目光一垂,夜色中只见她手掌五指纤纤,莹白如玉,心头不知怎地忽然升起一阵警戒之意,道:“我……我……”
  郭玉霞道:“难道是你在嫌大嫂的手掌太脏?”
  南宫平暗叹一声,伸出手来,在她的纤纤玉掌上轻轻一握,方待松开,突觉手掌一紧,一股温香,自掌心直传心底。
  郭玉霞柔声道:“五弟,你切莫忘于今夜……”
  南宫平只觉心头颤动,不等她将话说完,一挥手掌,转身如—琶掠去。
  郭玉霞秋波闪动,望着他身影消失在黑暗里,唇边又自泛起一丝奇异的笑容,黑暗中突有一条人影如飞掠出,一把抓住她的手掌,大声道:“莫忘了今夜什么?”目光一转,接着大声喝道:“你手里握着的是什么?”
  他喝声之中充满愤怒与妒忌,不问可知,自是石沉,郭玉霞面色一沉,手掌一甩,冷冷道:“你是我的什么人?你管得着我?”
  石沉面色一变,大怒道:“你……你……你这……”忽地长叹一‘声,垂首道:“你对大哥,我……但是你对他……”
  郭玉霞冷笑一声,摊开手掌,道:“这玉牌是老五送给我的,有了这玉牌,我在一天之内,可以调动数十万两金银,你做得到么?”
  石沉怔了一怔,面上的愤怒,已变为痛苦,双掌紧紧握在一处,痛苦地撕扭着,郭玉霞冷冷瞧他一眼,冷冷转过身去,石沉突地大喝一声,一把抓住她的肩头,似乎要将她纤美却丰满的娇躯,在自己掌中撕裂,似乎要把她冰冷的心,自她躯体之中挖出。
  郭玉霞面色一变,右掌自胁下翻出,直点他“将台”大穴,但手掌方自触及他衣衫,她满面的杀机,突地化做了春风,嫣然一笑,柔声道:“你要做什么?放开我,我痛死了。”她语声中竟突地充满了娇媚而荡人的颤抖,这种颤抖直可刺入人们的灵魂与肉体的深处,那远比她手指还要厉害得多。
  石沉面上的肌肉,似乎也随着她语声而颤抖了起来,终于长叹一声,放开了手,垂下了头。
  郭玉霞一只手轻轻揉着自己的肩头,荡声道:“痛死了,快替我揉一揉。”
  石沉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掌,在她柔软的香肩上轻轻抚摸了起来,郭玉霞合起眼帘,仰首舒服地叹了口气,如云的秀发,便已触着了石沉的面颊,她轻轻将头靠在他的肩上,轻轻道:“对了……就是这里……轻一点……”
  随着她这荡人心魄的语声与香气,石沉的手掌渐渐加急,渐渐垂落……目中渐渐露出了野兽一般的欲望……
  郭玉霞轻轻地扭动娇躯,梦呓般说道:“你这呆子,你想我怎会对老五怎样……嗯,不要……我不过是想为他们出点力就是了……嗯,轻些嘛……这里……不……行……”
  她突地向后拍了一掌,娇躯像游鱼一般自石沉的怀抱中滑了出去,石沉“哎哟”一声!
  郭玉霞娇笑道:“叫你不要,你不听话就要吃苦。”她一手轻抚云鬓,咯咯娇笑了一阵,这颤动的笑声,使石沉忘记了痛苦,忘记了理性,伸起腰来,又想扑过去。
  哪知她笑声突地一顿,冷冷道:“你要做什么?”她面容神情,瞬息之间,便能千变万幻,此刻竟突地由荡妇的媚艳,而变为圣女般的尊严。
  石沉愕了一愕,顿下脚步,那神情却有如三春屋瓦上的野猫,突地被人泼下一盆冷水一般。
  郭玉霞上下瞧了他两眼,心中暗暗得意,知道这少年已完全落人了自己所设的陷阱,变成了她自己的奴隶,她暗喜于自己只是稍为布施了一下肉体,便得到了这般的收获,于是她面色又渐渐缓和,轻叹一声,道:“沉沉,你该知道,我是对你怎样的,但是你为什么总是要让我难受,生气呢?”
  石沉茫然立在地上,痛苦地垂下头去,远处风吹林木,簌然作响,似平也在为这沉迷于肉欲而不能自拔的少年叹息。
  郭玉霞秋波一转,缓缓道:“你跟着我,我绝对不会让你吃亏的,只要你乖乖地听话,不要惹我生气,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她面色突地一沉,接口道:“但是你要知道,我虽然喜欢你却也不能为了你而放弃一切,武林中有许多事却是你不能了解的,为了我们今后的前途,我不能不去做许多事,你知道么?”
  石沉茫然点了点头,郭玉霞接道:“所以我无论做什么事,你都不能管我,你要是答应,就可永远和我在一起,否则……”她语声突地一顿,拧腰转首,缓缓走了开去。
  石沉牙关紧咬,以手蒙面,心头只觉既是愤怒,又是痛苦,恨不得一拳将她活活打死,一口一口地吃下肚去,但是郭玉霞突又回眸一笑,柔声道:“你站在那里干什么?来呀,风这么大……”
  于是石沉便情不自禁地随后跟了过去,于是那娇柔、甜美、颤抖、得意、动人的笑声,便又在沉沉的黑暗、一无边际的暗夜里荡起……
  黑夜,的确为人间隐藏了不少罪恶与秘密,使得这世界看来较为美丽些,此刻在南宫平眼中,这世界便是和善而美丽的。
  他只觉世上恶人虽然也有,但善良的人们却远为多些,在他心底深处.虽仍存有一份莫名的惊慌与震荡,但清冷的夜风,却已使他渐渐平复起来。饥饿与疲倦,竟也无法战胜他的狂喜与兴奋,于是,黑夜中,他身形便有如流星般迅快。
  他仔细地将那粒朱红丸药,放入一个贴身的丝囊卫,这丝囊是他离家时慈母为他亲手编织的,在他寂寞与寒冷的时候,他常会在丝囊上轻轻抚摸几下,他虽是英雄,但慈母的针线,永远是游子的最好安慰。
  丝囊中有一方精致的丝帕,上面精致地绣着一首清丽的小诗,他记得是唐时一位诗人所写的绝句,他也清楚地记得那涛句:“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可以荐嘉客,奈何阻重深,运命惟所遇,循环不可寻,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
  清丽而深含哲理的诗句,精致而飘逸出尘的字迹与刺绣,这也是他慈母为他放在里面的,说是以后要介绍写下这些诗句字迹的人与他相识。
  他也曾经幻想过,那一定是个清逸的读书人。所以他那慈祥而高贵的母亲,才会如此慎重地将之放在丝囊里,此刻他将这丸药放入,也看出他对这小小一粒丹丸的珍重,实在远远超过千百粒的明珠,明珠虽无价,但怎比得上一位良友的性命?
  他仔细地分辨着路途,飞快地展动着身形,片刻间便已到了西安城外,看到了那昔日繁华一世,今成荒草瓦砾的废墟,目光一扫,只见风吹草木,四下竟无人迹,他更快地施展身形,更仔细地以目光搜索,但四下却仍不见梅吟雪的影子。
  “难道她未遵守诺言,难道她竟已走了?”他心头一沉,朗声道:“梅……姑娘,梅姑娘……”荒野寂寞,呼声飘荡,便是梅吟雪已隐在别处,但只要未离此间,她也该听到这清朗的呼声。
  但四下仍是风吹草木,一无回应,南宫平只觉自己的呼吸,似乎比晚风还要寒冷:“她既不等我,为何要骗我?狄扬身中巨毒,难道也被她带走了,那么我这解药岂非……”
  他沉重地叹息一声,不愿再想下去,只是茫然移动着脚步,乌云破处,月光又来,一线明亮的月亮,笔直地照了下来,他目光一转,突见这一线月光,竟赫然照在梅吟雪的脸上。
  他狂喜地大喝一声:“你在这里!”方待飞步奔去,却见梅吟雪苍白而绝艳的面容此刻竟是冰冰冷冷,痴痴呆呆,秋波中虽有光芒闪动,面目上却无半分表情,竞仿佛被人点了穴道,又像是中了魔法,痴痴地坐在一段残墙下面。
  南宫平只觉心头一寒,知道她必已出了意外,一步掠了过去,乌云一过,月光又隐,晚风中寒意森森,他颤声道:“你这是……”
  话声未了,只见梅吟雪秋波一转,痴痴地向对面望了过去,竞再也不望南宫平一眼。
  她目光瞬也不瞬,南宫平不由自主地顿住语声,转首望去,突见到对面约莫五丈开外,一株杨树下,竟也盘膝端坐着一条人影,枯坐如死,一无动弹,也只有一双眼睛,在夜色中发着光彩。
  他定睛注视一眼,心头蓦地又是一跳,脱口道:“叶姑娘,你怎地也来到这里!”他再也未曾想到,白杨树下,枯坐的倩影,竟然就是那“丹凤”叶秋白的弟子,既冷艳、又高傲的叶曼青。
  哪知叶曼青听了他的呼声,竟也有如不闻不问,动也不动地坐在地上,南宫平心头大奇,将掌中托着的战东来轻轻倚在一堵残垣旁,目光左顾右视,只见这对面枯坐的两个绝色女子,竟全像是中了魔似的,有如两尊石像。
  他愕了半晌,走到叶曼青身前,讷讷道:“叶姑娘,你是否被人点中了穴道?”
  叶曼青秋波中闪过一丝淡淡的笑意,但仍是动也不动地坐着,也不回答他的问话,他仔细端详几眼,只见她仍是一身翠衫,眉字间仍是那般高傲而冷艳,全无半分被人点中穴道的迹象。
  南宫平心头更奇,转身走到梅吟雪跟前,只见梅吟雪狠狠地望了他一眼,似乎在怪他为什么对别人如此关心,南宫平惶声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也是不动不答,有如突然变得又聋又哑。
  他心中惊异交集,惶然失措,四下环顾一眼,心头突又一惊,大声道:“狄扬呢?他在哪里?”
  梅吟雪瞬也不瞬地望着叶曼青,叶曼青瞬也不瞬地望着梅吟雪,两人竟俱都不再望他一眼,就像是根本无视于他的存在一样。
  一时之间,南宫平望望左边的叶曼青,又望望右边的梅吟雪,心中只觉一片混乱,竟无法清理出一个头绪。
  目光转处,突见荒草丛中,缓缓游出一条长约一尺的青蛇,蛇身一扭,便已到了叶曼青膝旁,叶曼青目中虽现恐怖之色,但身躯仍然动也不动,荒墟之中蛇多剧毒,南宫平大惊之下,一个箭步窜了过去,疾伸右掌,抓住了蛇尾,只见蛇身一曲一折,蛇首突地反咬而上,狺狺红舌,闪电般噬向南宫平的脉门。
  南宫平虽然一身武功,但对于弄蛇一道,却是十分外行,此刻心头一凛,反手向后一甩,目光随之望去,心头不觉又是一凛,他这顺手一甩,竟将这条青蛇甩到梅吟雪身上。
  他肩头一耸,身形有如脱弦之箭般随势扑去,那青蛇似也受了惊吓,在梅吟雪身上微一停顿,方自缓缓向她咽喉爬去。
  梅吟雪面容已骇得更是苍白,肌肉也起了一阵阵悚栗与扭曲,目光惊惶地望着青蛇的红信,额上已滚下豆大的汗珠,但身躯仍然动也不动。
  女子怕蛇,乃是天性,胆量再大的女于,一见蛇鼠,电会骇得魂不附体,但是她宁愿让青蛇在她娇躯上游走,宁愿被骇得舌冰口冷,甚至宁愿被咬上一口,也不愿动弹一下身躯,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南宫平一步掠来,疾伸右掌,五指如钩,向蛇首抓去,他方才已有经验,此刻运劲于掌,准备将这条青蛇一抓捏死。
  哪知他手掌方出,身后突地传来一声轻叱:“动不得。”他一惊回头,只见那万达已自远处奔来,此刻犹自气息咻咻,但面容间却是一片凝重之色,日光紧紧盯在那条青蛇上,顺手将南宫平拉在身后。
  南宫平剑眉一皱,诧声道:“你……”
  万达微一摆手,截断了他的话,轻轻移动着脚步,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他面色更是凝重,就像是武林豪土在生死关头间面对着他的敌手。
  南宫平见到他如此紧张的神情,知道这条青蛇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必定奇毒无比,自己方才出手若是不能一击奏效,岂非便断送了梅吟雪的性命,一念至此,他身上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四下宁静如死,使得他们心跳的声音,听来都有如雷鸣。
  那青蛇丑恶而有鳞的身躯,已渐渐滑上了梅吟雪的肩头,红舌闪闪,几乎触着梅吟雪苍白而僵木的面容,就连坐在对面的叶曼青,目中也流露出惊怖之色,一线月光,照在蛇身那粗如松球的鳞甲上!
  万达的脚步更轻,更缓――
  南宫平双拳紧握,任凭额上的冷汗自颊边流下,突见那青蛇红信又是一闪,万达右掌倏出,其疾如风,其快如电,食、中、拇三指,一把抓住了那青蛇七寸之处,五指一紧握,重重向地上一甩,青蛇僵卧地上,再也无法动弹。
  这手法不但迅快无比,而且干净利落已极,南宫平双眉展处,松了口气,方待脱口称谢,哪知万达面色仍是十分凝重,左足一抬,自靴筒中拔出了一柄精钢匕首,左足便疾地踏将下去,又踏在青蛇的七寸之上,他右掌亦随之落下,刀锋闪动,血光乍现,万达轻叱一声:“退!”
  他身形动处,一退五尺,南宫平微微一惊,亦自随之退去,只见那青蛇已被斩做三段,血光激射,几达两尺,但蛇首居然还在蠕动,突地向上一跳!
  万达大喝一声,掌中匕首,疾地掷出,但见银光一闪,蛇首已被匕首钉在地上。
  直到此刻,万达才算松了口气,南宫平也不禁伸手一抹额上汗珠,但梅吟雪、叶曼青却仍是僵坐在那里,动也不动,方才那一幕惊心动魄的情事,竟像是并非发生在她们身上。
  南宫平定了定神,只听万达口中喃喃道:“好险……好险……”
  南宫平忍不住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万达道:“这青蛇中原并不多见,关外人却畏之如鬼,他们大多唤它为“布斯马斯忒”,也不知是藏语或是回语,此蛇之毒,无与伦比,咬上一口,瞬息便死,而且其命极长,你方才既使能将它一掌抓死,但它毒牙之中,还是会喷出立刻便能致人于死的毒素来,我真想不到在此地竟会见到这般毒蛇。”
  南宫平长叹一声,心中暗暗庆幸,今日若非有这样一个老江湖在此,事情当真不可预测,目光不禁向那毒蛇一转道:“我并非问你此事?我问你,这究竟……”他手指向梅、叶两人轻轻一点,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那狄兄到哪里去了?”
  万达自怀中取出一方白布,仔细地裹起那匕首之柄,一面在蛇尸之旁,掘起一道土坑,一面长叹道:“我和这位梅姑娘等待着你,日光渐亮,那位狄朋友的毒势却教人担心,口中不住发着呓语,身躯也不住挣扎着起来,梅姑娘本想点住他的穴道,但我怕他毒已入血,若是点住穴道,毒聚一处,无法流动,就更加危险。”
  他语声微顿,轻轻向梅吟雪瞟了一眼,轻轻又道:“我那时本想寻一较为隐僻阴凉之处存身,等你回来,自会呼唤我们,但梅姑娘却执意不肯,她说她曾答应在此地等你,便是等到天崩地裂,海枯石烂,也不能走开一步。”
  南宫平心头一阵温暖,忍不住也轻轻向梅吟雪望了一眼,梅吟雪秋波恰巧望来,两人目光相遇,南宫平心头跳动,口中茫然道:“然后呢?”
  万达道:“等到黄昏之后,我去弄来一些干粮食水,哪知梅吟雪竟然半点不吃,只是喝了两口冷水,不时焦急地望着你的去路,她口中虽不说,但我自然知道她是为了什么着急,其实我心里何尝不在为你焦虑,天黑后,我又要去寻一些柴木等生火……”
  他语声再次一顿,目光向叶曼青一转,接道:“就在那时候,这位叶姑娘听到了狄扬的呻吟呓语声,循声找来了……”他眼神四边一转,话声突然放低:“这位叶姑娘,也像是为着你来的,她一眼看到梅姑娘,面色就一变,脱口道:‘南宫平,你受了伤么?’她一定猜出了梅姑娘是谁,也以为跟着梅姑娘在一起的一定是你。”
  南宫平不禁又暗叹一声,心头却不知是该觉温暖,抑或是该觉茫然,他极力控制着自己想向叶曼青望一眼的欲望,却又忍不住望了一眼,于是又有两道眼波相遇,南宫平心房一跳,茫然道:“然后呢?”
  “然后--”万达干咳一声,轻轻道:“梅姑娘就冷笑着问她是谁?两人……咳咳……两人言语之间,立刻冲突了起来……咳咳……”他不住干咳,显见是言不尽意,但语气神色之间,却不啻说出梅、叶两人之冲突,不过俱是为了南宫平而已。
  南宫平暗叹一声,茫然道:“然……后……呢……”他自也听出了万达的言下之意。
  万达道:“两位姑娘在那里说话,我自然不敢插嘴,也不便过来留意倾听,到最后只听得……咳咳……”他目光又自左右一转。
  南宫平忍不住脱口问道:“说什么?”
  万达道:“我只听梅姑娘冷笑说:‘不错,我年纪已有三四十岁了,自然可做你的老前辈,现在我要教训你这后辈的无礼。’”
  南宫平剑眉一皱,暗中奇怪:“如此说来,叶曼青既已称她为‘老前辈’,她为何还说叶曼青无礼?”他虽然聪明绝顶,却也猜不到女子的心理,想那叶曼青若是口口声声以年龄来提醒梅吟雪,说她不过只能做南宫平的“老前辈”而已,梅吟雪焉能不怒?
  心念一转,万达已接口道:“于是叶姑娘自然也……也发起怒来,这时狄扬又是一阵挣扎,我连忙去照顾着他,等他略为平息,她们两位姑娘又争吵两句,最后叶姑娘冷冷道:‘江湖中人都称你为冷血妃子,想必你心绪性格,必定十分冷静镇定,我就与你一较坐功好了,无论在任何情况之下,若是谁稍有动弹,便算输了。”
  南宫平心头一动,暗忖道:“这叶曼青当真聪明绝顶,她与‘丹凤’叶秋白在华山绝顶,那等阴寒冷僻处枯困十年,别的不说,单只这坐功一诀,自比别人胜上三分。”心念至此,忍不住瞧了梅吟雪一眼,轻轻道:“她答应了么?”
  万达缓缓道:“梅姑娘怎会不答应呢?……”话声未了,南宫平突地想到,梅吟雪在那黝黯、阴森、狭窄的棺木中所度过的十年岁月,这十年中的寂寞与痛苦,是需要多么深邃的忍耐与自制才能度过?那么静坐较技之事,又怎能难得倒她?
  一念至此,南宫平不禁长叹一声,目光各个向梅吟雪与叶曼青扫了一眼,忖道:“内功之中,‘坐’字一诀,本是上乘心法,若是换了别的女子,互较‘静坐’,胜负之判,本自并不需要若干时光,饥饿、寒冷、黑暗、恐惧、寂寞……这些因素姑且不去说它,就说在如此阴森冷僻之地,随时可以发生之一些变化,足以使任何女子难以保持镇静,但这两个女人经历自与人不同,性格更是与人大异,以她们所经历、所忍受的一些事看来,一日两日之内,谁也不会动弹一下。”
  万达突见南宫平面色大变,忽而欣喜、忽而感慨、忽而钦慕、忽而忧郁,心中不觉大奇,忍不住顿住语声。
  突听南宫平长叹道:“她们这一比,真不知比到何年何月才会歇手。”
  万达双眉一皱,轻轻道:“这且不去说它,两位姑娘中,无论是谁输了,只问你该当如何是好?”
  南宫平呆了一呆,讷讷道:“那该怎么办呢?”
  万达叹道:“怎么办呢?”
  南宫平目光茫然凝注着远方,万达目光茫然凝注着南宫平,突听南宫平大声道:“那么我那狄扬兄到哪里去了?”
  万达沉声叹道:“万里流香任风萍那银锤之上所施的毒药,其毒的确骇人听闻,不但能夺人性命,而且能迷人心智,那位狄朋友一日以来,一直有如疯癫一般,星光初升后,他更像是发起狂来,我一面要留意着梅姑娘的动静,一面又要照顾着他,本已心难二用,到了梅姑娘与叶姑娘一订下这奇异的比武之法,我心神一震,那位狄朋友突然挣开我的手掌,腾身而起,如飞一般向黑暗中奔去。”
  南宫平面色一变,急道:“你们难道没有赶紧追去么?”
  万达道:“梅姑娘已与叶姑娘开始坐功较技,连动都不会再动一动,自然不会追去。”
  南宫平变色道:“你呢?”
  万达叹道:“我当时无暇他顾,立刻全力追去,哪知那位狄朋友身上虽中剧毒,身形之快仍是骇人听闻,亦不知是因他轻功本就高妙,抑或是因毒性所催,我虽全力狂奔,但不到盏茶时分,便已连他的身影都无法看见。”
  南宫平双拳紧握,狠狠看了梅吟雪一眼,道:“你追不上他,便自管回来了,是不是?”
  万达叹道:“我追不上他,实在无法可想,到处呼唤一阵,只得回到这里,正巧看到那条青蛇。”
  南宫平大喝一声:“他是向哪边去了?”
  万达手指向西一指,南宫平道:“带我去。”
  他伸手一拉万达的手腕,向西面沉沉的夜色如飞奔去。
  万达只觉一股大力牵引着他,使他不由自主地向前奔去,心中不禁暗叹忖道:“一别经年,想不到他武功竟有如此进境,只是……唉!也想不到他外表看来,虽然较前镇定冷静,但对人对事的热情冲动,却仍和以前一模一样。”
  他几乎连脚尖都未接触到地面,便已奔出数十丈开外,回首望去,乌云又浓,梅吟雪与叶曼青的身影都已看不到了。
  于是夜更静寂,梅吟雪、叶曼青,情不自禁地向南宫平身形隐去的方向膘了一眼,立即转回目光,互相凝注,她两人外貌虽然有如静水,心绪却仿佛狂澜,寒冷的夜风,吹过来,又吹过去……
  风寒露冷,她两人对坐之间的空地上,那始终晕迷着的战东来,突地开始轻轻地转侧,梅吟雪、叶曼青两人,谁也不知道这一身锦衣的少年究竟是谁?是病了?抑或是受了伤?是南宫平的仇敌?抑或是南宫平的朋友?
  只见他转侧几下,忽然一跃而起,仿佛一只中了箭的兔子似的,惊慌而,奇怪,他手覆眼帘,四望一下,望见了梅吟雪与叶曼青,面上的神情,更是奇怪,一双眼睛,也大大地睁了起来,脱口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会在这里?”
  月黑风清,四野荒寂,一觉醒来,突然发觉自己身置此间,身旁党坐着两个国色天香的绝色女子,面色一片木然,四道眼神也木然望着他,对于他的问话,谁也不曾答理,就像是根本未曾听到似的,他纵然心高胆大,此刻也不禁心惊肉跳,疑神疑鬼,呆了半晌,身躯一转,高唤道:“玉儿,丹儿……”突又回转身来,大声道:“这究竟是什么地方?我究竟怎会到了这里?”
  云破云合,月去月来,大地忽明忽暗,风声忽轻忽重,但这两个美到极点、也神秘到极点的绝色女子。却仍然动电不动,甚至连秋波都不再望他一眼,战东来心底忽地升起一阵寒意,“莫非我撞着了鬼么?否则怎会好生生地就从‘慕龙庄’到了这里?”
  他干咳一声,身形急转,流星般向远方掠去,梅吟雪、叶曼青心头不约而同地为之一震:“这少年好高明的轻功。”两人俱在心中暗暗称奇,但想到他方才的神情,却又不禁暗暗好笑。
  哪知才过半晌,只听身侧又是一声干咳,这锦衣少年背负双手,目光乱转,竟又缓步走了回来,仔仔细细地向梅吟雪瞧了几眼,又仔仔细细地向叶曼青瞧了几眼,走到梅吟雪身旁,俯下头来,一连干咳了几声,又道:“喂,喂,喂……你可听到我说话么?”
  梅吟雪既不偏头,也不转目,战东来既偏头,又转目,上上下下又瞧了她一遍,背负着手,走到叶曼青身旁,俯下头来,道:“喂,喂,喂……”叶曼青也不偏头,但她两人目光之中,却已都有了怒意,这少年言语举动,怎地如此轻狂无礼。
  只听他突地大喝一声:“喂。”这一声大喝,中气充沛,声如钟鼓,梅吟雪、叶曼青只觉心头齐地一震,她两人之镇定冷静,虽然超人一等,但眼皮却也不禁为之剧烈地动了一下。
  战东来仰天笑道:“原来你两人并非聋子,哈哈……我本来还在为你两人难受,年纪轻轻,漂漂亮亮,若真的是聋子哑巴,岂非教人可惜得很!”他笑声一顿,面色一沉,冷冷道:“你两人既然不聋不哑,怎么不回答本人的话,难道是不愿理睬本人?难道是瞧不起本人么?”
  梅吟雪、叶曼青只觉这少年武功虽高,人物亦颇英俊,但神情语气,却当真狂傲可厌已极,两人心中怒气更盛,但两人仍俱都未曾动弹。
  战东来负手走了几步,望了望梅吟雪,又转身望了望叶曼青,目光连转数转,忽又仰天大笑起来,道:“好好,我知道了,只怕是老天怜我一人孤身寂寞,特地送来了两个美娇娘给我。”他一望梅吟雪:“是么?”又一望叶曼青:“是么?”又哈哈笑道:“想来是不错的了,你两人不是都默认了么?”
  梅吟雪强忍怒气,只希望叶曼青快些动一下,她好跳起来教训这轻浮、狂傲、可厌的少年一番。
  叶曼青瞬也不瞬地望着梅吟雪,更希望梅吟雪快些动一下,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怒火几乎烧破了胸腔,但两人谁也不肯先动一下。
  战东来突地一拍额角,顿住笑声,两条眉毛,紧紧皱到一起,像是十分烦恼地长叹着道:“老天呀老天,你对我虽厚,可是又太恶作剧了些,这两人俱是一般漂亮,你叫我如何是好,我只有一个身子,她两人总要分一妻一妾,一先一后的呀!那么谁作妻?谁作妾?谁是先?谁是后呢?”
  他装模作样,喃喃地自语,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伸手一摸叶曼青的娇靥,长叹道:“这么年轻,这么漂亮,教我怎舍得以你作妾,教我怎忍心要你先等一等呢?”他又装模作样,喃喃自语,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在梅吟雪娇靥上摸了一下,道:“可是,这个又何尝比那个差呢?”
  梅吟雪、叶曼青,目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她两人谁也不看战东来,只是狠狠地彼此望着对方,只希望自己能看到对方先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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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宫平心中既是愤怒急躁,又是害怕担心,他一面拖着万达放足狂奔,一面恨声道:“她怎地如此糊涂,竟教狄兄一人走了,明明知道狄兄中毒已深,明明知道我拼死去取解药,唉!我若是寻不到狄兄……唉!狄兄的性命岂非等于送在她们手上。”
  他越奔越远,越奔越急,万达道:“公子,她们两个姑娘家坐在那里,只怕……只怕有些危险吧。”南宫平脚步一缓,突又恨声道:“那么狄兄的性命又该如何?”肩头一耸,如飞前掠。
  万达叹道:“无论是谁?若能交到你这种朋友,实在是件幸运的事。”
  南宫平道:“狄兄为了我,才会身中剧毒,而……而现在,他……他……他……唉!我还能算做别人的朋友?我……我简直……”他语声急愤慌乱,已渐语不成句,他虽然轻淡自己的生死,但想到别人的生死,目中却已急得流出泪来。
  万达默然半晌,忍不住道:“世上万人之中,若有一人有你这样的想法,这世界便要安乐得多了。”他语声顿处,四望一眼,只见四野更显荒凉。
  南宫平引吭大呼道:“狄兄,狄兄你可听得到小弟的声音么?”
  万达叹道:“他神志现在已然昏迷,你便是在他耳边呼唤,也无用处。”
  南宫平长叹道:“那怎么办呢?难道……”
  万达道:“此刻夜深暗黑,要想寻人,实是难如登天,他中毒虽深,但我已为他护住心脉,一日半日之间,生命绝对无妨,你我不如先回去劝那两位姑娘放手,她两人本无仇怨,你的话她们只怕会听从的,等到明日清晨,我们四人再分头寻找。”
  他脚不沾地,奔行了这么久,实在已极为劳累,此刻说话之间,也已有些气喘。
  南宫平微一沉吟,脚步渐渐放缓,道:“但……但……”突地一声“喂!”字远远传来,风声之中,这一声呼唤虽似极为遥远,但喝声内力充沛已极,入耳竟十分清晰。
  两人蓦地一惊,对望了一眼,南宫平道:“什么人?”
  万达道:“什么人?”
  两人同时开口,同时闭口,忽然同时转身向来路奔回,飞掠一段路途,又有一阵大笑之声随风而来。万达不由双眉深皱。
  南宫平道:“果然不出你所料,深夜之间,她们两个女子,若是遇着变故……”
  万达道:“这两位姑娘俱是一身绝技,真要遇着意外之变,难道她们还会为了争那一口气而呆坐不动么?”
  南宫平长叹道:“这两人的心性,有时却不能以理而喻……”
  语声未了,又是一阵大笑声传来,南宫平松开手掌,道:“我先去了!”
  最后一字落处,他身形已在十丈之外,他提起一口真气,接连十数个起落,便已到了梅吟雪、叶曼青的存身之地,闪目望去,只见他方才自“慕龙庄”抱出的那锦衣少年战东来,此刻正站在梅吟雪身前,轻轻地抚摸着梅吟雪的鬓发,口中咯咯笑道:“好柔软的头发,真像绸子一样光滑,我不知几生修到……”
  南宫平剑眉轩放.热血上涌,大喝道:“战东来,住手!”
  战东来正是神魂飘荡,只觉这两个女子目中的怒气,反而增加了她们的妩媚,他暗道若是她两人真的厌恶自己,为何不动手挣扎,而只是动也不动地默默承受。
  这一声大喝,使他心神一震,霍然转身,只见一个面目陌生的英俊少年,已如飞掠来,他又惊、又怒、又奇,厉声道:“你是谁?怎会知道本人的名字?”
  南宫平立定在他身前,目光如刃,沉声道:“我自‘慕龙庄’将你抱来此地,自然知道你的名字。”
  战东来怔了一怔,道:“你将我抱来……”
  南宫平道:“你身中迷香之毒,昏迷不醒,若非韦七将你救出,你此刻生死实在难以预料。”
  战东来诧声道:“身中迷香之毒?……韦七将我救出……”
  南宫平怒道:“正是,你方离险境,怎地就对陌生的女子如此轻薄?”
  战东来微一摇手,道:“且慢且慢,这件事本人真有些弄不明白,如此石来,这两位姑娘难道是你的朋友么?”
  南宫平面寒如冰,道:“正是。”
  战东来哈哈笑道:“难怪你如此着急,不过……你巳放心,本人素来宽大为怀,你既说曾经有助于我,她两人又是你的朋友,本人何妨分你一个,别的事过后你再向我解释好了。”
  这人言语问当真狂傲、无耻、可厌。
  南宫平再也想不到是发自如此英俊的少年口中,他气得全身都似已发抖起来,紧握双拳,道:“这些话难道是人说的么,你难道心中一丝都不觉得此话的卑鄙、无耻。”
  战东来面色一沉,厉声道:“你说什么?”
  南宫平一字一字地沉声道:“我要替你的父母师长,教训教训你这无耻之徒。”
  战东来双目一翻,冷笑道:“你教训我,好好……”双手一负,仰面望天。
  南宫平大喝道:“好什么?”向前微一踏步,呼地一掌,向战东来面颊之上劈了过去,他这一掌既无招式,亦无部位,实是怒极之下,随手击出,就一如严父之责子,严师之责徒。
  战东来哂然一笑,这狂傲的少年,怎会将这一掌看在眼里,随手一拨南宫平的手腕,冷笑道:“凭这样的--”
  哪知他语声未了,突觉一股强烈的劲力自对方掌上发出,他再也未曾想到发出如此招式的人,掌上竟会有这般强劲的真力,只觉自掌至臂、自臂至肩、自肩至胸,蓦地一阵震荡麻木,身不由主地,向后退出数步。
  为了“飞环”韦七的叮咛与托咐,南宫平本无伤人之心,但战东来面上的轻蔑与冷哂,却使他无法忍受,当下轻叱一声,身形随之扑上,左掌扣拳,右掌斜击,左拳右掌,一正一辅,疾如飘风般攻出七招,招招都不离战东来前胸后背、肩头腰下三十六处大穴那方寸之处。
  战东来右臂麻木未消,但身形闪动间,不但将这七招全都闪开,左掌亦巳还了七招,两人心头俱都一懔,不敢再有丝毫轻视对方之意,此刻那“无孔不入”万达已自随后赶来,但见一片拳势掌影,在夜色中飞舞飘回,哪里还能分辨出他两人的身形招式。
  他一生之中,走南闯北,武功虽不高,见识却不少,此刻见这两人转眼之间便已拆了百余招,心头不觉暗暗心惊,只苦于对两人拳招掌法中的精妙处,完全不能领会,亦不知两人之间,究竟谁已占了上风。
  梅吟雪、叶曼青面色凝重,四道秋波,却已开始随着南宫平的身形转来转去,突听战东来一声大喝,右掌一穿,掌势如龙,加入了战圈,他本以单掌对敌,此刻双掌连环,掌式更是连绵不断。
  万达望了望梅吟雪、叶曼青两人的神色,心头不禁为之一惊,暗忖道:“这两人面上神色俱已大变,难道是南宫平已将落败了么?”
  一念至此,他只望这两人其中能有一人出手相助,转念忖道:“此时此刻,这两人其中若有人一出手,那么她必定将南宫平的安危,看得比自己还重,但这两人俱是冷若冰霜的女子,怎会有这般热情?”
  他焦急地在心中往复思忖,突听南宫平一声清啸,双掌齐飞,身形跃起!
  万达心中一喜:“他此番施出师门绝艺,瞬息间便可反败为胜了。”
  梅吟雪、叶曼青面色却齐地大变,同时惊呼了一声,双臂一振,闪电般向战东来扑去。
  原来南宫平数日奔波劳苦,真力早已不济,招式之间的变化,便也变得迟缓而生涩,他这一招“潜龙升天”施将出来,实是急怒之下,要与对手同归于尽的招式,但梅吟雪、叶曼青旁观者清,知道以他此刻的真气体力,这一招施展出来,却是凶多吉少。
  战东来冷笑一声,脚步微错,直待南宫平身躯离地五尺,他亦自清啸一声,方待飞跃而起,哪知就在这刹那之间,突觉身左、身右齐地飞来两条人影,击来两股掌风,他大惊之下,双臂回抡,身躯的溜溜的一转,有如陀螺一般滑开七尺。
  此刻南宫平已自扑下,他双掌斜分,手指箕张,身形有如流星下坠,这一招他引满而发,战东来突地退去,他便已收势不及,方待挺胸昂首回臂反掌,以“神龙戏云”之势,转旋身形,哪知他双掌乍翻,已有两股柔和的掌风,托住他左右双臂,他真气一沉,便已轻轻落到地上。
  只见梅吟雪、叶曼青四道秋波,齐地瞟了他一眼,突又齐地拧转娇躯,向战东来扑去,这眼波之中,充满关切的深情。
  第十一回 多情多愁
  南宫平心中只觉万念奔腾,纷至沓来。
  这两个性情孤僻、冷若冰霜的女子,黑暗却不能使其动心,毒蛇也不能使她们惊惧,即使是生死俄顷,她们仍然静如山岳,甚至连别人的轻薄与侮辱,她们都已忍受,但此刻南宫平的安危,却能使她们忘去一切。
  万达目光望处,心中亦不觉大是感叹,他虽在暗暗为南宫平感到幸福,但老经世故的他,却又似在这幸福中隐隐感到重重阴影。
  感叹声中,梅吟雪、叶曼青两条婀娜的身影,已有如穿花蝴蝶般将战东来围在中间,她两人实已将这狂傲而轻薄的少年恨入切骨。
  此刻四只莹白的纤掌,自是招招不离战东来要害。
  战东来心神已定,狂态又露,哈哈笑道:“两位姑娘真的要与我动手么,好好,且待本公子传你几手武林罕见的绝技,也好让你们口服心服。”
  他笑声开始之时虽然狂傲高亢,但却越来越是微弱,说到最后一字,他已是面沉如水,再也笑不出来。
  只因他这狂笑而言的三两句话中,已突然发觉这两个娇柔而绝美的女子,招式之间的犀利与狠毒。
  只见她两人衣袂飘飞,鬓发吹拂,纤纤的指甲,更不时在或隐或现的星光下闪动着银白色的光芒,像是数十柄惊虹掣电般的利剑一样,十数招一过,战东来更是不敢有半点疏忽,数十招一过,他额上不禁沁出汗珠。
  梅吟雪右掌一拂,手势有如兰花,却疾地连点战东来“将台”、“玄机”、“期门”、“藏血”四处大穴。
  这四处大穴分散颇遥,然而她这四招却似一齐点下,让人分不出先后,战东来拧腰甩掌,连退五步,只见她左掌却在轻抚着自己鬓边的发丝,嫣然一笑,道:“叶妹妹,你看这人武功还不错吧,难怪他说起话来那么不像人话。”
  叶曼青怔了一怔,右掌斜劈,注指直点,攻出三招,她想不出梅吟雪此话有何含义,只是冷冷“嗯”了一声。
  梅吟雪娇躯一转,轻轻一掌拍在战东来身左一尺之处,但战东来若要闪开叶曼青的三招,身躯却定要退到梅吟雪的掌下,他心头一愕,双臂曲抡,滴溜溜的滑开三尺,堪堪避开这一掌。
  梅吟雪手抚鬓发,娇笑着道:“他武功既然不错,叶妹妹,你就避开一下,不要在这里碍手碍脚好吗?”
  叶曼青柳眉一扬,银牙暗咬,扬臂进步,一连攻出七招。梅吟雪咯咯笑道:“好武功,好招式--好妹妹,我可不是说你武功不行,但是你要对付他‘昆仑’朝天宫传下来的功夫,可真是还差着一点,你不如听姐姐的话,退下去吧!”
  笑语之间,又自轻描淡写地攻出数招,但招招俱都犀利狠毒已极,有时明明一掌拍向空处,却偏偏是战东来身形必到之处,有时明明一掌拍向东边,但落掌时却已到了西边。
  战东来心头一懔:“这女子究竟是谁?如此狠毒的招式,如此狠毒的目光,竟已看出了我的师门来历。”突地清啸一声,身形横飞而起,他情急之下,毕竟施出了“昆仑”名震天下的飞龙身法。
  梅吟雪又咯咯一笑,道:“好妹妹,你既然不听姐姐的话,姐姐只有走开了。”话声未了,她身形已退开一丈开外。
  南宫平霍然一惊,沉声道:“你这是做什么?”
  梅吟雪满面娇笑,道:“两个打一个,多不好意思,让她先试一试,你担心什么。”
  南宫平面寒如冰,再也不去理她,目光凝注着战东来身形的变化,只见他身躯凌空,矢矫转折,有时脚尖微一沾地,便又腾空而起,有时却根本仅仅藉着叶曼青招式掌力,身形便能凌空变化,就在这刹那之间,叶曼青似乎已被他笼罩在这种激厉奇奥的掌法之下。
  但数招过后,叶曼青身法仍是如此,虽落下风,未有败象,她双掌忽而有如凤凰展翼,忽而有如丹凤朝阳,脚下看来未动,其实却在时时刻刻踩着碎步,步步暗合奇门,却又步步不离那一尺方圆。
  梅吟雪双眉微微一皱,似乎在奇怪她竟能支持如此长久而不落败,但秋波转处,又嫣然笑道:“原来‘丹凤’叶秋白还教了她一套专门对付这种武功的招式步法,但是叶秋白只怕也不会想到,她并未用这招式来对付‘神龙’弟子,却用它来对付了‘昆仑’门下。”
  南宫平冷“哼”一声,仍未望她一眼。
  万达悄悄走来,道:“叶姑娘只怕--”
  南宫平道:“即使以二击一,我也即将上去助她。”
  万达偷偷望了梅吟雪一眼,只见她面上突然地泛起一阵黯然的神色,垂下头来幽幽叹道:“你放心好了,我……我……”突地一个箭步窜了出去,扬手向战东来拍出一掌。
  叶曼青此刻已是娇喘微微,力不胜支,战东来攻势主力,一经转到梅吟雪身上,她便暗叹一声,退开一丈,呆呆地望着战东来的身形出起神来。
  南宫平瞧她一眼,似乎要走到她身旁,但终未抬起脚来。
  万达长长松了口气,低声道:“难怪‘孔雀妃子’名震天下--”他话虽未说完,但言下之意对梅吟雪的武功钦佩得很。
  叶曼青暗自黯然一叹,缓缓垂下头去,星月光下,满地人影闪动,仿佛是春日余晖下,迎风杨柳的影子,她再次叹息一声,转过身去,缓步而行。
  南宫平轻喝道:“叶姑娘--”一步掠到她身旁,接口道:“你难道要走了么?”
  叶曼青仍未抬起头来,缓缓道:“我……我要走了。”
  南宫平道:“但家师--”
  语声未了,突听梅吟雪轻叱一声:“住手!”
  南宫平、叶曼青一齐转过身去,只见战东来方自攻出一招,闻声一怔,终于顿住身形,缩手回掌道:“什么事?”
  梅吟雪轻轻一抚云鬓,面上突又泛起嫣然的娇笑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和我拼命做什么?”
  战东来满面俱是诧异之色,呆呆地瞧了她几眼,只见她明眸流波,巧笑倩兮,似乎正在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不禁伸手一拍前额,大笑道:“是呀,你和我无冤无仇,我和你拼命做什么?”
  他一面大笑,一面说话,手掌却偷偷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梅吟雪嫣然笑道:“我们两人非但不必拼命,而且像我们这样的武功,若是能互相传授一下,江湖上还有谁是我们的敌手?”
  她口口声声俱是“我们”,听得南宫平面色大变。
  战东来却已变得满面痴笑,不住颔首道:“是呀,我们若是能互相传授一下--哈哈,那太好了,那简直太好了。”
  梅吟雪笑道:“那么我们为什么不互相传授一下呢?”
  战东来大笑道:“是呀,那么我……”
  南宫平忍不住厉叱一声:“住口!”
  梅吟雪面色一沉,冷冷道:“做什么?”
  战东来双眉一扬,双目圆睁,大喝道:“做什么,难道你--”
  梅吟雪截口道:“不要理他。”目光冷冷望了南宫平一眼,道:“我和你非亲非故,我的事不用你管,龙布诗的遗命,更与我无关,你还是与你的叶姑娘去替他完成遗命好了。”
  南宫平木然立在地上,牙关紧咬,双拳紧握。
  只见梅吟雪向战东来嫣然一笑,道:“我们走,先找个地方吃些点心,我真的饿了。”
  战东来面上亦自升起笑容,道:“走!”两人对望了一眼,对笑了一笑,一齐展动身形,掠出三丈,战东来却又回首喝道:“你若要寻我比武,好好回去再练三年,那时大爷还是照样可以让你一只手。”话声未了,他身形早已去远,只有那狂傲而充满得意的笑声,还留在黑暗中震荡着。
  南宫平木立当地,只觉这笑声由耳中一直刺入自己的心里,刺得他心底深处都起了一阵颤抖,他握紧双拳,暗暗忖道:“梅吟雪,梅冷血,梅吟雪,梅冷血……”心头翻来覆去,竟都是这两个名字,再也想不到别的。
  叶曼青目送着梅吟雪的身影远去,突地冷“哼”一声,道:“你为什么不去追她?”
  南宫平长叹一声,口中却冷笑道:“我为什么要去追她?”
  叶曼青冷冷道:“好没良心的人。”袍袖一拂,转过脸去。
  南宫平怔了一怔,呆望着她,心中暗问自己:“我没有良心,她如此对我,还是我没有良心……”
  突见叶曼青又自回转头来,道:“她对你好,你难道不知道?你难道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南宫平怔了半晌,缓缓道:“她这是对我好么?”
  叶曼青冷“哼”一声,道:“她若是对你不好,怎会对你的安危如此关心,什么事都不能叫她动弹一下,但见了你……咳咳……”话声未了,忽然想起自己何尝不是如此,轻咳两声,垂下头去,如花的娇靥上,却已泛起两朵红霞。
  南宫平终于忍不住长叹一声,心中实是紊乱如麻,梅吟雪往昔的声名,以及她奇怪的生性,奇怪的处世与待人的方法,使得他无法相信她对自己的情感,也因为这相同的理由,使得他不能原谅她许多他本可原谅她的事。
  这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情感,也正是人类情感的弱点,他无法向别人解释,也不能对自己解释。
  为了她没有好好的照顾狄扬,为了她故意对叶曼青的羞侮,她虽然也曾故意以冷漠来对待他,但是正直无私的南宫平陷入了感情的纠纷后,也不禁变得有些自私起来,他只想到:“我并未如何对她,她为何要对我如此?”
  于是他不禁长叹着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叶曼青一整面色,抬头道:“你可知道她是如何喜欢你,见了有别的女孩子找你,就……就……”她故意做出十分严肃之态,接口道:“她却不知道我来找你,只是为了我曾答应令师。”
  南宫平思潮一片紊乱,亦不知是愁、是怒、是喜,忽而觉得梅吟雪所做的事,件件都可原谅,只是自己多心错怪了她,便不禁深深谴责自己,但忽而又觉得她所做所为,毕竟还是有些不可原谅之处,于是他就想到她对战东来的微笑,于是他心底开始起了阵阵刺痛……
  唉!多情少年,情多必苦。
  暖风瑟瑟,乌云突散,大地一片清辉,老经世故的万达,一直冷眼旁观着这些少年儿女的情愁困扰,想起自己少年时的气短情长之事,心中又何尝不在暗暗感叹、唏嘘。
  他深知多情少年堕入情网时情感的纷争紊乱,是以他并不奇怪南宫平此刻的惶然失措、忽忧忽喜的神态,他只是对叶曼青的幽怨、愁苦,而又无可奈何,不得不为梅吟雪解说的心境极为同情,因为他已了解这少女看来虽冷酷,其实也是多情。
  于是他忍不住沉声叹道:“梅姑娘虽然走了,但她只不过是一时激愤而已,只可怜那狂傲而幼稚的少年,势必要--”
  南宫平冷“哼”一声,截口道:“无论战东来多么狂傲幼稚,她也不该以这种手段来对付别人。”
  万达叹道:“话虽如此,但……”
  他语声方一沉吟,南宫平突地大喝一声:“叶上秋露!”
  万达一怔,讷讷道:“叶上秋露,可就是--”
  南宫平道:“就是家师留下给我的宝剑,我一直放在狄扬身旁。”他一直心绪紊乱,加以遭遇奇变,直到此刻,方才想起那口利剑。
  万达怔了半晌,讷讷道:“狄扬狂奔而去的时候,他手中似乎有光芒闪动……”
  南宫平猛一顿足,道:“走,我若……”
  叶曼青目光霍然转了过来,冷冷道:“你要到哪里去?”
  南宫平道:“我……”
  叶曼青根本不等他回答,截口又道:“无论你要到哪里,先看了你师傅的留书再去也不迟。”
  南宫平叹道:“家师的留书,莫非已在姑娘身边?”
  叶曼青缓缓自怀中取出一封信笺,秋波一转,轻轻放到地上。
  南宫平俯身拾起,沉吟道:“但家师之命,是在三日之后……”
  叶曼青冷冷道:“你此刻既已不回‘止郊山庄’,先看又有何妨,令师的三件未了心愿,若是定然要我一起与你去做,就最好快些去做,若非定要我做,我也好早些脱身事外。”她语气之间,似乎恨不得越早离开南宫平越好,她目光之中,却又充满幽怨之意。
  南宫平木立半晌,缓缓拆开了那封信笺,那熟悉而苍劲的字迹,便又映入他眼帘,只见上面写的是:“平儿知悉!吾既去矣,‘止郊山庄’终非你久留之地,令尊一生事业,亦待赖你维持,令尊夫妇非常人也,老来已厌富贵……”
  他目光一阵停留,心头暗暗感激,感激他师傅对他父母的尊敬,思亲之情,思师之情,使得他心头一阵激动,良久良久,才能接着往下看去:
  “你身世超特,际遇非常,日来之成就,乱未可限量,大丈夫不可无妻,内助之力,至紧至要,叶姑娘曼青兰心慧质,足可与汝相偕白首,此乃吾之心愿一也。龙飞若无子息,你生子后望能宗祧二姓,传我龙氏香烟,此乃吾之心愿二也。”
  南宫平只觉突地一阵热浪飞上面颊,再也不敢去望叶曼青一眼,他实未想到师傅的“未了心愿”竟是此事,干咳一声,接着看下去:
  “再者,武林故老之间,有一神秘传说,世上武功之圣地,既非少林嵩山,亦非昆仑武当,而在于一殿一岛,此岛名‘群魔’,殿名‘诸神’,俱在虚无缥缈之间,世人难以寻觅,‘群魔之岛’,乃世上大奸大恶之归宿,‘诸神之殿’,自乃大忠大善之乐土,然非武功绝高之人,难入此殿此岛一步。”
  南宫平心头激荡,只觉此事之中,充满神秘诡异,目光不瞬,接着下看:
  “吾少年时已听到有关此一殿一岛之传说,然说此事者,曾再三告诫于我,一生之中,只能将此事转叙一次,吾一生遨游寻觅,亦未能得知此两地之所在,今吾去矣,特传叙你与曼青,然汝等亦不能轻易转叙,切记切记,汝等若属有缘,或能一探此两地之究竟,继吾之未了心愿。”
  南宫平一口气将它看完,不禁合上眼帘,脑海之中,立刻泛起了两幅图画……
  烟云缥缈,紫气氤氲之间,矗立着一座金碧辉煌、气象万千、黄金作瓦、白玉为阶的宝殿,殿中白发老人,三五成群,讲文说武,俱是人间难以猜测的精奥,殿外遍生玉树,满布琼瑶,时有仙禽异兽、玉女金童徜佯其间。
  另一处却是恶水穷山,巨浪滔天,终年阴霾浓雾不散,时有阴森凄厉的冷笑,自黑暗中直冲霄汉,毒虫恶兽,遍生岛上,血腥之气,十里皆闻,大海中迷失方向的船只,时时都会被岛上的恶魔攫走……
  叶曼青凝目望处,只见他手中捧着那方纸笺,忽而面生红云,忽而惊奇感叹,忽而瞑目含笑,忽而双眉紧皱,她心中不觉大是奇怪,忍不住问道:“你看完了么?”
  南宫平心头一跳,自幻梦中醒来,道:“看完了。”双手一负,将纸笺隐在背后。
  叶曼青冷笑一声,道:“你不愿将令师的遗言给我看,我不看也罢。”
  南宫平讷讷道:“并……并非不愿……”
  叶曼青面寒如冰,冷冷截口道:“我只问你,令师那三件未了的心愿,是否与我有关?”
  南宫平轻咳两声,讷讷道:“这个……嗯……这个……”心中暗叹一声,忖道:“不但与你有关,而且,唉……”
  叶曼青柳眉一扬,道:“若是与我无关,我就走了。”一理鬓发,大步前行。
  南宫平道:“叶姑娘……”
  叶曼青冷冷道:“什么事?”
  南宫平道:“嗯……这个……”他心中既是急躁,又是羞惭,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又自在心中暗叹忖道:“师傅虽已有命,但……这却是万万不能实行之事,唉!别了,今日一别,再见无期,但愿你……”突觉手掌一松,掌中的纸笺,竟被叶曼青劈手夺去。
  叶曼青大步而行,走过他身侧,突地拧腰转身,一把将纸笺夺去,口中冷冷道:“令师曾叫我与你一同观看,你纵要违背师令,我却不忍违背他老人家托咐我的话。”她一面说话,一面目光移动,才只看了两眼,已是红生满颊,方才在面上冷若冰霜的森寒之气,此刻全不见了。再看两眼,她突地“嘤咛”一声,将一只莹白如玉的纤掌,掩住了红如樱桃的娇靥,颤声道:“你……你……”
  南宫平木立当地,满面尴尬,讷讷道:“我……我……”心中只觉既是羞惭不安,矛盾痛苦,却又有一种温馨甜意,粼粼荡漾,忍不住瞧她一眼,只见她一双秋波也恰巧向自己飘来,两人目光相对,叶曼青突又“嘤咛”一声,放足向前奔去。
  她虽在大步奔行,却未施展轻功,似乎正是想等别人伸手拉她一把。
  南宫平呆望着她的身影,脚步却未移动半步,晚风来去,静寂的深夜中,突地异声大起!
  叶曼青脚步微顿,只听一阵阵有如吹竹裂丝的呼哨,随风而至,由远而近。
  南宫平面上亦自微微变色,只觉这哨声尖锐凄切,刺耳悸心,一刹那,天地间便仿佛都已被这奇异的哨声占满。
  叶曼青遍体一寒,拧腰纵身,“刷”地掠回南宫平身侧,道:“这……是……什……么?”这哨声中那种无法描述的阴森之意,竟使这冷漠而刚强的女子,说话也颤抖起来。
  南宫平侧目望向万达,道:“这是怎么回事?”
  夜色之中,只见万达面色灰白,目光凝注前方,一双手掌,却已探入怀中,却又在怀中簌簌颤动,只震得衣衫也为之起伏不定,竟似没有听到南宫平的问话似的,这巷江湖面上竟露出如此惊悸的神态!
  南宫平心头更是大震,面上却只能向叶曼青微微一笑,道:“不要怕,没有……”
  话声未了,前面荒墟中已现出一条人影,倒退着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仿佛是在他身前所出现之事,已令他不敢回身奔跑。
  吹竹之声越来越急,此人身形却越退越缓,竟已骇得四肢麻软,不能举步。
  南宫平干咳一声,道:“朋……”他话声方自发出,此人突地惊呼一声,霍然回转身来。
  只见他面容枯涩,目光散漫,头顶之上,全无一根毛发,服装之奇异,更是骇人听闻,有如半只麻袋套在身上一般。
  南宫平呆了一呆道:“朋……友……”哪知他方自说出二字,此人又是一声惊呼,躲在他身后,道:“朋友……”下面的话,他竟然也是说不出来。
  叶曼青惊异地瞧了他一眼,目光转处,突见数十条青鳞毒蛇,自黑暗的阴影中拥出,黯淡的星光月色,映着它们丑恶而细致的鳞甲,发出一种丑恶而慑人心魄的光芒,叶曼青娇唤一声,情不自禁地靠入南宫平的怀抱。
  只听万达猛然大喝一声,双掌齐扬,一片黄沙,漫天飞出,落在他们身前五尺开外。
  吹竹之声,由高转低,每一条毒蛇之后,竟都跟随着一个褛衣乱发、阴森诡异的乞丐,这些人高矮虽不同,形状亦迥异,但面容之上,却各个带着一种阴沉之气,慢无声息地自黑暗中拥出,仿佛一群自地狱中拥出的幽灵。
  叶曼青右腕一伸,将南宫平紧紧抱了起来,突觉南宫平全身竟在颤抖不已,她不禁奇怪,秋波一转,才知道原来是那奇服秃顶的怪人,也已将南宫平紧紧抱住,他全身不住颤抖,南宫平也不禁受了传染,此刻转目瞧了叶曼青一眼,心中亦不知是惊恐?是诧异?抑或是一种能够保护他人的得意快乐之感,也许是这三种情感都有一些。
  冰凉的青蛇闪动着它那丑恶的光芒,在冰凉的泥地上蠕蠕爬行,看来虽慢,其实却快,霎眼间已爬到万达所撒出的那一圈黄沙之前。
  万达神色凝重,目光炯炯,见到这一群青蛇俱在黄沙之前停住,有的盘作蛇阵,有的伸缩红信,这一群其毒无比的青蛇,竟无一条敢接近那一圈黄沙的一尺之内。
  南宫平目光一扫,已数出这一群乞丐竟有十七人之多,此刻这十七人俱是目光阴森,内含杀机,但口中竟都在哀哀求告:“行行好,大老爷,请你把口袋里的东西,施舍一些。”
  这求告之声微一停顿之后,便又重复响起,一声接着一声,十七张口一齐发出,一齐结束,不断重复,永无变更。
  南宫平既是惊诧,又觉奇怪,忍不住回首望了那奇服秃顶的怪人一眼,只见他鹑衣百结,身无长物,双手却紧紧抱着一条麻袋,麻袋之中,亦是虚虚空空,哪里有丝毫值得被人乞求之物?
  他目光数转,心念亦数转,实在想不出这其中究竟有何玄妙之处,但是一种路见不平、帮助弱者的侠义之气,却使他对身后这贫穷而可怜的老人大为同情,突见万达一个箭步,掠在那一段未被掩埋的蛇尾之前,似乎有意将之隐藏起来,不被这一帮奇异的乞丐看见,他双臂斜飞,双掌紧握,掌中显然又满握着两把可避蛇虫的黄沙。
  吹竹之声,久已停顿,哀告之声,亦越来越见低沉,若是不看他们的面目,这哀告的声音真是动人恻隐怜悯,但他们面上的阴森杀机,却使得这哀告声中充满寒意。
  万达双臂一振,大喝道:“朋友们可是来自关外的‘狱下之狱’么?”
  哀告之声,齐地顿住,十七双眼睛,瞬也不瞬地凝注在万达面上,一个身量颀长,瘦骨嶙峋,目中炯炯生光,面上却毫无血色的异丐,徐徐向前走了过来,他脚步飘飘荡荡,好像是随时都会被风吹倒,身上鹑衣又宽又大,被风一吹,齐地扬起,仿佛幽灵一般飘过那道黄沙,望着万达阴阴一笑,一字一字地轻轻说道:“你认得我么?”
  黑夜之中,骤见如此人物,万达虽然行事老辣,此刻也不禁遍体生寒,颤声道:“朋友们可就是江湖传闻的‘幽灵群丐’?”
  这幽灵一般的异丐又是阴恻恻一声冷笑,道:“不错,狱下之狱,幽灵鬼丐,穷魂恶鬼,强讨恶化……嘿嘿,你未曾下过十九层地狱,怎会认得我们这一群恶鬼?”
  他“嘿嘿”冷笑数声,忽又仰天哀歌道:“穷魂依风,恶鬼送终,不舍钱财,必定遭凶……”四下群丐,一齐应声相和。
  远远听来当真有如幽冥之中的啾瞅鬼语,声声慑人心魄。
  万达情不自禁地倒退一步,沉声道:“幽灵群丐,素来不讨千两以下黄金,万两以下白银,在下等身无长物,朋友们莫非寻错了人么?”
  南宫平心念转动,亦自从记忆中搜寻出这一群异丐的来历,不禁回首望了一眼,暗奇忖道:“素来未曾入关的‘幽灵群丐饿鬼帮’此刻来到这里,难道竟会是为了这个有如乞丐一般的老人么?
  只听这异丐笑声一顿,冷冷道:“寻的本不是你,你难道喜欢惹鬼上门?”
  他身形忽然一闪,掠到南宫平身前,冷冷又道:“年纪轻轻的小孩子们,更不可惹鬼上身,更不要挡鬼的路,知道么?”
  南宫平朗声道:“阁下是依风依帮主,抑或是宋钟宋帮主?”他面色已是沉沉静静,既不惊讶,亦不畏惧。
  这异丐目光一闪,突然“喋喋”怪笑道:“恶鬼宋钟虽然不在,我‘穷魂’依风一样可以送人的终,你既也知道我们这一帮饿鬼的来历,还要站在这里,莫非要等饿鬼吃了你么?”
  四下群丐,一齐拍掌顿足,咯咯笑道:“吃了你!吃了你!”
  叶曼青心神已定,突地冷笑一声道:“装神弄鬼,真没出息。”
  “穷魂”依风龇牙一笑,道:“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倒在男人怀里,还要多嘴说活,十九层地狱里都没有你这样不要脸的女鬼!”
  叶曼青双颊一红,又羞又恼,娇叱道:“你说什么?”扬手一掌劈去。
  哪知她纤掌方自劈出,南宫平已轻轻扯着她衣袖,道:“且慢。”
  叶曼青道:“这帮人装神弄鬼,强讨恶化,还跟他们多说什么?”
  南宫平正色道:“身为乞丐,向人讨钱,本是天经地义之事,江湖中人,名号各异,以鬼为名,也算不得是什么恶行,人家对我们并无恶意,仅是请我们让道而已,我们怎可随便向人出手?”
  “穷魂”依风本来满面冷笑,听到这番话,却不禁大大怔了一下,他自出江湖以来,还未听过别人对他如此批评。
  叶曼青亦自一怔,终于轻轻垂下手掌。
  这冷傲的女子,此刻不知怎地,竟变得十分温柔。
  那秃头老人惊唤一声,颤声道:“你……你……你……你难道要让这帮饿鬼来抢我这穷老头的东西么?”
  南宫平微微一笑,朗声道:“久闻‘幽灵群丐’,游戏人间,取人财物,必不过半,而且劫富济贫,在下早已久仰得很,但今日贵帮竟会对这老人如此追逼,却教在下奇怪得很!”他言语总是诚诚恳恳,坦坦荡荡,丝毫没有虚假做作。
  “穷魂”依风哈哈一笑,道:“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会对我们这帮饿鬼知道得如此详细。”此刻他笑声仿佛出自真心,语气便也没有了鬼气。
  万达暗叹忖道:“多年前我不过仅在他面前提过几句有关‘饿鬼帮’的话,想不到他直到今日还记得如此清楚。”
  只听“穷魂”依风笑声一顿,缓缓道:“你既然知道得如此详细,想必也知道幽灵群鬼,出手必不空回,还是少管闲事的好。”
  他身形忽又一闪,要想掠到南宫平身后,秃顶老人大喊道:“救命……”
  南宫平却已挡在依风身前,沉声道:“阁下竟还要对个贫穷老人如此追逼,真使得在下对贵帮的名声失望得很。”
  “穷魂”身形顿处,突地冷笑道:“贫穷老人?你说他是贫穷老人?他若不比你富有十倍,而且为富不仁,幽灵群鬼怎会向他出手?”
  南宫平愣了一愣,秃顶老人大喊道:“莫听他的,莫听他的,我怎会有钱……”
  叶曼青道:“姓依的,你说这老人比他富有十倍?”
  “穷魂”冷笑道:“正是。”
  叶曼青道:“你若错了,又当怎样?”
  “穷魂”依风道:“幽灵鬼丐,双目如灯,若是错了,我们这帮恶鬼,宁可再饿上十年,今夜一定回首就走……”
  叶曼青道:“真的?”
  依风冷笑道:“无知稚女,你知道什么,老东西看来虽然一贫如洗,其实却是家财百万,今日我要的只不过是他那口袋中的东西一半,难道还不客气么,幽灵鬼丐,素来不愿对穷人出手,否则今夜怎会容你这丫头在这里多口?”
  叶曼青冷冷道:“你知道他是谁么?”
  “穷魂”依风上下望了南宫平几眼,身形忽然向左走了五步,南宫平眉头微皱,亦自跟他连走五步,仍然挡在他身前,“穷魂”依风一直注目在他脚步之上,突又冷笑一声,道:“看来倒像是个富家公子,只可惜身上还没有十两银子。”
  南宫平暗惊道:“人道江湖中目光锐利之人,能从人脚步车尘之上,看出其中钱财珠宝的数目,想不到‘穷魂’之目光,竟锐利如此。”
  叶曼青道:“难道这老人身上藏有银子?”
  依风道:“虽无银子,但银票却有不少,但是我要的也不是银票,而是……”
  话声未了,秃顶老人突然转身狂奔。
  “穷魂”依风冷笑道:“老东西,你跑得了么?”话声未了,这秃顶老人果然又倒退着走了回来,原来在他身前,竟又有数条青蛇,挡住了他的去路。
  “穷魂”依风道:“大姑娘,不要多话了,除非是“南宫世家”里的公子,江湖中谁也不会比这老东西更有钱了,你两人好生生来管这闲事作什么?今日幸亏遇见了我,若是遇见宋恶鬼,你们岂非要跟着倒霉。”
  叶曼青冷笑一声,道:“你可……”
  南宫平沉声道:“在下正是南宫平。”
  依风目光一呆,倒退三步,突然当胸一掌向南宫平击来。
  这一掌出人意外,快如闪电,只见他宽大的衣袂一飘,手掌已堪堪触及南宫平胸前的衣衫。
  南宫平轻叱一声,旋掌截指,不避反迎,左掌护胸,右指疾点依风肘间“曲池”大穴。
  这一招以攻为守,正是他师门秘技“潜龙四式”中的绝招,哪知他招式尚未用老,“穷魂”依风又已退出三步,长叹道:“果然是‘神龙’门下,‘南宫’子弟,好好……老东西,今日便宜了你。”
  举掌一挥,四下吹竹之声又起,黄沙处的青蛇红信一吐,有如数十条匹练般窜入这“幽灵群丐”的衣袖里。
  南宫平道:“依帮主慢走。”
  依风道:“打赌输了,自然要走,饿鬼帮虽然穷讨恶化,却不会言而无信,就连被那老头子弄死的一条青蛇,今日我都不要他赔了!”
  这“幽灵群丐”行动果然有如幽灵,霎眼间便已走得干干净净,只有“穷魂”依风临去时破袖一扬,将地上的黄沙,震得漫天飞起。
  叶曼青嫣然一笑,道:“这帮人虽然装神弄鬼,倒还并不太坏!”
  南宫平却在心中暗暗忖道:“幽灵群丐,必定与师傅极有渊源,否则怎会在一招之下,便断定了我的师门来历?”
  万达道:“饿鬼帮行事虽然善恶不定,但被其选中的对象,却定是为富不仁之辈。”他语声微顿,目光笔直望向那秃顶老人。
  秃顶老人的目光,却在呆呆地望着南宫平,面上的神色既是羡慕,又是嫉妒,却又像是带着无比的钦佩,忽然当头向南宫平深深三揖,他臂下挟着麻袋,头却几乎触着地上。
  南宫平微一侧身,还了三揖,道:“些许小事,在下亦未尽力,老丈何需如此大礼?”
  秃顶老人道:“是极是极,些许小事我本无需如此大礼,我只要轻轻一礼,便已足够。”
  南宫平、叶曼青齐地一怔,只听他接着道:“但你救的是我的财物,而非救了我的性命,是以我这第一礼,必定要十分恭敬的。”
  南宫平、叶曼青愣然对望一眼,秃顶老人接着又道:
  “南宫世家,富甲天下,你既是南宫公子,必定比我有钱得多,是以我怎能不再向你一礼,是以我这第二礼,必定也要十分恭敬的。”
  叶曼青呆了半晌,道:“如此说来,你这第二礼,仅是向他的金钱行礼了?”
  秃顶老人道:“正是。”
  叶曼青既觉好气,又觉好笑,忍不住道:“那么你的第三礼又是为何而行?”
  秃顶老人道:“我这第三礼,乃是恭贺他有个如此有钱的父亲,除了黄帝老子之外,这父亲可称天下第一,如此幸运之事,我若不再恭恭敬敬地行上一礼,岂非也变得不知好歹了么?”
  南宫平木立当地,当真全然怔住,他实在想不到人间竟有如此“精彩”的言沦。
  叶曼青听了这般滑稽的言论,忍不住笑道:“如此说来,别人若是救了你的性命,你还未见如此感激,更不会对那人如此尊敬了?”
  秃顶老人道:“自然。”
  叶曼青道:“金钱就这般重要?”
  秃顶老人正色道:“世间万物,绝无一物比金钱重要,世间万物,最最可贵的便是一块银子,惟一比一块银子更好的,便是两块银子,惟一比两块银子更好的,便是……”
  他话声未了,叶曼青已忍不住放声娇笑起来。
  南宫平干咳一声,道:“如……”话未说出,自己也忍俊不住。
  秃顶老人看着他们大笑,心中极是奇怪,怫然道:“难道我说错了么?”
  叶曼青道:“极是极是,惟一比两块银子更好的,便是三块银子,惟一比……”忽又倒在南宫平身上,大笑起来。
  阴森的荒野中,突地充满笑声。
  万达笑道:“如此说来,你必定极为有钱了,那‘幽灵群丐’想来必未看错。”
  秃顶老人面色一变,双手将麻袋抱得更紧,连声道:“没有钱,俺哪里有钱……”情急之下,他连乡音都说出来了。
  南宫平忍住笑声,道:“老丈知道爱惜金钱,在下实在钦佩得很……”
  叶曼青截口道:“此刻要钱的人走了,你也可以自便了……”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行止,笑容顿敛,轻轻道:“我也该走了。”
  万达干咳一声,道:“今日遇着公子,得知公子无恙,我实在高兴得很,但此间事了,我却要到关外一行,不知公子你何去何从?”
  南宫平道:“我……”
  他忽觉一阵寂寞之感涌上心头,满心再无欢笑之意,长叹一声,道:“我想回家一趟,然后……唉……”放眼望去,四下一片萧索。
  叶曼青垂头道:“那么……那么……”
  南宫平叹道:“叶姑娘要去何处?”
  叶曼青目光一抬,道:“你……你……”
  她手掌中仍紧握着“不死神龙”的留笺,她目光中充满着幽怨与渴望,只希望南宫平对她说一句,她也会追随着南宫平直到永恒。
  南宫平心头一阵刺痛,道:“我……我……”却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万达暗叹一声,道:“叶姑娘若是无事,何妨与公子同往江南一行,但望两位诸多珍重,我先告辞了。”
  长身一揖,转首而行。
  南宫平抬头道:“狄扬中毒发狂,下落未明,你难道不陪我去寻找了么?”
  万达脚步一顿,回转身来。
  秃顶老人忽然道:“你说那狄扬可是个手持利剑、中毒已深的少年?”
  万达大喜道:“正是。”
  秃顶老人道:“他已被‘饿鬼帮’中的‘艳魄’依露连夜送到关外救治去了,若不是他突来扰乱一下,只怕我还跑不到这里来哩,看来这‘艳魄’依二娘对他颇为有情,绝对不会让他吃苦,你们两人只管放心好了。”
  南宫平松了口气,却又不禁皱眉道:“不知“艳魄”依二娘又是个怎样的女子?”
  万达道:“吉人自有天相,此番我到了关外,必定去探访狄公子的下落,依我看来,依二娘亦绝非恶人,何况她若非对狄公子生出情愫,怎会如此匆忙跑回关外,她若真对狄公子生出情愫,便定会想出千方百计为狄公子救治,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情感之一物,有时当真有不可思议之魔力。”
  叶曼青只觉轰然一声,满耳俱是“情感之一物,有时当真有不可思议之魔力。”几字,她反复咀嚼,不能自己,抬起头来,万达却已去远了。
  她不禁幽幽长叹一声,南宫平亦是满面愁苦。
  远处忽然传来万达苍老的歌声:“多情必定生愁,多愁必定有情,但愿天下有情人……”歌声渐渐缥缈,终不可闻。
  叶曼青木立半晌,突地轻轻一跺脚,扭首而去,她等待了许久,南宫平却仍未说出那一句话来,于是这倔强的女子,便终于走了。
  南宫平呆望着她的身影,默念着那世故的老人的两句歌词:“多情必定生愁,多愁必定有情……”心中一片怆然,眼中的倩影越来越多,他忽觉是梅吟雪的身影,又忽觉仍是叶曼青的影子。
  多日的劳苦饥饿,情感的紊乱纷争,内力的消耗,多情的愁苦……他忽觉四肢一阵虚空,宛如在云端失足,“噗”地倒在地上。
  秃顶老人惊叫一声,走在远处的叶曼青,越走越慢的叶曼青,听得这一声惊叫,忍不住霍然转回身来,当她依稀觉得南宫平的身影已跌在地上,她便飞也似地奔了过来,世上所有的力量,都不能使她弃他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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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方已渐渐露出曙色,大地的寒意更浓,但又怎能浓于多情人的愁苦……
  世间万物,最是离奇,富人偏多贪鄙,智者亦多痴脾,刚者易折,溺者善泳,红颜每多薄命,英雄必定多情,多病者必定多愈,不病者一病却极难起,内功修为精深之人,若是病了,病势更不会轻,这便是造化的弄人。
  晓色凄迷中,一辆乌篷大车,出长安、过终南,直奔洵阳。那奇装异服、无须无发的怪老人,双手仍然紧紧抱着那口麻袋,瞑目斜靠在车座前。
  车厢中不时传出痛苦的呻吟与忧愁的叹息,秃顶老人却回手一敲车篷,大声道:“大姑娘,你身上可曾带得有银子么?”
  车厢中久久方自发出一个愤怒的声音:“有!”
  秃顶老人正色道:“无论走到哪里,银钱总是少不得的。”他放心地微笑一下,又自瞑目养起神来,车到洵阳,已是万家灯火,他霍然张开眼睛,又自回手一敲车篷,道:“大姑娘,你身上带的银子多不多?”
  车厢内冷冷应了一声:“不少。”
  秃顶老人侧目瞧了赶车的一眼,大声道:“找一家最大的客栈,最好连饭铺的。”
  洵阳夜市,甚是繁荣,秃顶老人神色自若地穿过满街好奇地讪笑,神色自若地指挥车夫与店伙将重病的南宫平抬入客栈,叶曼青垂首走下马车,秃顶老人道:“大姑娘,拿五两银子来开发车钱。”
  赶车的心头大喜,口中千恩万谢,只见秃顶老人接过银子,拿在手里拈了一拈,喃喃道:“五两,五两……”赶车的躬身道谢,秃顶老人道:“拿去。”手掌一伸,却又缩了回来,道:“先找三两三钱二分来。”赶车的怔了一怔,无可奈何地找回银子,心中暗暗大骂而去。
  秃顶老人得意洋洋地走入客栈,将找下的银子随手交给了店伙,道:“去办一桌十两银子一桌的翅筵,但要一齐摆上来。”
  店伙心头大喜,心想:“这客人穿着虽破,但赏钱却给得真多。”千恩万谢,诺诺连声而去。
  秃顶老人走人跨院,怀抱麻袋,端坐厅上。
  店伙送茶递水,片刻便摆好酒筵,赔笑道:“老爷子要喝什么酒?”
  秃顶老人面色一沉,正色道:“喝酒最易误事,若是喝醉,更随时都会损失银钱,你年纪轻轻,当知金钱来之不易。”
  店伙呆了一呆,连声称是。
  秃顶老人又道:“方才我给你的银子呢?”
  店伙连忙赔笑道:“还在身上。”
  秃顶老人道:“去替我全部换成青铜制钱,赶快送来。”
  店伙怔了一怔,几乎钉在地上,良久良久,方自暗暗大骂而去。
  秃顶老人望着面前的酒菜,神采飞扬,摩拳擦掌,口中大声道:“大姑娘,你若要照顾病人,我就一人吃了。”
  厅侧的房中冷冷应了一声,秃顶老人喃喃道:“我若不知道‘南宫世家’真的比我有钱,你便是千娇百媚,我也不会与你走在一路。”将麻袋放在膝上,举起筷子,大吃大喝起来。
  他吃喝竟是十分精到,直将这一桌酒菜上的精彩之物全部吃得于干净净,店伙无精打采地找回铜钱,他仔仔细细数了一遍,用食、中、拇指拈起三枚,沉吟半晌,中指一松,又落下了两枚,将一枚铜钱放在桌上,忍痛道:“赏给你。”
  店伙目定口呆,终于冷冷道:“还是留给你老自用吧。”
  秃顶老人眉开眼笑,道:“好好,我自用了,自用了。”收回铜钱,捧起麻袋,走到另一间房,紧紧地关起房门。
  店伙回到院外,忍不住寻个同伴,摇头道:“世上钱痴财迷虽然不少,但这么穷凶极恶的财迷,我倒还是第一次看见。”
  黯淡的灯光下,叶曼青手捧一碗浓浓的药汁,轻轻地吹着,这是她自己的药方,自己煎成的药,她要自己尝。
  门外的咀嚼声、说话声、铜钱叮当声,以及南宫平的轻微呻吟声,使得她本已紊乱的思潮,更加紊乱,她颤抖着伸出手掌,扶起南宫平,颤抖着伸出手掌,将自己煎成的药,喂入南宫平口里,她与他虽然相识未久,见面的次数,更是少得可怜,但是她对这永远发散着光与热的少年,却已发生了不可忘怀的情感。
  “友谊是累积而成,爱情却发生于刹那之间。”她记得曾经有一位哲人,曾经说过一句充满着哲理的话,她曾经无数次对这句话发出轻蔑地怀疑,但此刻,她却在刹那间领会出这句话的价值。
  她记得古倚虹、狄扬,以及那不可一世、目空一切的少年名侠“破云手”她曾经与他们在那寂寞而艰苦的华山之巅,共同度过多年寂寞而艰苦的岁月,她深深地了解他们的性情,坚忍,以及他们对“仇恨”与“荣誉”两字所付出的代价,她也曾对这些少年由岁月的累积而生出友谊的情感。
  但是她与南宫平却在初相见的刹那之间,便对他发生恋情,也曾经历过许多天由恋情而产生的思念与悲欢,带着那四个青衫妇人,她重回华山之巅的竹屋后,她便又带着怀念师傅的悲凄眼泪,下了华山,此后那一串短暂而漫长的时日,她就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南宫平那沉静的面容与尖锐的言语。
  她无法猜测在那华山之巅的竹屋中,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就正如她此刻无法猜测南宫平对她究竟是怎么样的情感。
  黑暗过去,阳光再来,阳光落下,黑暗重临……三天,整整的三天,她经历过黑暗与光明,她忍受了许多次咀嚼声、谈话声、以及铜钱的叮当声……她在她紊乱的情感中,经历过这漫长的三天,她目不合睫,她彷徨无主,她煎药,尝药,喂药,虽然药的分量一天比一天轻,但是她的忧虑与负担,却不曾减少,因为昏迷不醒的南宫平,仍然是昏迷不醒。
  她对那迄今仍不知其姓名的秃顶老人,早已有了一份深深的厌恶,她拒绝和这吝啬、贪财而卑鄙的老人在言语或目光上有任何的接触,但是她却无法拒绝这讨厌的老人和她与南宫平共住在一间客栈,一处相同的厢院里。
  因为她还有各种原因--顾忌、人情、风俗、习惯、流言,以及她一种与生俱来的羞涩,使得她不“敢”和南宫平单独相处在一起,所以她不“敢”拒绝这吝啬、贪财而卑鄙的老人,和她与南宫平共住在一间客栈,一处相同的厢院里。
  有月无灯,秃顶老人在帐钩下数着铜钱,铜钱数尽,夜已将尽,他和衣躺上床,片刻便已鼾声如雷,睡梦间他忽然惊醒,因为他忽然发觉隔壁的房间里有了一阵异常的响动。
  只听南宫平有了说话的声音,秃顶老人本待翻身而起,终却睡去,睡梦之中,手掌仍然紧紧地抱着那破烂的麻袋。
  第二日午后,南宫平便已痊愈,到了黄昏,他已可渐渐走动,叶曼青轻轻扶他起了床,这风姿冷艳的女子,此刻是那么疲劳和憔悴。南宫平目光不敢望她,只是垂首叹道:“我生病,却苦了你了。”
  叶曼青轻轻一笑,道:“只要……只要你的病好,我无论做什么都是高兴的。”
  南宫平心头一颤,想不到她竟会说出如此温柔的言语,这种言语和她以前所说的话是那么不同,他却不知道仅仅在这短短三天里,一种自心底潜发的女性温柔,已使叶曼青对人生的态度完全改变,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使得她情不自禁地露出她对南宫平的情感,再也无法以冷傲的态度或言语掩饰。
  南宫平忍不住侧目一望,自窗中映人的天边晚霞,虽将她面颊映得一片嫣红,却仍掩不住她的疲劳与憔悴,他忽然想到一句著名的诗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他垂下头,无言地随着她走出房,心底已不禁泛起一阵情感的波澜,他虽已自抑制,却终是不可断绝。
  箕居厅中,又在大嚼的秃顶老人目光扫处,哈哈一笑,道:“你病已好了么?”
  南宫平含笑道:“多承老丈关心,我……”
  秃顶老人哈哈笑道:“我若是你,绝对还要再病几天。”
  南宫平一愣,只听他接口笑道:“若不是你这场大病,这女娃儿怎肯请我在这里大吃大喝,若不是你这场大病,这女娃儿怎肯表露出她对你的情感。你多病几天,我便可多吃几天,你也可多消受几日温柔滋味,这岂非皆大欢喜,你何乐不为?”
  他满口油腻,一身褴褛,虽然面目可憎,但说出的话却是这般锋利。
  叶曼青垂下头,面上泛起一片红云,羞涩掩去了她内心的情感,只因这些话实已说中了她的心底。
  南宫平无可奈何地微笑一下,道:“老丈如果有闲,尽可再与我们共行……”他忽然想起自己绝不能和叶曼青单独走在一起,因为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抑制自己的情感,是以赶快接口道:“等我病势痊愈,便可陪着老丈小酌小酌,些许东道,我还付得起。”
  秃顶老人哈哈笑道:“好极好极……”突地笑声一顿,正色道:“你两人虽然请了我,但我对你两人却绝不感激,只因你两人要我走在一起,完全是别有用心,至于我么……哈哈!也乐得吃喝几顿。”
  这几句话又说中了南宫平与叶曼青心底,南宫平坐下干咳几声,道:“老丈若有需要,我也可帮助一二……”
  秃顶老人笑声又一顿,正色道:“我岂是妄受他人施舍之人?”
  南宫平道:“我可吩咐店伙,去为老丈添置几件衣裳。”
  秃顶老人双手连摇,肃然说道:“我和你无怨无仇,你何苦害我?”
  南宫平不禁又为之一愣,道:“害……你?”
  秃顶老人双手一搓,长身而起,走到南宫平面前,指着他那一件似袍非袍、似袋非袋的衣服道:“你看我这件衣服是何等舒服方便,要站就站,要坐就坐,根本无需为它花任何脑筋。”
  他又伸手一指他那濯濯的秃顶,道:“你可知道我为了要变成这样的秃顶,费了多少心血,如此一来我既毋庸花钱理发,也不必洗头结辫,我不知费了多少心血,才研究出最最不必浪费金钱的人生,你如今却要来送我衣服,我若穿了你的衣服,便时时刻刻要为那件衣服操心,岂非就减少了许多赚钱的机会,这样,你岂非是在害我。”
  南宫平、叶曼青忍不住对望一眼,只觉他这番言语,当真是听所未听、闻所未闻的理论,却使人一时之间,无法辩驳。
  秃顶老人愤怒地“哼”了两声,回到桌旁,一面在吃,一面说道:“你两人若是要我陪你们,就请以后再也不要提起这些话,哼哼!我若不念在你的金钱实在值得别人尊敬,此刻早已走了。”
  叶曼青暗哼一声,转回头去,南宫平长叹一声,道:“金钱一物,难道当真是这般重要么?”
  秃顶老人长叹一声,道:“我纵然用尽千言万语,也无法向你这样的一个公子哥儿解释金钱的重要,但只要你受过一些磨难之后,便根本毋庸我解释,也会知道金钱的重要了。”
  南宫平心中忽地兴起一阵感触,忖道:“但愿我能尝一尝穷的滋味,但要我贫穷,却是一件多么困难之事。”
  他自嘲地哂然一笑,秃顶老人正色道:“我说的句句实言,你笑个什么?”
  南宫平缓缓道:“我在笑与老丈相识至今,却还不知道老丈的姓名。”
  秃顶老人道:“姓名一物,本不重要,你只管唤我钱痴就是了。”
  南宫平微微一笑,道:“钱痴……钱痴……”笑容忽敛,道:“方才我笑的本不是为了这个原因,老丈你……”
  秃顶老人“钱痴”道:“人们心中的思想,任何人都无权过问,也无权猜测,你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与我有什么关系,人们与我相处,只要言语、行动之间能够善待于我,他心里便是望我生厌,恨我入骨,我也无妨,我若是整日苦苦追究别人心里的思想,那我便当真要变成个疯痴之人了。”
  这几句话有如鞭子般直挞入南宫平心底,他垂下头来,默然沉思良久,秃顶老人“钱痴”早已吃饱,伸腰打了个呵欠,望了叶曼青一眼,淡淡道:“姑娘,我劝你也少去追究别人心里的事,那么你的烦恼也就会少得多了。”
  叶曼青亦在垂首沉思,等到她抬起头宋,秃顶老人早已走入院里,灯光映影中,只见院外匆匆走过十余个劲装疾服,腰悬长刀,背上斜插着一面乌漾铁杆的鲜红旗帜的彪形大汉,抬着一口精致的檀木箱子,走人另一座院中。
  这些大汉人人俱是行动矫健,神色剽悍,最后一人目光之中,更满含着机警的光彩,侧目向秃顶老人望了一眼,便已走过这跨院的圆门。
  秃顶老人目光一亮,微微一笑,口中喃喃道:“红旗镖局,红旗镖局……”
  南宫平默然沉思良久,缓缓走入房中。
  秃顶老人“钱痴”又自长身伸了个懒腰,自语着道:“吃得多,就要睡,咳咳,咳咳……”亦自走入房中,紧紧关上房门。
  叶曼青抬起头来,望了望南宫平的房门,又望了望那秃顶老人的房门,不由自主地长长叹息了一声,缓步走入院中。
  人声肃寂,灯光渐灭,叶曼青也不知在院中伫立了多久,只听远远传来的更鼓--一更,两更……三更!
  敲到三更,便连这喧闹的客栈,也变得有如坟墓般静寂,叶曼青却仍孤独地伫立在这寂寞的天地里,她心中突然兴起了一阵被人遗忘的萧索之感,她恨自己为什么会与一个情感已属于别人的男子发生感情。
  回望一眼,房中灯光仍未熄,孤独的铜灯,在寂寞的厅房中,看来就和她自己一样。
  突地,屋脊后响起一声轻笑,一个深沉的口音轻轻道:“为谁餐风露立中宵?”
  语声之中,只有轻蔑与讪笑,而无同情与怜悯,叶曼青柳眉一扬,腾身而起,低叱道:“谁?”叱声方了,她轻盈的身躯,已落在屋脊上,只见一条人影,有如轻烟般向黑暗中掠去,带着一缕淡淡轻蔑的语声:“为谁餐风露立中宵?”
  这人身形之快,使得叶曼青大为吃惊,但这语声中的轻蔑与讪笑,却一直刺入了叶曼青灵魂的深处,她低叱一声:“站住!”手掌穿处,急迫而去,在夜色中搜寻着那人影逸去的方向。
  朦胧的夜色,笼罩着微微发亮的屋脊,她只觉心头一股愤怒之气,不可发泄,拼尽全力,有如惊虹掣电般四下搜寻着,到后来她也不知自己如此狂奔,是为了搜索那条人影,还是为了发泄自己心底的怨气。
  南宫平盘膝坐在床上,仿佛在调息运功,其实心底却是一片紊乱,他不知道叶曼青仍然孤立在院中,更不知道叶曼青掠上屋脊。
  他只是极力屏绝着心中的杂念,将一点真气,运返重楼,多年来内功的修为,使得他心底终于渐渐平静,而归于一片空明……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听邻院中似乎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一响而寂,再无声息,他心中虽然疑惑,但也一瞬即没。
  然后,他又听到门外院中有一阵衣袂带风之声,自屋脊上掠下,风声甚是尖锐轻微,显见此人轻功不弱,他心头一凛,一步掠到窗外,右掌扬处,窗户立开,惨淡的夜色中,那云发蓬乱、目带幽怨的叶曼青,正呆呆地站在他窗外。
  两人目光相对,这一刹那间,有如火花交错,叶落波心,他心潮之中,立刻荡起一阵涟漪,亦不知是否该避去她含情脉脉的秋波。
  叶曼青黯然一叹,道:“你还没有睡么?”
  南宫平摇了摇头,忽然问道:“叶姑娘你莫非是看到了什么?”
  叶曼青道:“方才我在院中,曾经发现了一个夜行人,我追踪而去,却没有追到!”
  南宫平双目一张,骇然道:“凭叶姑娘你的轻功,居然还没有追上!”
  叶曼青面颊微红,垂首道:“我也不知道此时此地,却会有这样的武功高手,最奇怪的是此人既非善意前来,却也没有什么恶意,是敌是友?来此何为?倒真是费人猜疑得很。”
  南宫平皱眉沉吟半晌,缓缓道:“大约不会是恶意而来的吧,否则他为何不轻易下手?”
  他口中虽如此说,心中却在暗暗叹息,他深知自己此刻在江湖中的敌人,远比朋友为多,为了她,为了这样一个无情的“冷血”女子,他为什么会做出那些事!树下这么多强敌?正如世上任何人一样,对于他自己的情感,他也无法解释。
  相对无言,夜色将去,南宫平长叹一声,道:“风寒露重,叶姑娘还不进来!”他言语之中虽只含着一份淡淡的关切,却已足够使叶曼青快乐。
  她嫣然一笑,走入大厅,南宫平已迎在厅中,伴着那一盏铜灯,两人相对而坐,却再也无人敢将自己的目光投在对方面上。
  一声鸡啼唤起晨光,一丝晨光,唤起了大地间的各种声响。
  秃顶老人“钱痴”探首而出,睡眼惺忪,哈哈笑道:“你们两人倒真有这般兴趣,居然畅谈终宵,哈哈……到底是年轻人。”
  语声之中,又有一双睡眼惺忪的眼睛,在门边露出,赔笑道:“客官起来得倒早!”这睡眼惺忪的店伙,匆忙地换过茶水,忽然转身道:“客宫们原谅小的,实在不好意思,但客官们的房店饭钱……”
  听到“房店饭钱”,秃顶老人“钱痴”回身就走,走入房中,关起房门。
  南宫平微微一笑,道:“无妨,你尽管算出是多少银子。”
  店伙展颜笑道:“不多不多,虽然那位大爷吃得太讲究了些,也不过只有九十三两七钱银子。”
  这数目的确不少,但在南宫平眼中却直如粪土,但转念一想,自己身上何尝带的有银子,转首笑道:“叶姑娘可否先代付一下。”他生长豪门大富之家,自幼时对钱财观念看得甚是轻淡,是以才能毫不在意地说出这句话来。
  叶曼青呆了一呆,亦自微笑道:“我从来很少带着银子。”她深知南宫平的家世,是以此刻也毫不在意。
  南宫平微微一怔,只见店伙的一双眼睛,正在灼灼地望着自己,面上已全无笑意,南宫平心念一转,想起自己身上的值钱珠宝,俱已送了别人,便淡淡说道:“你去取笔墨来,让我写张便笺,你立时可凭条取得银子。”
  店伙虽不情愿,却也只得答应,方待转身离去,厅旁房门突地开了一线,秃顶老人“钱痴”探首道:“店小二,你怕些什么,你可知道这位公子是谁?莫说百八十两,就是几千几万,也只要他一张便笺,便可取到。”店伙怀疑地望了南宫平一眼。
  秃顶老人“钱痴”哈哈笑道:“告诉你。他就是‘南宫世家’的南宫大公子。”
  店伙面色突地大变,南宫平不禁暗叹忖道:“这些人怎地如此势利,只要一听到……”
  哪知他心念方转,这店伙突地纵声大笑起来,笑了几声,面色一沉,冷冷道:“我虽然见过不少骗吃骗喝的人,还没有见过像你们这样恶劣、愚笨,竟想出这……”
  叶曼青杏眼一张,厉声道:“你说什么?”
  店伙不禁后退一步,但仍冷笑着道:“你们竟不知道在这里方圆几百里几十个城镇中,所有原属‘南宫世家’的店铺生意,在三日之间全卖给别人了,‘南宫世家’属下的伙计,已都去自寻生路,居然还敢自称是‘南宫世家’的‘南宫大公子’,哼哼!”他冷“哼”两声,接口道:“今日你们若不快些取出店钱,哼哼……”他又自冷“哼”两声,双手叉腰,怒目而视。
  南宫平却已被惊得愣在地上,叶曼青亦自茫然不知所措。
  这一个惊人的变故,发生得竟是那么突然,富可敌国的“南宫世家”,为什么要如此匆忙紧急地卖出自己的店铺生意?
  这原因实在叫人无法猜测,难道说冰冻三尺的大河,会在一夜间化为春水!
  秃顶老人站在门旁,目定口呆,显然也是十分惊骇。
  就在这南宫平有生以来,最最难堪的一刹那中,邻院中突地传来一阵异常的动乱。
  许多个惊惶而恐惧的语声,纷乱地呼喝着:“不得了……不得了……”
  店伙心头一惊,忍不住转身奔去,南宫平突地想起昨夜听到的一声短促的呻吟,以及叶曼青见到的奇异人影……
  “难道昨夜邻院,竟发生了什么凶杀之事?”
  一念至此,他也不禁长身而起,走进院中,叶曼青立刻随之而去,在这双重的变故中,他两人谁也没有注意到那秃顶老人“钱痴”的动态。
  邻院中人头蜂拥,惊惶而纷乱的人群,口中带着惊呼,不住奔出奔入,有的说:“真奇怪,真奇怪,昨夜我们怎地没有听到一丝响动?”
  有的说:“奇怪的是名震天下的‘红旗镖局’,竟也发生了这种事,干下这件案子的,真不知是什么厉害角色。”
  纷乱的人声,惊惶的传语,使得还未知道真相的南宫平心里先生出一阵悚栗。
  南宫平目光一抬,只见这跨院的圆门之上,赫然迎风招展着一面鲜红的旗帜,乍看仿佛就是“红旗镖局”仗以行走江湖的标帜,仔细一看,这旗帜竟是以鲜血染成,在鲜红中带着一些惨淡的乌黑,教人触目之下,便觉心惊!
  他大步跨人院中,院中是一片喧闹,但厅房中却是一片死寂。
  一个身着长衫,似是掌柜模样的汉子,站在紧闭着的房门外,南宫平大步冲了上去,这店掌柜双手一拦,道:“此处禁止……”
  话犹未了,南宫平已将他推出五步,几乎跌在地上,要知道南宫平虽是久病初愈,但功力究竟非比等闲,此刻惊怒之下,出手便不觉重了。
  他心中微生歉意,但此时此刻,却无法顾及,伸手推开房门,目光一转,心房都不觉停止了跳动!
  初升的阳光,透穿紧闭的门窗,无力地照在厅房中,照着十余具零乱倒卧着的尸身--这些昨日还在挥鞭驰马、昂首阔步、矫健而剽悍的黑衣汉子,此刻竟都无助而丑恶地倒卧地上。
  第十二回 南宫惊变
  一个满面虬发、双睛怒凸的大汉,一手抓着窗格,五指俱已嵌入木中,半倚着灰白色的土墙,倒毙在地上,他狰狞的面容,正与土墙同一颜色,他宽阔的胸膛上,斜插着一面红旗,那乌黑的铁杆,入肉几达一尺,鲜血染紫了他胸前的玄黑衣服。
  另一个浓眉阔口的汉子,手掌绝望地蜷着,仰天倒在地上,亦是双睛怒睁,面容狰狞,充满着惊恐,他掌中嵌着一片酒杯的碎片,胸膛上也插着一面乌杆的红旗。
  他身侧覆面倒卧着一条黑衣大汉,一手搭着他同伴的臂膀,虽然看不见面容,但半截乌黑的铁杆,自前胸穿入,自背后穿出,肢体痉挛地蜷曲着,显见死状更是惨烈痛苦。
  还有八九人,有的倒卧椅边,有的端坐椅上,有的衣冠不整,有的甚至未着鞋袜,便自屋中奔出,但方自出门,便倒毙在地上。
  这些人死状虽然不同,但致死的原因却是完全一样--被他们自己随身所带的红旗插入胸膛,一击毙命。
  他们左手的姿态虽然不同,但他们的右掌却俱都紧握刀柄,有的一刀还未击出,有的甚至连刀都未拔出鞘来。
  南宫平目光缓缓自这些尸身上移过,身中的血液仿佛已凝结。
  立在门边,他惊呆地愣了半晌,叶曼青面色更是一片苍白,虚软地倚在门上,那店掌柜呆视着他们,竞也不敢开口。
  南宫平认得这些黑衣大汉,都是“红旗镖局”司马中天手下的镖师,这些“红旗镖客”们在武林中虽无单独的声名,但却人人俱是武功高强、行事机警的好手。
  “铁戟红旗震中州”司马中天之所以能名扬天下,“红旗镖局”之所以能在江湖间畅行无阻,大半都是这些“红旗镖客”的功劳。
  而此刻这些武林中的精锐好手,竟有十余人之多一起死在这小小的洵阳城中,这小小的客栈里,死状又这般凄惨、恐怖而惊惶,当真是一件令人不可思议之事!
  是谁有如此胆量来动“红旗镖局”?是谁有如此武功能令这些武林好手一招未交,便已身死?这简直不像人类的力量,而似恶魔的杰作!
  南宫平定了定神,举步走入房中,房中的帐幔后,竟也卧着一具尸身,似乎是想逃避、躲藏,但终于还是被人刺死。
  也是一杆红旗当胸插入,南宫平俯下身来,扶起此人的尸身,心头突地一动,只觉此人身上犹有微温,他试探着去推拿此人的穴道,既无中毒的征象,穴道也没有被人点中,那么如此多人为什么会眼睁睁地受死?难道这么多人竟无一人能还击一招?
  又是一阵惊恐的疑云,自南宫平心头升起,突觉怀中的尸身微微一阵颤动,南宫平心头大喜,轻轻道:“朋友!振作些!”
  这“红旗镖客”眼帘张开一线,微弱地开口道:“谁?……你是谁?”
  南宫平道:“在下南宫平,与贵镖局有旧,只望你将凶手说出……”
  他言犹未了,这“红旗镖客”面容突又一阵惨变,喃喃道:“南宫平……南宫……完……了……完了……”
  南宫平大惊道:“完了!什么完了?”只见这“红旗镖客”目光呆呆凝注着屋角,口中只是颤声道:“完了……完……”
  “了”字还未说出,他身躯一硬,便永生再也无法言语。
  南宫平黯然长叹一声,忍不住回首望去,只见那屋角竟是空无一物,他凝目再望一眼,才觉得那里似乎曾经放过箱子木器之类的东西,但此刻已被人取去。
  “劫镖!”这一切看来都是被人劫了镖的景象,但这一切景象中,却又包含着一种无法描摹的,神秘而又恐怖的意味。
  南宫平心念闪动,却也想不出这最后死去的一个“红旗镖客”临死前言语的意义,“难道此事与‘南宫世家’有什么关系?”
  一念至此,他心中突然莫名所以地泛起一阵寒意。
  回首望去,只见叶曼青亦已来到他身后,满面俱是沉思之色,口中沉吟道:“南宫……完了……”忽然抬起头来,轻轻道:“这‘红旗镖局’可是常为你们家护送财物么?”
  南宫平颔首道:“不错。”
  叶曼青道:“那么他们这次所护之镖,大约也是‘南宫世家’之物,所以他被人劫镖之后,在惭愧与痛苦之中,才会对你说出这样的话来。”
  南宫平沉思半晌,竟然长长叹息了一声,意兴似乎十分落寞。
  叶曼青道:“你叹什么气呢?‘南宫世家’即使被人劫走一些财物,也不过有如沧海之一粟,算得了什么?”
  这句话中本来有些讥讽之意,但她却是情不自禁,诚心诚意地说出来的,无论多么恶劣尖刻的言语,只要是出自善意而诚恳之人的口中,让人听来,其意味便大不相同。
  南宫平叹道:“我哪里会为此叹气。”但面上泛起一丝苦笑,接着道:“有些道理极为简单明显之事,我却偏偏要去用最最复杂困难的方法解释,岂非甚是愚蠢?”
  叶曼青嫣然一笑,突听门外响起一片狗吠之声,声音之威猛刚烈,远在常狗之上。
  接着,门外金光一闪,一条满身金毛,闪闪生光,身躯如弓,双日如灯,短耳长鼻,骤眼看来,宛如一匹幼马的金色猛犬,急步走入房中。
  这条猛犬不但吠声、气度俱与常犬大不相同,颈圈之上,竟满缀黄金明珠,虽不住俯首在地上嗅闻,但顾盼之间,却仍有犬中君王之势。一个鹰目鹤鼻、目光深沉的黑衣人,手中挽着一条黄金细链,跟在这猛犬之后,此人气度虽亦十分阴鸷机警,但一眼望去,反似一名犬奴。
  门外人声嘈乱,议论纷纷,但都在说:“想不到这西河名捕‘金仙奴’今日居然会来到洵阳,有他在此,这件劫案大约已可破了。”
  黑衣人目光扫了南官平、叶曼青两人一眼,双眉微微一皱,回首道:“林店东,在我未来之前,你怎能容得闲杂人等来到这里?”
  立在门外的店东,满面惶恐,讷讷道:“这……这……”
  黑衣人冷“哼”一声,沉下脸来,叶曼青见这金色猛犬生相如此奇特,忍不住要伸手抚摸一下,哪知她手掌还未触及,这猛犬突地大吼一声,满身金毛,根根竖立,黑衣人变色道:“那女子快些退后,你难道不要命丁么!”
  叶曼青柳眉一扬,只觉南宫平轻轻一拉她衣袖,便不禁将已到口边的怒喝压了回去,只见黑衣人已俯下身子,轻拍着这猛犬的背脊,道:“不要生气,不要生气,他们再也不敢碰你的了。”神态间也宛如奴才侍候主子一般。
  那猛犬口中低吼了两声,犬毛方白缓缓平落,黑衣人霍然站起身来,厉声道:“你两人是谁?还站在这里作甚?”
  叶曼青冷冷道:“我站在这里你管得着么?”
  黑衣人冷笑一声,道:“好个无知的女子,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竟敢妨害我的公务。”
  叶曼青亦自冷笑一声,道:“我怎么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你左右不过是这条小狗的奴才而已。”
  她语声甚是高朗,门外众人听来,俱不禁面色大变,暗暗为她担心。
  原来这条黄金猛犬,名叫“金仙”,不但凶猛矫健,普通武林中人,几难抵挡它一扑之势,而且嗅觉最是灵异,无论什么凶杀劫案,只要它能及时赶到,就凭一点气息,它便必定可以追出那些凶手或盗贼的去向及藏匿之处。
  多年来被它侦破的凶案,已不知凡几,犬主黑衣人“金仙奴”,竟也因犬而成名,成为北六省六扇门中最有名的捕头。
  只是他虽是人凭犬贵,而且自称“金仙奴”,却最最忌讳别人提到此点,此刻叶曼青在无意中如此尖锐地刺到他隐痛之处,刹那间他本已苍白的面容便已变得一片铁青,回首大喝道:“来人呀,替我将这女刁民抓下去!”
  叶曼青仰天冷笑数声,道:“本应狗是人奴,此刻却变了人是狗奴……嘿嘿,嘿嘿。”右掌突地一抬,目光冰冷地凝注着已自冲入门内的四个手举铁尺锁链的官差身上,道:“你们若有谁敢再前进一步,我立刻便将你们毙在掌下。”
  黑衣人“金仙奴”双眉一扬,暗中松开了掌中所挽的金链,道:“真的么?”
  话声未了,南宫平已横步一掠,挡在叶曼青身前,道:“且慢!”
  黑衣人抬眼一望,只见面前这少年容颜虽然十分憔悴,但神色间却自有一种清华高贵之气,手掌不禁向后一提,那猛犬也随之退了一步,他方才本有放犬伤人之意,此刻却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沉声道:“你是什么人?难道也和这女……”
  南宫平微微一笑,截口道:“在下久闻阁下乃是西河名捕,难道连忠奸善恶之分都分不清楚?”
  金仙奴道:“凶杀之场,盗窃之地,岂有忠诚善良之人!”
  南宫平面色一沉,道:“那么金捕头是否早已认定了在下等不是主谋,便是共犯?在下等在此间,便是专门等着金捕头前来捉拿于我?”
  金仙奴四望一眼,只见到窗外的人群,都在留意着自己的言语,冷“哼”一声,道:“此刻虽尚不能决定,但片刻后便知分晓了。”手掌一松,俯手一拍,道:“金老二,再要麻烦你一次了。”
  金链一脱,那名犬“金仙”便有如飞矢一般直窜出去,眨眼之间,便在这前后左右,大小四间房中绕了一圈,昂首低吠了三声,突地窜到南宫平及叶曼青足下,嗅了两嗅,突又窜开,以方才的速度,又在前后四间房中绕了一豳;昂首低吠三声,竟又绕着墙壁四下狂奔起来,越奔越缓。
  金仙奴面上本是满带骄傲自信之色,但等到“金仙”第二次绕屋狂奔时,便已露出焦急、奇怪之意,“金仙”每奔一圈,他焦急奇怪之意便更强烈几分,到了后来他额上竟似已沁出汗珠,情不自禁地随着“金仙”绕屋急行,终于越行越缓,额上的汗珠却越流越急,口中喃喃道:“老二,还没有寻出来么,老二,还没有……”
  叶曼青仰首望天,冷冷一笑,却见那名犬“金仙”突地停下步子,转向门外走去,门外众人目光俱都凝注在这条名犬身上,此时立刻让开一条道路。
  金仙奴长长松了口气,得意地斜瞟南宫平及叶曼青一眼,沉声道:“兄弟们,休要让这两人走了。”大步随之走去。
  南宫平轻轻道:“他若是真的能查出这凶案的凶手,我倒要感激他了。”
  叶曼青道:“跟去。”
  那四个官差一抖铁链,道:“哪里去?”
  叶曼青身形一转,手掌轻轻拂出,只听一连串“叮当”声响,那四个官差掌中的铁尺锁链已一齐掉在地上。
  他们四人几曾见过这般惊人的武功,四个人一齐为之怔住,眼睁睁地望着南宫平与叶曼青走出门外,谁也不敢动弹一下。
  只见那猛犬“金仙”去到院中。略一盘旋,突然一挫、一跃,跳过了院墙,金仙奴毫不迟疑地随之掠过,“金仙”已在这院中的房门外狂吠起来。
  金仙奴神情紧张,回首大喝道:“这院住的是什么人?”
  此刻众人已拥到院中,听到这一声呼喝,不约而同地一齐转身望去,南宫平与叶曼青亦已缓步而来,恰巧迎着数十道惊讶的目光。
  金仙奴喝道:“果然就是你两人住在这里!”
  叶曼青道:“住在这里又怎样?”
  金仙奴道:“那么你就是劫财的强盗,杀人的凶手。”
  人群立刻哗然,那林姓店东一连退了三步,谁也不敢再站在两人身侧。
  南宫平沉声道:“阁下的话,可是负责任的么?”
  金仙奴道:“十余年来,在我金仙奴手下已不知多少凶手盗贼落网,不曾有一件失误?你两人还是乖乖束手就缚的好。”
  南宫平目光一瞥那犹在狂吠不已的猛犬,突地想起了那贪财的神秘老人“钱痴”,面色不禁为之一变,赶上几步一掌推开了房门,只见房中空空,哪里还有那老人的影子!
  金仙奴哈哈笑道:“你同党虽然早已溜走,但我只要抓住了你们,何愁查不出你同党的下落?”手掌一反,自腰间撤下一条链子银枪,道:“你两人可是还想拒捕么?”手腕一抖,将鞭抖成一线,缓缓向南宫平走了过去。
  本自立在院中的人群,一齐退到了院外,林店东史是早已走得不如上向,南宫平双眉一皱,道:“阁下事未查明,便……”
  金仙奴道:“有了我‘金仙’的鼻子,还要再查什么?”
  银光闪处,搂头一鞭向南宫平击下,叶曼青只怕南宫平病势未愈,娇叱一声,方待出手,只听身后一阵劲风,方才还在昂首狂吠不已的猛犬“金仙”,此刻竟无声无息地向她扑了过来,来势之疾,丝毫不亚于武林中的轻功高手。
  这猛犬本来就十分高大,双足人立,白牙红舌,恰巧对准了叶曼青的咽喉,四下人群惊喟一声,眼见如此清丽的女子,刹那间便要伤在森森犬齿之下。
  叶曼青身形一侧,无比轻灵地溜开三尺,她这种身法几乎已和轻功中最称精奥的“移形换位”之术相似,哪知这猛犬“金仙奴”竟能如影附形般随之扑来,两条前足,左右闪动,宛如武夫掌中的两柄短剑,未至敌身,先闪敌目。叶曼青暗暗惊忖道:“难怪此犬能享盛名,身手看来真比一般练家子还要矫健灵活几分。”
  她本无伤及此犬之心,此刻心中更有些爱惜,左手一挥,闪电般拍在“金仙”头顶之上,轻叱道:“退下去!”拧腰一转,只见南宫平虽是大病初愈,但对付“金仙”掌中的一条银鞭,仍是绰绰有余,他以无比巧妙的步法闪动身形,那条虎虎生风的银鞭,根本沾不到他一片衣角。
  众人此刻又是大惊,又在暗中窃窃私语:“这少年男女两人,看来当真就是那边凶杀劫案的凶手,否则他们怎会有这样的武功?”但等到“金仙”第二次往叶曼青身上扑去时,他们却又不禁发出一声惊呼。
  叶曼青轻叱道:“畜生!”回身一掌,这次她掌上已用了四成真力,哪知“金仙”低吠一声,竞避了开去,伏在地上,虎虎作势,似是不将叶曼青咬上一口,便绝不放手似的。
  突听一阵嘈乱的脚步声,院外已奔来数十名官差,有的手持红缨长枪。有的拿着雪亮钢刀,南宫平双眉微皱,闪身避开了金仙奴一招“毒蛇寻穴”,沉声道:“你若再不住手,将事情查办清楚,莫怪……”
  语声未了,突听一声厉喝:“住手!”
  喝声有如晴天霹雳,已使众人心头一震,喝声未了,又有一阵疾风白天而降,一柄枪尖缚着--面血红旗帜的乌杆铁戟,“刷”地一声,自牛空中直落下来,笔直地插入院中的泥地里,长达一丈的铁杆,入土几有三尺!
  金仙奴一惊住手,转身奔入院中,只听远处一个苍老洪亮的声音:“金捕头,凶手已查出了么?”
  说到最后一字,一个银须白发、高颧阔口的华服老人,已有如巨雕般带着一阵劲风掠入院中,金仙奴满面喜色,道:“司马老镖头来了,好了好了……”回身一指:“凶手便在那里!”
  华服老人目光随着他手指望去,面上突地现出怒容,沉声道:“凶手便是他么?”
  金仙奴道:“不错,但除了这男女两人之外,似乎还有共谋……”
  华服老人突地大喝一声:“住口!”
  金仙奴为之一怔,后退三步,华服老人已向南宫平迎了过去,歉然笑道:“老夫一步来迟,倒教贤侄你受了冤枉气了。”
  南宫平展颜一笑,躬身长揖了下去,道:“想不到老伯今日也会来到此间……”
  华服老人伸手一拉他臂膀,面上笑容一敛,回首道:“金捕头,请过来一趟。”
  金仙奴既觉惊奇,又觉茫然,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掌中的银鞭低低垂在地上,像是条死蛇似的。
  华服老人道:“你说的‘凶手’就是他么!”
  方才那等骄狂的西河名捕,此刻似乎已被这华服老人的气度所慑,愣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华服老人沉声道:“若是你以前的办案方式,也和这次一样,倒真教老夫担心得很。”
  金仙奴瞧了那猛犬“金仙”一眼,这条猛犬自从见到这华服老人后竟亦变得十分温驯,金仙奴讷讷道:“晚辈也不敢深信,但事实……”
  华服老人冷笑一声,道:“事实?你可知道他是谁么?”
  他语声微微一顿,接口道:“他便是当今‘南宫世家’主人的长公子,武林第一名人‘不死神龙’的得意门徒南宫平!”
  这几句话说得声节铿锵,金仙奴面色一变,目光开始发愣地望向南宫平。
  南宫平微微一笑,道:“这本是……”
  “是”字尚未说出,已见一道乌光自人群中击来,南宫平身形一闪,华服老人大喝一声,举手一掌,将那道乌光击得斜开一丈,双肩一耸,向人丛中飞掠而去。叶曼青一言不发,纤掌一穿,也向人丛中掠去,恰恰和华服老人不差先后同时到达了暗器射出的方向。
  那猛犬“金仙”竟也跟在华服老人身后,人群一阵骚乱,华服老人与叶曼青同时落到地上,同时四望一眼,但见人头攒涌,人人俱是满面惊慌,哪里分辨得出谁是发射暗器之人!
  两人一齐微皱眉头,转过身来,叶曼青微微一笑,道:“老前辈可就是称‘铁戟红旗震中州’的司马老英雄么?”
  华服老人道:“不错。”目光上下一扫,接道:“姑娘可就是名满江湖的‘孔雀妃子’么?”
  叶曼青含笑摇了摇头。
  突听人丛中一个长衫汉子,手指外面,喊道:“走了走了……”他喘了口气,惶声接道:“方才我亲眼看到他射出暗器,但不敢说,哪知他乘着……”
  华服老人司马中天及叶曼青,不等他将话说完,早已随着他手指的方向,如飞掠去。
  这长衫汉子目光中闪着一丝诡笑,悄悄自人丛中退了开去,只见面前人影一花,南宫平已挡在他面前,冷冷道:“朋友这就要走了么?”
  长衫汉子怔了一怔,南宫平道:“我与朋友你无冤无仇,素不相识,你为何无端要以暗器伤我?”他缓缓伸出手掌,掌上握着一方丝巾,丝巾上赫然竞有一只乌光炽炽、前尖后锐、似针非针、似梭非梭,形式极为奇特的暗器。南宫平接道:“如此绝毒的暗器,如非深仇大敌,为何轻易施用?”
  长衫汉子神色骤变,道:“你说什么,我……我全不知道。”突地举手一掌,向南宫平直击过去!
  南宫平冷笑一声,微一闪身避过,长衫汉子似也欺他体力太弱,进身上步,又是一掌。
  哪知他这一掌招式还未用到,忽觉身后衣领一紧,他大惊之下,回目望去,只见司马中天面寒如冰,立在他身后喝道:“鼠辈,竟敢在老夫面前弄鬼。”双臂一振,竟将此人从地上举了起来,远远抛了出去。
  南宫平暗叹一声,忖道:“这老人到了这般年纪,怎地生性还是如此火爆?如将此人摔死,怎么还查得出他的来历?”他大病初愈,真力未复,虽有救人之心,却无救人之力。
  就在这刹那之间,突地又有一条人影,电射而来,随着那被司马中天掷出的长衫汉子的去势,将之轻轻一托,同时掠开一丈,眼见已将撞上对面的屋檐,身形倏然一翻,将掌中的长衫汉子随手抛回。
  “铁戟红旗震中州”司马中天不由自主,一把将之接住,叶曼青却已亭亭玉立在他身前。
  司马中天道:“姑娘好俊的轻功,莫非是食竹女史丹凤仙子的门下么?”
  叶曼青盈盈一笑,道:“老前辈神目如电,晚辈叶曼青正是丹凤门下。”
  司马中天哈哈笑道:“姑娘身法轻灵有如风舞九天,除了丹凤仙子外,谁有如此弟子?江湖之中,新人辈出,人人俱是一时俊杰,真教老夫高兴得很。”将掌中的长衫汉子,轻轻放在地上,只见此人早已面色如土,气息奄奄。
  南宫平一步赶来,俯身道:“朋友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受了何人指使而来暗算于我?只要朋友说出来,我绝不会难为于你。”
  长衫汉子接连喘了几口气,目光四望一眼,面上突地露出惊恐之色,咬紧牙关,不发一言。
  金仙奴讪讪地走了过来,道:“小的倒有叫人吐实的方法,不知各位可要我试一试?”
  司马中天冷“哼”一声,道:“此人定不会与劫案有关,你大可放心好了,世上强盗笨人虽多,但却也不会有人愚蠢至此,犯下巨案还等在这里,至于别的事么……哼哼,不劳金捕头你动手,老夫也自有方法问得出来。”
  金仙奴愕了半晌,面上神色,阵青阵红,突地转身叱道:“谁叫你们来的,还等在这里干什么?”那些差役对望一眼,蜂拥着散了。
  司马中天冷冷一笑,突地出手如风,捏住了那长衫汉子肩上关节之处,沉声道:“你受了谁的指使,快些从实说出。”话犹未了,这长衫汉子疼得满头冷汗,但仍然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司马中天浓眉轩处,手掌一紧,这汉子忍不住呻吟出声来。
  南宫平微喟一声,道:“他既不肯说出,我也未受伤损,不如算了。”
  司马中天道:“贤侄,你有所不知,南宫世家,此刻正遇着重重危难,此人前来暗算于你,幕后必有原因,怎能算了。”
  南宫平微微变色道:“什么危难?”
  司马中天长叹一声,眉宇间忧虑重重,道:“此事说来话长,幸好贤侄你已在启程回家……唉,到时你自会知道了。”
  南宫平更是茫然,不知道家里究竟生出了什么变故,双眉一皱,垂下头去,俯首沉思了半晌,忽见一缕淡淡的白气,自地面升起,瞬即弥布众人的脚底。
  他心头一动,抬首只见红日当空,转念间不觉大惊喝道:“雾中有毒,快退!”身形一转,连退数步,司马中天微微一愕,道:“什么事?”手掌不觉一松,那长衫汉子目光一亮,奋起余力,在地上连滚数滚,滚入了那淡淡的白雾中。
  人群一乱,司马中天厉叱一声:“哪里逃?”飞快地追了过去。
  南宫平微一顿足,道:“快离此院,迟则生变。”
  叶曼青伸手一托他肩膀,轻轻掠上屋脊,放眼望去,只见那长衫汉子似乎已混入了杂乱的人丛中。
  司马中天长髯飘拂,游鱼般在人丛中搜寻着,金仙奴又提起了那条金链,但链上的猛犬“金仙”,竟已不听他的指挥,低吠着跟在司马中天身后。
  叶曼青轻轻道:“你留在这里,我去帮着司马老镖头将那人抓回。”
  南宫平叹道:“不用了,此人的来历,我已知道了,想不到的是,这人竟在短短一段日子里,便已将势力培植如此之广。”
  叶曼青茫然道:“什么人?”忽见南宫平面色又自一变,顿足道:“不好。”转身一掠,但气力不济,险些跌倒。
  叶曼青纵身扶住了他肩膀,问道:“你要到哪里去?唉!有些事你为什么总是不肯明白告诉我?”
  南宫平叹道:“此事之变化究竟如何,我也猜测不到,但……唉,我此刻但愿能插翅飞回家里……”他心头忽然生出警兆,仿佛有许多种灾难已将降临他和他家人身上,想到那“风雨飘香牌”的党羽势力分布如此之迅速,他心中忧虑不觉更深。
  叶曼青幽幽一叹,道:“你要回家了么?”
  南宫平道:“你……你……”
  叶曼青眼波一亮,道:“你可是要我陪你回去?”
  南宫平黯然点了点头,心头更是紊乱,除了对自身隐藏的忧虑外,又加了一份儿女情丝的困扰。
  叶曼青喜道:“那么,我们快走。”拉起南宫平,飞快地掠去,只要有南宫平和她在一起,其他的事,她便都不再放在心上,这就是女子的心,大多数女子的心里,仅有足够的地方容纳爱情,别的事全都容纳不了。
  白雾渐浓,人群由乱而散,“铁戟红旗震中州”司马中天双拳紧握,满面怒容,他一生闯荡江湖,却不料晚来屡生巨变,而此刻竟被一个江湖小卒自手掌中逃脱,他心中既是气恼,又觉惊异,回首望处,金仙奴犹自立在他身后,发愕地望着他,那猛犬“金仙”,也柔顺地依在他脚边。
  他轻叹一声,拍了拍“金仙”的头顶,道:“江湖风险,金捕头,你难道还不想退休么?”
  金仙奴垂下头去,讷讷道:“晚辈……”
  司马中天道:“这条狗,你也该送回去了。”
  金仙奴道:“金仙跟着我十余年,我……我实在……”
  司马中天叹道:“人生无不散的筵席,何况……你可知道它的主人此刻比你还需要它。”他此刻只觉心中一片萧索,心中的豪气,体内的真力,却似已随风消失在这奇异的浓雾中。
  金仙奴垂手木立了半晌,只见迷蒙的雾气中,突地现出了五条人影,一个娇柔的语声轻笑着道:“司马前辈,你老人家还认得我么?”
  司马中天凝目望去,只见一个明眸流波、巧笑嫣然的玄衫美妇姗姗走过来,大喜道:“老夫老眼未花,怎会不认得你,呀……好极好极,石世兄也来了,龙飞呢?他到哪里去了,你至今还未见着他?”
  嫣然巧笑的正是郭玉霞,她笑容未敛,轻叹一声,道:“我……我到处找他,但是……唉,这都怪我,也许是我不知不觉地做了什么让他不高兴的事,否则……唉,他怎么会……”她笑容终于完全消失,换了无比幽怨的神色。
  司马中天浓眉一皱,道:“素素呢?莫非跟他在一起?”
  郭玉霞轻轻点了点头,司马中天道:“咳,这孩子。”
  立在郭玉霞身侧的,除了面容木然的石沉外,便是那气度从容、神态潇洒的“万里流香”任风萍,此刻他轻咳一声,道:“这位莫非就是名震天下的‘铁戟红旗’么?在下任风萍,拜见老前辈。”
  司马中天道:“任风萍……哦,好极好极,不想今日竟能见着任大侠。”目光一转,忽见远远立在他三人身后,有如奴仆一般的,赫然竟是昔年镖局中的巨头,“七鹰堂”中的翠、黄双鹰,不禁一步赶了过去,大喜道:“黄兄、凌兄,你们难道不认得你这老兄弟了么?”
  哪知“黄鹰”黄令天、“翠鹰”凌震天两人对望了一眼,竟似完全不认得他似的,木立当地。
  司马中天呆了一呆,干咳道:“黄兄、凌兄……”黄令天、凌震天仍是不言不动,面上一片木然。
  司马中天大喝道:“黄兄……”突地狠狠一跺脚,大声道:“红旗镖局与七鹰堂虽是同行,走的却是两条路,想不到你兄弟气量竟是这般狭窄。”
  凌震天、黄令天仍然有如未闻,郭玉霞、任风萍对望一眼,目光中闪过一丝得意的笑容,石沉却不禁露出一丝怜悯的神色。
  郭玉霞轻轻一拉司马中天衣角,附在他耳边,轻轻道:“司马前辈,有些朋友交不交都没有什么关系,你老人家说是么?”
  司马中天大声道:“极是极是,有些朋友交不交都没有关系。”
  郭玉霞秋波一转,道:“呀,你看这条狗多么神气,想来必定就是那条大名鼎鼎的‘金仙’了。”
  金仙奴躬身一礼,道:“在下金仙奴,夫人如有差遣……”
  司马中天突地一拍手掌,道:“我险些忘了告诉你,平儿也在这里!”
  郭玉霞道:“南宫五弟么?”
  司马中天道:“正是。”
  转目望去,白雾似已渐稀,但院中却空无人迹,司马中天大声呼道:“平儿,平儿……”
  郭玉霞轻轻一笑,道:“只怕他已走了。”
  司马中天诧道:“走了?”
  郭玉霞道:“最近老五不知为了什么,一看到我和三弟,就远远避开,其实……唉!他即使做了什么错事,我们同门兄弟,难道还不能原谅他么!”她语声微顿,幽幽叹道:“这孩子……又聪明,又能干,什么都好,我只望他将来能成一番大事业,哪知他……唉!”
  司马中天双目一张,道:“他怎样了?”
  郭玉霞道:“唉,他到底年纪轻,为了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竟不惜犯下众怒,为了梅冷血,他竟将“飞环”韦七韦老英雄都杀死了。”
  司马中天既惊且怒,大喝道:“真的?”
  郭玉霞垂首长叹一声。
  任风萍摇头叹道:“色字头上一把刀……唉!”
  司马中天双拳紧握,喃喃道:“南宫世家已是岌岌可危,他还要如此做法,他还要如此做法……”目光一抬,恨声道:“你可知道那姓梅的女子,拿着他的信物汉玉,将自此以北,西安附近许多家南宫分店中可以提调的银子全都取去了?”
  郭玉霞目光轻轻瞟了任风萍一眼,瞬即做出茫然的神色,惊道:“真的么?”
  司马中天道:“十数万两银子,在南宫世家看来,本非大事,但此刻……唉!”四望一眼,长叹着垂下头去。
  郭玉霞秋波闪动,道:“难道南宫世家已遇着非常之变么?”
  司马中天道:“非常之变,非常之变……大厦将倾,大厦将倾……”
  突见一条黑衣劲装、背插红旗的大汉,发髻蓬乱,神色败坏,狂奔而入,“噗”地跪到地上,胸膛起伏,喘着气道:“总镖头,不好了……”
  司马中天面色大变,厉声道:“什么事?”
  那黑衣劲装的“红旗镖师”接口道:“武威、张掖、古浪、永登、新城、兰州六处的八家南宫店铺,一共卖了一百四十万两银子,小的们换成珠宝,方自运到秦安,就……就……”
  司马中天须发皆张,跺足道:“就怎地了。”
  黑衣大汉道:“就无影无踪地被人劫走了,除了小的因为在前面探路,其余的兄弟,全都,全都……被咱家自己的红旗插入要害死了,看情形他们似乎连手都没有还出一招。”
  他话未说完,“铁戟红旗震中州”,已大喝一声,晕倒在地,犹未散尽的白雾,缭绕在他苍白的须发之间。
  郭玉霞、任风萍面上竟也是一片惊骇之色,仿佛对这惊人的劫案也全然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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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陕西,入鄂境,自洵阳,过白河,至堰城,一路上俱是野店荒村。
  残阳已落,堰城郊外的一个小小村落里,炊烟四起,正是晚饭时分,五六个褛衣赤足的汉子,正在这村里仅有的一个小吃食摊子前,花一文钱买些花生,花两文钱买些炊饼,三文钱沽些白酒,四文钱秤两肥肉,箕踞在长椅上,就着肥肉花生,吃口炊饼,饮口白酒,谈论着天南地北,以及一些见不得人的事。
  锅里的肉汤沸腾着,小摊的主人满意地望着面前的这些吃客,偶然慷慨地多切一片猪头肥肉,换取两句奉承的言语。
  突然,有人目光一亮,轻轻道:“看,好漂亮地一对人物,老板,看来你的大买卖要上门了。”
  老板目光一转,只见道路上大步行来一双少年男女,神情间虽然带着些疲倦憔悴,但气度却仍是潇洒而高贵的,卑微的老板咧嘴一笑,低语道:“人家才不会照顾到这里,我看你们……”
  哪知他话还没有说完,这一双少年男女已笔直向他走了过来,那青丝翠衫、姿容如仙的少女,自怀中取出四枚制钱,轻轻道:“买四文钱的饼。”所有的人一齐呆住了。
  这四枚制钱是以一条红色的丝绦编住的,发呆的老板呆了半晌,赶紧包起一大片烙饼。
  翠衫少女接了过来,轻轻道:“堰城快到了吧?”
  许多张嘴巴一齐开口道:“就在前面。”
  翠衫少女轻轻道了谢,急急走了,过了许久,这些发愕的汉子才纷纷议论起来,而且看样子还要再议论几天。
  翠衫少女将烙饼分成两半,大的一半,递给了那沉默、憔悴,但却十分英俊的少年,轻笑道:“想不到吧,四文钱可以买这么多饼。”她撕了一小块,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仿佛在咀嚼着贫穷的滋味。
  那少年垂首望着手里的饼,神色黯然叹道:“那四枚制钱,你本不应拿出来的。”
  翠衫少女轻轻一笑,道:“为什么?我又不是偷来抢来的。”
  少年道:“我知道那必定是你心爱的东西,但是我……”
  翠衫少女嫣然道:“不要多说了,快吃了它,你可知道你现在最需要吃东西,好有力气赶路,到了堰城,我们就可以到你家店铺里去拿两匹马,一定还要多带些银子。”
  少年感激地长叹一声,忽然轻轻道:“这些天,假如没有你,我……我……唉!”
  翠衫少女的一双秋波,骤然明亮了起来,像是两粒方被洗过的明星,因为她目中的阴霾,此刻已被情感的雨露洗净。
  堰城!夜市灯光通明,他们走上夜街,寻找着红黑交织的颜色,询问着:“你可知道‘南宫世家’的店铺在哪里?”
  “呀!南宫世家么,这城里本来有一家粮食店是他们家里的,但是几天前却已盘给别人了,店里的伙计,也早都星散!唉,真奇怪!”
  别人俱在奇怪,南宫平心中更是何等地惊惶而焦急。
  翠衫少女也愕了许久,但她瞧了瞧她身旁的少年,便又嫣然笑道:“这有什么奇怪,说不定南宫老爷子不想再做生意了。”她拉着那少年走出堰城,一面还在笑道:“我真想去偷他一票,以后再加倍去还,可是……可是我又没有这份胆子。”
  她的柔笑,她的慰语,却始终解不开那少年紧皱的双眉。
  他心中不住地暗问自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无法猜测,更无法解释,苍穹昏黯,夜色低沉,他只觉寒生遍体,抬头望处,只见一堵山影,横亘在凄迷的夜色中,似乎已与苍穹相接,他暗中调息一遍,自觉尚有余力登山,胸膛一挺,当先走去。
  他身侧的翠衫少女一颦双眉,轻轻道:“你身子还未完全复原,只怕……”
  这少年道:“无妨。”
  翠衫少女道:“你自信可以越过去么?”
  少年默不作答,只是缓缓点了点头。
  翠衫少女道:“你师门的内功,果然不同凡响。”展颜一笑,道:“上山去最好了,清风明月,山花野果,都是不要花钱的东西。”
  这少年忽然长叹一声,缓缓道:“但愿天下的富贵人,都能尝一尝贫穷滋味……”
  横亘在堰城郊外的山岭,便是武当山脉,此处距离天下武术名门“武当派”的所在地“武当主岭”虽仍不近,但山势雄峻,已不失名山之气概。
  夜色深沉,名山寂静,在一处向阳的山岩上,重拂的山藤间,却突地传出一声幽幽的叹息,一个少女的声音轻轻道:“这世界有时看来是那么辽阔.,有时看来却又那么窄小,有时看来是那么喧闹拥挤,但此刻……天地间都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一只纤纤玉手,缓缓自小藤间穿出,山风乘势吹开了重拂的山藤,朦胧的星光便笔直地映人了山藤后的洞窟,映在一张冷艳而清丽的面靥上。
  她身上的衣衫,被星光一洗,更见苍翠,微颦的双眉,似愁似喜,她明亮的秋波,半带羞涩,终于轻轻转到她身后的少年身上--南宫平斜倚着潮湿的山壁,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和叶曼青之间的距离,似乎很近,又似乎颇为遥远。
  他已感受到叶曼青的娇羞与喜悦,因之他十分不愿说话。
  叶曼青星眸微合,轻轻又道:“你看,这山藤就像是珠帘一样,这山岩也像是一座小楼,小楼珠帘半卷,确是一处风景绝佳的所在。”
  南宫平轻轻苦笑一声,仍然默无一语。
  叶曼青道:“你倦了,我们真该好好歇息一下……”一阵长久的静寂,突听南宫平腹中“咕噜”一声,叶曼青轻笑道:“呀,你又饿了。”
  她伸手一掏,竟又从怀中掏出一角烙饼,道:“给你。”
  南宫平只觉一阵感激堵住喉咙,讷讷道:“你……你没有……”
  叶曼青道:“这两天我吃得太多了。”垂首一笑,接道:“我知道你不肯一个人吃的。”边说边将烙饼分成两半。
  南宫平接了过来,缓缓咀嚼,只觉这烙饼的滋味既是辛酸,又是甜蜜,若非多情人,又怎能尝得到这其中的滋味。
  他甚至分辨不出自己此刻咽下肚里的,究竟是烙饼,抑或是感激与叹息。
  叶曼青一笑道:“难怪那秃头老人会变成财迷钱痴,原来金钱真的重要得很……”语声一顿,皱眉道:“你看那劫案,会不会就是他干的?”
  南宫平道:“以他一人之力,怎能在片刻间杀死那些红旗镖局的镖师?”
  叶曼青道:“那么,他为什么会忽然偷偷跑掉呢?”
  南宫平苦笑道:“我也不知道!”
  叶曼青长长叹息着道:“无论是多么聪明的人,也无法猜到别人的心事,那秃头老人所说的话,的确有些道理。”忽觉南宫平一把拉住她手腕,道:“噤声!”
  只听一阵大笑之声,自上传来,自远而近,一人边笑边道:“我若没有重大的事,怎敢随意阻拦四位道长的大驾?”
  叶曼青面色一变,轻轻道:“你听这口音像是谁的?”
  南宫平毫不思索,道:“钱痴!”这口音满带山西土腔,入耳难忘。
  叶曼青道:“他怎么也到了这里……”
  南宫平道:“嘘--”
  只听另一个严肃沉重的口音道:“贫道们有要事急待回山,施主若有什么话,就请快些说出。”
  “钱痴”道:“我一路跟在道长们后面,已有两日,为的就是要寻一个隐秘的说话之地。”
  对方那人似乎愕了一愕,方自道:“上面那片山岩如何?”
  “钱痴”道:“好极好极,就是上面那片山岩好了。”
  南宫平、叶曼青心头一懔,屏住声息,只听嗖然几道风声,掠上山岩。
  两人不由自主地自垂拂的山藤间向外望去,只见四个青袍白袜、乌簪高髻、腰下佩着长剑、背后斜背着一个黄布包袱的道人,在这霎眼之间,已立在他们洞窟外的一片山岩上。
  那“钱痴”胁下仍然紧紧挟着那只麻袋,带着满面得意的诡笑,站在道人们对面,要知外明里暗,加以山藤颇密,南宫平与叶曼青虽可望见他们,他们却看不到南宫平。
  四个青袍道人,年龄俱在五旬开外,神情更都十分严肃沉静,显见俱都大有来历,其中一人紫面修髯,神情尤见威猛,此刻浓眉微皱,道:“施主的话,此刻已可说出了吧?”
  “钱痴”举手一让,笑道:“坐,请坐。”自己先已盘膝坐了下来。
  紫面道人道:“贫道们平生不喜与人玩笑。”
  “钱痴”笑容一敛,道:“时间便是金钱,我也没有工夫与人开玩笑。”
  四个青袍道人对望一眼,盘膝坐了下去,一个面色阴沉的道人手掌--翻,悄悄握住了腰问的剑柄,冷冷道:“施主究竟有何见教?”
  “钱痴”目光一扫,道:“此刻仿佛已近三更,是么?”
  紫面道人“哼”了一声,“钱痴”已接口道:“前夜三更……”
  他方自说出四字,四个青袍道人已自面色大变,齐声叱道:“你说什么?”四只手掌,齐地握住了腰边的剑柄。
  南宫平心头骇然一动,只听“钱痴”哈哈笑道:“前夜三更,四位道长大展身手之际,只怕再也不会想到,还有人正在作壁上观吧!”
  他语声微顿,不等别人答话,又道:“但我事先亦是再也不会想到,施辣手、劫镖银的蒙面客,竟会是名闻天下,领袖武林,堂堂正正的‘武当派’门下,更不会想到居然是真武顶‘玄真观’的护院真人‘武当四木’!”
  叶曼青听到这里,一颗心几乎跳出腔来,只觉南宫平握住自己的手掌,也起了一阵颤抖,武当真人,居然作贼,这当真是骇人听闻之事。
  “钱痴”话声方了,只听一声轻叱,几声龙吟,人影闪动,剑光缭绕,霎眼间这四个青袍道人,“武当四木”已将“钱痴”围在中间,四柄精光耀目的长剑,距离“钱痴”的咽喉、脊椎不及半尺,但这奇异的秃顶老人“钱痴”却仍然盘膝端坐在地上,动也不动,神色间安详已极,缓缓道:“各位还是坐下的好,这岂是刀剑可以解决的事!”
  紫面道人厉声道:“胡言乱语,含血喷人,难道你不信‘武当四木’,真有降魔伏凶的威力?立时便能教你血溅当地!”
  “钱痴”冷冷一笑,道:“胡言乱语,含血喷人……嘿嘿,请问四位背后的黄包袱里,包的是什么东西?”
  四柄长剑,剑尖齐地一颤,夜色中只见这“武当四木”的面容,更是大变。
  “钱痴”道:“四位道长俱是大智大慧之人,试想我孤身一人,若非早已准备后着,怎敢面对以剑术武功名闻天下的“武当四木”说出此事,四位今夜若是伤了在下,不出五日,普天之下的武林中人便都知道一向号称名门正宗的武当派四弟子,嘿嘿,不过也是强盗!”
  紫面道人道:“你纵然说出,却也不会有人相信。”
  “钱痴”仰天笑道:“空穴怎会来风?事出必定有因,武林中人是否会有人相信,有多少人相信,道长们也想必清楚得很!”
  他目光环扫一眼,冷冷道:“依我之见,道长们还是放下长剑的好。”
  四柄长剑,果真缓缓垂落了下来。
  “钱痴”道:“坐,请坐,凡事俱有商量之处,我‘钱痴’又岂是不通情理之人?”
  “武当四木”一齐缓缓坐了下来,四人面上,俱是一片惊愕之色,这四人虽有一身足以惊世骇俗的武功,却苦于江湖历练太少。
  “钱痴”道:“我久闻江湖人道‘阳春白雪,紫柏青松,云淡风清,独梧孤桐。’想见‘武当四木’必是风标清华的高士,若非亲见,我实也不敢相信四位竟会做出此事,想来四位必定也是初次出手,是以十分紧张,否则以四位的耳力目力,必定早已发现了我这壁上观客!”
  “武当四木”目光凝注,默不作答,但神色之间显已默认。
  “钱痴”微微一笑道:“四位既是初次出手,我也不愿毁了四位多年辛苦博来的名声,只要四位能答应我两件事情,我便永远不将此事说出。”
  紫面道人正是“武当四木”之首“紫柏真人”,浓眉一皱,道:“什么事情?”
  “钱痴”道:“此事说来并不十分困难,只要……”
  “紫柏道人”突地冷冷截口道:“无论事情难易,只要贫道们力所能逮,均无不可,但施主却不知该如何教贫道们相信施主日后永远不说此事!”
  “钱痴”微一沉吟,道:“这个么……”突地长身而起,左掌护胸,右掌前举,拇、食两指环扣,其余三指斜斜伸出,微一吸气,身形竟斗然暴长半尺,缓缓道:“我说的话,四位总可相信了吧!”
  南宫平、叶曼青心头一懔,几乎惊呼出声来,只见他神气轩昂,目射精光,当真威风凛凛,哪里还是方才的财迷钱痴!
  “武当四木”面色更是大变,身躯各个一震,紫柏道人道:“前辈难道就是三十年前,在江湖中偶一现身,便已名震天下,盛极之时,却又突然退隐的‘风尘三友’其中之一人么?”
  “钱痴”微微一笑,霎眼间便又恢复了方才猥琐的神态,缓缓坐了下去。
  “紫柏道人”长叹一声,道:“前辈既是昔年力荡群魔、连创七恶的‘风尘三友’,贫道还有什么话说,无论前辈有何吩咐,贫道们无不从命!”
  声名赫赫,不可一世,几乎将与“武当派”当代掌门人“空竹道长”齐名的“武当四木”,竟会对三十年前,在武林中仅如昙花一现的“风尘三友”如此尊敬畏惧,想当年“风尘三友”盛极之时,声名该是如何显赫!
  南宫平、叶曼青交换了个惊诧的眼色,只听“钱痴”缓缓道:“第一件事,四位请先将背后的包袱解下给我。”
  “武当四木”愕了一愕,面面相觑,紫柏道人终于长叹一声,插剑人鞘,解下包袱,青松、独梧、孤桐三位道长,自也遵命做了。
  “钱痴”道:“包在一起。”
  “武当四木”一齐解开包袱,只见珠光宝气,耀人眼目,南宫平、叶曼青心中一惊,轻轻向后退了一些,片刻间四包便已归做一袋。
  “钱痴”一手接过,一面说道:“这些珠宝,可是‘南宫世家’交托给‘红旗镖局’护送的?”
  南宫平手掌一颤,只听“紫柏道人”颔首道:“不错。”
  “钱痴”双目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一字一字地问道:“第二件事,我且问你,你四人究竟为了什么,居然不惜身败名裂,前来抢夺这批珍宝?”
  “武当四木”神色又是一阵大变!
  “钱痴”缓缓道:“此间除我之外,再无别人!”
  紫柏道人目光缓缓四下扫动一遍,夜色凄清,风吹林木。
  南宫平紧紧握住叶曼青的手掌,两人掌心,俱是一片冰冷。
  只听“紫柏道人”长长吐了口气,道:“群魔岛!前辈可曾听过‘群魔岛’这三个字么?”
  “钱痴”霍然一震,道:“群魔岛!”声音中充满惊慑之意。
  紫柏道人缓缓道:“不知若干年前,武林中便已有了‘群魔岛’的传说,也不知在若干年前,‘群魔岛’便已与……”
  他语声十分缓慢,神情充满戒备,说到这里,突地大喝一声,手掌急扬一道银光,带着一缕尖锐的风声,破空而出!
  南宫平、叶曼青心头一懔,只见这道人高大的身躯,竟也随着这一道银光斜斜窜了起来。
  银光没人树影,一只宿鸟,轻唳飞起,却另有一只宿鸟,自木叶中跌落。
  紫柏道人双臂一振,脚尖轻点,倒掠而回,青松、独梧、孤桐各个在暗中喘了口气,“武当四木”,果然名下无虚,数丈外宿鸟的动静,都逃不过他们的耳目,但他们却疏忽了近在咫尺间窃听的人。
  “钱痴”忍不住道:“说下去。”
  紫柏道人定了定神,接道:“也不知在若干年前,‘群魔岛’便已与武林中的七大门派订下密约,‘群魔岛’中之人,绝不干涉七大门派中事,也绝不伤害七大门派的弟子,但这七大门派却都要答应为‘群魔岛’做一件事,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是什么事情!”
  他轻轻喘了口气,接道:“这密约在少林、昆仑、崆峒、点苍、峨嵋、华山,以及我武当派的掌门人以及有数几个人口中,代代相传,也不知道传了多久,‘群魔岛’却始终未曾动过这权力,直到……”
  他长叹一声,接道:“直到月余之前,‘群魔岛’突地派来传讯使者,令我们只要查出有‘南宫世家’的财物经过武当数百里周围以内,武当便要派人劫下,还要将护送财物之人,以他们自身所带信物标志杀死,至于那些财物,却可任凭我们处置。”
  “钱痴”目光闪动,缓缓道:“南宫世家虽然已有百余年的基业,但除了与镖局接触外,从未听过与武林中人有任何来往,怎地会跟‘群魔岛’有了仇怨呢?”
  紫柏道人叹道:“贫道们也都十分奇怪,想那‘群魔岛’与七大门派订下这密约已有若干年,一直未曾使用权力,想必是对此极为看重,哪知他们此刻却用来对付与武林毫无关连的‘南宫世家’,只是敝派掌门人为了遵守前约,又实在不愿与‘群魔岛’为敌,在无可奈何之下,才命贫道们做出此事!”
  “青松道人”接着叹道:“不但敝派如此,峨嵋、昆仑、崆峒等门派,想必也不会两样,只可叹‘南宫世家’不知与‘群魔岛’结下了什么怨仇,他纵然富可敌国,却又怎能禁得住七大门派与之为敌?”
  “钱痴”盘膝端坐,木无表情,四下有如死般静寂,突听山藤一阵轻响,一声娇唤:“你……”一个长身玉立的英俊少年,面容苍白而僵木,目光瞬也不瞬,自山壁后缓缓走出,一步一步地向“武当四木”走了过来。
  “武当四木”齐地一惊,闪电般翻身站起,“钱痴”脱口道:“南宫平!”
  紫柏道人惊道:“南宫平!”情不白禁地向后退了一步。
  南宫平脚步不停,突然大喝一声,举步一掌,向紫柏道人劈去。
  紫柏道人身形闪处,长袖一拂,他因心有内疚,实在不愿与“南宫世家”中人动手,仅是随意挥出一招。
  哪知他长袖方出,南宫平身躯一摇,便已倒在地上。
  刹那间但见人影一闪,一个翠衫少女,如飞掠来,扑在南宫平身上,惶声道:“喂……你……你……”突地抬起头来,大骂道:“南宫世家究竟与你武当派有何冤何仇,你……你们难道要把‘南宫世家’的人都害死么?”
  话未说完,已有两行泪珠,夺眶而出,“武当四木”面面相觑,满面惶然。
  “钱痴”仔细端详了南宫平两眼,又轻轻一把他的脉息,道:“不妨事的,他只是身体虚弱,心火上升,加以疲劳、惊恐、激怒,内外交攻,才会晕倒,绝非受了内伤,只要将息两三日,吃几帖药就会好了。”
  叶曼青轻轻托起了南宫平的身躯,恨声道:“我知道,‘武当’乃是名门正派,哪知却是卑鄙无耻的小人,自今日起你们‘武当派’不但已与‘止郊山庄’结下深仇大恨,我还要教天下武林中人,都知道你们,‘武当派’真正的面目!”
  她心中悲愤填膺,话一说完,回头就走,只见面前人影一闪,“武当四木”已一排挡在她面前,孤桐道人道:“姑娘慢走!”
  叶曼青柳眉一扬,道:“你要做什么?”
  紫柏道人长叹一声,道:“敝派此举,实是情非得已,但望姑娘能了解敝派的苦衷。”
  叶曼青冷“哼”一声,道:“什么苦衷!为了自家苟安一时,居然与恶魔订约,随意做出这些不仁不义、不公不道的事,还敢厚颜来替自己解说,这岂非江湖下五门的行径!”
  “武当四木”被她骂得目定口呆。
  “钱痴”干咳一声,道:“姑娘……”
  叶曼青霍然转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道:“干你什么事,你不是只要有钱到手就心满意足了么?”
  “钱痴”怔了一怔。
  叶曼青目光四扫,道:“你们要么就乱剑齐下将我刺死在这里,要么就闪开道路让姑娘下山去。”
  孤桐道人道:“贫道们既不能伤及姑娘,也不能让姑娘下山,只得委屈姑娘,到一个地方去暂住些时日,等到……”
  叶曼青大喝道:“等到什么?你们这是在做梦,莫看你们‘武当四木’在江湖中颇有威风,我叶曼青却没有将你们放在眼里?”
  突听山下“噗哧”一声轻笑,一个娇脆有如银铃般的声音吃吃笑道:“好厉害的小姑娘!”
  众人齐地一惊,齐声叱道:“谁?”
  山岩下咯咯笑道:“小妹妹!不要怕,是你的老姐姐来了。”
  话声未了,山下已有如轻烟般掠上两条人影,并肩立在山岩的边缘,山风一过,他们的身形也随之摇了两摇,就像是风中的柔草一样。
  “武当四木”心头一惊:“好高的轻功!”
  只见这两人亦是一男一女,男的亦是英挺俊逸,只是神情间满带一片傲气,女的更是娇媚绝伦,艳光照人,让人不敢逼视。
  叶曼青惊呼一声:“梅吟雪!”
  “武当四木”又是一惊!
  只听梅吟雪娇笑着道:“小妹妹,告诉我,是不是这几个老道士欺了负你!让老姐姐替你出气!”
  叶曼青面色一沉,冷冷道:“不用你费心,我的事我自己会料理。”
  梅吟雪秋波一转,咯咯笑道:“哟,你看你这是在说什么?你手里还抱着个大男人,怎么会是这四个老道的敌手,若不是老姐姐恰巧经过这里,你这个娇滴滴的大姑娘,岂不是要被人家欺负了。”
  她边说边笑,娇躯有如花枝乱颤,眼波更是四下乱飞。
  紫柏道人沉声道:“梅姑娘大名,贫道们虽然久已听闻,但天下武林中人,无论是谁,在贫道面前说话,也得放尊重些!”
  梅吟雪噗哧一笑,侧首道:“东来,你听到没有,这四个老道的口气是不是太狂了些!”
  战东来目光自始至终都在痴痴地望着她,此刻连连颔首道:“极是极是,的确是太狂妄了些!”
  叶曼青冷冷道:“这里的事,和你们毫无关系,你们还是去……去吃点心好。”双臂一缩,将南宫平抱得更紧了些。
  梅吟雪笑道:“不管有没有关系,这件事我是管定了的,你要是不愿看到我这个老姐姐,你就快点走开好了。”
  叶曼青心中暗叹一声,忖道:“她还是对他好的,无论怎样,都要帮他的忙。”口中冷冷道:“我早就要走了!”脚步一动,只听孤桐道人低叱一声:“且慢!”
  梅吟雪道:“人家大姑娘要走,你们老道拦住人家做什么?”
  “武当四木”目光一扫,只见那奇异的老人,昔日的“风尘三友”,今日的“钱痴”竟已不知在何时走得无影无踪,孤桐道人脚步一错,轻轻滑到梅吟雪身前,冷冷道:“久闻姑娘武功融会百家,深不可测,此刻姑娘对贫道们如此说话,想必是要施展一下身手了。”
  青松、独梧两个道人身形一转,品字形立在她身后,只有紫柏道人,面如凝霜,仍木立在叶曼青身前。
  梅吟雪轻轻一笑,望也不望这三个道人一眼,侧首道:“东来,你看有人竟敢对我这样说话,你还不教训教训他们!”
  战东来双眉一扬,大声道:“出家人如此无礼,正该教训他们一番。”
  孤桐道人目光一凛,道:“无知竖子,竟敢在‘武当四木’面前说出教训两字。”
  战东来微微一愕,道:“武当四木?”
  孤桐道人道:“正是!”呛啷一声,长剑出鞘!
  战东来突地大喝一声,“武当四木是什么东西?”身形一转,挥手一掌拂向孤桐道人胁下,“武当”、“昆仑”虽有旧交,但这本就一意孤行的少年,此刻玉人在侧,更是什么都不管了。
  孤桐道人冷笑一声,叱道:“孽障!”错步回臂,抖手一剑,自胁下穿出,直削战东来的手腕,这一招招式迅快,部位刁钻,确是绝妙好招,战东来沉肘扬掌,只见对方剑势一引,已向自己当胸刺来。
  他身后便是削岩,眼看无处可退,孤桐道人冷笑道:“这等身手,也配……”
  话声未了,只见这少年明明一脚踩空,身形反而斜剁飞起,凌空微一踢脚,双臂一沉,苍鹰般笔直扑将下来。
  孤桐道人心头一惊,连退三步,沉声喝声:“你可是昆仑门下?”
  战东来脚尖沾地,冷冷道:“昆仑门下又怎样?”左掌斜削,右掌横击,连环拍出三掌,抢人剑光之中。
  梅吟雪轻轻一笑,道:“好掌法,再加上一招‘三军齐发’,这老道便要招架不住了。”原来就在这短短数日之中,战东来为了博佳人青睬,已将“昆仑”绝技精华,全部告诉了她。
  孤桐道人冷笑一声,道:“只怕未必!”剑势翻转,无比急迅地攻出三剑,看似三招,实是一招。最后一剑,宛如一片光墙般挡在自己身前。
  梅吟雪笑道:“好一招‘坚壁清野’,但也挡不住人家的‘三军齐发’呀!”
  娇笑声中,战东来拗步进身,右足忽地一圈,斜斜踢向孤桐道人持剑的手腕。
  孤桐道人剑势一偏,战东来左掌已自剑光中穿出,直点他“期门”、“将台”两处大穴,孤桐道人挑剑分刺,哪知战东来右掌已向他肘间“曲池”大穴拍来,他大惊之下,身形一缩,只听“啪”地一声轻响,战东来双掌合拢,竟夹住了他的剑尖。
  这一招四式,当真是一气呵成,快如闪电,孤桐道人惊怒之下,运劲回撤,只觉掌中的长剑,有如插入生铁中一般,他用尽全力,竟也抽它不出。
  梅吟雪咯咯笑道:“怎么样,我可是没骗你。”
  战东来满面得意,轻喝一声:“起!”手掌一翻,竟将孤桐道入掌中长剑震飞出去,剑柄斜斜挑起,刹那间,只听“当”地一声清鸣,战东来得意的笑声尚未发出,但觉手腕一震,方自夺来的长剑,便又脱手飞出!
  夜色中只见一溜青光,破云而上,孤桐道人手掌一穿,身形斜飞,去势其快如矢,道袍飘飘飞舞,长剑势道未衰,已被他接在手中。
  青松道人一剑震飞了战东来掌中之剑,剑势不停,直削下来,削向战东来的手腕,独梧道人长剑出鞘,“刷”地一剑,刺向战东来的左胁。
  梅吟雪道:“好不要脸……”突觉头顶上一缕尖风削下,孤桐道人身剑合一,凌空一剑削来。这一剑势道之强,有如霹雳闪电,便是顶尖高手,也万万不可力敌。
  哪知梅吟雪居然不避不闪,孤桐道人心中一喜,突见梅吟雪身躯竟平空向后退缩开一尺,几乎已立在危岩之外。
  孤桐道人收势不及,只听“当”地一声,这一剑竟插入山石中。
  “武当四木”,各有专长,但剑法轻功,却数“孤桐”为胜,他此刻偶一大意,竟连失两招,心中羞愤交集,手掌按住剑柄,身躯的溜一转,双足便已踢向梅吟雪前胸。
  梅吟雪轻轻一笑,道:“这也是出家人用的招式么?”
  开始说话时,她身躯竞笔直地向危岩下落了下去,但说到最后一字,她却又掠上了这高达三丈的危岩,身形之轻灵巧快,当真非言语所能形容。
  孤桐道人心头一震,浊气骤升,“啪”地一响,长剑折为两段,剑柄崩出落到岩下,他凌空一个翻身,飘飘落在地上,望着插在地上的半截断剑出神,只听耳边一声娇笑,一只纤手,已贴上了他背后的“灵台”大穴。
  那边“青松”、“独梧”掌中的两柄长剑,已将战东来围在剑光之中,战东来挟技下山,此刻实已算得是武林中难见的高手,但此刻两个功力深湛、享名已久的武当剑客,竟施展出武当的镇山绝技“两仪剑法”!
  他师兄弟两人同时习艺,两柄长剑配合得更是天衣无缝,但见剑光缭绕,剑花错落,战东来仅能勉强招架,哪里还有余力还手!
  紫柏道人木立在叶曼青身前,他自恃身份,只要叶曼青不动,他也不会出手。
  叶曼青道:“你真的不让我走么?”
  紫柏道人道:“因为事属敝派一派声誉,贫道不得不如此做了。”
  叶曼青垂首望了南宫平一眼,只见他双目紧闭,面容苍白,呼吸十分微弱,她又惊又怒,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忍住满腔委屈,道:“若是我发誓此后绝不说出今日之事,你该让我走了吧!”
  紫柏道人微一沉吟,忽地瞥见四师弟已被梅吟雪制住,心念一转,立刻道:“姑娘身出名门,贫道今日就信了姑娘的话。”身形一闪,让开一边,举手道:“请!”
  叶曼青怔了怔,但心中只顾念南宫平的安危,一言不发,大步走去。
  梅吟雪一掌贴上了“孤桐道人”背上的“灵台”大穴,轻轻一笑,道:“三位道长可以住手了么?要是谁再动上一动,那么……”突见叶曼青竟已走向山下,不竟一呆,顿住语声。
  紫柏道人沉声道:“两位师弟住手!”
  青松、独梧剑光一收,后退三步,紫柏道人大步走向梅吟雪,只见她目光呆呆地凝视着叶曼青的背影,心中一动,沉声道:“那位姑娘已经走了,姑娘还要怎样?”
  梅吟雪心中思潮乱得有如春天的帘织细雨,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孤桐道人却是满腔悲愤!突地大喝一声,举手一掌,反挥而出。
  叶曼青抱着南宫平,掠下山岩,她这几日来又何尝不是劳累交加,疲乏不堪,身子方自落到地上,突觉真力已是不济,娇呼一声,跌倒在地。
  这一声大喝,一声娇唤,几乎在同一刹那间发出。
  梅吟雪一惊一震,本能地向前一推手掌,孤桐道人闷哼一声,冲出数丈扑面跌倒,而梅吟雪此刻纤腰微拧,已掠下山岩。
  紫柏、青松、独梧三人,惊呼一声,拥到孤桐道人身前,紫柏道人惶声道:“四师弟……你……你……”
  “武当四木”虽非手足,但自幼同门,情感实如兄弟,他四人数十年来,从未受到伤挫,此刻,孤桐重伤,紫柏、青松、独梧便不禁方寸大乱,紫柏道人便已急得说不出话来。
  战东来目光四扫一眼,耸一耸肩膀,转身掠了下去,道:“吟雪,吟雪,我们该走了吧。”志得意满地向梅吟雪走了过去,这几日来他虽未能真个一亲芳泽,但佳人常在身边,他已极为满意,对于来日,更是充满了信心。
  只听那边山岩下叶曼青的口音冷冷道:“不用你费心,我还站得起来。”
  战东来微一纵身,赶了过去,冷笑道:“你看这女子当真是无情无义,我们刚刚才解了她的围,她此刻就翻脸了。”
  叶曼青虽已跌在地上,但怀中仍紧抱着南宫平,此刻喘过了气,一跃而起,冷笑道:“方才是你们解的围么?哼哼!”
  梅吟雪笑道:“小妹妹,我知道,是你自己走出来的。”
  叶曼青道:“你知道便好。”转身又要走开。
  梅吟雪道:“小妹妹,你要到哪里去?”
  叶曼青冷冷道:“你我各行各道,你管我到哪里?”
  战东来道:“谁愿意管你的事?”轻轻一拉梅吟雪衣袖,道:“她既不知好歹,我们还是走吧!”
  梅吟雪笑容一顿,一甩手腕,轻叱道:“你少多话!”
  战东来怔了一怔,梅吟雪瞧也不瞧他,转面向叶曼青道:“小妹妹,你怀里抱着一个病人,自己气力也不济,这里前不沾村,后不带店,你孤身一个女孩子,走得到哪里?”
  叶曼青停下脚步,暗暗叹息了一声,梅吟雪又道:“何况他病况看来不轻,若是耽误了医治,说不定……说不定……唉!你放心,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因为他师傅待我不错,他又曾救过我,所以我才说这些话。”
  她面上虽仍带着笑容,但心中却是一片委屈愁苦,要知她一生倔强冷傲,就连她自己做梦也未曾想到自己居然也会如此对人关心,居然向另一个女孩说出这样委曲求全的话来。
  叶曼青缓缓垂下头来,又不禁地暗中长长叹息了一声,想到自己不但气力不济,而且身无分文,四望一眼,四下一片黑暗,她实在也觉得有些心寒,者:是她孤身一人,她什么也不惧怕,但此刻为了南宫平,她又怎能一意孤行呢?
  良久,良久,她终于轻叹一声,道:“那么你要怎么办呢?”
  梅吟雪道:“还是让我陪着你们,先医好他的病。”
  战东宋面色一变,大声道:“你要跟着他们走么?”
  梅吟雪嘴角浮起一丝笑容,转过头来,道:“不可以么?”
  战东来道:“我们两人走在一路,多么自在,加了这个病人,岂非讨厌!”
  梅吟雪轻轻一笑,道:“谁要跟你走在一路?你早就可以走了,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战东末变色道:“你要我走?”
  梅吟雪轻笑着点了点头。
  战东来呆了一呆,大声道:“你不能跟他们走,你……你不能离开我。”
  梅吟雪面色一沉,道:“你凭了什么?自以为可以来管我的事!”她笑容一敛,面上立刻有如严冬的霜雪般寒冷。
  战东来道:“我什么都告诉了你,什么都给了你,你……”
  梅吟雪冷冷道:“什么都是你自愿的,难道我曾对你要过什么了?”
  战东来呆了半晌,突地放声大喊道:“你不能走,我不能离开了你……”双臂一张,和身扑了上去,想将梅吟雪紧紧抱在怀里。
  梅吟雪双眉微皱,轻叱一声:“好贱的男人!”挥掌拍出一掌。
  战东来竟然不知闪避,只听“啪”地一声,这一掌着着实实击在他左肩之上,他大喝一声,飞出五尺,扑地倒下,当场晕厥。
  梅吟雪目光中满含轻蔑,再也不望他一眼,拉着叶曼青的手臂,道:“我们走!”
  叶曼青回头一看,终于跟着她走去。
  两人各有心事,俱是默无一言。
  叶曼青忖道:“难怪人人说她冷血,她手段的确又冷又毒,但是……唉!她对南宫平,却也没有一丝一毫是‘冷血’的样子呀。”
  只听梅吟雪轻轻一笑,道:“世上有些男人,的确可恨得很,他只要对你有一些好处,就想要从你的身体上收些什么回来,这是现在,若是早些年,那姓战的哪里会还有命在?”
  叶曼青默然良久,忍不住冷冷道:“难道别人就不会真的对你生出情感么?就正如你也会对别人生出情感一样!”
  梅吟雪呆了一呆,喃喃道:“情感……情感……”
  第十三回 都为情苦
  无数柄雪亮的钢刀,有如乱雨一般落下,无数个恶魔的头颅,在无边烈火中飞舞,呼号!南宫平……南宫平……
  南宫平大喝一声,翻身坐起,满头冷汗,涔涔而落,抬头一望,哪有烈火、恶魔、钢刀……柔和的灯光下,只有两个姿容绝世,面带惊惶焦急的绝色少女,并肩卓立在他身边。
  叶曼青道:“你……”
  梅吟雪道:“你……”
  两人一齐抢步走到床前,“你”字同时出口,却又同时住口,对望一眼,齐地后退一步。
  南宫平愕愕地望着梅吟雪,道:“你……来……了……”
  叶曼青黯然叹息一声,垂下头去。
  过了两天,南宫平便已痊愈,这两天来他病榻缠绵,中宵反侧,既忧虑家里的变故,更为自己的情愁所苦。
  叶曼青固是轻颦垂首,满怀幽怨,梅吟雪的娇笑声中,也有浓得化不开的悲愁,南宫平看在眼里,听在耳里,更是心乱如麻,不能自理,纸窗开了一缕,窗外清风入户,“波”的一声轻响,油尽灯灭,室中一片黑暗,梅吟雪与叶曼青早已悄然离开了他的房间,此刻她们在想些什么?
  他黯然长叹一声,推被而起,悄悄穿好了衣服,不告而别,虽然对她们不住,但除了不告而别,他还有什么别的路途?
  他黯然推开了向南的窗户,心中亦不知是痛苦抑或是歉疚,也许这两种情感都有,也许他心里多的只是惆怅与萧索。
  叶曼青斜倚在床边,云鬓蓬乱,她芳心也正如鬓发一样,“他爱的还是她,我又何必在当中苦苦折磨。”幽幽一叹,霍然站起,在室中缓缓走了两圈.一步走到窗前。
  她黯然推开了向北的窗户,在心底暗自低语:“我走了,但愿你们永远幸福,只要你幸福,我……”眼帘一合,落下两粒晶莹的泪珠。
  一灯如豆,梅吟雪独自坐在灯边,灯光洒满室内,她的悲哀,却已溢出窗外。
  窗外有风无露,天地满是寂寞,她举手一拭面上的泪痕,暗中低语:“梅吟雪……梅吟雪,你为什么变得如此痴了,你年华已去,满身罪孽,怎么能配得上他,他的病已好,又有个多情的少女陪在身边,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她凄然地一叹,缓缓站了起来,“走吧,要走就在此刻,再迟你就走不动了。”
  她黯然推开了向东的窗户,轻轻道:“我走了,你不要怪我,我这是为了你好,其实……其实我又何尝不想永远陪着你……”语声未了,泪珠终于又自沾湿了她方自擦干的面颊。
  穹苍阴冥,南宫平仰天低叹道:“吟雪,曼青,不要怪我,我走是为了你们的幸福,我家中已遇恶变,前途未卜吉凶,怎忍拖累了你们?”深深吸了口气,一掠出窗。
  黑暗中突地传来一阵哀怨的歌声:“……他三人含泪各分西东,只惟愿往事都能成梦,是梦是真?是真是梦?到后来谁也分不清楚,问苍天情是何物,却教人都为情苦……”
  一个缕衣盲眼的老人,手拉胡琴,自阴暗的墙角下走过,一个苍白而憔悴的女孩子轻轻牵住他的衣角,这老人莫非也有过凄恻的往事?否则他怎能唱出如此动人的哀歌?
  南宫平悄然落在他们身后,呆呆地望着他们的背影逐渐消失,心中只反复咀嚼着那两句哀歌:“情是何物,却教人都为情苦……”
  顿时间他只觉悲从中来,不能自已,长叹一声,迅快地奔入黑暗中,远处一点晨光方露。
  夜色如墨,急风骤雨,一座高达三丈的门户,耸立在漆黑的夜色中,石门上满雕着微笑着的仙人与狰狞的恶兽,石门后是一条漫长而弯曲的道路,夹道的两行林木,在狂风中旋舞。
  茁壮的树木桠枝,低垂在泥泞的道路上,庇护着树下的羊齿草、风铃草,有如壮汉茁壮的臂膀。一条人影,飞快地掠入石门,踏上泥泞的道路。
  一声雷震,一道闪电后,这人影微一顿足,前面夜色沉沉,看不到一丝亮光,他满身水湿,衣衫狼狈,自蓬乱的头发上流落的,亦不知是汗珠抑或是雨水,此刻他双眉深深一皱,目光在闪电下四下一扫--如此狼狈的少年,竟仍有如此明亮的目光
  凄厉的风声中,只听他暗中喃喃自语:“南宫平,南宫平,你终于回到家了……”
  语声在欣慰之中充满凄凉,想见他在这一路之上经历了多少艰难困苦,自北至南,一路上所有“南宫世家”的店铺,竟被一齐变卖,使得这自生以来,一直受惯奉承的富贵少年,尝遍了世间所有的冷眼与轻蔑,他外面的长衫,也已换做了充饥的食物。
  面对狂风,他挺起了胸膛,伸手一掠面上的水珠,再次往前奔去,又是一声雷震,两旁的暗林中,突地响起一声厉叱:“停步。”
  眩目的闪电中,两条人影,交剪而出,南宫平身形骤顿,只见两条黑衣疾服的蒙面大汉,一人手持长剑,一人手持双笔,拦住道路,右面一人厉声道:“朋友竟敢夜闯‘南宫山庄’,莫非不要命了?”
  左面一人大喝一声,道:“你既敢闯了进来,还打算再出去么?”剑光一闪,直刺南宫平咽喉,招式狠辣急快,一招便要夺人性命。
  南宫平呆了一呆,身形急闪,沉声叱道:“两位住手!难道不认得在下是谁么……”
  右面一人双笔交错,闪起两点寒芒,疾点南宫平左胁两大要穴,厉喝道:“无论是谁,在这三十日里,也不能擅入此间一步。”
  南宫平左掌斜挥,后退三步,再次沉声道:“两位住手,在下便是南宫平。”
  持剑大汉身形一顿,突地纵声狂笑起来,道:“南宫平,南宫平,你已是第四个假冒南宫平妄图混入此地的人了。”语声未了,剑光再展,霎眼间又自攻出三招。
  南宫平怒道:“两位如不相信,南宫平只得闯上一闯了。”左手一领对方眼神,右掌抢入剑光,呼地一掌,击向对方肩上,这一掌招式虽凌厉,但仍无伤人之意,只是攻向对方不致命之处。
  持笔大汉厉声道:“此刻这‘南宫山庄’,已被十七位武林高手护住,你纵有天大的本事,也难攻入此庄一步!”
  此人语声沉重,招式激厉,每发一招,必是南宫平必先自救之处,那持剑大汉的招式却是飞扬灵挺,剑光闪闪,点水难入。
  南宫平心中满是疑团,恨不能早些见着自己的爹爹,此刻偏又被这两人阻扰,他赤手空拳应付这三件兵刃,一时之间,竟然脱身不开。
  风声呼啸,泥水飞激,石门外突又掠入三条黑影,持剑大汉眼神一扫,沉声道:“石老二,又有点子进来了!你快过去招呼。”
  持笔大汉“石老二”皱眉道:“这三人身法不弱,你还是快发讯号……”:
  持剑大汉冷笑道:“我兄弟两人今夜若不能把守此处,以后还见得了人么?”突地手腕一扬,三道银光破空飞出,直击冒雨而来的三条人影。
  石老二呆了一呆,亦拧身扑了上去,只见这三条人影当中一人手掌一挥,竟将这三道银光一齐反震回来,石老二双笔一错,叮叮叮三声,将暗器击落,厉声道:“黑夜闯庄的朋友,快退回去。”
  夜雨中只见这三条人影,亦是一身疾服,黑衣蒙面,左右两人手持双刀,当中一人却是赤手空拳,蒙面的丝巾下,微微露出一截白须,三人齐地冷笑一声,疾攻而上。
  石老二手腕震动问,双臂暴起十数点乌光,分击这三人当胸大穴!
  蒙面白须老人双臂一张,身形突顿,纵声道:“拦路的朋友可是“点苍”双杰石氏昆仲么?”
  石老二厉声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若不退回,休怪我手下无情。”说话之间,笔势不停,“错落梅花”,连发三招。
  蒙面白须老人冷笑一声,双臂振处,骨节一阵山响,沉声道:“两位退下,让老夫来见识见识点苍绝技!”
  两个手持双刀的蒙面人,刀花一舞,齐地退下,蒙面老人已与石老二打在一处,三招一过,蒙面老人厉叱一声,手腕一反,掌中突地多了一条形状极为奇特的乌骨长鞭,只听一阵凌厉的呼啸划空而过,鞭势如风,“狂飚落木”、“风卷残云”,两招四式,霎眼间便将石老二卷入激厉的鞭风中。
  石老二目光一凛,失声道:“任狂风。”
  蒙面老人哈哈狂笑道:“不错!想不到二十年归隐湖山后,武林中还有人认得老夫。”
  持剑大汉目光亦自一凛,他拼力缠住南宫平一双铁掌,已是吃力万分,此刻一听这蒙面老人竟是二十年前名震江湖的巨盗,心头更是大惊,左手一探衣襟,甩手抛出一道乌光,破空急上,只听“波”地一声,这道乌光竟凌空震散,散出一蓬火雨。
  南宫平被他拼死缠住了,心中更是惊疑,他两人若是护守庄院,为何行踪却又如此隐秘?蒙面藏形,显见是不愿被人看出他们的身份,这任狂风洗手已有二十年,此来又为的什么?
  心念一闪而过,只听石老二道:“任狂风,你不惜破了二十年前金盆洗手时发下的重誓,难道不怕‘风尘三友’等找你么?”
  任狂风哈哈笑道:“江湖间数十年未见‘风尘三友’踪迹,只怕他三人早已死了,老夫重誓已解,听到这里有百十万两银子,不觉又手痒了起来,奇怪的是大名鼎鼎的‘点苍双杰’,今日怎会为人看家护院,难道那百十万两银子里,也有你一份么?”
  石老二冷笑道:“你若想来动这里的珍宝,你是做梦!”
  双笔翻飞,只守不攻,但已被任狂风掌中这一条奇形长鞭,逼得透不过气来。
  南宫平剑眉一皱,大喝道:“住手。”
  持剑大汉剑势一缓,南宫平突地翻身一掌,直劈任狂风的后背,这一掌风声虎虎,却已用了全力。
  任狂风身形一扭,掌中长鞭,竟被这一掌震得荡开半尺。
  石氏昆仲不禁怔了一怔,任狂风更是心头一惊,沉声叱道:“少年人你这是干什么?老夫若是攻入此庄,那百十万两银子,少不得你也有一份,快些退后,将那石老大收拾下来!”
  持剑大汉“石老大”讯号发出,援兵却未见到来,心下不禁暗暗着急,闻言大喝道:“朋友休要被他所骗,这姓任的有名心狠手辣,打家劫舍,有如狂风扫叶,半片不落,再也不会分给你的,你若是助我将之击退,我兄弟两人倒可送你一些盘缠。”
  南宫平掌势如风,耳中听得这些人将自己家中的财宝分来分去,竟将自己看成个线上开扒的强盗,心中不知是笑是怒。他虽对石氏兄弟行迹颇为怀疑,但人家毕竟是在帮助“南宫世家”护守庄院,是友非敌,而这任狂风却显见是来谋劫财物。
  十数招一过,他只觉这昔年横行江湖的巨盗,武功果有过人之处,一条鞭施展开来,当真有如怒飚狂风,教人难以抵挡。
  那任狂风心头却更是骇异,这少年赤手空拳,居然能抵敌自己掌中这柄长鞭,丝毫不呈败象。
  石老二身形已自退后,两人低语一句,身形齐展,向那两条手持双刀的蒙面人扑去,蒙面人双臂一振,震起漫天雪片似的刀花,向石氏昆仲当头压了下去,石老二冷笑道:“果然是太行山的‘花刀’李家兄弟。”
  黑衣蒙面人嘿嘿冷笑道:“石老二好亮的招子。”右手刀一招“立劈五岳”削将出去,左手刀柄突地向上一挑,挑去了蒙面的黑巾,狂笑道:“我李铁虬就让你看看‘花刀’李大太爷的真面目。”
  “雪刀”李飞虬亦自挑开蒙面巾,厉声道:“见不得人的鼠辈,你们看清楚了,好在阎王爷面前告状。”
  这兄弟两人俱是豹头环目,满面虬须,声音沉猛,身形高大,但掌中双刀,却是轻灵巧快,四柄刀配合得严密无缝,望来当真如花如雪,漫天飞舞。
  石家兄弟目光森寒,一言不发,南宫平掌御长鞭,心中暗忖:“这些人俱是武林中一等高手,此番齐地来到‘南宫山庄’,难道爹爹已将变卖各地店铺的银子,全都运到这里来了,他老人家如此做法,却又为的是什么?”
  风声凄厉,雨更大了,两边暗林中,突地飞起了三蓬火雨,火光飞激,冲天而上。
  接着,四下又响起了一阵尖锐凄厉的呼啸,不时又是兵刃相击声,厉声叱咤声,自风雨中隐隐传来,天地间立刻弥漫起一片杀气。
  任狂风、“花刀”兄弟、石氏昆仲,目光俱是大变。
  石老二沉声道:“那边的卡子上,想必也来了闯庄的人!”
  石老大道:“任狂风、秦乱雨,一向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你任狂风既然来了,想必秦乱雨自然也到了!”
  任狂风哈哈笑道:“老实告诉你,十三省黑道上的好朋友,今日全都已到了这‘南宫山庄’,你们还不如快将那一批珍宝献出,又何苦为南宫常恕白白赔上一条性命!”
  鞭梢划风,急攻三招。
  南宫平此刻更是心急如焚:“爹爹不会武功,若被这般人攻了一个进去,如何是好。”他情急之下,长啸一声,凌空飞起。
  南宫平啸声一顿,只见他身形凌空转折,双掌齐下,十指如钩,左掌一翻,闪电般抓住了任狂风的鞭梢,右掌夹颈切下,一招两式,势如神龙。
  任狂风沉腰坐马,身形一缓,后退三步,运劲抽鞭,口中惊呼道:“神龙身法,止郊门下!”
  石氏兄弟对望一眼,失声道:“果然是南宫平。”
  南宫平脚踏实地,运劲于掌,那一条乌骨长鞭,被他两人运劲一拉,有如弓弦般绷得笔直。
  两人俱是面色凝重,四只脚踏在泥泞的道路上,足踝俱已深陷入泥。
  狂风急雨中,呼哨之声越来越急,越来越迫,林梢又冲起了两蓬火雨,几点四散的火星,随着狂风吹到南宫平身上。
  满天火星中,突有一条人影,自暗林中冲霄而起,凌空一连翻了两个跟斗,一势“乳燕投林”,笔直地朝这里冲了下来!
  石老大目光一亮,道:“好了。”
  任狂风变色道:“点苍燕也在这里!”真气一懈。
  南宫平厉叱一声,双足离地,向后一跳,那柄长鞭,竟被他生生夺过。
  那冲天而下的人影“点苍燕”脚一踏地,立刻冷笑道:“任狂风果然在这里!”眼看到南宫平竟将任狂风长鞭夺过,失色道:“这位朋友是谁?”
  石老二道:“此人便是南宫平!”
  “点苍燕”道:“真的?”
  石老二道:“正是神龙身法,再也不会错了。”
  南宫平暗中松了口气,忖道:“这些人终于认出我了。”
  微一抱拳,沉声道:“各位仗义来守“南宫山庄”,南宫平五内感激,但望各位在此抵挡一阵,南宫平先进去看看家父。”
  他手握长鞭,指缝中已微微沁出血丝,此刻微一抱拳,拧身而去,哪知面前人影突地一花,“点苍燕”竟又拦在他的面前。
  南宫平奇道:“难道阁下还不相信兄弟便是南宫平么?”
  点苍燕面沉如水,冷冷道:“正因阁下是南宫平,是以更进去不得!”
  南宫平怔了一怔,奇道:“这……这是为了什么?”
  点苍燕道:“你多问无用,快退回去!”举手一掌直击南宫平。
  南宫平心中更是惊疑,拧身退步,突觉手腕一紧,长鞭又被任狂风抓住了一头,任狂风厉叱一声,全力夺回长鞭,呼地一鞭,搂头向南宫平扫下,点苍燕双掌翻飞,也自拍向南宫平胸膛。
  这两人俱是武林中顶尖高手,招式激厉,势不可当,南宫平勉强避开一招,任狂风哈哈笑道:“我只当你‘点苍’派是来保护‘南宫山庄’的,却不知你们也是没存好意……”
  语声未了,点苍燕双掌齐出,左掌拍向南宫平,右掌竟全力击向任狂风。
  任狂风怔了一怔,手腕一反,本是击向南宫平的一招,中途变向,“灵蛇乘风’,直扫“点苍燕”左胁之下。
  南宫平左拳右掌,左拳直击,右掌横切,一击任狂风,一击“点苍燕”,他三人连环出手,彼此相击,南宫平忽而是以一敌二,忽而却又变了以二敌一,也不知这两人谁是自己朋友,准是自己敌人,他心中早已乱作了一团,实在猜不透这其中究竟是怎么回事?
  任狂风一条长鞭,左挥右扫,“点苍燕”一双铁掌,左击右打。
  南宫平身形一缩,闪电般拧身向庄院里掠去,哪知任狂风、点苍燕却又一齐拦住了他的去路,南宫平厉声道:“点苍燕,你系出名门,难道也变做了劫人财物的强盗了么?”
  点苍燕冷笑道:“谁要你的财物!”
  任狂风接口道:“既然如此,为何又要挡老夫们的财路?”
  南宫平亦自厉声道:“既然如此,怎不让我进去?”
  点苍燕面沉如水,闭口不答,招式却更加激厉。
  那边石氏昆仲力敌“花刀”兄弟,此刻渐渐占了上风,而暗林中的呼哨叱咤之声,却越来越近,其中还不时夹杂着一声声惨呼,显然是已有人负伤而死,只有山林深处的庄院那边,仍是夜色沉沉,没有一丝一毫动静。
  突听一声惨呼,响在身侧,“雪刀”李飞虬刀光一乱,石老二乘势一招“回风舞柳”,一剑刺中了他的左肩,鲜血激射而出,溅在石老大衣襟之上,李铁虬惊道:“二弟,你没事么?”
  李飞虬牙根一咬,挺刀又上,刀法更是疯狂,突地飞起一脚,踢飞了石老大左掌中的判官铁笔,李铁虬狂吼一声,挥刀一斩,将石老大左臂划开一道血口,石老二反腕一剑,剑势如虹,又刺在李铁虬右臂之上。
  刹那间四人身上俱已溅上了鲜血,但谁都没有半分退缩之意,负伤而战,战况更是激烈。
  任狂风大喝道:“你三人若非贪图财物,为何为南宫常恕如此拼命?”
  南宫平怒喝道:“你三人若是助我‘南宫山庄’,为何不让我进去?”
  点苍燕、石氏昆仲仍是一言不发,埋头苦战,雨水冲下了血水,流在泥泞的道路上,突听一声大喝,一声惨呼,一条人影,自暗林中翻滚而出,胸前一道血口!点苍燕目光扫处,飞起一脚,将之踢开一丈。
  李铁虬狂吼一声:“不好!‘猛虎’赵刚到了!”
  石老二冷笑道:“再不退下,教你这般人一个也莫想生出此庄!”
  语声未了,又是一条人影带着惨呼之声自暗林中冲出,笔直冲到李铁虬面前,掌中长剑拼力一挥,双目一翻,口中狂喷一口鲜血,扑地反身倒下,身上一无伤痕,竟被人以内家掌力击毙!
  石老大变色道:“不好,五师弟被害了。”方待转身查看,李飞虬呼呼两刀,逼得他连退三步。
  李铁虬冷笑道:“十三省道上朋友俱都在此,你‘点苍派’今日只怕要全派覆没在这里了。”
  石老二怒喝道:“放屁!”剑光闪闪,一连削出五剑!
  天色更暗,似乎苍天也不忍再看地上这一番血战!
  “点苍燕”面色越发沉重!
  任狂风目光更是凄寒!
  南宫平心念一转,突地甩下任狂风,一连向“点苍燕”攻出七掌,掌风激烈,全是进手招式。
  任狂风精神一长,心想乘此机会先除去了“点苍燕”,长鞭狂风般扫下,“点苍燕”招式果然大乱,任狂风厉叱声中,一鞭扫中了他左肘,“点苍燕”一代名手,虽败不乱,劈手夺住了他鞭梢,一脚踢在他左胯骨上。
  南宫平目光扫处,再不迟疑,掌势一穿,横飞而起,全力掠向庄院深处!
  第十四回 苦雨凄风
  南宫平身形一起,石老大突地厉叱一声,拧腰转身,右掌急扬,掌中仅剩的一枝判官笔,脱手飞出,带着一股劲风,直击南宫平后身!南宫平头也不回,也不闪避,猛力前窜,这只判官笔虽然打在他身上,却已是不能穿鲁缟的强弩之未了。
  李飞虬目光一闪,杀机突起,此刻石老二剑削来,他竟不避不闪,刀光一转,一刀自石老大项颈,劈到脊椎尽头,鲜血飞溅,俱都溅在面上。
  石老大狂吼一声,反身扑上,李飞虬双刀一挺,生生自石老大腹中穿过,但石老大双掌箕张,也已勒住了他的咽喉,十指如钩,深入肉里,李飞虬双睛一凸,七窍之中,俱都流出了鲜血。
  石老二惊怒交集,狂吼一声,一剑刺入了李飞虬的胁下,自左胁刺进,由右胁穿出,一柄三尺青锋,竟齐根而没。
  李铁虬双刀劈下,一刀斩下了石老二右臂,厉声嘶道:“拿命来!”
  嘶声未了,石老二亦自“砰”地一掌,着着实实拍在李铁虬胸膛上。
  李铁虬狂吼着喷出一口鲜血,掌中双刀,呛啷落地,石老二右臂齐根而断,却看也不看一眼,好像断去的不是他的臂膀,一掌得手,接着飞起一脚,直踢李铁虬下阴“鼠谿”大穴!
  只听李铁虬惨呼一声,身躯抛起一丈,“砰”地落入了暗林,再也无法活命,黑道名手,“太行双刀”,竟在刹那之间,一齐丧命。
  石老二身躯摇了两摇,嘴角泛起一丝凄侧的笑意,喃喃道:“老大,我为你报了仇了。”语声方了,自己也当场晕了过去。
  “点苍燕”被任狂风一鞭扫在左肘上,只觉一阵剧痛,痛彻心骨,目光转处,见到石氏昆仲竟与对手同归于尽,面色更是大变,眨眼间满头冷汗拼落,暗叹一声:“罢了!”
  抬目望去,只觉任狂风亦是面色铁青,他被“点苍燕”一脚踢中胯骨,亦是奇痛攻心,耳中听到“太行双刀”的厉吼惨呼,知道这兄弟两人已命丧此处,两人目光相望,任狂风大喝一声,挥鞭而上。
  哪知“点苍燕”突地低叱一声:“住手!”
  任狂风手腕一挫,长鞭回撤,“点苍燕”目光四扫,满地俱是血水,神色不禁一阵黯然,暗中叹道:“掌门师兄,你休要怪我胆怯,但我又怎能令‘点苍’一派的精锐,俱都丧在这一役之中!”
  转念至此,他牙关一咬,沉声道:“你‘风雨双鞭’今日召集了这许多黑道朋友来此,为的只是那一批财宝么?”
  任狂风心中一动,虽然痛得满头冷汗,脸色丝毫不变,反而仰天狂笑道:“这般黑道朋友,若不为了财宝,不远千里而来,难道是疯了么?”
  “点苍燕”咬牙道:“你等夺得了财物,若是立刻远离此地,快快分赃,快快回山,我公孙燕就放你等过去!”
  任狂风狂笑不绝,道:“我等得手之后,自然拍掌就走,等在这里做什么,人道‘点苍燕’是个聪明人物,此刻怎会说出这样的呆话?”
  公孙燕目光一闪,突地探手入怀,任狂风心头一惊,再退三步,只道他要施出暗器,哪知公孙燕手腕一扬,竟向天甩出三道乌光,只听“波,波,波”三声轻响,三蓬火雨,飞激四散,只见十数丈方圆,俱是灿烂的火星。
  任狂风心念转处,已知他是召回同门,立刻撮唇长啸一声。
  刹那间只听暗林中响起一连串低叱:“住手……住手……”
  一条高大无比的人影,当先飞奔而出,一面厉声问道:“任老大,怎地了?”此人满头白发,声如洪钟,但神色之间,亦是狼狈不堪,衣衫透湿,又是血水,又是雨水,掌中一条乌骨长鞭,鞭梢伶仃地挂着一片惨白的皮肉,正是昔年名震天下的巨盗“风雨双鞭”中的老二秦乱雨!
  任狂风眉梢一扬,缓缓道:“点苍燕撒手了!”
  秦乱雨呆了一呆,嘿嘿笑道:“好,好……”见到地上“太行双刀”的尸身,笑声不禁一顿。
  转瞬间两旁暗林中又有二十余条人影飞奔而出,身躯有高有矮,身形有快有慢,其中十六条人影,目光一转,便即掠到“风雨双鞭”身后,另外四个高髻道人,三个持剑少年,却掠到公孙燕这边。
  公孙燕目光一扫,神色更是黯然,一个紫面黑髯的道人闪目望处,失声道:“石大哥,石二哥……竞……”语声颤抖,再也无法继续!
  “点苍派”此番高手尽出,但此刻十七人中,竟死了九个!
  秦乱雨目光一扫,神色也是一呆,喃喃道:“……十六……十七……十八……”瞠目大喝道:“林中还有人么?”
  喝声凄厉,激荡在急风苦雨的暗林,但四下却漫无回应!
  黑髯道人冷笑一声,扬剑道:“不必问了,贫道虽已久久末开杀戒,但今夜却也诛去了七个!”一串和着鲜血的雨水,自剑脊飞射而出。
  秦乱雨大喝一声,道:“好个恶道,你……”
  任狂风伸手一拉他臂膀,道:“二弟住口!”转目一望,冷冷道:“久闻点苍‘黑天鹅’剑快如电,心狠手辣,今日一见,果然不错!”
  黑髯道人双目一张,厉声道:“不错,我天鹅道人便是心狠手辣又当怎地,今日便要诛尽你这帮强盗!”
  任狂风冷笑一声,公孙燕叹道:“三弟,今日罢了!”
  天鹅道人目光一凉,道:“什么罢了!”
  公孙燕面沉如水,缓缓道:“让他们过去。”
  天鹅道人面色一变,目光扫处,只见点苍门下,俱已神色狼狈,有的身上带伤,有的长剑失落。
  这性如烈火的点苍剑手呆呆地怔了半晌,突又大喝道:“我点苍门下,焉有见强而畏之辈!今日便是全都战死在这里,也要和他拼上一拼。”
  公孙燕面色一沉,叱道:“住口!”手掌一扬,道:“让他们过去!”
  天鹅道人双拳紧握,全身颤抖,只见任狂风呼哨一声,十八条黑道群豪,俱一齐掠向庄院深处,天鹅道人颤声道:“二哥,你……你难道要将‘点苍派’声名一夕断送?”
  公孙燕长叹一声,道:“三弟,你终是最不明白二哥的苦心……”
  他目中突地闪过一阵杀机,接口道:“这帮黑道高手,到了庄院之中,岂非又是一场血战,到那时无论谁胜谁败,必定是互有亏损,我们等在这里,以逸待劳,好好歇息一阵,无论是谁,只要运送那批财物出来,你二哥岂会让他们生出此庄?”
  天鹅道人怔了怔,突地还剑入鞘,躬身道:“二哥深算,小弟不及,但望二哥恕小弟鲁莽之罪。”
  公孙燕环顾一眼四下的点苍弟子,黯然叹道:“总之,为了那数十年前‘魔约’,今日我点苍门下若能有一人生还,已是不易,我……唉!我但求那批财物,不被‘南宫世家’中人护送出去,今日虽死无憾,掌门师兄又…唉!只有三弟你正值英年,又是我‘点苍派’的第一高手,我点苍一派今后的生死存亡,就在你一人身上了。”
  天鹅道人木然半晌,缓缓转过头去,不愿自己的泪光被人看见,四下的点苍弟子,谁也没有抬起头来。
  只听凄厉的风声,在黑暗的林木中呼哨作响……急骤的雨点冲散了地上一滩滩眩目的鲜血……
  夜更深了!夜更深了。
  南宫平冒雨狂奔,一阵阵冷风,像刀一样刮在湿透了的衣衫上。
  十数个起落之后,他目光已可接触到那巍峨的屋脊,有如史前的猛兽般在黑暗中矗立着,而那雄奇的滴水飞檐,却像是它的一双巨翅,要在这漫天风雨中振翼飞起。
  南宫平心神一振,心神更急,所有的一些不可理解的疑团,在片刻后便将得到答案,而他的心却更像是一枝挂在绷紧了的弓弦上的长箭。
  幢幢屋影中有几点昏黯的灯光,哪和“南宫山庄”昔日的辉煌灯火是多么不同。
  南宫平如风般扑上了一条长达二十余级的石阶--这是他自幼熟悉的地方,他脚尖接触到这冰冷而潮湿的石阶,心底却不禁升起了一阵温暖。
  哪知就在这刹那之间,屋影中突地响起一声轻叱:“回去!”三点寒星,成“品”字形激射而出,两急一缓,两先一后。
  南宫平目光指处,那原在后面的一点寒星,势道突地加急,南宫平大惊之下,拧身缩颈,只听“呼”地一声,一道风声自耳侧掠过,风声之激厉,几乎震破了他的耳鼓,而另两道寒星凌空一折,竟各个凭空划了道圆弧,飞虹般击向他左右双胁,南宫平脚底一蹬石阶,身形倒飞而起,一连打了几个跟斗,重又落到那一条长长的石阶下,只听“叮”的一声,两点寒星交击,拼出几点火花。
  这暗器手法之妙,力道之强,竟是南宫平生平未见,他再也想不到山庄中竟还有功力如此深厚的武林高手!
  只见屋中暗器一发,便重归寂静,也不知这一栋巨宅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隐藏着什么危机?
  “爹爹和妈妈,难道……难道已不在这屋里了么?”
  南宫平不敢再想,身形一振,再次扑上,嘶声喝道:“屋里是哪位朋友!南宫平回家来了!”
  喝声未了,只听屋中一声惊呼道:“是平儿么?”一条人形,其疾如电,随着呼声飞掠而出,南宫平还未来得及闪避,这人影已一把抓住了他的臂膀,南宫平一挣不脱,心头大震,闪目望去,只见此人鬓发蓬乱,一双眼睛,却是慈祥而明亮,赫然竟是他母亲!
  他有生以来,做梦也未曾想到,他母亲竟有如此惊人的武功,只觉心中一呆.南宫夫人已一把将他拥入怀里,颤声道:“孩子,你回来了,你回来得正,好!”一阵温暖慈祥的母爱,使得南宫平所有的劳累、饥渴、惊骇、疑惧,在这刹那之间,俱都获得了补偿。
  厅中灯火昏黯,一盏孤寂的铜灯,几乎被那一阵方自乍开的厅门中骤然吹入的风雨吹熄。
  灯火飘摇中,只见数十口红木箱子,高高推在大厅中央,木箱上零乱地钉着一些暗器、弩箭,四边的靠椅上,狼狈地斜靠着数条劲装大汉,有的神情祖丧,满身鲜血,有的气喘咻咻,闭目养息,显见已曾经历过一场剧战,甚至已都负了重伤。
  在这零乱狼狈的大厅中,却有一个神色仍然十分安详的华眼老人负手而立,门外的风雨,吹得他颔下的五柳长髯丝丝拂动,却吹不动他恢宏的气度,坚定的目光。
  南宫平轻呼一声:“爹爹”,一步掠了过去,扑地跪在这老人身前。
  南宫常恕轻叹一声,伸手轻抚他爱子肩头,却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南宫夫人轻轻递过一条丝巾,擦干了南宫平头上的雨水和汗水,柔声道:“孩子,这些日子来,苦了你了,以后只怕……只怕更要让你吃苦了。”
  南宫常恕黯然一笑,仍是默然无语。
  南宫平只见到他爹爹黯然的神色,见到他妈妈憔悴的容颜,再见到这乱成一团的厅堂,心里更已是惊疑,也顾不得和他久别的双亲再叙家常,翻身站起,脱口问道:“爹爹,你将江南所有家店一齐卖去,是为了什么?那‘点苍派’与我们素无来往?此刻为何围住了‘南宫山庄’,仿佛是要守护‘南宫山庄’,但却又似对我们不怀好意,还有,那在武林中只闻传言,却无人见到的‘群魔岛’,又为什么要和咱们作对?爹爹,请你快说出来,孩儿真的急死了。”
  他一口气说了出来,眼睁睁地望着他爹爹,南宫夫人幽幽一叹,道:“有话慢慢说,孩子,你怎么还是这样沉不住气。”
  南宫常恕面色凝重,大步走到厅门,凝视半晌,突地转过身来,躬身一揖,道:“各位请恕在下无礼!”
  众人俱都大奇,有的不禁挣扎站起,讷讷道:“这……这……”
  话声未了,只见南宫常恕身形突地一闪,只见满厅人影拂动,四下的劲装大汉,已一齐倒在椅上,晕睡过去,瞬眼间便发出了鼾声,竞似睡得极熟。
  南宫平见他爹爹在举手之间,便将这些大汉的“睡穴”一齐点住,心下不觉更是惊骇交集,脱口道:“爹爹,你竟是会武功的!”
  。
  原来普天之下,再无一人知道“南宫财团”的主人竟是武功绝世的江湖奇士,就连他儿子都是此刻第一次见到。
  南宫常恕面壁而立,头也不回,沉声道:“平儿,你自幼锦衣玉食,凡事都由得你任性而为,即使犯了过失,你爹爹和你母亲,也从未责骂过你一言半语,你可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南宫平虽见不到他爹爹的面容,但见他爹爹双肩颤抖,显见心情激动巳极,心下不觉骇然,惶声道:“孩儿……不知道!”扑地跪了下去,失声接道:“孩儿犯了过错,爹爹原该责打的。”
  南宫夫人面容苍白,急走两步,突又顿住身形,掩面道:“大哥……这……孩子为何如此命苦!”
  南宫常恕仍未回头,但身躯的颤抖却更加剧烈,缓缓道:“我这样对你。只因你从今而后,非但不能再享受世上任何幸福温暖,还要吃尽世人所不能忍受的折磨困苦,你可愿忍受么?”
  南宫平强忍着眶中的泪珠,颤声道:“孩儿为爹爹妈妈吃苦,本是应该的,但爹爹你总该告诉我,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厅外风雨敲窗,声声令人断肠……
  南宫常恕十指渐渐收缩,渐渐握紧了双拳,语声也更是沉重。
  “南宫世家,富甲天下,”他沉声道:“这财富是如何来的,你可知道么?”
  南宫平心头一震,道:“难道……难道……”
  南宫常恕截口道:“你的玄祖,本是个最穷困的人,他受尽了贫穷的折磨,发誓要成为天下的巨富,辛苦积下了一笔资本,随着一帮海客到海外经商,哪知船到中途,却遇见了风暴,你玄祖虽攀住一片船木,漂流到一个不知名的海岛上,侥幸未死,但却又变得双手空空,一无所有了。”
  他紧握双拳,沉声接口道:“他老人家发觉自己壮志又复成空,不觉悲从中来,忍不住痛哭起来,哪知那海岛并非无人的荒岛,他老人家在绝望之,八忽然发觉这岛上竟有许多个身穿古代衣冠的老人,原来这不知名的海岛,觉是在武林中传说最久也最神秘的‘诸神之殿’。”
  南宫平心头又是一震,只听他爹爹接道:“那些老人问过你玄祖的身世与经历,仔细将他老人家端详了一遍,竟将他老人家留了下来,一晃三年,这三年中你玄祖受了许多折难,吃了许多苦,三年后那些人突然将你玄祖带到梅边,海边上竞已停泊了一艘巨船,船上堆积着无数珍宝!”
  他顿了一顿,又道:“你玄祖正看得目定口呆,哪知那些奇异的老人却将这艘海船送给了你玄祖,但是却要他老人发下重誓,订下契约,此后‘南宫’一家,每隔一代,便要令长子带着一批银子,送到‘诸神殿’去,每过一代,银子便要增加一倍,除非南宫一族自绝后代,这契约便永远不能违背……”
  南宫常恕接道:“到了你上一代,这批银子已堆成一个不可思议的数字,称祖父动用了所有能够动用的银子,才令你大伯将银子送去,那时……唉!我还未成婚,你大伯却已有了一个儿子。”
  南宫平直到此刻,才听到自己家族这一段神奇隐秘的历史,听到这里,他已是满身颤抖,满头冷汗,忍不住嘶声道:“我那大伯父,此刻在哪里?我那堂兄又在哪里?”
  南宫常恕身躯摇了一摇,道:“你大伯临去的那一天,竞将自己新婚的妻子和方在襁褓中的婴儿,一齐震断心脉,因为他已算出,再过一代后,‘南宫世家’便是卖出所有家财,也未见能将这一批银子凑满,他不忍自己后代受苦,也不愿我再结婚生子,留下了一段沉痛的遗言,便带着银子去了,从此便再也没有他的下落消息……”
  。
  他说到这里,语声中的凄惨之意,已令人闻之心寒,世人只知道“南宫世家”富贵荣华,不可一世,又有谁知道“南宫世家”这一段充满悲哀、充满血泪、悲惨而神秘的历史?
  南宫夫人以手掩面,哀呼道:“大哥,你……不要说了。”
  南宫常恕面对墙壁,直如未闻,一字一字地接口道:“你大伯走了不久,你爷爷也去世了,我在家里守孝了三年,就出去打听你大伯的下落,但是我们每代遵约将银子送去时,都是事先便有‘诸神殿’的使者传来一封飞柬,指定一个港口,然后带领前去,非但我们‘南宫世家’中人不知道那海岛真实的方位,茫茫人海中,更无一人知道‘诸神殿’的所在,我在扛湖中游荡了多年,到后来终于完全失望,却不想在这一段日子里,我遇着了你的母亲。”
  南宫夫人突地伸手一抹面上的泪痕,走到南宫常恕身侧,轻轻握住了他手掌,缓缓道:“你一定要说,就由我来说吧!”
  “我一遇见你爹爹,”南宫夫人道:“就和你爹爹发生了情感,但是你爹爹却总是躲着我,我又奇怪、又难受,一气之下,就决定要嫁给另外一个人,那人也是你爹爹的朋友,哪知有一天……有一天你爹爹被人暗算,中了剧毒,毒发之后,将这一段往事都告诉了我,我才知道他避着我,原来有着这么多苦衷,原来他知道‘南宫世家’大厦将倾,不忍让我晚来吃苦,更不忍……更不忍让我们的孩子方一长成,就要替先人去还债,去吃苦!”
  南宫常恕霍然转过身来,灯光下只见他面容一片铁青,目中却是热泪盈眶,沉声接道:“但是你母亲却不怕这些,更不怕贫穷,她一夜之内,将我背到天山,寻着了解药,于是我……我……”
  南宫夫人缓缓倚到他身上,截口道:“于是我就再也离不开你爹爹,到后来,我们生下了你,我们要你好好享受一生,不愿你辛苦学武,所以没有传你武功,哪知你却天性好武,我们又不忍违了你心愿,便如你愿将你送到‘神龙’门下,孩子……我们对不起你……”话犹未了,不禁又自低泣起来。
  南宫平悲泣一声,扑到他双亲身上,凄风苦雨声中,他三人相互偎依,虽然心中充满悲苦,但却又充满了至情至意。
  南宫常恕轻抚着他爱子头发,黯然道:“我只望‘诸神殿’的神柬迟些送来,是以我一直不愿你成婚,哪知这次他们似乎已算定了‘南宫世家’再无余财,竟不等你成婚生下后代,将密柬送来,只要我们一将银子凑齐,那使者还会再来,将你带走,孩子,这是你祖宗立下的誓,你爹爹……你爹爹,你妈妈虽然疼你,但是又……又怎能……”语声未了,老泪纵横而落。
  南宫平突地挺起胸膛,道:“爹爹,妈妈,这是我们南宫一家该还的债,我们自然要还清……”
  南宫夫人流泪道:“可是,孩子你……”
  南宫平双目厉张,牙关紧咬,坚决地说道:“孩儿我一定会回来的,那‘诸神殿’无论多么神秘,孩儿也发誓要回来奉养你老人家,那里虽然有铜墙铁壁,也困不住孩儿,何况,那些人既有‘诸神’之名,又怎能强迫别人做不孝的人?”
  南宫夫人凄然一笑,道:“好孩子……”
  南宫常恕却黯叹道:“只是这一次……唉!‘群魔岛’里的人,却又在江湖中出现了,而且立心不让我们将银子送到‘诸神殿’去。”
  南宫平恍然道:“难怪他们以密约来强迫武林几大宗派的人,来强夺‘南宫世家’的镖银。”
  南宫常恕颔首叹道:“此刻庄外的‘点苍派’门人,便是因为强夺这批财宝不成,是以留在庄外,看来虽似在保护‘南宫山庄’,其实却是不让我们将财宝运送出去,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江湖中的巨盗,也想来发这一笔横财,数日来,这‘南宫山庄’已不知发生了多少争战,流出了多少鲜血,唉……财富,除了为我南宫一家带来烦恼痛苦之外,还有什么?孩子,你若是生在贫穷人家,又怎会有今日的痛苦?”
  风雨敲窗更急,窗外突地有人长叹一声,道:“我错了!”
  南宫平一惊之下,厉叱道:“什么人?”却见他爹爹身形已掠到窗前,扬手一掌,窗户震开,风雨穿窗而来。
  南宫常恕手掌再扬,窗外又已叹道:“老大,你不认得我了么?”
  南宫夫人惊呼一声:“鲁逸仙!”一步掠到窗前。
  南宫常恕亦自惊呼道:“二弟,是你么?”语声之中,又惊又喜。
  南宫平顿住身形,凝目望去,只见当窗而立的一人,秃顶锐目,神色黯然,赫然竟是那奇异的老人“钱痴”。
  他再也未曾想到,这爱财惜命的老人,竟会是他爹爹的“二弟”,目光动处,不觉惊得呆了。
  只见这老人垂首木立半晌,袍袖一拂,宛如被风吹了进来似的,霎眼便已掠入窗内,南宫常恕一把握住了他肩头,道:“二弟,多年不见,你……你怎地变成了这般模样?”
  “钱痴”目光痴痴,口中只是不住喃喃白语:“我错了,我错了……”
  南宫夫人黯然道:“往事都已过去,你还提它作甚,我和大哥非但没有怪你,反觉……反觉有些对不起你。”
  “钱痴”突地大喝一声:“我错了!”扑地跪在南宫常恕面前,目中流下泪来,道:“大哥,小弟对不起你,小弟对不起你……”
  南宫常恕一面用手搀扶,一面亦自跪下,黯然道:“二弟,快起来……”
  “钱痴”道:“小弟若不将话说出,死也不能起来,这些话,小弟已在心中闷了二十年。”
  他仰天叹道:“二十年前,我只当三妹贪图‘南宫世家’的富贵荣华,是以才离开我,嫁给你,我却不知道她早巳爱上你,我却不知道她嫁给你非但不是为了享受富贵,反是为了要陪你忍受痛苦,我……竟不告而别,还引来一批仇家,来暗害你们……”
  南宫常恕叹道:“二弟,我与三妹既然无恙,你又何苦还在自责?”
  “钱痴”嘶声道:“我怎能不自责负疚,我才能心安?这些年来,我日日夜夜俱在暗中诅咒你们,我发狂地去寻找财富,除了没偷没抢之外,几乎不扦任何手段。我隐姓埋名,省衣缩食,弄得人人俱当我是个疯子,我发誓要聚下比‘南宫世家’还要多的财富,可是……”
  他突地手掌一扬,将一直紧紧抱在怀中的麻袋抛在地上,悲嘶道:“我纵然积下了百万财富,又有何用?我今日才知道纵有百万财富,也买不来真挚的情感,纵有百万财富也减不去人们的痛苦,大哥,我……我错了,我对不起你。”
  南宫常恕黯然道:“你方才都听到了么?”
  “钱痴”含泪点头。
  南宫常恕轻轻扶起了他,道:“无论如何,今日你我三人,重又聚到一处,总是件可喜可贺之事。”展颜一笑,转首道:“平儿,快过来见见你二叔父,这就是那昔年名震江湖,人称‘神行无影铜拳铁掌’的鲁逸仙鲁二叔父。”
  一直愕在当地的南宫平,此刻方自会过意来,当即走了过去。
  鲁逸仙一抹泪痕,破颜笑道:“孩子,想不到你还有这样一个不成材的叔父吧!”
  南宫夫人眨了眨眼睛,面上亦不知是哭是笑,心里也不知是悲是喜,却有两滴泪珠流下面颊,哽。因道:“想不到我们终又重见到了你,更想不到最爱打扮的你会变成这副样子,你……你难道穷疯了么,连衣服也舍不得买一件。”
  鲁逸仙泪痕未干,大笑道:“我不是穷疯了,却是小气疯了,就在我破麻袋里,虽然有百万钱财,我却舍不得动用一文。”
  南宫常恕含笑叹道:“你这样做全是为了她么,唉!真是……”
  南宫夫人嗔道:“你看你,在孩子面前,说话也不知道放尊重些。”言犹未了,满带泪痕的面上,又不禁展开了一丝微笑。
  这三个老人虽然满心忧郁,但心中却又不禁充满了重逢的喜悦,刹那间,他们似又回到了那飞扬着的青春岁月,连骑纵横汀湖,含笑叱咤武林,二十年的时光,有时虽然是那般漫长,有时却又仿佛觉得十分短暂。
  南宫平望着他们三人含泪的欢笑,含笑的眼泪,只觉心中的悲哀,也随之冲淡不少,笑道:“二叔好酒量,可要小侄……”
  言犹未了,突听窗外一声大喝,三枝长箭,带着一连串铃声穿窗而入,“夺”地一声,三只箭并排插入高堆着的红木箱上。
  鲁逸仙面色微变,却又笑道:“好极好极,想不到绿林强盗用的响箭,居然照顾到大哥的家里!”
  南宫常恕一笑道:“射箭人腕力不弱,不知是哪一路的好汉?”
  只听厅外厉声喝道:“任狂风、秦乱雨率领三山十八寨各路好汉,前来向‘南宫山庄’南宫庄主讨一些盘缠,是开门恭迎,是闭门不纳,任凭南宫庄主自便。”语声嘹亮,中气十足。
  南宫常恕微一皱眉,道:“风雨双鞭怎地又出山了?”
  鲁逸仙道:“若换了现下的黑道朋友,只怕连这一些过节都不愿再讲,人一到了,立刻动手。”
  南宫夫人笑道:“难怪你已有百万家当,原来你对现下强盗的行情如此熟悉……”含笑一望南宫平,倏然住口。
  大敌当前,他三人却仍言笑自如,直似未将那横行一时的巨盗“风雨双鞭”看在眼里,南宫平暗暗忖道:“原来妈妈少年时也会说笑的。”
  厅外又是一声大喝,道:“要好要歹,快些答复,喝声三响,弟兄们便要破门而入了!”接着便有人叱道:“一!”
  鲁逸仙双臂一振,身形暴长,横目笑道:“小弟还未老,老大你怎样?”
  南宫常恕捋须笑道:“哥哥我又何尝老了!”
  鲁逸仙大笑道:“好好!”突地一拍腰边,只听腰边突地铃声一响,笑道:“现在么?”
  南宫常恕道:“自然!”
  南宫夫人轻笑道:“好好,你们兄弟的‘护花铃’仍在,我这枝花却已老了。”
  窗外又是一声大喝:“二。”
  鲁逸仙狂笑道:“我兄弟未老,你怎会老了?老大,急先锋还是小弟么?”
  南宫常恕道:“好。”
  “好”字方自出口,鲁逸仙身形突地一跃而起,凌空一个翻身,落在南宫常恕伸起的双臂上。
  南宫常恕猛地厉叱一声:“去!”双掌一翻!一送,鲁逸仙身形便有如离弦之箭般直飞出去。
  只听“蓬”地一声,厅门四开,接着“叮当”一响,一条金线,自门外飞入,又一条金线,自南宫常恕掌上飞出!
  又是“叮当”一响,两条金线,纠结一处,南宫常恕大喝道:“来!”门外响起一声惊呼。
  余音未了,“呼”地一声,鲁逸仙身躯便已笔直飞了回来,左掌之上,缠着一条金线,右掌却夹颈抓着一个身躯高大的老人,鲁逸仙手掌一甩,将之重重甩在地上,赫然竟是“风雨双鞭”中的任狂风!
  南宫平倒抽一口凉气,心中不知是惊?是佩?
  凝目望处,才知道那两条金线之上,两端各个系有一颗金色的小铃,鲁逸仙身形借着南宫常恕掌力飞出时,掌中金铃便已飞出,南宫常恕掌中金铃亦自飞出,两颗金铃一搭,金线互结,南宫常恕掌力回收,鲁逸仙凌空一击而中,抓起任狂风,便已借势飞回,当真是其去如矢,其回如风,来去空空,急如闪电,对方纵是一流身手,却也要措手不及,无法防范。
  南宫平只觉心头热血一涌,忍不住脱口道:“好个护花铃!”
  厅外却又乱成一片,一个苍老的语声狂呼道:“厅里的可是“风尘三友”么?”
  南宫常恕、鲁逸仙相视一笑,只见任狂风已挣扎着翻身爬起,面色一片苍白,满带惊骇之色,颤声道:“果然是风尘三友!”
  鲁逸仙笑道:“多年不见,难为你还认得我兄弟。”
  任狂风颓然长叹一声,垂首道:“在下纵已不认得三位,但这一手“惊虹掣电,夺命金铃”的绝技,在下却再也不会忘记。”
  鲁逸仙大笑道:“惊虹掣电一金铃,铃声一振一销魂……哈哈!大哥,想不到你我偶然练成的游戏,倒被江湖中人说成了武林绝技。”笑声突地一顿,转首道:“你既然还记得我兄弟,难道便忘了昔年在我兄弟面前发下的重誓!”
  任狂风垂首叹道:“在下若知道‘南宫山庄’的庄主,便是昔日风尘三友中的冷面青衫客,斗胆也不敢踏入‘南宫山庄’一步。”
  鲁逸仙冷冷道:“如今你既知道了,此刻又当怎地?”
  厅外长阶下仍然乱成一片,任狂风回首大喝道:“秦老二,快带弟兄们退出山庄一里之外,‘风尘三友’在这里!”
  喝声方了,秦乱雨已一掠而上,目光转处,变色道:“果然是三位大侠,想不到我弟兄二十年苦练,却仍然挡不住鲁大侠的凌空一击!”
  狂风骤雨中,只听阶下有人厉声喝道:“什么‘风尘三友’?我弟兄远道而来,难道就凭着这句话空手而回么?”十数条人影,一拥而上。
  “风尘三友”面色凝重,默然不语。
  秦乱雨霍然转身,道:“谁说的?”
  两条目光闪烁、短小精悍的褐衣汉子,攘臂而出,左面一人冷冷道:“要好朋友走路,至少总得掏些真家伙出来,三言两语,就济得了事么?”
  右面一人回首喝道:“各位弟兄,此话可说的是?”
  众人杂乱地哄应一声,任狂风一笑道:“原来是白寨主。”含笑走到他俩人身前,接着道:“如此说来,两位想要些什么呢?”
  左面一人低声道:“弟兄们千里而来,最少总得混个千把两银子的盘比缠钱,两位虽是前辈,也得照顾照顾咱们这些苦弟兄。”
  任狂风哈哈笑道:“一千两银子够了么?……拿去……”双掌一翻,只听“砰!砰!”两声,白氏兄弟惨呼一声,狂喷了一口鲜血,滚下了长阶,任狂风含笑道:“还有哪位弟兄要拿盘缠的?”
  四下漫无回应,只听惨呼之声渐渐微弱,终于寂火,只剩下风的呼啸,雨的滴落,十数条大汉站在一齐,竟连大气都不敢喘。
  任狂风面色--寒,厉叱道:“退下去!”十余条大汉一个个面如土色,齐地翻转身躯,蜂拥着奔下长阶,再无一人敢回头望上一眼。
  “风雨双鞭”一齐回转身来,南宫常恕叹道:“你我相识多年,两位亦未曾忘记我兄弟,说来彼此已可算是故人,只是我此刻已遇非常之变,不能以酒为两位洗尘,两位如有所需,我还可略助一二。”
  任狂风垂首道:“庄主如不怪罪,我兄弟已是感激不尽……”
  南宫常恕道:“既是如此,我也不愿再多客套,今日就此别过。”双手一抬,拱手送客。
  任狂风、秦乱雨恭身一揖,方待转身,鲁逸仙道:“且慢,两位方才由庄前进来,不知可曾遇着那些‘点苍’弟子?”
  秦乱雨道:“点苍门人,此刻已伤残过半,除了点苍燕、黑天鹅两人外。能战的只怕不多了。”他微一思忖,已知鲁逸仙问话之意,说完之后,:立刻躬身告退,这两人当真不愧是江湖大行家,见了眼色,便已知道别人心意。
  鲁逸仙回到厅中,一抹面上雨水,沉声道:“外围既已空虚,大哥你何不乘此时机,将箱子运至庄外?”
  南宫常恕惨然一笑,道:“诸神使者,已来过一次,但却仍未说明交宝地点,箱子纵然运出,却要送到何处?”
  鲁逸仙呆了半晌,突地仰天长笑,笑道:“无论何时,无论有多少人阻拦,凭我们几人,还怕闯不出去么!”
  他身躯一动,掌中的金铃,便随之叮当作响,铃声清越,在风雨中仍可远远传送出去。
  南宫平望着他掌中的金铃,想到这三个老人方才的威风,反复低诵着:“惊虹掣电一金铃,铃声一振一销魂!”这两句似诗非诗、似歌非歌的词句,心中豪气逸风,目光也闪出了喜悦的光彩。
  鲁逸仙笑道:“孩子,你可听出这铃声有什么奇异之处么?”
  南宫平含笑摇头
  南宫夫人道:“这金铃本是你爹爹的传家之物,共有三对,别的似乎还无什么异处,但只要其中一对金铃一振,另两对便也会同时作响,古来高深乐理之中,载有‘共振’一词,这金铃虽非乐器,但这种现象却与音乐中的‘共振’相同。”
  她自怀中取出一双金铃,南宫平伸手接过,鲁逸仙掌中会铃一振,南宫平掌中的金铃果然也发出了一种清越的“嗡嗡”声响:
  南宫平不禁大奇,他却不知道天地之大,万物之奇,其中的确有许多是不能以常理解释的事物。
  南宫常恕道:“昔年我三人闯荡江湖之际,只有你母亲武功最弱,我们生恐她落单遇险,是以便将这金铃每人分了一对,她一遇险,铃声一响,我们这两对金铃,便也会生出一种奇异的‘共振’感应,便可急往驰救……”
  鲁逸仙大笑接口道:“是以你爹爹便将这金铃取了个奇妙而好听的名字,名曰‘护花’……”
  南宫常恕笑道:“这‘扩花铃’三字,倒不是我杜撰而出,昔年,汉献帝爱花成性,惟恐飞雀残花,是以便在宫园中的花木上,系了无数金铃,只要雀鸟一落花上,金铃之声大震,而宫廷中的‘护花使者’,便会即来驱鸟,当时京朝中人,便将这金铃称为‘护花铃’,后来诗人,也作有‘十万金铃常护花’之句,我取的这‘护花’两字,也不过只是用的这个典故。”
  南宫夫人轻轻一笑,道:“几十年前的事,还说它作什么,平儿,你若是喜欢,这一对金铃你就收着吧,以后你若是在江湖问……”她突地想起爱子即将去向不知名的远方,笑容一敛,立刻染上了一重沉重的忧郁。
  南宫常恕微微一叹,将金铃交给南宫平,道:“这一对你也收着吧,你爹爹妈妈再也没有别的东西给你,这两对金铃,你要好好珍惜,将来……”说到“将来”两字,他也不禁长叹一声,默然无言,目光沉重地投落到厅外的苦雨凄风之中,远处仍是一片黑暗。
  南宫平手捧着四只金铃,无言地垂下头去……
  鲁逸仙目光一转,朗声笑道:“你父母都将金铃送给了你,我若再留下,莫教你将我这二叔,看作当真这般小气,来,拿去,好生藏着,将来若是遇着合意的女子,不妨分给她一对!”
  南宫平躬身接过。
  南宫夫人强笑道:“无论如何,今日我们重逢,总该庆祝,我去做两样小菜,让你们小酌两杯,好在这里多了鲁老二和平儿,我也可以放一下心了
  鲁逸仙道:“三妹……呀,大嫂,何需你自己动手?”
  南宫夫人目光一阵黯然,嘴角却仍含笑道:“仆人都早巳打发走了!……”语声之中,她身形已转出厅后。
  南宫平见到妈妈竟自己操作起来,不禁暗中长叹一声,立定志愿要将家业恢复,不让妈妈受苦。
  南宫常恕解开了那些护镖而来、苦战受伤的大汉的穴道,再三道歉,那般镖客见到这衣衫褴褛的秃顶老人,竟然就是昔年以轻功拳掌名震江湖的鲁逸仙,不禁大是惊异,见到南宫平这“神龙”门下的弟子,神情也颇为谦卑,知道这大厅中已无自己出力之处,再者也实在伤重疲乏,便到后房安歇!”
  鲁逸仙望着他们的背影,微微叹道:“江湖中若是没有这一些热血的义勇男儿,只怕再也无人愿教子弟学武了。”
  酒菜简洁而精致,但众人心头却多感叹,南宫常恕持杯四望,缓缓道:“二弟,今后你我持杯同饮的机会,只怕又要多了。”
  鲁逸仙道:“自然。”
  南宫常恕道:“不知道江湖间还有多少人记得我们这风尘三友?”
  鲁逸仙心头一动,道:“大哥你莫非又要重出江湖了么?’
  南宫常恕以一丝微笑掩住了神色间的黯然,道:“这山庄我已卖了,月底便要迁出,日后少不得又要过一过四海为家的日子。”
  南宫平变色道:“卖了?”
  南宫常恕道:“卖了还不见得够数……”
  鲁逸仙拾起了那只麻袋,朗声笑道:“我这只麻袋中便存百万财富,大哥你要用多少?”
  南宫常恕仰天笑道:“我自幼及长,遍历人生,却始终不知道贫穷是何滋味,如今有了这个机会,怎肯轻轻放过,二弟,你且放下这些,先来痛饮三杯。”
  南宫平见到他爹爹如此豪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鲁逸仙道:“贫穷滋味么?却也不是……”突地大喝一声:“什么人?”手扶桌沿,长身而起。
  门外夜色沉沉,风雨交加,只听一阵沙沙之声,自长阶上响起,鲁逸仙立掌一扬,掌风过处,厅门立开,门外却见不到半条人影。
  南宫父子、鲁逸仙面色齐地一变,一阵风扑面而来,风中似乎带着一种奇异的腥臭之味。
  南宫夫人恰巧端着一盘素鸡自厅后走出,目光转处,只见门外黑暗中突地亮起了两盏绿油油的灯火,心头一颤,脱口呼道:“蛇!”当啷一声,手中瓷盘落到地上,跌得粉碎。
  只见这两点绿火摇摇晃晃,自远而近,南宫平低叱一声,身形离椅而起,却被鲁逸仙一把拉了他的手腕,道:“且慢!”张口一喷,一股银线,激射而出,宛如一道银虹般,射向那两点奇异的绿火。
  腥风之中,立刻弥漫了酒香,南宫平知道鲁逸仙这种以内力逼出的酒箭,威力非同小可,只见那两点绿火果然一闪而灭。
  “哗”地一声,酒箭射在地上,听来宛如一盘珍珠洒落玉盘。
  南宫常恕皱眉道:“武林中自从‘万兽山庄’火焚之后,已未闻再有能驱蛇役兽的高手,这条蛇岂非来得甚是奇怪!”
  言犹未了,那两点绿火竟又再冉冉升起,接着,远处突地响起了一阵乐声,自漫天风雨中袅袅传来,其声悠扬,非丝非竹,那两点绿光竟随着乐声越升越高。
  南宫常恕面色微变,一把抄起桌面上的酒壶,随手一挥,一道酒泉,自脚边直落到门外,他左手又已拿起了铜灯,俯身一燃,只听“蓬”地一声,烈酒俱都燃起。
  火光照耀中,只见门外石阶上,一条粗如海碗般的青鳞巨蛇,红信一闪,倒退了数尺。
  鲁逸仙惊呼一声,却已远远退到厅角。
  南宫夫人微微一笑,道:“想不到鲁老二还是如此怕蛇。”
  鲁逸仙道:“你又何尝不怕!”
  南宫平恍然忖道:“难怪他见到那帮关外恶鬼那般畏惧,原来他并非怕人,只是怕蛇而已。”
  火光一闪而灭,乐声更复尖锐,南宫夫人素手一扬,两点银星,激射而出,绿火应手而灭,巨蛇一阵翻腾,自长阶上滚落了下去,乐声一变,突地由尖细变为雄浑,接着竟是震天般一声虎吼,一条白额猛虎,白长阶下直窜上来。
  南宫平厉叱一声:“畜生!”一个箭步,窜出厅外,那猛虎正自凌空扑了下来,南宫平身形一闪,便掠在猛虎身后,猛虎前爪落地,后爪一掀,南宫平拧腰错步,滑开七尺。
  猛虎狂吼一声,只闻腥风漫天,震得厅中杯盏,俱都落在地上,吼声之中,虎尾一翦。
  南宫平耸肩一掠,掠起一丈,那猛虎一扑、一掀、一翦,俱都落空,气性已自没了大半,南宫平身形凌空一翻,头下脚上,一掌劈将下来,只听又是震天般一声虎吼,鲜血飞激,这一掌竟生生将虎首击碎,南宫平身形借着手掌这一击之势,又自掠起,乘势一足,将猛虎踢落长阶下,右足之上,都已沾着一串虎血。
  这一闪、一滑、一跃、一掌、一足,不但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而且姿势轻松美妙已极。
  鲁逸仙目光转处,拊掌大笑道:“好身手呀好身手,毕竟不愧是‘神龙’子弟……”
  话声未了,乐声又是一变,丝竹之声全寂,金鼓之声大震,霎眼之间,风雨中充满了疯狂而原始的节奏,四条长大的黑影,自黑暗中旋舞而出,跳跃着奔上石阶,竟是四只力可生擒虎豹的金毛猩猿。
  朦胧光影中,只见这四只猩猿,满身金光闪闪,目中更散发着狰狞而丑恶的光芒,挥动着长臂,咧张着血口,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呼啸,在右阶上不停跳跃、旋转,与那疯狂的鼓声,混合成一幅原始的画面。
  南宫常恕变色低叱道:“平儿,回来。”
  南宫平头也不回,双拳紧握,面对着这四只猩猿。
  只听暗林中突地响起一阵奇异的语声:“南宫常恕,你还死守着大厅作甚,还不赶快退去,神兽一至,你们便死无葬身之地了!”语声尖细,似有似无,自疯狂的鼓声中缥缈传来。
  南宫平大喝一声:“放屁!”呼呼两拳,直击而出。
  两股拳劲,冲破风雨,笔直击向当中两只猩猿身上。
  这两只猩猿怪啸一声,身子一翻,速翻两个斛斗,落下石阶,足爪方一点地,再翻两个斛斗,霍地又掠了上来,金睛闪闪,白牙森森,四条长臂一振,直朝南宫平扑了上去。
  南宫平拧腰转身,“双龙出云”,急地攻出两掌,哪知道两条猩猿形状虽笨拙,身手却灵活,竞似也懂得武功,怪啸声中,长臂挥动,竟将南宫平的身形笼罩九一片金色光影之中,举手投足间,居然暗合武功解数。
  另两条猩猿龇牙一笑,踏着那疯狂的节奏,劝;朝南宫平直逼过来,长臂飞舞,加入战团。
  鼓声越来越急,这四条猩猿的身形越舞越急,只见一团金光,围着一条灰影,在风雨中往来旋转。
  南宫常恕双眉微挑,一步掠出,呼呼攻出两掌,强劲的掌风,将一只猩猿击开一丈,滚到地上。
  鲁逸仙闪身一掠,突地撮口长啸起来。
  啸声高亢、上冲霄汉,久久不绝,直震得四下木叶,簌簌飘落:
  暗林中的鼓声,节奏一乱,那四只金毛猩猿顿时身法大乱
  南宫常恕掌势一圈,“砰”地一掌,击在一只猩猿的胸膛上,这一掌满蓄真力,便是巨石也要被他击成粉碎,只听这猩猿怪啸一声,喷出一口鲜血,翻滚着落下石阶。
  鲁逸仙啸声不绝,双拳齐出,那猩猿仰身一躲,鲁逸仙急伸右足。轻轻一勾,“噗”地一声,猩猿翻身跌倒。鲁逸仙手掌疾沉,闪电般抄住了这猩猿的双足。猛地大喝一声,双臂展动,竟将这身长一丈的猩猿。呼地抡了起来,乘势一连抡了三圈,手掌一松,那猩猿便直飞了出去,远远落入暗林中。
  南宫平精神一震,双拳一足,将另一只猩猿踢飞三丈。
  此刻鼓声虽又重震,但剩下的一只猩猿,却再也不敢恋战,连滚带爬地如飞逃去。
  鲁逸仙伸手一拍南宫平肩头,哈哈笑道:“好孩子,好武功!”
  南宫常恕面对风雨,朗声道:“各位朋友听好,此刻南宫山庄有的是巨万财宝,只要朋友们有意,尽管凭本领取去,又何苦偷偷躲在暗林中,却叫些不成气候的畜生出来现丑!”
  暗林中鼓声已然渐轻渐缓,丝竹之声又复响起
  乐声变得轻柔而美妙,鼓声低沉,更仿佛一声声敲在人心底。
  一阵风吹过,风中不但已无腥臭,反而带着一种缥缥缈缈、不可捕捉的奇异香气,令人神智为之一荡,心旌几乎不可自主,沉沉的夜色,凄凉的风雨,却仿佛染上了一层粉红的颜色。
  突地,暗林中亮起了四道眩目的灯光,灯光连闪几闪,石前那一片方圆三丈的空地上,竟出现了六个身披纯白轻纱,头戴鲜花草笠的窈窕少女,踏着那轻柔而动人的旋律,轻回曼舞起来。
  雨势不停,妻时间便将这六个少女身上的轻纱,淋得湿透。
  于是纯白的轻纱,就变成了透明的颜色,若有若无地笼罩着那青春的胴体……
  乐声更荡,少女们的舞姿也更撩人,南宫平剑眉一轩,回转头去,却听鲁逸仙朗声笑道:“平儿,你回头作甚?”
  南宫平呆了一呆,不知该如何回答。
  鲁逸仙笑道:“人生在世,什么事都该经历经历,这荡魄魔音,销魂艳舞,倒也不是经常可以看得到的,你如轻轻放过了,岂非可惜?”
  南宫夫人笑道:“你怎地如此不正经,平儿年纪轻轻,你叫他怎能有那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定力,不去看它,虽然着相,在他这样的年纪,也只得如此了。”
  鲁逸仙哈哈笑道:“我教他看,正是要磨练磨练他的心神定力,好教他日后再遇着这般局面,不致手足失措。”
  南宫平见到这三个老人在如此猥亵邪淫的场合之中,仍有如此泰然自若的神情,若非有十分坦荡的胸襟,怎会有如此开阔的气度?心中不禁大是赞叹,微笑回首道:“孩儿只是见不得这种做作而已,其实又怎会被这般庸俗的脂粉所动?”
  鲁逸仙大笑道:“正是正是,心中有了超尘绝俗的佳丽,又怎会再被这般庸俗脂粉昕动!”
  南宫平面颊微微一红,只听暗林中又自传出一阵语声:“艳红十丈中,多的是这些乐事,你的心可曾动了么?你只要不再固执,这些春花般的美女都可供你享受,你又何苦如此固执,硬要将金银财宝送给别人享受?”
  南宫常恕面沉如水,微微皱眉道:“二弟,你可记得这种先以威逼恐吓,再以色诱的手段,武林中有淮最最惯用?”
  鲁逸仙目光一转,沉吟道:“大哥之意,难道说的是昔年‘万兽山庄’的女主人‘得意妃子’?”
  南宫常恕道:“得意妃子自从‘万兽山庄’火焚之后,虽然久已销声灭迹,今日这一些做作,也远不如昔年她的手段厉害,但方法作风却与她昔年同出一辙,你若不信,且看今日此人威吓色诱不成,必定立刻就要施出最后一手了。”
  鲁逸仙亦不禁皱眉道:“今日之事,若与得意妃子有关,倒是的确可厌得很,但自从‘万兽山庄’火焚之后,江湖中便一直未有她的消息,难道这孤独的女魔头,昔年也曾收下了衣钵传人么?”
  谈话声中,乐声又急,那六个轻纱少女的舞姿,也随着乐声变得十分热烈,举手投足问,有意无意地露出一些神秘之处,眉目之间,更是荡意撩人,显见她们自己竟也被乐声所惑,而灯光却渐渐昏暗,暗林中又袅娜行出四个一样装束的少女,抬着一顶软杠三挽手、流苏盖顶、云铜镶窗的白藤小轿。
  软轿轻停,轿帘微启,前面两个轻纱少女,撑开了两柄红竹小伞,一个身材婀娜,云鬓直挽,披着一件浅紫轻纱的少女,缓缓走下轿来,神情之间,仿佛绝美,却用一柄浅紫色的湘妃竹扇,遮住了娇靥,是以看不清面目。
  南宫常恕微一变色,沉声道:“流苏小轿,浅紫轻纱,这正也是昔年‘得意夫人’的行径,难道‘得意夫人’又复重出江湖了么?”
  鲁逸仙面色凝重,默然不语,突地大喝一声:“什么人?”转身望去,只见厅中黯淡的灯光下,高堆的木箱,已多了数条人影。
  就在刹那之间,鼓声转急,灯光又亮,那身披浅紫轻纱的少女,微微扭动了一下虽被轻纱笼住,但却更是撩人的婀娜身躯,开始曼舞起来。
  她这微微一扭,似乎便已胜过那些少女的诸般艳舞,竹扇轻移,娇靥半露,缓缓走上石阶。
  另十个轻纱少女一排跟在她身后,亦自踏着舞步,走上石阶,素手轻挥,纱巾飞扬,竟一丝丝、一缕缕,剥去了那本已透明的轻纱……
  大厅中,木箱前,肃然木立的人影,身形一展,将木箱围住,当头两人,一个身材威猛,浓眉深目,一个身量颀长,面容清癯,竟是“点苍派”中武功最高的“点苍燕”与“黑天鹅”。
  厅外的乐声舞姿虽然热烈撩人,但大厅中的气氛却骤然变得十分沉重,人人俱是面沉如水,目注对方,正是一触即发之势,里里外外,虽然只是一墙之隔,却显然是两个世界。
  鲁逸仙冷笑一声,道:“我只当点苍派名门正宗,却原来干的也是偷鸡摸狗的勾当,三更半夜,偷人别人私宅,难道这就是点苍派的家法么?”
  天鹅道人勃然大怒,点苍燕却望也不望他一眼,冷冷道:“贫道们只寻南宫庄主说话。”
  南宫常恕冷冷道:“道长们如此行径,在下已觉得无话可说。”
  天鹅道人浓眉扬处,“呛啷”一声,拔出剑来。
  点苍燕神色不动,缓缓道:“庄主若听贫道良言相劝,最好且将这批箱子交给贫道寄存三年,三年之后,贫道定必原封不动,将之奉还……”
  鲁逸仙冷笑道:“饿狗却来问人借包子,嘿嘿,可笑可笑,当真可笑。”
  点苍燕只作未闻,接口道:“贫道可以‘点苍’一派的声名作保,绝不动这箱中财物分毫。”
  鲁逸仙仰天冷笑道:“点苍派也有声名的么?区区倒是第一次听到。”
  天鹅道人大喝一声,手腕舞处,剑光一闪,点苍燕道:“三弟且慢,听听南宫庄主如何答复。”
  南宫常恕面色一沉,道:“在下的答复,还用说出来么?”
  点苍燕道:“庄主若不听良言相劝,只怕今日……嘿嘿。”冷笑两声,倏然住口。
  鲁逸仙道:“黑老道过来,我们要看看你这只天鹅是什么变的。”
  话声未了,天鹅道人已一剑杀来,鲁逸仙身躯一闪,两人便战作一处。
  厅外靡荡的乐声中,那十个少女已将走上长阶尽头,身上几乎已是不着寸缕,肤光皎皎,粉肌雪股,当真是令人心神动荡.那浅紫轻纱的高髻少女子摇竹溺,半遮娇靥,虽然未除衣衫,但却不时发出声声娇笑,神貌声音,更是荡人。
  南宫平大喝一声:“下去!”
  但这些少女轻笑曼舞,只作未闻,一双双满含荡意的眼波,更是直在南宫平身上打转,仿佛要将南宫平和水吞将下去。
  南宫平只见这一层层乳波臀浪,缓缓拥上石阶,既不能进,亦不能退,他虽有一身武功,却又怎能向这些一丝不挂的少女出手?
  天鹅道人目光森寒,剑法辛辣,招招式式,俱都不离鲁逸仙要害,点苍剑法,本已轻灵见长,这天鹅道人剑法更是专走偏锋,只见他一剑接着一剑,掌中一柄长剑,竞被他化作一条白练。
  鲁逸仙身形游走,满面冷笑,这辛辣的剑招,竟沾不着他一片衣角,他存心戏弄,竟然不施煞手,虽然攻出一招,也只是天鹅道人肉厚之处,身形旋动,却将天鹅道人围在中间,如同狸猫戏鼠一般,口中不住冷笑道:“黑老道,你们点苍派几时训练出这一批舞伎出来的?我看她们的歌舞,倒当真比你的剑法高明些。”
  天鹅道人闭口不语,剑法却更是辛辣,恨不得一剑便将鲁逸仙伤在剑下。
  只见灯火闪闪,剑光如雨,森冷的剑气,逼人眉睫,突然“当”地一声轻响,原来鲁逸仙随手抓了一只瓷盘,当做兵器施出,天鹅道人虽然一剑将之削得粉碎,但盘中的菜汁,却已溅得他一身一脸。
  天鹅道人怒叱一声,一脚踢翻了桌面,哗啦一声,杯盘碗盏,碎了一地,桌上的铜灯,也倒了下来,灯火熄灭。
  但此刻暗林中的四道灯火,却已照了上来,曼舞的裸女,也已舞上石阶……
  南宫常恕双眉一皱,沉声道:“二弟,此刻是什么时候,还不认真出手!”
  鲁逸仙叱道:“好。”招式立变,砰砰五拳,已将天鹅道人逼在墙隅。
  南宫常恕头也不回,沉声道:“夫人,你看着外面,厅里全交给我!”
  南宫夫人又何尝不早已看到舞上石阶的裸女,只是她一时之间,却也不知该如何应付。
  此刻厅中看来杀机虽重,但其实厅外却更是凶险,脂粉肉阵,更凶于杀人利剑。
  身披紫色轻纱的宫髻少女,纤腰一扭,便已舞到南宫平身前,南宫平只觉一阵荡人的香气,扑鼻而来,心神方自一荡,立刻厉声叱道:“退下去!”扬手一掌,直击而出,斜切这紫纱少女肩头上“肩井”大穴。
  哪知这紫纱少女竟然不避不闪,娇笑--声,反将胸膛迎了上来,酥胸高耸,隐约可见。
  南宫平急地缩回手掌,这一招怎击得出手?
  南宫夫人皱眉道:“平儿闪开!”脚步一滑,身形方动,已有四个裸女,一排挡在她身前,另四个裸女,却将南宫平身形围住,颤抖着胸膛,莹白色的玉腿,几乎触着南宫平的衣衫。
  他此刻当门而立,若是避让,势必要被这些裸女攻入大厅,若不避让,便已陷身脂粉阵中,他定力虽坚,但这靡荡之音,销魂裸舞,却也令他无法消受,只见这四个裸女身子越欺越近,眼波荡漾,散发着火一般的光彩……
  天鹅道人长剑伸展,已由攻势变为守势,只见一道光墙,挡在他身前,一时之间,鲁逸仙竟难再攻入一步。
  其余的点苍剑手,手持剑柄,早巳蠢蠢欲动!
  点苍燕目光凝注着南宫常恕,手腕一反,缓缓拔出了斜背在身后的精钢长剑,缓缓道:“今日并非比武,以众击寡,也算不得什么!”点苍剑手齐地厉叱一声,拔出长剑。
  鲁逸仙只听身后风声响动,三柄长剑,一齐向他削来。
  天鹅道人浓眉一展,振腕一剑,回击而出。
  南宫常恕道:“点苍派向不为恶,今日我本也不愿伤人,但你等如此做法,却怪不得我了。”突地回身一掌,一股强劲的掌风,直向围在南宫平身前的四个裸女推去,他虽未回头,但却眼观四路,知道南宫平心软面嫩,不愿对裸女出手,这一掌已施出九成真力,那裸女们如何禁受得住,齐地惊呼一声,已有两人被他震下石阶。
  南宫平精神一振,道:“爹爹你来这里,孩儿对付那些点苍剑手!”
  语声未了,南宫常恕又是一掌击出,紫纱少女身躯一震,南宫平脚步一滑,乘势回手一指,点向她肘间“曲池”大穴。
  紫纱少女掌中竹扇一飞,一招“玄雀划沙”,扇缘直划南宫平畹脉,炫目的灯光,立刻照在她如花娇靥之上。
  南宫平目光一闪,心头突地大震,失声道:“你……你……”
  他再也想不到这紫纱少女,竟是他的同门师姐古倚虹--王素素。
  古倚虹满面痴笑,眼波荡然,随着乐声,又是一扇划出。
  南宫平失色道:“四姐,你怎会这样--难道不认得我了么?大哥他此刻又在何处?”
  古倚虹咯咯笑道:“谁认得你?谁是你大哥?”
  裸女们齐又围了上来,齐地咯咯笑道:“谁是你大哥?”
  南宫平满心惊怔,连退数步,已自退到厅内,南宫常恕双眉微皱,目光一转,沉声道:“此女只怕已被药物迷却本性,你且闪开一边……”
  言犹未了,点苍燕剑光已展,一剑杀来,南宫平大喝一声,旋身一足,直踢他持剑的手腕。
  点苍燕冷冷道:“又是你么?”剑光霍霍,连出三招。
  南宫夫人虽然也是女子,但这鼎食之家的贵妇,面对那四个淫荡的裸女,一时之间,亦自怔在当地,不知出手。
  南官常恕右掌一反,扯下了腰边的丝绦,左掌连攻七招。
  古倚虹身形闪动,南宫常恕右掌丝绦一挥,抖倒一个裸女,左掌突地并指如剑,一招“青龙点睛”,疾地点在古倚虹“笑腰”穴上,口中却厉声喝道:“夫人,当心他们的迷药!”
  南宫夫人心头一懔,方自闭住气脉,这四个裸女果然齐地手腕一扬,指如春葱,十指尖尖,拇指中指一扣。
  只听“嗒”的一响,已有一股淡如轻烟,几乎目力难辨的粉雾,自中指之内弹出,南宫夫人柳眉微扬,袍袖一拂,袖角如云,直拂裸女们掌缘大穴。
  那边鲁逸仙以一敌四,掌势如风,明明一招攻出,直击前面两人,哪知招式未老,突地一顿,两胁齐张,“砰、砰”两个肘拳,打在身后两人的胸膛之上,只听两声惊呼,两柄长剑落地。
  鲁逸仙哈哈笑道:“黑老道,这一招怎样?”笑声未了,身后两人齐地喷出-一口鲜血,直溅在他身上,黑天鹅乘势一剑,划破了他的衣角。
  黑天鹅冷冷道:“这一剑怎样?”
  鲁逸仙哈哈笑道:“不错,不错!”呼呼三拳,又将黑天鹅逼在屋角。
  南宫平力敌点苍燕及另两个劲装少年。心中却是又惊、又骇、又疑,既担心他大哥龙飞的下落,又担心古倚虹此刻的模样,心神一分,招术便弱,口中却兀自大呼道:“爹爹莫伤了那紫纱少女!”
  但此刻古倚虹却已被南宫常恕一指点在“笑腰”穴上,身子摇了两摇,似乎向石阶下面滚下去,南宫常恕手挥丝绦,又抖倒一个裸女,沉声道:“无妨,我只点了他……”
  话声未了,暗林中突有一条人影,大喝而来,身形一起,便已扑上石阶,一把抄住了古倚虹的身子,只见他满身锦衣,身材高大,一口虬须,有如钢针般根根倒刺,赫然竟是龙飞!
  南宫平闪目一看,惊呼道:“大哥……”
  南宫常恕怔了一怔,道:“此人便是龙飞么?”
  南宫平道:“正是!”急呼道:“大哥,小弟南宫平在这里。”
  哪知龙飞亦是满面痴呆,有如未闻,一把抱起了古倚虹,身形便待向石阶下纵落。
  南宫常恕道:“龙大侠留步!”一步掠到龙飞身前。
  龙飞双目圆睁,一言不发,左手挟着古倚虹,右掌一招“云龙探爪”,五指箕张,直抓南宫常恕的面门。
  南宫常恕微一拧身,龙—讫却又飞起一脚,他招式虽凶猛,但身上空门均已大露,只是南宫常恕却不能伤他。
  拧身避开了这一腿,哪知龙飞突地放下古倚虹,厉喝道:“我与你们这班恶贼拼了!”一腿踢飞了一个裸女,一掌向南宫常恕劈去。
  南宫平惊呼道:“大哥,你!……你怎么样了!……”只觉肩头一凉,已被点苍燕的长剑划破一条血口。
  南宫常恕沉声道:“平儿你只管定心应敌,你师兄交给为父好了!”
  南宫平不顾自己伤势,惶声道:“难道他被药物所迷么?”
  南宫常恕道:“看来定是如此!”
  南宫平喝道:“好个点苍门徒,居然会用迷药!”手腕一勾,以三指挟住了一个点苍剑手的剑尖,“啪”地一声,长剑折为两段,南宫平一脚踢开这点苍剑手,手腕一震,寒光错落,半截断剑直刺点苍燕。
  那点苍剑手惨呼一声,滚开一丈,双手护住胸膛,两腿曲作一团,在地上杯盏碎片上连滚两滚,当场晕了过去,满身俱被碎瓷划破,满面俱是鲜血。
  点苍燕恨声道:“好狠!”反手一把,抓住了那半截断剑,正待一足踢出,哪知南宫夫人已将那四个裸女穴道拂中,此刻正闪身掠来,抬手一掌,轻轻拍在他背后“将台”大穴之上。
  南宫平断剑乘势一送,笔直刺入点苍燕肩骨之下,点苍燕亦是一声惨呼,鲜血飞激而出。
  南宫平精神一震,黑天鹅惊呼道:“二师兄,二师兄……”
  点苍燕口喷鲜血,颤声道:“二弟,快……走……”扑地翻身跌倒。
  只听黑暗中突地传来一阵急遽的马蹄声,一人遥遥大喝道:“南宫庄主,南宫兄,小弟司马中天一步来迟了。”
  蹄声自远而近,晃眼便来到近前,“铁戟红旗震中州”司马中天,鲜衣怒马,手挥铁戟,狂呼而来,只见一串泥水飞溅。
  这名满中州的老英雄一带马缰,竟飞马驰上了石阶,厉呼道:“南宫兄莫惊,司马中天来了!”挥手一戟,带着一股急风,直击龙飞。
  南宫平目光望处,只见他座下怒马的马蹄,竟已将踏在古倚虹身上,惊呼一声,急窜而去,双掌急伸,竟生生托住了那两只马蹄!
  怒马一声惊嘶,司马中天一戟微偏。
  龙飞怒喝一声,反手抓住了戟头!
  司马中天惊呼道:“龙……龙大侠……”这才看清与南宫常恕动手的竟是龙飞。
  暗林中突地传来一声阴恻恻的长笑,四道灯火,骤然一齐熄灭,乐声也随之寂然。
  风雨呼啸,大地一片漆黑,几乎伸手难见五指!
  就在这刹那之间--
  南宫夫人一声惊呼,龙飞厉喝一声,回手一拉,将司马中天扯下马来,和身一滚,抱起古倚虹,向黑暗中狂奔而去。
  南宫平双手托住马蹄,动也不敢妄动一动。
  鲁逸仙微微一怔,黑天鹅长剑急挥,连环进手,一连攻出五剑,耸肩一跃,一脚踢开窗户,刷地窜了出去。
  鲁逸仙只怕他在窗外埋伏,脚步动了一动,终是没有追出。
  黑暗中弥漫着杀机,众人心头,俱是大为警惕,谁也不敢妄动一步,这其间“铁戟红旗震中州”司马中天江湖历练最是老练,只听健马不住长嘶,突地翻身一跃,跃到马上,伸手一带马缰,南宫平和身一滚,健马已直冲入厅。
  司马中天探怀取出了火折一连晃了两晃,哪知火折却已湿透,再也点它不着,“轰”地一声,他连人带马撞到高堆的木箱上.上面几只箱子,“砰”然落了下来,箱盖俱都震开,里面的珍宝,散得一地,黑暗中闪闪发光。
  大厅中终于有了光亮,南宫夫妇、南宫平、鲁逸仙。身形展动,聚到一处
  司马中天手掌仍自紧紧握着马缰,翻身站了起来,轻轻拍了拍马鬃,低声道:“马儿马儿,你没事么?”
  要知这匹马随他闯江湖多年,正是万中选一的良驹,司马中天平日将它爱逾性命,此刻不顾自己身上疼痛,倒先问起马儿的安危
  健马仰首一声长嘶,南宫平低低呼道:“大哥,大哥!”
  南宫常恕一把掩住他的嘴巴,突见寒光一闪。一枘长剑,急地飞来,南宫常恕手掌一推,两人一齐退开一步,呼地一声,长剑门他两人之间—飞过,却笔直插入了马腹。
  那健马方自立起,此刻惨呼一声,向厅外直窜出去,司马中天大惊之下,紧握马缰,哪知马缰竟断成了两段。
  健马一冲而出,一个点苍剑手,惨呼一声,竟被乱蹄踏死,他方才伤重之下,情急拼命,脱手掷出长剑,哪知剑未伤人,却伤了马,而他自己此刻竟也被马蹄踏死!
  司马中天狂呼一声,举步追去,南宫常恕反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沉声道:“司马兄,那匹马已是无救的了。”
  只见健马一步踏空,在长阶上直滚下去,嘶声渐渐微弱,终于寂绝无声。
  司马中天呆呆地望着石阶,道:“马儿,马儿……”目中簌簌流下泪来。
  南宫平闪目四望,低低道:“大哥……”
  南宫常恕沉声叹道:“他两人此刻本性已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只怕……”他虽然住口不言,但言下之意,自是在说他两人已凶多吉少。
  南宫平怔了半晌,目光闪动,突地一把抓起了“点苍燕”,恨声道:“你说,你说,你们‘点苍派’是以什么药物迷住我大哥的?”要知他除了师傅之外,便最是敬服龙飞,此刻心中自是悲愤至极。
  点苍燕嘴角满是鲜血,半截断剑,仍是插在肩骨之下,此刻已是气息奄奄,微微张开一线眼帘,缓缓道:“点苍派中,从无使用迷药的人。”声音虽微弱,但语气却仍是截钉断铁。
  南宫平怒道:“放屁,若不是你点苍派,是谁下的迷药?”
  点苍燕合上眼帘,闭口不语。
  南宫平怒极之下,方待一掌击去,只听南宫常恕道:“平儿住手!”缓缓托起点苍燕的身子,沉声叹道:“我也知点苍弟子,绝非使用迷药之人,我更知道今日你们如此做法,实是情非得已……”
  点苍燕闭日不语,但眼角却已有泪光隐现。
  南宫常恕接道:“你点苍派今日,虽然大伤元气,但点苍派数百年的根基,又岂是一夕可毁!”
  点苍燕嘴角牵动,似乎微笑了一下。
  南宫常恕缓缓道:“将来点苍派重振基业之时,江湖中若有人说点苍弟子不过只是些专会施用迷药,又会以裸女色相……”
  点苍燕突地张开眼来,叱道:“住口!”
  南宫常恕道:“你若不愿你点苍派的声名被污,就该说出此中究竟,否则……唉!今日之事,有目共睹,我虽不信,却又不得不信了。”
  点苍燕呆了一呆,目中光茫闪动,缓缓道:“我那三弟呢?”
  鲁逸仙道:“你点苍派虽与我等为敌,但我等却并未以你等为仇,天鹅道人,我等已放他走了。”
  点苍燕又自默然半晌,突地长叹一声,道:“今日你等若想生出南宫山庄,只怕是难如登天了。”
  南宫常恕道:“此话怎讲?”
  点苍燕道:“你们若要寻找生路,只有将这批珍宝,俱都送出,否则……”
  南宫常恕变色道:“莫非‘群魔岛’已有人来么?”
  点苍燕合上眼帘,缓缓点了点头,满厅中人俱都面色大变。
  南宫平惶声道:“如此说来,我大哥难道是落在‘群魔岛’的手中!”
  点苍燕颔首道:“群魔岛中之人,本将你‘南宫山庄’太过低估,是以未曾派出高手前来,只令一个门下的侍者,带着那批女子及野兽,说是前来助我点苍派攻下此庄,哪知一向不露武功的南宫庄主夫妇,竟是如此高手,此刻他们暂息旗鼓,必定是在准备更厉害的后招。”说到这里,气息喘喘,似已不支。
  司马中天反手一抹泪痕,大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司马中天倒要看看‘群魔岛’中之人,有什么了不得的身手。”
  南宫常恕却是忧形于色,长叹道:“多承道长明言,在下感激不尽,道长如不嫌弃,在下这里还有些救伤之药……”
  点苍燕凄然一笑,截口道:“我已被尊夫人一掌,震断心脉,即使令公子不补上这一剑,已是无救的了。”
  南宫常恕黯然一叹,道:“这……这……”
  点苍燕叹道:“庄主放心,我虽将死,却绝无记恨各位之意,否则我又怎肯说出这番活来,只望各位日后如有机缘,能助我师弟重整点苍派的基业!”
  他语声断续,气息更是微弱。
  南宫平心头忽然一动,接口道:“那‘群魔岛’中之人,一击不成,纵打后着,也要去约些援手,此刻山庄之外,必定十分空虚,我们不如乘机冲将出去,总比在这里束手待毙要好得多。”
  鲁逸仙扛刻应声道:“正是,我们冲将出去之后,再设法与那‘诸神殿’中的使者联络……”
  司马中天道:“此计大妙,南宫兄,小弟外面还有十数匹铁骑接应,只是……”
  南宫平目光一转,已知他言下之意,接口道:“司马前辈旗下的镖头,此刻正在后厅将息,小侄立可将他们寻出。”
  司马中天冷“哼”一声,横目瞪了南宫平一眼,他听了郭玉霞的恶意中伤,此刻还对南宫平有些不满,只是此时此刻,不愿说出口来。
  南宫平却未留意他的神色,活声方了,已转身奔入厅后。
  南宫常恕面沉如水,听他三人一句接着一句,似乎将事情安排得甚是如意,只是黯然叹息一声。
  鲁逸仙道:“大哥大嫂,你们可还有什么东西要收拾的么?”
  南宫夫人幽然一叹,缓缓说道:“我和你大哥此后已是无家可归的人了,还有什么东西好收拾的?”转目四望,只是四下一片黑暗凄凉,想到昔日的繁荣热闹,面色不禁更是黯然。鲁逸仙怔了一怔,垂下头去,南宫常恕却仰天朗笑道:“夫人,这些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平日最是豁达,今日怎地也落了俗套,只是……”
  突听厅后南宫平惊呼一声,踉跄奔入厅采。
  南宫常恕变色道:“什么事?”
  南宫平满面俱是惊惶之色,道:“全都死了!”众人俱都一震!
  南宫平道:“他们人人俱已被人震断心脉而死,胸门似乎尚有微温,显见是方死未久。我震开窗户一望,四下却一无人影。”
  众人面面相觑,心下俱都大是骇然,这些人就在厅后被人一齐震死,大厅中这许多武林高手竟无一人听到消息。点苍燕缓缓张开眼来,颤声道:“迟了,迟了……武林群魔……已经……来了……”突地双睛一凸,一口气再也接不上来,脉息顿绝。
  风仍狂,雨仍急,一阵风吹入厅来,将散落在地上的几粒明珠,远远吹到一摊鲜血中去……
  第十五回 长笑天君
  风雨之中,人人心头俱是异样的沉重,南宫常恕缓缓放下了点苍燕的尸身
  南宫夫人取出一方丝巾,替南宫平扎起了臂上的伤口,轻轻道:“孩子,你挥一挥手,看有没有伤着筋骨?”
  南宫平挥了挥手,只觉心中热血,俱已堵在一处,哽咽道:“没……有……”
  鲁逸仙看到这母子相依之情,想到自己一生孤独,不禁黯然垂下头去,无言地拾起了脚边的一把酒壶,轻轻摇了两摇,听到壹中仿佛还剩有几滴余酒,掀开壶盖,仰首一吸而尽,举手一挥,将酒壶抛出厅外,“空空”一串声响,酒壶滚下了石阶。
  司马中天双拳紧握,只听黑暗中又自响起一阵马蹄之声,听来似乎还不止一两匹马。
  南宫常恕抬头道:“司马兄,可是你留在庄外接应的弟兄进来?”
  司马中天一步掠至阶头。
  只见四匹健马,冒着风雨缓缓驰来,定睛一望,马鞍上却竟无一人,只有最后一匹马上,斜斜地插着一杆红旗,狂风一卷,连这杆红旗也都被风吹到地上,晃眼便被污泥染成赭色。
  司马中天心头一震,倒退三步,身子摇丁两摇,一手扶住门框,喃喃道:“完了……完了……”
  南宫常恕失色道:“难道庄外的弟兄出遭了毒手么?……”
  司马中天缓缓道:“有马无人,白是凶多吉少!……”突地双臂一振,仰天厉喝道:“群魔岛的鼠辈,匹夫!有种就出来与我司马中天一较高下,暗中伤人,算得是什么好汉!”
  喝声之中,他一把抄起了方才落在石阶下的铁戟,狂挥着冲下石阶,戟风呼呼,将风雨都激得荡在一边,那四匹健马一声惊嘶,放蹄跑了开去!南宫常恕失声道:“司马兄……”
  话声未了,只见暗林中突有三团黑影飞出,司马中天手腕一震,竟将这长达丈余的铁戟,震起三朵戟花,夺、夺、夺三响,将三团黑影一齐挑在铁戟尖锋之上。
  南宫常恕大惊之下,亦自飞身掠下石阶,一把拉住司马中天肩头,沉声道:“司马兄,镇定些!”
  司马中天连声厉叱,却身不由主地被他拉上石阶,众人目光望处,心头不禁又是一寒。那铁戟顶端三根尖锋之上,挑着的竟是三颗血淋淋的人头!
  南宫常恕只怕司马中天情急神乱,手掌一挥,连拍他身上几处穴道。
  司马中天只觉心头气血一畅,望着戟上的人头,呆呆地愕了半晌,颤声道:“果然是你们……”当地一声,铁戟失手落在地上!
  鲁逸仙以拳击掌,恨声道:“群魔岛中,难道当真都是只会暗中伤人的鼠辈……”
  此时满厅中人,情绪俱都十分激动,鲁逸仙目光一扫,大声道:“我就不信他们都有三头六臂,就凭你我这一身武功,难道……”
  南宫常恕沉声道:“二弟。”他语声中似乎有一种镇定人心的力量,就只这轻轻一唤,鲁逸仙便立刻住口不语,南宫常恕道:“姑不论敌势强弱,但敌暗我明,我等便已显然居于劣势,若再不能镇定一些,以静制动,今日之局,岂非不战便可分出胜负。”
  南宫平垂下头去,目光凝注着血泊中的明珠。
  鲁逸仙默然半晌,缓缓道:“如此等待,要等到何时为止呢?”
  司马中天霍然回过头来,厉声道:“我宁可冲入黑暗,与他们一拼生死,也不愿这样等在这里,这当真比死还要难受。”
  南宫平目光一转,笔直望向他爹爹,他口中虽未说话,但是他目中所闪动的那种兴奋的光彩,实已无异明显地说出了他心中的意向,宁可立刻决战生死,也不愿接受这难堪的忍耐。
  南宫常恕苦叹一声,缓缓道:“生死之事小,失约之事大,我南宫一家,自始至终,从未有一人做过一件失约于人的事,今日我南宫世家虽已面临崩溃的边缘,却更不能失约于人,无论如何,也要等到那‘诸神殿’的使者到来,将这一批财物如约送去,否则我南宫常恕,死难瞑目。”
  他说得异常缓慢,却也异常沉重,一字一句间,都含着一种令人不可违背的力量,他话一说完,便再无一人开口,呆望着窗外的漫天风雨,各个心中俱是满腹的心事。
  南宫夫人轻轻道:“平儿,可要换件干净的衣服?”她的注意之力,似乎永远都不离她爱子身上。
  南宫平感激地摇了摇头,鲁逸仙哈哈笑道:“别人看了他这身衣裳,有谁相信他是南宫庄主的独子?我看与我走在一起,反倒像些。”
  南宫夫人轻轻一叹,道:“今日我和你大哥若有不测,你倒真该好生看顾这孩子才是,他……”
  鲁逸仙双目一张,精光四射,仰天笑道:“你两人若有不测,我难道还会一人留在世上么?”
  南宫夫人道:“你为何不能一人留在世上?这世上要你去做的事还多得很呢!”
  鲁逸仙道:“我为何要一人活着?世上的事虽多,我也管不着了,与你两人一齐去死,黄泉路上倒也热闹得很,总比我日后一人去做孤魂野鬼好得多,大哥,你说是么?”
  南宫常恕叹息着微笑了一下,南宫平心中却不禁大是感慨,突见司马中天精神一振,大喝道:“来了……”
  只听一阵轻微而缓慢的脚步声,自风雨中传来,步声越来越近,众人心情也越来越是紧张。
  南宫夫人悄悄倚到南宫常恕身侧,却又反手握住了南宫平的手掌。
  鲁逸仙目光一望,眉宇间突有一丝黯然的神色闪过,他一步掠到厅门,一阵风雨打湿了他的面颊。
  石阶上终于现出三条人影,一步一步地缓缓走了上来,来势竟似十分和缓,仿佛没有什么恶意。
  鲁逸仙大喝道:“来人是谁?若不通名,便将你们当强盗对付了!”
  这当中一条人影,轻轻咳嗽一声,黑色中只见他头颅光光,似是一个出家僧人,脚步一抬,忽然来到鲁逸仙面前,鲁逸仙愕了一愕,挺起胸膛不让半步,这僧人沉声道:“老衲不常走动江湖,便是说出名字,施主也不会认识的。”
  鲁逸仙凝睛一望,只见他浑身水湿,白须斜飞,神色之间,似乎另有—种庄严和穆之气,不禁立刻消除了几分敌意,另两人也随之而上,一人头戴笠帽,身穿蓑衣,手中倒提一口水淋淋的麻袋,笠帽一直压到眉下,黑暗中更看不出他的面目,一人高髻乌簪,蓝袍白袜,却是个道人。
  这三人装束虽不同,但俱是门须皓然,神情问也似颇为安详。
  鲁逸仙道:“此间时值非常,三位来此,是为了什么?”语气之间,显已大为和缓。
  白发僧人双掌合十,微微一笑,道:“老衲此来,正是为了‘南宫山庄’的非常之变,施主若不怀疑,老衲进去后自当原本奉告。”
  鲁逸仙微一迟疑,这三人已迈步走入了大厅。
  南宫平心头一动,忖道:“此刻山庄外杀机重重,这三人怎会如此安详地走了进来?”心中不觉有些怀疑,抬眼一望,只见他爹爹面上却仍然是十分镇定,便也放下了心事。
  白发僧人一步入厅,立刻高喧一声拂号,缓缓合上眼帘,似乎不忍看到厅中的血腥景象,敛眉垂日,缓缓道:“为了一些身外之物,伤了这么多人命,施主倒不觉罪孽太重么?”
  南宫常恕叹道:“此举虽非在下本意,实乃无可奈何之事,但今日过后,在下必定要到我佛座前,忏悔许愿,洗去今日之血腥!”
  白发僧人双目一张,道:“施主既有如此说法,显见还有一点善心未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施主你为何不将这些惹祸的根苗,化作我佛如来的香火钱,为子孙儿女结一结善缘?”
  众人面色俱都微微一变,南宫常恕道:“在下虽有此意,只可惜这些钱财,早已不是在下的了。”
  白发僧人微微笑道:“出家人戒打诳语,这些钱财明明还在施主身边,怎会早已不是施主的了?”
  司马中天大喝一声,道:“就是他的,不化给你又当怎地,难道你还想强讨恶化么?”
  白发僧人仍是面带微笑,不动声色,仰天笑道:“施主们若不愿来讨这个善缘,那么此间就非老衲的事了。”袍袖一拂,倒退三步,缓缓接口道:“但老衲与施主今日既有见面之缘,等到日后施主死了,老衲必定念经超度施主们亡魂。”
  众人面面相觑,司马中天厉喝道:“我死了也不要你管,快些与我出去……”
  蓝袍道人哈哈一笑,道:“施主你印堂发暗,气色甚是不佳,万万不可妄动火气,否则必有血光之灾,切记切记。”
  司马中天胸膛起伏,满面怒容。
  那蓑衣老人缓缓走到他身前,突然伸手一掀笠帽,冷冷道:“你难道不信他的活么?”
  司马中天怒道:“不信又怎……”抬目一望,只见这苍衣老人鼻子以上。仿佛一颗被切烂的西瓜,斑斑错错,俱是刀疤,头发眉毛,俱都刮得干干净净,双目之中,闪闪发出凶光,生相之狰狞凶恶,竟是自己平生未见,下面的活,不禁再也说不下去。
  南宫夫妇、南宫平心头俱是一懔,鲁逸仙更是大为后悔,不该放这三个人进来。
  蓑衣老人哈哈笑道:“莫怕莫怕,我长相虽然猛恶,心坦却慈悲得很,是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他两人来此化缘,还是空手来打秋风,我却是带了货物,公公道道地来做生意的。”笑容一起,面目更是狰狞,笑声铮铮,有如铜锤打击在铁鼓之上。
  南宫平、鲁逸仙、司马中天面色凝重,静观待变。
  南宫常恕微微一笑,道:“阁下带了些什么货物,怎不拿出让大家看看?”
  蓑衣老人道:“南宫庄主果然也是个生意人……”手掌一反,将麻袋中的东西俱都倒了出来,竟是一袋被雨水冲得有如腐肉般苍白的头颅。蓑衣老人大笑道:“这货色保证新鲜,一颗头颅换一口箱子,你看这买卖可还做得!”笑声凄厉,令人心悸。
  南宫常恕冷冷道:“一颗头颅,换一口箱子,这买卖也使得,只是这货色还不够新鲜。”
  蓑衣老人道:“你可是要更新鲜些的?”
  南宫常恕身子一闪,突然提起一口箱子,沉声道:“若是你立刻切下自己的头颅,这口箱子,便是你的!”
  蓑衣老人哈哈笑道:“买卖不成仁义在,庄主又何苦要我的命呢?”双手乱摇,回身就走。
  众人不禁一愕,只见蓑衣老人头也不回,突地左脚一勾,挑起一颗头颅,直击司马中天的面门,身躯乘势一转,右掌搭上南宫常恕的箱子,左掌斜劈南宫夫人的眉头,右腿一挑,又有一颗头颅飞起,呼地一声,笔直飞向鲁逸仙,风声虎虎,仿佛一柄流星铁槌。
  司马中天方自一愣,只见一颗人头,直眉直眼地飞了过来,一时间竟不及闪避,抬手一掌,挥了过去,直将人头劈开数丈,飞出厅外,这才想起这人头的眉目似是熟悉,竟是自己旗下一个镖师,心头一懔,仿佛隔夜食物,都要呕吐而出,厉喝一声,呼地一拳击出。
  鲁逸仙身躯一闪,滑开数尺,只听身侧风声掠过,“砰”地一声,一颗头颅击在墙上。
  南宫常恕五指一紧,紧握掌中铜环,只觉一股大力,自箱上传来,急忙加劲反击。
  南宫夫人拧腰错步,手掌反切蓑衣老人的手腕。
  蓑衣老人哈哈一笑,身子倏然滑开,南宫常恕箱子推出,司马中天收拳不住,“砰”地一拳,击在箱上,木箱四散,箱里的珍宝,洒满一地。
  南宫平心头不禁暗中吃惊:“这老人手脚齐用,一招四式,连攻四人仍有如此威力,武功端的令人骇异,怎地武林中却从未听过此人的来历?”
  白发僧人微微一笑,道:“南宫檀越内力不错,南宫夫人掌势轻灵,若以文论武,两位已可算得上是举人进士间的人物,至于这位施主么……”他目光一望司马中天,笑道;“却不过只是方自启蒙的童生秀才而已,若想金榜题名,还得多下几年苦功夫。”
  鲁逸仙冷冷道:“我呢?”身形--闪,一招击向白发僧人。
  蓑衣老人道:“试官是我,你算找错人了。”一步拦在鲁逸仙身前,斜斜一掌,自鲁逸仙双拳中直穿而出。
  鲁逸仙双掌一错,“铁锁封江”,蓑衣老人手肘若是被他两条铁臂锁住,怕是立刻生生折断。
  白发僧人微笑道:“好!”
  蓑衣老人手腕一抖,一双铁指,突地到了鲁逸仙的面前,双指如钩,直夺鲁逸仙双目。
  鲁逸仙双掌锁人不成,又被人家锁住,当下大喝一声,陡然一足飞起。
  白发僧人摇头苦笑道:“不好!”
  只见蓑衣老人左掌一沉,急切鲁逸仙的足踝,鲁逸仙这一足本是攻人自救,此刻却又变成被攻,眼见便要残目伤足,哪知他突地阔口一张,两排森森利齿,竞向蓑衣老人的手指咬了过去
  蓑衣老人微微一愕,撤招变式。
  白发僧人哈哈笑道:“不错,不错,就凭这一口,已可选得上一个孝廉。”
  蓑衣老人道:“这算什么招式!”
  鲁逸仙道:“你没有见过么?嘿嘿!当真是孤陋寡闻得很。”
  言语之间,两人已战在一处,刹那间便已拆了十余招,鲁逸仙招式飞扬跳脱,虽然有些不合拳理,但招式却是犀利已极,蓑衣老人竟奈何不得,两人拳来足往,司马中天竞看得愕在当地。
  蓝袍道人微微一笑,又道:“想不到当今武林中,还有三五个这样的好手,叫我下手将他们杀死,实在有些于心不忍。”
  南宫平突地冷冷道:“群魔岛中,若都是你们这样的角色,那么江湖中人人畏之如虎的‘群魔岛’,看来也未见有如传说中那般可怖。”
  蓝袍道人双目一张,道:“少年人,你怎知道我们是来自群魔岛的!”
  南宫平冷笑一声,道:“外貌善良,心肠歹毒,言语奸猾,武功不弱,又能老得可以进棺材了,若非来自群魔岛,却是来自何处?”
  蓝袍道人哈哈笑道:“好好,少年人果然有些头脑……”语声未了,南宫平已拾起地上一柄长剑,振剑击来,蓝袍道人不避不闪,袖袍一拂,竟待以流云铁袖,卷去南宫平手中的长剑。
  哪知南宫平这一剑看似沉实,却是虚空,剑尖轻飘飘一颤,手腕急地向左偏去,剑尖却自右刺来。
  蓝袍道人一招流云铁袖,竟只刮着南宫平一片剑影,南宫平掌中长剑,已刺向他左面咽喉,他实未想到这血气方刚的少年人竟会施出这般空灵的剑法,袍袖一振,倏然退出五步。
  白须僧人双眉一皱,面现惊诧之色,道:“阿弥陀佛,小檀越学武已有多久了?”
  南宫平道:“你管不着!”剑光缭绕,旋回而上,乘势向那蓝袍道人攻去。
  白须僧人道:“看小檀越这般年纪,这般智慧,这般武功,老衲实在动了怜才之心,若肯随我回去,十年后便不难名登魔宫金榜,二十年后,便可夺一夺榜眼状元了。”
  南宫平道:“我南宫平堂堂丈夫,死也不肯与群魔为伍!”
  白须僧人一惊道:“南宫平,你便是‘南宫山庄’的长子么?”
  南宫平大喝道:“不错!”突然剑尖向对方袍袖一扫,身不由主地倒退三步。
  白须僧人面沉如水,缓缓道:“南宫檀越,老衲对令郎已动怜才之意,本愿将南宫一家,俱都接回岛去,共享富贵,但施主你若还要坚持己意,老衲既不愿这批财物被‘诸神殿’上那般老儿用来为恶,更不愿令郎这样的人才被那些无知的糊涂老儿利用,今日说不得要大开杀戒了。”
  南宫常恕心念一动,突地沉声道:“二弟,平儿,住手!”
  南宫平身形一跃,倒掠而回!
  鲁逸仙已自气息喘喘,全力攻出数拳,将蓑衣老人逼开三步,身形一转,窜到南宫常恕身侧,厉声道:“大哥你千万不要被这和尚言语打动,‘群魔岛’上,收容的俱是大奸大恶之徒,‘诸神殿’里,归隐的却是武林中的仁义豪士。不谈别的,单论此点,。‘诸神’、‘群魔’两地,谁善谁恶,已是昭然若见,今日事已至此,我们只有与这般魔头拼了。”
  司马中天双臂一振,道:“正是,拼了!”
  南宫常恕道:“此两地谁善谁恶,俱是出于传说,你我怎能骤下定论?”
  白须僧人目光一转道:“阿弥陀佛,南宫檀越之言,当真是持平之论。”
  南宫常恕面色一沉,道:“但南宫世家与‘诸神殿’订约已百多年,无论谁善谁恶,在下也不能毁了祖宗之约,今日之事,在下义无反顾,但今日之局,胜负却在未可知之数,司马中天镖头与我二弟合力,决战这位朋友,胜负参半,拙荆与犬子联手,也未见负于这位道长,是以今日成败关键,仅在于在下与大师之间的武功强弱而已,你我胜负一分,局势便可断定!”
  白须僧人合十道:“南宫檀越之分析,虽不中亦不远矣,但以檀越你的武功,却万万不是老衲敌手的。”
  南宫常恕沉声接道:“局势既是如此,那么你我又何必去学那等市井小人,杀砍拼命……”
  白须僧人苍眉一扬,目光闪动,截口道:“如此说来,施主是要与老衲两人单独较量较量了。”
  南宫常恕道:“在下旺是此意。”
  蓑衣老人突地厉声道:“此法绝不可行……”
  鲁逸仙道:“大哥,还是小弟出手的好!”
  南宫平道:“孩儿在此,怎能还要爹爹你亲自出手!”
  白须僧人微微一笑,道:“令弟与令郎生怕你有失闪,都说此法绝不可行,这也是他们的孝悌之心,南宫檀越你……”
  南宫常恕截口道:“吾意已决,大师之意如何?”
  白须僧人道:“你我分出胜负之后又当怎地?”
  南宫常恕道:“只要在下输了,南宫一家,任凭大师处置。”他说来截钉断铁,竟似胜算在握。
  鲁逸仙等人本觉这白须僧人武功必深不可测,此刻心中不禁俱都为之大奇,但众人俱知南宫常恕一生谨慎,绝不会做出毫无把握之事,是以各自心中虽然惊疑,却俱都闭口不语。
  白须僧人目光一转,哈哈笑道:“老衲虽有意如此,怎奈我这两位伙计却未见得肯答应。”
  蓝袍道人、蓑衣老人面色森严,齐声道:“绝不答应!”
  鲁逸仙等人心中却又不禁大奇,此事明明于他们有利,而这两人此刻却严词加以拒绝。
  南宫常恕双眉一展,仰天笑道:“果然在下猜得不错……”
  白须僧人变色道:“什么不错?”
  南宫常恕笑声一顿,缓缓道:“人道得意夫人易容之术,妙绝天下,今日一见,果然名下无虚,只可惜夫人你智者千虑,毕竟还是忘却了一事。”
  众人心头俱都一震,只见那白须僧人目光一闪,道:“忘记了什么?”
  南宫常恕道:“夫人你虽然满口出家人的口语,却忘了出家僧人的头顶之上,怎会没有受戒的香火戒痕,掌中不持佛珠,手掌不住合十,满身袈裟佛衣,脚下却穿着一双文士朱履,最不该是夫人虽将面容装得满面庄严,目光却不住闪动,哪里似个得道高僧?”
  他语声微顿,厉声道:“夫人你虽然心智灵巧,样样皆能,但若是武功高些,在下也无法试出你究竟是谁,只可惜你自知武功稍弱,始终不敢与我动手,看来武林中人,纵有万般巧技,也是假的,只有武功深绝,才是根本之计。”
  白须僧人怔了半晌,突地咯咯一笑,道:“这虽然怪我将你们的智慧估量得太低了些,是以略为大意,但你能看破我的假装,终也算是不容易的了,我先前又不该施出那还未练熟的‘荡魄魔音,销魂艳舞’,让你猜出得意夫人,必在附近,最不该的是,我竟然装成一个和尚,普天之下,又有哪个和尚生着我这样一双眼睛呢!”
  众人凝目望处,只见她面色虽然庄严,但眼波却是流荡已极,心中不禁俱各叹服,一是暗赞这“得意夫人”的易容之术,果然妙绝人间,再来却是叹服南宫常恕的目力,这和尚自入大厅,人人可见,怎地除了南宫常恕外,竟无一人看出他是“得意夫人”易容而成的呢?
  只见她笑语声中,手掌一面在脸上轻轻勾动,突地双手一扬,那道貌岸然的白须僧人,便赫然变成了个艳光照人,徐娘未老的中年美妇。
  南宫常恕道:“夫人行藏既露,还不赶快退去,难道真想血溅此地么?”
  得意夫人秋波一转,笑道:“我三人与你五人动手,实在较为弱些……”语声娇脆,与方才的苍老口音,截然而异。
  南宫常恕冷冷道:“夫人分析局势,也当真是持平之论。”
  得意夫人笑道:“只可惜南宫庄主你智者千虑,却也毕竟忘了一事!”
  南宫常恕道:“忘了什么?”
  得意夫人咯咯娇笑道:“你忘了得意夫人除了易容变音之外,还有一件妙绝天下的绝技……”
  南宫常恕心念一转,面色大变,脱口道:“施毒……”
  得意夫人道:“不错,又被猜对了,只可惜你已猜得太迟了些……”
  南宫常恕身形一退,低叱道:“快闭住气。”
  得意夫人笑道:“我说迟了,就是迟了,你们此刻,都早已吸入了我无味无形的毒气,不出半个时辰,便要全身溃烂而死,此刻再闭住呼吸,又有何用?‘得意夫人’一生得意,若是常常失意的话,江湖中人怎会将我称作‘得意夫人’呢?”
  她伸手一拂鬓角,得意地娇笑道:“你们此刻若是立刻回心转意,乖乖听我的话,我也许还会大发慈悲,解开你们的剧毒,否则的话,再过半个时辰,纵有华陀复生,也救不了啦。”
  南宫常恕面上一片惨白,沉声道:“花言巧语,一派胡言,你纵然舌巧如簧,也难令人相信。”
  得意夫人秋波一转,笑道:“你口上虽硬,其实心里早已相信了,是么?因为你早已听得江湖传言,得意夫人的‘如意散魂雾’,五色无味,若不早服解药,三丈方圆之内,无论人畜,沾上兰点都活不过一个时辰,只可惜这毒雾还不能及远,我辛辛苦苦化装成个慈眉善目的和尚,淋着大雨,一步一步地走来,为的就是要使你们不加防范,我才能不费吹灰之力地走入这间大厅,不费吹灰之力地把你们毒死。”
  她吐语如莺,娇柔甜美,眼波流转,荡人心魄,南宫平心念一转,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郭玉霞来,暗忖道:“天下心肠狠毒的妇人,怎地全都是如此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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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听鲁逸仙大喝一声:“好个毒妇,我和你拼了!”
  司马中天亦俯身抄起了地上的铁戟,蓑衣老人、蓝袍道人,身形一闪,拦在他们面前。
  司马中天身形微微一顿,突地想起了自己的妻子身家。
  鲁逸仙厉声道:“我早已活得够了。”双拳雨点般击出。
  得意夫人道:“你活得够了,难道别人也活够了么?”
  鲁逸仙拳势一顿,倒退三步,转目望去,只见司马中天神情沮丧,南宫常恕面沉如水。
  南宫夫人的目光,黯然望着她的爱子。
  鲁逸仙只觉心头一寒,暗叹一声:“罢了。”忖道:“鲁逸仙呀鲁逸仙,你孤家寡人,无儿无女,自不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人家妻子俱全,又怎能和你一样?何况她正值盛年,你怎能凭一时冲动,害她丧身?”
  要知他性情偏激,情感热烈,是以才会为了心上失意而隐姓埋名二十年,千方百计,弄来巨万家财,自己却衣食不全,此刻一念至此,但觉心头一片冰凉,垂手而立,再也说不出话来。
  南宫夫人黯然忖道:“鲁老二为了我们忍气吞声,其实我又何尝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只是平儿……”目光转向南宫常恕,夫妻两人目光相对,心意相通,一时之间,惟有暗中叹息。
  南宫平暗然忖道:“我虽有拼命之心,但又怎能轻举妄动,害了爹爹妈妈,只是我大哥的事,却不能不问。”抬起头来,大声道:“你怎地将我大哥龙飞害成那般模样?此刻他到哪里去了?”
  得意夫人微笑道:“只要你乖乖听话,你大哥的事我自然会告诉你的。”秋波一转,接道:“此刻天已快亮了,毒性也快将发作,你们既不战,又不降,难道真的就在这里等死么?”
  南宫常恕突地冷笑一声,道:“夫人且莫得意,普天之下,绝无不可解的毒药……”
  得意夫人咯咯娇笑道:“你不要说了,我知道你兜着圈子说话,无非想套出我这毒药的来历,老实告诉你,我这毒药,普天之下只有两家,换句话说,天下也只有这两家的解药可救,但其中一家却远在塞外,你此刻纵然插翅飞去,也来不及了。”
  南宫平心头突地一动,南宫夫人已缓缓叹道:“你到底要我们怎样,才肯将……”
  话声未了,只听“咕”地一声,一只毛羽漆黑的“八哥”,穿窗飞了进来,落在一只箱角之上,两翼一振,抖落了身上的水珠,仰首“咕”地长鸣一声,其鸟虽小,神态却是十分神骏。
  南宫常恕双眉突地一展,大喜道:“来了来了!”
  只见那八哥微一展翅,轻轻落到南宫常恕肩上,学舌道:“来了来了……”石阶下“叮”的一响,厅门前突地出现了一条高大的人影,有如山岳般截断了门外吹人的风雨。
  在这惊人魁伟的身躯上,穿着的是一件质料异常高贵的锦衣,但是他穿的却是那样漫不经心,对襟上七粒钮扣,只懒散地扣上了三粒,衣襟敞开,露出了那铁石般壮健的胸膛,也露出了胸膛上乱草般生着的那一片黑茸的胸毛,正与他懒散地挽成一个发髻的漆黑头发,相映成趣。
  发际之下,是两道剑一般的浓眉,左目上盖着一只漆黑的眼罩,更增加了他右目的魅力,左臂懒散地垂在膝上,右臂拄着一只漆黑的铁拐,右腿竟已齐膝断去,他发亮的眼睛只要轻轻一扫,世上任何事都似乎逃不过他眼底。
  而此刻,他眼帘却是懒散地垂着的,这种懒散而漫不经心的神态,使得这铁一般的大汉更有了一种不可抗拒的魅力。
  刹那间大厅中所有的目光俱被他吸引,得意夫人身躯一振,眼波中立刻泛起一种奇异的目光。
  那八哥“咕”地一声,飞回他肩上。
  南宫常恕一抱拳,道:“候驾已久,快请进来。”
  那大汉缓缓点了点头,道:“这就是令郎么?”目光一亮,霍地凝注到南宫平面上,光芒一闪,便又垂下,抬起手掌,轻轻抚摸着刮得发青的下巴,半张着眼道:“好好……是条汉子……”
  得意夫人悄悄滑入了阴暗的角落,双手一垂,缩入神里。
  蓝袍道人、蓑衣老人身形木然,面色凝重,瞬也不瞬地望着这独眼巨人。
  那大汉懒散地微笑一下,头也不回,缓缓道:“不要动手了,你那‘如意散魂雾’,对我是绝无用处的。”语声懒散而雄浑,有如天外鼓声一般,激荡在空阔而宽大的厅堂里。
  得意夫人身子一震,袖管重落,那大汉铁拐“叮”地一点,巨大的身形,缓缓走了进来,颔首道:“好好,这些箱子都备齐了……”
  那八哥咕咕叫道:“好好……”
  蓝袍道人、蓑衣老人目光一错,交换了个眼色,齐地悄悄展动身形,向这大汉后背扑去。
  那大汉头也不回,轻叱道:“莫动!”
  蓝袍道人、蓑衣老人手掌虽已伸出,但身不由主地停了下来。
  独眼大汉缓缓转身,懒懒笑道:“多年不见,你两人怎地还爱干这种鬼鬼祟祟的勾当……”
  蓝袍道人干笑一声道:“多年不见,贫道只不过想对故人打个招呼而已,怎会有暗算你之心呢?”
  独眼大汉瞑目道:“好阴险……”伸手抚摸着那八哥的羽毛:“你两人总算也寻着‘群魔岛’了,那么,今日到这里来,定必是要和我作对的,是么?”
  蓑衣老人大声道:“不错!”脚步一缩,倒退一步,目光炯炯,再也不敢眨动一下。
  独眼大汉淡淡地望了他一眼,哂然一笑,转身道:“南宫庄主,令郎既已来了,箱子又已备齐,若有好酒,不妨拿两坛来,吃了好走!”
  蓑衣老人厉声道:“我知道你不将我们看在眼里,但今日若想将箱子搬走此地,却是难如登天。”
  蓝袍道人咯咯笑道:“我两人武功虽不如你,但以二敌一,你却也未见得占什么便宜,何况……嘿嘿!南宫一家,说不定还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独眼大汉眼也不睁,缓缓道:“好好……你两人不说我也知道,但那大姑娘今日不将解药乖乖送上,她还想活着走出‘南宫山庄’么?”
  得意夫人面色一变,却娇笑道:“哟!你不要我走,我就陪着你。”
  独眼大汉懒懒笑道:“好好……无头翁、黑心客,你两人快将她抓过来,待我让她舒服舒服。”
  司马中天心头一懔,原来这两人竟是“无心双恶”,难怪武功如此精绝,手段如此毒辣。
  风尘三友亦是微微色变,只有南宫平入世不久,却不知道这百十年来,江湖上血腥最重的“无心双恶”的来历。
  只见蓑衣老人无头翁阴恻恻笑道:“我两人将她抓来?……嘿嘿!你入了‘诸神殿’后,怎地连说话都有点疯了?”
  独眼大汉冷冷道:“你两人难道已活得不耐烦了,不想要解药了么?”
  无头翁、黑心客齐地面色一变,齐声道:“你说什么?”
  独眼大汉哈哈笑道:“原来你两人还不知道……好好,我且问你,你两人可曾先嗅过解药么?”
  “无心双恶”心头一震,面色大变,独眼大汉大笑道:“你两人只当她故意说些话来骇吓南宫家人的,其实没有真的施出毒雾来,只因你两人也未看出她是在何时施毒的,是么?”
  黑心客面色越发铁青,无头翁头上的刀疤条条发出红光。
  得意夫人轻笑道:“不要听他胡说。”笑声却已微微颤抖起来。
  “无心双恶”一起霍然转身,黑心客道:“你真的施了毒么?”
  得意夫人面容灰白道:“有……没有……”她不知该说“有”抑是该说“没有”,一时之间,再也无法得意起来。
  无头翁脚步移动,一步步向她走了过去,一字字道:“拿解药来!”
  独眼大汉仿佛笑得累了,斜斜倚在木箱上,缓缓道:“真的解药嗅过之后,会一连打七个喷嚏,你切莫被她骗了。”
  得意夫人脚步后退,惶声道:“他……他骗你的!”
  无头翁厉声道:“你若不拿出真的解药来,我就将你切成三十八块,一块块煮来下酒。”
  黑心客冷冷道:“她嫩皮白肉,吃起来滋味必定不错。”
  独眼大汉悠然笑道:“只可惜有些骚气,不过也将就吃得了。”
  得意夫人花容失色,颤声道:“我拿……给你……”缓缓伸手入怀,突地手掌一扬,十数点寒星,暴射而出,她身躯一掠,已穿窗而出。
  黑心客袍袖一扬,无心翁双掌齐挥,呼地两声锐风,震飞了暗器,脚下不停,大喝一声:“哪里走!”嗖嗖两声,跟踪而出,另一点寒星却斜斜击向南宫平,南宫平微一抬手,正待将这点寒星接住,看看这究竟是什么暗器!
  突觉手腕一麻,“叮”地一响,寒星远远飞出,那独眼大汉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边,左手两指,轻轻一敲他手腕,右胁一抬,胁下铁拐一点,震飞了那点寒星,如此魁伟的身躯,来势竟比弩箭还快。
  南宫平怔了一怔!
  独眼大汉又已恢复了懒散的神态,一点一点地走了回去,倚在木箱上,缓缓道:“那玩意碰不得的。”那八哥稳稳地站在他肩上,咕咕叫道:“动不得的。”
  南宫平茫然道:“动不得的?”
  独眼大汉手摸下巴,嘻嘻一笑,道:“那位大姑娘虽然没有真的能施出无形的毒粉毒雾,但暗器之上,却是绝毒无比,是碰不得的,我这条腿就是在火焚‘万兽山庄’时沾着一点他老公的暗器,差点连老命都送掉了,到后来还是要生生切了去。”
  众人齐地一惊,司马中天脱口道:“你说什么?”
  独眼大汉目中淡淡地露出一丝嘲笑的光芒,缓缓笑道:“世上哪里会有完全五色无味,又能在别人完全不知不觉中放出的毒物?若有这种东西,那大姑娘莫非就可以横行天下了?”
  他目光轻轻扫过众人发愕的面容,接道:“如意散魂雾,只不过是一种淡淡的毒烟而已,仍然肉眼可见,我早已领教过了,方才我那般说法,只不过是要他们自己狗咬狗地先打一气,教那位大姑娘尝一尝‘无心双恶’抽筋剥皮的毒刑,哈哈!她哪里拿得出教人连打七个喷嚏的解药来,只是……这位大姑娘也不是好惹的,到头来‘无心双恶’只怕也沾不到什么便宜。”
  他满含嘲弄的笑声,荡漾在大厅中,使得这死气沉沉的厅堂,立刻有了生气。
  司马中天浓眉一扬,仰天笑道:“好好,老夫竟险些叫她骗了。”
  独眼大汉哂然望他一眼,冷冷道:“若是不怕死的人,她是骗不倒的。”
  司马中天怔了一怔,大喝道:“你难道不怕死么?”
  独眼大汉道:“谁说我不怕死?不怕死的人,都是呆子。”
  司马中天怔了半晌,突地黯然垂下头去,喃喃道:“你是不怕死的……否则你又怎会只身夜闯‘万兽山庄’,火焚百兽,力劈伏兽山君……”刹那间仿佛老了许多。
  独眼大汉大笑道:“那只是少年时的勾当,人越老越奸,今日我也不愿与人动手拼命了,只好使些手段,出些奸计。”
  南宫常恕微微笑道:“在下虽早知阁下武功惊人,却未想到前辈竟是风漫天风大侠,更想不到风大侠黄山会后,一隐多年,居然还在人间。”
  风漫天笑道:“黄山一会,江湖中人只道那些老怪物都已死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神龙丹凤’两人,却不知这些人老而不死,不知有多少人尚在人间,只是大多已去了‘诸神’、‘群魔’两地,认真说来,也和死了差不多了。”
  南宫平惊道:“风大侠便是武林人称‘冒险君子,长笑天君’的么?”
  风漫天仰天大笑道:“这只是江湖中人胡乱称呼而已,我却不是‘君子’,只不过是个真正的小人而已。”
  他笑声一起,全身便充满了活力,笑声一顿,神情又变得懒散无力。此刻风雨稍住,窗外已微微有了些曙色。
  南宫常恕、鲁逸仙将地上散落的珠宝,俱都聚到一起,装入那两口被震开箱盖的箱子里。
  南宫夫人取出了一坛好酒,一件干衣,好酒给了风漫天,干衣却叫南宫平换过,本自弥漫在厅堂中的沉沉杀机,突地变成了一种凄凉忧愁的别离情绪。
  风漫天、鲁逸仙,一言不发,对面而坐,不住痛饮,那八哥也伸出铁喙,在杯里啜着酒吃,两人一鸟,片刻间便将那一坛美酒喝得干干净净,风漫天伸手一拍鲁逸仙肩头,乜眼笑道:“好酒量。”
  鲁逸仙大笑道:“你酒量也大是不差,我真不懂你为何要到那‘诸神殿’去,留在红尘间多喝几坛美酒,岂非乐事?”
  风漫天眼中的嘲弄神色,突地一闪而隐,仰天出神了半晌,霍然长身而起,喃喃道:“乐事乐事……咄!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天光已亮,此刻不走,更待何时!”
  南宫夫人身子一颤,凄然道:“要走了么?”
  风漫天道:“趁那些厌物还未回来,早早走了,免得麻烦。”
  南宫夫人黯然望了南宫平一眼,道:“地窖里还有几坛好酒,风大侠何妨喝了再走。”
  风漫天眼帘一合,沉声道:“酒终有喝完的时候,人终是要走的,夫人,你说是么?”
  南宫夫人默然半晌,缓缓点子点头,道:“终是要走的……”缓缓伸出手来,为南宫平扣起一粒钮扣,道:“平儿,好生保重自己,对风老前辈要有礼貌,不要乖性使气……”
  她语声极为缓慢,但话说完了,一粒钮扣却仍未扣好,要知天下慈母之心,俱是如此,在要离别爱子之时,能再拖一时半刻,也是好的,那一首慈母别子的名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便是形容这般情景,游子临行之时,慈母多缝一针,便可多见爱子一刻。
  南宫平虽早已热泪盈眶,却仍然强颜笑道:“孩儿又不是初次离家,一路上自会小心的。”
  鲁逸仙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司马中天垂首坐在椅上,此刻若有人见了他,谁也不信此人便是名满中原的铁戟红旗。
  南宫夫人手掌簌簌颤抖,一粒钮扣,竟仿佛永远扣不好了。
  南宫平突觉手背一凉,他不用看,便知道定是他母亲面上流下的泪珠。
  一刹时他只觉心头热血冲至咽喉,突地大声道:“妈,你不用担心,孩儿发誓要回来的。”
  鲁逸仙伸手一拍桌子,大声道:“好,有志气,世上再牢的笼子,也关不住有志气男儿的决心,风大侠,你说是么?’
  风漫天懒散地张开眼来,道:“是么?不是么?是不是么?”
  鲁逸仙呆了一呆,突也长叹道:“是么?不是么……”
  南宫常恕缓缓道:“风大侠,这些箱子你两人怎能搬走?……”
  风漫天道:“你们可是要送一程?好好,送一程,送一程……”仰天一笑,道:“纵然千里长亭,终有一别,但多送一程,还是好的,南宫庄主你说是么?”
  那八哥咕咕叫道:“是么,不是么……”鸟语含糊,似乎也已醉了。
  南宫常恕四望一眼,黯然道:“司马兄不知可否暂留此处,等这山庄的新主人来了再走。”
  司马中天缓缓点了点头,道:“南宫兄只管放心,小弟虽然老了,这点事还能做的。”
  南宫夫人展颜一笑,道:“如此就麻烦你了。”那粒钮扣,立刻就扣好了。
  司马中天道:“山庄外本有小弟留做接应的车马,此刻不知是否还在?”
  鲁逸仙振衣而起,道:“我去。”嗖地掠了出去。
  南宫平道:“二叔等我一步。”展动身形,立刻跟出,两人并肩飞掠到山道上,只见遍地断剑残刀,暗林中,乱草间,零乱地倒卧着一些尸身,尸身上的鲜血,却已被风雨冲得干干净净。
  两人心底,不禁俱都升起一阵凭吊古战场般的寂寞,不约而同地放缓了脚步,转首望去,正有几匹无主的马,徜徉在林木间,健马无知,尝不到人间的凄惨滋味,却正在津津有味地咀嚼着新鲜的春草。
  南宫平仰天吸了口清冷而潮湿的空气,与鲁逸仙一齐步入林中,突听远处草丛中,传来一声声凄厉的呻吟之声,两人对望一眼,一起纵身跃去,只见两株白杨,残枝叶坏,树干之上,竟似被人以内家真力抓得斑斑驳驳。
  树下的花草,亦是一片狼藉,两人稳住心神,轻轻走了过去,突听一声惨笑,两条人影自草丛中霍然站起!
  南宫平一惊之下,低叱声:“什么人?”叱声方出,却已看清这两人赫然竟是“无心双恶”!
  只见他两人衣衫狼藉,满身乱草,似是从树下一路滚过来的,面目之上,眼角、鼻孔、嘴角、耳下俱是血迹殷殷,双睛凸出,满是凶光,南宫平、鲁逸仙纵是胆大,见了这两人的形状,心头也不禁为之一寒,掌心忽然沁出冷汗。
  无头翁厉声惨笑,嘶声道:“解药,解药,拿解药来……”双臂一张,和身扑了过来。
  南宫平一惊退步,哪知无头翁身子跃起一半,便已“噗”地跌倒。
  黑心客大喝道:“赔我命来!”手掌一扬,亦自翻身跌倒,却有一道乌光,击向南宫平,他临死之前,全身一击,力道果然惊人!
  南宫平拧腰错步,只觉一股香风,自耳边“嗖”地划过,风声强劲,刮得耳缘隐隐生痛。
  乌光去势犹劲,远远撞在一株树干上,竟是一方玉盒。
  南宫平、鲁逸仙凝神戒备,过了半晌,却见这两人仍无声息,走过一看,两人果已死了,双眼仍凸在眶外,显见是死不瞑目。
  鲁逸仙看了看那方玉盒,长叹道:“那得意夫人果然手段毒辣,竟然取出这盒毒药,说是解药,‘无心双恶’虽然心计凶狡,但见她受刑之后,才被逼取出,以为不会是假,一嗅之下,便上了当了。”
  他久历江湖,虽未眼见,猜得却是不错,只是却不知道“无心双恶”在嗅那毒之前,已先逼得意夫人自己嗅上一些,见到得意夫人无事,两人便抢着嗅了。
  哪知得意夫人却在暗中冷笑:“饶你奸似鬼,也要吃吃老娘的洗脚水。”原来她自己早已先嗅了解药。
  那盒中毒粉,若是散在风中,足够致数十百人的死命,只要嗅着一点,已是性命难保,何况“无心双恶”两人生怕嗅得不够,一盒毒粉,几乎都被他两人吸了进去,他两人纵有绝顶内功,也是阻挡不了,当下大喝一声,倒在地上,其毒攻心,又酸又痛,宛如千百只利箭射在身上,只痛得这两人在地上翻滚抓爬,正如疯子一般,那树上的抓痕,地上的乱草,便是他两人毒发疯狂时所留下,得意夫人却乘此时偷偷跑了。
  “无心双恶”虽然满手血腥,久著恶名,但南宫平见到他两人死状如此之惨,心中也不禁为之恻然,当下折了些树枝乱草,草草盖住了他们的尸身,不忍再看一眼,走出林外,寻了几匹健马,套上山庄外的空车,匆匆赶了回去。
  只见南宫常恕、南宫夫人、司马中天,一起负手立在长阶上,人人俱是满面悲哀愁苦之色,黑夜终于过去,日色虽已重回,但死去的人命却永远回不来了。
  于是众人将箱子一齐搬上马车,鲁逸仙拾起了那一日前还被他视为性命的麻袋,袋上亦是血渍斑斑,他想将这麻袋送给南宫平,南宫平却婉谢了,除了南宫平外,别人自更不要。
  鲁逸仙不禁苦笑几声,摇头道:“这袋中之物费了我数十年心血,哪知此刻送人都送不掉。”
  要知财富一物,在不同的人们眼中,便有不同的价值,有人视金钱如粪土,有人却是锱铢必较。
  司马中天与众人殷殷道别,神色更是黯然,到后来突然一把握住南宫平的手腕,长叹道:“色字头上一把刀,贤侄你切莫忘了。”他还是没有忘记郭玉霞在暗地中伤的言语。
  南宫平怔了一怔,唯唯应了,却猜不出话里的含义,司马中天心灰意懒,壮志全消,也不愿多说,目送着车马启行,渐渐消失在冷风冷雨里,突然想起自己的生命又何尝不是如此?
  车声辚辚,马声常嘶,二十七口红木箱子,分堆在两辆马车上,由浮梁笔直东行,鲁逸仙、风漫天箕踞在一辆车上,沿途痛饮,南宫父子三人,坐在另一辆车上,却是黯然无语。
  道路颠簸,车行颇苦,但是南宫夫人却只希望这颠簸困苦的旅途,漫长得永无尽头,只因旅途一尽,便是她和爱子分离的时候,南宫平又何尝不是满心凄凉,但却都忍在心里,半点也不敢露出来,反而不时将自己这些年来所见所闻的可笑之事,说出来给他父母解闷。
  别人只见他母子两人,一个含笑而言,一个含笑而听,只当他们必定十分欢愉,其实这慈母与孝子的心事,却是满怀悲凉愁苦。
  到了晚间,歇在厅门,五人租了处跨院,将车马俱都赶在院里,风漫天在墙上扒下一块粉尘,在车篷上划了两个“关”字,铁杖一点,转身就走,那“八哥”双翅一张,高高飞到天上。
  鲁逸仙道:“你不将箱子搬下来么……”
  风漫天仰天笑道:“有了这个‘关’字划在车上,普天之下,还有谁敢正眼看它一眼?”
  原来这两个龙飞风舞、银钩铁画的“关”字,正是他昔年威震天下时的花押,有一次他为朋友自太行群盗手中讨还了三万两银子,堆在荒山之中,在银鞘上划了个“关”字,便赶回鲁东,只写了张纸柬,叫主人自己去取,那主人一见之下,心里大惊,只当那辛辛苦苦要回来的银子,这一番又要被人偷走,虽然连夜赶去,却已隔了三日,哪知这三日三夜里,银子竟未短少分文,原来武林中人见了银鞘上的“关”字,不但没有下手,而且还在暗中为之守护。
  这些雄风豪情虽已俱成往事,但风漫天乘着酒兴说了,仍听得鲁逸仙热血奔腾,豪兴逸飞,拍案大呼道:“酒来,酒来。”
  南宫夫人微微一笑,道:“鲁二哥,你还记得我昔年为你兄弟调制的‘孔雀开屏’么?”
  鲁逸仙长叹一声,道:“怎不记得,这些年来,我虽然尝遍于天下美酒,却始终觉得及不上你那‘孔雀开屏’之万一。”
  风漫天大奇道:“什么‘孔雀开屏’?”
  鲁逸仙笑道:“那便是我南宫大嫂以十一种佳酿混合凋制而成的美酒,酒虽俱是凡酒,但经她妙手一调,立时便成了仙酿,那当真有如昔年‘武圣’朱大先生所创的‘鸡尾万花拳’一般,虽是武林中常见的平凡招式,被他老人家随手一掇,编在拳式之中,立时便有点铁成金之妙,今日‘鸡尾万花拳’虽已失传,但这‘孔雀开屏’酒却仍调制有方,却也是你我不幸中的大幸了。”
  好酒之人,怎么能听这般言语,鲁逸仙说得眉飞色舞,风漫天更是听得心痒难抓,连声道:“南宫夫人,南宫大嫂,如果方便的话,便请立刻一施妙手,让俺也尝一尝这妙绝天下的美酒。”
  他本是神情威猛,言语庄肃,但此刻却“夫人”“大嫂”地叫了起来,南宫常恕、南宫平虽然满心愁苦,见了他这般神情,也不禁莞尔失笑。
  南宫夫人微微一笑,当下说了十一种酒名,叫店伙送来,无非也只是“竹叶青”、“大曲”、“高粱”、“女儿红”……一类的凡酒,南宫夫人取了一个酒杓,在每种酒里,俱都舀出一些,或多或少,分量不一,却都倒在一把铜壶中,轻轻摇了几摇,又滴人三滴清水,一滴浓茶。
  风漫天伸手接了过来,道:“这就是‘孔雀开屏’么?”言下之意,似是有些失望,只觉这‘孔雀开屏’,未免也太过平凡。
  哪知他方才将壶盖一掀,便有一股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引口一吸,酒味之妙,更是用尽言语也难以形容。风漫天哪肯再放下壶柄,三口便将一壶酒喝得干干净净,抚腹大笑道:“痛快痛快……”
  鲁逸仙笑道:“我可曾骗你,人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却要说‘佳酒本天成’,但却要我南宫大嫂的妙手才能调制得出来。”
  风漫天伸手一抹嘴唇,大笑道:“这个却未必,这‘孔雀开屏’么,俺此刻也制得出来了。”取了那柄酒杓,亦在每样酒中舀子一些,倾入铜壶,又滴下三滴清水,一滴浓茶,轻轻摇了几摇,大笑道:“这个不就是‘孔雀开屏’么!”引口一吸。
  只见他双眉突地一扬,双目突地一张,吸入口中的酒,却再也喝不下去,只觉自己口中的酒又酸、又苦、又辣,哪里有半分方才的滋味。
  鲁逸仙鼓掌大笑道:“怎地,喝不下去了么?老实告诉你,这个当我三十年前便已上过了,酒虽一样,但配制的分量,先后稍有不同,滋味也不可同日而语,这也正与武功一样,否则那‘鸡尾万花拳’,我鲁逸仙岂非也可创得出来了!”
  风漫天勉强喝下了那口酒,却赶快将壶中的剩酒,倒得干干净净,双手端着酒壶,恭恭敬敬地送到南宫夫人面前,大笑道:“夫人,俺长笑天君这番当真服了你了,千祈夫人休怪,再替俺弄个几壶。”
  南宫夫人含笑答应了,一连凋了十几壶酒,道:“平儿,你也来喝些。”
  南宫平道:“酒我不想多喝,孩儿只想能再吃几样你老人家亲手做的菜……”
  话声未了,风漫天已自精神一震,拍案道:“夫人如此好手,菜必定也是做得好的……”
  鲁逸仙亦自等不及似地截口道:“正是正是,菠菜豆腐,醋溜活鱼,干炸子鸡,这都是我大嫂的拿手杰作。”
  风漫天哈哈笑道:“干炸子鸡犹还罢了,菠菜豆腐有什么吃头,我看你当真人穷志短,穷得连菠菜豆腐也是好的。”
  鲁逸仙摇头道:“这个你又错了,要知天下万物之中,皆有妙理,同样的文字,由李杜元白一缀,便成妙句,你我便杀了头也做不出来,同样的菠菜豆腐,不同的人做出便有不同的滋味,这正如同样的一趟‘少林拳’,在‘无心大师’掌中施出,便有降龙伏虎的威力,在江湖卖艺的掌中施出,便一文不值。”
  他语声微顿,痛饮一杯,接口道:“武功有火候、功力、天赋之分,两人交手,胜负之判,还要看当时的天时、地利、人和,做菜调酒也是如此,一丝也差错不得,一丝也勉强不得,何况越是平凡之拳法,越能显出一人的功力,越是平凡的菜,也越能显出我大嫂的手艺,那菠菜豆腐正是妙不可言的美味,你若说没有吃头,等会儿你不吃好了。”
  风漫天哈哈笑道:“你说得虽然头头是道,那菠菜豆腐么……哈哈,俺不吃也罢。”
  南宫夫人只望在分离以前,多让南宫平快乐一些,竟真的亲自下了厨房。
  南宫常恕望了望他爱妻,又望了他爱子,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是愁?是喜?是悲?是笑?此刻他良朋爱侣,俱在身旁,妻贤子孝,可称无憾,却怎奈会短离长,自更令人肠断。
  只听厅外“咕”地一声,那“八哥”飞了进来,咕咕叫着说:“好香,好香……”一个店伙手端菜盘,走了进来,双眼直勾勾地望着盘中的菜,喉结上下滚动,原来也在咽着口水。
  鲁逸仙一把先将一盘菠菜豆腐端了过来,笑道:“他既是不吃,平儿,只有我爷俩儿来享受了。”
  风漫天斜眼望去,只见那一盘菠菜豆腐炒得有如翡翠白玉一般,一阵阵清香扑鼻,心里实是难忍,哈哈一笑,道:“说不吃么,其实还是要吃的。”伸出筷子,飞也似地夹了一筷。
  这一口吃将下去,他更是再也难以放下筷子。
  鲁逸仙道:“你说不吃,怎又吃了?”端起盘子,左避右闪。
  风漫天道:“再吃一筷,再吃一筷!”一双筷子,出筷如风。
  鲁逸仙端菜盘,往来移动,一只盘子,看来竟有如一片光影,盘中的菜汁,却半点也未洒出。
  风漫天手中一双筷子看来,却有如千百双筷子,只有光影旋转,筷影闪动,鲁逸仙虽然用尽了手上功夫,刹那间一盘菜还是被风漫天吃得干干净净,半块豆腐,半根菠菜也没有了。
  鲁逸仙放下盘子,仰天长叹一声,道:“好武功。”
  风漫天放下筷子,仰天长叹一声,道:“好菠菜!”
  两人对望一眼,不禁相对狂笑起来,那八哥在他两人头上往来盘旋,咕咕叫道:“好武功……好菠菜……”原来它方才也乘机啄了几口。
  这一顿饭一直吃到三更,风漫天、鲁逸仙两人已是酩酊大醉,玉山颓倒,鞋子未脱,便倒下呼呼大睡。
  月色清清,微风依依,南宫父子三人,却仍坐在明月下,清风中絮絮低语,说到后来,群星渐稀,月光渐落,微风渐寒,南宫常恕道:“明日还要赶路,平儿去睡吧!”
  南宫夫人道:“一路辛苦,平儿你真该早点睡了。”
  南宫平道:“孩儿是该睡了,爹爹妈妈也该去睡了。”
  但直到第二日清晨,三人口中虽已说了数十句“睡吧。”却谁也未睡,对这短短的相见之期,他们是那么珍惜,只恨天下千千万万个能够终日相见的父母儿子,不知道珍惜他们相见的日子而已。
  风漫天一觉醒来,见到这严父、慈母、孝子三人的神色,目光不禁一阵黯然,口中却哈哈笑道:“夫人昨夜的好酒好菜,吃得我此刻仍是口有余香,今日早些歇下,再好好吃上一顿,夫人可愿意么?”
  南宫夫人大喜道:“自然!”只要能教她和爱子多见一刻,她无论做什么都是愿意,一路上她调制美酒,整治佳肴,叫风漫无天天吃得酩酊大醉,风漫天面冷心热,行程越来越慢,本是数日的行程,至少走了三倍日子。
  每过一地,风漫天必定要出去转上半天,回来时总是带着满满一车货物,大箱小箱,俱都关得严严密密,也不知里面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只见最大的箱子大如巨棺,最小的也有三尺长短,到后来珍宝越来越少,车子却越来越多。
  由浮梁东行,一路上山区颇多,黄山、天日、七里泷、会稽一带,本是绿林强豪出没之地,这一行车马,自是引人眼红,一路上只见疾服佩刀的黑衣大汉,飞骑来去,但风漫天等人却漫不在意。
  那绿林豪客见到他们的车尘,知道必定油水极多,自是人人心动,但数股人互相牵制,又奇怪他们身带巨万银子,却无一个镖师相随,不知究竟是何来历,是以一路下来,谁也不敢单独抢先出手。
  这一日到了东阳,前面便是会稽、天台、四明三条山脉的会合之处。
  未到黄昏,他们便投店住下,风漫天到街上转了一圈,第二日清晨,店门外突然人声嘈杂,纷纷惊语。
  原来风漫天竟在东阳城里每家铁匠店里,都订了一两个高有一丈,方圆也有丈余的铁笼,共有二十余个之多,大小不一,形状参差。
  铁笼送到栈门外,人人见了都惊疑不置,谁也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还有一个铁笼更是奇异,四面都密密地编着铁丝,风漫天将一些箱笼等物,俱都搬到铁笼里,又抬起铁笼放到车上,赶车启行。
  踩盘子的绿林强人见到这般情况,心中都不禁暗笑,“你将金银锁在笼子里,难道我们不会将笼子一齐搬走么?这五个人看来仿佛有恃无恐,却原来想的只是这个笨主意!”心中不禁大为放心,决定今夜就下手。
  走过几个村落,前面便是山区,道旁飞骑往来更频,一个个直眉愣眼的彪形大汉,手挥马鞭,指指点点,那些车夫却骇得面白齿颤,也在暗中商量好了,强盗一来,就双手抱头到路旁一蹲,其余的事死也不管。
  南宫夫妇、鲁逸仙、南宫平,也不知道风漫天买来这些铁笼有何用途,到后来实在忍不住,便问了出来。
  风漫天哈哈笑道:“从前有个笑话,一个人拿了根竹竿进城,横也进不了城门,竖也进不了城门,到后来只有从城上抛过去,另一人见了,不禁哈哈大笑,道:‘此人真蠢,为什么他不将竹竿折为两段,这样不是方便得多。””
  鲁逸仙愕了一愕,还未会过意来,道:“为何不直着从城门穿过去……”
  风漫天哈哈笑道:“若是直着进去,这就不是笑话了。”
  南宫平忍不住噗哧一笑,风漫天道:“那些踩盘子的小强盗见我将箱子搬进铁笼,一定在笑我和那位拿竹竿的仁兄一样的笨,‘他将箱子锁在笼子里,难道我们不会将笼子一齐搬走么?’却不想拿竹竿的仁兄有时会忽然将竹竿直着穿进了城门,于是那般小强盗也笑不出来了。”
  鲁逸仙一摸头顶,道:“你这些铁笼究竟有何用处?”
  风漫天大笑道:“这用处若说出来,便不是笑话了。”那“八哥”咕地一声,直飞到天上,叫道:“笑话,笑话……”
  突听“嗖、嗖、嗖、”三声,三枚响箭,一枝接着一枝,划空而来,那八哥咕咕叫道:“笑话来了,笑话来了……”嗖地飞回风漫天肩上。
  南宫常恕早已料到此着,他生性严谨,不动声色,招呼着将二十余辆马车围成一圈,那些车夫果然抱头蹲到道旁。
  只听四侧马蹄声响,烟尘滚滚,东南西北四面,各自驰来数十匹健马,东面为首一人,黑面虬须,端坐马上,有如半截铁塔,呼啸一声,振臂大喝道:“天外飞来半截山在此,众家弟兄,先请停下!”
  喝声之中,他只手一按马鞍,突地翻身站起,笔直地站在马鞍上,身形虽庞大,居然十分轻捷,围着车队奔了一圈,四面的马队,果然一齐停了下来,一阵阵健马的长嘶声中,又有三条汉子,自四面马队中飞驰而出。
  四匹马连袂而奔,马上人突地一跃而下马鞍,凑在一起,低声商议起来。
  鲁逸仙微微一笑,道:“这批强盗倒是互相认得的,我本想看他们狗咬狗地自相残杀一场,哪知他们倒聪明得很,居然在商量如何分赃了,看来这场热闹是看不成了。”
  风漫天轩眉笑道:“热闹倒是有得看的,只要你们先莫动手,看我的意思行事就是了。”
  话才说完,那四条汉子已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四人俱是神情剽悍,意气洋洋,大有不可一世之概,一个瘦小枯干、缩腮无肉的汉子,目光更是忸怩作态,扬声道:“车队的主人在哪里,请出来说话。”语声却有如洪钟一般。
  风漫天故作茫然,四望道:“谁在说话?”
  枯瘦汉子面色一沉,冷笑道:“便是区区!”
  风漫天浓眉一皱,道:“在下与尊兄素昧平生,突加宠召,有何见教!”
  枯瘦汉子哈哈一笑,道:“端台认得在下么?在下便是来自枫岭之腰、秋枫寨、落叶庄的‘秋风卷落叶’杜小玉……’
  风漫天哈哈笑道:“秋枫寨,落叶庄,好个风雅的名字。”
  杜小玉道:“这三个一个是‘分水关’的左右双刀胡大侠,一个是……”
  “天外飞来半截山”双眉一轩,厉声道:“杜兄还要与他噜苏什么?朋友你也少在我铁大竿面前装蒜,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兄弟四人此刻的来意,你难道还不懂么,闲话少说,丢下买路赎命钱来,便饶你一命。”
  风漫天以手捋髯,故作失色道:“在下只当杜郎君是来寻我吟诗作对,你怎地要起钱来!”
  铁大竿目光一凛,狞笑道:“你要念诗么,老子就念首诗给你听听……此山是我开,此林是我栽,若从此路过,丢下买路财。牙缝里崩出半个不字,一刀一个不管埋!”伸出海碗般大小的拳头,砰地一拳,击在一匹套车的马头上,那匹马惊嘶半声,横地而倒。
  南宫常恕等人面不改容,杜小玉三人却对望一眼,失色道:“好神力。”
  铁大竿仰天笑道:“老子的诗你们听得懂么?”
  风漫天惊道:“我只当你们是郊游踏青的风雅之士,哪知道你们竟是截路打劫的强盗……”手肘悄悄一触南宫平,大声道:“强盗来了,镖师何在,还不来打强盗?”
  南宫平心中暗笑,霍然长身而起,铁大竿四人听到那一声大喝,脚步微微一缩,抬目望去,却见这“镖师”不过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四人心里更定,铁大竿哈哈笑道:“就这镖师么?哈哈!大镖师,你是哪个镖局的,听到老子们的名声,还没有吓出蛋黄么?”
  话声未了,突听“啪”地一声,脸上已被南宫平着着实实扇了个大耳光子,铁大竿呆了一呆,怒吼道:“畜生……”
  声才出口,右面脸上也着了狠狠一记,被打得后退数步,铁大竿嘴角流血,回手一抹,便要和身扑上,哪知杜小玉却已一拉他衣角,轻轻道:“且慢!”朗声笑道:“这位镖师好俊的拳脚,不知高姓大名,拜在哪位老爷子门下,大家既然都是道上同源,说出来也许还是一家人哩!”
  南宫平朗声道:“在下便是神龙弟子南宫平!”
  风漫天微微一怔,实未想到南宫平毫不迟疑地便说出自己的真名实姓,他却不知南宫平生性磊落,从不知隐姓藏名之事。
  铁大竿、杜小玉、左右双刀胡振人,以及另一黑衣汉子,“阴阳斧”赵雄图面色齐都一变,四人对望一眼,失色道:“阁下真的是南宫平?”
  南宫平冷哼一声,默然不语,四人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只见他卓立辕旁,神态轩昂,目光炯炯,当真是英姿飒爽,威风凛凛。
  要知南宫平自从火拼快聚楼头,出入飞环庄院,声名早已传遍天下,这四人虽然俱是一方之雄,此刻也不禁心头打鼓。
  “天外飞来半截山”手抚面颊,退到一边,三人俱都跟了过去,只见他挥手招来一条大汉,一把抓起那大汉的衣襟,恨声道:“我叫你详加打听,你说这车队中不是残废和老头子,便是秃子和小白脸,那么这南宫平是天上掉下来的,地上长出来的不成?”
  那大汉子一震,颤声道:“他……他便是南宫平么?”铁大竿反手一掌,将他击出数步。
  赵雄图双眉一皱,沉声道:“既来之则安之,这南宫平虽然听说是把硬手,但双拳也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就凭我们四人,再加上几十条响当当的弟兄,难道怕了他么?”
  胡振人道:“正是如此,就凭我们四人,难道还怕了他么?好歹也要拼上一拼!”
  他四人在这里嘀嘀咕咕,暗中商量,鲁逸仙在那边微笑道:“想不到贤侄你竟也有这么大的名声,只可惜你一下便将名字说了出来,莫要将这些强盗吓跑了,笑话岂非看不成了?”
  南宫平微微一笑,只见铁大竿四人又并肩走了过来,只是神情之间,已远不及方才那般得意。
  杜小玉目光一转,抢先道:“这趟镖既然是南宫公子你的,兄弟们无论是看在龙老爷子面上,抑是看在公子你的面上,本都该拍手就走,只是……嘿嘿,这三位朋友,却还想领教领教公子你的武功,也好让弟兄们死心。”
  他轻轻两句话便将责任一起推到别人身上,南宫平冷笑一声,一步抢出,微微抱拳,道:“哪一位上来指教?”
  杜小玉脚步一缩,远远退下,铁大竿、胡振人、赵雄图你望我,我望你,他三人有心群殴,却不敢独斗,尤其是铁大竿面上痛还未消,更是杀了头也不敢出手,他人虽鲁莽,玩命的事却是不敢做的,正是标标准准的欺弱怕恶之徒,当真是身子最大,胆子最小。
  南宫夫妇见了他爱子如此威风,心中不禁得意。
  只听杜小玉冷冷道:“三位兄台虽不必抢着出手,却也不必太谦了。”
  铁大竿等三人面颊齐地一红,他三人再是畏惧,但在许多兄弟面前,这个台却是坍不起的。
  胡振人面上阵青阵红,回首冷笑道:“杜兄怎地忽然置身事外了,倒教小弟奇怪得很。”
  杜小玉冷冷道:“胡兄不愿动手,自管站在旁边看看便是!”
  胡振人大喝一声,道:“胡某也去领教领教又有何妨?”双掌一拍,自背后抽出长刀,大步迎出。
  风漫天突地摇手道:“且慢。”
  胡振人脚步立顿,风漫天道:“南宫镖头,这场架你是万万打不得的。”
  南宫平愕了愕。
  风漫天道:“这场架打将下来,无论谁胜谁负,这般绿林好汉,定必要一拥而上的,那时乱刀齐下,连我这老残废的命都保不住了。我先前请你来保镖,只当就凭你的名头就能将人吓跑,此刻既然事已至此,说不得我只有破财消灾,拿钱赎命了。”说的当真活灵活现。
  胡振人大喜道:“老先生当真是位明达之士,既是如此,胡某负责没有人来难为你老。”
  铁大竿胸膛一挺,大笑道:“算你见机得早。”他一听事情突地演变至此,立刻便又威风起来。
  南宫平心中暗笑,退回一边。
  只见风漫天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这些铁笼俱未上锁,各位好汉要什么只管拿,只要给我留下些路费就是了。”
  南宫平等人虽知此老此举必有玄妙,但直到此刻为止,却还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铁大竿等人却是满心欢喜,三人各个一招手,就要指挥兄弟前来搬箱子。
  赵雄图突地面色一沉,道:“且慢!”
  胡振人道:“什么事?”
  赵雄图道:“亲兄弟,明算账,今日的买卖不小,我们虽是好弟兄,却也得把账算算清楚,这些箱子有大有小,箱子里的货物有贵有贱,你我手下的兄弟,若是胡乱一抢,那就乱了。”
  胡振人道:“正是如此,小弟方才抢先动手,这批箱子自然该分水关的弟兄先动,至于杜兄么,嘿嘿,他既然早已置身事外,此刻也只好请他在旁边看看了。”
  落叶庄群豪立刻一阵骚动,有几个立时就拔出兵刃,但杜小玉却是面含冷笑,不动声色,原来他早已看出此事必有蹊跷,即使事情真的这般容易,他也早已准备好了,只要分水关弟兄一得手,他便出手将胡振人击倒,这四人中他不但心计最深,武功也高人一筹,是以他算来算去,心里早有成竹在胸。
  赵雄图面色一沉,冷笑道:“胡兄方才动了手么?铁兄,你可曾看到?小弟却是没有看到。”
  铁大竿道:“若说动手的话,小弟倒是最先动手的。”想到自己方才一连吃了两个耳光,面上也不禁有些微微发红。
  胡振人面色大变,一摆掌中双刀,大声道:“依两位之见,又当如何分配?”
  铁大竿挺胸道:“自然是该我天台寨的兄弟先拿!”他胸膛一挺,便比其他两人高了一个头。
  赵雄图冷笑道:“若是以身材大小为准,自然是该铁兄占先,只可惜有时身材再大也无济于事。”
  铁大竿大怒道:“你小于说什么?”
  胡振人一摆双刀,大声道:“凭哪点也轮不到你!”
  赵雄图双目一转,道:“还是让杜兄分配好了,杜兄武功最高,落叶庄兄弟最多,杜兄又最精于计算,必定不会教别人吃亏的。”他一看自己占了下风,便赶紧先招上一个帮手。
  杜小玉目光转处,只见南宫平等人面上虽然不动声色,但目中却似有笑意,心念一动,缓缓笑道:“这货物小弟早已不想要了,怎能再为三位分配?”落叶庄群豪一阵大乱,杜小玉手掌一挥,竟真的远远退走。
  铁大竿三人齐地一愕,突听风漫天笑道:“三位若是举决不定,老夫倒有个极好的方法。”
  赵雄图生怕铁大竿、胡振人两人联合对付自己,闻声大喜道:“好极好极,老先生如此明达,想出来的方法必定是公平的。”
  铁大竿、胡振人对望一眼,这两人心里其实也在互相猜疑,听到如此,也一齐应了。
  风漫天道:“我本来最怕流血,是以才会将偌大财富拱手奉上,三位此刻既然应了,稍等可不准反悔,否则……”
  他面色一沉,接口道:“我这位镖师若是发了脾气,于三位可都没有好处。”
  三人心头一寒,赵雄图道:“只要你方法公平,我等自无异议!”
  风漫天哈哈笑道:“自是极公平的,各位既然俱是绿林好汉,双手血腥越重,便越是英雄,此刻在这里的所有朋友俱都算上,只要每人说出一件人所共知的英雄之事,就可站在前面,我击掌为号,号令一出,各位便可自行选择一口箱子,若是说不出的,便请退到一边。”
  他话声微顿,突然一拄铁拐,自铁笼外挑起一口箱子,接口道:“而且我还可告诉各位,离我越近的箱子,越是贵重,各位抢箱子的时候,便可各凭武功,来定贵贱了。”
  众人听了他这离奇古怪的方法,心中本来大是疑惑,但等他一掀箱盖、只见箱子里珠光宝气,刹那间人人眼都红了,财欲蒙心,哪里还有人想到别的,羞耻之心,更是早已抛到一边。
  铁大竿等三人,自恃武功身手,谅必稳稳可以抢得一箱最贵重的珠宝,又想到自家的兄弟,怕哪一个说不出件把“英雄之事”来,三人只望钱财快些到手,当下一无疑议,一起应了。
  铁大竿一拍胸脯,大声道:“有一夜老子在临海城一夜之间,连做七案,直杀得刀口都卷了起来,此事人人知道,不用我铁大竿再作吹嘘,想必可算得上是件英雄之事了。”说完仰天长笑。
  胡振人哪甘示弱,立刻接口道:“这算得什么,有一日我在泰顺城外,光天化日之下,将数十个联袂至雁荡烧香的妇女,一起……”
  这些人生怕来不及似的,一个接一个,将自己的“英雄之事”俱都说出,还生怕别人不信,俱都说出证据,一时之间,南宫平等人只听俱是奸淫屠杀、人神共愤之事,无论任何一事,都够资格上刑场砍头十次。
  杜小玉冷跟旁观,越看越觉此事不大寻常,方才风漫天铁杖一点,他也听出了金铁之声,心念数转,只觉手足发冷,越退越远,落叶庄群豪,本是人人跃跃欲动,但这些人却最信服杜小玉,见到庄主未动,便也强自忍下,跟着杜小玉闭口不言,退到一边。
  五六十条汉子,只说了约莫一个时辰,才将这些“光荣的历史”说完,你挤我,我挤你,都想挤到离得风漫天近些的铁笼前,数十只眼睛,有如饿狼一般,炯炯地凝注着笼中的箱子。
  风漫天仰天笑道:“好好,各位果然都是英雄,我双掌一拍,各位便可大显身手了!”缓缓分开双掌,众人只见他双掌越离越近,心头也跳动得越来越快,一双眸于更是要突出眼眶来,谁也没有听出风漫天笑声中的杀机,目光中的寒意。
  风漫天目光一凛,双掌一拍--
  众人轰然一声,一轰而上,手脚舞动,张牙咧嘴,将人情礼义都抛在一边,当真有如一群野兽,拥向残尸--
  南宫平、鲁逸仙听了那些入神共愤之事,心里早已气愤填膺,此刻更忍不住跃跃欲动,南宫常恕夫妇两人,却仍是声色不动,都知道风漫天这武林的奇人必定有出人意料之外的举动。
  只见那数十条大汉刹那间俱都入了铁笼,风漫天突地轻轻叱一声道:“上锁!”
  南宫常恕四人身形一齐展动,有如鹰隼一般凭空飞出!
  那般人只顾眼前财宝,生怕落了人后,哪有时间注意别的,何况即便注意,也来不及丁。
  刹那间只听一连串落锁之声,南宫常恕等四人,身法、手法,是何等迅快,二十多个铁笼,一瞬间便已都锁上。
  有几条汉子这才惊觉,失色呼道:
  “不好。”
  风漫天浓眉一扬,放声一笑,突地撮口长啸起来,那“八哥”咕地一声,冲霄而上。
  啸声一起,众人只觉心头一震,天地问都仿佛变了颜色。
  只听啸声越来越是高亢,直震得天上浮云四散,地上木叶飘落,便是南宫常恕等人,亦是面目变色,何况那般绿林强盗?这些绿林强盗此时有的早已四肢软瘫,有的虽然尚能支持,但也是面青唇白,牙齿打战,就连站得远远的杜小玉,也无法抬起脚步。
  啸声之中,二十多只铁笼里,俱有一两口箱子的箱盖,已经缓缓自动掀起,众人方才觉得一阵寒意,涌上心头,突听震天般一声狮吼,一条猛狮,自一口巨箱中缓缓站起……
  接着,虎吼之声亦随之大作,豹鸣、狼嗥,万兽齐鸣,声震天地,与啸声相合,更是震人心悸。有的铁笼中是狮虎怒啸,有的铁笼中是狼豺凶嗥,那四面编着铁丝的铁笼里,箱盖掀得最迟,也最慢,箱子里却拥出了百十条毒蛇,只见红信闪闪,蛇目如炬,四面的数十匹健马俱已口吐白沫,倒在地上。
  方才还自像野兽一般要择肥而噬的人,此刻却已变成了俎上鱼肉,—个个浑身战栗,缩向铁笼角落。
  长啸,兽吼,惨呼,天色低冥,木叶萧萧,天地间立刻满布杀机!
  群兽被风漫天制住,困在箱中,此刻亦被啸声震醒,早已饿极,刹那间只见血肉横飞,当真是令人惨不忍睹。
  第十六回 笑傲生死
  就在此时,远远本有几条人影奔来,一听啸声响起,便倏然顿住脚步,其中一人身材窈窕,秋波盈盈,正是郭玉霞。
  她身侧一左一右,两个男子,一个是潇潇洒洒任风萍,一个是面容苍白的石沉,身后四个老人,却是江南七鹰中的兄弟。
  郭玉霞柳眉一皱,道:“这会是谁,怎地……”
  黑鹰堵住耳朵,颤声道:“听来像是昔年火焚‘万兽山庄’的风漫天,以绝顶内力化成的‘破玉啸’。”
  郭玉霞秋波一转,道:“风漫天,他难道还没有死么?”
  任风萍道:“闻道那风漫天昔年曾以‘破玉啸’震慑万兽,是以才会大破‘万兽山庄’,啸声一起,比佛家的‘狮子吼’还具威力,今日听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郭玉霞媚笑道:“那不过是我们离得还远而已。”轻轻一拉任风萍的腕子,道:“既然姓风的老怪在这里,就算我们倒霉白来一趟好了,快走为妙。”拉着任风萍,转身而行。
  石沉目光瞬也不瞬地凝注在郭玉霞拉着任风萍的纤手,眉宇问亦不知是愤怒抑或是悲哀,但终于还是垂首跟在郭玉霞身后,如飞掠去,去的有如来时一般迅快。
  这七人来而复返,那边的人自然全不知道,南宫夫人早已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啸声渐渐低弱,有如啸声般袅袅,但却另有一种夺人神志的威力。
  啸声之中,惨嚎也变为呻吟,夹杂着一片野兽咀嚼之声,南宫平只觉心头热血翻涌,再也忍受不得,他虽然明知这些人俱是十恶不赦之徒,对于善良的人来说,他们甚至比狼豺虎豹还要恶毒。
  但他毕竟是人,南宫平忍不住动了侧隐之心,仁心一起,啸声对他便全无作用,他如飞掠到铁笼前,双手挥动,将铁笼一齐打开,一步窜到风漫天身前,大喝道:“罢手,罢手。”
  风漫天目光一闪,亦不知是惊奇抑或是喜悦,啸声一顿,突地仰天长笑起来。
  笑声一起,亦有如洪钟大吕,万鼓齐鸣,不但有震人心弦之力,而且是惊天动地之威。
  数十只猛狮一闻笑声,刹那间只见狮虎煞威,豺狼无力,有如遇到对头克星一般,连当前的血肉都顾不得了。
  铁笼中还有二十余个侥幸未死、挣扎至今的汉子,一听这笑声,却有如当头棒喝,一齐震醒,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铁大竿右臂已被齐根咬去,赵雄图满身血迹淋漓,亦不知伤了多少处,胡振人却早已尸骨破碎,饱了狮吻。
  刹那间所有的人俱都连滚带爬地逃得于干净净,杜小玉暗道一声:“侥幸。”也无声无息地走了。
  风漫天铁杖一点,身形飞掠,只听一连串铁杖点地的“叮叮”声响,他随手在野兽身上一斫,夹头一把抓起,便将之抛人箱内,片刻间竟将数十只狮虎狼豹一齐制住,一齐抛入箱内,那百十条毒蛇,也像是蚯蚓一般地爬回箱子里,大地间又恢复了平静,若不是地上一片血肉狼藉,谁也看不出这里方才已发生过一幕令人不忍卒睹的人间惨剧。
  风漫天仰天笑道:“你们饱餐了一顿恶人的血肉,又可乖乖给我蹲上数十天了。”
  南宫平道:“这便是你饲兽的方法么?”
  风漫天笑道:“以恶徒来饲猛兽,岂非是天地间最合理之事?牛羊狗马是畜类,却远比这类恶徒可怜得多,何况他们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南宫平木立半晌,只觉无言可对,但目中却已有莹莹泪光泛起。
  鲁逸仙吐出一口长气,寻着酒葫芦,痛饮了几口,长叹道:“我当真未曾想到你箱子里装的竟是这些东西,只奇怪这些猛兽藏在箱子里竟会如此服帖,我若非眼见,怎能相信?”
  风漫天笑道:“此事说来,并无奇处,我制住这些猛兽的手法,正如武林高手点人穴道一般,野兽虽然不似人类有固定穴道,但周身血液循环,却和人类一样有固定系统,你只要算准时间,看准部位,在它血液流经之处一斫,使它血液立时凝住,便是再凶狠的野兽,一样也可被你制住。”
  南宫常恕道:“如此说来,这手法岂非如‘排教’中的‘下手’一样?”要知“下手”一法,虽与“点穴”之道有异曲同工之妙,其实手法却是大不相同!
  风漫天抚掌道:“这正与‘排教’中之‘下手’一样,只是当今江湖上,懂得此法的人已不太多了。”
  他们在这里谈论着武林传言中说来比“点穴”更加玄妙的“下手”之法,南宫平却充耳不闻,心中只在暗自思忖,如何埋葬铁笼里的残尸断体,如何收拾这一片血腥,只听身后轻轻一叹,南宫夫人道:“我来帮你。”他虽然一言未发,但南宫夫人却已看出了他的心意,当下众人便在山林中掘了一个大坑,将残尸断肢全都埋了下去,堆起一个高高的土坡,直到日后此事在江湖中传说开来,武林中人便将此地唤作“恶人冢”。
  半个时辰过后,马群才渐渐恢复常态,但数百匹健马,却已被吓死大半,车马再复前行,人人俱都不再说话,心头俱是十分沉重,会时越来越短,别时越来越近,二日后到了三门湾,极目远眺,已可见到那一片湛蓝的海水。
  天水相连,碧波荡漾,南宫平初次见到大海,精神不觉一振,将两日前积郁心头的闷气,全部一扫而空,中华自唐代以来,海运已开,这三门湾一地,正是浙帮、皖帮、徽帮商人出口贸易的必经之路,是以市面倒也十分繁盛,只是街道上行走的人群,大多都带着几分粗犷之气,连微风吹到身上,都似乎带着些咸味。
  黄昏一过,街上便充满了短衣赤足、敞胸露臂的船夫、渔翁,身上的海水犹未全干,发中犹自带着海水的盐粒,便三五成群,出来买醉,他们衣衫虽褴楼,囊中虽羞涩,但面上的笑容,却甚是开朗,久被大海熏洗的汉子,心胸自然开阔得多。
  南宫平只觉这城市的风味与人物俱是这般新奇,不禁留在店门外,不忍遽入,但方自流连半晌,便已听得南宫夫人的呼唤之声。
  风漫天肠胃中除酒之外,仿佛便别无他物,才一坐定,又喝将起来,一斤落肚,他突地自怀中取出一条长长的纸单,展在桌上,纸单上字迹零乱,大小不一,有的写得风致秀逸,有的写得铁画银勾,有的写得力透纸背,有的却写得有如幼童涂鸦,有的是柳体,有的是颜体,有的是王草,有的是魏隶,有的是孩童体,有的却是谁也认不出是什么体来。
  开头一行写的是“汞一百斤,铅三百斤”,接着是“棉线一百斤,精铁一千斤”,还写着一些零零碎碎干奇百怪之物,却原来是张货单,却又俱非日用之物,最后一节,开的货物竟是“猛虎、雄狮雌雄各一头,毒蛇一百二十条,狼、豹雌雄各两头。”众人心中不觉大是奇怪,不知道那百十年来一直被武林中人视为圣地的“诸神殿”,要这些东西作甚?
  南宫平目光一扫,看到最后一行,写的竟是“恶人十名”四字,心头不禁又是一跳,脱口道:“恶人难道也算货物么,要来有何用处,你却又要到哪里买去?”
  风漫天微微一笑,道:“你慢慢自然就会知道的。”笑容之间,隐含神秘,神秘之中,却又带着一些悲哀。南宫平猜不透他表情中的含义,却也没有再问,风漫天饱餐一顿,便去采购,却也不见他带有货物回来。
  到了晚间,风漫天摆上一桌极为丰盛的酒菜,开怀畅饮,高谈阔论,谈的俱是些风花雪月,以及他生平得意之事,他口才极佳,说的当真令人忘倦,俱都忘了问他何时启程,自何处启程,他也绝口不提有关“分手”之事。
  不知不觉间,更漏已残,风漫天突地端起酒壶,为南宫常恕等四人各斟满一杯,举杯说道:“长亭十里,终有一别,天下无不散的筵席,风漫天再至江南,能见到各位如此风光霁月的朋友,实是高兴得很,只是聚日不多,别时已至,饮完了这一杯送别之酒,风某便该去了。”
  众人只当他货物尚未办齐,在这里总该还有数日逗留,闻言不觉一震。
  南宫夫人颤声道:“如此匆忙作什么,风大侠如不嫌弃,请再多留几日,待我为风大侠再整治一些酒菜……”
  鲁逸仙口道:“正是正是,人生聚散无常,你我一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何不留在这里,再痛饮几杯孔雀开屏?”
  风漫天微笑不答,举杯道:“请、请。”众人对望一眼,仰首一饮而尽。
  南宫夫人目光深深凝注着南宫平,道:“风大侠好歹也要等过了今日再走,今夜我好好做几样菜……”突觉头脑一阵晕眩,一句话竟然也说不下去!
  刹那间人人都觉眼花缭乱,天旋地转,面上的杯、盘、碗、筷都像是风车一样地旋转起来,南宫夫人心念一动,为之大骇,呼道:“平……儿……”站起身子,向南宫平走去。
  风漫天仰天长笑道:“人生本如黄粱一梦,生生死死,聚聚散散,等闲事耳,各位俱是达人,怎地也有这许多儿女俗态,咄……”
  “咄”字方自出口,只听一阵杯盏跌倒声,众人竟都倒了下去。
  南宫平只觉眼重心眩,再也支持不住,模模糊糊,朦朦胧胧间,他只看见他慈母的忧郁悲哀的眼波,像十月的秋水一样……终于,他的灵魂与肉身,都深深地坠入无边的黑暗,有如死亡一般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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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神殿,这虚无缥缈的神秘之地,莫非只是聪明人用来欺骗世上愚人的一个骗局?
  莫非世上根本就没有“诸神殿”一地?
  莫非“诸神殿”只是存在死亡中而已!
  南宫平迷迷糊糊间到了一个岛屿,只见遍地俱是瑶花琼草,奇珍异果,闪亮的黄金,炫目的珠宝,满满铺了一地,他践踏着,就正如人们践踏泥土一样,绵羊与猛虎,共卧在一株梧桐树下,树上栖卧着一对美丽的凤凰,梧桐的叶子,却是整块的翠玉。
  远处有一座高大的宫殿,白玉为阶,黄金作柱,金梁玉瓦建成的殿背,高耸入云,几与天齐,来往的人群,也都是仙风道骨,不带半分火气,他恍恍惚惚地信步前行,突地见到他父母双亲也杂在人群中行走,大喜之下,狂奔而去。
  哪知脚步竟忽然不能动弹,仿佛突然被人点住穴道,他又惊又急,苦苦挣扎,刹那间只见到所有的珍宝花果都变作了恶臭垃圾,往来的人群也都化为了毒蛇猛兽,梅吟雪、叶曼青、王素素、龙飞,以及他的父母双亲,都被数十条毒蛇紧紧缠住,毒蛇的眼睛,却忽然都变成郭玉霞含笑的秋波……
  他用尽全身之力,大喝一声,奋然跃起……张开眼来,眼前却只有一盏孤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辉,四下水声潺潺,他举手一掠,满头冷汗,汗透重衣,才知道方才只不过是一场噩梦。
  转目望处,四壁萧然,只有一床、一几、双椅,高处有一扇小小的窗户,窗外群星闪烁,原来他已睡了一天一夜,他定了定神,挣扎站起,只觉地面不住摇晃,再听到四下的流水声,他才突然发觉,他已置身海上。
  就在方才昏睡之间,他已远离了红尘,远离了亲人,远离了他生长的地方,所有他熟悉与他深爱着的人们,此刻已与他远隔千里之外,而且时间每过一分,他和他们也就更远离一分。
  一念至此,他只觉心胸欲裂,不禁悲从中来,突地重复坐下,热泪夺眶而出,难道他的生命真的从此便不再属于他自己了么,那岂非等于生命便从此结束?但父母师门之恩,俱都未报,红尘中他还要去做的事,更不知尚有多少?
  也不知过于多久,他突地伸手一抹泪痕,奋然长身而起,自语道:“我还要回去的,我还要回去的……”
  突听门外朗声一笑,风漫天推门而入,道:“你还要回去么?”
  南宫平挺胸道:“正是!”
  风漫天笑声一顿,长叹道:“好、好,你有此志气也好!”他手持巨壶,脚步跄踉,酒意更浓。
  南宫平虽然有许多话想要问他,但见他如此神情,只得住口,过了半晌,海风突盛,强劲的风声,在船外呼啸而过,海行更急,也却更加摇晃。
  但只有独腿的风漫天,在摇晃的船板上,却走得平平稳稳,他搬来许多酒食,与南宫平对坐而饮,转瞬间天光已亮,南宫平只听四下渐渐有了嘈杂的脚步与人语声,不时还夹着狮虎的吼声。
  一线阳光,穿窗而入,风漫天突地长身而起,道:“随我来!”
  两人一齐出了船舱,南宫平一眼望去,只见海天极处,金光粼粼,四下天水相接,金光波影,景色当真壮观已极,但船板上却是说不出的龌龊零乱,四下满堆着箱笼杂物,后桅边却放着一排铁笼,笼中的狮虎豺狼,俱已自箱中放了出来,一见生人,便不住怒吼剧跃,张牙舞爪。
  一个消瘦而沉默的汉子,敞着衣襟,立在后梢掌舵,另一个矮小臃肿的汉子,穿着一身油腻的衣衫,满头癞疮,立在他身边嘻嘻丑笑。
  南宫平一见此人,心中便有说不出的厌恶,渔人船夫,虽然穷困,但大多俱是明朗而洁净的,此人却是既龌龊,又猥琐,笑声更是刺耳难闻,忍不住问道:“此人是谁?”
  风漫天道:“伙夫。”
  南宫平呆了一呆,想到今后自己要吃的饭菜,竟是此人所做,胸口已不觉起了一阵恶心,皱眉道:“怎么寻来如此人物?”
  风漫天哈哈一笑,道:“我能寻着这些船夫,却已大非易事,纵是生长海面之人,又有谁愿意跟着陌生的船飘洋过海?”
  南宫平道:“那么前辈你又是如何找来的?”
  风漫天突然张手一招,那八哥便远远飞了过来,风漫天道:“叫七哥来。”那“八哥”咕咕叫道:“七哥,七哥……”低低飞了一圈,甲板突地掀起一块,一个黝黑的汉子,自船板下一跃而出。
  南宫平目光转处,心头不禁又是一跳,原来此人生相更是奇特,身材矮短宽阔,有如棺材一般,背脊弯曲,头陷入肩,行动却是轻捷灵敏无比,轻轻一步,便已到了风漫天身前,面目之丑恶,更是骇人听闻,獠牙阔口,下颔突出,有如野兽般激动鲁莽之色,垂首道:“主人有……有何吩咐?”语声嘶哑缓慢,口齿极是不清。
  风漫天哈哈一笑,道:“我与他两人,乘着一艘独木之船,飘洋过海,来到江南,此番回去,谁还愿意如此吃苦?何况又多了不知多少货物,自然要换只最大的船,自然要用许多船夫。”
  南宫平道:“多少船夫?”
  风漫天道:“莫约十一二人,你可要见见他们?”
  南宫平连声道:“不用了!”他见到这野兽般的“七哥”与那癞头汉子,心中已是作呕,哪里还愿再看别人?转开目光,望向笼中的猛兽,只觉那些狮虎豺狼虽然凶猛,却也比这两人看来顺眼得多。
  这海船制造甚是坚固,只有一根船桅,确是难见的大船,此刻船帆俱都张起,便连后樯也已纵帆,都被海风涨满,蓝天碧海,万里无云,南宫平初次来过这种海上生活,不两日便已渐渐将胸中的不快忘去,反而充满新奇之感,只恨不得早日到达目的,完成责任,那时用尽千方百计,也要重回江南。
  船上船夫,大多形容古怪,面色阴沉,一个个不住以奇怪的目光,窥伺着南宫平,有如野兽窥伺猎物一般,完全不似海上常见的船夫,南宫平心中不觉暗中起了警惕,但风漫天却似满不在意。
  他每日清晨,阳光初升之际,都要站到船头,撮口长啸一番,直震得海天都掀起波澜,除此之外,便是终日坐在舱中饮酒,而且言语越来越少,有时甚至终日不发一言。
  他不但自己饮酒,而且每餐每饭,都要强劝南宫平喝上几杯他那葫芦里的烈酒,南宫平每次见到那癞子端来菜饭时,心头都觉得十分难受,不喝几杯烈酒,当真是食难下咽。
  那癞子厨师当真龌龊已极,连脸都未曾洗过一次,幸好船上清水甚是珍贵,他菜又烧得极好,虽然人人厌恶于他,却还可容忍,他终日惟有痴痴呆笑,更似乎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每见到南宫平时,都咧嘴一笑,使得南宫平一听他的笑声,就赶紧将目光转过一边。
  船行数日,举目四望,仍是海天茫茫,见不到一片陆地。
  南宫平忍不住问道:“不远了么?”
  风漫天却只是冷冷回答:“到了你自会知道!”
  船行越久,他脸色就越阴沉,酒也喝得越多,这自是大违常情之事,只因无论是谁,离家渐近,心里总是该高兴的。
  这一日风浪甚大,南宫平多喝了几杯,想起亲人,心头不觉甚是烦闷,悄悄出了舱门,走到船头,只见天上星群影人海中,天水相映,几乎令人分不出哪里是天,哪里是海。
  他心神方觉一畅,突听甲板上传来一声痴笑,接着船板一阵轻响。
  南宫平实是不愿见到此人,眉头一皱,身形闪动,轻轻掠至船舱旁的阴影中,只见两个船夫夹着那癞子伙夫跃上船面,南宫平本待闪身入舱,见到这三人行迹仿佛十分鬼祟,心念一转,手掌一搭,全身隐没在船舱边的短檐下。
  只见那两个船夫,一个身形枯瘦,身材灵便,名叫“金松”,另一人却是阴沉的舵手“赵振东”,这两人船上生涯俱都十分精到,在船夫中仿佛甚有权威,是以南宫平都认得。
  金松一上船面,四望一眼,轻轻道:“缺点子!”
  赵振东冷冷道:“你再去四面踩踩盘子,掌舵的不是并肩子!”
  他两人出口竟是江湖黑话,南宫平不禁更是疑云大起。
  要知“缺点子”便是无人之意,“踩盘子”乃是探查,“并肩子”便是“朋友”,这几句话绿林豪强最是常用,南宫平虽非老江湖却也懂得。
  金松果然展动身形,四下探查了一番,身形轻捷灵便,轻巧竟似极有根基,嗖地自南宫平身侧掠过,摇头道:“没有动静,只有掌舵的那厢还在舱那边,而且伏在舵上,似已睡着了!”
  赵振东微一颔首,将那癞子厨师拉到一堆货物下,那癞子跌跌撞撞,笑也笑不出来了,赵振东面色一沉,嗖地自靴里拔出了一柄解腕尖刀,在癞子面前一晃,阴恻恻笑道:“你要死要活?”
  那癞子骇得缩成一团,结结巴巴地说道:“自……自然要活!”
  赵振东道:“要活就得听老子们的话,老实告诉你,老子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人物,你只要是在海面上混的,大概就听过老子们的名字,老子就是‘舟山海豹帮’的‘海豹’赵老大!”
  那癞子不由一愣,苦着脸道:“大……大王有何……吩咐小人都听话。”他一骇之下,话更说不清了。
  赵振东冷冷一笑,道:“谅你也不敢不听!”自怀取出一个纸包,接道:“明天给我漂漂亮亮地做了一锅海带鸡汤,把这个一半下在汤里,一半混在饭里!”
  那癞子颤声道:“鸡汤里不用放胡椒盐的!”
  赵振东笑骂道:“呆子,这不是胡椒,告诉你这就是杀人的毒药,无论是谁,吃下半点,立刻七窍流血而死,你记着千万不要将它放入口里,事成之后,老子们发了财,少不得也要分你一点,但你若走漏一点消息,老子们就要把你大卸八块,抛下海里喂鱼,知道了么?”
  那癞子点头如捣蒜,连声应了,金松轻轻一笑,道:“小弟这几日暗地观察,这一票油水就足够我兄弟快乐半辈子,只是不但那跛子跟那怪物有些扎手,那个漂漂亮亮的小白脸,手底下也有两下子。”
  赵振东冷“哼”一声,道:“你当汪治,孙超,连那边掌舵的那死脸子李老三是好人么?我看这三人混上船来,也没有安着好心,八成也是黑道上的朋友,只是他们既然不是咱弟兄一路,明日索性连他们也做翻了算了!”
  这两人轻言细语,直听得南宫平暗中心惊,心中暗道:“侥幸,天教我无意中窥破他们的阴谋,否则岂非要着了他们道儿。”
  心念转动间,突听左面一声衣袂带风之声“嗖”地划过。
  南宫平心头一惊,只见一条黑影人影一掠而来,冷冷道:“赵老大你好狠心,连我兄弟你也要一齐做翻喂鱼么?”
  赵振东面色大变,翻身跃起,掌中紧握尖刀,轻叱道:“谁?”
  黑影中缓步走出一人,死眉死眼,长脚大手,面上不带半分表情,正是被赵振东暗中唤做“死脸子”的李老三。
  赵振东、金松如临大敌,虎视眈眈,李老三神情却仍是呆呆板板,缓步走了过去,道:“癞皮狗,快把毒药拿出来。”
  那癞子缩在箱笼间,当真有几分像是癞皮狗,赵振东叱道:“你先把命拿来!”刀光一闪,便要扑上前去。
  李老三道:“且慢动手,要知我令你们交出毒药,并无恶意,那跛子是何等角色,岂是一包毒药就可以解决得了的,若是被他发觉,岂非打草惊蛇,坏了大事,快把毒药抛入海里,我自然另有好计来对付他们。”
  赵振东果然停下脚步,但口中仍在发狠,道:“你是什么玩意,我‘海豹’赵老大要听你的!”
  李老三冷冷道:“你不认得我么?我就是……”突然凑到赵振东耳边,轻轻说了几个字。
  赵振东面色大变,身子一震,“当”地一声,连掌中的尖刀都落到地上,颤声道:“你……你老人家怎……”
  李老三道:“不要多话,快回到舱里睡觉,时候到了,我自会通知你,你‘海豹帮’显然辛苦了一趟,我也不会亏待你们。”
  赵振东道:“是,是……”拉起金松就走。
  那癞子畏缩地跟在后面,“李老三”突然一把抓起他臂膀,厉声道:“好大胆的杀胚,你当太爷没有看出你是什么变的么!拿命来!”右掌一扬,立掌如刀,“刷”地一掌,向癞子天灵直劈而下!
  南宫平心中大奇:“难道这癞子也是个角色?”
  那癞子却早巳骇得瘫在地上,只见“李老三”一掌已将震破他头顶天灵,他却仍然动也不动,哪知“李老三”掌势突地一顿,只是在癞子肩头轻轻一拍,道:“不要怕,我只是试试你的,去吧!”
  他无论做什么事,面上都丝毫不动声色,话一说完,转身回到舵边,那癞子爬起来爬下舱板,目光却在有心无意之间,望了望南宫平隐身的短檐。
  南宫平不禁又是一惊,只听船舱上一只老鼠跑过,他方才只当那癞子发现他行藏,哪知那癞子只不过是看到了老鼠而已。
  南宫平哑然一笑,见到四下再无人影,轻轻掠下,一手拉开船舱之门,方待闪身而入……
  哪知他目光一抬,黑暗中竟赫然有一双发亮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紧盯着他,仿佛早已隐在船舱门后,等着他进来似的。
  南宫平一惊之下,双掌一错,护胸防身,只见面前的不过只是那怪物“七哥”而已。
  “七哥”咧开阔口,露出那一排森森白牙,朝他一笑,便转身走开,脚步间真当没有一丝声音。
  南宫平又惊又奇,忖道:“难道这怪物也听到了方才那些话么?怎地他却不动声色!”大步走入,找着风漫天,只见他仍在灯下喝酒,他从不睡觉,也不吃饭,老天生下他来,仿佛只是为了喝酒似的。
  他头也不回,缓缓道:“还没有睡么?可是要喝两杯?”
  南宫平沉声道:“前辈若再喝酒,以后只怕永远喝不成了!”
  风漫天朗声一笑,道:“世上竟当真会有能令老夫喝不成酒的事么?如此说来,我倒当真要听上一听!”话说完,又满满喝了一口。
  南宫平道:“前辈可知道船上的船夫,全是杀人越货的海盗么?”他一口气将方才所见所闻全都说了出来。
  哪知风漫天却全然不动声色,南宫平皱着眉道:“晚辈虽也未将这些恶贼放在心上,但既已知道他们的阴谋,好歹也该有所举动……”
  风漫天哈哈一笑,道:“你当我不知道么!自他们踏上此船那一刻开始,我便知道这些人里全无一个好人,只有那癞子痴痴呆呆,并非他们一路,是以我才要癞子来做伙夫,但我犹自放心不下,早巳在酒中下了可解百毒之药,是以我每餐都要你喝上几杯,便是防他一手,至于他们若要动武,哈哈,那便是他们死期到了,你看我终日饮酒,当我真的醉了?”
  南宫平暗叹一声,道:“前辈之能,当真非人能及……”
  风漫天大笑截口道:“我不过年老成精,看得较清楚而已,你若是到了我这样的年纪,便知道世上的阴谋诡计俱都可笑得很,只是……那李老三看来倒是个角色,却不知道他是什么变的……”
  南宫平道:“此人必定大有来历,但在前辈你的面前,只怕他也难施展了!”他此刻对风漫天已由心中钦服,绝非故意奉承。
  风漫天大笑道:“不管他有什么来历,他要姓赵的那厮不要在酒菜中下毒,倒是聪明得很,无论是多高明的迷药,无论他下在何物之中,老夫若是看他不出,便算枉活这七八十年了!”
  南宫平道:“前辈难道不准备揭破他们的阴谋么?”
  风漫天道:“我每日长啸,便是为了要唬住他们,否则他们只怕早已动手了,若是揭破阴谋,杀了他们,还有什么人来做船上的苦工?”他仰天一笑,道:“这帮恶人遇着老夫,只怕是合当倒霉·了。”
  南宫平心中突地一动,懔然道:“前辈货单上最后一项,难道便要以他们充数么?”
  风漫天笑道:“正是,我早知会有人自动送上门来,是以绝不费心去找,到了地头……到了地头……”笑声突地一顿,又痛饮起来。
  南宫平暗叹一声,只觉这老人既是可敬,又是可怕,目光转处,只见他双眉突地紧紧皱在一处,心中竞似甚是忧闷,一杯接一杯,不住痛饮,忽又回过头来,道:“老夫生平惟有一件憾事,你可知道那是什么事么?”
  南宫平摇头道:“不知。”
  风漫天“啪”地一声,将掌中巨觥,重重放到桌上,长叹道:“老夫生平憾事,便是饮酒不醉,便是终日不断地喝,仍是清清楚楚,当真可悲可叹。”
  南宫平大奇道:“干杯不醉,是为海量,乃是人人羡慕之事,有什么可悲可叹?”
  风漫天道:“常言道:‘一醉解千愁’,世上饮酒,十之八九,多是为了消愁解忧,古往今来,圣贤豪杰,英雄诗人,有几个逃得开这个‘酒’字,便是为了人人心中俱有烦闷之事,‘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那曹阿瞒虽是大奸巨恶,这句话却是说得对的,那谪仙诗人李太白说得更妙,‘劝君更进一杯酒,与尔同消万古愁!’哈哈,万古愁,哈哈,好一个万古愁!这三字一个字便值得喝上一杯!”
  他拿起巨觥,连尽三杯,方自接口道:“世人饮酒,俱是为了消愁,量浅之人喝上一点,便能将忧愁浑然忘却,岂非大妙,海量之人。久饮不醉,既费金钱,又耗时间,已是大大不幸,若似老夫这般,永远喝它不醉,更是不幸中之最最不幸了,岂非可悲可叹之事!”
  这一番言论,南宫平真是闻所未闻,不禁大笑道:“话虽如此说法,但老前辈一生英雄,名满天下,晚来更能隐于武林中人心目中的天堂乐土‘诸神之殿’,可说是福寿双全,却又为了什么定要以酒消愁?”
  风漫天呆呆地愕了半晌,喃喃道:“诸神之殿,诸神之殿……”突地挥手苦笑叹道:“我已有酒为伴,你去睡吧!”
  南宫平直到入睡以前,心里还在奇怪,不知道风漫天为何如此愁苦,第二日他上到船面,只见赵振东、金松,以及“李老三”等人仍是照常做事,他自然也装作糊涂,但心中却又不禁为这些人的命运悲叹。要知他生长大富之家,幼有才子之名,长有英雄之誉,可说是个天之骄子,是以悲天悯人之心,便分外浓厚。
  风漫天索性将连日来的长啸都免却了,酒喝得更凶,南宫平见他精神似乎日渐萎颓,心头忧郁日渐沉重,就正如那笼中的狮虎一样。
  要知海上食物清水最是珍贵,自无足够的饮食供给狮虎,再加以浪大船摇,狮虎豺狼虽是陆上之雄,到了海上,却也不惯,几日下来,这一群猛兽早已被折磨得无精打采,威风尽失,就连吼声听来俱是有气无力。
  南宫平看看风漫天,看看这一群猛兽,不禁为之叹息。
  四面仍是海天茫茫,连船舶的影子都看不到,人海自是极深了,“李老三”面如死水,坐在船边,拿了根钓竿钓起鱼来,到了黄昏,风漫天拿着葫芦上了船板,倚在船桅上看他钓鱼,似乎看得津津有味。
  南宫平笑道:“大海中钓鱼,可钓得着么?”
  风漫天道:“只要有饵抛下水去,多少总会有一两条鱼来上钩的!”
  话声未了,“李老三”钓竿一扬,果然钓上一条鱼来,满身细鳞,微带红色。
  风漫天叹道:“这条鱼正是海中最称美味的‘红鱼’,下酒最是佳妙,只可惜没有令堂那样的妙手烹调而已。”
  提到南宫夫人,南宫平神色不禁一阵黯然,但瞬即展颜笑道:“在下的手艺,却也不差哩。”
  风漫天大喜道:“真的么?”
  南宫平笑道:“自是真的!”他为了要为这老人暂解愁绪,竟真的拿过那尾鲜鱼下舱做起菜来。
  要知“烹饪”一道,其中亦有极深的功夫,极大的学问,火候、刀法、作料,有一样差错一点,味道就大不相同,但南宫平天资绝顶,不但诗词书画,一学便精,就连做菜,竟也无师自通,风漫天兴高采烈,看他做菜,那癞子也一直在旁痴痴呆笑。
  片刻间便已做好,一条鱼端将出来,果然是色、香、味俱全,风漫天早已等不及了,一面喝酒,一面吃鱼,还未回到船舱,便已将鱼吃了大半,眼见一盘子里只剩下半段鱼尾,一个鱼头,方自讪讪笑道:“你做的菜,你也要吃上一点!”
  南官平含笑夹起一段鱼尾,慢慢咀嚼,他看到这老人的笑容,心里也甚是开心,风漫天回头一望,只见那怪物“七哥”也站在旁边咧嘴而笑,仿佛甚是羡慕,便含笑道:“你想吃么?鱼头拿去!?
  那怪物“七哥”拿起鱼头,整个抛入口里,竟连皮带骨地大嚼起来,当真有如野兽一般,南宫平见了他的吃相,不禁暗中皱眉。
  风漫天哈哈笑道:“好,好,有其母必有其子,想不到你居然也烧得一手--”语声、笑声,突地一齐顿住,他语声本自越说越响,有如纸鸢越放越高,此刻笑声突顿,有如纸鸢被人一刀斩断长线,又被狂风呼地卷走。
  只见他双目圆睁,面色渐渐变青,突地狂吼一声:“不好!”呼地一掌,五指箕张,笔直向南宫平抓来!
  南宫平惊愕之下,全然呆住,哪知风漫天一掌抓来,竟是劈手夺过了南宫平手中犹未完全吃净的半段鱼骨,厉喝道:“好畜生,老夫竟上了你的当了!”喝声凄厉,目眦皆张,手掌一扬,鱼骨“刷”地飞出,向立在船舱边,手中犹自拿着钓竿的“李老三”击去。
  只听一缕尖风,破空而至!“李老三”阴阴一笑,掠开数尺。
  “夺”地一声,鱼骨全都嵌入舱板里,风漫天大喝道:“鱼中有毒!快动手将这般恶徒全都杀净!”铁拐一点,飞身而起。
  “七哥”仰天长嗥一声,当真有如恶虎凶狼一般,十指箕张,抓向“海豹帮”中的一条汉子,那汉子早已被这一声狂嗥骇倒,竟然不知躲闪,被他一把抓住,十只手指,全都插入胸骨之中,牛声惨嗥未尽,已自气绝身死。
  “七哥”随手一抖,将那人的心肝五脏俱都掏出,竟放到口中大嚼起来,只见他目闪凶光,满面鲜血,口中咀嚼有声,怪笑着扑向另一条汉子。
  那汉子早已心裂胆寒,不敢回手,撒腿就跑,哪知,七哥一声怪笑还未笑完,突然两眼一翻,仰天跌倒,满口的鲜血,沿着嘴角流了出来。
  南宫平一掌击毙了一条大汉,与“金松”交手方自一招,亦觉头脑晕眩,不能支持,心中暗道一声:“罢了!”他不愿落到这一群恶贼手中,身形一展,便要投海自绝!
  哪知赵震东却突地一把拉住了他的腰带,狞笑道:“你想死得这么舒服么?真是做梦。”竟一把将他拉了回来,但他却已不省人事了!
  那边风漫天身形如风,扑向“李老三”,“李老三”见了他如此神情,如此武功,亦是暗暗心惊,不敢招架,闪身而退,口中却冷笑道:“老匹夫,你还不倒下!”他身形虽快,风漫天更快得不可思议,巨掌一捞,闪电般抓住了“李老三”的衣衫。
  “李老三”大惊之下,全力前冲,只听“嘶”地一声,衣衫撕作两半,“李老三”心胆皆丧,头也不回“噗”地跳下海去。
  风漫天霍然转身,铁拐一点,便已到了一条彪形大汉身前,这大汉身材极为魁梧,面容更是凶恶,在贼党中有“大力鬼”之称,此刻还妄想招架一阵,哪知风漫天伸手一抓,便已将他庞大的身子举了起来,随手向外抛去,摔在船板之上,这大汉厉吼一声,天灵碎裂,脑浆直溅出五尺开外。
  风漫天身形不停,扑向“金松”,他自知已中迷毒,便想将船上的恶贼全都杀净,哪知他中毒已深,所中的迷药,又是异品,纵然功力通神,却也支持不住,只觉目眩神迷,眼前“金松”的人影,由一变二,由二变四,刹那间竟似变成了无数条人影,在他身旁飞来舞去。
  他自知再也无法支持,一代英雄,竟落于小人之手,他不禁狂吼一声:“恨煞我也!”挥手抛出了胁下的铁拐,便翻身跌倒,这最后一击,他不但用尽全身之力,便连胸中的悲愤之气,也随之发出,这力道是何等惊人!
  只听一阵狂风呼啸而来,金松呆呆地愕在当地,竟不知闪避,原来他早已被吓破了苦胆,只见一条铁拐,生生自他前胸穿入,后胸穿出,势力未歇,余力犹劲,“夺”地一声穿入舱板,竟将“金松”生生钉在舱板之上。
  这一切发生俱在刹那之间,船板上侥幸未死的人,一个个早已骇得胆破心寒,呆如木鸡,双掌一捏,掌心俱是冷汗。
  留在甲板下厨舱中的癞子,听到甲板上的响动、惨呼,连忙爬上甲板。
  但这时南宫平、风漫天与那怪物“七哥”俱已昏倒在地,只有那“八哥”在船桅上飞来飞去,咕咕叫道:“笑话,笑话……”突然一头撞在船桅上,沿着船桅,跌落下来,只有海风依然,船行依然,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李老三”水淋淋地自海中爬了上来,目光一扫,淡淡道:“还好还好,只死了四个!”挥手道:“快抛入海里,将甲板上洗干净,明日清晨我要好好款待这三条畜生。”
  经历了这许多变故,他面上还是声色不动,俯身在南宫平、风漫天,以及那怪物“七哥”身上,各个点了三处大穴,心里却还不放心,又以油浸的麻绳药制的牛筋,将他们绑得紧紧的,方自人舱更衣。
  赵振东等人早已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遵命收拾甲板,看来他方才在鱼饵上下了极烈的迷药,那条鱼吃了鱼饵,便已满含迷毒,风漫天一时大意,只当自己眼见他自海上钓的鱼,又是南宫平亲手做的,更加以“李老三”本是极力拦阻别人下毒的人,这条鱼想必万万不会有毒,便放心吃得干干净净。
  哪知道这条万万不会有毒的鱼里,下的却是天下无药可解的迷魂毒粉,等到风漫天自知中毒,再想以内力逼出的时候,已自来不及了,这一代英雄竟被人有如粽子似地捆在甲板上。
  直过了一个对时,星月升起落下,天光又复大亮,“李老三”睡足了觉,更衣而出,令人在他们身上淋了三桶海水,三人方自悠悠醒来。
  南宫平只觉一阵阳光刺目,一阵笑声刺耳,悚然醒来。
  只听“李老三”冷冷笑道:“我三十六条计谋,只不过施出一计,你们便已着了我的道儿,倒教我失望得很。”口里虽说失望,但语声中却满是得意。
  南宫平张眼望去,只见自己与风漫天以及那怪物“七哥”,俱都是被缚在一只铁笼的栏杆上,除了眼睛之外,全身上下不但丝毫不能动弹,而且麻木得失去知觉。
  甲板上早巳洗得于干净净,像是一条鱼肚朝天的巨鲸,浸浴在海上明亮的阳光下,甲板上的人,却像是一群春天的蚱蜢,不住在各处跳来跳去,兴奋得片刻都无法安静,赵振东虽然立在船尾掌舵,但目光也不住地朝这边的箱笼打量。
  “李老三”手里可多了一条长长的鞭子,他一扬鞭梢,笔直地指到风漫天的鼻子上,冷笑道:“风漫天,你还有什么话说,听说你武功之高,一时无两,但此刻你却也只好任凭我宰割。”
  风漫天虽已醒来,但始终未曾张开眼来,此刻突地冷“哼”一声,缓缓道:“老夫早已活得够了,你要剁要割,任凭尊意。”
  “李老三”道:“我等这机会已等了数十年了,今日你终于落到我的手中,我若是叫你舒舒服服地死去,实在有些对不起你。”他语声本是沙哑低沉,但说到最后两句,突地变得异常尖锐。
  风漫天双目一张,容颜惨变,道:“你……你,竟然是你!”
  “李老三”仰天笑道:“好好,你终于认出了我,只是,却已太迟了!”随手一鞭挥出,长长的鞭梢,呼啸着自风漫天身侧挥过。
  南宫平只听身后一声虎吼,原来他身后的铁笼里竟关着一只猛虎。
  那猛虎似乎正待跃起,但被“李老三”随手一鞭,打得再也不敢动弹,伏耳贴在地上,有如遇着对头克星一般。
  南宫平听到这“李老三”的语声,见到他的伏虎之能,心头一动,突地想起一个人来,骇然道:“得意夫人!”
  “李老三”哈哈笑道:“好好,连你也认出了我。”一面说话一面背过身去,话声一了,他霍然转回身来,一个面目蜡黄、死眉死眼的“李老三”,便突地变成了年华虽去,但风姿犹存的“得意夫人”!
  南宫平暗叹一声,忖道:“难怪她面目阴沉,被人唤做‘死脸子’,难怪她能在鲜鱼腹中下毒,又有伏虎之能,原来她竟是‘得意夫人’易容而成,我今日既已落到此人手里……唉!”闭上眼睛,再也不发一言,因为他知道在“得意夫人”面前,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一心惟有等死而已。
  得意夫人走到风漫天面前,伸手在他面上轻轻一摸,轻笑道:“风老头子,我想你想了这么多年,今日我打算要怎样对付你,你可猜得出么?”
  她手腕一转,掌中便已多了一个小小的丝囊,接口道:“你可知道我这囊中装的是什么?”
  风漫天已合起眼睛,闭口不语。
  得意夫人眼波一转,咯咯笑道:“我这丝囊中装的是天下至淫的媚药,任何人只要嗅上一点,立刻就欲火上冲,你可要嗅上一点!”
  她易容时虽是“死脸子”,但此刻每说一句话,面上却有千百种表情,当真是风情万种,荡意撩人。赵振东远远望来,竟看得痴了。
  风漫天容颜已是惨变,但仍闭目不语,得意夫人拈起丝囊荡笑着又道:“来,闻闻看,香不香,你嗅过之后,却又全身不能动弹,那种滋味一定舒服得很,保险比世上任何事都要舒服几倍……”
  南宫平心头一寒,这种令人闻所未闻的酷刑,当真比世上任何刑罚都要残酷数倍,他忍不住张眼望去。
  只见得意夫人手里的丝囊已离风漫天鼻子越来越近,风漫天双目紧闭,满头俱是冷汗,这称雄一世的老英雄,此刻纵然用尽全力,却也无法将自己的鼻子移动半寸。
  突听身后一声惊呼,那猛虎被惊得一声怒吼,将得意夫人的丝囊震得斜斜飞起一些。
  得意夫人双眉一皱,倏然转身,只见那癞子睁大眼睛望着她,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老人家怎么变成了女的?”
  得意夫人秋波一转,突然娇笑道:“你看我生得漂亮么?”
  那癞子不住点头道:“漂……漂亮J”
  得意夫人笑道:“居然你也分得出别人漂亮不漂亮,好,快去给我做几样好吃的菜,我就让你多看几跟!”
  那癞子咧开大嘴,连连痴笑,雀跃着爬回舱下去了,得意夫人伸手一抚鬓发,轻轻笑道:“风老头子,你看连他都知道我……”
  秋波转处,突地发现她身侧一条大汉,目光赤红,野兽般望着她,脱口道:“你干什么?”
  那大汉身子微微颤抖,满脸涨得通红,突地双臂一张,抱起了得意夫人的身子,大声道:“求求你,求求你,我……我受不了……”
  原来方才丝囊被虎吼一震,囊中的药粉也震出一些,竟被这大汉顺风吸了进去,此刻正已被药性所迷,欲火焚身,不能自禁。
  得意夫人再也想不到他敢抱起自己,一时不防,竟被这汉子两条铁一般的手臂抱在怀里,只觉这汉子浑身淫烫,充满了热力,心神竟也不禁随之一荡,她本就生性奇淫,此刻不怒反笑,咯咯笑道:“死人……”竟被那大汉和身压到地上。
  赵振东目光一凛,“刷”地掠了过来,翻腕拔出一把匕首,嗖地一刀,直刺入那大汉的背脊上,厉声道:“你敢对夫人无礼!”
  那大汉厉吼一声,翻身死去,得意夫人满面红晕,站了起来,道:“谁要你杀死他的?”
  赵振东呆了呆,得意夫人轻笑道:“噢,我知道了,你是在吃醋!”笑语盈盈中,突地反手一掌将赵振东打在地上滚了两滚。
  得意夫人笑声顿住,目光冷冷一扫,她已在甲板上所有的汉子面上各个望了一眼,厉声道:“你们只要好生听话,我谁也不会亏待你们,但是谁也不能吃醋,知道了么?”走到赵振东面前,缓缓伸出手掌。
  赵振东面色惨变,却不敢闪避。
  哪知她竟在他面上轻抚了一下,突又笑道:“将那厮尸体抛下海去,好生去掌舵,知道了么?”
  赵振东如蒙大赦,唯唯去了!
  南宫平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不禁深深叹息一声,落在这种女人手里,当真是生不如死。
  只见那癞子已捧着一面托盘,自舱底钻了出来,托盘上六碗菜肴,果真做得十分精美,浓烈的香气,飘荡在海风之间。
  得意夫人道:“今日菜饭就开在甲板上,我要一面吃饭,一面来看风老头子的把戏。”
  那几条大汉如奉纶音,立时间便摆好桌椅,得意夫人端起一杯酒,举到风漫天的面前,道:“香么?”又端起一盘茶,在南宫平等三人面前晃了一晃。
  那怪物“七哥”白牙森森,眼中几已冒出火来。
  得意夫人,将丝囊一摇,笑道:“不要怕,我此刻已变了主意,我要你们先受一受饥渴的折磨,然后再来尝那欲火焚身的滋味,挥手道:“把舵暂且先缚在舷上,你们都来喝我的庆功之酒。”
  此刻船上除了南宫平三人外,已只剩下七人,合将过来,恰好坐满一桌,只是这些“海豹帮”的汉子平日虽然凶酷,但见到得意夫人这样的人物,哪里还敢落坐,但目光偶一触及得意夫人的眼波,却又不禁心旌摇摇,不能自主。
  海天遥澜,一碧万里,临风饮酒,本可说是人生一大乐事,何况,得意夫人此刻竟将自己平生惟一的强仇大敌制住,心里更是乐不可支,举杯笑道:“风漫天呀风漫天,想当年你火焚‘万兽山庄’,赶得我无家可归,是何等的威风,两月前在‘南宫山庄’,你三言两语,便险些害得我一命丧身,又是何等的煞气,但今日你的威风煞气,又在哪里?想来我得意夫人,生平还是得意的事多,失意的事少哩!”她一面得意而言,三杯酒已入喉,双颊间隐现红晕,秋波中更是水光漾漾。
  “海豹帮”那些吃大块肉、喝大碗酒的朋友,更是早已醉意醺然,畏惧之心被酒意一冲,便冲去了七分,行止之间,自就放肆起来。
  那癞子爬上爬下,端菜取酒,虽然累得气喘咻咻,一双眼睛,却忘不了不时死盯得意夫人两眼。
  此时此景,此时此刻,南宫平心中当真是万念交集,亦不知是该痛哭一场,还是该狂笑几声。突见得意夫人一掠鬓发,缓步走到他身前,上下打量他几眼,娇笑道:“小弟弟,你今年有多大了?”
  南宫平切齿不语,得意夫人笑道:“年纪轻轻地死了,岂非可惜得很,你若是肯乖乖地来听姐姐的话,说不定……”突听一阵“叮当”乱响,杯盘碗盏,俱都倾倒,那七条汉子,竟也都跌倒在地上,有如醉死了一般。
  得意夫人眼皮一转,笑道:“好没用的东西,三杯酒就醉倒了……”
  言犹未了,突地变色道:“不好!”嗖地一步,掠到那癞子身侧,纤掌如电,疾地刁住了那癞子的手腕。
  那癞子道:“什……什么事?”
  得意夫人厉声道:“好大胆的奴才,你竟敢在酒中下毒,快将解药拿出,否则……”
  那癞子突地仰天一笑,道:“你终于也发觉了么?只是,却已太迟了!”
  这正是得意夫人自己方才说出的话,她此刻自己听了,亦是容颜惨变。
  南宫平、风漫天齐地精神一振。
  只听那癞子笑道:“这本是你们给我的药,我再拿来给你们吃,岂非天经地义之事?”
  狂笑声中,得意夫人的身子已倒在地上!
  那癞子咯咯笑道:“得意夫人,你得意的时候,未免也太短了些。”但言行举止,仍是痴痴呆呆,蒙蒙瞳瞳。
  南宫平暗叹忖道:“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想不到这样一条猥琐的汉子,却有如此机智,但除了如此痴呆的汉子之外,又有谁能将那么精明的‘得意夫人’骗得过?”
  为何聪明人常会上呆子的当?为何呆子若要骗人,总是特别容易?只因人们若是太过聪明,别人见了他便要加意提防,但人们见了呆子,自然便不会再有防范之心。
  南宫平此刻的心念,正是本着这个道理。
  那癞子蹒跚着过来,为南宫平等三人解开了绳索,但南宫平等穴道被点,仍是动弹不得。
  风漫天道:“大恩不敢言谢,但望阁下再为在下等解开穴道。”言语间十分恭谨。
  那癞子却痴痴笑道:“什么穴道?”
  风漫天长叹一声,道:“阁下既是真人不露相,在下也无法相强!”
  南宫平忖道:“此人虽有一颗正直侠义之心,又偶然骗过了得意夫人,但终却不过只是个俗子而已,风漫天怎地定要说他是个高人?”
  只听风漫天仔仔细细将解救穴道的方法说了出来,那癞子伏在南宫平身上,依样画葫芦,风漫天说一句,他便做一样,但饶是这样,他还是多费了许多冤枉手脚,累得气喘咻咻。
  南宫平只觉一阵阵酸臭之气,扑鼻而来,实是令人不可忍受,那一双手掌,更是满藏油垢,他乎生所见的脏人虽然不多,但此人却可算是第一,穴道一解,不由自主地,一掌将之推开。
  那癞子踉跄后退几步,扑地坐到舱板上。
  风漫天面色一沉,道:“你嫌他脏么?若没有他这样的脏人,你这样的聪明人早已喂了鱼了。”
  那癞子连连赔笑道:“小的本来就脏,怨不得公子嫌弃。”
  南宫平方才那一掌本非有意推出,此刻心里更大是羞愧,一面解开了风漫天的穴道,一面赶紧去扶起那癞子。
  那癞子惶声道:“不敢当不敢当,莫要弄脏了公子的手。”
  南宫平心里又是难受,又是惭愧。
  风漫天也不理他,大声道:“我风漫天一生未曾向人下跪,但今日……”忽然跪到地上,向那癞子下拜。
  那癞子惊惶之下,也拜了下去。
  风漫天道:“我拜的不是阁下救了我的性命,而是拜阁下使我不至羞辱而死!”
  那癞子结结巴巴却说不出话来:
  南宫平一生之中,心里从未有此刻这般惭愧,只因他一生之中,委实也未曾做过有背良心之事,当下亦自期期艾艾,感激了一番。
  那癞子连声:“不敢。”
  那怪物“七哥”却提起了一条大汉的双足,拖向船舷。
  南宫平道:“你要做什么?”
  “七哥”道:“抛下海里喂鱼。”
  南宫平道:“这又何苦,他们虽然……”
  风漫天冷冷道:“你对仇人倒仁慈得很,只可惜对恩人却……哼哼。”冷哼两声,转首望向别处。
  那癞子瞧了南宫平一眼,结巴着道:“杀了他们我也觉有些不忍,不如将他们放在船上的救命小船里,任凭他们在海上飘流,等他们药性醒了,是活是死,就全都靠他们的运气了,这样岂非好些?”
  风漫天叹道:“阁下既有此意,自是好的。”他虽然本该将他们带到岛上,但此刻却绝口不提,于是三人一齐放下了小船。
  那癞子更跑上跑下,搬来许多食物清水放在小船中。海流激荡,大船与小船片刻间就离得很远,渐渐小船就只剩下一点黑影,渐渐连点黑影也完全消失,谁也不知道这七男一女在这无情的大海上将会发生什么事?
  自此风漫天再也不要那癞子下入伙舱,他自己面色虽越来越是阴沉,心情虽越来越坏,但对那癞子却越来越是尊敬。
  他三人被制后,得意夫人便命转舵回航,此刻走的又是回头路,南宫平想来想去,也发现这癞子实有许多异处,又忍不住问道:“在下不敢,请问一句,不知阁下的高姓大名?”
  那癞子痴笑道:“小人的名字哪里见得了人,但公子你的名字小人却早巳听过,只因小人认得一人是公子的朋友。”
  南宫平大喜道:“真的么?”
  那癞子遥望着海天深处,目光忽然一阵波动,缓缓道:“那人不但是公子的朋友,而且还是公子极好的朋友。”
  南宫平喜道:“阁下莫非是认得我的龙大哥么?”
  那癞子道:“不是!”
  南宫平道:“那么必定是石四哥了!”
  那癞子道:“也不是!”
  南宫平道:“那么就是司马老镖头?……鲁三叔……”他一心想知道这癞子的来历,当下便将与自己略有交情的新知故友,一齐说了出来。
  那癞子连摇头,南宫平心念一动:“莫非是女的。”脱口将郭玉霞,王素素,甚至连叶曼青的名字都说了出来。
  那癞子仍是不住摇头,但目光却始终望向别处。
  南宫平暗中忖道:“我大嫂生性风流,言语亲切,最善交际,王素素最是温柔,从来不会给人难堪,叶曼青虽是骄傲,但是她倜傥不群,为女子而有丈夫之气,她们虽然都是女子,但都还有结交此人的可能。”
  他黯然一叹,又忖道:“除了这些人外,只有梅吟雪是我相知的人,但是她天性最是冷漠,又最喜欢干净,想她在棺中幽困十年,若换了别人,早已狼狈不堪了,但她自棺中出来时,一身衣服,却仍是洁白如云,可称得上是天下最最喜欢干净的人了,此人就算真的是位风尘异人,她也绝不会和他说一句话的,此人若不是风尘异人,我又怎能在个凡夫俗子面前轻易说起她的名字?”
  “梅吟雪”这三个字在南宫平目中,永远是最最珍贵,也埋藏得最深,隐秘得最秘的名字,他心念数转,道:“在下猜不出来。”
  那癞子呆呆地望着远方,黯然良久,方自缓缓道:“除了这些人外,公子就没有别的朋友丁么?”
  南宫平沉吟道:“没……有……了。”
  那癞子又自呆了许多,突地痴笑道:“我知道了,想来那个人不过是想冒充公子的朋友罢了。”手抓帆绳,站了起来,走到舵边,垂下头,去看海里的波浪。
  掌舵的风漫天,回头看了南宫平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哪知那癞子突地惊呼一声:“不好了!”
  风漫天惊道:“什么事不好了?”
  那癞子一手指着船舱,风漫天俯身望了一眼,面上神情亦为之大变,原来船舱离开海面,已只剩下了三尺。
  南宫平大骇道:“这船难道渐渐在往下沉么?”
  风漫天闭口不答,单足一点,庞大的身躯,呼地一声,掠下船舱,他铁拐虽然已被抛入水中,但行动却仍极是轻捷。
  南宫平随后跟了过去,到了下舱,两人面面相觑,颜色俱都变得惨白,原来舱门缝间,已汩汩地沁出海水,门里水声淙淙,两人相顾失色之间,舱门已被海水冲开,一股碧绿的海水,激涌而出,这贮放食物货品的大舱,竟早已浸满海水,满舱的货物,随之而出。
  水势急烈,霎眼间便已涨至南宫平腹下!
  风漫天大喝道:“退。”
  两人一齐跃上甲板,攀在船桅上的“七哥”,也有如猿猴般揉下。
  那癞子惶声道:“怎样了?”
  风漫天沉声道:“船舱下有了裂口,海水已涌入舱中,大约再过半个时辰,这条船便要沉没了。”
  那癞子茫然半晌,突地顿足道:“难怪,那得意夫人未露行藏前,每日都要到舱里去一次,想来必定早已在舱里和隐秘之处,弄了一个裂口,每日去堵上一次,她毒计若是成功,便将那裂口补好,毒计若是不成,就落得大家同归于尽,而此刻裂口上所堵之物,已被海水冲开,我们却都不知道。”
  南宫平恨声道:“好狠毒的妇人,难怪她自称有三十六条毒计了,此刻我们可有什么补救之道?”
  风漫天冷冷道:“除了弃船,还有什么别的方法?”
  那癞子黯然叹道:“我若不提议将那救生小船,唉……我……我……”
  风漫天仰天笑道:“我等性命,本是阁下所救,阁下叹息什么,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死又算得了什么,只是我终于还是死在那得意夫人手里,到了黄泉路上,还要看她得意,却实是难以甘心。”
  南宫平转身道:“我且去看看,能不能……”
  风漫天道:“还看什么?食物清水,俱已被水所浸,你我纵然能飘在海上,也要被活活饿死!渴死!”南宫平呆了一呆,顿住脚步。
  那癞子突地轻轻叹道:“风老前辈,你当真有视死如归的豪气。”
  风漫天狂笑道:“我早巳活得不耐烦了,岂是当真有视死如归的豪气?七哥,你且去舱下的海水中找一找有无未曾开坛的酒,未死之前,我总要好好的痛饮一场,也算不虚此生。”
  那怪物“七哥”脑海中生似完全没有生死的观念,果真下去寻上两坛酒来,道:“只剩两坛,别的都冲碎了!”
  风漫天拍开坛盖,立即痛饮起来,船越沉越快,那些狮虎猛兽,虽然久已气息奄奄,但此刻似也本能地觉出死亡的危机,在笼中咆哮起来,风漫天端坐在舱板中央,眼望着连天的海水,对着坛口,仰天痛饮。
  南宫平一面饮酒,一面却突然叹息了一声。
  风漫天道:“你叹息什么?反正你到了诸神殿上,亦是生不如死,此刻死了,反倒痛快得多。”
  南宫平一时也没有体察出他言下之意,朗声道:“晚辈虽不才,却也不是贪生惜命之辈,只是突然想起一个人来,是以忍不住叹息,他人若是在这条船上,得意夫人的毒计就未必得逞了。”
  那癞子眼睛突然一亮,道:“那人是谁?”
  南宫平缓缓摇了摇头,缓缓道:“梅……”
  那癞子身躯一震,脱口道:“梅吟雪。”
  南宫平变色道:“你认得她?”
  那癞子却不答话,颤声道:“此时此刻,你怎会想起她来?”
  南宫平黯然叹道:“我怎会想起她来?……唉,我何曾忘记过她。”转目望去,突见那癞子全身不住颤抖,有如风中寒叶一般,目中亦是泪光盈盈。
  南宫平奇道:“阁下怎地了?”
  那癞子颤声道:“我听了你这句话,就是死了,也……”
  那怪物“七哥”深深吸了口气,嗅了嗅海风,突地大喜道:“陆地,陆地……”
  风漫天双眉一扬,道:“什么事?”
  “七哥”道:“前面便是陆地。”
  那癞子顿住语声,改口道:“你怎会知道前面便是陆地?”
  风漫天叹道:“人类虽是万物之灵,但嗅觉却远不及兽类灵敏,你看那些狮虎野兽此刻的神情也大不相同,你知道这些野兽也从海风中嗅出了陆地的气息。”
  那癞子诧声道:“但是他……”
  风漫天黯然一笑,道:“你问我他怎会自风中嗅出陆地的气味是么?这个……你不久就会知道了。”合上眼睛,再也不发一言。
  那怪物“七哥”爬上船桅,看了一看,又滑了下来,找了个铁桶,跃下船舱,船舷离水,此刻只剩下一尺多了。
  他三人竟在死亡中突地发现了生机,这本是大大可喜可贺之事,但南宫平、风漫天,以及那癞子面上却竟然全无半分喜色。
  南宫平更是满心孤疑,忍不住问道:“你听了我那句话,便是死了,也怎样?”
  那癞子呆了半晌,木然道:“便是死了,也觉得你可笑、可怜、可惜得很。”
  南宫平失望地叹息了一声,出神许久,又忍不住问道:“怎会可惜得很?”
  那癞子长身而起,走到船头,道:“我方才听你说起你朋友的名字,俱都是武林中声名响亮的侠士,就连叶曼青、王素素她们,也都是温柔美丽的女子,但梅吟雪么……哼哼,她心肠冷酷,声名又劣,加上年龄比你大子许多,你临死前偏偏想起她来,岂非可笑、可怜、可惜得很。”
  南宫平面色大变,坐在地上,一言不发地连喝了几口酒,突地缓缓站了起来,缓缓走到那癞子身后,缓缓道:“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知道她是世上最最多情,最最温柔,最最伟大的女孩子,她为要救别人,要保护别人,不惜自己受苦难,受侮辱,触纵然声名不好,她年纪纵然比我大上许多,但她只要能让我跪在她脚下。我已完全心满意足。”
  那癞子身子震了一震,没有回过头来。
  南宫平目中一片深情,凝注着那癞子疮痕斑斑,肮脏丑怪的头顶,缓缓道:“她是个最爱干净的人,但为了我却不惜忍受污秽,她是个骄傲的人,但为了我却不惜忍受屈辱,她虽然对我千种柔情,万种体贴,但在我生存的时候都不告诉我,只是独自忍受着痛苦,只是有一次在我将死的时候,才露出了一些,这不过是为了……为了……”话未说完,已是热泪盈眶。
  那癞子双肩抽动,晶莹的泪珠,簌簌地流过他那丑恶肮脏的面颊。
  南宫平伸手一抹面上泪痕,突地悲嘶着道:“吟雪,你为什么还要瞒住我,难道你为我牺牲得还不够多……还不够多么……”
  那癞子突地惨然呼道:“平……”反身扑到南宫平怀里。
  南宫平紧紧抱着她的身子,亲着她头上癞疮,再也看不到她的丑怪,嗅不到她的脏臭,因为他已知道这最脏、最丑、最臭的癞子,就是那最真、最香、最美的梅吟雪。
  梅吟雪紧抱着南宫平的身子,悲泣着道:“我再也不离开你了,从此以后,世上任何事我都不再放在心上,我就是又老又丑,就是别人口里的淫妇,毒妇,也要死跟着你,不管你讨不讨厌我。”
  南宫平满面泪痕,道:“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我讨厌你,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独自受苦?”
  梅吟雪道:“你不知道有多少次我想撕开我外表那讨厌的假装,告诉你我一直是在你身边的,无论到天涯到海角……”
  风漫天仍然端坐不动,头也未回,但在这冷漠的老人紧紧闭着的眼帘中,却也已流出了两行泪珠。
  他纵然铁石心肠,却也不禁被这其深如海的至情所动,突听“轰”然一声,船身蓦地一震,甲板上的酒坛,却都震得跳了起来,溅得满地俱是酒汁,原来船已搁浅,而距离那满布着尖岩与黄沙的海岸,也已不及三十丈了--船里的海水,却仍未浸上甲板。
  久别重逢的喜悦,误会冰释的喜悦,再加以死里逃生的喜悦,终是比深邃真诚的爱情中必有的那一份忧郁愁痛浓烈得多。
  南宫平、梅吟雪双手互握,涉着海水,上了那无名而又无人的荒岛。
  风漫天看到这两小的柔情蜜意,心中只觉又是欢喜甜蜜,又是悲哀痛苦,苍天为什么总是将浓烈真挚的爱情,安排在磨难重重、艰苦忧虑的生命中?难道平凡的生活,就不会培养出不平凡的爱情么?
  梅吟雪剥开了笼罩在她头上的易容药,露出了她那虽然稍觉憔悴,却更添清丽的面容,这无人的荒岛上,便像是盛开起一朵纯白秀绝的仙桂幽兰。
  只见海上碧波荡漾,岛上木叶青葱,湛蓝的苍穹,没有片云,更像是一颗透明的宝石一样,天地间充满着美丽的生机,柔情蜜意,花香鸟语,死亡、阴谋、毒杀……人间这一切丑恶的事,都像是已离他们很远了。
  一株高高的椰子树下,他们在倾诉着彼此的相思。
  另一株高高的椰子树下,风漫天却在啜饮着仅存的苦酒,一阵潮水涨起,将那艘三桅船冲上了海滩,甲板上的兽群,骤然见着陆地,便似又恢复了威风,各个在笼中咆哮不已。
  那怪物“七哥”不知在何处寻来许多野果,又拾来一些椰子,但开壳一看,里面的水汁却已将于了,原来还是去年留下的。
  梅吟雪斜倚在长长的树干上,口里嚼着一枚果子,轻笑道:“若是我们能永远在这里,我真不想回去了,只可惜这艘船可以补的,船补好了,唉……”
  海涛拍岸,配着她梦一般的语声,当真有如音乐一般……
  南宫平叹息道:“谁想回去……”
  突见梅吟雪面色骤然一变,惊呼道:“不好!”翻身一掠,向风漫天奔去。
  南宫平心头一震,这两日来他连听两次“不好”,一次是中了迷毒,一次是坐船将沉,两次俱是险死还生,两次都是十分侥幸才能逃离险境,此刻他第三次又听到这“不好”两字,实是心惊胆战,惊问一声:“什么事?”人也随之掠去。
  梅吟雪一把拉住了“七哥”,惶声问道:“你方才那两坛酒是在何处寻得的?”
  “七哥”瞪着一双野兽般的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她,一言不发。
  风漫天道:“梅姑娘向你问话,正一如老夫向你问话一样。”
  那怪物“七哥”眼睛翻了两翻,道:“舱里海水冲激,水坛和酒坛都撞破了,只有那两坛酒,是另外放在一处高架上的。”他费了许多力气,才将这句话说完。
  梅吟雪呆了一呆,恨声道:“好狠的得意夫人!”
  风漫天面容木然,缓缓道:“我早已觉察出了,但我惟愿你们在临死前这短短一段时期里,活得愉快一些,是以不忍说出来。”
  南宫平茫然问道:“什么事?难道那两坛酒里,也下了毒么?”
  梅吟雪黯然点了点头,道:“正是,那得意夫人算定船将沉时,风老前辈必定要寻酒来饮,她生怕大海还淹不死我们,便早已在这两坛酒里下了剧毒,唉……我怎地这样糊涂,一时竟没有想到她所用的毒计,俱是连环而来的,一计不成,还有二计……”
  她语声微顿,突然大声道:“风老前辈,得意夫人所施的迷药,虽然无法可解,但毒药与迷药的药性却是大不相同……”
  南宫平忍不住道:“有何不同?”
  梅吟雪道:“她所施的迷药以迷人神智为主,药性乃是行走于神经大脑之间,而且散布极速,便是有通天的内力,也无法可施,但这毒药的毒性,却是穿行胃腑,内服的毒性,虽比外伤的毒性厉害十倍,但内功若是到了风老前辈这样的火候,十之八九,可以内力将毒性逼出,风老前辈,你却连试都未曾试上一试,这是为了什么?”
  风漫天垂目道:“老夫一个人活在这荒岛上,又有何意思?还不如陪你们一齐死了,大家在黄泉路上,也落得热闹些。”
  梅吟雪呆了半晌,凄然一笑。
  南宫平笑道:“我这条命本该早已死过许多次了,此刻不过是捡回来的,老天让我多活一段时候,让我见着了你,让我们还能痛痛快快享受这几个时辰,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他仰天一笑,又道:“何况,人生在世,若是堂堂正正地活了一生,又有风老前辈这样的英雄,和你这样的女子陪着一齐去死,当真是可庆可幸之事,我南宫平夫复何求?”
  风漫天张目望了他一眼,森严的目光中,第一次有了慈祥的笑意,喃喃道:“好好……”
  梅吟雪垂下眼帘,偎向他身边,死亡虽已将至,但他们却毫无畏惧,反而面含微笑,携手迎接死亡!
  死亡!你虽是千古来最最可怖之事,但你有什么值得骄傲之处!
  椰子树的阴影,静静地笼罩在他们身上,也不知过了多久,风漫天突地一拍大腿,大声道:“你们还等什么?”
  南宫平、梅吟雪微微一呆,风漫天道:“你俩人彼此相爱之深,可说老夫生平仅见,既是同命鸳鸯,还不快些同结连理?”南宫平道:“但……”
  风漫天大声道:“但什么!此时此刻,父母之命,媒妁而言,一概可以免了,待老夫强作媒人,让你们临死前结为夫妻。”
  南宫平、梅吟雪眼波交流,对望一眼,梅吟雪虽然豁达,此刻也不禁羞涩地垂下头去,眼波一转,面上突地现出幽怨之色,咬一咬牙,转身大步走了开去。
  风漫天大奇道:“什么事,难道你不愿意?”
  梅吟雪头也不回,道:“正是,我不愿意。”
  南宫平大惊道:“傲……傲……”
  风漫天心念一转,忖道:“是了,梅吟雪年龄比南宫平大了许多,在武林中声名又不甚好,是以她暗中不免有了自卑之感,心里虽早已千肯万肯,但一提婚事,却又不免触及了她的隐痛。”
  这睿智的老人心念一转,便已将她这种患得患失矛盾到了极处的心情分析出来,当下冷笑一声,道:“梅姑娘,我先前只当你是个聪明的女子,哪知你却笨到极处,此时此刻,你竟然还想到这些!”
  梅吟雪顿住脚步,却仍未回过头来。
  风漫天道:“你如此做法,难道真要与南宫平含恨而终,在羞辱痛苦中死去么?”
  梅吟雪双手捂面,放声痛哭起来,突地回身扑到南宫平身上,哭泣道:“我愿意嫁给你,只要你愿意,我愿意生生世世做你的妻子。”
  南宫平颤声道:“我……我当然愿意……”语声未了,喜极而涕。
  风漫天哈哈一笑,道:“两个傻孩子……”一手一个,将南宫平、梅吟雪两人强拉着跪了下来,接口道:“大喜的日子,还哭什么,皇天后土为证,天地君亲为证,今日我风漫天作主,令南宫平、梅吟雪两人结为夫妻,生生世世,不得分离。”
  他早已站起,此刻又换了个地方,大声道:“新郎官,新娘子行三拜礼,一拜天地,二拜鬼神,三拜父母……”忽然又移到南宫平、梅吟雪两人的身前,大笑道:“第四拜还要拜一拜我这个媒人。”
  他一身竟兼了主婚、媒人、司礼三职,南宫平、梅吟雪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声来,他两人面上泪痕未干,笑容又起,亦不知是哭是笑。
  要知这两人的婚事,在为世俗难容,若不是两人一齐来到这荒岛,若不是有风漫天这样的磊落英雄强作媒人,他两人纵然彼此相爱,却再也不能结为夫妻,只是此刻聚时已少,他两人的毒性已将发作,思想起来,又不禁令人伤感。
  风漫天哈哈一笑,道:“大礼已成,新郎倌新娘子,便该入洞房了。”
  梅吟雪面颊一红,垂下头去。
  风漫天大笑道:“新娘子还怕羞么?”
  这老人兴致勃勃,将南宫平、梅吟雪两人拉起,指着一对高高的椰子树道:“这便是你两人的龙凤花烛,虽嫌太大了些,但却威风得多,洞房里……”以手敲额,喃喃道:“洞房在哪里,噢,有了有了,那船上的船舱反正未被海水浸湿,就权充你两人的洞房好了!”
  那怪物“七哥”一直咧着大嘴在旁观望,此刻突然笑道:“等一等。”
  众人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见他寻了一柄斧头,将船底的漏水处砍得更大了些,船中的海水,便自舱内流了出来,他又在船上拆下些木板,寻了些钉子,那艘船本已斜斜搁在海滩上,不一会舱中的海水全都流出,“七哥”便用木板将那船舱的破洞补好,大笑道:“我们陪新人一齐上船,黄昏涨潮时这艘船便又可回到海上,我们一齐死在海上,总要比死在这荒岛上好多了,;”
  风漫天含笑道:“近年来你果然聪明得多了……你们这对新人,还不快人洞房!”
  南宫平、梅吟雪,两人双手紧握,互相偎依,心里既充满了柔情蜜意,也充满了悲怨凄凉。
  风漫天眼望着这一双佳偶,心中又何尝不在暗暗叹息,忖道:“这两人男才女貌,当真是天成佳侣,今日良辰美景,我能眼见他两人结成连理,本当是天大的喜事,怎奈会短离长,最多再过五六个时辰,毒性便要发作了。”
  “会短离长,会短离长……”他心中反反复复,只在咀嚼着这短短的四个字里那长长的悲哀滋味,但却始终未曾说出口来,口中反而连声大笑着道:“今日万事大吉,只可惜少了两杯喜酒。”
  他拉着南宫平、梅吟雪两人走到船上,送到舱门,笑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两位切莫辜负了春宵,快些进去……”说到最后一句,他已将两人推了进去,“砰”地一声,关上了舱门,面上的笑容,也随着舱门一齐关了进’去。
  他手扶舱门,瞑目低语:“别了,别了……”只因他知道这舱门一关,彼此就永无再见之期。他黯然叹息一声,踱了开去,他要独自去迎接死亡,他本是孤独地来,此刻又孤独地去,只是他绚烂的一生,却永将在人间流传佳话。在这刹那之间,他才真的苍老了起来。
  他对“七哥”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哪知他话犹未了,舱门又开,南宫平、梅吟雪携手走了出来。
  风漫天瞪起眼睛,大声道:“你俩人新婚夫妻,不入洞房,出来作甚?”
  梅吟雪嫣然一笑,“出来陪你!”
  风漫天道:“谁要你们来陪,快去快去……”南宫平、梅吟雪一言不发,缓缓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黄昏已临,海潮涨起,“七哥”扬帆握舵,一艘船果然缓缓向大海中荡了出去……
  第十七回 断肠时节
  绚烂的晚霞,片刻间便洒满了西方的天边,海面上便也荡起了千万片多彩的波浪,却又被一面孤帆片片撞碎,一只海鸥,冲天飞起,冲入了海天深处,像是人们的青春一般,一去不再回头。
  彩霞、黄昏,青天、大海、鸥影、孤帆,天地间充满了画意,南宫平、梅吟雪,以及那磊落的老人风漫天,共坐在甲板上,默默地面对着这一幅图画,他们间的言语已越来越少,像是生怕那轻轻的语声,会击碎天地间的宁静。
  南宫平、梅吟雪,紧紧依偎在一起,也不知过了多久,突见那怪物“七哥”长身而起,走到风漫天身前,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
  风漫天惨然一笑,道:“你要先去了么?”
  “七哥”道:“我要先去了!”
  风漫天道:“好好,这……”
  四人中“七哥”武功最弱,是以毒性也发作最快,只见他一跃而起,向南宫平、梅吟雪含笑点头,双眉一震,纵飞而起,反手一掌,击在自己天灵盖上,人已掠入海中,他临死前全身肌肉,已起了阵阵痉挛,面上的颜色,已变成一片紫黑,牙关也已咬出血来。
  南宫平、梅吟雪,双手握得更紧,他们知道这是“七哥”为了不能忍受毒发时的痛苦,是以早些自寻解脱,其实他俩人心中又何尝没有此意?只是俩人互相偎依,只要能多厮守一刻,也是好的。
  南宫平想到剩下的这三人中,自己武功最弱,下一个必定就要轮到自己了,他已不必忍受眼见梅吟雪先死的痛苦,却又何尝忍心留下梅吟雪来忍受这种痛苦?
  一念至此,满心怆然,哪知梅吟雪突地轻轻一笑,道:“好了,我也要先去了。”
  南宫平身子一震,转目望去,只见梅吟雪苍白的面靥,也渐渐变了颜色,但他自己直到此刻,全无异状。
  只听梅吟雪凄然笑道:“我生怕你比我先去,那痛苦我真的难以忍受,现在……我……”牙关一咬,不再言语,娇弱的身躯,有如风中寒叶一般地颤抖了起来,显见是毒性已发,痛苦难言。
  南宫平热泪夺眶而出,紧紧将梅吟雪抱在怀里,只觉她全身火烫,有如烙铁一般,不禁大声道:“吟雪,吟雪……你等等我……”
  风漫天突地手掌一伸,点住了梅吟雪的“睡穴”,他要让这多情的女子,甜睡着死在生平惟一最爱的人的怀里。
  于是梅吟雪便甜甜地睡去了,她距离死亡,已越来越近,但是她娇媚的嘴角,却仍带着一丝淡淡地、凄切地微笑。
  南宫平紧抱着她,无声地悲泣了半晌,抬头大声道:“风老前辈,求求你将我也……”
  转目望去,心头不禁又为之一震,只见风漫天石像僵木般地坐着,双目紧闭。而且面容也已变成一片黑紫。
  南宫平大骇道:“风老前辈,你怎样了?”
  风漫天眼皮一张,道:“我……”全身突地一阵收缩,口中竟掉出几粒碎齿,原来他早巳毒发,只是咬紧牙关,忍受着痛苦,甚至将满口钢牙都咬碎了,此刻乍一张口,碎齿便自落出。
  南宫平大惊之下,不愿思索,随手点住了这老人的“睡穴”。
  风漫天张口道:“谢……”谢字未曾出口,人已倒在地上。
  天地茫茫,只剩下南宫平一个人了,南宫平仰天悲嘶道:“苍天呀苍天,我怎地还不死呢?”嘶声悲激,满布长天。
  他紧抱着梅吟雪的身子,静待毒发,夜色渐临,无边的黑暗,无情地吞没了这一艘死亡之船,南宫平只觉天地间寒意越来越重,一直寒透他心底,但是他毒性却仍未曾发作。
  他再也想不出这其中的原因,他却不知这就是造化弄人的残酷!
  原来他在“南宫山庄”的树林中,曾吸人一丝“得意夫人”害死“无心双恶”的毒药,当时那玉盒劈面飞来,自他耳边掠过时,他便曾嗅到一阵淡淡的香气,只是当时他却未曾注意。
  那一丝毒药侵入他身子后,一直未曾发作,只因“得意夫人”这种毒药名为“阴魂”,乃是世上至阴之毒,是以南宫平自幼苦练不缀的纯阳真气,便在无意间将这一丝为量极少的毒性逼在心腑之间。
  今日南宫平等人所中之毒,却是世上至阳之毒,是为“阳魄”,是以梅吟雪毒发之时,浑身火烫。
  这“阴魂”、“阳魄”俱是世上至毒之药,中毒之后,无药可救,但这两种毒性,却有互相克制之力,南宫平身内的两种毒性,以毒攻毒,毒性互解,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但此时此刻,南宫平却是生不如死,悲哀寂寞,黑暗,寒冷,使得他再也无法忍受,一艘孤独的船,行走在无边黑暗的大海上,本已是多么寂寞的事,何况这船上只有一个悲哀的人。
  星光、月光,照在那苍白的帆上,南宫平站在梅吟雪、风漫天两人身前,喃喃道:“我也来了……”正待反掌震破自己天灵,突听一阵尖锐的啸声,白海面传来,一人呼道:“风漫天,你回来了么?”
  这啸声是如此遥远,但传人南宫平耳中却又是如此清晰。
  他心念一转,忖道:“诸神岛到了!”但是他心神已感麻木,全无半分喜悦之意,反而生怕自己遇着救星。只听啸声不绝,震人心魂,他掌势仍旧,急地拍在自己的头顶天灵之上!
  此刻无边黑暗中,已有一点灯光,随着海波飘荡而来,飘向这一艘死亡之船上,那一面孤独而苍白的巨帆。
  海岛边一片突起的山岩上,孤零零地建着一栋崇高而阴森的屋宇,四面竟没有一扇窗户,有如巨人般俯看那无边的海洋,面对着遥远的烟波。
  夜色凄清,屋宇中只有一点昏黄的灯光,有如鬼火般映着这宽阔的大厅,大厅四面,排列着一行桌子,桌上覆着纯黑的桌布,每隔三尺,便放着一个骨灰坛子,坛子前阴森地放着一具灵牌。
  在这鬼气森森的大厅中,临时放着一张斜榻,榻上卧的竟是一个绝色女子,面容苍白,双目紧闭,全无一丝知觉,昏黄的灯光,映在她的面颊上,她,赫然是那已中毒死去的梅吟雪。
  孤灯飘摇,大厅中静得没有一丝声音,突地--斜榻上的梅吟雪,竟轻轻动弹了起来,这里究竟是人间还是阴冥?
  只见她竟又张开眼来,目中俱是惊骇恐怖之色,目光四下一扫,挣扎着自斜榻上爬起,她究竟是生?是死?是人?是鬼?
  她脚步一个踉跄,冲到角落边,双手扶着桌沿,站稳了身子,沿着桌子看去,只见那一面灵牌上写的是:“七妙神君梅山民之位。”
  她呆了一呆,只因她知道这名字昔年在武林中多么显赫,难道那坛子里便是这不可一世的英雄人物的骨灰么?这是什么地方?她怎会来到此处,急忖间她已走了两步,只见两罐坛子,并排放在一处,那灵位上写的却是:“柳鹤亭、陶纯纯夫妇之位。”
  这名字她也极是熟悉,想不到的只是这三位一代英雄的灵位,怎会都在这里,难道这里已非人间么?一念至此,她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寒颤,只觉一阵寒意,自脚底升起,微微定了定神,接着往下看去,只见一长串灵位,上面写的是:
  “瘟煞魔君朱五绝之位。”
  “千毒人魔西门豹之位。”
  “孤星裴珏之位。”
  “无情公子徐元平之位。”
  还有一长串名字,这些名字她有的听过,有的未曾听过,但她却知道这些都是数十年,或是数百年以前,在武林中声威赫赫,雄踞一时的英雄人物,一瞬间她便已断定了此地必非人间,此地若是人间,怎会有这许多朝代不同,身份不同,门派亦不同的武林雄豪的骨灰与灵位?
  她暗中不禁放下心事,此地既是幽冥,南宫平既然不在此地,那么他必定未曾死了,她非但不怪他为何没有殉情而死,反而安慰地叹息一声,默祷苍天,保佑他平平安安地度过此生,只因她对南宫平的情感十分信任,相信他无论生前死后,无论在人间幽冥,他都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就正如她自己也永远不会忘记南宫平一样。
  于是她目光移向下一面灵位,目光转处,面容突地惨变,惊呼一声,扑地坐到地上,眼泪立刻滚滚流落,颤声道:“你也死了么?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那灵位之上,赫然写的竟是:“南宫平……”三字,这三字触及她的眼帘,当真有如三柄利刃,刺入她的心房。
  刹那间她全身一片冰冷,只听“呀”地一声,大厅前的铜门,轻轻开了一线,一个形容枯瘦、须髻百结、颔下白须几乎长已过胸的麻衣老者,幽灵般滑了进来,他双目中虽然光芒四射,但却冰冰冷冷,没有一丝人类的情感,面上亦是冰冰冷冷,不带半分表情,便是新自坟墓中爬出的死人,也仿佛比他多着几分生气!
  他目光一望梅吟雪,冷冷道:“你醒来了?”
  梅吟雪道:“我醒来了?……我难道没有死么?”心神一震,痛哭失声,她既是“醒来”,必定末死,她既然未死,南宫平岂非死了!
  麻衣老人望着她掩面痛哭,也不出声劝阻。
  梅吟雪挣扎着扑了上去,悲嘶道:“他的尸身在哪里?我……要去和他死在一起!”
  麻衣老人身形未动,人已移开三尺,冷冷道:“你可哭够了么?”
  梅吟雪道:“南宫平,你……你知道他……”
  麻衣老人面色一沉,道:“你若是未曾哭够,大可以再哭一场,你若是已经哭够,我便带你上船,别的话你也不必问了。”
  他词色冰冰冷冷,完全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梅吟雪伸手一抹眼泪,霍然站了起来,大声道:“你不愿回答,我自会去寻,也毋庸阁下费心带我上船。”悲愤之气,溢于言词,但面上也换了一片冷傲神色,要知她本非弱女,此刻她虽有满腹悲哀,但见了这麻衣老人的神色,便强自忍在心里,再也不发作出来,天下武林中人,虽然人人称她“冷血”,但人人却都还要尊她一声“妃子”,几曾有人对她如此轻蔑冷淡。
  她胸膛一挺,立刻向门外走了过去。
  麻衣老人突又飘在她身前,冷冷道:“你走不得!”
  梅吟雪冷笑一声,道:“我要走便走,谁说我走不得?”
  麻衣老人冷冷道:“你若是在此岛上要走一步,便砍断你的双足。”他身形往来,飘忽如风,却丝毫不见作势,有如浮在水中般游走自如。
  梅吟雪真气虽已逐渐自如,但用尽身法,这麻衣老人的身子,还是像石像般矗立在她身前,梅吟雪心中不禁暗骇!不知这幽灵般老人究竟是何来历?
  要知她轻功在武林已是顶尖人物,这老人的身法岂非更是不可思议?
  麻衣老人道:“片时之内,你若不上船远离此地,莫怪老夫无礼了。”
  梅吟雪秋波一转,突地嫣然一笑,道:“这么大年纪的男人,还要苦苦纠缠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不害臊么?”笑语甜甜,刹那之间,便像是和方才换了个人似的。
  麻衣老人呆了一呆,还未答话,梅吟雪突地身子一冲,风一般掠过他身侧,冲出了那一扇半开的铜门,目光一振,此刻将近黎明,晨光熹微中,只见山岩下一道清溪蜿蜒流去,溪旁林木葱郁,一片清绿间,幢幢屋影,隐约可见,万栋千梁,也不知究竟有多少屋宇。
  她匆匆看了一眼,身形再也不敢停留,急地自山岩上飞掠而下,突听身后冷冷道:“好刁猾的女子……”眼前人影一花,那麻衣老人便又如一片乌云般白天而降,飘落在她面前,袖袍一拂,叱道:“回去!”一股柔风,随袖而出。
  袖风虽然柔和,但却强烈得不可抗拒,梅吟雪纤手一扬,只见一缕锐风,应指而出,竟将那一股袖风划为两半,自梅吟雪身子两旁掠过。
  这年纪轻轻的女子竟然也有如此深厚的武功,那麻衣老人亦不禁为之一惊。
  梅吟雪道:“看你道貌岸然,仿佛年高德重,想不到你却是个凶险的小人!”
  麻衣老人怒道:“你说什么?”
  梅吟雪道:“若非凶险小人,为什么毫无仁厚之心,如此欺负我一个可怜的未亡人……”说到“未亡人”三字,她心里真的涌起了一阵强烈的悲哀,眼波流动,泪光莹然,娇躯柔弱,随风欲倒,当真是楚楚可怜。
  麻衣老人神情一软,但立刻便又变得冰冰冷冷,无动于衷。
  梅吟雪道:“他人已死了,你为什么还不让我看一看他的尸身,难道你……真……的……这么……狠心……”语声断续,声随泪下,便是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该一动恻隐之心。
  哪知这麻衣老人却像全无情感,仍然是无动于衷,双掌一拍,山岩—下立刻如飞掠上一条大汉,只见他全身赤裸,仅在腰间围着一条豹皮短裙,遍身长着细毛,金光闪闪,耀人眼目,面上更是阔口獠牙,放眼望去,亦不知是人是兽,但听他口作人言道:“主人有何吩咐?”
  麻衣老人道:“货物可曾全都卸下?”
  那兽人垂手道:“还未曾!”他不但口作人言,神情也十分恭顺,但不知怎地,看来看去,却没有半分人味,人若见了,定必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恐惧、厌恶之感,有如见着蜥蜴蛇蝎一般了。
  麻衣老人挥手道:“退下!”手势不停,突然闪电般点向梅吟雪腰边“软麻穴”。
  梅吟雪惊呼一声,翻身跌倒!
  麻衣老人一手将她托起,送回那栋阴森恐惧的死亡之厅,放在那斜榻之上.冷冷道:“货一卸完,便将你送上船去,我以灵药救你一命,已非易事,你应该满足了!”轻轻关上了铜门,扬长而去。
  这老人既然如此冷酷,却又怎会以灵药救了梅吟雪的性命?此处究竟是什么地方?为何到处都弥漫着一种阴森神秘之气?
  梅吟雪满心疑云,突地自斜榻上一跃而起,原来方才那麻衣老人手指还未触及她穴道时,她早有预防,将穴道闭住,等到麻衣老人的手指触及她衣衫,她又轻轻一闪、一让,她的动作是极其小心而奇妙的,但饶是这样,她身子仍不禁微微一麻,暗中将真气运行数遍,气血方能流行无阻,那麻衣老人指上若是再加三成真力,她便要真的无法动弹了。
  一种强大的力量,使得她勉强压制住满心悲痛,如飞掠到那铜门前,伸手一推,哪知铜门却已在外面拴住,她竟无法推动分毫。
  四面的墙壁,竟也完全是紫铜所制,手指一碰,叮叮作响,除了这扇铜门以外,便再无别的窗户,刹那间她忽然似又重回到那俱紫檀木棺的感觉,这阴森恐怖的死亡之厅,除了远较棺材大的多之外,实在和一具钉上棺盖的棺材没有两样。
  无数次试探之后,她终于完全失望,她纵然坚强,却也不禁再次啜泣起来,重新寻着那面灵位,灵位后的骨灰坛子,在灯光中发着黝黑而丑恶的光彩,她心念一动:“船上的货物尚未卸完,他的尸身怎地已变作了骨灰?” 
  凝目向那灵位望去,只见上面写的却是:“南宫平漪之位!”
  一目扫过,她那一颗悲哀的心便立刻从痛苦的深渊中飞扬起来。
  “他没有死,他没有死,这只是别人的灵位!”她暗中欢呼,破颜为笑,只听铜门轻轻一响,她目光一扫,闪电般向灵位下钻了进去,长垂的桌布,像帘子似地挡住了她的身子。
  接着,便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步人大厅,只听那麻衣老人的口音“咦”了一声,道:“人呢?我就不信她能插翅飞出此厅!”
  另一人的语声接口道:“她若未插翅飞出此厅,难道是隐身不见了么?”语声雄浑,就发自梅吟雪隐身的桌子前面,却赫然竟是风漫天的声音。
  麻衣老人冷冷道:“诸神岛上,百余年来,素无女子的足迹,这女子既是你带来的,还需你带出此地。”脚步移动,仿佛已向大厅外走了出去。
  风漫天道:“慢走,她此刻人影不见,怎知不是你放走的。”
  麻衣老人道:“她就在你挡住的桌子下面,哼哼!方才人门时这桌子不住摇动,你当我未曾看到么?你虽然赶去挡住,却已来不及了。”
  语声未了,只见桌布一掀,梅吟雪已一跃而出,一把揪住风漫天的膀子,颤声道:“他没有死么?此刻他在哪里?”
  风漫天面容木然,动也不动,他手拄木杖,竟也已换了一身麻衣,那麻衣老人霍然转过身来,道:“不错,他确是未死,只是你今生再也休想见着他了!”
  梅吟雪心头一寒,道:“真的么?风老前辈,他说的是真的么?”
  风漫天木然道:“不错!”
  梅吟雪倏然放开了手掌,道:“他是我的夫婿,我为什么不能见他?”
  风漫天凝目前望,不敢接触到梅吟雪的目光,麻衣老人负手而立,冷冷地望着梅吟雪。
  梅吟雪冷笑一声,缓缓道:“风老前辈,我此刻对你说的话,你切莫误会,我绝非以救命恩人的身份对你说话,因为我有心要救的根本不是你,我只是站在一个曾经同船共渡的人那种地位向你说话。”
  风漫天面上阵青阵红,梅吟雪接口道:“我一个弱女子,又敌不过你们的武功,你们说什么,我自然无法反抗,我虽然不能活着见他,就请在我死后,将我的尸身带去见他。”
  麻衣老人道:“你想死在这里么?”
  梅吟雪道:“此刻我别的事不能做主,要死总是可以的吧。”
  麻衣老人道:“你死了之后,我一样也是要将你的尸身送到船上,你死上十次,也是见不着他。”
  梅吟雪人称“冷血”,但这麻衣老人的血却远比梅吟雪还要冷百倍,梅吟雪满腔悲愤,到了极处,口中轻轻一笑,道:“呀!你老人家真是位大英雄大丈夫……”突地拼尽全力,踢足、拍掌、戳指,一招三式,其急如风,向那麻衣老人击去。
  麻衣老人身形一滑,梅吟雪强攻而上,哪知风漫天突地抢步挡到她身前。
  梅吟雪道:“好好,你们两位都是大英雄……”
  风漫天突地大声道:“跟我来!”
  梅吟雪、麻衣老人齐地脱口道:“哪里去?”
  风漫天沉声道:“我带你去见他!”
  梅吟雪呆了一呆,大喜道:“真……真的?”
  麻衣老人道:“不是真的!”
  风漫天霍然转身,面对那麻衣老人,目中射出逼人的光彩,有如利剑一般刺在麻衣老人身上!
  麻衣老人无动于衷,缓缓道:“绝情,绝欲,绝名,绝利!诸神岛代代相传的‘四绝戒令’,阁下难道已忘记了么?”
  风漫天道:“未曾忘记。”
  麻衣老人道:“那么阁下为何……”
  风漫天冷笑一声,道:“风某四十年前,心中无名利色欲之念,但这情之一字,却是再也绝不掉的,此番我带她前去,一切后果,自有我一人担当,不劳阁下费心。”
  他目光瞬也不瞬地瞪着麻衣老人,麻衣老人的目光也冰冰冷冷地望着他,两人目光相对,良久良久,麻衣老人道:“你既要自寻苦恼,我也只得由你……”目光一闪,转向梅吟雪,冷冷道:“只怕你见着他后,更要伤心一些。”
  话声一了,当先向门外走去,梅吟雪、风漫天跟着他走下山岩,只见他贴着山岩,向左一转,前行约莫十丈,突地顿住脚步。
  风漫天一指他身旁的洞窟,道:“到了!”
  梅吟雪喜极而呼,一步掠了过去,只见那阴湿黝黯的洞窟前,竟有一道铜栅,南宫平赤足麻衣,盘膝坐在铜栅里,头顶之上,扎着白布,布上血渍殷殷,梅吟雪心痛如绞,悲嘶道:“你……犯了什么过错,他们要将你关在这里?”
  南宫平面上肌肉,立刻起了一种痛苦的痉挛,但双目仍然紧紧闭在一起。
  风漫天道:“无论是谁,一人此岛,都要在这洞窟里坐满百日,才能出去……”
  梅吟雪双手抓住铜栅,道:“你……你怎么不张开眼来……是我,我来了……”
  南宫平双目紧闭,一言不发,梅吟雪双手一阵摇晃,铜栅叮当作响,泪珠簌簌流满面颊,颤声道:“你……你为什么不睬我……”
  麻衣老人道:“你既已见过他一面,他既已不愿理你,此刻你总该走了吧。”
  梅吟雪霍然转过身来,道:“好,我走,但我却要问你一句,你解了我的毒,救了我的命,是否就是因为他发誓答应你永远不再理我?”
  麻衣老人冷冷道:“你倒聪明得很。”
  梅吟雪凄然一笑,望向南宫平道:“小平,你错了,你难道不知道我宁愿和你死在一起,死在你的怀里,也不愿被这双脏手救活!”
  南宫平面色又是一阵痉挛,只听那麻衣老人道:“你离开此岛后,死活都由得你,此刻你却必定要走了!”
  话犹未了,突地一指点向梅吟雪“肩井”大穴。
  风漫天大喝一声:“且慢!”掌中木杖一伸,挡住了麻衣老人的手指。
  麻衣老人道:“风兄,你如此做,你难道忘了……”
  风漫天望也不望他一眼,冷笑道:“忘了什么?”
  麻衣老人道:“你难道忘了此岛的禁例,以你两人之力,便想和诸神岛的禁例对抗,岂非做梦?若是惊动了大殿上的长老,到那时你两人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了。”
  风漫天面色一阵惨变,缓缓垂下木杖。
  梅吟雪道:“小平,你不愿意和我死在一起么?我们一起死了,也远比在这里受罪好得多,你若张开眼睛看我一眼,我死了也心甘情愿,你……”
  哪知南宫平双目仍然闭在一起。
  梅吟雪惨然道:“人生最大难便是一死,你那誓言真有那么严重么?”
  南宫平有如死了一般,麻衣老人冷笑道:“你一心想死,别人却不愿死哩。”
  梅吟雪呆了半晌,突地反手一抹泪痕,道:“好!我走!”
  麻衣老人道:“随我来!”两人一齐向海边走了过去。
  梅吟雪芳心寸断,再也未曾回头,目中的眼泪盛眶而转,却再也没有一滴流落下来。
  南宫平只听她脚步之声,渐行渐远,紧闭的嘴唇,才微微开了一线,颤声道:“吟雪,我……我对不起你……”两道鲜血,顺着嘴角流出,恰巧与颊上流下的眼泪混在一处。
  风漫天木立当地,有如死了一般缓缓道:“但愿她能了解你我的苦衷……”
  南宫平流泪道:“我知道她必将恨我一生,我也绝不怪她,但是……但是我多么愿意她知道我这么对她,是为了什么!”
  风漫天目光遥望云天深处,一字一字地缓缓道:“她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梅吟雪真的永远也不会知道么?她此刻已孤独地飘流在那茫茫的大海上,是生是死,都难以预测,只怕她也只是永远带着那一颗破碎的心,直到生命的末日了!
  但是,南宫平、风漫天,这两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却又为了什么要如此做呢?他们不是曾经都有那种含笑面迎死亡的侠心与傲气么?
  洞窟中的阴湿黝黯,几乎是令人难以忍受,四面满长着青苔,到了夏日,蚊蚋虫蚁,到处横行,更是令人难堪。
  南宫平死一般坐在洞中,先些日子他神色间还会露出许多痛苦的情感,到后来他情感好像是也完全麻木。
  洞外浮云悠悠,风吹草动,他望也不望一眼,季节由暮春而初夏,初夏而盛夏,他身上的麻衣,早已变得又酸又臭,到后来几乎变成破布,他也全不放在心上,每日由那“兽人”送来的一盘食物,更是粗粝不堪,几乎令人难以下咽,他却食之如饴。
  这其间他心绪和意志的变化,是多么强烈,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颔下渐渐生出了胡须,他的确是苍老了许多。
  自那日后,他便再未见到风漫天,也未曾见过麻衣老人,朝来暮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一日他静坐调息,渐人物我两忘之境,突听“哗”地一声,铜栅大开,那麻衣老人,立在洞前,道:“恭喜阁下,正式成为诸神岛上一员。”
  他口中在说恭喜,语气中却无半分喜意,南宫平木然站了起来,眼角也不望他一眼,麻衣老人道:“自今日起,阁下便可换一个居处了。”
  南宫平跟着他沿着清溪,走向繁林,只见这一条漫长的通路,没有一块乱石,没有一片碎叶,走了半晌,林势一开,一片宽阔的空地上,围着四行木屋,每行约有二三十间,每间木屋的门口,都笔笔直直地坐着一位麻衣白发的老人!
  这些老人高矮胖瘦不一,但面上的表情,却都是冰冰冷冷,全无一丝情感,有的呆坐望天,有的静着看书,数十人坐在一起,却听不到一丝语言之声,南宫平走过他们身边,他们看书的仍在看书,呆坐的仍然呆坐,没有任何一人转动一下目光,去看南宫平一眼。
  麻衣老人将南宫平带到角落一间木屋,只见门上写着两个大字:“止水”,麻衣老人道:“这便是你的居处。”抬手一指“止水”两字,接道:“这便是你的名字,到了时候,我自会带你入殿,但未到时候,你却不得走离此间一步。”
  南宫平“哼”了一声,算做答话。
  麻衣老人道:“你可有什么话要问我么?”
  南宫平冷冷道:“没有!”
  麻衣老人上下望了他一眼,道:“好!”转身走人浓林的更深之处,这里所有的老人身上麻衣,全是黄葛颜色,但他身上的麻衣,却染成了深紫,原来他是这岛上的执事人其中之一,是以他衣服的颜色,也和别人不同。
  这岛上执事人只有七个,风漫天与他俱是其中之一,每个执事之人,都有一个弟子以供驱策,那怪物“七哥”与那“金毛兽人”也都是那七个弟子其中之一。
  这些事南宫平自然要等到以后才会知道,此刻他轻启房门,只见房中四壁萧然,仅有一塌,一几,一椅,矮几上放着一袭麻衣,一双木筷,一个木碗,一本绢书,矮几下是一双麻鞋,那张床长不满五尺,上面一无被褥,只有一张薄薄的草席。
  他转眼凝望那些静坐如死的麻衣白发老人,暗忖道:“这难道就是武林中传说的圣地‘诸神殿’?这难道就是‘诸神殿’的生活?难怪风漫天离此地越近,忧郁便越重!只因此地除了他之外,再无一人有人类的情感!”
  只是那百日绝情窟囚居,已使他学会忍耐,他搬起了椅子,拿起了绢书,竟也学那些老人一样,坐在木屋的门口,随手一翻那本绢书,他的心却不禁剧烈地跳动起来,只见书上赫然写着:“达摩十八式。”
  要知“达摩十八式”本是少林绝艺,当今武林中,见过这种绝技的人已是少之又少,会的更是绝无仅有,这本薄薄绢书若是出现于中原武林之中,立时便会掀起一阵巨浪,不知有多少武林高手,将为争夺此书而丧生,但此刻在诸神岛上,这本武林中人人梦寝以求的秘笈,却像是废纸一般地随处置放着。
  南宫平目光再也不愿自书上移开,他全心全意都已沉迷于这种武功的奥秘中,到了中午,那金毛兽人提来两个铁桶,老人们便自屋中取出木碗木筷,每人盛了一碗,他们行路,进餐,进退,坐下,无论做什么事,全是没有一丝声音发出,彼此之间,谁也不向谁问上一句。
  过了三日,还未黎明,那“金毛兽人”便将每人屋中的绢书换了一本,南宫平心中方自懊恼,哪知展开新换的绢书一看,却是“无影神拳谱”,更是久已绝传于世的武功秘笈。
  这样过了五六十天,南宫平几上已换过二十本书,每一本俱是武林罕见的武功秘笈,南宫平咬紧牙根,全都记了下来。
  要知道这些老人未人诸神岛前,俱都有过一阵辉煌的往事,俱都是曾经叱咤一时的武林高手,一入诸神岛后,谁也不能再活着离开这里,是以这些在人世无比尊贵的武功秘笈,在这里才会看得如此轻贱,有的人只是视为消遣,有的人根本不看。
  朝来暮去,又不知过了多久,南宫平竟未听到一句人语,有时他甚至忍不住要猜这些老人俱是行尸走肉,根本已无生命。有一日骤然下雨,这些老人却浑如不觉,没有一个人入屋避雨,到了深秋,他们仍只穿一袭麻衣,谁也没有畏寒之态,但南宫平却不禁冷得发抖,只得暗中运气调息,三五日后,他居然也习惯了,他这才知道自己的武功已有惊人的进境,那些惊人的武功秘笈,已像是岛上那些粗粝的食物一样,在他身体里消化了。
  于是他睡得更少,吃的也更少,但精神却更加健旺,有时夜深梦回,那些痛苦的往事,一齐回到他心里,他也只是咬紧牙关,默默忍受,对于未来的前途,他心中只觉一片茫然。
  一日清晨,他猝然发觉对面木屋中的老人已不在了,谁也不知道这老人去了哪里,谁也没有动问一句,生死之事,在这些老人心里,淡薄得就像是吃喝睡觉一样,似乎就算有人在他们面前失去首级,他们也不会抬起眼睛去望上一眼。
  匆匆便又过了百日,清晨时,那麻衣老人突又在南宫平门口出现,道:“跟我来!”
  南宫平问也不问,站起身来就走,走过广场时,他突地发现那些老人中,竟有几人抬起头来,向他望了一眼,目中似乎微微露出一些羡慕的神色,南宫平不禁大奇:“原来这些人也有情感的,只不过大家都隐藏得很好而已。”转念又忖道:“他们羡慕的什么?难道是我将去的地方?”
  又是一条漫长而净洁的小径,风吹林木,簌簌作响,树叶已微微黄了,天地间更充满着肃杀神秘之意,南宫平知道自己这便要进入岛上的心脏地区--诸神之殿--心中也不禁有些紧张。
  突听一阵皮鞭挥动之声,自树木深处传出,南宫平斜目望去,只见一株大树的横枝上,垂着一根白线,线上竟吊着风漫天庞大的身躯,“金毛兽人”手挥一根蟒鞭,不住地在风漫天身上鞭打,口中喃喃数着:“二十八……二十九……”突地白线断了,风漫天“扑”地落到地上,“金毛兽人”一声不响,又在树上挂起一条白线,风漫天纵身一跃手握白线,悬空吊起,“金毛兽人”蟒鞭又复在他身上鞭打起来,口中道:“一……二……”竟然重新数起。
  那白线又柔又细,蟒鞭却是又粗又大,风漫天纵有绝顶功力,能够悬在线上已大是不易,何况还要禁受蟒鞭的鞭打?
  南宫平顿足看了半晌,掌中已不禁沁出冷汗,但风漫天却面容木然,默默忍受,有如顽童忍受父母师长的鞭打一样。
  鞭风呼啸,啪啪山响,南宫平实在不忍再看。
  麻衣老人冷冷道:“每日三十六鞭,要打三百六十日,白线一断,重新来过,要在此地犯规的人,需得先问问自己,有无挨打的武功与勇气。”
  南宫平闭紧嘴巴,一言不发,树林已到尽头,前面山峰阻路,却看不到屋影,只见麻衣老人伸手在山壁上一块圆石上轻拍三掌,一块山壁,便奇迹般转动起来,露出,—条通路,南宫平大步而入,只听“啪”地一声,山壁又立刻合了起来。
  秘道中弥漫着一种异样的腥臭之气,一盏铜灯,在一丈前的山壁上闪发着黯淡的光芒,尽头处却是一扇铜门。
  南宫平回首望去,那麻衣老人竟已踪影不见,这里的每一件事,俱都出乎常理之外,他索性处之泰然,大步向前走去,只听山腹中传出一阵尖锐的语声,道:“你来了么?”
  语声未了,密道尽头的铜门,霍然大开,南宫平早巳将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昂首走了进去,只见这铜门之中,又是一条甬道,但甬道两旁,却蜂巢般开展着无数个石窟,上下两排,也不知共有多少,有的石窟中有人,有的石窟中无人,有的石窟中灯火明亮,有的却是阴森黑暗。
  只听那尖锐的语声道:“一直走,莫回头!”南宫平大步而行,索性看也不看一眼,心中却不禁暗中叹息:“诸神殿!这就是‘诸神殿’,若叫武林中人见了,不知如何失望……”
  心念尚未转完,只听一声:“这里!上来!”声音发自高处。
  南宫平仰首望去,只见甬道尽头的山壁上,亦有一处石窟,离地竟有数丈,南宫平纵身一跃,他本待在中间寻个落足换气之处,哪知一跃便已到了洞口,他微一拧腰,嗖地掠了进去,他知道他已进入了控制着这神秘之岛的神秘人物的居处了。
  石窟中的腥臭之气,更是浓烈,左首角落,垂着一道竹帘,竹帘前一张高大的石案后,露出一颗白发苍苍的头颅,深目狮鼻,目光如电,额角之宽大,几已占了面部一半,那两道厉电一般的目光,冰冰地凝注在南宫平身上。
  南宫平只觉全身仿佛俱已浸入冰凉的海水里,不由自主地躬身道:“在下南宫平……”
  白发老人轻叱一声,道:“止水,你名叫止水,记得么?你一入此岛,便与世俗红尘完全脱离,必须将以前所有的一切俱都忘去,知道么?”语声尖锐急快,另有一种神秘的魔力!
  南宫平垂手不语,目光直望着白发老人,他心中一无所惧,是以目光亦甚是坦荡、明锐。
  白发老人突地展颜一笑,道:“你能住在‘止水室’中,当真可喜可贺,你可知道‘止水室’以前的主人,便是神雕大侠……”
  南宫平冷冷道:“世俗红尘中的声名荣誉,在下早已忘了。”
  白老人大笑道:“好好。”南宫平一入此岛后,第一次听到大笑之声,心中不觉甚是惊奇,只听他笑道:“就凭此话,该喝一杯!”双掌一拍,道:“酒来!”此地居然有酒,南宫平更是奇怪。
  只见竹帘一掀,一个四肢细长弯曲,全身绑住白布,面目既不像人,亦不像兽,仅有一堆灰发,一双碧眼,和一张几乎无唇的阔口的“人”,手里托着一只木盘,盘上有杯有酒,轻轻走了出来,又轻轻走了回去。
  南宫平心头立刻便又泛起那种厌恶恐惧之感,只是此“人”手掌竞只有两根指头,耳朵尖尖细细,满生细毛。
  这些日子来他已见过许多半人半兽的怪物,但此刻这怪物却尤其可怖,白发老人见了他的面色,哈哈笑道:“你以前有曾见过这样的人类么?”
  南宫平道:“在下还未不幸到那种程度!”
  白发老人手掌一挥,一满杯酒便平平稳稳飞了过来,仿佛下面有人托着似的。
  南宫平一饮而尽,酒味辛辣奇异。
  白发老人笑道:“是了,你自然未曾见过,你可知道,这哪里是人,它根本就是只野兽……”
  南宫平心头一寒,道:“如此说来,那‘七哥’以及那……”
  白发老人纵声笑道:“那些也全都是野兽,老夫一生致力‘华陀神术’,费了数十年心血,才将十余只野兽创造成人……”
  南宫平骇然道:“但……”
  白发老人道:“百十年前,武林曾有一人,能将人类肢体随意移动,他能将你的手掌移植到头上,鼻子移植到手上,而且让它在那里生长,于是他便造成了不少妖物,他自己在世人眼中,也变成了妖物。”他得意地一笑,接着道:“但他这种技巧,与老夫相比,却仍是望尘莫及,只因他这不过只是将皮肤甚至骨骼移植,造成畸形之人,而老夫却是将人类的生命,赋与野兽,想来纵然华陀复生,也未见得能有老夫今日的成就!”
  南宫平越听越是心寒,他这才知道风漫天将狮虎狼豹等野兽运到此间的用途,也明白了那腥臭之气的来源。
  只见白发老人笑容一顿,面容突地变为阴森愤怒,缓缓道:“世人如此不幸,便因为世上庸医太多,老夫八十年前,便被庸医害了,是以不惜千辛万苦,寻得‘华陀神经’,二十年前,老夫已将山羊变为骡马,骡马变为山羊,今日老夫却已将改变它们的头脑与喉舌,赋予它们人类的声音与思想,换而言之,老夫若要将人类变为野兽,自然更是容易得很……”
  南宫平只觉四肢冰冰冷冷,他自入此岛后,见的怪事实在太多,虽然早已见怪不怪,但此刻听了这种闻所未闻、骇人听闻之事,仍不禁为之微微颤抖起来,仿佛自人间突地进入魔狱,几乎忍不住要夺门而出。
  白发老人展颜一笑,道:“这些玄妙的道理我此刻对你说来,还嫌太早,但日后你自会懂的,这岛上之人,虽然人人俱曾是武林名人,能入此室,却并不多,数十年来,岛上的一切开支,均赖你南宫世家接济,是以老夫对你特别优待一些。”
  南宫平道:“在下一入此间,一心已无别念,但却有一事,始终耿耿在心,只望能见到我那大伯父一面!”他此话说来,表面上虽然平平静静,其实心中却激动异常,要知他那时不肯张开眼睛去看梅吟雪一眼,为的便是他大伯的安全。
  原来那日,海面啸声一起,他心神大是分散,是以一掌仅将自己震晕,等到他醒来之时,只见船上已多了个麻衣老人,正在为风漫天解救毒性,当时他心中大喜,一跃而起,道:“老前辈可有多余的解毒灵药么?”
  那麻衣老人道:“你身未中毒,要这解毒灵药作甚?”
  南宫平一指梅吟雪道:“但……”
  那时他话尚未曾出口,麻衣老人便已冷冷道:“这女子与诸神岛一无关连,我为何要解救于她?”
  南宫平再三哀求,麻衣老人却有如不闻不问,南宫平惶急之下,动手去夺,却又不是那麻衣老人的敌手,只得一把抱起梅吟雪的尸身,便要与梅吟雪死在一处。
  麻衣老人那时面色才微微一变,道:“你既有与她同死的勇气,却不知你有无把她救活,牺牲自己的勇气?”
  南宫平自是断然应了,麻衣老人道:“你若是答应此后,永远效忠‘诸神岛’,再不理她,我便把她救活。”南宫平为了梅吟雪的性命,自然无不答应,哪知麻衣老人却又冷冷道:“你此刻虽然答应,但到时你一听到她的声音,只怕立刻便将此刻所说的话忘了,你此刻虽然一心想要救活她的性命,但等到势必要与她分手之时,只怕又宁愿和她作一对同命鸳鸯,一起去死了。”
  这老人虽然冰冰冷冷,但对少年男女的心理,却了解得甚是透彻,当下南宫平愕了一愕,寻思半晌,竟答不出话来。
  只听麻衣老人道:“但只要你发下重誓,老夫却不怕你违背誓言,只因在‘诸神岛’上若有一人违誓,那么他岛上所有的亲近之人,都要受到株连,你可知道你岛上有什么亲人么?”
  南宫平道:“我岛上哪里有……”突地想到南宫世家中先他而来的大伯父,岂非是自己的骨血亲人?立时改口道:“我知道。”
  麻衣老人道:“知道便好。”当下南宫平便发下重誓,船至“诸神岛”,麻衣老人为他扎好头顶伤口,令他换了衣服,便将他带到那山窟之中,等到梅吟雪来了,他虽有千百次想睁开眼睛,与梅吟雪共生共死,但他又怎忍为自己的私情,害得他嫡亲的大伯父去应那杀身重誓,他自己虽不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但他对别人的生命却看得甚是珍贵。
  他心头有许多话,却要等到见着他大伯父时询问,此刻只听这“诸神岛”上,神秘的主宰白发老人道:“你可想见一见你的亲人么?”
  南宫平道:“正是!”
  白发老人冷冷一笑,道:“你既然已将往事全都忘去,却为何还要想见你世俗中的亲人?”
  南宫平愕了一愕,只见白发老人面色一沉,正色道:“你要知道,我要求‘诸神岛’上,人人俱都忘了一切,完全做到绝情、绝欲、绝名、绝利之境界,是为什么?而凡是被我邀入此岛上的人,却又全都是久经沧海的武林精英。”
  南宫平冷冷道:“这道理何在,在下实是不知,也想不透前辈可以用什么话来解释!”
  白发老人道:“只因我要在这‘诸神岛’上,建立许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业,我要求岛上每一个人,都能发挥他全部的力量,完全不受外物的骚扰,我这事业若是成功,古往今来的帝王名将的功业与我相比,都将要黯然失色,只可笑武林中人,却将这‘诸神殿’视作隐居避世之地。”
  南宫平忍不住脱口问道:“什么事业?”
  白发老人目光一亮,道:“每个人童年中俱有许多幻想,长大后这些幻想就会变得更加美丽,你童年时是否也曾幻想过炼铁成金,隐形来去,这些虚无缥缈的荒唐无稽之事?”
  南宫平在心中微笑一下,道:“不错!”
  白发老人道:“炼铁成金,隐身来去,这两件事已可说是人类最通俗的幻想,无论什么人,他一生之中,在他心底深处,必定都曾有过这种幻想,但还有些事虽不如这两事那般通俗,想起来却更令人兴奋,有的人幻想不必读书,只要将书本烧成纸灰,和水吞下,便可成为博学通才,有些人幻想灼火毋庸油蜡,便可大放光明,有些人幻想车马能飞,任凭你遨游天下,有些人幻想只要吃下一颗丸药,便可变成极为聪明,或是便可终年不吃食物。”
  他语声微顿,接口道:“从前有个笑话,你必定听过,那人说若是眉毛生在手指上,便可以用来擦牙齿,若是鼻孔倒生,鼻涕便不会流出来,若是眼睛生得一前一后,便再也用不着回头,这笑话便是我的幻想,但这幻想却已变为事实,你此刻若想将眉毛移到指上,鼻子位置倒转,老夫立时便可为你做到,不信你大可试上一试。”
  他肩头一动,似乎便想站起,南宫平道:“在下觉得还是让鼻涕流下好些,回头也不太麻烦。”
  白发老人哈哈一笑,道:“不但老夫这幻想已成实现,便连那些虚无缥缈、荒唐无稽之事,此刻也已都将实现。”
  南宫平心头一跳,大骇道:“真的么?”
  白发老人道:“我将那些人的俗尘全都洗净后,便要他们来研究这些工作……”他举手一指甬道两边的石窟,接道:“那些洞窟,便是他们的工作之处,你且瞑目想上一想,这些幻想实现之后,这功业岂非足以流传百世。”
  南宫平呆呆地望着这老人,亦不知他究竟是超人抑或是疯子。
  只见白发老人面色突又一沉,挥手道:“今日我话已说得太多,耽误了不少工作,你进入此间后,言语行动,已无限制,但每年却只能见着天光一次,此刻你不妨去四下看看,然后随意选个石室住下,等到明日,我再唤你。”
  南宫平满心惊愕,依言跃下,望着那两排石窟,想到这些石窟中正在进行的工作,他心中虽然充满好奇之心,却又不敢去面对他们,只因他实在不敢想像,这些幻想若是真的变成事实,到那时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心念一转,又忖道:“难怪风漫天要买那许多奇怪的东西,难怪‘群魔岛’要极力阻止那批珍宝运来,想来‘群魔岛’必定已知道一些这里的消息,生怕他们这些幻想,真的成功,到那时‘群魔岛’上的人,岂非要变作‘渚神殿’的奴隶!”
  思忖之间,他脚步不觉已走近第一间石窟,只见这石窟甚是宽大,昏黄的灯光下坐着两个老人,桌上满堆着书纸与木块,见了南宫平,也不觉惊奇,南宫平不敢问起他们以前的名字,只是期艾着问了问他们此刻的工作。
  其中一个老人便耐心向他解释,他们是在研究一种建筑房屋的新法,先从屋顶开始,依次往下建筑,最后做地基,他又解释着说,这种方法和世间两种最精明的昆虫--蜜蜂和蜘蛛--的建筑方法完全相同。
  南宫平茫然谢了,走到另一间石室,只见室中满堆着薄薄的面饼,和无数大小不同的瓦罐,两位埋头工作的老人,告诉南宫平,他们已将研究出一种神秘的药水,即以笔蘸着这种药水,将经典书籍写在面饼上,然后绝食十日,吃下面饼,所有的知识,便会深入心里,十年寒窗的成就,你只要吃下几顿面饼,便可代替,此时那药水的分量虽然还未完全配妥,绝食十日也不太容易,但成功的日子,却已定必不远了。
  南宫平又茫然谢了,另一间石室中,灯火通明,有如白昼,四下零乱地挂着无数个水晶瓶子,瓶中盛放着各种颜色的药水,一眼望去,但见四下五光十色,色彩缤纷,当真是美不胜收。
  但在这石室中的老人,却是枯瘦憔悴不堪,宛如鬼魂一般,颔下白须,几乎已将垂在地上,原来这老人苦心研究隐身之术,已有六十余年,一见南宫平,便拉着南宫平谈论隐身之道,那道理端的奇妙得无法形容,南宫平全神凝注,却也听不甚清楚,只知道他说若是能使人身完全透明,比水晶还要透明,那么别人便再也看不到他了。
  出了这间石室,南宫平更是满心茫然,此后他又见到以洪炉炼金的术士、坐在黑暗中幻想的哲人,以及许多干奇百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事,他心中更是其乱如麻,哭笑不得,更不知这老人究竟是超人还是疯子,也不知道这些工作究竟有没有实现的一天。
  只是他心中却仍存有着一种不可抑止的好奇之心,不由自主地自下层石窟转至上层,他耸身一跃而人,只见这石室中阴森森黝黯,仿佛一无人迹,方待转身跃去,突听黑暗中响起一个低沉的语声,道:“谁?”
  南宫平凝目望去,只见黑暗的角落里,有一条人影背墙而坐,墙角中也零乱地堆积一些瓶罐,他心中暗暗忖道:“不知这个疯子又在研究什么?”当下简略地将来意说了出来。
  只听那低沉而嘶哑的语声道:“我正在研究将空气变为食物,空气……你可知道空气是什么!空气便是存在于天地间的一种……”语声突地一顿,缓缓转过身来,颤声道:“平儿,可……是……你么……”
  南宫平心头一震,倒退三步,道:“你……”突地一脚踏空,陡然落了下去,他猛提真气,凌空一个翻身,嗖地又跃了上来,只见黑暗中这条人影发髻蓬乱,目光炯炯,有如厉电一般,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
  这目光竟是如此熟悉,刻骨铭心的熟悉,南宫平凝注半晌,身子突地有如风吹寒叶般簌簌颤抖起来,道:“你……你……”大喝一声:“师傅!”和身扑了上去,噗地跪倒地上--
  坐在那阴黯的角落里,这潦倒的老人,赫然竟是南宫平的恩师--那名倾天下、叱咤武林的江湖第一勇士,“不死神龙”龙布诗!
  此时此地,他师徒两人竟能重逢,当真是令人难以想像之事。
  两人心中,俱是又惊、又喜、又奇,有如做梦一般,甚至比梦境还要离奇,却又是如此真实。
  南宫平道:“师傅,你老人家怎地到了这里?”
  龙布诗道:“平儿,你怎会到了这里?”他心中的惊奇,当真比南宫平还胜三分,他再也想不到方自出道的南宫平,怎会到了这退隐老人聚集的“诸神岛”来。
  当下南宫平定了定神,将自己这些天的遭遇,源源本本说了出来,又道:“徒儿还有一事要上禀你老人家,徒儿已成婚了。”
  龙布诗又惊又喜,问道:“那女子是谁?”
  南宫平道:“梅吟雪!”
  龙布诗更是惊奇,直到南宫平又将此事的经过完全说出,龙布诗方自长叹一声,道:“人道红颜多薄命,这女子却真是薄命人中最薄命的人,我只望她能有个安静幸福的暮年弥补她一生中所遭受的不幸与冤枉,哪知……”干咳一声,不再言语。
  南宫平亦是满心怆然,师徒两人相对默坐,心中俱是悲哀愁苦,只因他两人生命中的情感生活,俱都充满了悲哀与痛苦。
  南宫平抬眼望处,只见龙布诗萎然盘坐,满面忧伤,不知比在华山之巅离别时苍老了多少,心中不禁也甚是难受,立刻错开话题,问道:“徒儿曾见到那‘天帝留宾’四字,还以为你老人家已到了另外一处神秘的地方,不知那日在华山之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师傅你老人家又怎会到了这里?”
  龙布诗眼帘一合,垂下头去,喃喃道:“华山之巅,华山之巅……”随手一抹眼角,默默无语。
  南宫平知道他师傅自华山之巅来到此地的经过,必定充满了惊险、离奇之事,是以才错开话题,让他师傅借着谈话来忘却心中的忧郁,此刻见了他这般神情,才知道这段经过中充满的又只是悲哀与痛苦之处,是以他也不敢再问那“丹凤”叶秋白的下落。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龙布诗长叹一声,道:“四十年前,我初次听到‘诸神殿’三字的时候,便对此地充满了幻想,今日我已真的到了此地,却对此地失望得很,但……唉!却已迟了。”
  南宫平心念一转,强笑问道:“师傅,那‘空气’是否便是充沛于天地间的一种无形气体,你老人家却又能用什么方法将之变为食物?空气真能变为食物,那么天下岂非再无饥民了。”
  龙布诗果然展颜一笑,道:“平儿,你可知道这岛上之人大多全是疯子,不是疯子的人,经过那数百日的幽禁,洗尘,过着那坟墓中死人一般的生活,只怕也差不多了……”
  南宫平想到那些坐在木屋门口的麻衣白发老人,那种寂寞得不堪忍受的生活,不禁长叹一声。
  龙布诗又道:“这些疯子中最大的疯子,便是那大头岛主。在此岛上,在他统辖之下,谁的心智清醒,谁便是疯子,为师到了这里,见到这般情况,实在无法整日面对着那些行尸走肉一般的老人,宁愿独自思索,便对那岛主大发荒谬的言论!”
  南宫平笑问:“什么言论?”
  龙布诗道:“为师对那岛主说,花草树木,之所以生长繁荣,便是因为吸入了空气中的养分,人们若是将风露中的一种神秘物质提出凝固,做成食物,那当真不知要节省多少人力、物力,而且天地间满是风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亦不知可救活多少饥民。”
  他语声微顿,大笑道:“那岛主听了为师这番言论,果然大是兴奋,大表钦服,认为是空前未有的伟大计划,是以不经手续,便将为师请来这里,一切东西,都任凭为师取用,是以我这里才有许多美酒。”他虽然大笑不绝,但笑声中却充满了萧索与寂寞,这名满天下的武林第一勇士,于今竟然也借酒浇愁,南宫平虽想随他一齐大笑,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口。
  这“诸神岛”上的人,是天才抑或是疯子,是自得其乐的强者,抑或是无可奈何的弱者,南宫平实在分不清楚。
  龙布诗听他长叹了一声,笑声也为之一敛,正色道:“平儿,为师虽然日卧醉乡,但却始终未曾失望灰心,时时在伺机而动,那岛主若再唤你,你便可求他将你派来此地与为师--起研究这‘神秘的食物’,约莫再过数月,便是一个机会,那时我师徒能在一起,机会便更大了。”
  南宫平精神一振,大喜应了。原来这诸神岛上,每年俱有一次狂欢之日,到那时,这些老人虽然仅有狂欢之名而无狂欢之实,却至少可以随意活动。第二日岛主果然又将南宫平唤去,他对南宫世家的子弟虽似乎另有任务,但听了南宫平也要去参与那“伟大的计划”,当下便立刻应了。
  黝黯的洞窟中,日子当然过得分外缓慢,但南宫平此时却也早已学会忍耐,朝来暮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觉一切都是那么平静,平静得丝毫没有变化,只有那岛主不时将他唤去,但只是出神地凝望他几眼,淡淡地询问几句,他发觉这奇异的岛主那明亮的眼神中,竟渐渐有了混乱与忧郁,而他每去一次,这种混乱与忧郁都已增加一分,他不禁又在暗中惊疑:“难道这岛主已发觉岛上潜伏的危机?”
  这些日子里,龙布诗极少说话,对于即将来到的计划,他只说了“随机应变”四字。南宫平却默习着他已背熟的那些武功秘笈,他只觉目力渐明,身子渐轻,却也无法探测自己的武功究竟有了怎样的进境,有时他也会想起那些远在千里之外的故人,便不禁为之暗中叹息。
  第十八回 诸神岛主
  这一日他正在静坐之中,突听岛上响起了一片鼓声,接着微风飕然,那麻衣老人飘然而上,目光四下一扫,缓缓道:“日子到了!”
  他面色虽木然,但眼神中却似蕴藏着一种神秘的光芒,仿佛已看破了许多秘密,南宫平心头一震,脱口道:
  “什么日子到了?”
  麻衣老人冷冷道:“随便要做什么,日子都已到了。”袍袖一拂,飘身而下。
  南宫平怔了一怔,喃喃自问:“他究竟已知道了多少?……”
  只听身后冷哼一声,龙布诗道:“无论他知道了多少,今日之后,他就要什么都不知了。”
  南宫平栗然问道:“将他除去?”
  龙布诗沉声道:“不错!”轻轻一拍南宫平肩头:“待机而动,随机应变,若是看不到船只木筏,便是游水也要离开此地!”
  南宫平听得出他师傅语气中的决心,在有这种决心的人眼中看来,世上又有何难事?只见龙布诗双臂一振,骨骼山响,有如一只出柙的猛虎般,掠出了这阴黯的洞窟,地道中已有许多个沉默的老人在无言地行走着,除了一双双明锐的眼睛外,这些老人当真有如一群方自坟墓中走出的行尸。
  山窟的密门,早已敞开,南宫平一脚跨出,清风扑面而来,这一阵清风,倏地激发了他生命的活力。游目四望,四下又是一片青葱,他暗中自誓,为了换取这一份享受生命的自由,他不惜牺牲一切。
  然而那群老人,却仍是呆板而僵木的,只有他们颔下的长髯,和绿叶一起在风中飞舞。
  穿过绿叶苍苍的林木,又到了那一片竹屋,但此刻这些简陋的竹屋,景象却已大不相同。
  这里并没有豪华的布置与珍宝的陈设,但在竹屋前的空地上,却堆满了食物与鲜花,熊熊的烈火上,正烤着整只的牛羊獐鹿,一阵花香与肉香,混合在清新的微风中,使得这本是死气沉沉的地方,突然变得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只因这才是这些老人真正需要的东西,世人所珍惜的豪华珍宝,在这些老人眼中,实是不值一顾--老人们对珍宝金银,虽通常都有一份不必要的贪婪,然而他们对于酒和美食的偏爱,却又通常在珍宝之上,何况世人所珍惜之物,在这里本是一无用处。
  那低沉的鼓声突地停顿,“狂欢”的日子立刻开始,酒肉与生机的刺激,终于使得这些老人面上渐渐有了光彩,但他们彼此之间,却仍然绝不交谈,“言语”在这里,似乎已变为一种极为奢侈的享受。
  南宫平放眼四望,突地发觉在一些衣衫较为洁净,也就是还未进入那山窟中去的老人的眼色间,似乎在彼此交换着一种奇异的目光,交换着一种不足为外人知道的秘密。南宫平心头一动:“难道这些老人也已不能享受这种生活,而想借机逃走?”
  于是他立刻发觉在这肉香与花香之间,竟隐藏着一种危机与杀气,他心房怦然跳动,转目四顾,龙布诗却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他双眉一皱,悄然后退,想去寻找他师傅的行踪,哪知他方才退到树丛,突听树丛中轻轻一笑。
  笑声在这岛上,当真比雷鸣兽吼还要震人心弦,比凤啸龙吟还要珍贵稀罕,南宫平心头一震,霍然转身,只见风漫天斜斜倚在一株巨树下,他衣衫神情,俱已狼狈憔悴不堪,显见已不知受过多少日子的折磨,颔下的虬髯,也变得乱草般令人不快,但是,他的那一只未被眼罩遮盖的眼睛,却仍散发着逼人的光彩,锋利得一眼便能看人你心底深处。
  南宫平心头一阵堵塞,他忽然发觉他终是还不能麻木自己的情感,他缓缓俯下身子,哽咽道:“前辈,为着我们,你受了苦了。”
  风漫天微微一笑,缓缓道:“受苦?……”他笑容里突地充满了尖锐的讥讽,接道:“受些苦反而好,这些痛苦,已将我快要麻木的情感刺得复活了,这些痛苦,刺得我终于生出反抗的勇气!”
  他仿佛在喃喃,但忽然间,他目光又变得利剑般敏锐。
  他一把抓着南宫平的臂膀,兴奋地说道:“孩子你看,那边那些老人,你可看得出他们有什么异样么?”
  南宫平觉察出他语声中的兴奋,也想起那些老人目光中的神秘之色,刹那间,他心念也怦然跳动起来,脱口道:“你们要……”
  风漫天颔首道:“不错!我已偷偷地煽动起他们的怒火和野心,今天,就在今天,这岛上立刻就要有一场好戏,不是住在山窟里的那群疯子,立刻滚到地狱里去,便是我们死!就算死,也要比这样不死不活地活下去好得多,是么?”
  南宫平赞同地点了点头,立刻便又想起一事:“船呢?这里有没有船……”
  风漫天道:“船!要做什么?”
  南宫平怔了一怔,道:“没有船,怎能回去,难道有谁能插翅飞越这万丈汪洋不成?”
  风漫天晒然一笑,冷冷道:“回去?谁说要回去?”
  南宫平又是一愕,只听风漫天长叹一声,道:“你可曾想过,若是让这些怪异的老人一起回到中原,那么武林中将会惹起怎样的风波?”南宫平默然垂下头去,他实在连想也不敢去想。
  风漫天展颜一笑,振衣而起,他铁拐已失,此刻支着一枝短杖,笑道:“先去饮酒,静观好戏。”
  南宫平道:“前辈……”
  风漫天道:“你的心事,我已知道,只可惜无舟无船,你也无法回去的。”短杖一点,飘然出林。
  南宫平木立在巨树的浓阴下,心事有如潮水一般突地涌起,过了半晌,突听颦鼓之声又起,五个麻衣黄冠的老人,并肩前行,后面跟着五个半人半兽的侍者,十条金毛闪闪的手臂,高高举起,手托着一具石床,石床上盘膝端坐的,正是那锐目高额的诸神岛主。
  日正中天,这诸神岛主的面色,在日光下惨白得有如透明一般,他似乎甚是畏惧阳光,是以便命那些兽人侍者将石床放在林边的浓阴下,石床方自放下,人群中便爆起了一阵狂笑之声。
  在这岛上,笑声已是罕闻,何况如此放肆的狂笑。
  诸神岛主眼神一扫,立刻捕捉住笑声的来源,沉声道:“守渊,你笑什么?”
  风漫天短杖一点,嗖地自人群中窜出,大声道:“风乃祖宗公姓,漫天乃父母所名,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便是风漫天,谁名守渊?”原来“守渊”两字,正是“诸神岛”赐与风漫天之名,正如南宫平也被另外取了个名字一样。
  这般老人想是因为已有多年未曾听说如此豪快的言语,是以大家虽然俱已心如槁木,此刻神情也不禁露出了激动之色。
  一点星火,落人死灰,使得死灰,也有复燃之势!
  诸神岛主阴沉的面色却丝毫不变,缓缓道:“好!风漫天,你笑什么?”
  风漫天仰天笑道:“可笑呀可笑,今日在这岛上的人物,想当年有哪个不是叱咤一时的英雄,但如今却俱都变成了走肉行尸,竟都要听命于一个半疯半痴、半残半废的怪物,此事若是说将出去,势必无人相信,岂非令人可笑!”
  诸神岛主锋利的目光,瞬也不瞬地凝注在风漫天面上,他面色更是苍白,闭口不发一言。
  风漫天胸膛一挺,笑声突顿,大声道:“我等来到此间,本是厌倦风尘,以求避世,却不是为了要来受你的虐待,过这囚犯一般的日子,我且问你,你有何德何能,要位居这一群天下武林精萃之上?”
  老人们虽仍无言,但神情却更是激动,南宫平热血奔腾,不能自已,几乎要鼓掌喝起彩来。
  诸神岛主目光不瞬,缓缓道:“好极,你此刻挺胸狂笑,放肆胡言,必定是有了几分把握,那么……”他目光突然厉电般一扫,道:“还有谁与他意见一样的,都请站出来!”
  南宫平恰巧站在他身后的树林里,是以看不到他的目光,但只听得他语声中确实有一种慑人心神的力量,放眼望去,只见他目光扫过之后,立在他面前的一群老人,却都变得面如死灰,非但毫无前进之意,反而情不自禁地微微后退。
  诸神岛主冷冷道:“就只你一人么?”
  风漫天面色大变,霍然转身,大声道:“你们怕什么?我们多日来的商议,各位难道忘了么?”
  老人们垂手而立,一言不发,风漫天面容渐渐苍白,缓缓转回身子,他手掌紧捏着木杖,指节也变得一如他面色般苍白。
  诸神岛主面色一沉,冷冷道:“既是如此,想必是你要来谋夺岛主之位,那也容易得很……”
  他阴沉沉冷笑一声,五个麻衣黄冠的老人身形齐闪,围在风漫天四侧。
  诸神岛主道:“我若令他们将你擒下,谅必你死了也难以心服,这些年来,你身为执事弟子之一,武功谅必未曾搁下,只要你能胜得了我,从此岛上之事,便任你策划!”
  风漫天手掌越握越紧,指节越捏越白,只见他缓缓抬起手掌,掌中的木杖,杖头仿佛挑起了于钧之物,一寸一寸地缓缓抬起,突地手腕一震,杖身不动,杖头却有如蛇首一般,不住颤抖起来。
  诸神岛主目光凝注着那颤动的杖头,亦有如猎人窥伺着蛇首,两人身形不动,但风漫天面上的神色,却越来越见沉重,众人的目光,也越来越紧张。
  要知他两人此刻正是以绝顶的武功,在作生死的搏斗!风漫天杖头颤动虽然轻微,但每动一下,便无异发出一招,只要诸神岛主稍露破绽,胜负立可分出,正是武林高手之争,只在一招之间!
  两人互寻对方的破绽,各个均想以自己的气势,震慑住对方的心神,这一仗不但是他两人生死之争,更关系着世上许多退隐了的武林高手的命运。
  风漫天呼吸渐渐急促,他虽有许多次要待全力击出一招,怎奈诸神岛主全身一无破绽,他怎敢随意击出一招?
  日色虽极盛,但大地上却似弥布着阴沉沉的杀机。
  南宫平凝息而望,他心中反复告诉自己,不要忘了他师傅的吩咐:“待机而动!”龙布诗不知去向,南宫平怎敢随意出手!
  此刻他胸中所学,已贯通百家,早已看出风漫天杖头每一颤动,都蕴着一记绝妙高招,含蕴不攻,竞在招先,南宫平心领神会,固是欣喜,但却又不禁更是担心,只因这每一招发出来俱是石破天惊,而风漫天却仍不敢随意出手,那么这安坐不动的诸神岛主,武功岂非更是高得不可思议?
  只见诸神岛主神态越来越见从容,风漫天神情却更是凝重!
  到后来他宽阔的额角上,已沁出了豆大的汗珠,日光下有如珍珠般晶莹夺目,汗珠渐渐下流,流上了他乱草般的虬须………
  风漫天暗叹一声:“罢了!”杖头一横,正待拼死发出一招!
  突听林中大喝一声:“且慢!”南宫平一跃而出,只因他想起了风漫天对自己的许多好处,便再也顾不得别的。
  众人微微一惊,南宫平朗声喝道:“南宫平也与风前辈站在一边!”双臂一横,挡在风漫天身前。
  诸神岛主双目一张,目中闪过一丝讥嘲之色,冷冷道:“你可是也来谋夺岛主之位么?”
  南宫平昂然道:“错了!只是在下与风老前辈心意相同,若是心怀畏惧,不敢说出,实有如芒刺在背,骨鲠在喉!”
  诸神岛主冷笑道:“好一个芒刺在背,骨鲠在喉,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此刻你眼中所见之人,哪一个不是震赫一时的武林高手!哪里有你说话之处!”
  南宫平朗声道:“若是风老前辈言论错了,这里纵然俱是孺子老妇,我也可以袖手不管,若是风前辈言论无错,这里纵然俱是武林高手,我也要挺身而出,在下行事,只问是非,不顾利害,在下武功虽不高,却比那些曾经震赫一时的武林高手,要问心无愧得多!”
  神色木然的老人们,麻木的面容上,也不禁泛起了一些羞愧之色。
  诸神岛主沉声道:“你年纪轻轻,难道不知爱惜生命么?’
  南宫平大笑道:“如其苟且而生,不如慷慨赴死!”
  风漫天大声喝道:“好男儿!”
  诸神岛主目光一扫,冷冷道:“你如此做法,莫要后悔!”
  南宫平道:“生死都早已置之度外,难道还会后悔么!”
  突听远处又是一声大喝:“好男儿!”
  一条人影,有如苍鹰般横飞而来,嗖地落在南宫平身侧,满面铁髯,目光如电,剑痕斑斑,往复交错,正是江湖第一勇士“不死神龙”龙布诗!
  诸神岛主冷笑道:“你也来了!”
  龙布诗厉声道:“不错,老夫也来了,平儿,风儿,闪开一边,待老夫来领教领教这名满天下的神秘角色,到底有何惊人绝技!”
  他一句废话也不愿多说,随手取过了风漫天手中的短杖,双拳一抱,杖头上挑,厉声道:“请!”
  诸神岛主似乎也未曾见过这样的人物,怔了一怔,道:“你要动手?”
  龙布诗大喝道:“不错!”
  喝声未了,“刷”地一杖当头劈下!
  诸神岛主更未料到他与自己动手,也敢如此毫不迟疑地猝然出手,当下袍袖一拂,身形不动,便已轻轻移开三尺!
  龙布诗杖风激荡,有如剑风般锐利,身随剑走,刹那间连攻七招,七招发出,杖风更激,但树上的木叶,却丝毫不动,只因龙布诗杖上的真力,仅及诸神岛主之身而止,绝不肯无谓浪费一分一毫!
  他招式之空灵飞幻,可称一时无两,但他出招之间,绝无一般武林高手之小心顾虑。
  风漫天长叹一声,道:“难怪武林人士,将令师称为江湖第一勇士,今日看来,果真名下无虚!”
  南宫平展颜一笑,风漫天又道:“常言道强必胜弱,勇必胜怯,那岛主武功虽神奇,只怕也挡不住令师这种石破天惊的勇气!”
  说话之间,龙布诗又已攻出数十招,他攻敌为先,自保为后,全然不顾及自身的安危,一片杖影之中,几乎已看不见诸神岛主的身形,只听诸神岛主道:“你果真不要命了?”
  龙布诗横杖三击,大喝道:“不错!”
  诸神岛主道:“你若死了,你那计划谁来完成?”
  龙布诗大笑道:“什么计划,不过是骗骗小孩子的!”
  诸神岛主怒叱一声,突地伸手一抄,抄住了杖头,左掌直击龙布诗前胸,众人大惊只听“喀喇”一声,木杖断为三截,中间一截,凌空激起,“噗”地击入树干之中,深深入木。
  龙布诗左掌捋住了诸神岛主手中的杖头,右掌之中半截杖尾,急刺而出,只听“砰”地一声,龙布诗被诸神岛主掌力击中前胸,仰面跌开丈余,但左掌却已夺过了诸神岛主手中的杖头,右掌中的杖尾,竟将诸神岛主肩头划破一条血口。
  老人们不禁耸然动容!
  南宫平一掠而前,惊道:“师傅,你……”
  龙布诗双臂一振,翻身跃起,怒喝道:“闪开!”嗖地一个箭步窜到那石床之前,两截断杖化为判宫双笔,直打诸神岛主前胸、头顶、双肩的七处大穴!
  诸神岛主见于他这种打法,也不禁微微变色,双肩一沉,双掌自胁下翻出,并掌直击,口中喝道:“回去!”
  龙布诗甩肩滑步,以攻制攻,连击三招,怒喝道:“放屁!”
  哪知他方一张口,便有一股鲜血,直射而出,原来他方才一掌,已受了内伤,血箭自诸神岛主耳侧掠过,星星点点,却都激射在诸神岛主头脸之上!
  南宫平心头大震,只见他师傅仍然毫无畏色,全力进击,这一股鲜血,似乎又激动起那些老人的热情,三三两两纷纷拥了上来,只有那些本在山窟中的老人,却仍然远远站在一边,袖手旁观。
  风漫天双肩一耸,对南宫平沉声道:“你可看到,只要前面的老人群情一怒,这岛主便立刻陷人孤立之境,除了这几个执事老人,或许还会为他一战,后面的那些老人,身上的血早已冷透了。”
  南宫平全神凝注着他师傅的安危,答非所问,沉声道:“直到此刻,这岛主犹未站起身子,他若站起身子,家师只怕……”
  风漫天冷笑道:“此人早年走火人魔,双腿已成残废,再也站不起来了。”
  南宫平心头一动,突听“砰砰”两声,龙布诗再次翻身跌倒,诸神岛主的身子也摇了两摇,原来不死神龙与诸神岛主两人,又已各个中了对方一掌,要知诸神岛主掌虽先发,但龙布诗不救自身,垂危出掌,以是才能击中对方,他若不拼得自己先挨一掌,又怎能击得中诸神岛主?
  南宫平惊呼一声,奔到龙布诗身前,道:“师傅,你怎么样了?”
  龙布诗面如金纸,惨然一笑,道:“你先看看那些人怎样了!”
  南宫平回首望去,只见那些麻衣老人,竟在刹那间恢复了生气,齐地展动身形,将那诸神岛主围在中央。
  诸神岛主瞑目端坐,面色更是苍白如死,过了半晌,突也张口喷出一股鲜血,风漫天双目一张,大呼道:“他也受了重伤!”
  诸神岛主缓缓张开眼睛,只见面前的老人们,虽然既不呼喊,亦未动手,但双双眼睛却已都露出了愤怒之色,他们埋藏了多年的愤怒与情感,此刻都从目光中宣泄,那眼色是何等可怖,普通人若被这许多双眼睛望上一眼,也要心寒胆裂而死!
  风漫天厉声道:“你本已半残半废,此刻又受重伤,你还有什么话说?”
  诸神岛主缓缓道:“不错,我已受重伤,再无话说,只有让位了。”
  他阴恻恻一笑,接道:“我非但让位,还要让出性命,只是你们应该让我,先去料理一下后事。”
  老人们闭口不言,风漫天正待说话,却听龙布诗呻吟道:“让他去!”
  风漫天自然从命,一言不发,齐地转身远远走了开去。
  “诸神岛主”目光望向那五个麻衣黄冠的执事老人,道:“你们呢?”
  诸神岛主惨然一笑,道:“好好,连你们也背弃我了……”
  突听一声厉呼,五个金毛兽人,齐地纵身而起,扑向老人们之中,一个老人稍为大意,竟被他们生生裂为两半,惨呼一声,血肉横飞!
  其余的老人惊怒之下,展动身形,但见他们手掌一扬,便有一股排山倒海的掌风响起,接着又是两声凄厉无比的惨呼,两个金毛兽人身躯凌空抛起一丈,噗地跌在地上,跌得头断骨折!
  诸神岛主大喝一声:“住手!”他直到此时此刻,喝声中仍有一种不可抗拒的慑人之力。
  众人微一迟疑,果然齐齐住手,诸神岛主微一招手,剩下的三个兽人,一齐跪了下来,诸神岛主道:“你们为我拼命,可是还愿意跟着我?”
  兽人们垂首称是,诸神岛主微微一笑,长叹道:“想不到你们虽然没有完全成为人形,却有一颗人心,竟比他们还知道忠义两字。”
  五个麻衣黄冠的执事老人,齐地垂下头去,诸神岛主朗声道:“好!抬我回去!”
  三个金毛兽人抬起石床,走向山窟,诸神岛主道:“日落时便有回音!”
  风漫天冷冷道:“怕你没有回音!”
  诸神岛主冷笑一声,突地回头望了南宫平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一言未发,逐渐远去。
  龙布诗此时面色已越发难看,甚至连呼吸都已渐渐微弱。
  南宫平见了他师傅的伤势,满心怆痛,突地长身而起,厉声道:“各位昔日俱是英雄,怎地今日却变成了懦夫,各位若是肯早些动手,家师何至如此,他老人家为了要伤那岛主,不惜自己先挨一掌,各位见了,心中有何感想?”
  众人木立当地,目光又变得黯然无光,南宫平仰天悲嘶道:“师傅呀师傅,你力不能胜,也就罢了,何苦以身为饵……”
  龙布诗缓缓张开眼来,凄然笑道:“平儿,坐下来,听为师说个故事!”
  南宫平愕了一愕,不知他师傅此刻怎有心情来说故事,但终于还是长叹一声,缓缓坐了下来。
  此刻众人已被“不死神龙”的义勇所慑,人人俱是木然闭口,凝神倾听,微风穿林,花香满地,四下一无声息。
  只听龙布诗缓缓道:“亘古时森林中还无人迹,百兽相依,既无争战,亦无凶斗,当真是舒适安乐的太平盛世……”
  他面上也展露着一种幸福的憧憬,仿佛在期望这种日子的重新来临。
  然后,他笑容突敛,接着道:“哪知这样的日子未过多久,森林中突然来了一只恶兽,每天要吃一只野兽,百兽惊乱,但却不能抵挡,只有任那恶兽摧残,到后来百兽实在无法忍受,便暗中集在一起,集会研讨。
  “但这些弱兽想尽办法,却也想不出一条可以击倒恶兽的妙计,只有一只兔子,说他有杀死恶兽的方法。
  “百兽半信半疑,那兔子也不多话,回到家里,以极强的毒汁,涂遍自己全身,然而跑到那恶兽之处,以身进奉,那恶兽将他吃了,毒性立刻发作,翻滚着死了,森林重又太平,但大家心里,却都为那侠义的兔子难受,你说那兔子的牺牲,是不值得的么?”
  他断续着说完了这个故事,四下更是寂无声息,南宫平垂下头去,泪珠簌然而落。
  “不死神龙”龙布诗微微一笑,道:“我方才环视此岛,知道万难逃出,便决定学那兔子,牺牲自己,换取大家的幸福。
  方才那岛主一招‘赤手擒龙’,本是诱招,他算定我必可避过,哪知我不避不闪,却把握住那一发千钧、稍纵即逝的时机,一招将他击伤,平儿,为师虽也身受重伤,但你说这伤受得可值得么?”
  南宫平手抹泪痕,却见四下的老人,面上俱是恭敬钦慕之色,心中亦不知是难受,抑或是得意。
  风漫天道:“龙大侠,在下……在下……”他语气哽咽,无法继续,俯下身来,为龙布诗查看伤势,又有许多老人,取来些丹药,龙布诗虽然自知伤势难愈,却俱都含笑受了。
  这些人虽然得到胜利,但胜利却来得这般凄苦,是以人人心中,俱都十分沉重,虽然满地俱是美食,却无一人享用。
  月色渐渐偏西,晚霞染红了西方的天边,是日落的时分了。
  一个金毛兽人,飞步而来,手中捧着一方素笺,风漫天接来一看,双眉微皱,朗声念道:
  “余已决心让位,有意逐鹿岛主之位者,可随使者前来,公议岛主之位属谁。”
  龙布诗此刻已被抬在一张铺满鲜花的床上,南宫平默坐在一旁,风漫天朗声念完,已走了过来,他此刻满心难受,只望龙布诗能伤愈而已,至于谁去继那岛主之位,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金毛兽人等了许久,老人群中,才走出几个人来,那五个麻衣黄冠的执事老人,又是互望一眼,也一起自林中走出。
  风漫天突然大喝一声,道:“无论谁做岛主,都莫要忘了龙大侠今日的牺牲,否则我风漫天便和他拼了!”
  龙布诗缓缓道:“你原该去的……”
  风漫天道:“经过这次事后,那岛主之位,只不过是个虚名而已,此后凡事俱得公决,才不负龙大侠这番苦心!”
  龙布诗微微一笑,只见那金毛兽人大步前行,后面无言地跟着一群老人,这些人里,有的是想去继那岛主之位,有的是想去一观动静,还有一些老人,神情已近于疯痴,还忘不了他们在山窟中所研究之事,是以便也跟着去了。
  夜色渐深,方自过了半晌,突地一阵“轰隆”之声,自山窟那边响起,却如雷鸣一般,刹那间便又寂绝。
  但风漫天以及剩下的老人们一听这阵响声,面色齐地大变,风漫天惊呼一声:“不好……”一跃而起。
  南宫平惊问道:“什么事?”
  风漫天却已与那些老人一起飞身向响声发作之处掠去。
  龙布诗道:“平儿,你去看看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故。”
  南宫平应了,如飞赶了过去,他身法之轻快,比昔日已不知胜过多少,刹那间便又到了那一片山壁前面,只见山窟的秘门紧闭,风漫天和一群老人满面惊惶,立在山壁之前,一个个呆如木鸡,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之事!
  南宫平愕然问道:“怎地了?”
  风漫天以手扯须并顿着他新砍的木杖,恨声:“该死该死,我竟忘了这一招,想不到那厮心肠竞这般狠毒……”
  南宫平见了他大失常态,心里也不觉甚是慌乱,又追问了一句,风漫天长叹一声,道:“这山窟本是前人乱世中避难之地,出入口处,也与宋末时那些死人墓一般,有一方断龙之石,此刻那岛主已放下断龙之石,出入通路,便完全封死,那些入了窟的朋友,势必也要随他一起活活闭死在这山窟之内了,我本已看出他失去岛主位后,已有必死之心,却想不到此人竟如此疯狂残酷,临死之际,还要拉上这许多殉葬之人!”
  南宫平唏嘘半晌,想到那许多人在山窟中的绝望等死之情,心下不禁大是恻然,垂首道:“不知是否还有方法援救他们?”
  风漫天摇头道:“断龙石一落,神仙也难出入,不但再也无法去救他们,便是我们的情况……唉!也大是悲惨得很。”
  南宫平大惊问道:“怎地?”
  风漫天道:“这岛上所有盐米日用之物,俱在山窟之内,岛上虽有飞禽走兽,但数量极是稀少,否则我也不必自中原将野兽带来,此后……”他苦笑一下:“我们只怕惟有以树皮草根充饥了!”
  众人心情沉重,缓缓走了回去,南宫平心头一动,说道:“此岛既已无法居留,大家不如一起设法回去。”
  风漫天道:“万里远洋,莫说不能插翅飞渡,便是勉强造些木筏小舟,又怎能禁得起巨浪冲激?”
  南宫平道:“前辈你上次岂非也是自此岛渡至中原的,这次难道就……”
  风漫天长叹道:“岛上本有十艘以万年铁木制成的‘接引舟’,巨浪所不能毁,以我等这样的武功,本可借以飞渡,但……唉!那,接引之舟此刻已只剩下三艘,而剩下的三艘,也俱都在山窟之内!”
  胜利的果实还未尝到,岛上便已密布起重重愁云。
  在焦虑中过了三五日,龙布诗的伤势虽稍有起色,但仍极严重,众人想尽了方法,甚至不惜耗费真气,为他诊治,但那诸神岛主的掌力,委实惊人,若非龙布诗这种由许多次死里逃生而磨练出的坚强意志,铜筋铁骨,只怕早已丧身在他这一掌之下!
  岛上幸好还有一道流泉,可供众人饮用,但众人的心境,却似在沙漠中一般枯苦,龙布诗若是睡了,南宫平便与那些老人谈论些武功,他胸中藏有无数本妙绝天下的武功秘笈,再得到这种身经百战的武林高手指点,进境更是惊人,但有时他想起自己一生或将终老此乡,即使学成盖世武功,又有何用?一念至此,不禁更为之唏嘘感叹,悲从中来。
  过了数日,天气更是闷热,南宫平手里拿着柄纸扇,正为龙布诗驱着蚊蝇,龙布诗叹道:“平儿,苦了你了。”
  南宫平黯然笑道:“苦的是你老人家,师傅,我真想不到你老人家怎会自华山之巅,到了这里?”
  龙布诗长叹一声,道:“此事说来真是话长,那日,为师上了华山之巅,见到叶秋白她竟然未死,心里亦不知是惊是喜,一路上她弄了那些伎俩想来愚弄于我,我本是一时赌气,见了她之面,见到她那般憔悴,心里的闷气,早已无影无踪。”
  南宫平暗叹忖道:“师傅虽是一世英雄,却也未免多情,而我对吟雪……唉!”
  龙布诗接道:“在那刹那之间,我呆立在她面前,也不知要说什么,哪知……”话声未了,突听远处一阵大乱惊呼之声,此起彼落。
  龙布诗变色道:“什么事?”
  南宫平道:“徒儿去看看。”拧身掠出了那小小的木屋,只见林中人影闪动,往来甚急!
  又听风漫天厉声道:“四下查看,我守在这里!”
  南宫平循声奔去,到了那一道流水之边,只见溪旁倒卧着四具尸身,风漫天手拄木杖,面色铁青,卓立在尸身之旁,南宫平大惊之下,脱口问道:“他们怎会死了,难道那……”
  风漫天沉声道:“你看!”
  南宫平俯身望去,赫然见到那四具尸身,竟已变得通体乌黑,有如腐肉一般,奇臭难闻,他们身上并无伤痕,但四肢痉挛,面容扭曲,竟似中了剧毒的模样,南宫平骇然道:“莫非水中有毒!”
  风漫天方待答话,已有一个老人如飞奔来,手里拿着一只银碗,往溪中舀了半碗溪水,银碗立刻变为乌黑!
  南宫平大惊道:“水中果真有毒!”
  风漫天木立当地,有如死了一般,这岛上惟一的水源中若已有毒,那么众人当真是不堪设想!
  三人一起呆在当地,只听流水之声,潺潺不绝。
  南宫平突地大喝一声:“不要紧,这条溪水,乃是活水,他即使在源头下毒,毒水也有流尽之时,只要在溪头轮流看守,我们便不至渴死!”
  。
  风漫天精神一振,应道:“立时便去!”
  此刻已有许多老人四下寻找过了,却空手而回,当下便有两人,奔去源头看守。
  风漫天叹道:“幸好此溪乃是活水!可算不幸中之大幸,但此事并未结束,我们若不找出那下毒之人,此后便永无宁日了!”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猜不出这下毒之人究竟是谁。
  南宫平目光一转,面色突又大变,脱口惊呼道:“你看!”
  众人目光,随着他手指望去,只见那边树林之中,赫然竟有一股浓烟冲起,浓烟中夹杂着火苗,一阵风吹过,火势立刻大盛!
  风漫天惶然失色,大呼道:“果林失火!”
  呼声未了,他人已冲出三丈开外,南宫平紧跟在他身后,两人并肩飞驰,南宫平满心惊惶,也未发觉自己的轻功怎已变得和风漫天相去无几,一霎时便已到了那着火的树林边,赤红的火焰,在浓烟中飞舞,众人立在林旁,火焰却已几乎逼上了他们的眉睫!
  风助火威,火势更盛,长约里许的果林,刹那间便已变为一片火海,这果林此刻已是等于是他们日后的粮食来源,但此刻却都已变为焦木!
  风漫天呆了半晌,仰天悲嘶道:“苍天呀!苍天……”
  两个长髯老人,本自失神地站在他身旁,此刻突地仰天大笑道:“烧得好,烧得痛快……”一个大笑,一面竟在地上狂舞起来,原来这两人久过平凡生活,骤逢巨变,竟急得疯了!
  风漫天咬一咬牙,双手疾伸,点住了他两人的穴道,哪知这边笑声方住,火林中竟响起几声凄厉的惨呼!一响而绝。
  接着,两条人影,闪电般自火焰中窜出,赫然竟是方才寻查未归的老人,满身俱已着火,须发更早已燃起。
  当先一人,立刻和身扑在地上,连滚数滚,南宫平身形一闪,这人便已自他身旁滚过,远远滚到一丈开外,滚灭了满身火焰,方自翻身掠起,戳指林内,道:“他……他……”一言未了,突又跌倒!
  南宫平急问:“是谁?”掠前一看,只见此人满身衣衫肌肤,俱已被烧得有如焦炭一般,虽仗着深湛的内功,挣扎至今,但此刻却已气绝身死,南宫平无暇再顾,急地旋身,只见另一人仰天卧在地上,身上火焰,犹在燃烧,但人却早已身死!
  风漫天面色焦急沉重,顿足道:“谁?是谁?”突地回转身子,目光直视着南宫平,一字一字地缓缓道:“会是她么?”
  南宫平茫然道:“谁?”
  风漫天道:“梅吟雪,她不但对岛上之人,都已深恶痛绝,便是对你,亦怀恨在心,像她这样的人,性情那般高傲倔强,对你用情又那般深厚,再加以她的智力与武功,说不定……”突地顿住语,不住咳嗽道:“但愿我猜得错了。”
  南宫平木然当地,动弹不得,风漫天虽然怕他心里难受,没有再说下去,但他却已想到,此事大有可能。
  风漫天长叹数声,突又变色道:“快些回去,莫被敌人再坏了那边的房舍!”
  话声未了,众人已一起闪电般向来路奔回,一路上南宫平只觉自己心房跳动,仿佛有什么不祥之兆,心下更是着急。
  奔行一段,放眼望去,房舍仍是无恙,他心情稍定,大声唤道:“师傅……师傅……”如飞掠到龙布诗养病的竹屋前,探首一望,面色立变,身子摇了两摇,扑地坐到地上,嘶声叫道:“师傅……师傅……”竹屋中的“不死神龙”龙布诗,竟已赫然不知去向!
  风漫天等人,亦是面色大变,顿足惊呼,风中带来火焰的焦灼,火焰的燃烧声,有如蚕食桑叶一般,哗剥作响。
  风漫天沉声道:“龙大侠失踪,大家俱都有寻找之责,一半人留守此间,一半人随我……”
  只听一人,冷冷截口道:“你是什么东西!”五个发髻零乱的长髯老人,并肩而出,一排走到风漫天面前,为首一人接口道:“这岛上本是一片平和,人人都能安度天年,自从你回来之后,便弄得天下大乱,你早该自杀以谢众人,还有什么资格在此发号施令!”
  风漫天变色道:“你们难道愿意像幽灵死尸般被那疯狂的魔王控制?”
  长髯老人冷冷道:“纵是那样,也比此刻眼看就要饿死渴死好得多子。”一面说话,一面向风漫天缓步走了过来。
  风漫天厉声道:“你要怎样?”
  长髯老人道:“杀了你!”轻飘飘一掌击向风漫天前胸!
  风漫天道:“不知好歹,自甘为奴,早知你们俱是这样的人,我又何苦多事?”
  说话之间,掌杖齐施,攻出七招,脚步丝毫未动,那老人招式虽奇诡,但内力却毫不强劲,七招之内便已被风漫天攻退,原来他本在山窟中苦修丹炉黄老之术,烧铅炼汞,妄想能炼得金丹,以成大道,哪知他炼出的金丹服下去后,不但不能成仙,反而摧毁了他的内功!
  另四个老人目光一转,齐地挥掌攻了上来,竟将风漫天围在中间,十掌连发,招式有如海浪一般,澎湃而来,连绵不绝。
  风漫天武功虽高,却也抵挡不住,刹那间便已险象环生!
  人群中突地响起一声轻叱,一个老人,飞掠而出,挥掌急攻,大声道:“宁可自由而死,不愿奴役而生,风兄我来助你!”
  有些人本已跃跃欲动,听到这句喝声,立刻振臂而起。
  另一老人冷冷道:“好死不如歹活,老夫还未活够哩!”
  于是又是许多人加入重围,与风漫天为敌,立刻间这许多俱曾光耀江湖一时的武林高手,竟成了混战之局,但见掌影如山,掌风往来冲激,有如闷雷一般,隆隆作响!
  突听一声大喝:“住手!”接着又有两人叱道:“住手!住手!”三个白发老人,手里横抱着三具尸首,自外面飞步而来!
  当先一人,大声道:“方才又有三位朋友,被暗算在乱草之间,满身紫涨而死,岛上险象环生,大家同心协力,还未见能度过难关,若再自相残杀,便当真要死无其所了!”
  众人一起住手,面面相觑,目光中虽仍有愤恨之色,但果然绝无一人再启战端,突听南宫平朗声道:“天无绝人之路,此处上有青天,下有沃土,以我众人之能,难道还会饿死在这里?”
  风漫天道:“正是,只要找出了那纵火放毒的罪魁祸首,此后再能同心协力,共谋生机,何难将荒山变为乐园?”
  这几句话一句接着一句,说得俱是义正词严,掷地成声!
  众人哪还有反驳,当下果然依了风漫天之意,留下一半看守,另一半四下分散,一面去探查敌踪,一面去寻找龙布诗的下落。
  南宫平满胸悲痛,满心焦切,虽然担心的是他师傅的生死凶吉,却更怕这暗中的敌人便是梅吟雪,如若真是梅吟雪做出此事,那么又叫这恩怨分明的侠义男儿如何自己!只因梅吟雪对他虽然恩情并重,但此情此景,此时此刻,他仍不能将梅吟雪饶恕。
  海涛拍岸,海风刮耳,南宫平行走在海边峥嵘的岸石问,那内中不知埋葬了多少武林英雄的黑屋,便矗立在他眼前!
  他缅怀着这些一代之雄的雄风豪迹,满心热血如沸,他用尽目力,遥视海面,海面上绝无船影,海面上若无船只,梅吟雪又是从何而来?莫非梅吟雪并未做出此事,那么这暗中的敌人又是谁呢?
  他并无搜寻的方向,目光茫然四望,突地!他瞥见一只草鞋,遗留在乱石间,鞋头向东,鞋跟朝南,草鞋上有一滴血迹,滴落在草鞋的尖端,南宫平心念一动:“这难道是师傅他老人家留下来的!”当下再不迟疑,循着鞋尖所指的方向掠去!
  约莫七八丈开外果然又有一只草鞋,鞋尖却斜斜指向偏西。
  南宫平身形一折,追寻而去,只见一片黑色的崖岩,横亘在海边,山壁如削,下面便是滔滔的海水,他依稀估量,这片崖岩,仿佛便是已被断龙石封死的山窟所在,他用心探查了一遍,这片崖岩果然生似一片浑成,其中绝无通道。
  夕阳西下,晚霞光照着海面,他无奈地在一方山石上坐了下来,突听一阵轻微的人语,自削壁下的海面上隐隐传来,赫然竟仿佛是那岛主的语声:“龙布诗脚上本有草鞋,此刻却是双足全赤,这其中必有古怪!”
  语声乍起,南宫平便已闪身躲在一片山石之后,语声未住,削岩边果已露出了那诸神岛主宽阔的前额和蓬乱的头发!
  南宫平凝息静气,只见诸神岛主伏在一个金毛兽人的背上,自削岩下飞身而上,那金毛兽人健步如飞,身形数闪,便已转入山岩之内。
  南宫平毫不迟疑,立刻跃到他们上来之处,凝目一看,纵身而下,他此刻轻功已大非昔比,只要岩身有些许突出之处,他便可借以落足,转瞬间便已直落而下,只见一片汪洋,辽阔万里,雪浪如山,生于足底,哪有存身之处?
  他微一迟疑,面向山壁,再次攀上,目光四下搜索,突地发现岩壁上蔓生着一块藤萝,风吹藤萝,嗖嗖作响,不问可知,这藤萝之间必定有一片神秘的入口。
  他掌上满蕴真力,拨分藤萝,枯枝纷纷分开,山壁上果然露出隙口,南宫平腾身而入,隙口的窟道,也仅可蛇身而行。
  南宫平手足并用,前行了十数丈,地势忽宽,前面却是一个无人的洞窟,钟乳如林,五光十色,仿佛已至止境。南宫平心头一怔:“师傅怎会不在这里!”逡巡了半晌,突然奋身一跃,跃至角落,只见两只倒悬着的石乳之间,果然又有隙口,却被一面极厚的木墙所堵,南宫平举手一击,这面木墙,竟是坚如铁石,纹风不动。
  他暗调一口真气,方待全力一掌击出,忽听顶上“咯”的一响,两只钟乳,缓缓升上,钟乳后闪电般跃出两条人影,一人在左,一人在右,呼地两掌,击向南宫平左右两胁,赫然竟是两个金毛兽人!
  南宫平大喝一声,拧身错步,掌势横扫,他掌上本已满凝真力,只听“砰”地一声,右面一人,立刻被他击飞一丈,砰地一声,撞上石壁,口喷鲜血而死!
  左面一人怪吼一声,右掌右拳,攻出三招,力道强劲,招式奇诡,举手投足间,更有一种疯狂的兽意,竟完全不顾自己的生死,南宫平倒退三步,心头暗暗吃惊,哪知三招过后,这兽人招式突地一顿,怪吼一声,和身扑上!
  南宫平只见他双臂大张,空门尽露,哪里还是方才那般奇诡的招式?但南宫平却生怕他这一招之中,另藏精妙的后招,左掌一引,右掌斜斜劈去,亦是诱敌之招,却见那金毛兽人竟不知闪避变化,南宫平心头一动:“莫非他只学会三招!”掌势再不迟疑,并撞而出,那兽人双臂还未合拢,已被南宫平双掌击在胸前,砰然一声,如中木石!
  只见他身子摇了两摇,目中激厉着野兽般的光芒,竟仍屹立不倒,但满口森森白齿之间,却沁出了一丝丝鲜血!
  古洞阴森,光线阴黯,南宫平只见这兽人竟又一步一步向自己走了过来,神情有如恶魔一般,心头也不禁微微发寒,全力一掌击出。
  他方才那一掌是何等力道,这兽人着着实实中了一掌,竟仍未死,他却不知道这兽人腑脏早已寸寸断裂,只是仗着天生的一种凶悍之气,延续至今,哪能再禁得住一掌,掌势未至,那凌厉的掌风,已将他身子击飞,喷出一口鲜血,立时身死!
  南宫平松了口气,定神望去,这才发现,方才堵住隙口的木壁,竟是一艘木艇,木艇直立,船底便有如木壁一般,他心念一闪,便已知道这木艇必定就是风漫天口中所说那铁木所制的接引之舟,心头不禁大喜,箭步掠入,进去便是一方石室,室中满堆着包裹水缸,角落里一张石床上,仰天卧着一人,胸膛不住起伏,仿佛熟睡未醒,却正是“不死神龙”龙布诗!
  南宫平大喜唤道:“师傅……”
  唤声未了,突听身后冷笑一声,道:“你也来了,好极好极!”
  南宫平心头一震,霍然转身,诸神岛主掌中握着两只竹杖,伏在最后一个金毛兽人的身上,不知何时赶了回来。
  阴暗的光线中,这老人一双眼睛,却亮如明灯,目中竟也充满了疯狂的兽意,神情间更显示着疯狂与不安,哪里还像是南宫平初次见到时那镇静、睿智而情感麻木的老人?
  南宫平知道诸神岛主在这岛上幽居数十年,本已有些疯狂,加上失势的刺激,更使得他潜伏着的疯狂个都爆发出来,是以他才会做出这些疯狂得几乎灭绝人性之事,刹那间南宫平心头既是惊惶,又是愤怒,怒叱一声,厉声道:“那纵火、下毒、杀人之事,全是你做出的么?”
  诸神岛主哈哈笑道:“除了老夫还有谁人?顺我者生,逆我者死,那些人既背叛了老夫,老夫就要叫他们死尽灭绝!”
  疯狂的笑声,疯狂的语声,说到“死尽灭绝”四字,他日中的光芒,更有如毒蛇一般!
  南宫平心头一震,缓缓退到龙布诗所卧的石床边,他每退一步,那金毛兽人便逼近一步,南宫平剑眉一轩,突地奋身扑上。
  金毛兽人脚步一缩,退到木艇旁,诸神岛主道:“你也敢与我动手么?”
  南宫平厉声道:“不但要与你动手,还要将你除去!”双掌飞扬,幻起一片掌影。
  诸神岛主大笑道:“好!”掌中竹杖轻划,便已划入南宫平掌影之中。
  南宫平奋起精神,全心全意地施出招式,虽以他自幼所习的神龙掌式为主,其中却夹杂着各门各派的武功精华,掌式之变化,飞灵空幻,当真有如天花缭绕,令人目不暇接。
  诸神岛主笑道:“南宫家中,果然都是聪明男儿,老夫给了你几本死书,不想你便已可施出这般活招来。”竹杖一挑,连破七招!
  那金毛兽人身形已十分巨大,他伏在兽人身上,更显得高高在上,十数招一过,南宫平心念一闪,掌招不攻诸神岛主,反而向兽人攻出,那兽人双手后托着诸神岛主背臀,空自怒吼连连,却无法还手,南宫平三招方出,他已退到了外面的石窟。
  南宫平精神一振,掌式更见凌厉,曲肘侧掌,一招“贯日长虹”,斜斜划去,这一招本是峨嵋掌法中的妙着,哪知他招式方出,前面已被一片杖影封住。
  诸神岛主道:“你连攻十五招,此刻轮到老夫了。”语声未了,那两条竹杖,已带着满天劲风,山岳般压了下来。
  他竹杖由守化攻,南宫平只听竹杖丝丝划风之声,在他耳侧往来纵横,面前更满是青竹杖影,突地漫天风声,变作了一缕锐风,直点南宫平双眉之间。
  南宫平心头一懔,后退七步,背后已是石壁,竹杖如形随影跟踪而来,南宫平脚步一滑,贴着石壁,滑开数步,只听“叮”地一声,那轻轻一条竹杖,竟将坚如金铁的石壁,划开一条裂口,碎石纷飞,雨点般扫向南宫平的面目。
  南宫平大惊之下,随手抄起一具兽人尸身,挡了过去!
  “蓬”的一声,碎石击上了尸体,那尸身血液尚未凝固,被力道如此强猛的碎石一击,鲜血立刻激射而出,竟溅得那金毛兽人一头一脸。
  血腥之气,突地激发了这金毛兽人体内潜伏的凶残兽性!
  只见它突地厉吼一声,一把抓住了那具尸身,双臂一分,生生将尸身裂为两半,抓出腑脏,放到口中,大嚼起来!
  诸神岛主再也无法伏在这兽人背上,连声厉叱道:“放下,放下……”那兽人竟也不再听命于他,诸神岛主长叹一声,喃喃道:“野兽终归还是野兽。”举杖一点,点中了这兽人的穴道,凌空跃了下来,他双腿似乎完全瘫软,不能用力,只有以竹杖点地。
  但是他身形方自站稳,南宫平已扑了上来,诸神岛主掌中两条竹杖,轮流点地,身形飞跃,换了两招,突然全力一杖扫来,南宫平难挡锐锋,闪身避过,眼前一花,诸神岛主已飞身掠入石室!
  南宫平惊唤一声,随声而入,只见诸神岛主坐在石床上,掌中竹杖的尖端,紧抵着龙布诗的咽喉,冷冷道:“你还要你师傅的命么?”
  南宫平心头一震,呆在地上,不敢再进一步!
  诸神岛主缓缓道:“他已被我点了睡穴,动弹不得,此刻我举手之劳,便可将他杀死,除非……”
  南宫平大声道:“除非怎样?”
  诸神岛主道:“除非你乖乖地依照老夫的命令行事。”
  南宫平怒骂道:“想不到你这么的身份,还会做出如此卑鄙之事!”
  诸神岛主大笑道:“老夫久已年老成精,再也不会中你激将之计,你若不听话,也只得由你,但你师傅的性命,便要送在你的手上!”
  南宫平呆了半晌,长叹道:“你要我怎样?”
  诸神岛主面色一沉,道:“我座下侍者,全已被你害死,你自然要代他们服些劳役,限你一个时辰之内,将这木艇运至洞口,再将这洞中之物,全都运到艇上,你若延误一刻,或是妄想报讯于人,哼哼,后果如何,我不说你也该知道。”
  南宫平大惊道:“你要离开此地?”
  诸神岛主道:“不错,这岛上已成一片荒原,老夫难道也要像野人般留在这里,只可惜老夫的计划未能全部完成,但是……”他仰天狂笑道:“那些人虽然未死,活着的日子却也够他们受的!”
  南宫平惊怒交集,木立当地,诸神岛主道:“但是你大可放心,老夫不但要将你师徒两人一起带走,或许还要将老夫数十年苦心研究的医术传授给你,你且瞑目试想一下,你手上若能掌握别人的生命,随意移殖别人的身体器官,那该是什么滋味!”
  南宫平仍是动也不动,怒道:“谁要你……”
  诸神岛主掌中竹杖轻轻向前一送厉叱道:“还不动手!”
  南宫平暗叹一声,他宁可受到再大的屈辱,却也不愿他师傅的性命受到伤害。
  那木艇不但体积庞大,而且甚是沉重,南宫平费尽气力,才将所有东西全都运到洞口,洞口外便是万丈汪洋,原来这里另有一条通路,斜斜通下,直达海面。
  等待他一切办妥,早已精疲力竭,满头大汗。
  诸神岛主阴森森笑道:“做得好!现在你去乖乖在洞口,不得妄动!”
  南宫平无可奈何,只得应了,在洞口等了半晌,只见那诸神岛主肩上驮着龙布诗的身子,以竹杖点地而来,一面喝道:“将木艇推下海面,你自己退后三步!”
  南宫平奋力推下了木艇,只听嗖地一声,诸神岛主已飞身上了木艇,喝道:“你也上来!”
  南宫平若不上去,他师傅却已身在艇中,当下他只得咬紧牙关,跃上木艇,诸神岛主竹杖一点,木艇便远远荡开。
  他竹杖在水中轻轻划动几下,便已离岸甚远,海涛如山,船只摇荡,诸神岛主面上的神色,突地变得十分黯然,沉声道:“拿起船上木桨,用力划船,老夫在这里为你掌稳了舵!”
  南宫平看了看他面上的神色,缓缓道:“我本不愿留在此岛,但你已花了数十年心血在此岛上,如今舍得离开么?”
  诸神岛主冷冷道:“舍不得!”
  南宫平心头一喜,脱口道:“既然不舍,不如归去!”
  诸神岛主道:“虽然不舍,也要走的。”
  南宫平又何尝不想离开此岛,他不舍的只是此刻还留在岛上的朋友,当下只得暗叹一声,划动木桨,只见那诸神之岛,越来越小,到后来只剩下那栋黑色屋宇的屋顶,到后来连屋顶也隐没在海天深处。
  诸神岛主竹杖仍然不离龙布诗的咽喉,但眼帘深垂,仿佛已睡着了。
  南宫平心头一动,悄悄抬起掌中的木桨,当头向诸神岛主抡去。
  哪知他手掌一动,诸神岛主便已霍然张开眼来,南宫平奋力抛下木桨,大怒道:“你到底要将我师徒两人怎样?”
  诸神岛主冷冷笑道:“我要你在一年之内,学会我的医术,然后再以我移形之术,将我这两条残废的腿治好!”
  南宫平怒道:“谁要学你那疯狂的医术!”
  诸神岛主道:“不学也得学,要知这本非请求,而是命令,你若不学,哼哼!你师傅的两腿,也要终身和我一样了!”
  南宫平惊问:“什么!难道你……”
  诸神岛主道:“不错,我早以绝重的手法,将他双腿点为残废,你若想要将他医好,便得先学会我的医术,先将我双腿治好。”
  南宫平大喝道:“我与你拼了!”方待奋身而起,只见诸神岛主掌中竹杖一点,冷冷道:“你敢妄动一动么?”
  南宫平黯然长叹一声,垂首坐了下去,道:“你……你为何要这样做法!……”
  诸神岛主道:“只因老夫自己虽有移形换体之能,但自己却无法替自己施行这移形换体之术。”
  南宫平道:“岛上数十百人,你为何偏偏选中了我?”
  诸神岛主微笑一下,缓缓道:“这其中自有原因,但此刻却不能告诉于你!”
  南宫平见到他面上的笑容甚是古怪,似乎在此事之中,又隐藏着一些秘密,一时之间,心头不觉大是疑惑,举起双桨,奋力向前划去!
  也不知划了多远,他只觉掌心发热,心头思绪却渐渐平静,不时思索着脱身之计。
  夜已颇深,星光映人海面,这一叶孤舟,飘荡在漆黑而辽阔的海面上,显得是那么寂寞而孤凄。
  诸神岛主仰视星群,借以辨别着方向,在这凄凉的海面上,他目中的疯狂之色,也已渐渐变为沉重的忧郁,仿佛心中也藏着许多心事。
  突地,海风渐劲,一阵狂风,吹来了一片乌云,掩住了天边的十数点星光。
  诸神岛主目光望处,面色大变,脱口呼道:“不好--”
  南宫平道:“怎样了!”他实在不愿再听到这“不好”两字!
  诸神岛主沉声道:“刹那之间,暴风立至!”语声未了,那一片乌云,已扩大了数十百倍,转眼间竟将满天星光,一起掩没。
  海风更劲,风中又加杂了豆大的雨点,海浪也如山涌起,若换了普通的木船,立刻便是覆舟之祸。
  诸神岛主微一迟疑,随手拍开了龙布诗的穴道,将他扶了起来,龙布诗吐出一口长气。
  南宫平大声唤道:“师傅,你老人家无恙么……”
  龙布诗目光四扫一眼,惊怒交集,厉声道:“老夫怎地到了这里?”
  诸神岛主沉声道:“此刻不是说话之时,此舟虽非凡木所制,但也禁不得这大的风浪,看这暴风来势,却仿佛是龙卷之风,你我只有施展“千斤坠”的身法,压住此船!……”
  就在他说这几句话的工夫,狂风暴雨,已漫天而来,四面的海浪,如山涌起,这小小一叶孤舟,便有如弹丸一般随浪抛起。
  南宫平等三人,大喝一声,同施内力,镇压着船只,那惊涛骇浪,一个接着一个打上木艇,四下更是一片漆黑,南宫平更是满身水湿,他寻着了一只铁桶,倒出艇中的海水,但海浪滔天,艇中海水,仍是有增无减!
  情势的危急惊险,使得他们三人已抛去彼此间的私仇与成见,同心合力,来与风浪搏斗。
  但这却是一场艰苦已极的战争,只因风浪越来越大,这木船虽非凡品,他们三人虽有一身卓绝的武功,但看来仍是凶多吉少。
  海风呼啸,再加以暴雨声、海浪声,混成一种惊心动魄的乐章,弥漫了天地,比战场上千军万马的杀伐之声,还要令人心悸。
  诸神岛主勉强睁开眼睛,大声呼喊道:“龙布诗、南宫平,我将你两人带来海上,你两人心里可在怨我?”
  龙布诗、南宫平,面色凝重,闭口不语。
  诸神岛主突然长叹一声,道:“人力到底难与天争,我本想将这秘密一直隐藏下去,但此刻你我已是生死俄顷,随时都有舟毁人亡之祸,我也等不及了!”
  龙布诗、南宫平心头齐地一怔,同时脱口道:“什么秘密?”
  诸神岛主双手紧抓住船沿,手扶着船身,大声道:“你两人可知道我是谁么?”
  南宫平呆了一呆,真力一懈,海浪立刻将木艇凌空抛上。
  龙布诗牙关紧咬,身子一沉,厉声道:“你到底是谁?”
  诸神岛主仰天大喊道:“南宫平,我便是你的伯父,龙布诗,我便是毁了你一生幸福的人!”
  南宫平心头蓦地一震,许多件横亘在心中的疑团,恍然而解!
  难怪他对我与众人不同,难怪他一定要我传习他的医术!
  他离家之时,杀了妻儿,心头自是十分悲哀沉痛,数十年寂寞忧伤的日子,更使得他心里的沉痛悲哀,变作了疯狂,是以他才会做出那种疯狂残酷之事!但是他又怎样会毁去龙布诗一生的幸福?
  一时之间,南宫平心头亦不知是悲愤、是惊讶、是怜悯、抑或是愤怒?
  只见龙布诗身子一震,面色大变,惊呼道:“你!你便是南宫永乐,你……你……你就是使得叶秋白恨我一生的--那青衫蒙面人!”
  “诸神岛主”南宫永乐拼命抵抗着狂风海浪,他心中的思潮,他正如狂风海浪一般,汹涌起伏。
  他嘶声说道:“不错,南宫永乐便是那青衫蒙面人,四十余年前,那时我初见叶秋白之面,便已深深爱上了她,竟忘了我已有了妻子,更忘了我即将要远离人间,来忍受这愁煞的孤独寂寞。
  “但那时你和叶秋白在江湖中已有璧人之称,我又妒又恨,便全心全意地去破坏你们,那些江湖中人,自然不会有人猜出是我做的,只因江湖中谁也不知道“南宫世家”的大公子会有一身惊人的武功。
  “你与叶秋白反目成仇之时,也正是我离家远赴海外之时,我内心愁苦,不可发泄,决心与人间完全隔离,便狠心杀了妻儿。”
  一阵狂风刮过,他最后这句话便与震耳的海涛声一齐发出。南宫平只觉一阵寒意,直上心头。
  龙布诗恨声道:“你虽隔绝了人间,却害得我好苦!”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便要举掌击去!
  南宫永乐大喝道:“且慢,你纵要动手,等我话说完了不迟!”
  他脸上一片水湿,亦不知是海浪抑或是泪珠,嘶声接口道:“但我到了岛上,却仍无法忘记人间之事,更无法忘记你们。日子过得越久,往事却更鲜明,叶秋白在我脑海中的印象,更令我永生难以忘却。”
  龙布诗厉叱一声,南宫永乐道:“幸好南宫世家中人,世世代代俱是诸神岛主……”
  南宫平心头又是一震,忍不住截口道:“你……你说什么?”
  南宫永乐道:“这诸神之岛,本是‘南宫世家’所创,我‘南宫世家’每代长子前来,便是要接传岛主之位,这始终是武林中最大的秘密,是以连你都不知道,你初来时我说另有任务给你,便是要待我百年之后,令你传我之位,你于今可知道了么?”
  这许多太大的惊骇,已使得南宫平心头变得麻麻木木,只觉眼前一片茫然,什么也看不到了!
  龙布诗凄厉地狂笑一声,道:“你接了岛主之位,仍不放过我们,又令人到中原武林,来寻访我们的踪迹,终于在华山之巅寻着了我们,乘我心神慌乱之间,立下毒手,点了我的穴道,将我送到此间,苦苦折磨……”
  南宫永乐道:“我何时苦苦折磨过你,你撒下那漫天大谎,说要在风露中提取食物,我也装作信了,我要你来,只是……只是……唉!只是不愿你在中原,和叶秋白终日相见,我却孤独寂寞的生活在这小岛上,看不到她的影子!”
  龙布诗厉喝--声:“我且问你,你将叶秋白藏到哪里去了?”
  南宫永乐木然呆了半晌,缓缓道:“叶秋白……她……她已坠下华山之巅,连尸骨都无法寻觅,我受了刺激之后,才会大失常态……”海涛风雨,使得他语声断续不清。
  龙布诗大喝道:“你说什么?”
  南宫永乐嘶声道:“她已死了!”
  龙布诗身子一震,喃喃道:“死了……真的死了……”突在厉吼一声,手掌一撑船舷,和身扑了上去,一掌拍向南宫永乐头顶。
  南宫永乐一把接过了他的手掌,惨然狂笑道:“好好,你我数十年的仇恨,今日解决了也好!”只听一阵砰砰之声,两人已换了七掌。
  木艇一失平衡之势,立刻随浪抛起,海浪如山压下,船上的包裹,俱都跌落到了海中。
  南宫平双手紧抓船舷,嘶声呼道:“师傅!……伯父,住手……住手!……”
  但这两个老人,哪里还听得到他的呼声,两人双腿俱都不能动弹,四掌却纠缠在一起,目光之中,更充满了火焰般的光芒。
  南宫平又惊又怖,心胸欲裂,他既不能帮他师傅去杀死伯父,亦不能帮他伯父杀死师傅,海面狂风暴雨,他当真是呼地不应,呼天不灵。
  突听龙布诗、南宫永乐齐地大喝一声,接着一个海浪抛起!
  木艇一侧,南宫平一声惊呼尚未出口,便已落人海中!
  接连几个海浪打来,打得他再也不能挣扎,心中惨然一叹:“别了!”许多亲人的身影,一齐在他脑海中闪过,他人已沉人海水,半昏半醒之间,只觉掌上触着一物,他也不分辨那是什么,下意识地反手一把抓住,便再也不肯放松!
  一片骄阳,映得海面上闪动着千万条黄金色的光芒,阵阵海风,吹得海岸上千百株椰树婆娑作响。
  一片黄金色的沙滩上,本来渺无人迹,但此刻那无情的海浪,竟突然多情地送上了一条躯体,只见这躯体牙关紧咬,双目紧闭,也不知是生是死,他颔下虽然生满了短须,但眉目间却仍甚是年少,他双掌紧紧抓着一只木箱,十指都已嵌入木里。
  骄阳越升越高,酷热的阳光,笔直照在这少年的眼帘上。
  他缓缓睁开眼帘,阳光刺目,他想抬手去遮盖阳光,但是他手指嵌在木箱里,一时间竟挣脱不开。
  他挣扎着坐起身子,吐出几口惨碧的海水,站了起来,环目四望一眼,面上仍是一片空白,只因已经过一次大的惊骇与刺激。
  他,南宫平,又一次逃脱了死神的掌握,但是他已是精疲力竭,心如死灰,在这无人的荒岛上,还能有几分生机?
  他挣扎着站了起来,极力不去回忆往事,他不敢去判断他师傅以及他伯父的生死,他便不敢猜测自己以后的生命会如何发展,只因命运似已注定了他要在一个无人的荒岛上做一个孤寂的野人,以至老死。生命中绚烂的色彩,在他说来,似乎都已成了过去,此后有的只是一连串灰色黯淡的日子。
  他不耐阳光,走向树阴,数十株椰树之后,有一个小小的山坡,山坡上是一片浓密的绿林。
  南宫平踉跄而行,椰树林后沙滩已尽,那干燥的黄泥地上,浓密的树林边,赫然竟有一只长约三尺的奇形足印!
  在这无人的荒岛上,竟有如此巨大的脚印,南宫平心头一懔,凝目望去,只见那足印只有三只尖尖的足趾,仿佛鸟爪,但足掌长方,脚跟浑圆,却又宛如人类,他忍不住急步掠去,想到那足印边,看个仔细。
  哪知他脚步尚未站稳,泥地突地向下陷落,原来这足印边,竟有一个丈余方圆的陷阱,他双足踏空,心头大惊,双臂一震,手掌搭住了陷阱的边缘,身躯直跃而上,他不敢再在附近落足,猛提一口真气,嗖地窜入了树林,突觉足下一绊,两条树枝,蓦地自地上弹了起来,他真力立竭,这树枝又甚是强韧,他身不由己,直被弹起一丈开外!
  大惊之下,他奋身一转,想落足到下面的一株巨树之上。
  哪知他身形还未掠上,这株巨树浓密的木叶中,突地又射出一支木箭,原来左面树枝一弹,立刻震动了右面树上的一条柔枝,这条柔枝轻轻一扫,便扫在旁边一张以树枝为背,巨藤为弦的木弓的弓弦上,弓弦一响,木箭射出!
  南宫平连遭惊险,连次纵身,气力实已不济,勉强躲过了这支木箭,斜斜落了下来,哪知他脚尖一点,便知道地上又是一个陷阱,他纵然用尽全力,也无力再次跃上,一声不好,还未说出,他身形便已笔直落下了三尺,噗通一声,落入水中,原来这陷阱不但极深极阔,而且阱底还积着深约七尺的海水,纵是轻功高手,只要落入这陷阱之中,一时半刻之间,也无法能脱身而出。
  那支射出的木箭,去势未绝,“蓬”地一声,射在一块木板上,这木块向前一震,撞上了另一块木板的下端,第二块木板,便立刻向前倒了下来,砰然一声大震,重重地落到地上,竟是一面盖子,恰巧将陷阱盖得严丝合缝。
  南宫平全身都已被海水淹没,勉强垫起足尖,头面才能露出,木板一盖,陷阱中便已成了漆黑一片,他心中惊疑交集,悚然忖道:“想不到这荒岛上竟有人类,看这陷阱机关重重,建造得如此精妙,显然不是用来捕捉野兽,而是用来对付身具一流轻功的武林高手,他不但将一切机关,都造得天衣无缝,而且对来人身形起落的位置,都计算得清清楚楚,难道这陷阱便是用来对付我的,但又有谁知道我会到这荒岛上来?若非对付我的,这陷阱怎能制作得如此精确?”
  要知他轻功若是再强几分,他便不会落入这陷阱里,他轻功若是再弱几分,纵然早就入伏,却也不会落入这个陷阱之中。
  他再也猜不出制作这陷阱之人究竟是谁,更猜不出这陷阱究竟是为了对付何人而制,一时之间,他心头便不禁充满了猜疑和恐怖,神秘的暗中敌人,永远比世上任何强敌都要可怖。
  突听一阵刺耳的笑声传来,笑声尖锐,有如鸟啼,笑声中既是得意,又充满着怨气!
  原来那木板砰然一声大震,传人浓林,浓林中一株巨树上,一间木板搭起的,有如鸟巢般的陋屋中,立刻如飞掠出一条人影。
  只见这人影长发披肩,竟是个女子,但身上却只围着几片枯藤树叶结成的叶裙,她满身的肌肤,已被烈日灼得漆黑而干枯,十只手指,有如鸟爪一样,面上更是瘠黄干枯,颧骨高耸,只有一双眼睛,明亮而浑圆,但其中也发散着野兽般饥饿的光芒,令人见了,心头忍不住要生出一阵悚栗的寒意。
  她疯狂地得意狂笑着,咯咯笑道:“今日你总该知道老娘的手段了……”
  她身形飞跃虽急,却极是小心仔细,仿佛这浓林之中,到处都布置着恶毒的机关埋伏,直到她跃上了那陷阱的木盖上,她方自肆无忌惮地手舞足蹈起来,咯咯怪笑着道:“老娘的手段如何?早教你乖乖听命于我,我还可饶你一命,此刻我却要等你精疲力竭,再将你一块块烤来吃了。”
  南宫平听着这疯狂的笑声,狠毒的语声,心头只觉暗暗发冷,朗声大喝道:“上面是什么人?为何要对我出此恶计?”
  语声方起,那身披树叶的长发怪异女子,笑声便突地停顿,那枯瘠黑瘦的面容,仿佛突然被人打了一记,奇形地扭曲了起来!
  她灼亮的双目,也立刻泛出了惊骇诧异的光彩,突然跳了起来,厉声道:“你不是……你不是,你是什么人?”语声中的得意,倏然一扫而空,剩下的只有愤怒、怀恨、怨毒!
  南宫平心头一松,知道自己并不是此人陷害的对象,但听了她的语声,心头又不觉一寒,只听“嗖”地一声,陷阱的方盖,霍然掀了开来,一个丑怪得难以形容的长发女子,立在陷阱边,戳指大骂道:“混账,贱人,死囚……”
  世上所有恶毒的骂人名词,一连串自她口中骂了出来,南宫平大怒道:“我与你素不相识……”
  那丑怪女子根本不听他的话,仍是恶骂道:“我花了无数心血,费了许多时间,算好了那贱人的身法,做出这陷阱,如今却被你这死囚毁了,我要吃你的肉,剥你的皮……”骂声一顿,突又狂笑起来。
  南宫平又惊又怒,只见她狂笑了半晌,戳指道:“原来是你,原来是你!……这陷阱捉住了你,也算没有白费我心血。”
  南宫平心头一怔,不知道丑恶的女子,竟会认得自己?
  只听那丑恶女子笑声一顿,嘶声道:“南宫平,你还认得我么?”
  南宫平凝目望去,凝注着那一双恶毒的眼睛,心头突地一动,大骇道:“你……还未死?你……你可是得意夫人?”
  丑恶女子放声狂笑道:“不错!我还未死,我就是得意夫人!我虽然被你们放逐在海上,但老娘却是渴不死,饿不死的!”
  南宫平看着她的样子,不禁木然愕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原来得意夫人在海上飘流了许久,白天被烈日灼炙,夜晚受风霜之苦,早已被折磨得失了人形,与她一齐被逐的男人,武功既不如她,心计更不如她狠毒,竟被她一个个杀来吃了!
  她便仗着这些人的鲜血,挣扎了数十日,到后来飘流到这岛上,才算捡回一条性命,在岛上的日子,也充满了困苦惊险,到了冬天,更是凄惨,她又几乎被冻死、饿死!
  这些日子的折磨,不但使得她完全变了原形,甚至使得她的声音都改变了,只有那一双眼睛,却仍和以前一样,只是更添加了不知多少怨毒和愤恨!
  若不是这一双眼睛,南宫平便再也认不得这形容丑恶枯瘦,声音嘶哑粗粝,有如鸠形夜叉一般的女子,便是那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声音更甜如蜜糖,能以姿色风情诱人的一代妖姬得意夫人!
  当下,南宫平只有暗叹一声,闭口不语。
  得意夫人咯咯笑道:“你怎地不说话了?”
  南宫平昂然道:“既落你手,任凭处置!”
  得意夫人道:“你可是要我杀你?”
  南宫平道:“越快越好!”
  得意夫人大笑道:“你要我杀你,我却舍不得杀你哩!”笑声不住,缓缓低了下来,一面接道:“你如今已成了活宝,我怎么舍得杀你?等你完全没有力气,我就会好好请你上来!”
  南宫平又惊又怒,忖道:“这女人凶淫恶毒,我如今却已精疲力竭,若是落入她手被她侮辱,不如死了倒落得干净!”
  一念至此,他再不迟疑,抬起手掌,便待往自己天灵死穴拍下!
  突听得意夫人咯咯笑道:“你可是想自杀么?”
  南宫平手掌一顿,得意夫人已自接道:“你可知道在这岛上,还有谁在这里?”
  南宫平心头一动,脱口道:“谁?”
  得意夫人大笑道:“你再也想不到的,梅吟雪在这里!”
  南宫平蓦地一惊,手掌立刻垂了下来,仰面大喝道:“她怎会在这里?”
  得意夫人道:“她乘一艘破船,飘飘荡荡地到了这里,那艘船搁浅在岛那边的岩石上,船也破了,走不得了,她便只得上了岸来,那时我还不知道她就是害我的人,她也认不出我是谁了!但是……”
  原来那日梅吟雪负气离岛登船,立刻扬帆而驶,她虽然识得航海之术,怎奈孤身一人,又怎能驾驶那艘特大的海船?
  海天茫茫,她在海上漂流了许久,到后来竟也迷失了航线,“诸神岛”的人为她留在船上的一些清水和粮食,也告断绝!
  饿还罢了,渴却难受,为饥渴所苦的梅吟雪,就感到失去了神智!
  晕迷之中,她只觉船身一震,竟搁浅了,那艘船船底本有裂口,经此一撞,船身便渐渐倾斜,只是为海底岩石所阻,是以尚未沉没。
  荒岛上的得意夫人,见到船来,本来大喜,当下到了船上,才发现这艘海船,便是风漫天、南宫平所乘的那艘,而船上却只剩下了一个孤身的女子,她又惊又奇,又有些畏惧,只是孤岛上实在寂寞,有人作伴总是好的,当下便救醒了梅吟雪。
  她形状大变,梅吟雪神智犹未清醒,自然认不出她便是得意夫人,但得意夫人却已断定她与风漫天、南宫平必有关系,心念数转,便试探着问道:“南宫平是你的什么人?”
  梅吟雪怔了一怔,诧道:“你……你怎会知道我认得他的?”
  得意夫人微微一笑,道:“你昏迷之中,总是不住在呼唤他的名字。”
  梅吟雪凄然一笑,道:“他便是我的丈夫!”
  得意夫人心中大奇,但表面却不动神色,淡淡地问道:“他此刻在哪里,怎会让你孤身一人漂流在海上?”
  梅吟雪虽然觉得面前这女子甚是丑恶怪异,但却对这女子甚是感激,是以全无防范之心,当下便想简单地说出自己的遭遇,哪知她满腔幽怨,一经叙说,便不可抑止,竟流着眼泪将心事全都说了出来。
  得意夫人面上越发不动神色,徐徐道:“你一个女子,怎会混到那艘全是男人的船上去的?”
  梅吟雪黯然笑道:“我为了要在暗中保护他,是以不惜易容为……”
  得意夫人冷冷截口道:“易容成一个又脏又丑的癞子,是么?”
  梅吟雪心头一震,大惊道:“你!……你怎会知道的?”
  得意夫人大笑道:“我自然知道!”
  梅吟雪骇然道:“难道你……你就是那得意夫人?……”
  语声未了,得意夫人已出指点中了她的穴道,得意地狂笑道:“天叫你送上门来,让我报仇,但是你尽管放心,我绝不会立刻杀死你,我要让你陪着我,受尽折磨之苦,我要日日夜夜地折磨你,教你也尝尝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的滋味!”
  她语声中满是怨毒,将这段往事说到这里,南宫平已听得满心惊骇,满头冷汗,嘶声道:“她现在哪里?你已将她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得意夫人冷笑一声,接着道:“她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你一看就知道了,我将她恨之刺骨,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让她受尽活罪,但是……”
  原来那日得意夫人将梅吟雪带回岛上,点了梅吟雪的气血交流之处,然后缚在树上,让她不能以真力挣断山藤,但却能感觉出痛苦。
  她想尽各种方法,去折磨凌侮梅吟雪,却又不让梅吟雪死。
  她将梅吟雪缚在烈日之下,面前放了一钵清水,然后躲在暗中,来欣赏梅吟雪挣扎着去取清水,而又伸手不及时那种绝望的痛苦,烈日的灼炙,使得梅吟雪神智又似乎晕迷了,得意夫人大是得意,哪知梅吟雪早已发现得意夫人的藏身之处。
  她眼帘睁开一线,目光一扫,更做着晕迷昏乱的模样,突地大声呓语道:“不!不!随便你怎么折磨我,我也不告诉你,让你得意……”然后昏昏乱乱的,又说了一些狂呓。
  得意夫人心中一动,立刻给她灌下几口清水,大声道:“你有什么事藏在心里,不肯告诉我?”
  梅吟雪故作茫然道:“没有什么!”
  得意夫人笑道:“哼哼!你心里有什么事,还瞒得过老娘么?老实告诉你,你晕迷之中已将心事全都说出来了。”
  梅吟雪惶然失色,道:“你!……你……我绝对不能告诉你。”
  得意夫人厉声道:“你若不说出来,我更加十倍的折磨你。”
  梅吟雪道:“我落在你手里,早巳不想活了,多受些折磨,少受些折磨,还不是一样的!”
  得意夫人怔了一怔,大声道:“好,你说出我也不听了!”
  当下她果然更加残忍地去折磨梅吟雪,梅吟雪咬紧牙关,死也不肯说出,得意夫人一人在岛上,终日胡思乱想,越想越是心痒难抓,实在想听一听梅吟雪到底有什么事,不肯说出口来。
  听到这里,南宫平听到梅吟雪所受的折磨,心里好像插上了无数根尖针般痛苦,嘶声道:“她可曾说出了么?你后来对她怎么样了?”
  得意夫人冷哼一声,闭口不语!
  南宫平大骇道:“你将她杀死了么?”
  得意夫人冷冷道:“没有!”
  南宫平大声道:“带我去见她,带我去见她……”
  得意夫人道:“哪有这般容易!”
  南宫平黯然道:“只要你带我去见她,无论叫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得意夫人目光一转,道:“真的么?”
  南宫平道:“你若不信,我可以发誓!”
  得意夫人抛下一条枯藤,冷冷道:“把绳子系在腰上!”
  南宫平立刻做了,得意夫人一把将他提了起来,随手点住了他的穴道,将他带到浓林深处,道:“你以前的武功比此刻相差千里,想必是你在诸神岛上,学到了一些武功秘诀……”
  不等她话说完,南宫平已截口道:“我告诉你!”当下将一本南海剑诀,从头到尾,背了出来,得意夫人果真非常人,听了数次,便已了然,大喜道:“想不到南海剑派,竟有如此精深绝奥的剑法诀要!”
  南宫平道:“我已说出,你可带我去见她了!”
  得意夫人哈哈笑道:“带你去见她?不错,我是要带你见她,但是……”
  原来那日得意夫人想来想去,疑团难解,只得走到梅吟雪面前,低声下气地说道:“我虽然对你不好,但毕竟是你的救命恩人,是么?你有什么话,告诉我以后,我一定会对你好些。”
  梅吟雪心头暗喜,口中却冷冷地道:“你要我说出来也不难,但我说出之后,你却要放开我!”
  得意夫人亦是心头暗喜,忖道:“你只要说出来,我不折磨得你更惨才怪!”口中却极其温柔地说道:“在这无人的荒岛上,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只要你说出来,我一定放了你!”
  梅吟雪故意叹了口气,道:“你话说得虽好,但是我却不信,除非……”暗中忖道:“此人要上钩了。”
  得意夫人急忙道:“除非怎样?”心中忖道:“她若要我先放了她,就显见得根本没有什么秘密,只是故意玩个花样,要我上钩,哼哼!我是数十年的老滑头了,难道还会上你的当么?”
  但梅吟雪只是徐徐地道:“除非你能发一个很重很重的誓,我才信得过你!”
  得意夫人大喜忖道:“到底是个没见识的丫头,老娘平生发誓,不知发过多少次了,简直有如吃白菜一般,还怕什么!”
  当下故意迟疑了半晌,才叹口气道:“我平生说话,说过就算,从来没有发过誓赌过咒,但是……唉!这次就依你。”
  梅吟雪暗中大骂:“放屁,你若没发过誓,太阳就要从西边出了!”面上却做出十分相信的样子。
  只见得意夫人果然跪了下去,发誓道:“我若失言了,就叫……就叫树枝将我戳死,蚂蚁将我尸首吃掉。”
  梅吟雪冷笑暗忖道:“好一个牙疼咒。”
  要知道两人俱是千灵百巧、心计极深的女子,面上虽然都是一本正经,肚里却都在弄鬼,你要骗我,我要骗你,也不知谁能将谁骗倒。
  两人目光对望了一眼,梅吟雪长叹道:“你既然发下这样的重誓,我就告诉你,这个岛虽然荒凉,但将来一定有船只通过,那时你就可回到中原,绝不会老死在这荒岛上了……”
  得意夫人大怒道:“你要说的,就是这句话么?”
  梅吟雪微微一笑,道:“但是你已变成这种模样,回到中原后,武林中人还会称你‘得意夫人’么,只怕要唤你作‘夜叉夫人’了!”
  得意夫人大骂道:“你再说一句,我就将你脸上的皮撕下来。”
  梅吟雪故意长叹道:“你不要我说了么?唉……可惜……我只得不说了!”
  得意夫人怔了一怔,展颜笑道:“好妹子,快说出来,你这样漂亮的面孔,姐姐我连摸都舍不得摸的,怎么会撕下来!”
  梅吟雪暗中大骂,口中笑道:“好姐姐,我渴死了,要喝水。”
  得意夫人暗中骂得更凶,口中却也笑道:“好妹子,姐姐来替你拿!”一路骂不绝口,为梅吟雪拿来了一钵清水,两人口里姐姐妹妹,叫得越来越是亲热,暗中却将对方祖宗八代都骂了出来。
  梅吟雪喝了水,道:“好姐姐,你猜我多少岁了?”
  得意夫人道:“这个……十六七岁吧。”她为了要讨梅吟雪的欢心,故意又少说了几岁。
  梅吟雪笑道:“你大概还不知道,我就是梅吟雪。”
  得意夫人失声道:“呀,原来你就是孔雀妃子。”暗中骂道:“难怪这小狐狸这般狡猾,原来她竟是梅吟雪!”要知梅吟雪成名甚早,是以得意夫人自然也知道她的名字。
  梅吟雪道:“我出道江湖,已有二十年了,如今算来,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她自己另有打算,是以又多说了几岁。
  得意夫人呆了一呆,目光凝注了半晌,徐徐道:“看不出来……看不出来……”心念一动,突地大声道:“你难道学会了驻颜延年的内功?”
  梅吟雪笑道:“我若不会那种内功,如今还会是这个样子么?”
  得意夫人大喜道:“好妹子,快教给我,我想了好多年了!”
  要知她虽是徐娘风姿,看来并没有她真实年纪那般苍老,其实只不过是平日摄生有道,保养得好,日日蛋清洗脸,珍珠粉冲茶,却不会那种武林中最秘密神奇的内功,爱美本为女子天性,何况她这种女子,更何况她如今已变成了这般模样。
  梅吟雪道:“像姐姐你这样的天资,这样的武功根基,只要勤练这种内功一两年,不但立刻就会还你本来颜色,而且还可永驻青春。”
  得意夫人更是听得意动神驰,连声道:“好妹子,快说,快说……”
  梅吟雪道:“我说出来,你一定放我。”
  得意夫人暗忖道:“我这独门点穴,无人能解,何况这荒岛上根本无人,我即使解开她的山藤,她周身无力,连只鸡都拿不动了,还能玩出什么花样?不如落得大方些,让她好放心将秘诀告诉我。”
  她却不知道梅吟雪被龙布诗以那般厉害的手法,废去了全身功力,还能自己恢复过来,何况她此刻只不过是闭住了梅吟雪的气血,当下自以为得计,含笑道:“好妹子,你若不信,姐姐就先解开你身上的束缚,让你可以舒服些。”
  梅吟雪笑道:“姐姐,你真好。”
  得意夫人暗骂道:“小狐狸,过一阵你就要骂我了。”面上满堆笑容,解开了梅吟雪身上的缚带,只留下两道山藤,缚在梅吟雪足上。
  梅吟雪又笑着谢了,道:“姐姐,你好生听着。”竟真的将那驻颜内功的诀要,缓缓地诵了出来,而且字字都不虚假,只因她知道她的对手不是等闲之辈,若是假的,绝骗不倒她。
  得意夫人全心全意,凝神聆听,一面心中参详,一面忖道:“果然不是假的。”只是那秘诀内容精奥,字句艰深,得意夫人思索研究了许久,含笑叹着气道:“好妹子,这秘诀太深奥了,一时我还弄不懂,你索性好人做到底,把练功的方法也教给我吧。”
  梅吟雪笑道:“这秘诀我早年就已得到,但直到许多年后,我被人关在一个棺材里,什么事也不想,苦苦研究了半年,才算弄通,但一通之后,就很容易,你看,三花聚顶,五气朝元,这些内功的入门之术,你自然是知道的。”
  得意夫人仿佛等不及似的,立刻盘坐了起来,道:“还有呢?”
  梅吟雪道:“先将真气运行一周,然后聚至丹田……”
  得意夫人果然照着做了一遍。
  梅吟雪道:“内功本是修练内五行之术,如今要将它练到面目之外,就要……”她一连串说了许多练功的方法,当真字字句句俱非凡响。
  得意夫人还怕她陷害自己,暗中又研究许久,看来看去,那其中实在没有蹊跷,便照着做了。
  过了许久,梅吟雪道:“此刻你是否觉得清气已渐渐升上颜面?”
  得意夫人点了点头,梅吟雪道:“那么你已将真气运到太阴太阳里经肝胆脉下了,等到他真气由厥阴肝经下降到肝经下血海,然后经心经直下重楼,再由足厥阴经回到鸠尾下一寸的返魂穴时,你就可以完全确定我说的没有错了,你就该放了我了。”
  得意夫人暗中骂道:“放你去死。”
  她一心一意地运气行动,口里虽没有说话,但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梅吟雪凝目而望,又过了许久,突地见她面色大变,额上渐渐沁出了汗珠,浑身突地颤抖起来,颤声道:“你……你好!”原来她真气一下,便突地岔往别处,双腿立刻变成木石般毫无知觉。
  梅吟雪倏然放声大笑起来,立刻挣开了脚上的山藤,退后了一丈多远,嘻嘻笑道:“你现在舒服了么?”
  得意夫人怒骂道:“你……你敢骗我!”
  梅吟雪大笑道:“我不骗你骗谁,老实告诉你,这行功之法本是我自己上过当的,我已为它吃了一年多的苦,否则又怎能骗得到你。”
  得意夫人满怀愤恨,紧握双掌,突地发觉自己下半身虽已僵木,但双掌却仍可使力,心念一转,长叹道:“我既然已被你骗倒了,只能怪我自己,我绝不怪你,只要你不杀我,我也不希望你告诉我复原的方法,快过来,让我为你解开穴道。”
  梅吟雪道:“谢谢你。”向前走了一步。得意夫人方自大喜,她却已停住脚步,摇道道:“不行,不行,我现在全身还没有力气,若是走得近了,你就要一掌将我打死了。”
  得意夫人柔声道:“事已至此,我为什么还要害你,妹子,你放心好了。”
  梅吟雪哈哈笑道:“好姐姐,我却有些不放心,怎么办呢?只好等到我自己打通气血的时候,那时你若还没有饿死渴死,我一定走到你身边,好好照顾你,比你对我还要再好十倍。”
  得意夫人面上所有的温柔笑容,在刹那间一扫而空,放声大骂道:“好个忘恩负义的小贱人,我救了你的命,你忘了么?”
  梅吟雪道:“没有忘,我也绝不杀死你。”隔着得意夫人两丈开外,远远绕了开去,得意夫人双手抓着地上的泥土,将世上狠毒的话全都骂了出来,怎奈梅吟雪不闻不问,将她完全当做疯狗一般。
  但是梅吟雪转过了浓林,神色立刻紧张起来,她知道得意夫人双腿的僵木,三五日中便可恢复,只因为这是她亲身的经历,而她自己的气血何时能够解开,她却全然没有把握。
  到了岛那边另一道树林,她四下量度一下地势,便在树林中,布下了许多埋伏,她涉水到船上,取来了一些工具,砍了数十根木棍,插在深可及膝的荒草里。
  三天之中,她甚至不敢休息,累得筋疲力竭,方自罢手,但是她这三天中的辛劳,却未曾白费……
  得意夫人眼看梅吟雪身形消失,空自怒骂了半晌,她心里的恨毒愤怒,便化做了忧虑焦急,以手代足,一寸一寸地挣扎着爬进了树林。
  三天里她有时忍不住又放声怒骂,有时却不禁大声哀告,但无论她骂尽,粗语,抑或是说尽好话,都得不到一丝回音。
  她再也想不到第五日黄昏,她闭塞的真气竟然畅通,大喜之下,略微养了养神,便四下寻找梅吟雪,她发誓要找到梅吟雪,将满心怨毒宣泄。
  漫天夕阳中,她寻到了梅吟雪存身的树林外,山岩边,一脚方自踏入草丛,只听“嘣”的一响,便有十数条树枝自木叶中弹起,十余块尖石,随着树枝暴射而出,乱雨般落将下来,风声锐厉,力量甚强。
  得意夫人一惊之下,闪身避过,哪知她身形未定,突地又有十数块尖石,自地上弹起!她惊呼一声,身形闪电般退出林外,肩头却已被石块扫中,辛辣生疼,放声大骂道:“姓梅的贱人,你敢出来么?”
  她惊魂未定,在林外骂了一阵,却终是不敢再进树林。
  只听林中一阵冷笑,梅吟雪竟从长有尺余的荒草梢头漫步而来,衣袂飘风,长草也不住飞舞,她俏生生立在草上,有如凌波仙子一般。草上飞行,本已是绝顶轻功,但普通人也只能提着一口真气,自草上飞行掠过,似这般能在草上从容漫步的轻功,得意夫人当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刹那间她满心愤恨,又变作了惊恐,惶声道:“你……你……谁替你解开的穴道?”
  梅吟雪笑道:“你可知道我一身功力,被龙布诗毁去之后,还能自行恢复,何况这次仅是被你点了穴道。”
  她不但能在草上从容漫步,竟还能吐气开声,得意夫人更是大惊,她再也未曾想到,那草丛中早埋有数十根十分坚固的木桩。
  梅吟雪微笑又道:“我已在树林中布置好一个极阴凉处,你既然来了,便请进来歇息一阵如何?”
  她内力未复,身子娇弱无力,虽然立在木桩上,也不禁摇摇欲坠。
  第十九回 荒林女神
  得意夫人见了,越发以为她轻功妙到毫巅,哪里还敢进去,只是心里还有些怀疑,她内力既已恢复,为何说话这般有气无力。
  梅吟雪秋波一转,更是有气无力微微地笑道:
  “我内力还未十分恢复,连说话也没有力气,你若要和我谈天,就请进来坐坐,我这树林里也没有什么厉害的埋伏,绝对伤不到你的。”
  得意夫人呆了半晌,梅吟雪越是请她进去,她越是不敢进去,暗忖道:“原来她说话装得有气无力,也是故意来骗我的。”
  梅吟雪道:“请,请……”
  得意夫人突地大笑道:“你这些话骗得了别人,却骗不倒我,我才不上你的当哩!”得意地大笑数声,转身飞掠而去!
  梅吟雪望着她身影消失,不禁反手一抹额头上汗珠,暗道一声:“侥幸!”她只是露了一手诸葛孔明的空城之计,便轻轻将得意夫人骗过。
  这件事的经过,得意夫人叙说得自然没有如此周到。
  她最后说道:“那日我回来之后,生怕贱人会偷偷来暗算于我,便在树上搭上了间木屋,又在四周布满了许多埋伏,哼哼!她虽然像狐狸狡猾,老娘又何尝会输给她?老娘不敢去到那树林中去,她又何尝敢到这边来?”
  南宫平听到梅吟雪无恙,不禁松了口气,忖道:“原来她这些陷阱埋伏,都是为梅吟雪做的,如此说来,我的轻功岂非已和梅吟雪一样了,是以才会落入这陷阱之中。”
  他却不知道他的轻功如今已比梅吟雪强过几分,只因得意夫人将梅吟雪轻功估量过高,而南宫平又在体力不济的情况中。
  得意夫人恨声道:“可恨的只是,那贱人竟占着了那艘破船,而且整日叮叮咚咚的修补,我只怕她船修好了,便可脱困而去,而我只有终老在这天杀的荒岛上,可是……如今我有了你,便不怕她走了……”“啪”地一拍南宫平肩头,放声狂笑起来。
  南宫平心头一懔,厉声道:“你这话是何用意?”
  得意夫人道:“她那般多情的女子,既与你结成夫妻,怎舍得留下你这样英俊的少年,在这无人的荒岛上陪我?”
  南宫平大怒道:“你是否要以我要挟于她?”
  得意夫人笑道:“你倒聪明得很。”一把抱起南宫平,自林后掠去。
  穿过这浓密的树林,便是一片黑岩。林中阴阴郁郁,虫鸟啁啾,到这里眼界突然一开,但见清风白雪,海涛之声,随风而来。
  南宫平放眼望去,只见黑岩那边,又是一片丛林,他知道那丛林之内,便住着他朝思暮想的梅吟雪,一时间心房不觉怦怦跳动,方待出口呼唤,哪知得意夫人却又轻轻点了他的哑穴,道:“安静些!”
  她将南宫平藏在一方岩石后,方自大步走到林边的黑岩上,高声唤道:“梅吟雪……姓梅的,你快出来!”
  呼声尖锐,惊逃了林中几只夜鸟,带着一种谴责意味的扑翅飞翔声,一飞冲天!
  接着,林中响起一声长笑,梅吟雪手里拈着一条树枝,缓步而出,她身上穿着一件船帆制成的长袍,虽简陋,却清洁,像是荒林女神般,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淡淡笑道:“你又来了么?请进请进1”
  得意夫人咯咯笑道:“好妹子,许久不见,你出落得更漂亮了。”
  梅吟雪笑道:“我昨天猎了几只野兔,也美味得很,你可要去我那里吃一点?”
  她两人言来语去,面上都带着温柔的笑容,话更说得亲热,但彼此心里,却恨不得一口将对方吞到肚子里去。
  南宫平一听到梅吟雪的语声,心头更是悲喜交集,不能自己,只恨自己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一时间心胸都已仿佛裂开。
  梅吟雪秋波一转,笑道:“你今日这么高兴,可是有什么喜事么?”
  得意夫人道:“不错,我听说你船快修好了,是以心里高兴得很。”
  梅吟雪咯咯笑道:“呀,你真好,只可惜我一人乘船走了,你岂非更是寂寞,而且……等你死的时候,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说不定真会被蚂蚁吃了,唉!一想到这里,我心里就难受得很。”
  得意夫人心中大骂道:“死贱人。”口中却轻笑道:“呀.妹子,你真是关心我,但是姐姐我绝对不会没有人收尸的。”
  梅吟雪嘻嘻笑道:“我本想留在这里替你收尸,但你老是不死,我也等不及了,只好先走……”
  得意夫人道:“好妹子,我知道你是说着玩的,你不会走的,你要将船留给我,让姐姐我一个人走,你说是么?”
  梅吟雪忍住笑道:“是极是极,真亏你怎么想得出来的。”终于还是忍耐不住,“噗哧”一声,笑出声来。她越想越觉好笑,直笑得花枝乱颤,眼泪都几乎流了下来。
  得意夫人大笑着道:“这想法妙吧?好妹子,告诉你,这法子也不是姐姐我想出来的,而是我那里今天来的一个客人告诉我的。”
  梅吟雪笑道:“哦?真的?你那位客人,必定也聪明得很,他是谁呀?”
  得意夫人冷冷道:“南宫平!”
  梅吟雪身子一震,笑声立顿,失声惊呼道:“南宫平?他来了?”
  得意夫人缓缓抬起手来,理了理披肩的长发,悠然说道:“不错,他来了,你可要见见他么?他一心一意都在想看你哩!”
  她动作和神态,仍有如昔日那般冶荡妖媚,只是她却忘了,她早巳失去了昔日的颜色,一个夜叉般丑陋的女子,却偏偏要做出妖姬般的媚态,那样子当真是恶形恶状,令人见于,几乎连隔夜饭都要吐将出来。
  梅吟雪心胸间一阵阵情感激动,但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
  得意夫人呆了一呆,大声道:“怎么!你难道不想见他?”
  梅吟雪心念数转,缓缓道:“我为什么不想见他?”
  得意夫人咯咯一笑,道:“这就是了,我早就知道你也必定是想着要见他的。”
  梅吟雪突又缓缓道:“我为什么想着要见他,我心里早巳将他当做死了,这种薄情男子,我见不见他,都是一样!”
  这次便轮到得意夫人身子一震,笑声立顿,变色道:“你难道忘了你们两人的山盟海誓?你难道忘了你们已结为夫妻?你曾经告诉我,你始终对他一往情深,难道那些都是假话?”
  梅吟雪冷冷道:“不错,我是曾经对他一往情深,但现在却已恨透了他,在那‘诸神岛’上,我求他张开眼来看我一眼,他都不肯,此刻我为什么定要见他,你说我为什么定要见他!”
  她越说声调越高,心头似乎有满腔激愤!
  得意夫人脸色大变,惶声道:“那时他必定有许多苦衷,是以才不愿见你,但他的确是个温柔多情的男子,而且的的确确对你一往情深,你千万不能对不起他!”
  她本来以为必定能以南宫平来要挟梅吟雪,使得梅吟雪听命于她,她满怀得意和希望而来,哪知梅吟雪却早已不将南宫平放在心上。
  于是她希望变为失望,得意变为惶恐,竟口口声声,为南宫平辩护起来。
  梅吟雪冷冷一笑,道:“你既然认为他是温柔多情的男子,就叫他陪着你好了,哼哼!有这样一个温柔多情的男子在荒岛上陪着你,我也好放心走了。”话未说完,便已转过身子。
  得意夫人心下更是惶急,大喝道:“且慢!”
  梅吟雪头也不回,冷冷道:“我将丈夫都让给你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事?你还有什么话说?”
  得意夫人愁眉苦脸,再也没有半分得意的样子,愕声道:“我又老又丑,已是老太婆了,怎么配得过他,但你两人却是男才女貌,天成佳偶……”
  梅吟雪冷冷道:“这便是你要说的话么?”脚步一动,向前走去。
  :得意夫人大声道:“且慢,人家苦苦寻找于你,你无论如何也要看他一次。”
  梅吟雪顿住脚步,道:“看不看他,都是一样,再看一次也无妨。”
  得意夫人道:“你且稍等一会,我立刻将他带来。”如飞向后掠去,她想等梅吟雪苦苦哀求之后,再将南宫平带来,哪知此刻竟变为她要苦苦哀求梅吟雪,这岂非可怜可笑!
  南宫平听着她两人的对话之声,心中忽悲忽喜,忽而失望,忽而愤慨。
  他暗中忖道:“连得意夫人这样的女子都知道我心有苦衷,而吟雪她竟然丝毫不了解我。”心头一阵热血上涌,忽又转念忖道:“她心计极深,莫非这只是她早巳看破得意夫人的用意,是以欲擒故纵,先发制人……”
  他心中正自猜疑不定,得意夫人便已如飞掠来,俯下身子,为南宫平整了整身上的麻衣,理了理头上的乱发,口中却厉声道:“出去之后,赶快苦苦哀求于她,势必要打动她的心,求她原谅你,知道么,否则……哼哼!你心里清楚得很,老娘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南宫平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得意夫人一把抱起了他,转出石外。
  南宫平凝目望外,只见一条俏生生的人影,背向这边,站在密林浓阴中,刹那之间,心头如被巨石一撞,冲口道:“吟雪,我……”
  梅吟雪身子仿佛微微颤抖了一下,却仍未回过头来!
  得意夫人强笑道:“好妹子,你看,姐姐这不是将你的人儿带来了么?你看他为了想你,已憔悴成这副样子,连我看了都难受得很。”
  梅吟雪过了许久,方自缓缓转过身来,面上仍是一片冷漠的神色。
  得意夫人道:“你看,你看,你们小两口子,经过了那么多变故,现在终于重又相见了,呀!这真的是可喜可贺之事,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她口里连声说着太高兴了,面上却是愁眉苦脸,目光中更满含怨毒怀恨之意,哪有半点高兴的样子?
  南宫平见到梅吟雪竟对自己如此冷漠,心里的干言万语,方待说出,便已一齐哽住在喉间,化做了一块千钧巨石,重重地压了下去,压在心头。
  得意夫人目光一转,扯了扯南宫平的衣袖,道:“你说话呀!见了她,你难道不高兴么?有话尽管说出来好了,难道还害臊么?”
  梅吟雪突地面色一变,厉声道:“他还有什么话好说,我不见他之面还罢了,一见他之面,不由我恨满心头,你快些将他带回去!”
  得意夫人大声道:“你与他当真已恩义断绝?”
  梅吟雪愤然道:“你说的对极了。”
  得意夫人突地阴森森冷笑一声,道:“既是如此,我便要以五阴手法,点残他的奇经八脉,让他受尽痛苦折磨之后,口喷黑血而死,我倒要看看你,到底心痛不心痛?”果然抬手向南宫平残穴点去,眼角却偷偷瞟看梅吟雪,只望她出手相救。
  梅吟雪冷笑道:“请便,请便,只希望你就在此地动手,也让我看看他受罪时的样子,同时你便可以知道我心痛不心痛了。”
  得意夫人怔了一怔,倏地顿住手掌,身子跳了起来,顿足大骂道:“好个无情无义的贱人,居然忍心谋杀亲夫,难怪江湖中人称你冷血,你的血果然比毒蛇还冷,你的心也比毒蛇还毒!”
  梅吟雪仰天大笑道:“承蒙过奖,多谢多谢,我若不冷血,早已不知死过多少次了……”
  笑声突地一顿,自怀中取出了一双小小的金铃,随手抛了过来,叮当一声,落在南宫平足边,南宫平心头一震,只听她沉声道:“这便是你我成亲之日你送给我的信物,如今我还给你了,从今以后,我俩再无牵连,你莫要再来纠缠于我!”
  南宫平心头有如被利刃当胸刺入,耳旁嗡然一响,喉头微微一顿。
  得意夫人怒骂道:“好个无耻的贱人,别人休妻,你却休起丈夫来了,千古以来,狠毒无耻的女人虽多,却无一人比得上你。”
  梅吟雪冷笑道:“真的么?我本来以为最狠毒无耻的女人是你哩。”
  得意夫人气得暴跳如雷,顿足骂道:“南宫平,你怎地像个乌龟似的不说话呀,你……你……”碎石纷飞,地上的黑岩,都被她双足跺碎。
  南宫平心头早巳痛得麻木,木然道:“吟雪,我是对不起你,你这样对我,我也不怪你,你年纪还轻,还有许多寿命,只望你以后能找个正当的人,过正当的日子,不要……”
  梅吟雪道:“不劳你费心,世上男人多的是……”霍然转过身子,大笑道:“我船已修好,这便要去划了!”
  狂笑声中,她如飞掠入了浓林,然后,她的笑声立刻变作了悲泣,身子摇了两摇,痛哭低语:“小平,你该原谅我,我若不这样做法,必定骗不过得意夫人的毒手……”语声未了,仰首喷出一口鲜血。
  她挣扎着走了几步,寻了个隐身之处,缓缓坐下来,她深知得意夫人的凶残毒辣,是以伪装得对南宫平恩情断绝,好叫得意夫人失望。
  但是她这伪装,却不知付出了多少代价,她使得南宫平伤心,心里更不知是多么痛苦,南宫平最后说出的话,更令她心房寸碎,直到碎心的痛苦无法忍受,便化做鲜血喷出。
  她轻轻一抹血迹,嘴角处隐隐爬上了一丝微笑,只因她自知自己伪装得甚是成功,得意夫人纵然奸狡,却也被她骗过,她轻轻自言自语道:“得意夫人,你来吧,我在林里正不知有多少埋伏在等着你呢?你以为我已要去了,你能不来么?”
  她眼前似乎已泛出一幅图画……
  得意夫人被倒吊在树上,呻吟而死,然后,她便可倒在南宫平怀里,那时,南宫平自然已知道她的苦心,那时,他们就会彼此流着眼泪,体味到彼此的相思与痛苦,然后,他们便扬帆而去,然后,便是一连串幸福美满的日子,然后……
  她心神交瘁,喷出一口鲜血后,周身更宛如全已脱力,此刻眼帘一合,便在幸福的美梦之中,昏迷了过去……
  南宫平目送着她身影消失,心头一阵激动,竞也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
  得意夫人连连顿足,不住怒骂,在南宫平身边走来走去,突地,她停下脚步,一掌拍开了南宫平的穴道,大声道:“无用的男人,还不快追过去,将那无耻的女人绑在树上,狠狠抽一顿鞭子……”
  南宫平坐在地上,动也不动,喃喃道:“让她走吧……让她走吧……”
  得意夫人怒骂道:“让她走吧,嘿!你还是个男子汉大丈夫么,你在这荒岛上受苦,却让她回去和别的男人寻欢作乐,别人若是知道她曾是你南宫平的妻子,不但你活着不能见人,死了不能见鬼,就连你师傅师兄,祖宗八代人的脸都被你丢光了,你对得起你的祖宗么?”
  南宫平双拳紧握,牙关紧咬,霍然站了起来。
  得意夫人只当这番话已将南宫平打动,大喜道:“去,快去!”她要南宫平先去闯开埋伏,然后她自己随之而入。
  哪知南宫平呆了半晌,突又扑地坐到地上,得意夫人恨得咬牙切齿,在树林边转了几转,突又回手点了南宫平穴道,道:“走!那边去!”
  南宫平已完全麻木了,她一指点来,竟也不知闪避。
  她想到树林正面,埋伏必多,是以绕过一边,再穿林而入,截下梅吟雪。
  她绕着树林走了半圈,只见一片黑岩,壁立而起,下面便是丛林,得意夫人微一思索,寻来两块火石,南宫平心头一懔,脱口道:“放火?”
  得意夫人冷冷道:“不错,老娘烧光这一片树林,看她还有什么埋伏!”
  要知她之所以迟迟不敢放火,便是因为生怕自己火攻梅吟雪,梅吟雪又何尝不能火攻自己,到那时全岛若是烧成一片荒地,两人岂非便要同归于尽?
  但此刻她心中却已再无顾虑,当下寻来一些枯枝散叶,燃了起来,自山壁之上,抛了下去。
  风急林燥,火势瞬即燃起,一股浓烟,冲天而上。
  得意夫人哈哈笑道:“看你这次还有什么法子,除非……”
  南宫平冷冷截口道:“她纵然本待多留半日,你放火一烧山林,她也要乘船走了,等到火势熄灭,你纵然进去,却已迟了。”
  得意夫人心头一震,呆了半晌,突地放声狂笑道:“好好,大家一起死了,岂非干净……”左掌闪电般拍开了南宫平穴道,右掌急伸,将南宫平推下山岩,狂笑道:“冲呀!冲进去J……”
  南宫平身形直冲而出,眼见便要落入烈火之中,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手掌突地挽住了一块突出的山石,运气腾身,双足向后急扫,只听蓬地一声,有如木石猛击,他右足已扫在得意夫人足跟胫骨之上。
  得意夫人的狂笑未绝,放声惊呼一声,笔直滚下了山岩。
  呼声尖锐、凄厉,历久不绝。
  南宫平伸手一抹头上泠汗,凝目向下望去,只见得意夫人满身火星,自烈焰中一跃而起,发了狂似的向火势犹未燃起之处奔去。
  哪知她方自狂奔十余丈远近,突又惊呼一声,扑面跌倒,接着,她身子便被一条巨藤倒悬而起,刹那之间,但见密叶之中箭如飞蝗,暴射而出,数十根树枝削成的木箭,竟有一半射在她身上。
  南宫平瞑目暗叹一声,呆呆地怔了半晌,飞身朝来路奔回,放声大呼道:“吟雪,梅吟雪,她已中了你的埋伏,你看得见么?”
  他心中犹存希望,梅吟雪方才若是在施欲擒故纵之计,此刻听了他的惊呼,便该飞身奔出,但树林中却寂无应声,他自然再也不会想到,梅吟雪此刻已是晕迷不醒,放声呼唤了一阵,心头既是失望,又是悲愤,大喝一声,冲入树林。
  他心情惶乱,竟又忘了这树林中处处俱是埋伏陷阱,入林未及一丈,他身子便已绊倒,只听“呼”地一声风声,一方巨石,自木叶中直落而下,砰然击在他后背之上,他再次喷出一口鲜血,当场晕绝过去。
  海风强劲,火势越燃越大……
  眼看用不多久时间,这无人的荒岛,就要变为一片火海,南宫平等三人,仍是晕迷不醒,而那闪耀的火焰,却有如无情的海浪,寸寸逼近,那凶猛的火舌,眼看在瞬息之间,便要将三人吞没,他三人之间的恩怨、仇恨、情爱,在生前虽然纠结无已,但此刻却要随着他们的生命与躯体,永远埋葬于火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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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天一碧万里,海上波涛千重,一片斜帆,现于海天边处,这片帆颜色非黄非白,竟是五色纷呈,七彩斑斓,仿佛是用无数块彩色锦缎拼凑而成,纵是航行海上多年的水手,也绝无一人见过如此奇异的风帆。
  船上画栋雕梁,锦幔珠帘,高丽堂皇,炫人眼目,船上的船夫,身上穿的俱是片锦碎缎拼成的七彩锦衣,头上短发齐肩,仔细一看,竟然全都是女子,只是人人筋骨粗壮,身手娇健之处,比起一般大汉,犹胜三分。
  一个短发健妇,叉手立在船舷边,突地放声呼道:“陆地!”
  船舱中一个华服少年,立刻自深重的珠帘中探身而出,一步掠到健妇身边,放眼望处,但见远处果然出现一片陆地的影子,双眉一展,挥手道:“转舵扬帆,全速而进!”船上健妇,訇然应了,久航海上的水手,骤然见着陆地,心情自是十分兴奋。
  珠帘中娇唤一声:“真的见着陆地了么?”
  两位容光照人的明眸少女,自舱中并肩行出,一人浓装艳抹,身上穿的亦是七彩锦衣,头上青丝,高高挽起,环佩叮当,在风中不绝作响,看来有如初为人妇的新娘子一般。
  另一人却是淡扫蛾眉,不施脂粉,更显窈窕。
  这两人一清一艳,装束虽不同,但眉宇间却都有一股逼人的英气,只是那艳装少妇神色间喜气未消,那青衣少女目光中却含蕴着无限的幽怨与焦虑。
  华服少年回首一笑,道:“不错,前面便是陆地!”
  艳装少妇轻轻叹了口气,道:“但愿这就是那传说中‘诸神岛’就好了,也省得我这位妹子整天担心,不到几天,也不知瘦了好多。”
  华服少年道:“不但她心里着急,我……”语声未了,突见一股浓烟,自那岛上冲天而起,华服少年变色喝道:“岛上火起!”
  艳装少妇道:“岛上既然有火,必定也有人迹,莫非这孤岛就是那‘诸神殿’所在之地么!”
  青衫少女仰眉一扬,冷漠的面容上,突地泛起了一阵激动的红晕之色。
  华服少年扬臂喝道:“快,快,荒岛之上,火势蔓延极快,咱们定要在火势展开之前赶去,否则……否则……”
  他心中似有一种不祥的预兆,但望了青衫少女一眼,便忍住没有说出口来。
  大船顺风而驶,片刻间便驶到岸边,船未靠岸,华服少年、艳装美妇、青衫少女身子便已齐地一跃,有如三只凌波海燕般掠上了荒岛。
  青衫少女神情最是焦急,脚尖一点岩石,便沿着火林飞掠而去。
  华服少年、艳装美妇身形一展,跃上了一道危岩,放声大呼道:“岛上可有人么?”余音袅袅,消失在烈火燃烧的“哔剥”声中,但岛上却一无回应。
  艳装美妇双眉一皱,道:“岛上若是有人,怎地无人回应,看来……”
  语声未了,华服少年突地大喝一声:“你看,那边是什么?”
  艳装美妇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漫天火焰中,荒林里竟似有一条凌空摇曳的人影,两人对望一眼,华服少年蓦然脱下不长衫,包在头上,艳装美妇变色道:“危险,你……”
  华服少年轻轻拍了拍手掌,微笑道:“我一生有哪次怕过危险,天下又有什么危险能伤得到我!”
  他虽是微笑而言,但语声中却充满了豪气和自信。
  艳装美妇轻轻一叹,道:“去吧,小心些……”
  华服少年反腕自腰问撤下了一柄软杆银枪,震腕一抖,挽起了一片银芒、朵朵枪花,他矫健的身形便已乘势跃下岩石,投入火林!
  但见一团银光,白火焰中穿林而人,艳装美妇满面关怀,凝注着他的身形。
  华服少年扫目望去,只见一株巨树之上,竟然倒悬着一个奇丑的妇人,身上鲜血淋漓,乱发长长挂了下来,发上已沾着几点火星,但若是迟来一步,这妇人便要被火烧成焦木。
  他不假思索,脚尖一点,刺断了悬人的粗藤,引臂接过了这妇人的身子,再次以银芒护体,飞身而出,嗖地窜上岩石。
  艳装美妇双掌倏然拍出,为他拍灭了身上的几点火星,长长松了口气,道:“没有烧着你么?”
  华服少年哈哈大笑道:“就凭这样的火势,也能烧得着我?”
  艳装美妇展颜娇笑道:“你瞧你,总是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几时真该让你吃些亏才好!”语气虽似娇嗔,其实却充满了爱悦,秋波一转,又道:“这女人是谁?怎么生得这副样子!”
  华服少年道:“不管此人是谁,岛上既然有人,就不会只有她一个,否则她难道是自己将自己吊在树枝上的么?”
  艳装美妇道:“能问问她就妙了,不知她已经死了没有?”
  华服少年查视半晌,道:“虽然未死,也差不多了!……”
  话犹未了,突听那青衫少女的呼声遥遥传来,呼道:“在这里,南宫平,他……他真的在这里!”
  华服少年、艳装美妇身子同时一震,大喜道:“她果然找着他了!”
  说话之间,两人已如飞向呼声传来的方向飞掠而去,奔行了数十丈,只见那青衫少女怀里抱着一人,坐在一块突起的岩石上,面上又有喜色,又有泪珠,惶声呼道:“快来,他受了伤了!”
  华服少年、艳装美妇又是一惊,齐地脱口道:“伤得重么?”
  青衫少女道:“伤得很重,幸好只是外伤,我已喂了他几粒丹药……”
  华服少年道:“我来替他疗伤!”放下那长发丑妇--得意夫人的身子,两掌按住了南宫平前胸,以内功来助南宫平活血通脉,发散药力。
  艳装美妇掏出一块罗巾,擦了擦那青衫少女面上的泪珠,叹着气道:“傻妹子,人都寻到了,还哭什么?”
  青衫少女道:“我……我不哭,我太……太高兴了!”
  说是不哭,眼泪还是一粒一粒地往下直落。
  过了盏茶时分,那华服少年头上已是满头大汗,但南宫平却已悠然醒来,目光一转,望到面前的三张面孔,刹那之间,他只觉一阵强烈的悲哀与惊喜一齐涌上了心头,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青衫少女秋波一触南宫平的目光,身子便不禁为之颤抖起来,垂下了头,轻轻放开了紧抱着南宫平的手掌,晶莹的眼波中泛出了喜悦与娇羞。
  南宫平缓缓抬起手来,覆在华服少年的手掌上,惨然笑道:“狄兄,一别经年,小弟今日能重见兄台,似已仿佛隔世了。”
  华服少年仰面笑道:“普天之下,又有谁能杀得死你我兄弟,我与你离别之时,便已算定了你我必有重逢之日!”
  他仰面而笑,只因他不愿被人见到他目中的泪光,屡经巨变,故人终又重逢,就凭这一份重逢的感慨与喜悦,已足以令铁石男儿泛出泪珠。
  一时之间,南宫平百感交集,唏嘘不已,也不知该说什么?
  艳装美妇目光一扫,瞥见青衫少女面上已露出了幽怨和失望的神色,她眼波转处,突地冷笑道:“南宫平,叶姑娘辛辛苦苦,千山万水地寻找于你,救了你的性命,你难道没有看到她么?”
  南宫平怔了一怔,目光转向青衫少女,讷讷道:“叶姑娘,在下……在下……”
  青衫少女强颜一笑,幽幽道:“你伤势未好,还是不要多说话的好!”
  南宫平心情一阵激动,长长叹息道:“叶姑娘,在下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于你!”
  华服少年大笑道:“你们这种交情,还说什么报答的话,来来来,南宫兄,待小弟为你引见一人。”
  南宫平望了那艳装美妇一眼,讷讷道:“这位……这位……”
  华服少年纵声笑道:“这位新娘子,就是你的弟妇,小弟的妻子……”
  南宫平又自一怔,大喜道:“狄兄,小弟真没有想到狄兄已成亲了,当真是可喜可贺。”
  原来这华服少年便是狄扬,青衫少女却是叶曼青。
  只听狄扬大笑道:“小弟别的虽比不上你,但结婚却比你快了一步,你若不甘后人,也该快快成亲才是。”有意无意间,望了叶曼青一眼,回转目光,却见到南宫平脸色竟突地变成十分悲哀沉重,诧声道:“今日你我重逢,原该高兴才是,怎地……”
  南宫平惨然一笑,道:“今生今世,小弟再也不敢结婚了。”
  狄扬呆了一呆,瞬即大笑道:“大丈夫死且不怕,还怕成亲么?”
  南宫平缓缓叹道:“只因小弟已经……已经早已成过亲了!”
  叶曼青身子一震,狄扬、艳装美妇对望一眼,面色大变,过了半晌,狄扬方自强笑道:“噢……噢……恭喜南宫兄,大嫂在哪里,怎地……”
  南宫平缓缓道:“她么……她……”突觉满腔悲愤,不可抑止,放声狂笑道:“她已掷还了我给她的盟定之物,她已对我恨入切骨,她从此不愿见我,我也从此不愿再见她了!”
  ※
  ※
  ※
  且说梅吟雪晕迷之间,只觉全身奇热难挡,霍然张开眼来,但见四下林木,几乎已变为一片火海!
  她大惊之下,翻身跃起,咬牙骂着自己:“梅吟雪呀梅吟雪,你怎会晕了,南宫平若是受到一丝伤害,你还能活在世上么?”
  她心头又急又痛,翻来覆去的,到处都是南宫平的影子。
  她一切都能牺牲,一切都忍受,只要能永远伴着南宫平,她就是自己断去双手双足,她脸上还会有幸福的微笑。
  她一心悬念着南宫平的安危,飞奔绕出了火林,方待放声呼唤,哪知就在这刹那之间,她目光一动,突然发觉远处一块高高的岩石上,竟有许多人影,而她正痛切关心着的南宫平,此刻正安然躺在另一个女子的怀抱里。
  她认得这女子便是叶曼青,刹那之间,她但觉心上一阵剧痛,骤然缩回身子,隐藏了自己。
  南宫平与狄扬的对话,她字字句句都听在耳里,听到最后两句:“……她从此不愿见我,我也从此不愿再见她了!”她只觉喉头一甜,心如刀割,暗问苍天:“苍天呀苍天,我究竟犯了什么过错,要让我受到如此报应,忍受这些痛苦?”
  只见南宫平狂笑不绝,狄扬等三人一齐愕在当地,艳装美妇突又冷冷道:“那女子既然对你如此无情,你还苦苦思念于她作甚?”
  南宫平笑声突顿,垂首道:“我再也不会思念她了!……”
  艳装美妇大笑道:“你若不思念于他,就该对我这叶家妹子亲热一些,你可要知道,她为了你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
  南宫平长叹一声,喃喃道:“我知道……我怎会不知道……”
  狄扬笑道:“你知道就好,回到中原后,你却不可再辜负她了。”
  南宫平惟有垂首叹息,默然无语。
  听到这里,梅吟雪更是柔肠寸断,欲哭无泪,放眼望处,只见南宫平与叶曼青互相依偎,相对无语,当真是一对璧人,而自己却是满身褛褴,渐已憔悴,她如此受苦,为的全都是南宫平,但世上又有几人知道?
  她目中不禁流下数行清泪,暗自忖道:“我在世上已有了‘冷血’之名,我做的事,再也不会得到别人谅解,甚至他……他如今都说出这样的话来,而叶曼青却和他正是门当户对,俱是名门子弟,他两人若是结成夫妇,武林中人定必甚是羡慕喜悦,而我呢……我又何苦插在他两人之间,做他们的绊脚石呢?”
  要知她对南宫平的痴情已到了极处,什么事都只知为南宫平着想,浑忘了自己,她心里只知要南宫平幸福,宁可自己孤独地忍受痛苦。
  一念至此,她咬了咬牙,悄然转身,暗中默祷:“小平,但愿你……能……幸……福……”泪流满面,飞身而退。
  她飞身掠入一处洞窟,洞窟中有几件简陋的木制桌椅,几件粗糙的木器,还有些自船上取下的零星之物,日用器具。
  就在这里,她曾经度过一连串凄苦寂寞的岁月,但是她却没有一刻忘记过南宫平。
  就在这里,不知流过多少眼泪,但那时她心中还有希望,而此刻她却已完全绝望了。
  外面火势更大,她没有停留,便向洞窟深处奔去,只因离岛的一切需要,她都早已准备好了,穿过一条阴森黝黯的山隙,外面是一处山口,四面高岩,中间一片浅滩,浅滩上平铺着数十根光滑的树木,那艘海船,便架在这片树木之上。
  这便是她费了千辛万苦修船的地方,为了修船,她莹玉般的手掌已不知生出了多少厚茧。
  她飞身撤去了船身两旁的支架,然后扯开捆着树木的枯藤。
  那数十根光滑的树木,就一直往下滚动了起来,只听一阵隆隆之声,船身随着滚动的树木,落人海中,浮了起来。
  梅吟雪一跃上船,扬起布帆,她孤独地来,此刻又孤独地去了,来时她没有带来什么,去时却带去了满心悲楚,满腹辛酸,满腔痛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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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南宫平已能站起身来,但终是还要狄扬搀扶着他的手臂。
  他也已知道那艳装美妇是“幽灵群丐”中“穷魂”依风之妹,“艳魄”依露。
  原来那日“艳魄”依露将狄扬连夜带回关外的“狱下之狱”,狄扬毒势虽重,但有道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依露终于将他救活,狄扬感激她的真心和恩情,便在“狱下之狱”里,和她结成了连理。
  但狄扬侠骨热肠,却不愿久居关外,更悬念着关内的朋友,而依露久居关外,也想看一看江南的旖旎风光,风流文采。
  于是两人联袂入关,却在太湖之滨,遇见了满怀幽怨、临风独泣的叶曼青。
  狄扬本与叶曼青有旧,他为人最是热情,见到叶曼青伤心,便一心想寻着南宫平。哪知此刻江湖风传,南宫平已扬帆出海,所要去的地方,竟是武林中最神秘之处“诸神殿”!
  他三人再三商议,决定要买舟出海,“幽灵群丐”名虽为丐,却甚是富豪,“穷魂”依风心爱幼妹,添妆之资,自然极多,他三人俱是热血少年,说做就做,当下便买了艘豪华的海船,“艳魄”依露更是少年心情,竟在海船上缀了她自己的标帜。
  但海上经年,一无所获,他三人又是失望,又是焦急,哪知那一股浓烟,却为他们指出了南宫平的讯息。
  他们三言两语,简略地将一切经过俱都告诉了南宫平,只是狄扬不愿触及南宫平的伤心之处,是以没有问起南宫平这年来的奇遇。
  他只是扶起南宫平,笑着道:“此岛已不可久留,海上生活也早已使我厌倦,还是快些上船,回家去吧!”
  语声未了,只听身后一声呻吟,依露笑道:“你们忘了这里还有一个人呢?‘幽灵群丐’虽然又穷又丑,倒真还没有人比得上这女子的。”
  南宫平心头一震,回首望去,道:“她……她竟然还没有死!……”
  狄扬见到南宫平居然微微变色,心下大是诧异,脱口问道:“此人是谁?是敌是友?”
  南宫平恨声道:“她害我三次,又救我一命,只是……只是我宁愿一死,也不愿被她救活。”
  依露皱眉道:“她到底是谁?”
  南宫平道:“得意夫人!”
  狄扬、叶曼青齐地一怔!“艳魄”依露久居关外,却未曾听起过“得意夫人”的名字,忍不住笑道:“我看她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得意’之处,更没有半分像是‘夫人’的样子,为什么竟然叫做‘得意夫人’呢?”
  狄扬也不回答,只管叹气道:“幸好她已死了九成,实已回天乏术,否则……唉,我真不知道该不该将她救活。”
  要知见死不救,本是侠义道中之忌,但救了恶人,却岂非等于害了善人,是以他见到得意夫人实已无救,心里倒不觉有些放心。
  哪知他话声方了,得意夫人竟已缓缓张开眼来,目光四下一扫,道:“南宫平,梅吟雪……梅吟雪她在哪里?”
  南宫平咬紧牙关,闭口不语,狄扬、叶曼青齐地望了他一眼,恍然忖道:“原来梅吟雪也在岛上。”四只眼睛忍不住四下搜寻起来,要看梅吟雪是否真在这里。
  得意夫人得不到他们的答复,不禁黯然叹息一声,道:“我一生横行江湖,一生中不知骗倒过多少英雄豪杰,大奸巨恶,想不到今日竟被这样一个小女子骗倒,梅吟雪呀梅吟雪,我总算服了你!”
  她此刻说话已甚是吃力,但回光反照,竟一口气说到这里,方自闭起眼睛,喘了阵气。
  “艳魄”依露冷笑道:“骗人者人恒骗之,你骗过别人,别人骗骗你又有何稀奇?”
  得意夫人眼帘霍然一张,怒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老娘面前得意。”
  依露咯咯笑道:“你既不能得意,我得意得意有什么关系?”
  得意夫人怒道:“她虽然骗过了我,但我在跃下山岩那一刹那里,便已看出了她的诡计。她故意装成对南宫平冷淡无情,其实不过只是想骗过老娘,等到老娘中计被擒,她再出来与南宫平相会。”
  南宫平神色大变,狄扬皱眉道:“只怕你猜错了吧?”
  得意夫人冷笑道:“老娘怎会猜错,她腹中有几根肠子,老娘都已摸得清清楚楚……”
  她喘了口气,立刻接道:“她明知老娘万万不会加害南宫平,是以才敢诸多张致,以她那样的脾气,她若是真的已对南宫平绝情绝义,一见南宫平之面,便会绝袂而去,绝对不肯再多说话,她若是真的对南宫平怀恨在心,一见到南宫平之面,拼命也要将南宫平杀死,更不会将南宫平留在这里!”
  南宫平想到梅吟雪的生性,听了得意夫人的言语,身子不禁微微颤抖起来,流泪道:“错了……错了……”
  得意夫人道:“谁错了,谁若说我错了,便是他根本不知道那贱人的脾气……”
  南宫平颤声道:“吟雪……我错怪了你……我错怪了你……”
  得意夫人怔了一怔,道:“你……你……呆子,难道还不知道?”
  南宫平泪流满面,有如呆子。
  得意夫人切齿道:“我何必告诉你……让你恨死她岂非最好……”
  语声未了,突地放声狂笑起来,嘶声笑道:“梅吟雪……好妹子……你再也想不到吧,普天之下,竟只有我一人是你的知己……”
  狂笑声中,这武林中的一代妖姬,突地双眼一翻,全身抽搐,结束了她充满罪恶的一生。
  她虽死,但是她那讥讽而得意的笑声,却仿佛仍然回荡在众人耳边……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话来,良久良久,叶曼青垂首道:“她是对的……对的……”
  南宫平突地大喝‘声,挣脱了狄扬的手掌,嘶声道:“她一定还在这里……”脚步踉跄,竟要向火林中奔去。
  狄扬大惊,一把抓住了他臂膀,南宫平嘶声道:“放开我,我一定要找着她……”
  依露目光一转,道:“她若还在岛上,怎地不出来见你?”
  叶曼青幽幽长叹一声,道:“她必定又遇着什么变故……”
  依露嘟了嘟嘴,心中暗气,忖道:“我是帮你说话,你倒帮她说起话来了,真是个呆头鹅。”要知她与梅吟雪素不相识,自然一心想帮着叶曼青和南宫平结为连理,只因叶曼青的痛苦相思,她都是亲眼看到的。
  南宫平望着满林烈焰,颤声道:“变故……变故……”树林已成了一片火海,他还是想冲进去。
  突见一个锦衣健妇飞步而来,满头汗珠,大道:“姑爷、姑娘,出路也要被烈火封死了,再不离岛,就来不及了。”
  狄扬面色凝重,沉声道:“站在一边,不要多话。”
  那锦衣健妇应了,却仍咕嘟着道:“别人都乘船走了,姑娘你……”
  狄扬面色一变,脱口道:“谁乘船走了?你看到了什么?”
  锦衣健妇道:“方才我爬到船桅上,本想看看这岛上的光景,哪知只看到岛的那边,驶出一条大船,这岛上却全被烈火掩住……”
  狄扬变色截口道:“船上是什么人?你可看清了么?”
  锦衣健妇道:“那艘船顺风而驶,一会儿就走得远远的,连船都看不清,船上的人,怎看得清,我惦记姑娘,忍不住跑了上来。”
  狄扬、依露、叶曼青三人面面相觑,心中不约而同地暗忖道:“梅吟雪走了!”六道目光一齐望向南宫平,只见他面如死灰,木立当地,身子摇了两摇,竟又张口喷出一口鲜血,晕厥过去。
  狄扬拦腰抱起了他,长叹道:“走吧!”
  叶曼青望了望得意夫人的尸身,竟也将尸身抱了起来。
  依露皱眉道:“脏死了,你抱她作甚?”
  叶曼青叹道:“将她抛入海里,好歹让她落个全尸!”
  众人谁也不愿在这荒岛上多留一刻,齐地展动身形,掠到岩边,直到他们上船之后,仍没有人愿意回头望上一眼。
  海船扬帆而驶,片刻间便远离了这孤独的海岛,海岛上烈火仍炽,却也没有人再去关心它了。
  叶曼青点起三炷线香,香烟缭绕中,他将得意夫人的尸身裹上白绫,抛人海里,暗中叹息自语:“多谢你救过南宫平一次,让我还能见着他,但愿你鬼魂能永远在海底安息。”
  水花四溅,尸体沉没,叶曼青垂首走回船舱,狄扬夫妇正在照料着南宫平的伤势。
  南宫平终于渐渐痊愈,这艘船却在海上四下搜寻,一来是希望能看到梅吟雪的船影,再来却期冀能发现龙布诗和南宫永乐的下落,这两个老人恩怨纠结一生,却只到最后,才彼此说明,苍天若教他两人死在一起,岂非作弄世人太过。
  船行一月,方自回航,南宫平已换上一身重孝,终日不言不语,别人说话,他也仿佛没有听到!
  狄扬等三人自是忧心如焚,却也无法可施,只有在暗中希望时间能冲淡他的痛苦和悲哀。
  船人近海,往来船只,便多了起来,别人见了如此奇怪的帆船,都忍不住多看几眼,但却以为这艘船有些古怪,是以谁也不敢驶近,远远看上几眼,立刻就转舵而驶。
  狄扬测量方向,估量行程,知道毋庸多久,便可靠岸,心情不觉有些欢畅起来,这一日正值月圆,海上明月千里,他备好一些酒菜,摆在船头,饮酒赏月,南宫平眼睛望着月亮,口里喝着烈酒,却仍是一语不发,有如老僧人入定一般。
  依露忍不住轻唤一声,道:“南宫兄,我实在佩服你,三十多天来,你一言不发,若换了是我,三天不说话就要疯了!”
  南宫平也不望她一眼,年余的幽居,使得他学会了世上最难学的本领--沉默,只是将痛苦隐藏在沉默里,痛苦却更加深邃。
  狄扬哈哈一笑,道:“妹子,我说你倒是真该学学南宫兄才是。”
  依露娇嗔道:“怎么,我说话难道说得太多了么?”
  狄扬嘻嘻笑道:“不多不多……你睡觉的时候,的确说话不多,但醒来的时候……”嘻嘻一笑,住口不语。
  依露自然娇嗔不依,他两人打情骂俏,为的不过只是要散一散别人的心,哪知南宫平面上再无一丝笑容。
  叶曼青看到别人夫妻的恩爱,想到自己身世的孤苦,更是满心酸楚,愁眉不展。
  狄扬见到他两人的神情,哪里还笑得出来,暗暗叹息一声,极目四望,银色的月光下,竟有一面白帆,迎面而来。
  两船迎面而驶,越来越近,那艘船非但没有退避之意,而且还仿佛是专门为了他们这艘船来的。
  狄扬心中大是惊奇,喃喃道:“这难道是艘海盗船么,否则……”
  依露展颜笑道:“我倒真希望有条海盗船来,好歹也可以热闹一阵,这些天真闷死了。”
  狄扬目注前方,片刻间那艘来船已到近前,船头卓立着一条蓝衣汉子,手里展动着一条白巾,大呼:“来船上可是狄扬公子贤伉俪么?在下有事奉访,请落帆相会!”
  狄扬双眉一皱,大奇道:“我们船还未到,此人怎会知道我在船上?”
  思忖之间,依露却已扬声呼道:“不错,朋友是谁,有何见教?”
  对面船上,已落下帆来,船行立缓,船头的长衫汉子摇手道:“但请落帆,在下这就过来。”
  狄扬心念数转,挥手道:“落帆,打桨,定舵,减速!”四下哄然应了,“砰”的一声落下了船帆,两艘船渐行渐缓,渐缓渐近。
  那长衫汉子腾身一跃,砰地落在船头,目光四扫,凝神盯了南宫平几眼。
  狄扬双眉一皱,沉下面色,厉声道:“狄某与朋友素不相识,朋友怎会知道狄某在这船上?”
  长衫汉子微微一笑,目光霍然自南宫平身上收回,躬身道:“狄公子贤伉俪置棹泛海,武林中早已轰传,公子你这面七色锦帆还远在百里之外时,岸上的武林朋友便知道公子泛海归来,在下见到这面锦帆,还会不知道狄公子贤伉俪的侠驾在这船上?”言语便捷,目光敏锐,竟仿佛又是“万里流香”任风萍一流人物。
  狄扬冷“哼”一声,沉声道:“朋友如此注意在下夫妻,是为什么?”
  长衫汉子微微一笑,也不回话,双掌“啪”的互击一下,那艘船上,立刻悬起了十数根竹竿,竿头钓着竹篮,隔船送了过来,长衫汉子躬身笑道:“我家主人知道狄公子伉俪久泛海上,饮食难免欠缺,是以特地命在下兼程送来一些鲜肉蔬菜,为狄公子伉俪换一换口味。”
  狄扬沉声道:“你家主人是谁?”
  依露轻轻一笑,接口道:“他倒真孝顺得很。”
  长衫汉子满面笑容,第二句话他只当没有听到,笑道:“在下主人现已在岸边恭候两位侠驾,两位一见便知道了。”倒退几步,躬身一礼,转身掠回他自己的船上。
  狄扬朗声道:“朋友你若不说出你家主人的名姓,这礼物狄某是万万不能收的。”
  长衫汉子仍是满面笑容,道:“公子一见便知,我家主人只是令我传语公子,故人无恙归来,他实在高兴得很。”
  那船上船夫身手甚是精熟,就只这几句话工夫,便已转舵驶开。
  狄扬低叱道:“追!”心念转处,突又叹息道:“不追也罢。”
  依露笑道:“对了,人家孝顺的东西,你推也推不掉的,追他作什么?”
  打开那十几只竹篮,篮中果然都是些鲜肉蔬菜,依露叹了口气,道:“可惜……”突地举起篮子,将十余篮鲜肉蔬果都抛入海中。
  狄扬展颜笑道:“我只当你嘴馋起来,就舍不得丢了!”
  依露笑道:“我就馋成这副样子么?我倒要你猜猜,他那主人究竟是谁?是敌是友?”
  狄扬道:“也许是敌,也许是友,说不定……”
  依露截口笑道:“说不定还是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呢?是吗?”
  狄扬笑道:“说不定又是什么帮帮主的妹子看中了我,特地送些东西,来拍我的马屁。”
  依露顿足娇嗔道:“你要死了,叶家妹子,快帮我来撕他这张油嘴。”
  这夫妻两人俱是一般生性,无论说什么严重之事,却不肯板起面孔说话,心里纵然有千百件心事,面上仍是嬉皮笑脸。
  此刻他两人面上虽仍在打情骂俏,其实心中都是惊异交集,只因这长衫汉子虽然满面笑容,但在笑容后隐藏的来意是善是恶,却实在令人难测。
  他两人计议了一夜,除了静观待变,也研究不出什么计策!
  哪知第二日清晨,他两人方自立在船头,却竟然又有一片风帆迎面驶来,狄扬沉声道:“昨夜那长衫汉子,今日若再上到这艘船上,嘿嘿!他就要来得去不得了。”
  依露轻笑道:“好一个来得去不得。”
  两艘船又自驶近,狄扬不等那边说话,便先已落帆、定舵,立在船头,朗声笑道:“朋友你来得倒早,请过来这边说话!”
  那边船上果然遥遥呼道:“来的可是狄扬公子贤伉俪么?”
  狄扬仰天笑道:“除了我夫妇,海上船只,还有谁会有这七色锦帆,朋友,你岂非问得多余了。”
  风重舟轻,瞬息间两舟相近,只见对面船头,亦卓立着一条长衫大汉,但却绝非昨日寒暄送礼的长衫人。
  这长衫大汉神情更是恭敬,送的礼也更见丰盛,狄扬口中不语,心中却大是奇怪,只听依露已忍不住问道:“昨日方蒙厚赠,今日又送了礼来,你家的帮主,也未免太客气了些。”
  长衫大汉愕了一愕,陪笑道:“敝帮今日才得到狄大侠贤伉俪重转中原的消息,便即刻赶来了。”
  依露道:“昨日不是你们么?”
  长衫大汉摇头沉吟,依露道:“你家帮主是谁,可以说出来么?”
  长衫大汉道:“贤伉俪一到岸上,便知道了。”竟也不肯说出帮主的姓名,匆匆离船而去。
  狄扬夫妇面面相觑,心里更是奇怪,依露笑道:“这算做什么?常言道君子不受非来之物,我们虽然不是君子,但这些没有来历的东西,还是吃不得的。”照样将礼物全都抛入了海中。
  他夫妇二人,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这些送礼的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要送来这些礼物,却又偏偏不肯说出姓名来历。
  哪知未过多久,竟又来了一艘江船,送来了许多新鲜的蔬果,送礼的人,也是身穿长衫、故作斯文的江湖豪士,送完了礼,也是躬身一礼,匆匆而去,绝不肯透露一点姓名来历。
  由清晨到下午,一共来了四批送礼的人,一个比一个客气,送的礼也一个比一个丰盛,但却也没有一人肯说出自己的来历,几乎都是异口同声地说:“贤伉俪到了岸上,便知道了,小的不敢多嘴!”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肯说了。
  最怪的是,这些人和狄扬夫妇俱是素不相识,而且彼此之间,也没有来历,仿佛分别代表着五个门派,要拉拢狄扬夫妇。
  依露心中又是奇怪,又是好笑,娇笑道:“看来我们竟仿佛是香饽饽了,人人都要拉拢我们。”
  狄扬皱眉道:“我们与武林帮派,素无交往,他们如此大献殷勤,只怕没有什么好事。”
  依露道:“可会有什么坏事呢?”
  狄扬沉声道:“令人难测。”
  依露笑道:“这些本都出于常理之外,自然令人难测,我看你也不必费神去想了,反正一到岸上,就会知道。”
  狄扬叹道:“上岸后才知道,只怕已来不及了。”
  依露笑道:“你若是不敢上岸,那么我们就索性永远飘流在海上,做两对海上仙侣。”回首向叶曼青一笑道:“妹子,你说好么?”
  叶曼青面颊一红,转首望向窗外,南宫平仍是木然坐在椅上,仿佛世上无论发生任何事,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似的。
  过了许久,叶曼青突然沉声道:“此事还有个最奇怪之处,你们都没有想到。”
  依露笑道:“什么奇怪的事?”
  叶曼青道:“连昨日送礼的五拨人,个个身手都十分矫健,但只不过是他们帮派中的执事弟子,由此可见,这五个帮派实力都不弱,但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江湖中有这样的五个帮派。”
  狄扬道:“或者并非江湖门派,而是武林宗派。”
  叶曼青略一沉默,摇头道:“不可能的,武林中自成一家的宗派,必定自恃身份,不会故意做出这样神秘的样子。”
  狄扬皱眉道:“或是近年来,江湖中又有许多新的帮派崛起,只不过我们不知道而已。”
  叶曼青道:“一年之间,江湖中竟会崛起五个实力强盛的帮派,岂非更会令人奇怪么?”
  突听依露轻轻一笑,道:“已将靠岸了,事情立刻便知分晓,你们还猜什么?”
  狄扬、叶曼青,一齐步出船舱,定睛望去,只见前面果已现出一片灰蒙蒙的陆地影子,衬着满天绚丽的夕阳,显得更是突出。
  飘流海外经年的人,骤然见着家乡的陆地时,那种奇妙的兴奋感觉,的确是令人难以描述的。
  狄扬等人,只觉心头热血奔腾,把方才心里还在奇怪的事,都忘去了。
  那些强壮的船娘,精神亦是为之大振,操作得更是卖力。
  不到盏茶时分,陆地的轮廓,已变得极其清晰,海面上的渔船,方自辛劳了一日,此刻齐声高歌着渔歌晚唱,扬帆归去,准备去享受一日的丰收。有些胆大的渔夫,见到这艘奇异的海船,都不免划到近前,来看个仔细。
  漫天夕阳中,点缀着朵朵风帆,海风轻拂中,弥漫着渔歌晚唱--
  这种壮丽而奇妙的景色,在久别家园的游子眼中,更有着一种无比的亲切。
  狄扬长叹一声,转目望去,只见依露眼中,已泛起了晶莹的泪光,她竟被这种震撼人心的美,感动得流下了泪来。
  两人目光相对,依露嫣然一笑,哽咽着道:“回到家后,我再也不愿出来了。”
  狄扬轻轻握住了她的纤手,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幸福的叹息。
  叶曼青感到他们的幸福,也感到自己的孤单,但觉有一阵不可抑止的悲哀,涌上心头,一双秋波中,也不禁贮满了晶莹的泪珠。
  自泪光中望过去,南宫平木然立在舱门,遥视着漫天夕阳,他在想什么?他在想什么--
  突听一个船娘在身后笑道:“船未靠岸,送礼的人已有那么多,船靠了岸,在岸上迎接的人更不知有多少了。”
  得意的笑声,象征着她也分享了一份主人的光荣。
  狄扬面色突地变得十分凝重,依露笑道:“你又多想些什么?就凭我们几个人,难道还怕被人吃了不成?”
  海船靠岸,岸上果然站着一群迎接的人,凝目一望,这些人竟然都是女人。
  依露皱眉奇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那五帮的帮主,真都有一个妹妹要嫁给你么?”
  狄扬忍不住失声一笑,却见岸上的女子,竟都挥手欢呼了起来。
  依露面上半分笑容也没有了,冷“哼”一声,道:“想不到你交游倒广阔得很,才出海没有多久,就有这许多女人来欢迎你回来。”
  狄扬忍不住笑道:“说不定是南宫平的朋友呢!”
  依露道:“人家才不像你……”
  话声未了,只见十数艘渔船靠岸后,船上的渔夫,便与岸上的女人拥抱在一起,要知海边礼教之防,远不如中原江南之重,是以男女间真情流露时,也没有什么太多顾忌。
  狄扬哈哈大笑道:“好个会吃醋的婆娘,你看清楚了没有,人家是在等候出海捕鱼的丈夫,不是来欢迎我的。”
  叶曼青纵有满心幽怨,此刻也忍不住“噗哧”笑出了声来。
  依露面颊微红,轻轻拍了狄扬一掌,道:“你还以为我是真的吃醋么,我只不过看到叶妹妹愁眉不展的,想逗她笑一笑而已。”
  狄扬大笑道:“你嘴里这样说,其实心里是真的在吃醋的。”
  只见渔舟都已靠岸,辛劳的渔夫,提着一天的收获,携儿带女,随着深铜色皮肤的健康妻子,回家去享受晚间的欢乐。
  刹那间,岸上的人竞走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
  狄扬大奇道:“送礼的人不来接船,这倒怪了。”
  叶曼青道:“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玄虚,连我也想不出来。”
  依露道:“管他什么玄虚,事到临头,自会知道,我们先弄清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再说。”
  四人一齐上岸,只见这海市居然甚是繁荣,街道也甚是整齐,询问之下,才知道便是浙江名城乐清,距离他们出海地三门湾并不甚远,当下便要寻地方投店打尖,琐碎之事自有许多,不必细说。
  哪知他们到了这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客栈后,突地发现,客栈中的掌柜和店伙,竟仿佛对他们极为熟悉,狄扬一入店门,掌柜店伙便一拥而上,恭敬地道:“狄客官远来辛苦了。”
  狄扬皱眉道:“你怎会知道我的姓名?”
  掌柜的神秘一笑,不答所问:“小店中有五个跨院,俱都十分清爽,早已打扫过了,专等狄客官来到。”
  依露道:“你们这么大的店,难道没有别的生意么?我们只要两个院子就够了。”
  掌柜的笑道:“小号虽不大,但在这附近几百里地内,却找不出第二家来。平日客人川流不息,但今日却专等狄客官一家。”
  狄扬心念一动,问道:“你一个跨院,有多少间屋?”
  掌柜的道:“每间跨院,都有十多间屋,不瞒客官,小店所占的地方,比皇宫也差不了多少。”
  依露道:“这么大的院子,一个就够了,何必五个,咱家又不是海盗,又没有发财。”
  掌柜的笑道:“原来客官还不知道,今天来了五位英雄,每位订下了一个院子,都是为狄爷准备的,他们付了加倍的钱,逼着小的赶走原有的客人。小的方才还在奇怪,狄爷只有一家人,到底是住哪个院子好呢?”
  狄扬夫妇对望一眼,依露道:“订房的人,可有留下话么?”
  掌柜的笑道:“只留下了银子,没有留话。”
  狄扬道:“可曾留下姓名?”
  依露接口道:“自然不会了……掌柜的,我只望你将他留下的银子,拿来给我瞧瞧。”
  那掌柜的微微一愕,终于不敢违抗,狄扬却忍不住问道:“那银子有什么可看之处?’
  依露笑道:“这个你就不懂了,无论是从银子或是银票上,都可以看出一些他们的来历,只因各地的银票,都造得有些不同,从这上面,至少可以看出他们是来自何处,假如是银条,就更容易看了。”
  狄扬叹道:“想不到你懂得比我还多。”
  他却不知道“幽灵丐帮”雄踞边外,专劫不义之财,来自各省的银子,他们都照抢不误,“艳魄”依露家学渊源,有关这一门的知识,自是丰富得很。
  不到片刻,那掌柜的便捧出一具银箱,箱子里又有银子,又有银票,依露首先取出一锭银锞。
  只见这银锞十两一锭,铸得甚是粗糙,但银子成色却是十足十足的。
  她随意看了一眼便毫不迟疑地说道:“这银子必定是来自青、康、藏等边外之地,奇怪的是,那边又会有什么帮派来到此间呢?”
  再取出四张银票,数额俱是不少,只有第一张乃是“汇丰”的票号,这种银票流通各地,连依露也看不出端倪,只得放下了。
  第二张银票乃是蜀中所出,第三张银票却是在江南一带通常可见的。
  依露叹道:“蜀中、江南都有人来,他们不远千里而来,是为的什么?我越看越糊涂了。”
  俯首望去,只见那第四张银票,票面最是奇特,银票四周,竟画着一圈黑、红两色的花边。
  狄扬、叶曼青,目光动处,齐地一怔,“艳魄”依露亦面色微变,突见一只手伸来,抢去了她手中的那张奇特的银票。
  始终木然不语的南宫平,见到这张银票,面色突地变为惨白,一手抢了过来,目光直视在上面,只因为这张银票,本是“南宫世家”所有之物。
  狄扬强笑一声,道:“想不到这人手里有‘南宫世家’的银票!”心里大为奇怪,再也想不出,哪一帮会持有此物?
  南宫平面色铁青,一字字沉声道:“这银票是谁拿来的?”
  那掌柜的见了他的神色,早已骇得呆了,讷讷道:“是……是第二位……”
  南宫平截口道:“他订的房间在哪里?”
  掌柜的颤声道:“小的带路……”
  南宫平随手将银票抛人箱里,沉声道:“走!”
  掌柜的抱起银匣,踉跄而行,穿过一道走廊,开开一扇圆门,只见门中一座院落,居然也有些山石花木,果然比别家客栈大不相同,掌柜的赔笑道:“客官可要在这里歇下么?”
  南宫平冷冷道:“不错!”当先走入了厅房,“噗”地坐到地上,又呆呆地出起神来。
  大家见了他的神色,谁也不敢对他说话,当下收拾行李,方自准备安歇,突听店门外一阵喧哗,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奔行而过。
  狄扬、依露,俱都好奇心重,忍不住走了出来,只见店外的长街上,人群骚乱,无论男女老少,手里都提着一些竹篮木桶,欢呼着奔向海岸那边,有的老年人脚步踉跄,却都在全力狂奔,店里的伙计虽不敢随之奔去,但一个个面上俱都露出了跃跃欲试之色。
  狄扬夫妇心中都不禁为之大奇,夫妇两人对望了一眼,两人心意相通,一齐放开了脚步,随着人潮奔向海岸。
  星光之下,只见海岸上更是挤满了人群,不住地欢呼、争夺、嘻笑,有的青年男子,早已脱下衣衫,跃下了海里。
  狄扬道:“你留在这里,我去看看。”
  依露道:“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两人一齐拥人了人群,目光转处,面色都不禁为之大变!
  只见海潮奔流而来,海浪中银光闪闪,竟然都是一条条死鱼,成千上万,大小不一,直将海里都变为了鱼浪!海城里的居民听到这种奇异的消息,自然飞也似地赶来,拾取这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得到的死鱼,他们虽然终年以打鱼为生,但一生中谁也没有看到过这么多鱼。
  狄扬夫妇面面相觑,心头俱是一片沉重,只因他两人深知这奇异鱼浪是怎么来的。
  四下渔夫渔妇,见到他俩衣衫华丽,神态不凡,有的人便答讪道:“这是老天爷赐下的神鱼,吃了必定有福,两位何不也拾一条!”
  狄扬强笑一下,拉起依露的手腕,挤出了人群,低声道:“你猜得不错,幸好我们没有吃那些送来的东西,否则……”心头一寒,住口不语。
  他一看到这奇异的鱼浪,便知道必定是海里的鱼群,吃了他们抛下的蔬果,立刻毒发而死,随着海浪漂流到这里。
  区区十几篓食物,竟能毒死成千上万的鱼,其毒之烈,可想而知,两人自是为之心寒。
  依露依着狄扬的身子,双眉深皱,沉声道:“好狠的毒药,是什么人有这样毒辣的手段,用这样狠的毒药?”
  狄扬默然半晌道:“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依露轻叹道:“即使我们知道了那五拨人是谁派来,也无法知道是谁下的毒,更不知道他们是全都下了毒呢?还是只有一个人下了毒。”
  狄扬道:“天下永远没有包得住火的纸,也没有瞒得住人的事,你放心好了。”
  依露叹了一声,突然变色道:“不好!”
  狄扬道:“什么事?”
  依露惶声道:“这些鱼都是中毒而死的,本身也有了毒性,他们若是吃了这毒鱼,该怎么办呢?”
  狄扬转目望去,只见海岸上也不知有多少人,多少鱼,这些平凡的渔夫,平日神权最盛,此刻已将毒鱼当做神鱼,眼见便是一场空前的劫难,更不知有多少人要死在这一场“鱼祸”上。
  依露玉容惨变,连连道:“怎么办呢?怎么办呢?这么多人,我们再说,他们也不会相信的。”
  狄扬亦是束手无计,只见有几个渔民,手提竹篮,将满载而归,他情急之下,方待纵身跃去,突听一阵呼声,遥遥传来。
  几个黄衣束发汉子,一路飞奔而来,连声大呼道:“老神仙传下法旨,这些鱼吃不得的!”
  刹那之间,便有一群人围了上去,将那些黄衣束发的汉子分开,不住询问,正待归去的渔民,已停住了脚步,只见一个黄衣人飞奔而来,大呼道:“兄弟们,快将鱼带回埋在地下,万万吃不得的。”
  有人问:“为什么吃不得?”
  黄衣人道:“老神仙说鱼里有毒,是恶魔送来害人的,吃下之后,不到半天便会毒发而死。”
  渔民们齐地面色大变,又有人说:“幸好有老神仙在这里,否则岂非都要送命了。”
  又有人说:
  “老神仙功德无量,愿老天保佑他老人家长命百岁。”
  狄扬夫妇暗中松了口气,又不禁在暗中奇怪,不知道他们嘴里的“老神仙”究竟是何许人也,渔民们为什么会对他如此信服?
  他两人忍不住拦住一位渔民问道:
  “请问兄台,那‘老神仙’是谁?”
  这渔民上下打量了他们两眼,笑道:“两位必定是远道来客,所以连老神仙是谁都不知道,他老人家上通天文,下通地理,端的可称得上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天下找不出第二个来。”
  狄扬道了谢,一路走向客栈,依露轻叹一声,道:“这位老神仙,必定是异人,有时间我真要去拜访拜访。”
  狄扬道:“什么异人,左右不过是个神棍而已。”
  依露道:“若是神棍,怎会知道鱼里有毒,令人不要煮食,这些渔民虽然神权极重,但却也不是呆子呀!”
  狄扬不愿与她争论,只因每一次争论,自己都是落在下风。
  回到客房,南宫平、叶曼青仍然对面坐在厅房里,两人默然相对,似乎一直没有说过话。
  狄扬夫妇便将方才所见说了。订房的人,自不免又送来了酒筵,但他们眼见方才毒鱼之事,哪里再敢吃别人送来的东西,到了街上买了两百颗鸡蛋,用白水煮来吃了,连盐都不敢沾上一沾。
  那些船娘本待到岸上大吃一顿,此刻一个个叫苦连天,道:“姑娘、姑爷,还是早些回去吧!”
  依露道:“回去?说不定永远回不去了。”
  他们口中虽不言,但心里却知道事情越来越是凶险,各人满怀心事,回到房中熄灯就寝。
  南宫平通宵反侧,哪里睡得着觉,他面上虽已麻木,但心里却是思潮万端,想起了双亲,想起了故友,也想起了许多他不愿意想的事,只见蜡烛渐短,长夜渐去,他却仍然没有合过眼睛。
  万籁俱寂之中,突听窗外响起了一阵衣袂带风之声,只听“吱,吱”两声轻响!
  他心头一震,霍然坐了起来,院外又是“吱,吱”两声,响声特异,乍听有如虫鸣,但南宫平面色却为之大变!
  他还记得这声音,他记得这声音是他初入师门时,与同门弟兄,在夜凉如水的夏夜,以捉迷藏来练轻功时的暗号。
  那时他们都还年幼,童心未泯的龙飞,带着他们在树林里捉迷藏,使得他们不觉是在练轻功,而仿佛是在游戏,这一份用心,是多么善良。
  刹那间,他心头热血上涌,往日的记忆,在他脑海中又变得如此清晰。
  他狂喜暗忖:“难道是大师兄来了么!”身形微耸,穿窗而出,只见一条黑影伏身檐上,见到他穿窗而出,便遥遥招了招手。
  南宫平再不思索,飞掠而起,只见人影已跃到另一重院落,卓立在一株巨树的阴影下。
  他一掠而前,目光凝注,暗影中,他依稀辨出这人影竟是他的三师兄石沉,分别已久的同门师兄,骤然相逢,他只觉心头一阵狂喜,一把握着石沉的手掌,道:“三师兄,你……你……”喉头一阵哽咽,眼中泛起泪光,再也说不下去。
  黑暗中,往昔英俊挺逸的石沉,此刻竟是神色颓败,面容憔悴,连双目都显得黯淡无光。
  他再也不是往昔那英俊挺逸的石沉了,他仿佛已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忏悔着往昔的罪恶,等待着日后的死亡……
  南宫平心头愕然,既悲又喜。
  只听石沉缓缓道:“我听说你在这里,就赶来了。”他语声沉重缓慢,语声中竟也失去了往昔的光辉,有如自坟墓发出一般。
  南宫平黯然道:“你既来了,为何不进去?”
  石沉缓缓摇了摇头,空虚黯淡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种绝望的悲哀,缓缓道:“我不能进去,我只是来告诉你,不要听任何人的话,不要答应任何事,我……我说的就只能有这么多了。”
  南宫平呆了半晌,惨然道:“你……你近来好么?这些日子,你在哪里,是不是和大嫂在一起?”
  “我是个不祥的人,满身都是不可饶恕的罪孽,你……你……以后你万万不要再认我这个师兄,最好当我已经死了。”
  南宫平忍不住泪珠满盈,颤声道:“师兄,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师兄……”
  石沉摇了摇头,仰天叹了口长长的气,突然伸手一抹眼帘,道:“多自珍重,我去了。”话声未落,他已拧转身形,如飞掠去,那消瘦的身影,在一刹那间,便被无边的黑暗完全吞没。
  第二十回 扑朔迷离
  夜色清寂,夜风萧瑟,南宫平伫立在清冷空旷的院落中,无边的黑暗包围着他,沉重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石沉是同门五人中最刚毅木讷的一个。
  但是他那颓败的神色,憔悴的面容,早已失去了昔日俊逸挺秀的光彩!
  要不是经历了一番惨痛而绝望的遭遇,绝不会使他一变如斯!自从华山分手,师兄弟姐妹各自漂泊东西,将近一年半没见过面,石沉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难道是逃避着什么?南宫平沉重的心情中不禁又加杂着悲愁与辛酸!
  南宫平再也无法掩抑胸中那股悲愤的情感,犹如山洪爆发,满眶热泪,滚滚而下!
  夜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之声,树影掩映中,另一个孤瘦的身影悄悄地伫立在南宫平身后。
  南宫平霍然转身,身后那人竟然是叶曼青,面上流露着些微的惊愕,她那秋水般的明亮双眸里,充满了幽怨而又关注的复杂情感。
  “你哭了?”叶曼青问。
  “没有!”
  南宫平倔傲地昂了昂头,勉强地一笑,但这些都无法掩饰他脸上狼藉的泪痕!
  叶曼青缓步上前,轻声说道:“夜寒露重,你早点回房歇息吧!”
  南宫平感激地瞥了她一眼,微微一叹,走回房内。
  残烛摇曳,昏黄黯淡的烛光,映着南宫平那略带憔悴的面容,他枯坐桌前,两眼木然地望着闪缩不定的烛光,怔然出神。
  长夜漫漫,四周寂寂,一时思潮汹涌,一连串的人影在他眼前不断地旋转,隐现--
  伤心绝望的梅吟雪,满腔幽怨的叶曼青!
  机智狡诈的任风萍,莫测高深的帅天帆!
  聪颖机变、风流放荡的大师嫂郭玉霞!
  被得意夫人迷失本性的龙飞和古倚虹!
  以及被困“诸神殿”、性格豪爽的风漫天!
  恩师“不死神龙”龙布诗和“诸神殿”主南宫永乐!
  最后,他更想到了独倚柴扉,望子早归的慈祥双亲!
  心绪像一捆紊乱的乱麻,竭尽智能,也无法在杂乱无章中,寻出头绪,决定何去何从!
  一阵轻微细碎的脚步声自走廊上传来,南宫平眉心一皱,突然又闻叶曼青怒叱道:“好贼子--”
  接着两条人影飞快地掠过屋脊,一前一后,向西而去。南宫平心中一动,扬掌将蜡烛熄灭,身形一长,也自穿窗而出,随后追去。
  他在“诸神岛”上幽居一年,潜心养性,非但功力大进,轻功更是进境多多,眨眼之间已和前面两人追成首尾相衔,凝目望去,在前一人是个劲装汉子,在后的那人身形瘦小,长发飘拂,正是叶曼青!
  南宫平足下用劲,双方距离已不足十丈。
  片刻之后,已追出里许,那劲装汉子陡地止住身形,卓立在一棵大树之前,叶曼青飞扑而上,扬掌就劈!
  她身手矫捷,不知与这劲装汉子有何深仇大恨,一上手就是狠攻狠打,招招杀着。
  那劲装汉子功力亦似不弱,有攻有守,一时之间,叶曼青倒还奈何他不得。
  陡闻叶曼青怒叱一声,双掌一错,一招“嫦娥奔月”,径向那劲装汉子双肩拍去。
  劲装汉子来不及撤招换式,已被砍中肩骨,疼痛如折,叶曼青杀机已起,左掌随后劈出,掌风虽缓,但潜力却大!
  南宫平陡地舌绽春雷,大喝道:“叶姑娘且慢!”喝声才出,已迟了一步,那劲装汉子已遭叶曼青劈中前胸,口喷鲜血,仆倒于地!
  南宫平一个箭步窜上前,一探那汉子鼻息,业已气断身亡,不由惋惜一叹!
  叶曼青满腹幽怨,此刻更是嗔怒交加,冷笑道:“想不到你竟会为这下三流的贼子叹惜!”
  南宫平淡淡一笑,道:“我只想留个活口,一问究竟。”
  叶曼青怫然道:“这种贼子还要问究竟?就这样让他死了,倒还便宜了他。”
  南宫平不解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竟惹得你如此生气?”
  叶曼青怒道:“你看看他怀里揣的是什么东西!”
  南宫平俯下身去,自那劲装汉子怀中取出一物,竟然是个锡制的“鹤颈壶”,壶口还断断续续地飘出一股五色的淡淡异香,南宫平哂然笑道:“原来是个采花的淫贼!”
  叶曼青冷笑道:“这种贼子你还要留活口么?”
  南宫平突地神色一变,沉思片刻之后,才又摇头道:“事情决非这么简单,我们行藏早露,这贼子恐怕与那五拨送礼之人有关!”一语甫罢,旋又大声喝道:“不好!快回客栈!”说着身形纵起,展开轻功向来路如飞奔去。
  叶曼青也顿然醒悟,毫不迟疑,随后追去。
  南宫平奔回客栈,匆匆至狄扬夫妇房前,提气大声叫道:“狄兄!狄兄!……”叫了半天房内竟毫无回音。当下不再犹豫,挥掌破门而人。
  房内空荡荡的,非但狄扬夫妇影踪全无,就连行李包裹兵刃等亦都不翼而飞!
  叶曼青也匆匆奔人,诧然问道:“他们两人呢?”
  南宫平剑眉微蹙,沉思不语。
  叶曼青说道:“你闻闻看,房中似乎有股异香留存未散!”
  南宫平点点头道:“这事大有蹊跷,看来要想查个水落石出,确非易事!”
  叶曼青道:“何不去问掌柜的,看看有没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人物来过这里!”
  南宫平道:“这批人显然事先已有周密的计划,掌柜的哪会知道这些,适才若是不将那淫贼杀死,或可探出些许端倪。”
  叶曼青娇靥飞红,讪讪道:“你也不早说,谁知道……”
  南宫平截住她的话音,说道:“如果能查出那五拨送礼者和代订店房之人,抽丝剥茧,或许还可得知一二!”
  叶曼青问道:“那么要怎样才能查出那送礼之人呢?”
  南宫平苦笑一声,道:“这当然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话声一顿,又接道:“现在已是二更将尽,站在这儿干着急也不是办法,还是早点回房歇息,明天再另思良策!”说着将残烛熄灭,各自回房就寝。
  翌日清晨,二人商定由叶曼青暂留客栈,以观其变,南宫平则匆匆外出,期能查出一些蛛丝马迹。
  直到晌午时分,南宫平才匆匆回栈,叶曼青急忙迎了上去,关切地问道:“找到一点头绪了么?”
  南宫平道:“快拿你的‘龙吟神音’宝剑,跟我走!”
  叶曼青柳眉微皱,不解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南宫平道:“一会儿你就会知道了,快走吧!”
  两人急佩上随身宝剑,掩上房门,走出客栈,出得城外,展开脚程,向西奔去。
  叶曼青满怀疑惑,问道:“我们现在是到哪儿去?”
  南宫平一面奔行,一面答道:“据我所知,非但那几拨送礼和订房的人与任风萍有关,狄扬夫妇失踪亦与任风萍脱不了干系!”
  叶曼青见他答非所问,不由柳眉紧蹙,说道:“任风萍原在西北,此刻怎会跑到江南来了?”
  南宫平道:“在这一年内你敢保事情没有变化么?说不定任风萍所布置的潜力已遍及大江南北也未可知!”
  叶曼青诧异地问道:“变化?任风萍的布置?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南宫平也不禁一愕,但继而转念一想,才恍然大悟,原来当年在长安城西北,任风萍吐露帅天帆有独霸武林的意图时,只有梅吟雪、狄扬和自己在场,任风萍心机深沉,深藏不露,只是在暗中行事,叶曼青故末得知,当下微微一笑,道:“这件事一时也难解释清楚,以后我再详细告诉你,现在我们赶快到南山去!”
  叶曼青被他那“我们”二字,说得心头一甜,不再多问,加快脚程,展开绝世轻功向前飞奔,只消顿饭工夫,已入南山山脉,路径渐人崎岖,已有难行之感。
  南宫平止住身形,向叶曼青说道:“此处乃去南山必经之路,狭窄崎岖,任风萍的手下人等,势必在此处歇脚,我们正好趁机出手,且先调息运气,恢复功力,说不定等一会有一场惊险的恶斗!”
  说着走至一块嶙峋巨石之前,盘膝坐下,闭目调息起来。
  叶曼青也自走到石旁坐下。
  夜风呼啸,月冷星凄,在这荒凉的郊野山区,充满恐怖和凄凉的感觉。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果然听来路上车声辚辚,马声嘶嘶,渐行渐近!
  南宫平、叶曼青二人,闻声知警,同时闪身至一座大石之后,隐去身形。
  眨眼工夫,车马之声已近,南宫平在“诸神岛”一年潜居,功力大进,黑夜视物,如同白昼,此时凝目望去,只见七匹骏马飞驰而来,七匹骏马之后,是一辆黑篷双套马车!
  眨眼之间,七匹骏马驰至南宫平所隐身之大石前三丈处停了下来,只见两名驾车大汉自辕上一跃而下,奔至车旁,掀开重重的黑布帘,自车内挟出两个人来!
  南宫平只看得心头狂震,原来那两人正是狄扬夫妇!
  月光照映下,依露披头散发,那件锦色华衫被撕得褴褛不堪,几近半裸!
  狄扬更是满身血渍,神情颓败,往日那股神采飞扬的豪气,荡然无存!
  南宫平心痛好友,又气又恨,陡地撮唇长啸,啸声中,人如巨鸟,“刷”地冲天飞起,身在空中,一个盘回旋转,翻腕间“叶上秋露”已拔在手中,吸腹拳腿,头下脚上,一招“甘霖普降”,银光万点,闪闪刺目,舞起漫天剑影,飞洒而下!
  当先那五旬的高大老者,暴喝一声,双手一拦,向后退去!
  南宫平足落实地,也不打话,揉身欺上,“叶上秋露”猛劈猛削!
  叶曼青也仗剑飞奔而出,直冲向那几个黑衣人,抡剑就是一阵狠攻!
  七骑中为首之人,乃一五旬高大老者,一面闪躲南宫平的猛烈狠厉剑招,一面高声叫道:“朋友!我们无怨无仇,你怎么横不讲理,动手就是狠杀狠打!”
  南宫平双目喷火,长剑一紧,“刷刷刷”接连又是三招杀着!
  五旬高大老者,身躯一闪,向后退去,口中再度叫道:“要打要杀,把话说明白了也还不晚--”
  南宫平声音沙哑,吼道:“少废话!我先宰了你再说!”
  吼声中,“叶上秋露”再演绝学,竟施出在诸神岛学得的“南海剑法”!一阵猛攻。
  五旬高大老者知道再多说也是白废,怒哼一声,自腰间撤下一条长达丈余的“锁骨连环鞭”,舞起漫天鞭影,鞭风霍霍,迎了上去!一招“云锁巫峰”,丈余长鞭有如灵蛇出洞,迅猛地缠向南宫平执剑右腕!这一招反守为攻,端的精妙无比。
  南宫平料不到眼前这个老家伙身手竟然如此了得!
  但南宫平一身武功亦已非昔年吴下阿蒙,左足一旋,侧身让过来势,右臂一抖,“叶上秋露”挟嘶嘶锐啸疾划而下,“叶上秋露”虽非神兵利器,但经南宫平贯注真力,剑气如芒,逼人生寒,剑锋尚未近身,已泛起一股冰凉之气。
  老者知逢劲敌,不敢大意,身躯向后一仰,右臂撤回,手中“锁骨连环鞭”一摆一荡,向南宫平颈项扫去!
  南宫平沉腰挫马,左臂一探,五指一屈一弹,数股柔缓而潜劲的指风,疾向鞭身弹去!
  右臂一沉,“叶上秋露”幻成一片白芒,拦腰削去。
  五旬高大老者,只觉长鞭一紧,锁骨连环鞭竟遭南宫平震开数尺,刷的一声,长剑也已拦腰扫至,不由魂飞魄散,心胆俱裂,被南宫平拦腰劈成两段!鲜血飞溅,洒得南宫平满面满身。
  南宫平毫不迟疑,身形起处,迅若鹰鸷,向那群黑衣大汉扑去!
  那群黑衣大汉力敌叶曼青已呈不支,南宫平这一加入,登时大乱,顷刻之间,已有两人中剑身亡!
  另两名驾车大汉分挟着狄扬和依露,原躲在篷车之后,这时一看情势危急,已生逃走之念。
  南宫平长剑一紧,又有两名黑衣大汉洞穿胸腹而死,紧接着双足一点,直向那挟着狄扬夫妇的两名黑衣大汉扑去!
  两名黑衣大汉悚然大惊,不约而同向后暴退!
  南宫平双足略一点地,正欲再度扑去,陡闻身后一声断喝:“住手!”
  不由身形一顿,霍地回转身来,只见身后一丈之处赫然站着四个高大的人影!
  时正子初,月华如水,照亮了那四个人!当先一人竟然是“万里流香”任风萍!左边两人却是“岷山二友”铁掌金剑独行客长孙单和惊魂双剑追风客长孙空。
  右边那人却眼生得很,是个身穿黑长衫、头挽高髻的威猛老者!腰间插着一双长有四尺的金色短枪!
  任风萍的到来,早在南宫平的意料之中,是以毫无惊异之感,倒是任风萍觉得有点意外,面上是诧异神色,缓缓向南宫平走近,微笑道:“一别年余,南宫兄别来无恙!”
  南宫平见任风萍现身,心中一动,恢复原有的镇定和冷静,闻言冷冷笑道:“好说,好说,大难不死,小弟还算命长!”
  任风萍道:“凡人诸神殿者,从未听说有生还的,南宫兄可谓大幸了!”
  南宫平冷笑道:“在下要是死在诸神殿,任兄就更加快意了!”
  任风萍忙道:“兄弟绝无此意,南宫兄切莫误会,目下中原武林形同鼎沸,混乱纷歧,兄弟正想借重南宫兄,共举大事……”
  一语未了,南宫平却冷冷地截道:“在下德薄能鲜,狂野成性,任兄恐怕找错人了!”
  任风萍哈哈笑道:“南宫兄太过自谦了!想当年吾兄天长楼力败‘玉手纯阳’;独闯慕龙庄为‘天山神剑’狄扬索取解药,尔后只身涉险‘诸神殿’,诸般英勇事迹早巳传遍武林,兄台的武功、机智、见识,帅先生更是仰慕非常,如能得南宫兄大力相助,兄弟敢说不出一年,中原武林唾手可得!”
  陡间叶曼青一声叱喝:“哪里走!”身形纵起,向前扑去!
  南宫平面不改色,淡淡地转过头去,原来那两个挟持狄扬夫妇的黑衣大汉正想借机遁逃,一见叶曼青扑到,只得停留在当地,两双眼睛却向任风萍望去!
  南宫平微微一笑,转头向任风萍说道:“不知那两位挟着‘天山神剑’狄扬和依露的黑衣汉子是否任兄属下?”言词之间淡漠异常,仿佛狄扬夫妇与他只有片面之交,此时只是随口发问而已!
  任风萍尴尬地一笑,但随又消失,缓缓道:“不错!正是兄弟属下!”
  南宫平神色变得十分黯然,叹道:“想当年‘天山神剑’豪情万丈,神采飞扬,此刻却变得如此狼狈,骤然看去,谁敢相信他就是当年叱咤江湖的‘天山神剑’!”
  叶曼青虽然十分不耐,但她深知南宫平心思缜密,此刻尽量避免谈及狄扬夫妇被擒之言词,定必另有用意!
  任风萍道:“幽灵群丐已投效帅天帆麾下,共图大事,穷魂依风也欲其妹随行,故命兄弟前来,只要依露回至中原,立时带往依风处。”
  南宫平冷笑道:“既然依风要依露也投身帅天帆处,任兄又何需使用迷香?此举实令在下费解!”
  任风萍淡然道:“此中原委并非三言两语就可解释清楚,兄弟恐言词之间发生误会,故不得不出此下策!”
  南宫平冷哼一声,道:“那么狄扬何辜?竟也遭任兄属下擒去?”
  任风萍道:“他二人既已结为夫妇,自然要同行了!”
  南宫平冷笑,哂然道:“任兄可曾问过狄扬么?”
  任风萍大笑道:“妇唱夫随乃人之常情,狄扬自无不顾之理!”
  南宫平轩眉笑道:“任兄谅必还记得,年余前在长安城西北,狄扬掷丢任兄之‘风雨飘香’牌的一幕么?狄扬狂狷高傲,岂肯依人帐下,任人支役!”
  任风萍面色一变,默然不语。
  南宫平又笑道:“狄扬、依露能结为连理,亦是任兄恩赐,他们二人虽已结婚年余,但却恩爱情深,不亚新婚,狄扬不肯,依露自然也无俯首之理!”
  任风萍面色已恢复常态,非但毫无动怒之意,反而哈哈笑道:“南宫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年狄扬身罹兄弟银雨奇毒,经依露全力施救始得生还,依露对狄扬有救命之大恩,依风肯投效帅天帆,依露自然不会不肯,依露俯首,狄扬岂会违背她的意志!”
  南宫平大笑道:“幽灵群丐素来正直,其强讨恶化对象,亦皆属为富不仁之辈!而且施贫济困,早巳武林皆知,何况穷魂依风为人孤独矜直,冷漠高傲,岂有失身变节,投靠帅天帆帐下之理?”
  叶曼青知道再舌战下去,必然引起战火,心系南宫平安危,竟不自觉地走近南宫平身旁。
  任风萍目光渐转,看了叶曼青一眼,淡淡地问道:“当初南宫兄出海时,冷血妃子亦同时失踪,江湖朋友都以为她随同南宫兄共赴诸神殿,孰料竟是叶姑娘同行返回,难道冷血妃子真的失踪了么?”
  南宫平陡地放声长笑,笑罢说道:“任兄很失望,是么?哈哈!梅吟雪未与在下同行,致使任兄无法达到一网成擒之心愿!未免有点可惜!”
  任风萍面不改色,大笑道:“南宫兄言重了!兄弟斗胆,也不敢做如是之想!”
  南宫平突然变得声色俱厉,面泛杀机,喝道:“任风萍!你连派五拨人化装成五路不同人马送浸过巨毒的酒食蔬果上船,想将狄扬毒死!谁知被狄扬识破毒计,你一计不成,又生二计,又用不同的银票订下整间客栈,事实上整间客栈内,全是你的爪牙!以致狄扬夫妇被擒,我和叶姑娘能幸以逃脱,只因你事先没想到我能够回来,没告诉他们,故尔他们不认得我!哈哈!谁知你的手下竟多了个成事不足却败事有余的采花淫贼!才被在下识破你们的狡计……”
  “住口!”任风萍脸色大变,暴然大喝!
  南宫平毫不理会,双目精光如电,慑人心魄,逼视着任风萍,口角噙着一丝冷酷而含杀机的笑意,继续说道:“但在下与狄扬兄已结为生死之交,任兄何不将在下一并擒去?”
  任风萍正色道:“南宫兄言重了,兄弟斗胆,亦不敢如此!”
  站在任风萍身旁诸人自始至今,始终没开过口,显然帅天帆纪律严明,而他们亦必对任风萍敬畏十分,此刻站在任风萍右边那身穿黑长衫、头挽高髻、腰插一对金枪的威猛老者,业已按捺不住,向前疾跨一步,沉声喝道:“小子好生狂妄无礼,你道眼下真无能擒你之人么?’
  南宫平睨视他一眼,笑向任风萍道:“这位兄台想必就是帅天帆依若左右手的‘戳天夺命双枪’戈中海戈大侠了?”
  任风萍颔首道:“不错!正是戈老英雄!”
  南宫平大笑道:“尝闻戈大侠‘戳天夺命双枪’有神鬼莫测之机,戳天夺命之能!今日得识,幸会,幸会!”
  戈中海回头看了看任风萍一眼,似乎在动手之前要征得任风萍的同意!
  任风萍脸上毫无表情,默然不语!
  南宫平冷笑道:“任兄何不点点头?”
  戈中海大喝一声,身形扑进,双掌左右拍出,一击“章门”,一击“藏海”!
  南宫平早已有备,身形卓立不动,双臂一圈,闪电般向他双腕扣去,飞起一腿,踢向戈中海“丹田”大穴!
  这两招快捷无比,而且取时部位恰到好处!任风萍暗暗心惊,一年不见,南宫平一身武功又精进了不少!
  戈中海满面凝重,却毫无惧色,身躯一侧,双掌疾翻,一招“腕底翻云”,反向南宫平双臂“曲池”穴拍去!
  南宫平身形一闪,甩臂沉腕,一招“沉香劈月”,向戈中海胸前直击过去!
  陡闻一声娇叱,叶曼青已与“岷山二友”战在一处!
  戈中海微感一惊,大喝一声,右腕一沉,左臂蓦缩,才又倏地一齐劈出,硬接南宫平一掌!
  “轰”然一声暴响,双方掌力接实,地上沙石飞扬,尘土弥漫!南宫平只觉对方内力绵绵不绝,双腕疼痛如折,暴退一丈!戈中海仅上身晃动,马步依然钉立如桩,但他心中亦自暗暗一惊,普天之下能接他双掌一击者,寥寥可数,南宫平年方弱冠,竟能硬接一掌,而直立无恙!
  南宫平脸泛青白,气血翻腾,喉头一甜,咯出一口鲜血,显然受伤不轻!但他微一咬牙,旋又飞身扑上,双掌一错,向戈中海猛攻而去!
  戈中海冷冷一哼,双掌翻飞,迎住来势!
  南宫平这次扑上,招式一变,竟施出幽居“诸神殿”时,在木屋中所学得的“达摩十八式”!左掌斜出,右掌直劈,招名“苦海普渡”,疾攻过去!
  戈中海身形一闪,左掌封出,右掌疾拍南宫平“肩井”!
  谁知南宫平这竟是虚招,沉肘挫腕,左掌改削中盘,右掌并指如戟疾点戈中海前胸“七坎”大穴!
  戈中海骇然大惊,疾退五步,双掌“如封似闭”同时封出!
  南宫平虽然只把“达摩十八式”牢记心中,却没有时间去仔细揣摩其中繁杂精奥之变化,此刻临敌施为,一面思忖,一面出招,这套武林绝技,依然深具威力,十招之内,将“戳天夺命双枪”戈中海连连逼退了一丈远近!
  一旁观战的任风萍双眉深锁,沉思俄顷,不禁惊叫出声--“达摩十八式!”
  南宫平一面进招,一面冷笑道:“不错!正是‘达摩十八式’!要是胆怯的话,现在放掉狄扬夫妇还来得及!”
  “戳天夺命双枪”业已额角见汗,浓眉紧蹙,方在寻思破解之策!
  蓦闻“岷山二友”发出震天暴喝,原来叶曼青已逞不支之状,“龙吟神音”左招右架,节节败退!
  只听长孙单狞笑一声,叫道:“看你还能支持几招!”
  叫声中双剑微绞,右足前探,一招“极逸沧波”,双剑划出一道银弧,迅捷地向她执剑右腕削去!
  长孙空却足下一滑,闪至叶曼青身后,“飞星逐月”,疾点叶曼青背心!
  叶曼青腹背受敌,险象环生,掌中剑疾封而出,娇躯向左闪去!但她早巳真力不继,气血浮动,身形一个踉跄,被长孙单一剑刺中右肩,闷哼一声,龙吟剑又被长孙空双剑斫中,虎口一麻,脱手飞出!
  长孙空剑交左手,欺身上前,伸手间,连点中她“大赫”、“商曲”二穴,叶曼青两穴受制,娇躯随之倒地不起。
  “岷山二友”更不停顿,飞掠过来,与戈中海联手围攻南宫平!
  南宫平急怒交并,右手一探,呛然龙吟,“叶上秋露”已拔在手中,一招“天地分光”,剑芒颤动,森森剑气,幻起一圈剑网。
  戈中海冷冷一笑,亦自撤下腰间金色双枪,一抖攻上!
  南宫平大喝一声!“叶上秋露”振腕攻出,幻出三朵剑花,分袭“岷山二友”及戈中海!
  岷山二友武功虽高,与南宫平相较却相形见绌,南宫平这诡异的一招,迫得两人连退三步!
  戈中海双枪疾出,左手金枪硬架来势,右手金枪,“春云乍展”,疾逾星火地挑向南宫平右肩!
  南宫平知道今天想要全身而退已不可能,看出“岷山二友”中,铁掌金剑独行客又较惊魂双剑追风客略差半筹,因此他避重就轻,“叶上秋露”尽向长孙单身上猛施杀手!
  戈中海与长孙空何尝看不出来?两人心中似有默契,不约而同,加紧抢攻!
  数十招一过,南宫平已逞不支之状,两个一流高手和一个顶尖高手,联手抢攻,南宫平武功再高,也只能左右招架,毫无还手之力!
  月光照映下,任风萍面露喜色,嘴角时而噙着一丝阴鸷而得意的微笑!
  戈中海断喝一声,双枪一紧,“狂鹰振翅”,右手金枪自下而上,猛刺左胁,左手金枪闪电般向南宫平执剑右腕挑去!“岷山二友”的三只长剑,齐地罩向南宫平周身要害!
  南宫平虎目喷火,额角上豆大汗珠,滚滚而下,脸色苍白,但却洋溢着坚毅而倔傲的神情,“叶上秋露”连演绝学,“金灵飞火”,“荤渡三过”,“分水摆荷”,刷刷刷,接连三剑,封挡了三人凌厉的攻势。
  戈中海闪身欺近,双枪疾刺而出,一点“幽门”,一点“咽喉”!“岷山二友”亦旋身扑进,三支长剑交错递出。
  南宫平三剑攻出之后,真力已经不支,但他神智未乱,霍地足下旋转,闪开戈中海的双枪,奋力一剑朝长孙单胸前疾刺而去!
  这一剑又疾又狠,长孙单想要抽身退避,已嫌太迟,惨叫一声,“叶上秋露”贯胸穿过!
  南宫平惨厉一笑,方把“叶上秋露”拔出,长孙空双剑已自他左肩划下一道深有寸许可见白骨的血沟,长至脊柱,殷红鲜血飞喷而出!就在这同时,戈中海的金枪也正刺中南宫平右大腿上!
  南宫平牙关怒咬,长剑一挥,将正欲重下杀手的长孙空和戈中海逼退五步,戈中海金枪犹未拔出,依然插在南宫平腿肉之上,令人触目心惊!
  戈中海从未见过能有如此潜力之人,不禁愕在当地!
  长孙空痛弟身亡,怒吼一声,再度扑上!
  南宫平厉声大喝:“不死神龙,神龙不死!”
  喝声中,伸手拔下大腿上的金枪,看也不看,反臂向他甩出。
  长孙单的死,使得长孙空恨火攻心,此刻出手,丝毫没有防备,何况他认为南宫平必定已无还手之力,一见金枪破空飞来,才悚然心惊,赶忙双剑交错,向金枪撩去!谁知一撩不中,“哧”的一声,金枪竟插入左肩!登时仆地不起!
  戈中海摇头叹道:“真不愧为神龙弟子!”缓步向长孙空走去!
  任风萍神色黯然,也喟叹道:“不死神龙第二,能得如此豪杰相助,何愁天下不定?”
  南宫平喝道:“你今生作梦也休想!”
  话才出口,又咯出一大口鲜血,身形栽个踉跄,最后终于不支,仆倒于地!
  任风萍一跃上前,右掌缓缓拍下,他的脸上充满了可惜的神情,就在他右掌离南宫平头颅不足三尺之时,蓦闻身后响起一声闷雷似地大喝:“住手!”
  喝声宏亮,响彻四野,显然中气充沛!
  任风萍惊愕地转过身躯,只见身后数尺之遥,站着一个身形矮小、其貌不扬的中年人。
  中年人向前跨进一步,沉声道:“这人我要带走!”
  戈中海已从长孙空身旁一跃而至,手中握着两柄金枪,大声喝道:“小子!你是谁?”
  中年人睨视他一眼,随口吟道:“远山高大!”
  任风萍、戈中海霍然一惊,连忙同声接道:“风雨飘香!”
  中年人自怀中掏出一只紫檀香木的精致小牌,扬了一扬,接着喝道:“两位可认识此牌?”
  任风萍低首道:“弟子识得!”
  中年人道:“见牌如见人!这人我要带走,两位有何异议?”
  任风萍黯然道:“弟子不敢!”
  中年人冷冷一哼,走近南宫平身旁,俯下身去,将南宫平抱在怀中,头也不回,大步向前走去1
  直到中年人的矮小的身影被漫漫的黑暗吞没,任风萍才摇头叹道:“帅先生不知何时又新收了这一号人物,我们为何都不认识?”
  戈中海道:“我们出来半年多了,帅天帆吸收的新血,未经介绍,我们自然不认识!”
  中年人抱着南宫平健步如飞,奔了将近一个时辰左右,到了一片枝桠浓密的树林前。
  月光照映下,在一棵合抱的大树旁,两匹长程健马正俯啃着野草,马旁却伫立着一位风华绝代、美艳出尘的少女,蛾眉紧蹙,满面忧急之色!
  她正是梅吟雪!
  中年人才一走近,梅吟雪已奔了上来,看了看他怀中的南宫平一眼,问道:“他的伤势很重么?”
  中年人颔首道:“真力消耗殆尽,血流过多,还好我早到一步,否则就要死在任风萍掌下了!”
  南宫平星目紧闭,面色苍白,背上和腿上的血仍然一滴一滴地淌下,被中年人抱在怀中,奄奄一息,身躯僵挺,除了胸部还有一些极其轻微地起伏外,简直和死去无二!
  梅吟雪目泛泪光,黯然道:“他伤重如此,不知是否还能活着见他的师父!”
  中年人也自叹道:“看他不是天寿之相,相信必有奇迹,将他救活!”
  梅吟雪默然不语,伸出皓腕自中年人怀中接过南宫平。
  中年人道:“姑娘珍重,我要走了,那块木牌--”
  梅吟雪道:“那块木牌送给你吧,反正我留着也没用!”
  中年人谢了一声,飞身上马,扬尘驰去。
  梅吟雪也跨上马背,将南宫平抱在怀中,一咬银牙,催开坐骑,顺着官道,向前奔去。
  黎明时分,梅吟雪已经赶到三门湾!直驰到一家客栈前,这才下马走入客栈中。
  匆匆跨进一间房内,房内有三张床,其中有两张竟赫然分别躺着“不死神龙”龙布诗和“诸神岛主”南宫永乐!
  此刻两人都已醒来,四只眼睛都透着焦灼的神色,一见梅吟雪抱着奄奄一息的南宫平推门而入时,俱不禁大吃一惊!
  龙布诗首先问道:“平儿受伤了?”
  梅吟雪略点螓首,一言不发地将南宫平面孔朝下放在另一张床上。
  南宫永乐接问道:“是谁把他打伤的?”
  两人说话的语声,都很柔弱轻微,仿佛是大病未愈一般。
  梅吟雪没有回答,风目一闭,两行清泪滚滚流下。
  南宫永乐挣扎着爬起来,察看了南宫平的伤势一番,有气无力地道:“他伤势很重,但有我在,这倒不用担心,只要用移植大法,保管他在两天之内就可痊愈!”
  龙布诗声音沙哑地吼道:“不行!你不准碰他一根汗毛!”
  南宫永乐也是怒容满面,声音微弱地吼道:“我碰他关你何事!你在那里鬼叫什么?”
  龙布诗叫道:“他是我的徒弟!我就是不许你碰他!”
  南宫永乐也叫道:“他是我的侄儿!我偏要碰他。”
  梅吟雪泪流满面,哀声道:“他已是奄奄待毙之人了,两位前辈还作无谓之争,难道真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么?”
  两个老人相互怒视一眼,终于缄默不语!
  良久,南宫永乐转脸向忧心如焚的梅吟雪道:“这十几天来,我已将我全部医术,包括移植大法在内传援给你,我看你冰雪聪明,何不冒险一试?”
  梅吟雪说道:“我只学得心法,还未实际动过手,恐怕--”
  南宫永乐道:“有我在旁给你指点,你尽管大胆动手!”
  梅吟雪委决不下,一时沉吟不语!
  南宫永乐道:“他已命在旦夕,不能犹豫不决了。”
  梅吟雪转头看了看龙布诗一眼,龙布诗却默然不语!当下一咬银牙,毅然道:“好!事已至此,我只好冒险一试!”
  南宫永乐面现微笑,道:“你先去买枝大针和一瓶烈酒以及一卷细麻线回来,即刻动手!”
  梅吟雪依言匆匆上街将所需之物买回。
  南宫永乐道:“先将大针和细麻线泡在酒里,用酒洗净伤处,再点他胸前“凤尾”、“七坎”两穴,和背后“命门”、“带脉”两穴,并用真力护住他最后一口丹元之气,然后用烈酒洗一洗我的大腿肌肉,用你的佩剑割下一块与他伤口同长同宽的腿肌,移植上去,再用细麻线缝合,两天之后,他就会痊愈了。”
  梅吟雪一面聆听,一面动手,两个时辰不到,业已大功告成,果然顺利无碍!
  南宫永乐却因活生生地被割去一块腿肌,一时元气大伤,痛彻骨髓,闭上双目,沉沉睡去!
  龙布诗不禁为之动容,叹道:“四十年来,你简直和疯人无二,但自从脱离了‘诸神殿’后,想不到你个性又大变特变,在你临死之前;还做了一件有人性的事情!”
  梅吟雪彻夜未眠,心神交瘁,直到此刻芳心才放宽一点,一时疲惫万分,竟也伏在南宫平床边,沉沉睡去!
  南宫平轻轻地挪动了一下身躯,并发出一丝轻微的呻吟,梅吟雪霍然醒转!
  南宫平睁开眼睛,一眼看见身边的梅吟雪,不禁惊喜莫名地脱口叫道:“吟雪!是你……”语才出口,已牵动伤处,脸上肌肉痛苦地抽搐一下。
  梅吟雪怜悯心痛,急道:“你大伤未愈,不宜开口说话,快闭上眼睛养神!”
  南宫平骤见梅吟雪,真是又惊又喜又兴奋,若非不能动弹,他真会跳起来将梅吟雪紧紧地搂在怀里,哪里还会闭上眼睛养神,当下轻声问道:“吟雪!这不是梦吧?”
  梅吟雪强抑着心中激动的感情,柔声说道:“不要再说话了,快好好休息吧!”
  南宫平又看见了另一张床上躺着的龙布诗,情绪更加激动,道:“师父也回来了,吟雪,快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梅吟雪道:“这话一言难尽,等你伤好了后,再慢慢告诉你,你现在快休息吧!”伸手点了他的睡穴。
  南宫平双目一闭,又沉沉睡去。
  龙布诗直到此刻才睁开眼来,看了沉睡的南宫平一眼,喟然长叹!
  梅吟雪道:“老前辈见了他,只应高兴才对,怎么--”
  龙布诗叹道:“我和南宫老儿在暴风雨的海上力拼千招,我打了他七拳,他劈中我六掌,双方真力耗尽,真元已散,想不到漂泊在海上竟会巧遇姑娘,将我们救返中原!唉!我‘不死神龙’一生之中,出生人死不下百次,想不到这一次就要真正地死去,老夫固然并不怕死,但是还有数桩心愿未了,不愿如此平平白白地死去!”
  梅吟雪道:“江湖上传言灵丹妙药能生死人而肉白骨,前辈这点内伤,只要能得到真正所谓的灵丹服用,想要痊愈也并非一件难事。”
  龙布诗叹道:“据老夫所知江湖圣医‘救命郎中’薄丹炼有七颗起死回生的“回天救命护心丹”,但薄老儿珍逾生命,又岂肯随便与人!”
  正说间,店伙已在门外敲门道:“客官!用午饭啦。”原来已时趋晌午!
  梅吟雪道:“送进来吧!”
  店伙推门而人,端着两个大食盘,三人用罢,龙布诗道:“梅姑娘昨晚彻夜未眠,今天又劳累了一个早上,早点回房憩息吧!平儿我会照顾他的!”
  梅吟雪也觉十分困倦,依言走回自己房内!
  龙布诗也正欲闭目憩息,突闻一阵衣袂振风之声,从窗户突然飞进一人!
  竟是他多年至交--铁戟红旗震中州司马中天!
  不禁惊喜十分,叫道:“司马兄别来无恙,怎知小弟在此?”
  司马中天叹道:“唉!一言难尽!自从华山较技后,你已在江湖上失了踪影,武林中更是传说纷纭,有的说已败在‘丹凤’手下自绝而亡,有的说你看破世情,隐名潜居,更有的说你去了‘诸神殿’!莫衷一是,不知你到底去了哪里?”
  龙布诗遂将诸般遭遇,简单扼要地讲出。
  司马中天叹道:“这事如果传扬出去,势必轰动武林!”
  龙布诗问道:“司马兄怎会到此?”
  司马中天黯然一叹,也将自己镖局冰消瓦解,以及那几件轰动武林的大事逐一说出,最后叹道:“南宫世家也完了!南宫常恕隐居太湖湖滨,南宫夫人托小弟来此,打探南宫平的下落,途中巧遇南宫世家以前的食客万达,告诉小弟南宫平早已归来在此,是以小弟便匆匆赶来!”
  龙布诗听罢,摇头叹道:“想不到短短两年之中,江湖上竟掀起如此巨变!”
  司马中天压低了声音,说道:“小弟在途中发现不少江湖人物往此处集结,不知此处将有何重大事故发生!”
  一语甫罢,蓦闻窗外有人发出一声轻微的冷笑,两人不由霍然色变!
  司马中天喝道:“是谁敢在司马中天面前鬼鬼祟祟!”话方出口,人已迅捷无比地穿窗而出。
  龙布诗不能动弹,只好空白发出--声浩叹!
  蓦见梅吟雪匆匆推门而人,急道:“老前辈,我们此刻处境凶险十分……”
  龙布诗浓眉一轩,抢着问道:“姑娘,有何重大事故发生,使你这样惊惶?”
  梅吟雪还没来得及细说原委,突闻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不由神色一变,随手抓起南宫平床边的“叶上秋露”,走至门边,沉声喝道:“进来!”
  房门呀然而开,只见门口站着一个年约五旬,身着灰布长袍,长相奇特,双手长及膝的老者!
  梅吟雪沉声问道:“你是谁?有什么事?”
  ,老者干笑一声,道:“敢问姑娘,房内是否住的‘不死神龙’龙布诗和‘诸神殿主’?”
  梅吟雪柳眉一扬,道:“不错!”
  老者肃容道:“我家主人有请!”说着,自宽大袍袖内拿出一张黑色的柬帖。
  梅吟雪眉峰一皱,将柬帖接过,冷冷道:“不知你家主人是何方高人,贸然赴约,有嫌冒犯,如果贵主人方便,何不移驾屋内一谈!”
  老者面容上愕了一愕,随即干笑道:“这个……待小的请示敝主人再行定夺!”拱手一揖,转身走开!
  梅吟雪关上房门,拿着请柬,走至龙布诗床前,双手递过,她虽称“冷血妃子”,但对龙布诗却是状至恭谨!
  龙布诗打开请柬一看,不禁霍然动容,神情激动,只见请柬上赫然写着龙飞风舞的八个大字:“诸神瓦解,神龙授命!”
  龙布诗激动的情绪突又在片刻间变得异常的平静,哈哈大笑道:“好个神龙授命!我倒要看看是何方高人能叫龙某授命!”
  话声方住,敲门之声又复响起,梅吟雪手执“叶上秋露”卓立门旁,龙布诗沉声喝道:“请进!”
  房门开处,只见一群人正欲鱼贯而入,梅吟雪长剑一横,挡在门前,高声说道:“哪个是带头的?进来!”
  当先一个面皮白皙,长相英俊但是目带邪光的中年文士微微一笑,大步走进!
  梅吟雪随即将房门砰然关上!
  中年文士走至龙布诗床前,说道:“敢问尊驾就是‘不死神龙’龙布诗?”
  龙布诗微笑道:“不敢,正是龙某,请教尊驾大名?”
  中年文士笑道:“小可孙仲玉,乃‘群魔岛’主之子!”
  他虽然笑着说话,但神情倨傲无比,仿佛目中无人,惟我独尊!
  房内诸人均心中一动,他果然是群魔岛的人!
  孙仲玉回头看了看卓立门边,虎视眈眈的梅吟雪一眼,也不待招呼,即在床边一只木椅上,大马金刀地坐下!
  龙布诗浓眉一扬,傲然问道:“龙某与‘群魔岛’素无交往,孙少岛主柬邀龙某不知有何赐教?”
  孙仲玉大笑道:“别无大事,只不过小可奉家父之命前来中原向龙大侠索借一物!”
  龙布诗浓眉一轩,大声道:“索借何物,少岛主但请言明!”
  孙仲玉阴鸷一笑,道:“索借龙大侠项上六阳魁首!”
  龙布诗朗笑道:“不知令尊索借龙某这颗项上人头有何用途?”
  孙仲玉怔了怔,随即说道:“小可只是奉命行事,至于家父要来有何用途,却是不知!”
  龙布诗大笑道:“人生百年,终归一死,少岛主你说是吗?”
  孙仲玉冷笑道:“不错!”
  龙布诗神色一变,声色俱厉,道:“但令尊妄想索借龙某首级,你说龙某是该双手奉上,或是拒死一拼?”字字铿锵,令人心神一震!
  龙布诗那满是剑疤刀痕的脸上,一片神光湛然,宛如一个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圣,一股慑人而又令人心折的威仪,像是一支利刃,直戳入孙仲玉心坎深处!
  孙仲玉如冷水浇头,神色颓败,眉目间那股不可一世的倨傲之气,荡然无存!
  孙仲玉默然叹道:“龙大侠果真英雄豪杰,江湖传言果然不虚!”
  一语甫罢,蓦听门外有人提气高声叫道:“少岛主别受他巧言所惑,难道你忘了岛主谆谆告诫的话吗?”
  话音刚落,陡闻砰然声响,房门已遭人劈开,门外那群人已簇拥而入!
  梅吟雪娇叱一声,“叶上秋露”幻出朵朵剑花,拦住门口,喝道:“站住!”
  只见一个身材矮小之人,排众而出,冷笑道:“你以为一剑在手,就能将我古萨挡在门外么?”
  梅吟雪睨他一眼,亦自冷笑道:“不信你就闯进来试试!”
  古萨纵声狂笑!一抡双掌,正欲动手,蓦闻“群魔岛”少岛主孙仲玉断然喝道:“住手!未得我的允许,怎能在此胡闹!”
  古萨像是对他十分畏服,讷讷道:“我只是为少岛主的安全着想--”
  孙仲玉叱道:“在我未招呼你们之前,不得擅人此房一步,违者严处!去吧!”
  众人轰应一声,相继退下!
  孙仲玉转对龙布诗赔笑道:“他们乃家父属下‘十大常侍’,此次追随小可远涉中原,不精礼教,惹得龙大侠见笑!”
  龙布诗笑道:“不敢!不敢!”
  孙仲玉眼波流转,瞟了梅吟雪一眼,问道:“这位姑娘丽质天生,美艳绝伦,不知芳名能否见告?”
  梅吟雪心念数转,粉面上怒意全消,嫣然笑道:“我叫梅吟雪,人称冷血妃子!”
  孙仲玉一惊,随即笑道:“原来大名鼎鼎的‘冷血妃子’就是姑娘,小可久仰得很!”
  梅吟雪轻笑道:“少岛主初莅中原,怎会久仰呢?”
  孙仲玉朗声道:“冷血妃子名扬宇内,在下初入中原,就已听江湖人士谈及!”
  梅吟雪蕙质兰心,聪颖绝伦,想到帅天帆、任风萍等独霸江湖,问鼎武林之野心已昭然若揭,而中原武林人材凋零,‘丹凤’已死,‘神龙’又身罹重伤,能够领导中原武林人士挺身而出,相为颉颃之人已是风毛麟角,这‘群魔岛’少岛主,以及他所带来的‘十大常侍’,武功想必是武林罕见,若能略施小计,稍加利用,岂不是一大助力?两害相较取其轻,梅吟雪已在心中暗暗下了一个毅然的决定!
  正忖念间,孙仲玉已转对龙布诗道:“家父此次命小可远涉中原,向龙大侠索借首级,若不能如命回复,必遭重处,龙大侠可否为小可寻思一万全之策?”
  龙布诗朗声笑道:“不知‘群魔岛主’借龙某首级有何用途,少岛主若能言明,龙某衡量轻重,如属万分必要,龙某绝对双手奉上就是!”
  孙仲玉冷笑一声,道:“如果不属万分必要,家父也不至于命小可远涉中原了!”
  龙布诗哈哈笑道:“龙某倒要看看少岛主有何手段,能借得了老夫的人头!”
  孙仲玉冷冷接道:“小可借龙大侠的首级,可谓探囊取物……”
  蓦听窗外响起一阵雄浑苍劲的口音,道:“小子别太狂妄,你的首级还在我的手中呢?”
  话声甫落,一条人影已迅疾无比、毫无声息地穿窗而入,赫然是司马中天!
  孙仲玉目光连转,自忖不吃眼前亏,当下,冷冷提议道:“离此不远的西方郊野中有一座荒废的古寺,小可今晚二更在彼候驾!”
  说罢站起身来,也不待回答,大步向门口走去。
  梅吟雪竟然绽颜一笑,推开房门站在一侧。
  孙仲玉心中一喜,也自对梅吟雪含情地笑了一笑,出房而去。
  梅吟雪随手将房门关上!龙布诗突地脸色大变,一片惨白,接着咯出一大口鲜血--
  司马中天与梅吟雪同时一惊,不约而同急跃上前,司马中天叫道:“龙--兄”只觉喉头一塞,下面的话哽咽着说不出来。
  龙布诗摇摇头,苦笑道:“适才放情言语,早巳牵动内腑伤势,五脏破碎,看来离死已不远了!”
  司马中天黯然慰道:“龙兄,今后别再妄动真气,待小弟护送你回止郊山庄后,小弟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蒲老儿,将你治愈!”
  龙布诗惨然一笑道:“此刻小弟已是奄奄一息,油尽灯枯,只因还有一桩心愿未了,所以一直不愿死去,待平儿醒来,我了却这桩心愿之后,我就该瞑目安息了。”
  这段话出自龙布诗口中,缓缓道来,使人更觉英雄迟暮,凄凉可悲!
  躺在另一张床上的南宫平此时已由昏迷中逐渐醒转,发出一丝轻微的呻吟!
  梅吟雪急步上前,轻声唤道:“小平!小平!”
  南宫平从床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至龙布诗床前,神情激动地喊道:“师父,你怎么了?”
  龙布诗尽了最大的努力,才使嘴角泛出一丝勉强的笑意,淡淡地道:“没怎么,只是受了一点伤,平儿!师父有一句话要问你,你必须要好好地答复!”
  南宫平茫然地点点头。
  龙布诗神色凝重,肃容道:“要是师父一旦永远地离开了你,你打算怎办?”
  南宫平心中一惊,愕然道:“师父--”
  龙布诗摇头道:“不要多说话,冷静地想一想、再回答我这个问题!”
  南宫平心中紊乱如麻,但是他的面上却是异常的冷静,沉吟片刻,肃容答道:“徒儿首先找到杀死师父的人,为师父报仇,然后节哀顺变,重建止郊山庄,与几位师兄师姐,同心合力,光大神龙门户!为武林主持正义!”
  龙布诗虎目中泛起欣慰而带着傲意的光彩,说道:“不错!为师的一番苦心,到底没有白费,只是那报仇一举,却是大可不必!”
  南宫平诧异道:“师父此话怎讲?”
  龙布诗苦笑道:“为师是死在你大伯父手中!”
  “啊”南宫平惊叫出声,龙布诗的一句话,使他紊乱的思维,此刻更加紊乱了!
  龙布诗又道:“我在临死之前还有一桩心愿未了,此刻我已仅存最后一口丹元真气!平儿!为师只好成全你了!”
  南宫平茫然不解,只得静默不语。
  龙布诗叹道:“练武一道,招式精妙,固然能杀敌致果,但如无精湛之内力相辅,亦难臻大成,是以为师以最后一口真气,强提数十年之内力修为,为你打通任督二脉,冲破生死玄关!”
  南宫平心中一震,想起师恩浩荡,不禁热泪盈眶,摇头说道:“师父,此举大可不必……”
  龙布诗怒道:“在我临死之前,你还惹我生气么?过来!”
  南宫平卓立不动,流泪叫道:“师父……”
  龙布诗浩然长叹道:“强敌环伺,群魔西来,中原武林已岌岌可危,平儿,你可知你所负之重大责任?”
  南宫平心头一懔,望着龙布诗那伤疤累累而神光湛然的老脸,一时百感丛生,不知何去何从!
  龙布诗浓眉一轩,大声喝道:“平儿过来!”
  南宫平惨然一叹,只得向前迈进一步!
  龙布诗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说道:“坐在床边!”
  南宫平一双星目呆呆地望着龙布诗,他本是意志坚定之人,但此刻胸中情感激动,有如浪涛澎湃,直欲破腔冲出,禁不住又流下两行眼泪!
  房内的梅吟雪及司马中天,也觉心中黯然,泫然欲泣!
  龙布诗发出一阵朗朗的狂放笑声,大声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大丈夫当叱咤武林,怎能轻现儿女之态!平儿!坐下!”
  南宫平一咬牙关,依言在床边坐下!
  龙布诗笑向司马中天与梅吟雪二人道:“行功之时,但请两位暂为守护,两个时辰之后,即可功德圆满,届时龙某恐怕来不及向二位辞别,此刻就先行向二位道别了,来生再见了!”
  他虽然乃是笑语相向,但语音凄凉,扣人心弦!
  两人心头像是被一块巨石窒塞住,黯然无言,只得轻轻点头。
  龙布诗毫不怠慢,左手按在南宫平天灵盖上,右掌顶住他背心命门,沉声说道:“平儿,抱元守一,万流归宗,凝神了!”
  南宫平屏诸杂念,眼观鼻、鼻观心、心神合一,灵台一片空灵静朗!片刻之后,顶门上冒起一缕蒸蒸热气,脸色已由苍白而转为红润!
  龙布诗原就苍白的脸,此刻更加惨白了,浑身上下,也发出一阵轻微的颤抖……
  司马中天与梅吟雪四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瞬也不瞬地望着这师徒二人。
  一个时辰已无声无息地过去,房内情景一无变化,要是有,那就是龙布诗身躯的颤抖,已由轻微而变为剧烈!
  蓦地--
  一声砰然巨响,房门竟被震开,司马中天和梅吟雪同时一惊,举目望去,只见一群人鱼贯而入!
  当先两人,赫然竟是“万里流香”任风萍,以及“戳天夺命双枪”戈中海,随后诸人,却是神情木然的“天虹七鹰!”
  梅吟雪拔出“叶上秋露”,司马中天也取下背后一双铁戟,两人并排而立,护在床前。
  任风萍口噙笑意,手摇折扇,缓步上前,微微笑道:“梅姑娘别来无恙?”
  梅吟雪也绽颜一笑道:“好说,好说!托任大侠的福!”
  任风萍眼光流转,瞥见了龙布诗与南宫平师徒二人,脸上微露惊异之色,但旋又消失,依然笑道:“任某曾在高屏县见过南宫平一面,怎会又转到三门湾来与龙大侠相聚?脚程当真快得很!”
  梅吟雪故作黯然道:“他遭人打成重伤,此刻龙大侠正运功为他疗伤!”
  任风萍愕然道:“江湖上传言‘不死神龙’龙布诗身罹重疾,怎么--”
  梅吟雪笑道:“江湖流言,岂可深信?龙大侠非但身体健康,而且功力精进多多,已非昔可比!”她原是心细如发、聪颖绝伦之女子,知道时间珍贵,能拖延就尽量拖延,而且还撒了一个大谎,果然使任风萍心中有了几分忌惮!
  任风萍语声一转,笑问道:“年前在长安城外,任某相托之事,不知梅姑娘是否已经三思,此刻能否回复?”
  梅吟雪嫣然笑道:“小女子一介女流,帅先生与任大侠一代英彦,何况此乃庞大之组织与计划,梅吟雪实不便参与!”
  她原就娇美如花,此刻嫣然微笑,更如百合初放,沁心醉人,就连任风萍这等人物,心中亦都不自觉地一荡!
  任风萍道:“可是梅姑娘已收下了帅先生的信物--风雨飘香牌!”
  梅吟雪娇笑道:“此牌已不慎遗失!”
  戈中海蓦地欺前一步,沉声喝道:“若将此牌遗失,你就得抵命!”
  梅吟雪瞅了戈中海一眼,笑对任风萍道:“不知任大侠何时多养了一条野狗?”
  戈中海勃然大怒,暴喝一声,身形扑进,双掌猛地攻出。
  梅吟雪冷冷一笑,“叶上秋露”急削而出,一招“凌风抖羽”,削向戈中海双畹!
  戈中海双掌一错,右掌斜拍而出,左掌五指微屈,闪电般扣向梅吟雪执剑右腕!
  梅吟雪毫不闪避,娇躯一侧,右腕一沉,剑尖扬起,一招“野火烧天”,便捷地刺向戈中海咽喉!
  戈中海心中微微一惊,身躯一闪,躲过咽喉一剑,凶猛无伦地展开绝技,眨眼工夫,攻出十六七拳之多!
  梅吟雪长剑在手,竟还占不了赤手空拳的戈中海上风,不由得一股羞愤之意袭上心头,娇叱一声,纳剑归鞘,也凭一双肉掌与其相搏!
  但闻“波”然一响,双方掌力接实,梅吟雪粉脸骤变,一片苍白,娇躯微晃,咯出一大口鲜血,显然受伤不轻!但她脚下却未曾移动半步!
  戈中海冷哼一声,双掌一错,再度疾攻而上!
  梅吟雪柳眉一扬,暗中略一调息,又复挥掌封出!
  戈中海的武功原要较梅吟雪高出甚多,但梅吟雪此刻已有拼死之心,一时之间,双方还难分轩轾。
  任风萍微一皱眉,朝着“天虹七鹰”喝道:“你们还站在这儿干什么!”
  司马中天钢牙怒咬,环眼圆睁,一声虎吼,铁戟挟呼啸锐声,猛扫而出!
  “天虹七鹰”神情木然,但闻任风萍之言后,立时迅疾无比地向司马中天扑去!
  “天虹七鹰”仿佛遭药物迷失本性,站成一个半圆,将司马中天围在核心,一阵狂攻狂打!
  司马中天当然不惧,罩住了周身上下,但却罩不住翠、蓝、红、黑四鹰劈出的掌风,前胸登时如受千斤重锤,一张口,一蓬血雨,喷向白鹰,白鹰猝不及防,被喷得满头满脸,一件白缎长袍,全片殷红,犹如血人一般!
  司马中天仗着内力雄浑精湛,虽然挨了一掌,但却乘白鹰骇然转身之际,双臂连挥,戟影如山,密密层层,向功力最弱的红鹰攻去!
  红鹰洪哮天大吃一惊,措手不及,竞活生生被砍破头颅,血雨横—屹,脑浆进溅,惨号一声,栽地身亡!
  其他六鹰却视若无睹,依然抢攻如故,司马中天立时遭劈中三掌,又咯出一大口鲜血!但他愈战愈勇,不顾本身伤势,铁戟一抖,一招“火树银花”,凶猛无俦地攻向翠鹰“七坎”、“气门”二穴!
  翠鹰凌震天,侧身欲闪,但司马中天双戟已疾逾流星般刺到,只得双掌齐地劈出,司马中天大喝一声,竟将他劈来的双掌视若未见,铁戟加速向前一送,但闻惨叫声起,翠鹰身上多了两个血洞,仆倒于地。
  司马中天却遭他双掌劈中左肩,登时血气受阻,左臂麻木不灵,左手铁戟“当”的一声失手落在地上!
  其余五鹰毫不迟疑,同时揉身扑上,司马中天右手铁戟一抡,接住又战!
  蓦闻戈中海大喝一声,双掌连环攻出六掌。
  梅吟雪真力不继,登时被他一掌劈中,喷出一大口鲜血,身形踉跄,坐倒地上!
  戈中海狞声一笑,右掌扬起,正待劈下,忽闻一声暴喝道:“住手!”
  声如洪钟,入耳嗡嗡作响,戈中海猛一旋身,只见身后站着一个面目俊秀的中年文士,正是那群魔岛少岛主孙仲玉!
  这厢方自停手,蓦闻司马中天惨叫一声,口中狂喷鲜血,栽倒地上,接着紫鹰也倒了下来,腹部上插着一支尚在抖动的铁戟,血流如注!
  其余四鹰,齐向前迈进一步,扬掌就要向龙布诗及南宫平劈去!
  梅吟雪急叱一声,强提一口真气从地上跃起,挡住二人之前,硬接四鹰联手攻击,樱口一张,又再喷出一蓬血雨,凤目紧闭,呼吸急促,娇躯剧烈地晃了两晃,但脚步却依然钉立如桩,没有倒下!
  孙仲玉心中大痛,怒喝一声,急跃而上,双掌连环劈出,硬将四鹰震退五步,与梅吟雪并肩而立!
  梅吟雪风目微启,瞥了他一眼,嘴角极其勉强地泛起一丝感激的笑意。
  孙仲玉低声道:“姑娘伤很重么?”
  梅吟雪张口欲言,但话还没说出,却又咯出一口殷红的鲜血!
  孙仲玉心头大急,忙提气大喝道:“十大常侍何在!”
  喝声甫落,门外立即响起一阵轰喏之声,接着由古萨当先,十大常侍鱼贯而入!
  任风萍悚然一惊,估量自己的实力,“天虹七鹰”,死了三鹰,剩下四鹰亦都消耗真力过剧,疲惫不堪,“戳天夺命双枪”戈中海武功虽高,但亦双拳难敌四手!衡量轻重之后,已存退却之心,当下,冷笑道:“尊驾原来倚仗人多势众,任某倒失敬了,只是我们素无仇怨,如此火并,非但不大值得,而且还惹人耻笑!”
  孙仲玉狂笑道:“阁下如果胆寒,现在就滚!”
  “戳天夺命双枪”戈中海面现愤恨之色,双手按在腰间双枪柄上,大有拼死一搏之意,任风萍正启口欲言,突闻院中响起一阵洪亮的朗吟之声,道:“远山高大,风雨飘香!”余音袅袅,荡漾不绝!
  任风萍心头一震,大喜过望,话锋一变,转向孙仲玉怒道:“此房狭窄,不便动手,尊驾如真要架此梁子,我们不妨到院落中央决一高下。”
  孙仲玉狂笑道:“在哪里动手都是一样,请!”
  任风萍阴鸷一笑,毫不迟疑,大步向外走去,天虹“四鹰”挟起另三鹰的尸体,随后跟去!“戳天夺命双枪”戈中海冷哼一声,亦随四鹰之后,走到院落之中。
  孙仲玉微微一笑,亦率十大常侍,缓步走向院落之中。
  梅吟雪见他们一走,精神稍一松懈,那股神奇而能支持她卓立不倒的力量,也随之消去,只觉头昏目眩,眼前发黑,噗通一声,已栽倒在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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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落中站着一个身材高大、虬须满面的威猛大汉,任风萍大步上前,威猛大汉扬声道:“天风银雨三十六杰待令!”
  任风萍面露笑容,叹道:“帅先生果真神人也!”
  孙仲玉已率十大常侍走至院落中站定,任风萍有恃无恐,缓步上前说道:“我们无怨无仇,如此火并,姑不论谁胜败,俱皆太不值得!我们何不化敌为友,同心协力,闯荡江湖,干一翻轰轰烈烈之大事!阁下但请三思!”
  孙仲玉乃“群魔岛”少岛主,骄纵狂傲已惯,他率十大常侍远涉中原,除了执行“群魔岛”主之命令外,他最大的野心,却是要在中原扬名立万,任风萍这番话,更使他激起万丈雄心,当下狂放地笑道:“欺善怕恶,以众凌寡之辈,小可向来最为不齿,阁下毋庸多言,亮开兵刃决一高下吧!”
  任风萍阴鸷地一笑,冷冷道:“你死在临头,尚且执迷不悟,别怪我心狠手辣了!”蓦地提气大声喝道:“天风银雨,武林一鼎!”
  喝声方起,只见前后左右,各间房中相继走出一群黑衣大汉,每人手中都提着一个其大如球、色作银白、球上附刺的奇形兵刃--“链子流星单锤”!
  这群黑衣大汉每三人一组,一人在前,二人在后,共有一十二组之多,分四面八方,缓缓包围而至!每个人行走之间,步履十分缓慢,但沉稳至极!
  孙仲玉和十大常侍均看得心中微微一惊,难怪任风萍有恃无恐,原来果真有点门道。
  片刻之间,这群黑衣大汉已将十大常侍及孙仲玉围在核心,每人脸上神情木然,均毫无表情!
  任风萍道:“此刻如果尊驾回心转意还来得及,再迟恐怕你们全都要丧生在这‘天风银雨’大阵之中!”
  孙仲玉神情凝重,满面肃穆之色,那股骄狂之气,早已荡然无存,此刻双眉紧皱,像是正在寻思如何破解之法,对任风萍的话却听若未见,十大常侍环列他的左右,成为一个空心的圆形,每人脸上都沉重十分,一如他们沉重的心情一样!
  一群黑衣大汉沉稳的脚步依然缓慢地向前迈进。
  任风萍放声长笑,双足点处,身形后掠五尺,右臂却缓缓地扬起!
  孙仲玉剑眉一扬,微微一哼,伸手自腰间取出一支精钢打铸的缅铁软剑,剑身细长,足有五尺,剑尖却又分为二,与一般普通长剑迥然而异,剑身泛着一股淡淡的青色光华!
  其余十大常侍,亦纷纷取出随身兵刃,全神戒备,凝神地准备应付这场即将爆发的生死大战!
  黑衣大汉们脚步都已止住,数十双眼睛,目注场中,一瞬不瞬,左手抓着链尾,右手抓着离锤头四尺之处,锤头离地三尺!每人所抓的部位均一致无二,个个屹立如山,显然训练有素,只看得孙仲玉身后环列的十大常侍心中又是微微一惊!
  任风萍意气飞扬地环顾左右一眼,满面轻蔑与骄傲之意,突又发出一阵高亢而冷削的笑声!
  黑衣大汉右腕微抖,铁链发出一阵叮当之声!
  任风萍陡地一声清叱:“天!”
  黑衣大汉三人一组中的前面一人手臂齐扬,只听呼呼风声响起,十二道寒光突地自最前一个黑衣大汉掌中冲天飞起!
  任风萍接连喝道:“地!”
  这十二道寒光未落,又是数十道强风自黑衣大汉群中飞出,一齐击在孙仲玉及十大常侍的身前!
  孙仲玉大喝一声,手腕一抖,身形展动,剑上青色光华骤然暴长,一片冥冥青光,向前卷去!
  十大常侍,亦自纷纷舞动兵刃,护住周身!
  陡闻任风萍又是一声低叱:“风!”
  “呼”地一声,这一圈银光突地飞起,本待飞起的一圈银光却宛如闪电般击下!
  耀目的银光,强烈的风声,再加以铁链挥动时的叮当之声,威势端的不同凡响!
  一个手使九节钢鞭的常侍按捺不住,暴喝一声,身形冲起,舞动一片鞭风,直向那寒光中扑去,打算冲出重围!
  孙仲玉手挥奇形长剑,撩开迎面击来的三柄银锤,眼波一转,已瞥见那“冲动”的常侍,不由得惊叫出声:“使不得!”
  话声未了,那手舞钢鞭的常侍已被六柄银锤同时击中!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登时血雨横飞,血肉模糊,尸身糜烂!
  古萨乃十大常侍之首,站在孙仲玉的左侧,一面挥动手中三寸夺,一面低声问道:“少岛主,现在形势对我们大为不利,看样子,只能拼力一搏,冲出重围!”
  孙仲玉摇头道:“坚守毋躁,静观其变!”
  蓦闻两声惨号响起,十大常侍又有两人同时被三柄银锤击中.有一个脑浆进溅,横尸当场,另一个浑身浴血,满地乱滚,口中惨号连连,状至痛苦,想来那银锤之上,还附有奇毒!
  孙仲玉心中一紧,长剑略缓,六柄银锤又同时分左右上下攻到,当下一定心神,左掌劈出掌风,右手掌中奇形长剑横削而出,但听“当”然脆响,又有两柄银锤遭他的奇形长剑把铁链削断!
  站在圈外的任风萍一皱双眉,陡又低声叱道:“雨!”
  喝声才出,黑衣大汉的阵势倏地一变,寒光交剪,劲风呼呼,专攻上下二盘,数十柄链子流星单锤,幻起漫天银涛,铺天盖地般,席卷而至!
  转眼工夫,又有两名常侍被银锤击中,立时尸横当场!
  十大常侍已倒五个,防守的威力顿时锐减,余下的六人犹自苦苦支持。
  日已西斜,骄阳无力,一个时辰早已过去!
  在房内的神龙师徒业已行功完毕,南宫平霍然睁开眼睛,房内的景象使他大大地吃了一惊!
  南宫平一跃而起!掠至梅吟雪身旁,一探鼻息,气犹未断,不由宽心大放!再掠至司马中天身旁,只见他怒目圆睁,双手紧握,却是早巳身亡。
  陡听背后一声砰然巨响,南宫平回头一看,龙布诗已颓废地倒在床上!不由又是心头一紧,连忙掠至床前,忘情地吼道:“师父!师父……”
  龙布诗无力地睁开一丝眼缝,但随即又无力地闭上,嘴角抽搐,喉间发出一阵极为轻微而嘶哑的声音道:“我……我不行了!平……儿,你要……好……自……为……”之字尚未出口,他已经气绝身亡了!
  南宫平心中大痛,他真想大哭一场,但是,他没有,他只是紧咬着牙关,紧抿着嘴唇,嘴角的肌肉却在不停地抽动,显然他正强自压抑着眼泪,也强自压抑着胸中那股如火山爆发前一般汹涌冲动的极度悲痛之情!
  突地--
  梅吟雪发出一阵极其轻微的呻吟,虽然那呻吟之声细如蚊蚋,但是已足以使南宫平自茫然中找回自己的存在!他霍然转过身躯,掠至梅吟雪的身旁,俯下身躯,把她抱在怀里!轻声唤道:“吟雪!吟雪!”
  梅吟雪缓缓地撑开那有如千钧重般的眼帘,终于笑了,虽然那只是嘴角些微的掀动.但这已足以代表她内心的安慰与满足!
  南宫平柔声问道:“吟雪,你伤势很重么?”
  梅吟雪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表示什么,却轻轻地合上双目!
  院落中,突然传来两声凄厉的惨号!梅吟雪突然浑身发出一阵轻微的颤抖,南宫平双臂用力,却将她搂抱得更紧了!
  梅吟雪力不从心地急促说道:“小平!放开我,快去救院中那批与任风萍交手的人!”说完话,已是娇喘连连,柔弱不胜了!
  南宫平愕然道:“吟雪!这是为什么?”
  梅吟雪柔弱地说道:“不要问原因,快点去吧!”
  一语未毕,惨叫之声,再度传来!
  第二十一回 奇遇奇逢
  南宫平情知局势危急,轻轻地点了点头,把梅吟雪抱至床边放好,迅捷地点了她“气门”、“七坎”、“期门”、“玄机”四大重穴,以护住她胸中一口真气不致散失!
  他又迅速抱起司马中天的尸体,与龙布诗并排放好,又替他们盖上一条白布,默默地流下两滴眼泪!然后,他抓起地上的“叶上秋露”,一咬牙,“嗖”地一声,已如闪电般穿窗而出!
  院落中的景象,使他大大地吃了一惊,数十条大汉所围成的阵势,是他曾领教过的“天风银雨阵”!只是人数似乎比上次少了许多,但是威力却比以前增加了几十倍!显然他们又重新组训过一次!
  被围在核心的只剩下三个人了,一个是孙仲玉,一个是古萨,另一个是身躯伟岸的高大老者!
  三人俱是须发凌乱,长衫破碎,浑身浴血,大汗淋漓,神情狼狈不堪,犹作困兽之斗!
  黑衣大汉也躺下了不少,但阵式却毫无一丝凌乱之象。
  南宫平舌绽春雷,暴然大喝:“住手!”
  任风萍回头一看,来人竟是南宫平,不由得惊愕交加,暗道一声“不妙!”
  南宫平身形不停,身法快捷得惊人,掠过任风萍身侧,看也不看他一眼,直向那群黑衣人闪电般扑去!
  手中“叶上秋露”舞起一招“天外来虹”,剑光弥漫,剑气森森,三名黑衣大汉已一齐被拦腰劈成两截,血雨横飞,溅得南宫平满身是血。
  南宫平毫不稍停,足尖点处,身形再度掠起,右臂一挥,剑光暴长,又有三名黑衣大汉中剑身亡!
  这六名黑衣大汉一倒下,阵式大露空门,被围在中央的三个人,立时乘机纵起,冲出重围!
  南宫平两招之内将配合严密的“天风银雨阵”破去,立时震慑住在场诸人!
  戈中海暴喝一声,直向南宫平扑去,双掌连扬,两股威势无俦、刚猛绝伦的掌风已席卷攻至!
  南宫平哂然一笑,左掌斜拍而出,右手沉肘挫腕,剑尖上扬,反向戈中海咽喉点去!
  戈中海双足轻点,后飘五尺,当南宫平跟纵进击时,他已取下腰间双枪,与南宫平战在一处!
  那边孙仲玉、古萨,以及另一个身躯伟岸的高大老者冲出重围之后,毫不稍停,舞动兵刃,直向任风萍立身之处扑去!
  三人已将任风萍恨之入骨,此时扑进,又快又疾,直欲将任风萍置诸死地而后才甘心似的!
  任风萍亦非泛泛易与之辈,冷冷一笑,手中描金扇张合之间,拍出一股扇风,逼向古萨!左掌斜出,一招“斜取龙骐”,扣向孙仲玉右腕!
  任风萍身旁的那个神情威猛的大汉也自腰间抽出一把折铁快刀,舞起一片刀墙,接住伟岸老者的猛烈攻势!
  数招才过,二人已被逼得左招右架,险象环生!
  陡听任风萍突地大声喝道:“天虹七鹰何在?”
  伫立一旁的天虹“四鹰”神情木然地应声加入战圈!顿时局势立成平手!
  另一面,戈中海与南宫平已战至激烈之处,只见金光闪闪,枪影纵横,银光耀目,剑幕如山!
  南宫平心念梅吟雪安危,早已立下决心,速战速决,是以一上手,便是连番快打狠攻!他已被龙布诗打通任、督二脉,冲破生死玄关,内力有若长江大河,滔滔不绝,原来就已甚是精妙奇奥的剑招,此刻因有充沛雄浑的内力相辅,更具威力,一交手便已制先机,处处主动,占尽优势!
  戈中海却是越战越心惊,被南宫平步步进逼,一直处在挨打地位!
  南宫平陡地清叱一声,“叶上秋露”连演绝学,“七星巧渡”、“怒海泛舟”、“飞虹戏日”,“刷刷刷”,接连三招又狠又快,罩住戈中海“天井”、“气门”、“将台”三大要穴!
  戈中海悚然心惊,如此情形之下闪无可闪,避无可避,惟一之途,只有孤注一掷,于是身形微晃,一对金枪扬手飞出,掷向南宫平“肩井”双穴!
  南宫平冷冷一笑,双臂一抖,面孔朝上,与地一线,避过双枪,足尖又疾又猛地踢向戈中海面门与前胸。
  戈中海双足猛顿,向后跃退开去!
  南宫平早已立下必杀此人之心,哪还能容他逃去?猛地一沉真气,身躯一直,足尖轻点地面,“叶上秋露”前举,有如鬼魅般,神奇地飘身欺进!
  戈中海双枪已失,只得运集平生功力,双掌挟狂风怒啸,猛推而出!
  南宫平凛然不惧,但面上却是十分凝重,左掌也由前胸缓缓推出!
  双方掌力甫一接实,南宫平立时内劲外吐,内力宛如浩瀚大海,绵绵不绝,滔滔而出!
  陡闻轰然一声大震,登时飞沙走石,尘土弥漫,戈中海面色惨变,“登登登”连退五步,方才拿桩站稳,南宫平仅是上身略一摇晃,别无大碍,立时雄心大炽,轻啸一声,向前扑进!右臂一挥,立把这个帅天帆依为左右手的“戳天夺命双枪”戈中海,拦腰斩成两段!
  南宫平毫不迟疑,足尖点处,身形暴长,又向任风萍等人扑去!
  孙仲玉疾攻一招,奇形长剑招演“银河天汉”,横削而至!
  任风萍左右受敌,只得双足猛蹬,向后跃退。
  南宫平身形展动,再次扑进,同时真力贯注剑身,“叶上秋露”顿时光华暴涨,剑尖泛起森森剑气,逼人肤发,透骨生寒。
  孙仲玉亦恨任风萍的“天风银雨阵”将他所带来的十大常侍,毁去八人,亦自怒喝—声,奇形长剑抖腕攻出!
  任风萍心知不能再退,否则就只有永处劣势,不能挽回,于是足下一旋,身躯微闪,让开孙仲玉攻来一剑,右臂一带,描金扇点向南宫平肘间“天芬”穴!
  南宫平一惊低叱,“叶上秋露”振腕刺出,突破任风萍拍来的扇风,径向他右臂刺去!
  任风萍大吃一惊,右臂蓦缩,想要抽招换式,但是依然迟了一步,但听“嗤”的一声,右袖裂开,右手小臂上也被划开一道深有三分、长达五寸的血漕,鲜血泪汩,痛彻心脾,手中描金扇亦几乎脱手掉下。
  南宫平长剑一紧,又自迅捷猛厉地刺出三剑,孙仲玉也大喝一声,由侧面疾攻而至!
  两人此刻心意相同,都是要置任风萍于死地而后才甘心,因此攻势亦都问样地猛厉辛辣,招招杀着。
  任风萍眼看大势已去,但却苦无脱身之策!此刻一面招架,心中却一面苫苦思忖。
  蓦听一声惨叫声起,黄鹰黄今天已被古萨的三才夺斫中,鲜血飞洒,倒地身亡。
  任风萍灵机一动,心中闪过一丝狠毒的念头!于是横下心肠,突地向前欺进一大步,左掌握拳,当胸捣出,右掌描金扇疾点而出,攻向南宫平“期门”重穴!
  南宫平与孙仲玉不禁齐地一愕,想不到他竟不顾自身安危,全力抢攻,不约而同怔了一怔!
  谁知任风萍竟不再欺近抢攻,反而双足猛顿,向后疾掠而去。
  两人恍然大悟,不由得同时怒喝一声,双双飞身跟踪追去!
  任风萍足尖连点,已掠退五丈开外,接着竟“嗖”的一声,穿入客房之中。
  南宫平与孙仲玉跟踪追入房中,只见任风萍左手挟着奄奄一息的梅吟雪,右掌抵住她背心上,面露狞笑,喝道:“站住!你要是再进一步,我立刻震断她的心脉,你知道任某行为向来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
  南宫平日眦欲裂,咬牙切齿,但却依言站在当地,不敢再前进一步!孙仲玉也不禁愕在当地,作声不得!
  梅吟雪气若丝缕,娇靥苍白,柔弱不胜,却被任风萍挟住,双目紧闭,柔发披垂而下,南宫平心痛如绞,厉声喝道:“你若不将她放下,你今天势难全身而退!”
  任风萍冷笑接道:“我若想全身而退,只有将她永远挟制,直到我离开险境为止!”
  南宫平须发怒张,目眦皆裂,厉声吼道:“任风萍!今天梅吟雪要是死在你手中,我南宫平若不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誓不为人!”
  语音锵然,如斩钉断铁,逐个字地打进任风萍心中,只听得他心中狂震。心头一懔!
  南宫平的目光中,面孔上,俱是一片令人望而心悸的恐怖杀机!
  任风萍尽力地躲避着自己的目光,不和南宫平那有如利刃般慑人心魄的目光相接触!
  没有一丝声音发出,彼此对视着,南宫平不敢轻举妄动,但却极力在寻找机会,打算冒险一搏,救回梅吟雪!
  任风萍也不敢稍一大意,梅吟雪若有意外,他今日就只得葬身此处丁!
  院落中交战的叱喝声已中止,想来那天虹“三鹰”及那威猛大汉,必也已遭古萨及伟岸老者所杀!
  空气像拉满了的弦,绷得紧紧的,死亡的威胁逼近了梅吟雪,也逼进了任风萍!
  三人的心头沉重得仿佛将要窒息一般,周遭是死一般令人心寒的寂静,三人依然伫立着没有移动过一丝一毫的脚步!
  突地门外响起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接着房门大开,一干人缓步而人!
  任风萍一见来人,不禁心中一震,欣喜若狂!
  当先一人,赫然竟是郭玉霞,随后跟进三个黑衣老者!
  南宫平眉头一皱,郭玉霞浅笑盈盈,莲步细碎,走至南宫平身旁,娇笑道:“五弟别来无恙?”
  南宫平大感不耐,碍于龙飞的面上,又不便对她无礼,只得淡淡点头道:“还好!”
  任风萍却趁机向房门口的地方挪近了一大步!南宫平霍然惊觉,回转头来,大声喝道:“任风萍!你要是再妄动一步!可别怪我对不起你了!”
  任风萍一见后援来到,胆识一壮,冷冷道:“只怕未必!”
  南宫平怒道:“不信你就试试!”
  这时那三个黑衣老者已走至任风萍身旁并排站定,三人虽均貌不惊人,但眼中却神光充足,步履之间沉稳而悠闲,想来必属一流高手!
  此刻的形势大大地转变,南宫平已由优势而变为劣势,但他毫无惧色,暗中提气运功,准备必要时全力一击!
  孙仲玉、古萨,以及伟岸老者,亦皆感到事态严重,均自凝神戒备!
  郭玉霞依然巧笑连连地笑道:“五弟,江湖上传言,你去了‘诸神殿’,学得一身绝技回来,这是真的么?”
  南宫平已有怒意,大声道:“不错。”
  他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任风萍,瞬也不瞬地盯着他!
  郭玉霞眼波流转,讶声道:“你们是怎么啦?难道有过节吗?”
  南宫平道:“不错!”
  郭玉霞又道:“任大侠要带着‘冷血妃子’离开此房,你却不准他离去,对吗?”
  南宫平怒形于色,冷峻而高亢地道:“不错!”
  他一连说了三句不错,每一句都隐含怒意,郭玉霞柳眉一蹙,不悦地道:“任大侠带走梅吟雪与五弟有何关系?但你却要拦阻?难道江湖上的流言都是真的吗?”
  南宫平怒声说道:“师嫂!难道你竟帮着外人?”
  郭玉霞怒道:“梅吟雪丑名满江湖,你竟恬不知耻,与她携手共游,止郊山庄因你而蒙羞!”
  南宫平大声道:“我只是遵从师父之命看护她,何况她内心善良!江湖上对她却是恶意诽谤!”
  郭玉霞道:“无论如何,我站在师嫂兼师姐的立场,命你离此,让任大侠带梅吟雪走!”
  南宫平大笑道:“你还够资格来命令我吗?”
  郭玉霞怒道:“为何不能?”
  南宫平厉声道:“你背师叛道,为害武林,师傅一生英名全毁在你一人手中,你我名分早无,你凭什么还能命令我!”
  郭玉霞亦自厉声道:“你才背师叛道!我今天暂且代师行权,铲除你这忤逆之徒!”
  说着,纤手一抬,当胸击出!
  南宫平对她恨极、怒极,两眼盯着任风萍,右掌却蓦地拍出!
  郭玉霞想不到他竟会重下杀手,猝不及防,竟遭他一掌拍中,踉跄跌出七八步远!
  南宫平神色不变,两眼却依然盯着任风萍,一瞬不瞬]
  郭玉霞勃然大怒,娇躯一闪,正欲再度扑进,蓦闻一声大喝响起,一条人影飞快地奔人,那人竟是石沉!
  石沉喝道:“五弟莫慌,愚兄来也!”
  话声中,双掌一分,径向郭玉霞攻去!
  郭玉霞惊道:“石沉!你疯了?”
  石沉大声道:“我没有疯,我过去一直在做梦,但是现在梦醒了,你一人丢尽了‘神龙’门下的脸,大哥不在,这里以我最大,我代替师傅教训你一番!”
  一面发话,一面抢攻,郭玉霞惊怒交加,只得连连招架!
  眨眼工夫,两人已交手十几招,石沉状似疯虎,连番狠攻狠打,招招杀着,郭玉霞已被逼至墙角一隅!
  突地--
  右首一个黑衣老者大喝一声,身形起处,向石沉扑去!接着,另两名黑衣老者也向南宫平扑到,四掌交错,疾攻而至!
  南宫平心知不妙,左掌划一圆弧,硬接来势,右掌却向任风萍拍去!
  任风萍阴鸷一笑,双手平举,竟将梅吟雪的娇躯迎向南宫平拍来的右掌!
  南宫平钢牙怒咬,冷哼一声,将右掌撤回,两掌一合复分,闪电般向两名黑衣老者劈去!
  任风萍趁势一跃,正欲夺门而出,南宫平虎目喷火,身躯一拧,旋至任风萍身侧,双臂疾探,连环向任风萍腰带抓去!
  任风萍阴狠地笑了笑,左足后撤,右足一旋,反手将梅吟雪向前一挡,梅吟雪被他左迎右挡的,立时牵动内腑伤势,闷哼一声,昏晕过去!
  南宫平心如刀割,伤痛万分,双掌一错,避开梅吟雪,迅捷无比地向任风萍左右双腕扣去!
  他这一招非但应变迅捷,而且奇奥无比,任风萍心中一惊,只得向后一跃,退回原处!
  两名黑衣老者又双双扑到,一攻正面,一攻左侧!南宫平大喝一声,闪身欺近,右腕一翻,疾向正面那黑色老者胸膛印去,左肘一甩,向后撞去!
  两名黑衣老人均自微微心惊,撤招换式,躲过一击,旋又呼啸一声,缠玫而上!
  南宫平被两人一前一后连环抢攻,一时竟脱身不了,不由大感焦灼,任风萍却趁机冷笑一声,身形起处已匆匆夺门而出!
  南宫平厉声喝道:“哪里走!”
  喝声中,双掌前后攻出,一招“乾坤日月”,硬将两名黑衣老者逼退一步!但是两人武功不比泛泛,同时错身一转,又再度扑上!
  南宫平正想飞身追去,却再度被两人缠住,眼见任风萍已从容逃去,不禁急怒攻心,杀机毕现,招式一变,急欲将两人毙于掌下!
  突听郭玉霞娇叱一声,竟也摆脱石沉,逃出门去!
  孙仲玉突地大声说道:“南宫兄放心,小可誓将梅姑娘追回!”话声中,已率古萨及伟岸老者随后追去。
  南宫平恨极、怒极,冷哼一声,双掌疾分,一先一后,一左一右,竟施出“达摩十八式”中的绝招“苦行菩提”,猛攻过去!
  两名黑衣老人骇然大惊!左边那人掌招尚未递满,已被南宫平电光石火的一招击中胁下要害,闷哼一声,倒地身死了!另一黑衣老人却想抽身而退,南宫平大喝一声,闪身欺近,捷逾早火地点了他“石关”、“中柱”二穴!
  突闻石沉大喝一声,南宫平转头望去,只见那黑衣老人的身形跟跄,退后三步,石沉也衣衫碎裂,脸色泛白,满面倦容,显然吃亏不小!
  南宫平毫不犹豫,足尖点处,飞身扑去,扬掌就劈!
  他本非乘人之危的小人,但是这几天来接连惨事,使得他怒火攻心,是以丝毫不加考虑,就向那黑衣老人猛攻过去!
  黑衣老人闪避不及,闷哼一声,仆地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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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阳西下,天际上一片耀目绚丽的彩霞,哪里还有任风萍和郭玉霞的踪影!
  南宫平望了龙布诗与司马中天的尸体一眼,走至南宫永乐床边,探手一摸,竟是冰凉僵木,原来他也早已气断身死!
  骨肉情深,南宫平虽然与这位身为“诸神岛主”的大伯父不很熟悉,但总是一脉渊源!望着这一生孤僻、郁郁而终的老人尸身,他的喉头硬咽着,两眼充满了茫然与怅惘,他的神经仿佛已被刺激得麻木了,师傅死了,大伯父死了,父亲的老友,龙布诗的莫逆--司马中天也死了,一日之间,三位与他关系甚深的老人相继去世,他并非超人,只是一个血肉之躯,无法承当这一连串严重而悲惨的变故!若不是胸中那股复仇与愤怒的火焰在熊熊地燃烧,他早已颓败地倒下了!
  石沉缓步上前,他不识得南宫永乐,更不知道他就是大名赫赫的“诸神岛主”,但他知道,若在此时此地出言相询此人是谁,却是大大不智,因为南宫平与这老人之间,显然有着极深厚的关系!
  南宫平转过身躯,石沉看了他一眼,缓缓移动脚步至龙布诗尸体的床前,缓缓地跪了下去!
  他双掌在胸前合十,口中喃喃自语,听不出是祈祷,或是忏悔,面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双目轻合,两行热泪却顺着脸颊滚滚流下!淌湿了衣襟,又滚落在地上!
  南宫平在心中低低地喟叹一声,缓步出房,竟无人迹,原来这家客栈内的旅客、伙计,甚至掌柜的,俱皆逃走一空!
  突地一丝念头自南宫平脑际闪过,他突然想起被任风萍劫往南山的狄扬夫妇和叶曼青来,何况梅吟雪适才也被任风萍擒去,极有可能亦是擒赴南山,此刻如果赶往南山一行,虽然未必有十成把握,但至少总能探出些端倪!
  心念一转,立刻疾步回房,石沉已站起,脸上犹泪痕狼藉,南宫平道:“三师兄!小弟尚有一事急待办理,如果在明晚天黑以前尚未回转,三哥不妨先将师傅等尸体运回止郊山庄!”
  石沉愕然道:“什么急事?我不能随行么?”
  南宫平道:“这只是小弟一件私事,何况此间后事也急待料理,就请三哥多多偏劳了!”
  一言甫罢,双足轻点,已翩若惊鸿地穿窗而出!
  石沉喟然一叹,木然呆立,望着屋内那几具尸身,怔然出神!
  ※
  ※
  ※
  南山别墅--
  这一座并不广大但却雄伟精致的庄院,耸峙在南山的东麓,西、北、南,三面群岭环抱,东边却散布着一片小丘陵,其中还间杂着不少树林,有些是天然生成,有些却经过人工特意的栽植,显然是某种阵式!
  月上树梢,清华满地,夜色朦胧中,隐隐可见南山的嵯峨之姿,以及南山别墅的巍峨气派!
  突地--
  十数条人影掠上树梢,个个身法轻灵,竟皆身具“踏枝渡林草上飞”的武林轻功绝技,捷逾鬼魅飘风,迅若风驰电掣,眨眼工夫,已越过这片“树阵”!
  雄伟的南山别墅也已耸峙在他们眼前!
  月光照映下,可清晰地看出人数共有一十七人之众!个个俱是乞丐打扮!当先两人各执着一根青色竹杖,正是那“穷魂”依风和“恶鬼”宋钟!无可讳言地,这群乞丐正是“幽灵群丐”!
  “穷魂”依风四下打量了一番,忖度好地势,陡地轻叱一声,“幽灵群丐”同时纵身飞起,嗖的一声,齐齐掠人南山别墅之内!
  南山别墅之内虽然建筑堂皇,亭台水榭,花园假山,画阁雕楼,但在黑夜之中却笼罩着一股阴森森的气氛!
  “穷魂”依风陡地发出一阵尖锐长啸之声,凄厉刺耳,在夜空中荡漾缭绕,久久不绝!
  他啸声甫歇,蓦见南山别墅内所有灯光竟一起熄灭,刹时变得—一片黑暗,惨白的月光照映下,这一幢幢的高大屋宇竞变得有如森罗鬼域般,阴森恐怖!
  “幽灵群丐”俱是一愕,但无一怯色!“恶鬼”宋钟大声笑道:“既来之,则讨之!‘幽灵群丐’强讨恶化,怕过谁来?伙计们!即使是阎王殿上我们也要闯他一闯!”
  竹杖一点,大步向前走去!“穷魂”依风以及其余群丐亦随后大步跟去!
  半盏热茶光景,“幽灵群丐”已绕过一座花园假山,穿过一道短杆长廊,来至一片宽大的院落中。
  这片院落乃南山别墅的中心之处,“恶鬼”宋钟与“穷魂”依风双双止步,停在当地不复前行!
  “穷魂”依风打量四周一眼,大声说道:“此处如果做格斗之场所,实在是最适宜不过!”
  一语甫罢,蓦见四周房内灯火突明,刹时光如白昼,耀目的强光,使得久处黑暗中的“幽灵群丐”双目一阵昏花!
  对面一座大厅人影闪动,接着厅门大开,一个身材颀长,面孔白皙,身着黑袍的中年人缓步行出!
  此人脸孔奇白如银,身穿黑袍,一白一黑,相映之下,顿使人感到一股阴森之气,自他身上散出。
  “穷魂”、“恶鬼”细细打量来人,只见他步履轻灵,双目上视,神情甚是倨傲!
  此人缓步走至“幽灵群丐”之前,止住身形,抱拳道:“诸位夤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他说话语气甚是温婉,竟若女子口音,众人不禁为之一呆!“穷魂”依风大声道:“兄台就是此间主人么?”
  白面中年人微微一笑,道:“岂敢!小可乃南山别墅总管,米白香!”
  “穷魂”依风浓眉一轩,道:“叫你们主人出来答话!”
  言词之间,盛气凌人,米白香毫不动怒,瞥他一眼,仍旧淡淡笑道:“我家主人此时不见客,诸位有事,和在下一谈,也是一样!”
  “穷魂”依风神色一变,怒声道:“小子!咱们是来要人的!”
  米白香愕然道:“要人?这话怎讲?”
  “恶鬼”宋钟吼道:“明人不做暗事!兄台也不要再装蒜了,‘天山神剑’狄扬以及依兄之妹依露夫妻被你们掳来此间,今夜咱们兄弟来此,就是要回这两人!”
  米白香正欲答话,突闻大厅中响起一阵洪亮的喝声,说道:“贵客光临,还不肃迎,更待何时?”
  “幽灵群丐”怔了一怔,米白香却神情一变,退后一步,举掌恭请道:“我家主人有请!”
  “穷魂”依风怒声喝道:“既然是此间主人,何不现身一谈?不敢露面,岂是大丈夫行径!”
  屋内那人再度发话道:“幽灵群丐名满武林,如此深夜茌临敝庄,蓬荜生辉,屋外夜寒露重,诸位何不移驾屋内一谈?”
  “幽灵群丐”闻言俱皆一愣,只觉此人口音好熟,但一时之间却无法白话音中分辨出此人是谁!
  “穷魂”、“恶鬼”两人相互对望一眼,“恶鬼”宋钟道:“既蒙宠召,‘幽灵群丐’有僭了!”
  说着随米白香之后,向那高大厅房大步行去!
  大厅之内巨烛高燃,光如白昼,正中一张太师椅上赫然端坐一个身材适中,面上蒙着一层黑丝纱绒的覆面人!
  覆面人--见众人,长身站起,左手一摆,道:“有话好商量,诸位请坐!”
  “幽灵群丐”也不客套,随即一一坐下!
  米白香走至覆面人身侧,垂首侍立,状至恭谨!
  覆面人露出黑丝纱绒外的一双炯炯目光,环视诸人一眼,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诸位来自关外,迢迢万里,更使在下感到荣幸之至!”
  “穷魂”依风冷冷道:“废话少说,咱们是来要人的!”
  覆面人大笑道:“依兄好生性急,吾等阔别已久,今日重聚一堂,真该畅谈别情,剪烛话旧!”
  “幽灵群丐”闻言不禁惊愕交加,此人口气间俨然与己相识,虽然口音甚熟,但因有黑纱丝绒覆面,无法看清他的面容长相。
  “恶鬼”宋钟心中一动,也自大笑道:“吾等既然相识,兄台何不取下面纱,也好让我们看清到底是哪位故人!”
  覆面人笑道:“取下面纱自非难事,只不过时候未到,清恕在下暂不从命!”
  依风冷笑道:“天下惟有做了亏心事之人,才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兄台恐怕也是亏心事做多了,才以黑纱覆面!”
  覆面人看他一眼,突地转头望向内厅,沉声喝道:“贵客光临,还不摆洒上菜,以敬佳宾!”
  “幽灵群丐”闻言皆相顾愕然,“恶鬼”、“穷魂”,相:互对望一眼,“恶鬼”宋钟沉声说道:“既来之,则安之,兄台盛意吾等敬谢了!”
  覆画人笑道:“宋兄果真快人快语!清!”
  说着长身起立,左手向内厅一摆!
  宋钟朗朗一笑,当先向内厅大步行去!
  依风亦不再迟疑,随后跟去的其余群丐亦皆纷纷起立,鱼贯行入内厅!
  内厅之中,一张大八仙桌上赫然摆着一桌热气腾腾的美酒珍肴!
  覆面人大马金刀地坐下上首主位,“幽灵群丐”亦依次坐下,但每个人的心中均惊愕不已!俱皆担心这美酒珍看中下有毒药或迷魂粉之类!
  覆面人见“幽灵群丐”皆已坐定,遂拿起一个大酒鼎,大笑说道:“当此良夜中宵,在下能与名满江湖的‘幽灵群丐’开怀畅饮,秉烛夜话,可谓荣幸之至!来!来!来!在下先敬诸位一杯!”
  说着举鼎近口,一饮而尽!
  依风浓眉一轩,长身而立,道:“我等兄弟远道来此,只因舍妹及‘天山神剑’狄扬夫妇被帅天帆手下,擒来此间,依风心系舍妹安危,忧心仲仲,哪有心情开怀畅饮!兄台如若有兴,不妨将舍妹及狄扬先行放出,依风心愁既解,定当奉陪兄台秉烛夜话,浮一大白!”
  覆面人朗朗笑道:“依兄要在下放出依姑娘是否就要与她携手重回关外?”
  依风道:“当然!”
  覆面人举起酒壶一面斟酒,一面说道:“如果依姑娘不肯随行呢?”
  依风哂然道:“笑话!依露乃我同胞小妹,岂有不肯随行之理!”
  覆面人道:“她在此生活优裕,我们侍候她有如皇后一般,她岂肯回到关外受那风寒雪冷之苦!”
  依风冷冷道:“只怕未必!”
  宋钟插口笑道:“幽灵群丐虽然以乞成名,强讨恶化,但在关外一片基业却是富可敌国!若与区区南山别墅相比,真有大巫与小巫之别!”
  覆面人大笑道:“只怕此刻那片基业已化为颓瓦灰烬!”
  宋钟功;大笑道:“幽灵群丐何许。人也?岂会受你危言恫吓!”
  覆面人道:“在下以事论事,真言相告,实无危言恫吓之必要!”
  依风喝道:“废话:少说!兄台如果识趣,先将舍妹放出,咱们也才有话好谈,否则,哼哼--”
  覆面人笑道:“依兄怎么恁地心急了我们办属旧交,何况诸位对在下尚有救命之恩,在下理当先敬淆位三杯,再谈此事不迟!”
  说着,一面环视睹人一眼,见群丐俱皆:正襟危坐,手不触箸,唇不沾酒,几十道炯炯目光,均虎视眈眈地望着自己,不由哈哈笑道:“我只道‘幽灵群丐’俱乃游戏风尘之异人高士,谁知今日一见,却是徒负虚名!”
  宋钟愕道:“兄台此话怎讲?”
  覆面人道:“在下在半夜之中备出一桌酒席,为诸位洗尘接风,诸位却一再猜忌,深怕此酒菜中,下有毒药,未免太使在下难堪了!”
  宋钟干笑数声,道:“兄台言重了!”
  说着举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覆面人见状,不由大笑道:“宋兄不愧为‘幽灵群丐’之首,果有英侠豪风!”
  其余群丐一见宋钟饮尽杯中之酒,亦已不再顾忌,纷纷举杯而饮,拣菜而食!
  依风却大声说道:“未见舍妹之前,依某誓不饮酒!”
  覆面人笑道:“要见令妹,并非难事!”双掌轻击,大声喝道:“请依露姑娘见客!”
  垂手侍立一侧的米白香,恭诺一声,大步向内厅左侧的月形圆门走去!
  片刻工夫,但听环佩叮当,莲步细碎,依露已盛装打扮,姗姗行出!
  只见她丰姿依旧,娇靥容光焕发,浅笑盈盈,哪有半点像是遭人囚禁之容?
  依风胸怀大慰,情不自禁地唤道:“露妹!”
  依露明眸流波,看他一眼,却没有任何兄妹重逢之亲昵表示,反而走至覆面人身侧,朝他嫣然一笑。
  “幽灵群丐”俱皆一怔,依风更是惊愕交加,颤声道:“露妹!你不识得愚兄了么?”
  依露绽颜笑道:“你是我的哥哥,怎会不识!”
  依风闻言不禁放心不少,又道:“愚兄前来救你出险!”
  依露截道:“我在此很好,不劳大哥救我出险--”
  依风吼道:“难道你不愿回到幽灵山庄去?”
  依露笑道:“这里不比幽灵山庄差呀!”
  依风惊愕交加,吼道:“露妹!难道你疯了!”
  依露怫然道:“谁说我疯了?哼!我还有事,恕不多陪了!”
  依风双目皆赤,跨前一步,喝道:“露妹!”
  依露头也不回,径自走入月形圆门!
  依风正欲追去,却被宋钟一把拉住,沉声说道:“风弟稍安毋躁,此事大有蹊跷!”
  依风神色颓败,有气无力地指着覆面人吼道:“你!你……用的什么迷魂药竟使她迷失本性,至这般地步!”
  覆面人朗声笑道:“她神志清明得很,岂是被药物迷失本性?”
  宋钟突地长身站起,神色庄重地道:“宋某真佩服兄台之神通广大,竟能使他们兄妹之间形同路人,兄台何不将覆面黑丝纱绒取下,好使吾等一睹兄台尊颜!”
  覆面人道:“既然诸位一再坚持,在下也只好从命了!”
  一语才罢,右手轻伸,已取下面上黑丝纱绒!
  群丐一看清他的面容,均自大吃一惊!
  宋钟惊叫道:“你!你竟然是狄扬!”
  狄扬淡淡笑道:“不错!在下正是狄扬!”
  依风目眦皆裂,虎目喷火,吼道:“你这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畜生!还我的妹子来!”
  吼声中,飞身扑进,双掌齐地劈出!
  狄扬神情一变,冷笑道:“我已是此间主人,岂能容你在此撒野!”
  宋钟亦自叫道:“原来如此,难怪你要用黑纱覆面!”
  同时抢身扑进,扬掌劈去!
  狄扬不闪不避,突地双手猛按桌面,陡闻一声哗啦暴响,竟然连人带椅,一齐陷了下去!
  两人劈出的掌力,顿时落空!
  依风虎吼一声,急跃上前,狄扬座位下的那块活板又砰的一声,自行弹上!
  依风右腿一抬,照准那块活板,猛地一脚跺下!
  他这一脚跺下,少说也有五百斤以上力道,谁知那块活板竟如钢打铁铸一般,纹风不动!
  宋钟走至桌前,照着狄扬适才所按的部位,依样画葫芦,也是用力按下,那块活板却然分毫不动!
  突地--
  一阵“轧轧”之声,自四面传来,依风抬头一看,只见对面墙上竟自缓缓落下一道钢闸!
  依风大吃一惊,转头望去,另三面墙上也同样落下一道钢闸!
  宋钟大声吼道:“糟糕!我们竟中了这厮诡计!”
  吼声中双足猛顿,宛如脱弦急箭,疾向门口扑去!他去势虽快,但已迟了一步,钢闸已齐地落满!四面不留下一丝缝隙!只有闸板上留有无数个小孔,显然是用来通气的!
  依风喟然叹道:“幽灵群丐一生游戏江湖,想不到竟栽在这里!”
  宋钟也叹道:“这四面之钢闸厚达数寸,即使宝刀宝剑亦难将它削动!何况我们皆手无寸铁,唉!看来今夜想要逃脱此困,真是难为登天了!”
  ※
  ※
  ※
  月已偏西,突地――
  一条人影,飞快地掠人南山别墅之中!眨眼工夫,他已越过三栋楼房,卓立在南山别墅正中一间大厅的屋脊上!
  月光照映着他那俊秀却略显苍白的面容,一双充满了毅力光芒的眼神,有若夜空中两颗明亮的寒星!两片紧抿的嘴唇,勾画出几分倔强而孤傲的意味!
  他,正是南宫平!
  夜风萧飒,突地--
  一阵极轻微衣袂带风之声响起,南宫平霍然转身,只见身后不知何时已站立一个身穿黑袍、脸色奇白如银的中年人!
  白面中年人微笑说道:“兄台在深更半夜来敝庄,不知有何贵干?”
  南宫平冷冷道:“在下南宫平,尊驾是谁?”
  白面中年人微现惊愕之容,随即恢复原有的笑容,抱拳道:“在下米白香,乃此间总管,奉敝主人之命,候驾多时了!”
  南宫平道:“令主人是谁?”
  米白香道:“南宫兄一见便知!”
  南宫平已存深入虎穴之心,当下冷笑道:“但请米兄引路!”
  米白香又是抱拳一礼,道:“请!”双肩微耸,已飘然下房!南宫平脚尖轻点,随后跃下地面!
  米白香迳白向左侧一间华丽大厅行去,南宫平大步跟后,却一面留心前后左右,但并未发现一丝异状!
  大厅中,布置得十分华丽,绿幔垂窗,红绒铺地,檀木桌椅,占玩壁画,却又略带几分幽雅意味。
  米白香道:“南宫兄请稍候片刻,待在下进去通报一声!”
  径向大厅左侧一扇小门走去!
  俄倾,面覆黑纱的狄扬已缓步行出!
  狄扬笑道:“南宫兄!久违了!”
  南宫平只觉口音甚熟,但却不知他是谁,茫然道:“尊驾是谁?”
  狄扬大笑道:“才不过小别数日,南宫兄竟已不识得我了么?”
  说着,已伸手取下面上之黑丝纱绒!
  南宫平做梦也想不到竟是狄扬,骤见故人,不禁欣喜莫名,抢前一步,握住狄扬双手,叫道:“狄兄!原来是你!”
  狄扬拍子拍南宫平的肩膀,笑道:“想不到吧!”
  南宫平道:“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可是--不对呀!”
  狄扬道:“怎么?”
  南宫平剑眉紧蹙道:“你和依姑娘不是被任风萍擒去了吗?怎么忽地又做起这南山别墅的主人来了?”
  狄扬淡淡一笑,却是沉吟不语!
  南宫平又问道:“那么依姑娘和叶姑娘呢?”
  狄扬笑道:“她们俩此刻正好梦方酣!”
  南宫平不解地摇头道:“狄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狄扬道:“这南山别墅,已属我有!你此刻到来,我们正好共图大事!”
  南宫平愕然道:“什么大事?”
  狄扬大声说道:“就是实践帅先生所说的--问鼎武林的大计!”
  南宫平惊叫道:“狄兄!你说什么?”
  狄扬笑道:“帅天帆乃一代奇人,我已投靠他麾下,为他效力,南宫兄是否也有此心意?”
  南宫平吼道:“狄兄!你疯了不成!”
  狄扬大笑道:“我此刻神智清楚得很!哪有半点疯状?”
  南宫平心中一动,激动的情绪,立时平静下来,恢复原有的镇定,恳切地道:“狄兄!你真的已经加入了帅天帆的组织?”
  狄扬大声说道:“你是知道我向来不说假话的!”
  南宫平冷冷道:“那么!依姑娘和叶姑娘呢?”
  狄扬笑道:“她们二人也已投身帅先生麾下,不用你费心了!”
  南宫平怒叱道:“胡说!”
  狄扬向前跨进一步,道:“我没有骗你!”
  南宫平心中半信半疑,忖道:“像狄扬如此耿直爽朗之人尚且还加入帅天帆那一伙,依露和叶曼青女流之辈,只怕也很可能失节变志了,只不知那帅天帆到底有何魔力?”
  心念未了,突闻一声暴笑响起,大厅中已多出一人,南宫平抬头一看,只见他五短身材,满面虬须,头大如巴斗,与其矮小身躯,极不相称!
  身上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劲装,双目神光充足,年纪在四旬上下!
  狄扬和米白香一见来人,均自神色一变,躬身施礼,口中说道:“唐大哥!”
  唐大哥神情倨傲,仅微一颔首示意,大步向南宫平走近!
  南宫平暗暗忖道:“此人神态狂傲,步履沉猛,狄扬和米白香对他状至恭谨,想来必是极为扎手人物!”
  心念之间,那人已说道:“你就是南宫平么?”言词之间,狂傲已极!
  南宫平暗是冷笑,口中淡然道:“小可正是南宫平,敢问尊驾大名!”
  唐大哥大笑道:“你连我‘旋风追魂四剑’唐环的大名都不识么?”
  南宫平忖道:“帅天帆手下几员得力助手,诸如任风萍,戈中海,和眼前这唐环,均齐集江南,只不知又有何重大变故发生!”
  唐环道:“我受帅先生亲口谕令,请南宫平赴我总坛一行!”
  南宫平心中一动,笑道:“南宫平武林末学,哪里敢当!”
  唐环大怒,喝道:“你这不识好歹的东西,难道我就不能将你擒去?”
  南宫平冷笑道:“只怕凭你还擒不住我!”
  唐环大喝一声!突地闪身欺近,右掌蓦地劈出!
  南宫平不肯示弱,也自一掌劈出!
  “轰”的一声大震,两人掌力接实,竟然各退三步!
  唐环叫道:“小子!果然有两手!再接我一掌试试!”双掌平举胸前,缓缓推出!
  南宫平心知他此次必定全力而发,不敢大意,气纳丹田,抱元守一,运集十二成力道,双掌亦自缓缓推出!
  又是“轰”的一声暴响,两人内力交击,劲风如剪,气流过漩,震得屋顶积尘,簌簌落下!
  噔噔噔!两人竟然又是各退三步!
  这一较量,已看出两人内力半斤八两,难分轩轾!
  唐环神色一变,吃惊不小,他万万料不到南宫平一个后生小辈,竟有如此雄浑精纯的内力!
  南宫平神态从容,口噙笑意,睨视着唐环,冷笑道:“想不到大名鼎鼎的‘旋风追魂四剑’不过如此而已!”
  唐环冷冷道:“拳掌内力不分上下,不妨在兵刃上见个真章!小子!亮剑吧!”
  南宫平淡淡一笑,翻腕拔下背后“叶上秋露”!
  唐环神色庄重,亦自腰间撤下一把精钢软剑!此剑与普通长剑迥然不同,剑身细长,通体浑圆,竟无剑刃!剑身为白色,剑尖却乌黑闪亮!
  南宫平不敢丝毫大意,凝神待敌!
  唐环低喝一声,右腕微抖,奇形软剑抖得笔直,当胸一剑刺出!
  南宫平身躯一侧,避开来势,“叶上秋露”乘势递出,一招“金龙抖甲”,幻出一朵剑花,封住唐环胸前“天池”、“步郎”、“气门”、“天井”、“将台”五大重穴!
  唐环冷冷一笑,奇形软剑一折,竟然神妙无比地点向南宫平“肩井”!
  南宫平不愿失去先机,右手长剑原式不变,左手五指如钩,施出一招“达摩十八式”中的武林绝学,奇奥无比地向唐环执剑右腕扣去!
  他这招出手如电,快速已极!唐环骇然一惊,右腕立挫,改刺“曲池”,身躯却退后一尺,闪开当胸一袭!
  南宫平轻声一叱,身形微转,右手长剑一紧,竟然乘虚快速绝伦地攻出五剑!又将唐环逼退三步!
  要知这“神龙十七式”乃“不死神龙”龙布诗的成名绝技,精妙神奥,博大精深,唐环却太过小视于它,是以一上手便屈居下风!
  此刻他羞愤交加,怒喝一声,剑招一变!
  右臂一带,奇形软剑抡起一幕剑光,顿时挟起一片锐啸风声,四周劲风激荡,逼人肤发,气流飞施回转,竟使人仿佛置身于旋风之中!
  南宫平不敢有丝毫大意,左手捏剑诀,右手剑乎举胸前,气纳丹田,全神贯注!双目精光炯炯,紧盯着飞舞回旋中的“奇形软剑”瞬也不瞬!
  突地--
  唐环大喝一声,“奇形软剑”在旋风回荡中猛然一剑刺出,势若奔雷,疾似闪电!
  南宫平也是舌绽春雷的一声大喝,目光不瞬,同样快速绝伦地一剑刺出!
  但闻“嗤”的一声轻响,两柄长剑竟然黏在一起!
  唐环面现喜色,手腕一抖,“奇形软剑”竟如灵蛇般,绕着“叶上秋露”缠了三匝!闪亮乌黑的剑尖,正对准着南宫平的面门!
  南宫平悚然心惊,想要撤招拔剑,但因两人内力相若,无法拔出“叶上秋露”!
  唐环狰狞得意地一笑,大声喝道:“丢剑!”
  南宫平傲然道:“未必!”
  但他“必”字方才出口,突见那闪亮乌黑的剑尖,突地爆开,袭向南宫平面门!同时一股色作湛蓝、腥臭扑鼻的液体,也喷洒向南宫平面门!
  那剑尖与毒液已离南宫平面门不足二尺!
  突地--
  一丝智慧机变的光芒,闪过南宫平的脑际!大喝一声,双足猛地一顿,全身重量,聚集在执剑右腕,身躯陡地悬空,“叶上秋露”禁不住他这大力的旋压,形成弧度极大的倾斜与弯曲!
  同时他的双足却乘势连环踢向唐环的“曲池”重穴!
  一支剑尖,一蓬毒液,在毫厘之差,间不容发的当儿掠过他的面门,向前飞去!
  唐环手腕一抖,撤回缠在“叶上秋露”上的奇形长剑,向后倒退三步!
  南宫平就在藉以使力的凭借一失、虚悬的身躯,顿时向下跌去之顷,霍地右足前伸,左足向下一划,“叶上秋露”顺势微一点地面,伟岸的身躯,却已经轻灵妙曼地长身起立!
  唐环低叱一声,乘虚攻入,浑圆剑身,旋之若棍,一招“沉香劈吐”,当头斫下!
  南宫平长剑一横,右臂疾挥,一剑向唐环中盘削去!
  他这一招出手如电,快速绝伦,唐环招未递满,已被南宫平硬生生地逼退五步!
  突闻米白香、狄扬同时喝道:“接招!”
  双双自侧面猛攻而至!
  南宫平心中一横,左掌劈出,阻住狄扬攻势,右腕一抖,剑尖上翘,疾点米白香咽喉!
  他招式初发,唐环又已手抡“断剑”,由正面攻到!
  三人皆身负上乘武学,此刻同时出手,顿使南宫平大感吃力,六招不到,已仅能坚守,无力还击!
  片刻工夫,双方又对拆了十几招,南宫平已是额间见汗,险象环生!
  陡闻南宫平大喝一声,左掌蓦地击出,击向米白香,右臂一带,“秋江泛度”,“叶上秋露”由右至左,画出一道极大的圆弧,剑光闪闪,剑气森森,三人竟被他这神奥无比而凌厉无匹的一招,同时逼退!
  南宫平双目精光如刃,面泛杀机,肩不晃,身不摇,倏然飘退数尺!
  三人怔了一怔,却见南宫平双手握剑,剑尖斜斜高举,伟岸身躯,傲然卓立,大声喝道:“南宫平今夜要开杀戒了!”
  三人俱是江湖阅历甚丰之人,却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握剑手法!
  唐环大喝一声,身形扑进,右臂一扬,断剑当头斫下,左掌暗蕴内力,蓄势待发!
  狄扬与米白香也同时发难!
  南宫平卓立不动,双腕一抖,剑尖颤动,幻出朵朵剑花,“叶上秋露”由右而左,由上而下,缓缓划出,正是“神龙十七式”中“在田五式”的起手招:“绿野在天”!
  那颤动的剑尖由上而下,缓缓抖出无数朵闪闪的剑花,竟将南宫平的上中下三路护得有如剑墙一般,三人虽然身怀绝技,却无法自朵朵剑花中寻出破绽,出手攻人,均不自觉神情一呆!
  南宫平大喝一声,剑招陡变,“在田五式”的第二式已然施出“秋枫丹林”,长剑挥洒而出。
  只觉剑光闪闪,耀人双目,剑气森森,逼人肤发,三人竟然不知不觉地被逼退一步!
  南宫平不再追击,身形卓立,双手握剑,剑尖斜斜高举!
  突见唐环一言不发,转身向后奔去!
  南宫平心中一动,大声喝道:“哪里走!”“叶上秋露”闪电般刺出!身躯正欲扑进。
  突地--
  两声娇喝响起,叶曼青和依露突然自内厅飞奔而出,扑至南宫平身前,一言不发,齐地扬掌就是一阵猛攻!
  南宫平大声喝道:“叶姑娘!依姑娘,你们不认识南宫平了么!”
  依露娇喝道:“不管你是谁!我们已是这南山别墅的主人,岂能容你在此撒野!”
  一面发话,一面抡掌攻出!
  南宫平双掌推出,封住来势,说道:“你们为什么不听我解释?”
  叶曼青冷冷道:“没什么好解释的!纳命来吧!”话声中,娇躯微闪,展开“丹凤”食竹女史的独门绝技,一阵抢攻!
  狄扬也大喝一声,扑身而进,加入战圈!
  三人状似疯狂?全然不顾自身安危,全力抢攻,招招杀着,一时之间但见掌影缤纷,掌势如山,掌风呼啸,劲风激荡!
  南宫平被三人团团围住,一阵猛过一阵的连环抢攻,却不能痛下杀手,又不能脱身离开!只得展开师门绝技,紧守不攻!
  内厅之中,不时传出唐环那得意狂妄而刺耳的笑声,盏茶工夫,二十招已过!
  此时长夜渐去,黎明将来,星光隐隐,明月西沉,东方天际已现出鱼肚白色的曙光!
  南宫平空怀绝技,无法施展,三十招甫过,又被逼退至大厅正中。
  他经过长途的奔驰至此,又经历了半夜的惨烈拼搏,内力虽然充沛,但此刻真力已消耗过半,面现疲惫之色,汗流浃背,出手已缓慢了许多,渐呈不支之状……
  钢闸房中--
  “幽灵群丐”经过整夜的苦苦忖思,依然想不出脱身之法,每人脸上均现出焦虑而愤愤的神色!
  蓦然--
  钢闸房顶发出一阵轻微的“轧轧”声响,“幽灵群丐”都皆愕然,齐地抬头一看--
  只见房顶一块约有三尺见方的小钢板正缓缓掀起,并垂下一条麻索来。
  宋钟惊喜莫名,急急喝道:“良机难再,动作要快!”
  说着当先腾身飞起,抓住麻索,捷逾猩猴,揉索直上,待离洞口不足一尺时,双手微一加劲,“嗖”的一声,穿洞而出!却发现洞房立着一个身材适中、白白面皮,而神情木然的中年人!
  宋钟见此人甚是陌生,但却知道今夜必是被此人所救,当下拱手一礼,朗声道:“吾等蒙尊驾慨施援手,恩重如山,请受在下一礼!”
  这时,“幽灵群丐”已陆续出洞,围在宋钟身旁,依风大步上前,道:“幽灵群丐生平不受人半点恩惠,但是今夜--”
  话犹未了,中年人冷冷截道:“我受天鸦道长之命,前来救你们出险,你们要谢,就去谢天鸦道长,用不着谢我!”
  依风神色茫然,喃喃自语道:“天鸦道长……天鸦道长……我们并不相识呀!”
  中年人道:“不管你们相不相识,我救你们出险,却有一个要求!”
  宋钟忙接道:“尊驾请说!只要吾等能力所及,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中年人道:“你们识得南宫平么?”
  宋钟摇了摇头,依风却接口道;“曾有一面之缘。”
  中年人道:“他此刻亦是身处险境,他与我甚有渊源,但我碍于身份,不便出面救他,只好借助诸位之力!”他顿了一顿,继道:“诸位知道我是谁么?”
  宋钟摇头道:“我等不知!”
  中年人道:“我就是这南山别墅的真正主人!”
  众人闻言不禁又惊又愕,宋钟道:“这……这……这……”这了半天,却没有说出下文!
  中年人神色陡地变得异样的庄重,道:“我另有要事,不易久留,但请诸位勿忘许诺在下之言!”
  依风问道:“南宫平现在何处?”
  中年人自怀中取出一封函札,交至宋钟手上,道:“他此刻正在前面大厅中浴血苦战,诸位去时,请先将此信交给他,待他看完后,立刻护送他脱离此处!在下言尽于此,至于以后之事,只有靠诸位大力鼎助了!”说完,人已飘然而去!
  “穷魂”、“恶鬼”相互对望一眼,依风大声喝道:“走!”
  当先向前面大厅飞身扑去,其余诸人亦不尽疑,随后跟踪扑去!
  大厅之中--
  南宫平正在苦苦支撑,他额角上,豆大汗珠不断地淌下,此刻已被三人逼至大厅的一角。
  依风大喝一声,扑进大厅,闪身加人战圈,一招“云锁巫峰”,青竹杖向狄扬拦腰扫去。
  狄扬一见“幽灵群丐”现身,不禁大感惊骇,一愕之间,依风的青竹杖已拦腰扫至,杖势凶猛,杖风呼呼,迫不得已,向后飘退。
  宋钟此刻亦已进厅,竹杖一挥,径向叶曼青攻去!
  南宫平顿感压力大减,大大地喘了一口气!
  宋钟右手竹杖攻向叶曼青,左手一伸,已将那封函札递至南宫平面前,口中说道:“接住此信!”
  南宫平先是一愕,但随即伸手接过,在接信的当儿,左掌猛地拍出,封挡住依露的攻势!
  此刻“幽灵丐帮”已蜂拥入厅,其中有两名直向依露攻去,但出手招式,俱是攻向依露的“昏”、“睡”二穴,或是攻向她身上无关紧要之处!
  在内厅正满心得意地观战的唐环与米白香,突见到“幽灵丐帮”出现,不由悚然心惊,齐地双双抢出,直向群丐攻去!
  大厅之中,顿时一片混战!
  大厅之外,一群执刀握剑的黑衣大汉,陆续奔了过来!
  宋钟一面发招攻向狄扬,一面朝南宫平喝道:“赶快拆信,看看内容!”
  大厅中虽在混战,但是南宫平却是闲着!闻言连忙拆开封口,取出信纸一看,只见上面赫然写着:
  “令尊令堂生命垂危,命在旦夕,速至太湖东边,柳荫庄内一见,迟恐生变,尽速离去!”
  下款署名,却是万达二宇!
  他看完信笺,不禁疑虑参半,他不相信这是事实,但是,万达那龙飞凤舞、苍劲有力的笔迹是他所熟悉的,难道万达还会骗他吗?
  一时之间,不禁愕在当地,怔然出神!
  激战中的宋钟一眼瞥见他那呆呆的神情,猛地想起中年人临行时所交代的话,立时大声喝道:“信上写些什么?竟使你委决不下?如果要离开此地,现在已是时候!”
  南宫平心中猛然一震,问道:“这封信是谁交给您的?”
  宋钟连环攻出三杖,逼退叶曼青迅厉无比的攻势,抽空说道:“是一个神情木然的中年人!”
  南宫平眉头一皱,问道:“您知道他的姓名么?”
  宋钟再度攻出三杖,道:“他并未说出,只是说受天鸦道长所托!”
  骤闻天鸦道长四字,南宫平不禁神情大变,天鸦道长就是万达啊!
  南宫平立时忧心如焚,大声喝道:“多谢诸位援手,南宫平没齿不忘,但是此刻身有要事,请恕先走一步了!”
  宋钟微愠叫道:“要走就快走,不要废话!”
  南宫平不再迟疑,双足猛点,直向厅门奔去!
  唐环哪肯如此轻易地让他离去?身形一长,正欲飞扑而上,阻住去路!
  “幽灵群丐”却同时发招抢攻,迫得他只得退回原处!
  眼看南宫平就要奔出厅外,陡闻狄扬提气高声叫道:“不许让此人离开!否则严惩不贷!”
  他说话分神,立被依风一杖击中左肩,痛彻骨髓,身躯栽个踉跄,但立刻又稳住身形,强忍痛楚,回身再战!
  厅外那群黑衣大汉一听狄扬发出命令,立刻舞动兵刃,将南宫平的去路阻住!
  南宫平忧心似焚,归心如箭,一见众人拦阻,不由面泛杀机,翻腕拔出“叶上秋露”,振腕一挥,洒出万道剑芒!
  但听惨叫连连,只见残肢与断臂齐飞,血雨共朝霞一色!
  立时杀开一条血路!
  几个起落之间,飞身出了南山别墅!
  大厅之中,混战依旧。
  第二十二回 群奸授首
  日落崦嵫,晚霞满天!
  浙北湖州县内,有家“鸿安老店”,在一张靠近店门口的食桌上,此刻正坐着一个长相英挺却面带剽悍之色的年轻人,以及两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垂髫幼童。这年轻人劲装打扮,背插长剑,眉宇间除了英挺剽悍之气,还隐隐露出愁苦之色。
  此刻虽然满桌俱是美酒佳肴,但他却仿佛无心下咽,时而剑眉微蹙,时而长吁短叹,像是忧心仲忡,又像是十分失意!
  他--
  正是初入江湖,甫经一年,崭露头角的昆仑子弟战东来!他身旁的两个垂髫幼童,自然就是白儿和玉儿了!
  战东来左手支颐,右手抚弄一只精致的小酒杯,杯中的陈年老酒,已剩一口不到!
  他--战东来--正思念着使他一见倾心的梅吟雪!
  梅吟雪离开他,也离开中原将近一年多了,这一年漫长的岁月,他均在愁苦的想念中度过!
  虽然,梅吟雪对他并非一片真情,但是,他和她曾相处过一段甚长的时光。
  梅吟雪对他虽没有表示过好感,但也没表示过讨厌他。
  他曾经想过,凭自己这身武功与长相,只要多下工夫,想要博得她的欢心,并非一件很难的事情!
  他也曾经为自己编织过一个美丽的远景与幻梦!
  于是,他在那自己所编织的爱魂梦中迷失了自己。
  于是,他只图用酒来麻醉自己,用酒来冲淡往日那美丽的记忆与幻梦,然而,他毕竟失败了,酒人愁肠愁更愁呵!
  他的双目中,满布着红色的血丝,面颊上,泛起两片酡红色的酒晕。
  玉儿、白儿惶恐地望着他。
  就在这时,一个身着白色长衫、头戴文生巾的中年文士大步走了进来,他的右肩上还掮着一个身材婀娜、长发垂披的少女。
  光天化日之下,一个大男人背着一个少女走进这生意鼎盛的鸿安老店,难免引起一阵轻微的骚动和纷纷的议论。
  战东来抬头一看,不由霍然起身,大声叫道:“啊!原来是任兄,久违了!”
  中年文士止步转身,回头一看,脸上泛起一阵不自然的笑意,淡淡道:“原来是战兄!慕龙庄一见,已有一年半未见面了!”
  战东来道:“不错!任兄所掮的是--”
  那中年文士正是挟走梅吟雪的任风萍,当下微微笑道:“在下一位舍亲得了急病,为了赶路回去,是以只好不顾男女之嫌了!”
  战东来那双带着七分酒意的目光,仔细端详着任风萍肩上的梅吟雪,披垂而下的长发,虽然遮住了那娟美的面庞,但却掩不住她那美丽脸型的轮廓,战东来剑眉一皱,说道:“任兄这位舍亲,看来好生眼熟。”
  任风萍脸色微变,故作淡然地笑道:“在下这位舍亲,常在江湖走动,也许两位曾有一面之缘。”
  突地--
  梅吟雪的娇躯颤抖了一下,口中发出一阵梦呓般的呻吟之声,断断续续地叫着:“小平……小平……”
  这声音甚是轻微,但听在战东来的耳中,却是极为清晰,好熟悉呀!这少女的口音!
  任风萍脸色大变,忙道:“她伤势甚重,待在下将她安顿好后,再来陪战兄把盏,一叙别情。”
  战东来虽然满腹狐疑,但却万万料想不到她竟然就是朝夕思念的梅吟雪!
  当下说道:“无妨!任兄请便!”
  任风萍如释重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急忙向客房大步行去!
  战东来重新入座,但他已跌入迷惘的深渊中,茫然地喃喃自语道:“好熟悉的脸型呀!好熟悉的口音呀!好熟悉……”
  他仰起头,望着屋顶,眉峰深锁,仿佛要自迷惘中寻出往日的记忆!
  玉儿望着他的脸色,忍不住说道:“公子!您是在想那位梅姑娘么?”
  战东来神情痴痴,仿佛没有听见。
  白儿较玉儿聪明些,也插口道:“公子!您是否在怀疑那位身罹急病的少女,就是梅姑娘?”
  战东来陡地神情激动,一把抓住白儿的肩膀,急急地道:“你!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白儿被他这突然的举动与喝问,吓得神情呆住,惶恐万分,张口结舌地道:“公子!小的没……没……”
  战东来双手一松,理智地道:“不要怕!没什么,我只是叫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白儿惊魂甫定,嗫嚅着,依然说不出话来!
  玉儿已由主人的神情间猜出他的心理,于是替白儿把话重复了一遍:“他刚才说,公子是否怀疑那位少女就是梅姑娘!”
  战东来神情一变,大声叫道:“啊!对了!你们真聪明!”
  战东来突又摇头道:“不!不可能是她!”
  二童经过主人的赞赏,不禁胆识大增,玉儿道:“公子何不去一看究竟?”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战东来大喜道:“不错!我何不去一看究竟!”
  他想到就做,立时起身,向客房奔去!
  他向店伙问明了任风萍所住的房间,走至门前,毫不迟疑,轻敲三下。
  任风萍打开房门,一见是战东来,不禁怔了一怔,随即含笑说道:“战兄有事么?”
  战东来道:“小弟有点事情想向任兄请教!”
  任风萍淡淡一笑,道:“请!”
  战东来大步人房,转眼向床上瞥去,只见那少女躺在床上,由头到脚用一条被单盖住,只有细柔的长发披露在外。
  任风萍见状,不由神色一变,已知战东来来意不善,当下笑道:“战兄这一年来已在江湖上扬名立万,真是可喜可贺之事!”
  战东来生性怪异,哪肯和他胡扯?微微一笑,就已开门见山地道:“任兄这位舍亲病势仿佛甚重,何不及早求医?”
  任风萍心中悚然而惊,口中却道:“她只是痼疾复发,只要送她回去,她父亲即能将她治愈!”
  战东来笑道:“任兄方才不是说在路上得了急病么?”
  任风萍脸色一变,干笑数声,支吾以对!
  战东来又道:“在下倒是略通医术,说不定就能在此时将她治愈,这岂不省却许多麻烦?”
  任风萍忙道:“怎敢劳动战兄大驾!”
  战东来笑道:“无妨!”
  说着就要向床边走近!
  任风萍连忙横身一拦,赔笑道:“区区一个妇人家,战兄犯不着为她操心!”
  战东来却正色道:“生死大事,怎能因男女之别而轻视!”
  说话之间,右手已经伸向床上,想将被单揭开……
  任风萍脸色一整,高声道:“男女授受不亲,战兄此举不嫌太过冒昧么?”左手却同时伸出,将战东来的右手隔开!
  战东来大笑道:“吾等江湖儿女,怎能拘泥于此世俗礼节!”
  任风萍道:“但是战兄此举却太使兄弟难堪了!”
  战东来笑道:“在下只是好心要为她治病,怎么?任兄竟然不识抬举!”言词之间,盛气凌人,目无余子!
  任风萍知道今夜势难善了,终于按捺不下,脸色一变,怒声道:“不识抬举的是战兄,你!”
  战东来大笑道:“不论是谁不识抬举,反正这张被单非揭开不可!”
  突地--
  躺在床上的梅吟雪挪动了一下身躯,口中再度发出那如梦呓般的呻吟之声:“小平……小平……”
  两人同时神色大变!战东来蓦地欺近一步!
  任风萍暗中蓄势戒备!战东来大喝道:“她口中所呼的小平是谁?”
  任风萍哂然笑道:“她所称呼的人是谁,兄弟怎会知道?”
  战东来目泛凶光,厉声道:“是不是南宫平!”
  任风萍未开口,战东来又紧接着喝道:“如果是南宫平的话,那么她必然就是梅吟雪无疑了!”
  任风萍听战东来指出梅吟雪来,不由冷笑道:“怎么会是梅吟雪!”说着身躯微转,闪至一旁。
  战东来冷哼一声,右手伸出,就要将被单揭开!任风萍一声不响,双掌同时急劈而出,掌势迅捷无比却丝毫不带风声,一击头颅,一击“腹结”!
  战东来暴喝一声,左足微旋,右足“刷”地踢出,猛向任风萍左手关节踢去,左掌一翻,五指如钩,“斜取龙骐”,疾扣任风萍右腕脉门!
  任风萍连忙撤招换式,沉肘挫腕,身形微闪,双掌一穿而出,“二龙取水”,分点对方左右肩井!
  战东来探步旋身,左掌轻带,右掌微沉,身躯在一晃之间,神妙地躲过这一招,双掌却同时攻出,招演“乱堆彩云”,猛逼过去!
  双方对折了一二十招,任风萍已是额角见汗,苦苦支撑,喘息之声,清晰可闻!
  战东来冷笑连连,出手更狠,攻势更猛!
  陡见任风萍右腕一抖,手上已多出一把描金折骨扇!
  战东来冷冷一哼,不屑地道:“你亮出兵刃,就想胜我么?”
  任风萍缄默不语,右腕一抖,折骨扇开合之间,“刷”地拍出一股扇风,直逼过去!
  他这一招出手,却激起战东来满腔豪气,朗朗一笑,叫道:“战某仅以一双肉掌要你在二十招内丢扇!”
  叫声未歇,右足后撤,左足却蓦地踢出!左右双掌同时劈向任风萍胸前“玄机”、“期门”两大死穴!
  三招出手,迅猛兼俱,任风萍夷然不惧,右腕微抖,留香扇合而复开,拍出一股扇风,全力封挡而出!
  左掌一沉,闪电般向战东来踢出左腿的关节“阳关”穴击去。
  战东来大喝一声,左足蓦然点地,右足却又猛地一脚踢出!
  双掌一错,迅捷无伦地分向他双腕脉门扣去!
  战东来非但变招奇快,而出手招式又精奥无比,双掌一腿攻出,竟如千双百只般,令人有无从躲闪之感!
  任风萍微微心惊,招式一撤,竟然被逼退一步!
  战东来冷冷一笑,正想跟踪进击--
  陡闻一声断然大喝道:“住手!”房门开处,三人大步走进!
  两人同时望去,战东来神情不变,这三人他全不认识!但任风萍脸色大变,暗呼糟糕!
  原来这三人赫然正是群魔岛少岛主孙仲玉,以及十大常侍仅存的古萨和伟岸老者!
  孙仲玉口噙冷笑,走至任风萍身旁,用冰冷的口音说道:“这回你还逃得了么?”
  战东来心高气傲,看不惯孙仲玉那种狂妄的作风,怒声喝道:“尊驾冒冒失失地闯进此屋,而且出言不逊,喝令吾等住手,是何居心?”
  言词之间神态倨傲无比,俨然是责备、教训的口吻!
  孙仲玉何尝不是心高气傲目中无人之辈,闻言不禁傲然笑道:“怎么,你想插手管这件闲事么?”
  战东来勃然大怒,叫道:“明明是你闯进此屋,膛这浑水,还敢强词夺理!”
  突听任风萍高声道:“两位先别抬杠,反正这件事,大家都有份!”
  战东来不禁眉头微皱,茫然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任风萍阴鸷一笑,道:“你也要梅吟雪,他也要梅吟雪,我更是想要梅吟雪,这岂不是大家都有份么?”
  战东来勃然大怒,右掌扬起,就要向任风萍劈去!
  孙仲玉却横身一拦,道:“且慢!我的十大常侍大半死在他手中,这笔血债我要亲自索还,岂能容你轻易将他杀掉!”
  战东来怒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命令战某!”
  蓦闻伟岸老者大喝道:“你还想逃么!”右掌就向任风萍劈去!
  原来任风萍在两人争论之时,想乘机逸去,不料却被伟岸老者识破,扬掌劈了过来,只得退回原处!
  孙仲玉转眼向躺在床上的梅吟雪望去,虽然她有被单盖住,但依然可看出她胸腹间起伏甚微,仿佛已一息奄奄,气若游丝!
  孙仲玉大感焦灼,情不自禁地就要向床边走近!
  却突见战东来双手一拦,阻住去路!
  孙仲玉微微愕然,怒道:“你这是做什么?”
  战东来道:“床上既然躺着梅吟雪,就不许任何人走近她!”
  孙仲玉道:“笑话!你和她是什么关系,竟敢如此大言不惭?”
  战东来不禁一怔,立时为之语寒,他究竟无法说出他和梅吟雪有何关系。
  孙仲玉已感不耐,喝道:“识相的,闪开一边!”
  说着,左足一抬,跨前一步!
  战东来怒哼一声,“呛”然龙吟,已翻腕拔下背后的长剑,横在胸前,依然挡在床前!
  孙仲玉冷笑道:“你想动手较量一番么?”
  战东来傲然道:“你若再跨前一步,战某长剑可不留情!”
  孙仲玉不屑地道:“凭你也能拦得住我?”
  战东来道:“不信你就试试!”
  孙仲玉不愿耽搁时间,只得忍气吞声地道:“你可知道梅吟雪身受重伤,生命垂危?”
  一语甫出,顿时使战东来想起任风萍掮着梅吟雪投店时的情景来!
  他原是深爱着梅吟雪的,一想起梅吟雪身负重伤,不由立感怔忡不安,但一股年轻人的傲气,却使得他丝毫不肯退让,反问道:“她身负重伤,与你何干?”
  孙仲玉道:“我曾许诺过南宫平要将她伤势治愈,而且还要将她亲手交还给南宫平!”
  他不说犹可,话声未了,战东来已勃然大怒,道:“原来你竟为了南宫平!哼!你休想碰她!”
  孙仲玉道:“她伤势很重,若不及早施救,恐怕有生命之忧!”
  战东来冷笑道:“她伤势再重,也用不着你操心!”
  孙仲玉已忍无可忍,要知他原也是心高气傲之人,适才一再忍气吞声,只是为梅吟雪着想,此刻见他竟然浑不讲理,不由也勃然变色!
  当下后退一步,右手一撤,已自腰间取出那柄奇形长剑!
  战东来放声狂笑,长剑已振腕攻出!
  孙仲玉脸泛杀机,右腕一抖,奇形长剑剑尖颤动,迅捷地向他右腕挑去!
  战东来右腕一沉,“举火烧天”,剑尖斜斜点向孙仲玉胸前“七坎”穴!
  这虽是一招江湖常见的普通招式,但在他的手中施出,威势却是大大不同!无论是腕力、部位、取时,均妙到极处,凌厉已极!
  孙仲玉身躯一侧,右臂一挥,奇形长剑由左至右,闪电般划出一道剑弧!
  他这一招出手,看似平淡无奇,其实却是凌厉至极,剑弧划出,已将战东来前胸“章门”、“期门”,以及左臂“曲池”三大死穴完全封住!
  战东来悚然心惊,方知遇到劲敌,身形连闪,方才躲过一招!
  孙仲玉不愿久战,一上手便施出绝技,快速绝伦,凌厉无比地攻过去!
  战东来虽然先机受制,但他武功究竟不比泛泛,三招甫过,又已扳成平手!同样施出快速绝伦的剑法,以快打快,以攻抢攻!
  眨眼之间,十招已过,双方功力所差无几,一时之间,胜负难分!
  古萨以及伟岸老者心系主人安危,均不自觉地缓缓向斗场走近!
  任风萍一看良机难再,当下,便待悄悄夺门而出,岂料又被离他较近的伟岸老者发觉,将去路拦住,不由愤怒交加,折骨扇一挥,向伟岸老者攻去!
  伟岸老者呵呵一笑,双掌一错,自任风萍猛烈的攻势中,一穿而出。
  任风萍一咬牙根,左掌加足劲道全力劈出,硬接对方一掌。
  双方掌力接实,轰然一声大响!任风萍脸泛青白,“噔噔噔”连退三步,胸中气血翻动,显然受伤不轻!伟岸老者却神色自若,伫立原地不动!
  任风萍心中一叹,只得打消逃走念头,转眼向斗场中望去!
  但见孙仲玉及战东来已战至激烈处,只见剑光闪闪,剑气森森,人影难辨!
  突地--
  孙仲玉清叱一声,战东来暴然大喝!两条人影倏地分开!
  孙仲玉右袖上被刺上一道深深的剑痕,只差半分,就要伤及皮肤。
  战东来左肩上却划出一道血槽!衣衫碎裂,肤肉外翻,鲜血涔涔滴下。
  双方这一比较,显见战东来技逊一筹!
  孙仲玉道:“你已败在我手中,还有何话可说!”
  战东来强忍痛楚,傲然道:“笑话,胜负未分,生死未判,怎能说是战某败了!”
  孙仲玉将奇形长剑扣回腰间,缓缓地道:“如此以剑招相搏,极耗时间,且又于事无补,我们何不力拼三掌,立分胜败?”
  战东来朗笑道:“无妨!”说着也将长剑归鞘。
  孙仲玉陡地舌绽春雷,大喝道:“先接我一掌!”右掌平举胸前,缓缓推出!
  战东来心知一掌之下,即能分出胜败生死,丝毫不敢大意,右掌运聚九成真力,亦自缓缓推出!
  但听轰然一声暴响,真气激荡,气流回旋!
  孙仲玉神色大变,脚下依然钉立如桩!
  战东来脸色更为苍白,马步浮动!
  孙仲玉提气大喝道:“第二掌!”右掌又缓缓推出!
  战东来星目喷火,施出十成真力,推出一掌!
  又听轰然一声暴响,真气激肠,气流回旋!
  孙仲玉面色泛青,马步浮动!
  战东来脸色惨白,后退一步。
  孙仲玉再度喝道:“第三掌!”喝声已无先前洪亮,显然受伤不轻!右掌运集全力推出!
  战东来牙关紧咬,眼冒金星,终于极其勉强地全力推出一掌!
  “轰!”震天价响……
  孙仲玉脸色更青,倒退三步,额间汗珠不断淌下!
  战东来双目一闭,头脑一阵昏晕,仆倒于地……
  孙仲玉嘴角抽搐,泛起一丝欣慰的笑意,缓缓走近床边,将梅吟雪抱起,吃力地道:“走!”当先向房门大步走去!他的脚步不稳,身躯在剧烈地晃动,古萨上前一步,想要搀扶他,却被他大声喝退!
  接着孙仲玉咯出一大口鲜血,但终于还是大步地跨出了房门!
  伟岸老者朝任风萍冷笑道:“今夜暂且饶你不死,待少岛主伤愈后,再来找你算账!”说完转身大步离去!
  任风萍神情痴呆,目光茫然,伟岸老者的话仿佛没有听见,口中喃喃道:“群魔岛……群魔岛,独霸武林的大计,又多了一层阻碍,又多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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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阳西下,烟树冥冥,水波浩淼,一碧无际!
  震泽之滨,垂杨遍野,在柳丝低垂处,掩映着一堵残缺的围墙,围墙里面,瓦屋三椽,菜圃与花畦相间,情趣盎然!
  可是此刻却炊烟不冒,寂无人声,仿佛这庄园已很久没有人居住了!
  蓦地--
  一阵急骡的马蹄声起处,只见一匹健马四蹄翻动,飞驰而来,他浑身的毛片已完全被汗水湿透,口沫乱喷,显见是曾经奔驰了一段长远的路程。
  就在驰抵庄门的一霎间,它悲嘶了一声,突的四蹄一蹶,“砰”的倒在地上,鼻孔里大口喘气,四条腿挣扎了一下,便虚弱地躺着不动了!
  马上的骑士伸手一按马鞍,腾空而起,瞧也不瞧那倒在地上的坐骑,身形如矢,直向庄门掠去……
  他正是获悉双亲性命垂危,千里长征,赶到这柳荫庄来的南宫平。
  三天来,他目不交睫,纵马疾驰,如今,他站在庄门外,右手方自举起,却突地变得犹豫起来……
  因为,在他的心中还存了一个希望,希望他获得的消息是假的,但倘若门敲开了之后,他的希望也许就会立刻粉碎了!
  犹豫了半晌之后,他终于一咬牙,右手一落!砰砰砰!
  敲门之声一住,随听屋内传出一声低沉的喝问:“是谁?”
  语音虽是这样的低沉,但听在南宫平的耳中,却不啻如闻九天纶音,因为,这正是一年之久不曾听过的声音啊!
  他激动地喊道:“爹爹!爹爹!我是平儿,乎儿啊!”
  谁料他这样兴奋地回答了之后,屋内却反而静了下来,不由他大吃一惊,再也按捺不住焦急的心情,手下微一运劲,“砰”地推开两扇木门,迈步跨进屋中。目光闪动,登时松了一口气。
  只见他的爹爹和母亲并肩盘膝坐在一张硬木榻上,四道闪耀着激动光芒的眼神,也正凝注在他的身上,看这情形,明显地并不如他所获得的消息那么坏!
  南宫平略一镇定心神,抢前几步,拜倒地上,道:“不孝孩儿叩见爹爹妈妈!”
  南宫常恕目中激动的光芒突然一敛,凛然望着跪在地上的南宫平,缓缓说道:“平儿,你可是从‘诸神殿’回来的么?”
  南宫平点头道:“孩儿正是从‘诸神殿’回来,不过……”
  南宫常恕截住道:“是‘诸神殿主’放你回来了?”
  南宫平摇头道:“不是……”
  话方出口,南宫常恕已勃然怒道:“好个不守信诺的畜生,难道你忘了咱们南宫世家的家训了么?”
  南宫平不知老父为何发怒,不由大吃一惊,忙低头应道:“咱们家训,以信义为先,孩儿怎敢忘记?”
  南宫常恕怒道:“那你为何离开‘诸神殿’返回中原,破坏了我家数代遵守的诺言?”
  南宫平闻言,方知老父发怒的缘故,但这一年来所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不由得口中期期艾艾了半晌,仍自寻不出一个头绪来……
  南宫常恕见状,更是怒不可遏,双目一睁,便待喝骂,却听身侧的南宫夫人轻轻咳了一声,道:“瞧你把孩子吓成这个样子,你等他把话说完了再教训他也不迟啊!”
  南宫常恕回头望了她一眼,勉强压下心中的怒火,道:“平儿,你有什么话说?”
  南宫平这时已将拥塞在心头的乱麻般的往事整理清楚,于是便将如何随着风漫天出海,到“诸神殿”的经过,以及后来所发生的事情,逐一详细禀告……
  南宫常恕听罢,默然良久,方始长叹一声,道:“孩子!为父错怪你了!想不到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你竟经历了这许多的事情,唉!世事如浮云,变幻令人莫测……”
  南宫夫人已自笑道:“平儿,过来让妈妈瞧瞧!”
  南宫平宛似一头迷途的羔羊,忽然找到慈母一般,应声站起身来,扑人母亲的怀中,只觉一股温馨暖流,浸润着他整个身心,于是,他的眼睛潮湿了,他默默地流着泪珠,默默地享受着慈母的爱抚……
  良久,良久--
  南宫平突地想起子门下食客万达的警告,霍然离开慈母的怀抱,关叨地凝视着南宫常恕,道:“万大哥曾经告诉孩儿,说爹爹和妈有性命之忧,但孩儿看来,他莫非故作危词不成!”
  南宫常恕闻言,脸上忽然笼罩了一层阴郁的神色,望了爱妻一眼,沉重地缓缓说道:“不错,为父和你妈的确有性命之忧,最多……最多……”
  南宫平骇然惊道:“什么?……”
  南宫常恕垂头一叹,道:“为父和你妈最多也活不到明天了!”
  此言一出,南宫平脑际顿时轰的一声,脸色苍白地倒退了两步,失魂落魄地望着他的双亲,叫道:“不!不!您和妈妈看起来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可能呢1”
  南宫常恕用镇定的目光,制止住爱子激动的情绪,沉重地说道:“为父和你妈在外表看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可是,我们不但中了剧毒,而且受了严重的内伤,目前只不过是凭着数十年的修为,勉强提住一口未散的真气而已,为的就是想和你见上最后一面,到了明天……唉!只要天光一亮,我们就……”
  南宫平大叫一声!扑上去跪在榻前,张臂抱着母亲的双膝,哭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一回事?啊!不!不!这是不可能的……”话声一顿,霍地跳起身来,叫道:“孩儿绝不相信这是真的!”
  南宫夫人凄然一叹,道:“傻孩子!难道你爹爹还会骗你吗!”
  南宫平虎目圆睁,道:“那么,告诉孩儿,究竟是谁下的毒手于”
  南宫常恕眼神中闪烁着愤恨的光芒,沉声道:“就是你方才说过的那个意图独霸武林的帅天帆!”
  “帅天帆!”
  南宫平“噔噔”倒退了两步,大叫道:“又是他!又是他!咱们与他有什么深仇大恨?竟这般歹毒啊!”
  南宫常恕恨恨道:“那厮不知怎地竟探出为父和你妈过去的事情,亲自寻来要咱们参加他的组织,为父自然不肯和他合作,致双方闹翻,谁料这恶贼在入屋之时,已暗中下了毒手,为父和你妈与他动手之后,方始发觉受了暗算,故此功力大打折扣,终于被他击伤……”
  南宫平听得星目喷火,浑身热血沸腾,紧握双拳,大叫道:“恶贼!恶贼!我不将你碎尸万段,誓不为人……”
  话尚未完,陡听一阵阴森的冷笑,飘进屋中……
  此际,暮色苍茫,湖滨野地,仅有微风拂抑的沙沙之声,是以这一阵冷笑,听来分外阴森刺耳!
  南宫平霍地旋身,睁目望去,只见柴扉开处,一个身材颀长,白面无须,身着儒衫的中年文土缓步走进庭院。
  南宫常恕夫妇似乎早已预料到此人的出现,故此神态都镇静如常,但南宫平却难以抑止心中的激动,大喝道:“站住!”
  来人微微一笑,应声止步。
  南宫平跨前几步,挡住堂屋门口,喝道:“你是谁?来干什么?”
  来人一抱拳,笑道:“在下萧梦远,特来拜望公子,并送令尊令堂往生极乐!”
  南宫平勃然大怒道:“匹夫!你是帅天帆的狗党?”
  萧梦远脸色一整,道:“岂敢!帅先生倚区区如左右手!”
  南宫平怒喝道:“狗贼来得正好,我先宰了你再找帅天帆算账!”右手一扬,“呛”然龙吟,精芒耀目,“叶上秋露”电闪出鞘,一指萧梦远,喝道:“狗贼快过来领死!”
  萧梦远哂然一笑,道:“公子自信能置区区于死地么?”
  南宫平眦目叱道:“少废话,不信你就试试!”
  萧梦远悠悠接道:“姑不论公子未必能胜得了区区,就算我愿意将项上人头奉送,难道公子就不替令尊和令堂设想了吗?”
  南宫平一怔,道:“你是什么意思?”
  萧梦远笑道:“小意思。令尊和令堂是否能活得过今天,全看公子的意思来决定……”
  南宫平“哼”了一声,厉声截住道:“你休要作梦!”
  萧梦远冷冷道:“公子既然明白就好,常言道:百善以孝为先,公子要做一个不孝的罪人,区区自无话说。”
  南宫平大大一震,默然无语。
  萧梦远狡猾地笑了笑,又道:“南宫世家富甲王侯,令尊与令堂昔年名倾天下,如今竟落得蛰处湖边,这是谁的赐予?公子不去奋发图强,重振家声以报亲恩,反而斤斤于一己之私怨,置双亲性命于不顾,此种狭窄胸怀,偏激思想,实令区区为之扼腕!”
  这一番话,只听得南宫平毛骨悚然,冷汗涔涔而下!
  的确,萧梦远的话并没有错,“南宫世家”之所以落得这般下场,乃是“诸神殿”的赐予,但“南宫世家”之兴起,也可说是得力于“诸神殿”,何况如今“诸神殿”已冰消瓦解,殿主南宫永乐也离开了人间,这种种恩怨,又如何算法?
  南宫平扪心自问,他的仇人是“群魔岛”吗?但“群魔岛”并不曾损害过“南宫世家”的一草一木。那么,是帅天帆吗?不错,帅天帆曾经有形无形地陷害过他,他的双亲也正是遭了帅天帆的毒手,可是,正如萧梦远所说,即使杀了帅天帆,能挽回“南宫世家”已坠的声望和财富吗?
  杀了帅天帆能挽救得了垂危的双亲吗?
  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是个“不”字!
  但是,不反抗帅天帆,又该怎么办呢?
  南宫平心中思绪如潮,紊乱如丝,怔怔地站在门口,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忽听南宫常恕一声朗笑,道:“好一个利口伧夫!竟敢在老夫面前饶舌!”随即严肃地喝道:“平儿!为父和你母亲蛰居湖滨,以贫苦度此余生,乃是恪守我‘南宫世家’世代之诺言所致,于人无关,帅天帆狼子野心,意图以残恶手段,驱策武林,杀之正是为天下除大害,你还犹豫什么?”
  话声有若暮鼓晨钟,撞击着南宫平昏乱的心绪,顿令他神智为之一振,忙一定神,应声道:“大人严谕,孩儿省得!”扬剑一指萧梦远,厉喝:“狗贼速来领死!”
  萧梦远依然神色不变,笑容满面地说道:“常言道是不见棺材不流泪,公子以为区区不进屋中,就不能置令尊令堂于死地了么?”
  此际,南宫平心中已恨怒到了极点,直恨不得扑上去,把这萧梦远砍成肉酱,但却考虑到对方这般引逗,极可能是故作姿态,引自己离开门口,另派人乘隙人屋对双亲不利,是以始终不敢移动,当下,横剑喝道:“狗贼徒仗空言,我倒不信你有何伎俩!”
  萧梦远笑嘻嘻地伸手入怀中,缓缓取出一只晶莹夺目的翠玉小杯,阴恻恻地说道:“令尊与令堂的性命,便系于这只杯子之上,公子要不要试它一试?”
  夜色苍茫,南宫平定睛细看,也瞧不出这只小玉杯中盛的是什么东西,双方距离足有两丈,又势难出手抢夺或击毁这玉杯,不由心中焦躁,脑中千万个办法反复奔腾,仍旧选择不出一个善策……
  萧梦远见南宫平一副踌躇失措的神态,不禁越加得意,阴森一笑,又复逼问道:“公子的主意打好了没有,区区尚有要事在身,可不能久候。”
  南宫平闻言,脑际忽然灵光一闪,忆起父母昔日相赐的一对“护花铃”来,当下,迅快探手怀人,将两只“护花铃”取出,一只扣在掌心,一扬手,另一只疾飞而出……
  “叮铃铃”!一声清脆的铃声划空而起,一只小小金铃带着一线金丝,闪电般向萧梦远手中的玉杯击去!
  谁知--
  铃声乍响之顷,陡听屋内南宫常恕夫妇突地同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南宫平大吃一惊,慌忙将掌心中扣着的金铃发出,钩住了眼看就要击中萧梦远手中玉杯的金铃,闪电般掣回手中,然后迅快掉头一看!
  灯光荧荧之下,只见双亲业已面如死灰,牙关紧咬,浑身不住痉挛抽搐,神态痛苦至极!
  耳际,传来萧梦远的得意笑声:“如何!公子这是自作聪明,害了令尊与令堂,可怪不得区区了。”
  南宫平回头厉声喝道:“狗贼!你使的什么卑鄙手段?快说!”
  萧梦远诡笑道:“这是公子自己下的手,与区区何干!”
  南宫平目眦俱裂,扬剑喝道:“你再胡说,我便将你碎尸万段!”
  萧梦远笑道:“本来帅先生赐与令尊令堂的毒药,毒性潜伏于体内,需区区将这玉杯掷在地上之时,方始会被那清脆的玉杯破碎之声引发,如今公子的铃声,效果竟高于这玉杯,真是妙不可言!”话声微顿,倏地面容一整,又道:“若公于不忍双亲受苦,答允为帅先生效力还来得及,望公子三思!”
  南宫平又急又怒,只气得毛发直竖,星目流血,心如油煎,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萧梦远笑了笑,缓缓探手入怀中,又取出两只色泽相同的小玉杯来,道:“本来按照规定,须掷碎第三只玉杯,方是令双亲毕命之时,现在有公子代劳,区区只须损失两只便可了事,公子若是心存疑虑,区区这就试给你看一看!”言罢,将一只玉杯朝地上一掷--
  “当啷!”一声清越脆响乍进,顿听屋内南宫常恕夫妇齐声惨叫,紧接着呻吟喘息之声进作……
  南宫平掉头望去,只见母亲已倒在爹爹怀中,爹爹的七窍中已渗出一滴滴瘀血,面目痉挛,神态惨凄,不由心胆俱裂,当下一咬牙,霍地回身,嘶声叫道:“狗贼!我……我……答……”
  言还未了,陡听乃父颤声吼道:“住嘴!”
  南宫平转身哭叫道:“爹爹!你……”
  南宫常恕嘴唇抽搐,深深喘了口气,哑着嗓子道:“平儿!你忘了咱们的家训了吗?你……你若是为了我和你母亲的性命而屈服,你……你……你就是南宫世家的不肖子孙……天下武林的罪人……”
  南宫平心如刀割,他何尝不明白爹爹的话乃是大义凛然的至理,但是,他身为人子,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父母受苦,甚至死亡吗?
  “不!不!我不能这样做……”他心中痛苦地喊叫着,一咬牙,霍地旋身,朝着萧梦远昏乱地冲去……
  他脚步方自一动,萧梦远立即一声断喝:“站住!”
  南宫平应声怔然止步。
  萧梦远高高举起手中的玉杯,狞笑道:“你再动一步,我这玉杯便立成粉碎,答不答应,只准你站在原地说话!”
  南宫平钢牙锉得格格作响,拳头紧握,指甲都深深陷入肉中,半晌,忽地长叹一声,恨恨道:“也罢!我……”
  陡听乃父又是一声嘶哑的呼唤:“平儿!”
  南宫平茫然地转过身子,却不由心中猛地一震!
  只见爹爹颤巍巍地举起了右手,作出向母亲脑门拍下之势。忙急声叫道:“爹爹!你……”
  南宫常恕怒目瞪着爱子,哑声道:“你已决定屈服了!”
  南宫平哭道:“爹爹!除此之外,孩儿又有什么办法呢!”
  南宫常恕忽地惨然一笑,道:“也好,为父实在不忍见我有如此不肖的儿子,只好和你母亲先走一步了!”
  南宫平失声大哭起来,仆地跪下,叫道:“不!不!爹爹!你不能这样做!”
  南宫常恕沉声道:“那就答应为父,将这姓萧的杀了,然后召集天下武林,除去帅天帆这恶贼!”
  南宫平把心一横,叫道:“好!孩儿答应你老人家,誓报此仇!”话声一落,霍地长身而起,凌空一转,挺剑直扑萧梦远,厉喝道:“狗贼拿命来!”
  萧梦远见他神情惨厉,其势凛凛有若天神,不由骇然失色,慌忙飘身后退数丈,狞笑一声,扬手将第二只玉杯猛然朝地上一掷……
  说时迟,那时快,他玉杯方告脱手,柴扉外面一条人影疾掠而至,势如闪电,伸手将玉杯攫住,同时反手一按,萧梦远顿觉腰间一阵剧痛,浑身虚脱,颂”地仰翻地上,动弹不得!
  南宫平又惊又喜,忙一沉真气,止住前扑之势,脚落实地,定眼瞧去,不禁失声叫道:“是您老人家!”
  来人也自收势,原来是个身材猥琐的秃顶老人,也正是昔年名震武林的“风尘三友”中的“神行仙影铜拳铁掌”鲁逸仙!
  他歉然地对南宫平道:“愚叔来迟一步,累贤侄受惊了!”
  南宫平闻言,登时悲从中来,垂泪道:“我爹爹和娘恐怕……”
  鲁逸仙摇手道:“贤侄不必忧虑,这事包在愚叔身上……”
  说时,柴扉外又是一条人影飞掠而至,南宫平闪目望去,见来人乃是个走方郎中打扮的矮胖老者。
  鲁逸仙已迎着此人笑问道:“都收拾了么?”
  矮胖老者吭也不吭,只冷冷地点了点头。
  鲁逸仙转对南宫平道:“贤侄快过来拜见这位名倾天下的‘夺命郎中’崔明嵬,崔大侠!”
  南宫平久已闻说这“夺命郎中”崔明嵬医道通神,不禁大喜,忙上前恭恭敬敬地行礼道:“晚辈南宫平拜见老前辈!”
  崔明嵬一摆手,神情冷漠地一颔首,仍然双唇紧闭,不吭一声。
  南宫平心知这种风尘奇人,性情多半如此,遂转对鲁逸仙道:“叔叔怎会来得这般凑巧,可是……”
  鲁逸仙摇手止住道:“这事说来话长,且先瞧瞧你爹娘再说。”弯腰抓起地上的萧梦远,同崔明嵬走进屋中。
  这时,南宫常恕适才勉力提聚最后一口真气,和爱子说了一番话之后,已然气息奄奄地倒在榻上,南宫平见这情形,不禁大惊失色,焦急的泪珠,又复滚滚而出!
  鲁逸仙放下萧梦远,侧顾崔明嵬,严肃地说道:“崔兄,这就有劳一层妙手了!”
  崔明嵬上前替南宫常恕按了按脉息,冷冷说了声:“无妨!”便自伸手人怀中取出一个布包,从包中摸出一个黑色小瓶,拔开瓶塞,倒出两粒黑色药丸,分别塞人南宫常恕夫妇口中,道:“半个时辰后,他二人体内毒性自解,那时再疗伤便好了!”说完,自顾一旁坐下,闭目养神。
  南宫平疑信参半,又不好出声询问,只得望着鲁逸仙,方待开口……
  鲁逸仙已抢着低声道:“贤侄但请放心,愚叔自从接到你家中以前的食客万达的消息,得知你爹娘遭害,不知费了几许精神,才请出崔大侠前来相助,若不是在庄外收拾几个小脚色,早就进来了……”话声微顿,又道:“你不是到‘诸神殿’去了吗?怎会回到中原来呢?”
  南宫平长叹一声,遂将这一年来的经过,详细说了。
  鲁逸仙听罢,点头叹息道:“想不到这短短时光,竟发生了这许多事故,等你爹娘医好之后,咱们得好好商量个办法……”说话之间,只听南宫常恕夫妇已齐齐长声呻吟,霍然醒转,南宫平大喜,忙扑上前喊道:“爹爹!妈……”
  南宫常恕一眼看见鲁逸仙,遂摆手止住南宫平,笑对鲁逸仙道:“贤弟!可辛苦你了!”
  鲁逸仙笑道:“不是我的功劳。”伸手一指崔明嵬,道:“多亏崔兄大侠,大哥和三妹才能逢凶化吉哩!”
  南宫常恕一望崔明嵬,方自恍然,忙就在榻上抱拳道:“愚夫妇有何德能,敢劳动崔大侠赐予援手……”
  崔明嵬欠身而起,摆手道:“现在不忙谢我,还有事情不曾了哩,我且先为你疗伤,待会由你来治尊夫人好了。”
  南宫常恕闻言连声称谢,崔明嵬又从布包中摸出一个白色小瓶,倾了一撮白色粉末在两手掌心上,探入南宫常恕的衣裳里面,分按在“丹田”“命门”两穴道上,运聚本身三昧真火,将掌心的药末炼化,逼入南宫常恕体内,约有一盏热茶功夫之久,只听南宫常恕大大吁了口气,出了一身热汗。
  崔明嵬抽出双手,吩咐南宫常恕略为调息,然后倒药末在他两手掌心上,将用法说了,南宫常恕依法施为,将爱妻伤势医好,这才双双振衣下榻,重新向崔明嵬施礼致谢救命大德。
  崔明嵬微一颔首表示答礼,便又自顾一旁坐下,闭目养神。
  鲁逸仙这才向南宫常恕夫妇重新拜见,恨恨道:“想不到帅天帆这厮如此可恶,我们倒要好好想个办法来收拾收拾他,才不辜负他的这一番盛意哩!”
  南宫常恕长叹一声,道:“本来愚兄自从送走了平儿之后,已自雄心尽灭,偕同三妹隐居此地,打算安静地度过这晚年,谁知这一来,势非东山复出,与这武林枭雄一争短长不可了。”话声微顿,目注鲁逸仙道:“贤弟从江湖来,可知道帅天帆的动静么?”
  鲁逸仙沉吟道:“小弟只知道他利用药物和卑鄙手段,已笼络了七大门派之人,打算开一次推举武林盟主大会,至于何时召开以及开会地点,却不知晓。大哥会见那厮之时,可曾获得一点头绪么?”
  南宫常恕摇了摇头,忽然若有所得地瞧着蜷伏地上的萧梦远,笑道:“此人既自称是帅天帆的左右手,何不从他身上着手!”
  鲁逸仙也笑道:“大哥之言,正合弟意。”当下,弯腰伸手在萧梦远胁间一按一拍,解了穴道,笑嘻嘻地说道:“阁下要死要活,在下洗耳恭听。”
  萧梦远以手撑地站起身来,暗自一运真力,谁知浑身竟似虚脱了一般,膝盖一软,“噗”地又自跌坐在地上,方知欲求一拼之望已绝,心中不由又急又怒,但脸上神色却保持着一派笑容,缓缓反问道:“要死如何?要活又如何?”
  鲁逸仙笑道:“要死如何且不谈,阁下若要活下去,得拿出几句话来作交换条件。”
  萧梦远冷笑道:“要想从我口中问出半个字来,除非阁下愿意投效帅先生。”
  鲁逸仙冷冷道:“那么,阁下是不想活了,但是死也不见得舒服哩!”
  萧梦远微笑道:“既落人手,区区岂敢有此奢望!”
  鲁逸仙哈哈一笑,道:“很好,就请阁下尝尝我的‘缩脉焚心锁百穴’手法如何!”
  萧梦远乍闻“缩脉焚心锁百穴”手法之名,登时脸色大变,张口方待说话,鲁逸仙的双手已自连连挥动,他顿觉浑身一阵酸软,便自倒卧地上……
  南宫夫人白了鲁逸仙一眼,道:“二哥,你忘了昔年的誓言了?”
  鲁逸仙面色一整,道:“此人虽非十恶不赦之人,但除此之外实无别法,三妹怎能拿昔年誓言来怪我?”
  南宫夫人“嗯”了一声,招手叫南宫平过来,伸手揽住道:“平儿,让妈看看你,地上的那个人不要去看。”
  说话之间,一阵闻之令人心魂俱颤的呻吟之声,已自从萧梦远的喉间吐出,只见他浑身每一寸肌肉都在抖个不停,一丝丝黑血从七窍中涔涔而出,面孔扭曲,形如厉鬼,难看至极。
  终于,他一双怒恨狞厉的目光,渐渐变作乞怜之色。
  鲁逸仙满意地笑了笑,两脚连环踢出,骤如风雨般踢遍萧梦远周身七十二处大小穴道。然后一把将他揪起。冷冷道:“时间无多,你现在答我第一句话,帅天帆准备在什么地方召开武林大会?”
  萧梦远长长地吁了口气,眼皮连连霎动,哑声说道:“止郊……”哪知,他“止郊”两字方一出口,突地一声惨叫,一股血泉从口中狂喷而出,身子往后一仰,便僵直不动!
  鲁逸仙一跃上前,伸手一探萧梦远鼻息,不由顿足叹道:“帅天帆这厮手段真狠!”
  南宫常恕笑道:“他若不狠,怎会有独霸天下武林的妄想?如今线索已断,贤弟可有其他善法?”
  鲁逸仙搔首沉吟,默然不语。
  南宫平忽地心头一动,失声叫道:“莫非是师傅他老人家的‘止郊山庄’?”
  鲁逸仙瞿然道:“对!对!‘不死神龙’虽已死去,但他的门下和‘止郊山庄’那块招牌仍有震慑武林的作用,帅天帆自然要选这地方来行事了!”
  南宫常恕点头道:“贤弟所见极是,这一来,他便可以收到消灭‘神龙’余威和震慑武林的双重效果了。”
  南宫平心悬师门安危,急道:“事不宜迟,我们就此动身好么?”
  鲁逸仙略一沉吟,眼中忽露出一线灵光,望了望南宫常恕,然后对南宫平道:“贤侄要去,可以先去,愚叔和你爹娘却另有巧妙安排,不能和你一路。”
  南宫平怔了怔,方待开口,南宫常恕已含笑道:“平儿,你就听叔叔的话先走吧。”
  鲁逸仙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交给南宫平道:“这里面是崔大侠专为化解帅天帆独门迷药而炼的灵丹,你此去如遇见了心神被帅天帆迷药所制的人,可利用各种机会,将这灵丹用本身真火炼化,设法逼入对方体内,则其毒立解。”
  南宫平大喜接过来藏好,依依不舍地拜别双亲,出了庄门,施展轻功,乘夜向“止郊山庄”奔去。
  ※
  ※
  ※
  月黑,风高!夜色深沉!
  名倾天下的“止郊山庄”,此刻却静如止水,只有当中一间大厅,漏出一线灯光,映照着庭园中扶疏的花木,倍觉凄清。
  大厅中央,并排陈着三具棺木,里面分别长眠着“不死神龙”龙布诗,“铁戟红旗震中州”司马中天,以及“诸神殿主”南宫永乐。
  三具棺木前面的一张长案两侧,围坐着铁汉龙飞、古倚虹、石沉。
  这三个“不死神龙”龙布诗的弟子,此刻都是神情肃穆,你望我,我望你的默默无言……
  终于,龙飞长叹了一声,开口道:“我们该怎么办?”
  话声是如此的深远,仿佛来自缥缈的云间,一种无可奈何的绝望之情,随着语声袅袅地向周围散扩开去……
  古倚虹和石沉对望了一眼,眼中仿佛也互相询问道:“我们该怎么办?”
  龙飞抬头望了望厅外的夜空,反手缓缓拔出长剑,不停地摩娑着,偶尔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砰”然一声!石沉忽地一拍长案,咬牙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论如何,也要使‘止郊山庄’轰轰烈烈地毁灭,不能无声无息地在武林中消失!”
  古倚虹黯然道:“三哥豪气干云,自是‘止郊山庄’的本色,可是,凭我们三人,恐怕也难达到轰轰烈烈的愿望啊!”
  石沉讷讷一叹,万丈豪情,突地萎颓下去,缓缓垂首道:“不拼又有什么办法呢!除非……除非……”底下的话,恐怕连他自己也听不见了。
  龙飞喟然叹道:“如果五弟在就好了……”
  话方出口,陡听厅外有人朗声道:“大哥、三哥、四姐,小弟来了!”一条人影,随声掠进厅来!
  龙飞等人闻声,俱不禁惊喜交集地一跃而起,迎着来人,齐叫道:“五弟!你来了!”
  这人正是南宫平,他稳住身形之后,一眼却瞥见了长案后面的三具棺木,顿时神色一变,惊疑的目光,霍地向龙飞望去。
  龙飞忙解释道:“这是师傅和司马叔父以及伯父大人的灵柩,是三弟押运回来的。”
  南宫平这才松下紧张的心情,分别向师兄姐行礼,道:“小弟闻得帅天帆对‘止郊山庄’有不利之举,故连夜赶来,不知大哥接到警讯没有?”
  龙飞环眼一扫长案,沉重地说道:“怎么没有!”
  南宫平闪目望去,只见长案上,赫然摆着一封黑色的柬帖,忙上前拿来打开一看,不由勃然大怒道:“鼠辈竟敢这般张狂,难道真的欺我‘止郊山庄’无人不成!”话声一顿,目注龙飞,道:“大哥是否已有准备了?”
  龙飞沉重地摇了摇头,道:“正希望贤弟回来,商量一个万全之策。”
  南宫平道:“据小弟看来,若凭真实的力量,我们自非帅天帆之敌,但反过来说,帅贼之所以发展到这般庞大的势力,只不过靠了迷药和卑鄙手段而已,如果将那些被他毒药所迷之人救醒过来,以及揭穿他的狼子野心,造成他众叛亲离的局面,便不难将他击败。”
  龙飞喜道:“如此说来,贤弟自必已成竹在胸的了。”
  南宫平道:“到目前为止,小弟只不过略得头绪而已,一切还得到时见机行事,只希望七大门派之人能倒戈相向,便侥天之幸了。”话声一顿,又道:“我们庄中的子弟们呢?大哥已安排好了么?”
  龙飞道:“一切均已按着昔日师傅的布置,安排好了。”
  话声方住,忽听几声更鼓传来,时辰已到了子夜,适时,一阵弦管丝竹的乐声划破夜空,缓缓移过庄门……
  南宫平冷哼一声,道:“这贼的排场倒不小,我们且莫理会,吩咐子弟们开门放他进来再说。”当下,和龙飞、石沉、古倚虹等人,端坐长案两侧,凝目向庄门望去。
  这时,庄中的子弟已将庄门大大打开,夜色沉沉之下,只见三数十个黄衣大汉手擎纱灯排成两行,缓缓进入长门,灯光照耀中,领头的是八个吹奏着乐器的锦衣童子,引导着一群衣饰各异之人,再后面又是一对宫灯,傍着一乘锦舆,锦舆周围,簇拥着数十个黑衣大汉。
  那一群手擎纱灯的黄衣大汉直抵大厅前面的广庭,便自向两边一分,雁列不动。八名锦衣童子也自停止吹奏,分站在黄衣大汉们的面前,那一群衣饰各异之人脚步微错,已分作两列,垂手恭立。
  南宫平对这一群人物,差不多认得一大半,那是任风萍、伍狂风、秦乱雨、旋风追魂四剑、古虹、断魂手,以及五虎断魂刀的后人彭烈。
  最令南宫平心惊的,是这群人当中,竟然也有叶曼青、狄扬、依露和郭玉霞在内。这些和他最亲近的人,竟都迷失了本性,甘心受人驱策,若是“夺命郎中”崔明嵬给他的灵药失灵的话,那结果的情形,将是多么的可怕!
  南宫平方自心情忐忑不安之际,那两个擎着宫灯的童子已扶着那乘锦舆,穿过任风萍等人排列的人巷,直抵庭阶之下,方始停住,齐声报道:“帅先生驾到!”
  龙飞冷冷地说道:“请!”
  两锦衣童子双双卷起锦舆的珠帘,只见舆内缓缓走出一个面目清秀、身材颀长的中年文士来。
  南宫平等人不由大为诧异,想不到这个搅得中原武林鸡犬不宁的枭雄,竟如此年轻,举止更不像是叱咤江湖的人物。
  帅天帆走出锦舆,面对厅堂,朗声道:“本座闻说龙大侠灵柩已运返此间,本座欲先行祭奠一番,方谈正事,止郊门下之意如何?”
  龙飞端然正坐,沉声道:“家先师与先生素昧平生,不敢拜领!”
  帅天帆正色道:“阁下此言差矣,‘不死神龙’威震天下,谁不钦仰,本座岂能例外?”话声一顿,侧顾两锦衣童子道:“还不快将祭品摆上!”
  两锦衣童子躬身应命,从锦舆后面取出一副香炉烛台以及鲜花果品,恭恭敬敬地走进厅堂……
  龙飞环目一睁,方待喝止,南宫平低声道:“他既以礼来,我们且大方一些,不要让旁人说‘止郊山庄’小器。”
  说时,两锦衣童子已走至长案跟前,将香炉烛台以及鲜花果品摆列案上,焚香燃烛,躬身退下。
  帅天帆一摆手,命那八名锦衣童子一齐吹奏起哀乐,然后率了随来的一群人物,面对厅堂,一连三揖。
  龙飞等四人只好肃立两侧还礼。
  帅天帆行礼已毕,又复一摆手,沉声道:“设座!”
  那一群黑衣大汉当中,立有十七人应声走出来,各人捧着交椅公案,顷刻间在广庭中央摆设了八个座位。
  帅天帆待座位摆好,挥手命人将锦舆抬开,那任风萍已自领了一班爪牙,躬身齐声道:“请先生上座!”
  帅天帆也不答礼,便自昂然坐上了正中的座位,然后微一颔首示意。
  任风萍又复朗声道:“请七大门派贵宾上座!”
  话声一落,便见人群中,缓步走出一个老僧、四个道人、两个老者,顺序坐在其余七副坐位上。
  南宫平等人虽不知这一僧四道两俗,是否就是七大门派的掌门人,但见他们个个目蕴精光,步履沉稳,神定气足,分明也是七大门派中的重要人物。
  这一来,止郊门下这四大弟子,俱不禁面面相觑,心中暗忖:“这番恐怕不好应付了!”
  南宫平更是焦急万分,暗忖道:“爹爹他们为何还不来,莫非有什么变故?……”
  正思忖间,帅天帆已朗声发话道:“不死神龙已死,‘止郊山庄’从今以后,自应从武林中除名,各位以为然否?”
  那七大门派之人仿佛是应声虫一般,竟齐地点头道:“是极!是极!”
  帅天帆得意地笑了笑,又道:“止郊门下有何话说?”
  龙飞睁目大喝道:“就算我‘止郊山庄’冰消瓦解,你帅天帆也休想独霸武林!”环眼中精光电射,一扫那七大门派之人,厉声道:“各位难道忘了武林正义了吗?”
  那为首的老僧应道:“施主之言差矣,‘止郊山庄’在武林中称雄已久,这番盛极而衰,正应让有德者代之,我等奉掌门之命,到此共推帅先生为武林盟主,望施主们共体大势,切勿执迷不悟才好!”
  这一番话,只气得龙飞面色铁青,虬须飘动,拍案大叫道:“放屁!我看你们七大门派还有什么脸面立足于武林!”话声一顿,厉喝道:“止郊门下,还不现身杀贼更待何时!”
  喝声一落,顿听震天价一阵呐喊,从四方响起,百数十道强烈的孔明灯光,划夜破空,集中照射在广庭之上!
  帅天帆冷冷一笑,神色自若地笑道:“区区埋伏本座早已料到,只须一举手,阁下这百数十名子弟,便立成野鬼了!”
  他话声一落,陡听那百数十道孔明灯光之中,爆起一声冷笑,跟着有人接口道:“妙极!妙极!这里有现成的数十条孤魂野鬼,瞧阁下能否把我们再变一变!”
  语声沙哑,南宫平一听竟是“幽灵群丐”之首,“穷魂”依风的口音,不由心中一喜!
  帅天帆冷笑道:“妙极!妙极!本座算定诸位也该来了!”言罢,侧顾那七大门派之人,微一颔首示意。
  那少林老僧合掌道:“七大派门下弟子已将此庄包围,随时听候先生下令!”
  南宫平闻言,心头又是一惊,暗忖:“七大派的门下弟子,少说也有数百人之多,若真个集中于此,则己方纵有‘幽灵群丐’相助,也难挽回颓势……”
  看来,这一场力量悬殊的血战,已势难幸免,南宫平一面盘算,一面朝龙飞等人连使眼色,示意准备厮杀。
  那一边,帅天帆已斩钉截铁地说道:“杀!”
  一僧四道两俗,这七大门派之人应声起立,各自从怀中取出本门信火旗花,齐地扬手掷向天空……
  “嗤嗤嗤嗤……”一阵药信引燃之声爆处,七道颜色不同,形状各异的火花已冲霄而起,直升上高空,又复“砰砰”直响,七道火光齐齐爆作七蓬五彩星花,将夜空照耀得如同白昼,绚烂夺目!
  南宫平等人霍地长身而起,齐地掠至厅外,“呛呛呛”数声龙吟,各人已将兵刃撤出……
  那百数十道孔明灯光一阵晃动,黑暗中,“咔咔咔咔”之声如连珠般暴躺……
  任风萍闻声变色,匆匆跃至帅天帆身后,低声道:“此地伏有‘诸葛神驽’!”
  帅天帆冷然一笑,方自一摇头,适时空际的七蓬星光已齐齐一闪而灭。
  那少林老僧朗宣佛号,道:“任施主万安,这区区‘诸葛神弩’,算不了什么,我们这信火一灭,弹指之间,此庄便成鬼域了!”
  话尚未完,突地七缕乌金光华电射而至,“夺夺”连声,竟齐地分插入七大门派之人面前的公案上!
  任风萍闪目望去,只见光华敛处,那七张公案之上,赫然都插着一柄乌金匕首,匕首的顶端,刻着一个栩栩欲活、狰狞可怖的魔鬼头颅!
  他乍见之下,不禁失声呼道:“鬼头魔令!’
  那七大门派之人已各自伸手将匕首拔出,凝目一看,登时脸色俱变,互相看了一眼,霍地一齐朝帅天帆施礼道:“敝派有大事发生,恕我等不能参与盛会,再见!”
  话声一落,也不待帅天帆开口,已自齐地施展身形,破空而起,凌空又复齐声发话道:“止郊门下,后会有期!”余音袅袅,七人踪影俱杳,端的是神速至极。
  帅天帆没料到事情竟发生得这般突然,方自怔得一怔,七大门派之人业已远去,不由大怒,冷冷哼了一声,脸上杀机陡地层层涌起……
  南宫平等人虽不知其原委,但哪肯错过时机,当下齐声大喝道:“子弟朋友们动手!”
  陡听庄门外一声大喝:“风尘三侠驾到!”
  南宫平乍闻之下,不禁心头大喜,但立即又浮起了一层疑云,暗怪道:“爹爹他们来到,为何会由帅天帆的人传报?”
  帅天帆脸上的杀机,这时已自转化作三月春风,侧顾任风萍使了个眼色便朗声道:“快请,本座恭候多时了!”
  那任风萍身形一闪,消失在人丛当中,紧跟着便见南宫常恕夫妇和鲁逸仙,并肩缓步走进广庭。
  帅天帆离座施礼道:“三位侠驾怎地此时才到,那萧梦远呢?”
  南宫常恕微一抱拳,笑道:“愚夫妇因邀约二弟之故,因而耽搁,先生勿怪,那萧大侠说要在另一地等候先生,不曾同来。”
  帅天帆面上掠过一丝诧色,随即含笑揖让南宫常恕三人入座。
  南宫常恕坐定之后,又开口道:“今夜大会发展如何?愚夫妇及三弟是否有效劳之处?”
  帅天帆神色一整,道:“本来无须麻烦三位,但因七大门派之人临阵退缩,致使令公子与止郊门下更是昧于大礼,本座碍于三位金面,不欲大动干戈,不知三位可否……”干咳了两声,却不再开口。
  南宫常恕笑道:“些须小事,愚夫妇理应效劳,以报先生大德。”
  帅天帆喜道:“哪里!哪里!大侠言重了,昔日误会,本座首先谢过!”言罢,抱拳一礼。
  南宫常恕还了一礼,随即掉头对站在厅堂门前发怔的南宫平唤道:“平儿,过来!”
  南宫平虽是一千万个不愿,但心知乃父此举,必有用意,于是低声嘱咐龙飞等人留神戒备,然后步下庭阶,走至双亲座前,跪下行礼道:“平儿叩见大人。”
  南宫常恕神情一肃,沉声道:“帅先生将一统武林,你为何这般不识大礼?”
  南宫平垂头低声道:“孩儿……”
  南宫常恕沉声喝道:“不准多说,快起来,过去拜见帅先生,然后去与你的朋友叙叙阔契,为父还有话和你的大师兄说。”
  南宫平本来打算分辩几句,及至听到后面,他乃何等聪明之人,心头已自恍然,当下低声应是,站起身来,对帅先生拱手道:“帅先生!”
  帅天帆料不到事情如此容易解决,脸上笑容怒绽,连连点头道:“公子深明大义,本座定然优礼相待。”
  南宫平谢了一声,便自走入人群当中,和叶曼青、狄扬、依露等被帅天帆迷失了本性之人,一一握手问候叙阔……
  南宫常恕这才回过头来,对龙飞道:“贤侄,‘止郊山庄’已危如累卵,你们人单势孤为何还不觉悟,听从帅先生的话?”
  龙飞睁圆环眼,高声道:“伯父乃一代大侠,为何也说出这种话来,小侄已下决心,宁为玉碎,不作瓦全,伯父不必多说!”
  南宫常恕正色道:“贤侄一意孤行,难道就不替‘止郊山庄’设想?”
  龙飞厉声道:“帅天帆狼子野心,小侄等纵然归附,‘止郊山庄’也难保全,即如伯父来说,你能担保日后不为帅贼所害吗?”
  此言一出,帅天帆神色微微一变。
  南宫常恕“哦”了一声,缓缓转过头来,目注帅天帆,道:“不是他提起,在下倒忘了,敢问先生一统武林之后,愚夫妇及三弟的地位如何?”
  帅天帆略一沉吟,笑道:“那时,本座当待各位以贵宾之礼,助大侠恢复昔日基业。”
  南宫常恕笑道:“吾家昔日富甲天下,先生能有此力量么?”
  帅天帆道:“本座一统武林之后,将进而一统天下,那时,子女玉帛皆我所有,恢复大侠昔日基业易如反掌。”
  南宫常恕长长“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但适才在途中曾见七大门派之人全体撤退,这情形似乎对先生一统武林之雄图大为不利,不知先生有何善策?”
  帅天帆阴森一笑,道:“彼等性命早已在本座掌中,待此间事了,只须举手之劳,便可令彼等帖耳臣伏。”
  南宫常恕道:“敢情彼等性命,已为先生药物所控制了?”
  帅天帆道:“正是如此。”
  南宫常恕神色一整,道:“先生此种作法,在下实不敢苟同。”
  帅天帆冷冷道:“为什么?”
  南宫常恕正色道:“先生可知道,欲一统武林与天下,必须具备些什么条件?”
  帅天帆目光流转,徐徐答道:“本座浅陋,望大侠不吝指教!”
  南宫常恕沉声道:“欲一统武林天下,首先必须以德服人,然后掌握人心,取得众望所归,方始大事可图!”
  话声一顿,口气突转严厉,道:“如今先生所作所为,无一是处,如何能成大事!”
  帅天帆勃然变色,推座而起,目注南宫常恕,喝道:“阁下此言是什么意思?”
  南宫常恕哈哈大笑,也自推座而起,朗朗叱道:“我以为先生问鼎中原,自必有过人之处,谁知先生竟是个倚仗药物,以及利用人性弱点,从中要挟的卑鄙之徒,如此作为,真令我可怜亦复可笑!”
  帅天帆气得面孔铁青,阴森森地凝注着南宫常恕道:“阁下以为本座如不倚仗药物,便不能成就大事么?”
  南宫常恕笑道:“正是如此!”
  帅天帆嘿嘿冷笑,沉声唤道:“叶曼青、狄扬、依露,过来听令!”
  叶曼青、狄扬、依露应声走了过来,齐地躬身道:“先生有何吩咐?”
  帅天帆目注三人,语气如冰地说道:“汝等将南宫常恕人头缴来,不得有误!”
  叶曼青、狄扬、依露,三人面色呆板,躬身领命,齐地撤出宝剑,齐地身形一展,齐地清叱一声:“狗贼纳命!”
  叱声乍起,三道剑光有如闪电,齐地一闪即敛!
  南宫常恕依旧含笑卓立,安然无恙。
  帅天帆却双手捧胸,脸上充满了惊骇错愕与痛苦之色,嘴唇抽搐,却吐不出半个字来,指缝间,鲜血汩汩流出……
  “砰”然一声,他终于直挺挺地仆倒地上,寂然不动!
  这突然的变故,顿令帅天帆的一班爪牙,错愕失措,一时间,个个呆若木鸡,不知如何是好!
  南宫平振臂大呼道:“弟兄们动手!”
  呼声才起,忽听黑暗中传来任风萍一声冷笑,立见数十缕淡淡的白气,骨嘟嘟自地面升起,瞬即弥布了整个广庭……
  南宫平曾见过这种毒雾,深知厉害,不由大惊失色,慌忙喝道:“这是毒雾,大家快退!”身形一起,跃上半空……
  南宫常恕夫妇与鲁逸仙以及叶曼青等人睹状,不由一愕,顾不得诛戮帅天帆的手下,齐地随着南宫平跃上空中……
  只见白雾滚滚,人影晃动,“止郊山庄”的百数十道孔明灯光照射其上,已失去了作用。
  眨眼之间,帅天帆的一班爪牙已隐在白雾之中!
  南宫平飞落围墙上面,不禁顿足叹息道:“可惜!可惜!首恶虽除,却让余孽漏网了!”
  陡听空中一声哈哈大笑!一条人影飞掠而来,双手连扬,发出无数蓝色火花,仿似正月里的花炮一般,洒落弥漫广庭的白雾之中,同时,口中大喝道:“鼠辈还不给我现身出来!”
  那浓浓的白雾与蓝色火花一触之下,立时有若滚汤泼雪一般,“嘶嘶”连声,顷刻便自消散殆尽!
  强烈灯光照耀之下,只见任风萍领着一千爪牙已将退至庄门。
  南宫平大喝一声:“放!”
  一阵连珠弩响,登时箭似飞蝗,将庄门堵了个风雨不透,帅天帆的一班手下,当先之人立时惨叫连天,中箭倒毙了二三十个!
  任风萍见势不妙,把手一挥,竟率了群雄反身扑回广庭,直向厅堂攻去……
  龙飞、古倚虹、石沉三人齐声怒喝,各挥长剑截住!
  围墙上,南宫平一声长啸“叶上秋露”有若经天长虹,飞舞而下,叶曼青、狄扬、依露也各挥长剑跃下广庭。
  又是一阵“喋喋”怪笑,“幽灵群丐”在“穷魂”依风率领之下,纷纷现身……
  这天下第一庄,顿时一片混战,刀光剑影,纵横飞舞,血雨四溅,直杀得天昏地暗……
  南宫平独战“旋风追魂四剑”唐环,连施绝招,大喝一声,“叶上秋露”寒光闪处,唐环惨叫半声,一颗斗大头颅斜飞数丈,身躯仆地不起!
  狄扬、依露双战任风萍,两柄长剑有若交尾游龙,两个盘旋,任风萍已被斩为三截!
  风雨双鞭、古虹、破云手、彭烈等人见势不佳,更觉卖命无益,不约而同,各展救命绝招,打从刀山剑海之中撤身而出,挡开迎头洒来的箭雨,落荒而逃。
  南宫常恕夫妇与鲁逸仙在屋顶督阵,眼看他们逃走,也不为已甚,就此放过。
  剩下来的一班爪牙,哪禁得住龙飞等人的一轮狠杀,转眼之间,尸横遍地,已然诛戮殆尽!
  一切复归平静,“止郊”门下与叶曼青等人满怀着胜利的喜悦,恭请南宫常恕夫妇与鲁逸仙下来,簇拥着进人大厅,南宫平这才想起那最后赶来消灭毒雾之人,忙闪目四下一看,原来竟是那昔日门下食客万达,忙上前致谢道:“多亏大哥及时赶来,才得大功告成,真不知怎生报答你才好!”
  万达笑道:“小事何足挂齿?倒是小弟在途中遇见了梅姑娘,她托我带了封信给你。”说时,拿出一封信交与南宫平。
  南宫平心头一震,忙问道:“她到哪里去了?”
  万达叹了口气,道:“她么,她已随那‘群魔岛’的少岛主去了!”
  南宫平闻言,脑际顿时一阵昏眩,讷讷道:“她……她……那是为什么?”
  万达肃容道:“她真是个了不起的女子,她竟不惜以一己的幸福,换得了七大门派的撤退,平哥儿,她这份恩情,恐怕今生你也难报答得了!”
  南宫平这才恍然那七大门派之人,是受了“群魔岛”的要挟而撤退,那“群魔岛”少岛主之所以肯这般相助,自然是以梅吟雪相从为条件的。
  他茫然而又昏乱地拆开梅吟雪给他的信,噙着泪水,一字一字地读着:“……请善视青妹,莫念不祥人,今生已已矣,愿结来生缘……”
  南宫平喃喃道:“……愿结来生缘……愿结来生缘……”忽地失声叫道:“不!不!我今生就算踏遍天涯海角,也要寻你回来……”
  忽地!一双纤纤玉手,轻轻地扶住他的双肩,耳边只听一声娇唤:“平哥!”
  南宫平缓缓转头望去,迷蒙的眼泪,恰正迎着叶曼青两道充满了怜爱的目光……
  两人默默地互相凝视着……
  夜幕渐渐揭起,黎明已踏着轻快的脚步降临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