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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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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古龙《大沙漠》
  第一回 沙漠遇故知
  一堆黄沙上,有一粒乌黑的珍珠,这本是单纯而美丽的,又有谁能想到,竟因此而引起一连串复杂而诡秘的事……
  楚留香回到他的船,就好像游子回到了家,海上的风是潮湿而温暖的,暖得就好像他的心情一样。
  海天深处,有一朵白云悠悠飞来,船,在碧波中荡漾,光滑的甲板,在灿烂的阳光下,比镜子还亮。他脱下衣服,脱下鞋袜,发烫的甲板,烫得他心里懒洋洋的,整个人仿佛要飘起来。
  他忍不住放怀高呼:“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你们再不把好吃的东西端出来,我就要把船吞下去了。”
  没有声音,没有回应,整条船上,根本一个人也没有,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都不见了。
  一刹那间,楚留香心里所有的温暖舒适的感觉也都不见了,他把这艘船每一个角落都找过,甚至连衣橱里,米缸里都找过。
  他连她们的一根头发都没有找到。
  她们会到哪里去?
  有时,李红袖也会到岸上去买一匣檀香,宋甜儿也会去逛逛市场,但三个人一齐离开船,却是从来未有的事。
  她们难道会不辞而别?
  这更不可能,多年来,她们和楚留香已结成了一体,简直已经是楚留香生命的一部分了,那是谁也分不开的。
  那么,她们怎会不在船上?莫非遭了别人毒手?
  楚留香再冲入船舱。
  他确信她们三个人的武功和机智,已足可应付任何变故,但他还是在船舱里,装置了四十九处巧妙的机关。
  这些机关可以在一眨眼间,令人丧失抵抗能力——有的可令人晕迷,有的可锁人四肢,有的可将人送到海里去。  
  但是现在,这些机关都没有动过,船舱内外也丝毫没有零乱的情况,碧纱橱里,有三只烧好的鸡。他珍爱的葡萄酒,也仍吊在海水里,他喜欢的那只酒杯,也早已擦得发亮,李红袖床头,有一本“会真记”,书页折在惊梦那一段上,苏蓉蓉床头,有双她还没有做好的袜子。
  她们显然是安安静静地离开这条船的,除非是有个人能在一刹那间,将她们三个人一齐制住。
  但这样的人,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生出来哩!
  楚留香更为不懂了。
  他越猜不出这是怎么回事,就越是焦急。
  他急得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在船上不停地跑进跑出,转来转去,转了七八十个圈子后,他才忽然发现——
  他喜欢的那张大椅子上,有堆发光的黄沙。
  黄沙上有粒发亮的黑珍珠。
  这本是最容易发现的地方,但一个人在焦急之中,却往往会将最明显的地方遗漏了。
  楚留香抓起一捧黄沙,沙粒自他指缝里雨一般落下。
  于是他又发现沙堆里还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楚留香湖边盗马。
  黑珍珠海上劫美。
  现在,楚留香就骑在黑珍珠的马上。
  这里是马连河边的一个小镇。
  烈日、风沙、黄土。贫穷的小镇,衣不蔽体的妇人,牵着面有菜色的儿童,在木板门后闪缩窥人。
  但在贫瘠的黄土高原上,这小镇已可算是富裕繁华的了,因为在附近百里以内,这里是惟一有清水的地方。
  所以,镇上居然也有几间砖屋,几间店铺,楚留香经历一段艰苦路途后,到这里已像是到了天堂。
  他几乎是昼夜不停地赶着路,几乎已忘记了酒是什么滋味,睡觉,也好像是几天前的事了。
  若非这匹马,他根本无法这么快就赶到这里,在这里,没有风的晴天里,已可遥望及长城的城堞。
  但今天却有风,黄土在路上飞扬,街旁小酒铺的掌柜,正不停地用帚子拂着烙饼上的风沙。
  他只要手一停,饼上就会积上一层牛油般的黄土,这样的饼,在这种地方,已可算是美味了。  
  楚留香轻抚着马的鬓毛,叹息道:“这两天苦了你,今天我们两个看来都该好好吃一顿了。”
  一辆破马车自街道那边风驰过来,赶车的大汉,似乎要将那匹瘦得可怜的马,每分力气都鞭打出来。
  就在这时,一只猫从酒铺里窜出,想过街,马车驰来,它想躲也来不及了,眼见就要被马蹄踏死。
  也就在这时,又有一条人影自酒铺里窜出,快得好像是根射出来的箭一样,竟用身子盖在猫身上。
  于是马蹄就从他身上踏过,车轮也从他身上辗过,路边的人,不禁惊呼出声,楚留香也变了颜色。
  这人竟不惜用自己的命来救只猫,难道是个疯子?  
  赶车的大汉见到出了人命,也不觉吃了一惊,这才赶紧勒住了马车,跳了下来,奔回去瞧。
  只见那人躺在地上,怀里抱着那只猫,正笑嘻嘻道:“小乖乖,下次过街要小心,这年头睁眼的瞎子多得很,被这种混蛋压死,岂非冤枉么?”
  整个马车从他身上压过去,他从头到脚,竟连一丝伤损都没有,只不过身上穿的破衣服,变得更破了点而已。
  赶车的人又惊又恐,大骂道:“谁是混蛋,你才是混蛋,你若死了,老子还陪你吃人命官司……”他越说越气,飞起一脚踹过去。
  那人右手还在摸着猫,眼睛瞧也没有瞧,左手不过轻轻一托,赶车大汉整个人就被送上了屋顶。
  路人又惊又笑,赶车的大汉在屋顶上又惊又怕,他却抱着猫慢腾腾地往酒铺走,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阳光,照着他满脸青惨惨的胡碴子,也照着他脸上那懒洋洋的笑容,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
  他方才身形比箭还急,当真是生龙活虎,现在却懒得连路都懒得走了,恨不得找个人抱他到酒铺去。
  楚留香忽然从马上跳下来,大叫道:“胡铁花,花疯子,你怎会在这里?”
  那人回头瞧见了楚留香,也跳了起来,大笑道:“楚留香,你这老臭虫,你又怎会在这里?”
  他连手里的猫都顾不得了,飞也似的窜过来,一拳打在楚留香的肩膀上,楚留香也没吃亏,一拳打着他肚子。
  两人都疼得直叫,却都几乎笑出了眼泪。
  楚留香苦笑道:“难怪多少年都瞧不见你,我还以为你懒死了呢,原来你竟躲到这里来了!”
  胡铁花笑道:“你这老臭虫怎么也到这里来了,难道被妞儿逼得没处走了么?”
  两人又打又笑,跌跌撞撞地走进了那小酒铺,在一张东倒西歪的桌子旁坐下来,那大花猫也“咪”的跳上桌子。
  胡铁花却一把将它拎了下去,笑道:“小乖乖,你莫吃醋,这老臭虫是我的老相好,他来了,你只好到一边去蹲着吧……”
  楚留香在他嘴里居然变成了老臭虫,他自己想想都要笑破肚子。
  楚留香大笑道:“多年不见,想不到你这条懒猫又交了个朋友……来!小乖乖,你既是他的朋友,就也跟我喝两杯吧!”
  胡铁花瞪眼道:“喝两杯?今天我不灌你两百杯,就算我不够朋友。”
  他拍着桌子大嚷道:“酒!酒!快送酒来,你们难道想把我朋友干死不成。”
  一个又瘦、又小、又黑、又干的妇人,提着只锡酒壶走出来,“砰”地将酒壶往桌上一抛,转头就走了回去。
  她连眼角也没有瞧胡铁花一眼,胡铁花眼睛却始终瞬也不瞬地盯在她身上,就好像她是世上最美的女人似的。
  楚留香暗暗好笑道:“这懒猫想必是太久没有见过女人似的,漂亮的女子长得是什么样子,他只怕都已忘了。”
  这妇人长得并不算难看,年纪也不大,眼睛也不小,只是瘦得全身没有四两肉,看来就是风干了的小母鸡。
  只等她走得没了影子,胡铁花才转过头来,倒了两碗酒,笑道:“楚留香,你可得小心些,今日的胡铁花,酒量已非昔日可比了,我还记得你一共灌醉我八十八次,现在我可要开始报仇。”
  楚留香笑道:“八十九次……你难道忘了酒缸里那次么?”  
  胡铁花大笑道:“我怎会忘记,那次我只不过在你酒里下了半斤巴豆,你却把我抛进张家的大酒缸里,害我醉了三天。”
  楚留香悠悠道:“你可记得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胡铁花笑道:“十八年……只怕已快十九年了,那时我才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孩子,若不是交上你这坏朋友,又怎么会学上喝酒。”
  楚留香大笑道:“你莫忘记,咱们第一次喝的酒,还是你偷来的哩!”
  胡铁花苦着脸道:“真的么?这倒忘了……”
  他终于忍不住大笑道:“老实说,偷来的酒滋味最好,我一辈子再也没有喝过那么好的酒……”他只仰了仰脖子,那么一大碗酒,就忽然不见了。
  楚留香也喝了下去,却皱着鼻子道:“这真的是酒?”
  胡铁花道:“不是酒是什么?”
  楚留香笑道:“我还以为是醋呢!”
  胡铁花大笑,再倒酒,笑道:“在这种地方,有这种酒喝,已经算是你走运了。”
  楚留香接过他的酒,喃喃道:“看来这懒猫不但忘了女子的样子,就连酒的滋味也已忘了。”
  十几壶酒,转眼间已下了肚,那小妇人自然也走出来十几次,每次都把酒壶重重往桌上一摔,扭头就走。
  到后来,只要她一走出门,楚留香就紧张起来,几乎忍不住要用手掩住耳朵,怎奈这双手却又得先去扶桌子,否则桌子就要被她摔垮。
  但胡铁花却只要看见她走出门,眼睛就亮了,笑声也响了,懒洋洋的人也像是忽然有了精神。
  楚留香忍不住叹道:“可怜的小子,你在这鬼地方究竟住了多久?”
  胡铁花眨了眨眼睛,道:“你可记得,我最后一次和你见面,几年了?”
  楚留香叹道:“七年,想不到一眨眼就是七年!”
  胡铁花目光凝注远方,悠悠道:“那时候是夏天,在莫愁湖……那一年莫愁湖上的荷花开得好美,咱们用荷叶卷成酒杯,喝一杯酒,抛一张叶,到后来咱们那条船都几乎被荷叶塞满了,你身旁的荷叶已堆得比鼻子还高。”
  楚留香微笑道:“那一天夏天,过得可真快……”
  胡铁花忽然笑道:“你记不记得那年和我们在一起的还有谁?”
  楚留香大笑道:“我就算把别人都忘了,也不会忘记高亚男的,那时候她刚从华山学会一套“回风舞柳剑”,只要一喝醉,就要将这套剑法练给咱们看,害得金陵武林中人,成天等在咱们船边不走,为的就是要偷学她的剑法。”
  胡铁花道:“说老实话,她剑法实在不太高明,到后来只要她一练剑,我就要去小便,我真奇怪,她那“清风女剑客”的名字是怎么得来的。”
  楚留香笑道:“你说她剑法不好,但姬冰雁却总是说她剑法要比昔年华山掌门徐淑真还要高上三分。”
  胡铁花拊掌道:“不错,这死公鸡可以三天不说—句话,一说话就是夸她的‘剑法’,我猜他八成看上她了。”
  楚留香笑道:“但她看上的却是你,否则她又怎会找我们这些酒鬼混,你记不记得,那天你喝醉了酒,还答应要和她成亲。”
  胡铁花苦着脸道:“我怎么不记得,第二天我酒醒了,也就把这回事忘了,谁知她还未忘记,竟逼着我和她成亲,还说我若赖账,她也没有脸活下去,她就要自杀,害得我只好连夜跳下湖,落荒而逃……”
  他还未说完,楚留香已笑得伏倒在桌上,喘着气道:“难怪第二天天亮时,我就忽然发现你们两人都不见了,我还以为你们私奔了哩!害得姬冰雁借酒浇愁,当天晚上就险些醉死,第二天也走了,我直到现在还未再见过他。”
  胡铁花苦笑道:“要不是高亚男拼命的追,我又怎会逃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楚留香失声道:“你从七年前逃到这里来,就没走么?”
  胡铁花道:“她追了我三年后,我才逃到这里的。”
  楚留香道:“那么,你在这里已呆了四年?”
  胡铁花“咕”的喝了碗酒,道:“三年零十个月。”
  楚留香道:“这鬼地方有什么事能留得住你这样的人,我真没法子相信。”
  胡铁花“咕”的又喝了碗酒,忽然直瞪着楚留香笑道:“你真要我告诉你?”
  楚留香道:“快说!”
  胡铁花把头靠到楚留香耳边,道:“你可瞧见方才替我们送酒来的那女人?”
  楚留香跳了起来,道:“你……你就是为她留在这里?”
  胡铁花道:“不错!”
  楚留香赶紧用手扶着桌子,像是生怕要昏迷过去。
  他上上下下,瞧了胡铁花几十眼,好像这辈子从来没有见到胡铁花似的,然后,他缓缓坐下来,倒了碗酒,喝下去,才缓缓道:“我想问你一件事。”
  胡铁花道:“什么事?”
  楚留香道:“这女人全身上下,有哪一点比高亚男好,你能说出来么?”
  胡铁花“咕”的再喝了碗酒,道:“告诉你,高亚男要追我,但我却要追她,而且追了四年都没追上,这就是她惟一的好处,你懂了么?”
  楚留香眼睛盯着他的脸,直瞪了足足有盏茶功夫,才突又高兴起来,他伏在桌上大笑道:“报应,我现在才相信,世上是真有‘报应’这回事了。”
  胡铁花恨恨道:“你笑什么,我就知道这种伟大的感情,像你这样的俗人,一辈子也不会懂的。”
  楚留香捂着肚子道:“老天!伟大的感情!你饶了我好不好?”
  胡铁花闷声不响,一口气喝了三碗酒,忽也大笑起来,两个人伏在桌上对面大笑,笑得全都流出了泪。
  楚留香喘着气道:“这‘伟大的感情’是怎么发生的,你倒说来听听?”
  胡铁花瞪眼道:“你听了可不准笑。”
  楚留香道:“不笑!绝不笑!”
  胡铁花悄声道:“我到这里来的时候,已经三个月没见到女人了,见到她,你可以说她不漂亮,但总得承认她在这地方已是最漂亮的了吧!”
  楚留香道:“我承认。”
  胡铁花道:“所以我就想和她……玩玩,在我想,那还不是手到擒来,谁知她竟把我看成死人一样,竟连瞧也不瞧我一眼。”
  楚留香忍住笑道:“堂堂的风流教主花蝴蝶,竟被区区一个小女子视如无物,是可忍?孰不可忍?就连我都替你生气了。”
  胡铁花道:“她越不理我,我越有兴趣,准备花一个月的功夫,谁知一个月后,还是毫无进展,我就准备三个月,谁知……”
  他苦笑道:“我不说你也看得出,我花了三年十个月的功夫,在她眼里,我还是死人一个,她简直连笑都没有对我笨过。”
  楚留香果然没有笑,他实在也笑不出来了。
  胡铁花一口气又喝了三碗酒,大声道:“你若是露出一点可怜我的样子,我就把酒灌到你鼻子里去。”
  楚留香道:“我并不可怜你,我只佩服你,佩服得要死!”
  胡铁花大笑起来,笑得酒喷了一桌子。
  他笑着道:“现在,我要听听你的了,你又怎会跑到这里来的?难道也是有什么人要逼着你娶她做老婆么?”
  楚留香的神情骤然沉重下来,默默半晌,缓缓道:“你还记得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么?”
  胡铁花笑道:“我当然记得,那时她们还是小女孩,现在想必也长大了,难道是她们三个人一齐要嫁给你,难怪你跑得这么远了。”
  楚留香叹道:“别人都以为我和她们的关系有些不正常,其实,她们从十一二岁时就跟着我,她们只不过将我当做她们的大哥,当做她们的好朋友,而我……你总该相信我,我始终都把她们当作妹妹的。”
  胡铁花正色道:“别人信不过你,但我却知道你这老臭虫,坏起来虽令人头疼,但好起来却好得叫人做梦也想不到。”
  楚留香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现在,她们三个人都被人劫走了。”
  胡铁花动容道:“被人劫走?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楚留香道:“你可听说过‘沙漠之王’札木合?”
  胡铁花怒道:“这小子敢惹你?我撕了他喂狗!”
  楚留香道:“不是他,是他的儿子黑珍珠。”
  胡铁花大叫道:“管他是黑珍珠、白珍珠,他有几个胆子,敢来惹咱们兄弟?”
  他拍着桌子跳起来,道:“走!咱们找他算账去。”
  楚留香道:“你要跟我去?”
  胡铁花怒道:“你这个老臭虫,你当我是什么人?你有了麻烦,我不帮你谁帮你?”
  楚留香也跳了起来,大笑道:“有你陪我走,不把那大沙漠闹个天翻地覆才怪。”
  他忽又顿住笑声,看了后面的门一眼,道:“但她呢?你不管了么?”
  第二回 富贵人家
  胡铁花大笑道:“只要你说一句话,我脑袋都抛得下,还舍不下她?”
  两人大笑着出门。
  谁知那小妇人竟突然飞也似的跑出来,拉住了胡铁花的衣袖,大叫道:“你难道这样就想走?”
  胡铁花怔了怔,道:“我们钱还没有付清么?”
  那小妇人嘶声道:“谁要你的酒钱,我要的是你的人。”
  这句话说出来,楚留香和胡铁花都呆了。
  胡铁花吃吃道:“那……那么你为什么一直不理我?”
  小妇人道:“我不理你,只因为我知道,你喜欢我就因为我不理你。”
  胡铁花又怔住了,苦笑道:“楚留香,你听见了么?你千万不能将任何一个女人看成呆子,谁若将女人看成呆子,他自己才是呆子。”
  那小妇人目中已流下泪来,道:“求求你莫要走,只要你不走,我立刻就嫁给你。”
  她“嫁”字刚出口,胡铁花就扯下了那只衣袖,像一只被老虎赶着的兔子般逃了出去。
  楚留香动作虽然也不慢,骑的虽然是宝马,但也费了不少力气,才追上胡铁花,大笑道:“你莫害怕,她追不上你的,她可没有高亚男那么好的轻功。”
  胡铁花这时才放松了脚步,苦笑道:“你听,她居然知道我喜欢她就因为她不睬我,你杀了我,我也不相信这么样一个女人,竟也有这么聪明。”
  楚留香笑道:“再笨的女人,对这方面的事,都是聪明的,她也许一辈子都在等着有你这样的男人上钩,她会不睁大眼睛瞧着么?”
  胡铁花长叹道:“女人!我这辈子只怕再也休想了解女人了。”
  楚留香笑道:“但女人却是了解男人的,她们知道男人大多数都是贱骨头。”
  胡铁花终于也大笑起来,道:“你的意思只不过想说我是贱骨头罢了。”
  楚留香笑道:“你既然自己都这么想,我又何必否认。”
  他早已下了马,和胡铁花并肩走了段路,忽然发现胡铁花走的并非出关的路途,他忍不住道:“你要往哪里去?”
  胡铁花道:“兰州!”
  楚留香道:“兰州?黑珍珠在关外沙漠,咱们到兰州去干什么?”
  胡铁花道:“咱两人这样就到沙漠上去,等见到黑珍珠时,只怕连手都抬不起了,还想和人打架么?”
  楚留香皱眉道:“我也知道沙漠上甚是凶险。”
  胡铁花叹道:“凶险?你以为‘凶险’这两个字便能形容么?没有到过沙漠的人,做梦也不会想到沙漠有多可怕。”
  楚留香道:“你是在吓我?”
  胡铁花闭起眼睛,缓缓道:“在那一望无垠的大沙漠上,一条人命,真的太渺小了,就算鼎鼎大名的楚留香死在那里,也算不得什么。”
  楚留香失笑道:“你吓不倒我。”
  胡铁花也不理,他缓缓接着道:“那里白天热得令你恨不得把皮都剥下,晚上却冷得可以把你血都冻起来,山丘霎眼间就可能变为平地,平地霎眼间就可以变作山丘,等到暴风雨起时,整个城市都可能被埋在沙漠里,再加上那要命的水,据说沙漠每个时辰里,都至少有十个人要被渴死。”
  楚留香道:“比这更危险的地方,我都去过……”
  胡铁花睁开眼睛,大声道:“你以前对付的只不过是人,现在你要对付的,却是天地之威,何况,你对沙漠一无所知,那黑珍珠却是从小生长在沙漠里,天时、地利、人和,你一样也占不到优势,你凭什么想胜过人家?”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这话倒不错。”
  胡铁花道:“何况,你只怕还不知道他在哪里,是么?”
  楚留香点头道:“不错!”
  胡铁花道:“这么说,你简直就根本找不着他,你以为沙漠就像你家的院子那么大?那里天连着地,地连着天,叫你简直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何况那大漠上牧人的话,你根本连一句也听不懂,你若想在那里兜圈子,碰运气,两个圈子兜过,你就要迷路,不出七天,就要被渴死!”
  他瞪着楚留香,大声道:“你本来头脑最清楚的,这回难道是急疯了么?”
  楚留香默然半晌,苦笑道:“我的确是被急疯了,但还是非去不可,你若不……”
  胡铁花怒道:“你这老臭虫,你以为我害怕了么?”
  楚留香道:“那么你的意思是……”
  胡铁花吼道:“我的意思是,咱们若是要去,就得把事情办成功,咱们不要像呆子似的跑去送死,咱们要冷冷静静,一下子就扼住那小子的喉咙。”
  楚留香一笑,道:“你现在很冷静么?”
  胡铁花也不禁笑了起来,道:“我瞧见你忽然好像变得像个热情冲动的小孩子了,实在忍不住要生气,咱们现在已经是大人了,大人做事,就得有大人的样子。”
  楚留香苦笑道:“这几天,我的心实在有些乱了。”
  胡铁花失笑道:“你能为别人如此着想,可见你还是个可爱的人,并不像别人说的那样,是只狐狸,是条毒蛇。”
  他又大吼起来,道:“但咱们若要把人救回来,就得要变只狐狸,变条毒蛇,在那种地方,可爱的人是活不长的。”
  楚留香瞧着他,摇头道:“我也许还能变只狐狸,但毒蛇……连我都变不成,莫说是你了。”
  胡铁花又笑了起来,道:“所以我们就要找个能变成毒蛇的人来。”
  楚留香道;“谁?”
  胡铁花道:“死公鸡。”
  楚留香失声道:“你是说姬冰雁?你知道他在哪里?”
  胡铁花道:“他就在兰州。”
  楚留香道:“他了他难道对沙漠很熟?”
  胡铁花笑道:“你可知道,他已经发财了,他的财就是在沙漠上发的,他和你分开后,就到了沙漠,不出五年,就成为沙漠上最精明的商人,最大的富翁。”
  楚留香微笑叹息道:“而你却还是个穷光蛋。”
  胡铁花苦笑道:“所以我早就说过,在女人方面越不行的人,在事业方面就越成功。”
  楚留香大笑道:“你以为你在女人方面很行么?”
  兰州,西北最繁荣的城市,也是西北的财富集中之处,西北的富商巨贾,大多住在这里。在这种地方,财富在人们算不了什么,但等你财富真正够多的时候,人们还是会一样肃然起敬的。
  姬冰雁就是能令人们肃然起敬的一个,这就表示像他这样的富翁,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很少了。
  他并没有做什么固定生意,只要是赚钱的生意,他都插上一脚,兰州城里的各种生意,每天若能赚过十两银子,就有一两是他的。
  这样的人,会有什么人不知道他?
  所以楚留香和胡铁花很容易就找到了他住的地方。
  一个身材魁伟,巨灵神般的门房,将他引入木叶森森的院子,两个穿着一尘不染白长衫的少年,将他们带进宽敞而华丽的客厅,每个人对他们的态度,都是彬彬有礼,无懈可击,虽然他们穿的衣服还不如门房。
  客厅堂挂着几重竹帘,秋日的溽暑,已全都被隔在帘外,微风吹动竹帘,重帘中似有燕子在飞翔。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这才是富贵人家的气象,那些佣人们心里就算瞧不起咱们,面上还是彬彬有礼,咱们的死公鸡,好像天生就该有钱的,竟一点也不像暴发户。”
  楚留香眼睛瞧着窗上的花影,耳朵听着窗外的水声,手里捧着盏香气扑鼻的清茶,忽然道:“我看,这困难得很。”
  胡铁花道:“什么事困难得很?”
  楚留香道:“你难道还不了解他的为人,要想将他从这种地方,拉到狂风烈日下的大沙漠去,只怕谁也办不到。”
  胡铁花笑道:“不错!他的确彻头彻尾是个不折不扣的自了汉,从来不求别人帮忙,也从来没有帮别人忙的意思,但你莫忘了,他究竟是咱们的好朋友。”
  楚留香微笑道:“朋友总是比不上自己的。”
  胡铁花笑道:“莫发愁,我总有法子要他跟咱们走,大不了我把他这屋子放火烧了,看他走不走?”
  话刚说完,只听竹帘外轻轻咳嗽一声。
  四个白衣如雪的垂髫少女,已抬着软榻走了进来,一人斜斜倒在软榻上,口中大笑道:“楚留香、胡疯子,想不到你们这两个醉鬼,竟还没有忘了我。”
  他虽在开怀大笑,但一双眼睛仍锐利得如同鸷鹰。
  懒惰、迟钝、犹豫不决,虽是大多数人通常有的毛病,但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是谁,也休想在他这张棱角突出的脸庞上,找出丝毫这种神情来,他整个人就好像是精明和强锐的化身。
  楚留香和胡铁花早已大笑着迎了上去。
  胡铁花笑道:“你架子倒越来越大了,瞧见老朋友来了,也不站起来。”
  姬冰雁淡淡一笑:“你若能令我站起来,我将这所有的一切全部送给你。”
  胡铁花怔了怔,瞧着他那双被柔软的毛毡盖住的腿,失声道:“你的腿?”
  姬冰雁叹道:“我这双腿,已不管用了。”
  楚留香和胡铁花全都怔住了!
  胡铁花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大声道:“这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是哪个该死的混蛋下的手?我不把这混蛋的两条腿也砸个稀烂,我不姓胡。”
  姬冰雁苦笑道:“你若想为我复仇,看来只好要令你失望了。”
  胡铁花怒喊道:“我和楚留香若还不能替你报仇,这世上只怕就再也没有别人能替你报仇了。”
  姬冰雁叹道:“这世上没有能为我报仇的人。”
  胡铁花吼道:“为什么?”
  姬冰雁道:“把我这两条腿弄瘫的,并不是什么人,而是沙漠!是沙漠里那该死的太阳,该死的风……”
  他苦笑着说道:“我在沙漠里整整流浪了五年,那五年是如何过的,只怕谁也想像不到,有一次,我竟活生生被埋在沙堆下,直到两天后,才被路过的骆驼队救出去,那该死的沙漠虽然给了我一辈子都花不光的财富,却也给了我满身风湿,现在,风湿只不过刚从腿上发作而已。”
  胡铁花听得又怔住了,黯然道:“姬冰雁呀!姬冰雁!我一直以为你是铁打的人,我一直以为世上没有任何事情能伤害到你,谁知道……”
  他忽然一脚将旁边一张椅子踢飞,大吼道:“该死的沙漠,世上为什么要有这种见鬼的地方?又为什么偏偏要叫咱们到那里去?”
  姬冰雁失声道:“你们也要到沙漠去?”
  楚留香沉重地点了点头道:“正是。”
  姬冰雁叹道:“听我的劝告,一辈子也莫要到沙漠去,宁可到地狱也莫要到沙漠去,你可以相信我,那里绝不是一个清醒的人该去的地方。”
  楚留香苦笑道:“谁说我现在还是个清醒的人?”
  姬冰雁吃惊道:“世上难道还有什么事能将楚留香的头弄晕?”
  胡铁花抢着将事情说了出来,又道:“我们本来想找你一齐去的,我从沙漠来的旅客嘴里,听到你发财的故事后,本以为你已将沙漠征服了,谁知道现在你……”
  姬冰雁忽然抓紧了盖在腿上的毛毡,嘶声道:“但现在我这两条腿,我……我竟只能眼见着我的朋友去……去……”
  这冷静的人竟忽然激动起来,像是想挣扎爬起,但两条腿就像木头似的不能动,人从软榻上跌了下来。
  胡铁花赶紧扶起了他,瞧见老朋友变得这样子,胡铁花简直已快哭出来了,但嘴里却大笑道:“你也用不着难受,没有你去,我和老臭虫照样还是能将沙漠闹得天翻地覆的,你就在这里等着瞧我们替你出气吧!”
  他目中已热泪盈眶,揉了揉眼睛,又大笑道:“你若以为没有你去,我们就等于去送死,你脑袋就必定是有毛病了,我和老臭虫可都不是弱不禁风的大姑娘。”
  姬冰雁以手掩着脸,身子不停地在发抖。
  楚留香笑道:“但你若再不倒酒来,就算要我背着你,我也要将你背到沙漠去了。”
  姬冰雁激动终于平息了,也大笑道:“楚留香和胡铁花已来了这么久,我怎还没有为他们准备好酒,我才真的是该死了哩……”
  精美的瓷器里,装着精美可口的菜,白玉雕成的酒杯里,盛满了琥珀色的酒,这在一个饕餮的酒徒眼中看来,已经可以算是世上最可爱的景象了,何况在旁边斟酒的,又是两个值得任何男人都多瞧两眼的美女。
  但楚留香并没有用他那惯有的欣赏态度,去欣赏她们的美丽,只因她们对姬冰雁神态之亲密,就算是个瞎子,也可以感觉得出来——他自己在喝着老朋友的好酒,又怎能让老朋友吃醋呢?
  胡铁花也没瞧她们,他只是拼命的吃喝,大多数人心情不好时,都会拿酒来出气的。
  他不但自己吃,而且一杯又一杯地去灌姬冰雁,他认为一个人只要还能吃,还能喝,就算腿断了,也没什么关系。
  他忽然大笑道:“姬冰雁,你只管放心吧,你一定死不了的,一个还能喝这么多酒的人,至少也可以再活三十年。”
  姬冰雁微笑道:“酒并不是用腿喝的,是么?”
  胡铁花大笑道:“不错!你的腿就算坏了,但别的地方都还是好好的,我现在才算放心了。”
  姬冰雁忽然叹了口气,道:“但我却有些不放心。”
  胡铁花瞪眼道:“你有什么不放心?”
  姬冰雁道:“你两人就这样想到沙漠去?”
  胡铁花道:“等我肚子装满了就走。”
  姬冰雁缓缓道:“你两人就这样到沙漠去,我保证你们活不到十天。”
  楚留香笑道:“别人能活多久,我们就也能活多久,除非沙漠里全部是死人,否则我们也一样能活下去。”
  姬冰雁道:“这是不同的,活在沙漠里的人,早已被锻炼成铁一般的坚强,坚强得你们连想都想不到,而你们……”
  胡铁花怒道:“你认为我和楚留香不如别人?”
  姬冰雁叹道:“你的武功和智慧,自然比他们高得多,甚至比世上任何人都高得多,但你们的心,你们的骨头,却早已被酒肉,被女人,被太舒服的生活所软化了,沙漠里的生活,已不是你们所能适应。”
  楚留香微笑道:“你以为我们日子过得舒服?”
  姬冰雁缓缓道:“那至少比活在沙漠里的任何人都舒服十倍,他们为了怕身体里的水消耗,能几天不说话,也不动,你们能么?他们肚子饿时,能将蜥蜴当做火腿来吃,你们能么?他们渴时,能用手把沙地挖出一丈深的洞,为的只是去吸吮地下沙子里的水,就靠这一丝水,他们就能活三天,你们能么?他们甚至可以喝骆驼的尿,你们能么?你们只要嗅嗅那味道,就要吐出来,而你们只要一吐出来,死得就更快!”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楚留香和胡铁花又不禁怔住。
  姬冰雁叹了口气,接着道:“沙漠里的人,为了生存所做出的事,你们非做不出,而且想都不敢去想的。”
  胡铁花苦笑道:“至少我的确不敢喝尿。”
  姬冰雁道:“到了必要的时候,你不敢喝,你就得死,他们敢喝,所以他们就能活下去,所以他们就比你强,这是生存的问题,已和武功与智慧全没有关系。”  
  楚留香默然半晌,一字字缓缓道:“有些事,你就算知道必死,也是要去做的。”
  姬冰雁叹道:“我自然也知道,楚留香已决心要做一件事,无论谁也阻拦不住,但你们定然要去,也不能就这样去的。”
  楚留香道:“我们该怎么样去?”
  姬冰雁道:“你们得准备很多东西。”  
  楚留香道:“准备些什么?”
  姬冰雁道:“你们至少要准备五匹骆驼,去驮食水、粮食、宿具,以及一些零零碎碎,看来虽无用,到时都有用的东西,还得再找一个老手去照料牲口……”
  他一笑接道:“这些东西,自然都用不着你们自己费心,到明天黄昏时,我都会为你们准备得妥妥当当。”
  楚留香笑道:“但我们此去,却不是要游山玩水,也不是要去享福的,你千万莫要将我们宠坏了,牲口我自己可以照料,有两匹马,几袋水和粮食,便已足够,若再能为胡疯子准备些酒,则更感激不尽。”
  姬冰雁叹了口气,喃喃道:“楚留香呀!楚留香!想不到你还是十年前那样子的牛脾气。”
  第三回 出此下策
  胡铁花骑在马上,这匹马虽也是千挑万选选出来的良驹,但却像是对楚留香座下的那匹黑驹既敬且畏,无论胡铁花如何鞭策,竟也不敢和它并驾齐马区。
  这样,胡铁花也只有跟在楚留香身后了,他满肚子不舒服,嘴里不住嘟嘟嚷嚷,又不住在叹着气。
  楚留香却一点也没有不舒服的样子,只不过和姬冰雁分别后,他就一直没有开口说过话。胡铁花终于忍不住道:“楚留香,你可知道,我现在渐渐开始怀疑,你是不是有我想像中那么够朋友了。”
  楚留香道:“哦?”
  胡铁花大声道:“死公鸡两条腿断了,你居然一点也没有为他难受的意思,我知道你以前并不是这种人。”
  楚留香默然半晌,忽然回过头来一笑,道:“你认得姬冰雁已有多久了?”
  胡铁花道:“虽然没你久,也有十几年。”
  楚留香道:“你可曾听过他说这许多话么?”
  胡铁花想也不必想,立刻就回答道:“当然没有!任何人都知道要死公鸡说话,比要他请客还困难得多。”
  楚留香道:“你可曾见过他有昨日那般激动?”
  胡铁花叹道:“昨天我看到他从椅子上跌下来的时候,简直恨不得大哭一场,但你……你简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楚留香也叹了口气,悠悠道:“你和他认得已有十几年,难道还不了解他的脾气,他的腿若真断了,还会说这许多话,还会如此激动么?”
  胡铁花怔了怔,大叫起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楚留香苦笑道:“我的意思你还不懂?”
  胡铁花叫道:“你难道是说,他这样做,只是装出来给我们看的?”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道:“你可曾留意过为我们斟酒的那两位姑娘?”
  胡铁花道:“你可是在说迎雁和伴冰?”
  楚留香道:“不错,你可曾留意到她们对姬冰雁的态度?”
  胡铁花大笑道:“你难道吃醋了么?天下的女孩子,并不是每一个都要对楚留香好的,偶尔也会有一两个并未将楚留香瞧在眼里。”
  楚留香苦笑道:“你瞧她们对姬冰雁的态度,可是对一个残废人的态度吗?你可曾留意她们的眼睛,她们在望着姬冰雁时的神情?”
  胡铁花忽然不笑了。
  楚留香接着道:“你也是个对女孩子有经验的人,你当然也不是个瞎子。”
  胡铁花喃喃道:“不错!一个男人若不能令女人满足,女人不会用那样的表情来对他的,而一个残废的人,是永远不能满足别人的……”
  他忽又大叫起来,道:“但你那时为何不对我说?”
  楚留香叹道:“他既然不愿去,我为何要强迫他?”
  胡铁花大骂道:“这该死的死公鸡,不但骗苦了我,还害得我如此难受,他竟敢用这种法子,来对付十多年的朋友。”
  楚留香一笑,道:“他对我们,也算不错的了。”
  胡铁花吼道:“你还说他不错?”  
  楚留香道:“他说了那许多话,正表示他心中有愧,表示他还是将我们当朋友的,否则他干脆说“不去”,我们也不能绑他的票,是么?”
  胡铁花瞪眼瞧着他,道:“他这样对你,你一点也不生气?”
  楚留香道:“你要交一个朋友,就得了解他的脾气,他若有缺点,你应该原谅他,我认识他的时候,就已知道他是这样的人了,我为何还要生气……”
  他一笑接道:“何况,能令这样的人始终将我当做朋友,我已很满意了。”
  胡铁花怒道:“但我却没有你这样宽宏大量,我……”
  楚留香笑道:“你以为你自己就很够朋友?我们那么多好朋友在一起,你居然能偷偷地不辞而别,一溜七八年不见面,别人难道不生你的气么?”
  胡铁花道:“但我……我不像他……”
  楚留香笑道:“不错!你不像他,朋友有困难时,是绝对不会退却的,但你也有你的缺点,这正如姬冰雁也有他的好处一样。”
  胡铁花摸着鼻子,不说话了——他到底不愧是楚留香的老朋友,楚留香喜欢摸鼻子的毛病,他也学得一模一样。
  中午时,他们找了个地方打尖,楚留香正想和他研究如何走,谁知一转头,胡铁花竟不见了。
  楚留香只有苦笑,只有等着。
  他就算着急,又有什么用?胡铁花那比烈火还烈,比野马还野,比骡子还拗的脾气,他难道了解得还不清楚。
  他自然也很快就猜出胡铁花是到哪里去了。
  这里距离兰州也不过才只有两个时辰的路途,若是马快,一个时辰也已足够。还不到黄昏,胡铁花就回来了。
  他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只见他骑着那匹马后,还跟着一匹马,他一个人拉着两匹马的缰绳,后面的一匹马上却坐着两个人。
  这两人竟是迎雁和伴冰。
  她们光亮的发髻,早已被风吹乱,美丽的脸上,也满是惊恐之色,柔嫩的小手,已被胡铁花捆住。
  楚留香一直在那小店门口眺望着,但瞧见人马之后——他反而走回屋子里,背靠着门,坐了下来。
  胡铁花等马飞驰到门口,才骤然下马,又乘势勒住了后面的那匹马,将马上两人扶了下来。
  马,是好马,胡铁花的身手,又是那么漂亮,那么矫健,再加上两个被捆住手的绝色美女。
  满街上的人,眼睛都瞧直了,若不是畏惧胡铁花那惊人的身手,只怕每个人都早已拥了过来。
  但楚留香却没有回头,根本没有去瞧胡铁花一眼。
  胡铁花逡巡了过去,搭讪着道:“我回来了。”
  楚留香道:“嗯!”
  胡铁花道:“我还带了两位客人回来。”
  楚留香站起来,拉开椅子,含笑让两位受惊的女孩子坐下,然后又沉下了脸,还是不理胡铁花。
  胡铁花只有要了壶酒,自斟自饮,嘴里咕嚷着道:“我知道你不高兴,但姬冰雁实在太不够朋友,我若不揭穿他的把戏,我这辈子只怕都睡不着觉了。”
  楚留香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但你又何苦对付她们?”
  胡铁花笑道:“我只能想得出这法子。”
  楚留香道:“你去的时候,姬冰雁可是在睡午觉?”
  胡铁花道:“我知道他这老毛病是改不了的,所以算准了时候去,他果然在睡觉,我想,只要将这两位姑娘请来,他必定也会赶来。”
  他忍不住大笑道:“这正和你一样,别人把苏蓉蓉她们绑走,你不惜追到沙漠去,老实说,我这法子,正是借用黑珍珠的。”
  楚留香叹道:“这法子未免太缺德了。”
  胡铁花笑道:“他这样的人,不用缺德的法子,能对付得了么?”
  他站起来,向那两个听得张大了眼睛的女孩子缓缓一揖笑道:“这次虽然委屈了两位姑娘,但由此却可证明他对两位姑娘的心意,两位多少有些收获的。”
  迎雁抿嘴一笑,道:“如此说来,贱妾们反倒该感激公子了。”
  胡铁花道:“你们正是该感激我,否则你们只怕一辈子也休想看到姬冰雁着急的样子……”说着,他忍不住大笑起来。
  楚留香也不禁大笑道:“若论脸皮之厚,只怕连我都比不上你。”
  伴冰娇笑道:“既是如此,就请公子们解开贱妾们的手吧,若不让贱妾敬公子两杯,又怎能表示出贱妾们对公子的感激。”
  但是姬冰雁不但没有在一个时辰里赶来,也没有在两个时辰赶来,到了半夜三更,他还是没赶来。
  迎雁和伴冰已渐渐笑不出来。
  伴冰默然道:“也许公子猜错了,也许他并不如公子想像中对贱妾们那么关心。”  
  胡铁花也开始着急了,嘴里却笑道:“你放心,他一定会来的。”
  迎雁道:“他若不来呢?”
  胡铁花怔了怔,转头去瞧楚留香。  
  楚留香道:“你莫看我,这是你的事。”
  胡铁花笑道:“这当然是我的事,你以为我着急么?我算准他必定会来……”
  伴冰道:“但他若要来,岂非早已该来了?”
  胡铁花又笑不出了,吃吃道:“也许……他许他找不着这条路。”
  楚留香道:“他送我们上路的,怎会找不着?”
  胡铁花叹道:“是呀!”
  楚留香道:“除非他还未想到这是你动的手。”
  胡铁花道:“我故意在那里留下好几处线索,别人就算瞧不出,但姬冰雁五岁时,只怕就能瞧出来了。”
  楚留香皱眉道:“既是如此,他为何还不来?”
  伴冰道:“他若真的不来,公子想拿贱妾们怎么办呢?”
  胡铁花苦着脸道:“这……这个我……”
  迎雁眼珠子一转,忽然笑道:“他不来也好,贱妾就跟着公子走吧!”
  胡铁花跳了起来,大叫道:“这个不行!”
  迎雁道:“难道公子嫌贱妾们丑么?”
  胡铁花道:“我……我绝不是这意思,只不过……不过……”
  迎雁道:“那么公子是什么意思呢?”
  伴冰也接着道:“公子将我们擒来,又不要我们,我们……我们以后还能做人么?”说着说着,她眼睛就红了,像是随时都要流下泪来。
  胡铁花着急道:“好姑娘,求求你,千万莫要哭,我一瞧见女孩子的眼泪,就更没有主意了。”
  伴冰红着眼睛道:“那么,公子为何不要我们?”
  胡铁花跳了起来,大叫道:“我只不过是要让那死公鸡丢个人的,并没有抢他老婆的意思,我……我虽然喜欢你们,但……”
  伴冰展颜笑道:“公子若是喜欢我们,我们更要跟定公子了。”
  迎雁也嫣然道:“反正他对我们一点也不关心,我们为何还要跟他?”
  胡铁花急得直搓手,楚留香却心安理得的坐在那里,含笑啜着酒,胡铁花冲过去抢下他的酒杯,大吼道:“楚留香,你还不替我想个法子?”
  楚留香悠悠笑道:“我早就说过,这是你自己的事,何况,有这样两位聪明而美丽的女孩子要跟着你,我正在为你高兴哩!”
  胡铁花怪叫道:“楚留香,你这老臭虫,我不管你心里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但你若不陪我将她们送回去,我跟你拼命!”
  一路上,迎雁和伴冰不住在吃吃的笑。
  迎雁笑道:“既要把我们送回去,为何又要把我们抢出来呢?”
  伴冰笑道:“若不是看你着急,我就根本不回去了。”  
  楚留香瞧着胡铁花的苦脸,也忍不住笑道:“胡铁花,我希望你以后知
  道,世上的女孩子,并不是每个都像高亚男那么好对付的,你觉得高亚男好对付,只因为她喜欢你。”
  胡铁花苦笑道:“不错,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敢说我会对付女人了,我现在简直恨不得跪在高亚男面前,去嗅她的脚。”
  楚留香大笑道:“你能懂得这道理,总算还有救药。”
  胡铁花撇着嘴道:“你既然那么聪明,你可知道姬冰雁为何不来么?”
  楚留香笑道:“他若算定你会将她们送回去,又为何要来?”
  胡铁花半晌没有说话,然后缓缓道:“他若真的这样想,他就错了!世上并没有那么多笨人,只不过有些人不愿意做太聪明的事罢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这就是姬冰雁为什么会发财,而你却永远不会有钱的原因,也就是为什么人人都说你可爱的缘故。”
  胡铁花笑道:“原来我很可爱么,我直到今天才知道……”
  他的笑声突然顿住,只因远处忽然出现了一长列队伍,有车,有马,还似乎有七八匹骆驼。
  此刻已是深夜,路上简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这一大队人马,为何要在如此深夜赶路?
  胡铁花眉头皱起来了,他全身流着的都是爱管闲事的血,遇着奇怪的事,若不让他去瞧个究竟,简直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楚留香望着他笑道:“你心里又在转什么念头?”
  胡铁花皱着眉,摸着下巴,喃喃道:“深更半夜,赶着这许多车马骆驼,为的自然要避人耳目,依我看,这些人不是土匪,就是强盗。”
  楚留香道:“你莫非想黑吃黑?”
  胡铁花笑道:“这主意可是你提醒我的!”
  他一提缰绳,就打着马迎了上去。
  只见这一列队伍马虽有不少,骆驼也有好几匹,但人却只有两个,一个是坐在马车上的车夫,另一个却是条黑凛凛的大汉。
  这大汉手里捉着条一丈多长的鞭子,反穿老羊皮背心,露出一身比铁还黑、还结实的肌肤。  
  他走在队伍最后,虽只有一个人,却把这十多匹牲口照顾得服服帖帖,一匹跟着一匹,沿着路旁走,竟没有一匹乱跑乱叫的,也没有一匹走出队伍来,就好像一队久历训练的老兵似的。
  那辆大车样子也十分奇怪,方方正正的,就好像是具棺材,门窗关得紧紧的,也瞧不出里面有什么。
  胡铁花越瞧就越觉得这列队伍怪得邪气,既不像强盗土匪,也不像买卖人,更不像是保镖的。
  他忍不住将马赶到铁塔般的大汉身旁,笑着搭讪道:“朋友半夜里还急着赶路,也不怕辛苦么?”
  那大汉瞪眼瞧着他,也不说话。
  胡铁花这才发觉他那一张脸竟像是风干了的橘子皮,凸凸凹凹,没有半寸光滑干净的地方。
  再看他一双眼睛,灰蒙蒙的,简直连眼白和眼珠子都分不出来,谁也想不到世上会有人生着这样的眼睛。
  他眼睛虽在瞪着胡铁花,却又好像并没有瞧见胡铁花似的,眼睛里显似充满邪气,却又似空洞得什么都没有。
  深更半夜,骤然在路上见到这么样一个人,那实在不是件有趣的事,胡铁花想笑也笑不出来了。
  但他却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脾气,人家越是不理他,他越是要问个清楚,掉转马头,又追上去,大声道:“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不愿回答别人的话,朋友你该不是心里有鬼么?”
  那大汉这次连瞪都不瞪他了,根本就不理他。
  第四回 直奔大戈壁
  胡铁花冷笑道:“有些人你的确可以不理他的,他虽生气也拿你没法子,但我却不是这样的人,我若生气起来……”
  车厢里忽然伸出一个头来,瞧着他淡淡笑道:“你不必生气,他根本听不见你的话,他是个聋子。”
  胡铁花差点从马背上滚下来,大叫道:“姬冰雁,是你!你这死公鸡,到底在弄什么花样?”
  马车里竟真的是姬冰雁。
  他从车窗里伸出手来,打了一个手势,队伍就立刻停了下来,然后他就推开车门,缓缓走下马车。
  胡铁花更要气疯了,大吼道:“你的腿不是断了么?现在怎么又能走路了?”
  姬冰雁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向刚走过来的楚留香迎了上去,楚留香也下马迎了过来。
  两人相视一笑,姬冰雁道:“我来了。”
  楚留香道:“很好。”
  姬冰雁道:“我因为准备出关的事,所以来迟了些。”
  楚留香瞧了队伍一眼,笑道:“你准备得太多了。”
  姬冰雁道:“多些总比不够的好。”
  楚留香道:“你经历自然比我多,我听你的。”
  姬冰雁道:“车上也可以休息,明天早上再让你检视装备好么?”
  楚留香道:“好。”
  两人竟是绝口不提“断腿”的事,再未提伴冰、迎雁,就好像根本就没有这些事发生似的。
  胡铁花早已气得脸发青,忍不住冲了过来。
  姬冰雁却淡淡笑道:“车上有酒,你若未醉,再喝几杯吧!”
  胡铁花瞪着眼瞧了他半晌,终于也大笑道:“好!你虽让我上了个当,但我对你也并非很够朋友,我们现在可算已扯平了,上车后,我敬你三杯。”
  到了车上,胡铁花才懂得姬冰雁为什么要将马车造得像个棺材,因为这样,车厢里的地方才大。
  这简直已不像是辆马车,而像是间屋子。
  车厢里有张又大、又舒服的软榻,还有几张锦垫,一张桌子,每样东西显然都经过苦心安排的,所以东西虽多,也并不显得很拥挤。
  胡铁花刚想问道:“酒呢?”
  姬冰雁已伸手在榻边按了按,这锦榻下就弹出个抽屉来,抽屉里有六只发亮的银杯,还有十个用白银铸成的方瓶子。
  姬冰雁道:“这里有十种酒,从茅台、大麴、竹叶青,到关外羊乳酒都有,瓶子看来虽不大,却可装得下三斤十二两,你要喝什么?说吧!”
  胡铁花已瞪着这抽屉呆住了,过了半晌,才叹道:“一弹手,各种酒都来了,这简直就是每一个酒徒的梦想,难怪人们都想发财,发财果然是有好处的。”
  三个人喝了两杯酒,胡铁花又忍不住道:“现在若是有江北的大虾米,和金华火腿脚爪来下酒,这地方就简直像是在天上了,只可惜……”
  他话还未说完,锦垫下又有个抽屉弹了出来,里面不但有江北的大虾米,金华的火腿,还有福州糟鱼、福州烧鹅、海宁海臭虫、无锡肉骨头、长白山的梅花熊掌……总之,只要你想得出来最好吃的下酒菜,这抽屉里就有。
  胡铁花叫了起来,道:“你这是在变戏法嘛!”
  姬冰雁淡淡道:“人活着,就要享受,尤其是受过太多罪的人,有一次我饿得恨不得把自己的手剁下来吃,所以现在无论我在哪里,总要先将那里堆满了吃的东西,甚至在我睡觉的床下面,都是有酒有肉的。”
  胡铁花听得本想笑出来,但仔细一想,却非但再也不觉得这话有什么可笑,反而有些想哭了。
  这平平淡淡几句话里,实在是充满了酸苦,等到一个人对“饥饿”如此恐惧时,他以前所遭受的艰苦与悲惨,只怕已不是别人所能想像的了!胡铁花默然许久,才喝下第三杯酒,仰面长叹道:“也许我本不该逼你来的。”
  姬冰雁冷冷道:“你并没有逼我,我若真的不愿来,任何人也无法逼我。”
  胡铁花苦笑了笑,忽又问道:“那两位姑娘呢?为什么不请她们也来喝一杯?”
  姬冰雁道:“她们已回去了。”
  胡铁花道:“你何苦急着把她们赶回去,我和楚留香都是很知趣的人,我们总会找个机会让你和她们道别的。”
  姬冰雁淡淡道:“现在已没有道别的时间,我们从现在起,已开始直奔大戈壁,从此以后,这辆马车绝不会停歇超过两盏茶的时间,而且每天最多只停三次,我相信以我们现在的耐力,已可严格地控制大小便了。”
  胡铁花耸然道:“难道连下车走走都不行么?”
  姬冰雁道:“绝对不可以。”
  胡铁花道:“为什么?”
  姬冰雁道:“我们虽不知对方是否已在各路都布下暗卡,来侦察楚留香的行踪,我们却必须要提防他这一着。”
  胡铁花道:“但这也不必……”
  姬冰雁道:“我们若要成功,就要将每一个可能都计算进去,只因对方既然敢惹楚留香,就绝不是普通的人。”
  胡铁花道:“难道我们已是普通的人么?”
  姬冰雁道:“我早已说过,这些生长在沙漠里的人,已被沙漠锻炼得比骆驼更能忍耐,比狐狸更精,比狼更狠,而我们在沙漠里,却软弱得不及一只兔子。”
  胡铁花笑道:“你这未免也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吧?”
  姬冰雁道:“这只因我不想死在沙漠里,让兀鹰来吸我的尸身,让狼来啃我的骨头,我活得还有趣得很。”
  胡铁花道:“但我还是认为……”
  姬冰雁冷笑道:“我并不想知道你的意思,只想知道,你们既然要我来,是不是一切都愿意听我的?”
  楚留香一直在听着,这时才微笑道:“你能活着从沙漠里带出这许多财富来,你说的话必然有理,有道理的话,我总是愿意接受的。”
  姬冰雁瞪着胡铁花道:“你呢?”
  胡铁花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只能说本不该逼你来,你既已来了,我还能有什么法子?”
  姬冰雁道:“好!”
  他忽将酒菜都从桌上拿了下来,伸手一按,那桌面竟整个翻转过来,背面竟刻着幅详细的地图。
  姬冰雁用筷子蘸着酒,在地图上划了条线,道:“我们本不该由这里出关的,只因为你不认得路,已来到这地方,所以我们现在只有沿着这条路走。”
  楚留香道:“这条是黄河么?”
  姬冰雁道:“不错,这里正是黄河的上流,我们可以沿着河一直走到银川,我知道札木合昔日的势力,并未到过阴山以南,所以在这段路上,我们不必希望能得到他们的线索,但却必须要防备他们的耳目。”
  楚留香和胡铁花都没有打断他的话。
  姬冰雁接着道:“所以,明天我们到老龙湾时,你就要将马寄存下来,我在那里也有伙计,你可以放心。”
  楚留香忍不住道:“这匹马我必定要带去。”
  姬冰雁道:“不行!”
  楚留香道:“为什么?”
  姬冰雁道:“这匹马不但太招摇,太惹眼,而且本是对方所有,我们带着这匹马走,简直无异带着块招牌,我们绝不能冒这个险。”
  楚留香想了想,不再说话。
  姬冰雁道:“你要知道,现在对方不但是在暗中以逸待劳,而且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我们根本连一丝有利的条件都没有,若想得胜,只有以奇兵出其不意,所以在我们找到他的下落之前,绝不能被他发现我们的行踪,否则他们若仗着沙漠的地利来暗袭,我们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楚留香默然半晌,长叹道:“我想的本没有这么多,我……”
  姬冰雁一字字道:“你要记住,对方正是因为知道在别的地方杀不死你,才要把你诱到沙漠里去,他既要将你诱人沙漠,自然是因为他在沙漠里有把握杀死你,这正是你平生最艰苦的一战,你怎能不多想想?”
  楚留香苦笑道:“但有些事却也不能想得太多的。”
  姬冰雁干了杯酒,道:“好!现在我们什么都不要想,先睡一觉,纵然睡不着觉,也要强迫自己睡,因为我们现在绝不能浪费精力。”
  锦榻很大,三个人都睡了下来。
  胡铁花手里拿着酒杯,忽然笑道:“无论如何,现在我们三个人总算又睡在一起了,就像十几年前一样……唉!那些甜蜜的美好的老日子。”
  姬冰雁冷冷道:“那些日子也不见得有多好,那时我们喝的是酸酒,躺在又湿又冷的草地上,现在,我们却有又软又暖的床。”
  胡铁花叹了口气,摇头道:“过去的日子,永远是美好的,只可惜这种事你永远也不会懂,只因你既不解风情,又太现实,太势利,你只知道……”
  他忽然停住嘴,只因他发觉姬冰雁已睡着了。
  第二天黄昏时,到了老龙湾。
  在姬冰雁的一座农庄里,楚留香等下了马,他忽然发觉自己对这匹马也有些依依不舍起来,不禁喃喃苦笑道:“也许我的确是老了,所以心也越变越软了。”
  马,也在轻嘶着。
  楚留香抚着柔滑的马背,笑道:“你也舍不得我是么?是不是怕我这一去,就永远不回来了呢?”
  胡铁花却像是兴奋得很,正在那边和姬冰雁检视着骆驼和车马,每样东西他都要看一看,问一问。
  他现在已知道那又聋又哑的大汉叫“石驼”,但却想不出一个人的皮肤怎会变成这种样子。
  他现在也已知道那赶车的小伙子叫“小潘”,这小潘其实早已不是小伙子,至少已有三十来岁,但却天生着一张娃娃脸,没说话就先笑,说完了还在笑,叫任何人也没法子对他发脾气。
  胡铁花越看越觉有趣,忍不住道:“小潘,你今年可有三十五么?”
  小潘笑嘻嘻道:“不瞒您说,再过一个月,小人就四十三了。”
  胡铁花失笑道:“四十三,这倒看不出……四十多岁的人,还被人叫做‘小潘’,你倒真该开心才是。”
  小潘笑眯眯道:“小人就算活到八十,还是要被人叫做‘小’潘,但这可不是什么露脸的事,这简直是丢人。”
  胡铁花盯着他笑道:“姬冰雁既然把你带来,你必定有些特别的本事,你有什么本事,露两手让我瞧瞧好么?”
  小潘赔着笑道:“小人的本事,就是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一个人活到四十多,还是一点本事也没有,这也不是件容易事,您说是么?”
  胡铁花大笑道:“你能说出这句话,可见你的本事已不小了。”
  日子过久了,他更发现小潘不但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而且还有种特别的本事。
  长江南北,大河两岸,福建岭南,黔贵川鄂,无论哪一种方言,他竟都能说得流利自然,就和在那边土生土长的人完全一样,无论做什么交易,都只管放心让他去做,他就算闭着眼,也不会吃亏的。
  而那石驼,虽然不能和人说话,却能和畜生说——他似乎能用一种神秘的语言,来沟通他和畜生间的思想。
  无论驴马骆驼心里在想什么,他全都能知道,他心里想要这些畜生干什么,他们居然也能乖乖的听话。
  有时候胡铁花简直想不通姬冰雁是用了什么法子将这样两个人找来的,他实在不能不佩服。
  马车果然在昼夜不停地赶着路,小潘和石驼就像是根本没睡过觉,但过了几天,小潘仍是兴高采烈,满脸笑容,石驼更是连头都没有低下去过。
  胡铁花忍不住问道:“这两人难道可以不睡觉的么?”
  姬冰雁道:“有些人无论在做什么事时,都可睡觉的。”
  胡铁花道:“赶车时也能睡觉?”
  姬冰雁道:“马已识途,赶车为何不能睡觉?”
  胡铁花想了又想道:“不错!赶车时总还是坐着的,但那石驼非但没有坐下来,简直连站都没有站住,难道他走路时也能睡觉么?”
  姬冰雁淡淡道:“正是如此。”
  胡铁花大笑道:“你当我是三岁的小孩子?”
  姬冰雁沉下脸,不再说话。
  楚留香却笑道:“他这倒不是骗你,有人的确是在走路时也能睡觉的,只因他两腿虽在走路,但精神却已完全松驰,正和别人睡觉时一样。”
  胡铁花失笑道:“这本事倒真不小。”
  姬冰雁冷冷道:“这本事并非天生的,而是被磨练成的,一个人若被人用鞭子赶着,不停不歇地走上一年,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要挨鞭子,那么他以后纵然赤着脚走在雪地里,也照样能睡得着了。”
  胡铁花动容道:“石驼难道就受过这样的罪?”
  姬冰雁道:“嗯!”
  胡铁花叹了口气,又道:“但别人为什么要他不停的走,而且走了一年呢?”  
  姬冰雁默然半晌,忽然道:“你可瞧见拉磨的驴子么?”
  胡铁花道:“见过。”
  姬冰雁缓缓道:“他就曾经被人当做拉磨的驴子,只不过比驴子还要惨些,驴子还有休息的时间,他却脚不停步,整整拉了一年。”
  胡铁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怒道:“那是什么人?为何要如此残忍?为何会如此对待他?”
  姬冰雁摇了摇头,又不开腔了。
  胡铁花只有喝酒,他心里还是有些不信,“一个人怎能在走路时睡觉呢?”他决心要瞧个明白。
  这车子纵然是天下最舒服的一辆,但整天整夜地闷在里面,胡铁花也快被闷得发疯了。
  他本来就想找件事做。
  于是他就伏在车窗上,瞪大了眼睛,去瞧那石驼,他倒要瞧这人走路时怎么能睡觉。
  石驼那双灰蒙蒙的眼睛,也始终是瞪着的,茫然瞪着远方,就好像能望见一些别人看不到的美景似的。
  胡铁花时时刻刻留意着他,过了一天,忽然大笑道:“好个死公鸡,原来在骗我。”
  姬冰雁皱了皱眉,道:“骗你?”
  胡铁花道:“他连眼睛都没有闭起来过,怎能睡觉?”
  姬冰雁道:“他睡觉是不必闭眼睛的。”
  胡铁花道:“这又是为了什么?”
  姬冰雁淡淡道:“只因他本就是个瞎子。”
  胡铁花跳了起来,道:“瞎子?你说这人不但又聋又哑,而且还是个瞎子?”
  姬冰雁闭着嘴,他说话是从来不说第二遍的。
  胡铁花道:“难怪他眼睛看来这么奇怪,但……但瞎子又怎能像他那样走路?我实在更想不通了。”
  姬冰雁道:“他身旁的牲口就是他的眼睛。”
  胡铁花道:“身旁若是没有牲口了呢?”
  姬冰雁道:“那么他就会设法叫一只来。”
  胡铁花笑道:“你越说越玄了,说得他简直不像人,简直也像只野兽。”
  姬冰雁道:“有时他根本就是只野兽,只因他自己本希望自己是只野兽,他认为和野兽在一起,比和人相处容易得多。”
  胡铁花默然许久,道:“那么他为何要为你做事呢?”
  姬冰雁的嘴又闭起来了,胡铁花已看出他非但不愿回答这句话,而且也不愿再讨论这件事。
  谁知过了半晌,姬冰雁居然一字字答道:“那只因我救了他的性命。”
  胡铁花又默然许久,叹道:“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带这样一个又聋又哑又瞎的人,再去沙漠中涉险呢?”
  姬冰雁冷冷道:“只因他在沙漠上,比十个不聋不哑不瞎的人,都要有用得多。”
  第五回 沙漠风光
  沙漠,终于到了沙漠。
  这里是沙漠边缘的一个小镇,站在这小镇惟一的客栈门口,已可望见那无边的大沙漠。
  小镇上只有三五户人家,在刺人的风沙中,度着艰辛的岁月,他们惟一珍贵之物,就是口水井。
  姬冰雁以比买酒更贵的价钱,买了十几大羊皮袋清水,然后又以比卖猪更便宜的价钱,将几匹已露疲态的马,卖给这小镇上的住户,却放火将那大车烧了——这是他心爱之物,他不能带走,就毁去。
  他绝不肯将自己心爱之物留在别人手上。
  胡铁花又忍不住问道:“我懂得你为何将这大车毁了,但却不懂为何要卖马?你就算小器,总也不至于贪图这几两银子吧?”  
  姬冰雁道:“若将这几匹马带入沙漠,不出三天,它们就会累死。”
  胡铁花道:“那么你为何不索性放了它们?马性识途,也许它们自己能走回家的。”
  姬冰雁道:“它们一定走不回去的。”
  胡铁花道:“为什么?”
  姬冰雁道:“这条路上不但盗贼横行,而且终年饥饿的人太多,若将它们放走,它们不落入盗匪手中,就难免要落入别人的肚子。”
  胡铁花道:“你认为这小镇上的人会好好待它们?”
  姬冰雁道:“不错,这些人节俭而善良,对于马匹也都很爱护,必定会将它们养得肥肥的。”
  他嘴角露出一丝讥嘲的笑容,接着道:“这样,等他们将马卖出时.再能卖得好价钱,而肯花好价钱买马的人,就绝不会将马买来吃了。”
  胡铁花道:“既是如此,你为何不索性将马送给他们呢?”
  姬冰雁淡淡道:“人们对自己买来的东西,总会珍惜些,若是别人送的,就难免要瞧得轻了。”
  胡铁花默然牛晌,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你竟会为几匹马设想得如此周到,看来你也有些变了。”
  姬冰雁冷笑道:“你以为这是我的主意?”
  胡铁花怔了怔,道:“不是你的主意,是谁的主意?”
  这句话已用不着姬冰雁回答,只因这时他已瞧见了石驼那张冷默、丑陋,像是用麻石雕成的脸。
  这张如麻石雕成的脸上,此刻竟电有些哀伤之意,就仿佛在哀伤着好友的别离,而那几匹马的嘶声,也微弱得如同叹息。
  现在,楚留香、胡铁花、姬冰雁,都已打扮得和任何一个普通的行商客旅没有什么两样了。
  石驼却换了蒙人的装束,用一条宽大的白布,缚在头顶上,为的并不是遮住阳光,只是遮住面目。
  至于小潘呢?他随便穿什么,你无沦将他放在哪种人中,他也绝不会令人觉得刺眼的。
  他们在将近黄昏时进入沙漠。
  这时太阳虽已落下,热气从沙漠里蒸发出来,仍然热得令人恨不得把身上衣裳都脱光。
  但用不着多久,这热气就消失了,接着而来的,是刺骨的寒意,风刮在脸上,就像是刀一样。
  胡铁花恨不得把全身都躲到驼峰后面去,他坐在骆驼上,只觉摇摇荡荡的,又像是在坐船。
  楚留香、姬冰雁和小潘,也坐在骆驼上,他们瞧见胡铁花坐骆驼的样子,几乎忍不住笑出来。
  任何人坐在骆驼上都不会好看的。
  只有石驼,仍然跟着骆驼一步步地走着,是沙漠、是沼泽、是冷是热……对这人仿佛毫无影响。
  若是以前,胡铁花一定会忍不住要问:“你为什么不也坐在骆驼上?”
  但现在他已用不着问了,他知道石驼是绝不会坐在任何驴马或骆驼背上的,因为他们是朋友。
  夜越深,寒气越重。
  小潘冷得在骆驼峰上不住地发抖,姬冰雁才找到一个避风的地方,在沙丘后搭起了帐篷,生起了火。
  石驼将骆驼圈成一圈,驼峰挡住了火光。
  火上煮了一锅热菜,他们围着火,喝着酒,嗅着那胡椒、葱姜和牛羊肉混合的香气。  
  这时胡铁花才觉得舒服多了。
  但石驼却还是远远坐在一边,大漠里明亮的星光照耀下,他的脸非但更冷,更丑,而且还有种奇异的神色。
  他看来既像很自卑,又像是很倨傲,既像不敢过来享受楚留香他们的欢乐,却又像是不屑于和他们为伍。
  越在空旷的地方,越是寂静的地方,他这种神情也就越明显,现在,他坐在这无边无际的大漠中,寒冷寂静的夜色里,他看来竟像是个被放逐的帝王,在默默忍受着深沉的寂寞、痛苦和屈辱!
  就连楚留香,也不禁对这神秘人物的往事觉得好奇起来,却猜不透这神秘人物的心事。
  但楚留香并没有去问姬冰雁。
  他知道姬冰雁绝不会说的。
  到了晚上,他们都回到帐篷中睡觉了,石驼却只是用张毯子裹着,睡在骆驼旁,仰视着天上的星光。
  楚留香也不知他究竟睡了没有,只知道他宁可睡在骆驼旁,也不愿和任何人睡在一起。
  胡铁花自然也留意到了,他不像楚留香,有时可以将话留在心里,他忍了半天,终于还是问了出来:“他为什么不进来和我们在一起?”
  姬冰雁道:“只因他瞧不起我们。”
  胡铁花跳了起来,怒道:“他瞧不起谁?”
  姬冰雁道:“任何人他都瞧不起。”
  胡铁花怔了怔,道:“连你也瞧不起么?”
  姬冰雁淡淡笑道:“正是连我也瞧不起。”
  胡铁花道:“他瞧不起你,为何要替你做事?”
  姬冰雁冷冷道:“你为人做事,并不一定是瞧得起他的,是么?”
  他像是也叹了口气,然后接着道:“他现在为我做事,只因欠了我的情,等他觉得已不再欠我什么时,就算我跪下来求他,他也不会留下来的。”
  胡铁花又怔住了,他起来倒了一大碗酒喝下去,只想快些睡着,但翻来覆去,却总是想着那张奇异的脸。
  “这人究竟是谁?究竟是被谁害成这样子的?”
  他自然想不通,只得叹了口气,喃喃道:“这鬼地方,日子可真有些难过。”
  姬冰雁像是已睡着了,此刻却忽然冷冷道:“你现在已觉得难过了么?真正难过的日子,还未开始哩!” 
  胡铁花从第一次跳下他家后边的那小河游水开始,就喜欢太阳了,从此以后,只要有阳光的日子,他就忍不住要脱下衣服,晒晒太阳,在扬子江边,在黄鹤楼头,在青城,在罗浮,在华山之阴,在泰山之巅,他看过各式各样的太阳,有的猛烈如虬髯丈夫,有的温柔如黄花处子,有的迷茫灰黯,如老叟的眼睛,有的却又绚丽多彩,如少女的面靥。
  但他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太阳。
  虽然是同一个太阳,但这太阳到了沙漠上,就忽然变得又狠又毒,像是要将整个沙漠都晒得燃烧起来似的。
  太阳晒得胡铁花连酒都不想喝了,只盼太阳快些下山——一个酒徒不想喝酒的时候,他一定已经难过得要死。
  没有风,一丝风都没有,也没有丝毫声音,在烈日下,沙漠上所有的生命,都已进入了一种晕死状态。
  胡铁花简直忍不住要跳到驼峰上去狂吼起来……就在这时,不知哪里传来了一声呻吟。
  呻吟之声虽然微弱,但在死寂的沙漠上,听来却比一个人在耳边说话要清晰。
  楚留香、姬冰雁、胡铁花背脊都挺了起来。
  胡铁花瞪大眼睛,道:“你们听见这声音了么?”
  楚留香道:“嗯!”
  胡铁花道:“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楚留香道:“这附近有人。”
  胡铁花道:“不错!是有人,但却是个快要死了的人。”
  姬冰雁冷冷道:“你怎知道?”
  胡铁花苦笑道:“我虽不喜欢杀人,但一个人垂死前的呻吟声,我却听得多了。依我看,这人不是快要被晒死,就是快要渴死。”
  就在这时,又有一声呻吟声传了过来,胡铁花已听出这呻吟是从左面——堆沙丘后传出来的。
  他立刻跳下骆驼,道:“人就在那边,咱们瞧瞧去。”
  姬冰雁道:“一个快死的人,有什么好看的?”
  胡铁花叫了起来,道:“有什么好看的……你知道有人就快要死了,难道不去救他?”
  姬冰雁缓缓道:“我早就告诉过你,在沙漠上,每天都可能遇到几十个垂死的人的,你若要救人,别的事就不必做了。”
  胡铁花吃惊道:“你……难道见死不救?”
  姬冰雁冷冷道:“我们难道是为救人而来的?”
  胡铁花又叫了起来,道:“你的心这么狠?”
  姬冰雁道:“在这种地方,只有心狠的人,才能活下去,你快要死的时候,也绝不会有人来救你的,只因若有人将水分给你,他自己就要渴死。”
  楚留香微笑道:“但现在我们的水岂非足够有余?”
  姬冰雁道:“沙漠上还有种人,你救了他,等他力气恢复时,反而将你杀死,再抢了你的食水和牲口逃走。”
  楚留香笑道:“凭我们三个人,世上有谁能杀得了我们?”
  胡铁花大声道:“不错,谁能杀得了咱们?”
  他瞪着姬冰雁道:“看来你不但心肠越来越狠,而且胆子也越来越小,一个人若是钱太多了,只怕会变成这样子。”
  姬冰雁寒着脸,不再说话。
  胡铁花道:“不管你去不去救人,我总是非去不可。”
  楚留香微笑道:“要去大家一齐去,好吗?”  
  他这话自然是向姬冰雁说的,姬冰雁默然半晌,像是叹了口气,于是整个队伍,都转向左方。
  左面那沙丘并不大,转过沙丘,就瞧见两个人,一瞧见这两人,楚留香和胡铁花心都寒了。  
  这两个简直已不大像是人,而像是两只被架在火上,快被烤焦了的羊,他们赤裸裸地被人钉在地上,手腕、足踝和面额上,都绑着牛皮,牛皮本来是湿的,被太阳晒干后,就越来越紧,直嵌入肉里。
  他们全身的皮肤都已被晒黑,嘴唇也晒裂了,他们的眼睛半合半张,眼珠和眼白却已分不清了,看来就像个灰蒙蒙的洞。
  这时胡铁花才终于了解石驼眼睛是如何瞎的——石驼的眼睛就和这两人一样,是生生被晒瞎的。
  石驼虽然看不见,听不见,但到了这里,全身都发起抖来,他似乎有一种神奇的触觉,能感觉出眼前的不祥,和未来的恶兆。
  牛皮被挑断,楚留香和胡铁花用毛毡将这两个人裹了起来,又用丝巾蘸了水,让他们轻轻吮吸。
  然后,他们才开始颤抖、呻吟起来。“水……水……”
  他们能发出声音时,就不停地呼喊、哀求。
  但楚留香知道现在若是让他们放量喝水,他们立刻就会死。
  胡铁花叹了口气,柔声道:“朋友你放心吧,这里水多得很,你要喝多少就有多少。”
  垂死的人茫然张开眼睛,还是呻吟着道:“水……”
  胡铁花笑道:“你不放心?”
  他站起来,拍着骆驼上的羊毛囊,又道:“你看,这里都是水。”
  姬冰雁突然厉声道:“你们是被谁绑在这里的?你们是犯了什么罪?”
  垂死的人拼命摇着头,道:“没……没有……是强盗。”
  胡铁花耸然道:“强盗?在哪里?”
  垂死的人挣扎着抬起手,向远方指了指,又拼命抓住头发,一张脸因惊惧而扭曲,身子也抖得更厉害。
  姬冰雁厉声道:“据我所知,附近并无盗迹,你们莫非是说谎?”
  两个人又一齐摇头,眼睛里似要流下泪来。
  胡铁花大声道:“人家已惨到这种地步,你何苦还要逼他们?就算他们说谎又怎样,他们身上连一块布都没有,难道还能害得了咱们?”
  姬冰雁又不说话了。
  只因胡铁花的话说得不错,这两人非但手无寸铁,而且完全赤裸,就算是他们没有受伤,却也没有什么地方能令姬冰雁觉得不放心的。
  胡铁花转头去看楚留香道:“现在,可以让他们多喝些水了吧?”
  楚留香沉吟着,点了点头,道:“还是少喝。”
  他一面说,一面走向水袋,但这句话还未说完,两个奄奄一息垂死的人,竟突然兔子般跳了起来。
  他们本在抓头发的手,也突然闪电般挥出,每个人手里,都射出了十几道乌光,去势比闪电还更急。
  这赫然是一种以机簧弩筒射出的暗器。
  这暗器原来是藏在头发里的。
  他们的手一挥出,楚留香、胡铁花、姬冰雁也立刻像燕子般掠起,他们纵然事出意外,但以他们的动作反应之快,已很少有暗器能伤得了他们。
  谁知暗器竟没有打向他们,却击向水袋,只听“噗!噗!”一连串声响,数十条水柱,箭一般从羊皮囊里射出来。
  那两个“垂死的人”也飞一般窜了出去。
  胡铁花的怒火已将爆炸,怒喝道:“兔崽子!你想逃。”
  他以几乎比楚留香还快的速度,向他们扑去。
  姬冰雁却没有去追人,翻身抢救水袋,他知道在楚留香和胡铁花的手下,没有人能逃得了的。
  那两人自然逃不了。
  他们还没逃出十丈外,已觉得有一股劲风袭向脖子,他们想转身迎击,但还未回头,人已倒下去。
  他们甚至连对方的手都没有瞧见。
  胡铁花骑马般骑在一个人的身上,不断地掴他的脸,怒喝道:“我救了你,你反害我?为什么?为什么?”
  这人没有回答,他已永远不能回答了,胡铁花从地上揪起他时,他的脖子已像稻草般折为两段。
  另一个人还倒在地上,楚留香并没动手打他,只是站在他面前,静静地瞧着他,也没有问他的话。
  等他听见同伴脖子断的声音时,他全身都缩成一团,嘴里却疯狂般大叫起来,嘶声叫道:“你杀了我吧!没关系,反正你们也活不长的,我在鬼门关上等着你,再和你算账。”
  楚留香的眼睛连眨都没有眨,缓缓道:“我绝不杀你,只要你肯说出,是什么人叫你来的?”
  这人忽然疯狂般大笑起来,道:“你要问是什么人叫我来的?你难道还打算去找他?”
  楚留香道:“正是要找他,你难道觉得很好笑?”
  这人像是已笑出了眼泪,喘着气道:“当然很好笑,任何一个没有发疯的人,都不会想去找他的,除非这人已活得不耐烦了。”
  胡铁花已抢过来,大吼道:“是不是札木合的儿子叫你来的?”
  这人笑道:“札木合?札木合是什么东西,替他老人家提鞭都不配。”
  楚留香皱眉道:“不是札木合是谁?”
  这人道:“你放心,等你快死的时候,自然会见着他老人家……我可以跟你打赌,你一定活不过五天。”
  胡铁花怒道:“我跟你打赌,你若不肯说实话,连五个时辰都活不了。”
  这人竟然又笑了,道:“我根本不想再活五个时辰。”
  胡铁花倒不禁怔了怔,道:“你不怕死?”
  这人大笑道:“我为什么要怕死,能为他老人家而死,我简直比什么都开心。”他笑声忽然微弱下去,眼睛里却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光辉。
  楚留香动容道:“不好,这人嘴里藏着自尽的毒药。”
  胡铁花提起他时,就立刻发觉这人已不再呼吸。
  过了很久,胡铁花才将他放下去,转头望着楚留香道:“你见过如此不怕死的人么?”
  楚留香道:“没有。”
  胡铁花道:“我也知道有许多人被敌人抓住时,都会服毒自尽,但他们都是出于无奈,而这人却死得开心得很。”
  楚留香叹口气,没有说话,只因他不禁想起服毒自尽的无花,一想起无花,就忍不住叹息。
  胡铁花也叹息气道:“我看这人头脑必定有些毛病,否则……”
  他忽然瞧见了姬冰雁,摸了摸鼻子,不说话了。
  姬冰雁只是俯首望着地上的尸身,根本没有瞧他。
  胡铁花忍了好久,搭讪着喃喃道:“他们暗器是藏在头发里的,这点我现在也想到了,但他们明明已被晒得皮焦肉绽,半死不活,又怎么会有力气动手呢?”
  姬冰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缓缓俯下身,提起这尸首的头发抖一抖,立刻就有一张皮,奇迹般地褪了下来,露出里面光滑平整的肌肤。
  第六回 救人害己
  胡铁花瞪着眼怔了半晌,才苦笑道:“原来这也用了易容术,而且手法不在楚留香之下,沙漠里也有这样的人才,我们真想不到。”
  他这话是向姬冰雁说的,但话没说完,姬冰雁已走了。
  胡铁花也只得走回去,已见那十几个羊皮袋虽然都被打穿洞,但里面的水并没有漏光。
  姬冰雁和小潘已将羊皮袋都解了下来,平放在地上,有洞的一面朝上,每袋里至少都还有半袋水。  
  胡铁花大喜道:“原来这两人白送了性命,并没害到咱们,咱们还是有水喝。”
  姬冰雁也不说话,却提起水袋,将水都倒在地上。
  胡铁花大骇道:“你这是做什么?”
  姬冰雁还是不说话。
  楚留香却走过来,沉声道:“暗器有毒,毒已溶入水里,水自然喝不得了。”
  胡铁花踉跄后退了两步,几乎跌在地上。
  楚留香道:“我已找着了他们射暗器的针筒,构造之精巧,竟似还在昔年名震天下的‘九天十地,天魔神针’之上,我实在想不出江湖中谁能造得出这样的暗器?”他摊开手掌,双手中各有一个黝黑的铁筒。
  姬冰雁只瞧了一眼,淡淡道:“这且留到晚上再说,现在还是赶紧走吧!”
  他还是不去瞧胡铁花一眼。
  胡铁花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大叫道:“这全是我不好,是我爱多事,是我瞎了眼,你……你为什么不骂我?不说话?你痛骂我一顿,我反会好受些。”
  姬冰雁终于转过头,静静地瞧着他,缓缓道:“你要我骂你?”
  胡铁花道:“你不骂,你就是混蛋!”
  姬冰雁还是神色不改,缓缓坐上骆驼,淡淡道:“我为何要骂你?救人总是好事,何况,瞎了眼的不只是你一个,上当的也不只是你——个。”
  胡铁花这次才真的怔住,许久说不出话。
  楚留香从后面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头,微笑道:“这死公鸡并不如你想像中的可恶,是么?”
  这天晚—亡,胡铁花也和石驼一样,坐在明亮的星光下,坐在热气散尽的沙粒上,坐在无边无际的寒冷中。
  风中不再有大蒜、胡椒和牛羊肉的香气。因为他们所剩下的,只不过是永远不离姬冰雁身边的一小袋水。
  没有水,就没有热菜,没有享受,没有生命。
  石驼就坐在不远,经过这次事件后,他虽然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却像是也变了。
  他永远笔挺的身子,像是变得萎缩了起来,他那如麻石雕成的脸上,也像是忽然充满了恐惧和不安。
  但胡铁花并没有留意到他的改变。
  胡铁花只是在自己怪自己,自己生自己的气。
  帐篷里有盏水晶灯,灯光温柔得像星光,在如此温柔的星光下,楚留香和姬冰雁讨论的事却无丝毫温柔之意。
  那黝黑的针筒,在灯光下尤其显得丑恶而冷酷。  
  楚留香望着这针筒,苦叹道:“这实在是我生平所见到的最可怕的几种暗器之一,我想,世上只有三个人能造得出这样的暗器。”
  姬冰雁道:“三个人?”
  楚留香道:“第一个是蜀中唐门的掌门人。第二个是江南九曲塘的朱老先生,这两人自然绝不会到沙漠来。”
  姬冰雁道:“不错……还有一个人呢?”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还有一个就是我,这暗器自然也不会是我造的。”
  姬冰雁连眼睛里都没有笑意,一字字道:“你虽只知道三个人,但我认为必定有第四个人的,只不过这人是谁,你我都不知道而已。”
  楚留香默然半晌,叹道:“能造出这样的暗器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人竟能令他手下心甘情愿地为他而死。”
  姬冰雁道:“你认为这绝不是你那对头黑珍珠?”
  楚留香道:“绝不是,黑珍珠没有这么强,也没有这么狠。”
  姬冰雁道:“你想这会是什么人?”
  楚留香沉思着道:“我想,这人或许是自中原出关的一个极厉害的黑道朋友,或许是沙漠中流寇的首领,他并不是冲着我楚留香来的,也不是冲着你姬冰雁来的,他只是将我们当做一队‘肥羊’,要从我们身上刮些油水。”
  姬冰雁道:“嗯!”
  楚留香道:“他算准我们要从这条路走过,就先在这里布下了陷阱,也许
  他本来是想要我们命的,但那两人发现我们不是普通客商时,生怕一击不中,才临时改变了主意,暗器不射人而射水袋。”  
  他苦笑着接道:“他要等我们渴得半死不活时,再来下手,那时我们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了,岂非只有任凭他宰割。”
  姬冰雁悠悠道:“也许他根本不想一下子要我们的命,他根本就是要我们活着慢慢受苦的。”
  楚留香皱眉道:“你为何会这样想,你……”
  他骤然停住嘴,只因他忽然发现,姬冰雁深沉冷漠的眼睛里,此刻竟似藏着极大的恐惧和不安。
  这实在是姬冰雁从未有的情形,能令他这种人恐惧不安的事,那必定已严重得可怕。
  楚留香立刻也开始不安了,试探着问道:“你难道已猜出这人是谁?”
  姬冰雁似乎想说什么,但瞟了帐篷外的石驼一眼,立刻将想说的话忍了下去,却笑了笑道:“不管这人是谁,他若想渴死我们,就打错主意了。”
  楚留香也没有问下去,他也笑了笑,道:“有你在,我从来没有怕会被渴死。”
  姬冰雁笑道:“我知道就在百里外,有个秘密的水源,明天日落之前,我们就可以赶到那里,我方才没有说,只因我想让胡铁花着着急。”
  他笑着躺下去,很快就像是睡着了。
  楚留香却悄悄走出了帐篷,坐在胡铁花身边,他不是想来和胡铁花说话,只不过想坐近些来观察那神秘的奇人。
  他已隐约觉出,在石驼那岩石般胸膛下隐藏的秘密,只怕比那见血封喉的毒针还要可怕十倍。
  第二天,姬冰雁将剩下的水平均分成五份,淡淡道:“水只有这么多了,你们可以现在一口气喝下去,也可以留着。反正这点水最多也不过只能支持两三天。”
  胡铁花望着那空了的水袋,大声道:“这是你自己留着的水,我不喝。”
  他扭头就要走,楚留香拉住他笑道:“你莫和姬冰雁赌气,和他赌气是会上当的。”
  胡铁花忽也大笑道:“我和他赌什么气,昨天晚上,我已听到他今天能找到水,只不过我自己还有一壶酒,我为什么喝这淡出鸟来的淡水。”
  姬冰雁不觉也笑了,小潘瞧着这三个在一起把臂的朋友,忽然觉得自己也勇气百倍。
  跟着这么样三个人走,他还用得着怕什么,只有石驼的脸色,却越来越阴郁,他这没有眼睛的人,却仿佛能瞧见别人瞧不见的危险。
  姬冰雁只挥了挥手,石驼就立刻使队伍停止,骆驼伏下,胡铁花从驼峰上跃下,就立刻跑去找姬冰雁,问道:“是你要石驼停下来的,是么?”
  姬冰雁道:“不错。”
  胡铁花道:“你只一挥手,他就懂你的意思了?”
  姬冰雁道:“嗯!”
  胡铁花大叫道:“但你却说他又瞎又聋,他怎么能看得见?”
  姬冰雁淡淡一笑,道:“我自有方法让他知道我的意思。”
  胡铁花道:“你有什么见鬼的法子?为何不说出来?”
  姬冰雁道:“你真的瞧不出?”
  胡铁花道:“王八蛋才瞧得出。”
  姬冰雁转向楚留香,道:“你呢?”
  楚留香缓缓道:“你用一颗小石子来传达你的命令,你若要队伍停下,便用石子打石驼的左肩,若要队伍走,就打他的右肩。”
  他微微一笑,瞧着胡铁花笑道:“这法子并非只有王八蛋才瞧得出的,是么?”
  胡铁花平举双手,苦笑道:“你不是王八蛋,我是,我现在发觉我实在未见得比王八蛋聪明多少。”
  这里看来也是一片黄沙,和沙漠上任何一块地方都没什么两样,惟一扎眼的,只是一株树。
  树生长在一堆风化了的岩旁,早已枯了。
  胡铁花瞧了半天,忍不住笑道:“这里有水?”
  姬冰雁道:“嗯!”  
  胡铁花摸着脑袋道:“水在哪里,我怎地瞧不见?难道我不但脑袋不灵,连眼睛也不灵了?”
  他抓住楚留香道:“你老实说,你瞧见了没有?”
  楚留香沉吟着道:“听说沙漠里有许多秘密的水源,是藏在地下的。”
  姬冰雁道:“不错,你……”
  他瞧着胡铁花,想说话,说的自然不会是什么好话,但话未说完,胡铁花已又高举双手道:“你莫说了,我承认我什么都不懂好吗?”
  他摸着脑袋笑道:“我本来不是很聪明的吗?怎地和这两人在一起,就变成了呆子,莫非是被人传染上呆病。”
  小潘忍不住笑道:“胡爷若真的染上了呆病,那一定是我传过去的。”
  姬冰雁板着脸道:“你怎会传给他,他比你还要呆得多。”
  话未说完,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但他们并没有能笑多久——他们花了一个时辰,来挖掘这地下水源,谁知地下连一滴水都没有。
  姬冰雁像石头般怔住了。
  胡铁花擦着头上的汗,想说两句俏皮话,笑一笑,看到姬冰雁面上的神色,想到立刻即将到来的危机。
  他哪里还说得出?哪里还笑得出?
  楚留香尽量将声音放得平淡自然,道:“你再想想,有没有弄错地方?”
  姬冰雁跳了起来,吼道:“你不信任我?”
  楚留香知道他此刻心里一定比任何人都难受十倍,也不忍再说什么,姬冰雁却像突然软了,斜斜倚在那枯树上。
  小潘赔笑道:“地下的水源,有时会忽然干枯,有时会忽然改道,这是老天爷开的玩笑,什么人也没法子。”
  楚留香道:“我知道。”
  姬冰雁瞧着楚留香,终于黯然道:“你莫怪我,我的……”
  楚留香微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情,我若是你,不但也会拿你出气,说不定发的脾气更大。”
  胡铁花大笑道:“不错,一个人难受时,不拿好朋友出气拿谁出气,好朋友若不能谅解他,谁还能谅解他?”
  小潘瞧着这三个人,喉咙里像是忽然堵着块东西,哽声道:“小人斗胆插嘴说句话……谁若能交着楚爷和胡爷这样的朋友,他可实在是这世上最运的人了。”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急骤的蹄声传了过来。
  胡铁花—惊,就想迎上去。  
  但楚留香即拉住了他,沉声道:“此时此刻,咱们绝不能妄动,先静观待变。”
  那边姬冰雁、小潘、石驼已将骆驼全拉入沙坑里——他们方才四下寻找水源,所以沙坑挖得很大。  
  沙坑前,还有一堆岩石挡着对面的视线,在这一望无际的沙漠上,当真再也找不着比这更好的藏身处。
  楚留香和胡铁花刚藏起来,便瞧见几匹飞奔着的健马,在漫天飞舞的黄沙中,现出了身影。
  但这几匹马发狂般直奔而来,马上人整个身子都贴在马背上,像是在逃避什么可怕已极的追兵。
  但放眼望去,一片大沙漠在逐渐西斜的阳光下,灿烁如金,除了这几匹马外,后面再也没有人马的影子。
  胡铁花失声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人在逃避什么?”
  姬冰雁面色沉重得可怕,沉声道:“沙漠上常会有一些诡秘之极的事,只要不惹到咱们身上,咱们最好还是装做瞎子,只当没瞧见。”
  但马匹却直向他们奔来。
  胡铁花道:“若是惹到咱们身上的呢?”
  姬冰雁还未说话,那几匹疯狂飞奔的马,已力竭而倒,马上人在地上一滚,随即跳了起来。
  一共有五匹马,却只有四个人,四个人都是中原武师的打捞,劲装佩刀,四个人身手看来都不弱。
  胡铁花简直从未见过比他们更狼狈的人。
  四个人满头满身都黄沙,瞪大了眼睛,喘息着瞪着前方,脸上那种惊骇恐惧之色,真是谁也描述不出。
  胡铁花等人瞧见他们这种神态,自己心里也不禁紧张起来:“这些人究竟瞧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为何会如此恐惧了”
  突听一声狂吼,四个人一齐拔出了腰刀,疯狂般飞舞、砍杀!将一生本领,全身力气都使了出来。
  但他们对方却没有人。
  他们的刀砍杀的竟只是空中的尘沙。
  他们用尽了力气,竟只是来和“虚空”搏斗,这敌人却是任何人永远也砍不到,打不倒的。
  胡铁花忍不住道:“这些人莫非瞧见了鬼么?”
  姬冰雁沉着脸不说话。  
  小潘打了个寒噤,颤声道:“我曾听说沙漠中有种隐形的恶魔,专门吃人的心肝,他们莫非……”  
  姬冰雁轻叱道:“不许胡说。”
  小潘闭起了嘴,但寒噤却打得更厉害。  
  胡铁花求助地去瞧楚留香,楚留香却在凝视着石驼。
  这听不见、瞧不见的人,此刻身子竟也缩成了一团,正在不停地发抖——他又是为了什么?
  胡铁花只觉掌心冷冷的,湿湿的,不觉也淌出了冷汗——这无情的大沙漠里,竟真有这么多诡秘可怕的事。
  再看那边,四个人中已有两个倒了下去。
  另两个也筋疲力竭,牛一般喘着气,但他们只要有最后一丝力气,就不肯住手,他们的刀舞得更急。
  姬冰雁忽然沉声道:“这是彭家刀法。”
  楚留香叹道:“我也看出来了,彭家的人,怎会变成这样子的?”
  胡铁花仔细瞧了瞧,也失声道:“不错!这竟真的是五虎断门刀!而且瞧这四个人的刀法功力,一定是彭家子弟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姬冰雁道:“五虎断门刀素来不传外姓,这四人多半就是彭云的子侄,“彭门五虎”中的兄弟,这大胡子也许就是彭一虎。”
  楚留香道:“彭门五虎现在是否已继承了彭云的镖局?”
  姬冰雁道:“嗯!”
  楚留香道:“若是如此,他们必是走镖而来的。”
  小潘道:“一定是这样,在沙漠上只有走镖的人,才不骑骆驼。”
  只听一声嘶吼,又是一人倒了下去。
  胡铁花霍然站起,大声道:“彭云为人不错,我不能眼看着他儿子发狂而死,我要去救他。”
  第七回 极乐之星
  姬冰雁冷冷道:“你如何救他?你救得了他么?”
  胡铁花因准备跃起而紧张的肌肉,立刻松下来了,他呆了半晌,还未说话,第四个也已倒下了。
  楚留香沉声道:“这四个人若只是脱力而倒还不至于死,就只怕……”
  胡铁花道:“无论他们会不会死,咱们至少得先去瞧瞧。”
  姬冰雁道:“现在不能去。”
  胡铁花道:“为什么?”
  他撇了撇嘴道:“难道这四个人也是装出来的?”
  这四人自然不会是在行诈,因为这样子谁也装不出。
  胡铁花这次已看准了,心里有十分的把握,只等着姬冰雁如何回答。
  姬冰雁道:“这四人自然不会是无缘无故发疯的,是么?”
  胡铁花道:“这当然是有人在害他们。”
  姬冰雁道:“害他们的人也自然不会没有原因,是么?”
  胡铁花道:“不错,说不定就是要抢他们保的镖。”
  姬冰雁道:“既是如此,他们现在既已倒下,那些人难道会不来收获战果?你我此刻若是出去,岂非就变成了那些人的对象。”
  胡铁花道:“但现在一眼瞧出去,连个鬼影子都没有,难道那些人真的能隐形……”
  话未说完,忽然觉得有一片黑影从头上掠过。
  接着,急风骤响,一只鹰急飞而来,在那边倒下来的人马上空打了个盘旋,双翼一束,流星般自空中俯冲下,从马背上衔起了个箱子,再次飞起,两只大翅扇了扇,碧空中就只剩下一个黑点。这只鹰来得快,去得更快,胡铁花还未弄清这是怎么回事,它已飞得连影子都瞧不见了。
  楚留香叹道:“好周密的计划,好厉害的手段,竟连一个人也未出手,就将彭门七虎所保的一箱红货劫走了。”
  胡铁花道:“你认为那箱子里是珠宝?”
  楚留香苦笑道:“不是珠宝,难道还是肥肉?”
  胡铁花道:“若是肥肉,倒还合理些,否则这只鹰就算是那些人派来的,它难道还能认得出箱子里是珠宝么?”
  楚留香摇头叹道:“箱子上自然已做上能令那只鹰认得出的标布,那只鹰自然是他们早就训练好的,这点你都想不到?”
  胡铁花呆了呆,苦笑道:“看来我的呆病已越来越重了。”
  姬冰雁道:“这些人既已得手,便不致再来,你要瞧,现在可以去了。”
  四个人中已死了三个,只有那最后倒下的大胡子,胸膛还有些跳动,但也已十分微弱,随时都可能停止。
  胡铁花掰开他的嘴,将剩下的半壶酒都灌了下去,这颗已将完全停止的心,才又开始跳动了起来。
  胡铁花赶紧道:“你是不是彭一虎?你们究竟遇见了什么事?”
  那人张开眼睛,胡铁花只觉得他眼睛里仍满是惊恐之色,楚留香却已发现他瞳孔至少已奇异的放大了一倍。
  他喘息着,挣扎着,似乎要站起,却连手指也不能动一动,他全身上下已不再有丝毫力气。
  胡铁花擦着头上的大汗,大声道:“说话呀,你还能不能说话?”
  这人喉结上下滚动着,终于从那已干裂的嘴唇中,吐出了一丝声音,却已不像是人类说话的声音。
  那只是一种几乎无声的嘶喊,绝望的嘶喊:“恶魔……恶魔,成千成百个魔鬼……杀……杀!”
  胡铁花汗越流越多了,大声道:“这哪里有恶魔?恶魔在哪里?”
  这人眼睛空虚地瞪着前方,嘶声道:“你休想抢得走!你……你……”
  他忽然从胡铁花怀里跳出来,向前冲了出去,但只冲出两步,便扑地倒下,永远不能动了。
  胡铁花的酒,激发了他身体里最后的一丝潜力。
  现在,他连这最后一丝力量也用完。
  小潘整个人都软在地上,颤声道:“他瞧见了,他瞧见了那隐形的恶魔,就在这里,逃命……咱们再不赶快逃命,只怕就迟了。”
  胡铁花虽然明知他在胡说八道,却也不禁打个冷颤,再看石驼那麻石般的脸上,竟也开始流下了汗珠。
  姬冰雁蹲在一具尸身旁,已仔细观察了许久。
  此刻他才缓缓站起,却久久没有说话。
  楚留香道:“你已查出了他们的死因?”
  姬冰雁缓缓道:“脱力、饥渴,似乎还中了一种奇怪的毒,那毒性有些像大麻、罂粟,不致令人丧命,却可使人发狂。”
  楚留香沉思道:“害他们的人,也许就是害我们的人,用的也是同样的方法,先令他们没有水喝,一个快干死的人,眼睛里时常会生出幻象。”
  姬冰雁道:“海巾蜃楼就是其中之一种。”
  楚留香道:“但他们在此之前,还中了一种毒,所以在他们眼中生出的幻象,是好像有成千成百个恶魔在向他们攻击,他们就拼命逃,等到逃不了时,就拼命抵抗,直到他们将最后一丝力气都用光为止。”
  胡铁花道:“咱们……咱们若是一直没有水喝,也会变成他们这样子么?”
  楚留香和姬冰雁都没有回答这句话。
  胡铁花瞧了瞧他们,又瞧了瞧地上的死尸,也说不出话来了。
  放眼望去,只有黄沙。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黄沙,没有水,没有生命,也没有希望。  
  酷热的白天终于过去了。
  他们将人和马的尸体,都抬入了那沙坑,用沙将尸体掩埋起来,然后,他们就坐在岩石上,等着星光升起。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有说话的心情。
  “现在,咱们该怎么办?再到哪里去找水?”  
  这句话在胡铁花嘴里打了好几次转,却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知道纵然说出来,也未见得有人能回答。
  饥渴、疲倦……各种致命的感觉,都已随着夜色而来。
  小潘想吃干粮,却被姬冰雁打落了。  
  “不能吃东西,吃了东西,渴得更难受。”
  胡铁花揉着胸膛,忽然笑道:“方才我拖着那彭一虎时,只觉得他肩头上像是多出来一块,又圆又硬,就好像个鸡蛋,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他这是在没有话找话说,他自己也知道这话无聊得很。
  姬冰雁霍然站起来,走到石驼身旁,握着石驼的手,两人就这样手握着手,对面坐了很久,谁也没有动。
  石驼的脸色在逐渐沉重的夜色中,看来更可怕。
  胡铁花忍不住道:“你看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楚留香道:“他们在谈话。”
  胡铁花奇道:“谈话?”
  楚留香道:“要想和一个又聋又哑又瞎的人谈话,自然只有用奇特的方法,他们也许是彼此在对方的掌心打手势,以传达思想。”
  胡铁花叹道:“到底你还是个鬼灵精,什么都知道。”
  楚留香苦笑道:“我只希望能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只见姬冰雁终于走了回来,神情更是沉重。
  他在楚留香身旁坐了下来,又等了很久,忽然道:“现在害我们的人,就是以前害石驼的那个人。”
  胡铁花一惊,楚留香却悠然道:“这点,昨天晚上我已想到了。”
  胡铁花大声道:“这人究竟是谁?”
  姬冰雁叹了口气,道:“石驼死也不肯说出这人的名字,据我所知,这人不但武功强得可怕,而且手下至少有几百个甘心为他死的人。”
  胡铁花道:“他武功高我不怕,他手下人多我也不怕,但他这种鬼鬼祟祟的毒计,可实在令我受不了。”
  他跳了起来,大吼道:“现在我非但连他将要怎么样对付我都不知道,而且也不知道他长得是什么模样,我若这样被他害死了,可有点冤枉。”
  姬冰雁冷冷道:“你若能沉住气,也许不会死的。”
  胡铁花颓然坐了下来,抱着头道:“看来我也快发疯了,你们莫要理我。”
  姬冰雁黯然半晌,沉声道:“现在我们最大的困难不是水,而是这个人,有石驼和我在,水必定可以找到的,但这个人……”
  他叹了口气,接道:“这个人既已看上了我们,就绝对不会放手,现在的局面是,不是我们毁了他,就是他毁了我们。”
  楚留香道:“我们难道不能先避开他,找到黑珍珠后,再来找他?”
  姬冰雁一字字道:“没有人能避开他的,在这件事没有了结之前,我们什么事都休想做,何况,他也许就是黑珍珠找来对付你的。”
  楚留香长吸了一口气,沉思半晌,忽然一笑,道:“既是如此,咱们就和他拼一拼吧,也用不着就怕了他,再厉害的对手,咱们也遇见过,是么?”
  胡铁花霍然抬起头来,拊掌笑道:“这才像是楚留香应该说的话,这简直是我两天来听到的第一句人话。”
  姬冰雁皱眉道:“只不过该如何……”
  他忽然顿住语声,楚留香和胡铁花也不出声了。
  三个人虽然都坐着不动,却像是三柄出了鞘的刀,全身都充满了危险,随时都能要别人的命。
  他们在这种情况时,聪明的人,最好莫要惹他们。
  有人来了。
  二十多条人影,四面八方地拥了过来,他们的脚步轻得像猫,踏在沙子上,没有发出声音。
  但这又怎能瞒得过胡铁花、姬冰雁和楚留香。
  他们三个人很快地交换了个眼色,立刻一致决定:“以静制静,静观待变。”
  他们之间虽然没有说话,但这三个昔日也不知道曾经并肩作战多少次的老战友,行动间自然有一种非人能及的默契。
  于是他们垂下头,像是在打瞌睡。
  二十多条人影很快就将他们包围在中间,他们却像是丝毫也没有觉察,这二十多人反而觉得有些奇怪了。
  这些人都穿着紧身黑衣,头上包着黑巾,每个人行动都矫健得很,显然没有一个不是危险人物。
  这些人也在交换着手势。
  然后一个人忽然沉声道:“各位若是聪明的话,最好坐着莫要动,连手都莫要抬起来,我不想吓你们,但你们只要动一动,立刻就没有命。”
  他语声说得很缓慢,像是不愿惊吓到别人,但这却是最厉害的手段,老江湖都深知只有用这种口气最能吓得住人。
  楚留香、姬冰雁和胡铁花自然都没有动,石驼更不会动,只有小潘是真的被吓得不敢动了。
  黑暗中,隐约可以瞧见这些人每个人手里都有件东西发着黑黝黝的光,这自然就是那要命的暗器。
  说话的人大步走了出来,又道:“很好,你们都很识相,现在,把东西拿出来吧。”
  楚留香这才抬起头,吃吃道:“东西都在驼背上,大王爷要什么,只管拿吧!”  
  这人冷笑道:“你不必装傻,你自然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楚留香道:“我……我实在不知道。”
  这人怒道:“你再装傻。”
  他顺手一掌向楚留香捆了过去,楚留香顺着他手掌就倒下,但打人的人,反而怔住了。
  他这一掌已明明打着了对方,却又像是打空了,明明已打到对方的脸,手掌上却连一点着力的地方都没有。  
  胡铁花瞧着他吃惊的样子,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你竟想打得到楚留香,你若真打到他,早已没命了。”
  这黑衣人心里也知道有些不对,语气也缓和下来笑道:“我们这批人的任务,只是要得到这件东西,东西到手,任务就完成,我们立刻就走,绝不伤害你们。”
  他笑了笑,道:“你看,我们若要杀死你们,岂非早就可以下手了?”
  楚留香也知道他说的不假,这些人的任务必定是分开的,他们只负责对付“彭门七虎”,没有得到命令之前,就绝不敢伤害别人——他知道自己这几人现在绝不会有危险,于是心里就更放心了。
  黑衣人等了半晌,没有看到反应,就又接着道:“所以,只要你们把那东西交出来,我非但保证不伤你们毫发,不拿你们任何东西,而且……而且还可以送给你们一壶水。”
  他说这句话时显然已下了很大的决心,这已不是威胁,而是妥协,是诱惑,这“东西”显然很重要。
  他们若得不到这“东西”,回去显然要受到致命的惩罚。
  “水”的诱惑实在不小,楚留香、姬冰雁和胡铁花若是知道这“东西”,说不定真的会和这人交换的。
  只可惜他们真的不知道。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你到底要的是什么?只要说出来,我一定给你,现在无论要我拿多少珍贵的东西来换壶水,我都愿意。”
  黑衣人瞪着眼,道:“你真的不知道?”
  胡铁花道:“谁知道这见鬼的东西是什么,谁就是王八羔子。”
  楚留香暗暗好笑道:“这小子竟到这时还不忘骂人。”
  黑衣人却一点也不知道别人已将他骂做王八羔子,沉下了脸,道:“你们难道真没有从死尸上搜出东西来?”
  胡铁花叫道:“哎哟!老天,我们就是再混蛋,也不会想偷死人的东西呀!”
  他这话可又将对方骂了,而且骂人不带脏字。
  黑衣人这次总算懂了这等于就是在骂他混蛋,怒道:“你还不承认,好,来人搜。”
  胡铁花全身立刻绷紧,立刻就要发作。
  但楚留香却又拉住了他,淡淡道:“让他们搜吧,反正他们什么也搜不出来的。”
  这时黑暗中又窜出了几个黑衣人,将他们全身都搜了一遍,胡铁花强忍着怒气,不懂楚留香为何要如此忍耐。
  姬冰雁却懂得:“楚留香现在也犯了老毛病,又动了好奇心,不瞧个究竟,弄个明白,他怎么舍得出手。”
  无论在哪里,无论对什么人,不到万不得已时,楚留香是绝不愿出手的,他并不是个喜欢打架的人。
  黑衣人们搜完了人,又搜骆驼,他们自然没有搜出那“东西”来,其中有个人想了想,忽然道:“说不定那东西还在彭家七虎的身上。”
  于是他们竟将已埋在地下的尸体都挖出,他们用刀将尸体的衣服挑起,胡铁花咬紧牙,扭转了头。
  只听一人道:“这些人身上也没有。”
  为首那黑衣人已有些慌张,跺脚道:“不可能没有的,再找,若是找不出,回去该如何交代?”  
  黑衣人的眼中都露出惊慌恐惧之色,再找,还是找不到,他们越来越着急,几乎忘了再监视楚留香等人。
  姬冰雁目光闪动,忽然缓缓道:“你们要找的究竟是什么?说出来也许我们能帮上些忙的。”
  那黑衣人早已急慌了,脱口道:“极乐之星。”
  胡铁花忍不住问道:“这极乐之星又是什么?”
  那黑衣人道:“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彭家—七虎这次保的一批红货中,有件最珍贵的,就叫做极乐之星。”
  胡铁花失望地叹了口气,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原来只不过是件珠宝而已。”
  无论多珍贵的珠宝,在他们眼中都算不了什么的。
  那黑衣人道:“我们受命而来,按照计划夺到了那箱红货,谁知道那‘极乐之星’竟不在箱子里……”他情急之下,什么都说了出来。
  姬冰雁忽然道:“我若知道这极乐之星在哪里,你们肯用水来交换?”
  黑衣人又惊、又急、又喜,大声道:“当然。”
  姬冰雁悠悠道:“你们真的有水么?”
  黑衣人道:“自然有的。”
  胡铁花道:“在哪里?拿来瞧瞧。”
  黑衣人变色道:“你难道还信不过我?”
  姬冰雁想了想,道:“好,我就相信你这一次,先把极乐之星拿给你,但是水……”
  黑衣人大喜道:“只要你拿出极乐之星来,水绝不成问题。”
  胡铁花在旁边瞧得真是满肚子奇怪,他既不懂姬冰雁怎会如此轻易就相信了别人,更不懂姬冰雁如何能拿出那极乐之星来。
  他们根本连极乐之星的影子都没有瞧见过。
  只见姬冰雁已回头走过来,脸上竟像是很有把握的样子,再瞧楚留香,也是面带微笑,一点也不着急。
  胡铁花忍不住迎了上去,悄悄道:“你真的知道极乐之星在哪里?”
  姬冰雁缓缓道:“方才你说。抱着彭一虎时,只觉得他肩头上多出来又圆又硬的一块,是么?”
  第八回 荒漠绿洲
  胡铁花更莫名其妙,道:“不错,但……”
  他话未说完,姬冰雁已走到一处尸身旁——彭一虎衣服已被挑开,赤裸的身子上,哪有什么极乐之星?
  但姬冰雁却蹲了下去,用手指在彭一虎肩头上轻轻一划,闪动的星光下,他肩头竟有光芒一闪。  
  接着,便有一粒鸽蛋般大小,光芒闪烁的宝石,从彭一虎肩头绽开的皮肉中,落在姬冰雁手上。
  原来这极乐之星已被彭一虎缝在肉里。
  大家都不禁瞧得怔住了。
  天上虽有繁星无数,但地上这极乐之星的光华,却似能令天星俱为之失色,就连姬冰雁也不禁动容道:“好美的金刚石,难怪有许多人不惜为你拼命。”
  那黑衣人饿狗般扑了过来,一把从姬冰雁手上将这极乐之星抢了过去——姬冰雁像个呆子似的,眼睁睁瞧着别人从他手上将东西抢走,那黑衣人简直也未想到事情竟如此容易,开心得几乎合不拢嘴来。
  胡铁花又奇怪,又生气,还未发作。
  只听姬冰雁道:“极乐之星已给了你,水呢?”
  黑衣人仰天狂笑道:“大爷们出来办事,哪里带有水,你要水,不会自己去找,大爷们现在不宰你,已对你很客气了。”
  他一面大笑,一面挥手作势,竟带着那些大汉,狂笑着呼啸而去,胡铁花简直气破了肚子。
  他想出手,却被楚留香拉住,想追,又被姬冰雁拦住,他实在不懂,他这两个老朋友怎会变得这样没胆子?
  楚留香和姬冰雁瞧着这批人扬长而去,竟连丝毫生气的样子都没有。
  胡铁花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冷笑道:“可笑呀可笑!堂堂的楚香帅,今日竟会变得胆小如鼠,可笑呀可笑!自以为聪明的姬冰雁,今日也会上别人的当。”
  姬冰雁悠悠道:“谁上别人的当了?”
  胡铁花冷笑道:“你既然那么聪明,能知彭—虎将极乐之星藏在哪里,为何就不知道那些王八蛋根本就不会给你水的?”
  姬冰雁淡淡一笑,道:“我早巳看出他们身上根本就没有水囊的。”
  胡铁花怒道:“你既然早就知道他们没有水,为何要将极乐之星给他们?你放的是什么马后炮?”
  姬冰雁也不理他,却向楚留香道:“行走在沙漠上的人,唯有两样东西缺少不得,第一是水,第二是骆驼,缺少了这两样,性命便难保存,是么?”
  楚留香微笑道:“不错。”
  姬冰雁道:“但这些人非但身上没有水,而且还是徒步而来的,这就是表示他们住的地方,必定离此不远,是么?”
  楚留香道:“正是。”
  姬冰雁道:“他们得到所求之物后,必定无暇再管我们,急着便要回去报功,是么?”
  这次不等楚留香说话,胡铁花已拊掌大笑道:“不错,我们只要跟踪他们,便可直捣他们的老窝,与其等那恶魔来找我们,不如由我们先去找他……是么?”
  楚留香微笑道:“不错,这就叫做先发制人。”
  胡铁花一跃而起,道:“既是如此,咱们还等在这里干什么?”
  姬冰雁缓缓道:“沙漠之中,跟踪不可太近,反正他们是逃不了的。”
  他听了听风声,微微一笑,又道:“你若着急,现在就可以去了。”
  距离他们此刻的出发地只有半个多时辰的路,有几间木屋,这本是昔日巡边戍卒的守望塞,如今竟变为绿林豪强的啸聚处。
  木屋已十分陈旧,有几扇窗子没有关,屋子里早已有了灯光,想来屋子里一直都有人留守的。  
  楚留香他们在距木屋十丈外的三株枯树后停了下来,只见那些黑衣大汉们欢呼狂笑着走—了进去。
  但一走进屋子,他们的笑声就停顿了。
  从开着的窗子里,可以望见他们的神情忽然变得十分恭敬,一个个低垂着头,连话都不敢说。
  胡铁花喜道:“瞧他们这副样子,他们的头目果然就在这屋子里。”
  姬冰雁道:“嗯。”
  胡铁花道:“咱们现在就冲进去吧,我们要瞧瞧那恶魔究竟是什么变的!”
  姬冰雁皱眉道:“再等一等。”
  胡铁花道:“还等什么?”
  姬冰雁沉声道:“这情况有些不对。”
  胡铁花道:“这主意是你出的,怎地现在又觉得不对了?”
  姬冰雁缓缓道:“我见到这木屋,才觉得不对……你想,以那恶魔的声势,会住在如此破烂的木屋里么?”  
  胡铁花刚怔了怔,还未说话,木屋里忽然一阵低迷的乐声传了出来,婉转销魂,欲仙欲死。
  乐声乍起,那些垂首肃立的大汉,身上突然起了一阵扭曲,像是要随着这销魂的节拍起舞。
  但骤然间,他们却全都倒了下去。
  销魂的乐声,仍在继续着,只不过声音更低。
  倒下去的人,久久未站起来。
  胡铁花听得心跳面热,却瞧得又惊又奇,嗄声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姬冰雁寒着脸,不说话。  
  楚留香脸上却忽然变了颜色,失声道:“不好!”
  喝声未了,他已向那木屋飞掠了过去。
  胡铁花哪里还肯再等,也飞扑了过去,楚留香还在窗口探望,胡铁花却已一脚踢开门,大喝道:“你休想……”
  他只说出三个字,声音就在喉咙里凝结住了。
  这屋子里已没有一个人。
  严格说来,这屋子里已没有一个活人。
  方才那二十几条黑衣大汉,此刻已全部倒毙在地上。
  他们的身子扭曲着,但脸上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奇异光辉,他们死得毫无痛苦,而且还像是开心得很。
  胡铁花怔了许久,才长长叹出口气,道:“疯了……这些人也疯了。”
  楚留香跌足道:“我早该想到他们会自杀的。”
  残旧的屋子里,几乎什么都没有,却供着个很大的神龛,神龛里有尊佛像,使得这屋子看来更是诡秘。
  风吹起神龛的黄幔,胡铁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失声道:“但他们为何要自杀?”
  楚留香叹道:“那恶魔必定猜出他们的行踪已被我们跟住了,为了怕我们再跟踪下去,他只有逼他们死。”
  胡铁花道:“他们既然是被人逼自杀的,又为何死得如此开心?”
  楚留香目中竟似也有了恐惧之色,喃喃道:“这其中必定有个神秘的原因,那销魂的死亡乐声,也许……”
  话未说出,突听小潘在屋外嘶声狂呼道:“石驼发疯了……石驼发疯了……”
  呼声中充满了恐惧,在这无情的沙漠中,孤立而残破的木屋里,遍地死尸间,骤然听得这样的呼声,当真令人毛骨悚然。
  胡铁花又是一惊,楚留香、姬冰雁一齐冲出去,只见小潘面容扭曲,满头大汗,嘴里还在不住大呼道:“石驼发疯了。”
  姬冰雁反手一掌掴过去,厉声道:“你不准发疯,说,是怎么回事?”
  小潘被一个耳光打得怔了怔,才定过神来,颤声道:“你们进屋后,我忍不住也想过来瞧瞧,又怕将石驼一个人留在那里,我实在有些不放心,就拉他一起来。”
  姬冰雁冷笑道:“你哪是不放心他,你只怕是想拉他来壮你的胆子吧?”
  小潘垂下了头,嗫嚅接道:“谁知……谁知石驼刚走到这屋子前面,就好像瞧见鬼似的,转身就跑,他那样子也不知有多可怕,我虽然什么也没有瞧见,但也被他吓得忍不住叫了起来。”
  有眼睛的人都未瞧见,瞎子又能瞧见什么可怕的事呢?
  但这时楚留香等人已无暇再深究这问题,小潘的话还未说完,他们已向石驼逃的方向追了出去。
  风在呼啸,沙在飞卷。
  沙漠中的夜,已开始在显示它可怕的威力。
  他们终于瞧见石驼踉跄狂奔的身影。
  一个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瞧不见的人,在这无情的风沙中,可怖的深夜里亡命飞奔,这景象是何等凄惨,何等诡秘。
  楚留香和姬冰雁双双飞掠过去,双双挟住了他,但他却像只负伤的野兽般挣脱了,再往前奔。
  他那疯狂的力气,竟连楚留香都抓握不住。
  胡铁花已从后面扑了过去,拦腰抱住了他,两个人竟一齐跌倒在地,姬冰雁赶过去按住了他肩头。
  石驼本来还在挣扎着,直到姬冰雁用力握住他的手,他才渐渐平息下来,但犹在野兽般喘息。
  胡铁花大声道:“你赶紧问他,他究竟发现了什么?”
  星光下,只见石驼麻石般的脸上,流满了汗,充满了极度的恐惧,这种脸莫说小潘看见了害怕,就连胡铁花见了,也不觉自心底生出寒意。
  过了半晌,姬冰雁才抬起头,道:“我已问过他,但他什么都不肯说。”
  楚留香目光凝注着黑暗的远方,缓缓道:“莫非他有种奇异的触觉,已觉出害他的那恶魔就在木屋里?”
  胡铁花道:“但木屋里根本就没有活人呀……那木屋里简直什么都没有,那恶魔就算躲起来也不可能。”
  楚留香一字字道:“那木屋里真的什么都没有么?”  
  胡铁花道:“除了几张破桌破椅外,只有那神龛。”
  楚留香道:“你可瞧见那神龛里供着什么?”
  胡铁花道:“好像是一尊很大的观音菩萨石像。”
  他语声忽然又凝住了,整个人像是忽然挨了一鞭子。
  然后,他也像发了疯似的,奔回木屋去。
  木屋里景况依旧,风依旧在吹动着褪色的黄幔。
  但神龛却是空的。
  那石塑的佛像,竟已赫然不见了。
  比黄豆还大的汗珠,一粒粒自胡铁花头上滴下来,他怔了很久,才发现木屋上多了一只铁锅。
  锅里还在冒着热气,散发出一阵阵肉香。
  锅下面竟还压着张字条:
  诸君不远千里而来,妾本当洁樽以待佳客,怎奈属下顽劣,竟
  以凡俗之眼,视非凡之人,此妾之过也,谨备肉羹一具,聊表妾歉疚
  之心,稍涤诸君子之征尘,盼诸君子勿却是幸。
  龛中人裣衽百拜
  龛中人?
  这龛中人究竟是谁?
  胡铁花转过头,便瞧见楚留香和姬冰雁的四只眼睛,也在盯着他手里的这张纸,似已看出了神。
  过了半晌,楚留香终于苦笑道:“你我的行藏,还是被人瞧破了。”
  胡铁花叹道:“但这龛中人是谁,我们却连一点影子都不知道。”
  楚留香目光凝注着那已空了的神龛,一字字沉声道:“是石观音。”
  胡铁花耸然失声,道:“石观音?你说的难道就是昔年那被江湖中公认最美丽、最毒辣、最无情、武功却又最高的妇人?”
  楚留香苦笑道:“除她之外,还有谁能造得那么精巧的暗器?还有谁有那么高明的易容术?还有谁能想得出如此高明的毒计?”
  姬冰雁缓缓接道:“除了她之外,还有谁能凝精敛气,身化木石,扮成一具石塑的佛像,瞒过你我的眼睛?”
  胡铁花怔住了。
  他虽然没有见过石观音,但江湖中有关她的种种传说,每一段都几乎令他从脚跟一直凉到脖子上去。锅内的香气更浓,浓浓的肉汤上,浮着一层如珠光般的光晕,这正是他们最需要的。
  胡铁花忽然大笑起来,道:“江湖传言果然不错,这石观音果然是个害人精,她什么都不留,却留下锅肉羹,让我们只能瞧着流口水,却不敢动一动。”
  突见一条黄狗从屋外窜进来,跳到桌子上,伸头在锅里舔了舔,又咬起块大排骨。
  胡铁花笑骂道:“你饿疯了么?你难道不怕被毒死?”
  他将狗从桌上拎起来,但这狗却已连咬带啃,把一块肉排都吞下了肚,胡铁花、楚留香、姬冰雁,三人六只眼睛都盯着这条狗,直过了两三盏茶功夫,姬冰雁翻开狗的眼皮瞧了瞧,又瞧了瞧它舌头,缓缓道:“汤没有毒。”
  胡铁花用力一拍桌子,大叫道:“这害人精算准咱们不敢喝这汤,还弄条狗来气咱们,她竟想叫咱们来吃狗剩下来的汤。”
  姬冰雁淡淡道:“狗喝过的汤,人难道就不能喝了么?”
  他眼睛瞧过楚留香,楚留香还是没有说话。
  胡铁花已提起那铁锅扔出窗子,大叫道:“咱们绝不能喝狗剩下来的汤,咱们就算饿死也不能这么丢人。”
  姬冰雁叹了口气,冷笑道:“我若能活着回去,一定好好为你立一座牌坊,上面刻八个大字:饿死事小,丢人事大。”
  胡铁花大笑道:“我若能活着回去,我就……我就……”他也想找两句话来回敬姬冰雁,一时间偏偏又想不出。
  姬冰雁已冷冷道:“像你这样的狗熊脾气,只怕是很难活着回去的了。”
  胡铁花笑道:“那倒也……”
  话未说出,突听得木屋外一声惨呼,三人一齐冲出去,只见在外面看守着石驼的小潘,此刻已滚倒在地。
  那肉锅就在他身旁,他嘴角还沾着些肉糜,但一张白生生的脸,却已涨紫扭曲,嘴里不住惨嗥,道:“肉……毒……”
  原来他在外面听得汤里无毒又瞧肉锅飞了出来,他就把还没有泼出来的小半锅汤,一口气喝了。
  楚留香赶到他身旁,刚想瞧瞧他的毒势,但小潘身子一阵痉挛,竟将性命断送在这半锅肉汤上。
  在这无情的沙漠里,人命竟是如此卑贱。
  楚留香轻轻阖上他眼皮,黯然道:“好厉害的毒,毒性之烈,竟然无救。”
  姬冰雁沉思道:“好厉害的人,竟将毒丸藏在狗嘴里,狗一喝汤,毒丸便落入汤锅,外面的蜡封受热溶化,无毒的汤,就变成有毒的了。”  
  胡铁花骇然道:“那狗难道也是她训练好的?”
  姬冰雁道:“嗯!”
  楚留香苦笑道:“看来你我还多亏胡铁花的狗熊脾气,才没有中石观音的毒计。”
  三个人想到这连环毒计的巧妙,方才实在是生死俄顷,间不容发……三个人掌心都不觉沁出了冷汗。
  第二天,仍没有水。
  他们不敢让身体里剩下的水量被太阳蒸发成汗,直到太阳已将落山时,才开始行动。
  石驼,这神秘而可怜的人,此刻又恢复了他那无穷无尽的神力,而胡铁花等人却已似将萎缩了。
  人世间再高的武功,也无法和大自然的威力相抗。
  夕阳西下,石驼不时伏下来,用鼻子嗅着地上的沙,像狐狸般爬行着,胡铁花舐了舐已干裂的嘴唇,忍不住问道:“他这是在干什么?”
  姬冰雁道:“他在找地下的水源。”
  胡铁花道:“他难道能闻得出来?”
  姬冰雁道:“有水,就有温度,可以闻得出。”
  胡铁花还想说话,却已没有人再理他了。
  因为说话不但浪费精力,也浪费唾液,这两样东西在他们看来,已几乎是和生命同样珍贵。
  到了晚上,石驼忽然发狂般地用力挖着沙子。
  胡铁花狂喜道:“有水了。”
  他们一齐跳下骆驼,用各种可以找得到的器具来挖掘,但他们辛苦地工作了一今多时辰后,还是失望了。
  没有水。
  胡铁花惨笑道:“他的鼻子只怕不太灵吧?”
  姬冰雁沉着脸,不说话。
  只有石驼还不死心,还在挖着。
  突然,他跳起来,捧了一捧沙粒,送给姬冰雁。
  姬冰雁将沙子放人嘴里,脸上竟露出喜色。
  沙子是温的。
  他们将沙子含在嘴里,拼命吮吸着沙子的水分。
  水,虽然少得可怜,但对一个快要渴死的人来说,已足够救命了,他们努力挖掘,拼命吮吸。
  晚上,他们就睡在这微带潮湿的沙坑里。
  胡铁花吮吸得舌头都发麻了,忍不住诅咒着道:“我简直连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竟还是无法从这鬼沙子里多咂出一滴水来,这样吮法,不是急死人么?”
  姬冰雁道:“在沙漠中,能够每天找到一些温沙,已经是运气了,这沙子的水虽少,但没有它,你就活不成。”
  他说的不错,第三天,他们连湿沙都找不到,就几乎连路也走不动,幸好第四天清晨,石驼又寻着一处。
  这里沙子的水分更多,姬冰雁道:“石驼是沿着一条水脉一直找过来的,瞧此地的情况,距这里不远,必定有一处更大的水源。”
  于是他们振起精神,再往前走。
  忽然间,他们瞧见远处一片青绿,竟有个绿洲。
  第九回 琵琶公主
  胡铁花拼命揉着眼睛,道:“我难道是眼花了么?”
  楚留香苦笑道:“希望这不是我们眼中的海市蜃楼。”
  只听绿洲上的林木间,竟有一阵阵笑声传了过来。
  这本是欢乐的笑声,但在这残酷无情的大沙漠中,一个快被渴死的人耳朵里,这笑声却比什么都要诡秘可怖。
  胡铁花又紧张起来,道:“这里难道就是石观音的秘窟?除了这害人精外,沙漠中又怎会有如此快乐的人?”
  他等了等,没有别人说话,自己就又接着道:“何况,这两天她都没有来找咱们的麻烦,莫非是早已算准咱们必定会自己找到这地方来的?”
  楚留香默然半晌,长身而起,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瞧瞧。”
  胡铁花也站起来,道:“我去。”
  姬冰雁冷冷道:“你的轻功,难道比楚留香高?”
  胡铁花坐下来,不说话了。
  这绿洲不但美丽,而且还不小,在这丑恶的沙漠中,突然出现如此美丽的地方,简直就像是神话。
  青葱的木叶间,不时有银铃般的笑声传出来。
  这难道真是神话中的幻境、魔境?
  隐藏在这青葱木叶里,难道就是神话中那些专门诱惑孤独的旅人去吞噬的吃人女妖?
  楚留香长长吸了口气,谨慎地掠过去,他现在的轻功虽已打了个很大的折扣,但无疑仍属天下一流高手。
  他轻轻掠上树枝。
  从浓密的木叶间望出去,他立刻瞧见一幅令人动心、令人迷惑,令人简直无法置信的景象。
  这里有一大一小,两个清绿的池塘。
  在较大的池塘旁边,有三个华丽的帐篷,帐篷前竟肃立着几个子执金戈、甲胄辉煌的武士。
  较小的池塘旁,此刻围着几重纱幔,隔断了那边的视线,一个美丽的长发少女,正在池塘裸浴。
  楚留香的呼吸都几乎停顿了。
  此时此刻,他虽已没有欣赏美女的心情,但这赤裸的少女的美丽,仍令他无法不欣赏,无法不动心。
  她那美丽的胴体,在逐渐西斜的阳光映照下,简直就像一尊最完美的塑像,一滴滴晶莹的水珠,沿着她完美无缺的脖子,滚上她白玉般的胸膛,她的笑声如银铃,笑靥如春日的百花齐放。
  还有三四个垂髫少女,有的手里拿着浴巾,有的拿着纱衣,有的拿着浴具,站在池塘边娇笑着。
  她们互相泼着水,水花也闪着金光。
  从艰苦、危险、饿渴、血腥中走来的楚留香,骤然瞧见这幅景象,实在无法断定这里依旧是人间,还是天上。
  现在这情况,连楚留香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那少女的脸本是对那边的,此刻她明媚的眼波,忽然向楚留香这边一转,楚留香立刻知道她已发现他了。
  别的少女若发现有人窥视,一定会遮掩躲藏,但这少女眼波一转后,竟如出水芙蓉般,盈盈站起。
  楚留香脸倒反而有些红了,只见这少女美丽的胴体如惊鸿一瞥,已藏进了池边少女手中的纱衣。
  然后,她竟然面对着楚留香,缓缓道:“偷看的人,你难道还是没有看够么?”
  她语声轻柔婉转,如出谷黄莺,只不过口音中微微带着些生涩,就正如吴侬少女,初学京语。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苦笑着跃下树来,他这一辈子,简直没有比此刻更觉得尴尬的时候。
  他实在不愿意被人认做是一个窥视的登徒子,更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来会见一个如此美丽的少女。
  但他更不能逃,他只有硬着头皮走过去。
  那少女上上下下朝他瞧了几眼,本已充满愤怒的眼眸,似乎变得稍微和缓了一些,瞪着楚留香道:“你胆子倒不小,居然没有逃。”
  楚留香苦笑道:“在下虽非有意,已觉甚是惭愧,若要逃走,岂非更丢人了?”
  那少女眼波闪动,道:“那么,你是认罪来的?”
  楚留香道:“正是。”
  那少女眸中有了笑意,缓缓道:“你能勇于认错,倒还不愧是个男人,但你可知道你犯的是什么罪么?”
  楚留香叹道:“姑娘本该将这面也用纱幔隔起来。”
  那少女眼睛又瞪大了,怒道:“你偷看我洗澡,难道现在还想来怪我么?”
  楚留香道:“在下无意闯来,又怎会知道此间有佳人出浴?”
  那少女道:“你若知道呢?”
  楚留香沉吟了半晌,道:“在下若早已知道这里有像姑娘这样的佳人出浴,又知道这里有一面没有用纱幔隔起……”
  那少女道:“那你就不会来么?”
  楚留香笑了笑道:“在下纵然双腿俱断,说不定爬也要爬来的。”
  那少女这才真的怔住了——这可恨的男人,怎会有这么厚的脸皮,这么大的胆子?她简直做梦也想不到会有男人像这样说话的。
  她本该恼,却恼不得,想笑,却又忍住,旁边那几个垂髫少女,却再也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笑出之后,她们又发觉自己是不该笑的,板起脸孔道:“好大胆的男人,竟对公主这样说话?”
  “公主”这两个字,倒的确令楚留香有些惊讶。
  楚留香微躬身作礼,道:“在下本不该这样说的,但在下却是个男人,而且是个从来不说谎的男人。”
  公主眼波流动,缓缓道:“想不到汉人中也有敢说真话的男人,我只听说,在你们那地方,有胆子敢将真话说出来的人,反而会被人瞧不起的。”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他自己也知道世人大多宁可看重满口谎话的伪君子,也不肯看重直言无忌的真小人。
  但他面上却只是淡淡笑着道:“在公主这地方,是否很瞧得起敢说真话的人?”
  公主道:“嗯!”
  楚留香笑道:“那么公主便该恕在下无罪了。”
  公主凝视着他,良久良久,面上忽又露出春花般的笑容,道:“也许我不但恕你的罪,还要将你视为上宾,但这却要看你除了胆子大之外,是不是还有别的本事了。”
  她以纤美的手挽起了头发,转身道:“你方才既未逃走,现在可敢跟着我来么?”
  美丽的帐篷里,不时传出轻盈的乐声和欢乐的笑声,帐篷外执戈肃立的武士,目光却如鹰一般瞪着楚留香。
  而这时美丽的公主已走入了帐篷,正招手唤他。
  楚留香微笑着拍了拍这两个凶神般武士的肩膀,施施然走了进去,他心里却早已有了准备,无论这帐篷里有多么凶险,他都不会吃惊的,在这见鬼的沙漠里,他对什么都已做了最坏的打算。
  但这帐篷里却连丝毫凶险的征象都没有,事实上,这帐篷里简直可以说是世上最不凶险的地方。
  帐篷外有一片柔软而美丽的草地,帐篷里却铺着比世上任何草地都柔软十倍,也美丽十倍的地毡。
  地毡上排着几张矮几,几上堆满了鲜果和酒菜,好几个穿着鲜衣的人,正开开心心地坐在地毡上喝酒。
  最开心的是一个卷须虬髯,头戴金冠的红袍人,他高踞在正中的一张矮几后,左手拿着金杯,右手却搂着一个美女的纤腰,开怀大笑道:“各位请看,我们的琵琶公主新浴之后,是不是更美了?”
  他目光一转,看到了楚留香,又笑道:“但我的好女儿,你带来的这位客人又是谁呢?我记得这里附近几百里之内,都没有如此英俊的男人呀!”
  琵琶公主抿嘴而笑,燕子般轻盈地走到她爹爹身旁,弯下了腰,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话。
  她一面说,红袍人一面点头,目光却不住在楚留香身上打转,他面上虽带着笑,但目中却有一种慑人的威严。
  楚留香也含笑回望着他,心里也开心起来。
  他觉得这里的酒很香,菜很好,女孩子也都很美丽可爱,这老人看来绝不会是个坏人。
  就在这时,四柄金戈闪电般从他背后刺了过来。
  四柄金戈,两上两下,戈长几达两丈,执戈的武士,武功虽不高,但力道却不小,长戈刺出,如毒蛇出穴。
  一个两三天没有吃过一粒米,喝过一滴水的人,要想避开这种狠毒的暗器,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流血的惨剧,显然必将发生,但坐在两旁喝酒的那几个人,却连看也没往这边看一眼。  
  似乎无论什么事,都不能令这几人动心。
  只有琵琶公主的眼睛却睁得大大的,她看见那四柄金戈,几几乎已到了楚留香的背后,而楚留香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她眼中不禁露出了惊惶与后悔之色,苗条的身子也像是站不稳了。
  只听“铮”的两声,金铁交鸣。
  楚留香还没有动,也没有回头,但不知是怎么回事,那四柄金戈,竟被他夹在腋下。
  四个金甲武士都撞到一起,手已麻得抬不起来了。
  两旁喝酒的五个人,这才开始打量楚留香,目中才露出惊讶之色,那红袍老人已拊掌大笑道:“好功夫,果然是好功夫!我女儿果然没有看错。”
  楚留香淡淡道:“但在下却看错了,在下实未看出阁下也会暗算别人。”
  红袍人大笑道:“你莫怪我,这不关我的事。”
  他拉琵琶公主的手,笑着接道:“这是我女儿要试试你,她说只要你能躲得过这一击,就是她的嘉宾。” 
  楚留香道:“在下如躲不过呢?”
  琵琶公主抿嘴笑道:“无论如何,你现在已躲过,已是我的客人,客人总不该向主人发脾气。”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了一下。
  左面一个脸色苍白,鼻如鹰钩的绿衣人,忽然冷笑着道:“朋友好俊的身手,不知是何方神圣?”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笑道:“在下刘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而已。”
  绿衣人道:“哦……”
  他身子又倒下去,再也不望楚留香一眼了,“刘向”这名字实在没什么,他觉得自己犯不着和这种人打交道。
  但琵琶公主却始终在望着楚留香,此刻忽又笑道:“你既然已是这里的客人,为何不坐下来?”
  楚留香笑道:“在下站着时胆子比较大些。”
  琵琶公主嫣然笑道:“你若觉方才吃了惊,我现在替你压压惊如何?”
  她盘膝坐下,已有个少女为她送来一只曲颈四弦琵琶,她横放在膝上,纤手轻轻一挥。
  只听“帅琮”一声,妙音骤起,如珠走玉盘,如霓裳轻舞,天下间但闻琵琶之声,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
  自唐以来,中土本不乏琵琶高手,江州司马白乐天的“琵琶行”更是家传户诵,传为绝唱。
  但中土的琵琶却为直颈,四弦之下,又增置了十三品,使音域更扩大而华丽。持琴的姿势,是直抱在怀中的。
  此刻琵琶公主却持琴抚弹,曲颈四弦的琵琶,更较远中土简陋,楚留香本未期望能听到如此妙曲。
  他几乎听得痴了,几乎忘记了饿渴,忘记了一切,直等到琴音寂绝,他还是久久都不能动弹。
  琵琶公主瞧着他嫣然一笑,道:“如何?”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道:“不想绝域之中,也有如此佳奏。”
  红袍人大笑道:“这又有何奇怪,琵琶本就是由本邦传人汉土的。”
  楚留香道:“哦!”
  红袍人道:“你可听过‘苏败婆’这名字?”
  楚留香忽然长身而起,动容道:“阁下莫非是龟兹之王?”
  红袍人目光中光芒闪动,捋须笑道:“你到底还是想出来了。”
  楚留香道:“五代北周武帝时,龟兹国王苏败婆携妙手琵琶,随突厥皇后入汉土,朝野俱为所醉,佳话流传至今,在下见识虽陋,却也略知一二。”
  龟兹王拊掌道:“西域小国,唯有此雕虫小技稍足向人夸耀,不想今日倒遇着了知音,来来来,且待我敬你三杯。”
  突听一人大呼道:“老臭虫!你在哪里?”
  接着,又有一串叱责喝骂声,负痛惊呼声,“噗通”落水声,楚留香知道必又有人被胡铁花抛入池里。
  那面色苍白的绿衣人霍然站起,皱眉道:“是谁敢如此放肆,我去瞧瞧。”
  楚留香苦笑道:“抱歉得很,那是在下的朋友。”
  绿衣人上上下下瞧了他几眼,终于缓缓坐了下去。
  龟兹王已笑道:“良骥不与驽马为伍,你朋友想必也是妙人,请他们进来吧!”  
  琵琶公主却掩嘴笑道:“以后一定要告诉我,为什么别人会叫你老臭虫?”
  胡铁花虽然已将两个很神气的金甲武士抛入水池,又将另外三个打得鼻青脸肿,但心里越是觉得有口气没有出。
  他认为楚留香这次很不够义气,自己在这里喝酒,却害得别人要为他拼命,为他着急。
  直到几杯酒下肚,他这口气才平了,尤其是为他倒酒的几个女孩子都那么美,美得简直叫他不能发脾气。
  现在,楚留香也知道在这里喝酒的都是些什么人了——这五个人居然都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人物。
  坐在左面的三个人,居然是“龙游剑”的名家吴家兄弟,和威震两河的独行大盗司徒流星。
  那面色惨白的绿衣人,名气更响,竟是江湖中出名心狠手辣,黑白两道见了都头疼的“杀手无情”杜环。
  此人杀人的记录,据说很少有人能比得上,别人畏他如蛇蝎,他自己也
  觉得很得意,但楚留香听了这名字,却不禁要皱眉头。
  只有坐在杜环身旁的一人叫王冲,满面病容,无精打采,非但看来貌不惊人,名字也没人听过。
  但这人倒是楚留香瞧着最顺眼的一个。
  龟兹王引见过了,举杯笑道:“小王别无所好,生平唯有好客,这五位都是小王远道请来的贵客,你们三位总也该听说过他们的声名。”
  胡铁花笑道:“他们五位的声名,我的确是久仰得很,来,我敬各位一杯。”
  他其实一点也不“久仰”,他只是找机会喝酒。
  龟兹王望着姬冰雁,道:“现在只有阁下的大名还未请教过。”
  姬冰雁头也不抬,道:“姬。”
  龟兹王道:“姬?女臣之姬?”
  姬冰雁道:“嗯!”
  龟兹王道:“台甫呢?”
  姬冰雁这次连一个字都不说了,只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两个字,就像鬼画符似的,谁也看不出写的是什么
  龟兹王呆了呆,大笑道:“阁下倒真是沉默寡言得很。”
  胡铁花也大笑道:“他最大的本事,就是闭起嘴不说话。”
  龟兹王目光闪动,道:“阁下呢?”
  他接着立刻又含笑解释道:“小王平生最好的,便是与武功才艺之士结交为友,方才你的朋友已露了一手,阁下若也有意让小王开开眼界,小王实是不胜之喜。”
  胡铁花笑道:“在下喝了王爷的酒,本该玩两手给王爷瞧瞧的,只可惜在下除了喝酒外,就只有几斤笨力气。”
  龟兹王喜动颜色,拊掌笑道:“妙极妙极,原来阁下竟是位力士。”
  他忽然拍了拍手,掌声起处,帐篷后的紫幔中便有条秃顶无发,精赤着上身,却穿着条洒金长裤的大汉走了出来。
  胡铁花平生见过不少彪形大汉,他自己身材也不算小,但和这大汉一比,却简直像小孩子。
  除了庙里的四大金刚,或者是图画中的洪荒巨人外,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人能和这大汉一比高下。
  第十回 龟兹国王
  龟兹王却笑道:“这是敝邦的莽汉昆弥,虽也有几斤笨力气,但天生的笨手笨脚,只望你手下留情,让他三分才好。”
  胡铁花望着这巨人昆弥满身好像黑铁打成的肌肉,倒抽了口凉气,大声道:“王爷难道要我和他比力气?”
  龟兹王微笑点头,又叽叽咕咕和昆弥说了几句话,这巨人向胡铁花咧嘴一笑,就摇摇摆摆走了过来。
  胡铁花叹了口气,朝着楚留香苦笑道:“早知如此,这酒我就不喝了。”
  他话还未说完,这巨人比蒲扇还大的手掌,已向他伸了出来,杜环在一旁不住格格大笑,只要别人受罪,他就觉得开心无比,吴家兄弟等人,也像是觉得有趣得很,只有姬冰雁始终在吃,连头都没有抬起——他吃得虽然很斯文,很缓慢,但一张嘴竟从头到尾没有停过。
  只见这巨人就像老鹰捉小鸡般,把胡铁花从位子上拉了出来,胡铁花左手还不住往嘴里灌酒,喃喃道:“你们既要我出丑,我就索性喝回本钱来吧!”
  这时昆弥却已板住了他两边肩头,往下一压。
  别人只道这一下胡铁花就算骨头不被压碎,至少也要被压得矮下半截去,只听“砰”的一响,接着又是“哗啦啦”一声——“砰”,是一个人倒在地上的声音。“哗啦啦”,是碗盏被压碎的声音。
  但倒下去的并不是胡铁花,竟反而是那巨人。
  原来他两只手用力往下压时,却什么也没有压到,胡铁花身子已游鱼般到了他身后,伸手一推。
  好像只不过轻轻一推,这巨人三百斤重的身子已扑倒了下去,连龟兹王桌上的杯筷,都被震得跳了起来。
  这当然并不是胡铁花把他推倒的,而是他自己出的力气推倒了自己,胡铁花只不过帮了他个小忙而已。
  这种四两拨千斤的巧劲,说来好像容易,但其间身法却一丝也呆笨不得,时间拿捏得更是丝毫错不得。
  要是胡铁花若是逃得快了些,这巨人的力气就不会往下面压,胡铁花就没法子从后面推倒他。
  胡铁花若是逃得慢了些,他以后就永远莫想直着走路,他是不是还能爬?却得要碰碰运气。
  龟兹王眼睛都直了,拉过他女儿,悄悄问道:“这也是真功夫么?”
  琵琶公主嫣然笑道:“能令昆弥倒下去的,怎么会不是真功夫?”
  龟兹王立刻拍掌大笑道:“壮士!果然是壮士!待小王敬你一杯。”
  胡铁花笑道:“一杯?这还不值三杯么?”
  他微笑着走过去,竟似全未瞧见那巨人已爬了起来,掩到他身后,胡铁花刚从龟兹王手里接过酒杯,昆弥已一把抓住他腰带,将他整个人都从地上拎了起来,举鼎般高高举在半空中。
  龟兹王眼睛又直了,大喊道:“这酒不错,先喝了再说吧!”
  胡铁花被人举在手里,脸上竟还是笑嘻嘻的,笑道:“大个子,你听见没有,这是王爷赐的美酒,你摔坏我的人没关系,可千万莫要弄翻了这杯酒。”
  那巨人已洋洋得意地举着他走了半个圈子,不但他自己不着急,楚留香、姬冰雁竞似也全不着急。
  “杀手无情”杜环眼睛里闪着光芒,喘息着道:“摔!用力往下摔,摔得稀烂也没关系。”
  这人不但自己嗜杀成性,看别人杀人,他竟也兴奋得很。
  那巨人走到龟兹王面前,突然大吼一声,将胡铁花整个人往地上掷了下去,龟兹王赶紧掩住耳朵,闭上眼睛,呼道:“轻些!莫骇着了我。”
  他以为胡铁花这次纵然不被摔得稀烂,全身的骨头也难免要分家,只怕连头脑都要被摔到裤裆下去。
  只听又是一声狂吼,又是一声大震。
  胡铁花的脑袋非但还好好地长在头上,骨头也没有分家,仍好生生地站在那里,手里的酒也一滴都没有泼出来。
  那巨人却又已跌倒,连爬都爬不起来。
  胡铁花若无其事,连瞧都没有瞧他,笑嘻嘻道:“这杯酒现在我总该能喝到嘴了吧!”
  他举杯一饮而尽,又叹道:“果然是好酒,只可惜太少了些。”
  龟兹王瞪着眼悄声道:“这是怎么回事?这小子难道会魔法?”
  琵琶公主吃吃笑道:“这不是魔法,也是真功夫。”
  龟兹王道:“这是什么功夫?”
  琵琶公主道:“昆弥方才刚用力往下摔时,这位壮士就用力在他腕间轻轻一划,他力气就立刻使不出来了,这位壮士又轻轻跳下来,跳到他背后,轻轻一推——只因这位壮士出手快得骇人,所以别人根本瞧不出昆弥是怎么倒下去的。”
  她说得很轻、很快,但楚留香、姬冰雁已全部在留意她了,胡铁花也走到她面前,含笑行礼道:“蒙公主夸奖,公主好眼力!”
  龟兹王拉起琵琶公主的手,大笑道:“你既看出他是如此英雄,还不敬他一杯?”
  琵琶公主抿嘴一笑,倒了杯酒,双手送到胡铁花面前,胡铁花简直连嘴都合不拢了,大笑道:“公主赐酒,莫说一杯,就是一水缸,我也一口就喝下去。”
  他刚想接过酒杯,忽听一人冷冷道:“这杯酒在下也想喝的。”
  语声中,一人缓步走了出来,竟是那“杀手无情”杜环。
  胡铁花瞧着他笑道:“你若想喝酒,那边还多的是。”
  杜环冷笑道:“在下想喝的,就是这一杯。”
  胡铁花怔了一怔,道:“这杯酒特别香么?”
  杜环道:“正是,公主手中倒出来的酒,自然是特别香的。”
  胡铁花瞧了他半晌,失声笑道:“我明白了,你并不是想喝酒,简直是想欺负人。”
  杜环冷冷瞪着他,居然就默认了。
  胡铁花道:“你我既然都想喝这杯酒,你看该怎么办呢?”
  杜环冷冷道:“你若也能将我摔个斤斗,我不但将这杯酒让你喝,而且还跪下来叫你三声祖宗,否则,你就得叫我三声爷爷。”
  胡铁花叹了口气,喃喃道:“为什么别人喝酒都安逸得很,我要喝杯酒就如此困难?好吧!咱们就试试,只不过你这么大一个人要叫我祖宗,我却有些不好意思。”
  帐篷中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和方才胡铁花与昆弥时大不相同,只因谁都看得出杜环眉宇间的杀气。
  大家都知道这一出手,却没有方才那么好玩了。
  姬冰雁悄声对楚留香道:“我久闻这‘杀手无情’杜环不但手底下狠辣,而且为人很阴险,你最好替胡铁花照顾着些。”
  楚留香笑道:“无妨,这醉鬼近年来虽然终日泡在酒缸,但功夫并未耽下。”
  只见杜环背负着双手,笔直站在那里,一张脸被灯光照得比铁更青,眼睛里凶光闪闪,瞪着胡铁花冷笑道:“我就站在这里不动,阁下都不敢过来么?”
  胡铁花笑嘻嘻道:“你要我摔你怎样一个斤斗,你喜欢向前倒?还是向后倒?”
  杜环怒道:“你只要将我的身子扳得弯下去,就算你赢了。”
  胡铁花道:“你难道不回手?”
  杜环冷冷道:“只看你能不能扳倒我,我并不想扳倒你。”
  胡铁花笑道:“好,就这么说!”
  他一步步走过去,“龙游剑”吴家兄弟、司徒流星等人面上,都似乎露出了惋惜之情。
  他们好像都认为胡铁花一走过去,就要遭杜环的毒手,只有那王冲,仍是那没精打采的样子,连眼睛都懒得睁开。
  胡铁花一面走,嘴里一面在叽咕,喃喃道:“自己站着不动,等着别人来扳倒他,这样的好事,倒真是天下少有,看来我这杯酒是喝定了。”
  他一挽袖,手便去扳杜环的肩头,那姿态竟和昆弥方才扳他时一样,只不过他个子远不及昆弥高大,两只手没法子向下压,只有向后推。这么一来,他前胸就露出了大空门。
  杜环嘴里忽然泛起一丝狞笑,道:“老子不动让你推,天下哪有这样好的事,你岂非在做……”
  他说出第一个字时,右掌已自背后毒蛇般伸出,直击胡铁花胸前空门,灯光映照下,只见他手上乌光闪动。
  这只手上竟戴着五只黑黝黝的光环,瞧那丑恶的光泽,钢环上无疑必定淬着见血封喉的剧毒。
  他出手果然又毒又快,胡铁花不但前胸空门大露,而且整个人都已等于是偎在他怀里,等着挨揍似的。
  龙游剑、司徒流星俱是武林名家,交手的经验都不少,此番都认为胡铁花是万万逃不过的。
  楚留香也不禁失声惊呼,道:“小心他的手!”
  就在这一句话的工夫,只见胡铁花本来扳住杜环肩头的两只手,忽然闪电般地往中间一拍。
  这一拍就像是拍苍蝇似的,杜环的手腕也就好像是只苍蝇,竟被他两只手生生夹住,竟动弹不得。
  杜环嘴里说的“你岂非在做梦”的“梦”字还没有说出来,便听得“卡嚓”一声,手腕已生生被夹断。
  胡铁花身子已飘然飞出,笑道:“你这只手只怕杀人杀累了,让它休息休息也好。”
  杜环咬紧牙关,竟未惨呼出声来,但脸上却苍白得全无一丝血色,身子摇了摇,终于晕倒在地上。
  这时帐篷里每个人都已失惊变色,大家这才知道胡铁花武功之高,但却没有几个人能看出他是如何出手的。
  吴家兄弟等人虽然看出了他的出手,但竟然还是看不出这是哪一门,哪一派的招式,出手竟是如此巧妙?
  那始终没精打采的王冲,却忽然长身而起,动容道:“好一着‘蝶双飞’,阁下难道竟是十年前与‘盗帅’楚留香齐名的‘潇湘侠盗’彩翼满花间,花蝴蝶么?”  
  胡铁花怔了怔,凝注了他半晌,一笑道:“这只花蝴蝶已在酒尘里泡了十年,不料阁下竟然未忘记他。”
  这句话说出,吴家兄弟、司徒流星俱不禁为之耸然动容,王冲长长叹了口气,苦笑着道:“胡铁花……花蝴蝶……在下早就该认出阁下来了。”
  胡铁花笑道:“但在下却到现在还未认出阁下是什么人来。”
  王冲笑了笑,竟似笑得有些凄惨。
  他淡淡笑道:“贱名不足挂齿,只不过……”
  他目光忽又逼视着楚留香,接道:“这位若就是名震天下的楚留香,在下更是有眼无珠了。”
  众人又起了一阵骚动,这次骚动自然更大。
  楚留香却也淡淡笑道:“在花蝴蝶身旁的,难道就一定是楚留香么?”
  王冲目光闪动:“在下虽然见识浅陋,却也知道“雁蝶为双翼,花香满人间”。昔年楚香帅左有飞雁,右有彩蝶,笑傲江湖,纵横天下……”
  他忽然一笑,但改口道:“阁下说的也不错,这三位近年来早已各自东西,阁下自然未必就是楚留香,这位自然也未必就是姬先生姬冰雁。”
  楚留香笑道:“想不到阁下对他们三人的情况熟悉得很,阁下难道认识他们三人中的一人么?”
  王冲长叹了一声,苦笑道:“江湖流民,怎会有机缘高攀龙凤?”
  龟兹王眼珠子一直不停在他们身上打转,耳朵也一直在留神听着他们的话,此刻忽然大笑道:“无论各位究竟是什么人,各位的武功才艺,都已令小王倾倒不已,今日小王能与各位欢聚一堂,小王自己先干三杯为敬。”
  胡铁花笑道:“但公主的那杯酒,在下却也要先喝下去才舒服的。”
  琵琶公主嫣然一笑,还未说话,忽见一个金甲武士匆匆奔了进来,奔到龟兹王身旁,低低说了两句话。
  这武士不但神色仓皇,而且竟连礼数都未顾全,竟未向他的王爷行礼,龟兹王听了他的话,脸色也立刻变了。
  姬冰雁干咳了一声,忽然站起来道:“在下等颠沛数日,酒肉入腹,眼睛便张不开了,不知王爷可允在下等一席地,让在下等先睡一觉好么?”
  龟兹王立刻笑道:“自然可以的,三位纵然要走,小王用尽一切法子,也要留住三位的。”他不但笑得甚是勉强,言语中似也颇有深意。
  这是个十分精致的帐篷,胡铁花手里还捧着酒杯,舒展了四肢,躺在柔软的兽皮上长长叹了口气,笑道:“天下的事真是奇怪,昨天晚上还像条狗似的蜷伏在那又湿又冷的沙子里,今天晚上竟已变成了神仙。”
  姬冰雁冷冷道:“你以为这地方很舒服么?”
  胡铁花笑道:“你能再找到比这更舒服的地方,我佩服你。”
  姬冰雁道:“在我看来,这地方非但不舒服,而且还充满了麻烦。”
  胡铁花一骨碌翻身坐起来,瞪着眼道:“有什么麻烦?”
  姬冰雁道:“我先问你,这龟兹王为什么不在自己的国土上,自己的宫殿里享福,却带着一大堆人跑到这周围几百里不见人烟的荒僻地方?”
  胡铁花怔了怔,道:“也许人家是出来玩的。”
  姬冰雁道:“身为一国之王,行动哪能如此随意。”
  胡铁花摸了摸鼻子,苦笑道:“这其中就算是有些古怪,和咱们又有什么关系?”
  姬冰雁道:“我再问你,龟兹虽是蕞尔小国,但一国之君,天皇贵胄,地位仍是高高在上,这龟兹王却为何要来着意结交江湖中的人物?”
  胡铁花喃喃道:“不错!这的确有些奇怪,他千方百计地去将那些江湖朋友远道找来,而且不问他们的身份来历,也不管他们是黑道、白道,只要武功高就行,这究竟是为的什么呢?他究竟要打这些人什么主意?”
  楚留香一笑道:“这道理明显得很,这位龟兹王,一定身在患难之中,他的困难,说不定只有武林中人才能解决。”
  胡铁花道:“他结交我们,为的就是要我们帮忙,是么?”
  楚留香笑道:“正是,你这杯酒,并不是好喝的。”
  胡铁花又道:“这又有什么关系,我看他人倒不错,也没有摆国王的架子,他有了困难,咱们就帮他个忙,又有何妨。”
  姬冰雁冷冷道:“看来你倒当真是个见义勇为的英雄,只可惜咱们自己现在自顾尚且不暇,哪有余力管别人的闲事。”
  胡铁花道:“但咱们也不能白喝人家的酒呀!”
  姬冰雁冷笑道:“你莫忘了,那位石观音也曾请咱们喝过一锅汤的。”
  提到“石观音”这三个字,胡铁花酒意已退了一大半,身子又开始发起冷来,呆了半晌,才忍不住道:“依你之见,又该怎样?”
  姬冰雁缓缓道:“你我在这里歇上一个时辰就走,临走时不妨将水酒满装上几壶,谅那些中看不中吃的武士们,也拦不住咱们。”
  胡铁花叫了起来,道:“好小子!人家将咱们当贵客,你却要做小偷。”
  姬冰雁冷冷道:“活的小偷,总比死的贵客好。”
  胡铁花又说不出话来了,又呆了半晌,才叹了口气,苦笑道:“我说不过你,我们也的确不是来做别人贵客的。”
  楚留香忽然道:“但咱们却不能走。”
  胡铁花立刻喜笑颜开,姬冰雁却皱起了眉头,道:“为什么?”
  楚留香缓缓道:“咱们要找石观音,就得着落在这里。”
  楚留香可不是随便说话的人,他这句话说出来,姬冰雁立刻耸然失色,胡铁花也笑不出来了,失声道:“石观音难道也在这里了”
  楚留香道:“本人虽不在,但她的手下,无疑已有人混进这里。”
  胡铁花抽了口凉气,道:“你怎知道?”
  楚留香缓缓道:“你们可知道那彭家兄弟本来是将‘极乐之星’送到什么地方去的?”  
  胡铁花失声道:“难道是送到这里来的?”
  楚留香道:“正是!”
  姬冰雁道:“你怎知道?”
  楚留香道:“方才那金甲武士奔入帐篷通报时,说话的声音虽然极轻,但我却也听到他说的几个字。”
  姬冰雁道:“说的是什么?”
  楚留香道:“他说的虽是龟兹文,但说到人名时,却用的是汉字,他说的竟是‘彭一‘虎……石观音……极乐之星。’龟兹王一听,脸色就变了……”
  他缓缓接道:“所以我想,这‘极乐之星’必定与龟兹王大有关系,龟兹王的对头,说不定也就是石观音。”
  胡铁花一拍大腿,道:“好极了!他若也是石观音的对头,咱们帮他的忙,也就等于帮自己的忙,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楚留香道:“何况咱们留在这里,也有许多方便,不但可以以逸待劳,等着石观音来,而且在这段时期中,也不至为食水所困。”
  姬冰雁沉思了半晌,缓缓道:“石观音若真要找龟兹王的麻烦,自然必定已派了人混入此间,但却绝不可能是吴家兄弟与司徒流星等人。”
  胡铁花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只因外来的人,都要受人注意,但内奸却不易被人觉察,何况司徒流星这些人,都是龟兹王从中原找来的。”
  第十一回 喜从天降
  姬冰雁道:“这其中只有那王冲,较为可疑。”
  胡铁花道:“对了!我看‘王冲’这两个字,绝不会是他的真名实姓。”
  姬冰雁道:“此人不但行踪有些诡秘,而且武功也深藏不露,他如此掩饰自己的行藏,必定有所图谋。”
  楚留香忽然笑道:“你看这些人中,武功最高的就是此人么?”
  姬冰雁目光闪动,道:“难道不是?”
  楚留香道:“我看并不是他。”
  姬冰雁道:“你说是谁?”
  楚留香笑了笑,一字字道:“琵琶公主。”。
  胡铁花又一拍大腿,道:“不错!她若不会武功,就绝不会有那么高的眼力。”
  楚留香道:“而且她比那王冲更深藏不露,外表看来,竟好像是弱不禁风的样子,内功若非已有了很深的火候,又怎能将劲气收敛得丝毫不露?”
  胡铁花望着帐篷圆顶,忽然笑了。喃喃道:“倾国倾城的塞外公主,竟是个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这倒的确有趣得很,有趣的很!”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忽然帐篷外干咳一声,有人带着笑声道:“三位还没有睡么?在下特来拜候。”
  来的竟是以“八八六十四手龙游剑”扬名江湖的“吴氏双侠”中之大侠“青天剑客”吴青天。
  他满脸赔笑,再三致歉,着意寒暄,楚留香三人正猜不透他的来意,这位剑法名家已笑着道:“在下的来意,三位只怕是再也不会想得到的。”
  胡铁花莞尔道:“不瞒你说,我们现在正在猜哩!”
  吴青天道:“其实在下也是受人所托而来。”
  胡铁花道:“受人所托?谁托了你?托你来做什么?”
  吴青天故作神秘地一笑,道:“在下是受龟兹王之托,来向三位求亲的。”
  这句话说出,连姬冰雁都怔了怔,失声道:“求亲?”
  楚留香已笑得前仰后合,大笑着道:“这位王爷倒真的妙不可言,他难道想将我们三人都招为驸马不成?”
  吴青天笑道:“求亲的对象,自然只不过是三位中的一位,而且这也不是王爷的意思,而是大公主自己一见之下,芳心便已暗许。”
  这句话说出来,姬冰雁又已坐到一边去了,他知道这位公主绝不会看上他的,胡铁花却立刻有些紧张起来。
  楚留香面上虽不动声色,但眼睛里却发出了光,显然也有些紧张了,姬冰雁冷眼旁观,心里暗暗好笑。
  到后来,还是胡铁花忍不住问道:“却不知这位公主究竟……咳咳……究竟是看上了谁?”
  他说话时嗓子居然有些发干,这倒并不是说他一心想做驸马,而是他觉得这位公主看上的若不是自己,那实在有些丢人。
  只见吴青天含笑瞧着他,笑道:“公主亲眼瞧上的,正是阁下。”
  楚留香微笑道:“妙极!妙极!这位公主倒真有赏识英雄的慧眼。”
  他话虽说得很愉快,其实却有些酸酸的,他脸上虽带着笑,其实心里却不是滋味,这也并不是说他在吃醋。
  他只是觉得有些失望,有些意外,也有些丢人——他再也想不到这公主看上的竟不是自己。
  只见胡铁花连手里的酒杯都倒翻了,酒洒了他一身,他却连一点也未觉察,他心里开心得要命,面上却做出生气之态,大声道:“荒唐!荒唐!她怎么会看上我的?你弄错了吧?”
  吴青天微笑道:“如此大事,在下怎会弄错!”
  胡铁花瞟了楚留香一眼,好像在示威,嘴里却还是大声道:“你一定是错了,再回去问问吧!”
  吴青天道:“用不着再问,只要阁下答应,在下便可回去复命了。”
  胡铁花举起杯子喝酒,这才发现杯子已空了。
  姬冰雁忍不住一笑,道:“如此大事,怎能在仓卒之间决定,阁下也该容他考虑考虑才是。”
  吴青天微一沉吟,道:“既是如此,在下等半个时辰再来……三位有所不知,这倒不是在下着急,而是那位公主……哈哈……”
  他嘴里一面打着哈哈,一面已退了出去。
  楚留香瞧着胡铁花笑道:“恭喜!恭喜!你打了这么多年的光棍,想不到竟是等着来做驸马的。”
  胡铁花大笑道:“死公鸡,你听听,难得有一次女人看上我而没看上他,他就要拈酸吃醋。”他笑倒在短榻上,连话都说不出来。
  这次连楚留香都被他压倒了,他怎么能不开心?
  楚留香摸着鼻子,道:“我吃醋?”
  姬冰雁也忍不住道:“我知道你并不是吃醋,你只不过心里有些不舒服而已。”
  楚留香大笑了起来,三个人笑成了一团,这件事实在荒唐已极,简直妙不可言,却又偏偏是真的。
  胡铁花喘息着笑道:“一个连酒铺里小老板娘都瞧不上的人,忽然会被个公主瞧上了,这岂非好像天上忽然掉下个大馅饼么?”
  楚留香笑道:“你看他得意成什么样子,咱们不如现在就把吴青天找进来吧,免得他们两人都等得着急。”
  胡铁花却忽然跳起来,道:“不行!”
  楚留香怔了怔,道:“怎么不行?你难道不答应?”
  胡铁花笑也不笑了,瞪着眼道:“我当然不答应。”
  楚留香奇道:“看你如此开心,又早已对那位公主倾倒得五体投地,人家替你倒酒时,你几乎连骨头都酥了,现在你又为何不答应?”
  胡铁花道:“老实说,我对那位公主的确有点喜欢,她瞧上的若不是我,我或许会比老臭虫更伤心失望,但她若真要嫁我,那却万万不可以。”
  楚留香道:“为什么不可以?”
  胡铁花着急道:“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姬冰雁悠悠道:“我看他只怕是老毛病又犯了,别人不喜欢他,他却像苍蝇见了血似的盯住人家,别人喜欢他,他反而要摆架子了。”
  胡铁花着急道:“孙子才有这意思,我只不过……只不过……”
  他越急越说不出话来。
  姬冰雁道:“只不过怎样?”
  胡铁花满头大汗,道:“你们想想,像我这样的人,怎么能娶个公主做老婆?我养得活她么?若要我乖乖地跟着她做驸马,那更是死也办不到。”
  楚留香失笑道:“你想得未免太远了,而咱们的问题却是现在。”
  姬冰雁道:“不错,人家如此盛意,你若不答应,我们的计划便要落空,我看你无论如何,这次都非答应不可。”
  胡铁花大吼道:“你们若逼我,我可要逃了。”
  姬冰雁微笑道:“有我和楚留香在这里,你逃得了么?”
  胡铁花跳了起来,道:“这是我的终身大事,你们为何要逼我?你们还算是我的老朋友么!你们……你们简直卖友求荣。”
  楚留香和姬冰雁对望了一眼,楚留香忽然站起来,道:“既然如此,我就去替你回绝他吧!”
  姬冰雁叹道:“这本是我们三个人的事,他既不肯替朋友设想,我们又有什么法子,明天被人家一齐赶走也就算了。”
  楚留香叹道:“我只是有些替他可惜……倾国倾城的美丽公主,又是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这样的妻子他不要,不后悔一辈子才怪。”
  两人一搭一档,一吹一唱,胡铁花不觉听呆了。
  楚留香已摇着头往外走,嘴里还不住喃喃道:“只可怜那多情的公主,她听了这话,又不知该多伤心?”
  胡铁花忽又大声道:“慢走。”
  楚留香道:“为何慢走,让她早些死了心不好么?”
  胡铁花挺了挺胸道:“我考虑很久,已决定为朋友牺牲了,谁让咱们有这么多年的交情呢?”
  楚留香向姬冰雁挤了挤眼,却也大声道:“不行!不行!婚事乃终身大事,我们做朋友的怎能让你牺牲自己,我还是去回绝了他们吧!”
  说着话,他又往外走。
  胡铁花却已拉住了他,赔笑道:“除此之外,还有……”
  楚留香故意装不懂,道:“你还有什么?”
  胡铁花摸着脑袋,吃吃道:“我想,娶个公主虽麻烦,但总比在沙漠里兜圈子麻烦少得多,何况,我……我也实在不忍令人家伤心。”
  他说的一本正经,别人却已笑破了肚子。
  姬冰雁笑道:“我早就知道你这毛病了,敬酒是不吃的,偏偏总要去吃罚酒。”
  只听一人在帐外笑着接道:“什么敬酒罚酒?在下只是在等着吃喜酒哩!”
  夜虽已深,但每个帐篷里却还亮着灯火。
  石驼仍和他的骆驼在一起,他细心地照顾着它们,似乎他只有在照料别人时,才能忘记自己心里的痛苦。  
  而世上又有谁愿意接受这丑陋、古怪又残废的人的照料呢?他只有将这双温情的手,加在牲畜身上了。
  现在,骆驼们都已入睡,但他却还是呆呆的坐在那里,满天星斗—下,坐着个如此狼狈孤独,如此寂寞的人。
  这景象又是何等凄凉?
  但其实他此刻并非完全孤独,就在不远处,竟有一人在出神地瞧着他,而且已注意了许久。
  石驼自然没有察觉,但楚留香却瞧见了——他刚走出帐篷,就发觉王冲在凝注着石驼。
  王冲实在也是个神秘的人物。
  他为何会对一个残废的牧人如此留意?
  楚留香皱了皱眉头,想走过去,王冲却也发现了他,立刻逡巡着走开了,楚留香还是想追过去问个究竟。
  他刚追出数步,突听银铃般一声娇笑。
  一个黄莺般的语声带笑道:“你不是早就想睡觉了么?怎地却又变成了夜游神?”
  楚留香不用回头,就知道这是琵琶公主。
  他勉强笑了笑,道:“这里的夜游神,只怕也不只在下一个吧?”
  琵琶公主吃吃笑道:“别人我不管,你半夜三更不睡觉,是不是又想偷看人家洗澡?”
  楚留香干咳了一声,道:“我本来也许真有这意思,但现在夜游神实在太多了,我还是去睡吧!”他始终没有回头,一面说,一面走。
  却听琵琶公主叹道:“喂……你回来。”
  楚留香叹了口气,只得停住脚,缓缓回过头。
  星光下,只见她眼波明亮得有如银河,美丽的脸上却带着娇嗔,嘟着嘴瞪着楚留香,道:“我问你,你为什么不理我?”
  楚留香嘴里好像有些发苦,苦笑道:“在下怎会不理公主?只不过,既然没什么事,在下还是想去睡了。”
  琵琶公主眼睛瞪得更大,道:“谁说我没有事找你?”
  她的纱衣在星光下白得像是已透明,她的面靥,她的手,她的头……在星光下也像是白得透明了。  
  就连这无情的风,到了这里,都像变得分外温柔,温柔地吹动着她的衣袂。
  她整个人都像是变成了水晶塑成的仙子。
  楚留香的心忽然狂跳起来,他虽然在拼命遏制着自己,但还是无法不联想到在黄昏时,夕阳下,水池中,那有如一朵盛开的芙蓉般美丽的胴体,那一连串流过她晶莹胸膛的晶莹水珠。
  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在犯罪,只有拼命咳嗽,特别大声道:“公主有什么事找在下?”
  琵琶公主咬着嘴唇,忽然展颜一笑。
  满天的星光,在这一刹那中,都像是更灿烂辉煌了。
  琵琶公主嫣然笑道:“我只是想问你,为什么别人叫你老臭虫?”
  星光如此温柔,夜风如此温柔,她的眼波更温柔如水,而楚留香既不是圣人,也不是呆子。
  但就在片刻前,这多情的美丽公主,已和他最好的朋友订下了亲事,为什么现在却又偏偏来找他?
  楚留香只有拼命揉鼻子,他实在无话可说。
  琵琶公主的眼波却还是不肯放过他。
  楚留香只有垂下头,却又偏偏瞧见了被微风吹起的衣角下,那一双赤裸着的,纤白玲珑的足踝。
  琵琶公主柔声道:“我问你的话,你为何不说?”
  楚留香无可奈何地一笑,道:“这话你本不该问我的,是么?是谁叫了我这名字,你就该问谁去,是么?”
  琵琶公主歪头想了想,似乎还未猜出他话中的深意,就在这时,那位大媒人吴青天已匆匆走过来了。
  楚留香这才松了口气,大声笑道:“吴兄大功告成了么?”
  吴青天笑道:“在下已回复过王爷,王爷实在开心得很,他虽然知道三位旅途劳顿,但却又实在开心得非和三位聊聊不可。”
  楚留香笑道:“这也无妨,如此大喜之日,反正我们也是睡不着的。”
  他有意无意间瞧了琵琶公主一眼,这意思实在已很明显,谁知琵琶公主却还是不懂,竟向他撇了撇嘴,娇笑道:“不管你说什么,这句话我非得问出来不可,你逃也逃不了的。”她轻盈地转过身,飞也似的走了。
  楚留香却怔在那里,实在不懂她是什么意思?
  只听吴青天笑道:“既是如此,王爷已在他帐篷里备好了宵夜的酒,就请三位过去吧,做媒的两条腿已快跑断了,这杯酒少不得也是要喝的。”
  帐蓬里,明烛高照。
  琵琶公主正依在他爹身旁,替他倒酒,她瞧见楚留香、姬冰雁和胡铁花进来,就抿嘴一笑。
  胡铁花的脸却红了。
  他实在想不到这个准新娘子居然还敢在人前露面,更想不到他这未来的妻子居然比他还要大方十倍。
  龟兹王已大笑道:“你们来了,好!好!菜是热的,快坐下来喝一杯。”
  吴青天笑道:“且慢坐下来,未来的女婿,总该先拜见岳父才是。”
  琵琶公主居然也娇笑道:“是呀!快跪下磕头。”
  胡铁花简直做梦也想不到她也会开自己的玩笑,他本来自命脸皮比城墙还厚,现在却红得像是块红布。
  楚留香和姬冰雁使了个眼色,后面轻轻一推。
  胡铁花就“噗咚”跪了下去,脸却已红到脖子上了。
  龟兹王大笑道:“好!好!”
  他一连说了七八个好字,自怀中取出一块大如鸽卵,碧光流动的宝石,向胡铁花送了过去,又笑道:“天方之石,佩之吉祥,你收下吧!”
  灯光下,只见这宝石光芒流转不息,胡铁花纵不十分识货,也看得出这宝石乃是价值连城之物,红着脸讷讷道:“如此厚赐,怎敢拜领?”
  楚留香微笑道:“老泰山所赐的见面之礼,若不拜领,便是不敬,你还是收下吧!”
  他却是识货的,一眼便看出这宝石竟是中土极为罕见的猫儿眼,价值之珍贵,绝不在那“极乐之星”之下。
  这龟兹王随随便便地就将如此珍贵之物送给别人,为何偏偏又对那“极乐之星”的下落,看得那般严重?
  楚留香面上虽仍带着微笑,心里可又添了几分疑虑。
  突见一个明眸善睐,巧笑嫣然少女,从后面盈盈走出,拜倒在地,黄莺儿般嘀嘀咕咕说了几句话,龟兹异语,别人也听不懂。
  只听龟兹王捋须笑道:“王妃的病体已有了起色,就让她出来坐坐也好。”
  “吴氏双侠”中的二侠“白云剑客”吴白云笑道:“莫非王妃也想出来瞧瞧女婿么?”
  龟兹王笑道:“正是如此,她缠绵病榻已有许久,不想今日有了喜事,她竟能出来走动了,莫非这就是中土人士所谓的冲喜所致?”
  笑声中,已有几个锦衣少女,扶着个长裙曳地,云鬓微乱,仪态高贵,不可方物的丽人,缓缓走了出来。
  她星眸微晕,面上还带着三分病容,却更平添几分娇艳,她年纪虽已不小,但看来却仍是艳光照人,天姿国色。
  众人都不禁垂下了头,不敢平视。
  只有楚留香,他认为上天既造出了这样的绝色,你若不能欣赏,这不但辜负了上天的好意,而且简直是在虐待自己。
  琵琶公主已巧笑着迎了过去,龟兹王也站了起来,一叠声道:“还不快扶王妃坐下,快……外面的帘子为何还不拉起?”
  这位风流自赏的龟兹王,对他的王妃,却显然爱之已极,就像是生怕她忽又凌风而去。
  龟兹王妃盈盈坐了下来,她虽然坐着不动,但眼波一瞬间,已是风情万种,令人几乎不能呼吸。
  琵琶公主竟指着胡铁花笑道:“就是他。”
  胡铁花只觉全身的血都“轰”的冲到头上来了。
  龟兹王妃嫣然道:“好!很好!”
  她伸出白玉般的纤纤玉手一挥,后面的少女已托着个玉盘过来,玉盘上宝光灿烂,也不知道有多少宝物。
  琵琶公主笑道:“这是我母亲给你,收下吧!”
  这次胡铁花非但不敢推辞,连客气话都说不出来了。
  第十二回 变生肘腋
  龟兹王举杯大笑道:“高朋满座,家有喜事,人生的乐事,还有什么更甚于此,来!来!来!各位且与小王痛饮三百杯。”
  于是大家欣然举觞,果然是喜气满堂,其中只苦了胡铁花,眼见美酒当前,却像个小媳妇似的,连头都不敢抬起。
  常言道:“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
  但这位龟兹王妃的眼睛,有意无意间,却总是在打量着楚留香,她只浅浅啜了两口酒,就盈盈站起,嫣然道:“但望各位尽欢,我体力不支,要先告退了。”
  楚留香目送着她走出去,竟似发起呆来。
  姬冰雁悄声道:“别的女人你都不妨去打主意,但这是人家的王妃,你可千万不能转糊涂心思。”
  楚留香笑了笑,像是想辩驳,却又闭住了嘴。
  只听吴青天忽然道:“那位杜大侠呢?”
  龟兹王叹道:“他像是很觉无趣,小王虽然再三挽留,他还是连夜要走,最可恼的是,那司徒流星也踪影不见,连人影都找不着了。”
  楚留香却忍不住问道:“还有那位王兄呢?”
  吴白云苦笑道:“这人脾气有些古怪,我再三叫他来,他竟不理我。”
  龟兹王沉着脸道:“此人不来也罢,他知道小王求才若渴,毛遂自荐而来,却又有些鬼鬼祟祟的,小王就对他不甚相信。”
  他清了清喉咙,展颜笑道:“但此刻在这里却都是自己人了,小王有几句心腹之言,想趁着这团喜气说出来,说出之后,更望各位替小王守秘。”
  楚留香和姬冰雁相互交换了个眼色,心里暗道:“果然有花样来了,这酒
  果然不是好喝的。”  
  吴氏双侠已齐声道:“王爷只管说,我兄弟绝不是言而无信的人。”
  龟兹王目光立刻转到楚留香三人身上。
  楚留香微笑道:“驸马的好友,怎会背叛王爷?”
  龟兹王大笑道:“正是!正是!小王实在太多虑了。”
  他忽然停住笑声,沉声道:“但各位必须体谅小王的处境,小王自从被叛臣所欺,过着被放逐一般的日子,遇事都不能不分外小心了。”
  楚留香和姬冰雁又交换了个眼色,暗道:“我们猜的果然不错,这龟兹王的国土,果然已被人夺去了,看来他结交武林人士,竟是在找保镖的。”
  只听龟兹王慨然叹道:“小王虽然流浪在外,但心在故国,叛臣们自然也知道此点,是以一心想将小王除之而后快,一年以来,小王已屡次涉险,而且来行刺的并非我龟兹国的武士,而是那些叛臣们自中原找来的刺客。”
  吴青天神情有些紧张起来,沉声道:“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龟兹王道:“中原侠踪,小王自不熟悉,只知道有一人叫做什么‘神刀无敌’,还有一个叫‘八臂哪吒’。”
  吴青天松了口气,傲然笑道:“王爷只管放心,莫说还有胡兄等三位高人,就凭我兄弟在这里,这些人也休想伤得了王爷毫发。”
  龟兹王道:“但据小王所知,那批叛臣最近又自中原重金请来了四五个一流高手,据说其中有一人,剑法之高,简直天下无敌。”
  吴青天紧张起来,道:“王爷可知道他们的名字?”
  龟兹王道:“小王只知道其中有四个人在七天前便已来到这附近,还有最厉害的那个人,行踪却诡秘得很。”
  吴白云道:“这消息王爷是从何处得来的?”
  龟兹王长叹道:“小王目前虽流浪在外,众叛亲离,但宫中还有几个忠贞之士,在暗中为小王传递消息。”
  胡铁花忽然大声道:“无论这些人有多厉害,只要他们敢来行刺,就休想活着回去。”  
  他话未说完,琵琶公主含笑瞪了他一眼。
  他的脸就又飞红了起来。
  龟兹王大笑道:“正是!正是!有各位这样的豪杰在此,小王还怕什么,只不过……小王有些怀疑,那姓王的说不定就是叛臣派来的刺客之一。”
  吴白云沉声道:“不错,此人藏头露尾,形迹实在可疑。”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若是真的刺客卧底,反而更会做出光明磊落之态,以免引人怀疑,面上有些不自然的,反而显得他心中无愧。”
  龟兹王拊掌道:“不错,阁下果然目光如炬,小王倒险些错怪好人了,只不过……”
  他面色又沉重下来,叹道:“除此之外,小王还另有件心事。”
  吴青天道:“王爷还有什么心事?”
  龟兹王道:“各位可曾听过‘极乐之星’这名字?”
  楚留香等三人心里齐地一动,这件事又是他们早已猜到的。
  吴青天却道:“在下未曾听过。”
  龟兹王道:“那‘极乐之星’乃是一粒价值连城的宝石,小王本是委托那彭氏五虎保送的。”
  吴白云动容道:“可是那五虎断门刀的传人么?”
  龟兹王道:“正是!”
  吴白云笑道:“这兄弟五人倒当真可说是武林一流高手,彭家镖局,更是信誉卓着,从未失手,王爷若将东西交给他们,大可高枕无忧,又何必担心?”
  龟兹王长叹道:“小王也知道他们十分可靠,是以才敢将这天大的责任交给他们,想不到的是,这兄弟五人此刻俱已丧命,‘极乐之星’自然也落入别人手中了。”
  吴青天惊然道:“这消息当真?”
  龟兹王长叹道:“绝不会假,小王属下已有人看见了他们的尸体。”
  吴氏双侠对望一眼:顿时沉默下来——能将“彭家五虎”杀死的人,他们可是万万惹不起的。
  楚留香却微笑道:“王爷可是想要我等去将那‘极乐之星’夺回来么?”
  龟兹王苦笑道:“小王并非此意。”
  楚留香倒不禁怔了怔,沉吟道:“王爷的意思是……”
  龟兹王叹道:“不瞒各位,将‘极乐之星’劫走的人,方才已传讯与小王。”
  楚留香动容道:“传讯的人在哪里?”
  龟兹王道:“据小王属下所报,那人轻功之高,有如鬼魅,将一封信交来之后,立刻就连影子都不见了。”
  楚留香失望地叹了口气,道:“若是如此,那封信呢?”
  龟兹王道:“就在这里。”
  这封信上只简简单单地写着几行字:“‘极乐之星’,已归我手,若想复得,三日后正午,送黄金五千两,明珠五百粒,玉璧五十面,西行五十里后,自有人持‘极乐之星’与君交换,珠若不明,璧若有瑕,意若不诚,则‘极乐之星’一去永不复返矣。”
  下面自然没有具名,只画着个千手千眼的观音佛像。
  吴青天耸然道:“单只一枚宝石,能值得了这许多东西么?这人莫非疯了?”
  龟兹王叹道:“他并没有疯。”
  吴青天愕道:“王爷难道答应了他?”
  龟兹王道:“正是。”
  吴青天倒抽了口凉气,喃喃道:“其实在下等也可为王爷将那宝石夺回来的。”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眼见到龟兹王要将这些可以买下一个城池的财富送给别人,他胆子也忽然大了。
  龟兹王却叹道:“小王也并非不信各位没有夺回宝物之力,怕的只是对方知道后,立刻挟宝而逃,天下之大,却叫小王再到哪里去找……”
  他苦笑着接道:“是以小王宁可牺牲些财物,只要将‘极乐之星’得回来也就罢了。”
  楚留香沉吟道:“王爷的意思,是想要我等在三日后的正午,将明珠、白玉送去和他交换么?”  
  龟兹王道:“不错,小王虽然一心守约,却又怕他们得到这批财物,反而食言背信,各位若肯为小王去走一趟,小王就放心了。”
  楚留香一笑道:“在下等义不容辞,王爷只管放心。”
  姬冰雁忽然淡淡道:“依在下看来,王爷将东西送去时,他们只怕已不肯交换了。”
  龟兹王耸然变色道:“为什么?”
  姬冰雁道:“他们见到王爷既肯交换,自然也就会想到那‘极乐之星’的价值还在这批明珠白玉之上,他们的条件,也就必定会变得更高。”
  龟兹王面色凝重,沉默许久,勉强一笑道:“他们绝不会这样做的。”
  姬冰雁道:“哦?”
  龟兹王道:“这‘极乐之星’在小王眼中,其价值虽然无法以世俗眼光去估计,但若留在他们的手中,却最多也只不过能值黄金五千两,他们既已平白多得明珠五百粒,玉璧五十面,又怎会再改变主意?”
  姬冰雁目光炯炯,又道:“王爷却又为何要将这‘极乐之星’瞧得特别重呢?”
  龟兹王又沉默了半晌,缓缓道:“这自然是个秘密,这秘密普天之下,只有本王一个人知道。” 
  姬冰雁不再问了,帐篷外却忽然传人一片驼马嘶鸣声,其声仿佛甚哀。
  姬冰雁霍然站起,道:“我出去瞧瞧。”
  这凄凉悲嘶声,竟使得每个人的心情都沉重起来,龟兹王手里已端起了金杯,这杯酒却始终喝不下去。
  吴白云也忍不住站起,皱眉道:“驼马夜嘶,莫非有变?”
  他匆匆奔出,不想恰巧迎上了大步走回的姬冰雁。
  吴白云道:“外面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姬冰雁脸色有些发青道:“没有事。”
  吴白云道:“若是无事,驼马为何夜嘶?”
  姬冰雁淡淡道:“那只不过是因为它们失去了个朋友。”
  吴白云怔住,讶然道:“朋友?畜生也有朋友?”
  姬冰雁冷冷道:“有的人连畜生都不如,却也有朋友,是么?”
  他再也不理怔在那里的吴白云,走回座上,除了楚留香和胡铁花,对任何人他都不愿理睬,显见现在心情不佳。
  楚留香已凑了过来,悄声道:“你是说石驼?”
  姬冰雁脸色沉重,道:“嗯!”
  楚留香也紧张起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
  姬冰雁道:“他走了。”
  楚留香耸然道:“真的走了?”
  姬冰雁道:“不但他走了,那王冲也走了。”
  楚留香更吃惊,道:“难道是那王冲将他带走的?”
  姬冰雁道:“看来正是如此。”
  楚留香道:“你不去追?”
  姬冰雁道:“不必追。”
  楚留香奇道:“为什么?”
  姬冰雁默然半晌,缓缓道:“石驼既愿跟他走,其中必有缘故,我们纵然追着,他也必定不会回来,何况我早已答应过他,他要走时,我绝不拦阻。”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道:“这真是个奇怪的人,你真的到现在还不知道他的来历?”
  姬冰雁道:“嗯!”
  楚留香想到方才王冲凝注着石驼的神色,皱眉道:“那王冲来历显然也甚是神秘,你想,这两个人莫非早就认得的么?”
  姬冰雁却扭过头去,像是根本没听见他的话,楚留香叹了口气,知道他作出这样子的时候,就表示谈话已结束了。
  这两人在窃窃私语时,龟兹王也在拉着胡铁花问东问西,只有琵琶公主的目光,始终未离开楚留香身上。
  楚留香咳嗽了一声,笑道:“在下等酒已足,饭已饱,王爷也该安息了。”
  他正想赶紧结束这长夜之宴,谁知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大乱,马嘶人喊,脚步奔腾。
  接着,就有人惊呼道:“火!火!有人放火!”
  龟兹王变色道:“莫非又有刺客?各……各位快……快出去瞧瞧。”
  他话未说完,胡铁花已跳起来冲了出去。
  楚留香皱了皱眉头,刚想说:“莫中了别人调虎离山之计。”谁知姬冰雁已不由分说,拉着他冲了出去。
  外面的情况倒不如想像中那么乱。
  龟兹王麾下显然都是百中选一,能征惯战的武士,遇到变故发生,虽沉不住气,也不致慌了手脚。
  但四下的火势却不小,四下的林木和武士们宿夜的帐篷,已大多燃起,栏中驼马也有些已窜出。  
  此刻这些武士们多数在忙着救火,少数赶着去追驼马,龟兹王驻节的帐篷,反而没有人守卫了。
  姬冰雁窜出去,拉住一人,厉声道:“王爷帐外守卫的人呢?”
  那武士瞪着眼,满面惊慌,竟听不懂中土方言。
  幸好另外一人已奔过来,恭声道:“小人们知道王爷帐里都是武林豪杰,足可保护王爷的安全。”
  姬冰雁缓缓放开手,冷冷一笑,道:“好个调虎离山之计。”
  楚留香埋怨道:“你既知道,为何要拉我出来?”
  姬冰雁笑容更神秘,道:“我拉你出来,正是好让他们唱戏。”
  楚留香失声道:“你是说吴……”
  姬冰雁冷冷道:“你们在留意王妃、公主,我却没有。”
  楚留香道:“那么现在……”
  姬冰雁道:“我去找小胡,你去看戏吧!”
  他身影一闪,就像一杆枪似的窜了出去。
  楚留香摇摇头道:“这人的心若软些,简直就是世上最可爱的人。”
  他绕了个大圈子,才又绕回到龟兹王的帐篷,嗖的窜了上去,这特制的帐篷上竟像是有着很多“补丁”,那是气窗。
  楚留香轻轻掀起一个,悄悄望下去。
  只见龟兹王手里还拿着那杯酒,酒却已被他抖了出去,琵琶公主紧紧依偎在他身旁。
  吴白云忽然回头道:“都走远了。”
  吴青天微微一笑,“呛”的,长剑已出鞘。
  龟兹王颤声道:“两位千万莫要出去,小王……”
  话未说完,雪亮的剑已指着他的鼻子。
  第十三回 护驾来迟
  龟兹王大惊失色,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吴青天狞笑道:“也没什么,只不过想要你的脑袋。”
  龟兹王大骇道:“小王重金将你两位自张家口聘来,两位为何反而拔刀相向?”
  吴青天道:“重金?你给了咱们多少银子?”
  龟兹王道:“不是一万两么?”
  吴青天龇牙笑道:“但你的对头却给了咱们两万。”
  龟兹王道:“两位既有侠士之名,如何竟……见利而忘义?”
  吴青天大笑道:“侠士,侠士值多少钱一斤?”
  他大笑着接道:“你既已快死了,我不妨给你个教训,能用钱买得动的人,绝不是侠士,你能买得动的人,别人也能买得动的。”
  龟兹王苦笑道:“如此说来,是小王瞎了眼了。”
  吴青天道:“你的确瞎了眼了,老实告诉你,你方才说的那消息并不十分正确,这次咱们来的并不是四个人,而是六个。”
  龟兹王道:“还……还有四个呢?”
  吴青天道:“现在自然也都来了,你猜是谁去找他们的?”
  琵琶公主忽然插口道:“莫非是杜环?”
  吴青天大笑道:“不错,你的确比你老子聪明,我倒真有些舍不得杀你。”
  吴白云皱眉道:“时机紧迫,你还穷聊什么?若是别人赶来,这功劳岂非要被他们分了去?”
  吴青天格格笑道:“对了,我还忘了告诉你,你的头还值五万两哩!”
  他的手一抖,剑光如匹练的直取龟兹王头颅。
  楚留香还是没有出手,他的心定得很,知道根本用不着自己出手,龟兹王的脑袋也不会搬家的。
  只听“叮”的一声,吴青天掌中剑已被撩起,几乎脱手飞出,琵琶公主手里已扬起了那曲头琵琶,冷笑道:“就凭你若也能取得父王的头,你前面的人早已得手了。”
  吴白云耸然道:“这丫头武功不弱,咱们前面那几批人想必都是栽在她手上的。”
  吴青天咬了咬牙,喝道:“你还是守住门,我对付得了她。”
  他剑光闪动,再次扑过去。
  琵琶公主展颜一笑,道:“你真能对付得了么?”
  手中琵琶并没有动,但话犹未了,琵琶的曲头里,突的一蓬银针暴射而出,银针如雨,也看不清有多少根。
  吴青天大惊之下,剑光回旋,护住全身。
  “八八六十四手龙游剑”素来以轻灵严密著称于天下,但他的剑势虽密,银针却更密。
  只听一声惨呼,长剑冲天飞起,吴青天双手掩面,鲜血自指缝间泉水般的涌出,他嘶声惨呼道:“好……好狠毒的暗器!”
  一句话刚说完,人已扑面倒下。
  琵琶公主叹了口气,悠悠地道:“歹毒的暗器,正是用来对付你们这种歹毒之人的。”
  说话间吴白云已抄起只锦墩,红着眼扑了过来,他以锦墩作为盾牌,右手持剑瞬息间已刺出七剑。
  琵琶公主竟似招架不住,被逼得连连后退。
  吴白云嗄声道:“臭丫头,你还有什么毒招?为何不使出来了?”
  琵琶公主竟已被逼得靠住帐篷,退无可退了,但面上却带着甜甜的笑容,全没有丝毫着急的样子。
  龟兹王早已缩躲在角落里,大声道:“快,快出手呀!你的胆子真大,你老子却胆小得很。”
  琵琶公主银铃般笑道:“我只不过想见识见识他们的龙游剑而已,你老人家要我出手,我就出手吧!”她两只手举着琵琶向上一迎。
  “铮”的一声,火星四溅,长剑又几乎被震飞。
  吴白云狞笑道:“好家伙,竟是铁打的琵琶。”
  琵琶赫然正是精铁所铸,沉重得很,纵是力气极大的人,也难舞动自如,琵琶公主更要用两只手一齐捧着。
  吴白云算准她这样招式绝不灵便,是以丝毫不惧,长剑展动,又扑了过去,只不敢硬接而已。
  只见琵琶公主双手捧着琵琶,迎、截、碰、撞、砸,招式又古怪,又诡秘,而且还相当快。
  只因琵琶很大,她的双手只要稍微移动,琵琶招式的变化就很多,奇怪的是,她招招俱是守势。
  双手捧着琵琶,要想伤人,自然不易,楚留香虽然见多识广,却也未想到世界上有用两只手捧着对敌的兵器,更未瞧见过这样的招式——她自己将自己两只手都困死了,守势纵佳,岂非已先立于“不胜”之地?
  吴白云也有些奇怪,几招过后,他胆子更大,攻势更急,到后来竟欺身而人,想以险制胜。
  谁知就在这时,突见银光一闪。
  琵琶公主双手一分,琵琶上的曲颈竟应手而起,颈上白刃如霜,闪电般刺入了吴白云的肚子里。
  吴白云长剑撒手,踉跄后退,满面俱是惊疑之色,竟直到临死时,还弄不懂自己是如何被人杀死的。
  琵琶公主瞧着他缓缓倒下,幽幽叹道:“我这兵器实在是又奇怪,又狠毒,你们为什么偏偏要逼我用它?”
  楚留香瞧得暗暗苦笑,这琵琶公主功力似乎并不深,会的招式也似乎不多,但每一招却都犀厉、简洁、毒辣、有效。
  他真想不通她这样的招式是从哪里学来的,一个小姑娘学会了这样的招式,可并不是什么好事。
  龟兹王已站起来了,一面找酒杯,一面大声叫道:“快!快叫人来把这两具死尸弄出去,我怕看死人。”
  琵琶公主叹道:“我杀了人后,手也是软的。”
  她身子还贴着帐篷,就在这时,突然有两只手戳穿帐篷,闪电般插了进来,一边一只,擒住了琵琶公主两条手臂。
  龟兹王大骇之下,刚拿起的酒杯,又跌在地上。
  只听“噗、噗”两声,两个人已撞破帐篷,走了进来。
  这两人都是苍白的脸,漆黑的衣裳。
  右面一人竟是“杀手无情”杜环,他左手紧握着琵琶公主的手臂,右手却用根白布带吊在脖子上。
  左面的一人,又干又瘦,头也像是已缩进脖子里,但一双眼睛却是金光闪动,活像只火眼金睛的大猴子。
  琵琶公主两只手臂如被铁匝,疼得简直要落泪,但她却咬紧牙关,连哼都不哼一声。
  龟兹王颤声道:“你……你们要小王的头颅无妨,把我的女儿放了吧!”
  杜环格格笑道:“你难道未听说老子的恶名?老子可以杀两个人时,绝不会只杀一个的。”
  那干瘦如猴的黑衣人皱眉道:“要杀就杀,噜嗦什么?”
  杜环竟似对这人有些畏惧,干笑道:“是孙兄来动手?还是小弟动手?”
  黑衣人冷冷道:“你觉得杀人过瘾,就让你过瘾吧!”
  杜环大笑道:“多谢多谢……”
  突听一人缓缓道:“这两人你们是杀不得的。”
  语声中帐篷顶上已有一个人落下来,全身也没做什么姿势,但落在地上就像是半两棉花,连一丝声音都没有。  
  除了楚留香,轻功这么高的还有谁?
  黑衣人本来趾高气扬,满脸目中无人的样子,但现在却像是吓呆了,连紧握着的手都放松下来。
  楚留香望着他微微一笑,道:“孙猴子,你还认得我么?”
  这黑衣人正是“长白猴群”惟一的传人,白山黑水间头一把硬手,连整个长白剑派都对他头疼的“黑猴”孙空。
  但现在头疼的却是他自己了,竟呆着说不出话来。杜环本来想发发威,看见他这样子,也只有闭起了嘴。
  楚留香笑道:“凭你这样的人也来作刺客,你不觉丢人么?”
  “黑猴”孙空突然跺了跺脚,嗄声道:“我早知道你在这里,,杀了我也不会来的。”
  楚留香笑道:“你还算有些良心。”
  孙空呆了半晌,仰首长叹一声,掉头就走。
  “杀手无情”杜环大呼道:“你就这样走了么?”
  孙空霍然转身,冷冷道:“我难道走不得?”
  杜环道:“这小子是谁?孙兄为何如此怕他?”
  孙空瞪了他半晌,狞笑道:“凭你也配叫他小子?凭你也配问他是谁?哼!”
  “哼”字出口,一只黝黑如铁的手业已闪电般伸出,杜环竟不及闪避,惨叫一声,踉跄后退。
  他的前胸竟已生生被抓出了个血洞。
  孙空将那只鲜血淋漓的手在他衣服上擦了擦,飞起一脚,将他身子踢得飞了出去,若无其事地搓搓手,向楚留香咧嘴笑道:“我知道你不杀人,但留着他也麻烦,索性就替你代劳了。”
  他不等话说完,已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龟兹王本来还想拿下他的,现在却已吓得脸无血色,等他走出去,龟兹王已“哇”的呕吐了出来,闭着眼道:“快……快把死尸抬走。”
  话未说完,孙空忽又伸入头来,道:“我还忘了告诉你,我虽欠你的情,一见你面立刻就走,但还有一个比我厉害十倍的人就快来了,你千万要小心些。”
  楚留香微笑道:“我素来很小心的,只不过……厉害的人物究竟是谁?”
  孙空又咧嘴一笑,道:“我一说他名字,脑袋就疼,还是不说的好,只可惜我现在就要走了,否则看你们拼一场,那一定有趣得很。” 
  这次他走得更快,说到最后一字,人已在十余丈外。
  琵琶公主忽然冲到楚留香面前,拉住他的手,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呀?难道连我都不告诉么?”
  楚留香摆脱她的手,淡淡笑道:“我也不是什么人,只不过是只老臭虫而已。”
  就在这时,外面已传来了胡铁花的呼声,远远就呼道:“老臭虫,你那边没事了么?”
  琵琶公主还是缠着楚留香,娇笑着又道:“对了,我还是要问你,为什么他要叫你老臭虫?”
  楚留香实在不愿意对女孩子板着脸说话的,但现在却只有板下脸来了,否则他就觉得对不起胡铁花。
  他板着脸道:“这外号是你未来的夫婿叫我的,你为何不去问他?”
  琵琶公主像是怔了一怔,这时胡铁花与姬冰雁已双双掠了进来,姬冰雁目光一转,竟微笑道:“如何?戏好看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两人倒是轻松自在,在外面追贼的人,却让贼溜进屋子里来……”  
  他话未说完,胡铁花已大笑起来。
  楚留香皱眉道:“你还觉得好笑?” 
  胡铁花大笑道:“这次你却上了死公鸡的当了。”
  楚留香怔了怔道:“上当?”
  胡铁花笑道:“你当我们没瞧见那两人么?”
  楚留香道:“看见了为何还放他们进来?”
  胡铁花道:“死公鸡认得孙空,他知道这猴子生平就最服你,又怕你在这里太空闲,所以,就将他留给你,我想过去动手,却被拦住了。”
  楚留香也禁不住莞然而笑,摇头道:“我本来正在奇怪,孙猴子轻功虽不弱,又怎能在你们两人的眼底下溜进来,谁知竟是你们在算计我。”
  姬冰雁淡淡笑道:“但孙猴子若非为人还有可取之处,我也不会将他留给你了……我若让这醉鬼和猴子动上了手,你想那猴子还走得了么?”
  别人出生入死,流血拼命,紧张得连气都透不出,这三人竟看得稀松平常,就好像吃白菜。
  龟兹王这时才定过神,忽然冲过来,道:“他……他们一共来了六个,还有两人呢?”
  姬冰雁淡淡道:“王爷想见他们?”
  龟兹王吓了一跳,赶紧摇手道:“不……不想。”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那两人不幸遇着他们,只怕是永远不会来了。”
  琵琶公主瞅着他道:“若遇见你呢?”
  楚留香装作没有听见,还是不睬她。
  胡铁花却笑道:“遇见他的,可真是走运了,那孙猴子以前有三次犯在他手上,他竟放了他三次,所以孙猴子现在一见到他,连屁都不敢放就走。”
  他笑了笑,又道:“其实孙猴子武功之高,另五个人加起来也比不上。”
  龟兹王顿又紧张起来,道:“但这孙猴子却说,还有个比他厉害十倍的人就要来了。”
  姬冰雁皱眉道:“哦?”
  胡铁花却笑道:“比‘黑猴’孙空更厉害十倍的人,世上大概还没有几个,但,这莫非是那猴子在开咱们玩笑?”
  姬冰雁道:“孙猴子从来不说谎的。”
  胡铁花也不禁皱起了眉头,道:“那么,你想他说的是谁呢?”
  姬冰雁冷冷道:“无论这人是谁,等他来了再说也不迟,各位若没有睡觉的习惯,在下就一个人去睡了。”
  他话还未说完,转身就走,胡铁花眼睛转来转去,似乎还想喝两杯,忽然见到琵琶公主的脸色竟变得难看得很,他这酒也喝不下去了,抹了抹嘴角,打了个哈哈,也逡巡着走了出去。
  楚留香自然更是不愿留在这里,抱了抱拳,刚想走出去,忽听琵琶公主大声道:“你慢走。”
  龟兹王也唤道:“请留步。”
  琵琶公主叫得再大声,他也可以装做没听见,但龟兹王也在叫他留步,楚留香只有无可奈何地转过身,道:“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龟兹王支吾了半天,才赔笑道:“小女和令友的婚期,你看是订在哪天好?”
  楚留香沉吟道:“王爷的意思……”
  谁知龟兹王还未说话,琵琶公主已抢着道:“自然是越快越好。”
  楚留香平生见过不少胆子大、脸皮厚的女人,但像她这样急着要嫁出去的,倒真还未见过。
  他怔了怔,只有苦笑道:“婚约既已订下,婚期的迟早都无妨。”
  琵琶公主眼睛里发着光,道:“那么就是明天吧!”
  楚留香大步走回去,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喃喃道:“世上竟会有这么着急的新娘子倒真也少见得很。” 
  他一脚迈进帐篷,就瞧见胡铁花正抱着酒壶牛饮,一口气将大半壶酒都喝干了,才叹了口气,笑道:“方才可真快憋死我了,眼巴巴的瞧着你两人左一杯,右一杯的喝,那滋味可真比孙悟空戴上金箍咒还难受。”
  姬冰雁悠然道:“你脸皮不是一向很厚的么?”
  胡铁花苦笑道:“别人开我的玩笑,我都不在乎,但是她……她竟也来开我的玩笑,你们说这要不要命?”
  姬冰雁笑道:“你现在就怕了她,要命的日子还在后头哩!”
  楚留香微笑道:“要命的日子从明天就要开始了,新娘子就急着要嫁,催着我将婚期定在明天。”
  胡铁花跳了起来,失声道:“明天?”  
  楚留香道:“嗯!”
  胡铁花一把揪住楚留香,大声道:“你……你难道就答应了?”
  楚留香笑道:“你这个驸马爷反正是做定的了,迟几天,早几天又有何妨?”
  胡铁花一个斤斗倒在床上大呼道:“老天爷,我连一点准备都没有,这岂不是要我的命么?”
  姬冰雁笑道:“做新郎用不着准备的,你若不会,我和楚留香都可以教你。”
  胡铁花一个枕头朝他掷了过去,赤着脚跳下床——到处找酒,不住喃喃道:“酒呢?该死的酒竟连一点都没有了么?再不喝两口酒压住,我的心就要紧张得跳出胸腔来了。”
  楚留香望着姬冰雁沉声道:“你想,他们为何急着要将婚期定在明天?”
  姬冰雁淡淡一笑,道:“经过今日之事后,龟兹王好像惊弓之鸟,谁都不敢信任了,只有赶快找个女婿做保镖,否则……”
  忽然胡铁花一声惊呼,道:“你们快来瞧,这是什么?”
  原来他翻来翻去,酒没有找到,却忽然发现花瓶下压着张纸。
  雪白纸上,写着一笔娟秀的字迹:
  诸君远道而来,自顾尚且不暇,何苦多管闲事?乘天色未明,
  离此速去,是为上策,否则悔之晚矣。
  若听良言相劝,妾将洗手再作羹汤,为诸君寿。
  龛中人又拜
  楚留香手里捏着这张纸条,不觉呆住了。
  第十四回 大漠风云
  姬冰雁皱眉道:“两次留柬,都是同样的笔迹,石观音的党羽,果然早已打入龟兹王的左右……”
  胡铁花动容道:“你想谁会是她的党羽?”
  姬冰雁叹了口气,道:“每个人都有可能,也许是他帐下的金甲武士,也许是他的姬妾,也许就是他们父女自己。”
  胡铁花瞪着眼睛怔了半晌,苦笑道:“你们莫要为了我着想,我这驸马当不当都没关系,你们若是要走,咱们现在就走吧!”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若是这白纸上写着的几个黑字,就能将我们骇走,我们就算能活下去,做人也没意思了。”
  胡铁花的眼睛亮了,摩拳擦掌,大声道:“这才像楚留香说的话,咱们好歹也该跟她拼一拼。”
  楚留香沉声道:“现在,她既然已必定要来找咱们,咱们反而用不着急了,索性就在这里等着她,你明天还是结你的婚,三天后咱们也还是照龟兹王原定的计划,拿那些明珠白玉,去换她的极乐之星……”
  姬冰雁冷冷道:“你想她真的会换么?”
  楚留香微笑道:“她自然不会换的。”
  胡铁花忍不住问道:“她既然不会换,为何又要这样做?”
  楚留香缓缓道:“龟兹王随随便便地就将那颗猫儿眼送给了你,却对极乐之星看得比命还重,这极乐之星,显然另有一种秘密的价值,是么?”
  胡铁花道:“不错。”
  楚留香道:“石观音这样做,自然就是想探出这极乐之星究竟有什么价值?价值究竟有多大?……”
  姬冰雁忽然接口道:“龟兹王既然将这极乐之星瞧得如此重,却又如何要托“彭家五虎”将它送走?”
  楚留香沉吟道:“也许并不是送走,而是托‘彭家五虎’带来的。”
  姬冰雁皱眉道:“难道是说那‘极乐之星’本不在龟兹王这里,而是在关内某一个人的手上,现在龟兹王极需此物,所以才要人送来?”
  楚留香道:“这自然也有可能的,是么?”
  姬冰雁道:“如此说来,就更不对了,如此珍贵之物,龟兹王怎会让它落在别人手上?那人既已得到如此珍贵之物,又怎舍得将它送回来?”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道:“这其中自然有些不足为外人知道的秘密,这秘密也许真的只有龟兹王一个人知道,我们猜也无用,只不过我想……”
  他一笑接道:“到了必要时,龟兹王说不定就会自己说出来的。”
  经过了这么样的一天之后,他们心里就算有重重心事,但只要闭起眼睛来,也不觉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突听衣袂带风声“嗖”的一响,一个人飞也似的窜入帐篷来,竟是那中原侠盗司徒流星。
  他轻功实在不弱,又以为帐篷中人一定睡得很熟,谁知他刚窜进来,就发现自己已被人家团团围住了。
  像楚留香这样的人,就好像永远不会真的睡着似的。
  姬冰雁冷冷道:“阁下不辞而别,又不告而来,不嫌太神秘了么?”
  司徒流星一面擦汗,一面强笑道:“在下的确是有急事相告,但望三位恕我冒昧闯入之罪。”
  姬冰雁静静地瞪了他半晌,脸色才和缓下来。
  胡铁花已笑道:“你有什么急事,坐下来慢慢说吧!”
  司徒流星道:“在下昨夜不辞而别,实是在暗中跟踪那‘杀手无情’杜环而去的,在下总觉得此人心怀叵测,必有诡谋。”
  胡铁花笑道:“到底是老江湖了,眼光果然不错。”
  司徒流星道:“他行色似乎十分匆忙,我一路在后面跟着,他也全未觉察,只是向北急行,走了约莫半个多时辰,就发现一座沙丘后竟有个黑色的帐篷。”
  姬冰雁目光如炬,冷笑道:“那帐篷里别人不说,单只‘黑猴’孙空一人,就凭阁下这样的武功,若想暗中窥探,只怕是很难活着回来了。”
  司徒流星苦笑道:“在下自然也知道那帐篷里必多高手,怎敢大意,眼见杜环走了进去,正不知该怎么办,谁知就在这时,突见一匹快马奔来,弯弓搭箭,嗖的一箭向帐篷里射了进去,马蹄不停,又飞奔而去。”
  姬冰雁冷笑道:“凭孙猴子的耳力,这匹马远在百丈外时,就该听到了,又怎会容得他驰到帐篷前?又怎会容得他弯弓搭箭?”
  司徒流星道:“那匹马似是龙种宝驹,而且马蹄上竟也未上有蹄铁,踏沙而行,竟是落地无声,较之一流的轻功高手也不逊色。”  
  胡铁花瞧了楚留香一眼,笑道:“这匹马只怕和你那匹黑珍珠差不多。”
  楚留香微笑道:“大漠之上,本多良驹……阁下请说下去。”
  司徒流星道:“奔马方过,帐篷里已有三个人箭一般窜出来,追了下去,在下知道若不乘此时冒险,以后就更没有机会了。”
  姬冰雁冷冷道:“阁下胆子倒不小。”
  司徒流星道:“在下悄悄绕到帐篷后,只因那里也围住几匹马,马嘶声多少可以掩饰一些在下的行动。”
  胡铁花拊掌笑道:“果然不愧是名震中原的侠盗,行动果然老手老脚。”
  司徒流星脸红了红,接着道:“在下伏在地上,将帐篷悄悄掀开一线,只见里面除了杜环外,还有两个金冠锦袍的龟兹贵胄,一个面色阴鸷的汉人。”
  姬冰雁瞧了楚留香一眼,楚留香皱眉道:“难道这次龟兹国的叛变中,还有汉人参与其间么?”
  司徒流星道:“这三人自桌上取下了那枚射进来的箭,箭上竟有张纸条,那龟兹人瞧了瞧,想必是虽通汉语,却认不得汉字,就将纸条子给了面色阴鸷的汉人老者,请他将纸条上的字念出来。”
  胡铁花笑道:“若非如此,你也不会知道上面写着的是什么了,看来你运气倒不错。”
  司徒流星道:“在下只听得那老者大声念道:“极乐之星已在我手,尔等若想得到此物,且以黄金五千两,明珠五百粒,玉璧五十面,向东北直行五十里,与我交换,尔等意若不诚,此物便重返龟兹王之手矣。”
  他念到一半,楚留香三人已齐地为之动容。
  胡铁花大声道:“好小子,居然两头都想要做买卖,难不成这极乐之星是和龟兹国的……”
  姬冰雁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那两个龟兹人听了后,有何表示?”
  司徒流星道:“他们脸色立刻大变,就在这时,出去追人的三个人已回来了,帐篷里的人非但绝口不提此事,反而将纸条悄悄藏了起来。”
  胡铁花道:“追人的追到没有?”
  司徒流星展颜一笑,道:“没有追着,其中一个其貌如猴的人,嘴里不停地大骂,说那匹马一定是鬼马,否则他闭着眼也会追上的。”
  胡铁花失笑道:“孙猴子自命轻功高绝,这回斤斗竟栽在一匹马上,自然要气疯了。”
  司徒流星道:“我知道此人必定是高手,心里正在着急,生怕被他发觉,幸好他们商量了一阵后,这位孙猴就带着杜环等三人来行刺了。”
  姬冰雁冷冷道:“阁下既然知道他们要来行刺,为何不来报警?”
  司徒流星一笑道:“在下知道有三位在此,他们的人纵然再多十倍,也休想得手的,所以就想留在那里,听听这极乐之星究竟为何如此值钱?”
  胡铁花笑道:“想不到你倒很瞧得起咱们。”
  司徒流星道:“这四人一走之后,两个龟兹人立刻就和那汉人争论起来,一个说应该立刻去筹备明珠玉璧,来和那人交易,另一个却说这条件太苛,那极乐之星的价值未必真的有这么多,应该静观待变,以免上当。”
  楚留香和姬冰雁对望一眼,嘴里虽未说话,心里却已知道对方这三人,直到此刻也还未知道极乐之星的秘密,所以才会患得患失,挣扎不已。去交换既怕上当,不交换又怕此物真的对龟兹王十分有利。
  司徒流星已接着道:“我正在奇怪,这些人为何对区区一粒宝石瞧得如此重要,谁知就在这时,竟有人在我肩头轻轻拍了一下。”
  说到这时,他面上已露出惊惧之色,似乎余悸犹在,又擦了擦头上的汗珠,才长叹着接道:“在下自幼年出道,武功虽不高,但做的这行买卖,耳目就不能不分外灵便,谁知道这人已到了我的身后,我却连影子都不知道。”
  楚留香动容道:“想不到除了孙空外,此间还有这样的高手。”
  司徒流星道:“当时我那一惊当真非同小可,等我回过头去,那人已远在十余丈外,正在向我招手,我知道不去也不行的,只有硬着头皮走过去……”
  他头上冷汗直流,苦笑着接道:“等我见到此人之面,才知道我这条性命确实是捡回来的。”
  姬冰雁道:“此话怎讲?”  
  司徒流星叹口气,道:“若非此人昔日和我还有一面之缘,此刻就再也不会活着和各位相见了。”
  胡铁花道:“他就这样放过了你?”
  司徒流星道:“不瞒三位,两年前我在洛阳做案时,就不幸遇见了此人,幸好我那次为的是要救一家孤儿寡妇的性命才出手的,所以他才放过了我,此人行事怪异,只要他放过你一次,此后你纵然犯他,他也绝不伤你毫发的。”
  胡铁花拊掌道:“这小子倒真是条好汉。”
  姬冰雁皱眉道:“此人难道也是龟兹叛党请来做刺客的么?”
  司徒流星叹道:“正是!”
  姬冰雁动容道:“他究竟是谁?”
  司徒流星垂首道:“在下已定下重誓,绝不说出他的名字,只能奉告三位,他今夜以前,便要前来行刺,此人武功高不可测,三位千万要分外留意!”
  姬冰雁厉声道:“他既有恩于你,你为何又要来向我等报警?”
  司徒流星叹道:“一年以前,家兄无意间得了一笔财富,我兄弟本想就此洗手退隐,谁知竟被当时的丐帮帮主南宫灵得知此事,非但将财物洗劫而去,而且还将家兄乱刀分尸,在下虽然知道是谁下的毒手,但……但……”
  他揉了揉眼睛,黯然接道:“但在下武功既不是南宫灵的对手,若想将此事宣扬出去,丐帮正如日中天,江湖中又有谁会相信我的话?”
  楚留香叹道:“不错,南宫灵那时需款正急,若有一笔巨大的财富可以到手,他的确是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的。”
  司徒流星道:“这血海深仇,在下以为是再也无望报复的了,谁知这次楚香帅却以一人之力,揭破了南宫灵的阴谋诡计,也无异为在下雪了这深仇大恨,此事震动天下,无人不知,在下更对楚香帅感激涕零,只恨楚香帅如神龙夭矫,在下始终无缘当面拜谢他的大恩。”
  他忽然抬起头,目光凝注着楚留香,恭声道:“在下自也知道香帅游戏人间,不愿对人显露行藏,但在下自信眼不盲,还认得出真人。”
  他嘴里说话,已恭恭敬敬拜倒在地。  
  楚留香赶紧扶起他,笑道:“无论在下是否是楚留香,对你这番心意,都感激得很。”
  司徒流星黯然一笑,道:“今日之事,双方俱是在下的恩人,在下实无颜再留在此间,但愿三位谅解在下的苦衷。”
  他再次躬身一礼,道:“在下就此告退,但愿后会有期……”
  话犹未了,人已转身急行而去。
  良久良久,胡铁花才叹了口气,道:“别人若在江湖中混上十年,仇家必已遍布天下,但楚留香却到处都会遇见要报恩的人,如此看来,究竟还是少杀些人的好。”
  姬冰雁却皱眉道:“司徒流星既已知道你就是楚留香,还是要你对那人分外留意,可见在他心目中也认为这人的武功并不在你楚留香之下。”
  胡铁花动容道:“不错,这么多年来,能和楚留香拼一拼的人,我们真还未见过,今日他若真的来了,我们也真想和他玩两手。”
  楚留香失笑道:“你莫忘了,今日是你的婚礼佳期,无论来了多少人,都由我和姬冰雁去接着,你就安安稳稳地进洞房吧!”
  胡铁花揉着鼻子笑道:“人若来得太多了,你们总也该让我过过瘾吧?”
  姬冰雁悠然笑道:“你有那么样一位新娘子,还怕不够过瘾么?”
  胡铁花刚想拿起个枕头掷过去,已有五六人捧着高冠吉服,躬身走了进来,赔着笑道:“婚礼大典已筹备好了,就请驸马爷换上吉服,准备行礼。”
  楚留香失笑道:“各位的手脚倒当真快得很。”
  胡铁花瞪着眼瞧那顶高帽子,眼睛都发直了,瞧了半晌,突然高举双手,倒在床上,大呼道:“你们若真要我戴上这顶帽子,还不如给我一刀吧!”
  但无论戴什么样的帽子,总比挨一刀好受得多。
  胡铁花终于还是戴起了高帽,换上了吉服,他对着镜子照照,忽然觉得自己的模样并不如想像中那么难看。
  新娘子也是高冠吉服,还有块红巾蒙住了脸。
  胡铁花瞧着这块红巾,心里暗暗得意,暗暗的笑道:“今天你总不能再来开我的玩笑了吧?”
  本已十分华丽的帐篷,今天更布置得堂皇富丽,龟兹王满面红光,他的王妃始终踪影不见。
  也许是因为王妃没有出来,所以帐篷里一个女人也没有,新娘子匆匆行过礼,也立刻被人扶到后面去了。
  原来这竟是龟兹国的婚俗,就算在他们本土,婚礼时女客也不能露面的,而且新娘子进了洞房后,新郎倌也得死守在外面,等别人灌酒。大漠之上,寒风如刀,牧人们怀中若不准备着几斤烧刀子御寒,就简直不能赶路。
  在这里人人都以豪饮为美,新郎倌喝得越多,婚礼就越风光,所以到后来十个新郎倌中,倒有十个是被人抬进洞房的。
  这下子可恰巧对了胡铁花的心意了,他生平最怕的就是没有酒喝,有人灌他酒,他正是求之不得。
  只见四条精赤着上身的大汉,抬着条香喷喷的烤骆驼进来,龟兹王手持银刀,割开了骆驼肚子。
  骆驼肚子里竟还有条烤羊。
  羊肚子里又有只烤鸡。  
  这正是大漠之上,最为隆重丰富皇宫的盛宴,龟兹王剖开鸡腹,以银刀挑出个已被油脂浸透了的鸡蛋,捋须大笑道:“此蛋最是吉祥,从来都只有贵客才尝得到的,今日婚典吉期,更是非同寻常,吃了这吉祥蛋的贵客,非但大吉大利,而且下次做新郎的就必定是他。”
  楚留香正觉有趣,谁知龟兹王已大步走到他面前,将这吉祥之蛋挑在他的盘子里,举手高呼道:“大家还不向今日最尊贵的贵客敬上一杯!”
  四下欢声骤起,掌声如雷,楚留香刚含笑的取起了蛋,忽然发觉龟兹王掌中银刀的刀尖,在灯光下竟有些发黑。
  他暗中吃了一惊,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别人都以为他将蛋吃了肚,其实蛋已到了他袖子里。
  只听姬冰雁轻叹着道:“天下的事当真奇妙得很,小胡居然真的做了一国之驸马,你想得到么?”
  楚留香笑道:“这匹野马总算上了笼头,我们真该为他高兴才是,只不过……今夜你我要分外留神,千万不能喝醉了。”
  姬冰雁忽然一笑道:“你瞧这是什么?”
  他悄悄将一张纸团塞入了楚留香手心,纸上满是油腻,字迹也有些模糊不清,上面竟赫然写着:
  今日既是女儿的佳期,且将你的头颅再留寄一日,明日黄昏
  时,当再来取,盼你妥为保存,勿令我失望。
  楚留香又不觉瞧得怔住了。  
  姬冰雁淡淡笑道:“这人的文词虽不如你通顺文雅,但口气倒当真和你有些相似,只不过他要的竟是别人的头颅,简直比你还狠得多。”
  楚留香沉声道:“这纸条你从哪里拿来的?”
  姬冰雁道:“就插在那烤骆驼上,方才我走出去,碰巧瞧见,就半路摸了下来。”
  他说得虽轻描淡写,但若非细心如发,早已事事留意,又怎会在这么乱的场面中留意到这种小事?偌大的烤骆驼上,插着这么小一张纸条子,又岂是“碰巧”便能瞧见的?
  楚留香苦笑道:“幸好被你瞧见,若到了这位王爷的手里,他只怕立刻又要吓得晕过去了,岂非大是扫兴。”
  姬冰雁冷冷道:“小胡难得成一次亲,你我若不能让他开开心心的进洞房,真不如买根绳子自己吊死算了。”
  楚留香沉声道:“此人纵然不来,今日的凶险还是必有不少,你我也莫将事情看得太轻易了,别人送来的酒菜,更千万不可进口。”
  姬冰雁目光炯炯,瞪了他半晌,忽然皱眉道:“那吉祥蛋中莫非有毒?”
  楚留香还未说话,已有七八个人过来敬酒了。
  姬冰雁沉声道:“我还是在外面守着,你能脱身时就出来会我。”
  他滴酒未沾,便匆匆走了出去,胡铁花却已喝得脸红脖子粗了。他能交到楚留香和姬冰雁这样的朋友,他福气实在不错,一人若是有了他这样的好福气,无论什么时候,多喝几杯都没关系。
  第十五回 飞来艳福
  夜色渐重,烤肉美酒的味道虽香,人们的欢笑声虽然热闹,但还是冲不淡大漠夜来时的肃杀之意。
  姬冰雁身上裹着条毯子,坐在水池旁的树影下,望着满天星群渐渐繁密,又渐渐稀落。
  他就这样动也不动地坐着,像是一直可以坐到天地的末日,他这人就像是永远也不会觉得寂寞厌倦的。
  突然一只酒瓶子抛过来,眼见就要打中他的头,他像是根本没有动,酒瓶却已到了他手里。
  楚留香已走过来,仰视着苍穹,叹道:“这里冷得真邪气……”
  他忽然发觉姬冰雁头发已结了冰屑,皱眉又道:“你既不喝酒,又不站起来走动走动,就这样坐着,不怕被冷死?”
  姬冰雁淡淡一笑,道:“冷不死我的。”
  他终于还是拔开瓶塞,喝了口酒,缓缓接着道:“我只有在这里坐着不动,才能瞧得清有没有外人过来,我若是四下乱走,就顾不周全了。”
  楚留香瞧着他叹了口气,道:“普天之下,又有谁能瞧得出你也会为朋友挨饿受冻?”
  姬冰雁沉下脸,冷冷道:“我只做我愿意做的事,别人对我是如何看法,与我又有何关系?”
  楚留香笑了笑,不说话了,他知道姬冰雁板起脸的时候,你无论对他说什么,都难免要碰钉子。
  过了半晌,姬冰雁却又道:“小胡呢?”
  楚留香道:“进洞房了。”
  姬冰雁道:“抬进去的?”  
  楚留香笑道:“活像只烤骆驼一样,只差没在肚子里塞只羊。”
  姬冰雁也不觉笑了,喃喃道:“随时能醉得人事不知的人,倒也有些福气。”
  楚留香接过酒喝了一口,道:“外面可有动静?”
  姬冰雁道:“留条子的人只怕早已走了——这人在大庭广众之间,把纸条插上烤骆驼,本事真不小,连我都想会会他了。”
  楚留香笑道:“你什么时候也会动义气了?这倒难得。”
  姬冰雁抬起眼道:“你以为我是死人?”
  楚留香道:“无论如何,这人总是我的,你们不能和他交手。”
  姬冰雁冷笑道:“你难道怕我被他宰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也怕你宰了他,这种人若是死了,总有些可惜。”
  姬冰雁道:“哼!”
  他抢过酒瓶,喝了两口,忽又问道:“蛋呢?”
  楚留香甩了甩袖子,蛋就到了他手心,被冷风一吹,立刻就冻得像石头似的,楚留香道:“那银刀已插入这蛋里半寸多,但只有刀尖米粒般一点地方发黑,由此看来,蛋白只怕没有毒,毒只是在蛋黄里。”
  姬冰雁接着蛋仔仔细细瞧了瞧,又取出柄发簪般的小银刀,将蛋一层层剖开,就赫然发现蛋黄里有根须丝般的小针。
  他用刀尖轻轻一挑,整只银刀立刻全都发黑。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笑笑道:“骆驼肚子里是只羊,羊肚子里是只鸡,鸡肚子里才是这蛋,蛋白里才是蛋黄,他居然将毒下到蛋黄里来了,真厉害!”
  姬冰雁微笑道:“他将毒下到这种地方,都被你发觉,你岂非比他更厉害!”
  他脸色忽又阴沉下来,道:“这蛋是龟兹王亲自挑起给你的,是么?”  
  楚留香道:“不错。”
  姬冰雁道:“除了他自己之外,事前只怕谁也不知道他要将这蛋给什么人,下毒的……难道就是龟兹王?”
  楚留香道:“若是龟兹王自己下的毒,他挑蛋时何必用银刀?”
  他沉吟着又道:“若论在蛋里下毒的机会,只有厨子比较多。”
  姬冰雁道:“不是那厨子。”  
  楚留香道:“你已去问过?”
  姬冰雁道:“嗯!”
  楚留香道:“你怎知道他未说谎?”
  姬冰雁简简单单的回答,道:“我知道。”
  楚留香不再问下去了,他知道姬冰雁既能如此说,就一定不会再有问题,他现在回答虽简单,问的时候却一定很详细,而且一定用了些叫人不得不说实话的法子——有些人无论出了多少力,都不会挂在嘴上的。
  楚留香自然很了解姬冰雁的脾气。
  过了半晌,姬冰雁又道:“要在这蛋里下毒,也不一定厨子才有机会,任何人都可以趁人不备,将毒针射进蛋里去的,只不过……这人一定是龟兹王左右很亲近的人,而且早已算准了他会将蛋挑给你。”
  他瞪着楚留香,道:“你想这人会是谁?”
  楚留香默然半晌,笑道:“反正现在是想不出的,你还是去睡一会儿的好。”
  姬冰雁道:“你……”
  楚留香道:“你守过上半夜,下半夜自然要轮到我了。”
  下半夜却比上半夜要冷得多。
  楚留香也坐了很久,动也没有动,姬冰雁这样坐着还不算稀奇,楚留香也能坐着不动,倒真令人有些想不到。
  这里很暗,帐篷里的灯火像是距离得很遥远,没有人瞧得见他,他却可以清清楚楚的瞧见每个人。
  现在,帐篷里人声也已渐渐静了下来,三三两两的人,互相扶着走出来,有的还在唱着歌。
  歌声终于也静下去,吹在大漠上的风声,却变成一阕最凄凉雄壮的怨曲,令人意兴黯然萧索。
  无边无际的苍穹里,群星已沉落,无边无际的大沙漠上,像是只剩下楚留香一个人。
  他心里渐渐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
  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她们在哪里?直到现在,楚留香竟还是得不到她们的丝毫消息。
  但他的敌人却已越来越多,那诡秘而又可怕的石观音,那行踪飘忽、武功却深不可测的刺客……
  他难道真要葬身在无情的大沙漠里?
  楚留香喝了一大口酒,想起胡铁花,嘴角不禁泛起了微笑,想道:“这小子,福气倒真不错。”
  他忽然发现有个人向他走过来,身上裹着条又厚又大的鹅毛被,看上去就好像个小帐篷在移动。
  楚留香道:“谁?”
  这人没有说话,却“噗哧”一笑。
  这人竟是琵琶公主,“新娘子”竟溜出洞房来了。
  楚留香脸上最后一丝笑容也冻结住,失声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琵琶公主带着那床鹅毛被,拖拖拉拉地走过来,吃吃笑道:“你能来这里,为何我就不能来子”
  楚留香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琵琶公主眨着眼,道:“为什么?”
  楚留香板着脸,一字字道:“你若不立刻回到洞房去,我就……”
  话未说完,已被琵琶公主银铃般笑声打断了。
  她格格娇笑道:“你……你要我到……到洞房去干什么?”
  楚留香大声道:“到洞房去自然是……自然是……”下面的话他实在说不下去了,只有用力去揉鼻子。
  琵琶公主瞟着他笑道:“说呀,自然是去干什么?”
  楚留香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平生简直没有遇过这样子的女孩子,琵琶公主却娇笑着接道:“我若真的到洞房去,不被新娘子打出来才怪哩!”
  这次楚留香真的怔住了,吃吃道:“新娘子?你……难道你不是?”
  琵琶公主笑道:“谁说我是新娘子?”
  楚留香道:“但,但明明……”
  琵琶公主道:“龟兹国的公主,又不止我一个,要嫁给胡铁花的,是我的姐姐呀!呆子……”
  楚留香失声道:“你姐姐……你为什么不早说子”
  琵琶公主眼睛亮得像星星,咬着嘴唇笑道:“我为什么要早说,我就是要你生气,要你着急……”
  她银铃般娇笑着,被子也在“叮叮当当”的响,她从被子伸出手来,原来手里拿着两个酒瓶。
  她晃着酒瓶,笑道:“呆子,还不来接我的酒瓶,再揉鼻子,鼻子就要被你揉破了。”
  楚留香瞧着她,缓缓道:“你真是个又顽皮、又滑头的小坏蛋。”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站了起来,伸出了手。
  琵琶公主吃吃笑道:“你……你想怎么样?”
  楚留香瞪着眼睛,道:“你猜猜看。”
  琵琶公主笑道:“我不怕你,我不怕你,我不……”
  她像是要往后退,又没有退,忽然“嘤咛”一声,手已被楚留香抓住,身子也扑入楚留香怀里。
  鲜红色的鹅毛被,像是要往下滑,滑下了她肩头,露出了她光滑的,像缎子般的皮肤。
  被又往下滑,又露出了她鲜嫩的,柔软的胸膛。
  她身子竟是赤裸的。
  被,还是往下滑……
  楚留香却又怔住了,手也不敢再动。
  琵琶公主颤声道:“呆子,你想冷死我吗?”
  她双手分开,张开了棉被。
  楚留香只瞧见一个完美的胴体,完美的胸膛,完美的腰肢,完美的腿,然后就什么也瞧不见了。
  他整个人也被包进这床鹅毛被里。
  两个人都倒了下去,倒在他方才坐着的毯子上,鲜红的鹅毛被,又变成了个小帐篷,世上最小的帐篷。
  帐篷里在动,又不动了。
  琵琶公主的娇笑声却又传了出来:“我不怕你,你反而怕我么?”
  楚留香像是叹了口气,道:“你真是个小坏蛋。”
  琵琶公主道:“你可曾瞧见过世上有我这么美丽的小坏蛋?”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道:“没有。”
  琵琶公主吃吃笑着道:“我也没有瞧见过世上还有比你更可爱的呆子……呆子……呆子……”
  她声音越说越小,终于听不见了。
  过了半晌,被里抛出个空了的酒瓶。
  接着,又抛出个酒瓶,却还有半瓶酒。
  又过了半晌,一双纤美而玲珑,像是白玉雕成的脚,颤抖着从被里伸了出来,却又很快就缩了回去。
  他们是不是很冷,怎么在发抖?
  阳光终于渐渐升起。
  初生的阳光,温柔得如同婴儿的呼吸。
  被里又有了声音。
  楚留香道:“天好像已亮了。”
  琵琶公主道:“没有,没有……就算天亮了也没关系,这里的人昨晚一个个都喝得躺了下去,现在怎会起得来?”
  她说话的声音,简直有些像呻吟。
  楚留香不说话了,像是也不反对她留下来。
  琵琶公主忽然又道:“我这样对你,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楚留香笑笑道:“我虽然不是个自我陶醉的男人,但我实在想不出一个女孩子这么做,除了喜欢那男人外,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琵琶公主幽幽道:“我自然是喜欢你的,但是若没为别的原因,我也不会……不会这样子。”
  楚留香道:“你还为了什么?”
  琵琶公主默然半晌,缓缓道:“因为我绝不能嫁给你。”
  楚留香道:“哦!”
  琵琶公主道:“我非但不能嫁给你,而且以后……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只怕不多了。”
  楚留香道:“哦……”
  琵琶公主忽然叫了起来,道:“哦,哦,哦……你难道只会说哦,你难道没有别的话说?”
  楚留香道:“你叫我说什么?”
  琵琶公主道:“你……你……你至少也该问我,我为何不能嫁给你?”
  楚留香道:“我问你,你会说么?”
  琵琶公主像是怔了怔,过了很久,才叹口气,道:“我不能说。”
  楚留香道:“我就知道你不能说,所以我也不问。”
  琵琶公主道:“你……你难道一点也不难受,你就算心里不难受,也该说几句。”
  楚留香笑了笑,截口道:“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不会说谎的。”
  琵琶公主颤声说道:“你……你这恶棍,你真的不觉难受?”
  楚留香也叹了口气,道:“老实说,你就算一定要嫁给我,我会不会娶你,还是个问题哩!”
  突听“啪”的一记掌声。
  一个人从被里窜了出来,好像是楚留香……咦!楚留香怎会有这么长的头发?这难道是琵琶公主?
  琵琶公主又怎会穿着楚留香的衣服?
  她飞也似的奔了出去,不住大骂道:“你这混蛋,你这恶棍,你……你这老臭虫,就算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嫁给你……”
  四下静悄悄,果然还没人起来。
  楚留香身上裹着床鲜红的鹅毛被,像做贼似的溜回了自己的帐篷,幸好,姬冰雁还睡得很熟。
  他从头到脚都缩在棉被里,连呼吸都好像困难得很,楚留香找到衣服穿上,他还是睡得跟死人一样,动也不动。
  楚留香忽然一笑,道:“我知道你早就醒了,你也用不着装睡,反正我做的事也不准备瞒你,这反正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姬冰雁蒙着头,响也不响。
  楚留香苦笑道:“一个很正常的男人,和一个很正常的女人,在一个又冷又寂寞的晚上……你说,这又有什么不对?”
  他这也不知是在向别人解释,还是在向自己解释。
  姬冰雁还是不理他。
  楚留香扣上扣子,又叹了口气,道:“算来算去,这次又苦了小胡……这简直像是在骗婚,他那新娘子,竟从头到尾都不敢露面,不是个丑八怪才怪。”
  突见一个人走了进来,竟然正是胡铁花。
  楚留香本来以为他纵不气得要命,也必定面色如土,谁知胡铁花竟是满面春风,非但没有生气,而且开心得很。
  楚留香反而怔住了。
  只见胡铁花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笑嘻嘻瞧着他,就好像刚在地上拾着只大元宝似的。
  第十六回 血溅洞房
  楚留香轻哼一声,试探着问道:“你……你还好么?”
  胡铁花笑嘻嘻道:“好得很。”
  楚留香道:“你……你可瞧见了你的新娘子?”
  胡铁花大笑道:“你真的以为我是个呆女婿?连新媳妇都不看就跑出洞房来?”
  楚留香摸着鼻子,道:“那么你……你……不生气?”
  胡铁花笑道:“我为何要生气?我简直从来就没有这样开心过。”
  楚留香瞪着他,道:“你的酒醒了么?”
  胡铁花道:“我也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过。”
  楚留香怔住了。
  胡铁花悠悠道:“你自然已知道我那媳妇并不是琵琶公主。”
  楚留香道:“嗯!”
  胡铁花道:“所以你想,我那新媳妇既不敢露面,必定是个大麻子、丑八怪,否则又怎会不敢见人……是么?”
  楚留香笑了笑,道:“也许并不太丑,只不过……”
  胡铁花大笑道:“你用不着替我难受,更用不着安慰我。告诉你,我那新媳妇非但不丑,而且比琵琶公主还漂亮十倍。”
  楚留香这次才真的怔住了——这位大公主既然如此美丽,以前为何不敢见人?他实在有些不信。
  胡铁花大声道:“你难道不相信?”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笑着道:“这……也许是……也许是……”
  胡铁花跳了起来,大声道:“好!你不相信,我就带你去见她。”
  楚留香还未说话,胡铁花已拉着他冲了出去。
  帐外竟是静悄悄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楚留香苦笑道:“一大清早,你就要拉着我去闯洞房,这像话么?”
  胡铁花瞪眼道:“自己兄弟,这又有什么关系?”
  楚留香道:“就算你认为没关系,但新娘子呢?”
  胡铁花笑道:“告诉你,我那新媳妇非但人长得美,而且脾气也好极了,又温柔,又体贴、又……又……我简直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楚留香听了他这么样一说,也不禁为之开心起来,笑着道:“看来,到底还是傻人有傻福。”
  话未说完,胡铁花已拉着他冲进了洞房。
  这帐篷是新搭起来的,里面简直像天宫一样。流苏锦帐下,被翻红浪,新娘子娇慵懒起,还在沉睡,只露出一枕乌云般的头发。
  胡铁花一走进来,就嚷着道:“有客人来了,快起来吧!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就跟自己兄弟一样,你用不着不好意思。”
  别的人结婚三个月后,小夫妻见面,还是羞答答的,但他结婚还没半天,就像是老夫老妻了。
  楚留香瞧得固然暗暗的笑,又不觉替胡铁花欢喜,新娘子若非和他性情相投,他又怎会如此?
  但新娘子还是没有露出头来。
  胡铁花大步走过去,瞧道:“你反正是要见他的,何必……”
  他语声忽然顿住,脸上的血色也忽然退了个干净。
  血!
  崭新的绣被边沿,竟染着斑斑血迹。
  胡铁花颤抖着伸出手,一把揭起了被。
  洞房春暖,被翻红浪,但被里躺着的,竟赫然是个死女人。
  胡铁花宛如高楼失足,整个人都软了下去。
  楚留香赶过去扶住了他,变色道:“你几时离开这里的?”
  胡铁花道:“我……我刚刚出去找你……”
  楚留香道:“这片刻之间,就有人进来下了毒手!这人会是谁?他和你有何仇恨?为何要在你新婚之夕杀死你的……”
  胡铁花却又跳了起来,叫道:“你以为这就是我的新媳妇?”
  楚留香吃惊道:“难道不是?”
  胡铁花道:“自然不是,这女人是谁,我一辈子都没有见过她。”
  楚留香又怔了,道:“那……那么新娘子在哪里?”
  胡铁花摇了摇头,又叫了起来,喊道:“是呀!她到哪里去了?她方才明明还睡在这里的。”
  他一面叫,一面四处去找,连床底下都找过了,新娘子竟已踪影不见,却有个陌生的女人死在她的床上。
  这女人是谁?怎会跑到洞房里来?是谁杀了她的?新娘子又到什么地方去了?
  胡铁花只不过刚出去打了个转,洞房里怎会就发生这许多惊人的变化?楚留香简直一辈子都未见过这样的怪事。
  只见这女尸面目浮肿,活着的时候也必是丑得吓人,此刻胸膛上竟生生被人抓出个血洞,那模样看来更是说不出的狰狞可怖。
  胡铁花顿足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女人怎会赤裸裸地跑到我床上来?她是什么时候来的?我媳妇难道不知道?”
  楚留香沉声道:“这女人并非是自己跑来的。”
  胡铁花道:“你怎知道?”
  楚留香道:“被上虽有血迹,床上却没有,显见这女人是被人杀死之后,才移到这床上来的。”
  胡铁花道:“这就更奇怪了,别人杀死她后,为何要移到这里来?”
  楚留香道:“你出去的时懊,新娘子真的还睡在这床上?”
  胡铁花道:“不错,她明明还睡得很熟,现在……现在怎地不见了?”
  楚留香皱着眉,也委实想不出这其中究竟有何秘密。
  胡铁花已飞奔了出去,大声呼道:“来人呀!我屋子里死了人,你们快来看看这人是谁?”
  第一个赶来的是琵琶公主,接着,宿醉未醒的龟兹王也踉跄闯了进来,两人瞧见了床上的尸身,面色俱都大变。
  胡铁花道:“这女人是谁?你们……”
  话未说完,龟兹王已揪着他衣襟,大吼道:“你为何要杀她?”
  胡铁花怒道:“我杀了她?你见了鬼么?我和她素不相识,为何要杀她?”
  龟兹王嘶叫道:“她纵然生得丑些,但好歹也是你的妻子,你怎能下得了这样的毒手?你……你简直不是人,是畜生!”
  胡铁花又吓了一跳,骇然道:“你说什么?这女人是……是我的妻子?”
  龟兹王眼睛都红了,狂吼道:“她就算生得丑些,但究竟也是金枝玉叶,哪点配不上你这流氓?你……你就算不愿娶她,也不该……”
  胡铁花挥手将他推到地上,大骇道:“这人疯了,这人疯了。”
  龟兹王怒吼道:“你才疯了。”
  楚留香亦是满心惊讶,从地上扶起了他,沉声道:“床上的这位姑娘究竟是谁?王爷认得么?”
  龟兹王怒道:“我的女儿,我怎会不认得?”
  楚留香动容道:“昨夜你给胡铁花的新娘子,就是这位姑娘?”
  龟兹王道:“自然就是她。”
  胡铁花又叫了起来,道:“不是她,绝不是她,我瞧得清清楚楚,我那媳妇是个绝世的美人,绝不是这丑八怪。”
  龟兹王也又怒吼道:“我将我自己的女儿嫁给你,我自己难道还不知道?”  
  新郎倌咬定这不是新娘子,老丈人却咬定不假,这样的怪事倒也天下少有,楚留香被夹在中间,不知究竟该听哪个人的话好。
  胡铁花跺脚道:“你若说这丑八怪就是新娘子,我昨夜见着的又是谁呢?难道还有人会来冒充新娘子不成?”
  龟兹王怒道:“你杀了她,还要来说这些鬼话骗人?”
  胡铁花也怒道:“我为何要骗你?我昨夜难道遇见了鬼不成?”
  琵琶公主忽然道:“我问你,你若说这不是新娘子,那么你昨夜见到的新娘子到哪里去了?你只要将她找出来,我们就相信你。”
  胡铁花道:“我……我……”
  他实在也不知道昨夜那个“新娘子”到哪里去了,他只不过出去了片刻,这“新娘子”竟似已神奇地消失了。
  琵琶公主冷笑道:“就算你昨夜见到的不是我姐姐,我姐姐又怎会死在你床上?不是你杀了她,是谁杀了她?”
  胡铁花道:“这一定是你们故意将新娘子掉了包,却来冤枉我。”
  龟兹王怒道:“放屁!我难道会杀死我亲生的女儿不成?”
  事实俱在,胡铁花自己也知道自己说的话委实难以令人相信,只有冲过去拉住楚留香,着急道:“你……你为何不帮我说句话,你难道也不相信我?”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要我说什么?”
  胡铁花跳了起来,嘶声道:“好!你们都不相信我,连你也帮着别人来冤枉我,就算我杀了她又怎样?谁要你们骗我娶这丑八怪的。”
  琵琶公主叱道:“你杀了人就得偿命。”
  叱声中,她十指尖尖,已向胡铁花咽喉刺了过去。  
  这一招出手,倒也迅急,但胡铁花是何等人物,又怎会将这样的武功放在眼里,怒喝道:“走开!我虽不愿伤你,但你也少来惹我。”
  他铁掌一挥,琵琶公主身子就已被轰了出去。
  龟兹王道:“你……你想走?”
  胡铁花狂笑道:“我走又怎样?难道还有谁拦得住我?”
  龟兹王吼道:“你走不了的。”
  吼声中,帐篷外已有七八柄金戈直刺而入。
  胡铁花瞧也不瞧,随手一抄,就将两柄金戈抄在手里,往后轻轻一带,就有两个人被拖了进来,扑地跌倒。
  另几个武士惊呼声中,金戈七上八下地刺了过来。
  胡铁花出手如风,只听“哎哟,噗通,卡嚓”一连串声响,七八个武土都已倒在地上,长戈却已被生生折断。
  龟兹王几曾见过如此神威,竟已被惊吓呆了。
  只见胡铁花迈开大步,昂然而出,厉声道:“还有谁再敢过来,我就将他的脑袋砸得稀烂。”
  远远一堆手执金戈的武壬,竟真的再无一人敢冲过来。
  突见人影一闪,一个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胡铁花面色变了变,却又狂笑道:“好!好!你也来了,咱们今天就在这里分个高下也好。”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怎会跟你动手?”
  胡铁花大喜道:“既是如此,咱们就一齐走吧!”
  楚留香道:“更走不得。”
  胡铁花道:“为什么?”
  楚留香叹道:“你若一走,冤枉就更洗不清了。”
  胡铁花怒道:“洗不清又怎样?只要我问心无愧,别人无论说什么,我都当他放屁。”
  楚留香道:“别的事无妨,这件事却非弄清楚不可。”
  胡铁花冷笑道:“我就知道你舍不得走的,好,你不走我走。”
  但他还未走出两步,楚留香却又拦住了他。
  胡铁花怒道:“你真的不让我走?”
  楚留香道:“你要去哪里?”
  胡铁花道:“哪里不可去?”
  楚留香叹道:“大漠非比中原,你一个人只怕哪里都去不得。”
  胡铁花大喝道:“你既不肯陪我走,我死了也用不着你费心。”
  楚留香叹道:“你可知道,害你的那个人,正是要你不顾一切而去,你一走,就称了她的心了。”
  胡铁花吼道:“你到底要我怎样?”
  楚留香沉声道:“我要你留在这里,三天之内,我一定替你找出那个人来,你现在若是非走不可,我拼命也要拦住你的。”
  胡铁花仰天长叹了一声,苦笑道:“若是别人这样的对我说话,我不和他拼命才怪,但是你……你这老臭虫,我见了你简直没办法。”
  他跺一跺脚,道:“好!我就听你的话,留在这里,反正你就算要我的脑袋,我也只好切下来双手送给你。”
  龟兹王远远在一旁听得清楚,胆子又壮了,大喝道:“来人呀!还不快拿下他。”
  金戈武士胆子也大了,大呼着冲过来。
  突听又是“哎哟,噗通,卡嚓”一连串声响,十余柄长戈不知怎地,竟都到了楚留香手上,双手一拗,如拗脆竹,断了一地。
  龟兹王变色道:“你……你为什么?”
  楚留香淡淡道:“他说留在这里,就绝不会走的,三天之内,我必定将真凶找来,但你们谁也不能碰他一根手指。”
  龟兹王道:“他……他若走了呢?”
  楚留香道:“他若走了,我替你女儿偿命。”
  龟兹王道:“三天之内,你若找不出真凶来呢?”
  胡铁花大声道:“三天之内,他若找不出真凶来,我也为你女儿偿命。”
  这两人竟随随便便就将自己的性命交到对方手上,这样的好朋友,世上倒也的确少见得很。  
  龟兹王怔了半晌,道:“好,我相信你。”
  楚留香已拉着胡铁花回他们自己的帐篷。
  琵琶公主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两人明明可以走的,却偏偏不走,反而立下这样的誓,他们究竟是为什么呢?我姐姐难道真不是他杀的?”
  龟兹王道:“不是他杀的是谁杀的?天下难道真的会有愿意冒充别人老婆的女人?”
  胡铁花也在喃喃自语道:“说老实话,我也并非真的想走,这件事不弄清楚,我也不甘心,死的这人若真是龟兹王的女儿,我昨夜见到的那人又是谁呢?她为什么要来冒充新娘子?这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还想不通么?”
  胡铁花道:“我想不通。”
  楚留香道:“首先你一定要相信,死的这位姑娘,的确就是龟兹王的大女儿,是你的新娘子。”
  胡铁花大声道:“为何我要相信?”
  楚留香苦笑道:“就因为她生得太丑,所以龟兹王才一直瞒着你,否则琵琶公主既敢出来乱跑,她为何躲着不敢见人?”
  胡铁花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楚留香道:“你还得知道,她并不是今天早上被人杀死,我已看出她死了至少有四五个时辰了。”
  胡铁花动容道:“四五个时辰?难道我还未进洞房时,她已被别人杀了?”
  楚留香道:“正是如此。”
  胡铁花道:“但她的尸身……”
  楚留香道:“床下也有血迹,那人杀了她后,必定就将她藏在床底下,自己却冒充新娘子睡在床上。”
  胡铁花失声道:“你说……你说昨天晚上我们在床上时,床底下有个死尸?”
  楚留香道:“不错。”
  胡铁花激灵灵打了个寒噤,道:“她……她明知床底下有死尸,还能和我……和我在床上……”
  他只觉立刻就要呕吐出来,连话都说不下去。
  楚留香道:“今天你出来找我时,她立刻将床下的尸体搬上了床,为的正是要嫁祸于你,让龟兹王以为人是被你杀了的。”
  第十七回 阴谋诡计
  胡铁花嗄声道:“她为何要这样做?”
  楚留香缓缓道:“只因我们若和龟兹王结盟,就对她大为不利,她这样做,正是要我们和龟兹王闹翻,还有,她也算准了你说的话,一定没有人相信,你若一怒而去,她只怕便要叫你死在沙漠里。”
  胡铁花抹了抹头上的冷汗,道:“她难道就是……就……”
  楚留香一字字接着道:“冒充新娘子的人,只怕就是石观音。”
  胡铁花全身都发起冷来。
  楚留香道:“据闻石观音乃是江湖中少见的美人,年纪纵然大些,但必定驻颜有术,何况在黑夜之中,你又醉得很厉害。”
  胡铁花蒙起脸大叫一声:“老天!”仰面倒了下去。
  这时他们已回到帐篷,这一跤正跌在床上,床上的姬冰雁竟还在蒙头大睡,竟似连一点感觉也没有。
  楚留香面色微变,一把将胡铁花拖了起来,向床上努了努嘴,两人目光相遇,心里都有些发冷。
  姬冰雁素来机警,就算是在自己家里,也绝不会睡得这么熟的,他若是也遭遇到什么不测……
  胡铁花狂吼一声,扑了过去,一把将毛毡抓了起来。
  毛毡里睡的竟非姬冰雁,而是龟兹国的武士,他身上穿的还是昨夜吃喜酒的衣服,连靴子都未脱下。
  胡铁花抓起他头发,将他从床上拎了起来,厉声道:“你怎会睡到这里来的?快说!快说!”
  那武士全身就像没有一根骨头,软软的挂着。
  楚留香皱眉道:“此人已被点了睡穴。”
  话未说完,胡铁花已出手如风,拍开了这武士的穴道,正待再追问一句:“你怎会睡到这里来的?”
  谁知这武士刚张开眼,就失声惊呼道:“我怎会到这里来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胡铁花怒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正要问你。”
  那武士拼命摇着头,显然是宿醉未醒,还在头疼,又用手拼命敲了七八下,忽然大声道:“我记起来了,昨夜我喝得太多,去撤尿,撒完尿正想去睡,谁知刚走过这里时,突有一个人将我拖了进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胡铁花道:“是谁拖你进来的?”
  那武士道:“那人出手好快,我……我就算清醒时,也无法看得见。”
  胡铁花怒道:“老子狠狠揍你一顿,你就会瞧见了。”
  他反手一个耳光还未扇出,楚留香已拉住了他,道:“放他走吧!”
  胡铁花满心不愿意地放开了手,刚放开了手,那武士就跌跌撞撞地逃了出去,胡铁花跺脚道:“这小子必定也是同谋,不知将死……”
  他又想说“死公鸡”这外号,话到嘴边,忽然发觉此时此刻,这“死”字实在是大为不吉,立刻改口道:“老姬一定也落入他们的手中,却叫这小子来……”
  楚留香截口道:“此人穴道一被拍开,立刻清醒,这种制人不伤神的点穴功夫,正是老姬所使的手法。”  
  胡铁花道:“你说……你说这小子是被老姬制住的?”
  楚留香道:“正是。”
  胡铁花跺脚道:“这死公鸡为何要玩这一手?此时此刻,他难道还有心思开咱们的玩笑?他自己又到哪里去了?”
  他一气之下,还是将“死公鸡”这外号说了出来。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你们都以为老姬很沉得住气,其实此人面冷心热,也和你我差不多,昨夜我要他将那最厉害的对手留给我,他听了嘴里虽没说什么,心里一定很不服气,我看他八成先赶去找那人较量了。”
  胡铁花道:“但他怎知那人在哪里?”
  楚留香叹道:“司徒流星既已说出了他们的奔营的方向,老姬怎会找不到?”
  胡铁花想了想,立刻转身向外面冲了出去。
  楚留香却又拉住了他,道:“你要干什么?”
  胡铁花跺脚道:“老姬未必是那小子的对手,我自然要是赶去帮他。”
  楚留香道:“你忘了方才答应人家的话?”
  胡铁花急得跳脚,道:“这怎么办呢?”
  楚留香道:“你留在这里,我去找他。”
  胡铁花道:“现在你我三人都分散了,那石……石观音若是……”
  楚留香一笑道:“一夜夫妻百日恩,她怎忍心伤你?”
  胡铁花脸也红了,颈子也粗了,大吼道:“死臭虫,你若再开这样的玩笑,莫怪我和你闹翻。”
  楚留香微笑道:“我的意思只不过是说,石观音既不惜这样做,来离间咱们和龟兹王,显见她暂时还不愿现身来和咱们正面碰头,她自然也知道咱们不是好惹的。”
  胡铁花道:“哼!”
  楚留香拍了拍他肩头,笑道:“你且在这里喝两杯酒消消气,我去去就回来的。”
  他刚走出去,那巨人昆弥却走了进来。
  胡铁花瞪眼道:“你来干什么?”
  长弥用胳臂抱着胸,也瞪着眼,却不说话。
  胡铁花道:“你莫非是想来看住我的?”
  昆尔道:“哼!”  
  胡铁花大笑道:“老丁说不走就不走,但老子若要走时,就凭你这傻大个儿也看得住老子么?”
  嘴里说着话,突然一拳打了出去。
  昆弥伸出巨灵之掌,就来抓他的拳头。
  谁知胡铁花手腕一转,竟在他腋下轻轻搔了搔。
  这巨人虽是一身钢筋铁骨,却倒怕痒,被胡铁花一搔,就吃吃地笑了起来,笑得弯下了腰。
  胡铁花斜着身子用肩头一撞,就将他两百多斤的身子撞得飞了出去,拍了拍巴掌,大吼道:“拿酒来,拿酒来,你们要老子留在这里,就要管老子吃香喝辣……”他满肚子火,竟全出在这些人身上。
  楚留香嘴里虽在说笑,心里却沉重已极。
  他这次虽又窥破了石观音的阴谋,但还是没法子向龟兹王证实,他虽然算出石观音必已到了附近,但还是猜不透她藏在哪里,何况石观音一计不成,必定还有二计,敌暗我明,总是防不胜防。
  现在小潘早已陨命,石驼下落不明,胡铁花含冤莫白,姬冰雁也身涉险境,同时出关的五个人,已都落到如此地步,李红袖、宋甜儿、苏蓉蓉的下落,却还是丝毫也没有头绪。
  局势如此,又叫楚留香心事怎能不重?
  更何况他现在要保护这些人,还不得不保护龟兹王父女,在情在理,他都不能让这父女遭别人毒手。但琵琶公主昨夜为什么会突然去找他呢?她这么做是不是也有阴谋,是不是要稳住楚留香,叫他顾不了别的事?
  楚留香叹了口气,决定不再想下去,先找到姬冰雁再说,黑猴孙空同司徒流星等人所说的若非夸大之辞,此刻处境最险的就是姬冰雁,若论机智深沉,奇计应变,姬冰雁虽是无人能及,但若论真实武功,姬冰雁还未必能及胡铁花的。
  但大漠辽阔,一望千里渺无人踪,要在这浩瀚无际的大沙漠上找个人,实如大海捞针一般。
  楚留香随时随地都在留意着,不敢弄错方向,在如此空阔的地方,行走的方向只要差之毫厘,便失之千里了。
  幸好这时红日初升,骄阳之威,还不酷烈,夜间的寒气,却渐渐散了,正是一日中最舒服的时候。  
  楚留香施展出妙绝天下的轻功,一口气奔出数里,脚下既未有丝毫停顿,眼睛也未放过四下的一草一木。
  突听“哗啦啦”一片声响,随风卷了过来,楚留香心里方自一惊,眼睛却已瞧清那只不过是只大铁锅。
  但在这无人的沙漠上,哪里来的铁锅?
  只见这铁锅被风吹得直滚,来得好快,楚留香一掠丈余,用脚尖轻轻一挑,接在手里,瞧了半晌,迎着将铁锅吹来的方向,急掠过去。
  这一次他眼睛更是留神,半顿饭工夫后,却瞧见前面有堆风化的岩石,几株中原罕见的仙人掌。
  楚留香虽然从未在沙漠中行走,但经过这些天的阅历,已知道在沙漠中,这种地方已是绝好的住营所在。
  龟兹王的叛臣和刺客,营幕莫非就扎在这里?
  但放眼四望,还是瞧不见帐篷的影子。
  楚留香微一沉吟,在沙上伏下身来,猎犬般搜索了半晌,突然屈指如铁爪,在沙上挖掘起来。
  他虽是赤手空拳,但力贯掌指,十根指头竟不逊铁锹锄头,三抓两抓后,便自地下掘出了些烧焦的柴木。
  这里显然就是龟兹叛臣们的住营所在,他们必定是发觉自己行藏已经败露,是以连夜撤走。
  这些人行事竟如此仔细,帐幕撤走后,竟是不露痕迹,楚留香心念转动,已知道这些人中必有心计深沉的扎手人物。
  但姬冰雁是否也找到这里,是否也见过了这些人?若是见过,敌众我寡,他是否已遭了毒手?
  楚留香心里更是焦急,目光转处,突又发现那堆风化了的岩石上,有两只清清楚楚的脚印。
  大漠之上,人们留下的脚印,转眼就被风吹走,这两只脚都留在石头上,人石几达半寸,石质风化后虽已松软,但若非力贯脚底还是踩不出这么深的脚印来,由此可见,这两只脚印必是故意踩出来的。
  楚留香暗暗忖道:“这莫非是姬冰雁故意留下来的?他已来到这里,藏在这岩石上窥探,却不料对方也有高手,发现了他的行踪,那刺客中的高手,自然立刻和他动起手来,这时他才突然发觉自己力量的孤单,是以在岩石间留下两只脚印,让我知道他的行踪。”
  一念至此,他也掠上岩石,就立刻又发现两只脚印,这两只脚印入石较浅,脚尖对着正西方。
  楚留香心中暗道:“这两只脚印必是姬冰雁临走时留下的,这时他必已和那刺客高手去决一死战,心里不免紧张,脚印也踩得较浅,看这脚印指向正西方,显见他们的去向,必在西面。”
  想到这里,楚留香立刻直奔西方。
  但奔出数十丈后,他却又停下脚步,暗道:“不对!”
  姬冰雁这人犯起牛脾气来,简直比胡铁花还要拗几分,他既已决心与那刺客决一死战,必定不愿别人打扰。
  是以他留下那龟兹武士做他的替身,正是不愿让楚留香发觉他的去向,此刻又怎会故意留下脚印,让楚留香去找他?
  楚留香叹了口气,转身又奔回那堆岩石,也站到那块脚印上,面向西方,心里暗暗转着念头。
  “姬冰雁知道我迟早总会找到这里的,是以留下这脚印,让我知道他已到了这里,但他却不愿我去干预他的决战,所以故意想扰乱我的方向,那么,他和那刺客高手,到底是往哪里走的呢?”
  南面他自然绝不会去,因为那是楚留香来的方向,西方既也不是,那么就剩下东方和北方。
  楚留香正在犹豫不定,忽的又想到一件事。
  姬冰雁素来最讨厌刺目的阳光,在家时往往要睡到中午过后才肯起床,不到快天亮时也绝不肯睡觉。
  所以他下意识间,决不会奔向东方去迎那初升的朝日,此番必是去向北方,这点虽不能完全确定,但如今好歹只有去试试了。
  楚留香立刻转奔北方。
  这些日子来,楚留香已知道在大漠之上,水就是生命,是以随身总不忘带只羊皮水袋。
  此刻他喝了几口水,一口气又奔出一两里路,只见前面又有几株仙人,掌,但却已全部被砍断。
  楚留香停下脚步,从地上拾起了半个仙人掌,瞧着上面被砍断的切口,瞧得似乎十分仔细。
  这时若有人在旁边,一定会觉得奇怪,不知这半截仙人掌有什么好看的,难道上面还会长出什么花来不成?
  楚留香瞧了半晌,双眉却越皱越紧,不住喃喃自语道:“好快的剑!好快的剑法!”
  原来他从切口上便可瞧出砍断这仙人掌的剑法之高下,姬冰雁使的不是剑,楚留香见到他对手剑法竟是如此犀利,自然不禁更为他担心,在地上找了半晌,又拾起半截仙人掌来。
  这半截仙人掌切口远不及那半截平滑,似是用极钝的铁器打断的,而姬冰雁使的兵刃正是判官笔。
  楚留香又瞧了半晌,眉头渐渐开展,喃喃道:“和这么强的对手缠斗了半日,他气力还丝毫未衰,想不到这些年来,他武功竟也如此精进。”
  他本以为姬冰雁这些年来席丰履厚,醇酒美人,功力虽未搁下,气力必然有损,但是此刻,他才稍微放了些心。
  但他两人正在恶斗之中,无端砍断这些仙人掌干什么?
  这却是因为仙人掌中,藏有水分,两人苦斗半天,唇干舌燥,竟停手在这里喝了些水,再打下去。
  由此可见,楚留香并未找错方向,他也喝了口水,喘了口气,这倒不是因为他走得累了,而是因为他算准找到他们之后,或者也会有一番苦斗,所以他要在这里养精蓄锐,补足力气。
  又走了片刻,前面一堆沙丘耸起,高达十余丈。
  大漠上沧海桑田,变幻极快,昨夜还是一平地,今晨说不定就有沙丘如峰般耸起。
  这些沙丘自然极不稳定,一般人虽然能窜上,只要稍一不慎,沙丘崩溃,他整个人就难免要被活活埋葬在千万斤黄沙里。
  楚留香吸了口气,一掠而上,如飞絮,如落叶,轻飘飘站在巅峰之处,极目四望,只见四周围数里之内,不但有许多处大大小小的沙丘,而且还有一堆堆的风化了的岩石,一片片低矮的荆棘。
  沙漠中也并非寸草不生,有些植物,简直不需要什么水分,也可以生长的,只是永远长不高大而已。  
  突听“锵”的一声,一道剑光,如长虹经天,在远处的几堆岩石后一闪而过,剑光之急,不可方物。
  楚留香立刻纸鸢般滑了下来,燕子般飞掠而去。
  他不敢出声,只因高手相争,最怕分神,姬冰雁听见他的呼声,神志只要稍有松弛,说不定就有杀身之祸。
  但等楚留香掠到那堆岩石后,那里竟连半个人影都没有了,岩石旁的荆棘,竟已被剑光削断了一片。
  楚留香越来越觉得这人剑法之锋利实是惊人,“黑猴”孙空和司徒流星形容中的话,竟非夸大之词。  
  突听又是“锵”的一声,金铁交鸣。
  楚留香飞也似的赶到那里,那里竟又没有人了。岩石却已倒塌了一片,碎石如粉,洒了满地。
  这片岩石却必是姬冰雁掌中判官笔扫塌的,绝非长剑,由此可见,姬冰雁气力犹存,还可一拼。
  楚留香长长松了口气,到目前为止,他虽然还没有瞧见这两人动手,战况之激烈,却已可想见。
  两人竟从数里外一直打到这里,从晚上打到早上,又从早上打到现在,这样的恶斗,倒也少见得很。
  现在两人既然还好像战了个平手,楚留香也不着急了,只因他着急也没有用,在这种地势下,要一下子找着他们,谈何容易,何况姬冰雁若是知道他来了,怕他插手,说不定还会成心和他捉起迷藏来。
  所以楚留香索性沉住了气,静静地听着,过了半晌,果然又有一声金铁交击声,自左面传来。
  这次楚留香并不直接扑过去,却自右侧绕过,想绕到两人的前面,迎头拦截住他们。
  但这次他还是扑了个空,那两人竟又打到另一边去了,楚留香则苦笑着摇了摇头,但面色忽然大变。
  前面的一片黄沙上,竟有几点碧血。
  若是换了胡铁花,他瞧见这血迹,也许还不会如此着急,只以为这鲜血是从对方身上流出来的。
  但楚留香却知道,姬冰雁的判官笔只要点中对方,那人必已倒地不起,既不会带出血来,也打不下去了。
  他心里越着急,越不敢出声呼唤,姬冰雁此刻已负了伤,说不定伤势还不轻,若是分了神,岂非更立刻便要遭对方的毒手!要知楚留香虽然豪迈不羁,但为了朋友的安危,他的小心谨慎,竟还在妇人女子之上。
  一堆岩石上也有几滩血迹,楚留香纵身跃了上去,正想再静待刀光剑影自树梢石顶露出来。
  谁知就在这时,前面一堆沙丘,突有两个人转出,两人掌中兵刃,俱都舞得风雨不透,却丝毫不闻兵刃相击之声,想是两人打了半日,都已将对方的招式摸清,早已用不着等到招式用老,便发招变式。
  这样的打法,双方出手自然更快,也更凶险,无论谁的出手只要有半分偏差,对方的兵刃立刻会乘虚而入。  
  但他们的出手虽精彩,形状却都已狼狈不堪。
  两人身上的衣服,都已打得七零八落,身上、头上、头发眉毛,俱都沾满了黄沙,看来就像是两个从黄沙里钻出来的活鬼,楚留香若非知道姬冰雁用的兵刃,简直分不清这两人谁是姬冰雁来。
  只见姬冰雁左肩上用衣袂绑得紧紧的,里面有丝丝鲜血渗出,果然方才已被对方刺了一剑。
  但两人正在打得吃紧,他又怎能包扎自己的伤口?难道对方伤了他,还等他扎好伤口再打么?
  这两人打了半天,难道己生出惺惺相惜之心,所以一人受了伤后,另一人并没有乘危进击。
  但看两人出手的招式,却又都是拼命的招式,谁也没有打算让对方活着,谁的手下也没有留情。
  楚留香越瞧越觉奇怪,他见姬冰雁暂时还可抵挡,知道自己若是插手,姬冰雁反而不免恼怒。
  但对方所使的剑法,楚留香竟觉得眼熟得很。
  但见这人运剑如风,剑法之快,难以形容,但自肘以上,却纹风不动,每一招俱是以腕力发出来的。
  使这样剑法的人,据楚留香所知,普天之下,只有个“中原一点红”。但这人所使的剑法,却又和一点红略有不同。
  严格说来,这人的剑法竟比一点红更沉稳、更严密,但却没有一点红那种一剑封喉的狠毒与凶悍。
  楚留香心里正在猜疑,不知道这人和一点红有什么关系,看来他纵非一点红的同门,也必定颇有渊源。
  这是双冷得像冰一般的眼睛,狠得像狼,灰白得似山巅的积雪,却又坚定得像是积雪的山峰。
  这双眼睛,除了“中原一点红”外,再无别人。
  楚留香又惊又喜,忍不住就要出声呼唤。
  突见一点红长剑当胸刺出,姬冰雁出手一错,判官笔指成十字架,迎了上去,正是一着“十字封门”。
  只不过别人使这一着“十字封门”时,纯是守势,姬冰雁使出这一着,却是守中有攻,双笔剪刀般向对方剪了过去。
  这一着攻守兼备,本是妙着。
  但楚留香见到他使出这一着来,全身都凉了。
  原来一点红正是要诱他使出这一着来,只因他剑法与天下各门各派俱都不同,以腕力发剑,变招比别人快得多。
  而姬冰雁这一守招中有了攻势,防守之力便被分散了几成,对付别人时,对方剑招到此已迟,他本可剪住对方兵刃。
  但一点红此刻自肘以上,还有余力,他若是将这点余力使出,长剑向前一挑、一送,姬冰雁还未剪住他的剑时,他的剑已刺穿了姬冰雁的咽喉。
  第十八回 英雄相惜
  好个“中原一点红”,他方才必已见过姬冰雁使出这一招,心里早已有了对付的法子,此刻才诱他再使这一招。
  楚留香旁观者清,又深知一点红的剑路,自然瞧得清楚,心里虽然大骇,但却已无力可施。一点红剑出如风,天下又有谁能拦阻得住?
  谁知就在这时,一点红长剑忽然画了个圆弧,竟自姬冰雁判官笔间绕过,“刷”的一声,反向姬冰雁左股上削去。
  这一剑明明已可得手,为何忽又变招?
  楚留香虽然心里一喜,却不免吃了一惊。一点红左剑法素来无孔不入,此番怎会变得如此笨?
  姬冰雁一心只在制敌伤人,心无二用,却未觉得这有什么奇怪,对方使出笨招式,正是他的大好良机
  他双笔一分,“毒蛇出穴”,只听“噗、噗”两声,一点红左右双肩的“肩井”穴已被点中,仰天而倒。
  姬冰雁苦斗半日,终于得手,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但对方一双灰白的眼睛,却在冷冷瞧着他,眼色中并无丝毫认输气馁之色,还是充满了傲气。
  姬冰雁笑道:“你剑法虽是天下少有,但这一招却使得糟透了,无论谁使出这样的招式来,都该认输,你……”
  他语声忽然顿住,脸色也变了。
  他忽然发觉对方剑尖上,竟挑着只蝎子。
  大漠之上,气候干燥,蝎子又大又毒,无论谁被噬上一口,当时只怕就无救,方才一点红竟是发现他股上有只蝎子,才变招相救,一点红这一着“笨剑”,竟是为了要救他性命才使出来的。
  姬冰雁面色惨变,再也说不出话来。
  楚留香自然也瞧见了,心里不禁叹了口气,这中原一点红,当真不愧是好男儿,但姬冰雁又如何呢?
  他是不是会因此将一点红杀了灭口?
  楚留香忍不住想瞧瞧姬冰雁究竟如何做法,但掌中却已扣了块石头,姬冰雁若是向一点红出手,他也不会坐视。
  只见姬冰雁呆了半晌,缓缓道:“你为何要如此做?难道你不想杀我?”
  一点红身子虽不能动,口中却还可说话,冷冷道:“我要杀你,就不能让你死在蝎子嘴里。”
  姬冰雁仰天大笑,道:“好!好!好……”
  他一连说了七八个“好”字,突然用脚尖挑起了那柄长剑,接在手里,反手一剑向自己左腿砍了下去。
  他竟硬是不肯领这个情,竟要将自己这条左腿还给一点红,就连一点红冷漠的目光中,都不禁露出骇异之色,失声道:“你疯了么?”
  喝声中,突听“嗖”的一声,一道强劲之极的风声袭来,“当”,打中了姬冰雁掌中的剑。
  火星四激处,他掌中剑竟被震得飞了出去。
  姬冰雁变色退步,一退八尺,将方才交到左手的判官双笔,又分持左右,口中厉声道:“什么人?”
  只听一人缓缓笑道:“你们两人的火气,倒都不小。”
  笑声中,一人飞掠而来,拾起了地上的长剑,顺手又拍开一点红的穴道。姬冰雁跺了跺脚,恨恨道:“你到底还是来了。”
  一点红竟也大声道:“你到底还是来了。”
  两人说的话竟一模一样,只不过姬冰雁说这话本是应该的,他早已算准楚留香会来找他,又恨楚留香来得太不巧。
  但一点红却又怎会说出这句话呢?他难道也知道楚留香就在附近?难道也算准楚留香会来找他?
  楚留香正觉得奇怪,姬冰雁已讶然失声,道:“你认得此人?”
  一点红也失声道:“你认得此人?”
  楚留香笑道:“你们两人,我全都认得的,而且都是老朋友,所以你也不必觉得欠了他的情很难受,反正他以后要被人宰的机会很多,你想法子救他一次也就是了。”
  这句话是向姬冰雁说的。
  姬冰雁愣了半晌,道:“哼!”
  楚留香道:“但你却又怎会到这里来的呢?”
  这句话却是向一点红说的了。
  谁知一点红更惊讶,道:“我怎会来的?不是你找我来的么?”
  这句话说出,楚留香和姬冰雁又大吃了一惊。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苦笑道:“我找你来的?我找你来干什么?”
  一点红道:“你自然是找我来杀那龟兹王的。”
  听了这句话,楚留香反而沉住气了,只因他已看出这并不是件误会,这其中必定又有阴谋。
  他索性找了块岩石坐下来,道:“这件事其中还有曲折,你不如也坐下来,慢慢说。”
  他一笑又道:“我知道你不喜欢说话,还是我来问你!”
  一点红冷漠的脸已变了颜色,道:“曲折?问我?……难道你……”
  楚留香笑了笑,道:“你先沉住气,我问你,是谁去找你,说我要你来杀龟兹王的?”
  一点红道:“那日我与你分别之后,只觉中原已没什么值得留恋之处,又久慕关外天野辽阔,是以就决定出关一行。”
  楚留香知道这人心高气傲,两次斗剑落败之后,不免心灰意冷,竟想出关来过被放逐一般的流浪生活。
  他心里虽然这么想,嘴里却笑道:“如此说来,你出关只怕还在我之前了?”
  一点红道:“但我走了几日后,就发觉有个人在暗中留意着我,无论我走到哪里,他都在后面悄悄跟着。”
  楚留香笑道:“这人若是打主意打到你身上来,他倒真是瞎了眼了,却不知这人长得是什么模样?”
  要知楚留香最大的长处,就是无论遇着多么困难危险的事,都能保持冷静和轻松,但他也知道别人未必能如此。
  他见一点红已有些紧张起来,前面说的两句话,正是要令一点红精神松弛,后面问的一句才是正题。
  一点红果然不觉笑了笑,道:“那人甚是寻常,丝毫没有特异之处,你就算见过他许多次,也未必能记得住他的,只因这种人你到处都可遇着。”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苦笑道:“面貌越是普通的人,做坏事越是方便,我若要找个人去从事阴谋,也必定会找这种人的。”
  一点红道:“那时我本不愿多事,但他跟了我两日后,我终于忍不住了,正想去找他问个究竟,谁知他却先来找我了。”
  楚留香道:“哦!”
  一点红道:“他竟来问我:“阁下便是中原一点红么?”我一时猜不透他的来意,只有点了点头,他便说是你的朋友,是专程来找我的。”
  楚留香微笑道:“他就说我要你来行刺龟兹王?”
  一点红道:“不错,他说:“龟兹王祸国殃民,楚留香早就想将他除去,但他一时却又抽不出身,是以想来劳动大驾走一趟。”
  楚留香道:“你就立刻相信了么?”
  一点红道:“我本来没有立刻相信,但他说了句话,却令我不得不信。”
  楚留香道:“他说了什么?”
  一点红默然半晌,缓缓道:“他说:‘楚香帅将阁下视为好友,否则他也不会前来相求了,何况,大丈夫恩怨分明,阁下难道忘了他的不杀之恩么’?”
  楚留香苦笑,道:“你想我真的会说这样的话?”
  一点红道:“我就因为你绝不会将这种事四处宣扬,所以才认为这句话必定是你说出来的,否则这人又怎会知道?”
  楚留香动容道:“不错,普天之下,简直没有几个人知道此事,也没有人知道你我不打不相识,已成了好朋友。”
  姬冰雁冷冷道:“连我都不知道。”
  一点红道:“何况,我的职业本就是杀人,他若要我杀人,本可以金银来收买我,又何必来骗我,除非他已知道我改行了,但……”
  楚留香截口道:“但普天之下,知道你洗手改行的人,也没有几个。”
  一点红道:“正是如此。”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若换了我是你,只怕也难免要相信那人的话了。”
  姬冰雁忽然又道:“知道你们关系的人,究竟有几个?”
  楚留香沉吟,道:“算来只有南宫灵、无花、蓉儿和黑珍珠。”
  姬冰雁道:“但南宫灵和无花都已死了,蓉儿也不会做这件事,所以……”
  他戛然顿住语声,目光凝注着楚留香。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道:“算来只有黑珍珠,在幕后主使龟兹国叛国阴谋的人,莫非就是他?就是他?”
  姬冰雁缓缓道:“你我都已知道龟兹国叛国的阴谋中,有汉人参与其间,但一个汉人要想在异域发动这等大事,谈何容易,除非这人在那里已有很大的势力,否则他纵能令叛国行动成功,万万无法在那里立足。”
  说到这里,他又顿住语声,只因这人是谁,已呼之欲出,他不必再说下去,别人也知道了。
  ——只有“沙漠之王”的儿子,才能在这里发动此等大事,此点实是显而易见,连一点红都已猜出。
  楚留香默然半晌,缓缓道:“那人此刻在哪里?”
  一点红道:“那人陪我出关之后,就与我告别,说是去找你去了,但自此一路上都有龟兹王的使者迎接护送,直到这里。”
  楚留香道:“在这里你又见着了些什么人?”
  一点红道:“我见着了两个龟兹国的大臣,据说地位都极高,龟兹王被放逐后,就由他们两人辅佐新王主持朝政。”
  楚留香道:“但还有个汉人,是么?”
  一点红道:“不错,但那人却绝不是黑珍珠。”
  楚留香道:“这人是谁,长得又是什么模样?”
  一点红道:“这人叫吴菊轩,据说乃是一位文武双全的大名士,而且智计无双,但在我眼中看来,却只觉得他獐头鼠目,满脸讨厌相。”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他正是要人不愿和他亲近,免得被人瞧破他的行藏,他这副讨厌相,也就成了他最好的掩护。”
  姬冰雁道:“不错,别人若是根本懒得去瞧他,自也瞧不出他是否经易容改扮的了。”
  楚留香道:“他们的帐篷昨夜已迁移了,是么?”
  一点红、姬冰雁同时道:“不错。”
  楚留香道:“他们迁往哪里去了?”
  一点红道:“据说离此不远处,有个沙漠客栈,乃是此间大盗‘半天风’所开的黑店,他们和这‘半天风’似乎也有勾结,此刻正是到那里去了。”
  楚留香沉思着道:“这一两天里,他们只怕还不会离开的,是么?”
  一点红道:“不错,我们现在就可以去宰了他们。”
  姬冰雁冷冷道:“杀了他们倒容易,但这三人若非主脑,杀了他们岂非反而打草惊蛇?”
  楚留香道:“何况,他们明知你一见到我后,事情就会揭穿,但他们还能放心让你来,这只因他们实是有恃无恐。”
  一点红皱眉道:“有恃无恐?”
  楚留香道:“不错,只因我还有三个朋友,落在他们的手里。”
  他苦笑接道:“我此番本是为找这三个朋友来的,不想竟误打正着,在这里知道了她们的消息,但我不知道此事还好,知道了此事,行动就不能不分外小心了。”
  姬冰雁冷冷道:“说不定那些人找这位仁兄来,就是要从侧面告诉你这件事,借此警告你,这样你做事就不能不有所顾忌,他们也就更可以放手干了。”
  楚留香叹道:“他们若要警告我,为何不叫蓉儿她们写封信来,为何还要多费这许多心力?”
  姬冰雁默然半晌,缓缓道:“这话也不错,但我却更想不到他们为何要如此做了,他们既明知你们两人一见面后,谎话就会拆穿的,这样做岂非白费力气?”
  楚留香沉吟着道:“这只怕是因为他们并未想到我会来保护龟兹王,就在两三天前,我们岂非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来保护龟兹王么?”
  姬冰雁想了想,不再说话了。
  楚留香又道:“常言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对方既得了天时地利之便,本占了很大的便宜,但我们却也有一点优势,那就是……”
  姬冰雁忍不住接着道:“那就是他们不认得我们,我们却可认得出他。”
  楚留香道:“不错,对方就因为不认得我们,所以才会走错这一步,现在我们正可利用此点,若是等黑珍珠一到,那就迟了。”
  姬冰雁道:“你是想乘黑珍珠还未来时,到那沙漠客栈去探一探消息?”
  楚留香道:“正是如此。”
  一点红目光闪动,道:“现在就去?”
  楚留香道:“时机稍纵即逝,要去自然要快,只不过……”
  他叹了口气,接道:“现在我们不但要对付这些人,还得要对付石观音,正是两面受敌,若是稍有不慎,被人背腹夹攻,那就要一败涂地,不可收拾了。”
  姬冰雁与他多年相交,心意相通,听了这话,只不过点了点头,一点红却忍不住问:“你的意思是……”
  楚留香道:“对方虽不认得咱们,但骤然见到两个陌生人去到他们盘据之处,也不免要分外留意,说不定还要将咱们当肥羊对付,但这两人若是你的……”
  一点红又忍不住截口道:“这两人若是我的朋友,他们怎敢动手?”
  楚留香一笑道:“但中原一点红独来独往,人人皆知,又怎会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忽然遇见两个朋友?”
  一点红默然半晌,缓缓道:“纵然在到处挤满人的地方,我也遇不着半个朋友的。”这话说得虽冷淡,语气中还是不免有一种寂寞萧索之意流露出来。
  姬冰雁瞧了他一眼,忽然道:“朋友越少越好,就算没有朋友,也没什么可惜。”
  一点红也瞧了他一眼,眼里竟露出一丝笑意。
  楚留香拍掌笑道:“但你们两人一样的怪脾气,迟早非交上朋友不可,那是跑也跑不了的。”
  他攀着这两人的肩头,沉声又道:“现在咱们既不能贸然前去,也不能冒充他的朋友,两全之计,只有……”
  语声渐渐低沉,渐渐听不见了。  
  正午,骄阳万里。
  在这热得死人的烈日下,却有几匹骆驼缓缓行来。
  就连这号称“沙漠之舟”的骆驼,中午亦是举步艰难,骆驼上的人,更是奄奄一息,只剩下半口气了。
  只见这些人嘴唇都已龟裂,眼睛里满布血丝,整个人都似已麻木无知,心里只想着一个字:“水……水……水……”
  突见远处一缕炊烟升起,这些人脸上立刻现出狂喜之色——有炊烟的地方,还会没有水么?
  第十九回 剑不轻出
  大家喜极狂呼一声,就要拼命赶过去。
  谁知当先领路的一个满脸风霜的老人却忽然大呼道:“去不得,那地方去不得。”
  他声音虽然低哑嘶喑,但仍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大家果然都停了下来,满面俱是渴望企求之色。
  那老人干涩的脸上,竟充满恐惧,嗄声道:“你们可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大家摇了摇头,一人道:“我们也不知那是什么地方,只要那地方有水……”
  说到“水”字,大家立刻又兴奋起来,喉咙里发出了一阵野兽般的嗥叫声:“水……水……水……”
  那老人用舌头舔着嘴唇,但舔了很久,嘴唇仍是干得发裂,只因他的舌头也已干得快要裂开。
  他叹了口气道:“水……唉!那地方虽有水,但也有杀人的钢刀,我们现在还有机会活下去,但到了那里,却立刻就得死。”
  大家面面相觑,道:“为……为什么?”
  那老人道:“只因那地方就是半天风的……”
  说到“半天风”三个字,已有两个人从骆驼上跌了下来,这两个人从骆驼背上跌下来后,连动都不能动了。
  忽然有个人嘶声大呼道:“我不管,我还是要去,我宁可被杀死,也不愿再受这样的罪了。”
  他拼命打着骆驼发狂般冲了过去,大家面上都露出惊恐之色,像是知道他这一去,就永不复返了。
  这时风沙中却忽又出现了三条人影,一个身材瘦削,面容像是用石头雕成的黑衣人,手里拉着两条绳子,将另外两个人像拉狗似的拉着走,被绳子柄住的这两个人,一个又瘦又长,却生着一张金钱大麻子脸,嘴唇猪一般向上掀起,那样子令人一见就要作三日呕。
  另一人长得也未见高明,还是个驼子,两人四只手都被紧紧的绑着,跌跌撞撞地走在后面。
  那黑衣人却是神色倨傲,脚步轻健,竟像是将这满天风沙的大沙漠,看成平坦宽阔的通衢大道一般。
  快被渴死的旅人们,瞧见这三人不觉又怔住了,也不知是谁忽然惊呼了一声,嘶声道:“半天风……半天风……”
  在沙漠上拿人不当人拉着走的,除了半天风和他的部下还有谁?大家骇极之下,转眼间就逃得干干净净。
  那驼子却叹了口气,苦笑道:“想不到这些人竟对半天风如此畏惧,竟宁愿渴死,也不愿去那里。”
  这人语声又低沉,又清朗,带着种奇异的煽动力,和他的模样大不相称,奇怪的是,这竟似楚留香的声音。
  那麻子道:“如此看来,那地方必然凶险已极。”
  这人的声音,竟像是姬冰雁的。
  原来他们为了刺探对方虚实,为了不让对方怀疑,竟扮成一点红的俘虏,只不过区区一条绳子,又怎能真的绑得住他们,就算万一被人瞧破,还是照样可以全身而退的,这法子岂非比冒充一点红的朋友又高明得多。
  楚留香默然半晌,道:“我这里还有大半袋水,去送给他们吧!”
  这人当真是装龙像龙,装虎像虎,扮起驼子来,就活像是两头都不能着地,一点红若非亲眼瞧见他改扮,简直无法相信风流潇洒,令人着迷的“盗帅”楚留香,半个时辰里就会变成这样子。
  姬冰雁却微微一笑道:“有那老头子带路,这些人绝不会被渴死的。”
  楚留香道:“你认得那老头子?”
  姬冰雁道:“这人算得上是沙漠上的老狐狸,别的本事也没有,但却在沙漠中来来回回,也不知走过多少次,他的鼻子竟像是能嗅得出哪里有危险,哪里才安全,商旅若能请得到他做向导,就算贴上护身符了。”
  他一笑又道:“十年前我就见过此人,那时他积下的钱已足够让他孙子都舒舒服服的过一辈子了,我本以为他早已洗手不干,在家纳福,谁知他直到今天还在干这老行当,看来他竟似觉得这种生活有趣得很。”
  楚留香笑道:“千里良驹,岂甘伏枥,这种人你若真的要他在家纳福,他反而会觉得全身难受的。”
  前面两里外,突有一座石山耸天而起,山虽不高,但在这一望无际的大沙漠,却显得分外扎眼。
  山上怪石如犬牙交错,满山寸草不生,看来自也分外险峻,半天风的沙漠客栈,就正是靠山而建的。
  虽有石山挡住了风沙,这客栈仍是建筑得坚固异常,全都是以两人合抱的大树做桩子,深深打入地下,四五丈高的木桩,露出地面的已不过只剩下两丈,空隙处灌的竟是铅汁,其坚固何异铜墙铁壁,若有人被关在里面,要想逃出来就是难如登天。
  这屋子虽不小,门窗却又小又窄,门口的一张棉门帘子,闪闪的发着油光,看来竟似比铁板还重。
  没有招牌,只在墙上用白阂写着:“馍馍清水,干床热炕。”
  这八个字在沙漠中的旅人看来,实比“南北口味,应时名菜,原封好酒,招待亲切”任何的魔力都大十倍。
  掀开门帘走进去,不大不小的一间屋里,摆着四五张木桌子,十几二十张长条板凳。  
  这时正有七八条大汉围着桌子在推天九,左边的柜台里,坐着个三角脸,山羊胡子的小老头,正在打瞌睡,嘴里一管旱烟,火早已熄了,那边的呼么喝六之声,几乎把房顶都震垮,他却似完全没有听见。
  突听蹄声响过,一个人没头没脑的撞了过来,嘶声狂呼道:“水……水……”
  掌柜的还在打瞌睡,赌钱的大汉们,更没有一个回头的,这人踉跄冲到柜台前,嗄声道:“掌……掌柜的卖些水好么?我有银子。”
  这掌柜的眼睛还没有张开,嘴里却笑了,道:“有银子还怕咱们不卖水?财神爷上了门,还会往外推么?”  
  这人大喜道:“是……好……”
  他嘴里含含糊糊的,竟连话都说不清了,一只手已往怀里掏银子,当的,搁在柜台上,竟足足有二十两。
  掌柜的眼睛这才眯开一线,但立刻又闭了起来。
  那人吃惊道:“不……不够?”
  掌柜的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这人咬了咬牙,又掏出二十两。
  掌柜的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这人眼睛里几乎已冒出火来,但瞧了那边的大汉一眼,立刻又软了下去,狠了狠心,又往怀里掏银子。
  他一面掏,一面冒汗,那掌柜的却还在叹气。
  这人大喝道:“一……一百六十两银子,还……不够?”
  掌柜的笑嘻嘻道:“客官若只想买一百六十两水,自然也可以。”
  这人喜道:“好,就……就这么多吧。”
  掌柜的咳嗽了一声,道:“老颜,替这位客官送一百六十两银子的水来。”
  那老颜正在推庄,桌面上银子已堆得像一蒸笼馒头,他“叭”的将手里两张牌一翻,竟是副“炮十”。
  做庄的“炮十”,心情可想而知,只见这老颜一咧嘴,竟连两张牌都咬在嘴里,一面咬,一面骂道:“你这龟孙子,兔崽子,混账王八蛋,谁叫你来的,害得老子输钱,老子等会不把你蛋黄都挤出来才怪。”
  他不知是在骂牌,还是骂人,挨骂的也只好装不懂,过了半晌,他总算提了只茶壶来。
  这茶壶居然不小,那人狂喜道:“多谢……多谢……”
  他一把抢过茶壶,就往嘴里灌,果然有一滴水落在他舌头上,他舌头一凉,水已经没有了。
  茶壶虽不小,里面的水却只有一滴。
  这人颤声道:“这……这壶里没有水。”
  老颜瞪眼道:“谁说没有水,你方才喝的不是水么?咱们做生意可是规规矩矩的,如果想赖账,只怕就是你活得不耐烦了。”
  这人又惊又怒,嘶声道:“但水只有一滴。”
  老颜道:“一百六十两银子,本来就只能买得一滴水,你还想要多少?”
  这人再也忍不住大喊起来,道:“一百六十两银子一滴水,你们这算是在做买卖么?”
  老颜道:“自然是在做买卖,只不过咱们这买卖三年不开张,开张就要吃三年。你若嫌贵,谁叫你要走进来。”
  他忽然一把抢过茶壶来,狞笑道:“但壶内说不定还有水,我替你挤挤,看能不能挤出来。”  
  嘴里说着话,两只大手将茶壶一拧一绞。
  这青铜茶壶立刻像面条似的被绞成一团,那人只瞧得张大嘴合不拢来,哪里还敢出声?
  掌柜的却悠悠然笑道:“客官若嫌水不够,不会再买些么?”
  那人口吃道:“我……我已没有银子。”
  掌柜的道:“没有银子,别的东西也可作数的。”
  那人咬了咬牙,转身就往外跑,谁知道还没跑出门,已被人一把拎了起来,一只大手已伸入他怀里。
  这只手出来的时候,已带着条装得满满的皮褡裢。
  只听老颜大笑道:“想不到这小子还肥得很。”
  那人颤声道:“我……我不买了。”
  老颜怒道:“你不买来干什么?咱们这地方难道是你开玩笑的么?”
  那人呆了半晌,流泪道:“既然这么样,就拿水来吧!”
  老颜哈哈大笑道:“你袋子里现已空空如也,老子哪里还有水给你,滚出去喝尿吧!”
  他两手一扬,竟将这个人直抛了出去,只听棉门帘“噗”的一声,几十斤重一个人已穿门而出。
  老颜拍了拍手,大笑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你这不是瞎了眼么?”  
  话犹未了,突听又是“噗”的一声,棉门帘一卷,那人竟又从门外飞了回来,“砰”的坐在桌子上。
  老颜一惊,倒退三步,道:“嘿!想不到阁下竟是真人不露面,竟还有两下子。”
  掌柜的冷冷道:“你说别人瞎了眼,你才是瞎了眼,有两下子的人,还在门外哩!”
  老颜再仔细一瞧,只见那人坐在桌子上,两眼发直,已被骇呆了,这一来老颜也瞧出他是被人从门外抛进来的,只是门外这人竟能轻轻松松的接住他,将他抛回来,不偏不倚抛在桌子上,而且不伤毫发,这份手力也就骇人得很,老颜呆了半晌,又后退两步,大喝道:“门外面的小子,快进来……”
  “送死”两字还未说出,他语声就突然顿住,只因门外己走进个人来,眼睛只不过瞪了他一眼。
  他竟已觉得全身发凉,再也说不出话来。
  门外虽是烈日当空,屋子里却是阴沉沉的。
  阴沉沉的光线中,只见这人惨白的一张脸,绝无丝毫表情,像是没有任何事能打动他的心。
  但那双眼睛,却尖锐得可怕,冷得可怕,自从他一走进来,屋子里的空气就像是突然凝结住,赌钱的停住了呼喝声,掌柜的也睁开眼睛,大家都觉得身上冷飕飕的,却不知自己为何要害怕,怕的是什么?
  只见这人扬长走了进来,根本就未将满屋子的人瞧在眼里,他手里还牵着两根绳子,绳子一拉,门外又有两个人跌了进来,一个弯腰驼背,一个又丑又麻,一跤跌在屋子里,还在不住喘气。
  老颜深深吸了口气,道:“朋……朋友是来干什么的?”
  他虽已壮起胆子,但也不知怎地,声音还是有些发抖。
  黑衣人道:“你这里是干什么的?”
  老颜怔了怔,道:“咱们……咱们这里是客栈。”
  黑衣人已坐了下来,“叭”的一拍桌子,道:“既是客栈,还不奉茶来?”
  老颜眼珠子一转,只见旁边七八个人都在瞧着自己,他心里暗道:“我怕什么?你小子一个人又有什么可怕的?”
  想到这里,胆子又壮了几分,冷笑道:“咱们这里一向讲究先钱后货,要喝茶得先拿银子。”
  谁知这黑衣人却冷冷道:“没有银子。”
  老颜又怔了怔,本想说几句狠话,突见这黑衣人眼睛刀一般地瞪着,他心里一寒,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掌柜的却忽然轻轻咳嗽了一声,笑道:“这位客官既然要喝茶,还不快倒茶来。”
  老颜竟真的低着头去倒茶了。
  被抛在桌上的那人,瞧得又是惊奇,又不禁在暗中称快:“原来这批强盗,还是怕恶人的。”
  茶倒是来得真快,黑衣人端起茶壶,大喝一口,突然将满嘴茶都喷在老颜脸上,怒道:“这茶叶也喝得的么,换一壶来。”
  老颜七尺高的身子,竟被这一口茶喷得仰天跌倒,只觉满脸热辣辣的发疼,忍不住跳起来怒吼着扑过去。
  旁边七八条大汉见他动了手,也立刻张牙舞爪,纷纷喊“打”,有的搬起了板凳,有的卷起了袖子。
  黑衣人双手按在桌子上,忽然吸了口气,连桌带板凳,竟立刻随着滑开了好几尺。
  老颜本来瞧得准准的,谁知这一扑却扑了个空,反而撞在对面的大汉身上,那大汉手里的板凳刚好往下打。
  只听“砰”的一声老颜的身子已矮下去半截,若不是头恰好往外边一偏,保险脑袋已开了花。
  他跳起来怒吼道:“小黄,你这狗养的疯了么?”
  那小黄脸也红了,道:“谁叫你瞎了眼撞过来,你才是狗养的。”
  这人正是大赢家,老颜瞧他本有些不顺眼,这时半边肩膀已疼得发麻,更觉气往上撞,大吼道:“老子倒要瞧瞧谁是狗娘养的?”
  吼声中,两人已扭在一团,你一拳,我一脚,“砰砰蓬蓬”打了起来,两人出手都不轻,只顾了打人,竟忘了闪避,霎眼间已打得鼻青脸肿。黑衣人反而在旁边看起热闹来,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那掌柜的居然也沉着脸,没有说话。
  旁边的六七条大汉,有的和老颜相好,有的和小黄交情厚,居然也都在旁边拍掌,为两人助威。
  突听黑衣人又“叭”的一拍桌子道:“叫你们换壶茶来,谁叫你们狗咬狗的。”
  老颜和小黄这才想起自己要打的人还在那边,两人俱都一怔,讪讪的停住了手,老颜更是恼羞成怒,狂吼道:“老子和你拼了!”
  他疯了似的扑过去,那黑衣人身子一缩,连桌子带板凳,又滑开了好几尺,老颜又扑了个空。
  这次大家都学了乖,谁也没有过去帮手,只见老颜拳打脚踢,左冲右扑,却沾不着别人一片衣袂。
  那桌子和板凳竟像是长在那黑衣人身上似的,他身子往哪里动,板凳和桌子就跟着往哪里走。
  这地方并不大,又摆着不少桌椅,但他却偏偏能在小小的空隙里游走自如。
  老颜眼睛也红了,脸也肿了,此刻更是满头大汗,跳脚道:“你小子若有种,就站起来和老子痛痛快快的打一架,谁要再逃走,谁就不是人,是畜生!”
  黑衣人冷冷一笑道:“凭你也配和我动手?”
  老颜怒道:“你要再说风凉话,你也是畜生。”
  黑衣人眼睛突然一瞪,寒光暴射,一字字道:“你真要我出手?”
  老颜道:“我……我……”
  他本来狠得很,但此刻被黑衣人一瞪,只觉两腿发软,竟转身冲到那些大汉面前,怒吼道:“你们这些龟孙子,瞧什么热闹?你们的手难道断了么?”
  大家被这一吼,也不好意思再不动手了。
  只见那黑衣人缓缓自背后解下一柄又长又细,黑皮剑鞘,看来就像毒蛇般的长剑,放在桌上,轻轻抚摸着,冷冷道:“此剑不轻出,出必见血,见血必死!”
  他像是在喃喃自语,众人却听得身上冷汗直冒,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也不敢先去动手。
  那掌柜的忽然叹口气,道:“既不敢动手,还不快滚,留在这里丢人现眼么?”
  大汉们全都垂下了头,那掌柜的瞧着黑衣人哈哈一笑,道:“朋友好俊的身手,是存心来这里拆台的么?”
  黑衣人眼角都未瞧他,冷冷道:“哼!”
  掌柜的大笑,道:“好,朋友既来了,咱们不能让朋友失望。”
  柜台上有个小铃铛,他握在手里摇了摇。
  一阵清悦的铃声响过,四壁七八个一尺见方的小窗子,全都打了开来,窗子外有人头闪了闪,接着,每个窗子里都放出一根利箭,箭头正对着那黑衣人,显见已是箭在弦上,引弓待发。
  那被人抛进抛出的旅人,方才乘别人打得热闹时,早已偷来壶水喝了,此刻正在喘着气,又不禁暗暗为那黑衣人担心。
  黑衣人自己却仍是神色不动,这些强弩硬箭正对着他,他却似根本没有瞧见,只是不住冷笑。
  只听门外有人哈哈大笑,道:“朋友好大的胆子,难道真的不怕死?”
  笑声如钟巨鼓,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屋子后的一扇门里,已大步走出一个人来。
  只见这人身长九尺开外,满脸虬髯如铁,那门虽不大,却也不小,这人却得弯着身子,低着头才走得进来。  
  他身上衣襟敞开,露出了黑铁般毛茸茸的胸膛,手提一柄九环金背刀,长达五尺,看来竟似有四五十斤重。
  这样的人,这样的兵刃,当真教人见了胆寒。
  黑衣人却只淡淡瞧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就是半天风?”
  虬髯大汉狂笑道:“好小子,原来你知道这里有个‘半天风’,原来你真是成心来捣蛋的,好,老爷子索性成全了你!”
  狂笑声中,五十斤重的金背砍山刀已直砍而下,刀锋劈空声,刀环响动声,震得人魂魄全都飞散。
  那黑衣人似乎也被这一刀之威慑住了魂魄,眼睁睁瞧着刀锋劈下,竟连动也没有动。
  四下大汉们面上不禁都露出了喜色,只道这一刀砍下,那黑衣人不被活生生劈成两半才怪。
  只听得“咯嚓”一声,金刀已砍下。
  第二十回 沙漠行舟
  一张沉重结实的木桌子,果然被生生劈成两半,那黑衣人却还是好生生地坐在那里,大家明明看到他动也未动,但也不知怎地,这一刀竟偏偏砍不着他,大汉们面面相觑,老颜突然大笑,道:“你们还没有看出来么?这是二哥刀下留情,故意先吓这小子一跳,然后再让他脑袋搬家。”
  大汉们立刻又高兴起来,欢呼笑着道:“不错,二哥的下一刀,可就不会再留情了,是么?”
  那虬须大汉擦了擦头上汗珠,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刀怎会砍空的,只有格格干笑,道:“弟兄们瞧着,二哥这一刀就要他的命!”
  黑衣人忽然冷冷道:“像你这样的刀法,最多也只配用来劈桌子砍板凳,若想杀人……嘿嘿!还差得远哩!”
  虬须大汉涨红了脸,怒道:“要怎样的刀法才能杀人,你说?”
  黑衣人轻轻抚摸着乌鞘长剑,淡淡道:“杀人的刀法,要像这样。”
  语声中,众人似乎见到他长剑出鞘,剑光一闪,但短短九个字说完后,那柄毒蛇般的剑,还是静静地躺在他膝盖上。
  那虬须大汉也还是好生生站在那里,只是面容却在一阵阵扭曲,一双眼睛也似乎要凸了出来。
  黑衣人再也不瞧他一眼,淡淡道:“现在你明白了么?”
  虬须大汉嗄声道:“我……我明白了……”
  语声未了,“哗啦啦”一声响,金刀已撒手,接着,他巨大的身子,也如推金刀、倒玉柱般仰天跌倒。
  他身上全无伤痕,只有咽喉上,多了一点鲜红的血。
  致命的伤痕,竟只有一点。
  大汉们张口结舌,哪里还说得出话来。过了半晌,一个个的目光才偷偷瞟过去,去瞧窗口的箭。
  箭头还是在对着黑衣人的头颅和胸膛,但这黑衣人却连瞧也不去瞧一眼,还是在轻抚着膝上的长剑。
  老颜一步步往后退,忍不住颤声道:“还……还不放箭?”
  那掌柜的不知何时已走出了柜台,此刻突然拎起了他衣襟,正正反反,掴了他十几个大耳光。
  老颜简直被打晕了,嘶声道:“老大……你为什么打人呀?”
  掌柜的怒道:“我不打你打谁?你方才说了什么?”
  老颜道:“我……我只不过要弟兄们放箭。”
  掌柜的冷笑道:“你要他们放箭,你可知道箭放出来后,死的是谁?”
  老颜道:“自然是这小子……”
  话犹未了,掌柜的又是几个耳光掴了过去,怒道:“凭你也敢叫他小子,你可知道这位朋友是谁?”
  老颜道:“他……他是谁?”
  掌柜的却不答话,反而松开手,走到那黑衣人面前,恭恭敬敬,当头一揖,赔着笑道:“弟兄们不知道中原一点红大驾光临,失礼之处,还望阁下恕罪。”
  这人才真是个老狐狸,他先将老颜痛打一顿,来证明自己兄弟的确是不认得一点红的,再来请一点红恕罪。
  这就叫老江湖的手段,江湖豪杰讲究的就是这个调儿,他只道对方听了这话,也必定要有一番江湖礼数回敬过来。
  谁知一点红竟完全不吃这一套。
  无论你是多么老的江湖,无论你用什么样的手段,什么样的门道,用到他面前,简直是白费。
  一点红连眼皮都没有抬一抬,还是冷冷道:“这茶喝不得,换一壶来。”
  那掌柜的怔了怔,还是赔笑道:“是是是,这茶喝不得,弟兄们去换一壶来。”
  等到一人换了壶茶来,他立刻双手奉上,谁知一点红接过茶壶,就当的摔在地上,冷冷道:“这壶茶也不好,再换一壶来。”
  大汉们面上都变了颜色,那掌柜的却还是声色不动,脸上还是笑眯眯的,赔着笑说道:“是是是,再换一壶来。”
  他竟真的又换了一壶,又双手奉上,心里想道:“就算你不讲理,这下子可也没有话说了吧!”
  谁知一点红连闻都没有闻,“当”的,又将茶壶摔得粉碎,冷冷道:“这壶茶还是喝不得。”
  那掌柜的也真忍得住气,竟还是不停地要人换壶茶来,心里暗道:“我倒要看你还摔不摔得下去?”
  谁知一点红一连摔了八壶,还是面不改色。
  这时人人都已瞧出他是故意要他们的好看了,一个个额角上,不禁都沁出了黄豆般大小的汗珠。
  那掌柜的面上虽还带着笑,也忍不住道:“要怎样的茶,阁下才能入口呢?”
  一点红道:“不臭的茶,就可喝得。”
  掌柜的于笑道:“这茶难道是臭的?”
  一点红道:“哼!”
  掌柜的笑道:“兄台连一口也未喝过,怎知这茶是臭的?”
  一点红冷冷道:“只因这些人手是臭的。”
  掌柜的眼角瞟了他膝上长剑一眼,格格笑道:“这些人的手莫非真的很臭,在下倒要闻闻。”
  他缓缓走过来,拉起老颜的手,脚尖突然挑起地上的金刀,反手抄住,一刀砍了下去。
  老颜惨呼一声,晕厥在地。
  掌柜的拿着老颜那只血淋淋舶断手,竟真的放在鼻子前闻了又闻,面上还是满带笑容,悠悠道:“这只手倒也未见得太臭,只是有些血腥气。”
  他似乎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很有趣,话未说完,已纵声大笑起来,但除了他自己外,还有谁笑得出?
  其实他自己又何尝笑得出?
  他眼睛瞅着一点红,心里暗道:“杀人不过头点地,就算你是来找麻烦的,这样也足够了吧?”
  若是换了别人,纵然心里有气,气也该消了,一个人忍到如此地步,别人还有什么话好说。
  就连那“麻子”和“驼子”,心里都不禁在暗暗叹气,又奇怪那约一点红在此相见的人,为何到现在还未现身?
  怎奈一点红的心肠却像是铁石铸成的,无论你怎么说,怎么做,他俱都不闻不见,神色不动。
  掌柜的终于也笑不出来了,干笑两声,走过去自己倒了壶茶,双手送到一点红面前,干笑道:“二十年来,在下都未曾亲手端茶奉客,这双手只怕还不臭,兄台若肯给在下个面子,在下感激不尽。”
  一点红也不望他,只是瞪着手里的茶壶,缓缓道:“原来你才是半天风。”
  掌柜的赔笑道:“区区匪号,贻笑大方了。”
  一点红冷冷道:“难怪你能活到现在,你这样的人会是半天风,倒真看不出。”
  半天风干笑道:“在好朋友面前,在下实在不能算是半天风,只能算是一条虫……哈哈!只不过是条小虫而已,兄台又何必与小虫一般见识?”
  一点红缓缓道:“不错,你的确是条小虫,你的手比他们更臭。”
  半天风蜡黄的脸色,立刻变为惨白,嗄声道:“兄台,你……你究竟要……”
  突听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了过来。
  一人娇笑道:“原来半天风的手也是臭的,我倒要闻一闻看。”
  娇媚的笑声中,一个豆蔻年华,明眸善睐,头上梳着两条乌油油大辫子的红衣少女,已盈盈走了进来。
  外面风沙漫天,别人走进来时,一个个就像是用沙土塑成的,但这少女身上却是一尘不染。
  这屋子杀气腾腾,满地血泊中还躺着死人。
  但这少女却还是笑得那么甜,那么开心,她看来就像是刚从一个春光明媚,繁花如锦的花园走过来,走进她自己的闺房似的,屋里这许多条横眉竖眼的大汉,就好像全都是她使唤的小丫头。
  此时此地,会突然出现这样一个人,大家的眼睛不禁全都瞧直了,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只见这红衣少女盈盈走到半天风面前,向他嫣然一笑道:“你的手真的很臭吗?”
  这句话也问得令人哭笑不得,半天风虽然阴沉鸷狠,一时间也答不出话来,吃吃道:“姑娘……在下……”
  红衣少女娇笑道:“瞧你这双手白白胖胖,怎么会臭呢?我不信……”
  她竟轻轻捧起了半天风的一只手——如此美丽的少女,如此温柔的笑容,半天风又怎能拒绝?
  一点红虽仍声色不动,眼睛也不禁向驼子和麻子瞟了过去,像是在说:“你们看这少女是何来历?”
  驼子和麻子交换个眼色,心里已不约而同想起三个字:“石观音。
  这少女纵非石观音,也必定和石观音大有关系。
  她突然出现在这里,是为着什么?
  突见银光一闪,一声惨叫!
  半天风踉跄后退三步,仰天晕倒在地。
  红衣少女手里已多了柄银光闪闪的小刀,刀尖上挑着只鲜血淋漓的断手,她银刀是如何出手的,竟连谁都没有看清。
  只听红衣少女格格笑道:“这只手倒也不太臭嘛!只不过有些血腥气而已。”
  大汉们狂吼一声,忍不住扑了上来。
  红衣少女眼波流动,用纤手划着面颊,吃吃笑道:“你们想干什么?这么多大男人,欺负个小女孩子,也不害羞么?”
  她嘴里说着话,掌中银光闪动,当先扑来的两条大汉,已在惨呼声中,仰面倒了下去,咽喉处鲜血如涌泉般飞激而起。
  这又温柔,又漂亮的小女孩子,竟在谈笑间就取了两个大人的性命,别的人哪里还敢出手。  
  红衣少女瞧着那飞激的鲜血,却叹了口气,幽幽道:“难怪中原一点红名震天下,我如今却知道:‘杀人不见血,剑下一点红。’这句话说来虽简单,做来可真不容易。”
  她回眸向一点红一笑,又道:“你看,我手上只不过用了一点点力气而已,他们的血就流了这么多,教人瞧着怪恶心的,哪有你杀人那么文雅好看。”
  一点红冷冷瞧瞧她,冷冷道:“无论谁杀谁,都不会文雅好看的。”
  红衣少女格格笑道:“只有你,别人杀人就是杀人,你杀人却是艺术。”
  那小黄正悄悄往后退,悄悄向窗口打手势,要他们放箭,谁知红衣少女的眼波突又向他扫了过去,娇呼道:“哎哟,你们看这人坏不坏,他想要人用箭射死我。”
  小黄手脚都软了,再也移不动半步。
  红衣少女却叹了口气,柔声道:“只可惜这些箭是射不死人的,不信你看……”
  她走到窗口,用两只青葱般的纤纤玉手轻轻一夹,那根箭竟立刻被她夹了出来,一折两断。
  大汉们吓得连气都透不过来。
  红衣少女娇笑道:“你们奇怪么?其实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活人才能射箭,死人又怎么能射得出箭来呢?”
  小黄颤声道:“你……你杀了他们?”
  红衣少女吃吃笑道:“你想,若有活人用箭对着我,我会走进这屋子来么?我的胆子又小,又没有一点红那么大的本事。”
  小黄两条腿一软,倒了下去。
  一点红忍不住道:“你怎会知道我的名字?”
  红衣少女嫣然道:“我怎会不知道你的名字,你是我心目中最佩服的人,何况,我现在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要来接你。”
  一点红皱眉:“接我?”
  红衣少女道:“你不是约了人在这里见面么?”
  一点红道:“嗯!”
  红衣少女笑道:“现在他们因为有要紧的事,所以不能来了,叫我来接你去。”
  听到这里,大汉们心里几乎已淌出了苦水——原来这些人只不过是约在这里见面的,却害苦我们倒了穷楣。
  只听红衣少女接着笑道:“现在我既已来了,你也该走了。”
  一点红沉吟道:“走……”
  红衣少女嫣然道:“你还不想走?难道想将这里的人都杀光不成?那可真好极了,我一向就喜欢看你杀人。”
  一点红再不说话,拉起缚人的绳子,就往外走,红衣少女朝那驼子和麻子瞟了一眼,忽又皱眉道:“你要捉两人来当狗牵着玩,为何不选两个漂亮的?像这种丑八怪,瞧着讨厌,牵着丢人,不如打发他们回老家吧!”
  她的手一扬,那柄小银刀就向驼子咽喉上划了过去,只听“铮”的一声,黑蛇般的剑鞘格住了银刀。
  红衣少女道:“唷!你还舍不得让他们死么?”
  一点红冷冷道:“我要杀的人,用不着别人动手。”
  红衣少女展颜一笑,道:“你以为我要和你抢着杀人?”
  一点红道:“杀人的事,没有人能和我抢的,也没有人敢。”
  红衣少女吃吃笑道:“你放心,这样的人,我杀了还怕脏了手哩!”
  红衣少女一说是来接一点红的,驼子就知道事情不对了——龟兹国的叛臣和那吴菊轩既说要在这沙漠客栈中等一点红,为何忽又改变了主意?他们又要叫这红衣少女将一点红带到哪里去?
  这红衣少女的行踪更是诡秘,显见得必定大有来历,像她这样的人,又怎会受龟兹国叛臣的使唤?
  难道石观音已和他们勾结在一起?
  驼子和麻子心里已有些惊疑不定,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事到如今,他们还有什么别的选择余地?
  他们一走出门,却又怔住了。
  门外竟停泊着一艘船。
  在这又神秘,又可怕的沙漠上,无论发生什么惊人的事,他们都不会奇怪,他们实在做梦也想不到会看见一艘船的。
  这里已是大沙漠的中心,船是哪里来的?
  只见这艘船长而狭,船头和船尾,都有雕刻得极为细致的装饰,华丽的船舱四面,还悬着珠帘。
  纵是烟雨西湖上最是逗人遐思的画舫,纵是月影笼纱,夜泊秦淮酒家旁的轻艇,看来也没有这艘船如此华丽。
  这红衣少女,原来就是从这艘船上走进屋里去的,难怪全身点尘不染,但这艘船却又是如何到这里来的呢?
  这简直不可思议。
  却听红衣少女道:“还发仕么愣,上船呀!”
  一点红目光闪动,却没有说话。
  红衣少女亦笑道:“你以为这船没法子开航,是么?”
  一点红道:“嗯!”
  红衣少女笑道:“你跟我上了船,就知道了。”
  别人都在留意船上时,“驼子”却在留意着船底。
  只见船底装着两条细长的板,看来就像是雪橇,却是用极坚韧、极光滑的巨竹削制而成的。
  上了船后,他又发现这艘船大半都是用竹子建成,船舱是竹编的,甲板也是,是以船身自然特别轻。
  在船下面虽看不到,但上了船后,便立刻可瞧见许多只矫健有力的兀鹰,蜷伏在甲板上。
  两个红衣童子,正用一大条一大条新鲜的肉,在喂它们,等人上了船,红衣童子从腰边解下条长鞭,“叭”的凌空一抖。
  鹰群立刻冲天飞起,无数银光闪闪的潮水也被带起,潮水带动船身,这艘船立刻像雪橇般在平滑的沙地上滑行起来,开始时还很慢,到后来却是滑行如飞,直如御风而行一般。
  驼子和麻子对望一眼,心里不禁都在暗暗佩服船主人构思之奇妙,要知鹰的力量最强,有时连整只羊都能被它们凌空提起来,数十只鹰要在乎沙上带动一艘竹制的轻舟,自然并非难事。
  而且鹰的耐性也最大,有时为了等一人死后去吃他的尸,不惜在这人上空盘旋几日几夜。
  是以由鹰来御船,绝不必怕它们半途而废。
  红衣少女笑道:“你说,要在沙漠行走,还有比坐这艘船更快,更舒服的么?”
  一点红道:“哼!”
  红衣少女道:“而且你若不想见人,坐在这艘船上,就绝不怕被人发现,永远没有人能查得出这艘船行踪的,有些人骤然看到这艘船在沙漠上如风驶过,还以为是海市蜃楼,还以为是自己见了鬼呢!”
  只听船舱中一人缓缓笑道:“所以,沙漠中人都叫这艘船做鬼船。”
  这语声缓慢而优雅,已有个人自船舱中掀帘而出,探出半个身子,却又缩了回去,笑道:“外面这么大的风沙,红兄为何还不进来?”
  这人一张蜡黄的三角脸上,五官却似要挤在一堆了,颔下几根鼠须,却似被火烧过,又黄又焦,长得当真是獐头鼠目,不敢恭维,谁也想不到那么优雅动人的语声,竟是这种人发出来的。
  驼子和麻子对望一眼,心里暗道:“这人莫非就是那位大名士吴菊轩,一点红说他满脸讨厌相,倒真是一点也不错。”  
  船舱里另外两个人,长得就好看多了。
  两个人俱都锦衣华服,一人国子脸,浓眉大眼,不怒而威,一眼望去,就知道是经常手握重权的人物。
  另一人却是未语先笑,满脸和气,人也长得富富泰泰的,看来就像是个生意做得很发财的大商人。
  这两人虽穿着汉人的装束,但发黄而微卷,目深而微碧,显然就是那两个龟兹国的叛臣了。
  他们既然来到这里,为何又说:“因为要事不能来了?”
  难道是想将一点红骗到这船上来么?
  两人一见到一点红,立刻抱拳笑道:“壮士辛苦了。”
  第二十一回 附骨之蛆
  那商人模样的接着笑道:“在下还怕壮士遭了什么意外,但敏将军却说以壮士的剑法,必可无虑,哈哈!看来还是敏将军有眼力。”
  吴菊轩菜须笑道:“洪相公久居轩阁,不近武事,自然不知道以红兄的剑法,要在百万军中取主将首级,亦如探囊取物一般。”
  敏将军拍案大笑道:“只望红壮士莫取了本帅头上首级就是。”
  他汉语极流利,要知龟兹虽乃蕞尔小国,亦属汉家藩邦,这些人位居要津,怎能不通汉语?
  一点红冷冷瞧着他,忽然道:“你们既已来了,为何不入那客栈与我相见?”
  吴菊轩笑道:“那客栈中说话多有不便,何况,半天风和敏将军本有些香火之缘。”  
  敏将军大笑接口道:“不瞒你说,这半天风原是本帅属下的一员猛将,当了强盗后,还为本帅做了不少事,壮士既在找他的麻烦,本帅进去了,岂非多有不便?”
  一点红道:“哼!”
  强盗原来是和将军勾结的,他还有什么话说。
  那红衣少女却吃吃笑道:“你可知道,敏将军举事的军饷,多半还是靠这半天风去借来的哩!”
  驼子暗暗忖道:“原来如此,你们现在大事已成,怕他也要来分一杯羹,所以就将他杀了灭口了。”
  只见一点红瞪了他一眼,沉声道:“这女人又是什么人?你们为何要她……”
  吴菊轩含笑打断了他的话,截口道:“贱内莫非得罪了红兄弟么?”
  一点红也不禁怔了怔,道:“她……她是你的妻子?”
  红衣少女娇笑道:“你奇怪么?我嫁给他时,就有很多人奇怪了,都说是一朵鲜花,插在……插在……”
  她终于没有说出“牛粪”两字,只是笑得弯下腰去。
  吴菊轩却神色不变,还是微笑道:“红兄大功想必已成,却不知那昏王的首级何在?”
  一点红道:“首级还在他的项上。”
  敏将军、洪相公相顾失色,道:“壮士怎会未曾得手?”
  一点红道:“哼!”
  吴菊轩沉吟道:“莫非那昏王已闻风先藏起来了?”
  一点红道:“嗯!”
  敏将军、洪相公齐地长叹起来,吴菊轩却淡淡一笑,道:“那也无妨,反正他头颅迟早都是红兄的囊中物。”
  瞧了旁边的驼子一眼:“只不知这两位又是何许人也?”
  驼子抢着道:“咱们和那昏王本没关系,只不过是他花银子请来的,也不知道那昏王已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吴菊轩微笑道:“红兄将他们俘来,莫非就是为了要追他们的口供?”
  一点红道:“嗯!”
  敏将军道:“壮士当时为何不逼问出来?”
  一点红冷冷道:“我只会杀人,不会问口供。”
  吴菊轩笑道:“在下人是不会杀的,口供也还可问出两句。”
  他缓缓走到两人面前,俯首笑道:“两位贵姓大名?”
  麻子道:“你不必问,咱们都是无名小卒。”
  他身上绳子绑得虽紧,但那自然只不过是做给人看的,以他们的功力,随时都可振臂而起。
  他们为了刺探虚实而来,这时再也瞧不出什么了,麻子早已跃跃欲试,只不过驼子未发动,他也只好等着。
  吴菊轩笑道:“这两位既与那昏王毫无渊源,又和我等素无冤仇,依在下之见,不如还是放了他们吧!”
  一点红道:“人已交给你了,随便你。”
  吴菊轩笑道:“既是如此,在下先为两位宽去绳索再说。”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俯身来解绳子,麻子和驼子更不便出手,谁知吴菊轩突然出手如风,左右双手,在两人身上各点了七八处穴道,这位其貌不扬的名士,原来竟还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
  一点红变色道:“你这是做什么?”
  他方待长身而起,只觉一柄尖刀,已抵住了他后面的颈子,刀尖冷得像冰,那红衣女子却柔声笑道:“人已交给了他,就随便他吧!是么?”
  一点红知道自己只要再动一动,刀尖便要穿喉而过。
  那驼子却沉得住气,冷笑道:“朋友好俊的手法,只不过用这样的功夫,来对付两个身上绑着绳子的无名小卒,岂非小题大做了么?”
  吴菊轩悠然道:“堂堂的楚香帅也是无名小卒么?”
  这句话说出来,一点红的心已沉了下去。
  那驼子却大笑起来,道:“楚香帅,我若是楚香帅,身上还会被人绑上绳子?”
  他似乎觉得这件事实在可笑已极,连眼泪都笑出来,吴菊轩静静瞧着他,等他笑完了,才淡淡道:“这区区几条绳子,又怎能绑得住楚香帅?楚香帅将咱们的虚实探出来后,随时都可振臂而起的,是么?”
  那“驼子”终于笑不出来了,他实在也未想到这吴菊轩竟是如此厉害的人物,吴菊轩缓缓接道:“楚香帅难道还不承认?难道还要在下动手为楚香帅洗洗脸么?”
  楚留香忍不住道:“朋友好眼力,却不知朋友是如何瞧破的?”
  吴菊轩微笑道:“楚香帅易窖之妙,天下无双,但一个人易容之术无论多么精妙,脸上也有个地方是永远无法改变的。”
  楚留香道:“噢?”
  吴菊轩道:“香帅自必也知道,一个人的面貌、肤色、声音都可以改变,甚至连身子的高矮都可以改变,但只有两眼之间的距离,却是永远无法改变的,香帅的易容之术纵然妙绝天下,总也无法将两眼的位置改变吧?”
  楚留香瞧了姬冰雁一眼,笑道:“不想今日竟遇着大行家了。”
  吴菊轩道:“而且只要加以留意,便可发现,世上绝没有任何人两眼之间的距离是完全相同的,只不过相差极微而已。”
  楚留香道:“如此说来,阁下早已算过我两眼之间的距离了?”
  吴菊轩拱手笑道:“失礼失礼。”
  楚留香道:“但我为何不记得曾见过阁下?”
  吴菊轩笑道:“像在下这样的无名小卒,香帅纵然见过,也早已忘怀了。”
  楚留香道:“如此说来,一个人还是不要太有名的好。”
  他此时此刻居然还能笑得出来,一点红和姬冰雁却已快急疯了,一点红身子突然向前一扑,右腿向后踹去。
  他下盘功夫当真已使得炉火纯青,身子这一扑,几乎已和地面平行,谁知刀尖还是抵在他颈子上,竟未能甩掉。
  那红衣少女身子已挂在船舱顶上,笑道:“我已成了你的附骨之蛆,你永远也甩不掉的了。”
  楚留香望着吴菊轩一笑道:“你娶着这样会缠人的老婆,那日子必也难过得很。”
  吴菊轩淡淡笑道:“只可惜阁下的日子只怕更要难过了。”
  这里是船舱下的暗舱,暗得伸手不见五指,船底擦着沙地的声音一阵阵传上来,像是尖针在刺着人的耳朵。
  无论谁躺在这种地方,自然都不会觉得舒服的,最讲究舒适的姬冰雁和楚留香,偏偏被关在这里。
  也不知为了什么,吴菊轩并不想立刻杀死他们,也没有杀死一点红,仿佛觉得现在杀了他们还太可惜。
  楚留香叹了口气,喃喃道:“吴菊轩!吴菊轩!这究竟是什么人物?怎会一眼就认出了我?”
  姬冰雁冷笑道:“你以为你扮得很好么?在你那条船上的镜室里,你也许可以扮得令人认不出你,但这一次,就连我也能一眼认出你。”
  楚留香道:“你自然能认得出我,但你莫忘了,你和我有多么熟,那吴菊轩又是什么人?怎会也对我如此熟悉?”
  姬冰雁沉默了半晌,道:“莫非他就是黑珍珠?”
  楚留香道:“绝不是。”
  姬冰雁道:“到了这种时候,你还如此自信?”
  楚留香道:“黑珍珠自然也可以易容改扮,但武功却是装不出来的,我一瞧这吴菊轩的点穴功夫,就知道他功夫比黑珍珠强胜多了。”
  姬冰雁不说话了,这船舱上却有一阵阵谈笑声传了下来,这船既然大多是竹子做的,自然不能隔音。  
  楚留香他们既然已快死了,别人自然也不必再顾忌他们,也不知过了多久,船忽然停了下来。
  只听敏将军道:“你和那位石夫人,约的地方就是这里么?”
  别的话楚留香他们都没有留意听,船底摩擦的声音实在讨厌,他们几乎恨不得塞起耳朵来。
  但敏将军这句话说出来,楚留香、姬冰雁、一点红三个人的耳朵立刻都直了,但听吴菊轩笑道:“就在这里,一定错不了。”
  洪相公哈哈笑道:“吴先生做事,自然万万错不了的,只不过……不知道这位石夫人,是否有和敝邦合作的诚意?”
  吴菊轩笑道:“她若没有这意思,你我想看她,只怕比登天还难。”
  敏将军道:“啊!她功夫难道比先生还强?”
  吴菊轩笑道:“在下这点功夫,若和石夫人一比,实如秋萤之与皓月,简直不可相提并论。”
  敏将军笑道:“如此说来,敝邦有了这位石夫人相助,从此以后便可高枕无忧了。”
  吴菊轩道:“正是如此。”
  洪相公笑道:“说来这还是仰仗吴先生的大力,若非吴先生,石夫人又怎肯与我等这些凡夫俗子结纳?”
  敏将军笑道:“不错,不错,此次大功全部告成之后,上至国王大哥,下至本帅和洪相公,都不会忘了吴先生的好处的。”
  吴菊轩哈哈笑道:“在下一介草民,能为君王效力,已觉不胜荣宠之至。”
  那红衣女子却娇笑道:“你也别假客气了,此番事成之后,你还不是要求洪相公和敏将军给你一个一官半职,让我也可以舒舒服服享半辈子清福。”
  洪相公大笑道:“事成之后,大嫂少不了自然是位一品夫人。”
  四个人一齐大笑起来,接着,又是一阵碰杯声。
  听到这里,楚留香的心更往下沉。
  他们现在已知道,这吴菊轩竟然是和石观音有勾结的,而且还替石观音和龟兹国的叛臣接了线。
  这些人好不容易夺得了龟兹国的王位,这下子只怕就等于双手奉送给石观音和吴菊轩二人了。
  像吴菊轩这样的人,他的目的自然不只是“一官半职”了,就算将宰相让给他做,他也是不过瘾的。
  只不过在这种情形下,黑珍珠所占的又是什么地位呢?他久居大漠,难道也是石观音属下?
  现在,石观音就要来了,楚留香等人的命运,只怕也立刻就要被判定,姬冰雁忽然道:“楚留香,你一向很有自信,这一次你想你还能活着走出去么?”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有几次别人刀已架住了我的颈子,我还是活到现在了。”
  姬冰雁苦笑道:“楚留香呀楚留香,你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绝望呢?”
  楚留香笑道:“别人还没有砍下我的脑袋时,我永远都没有绝望的。”
  突听一声鹰啸,接着,“沙沙”之声,动地而来。
  一点红耸然道:“来了!”
  姬冰雁道:“原来石观音乘的也是这种鬼船。”
  楚留香道:“我看这艘船八成也是石观音送的。”
  几句话的功夫,那艘船想必已到了,船舱上脚步之声响起,吴菊轩等人显然一齐迎接了出来。
  知道石观音就要上船,楚留香等人竟似被一种奇异的魔力所摄,心里跳个不停,口也不敢开了。
  只听红衣女子的语声缓缓传来,道:“弟子长孙红,叩见夫人。”
  楚留香猜得果然不错,这女子果然是石观音门下,石观音竟然肯将自己的徒弟嫁给吴菊轩,吴菊轩这人想来更不简单了。
  过了半晌,脚步声又移入舱里。
  洪相公道:“晚生久慕夫人风仪,不想今日得见,实在……实在不胜光彩。”  
  这人口才本极灵便,此刻一句话却分了好几次才说出来,那敏将军更是期期占占,连话都说不清楚。
  这两人本是见过大场面的,见了这石观音,还不免如此紧张,可见石观音必定风采照人,令人不敢逼视。
  等他们的客套恭维话都说完了,一个优美动人,光滑得像缎子一般的声音,才带着笑缓缓道:“两位天皇贵胄,功高盖世,日后凌霄阁上,必有姓名,贱妾又是何许人,两位如此客气,倒教贱妾置身无地了。”
  这声音似乎就在楚留香头上。
  楚留香想到这仙子般美丽,恶魔般诡秘的人,此刻就坐在自己头上,心里真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实在恨不得立刻冲上去,瞧一瞧这仙子中的恶魔,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究竟有什么神秘的魔力。
  上面又说了几句话,敏将军忍不住道:“不知夫人可将那极乐之星带来了么?”
  石观音却反问道:“将军可知道这极乐之星的秘密?”
  敏将军道:“还……还不知道。”
  石观音道:“将军既不知道它的秘密,这‘极乐之星’最多也不过只是块宝石而已,贱妾就算奉送给将军,将军又有何用?”
  敏将军似乎怔住了。
  洪相公却赔笑道:“但晚生等却知道,这宝石若到了昏王手里,价值立刻大不相同,是以晚生万万不能让它落入那昏王手里。”
  石观音微笑道:“但贱妾已决定将它和那昏王交换了。”
  敏将军和洪相公显然都大吃一惊,失声道:“这……这万万使不得。”
  吴菊轩含笑接口道:“两位不必吃惊,夫人将这“极乐之星”还给那昏王,是另有用意的。”
  敏将军道:“有……有何用意?”
  吴菊轩道:“只因普天之下,只有那昏王知道它的秘密,他既宁死不肯说,就算想知道这秘密,就唯有等那昏王得回此物后……”
  洪相公恍然道:“他此刻已是山穷水尽,得回此物后,必定要立刻加以利用,那时我等在暗中查探,就可知道它的秘密了。”
  吴菊轩笑道:“究竟洪相公是聪明人。”
  敏将军也立刻大笑道:“那昏王此刻已没有硬手保镖了,咱们随时要将那极乐之星夺回,却容易得很,这叫欲擒故纵……哈哈!妙计呀妙计!”
  说到这里,他语声突然停顿半晌,才接着道:“幸好咱们未能宰了他,否则这秘密岂非也要随他同入地狱,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看来咱们的运气倒不错。”
  第二十二回 士为知己者死
  长孙红却忽然银铃般娇笑起来,道:“你只当咱们真的宰不了他们?夫人若真想要那昏王的命,他就算有十个脑袋,也全都不见了。”
  这句话说出来,船舱下的楚留香等人也不禁怔了一怔,敏将军和洪相公更吃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过了半晌,洪相公才吃吃道:“既是如此,先生又不惜重金,将那些刺客请来作甚?”
  吴菊轩微笑道:“在下找那些刺客来,只不过想将那昏王骇上一骇,一个人若是觉得自己性命危险时,就会将平日不愿示人的秘密说出来了,只因这秘密若对他亲人大是有利,他怎会将之带入地下?”
  长孙红道:“谁知这昏王的嘴竟比瓶子还紧,无论到了多么危险的时候,还是不肯将这秘密告诉别人,甚至对他最亲近的人都不肯说出来。”
  听到这里,楚留香不禁苦笑道:“难怪龟兹王能在死里逃生,原来别人根本就不想要他的命,咱们跟着紧张了半天,也上了别人的当了。”
  突听石观音带笑道:“能令大名满天下的楚香帅上当,实在是不容易。”
  她的人虽还在船舱上,但这声音竟似对着楚留香的耳朵说出来的,她内力之强,竟已能将声音凝练。
  楚留香心里吃了一惊,嘴里却笑道:“夫人也未免将在下瞧得太重了,在下时常都会上当的。”
  石观音缓缓道:“香帅何必太谦,贱妾平生所遇的对手,高人虽有不少,但若论聪明机智,武功之高,实无一人能比得香帅。”
  楚留香苦笑道:“在下若真有夫人所说的这般高明,此刻又怎么会置身在夫人的裙脚之下。”
  石观音一笑道:“香帅可知道,像这样的处境,还有人求之不得哩!”
  姬冰雁冷冷道:“这女魔头用话在挑逗你,只怕已看上了你,咱们是否能活着出来,也就要看你这大情人的手段了。”
  他说话的声音自然低而又低,楚留香还是生怕被石观音听见,赶紧用声音打断了他的话,道:“能置身在美人的石榴裙下,虽是死而无憾,只可惜在下虽想见夫人一面,却也是辗转反侧,求之不得。”
  他最后说的这八个字,乃是诗经“关雎”中的两句,也正是古往今来,最早的,最有名的情歌,上面两句便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短短八个字里含意之深,实在比别人千句百句话都要深得多。
  石观音显然已听出了他话中的挑逗之意,沉默了半晌,才悠然道:“你可是想见我一面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石观音微笑道:“你放心,我一定让你见我一面。”
  楚留香道:“现在?”
  石观音道:“你为何如此没有耐心?”
  楚留香叹道:“不是在下没有耐心,而是在下生怕活不了那么长了。”
  石观音又默然半晌,淡淡道:“你会活到那时候的。”
  突听吴菊轩大声道:“他活不到那时候。”
  石观音冷冷道:“谁说的?”
  吴菊轩长长吸了口气,道:“夫人难道未听说过,养痈成患,若是……”
  右观音厉声道:“我难道还要你来教训?”
  吴菊轩不敢再说话了。
  洪相公却干咳了一声,赔笑道:“若是没有必要,倒是将此人除去的好。”
  石观音语声和缓了下来,徐徐道:“书画家完成了一件杰作,若是没有人欣赏,就会觉得如衣锦夜行,所有的心力都白花了,是么?”
  洪相公虽然是摸不透她话中深意,也答不上话来。
  石观音又道:“名伶在高歌时,若是无人聆听,也会觉得十分无趣,是么?”
  洪相公道:“嗯!”  
  石观音道:“我们做这件事,也正如画家挥毫,名伶高歌一般,也要人来欣赏的,因为我们做的这件事,也无疑是件杰作。”
  洪相公笑道:“不错,若论用力之深,结构之密,纵是王羲之兰亭帖,李太白长歌行,也万万比不上此事之万一。”
  石观音道:“所以我要他活着,活着看我们这件事完成,名画要法眼鉴赏,名曲要知音聆听,我们做的这件事,也只有楚留香这种人才懂得欣赏,是么?”
  洪相公击节道:“不错,夫人高见,当真非人能及。”
  吴菊轩道:“但,但这人……”
  石观音冷冷道:“用不着你来多话。”
  她对任何人都十分客气,只有对这吴菊轩,却从不假以颜色,吴菊轩居然也逆来顺受,恭声道:“是。”
  石观音道:“既是如此,下面的这三个人,我就要带回去,不知各位可有异议么?”
  洪相公赔笑道:“在下唯夫人之命是听。”
  石观音一笑道:“各位但请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们的。”
  闷了一天后,胡铁花简直快闷出病来了,酒也不知喝了多少,奇怪的是,竟好像越喝越清醒。
  眼见这一天又将过去,胡铁花忍不住唉声叹气,喃喃道:“楚留香,老臭虫,你为何还不回来,难道是碰见鬼了么?”
  他却不知楚留香竟真的碰见鬼了。
  门帘忽被掀起,琵琶公主已闯了进来,胡铁花一肚子闷气,这下可找着出气的人,大吼道:“我问你,你究竟懂不懂礼貌?”
  琵琶公主冷冷瞧了他一眼,道:“什么礼貌?”
  胡铁花大声道:“孟母曰:夫礼,将入门,问孰存,所以致敬也。将上堂,声必扬,所以戒人也。你要进来,难道不会先打声招呼么?”
  琵琶公主笑道:“哎哟!想不到你还念过几天书的。”
  胡铁花背负起手,仰头道:“好说好说。”
  琵琶公主的脸一板,冷冷道:“只可惜你忘了自己的身份。”
  胡铁花瞪眼道:“我是什么身份?”
  琵琶公主道:“现在,你是我们的阶下之囚,我根本用不着对你客气。”
  胡铁花瞪眼瞧了她半晌,忽然一笑,道:“好男不和女斗,这话是你说的,也就罢了,若是别人说的,嘿嘿!我可就要他的好看了。”
  他往床上一倒,用毡子盖起头,索性给她个不理不睬。
  琵琶公主叱道:“你装什么死?起来!”
  胡铁花蒙在被里,大笑道:“我要睡就睡,要起来就起来,谁也管不着。”
  琵琶公主跺了跺脚,走过去就掀他毡子。
  胡铁花大叫道:“我可不是老臭虫,你莫瞧错了人呀!”
  琵琶公主的脸红了红,口气却软了,道:“王妃要见你,快起来跟我去!”
  胡铁花怔了怔,一骨碌坐起来,道:“王妃要见我?她要见我作甚?”
  琵琶公主道:“她素来不喜见人,此番要见你,自然是有要紧的事!”
  胡铁花眼珠子一转,笑道:“她既然要见我,就叫她来吧!”
  嘴里说着话,人又倒了下去。
  琵琶公主跺脚道:“你……你这人怎地像是没骨头似的。”
  胡铁花翘起脚,悠然道:“你莫忘了,是她想见我,不是我想见她。”
  琵琶公主咬了咬嘴唇,忽然冷笑道:“我知道了,你莫非是做贼心虚,不敢去见她?”
  她话尚未说完,胡铁花已跳了起来,大声吼道:“我有什么做贼心虚?我如何不敢去见她?”
  琵琶公主忍住笑道:“你若有这胆子,就跟我来吧!”
  龟兹王妃的帐篷,实在比胡铁花想像中还华丽得多,帐篷里充满了檀香、药香,香得令人几乎透不过气。
  珍珠罗帐里,龟兹王妃半倚半卧,仿佛弱不胜衣。
  虽然隔着层纱帐,她看来仍是风华绝代,不可逼视,连胡铁花到了这里,都似觉得有些自惭形秽起来。
  龟兹王妃微微一笑,道:“残病之身,不能下床迎接,盼公子恕罪。”
  胡铁花清了清喉咙,道:“不……不客气。”
  他本想说两句话,道:“我是你的阶下之囚,你用不着客气。”
  但话到嘴边,竟说不出来了。
  龟兹王妃叹了口气,道:“前夜的不幸之事,的确令人遗憾。”
  一提到这件事,胡铁花的火气就往上撞,冷笑道:“王妃莫非是要来审问我的么?在下恕不奉陪了。”
  他转身就走,龟兹王妃却笑道:“公子留步,公子太多疑了。”
  胡铁花冷笑道:“多疑的不是我,而是你们。”
  王妃又叹了口气,道:“我等错疑了公子,确是不该,但请公子恕罪。”
  胡铁花反倒怔了怔,道:“你……你们已承认人不是我杀的了?”
  王妃柔声道:“人自然不是公子杀的,否则公子又怎会还留在这里?公子若是想走,又有谁能拦得住呢?”
  胡铁花默然半晌,长叹道:“快被人冤死了的时候,忽然还见个明白事理的人,实在令人开心得很。”
  王妃道:“公子如今还在生气么?”
  胡铁花笑道:“在下本来的确有些生气的,但王妃这么样一说,在下反倒觉得不好意思了。”
  王妃嫣然一笑,过了半晌,又道:“贱妾请公子前来,实有一事相求。”。
  胡铁花挺胸道:“士为知己者死,王妃要在下做什么,只要在下能做得到,要水里就水里去,要火里就火里去。”
  王妃道:“公子高义,贱妾先谢过了。”
  胡铁花忽然发现,帐篷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和王妃相对,琵琶公主和丫鬟们竟都已悄然退去。
  也不知怎地,他一颗心竟忽然“怦怦怦”跳了起来,似乎觉得纱帐中的王妃,正在向他微笑。
  当下大声道:“王妃不必客气,有什么吩咐,请说就是。”
  龟兹王妃道:“公子不知是否还记得,明天就是对方与我等相约,交换‘极乐之星’的日子了,不知公子是否能……”
  胡铁花虽然拼命抑制自己,但也不知怎地,竟忽然想起了洞房花烛的晚上,那温存缠绵的一夕。
  帐中的龟兹王妃,竟似乎已变成了……
  胡铁花再也不敢瞧下去,再也不敢想下去,大声道:“王妃莫非是要在下将那极乐之星换回来么?”
  王妃叹了口气,道:“我一家大小流离在外,实在众叛亲离,竟不得以此等琐碎的事来牵累公子,贱妾于心实是难安。”
  胡铁花慨然道:“在下若不能将那极乐之星换回来,情愿将这颗脑袋摘下来充数。”
  王妃道:“公子如此大义,实令贱妾……贱妾……”
  她语声哽咽,竟连话都说不出了,却突然自纱帐伸出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来,灯光下,只见她纤纤指尖,不住微微颤抖,就像是一朵在狂风中挣扎的小小兰花,若无人扶持爱护,眼见就要被暴风雨摧残。
  胡铁花但觉心里一阵热血上涌,脑袋一阵迷糊,等头脑清醒时,才发觉不知怎地自己竟也握住了这只手了。
  龟兹王妃居然也没有退缩,没有闪避,只是颤声道:“公子此去千万小心,贱妾已将一切都托付给公子了。”
  胡铁花只觉一颗心已快跳出胸腔,也不知该放下这只手来,还是该继续握住,嘴里也不知要说些什么。
  只觉龟兹王妃的手,反而握起他的手,柔声道:“除此之外,贱妾还有一件私事想托付公子。”  
  胡铁花脑子里还是昏昏的,想也不想,大声道:“在下早已说过,只要是王妃的事,在下万死不辞。”
  他天生就是热情冲动,顾前不顾后的脾气,别人若是对他好,他简直可以把心都掏出来送人的。
  此刻他只觉得这龟兹王妃不但是他平生第一知己,而且是天下对他最好的人,以王妃之尊,居然对他一个江湖人如此宠遇,他不但感激零涕,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了。
  龟兹王妃道:“贱妾只求公子为贱妾打听出那极乐之星的秘密。”
  胡铁花怔了怔,道:“这秘密连王妃都不知道么?”
  王妃叹道:“我和王爷多年夫妻,彼此虽然可称得上是相敬如宾,但只有这一件事,他却始终不肯告诉我。”
  胡铁花想了想,道:“王爷若连王妃也瞒着,又怎样肯将这秘密告诉在下?”
  王妃缓缓道:“古老相传,龟兹国上代本有一宗巨大的宝藏,平时谁也不可动用,只有在国家到了危急存亡之秋,才能将之用来复国中兴,至于宝藏所在之地,也唯有身继龟兹国王位大统的人才知道。”
  胡铁花恍然道:“王妃莫非是认为这极乐之星的秘密,就和宝藏有关么?”
  王妃道:“想来必是如此。”
  胡铁花苦笑道:“若是如此,王爷只怕更不会将这秘密告诉我了。”
  王妃道:“但以王爷一人之力,是绝对无法将那宗巨大的宝藏运出来的,是么?”
  胡铁花道:“不错。”
  王妃道:“这不但要人搬运,而且还必定要人保护,是么?”
  胡铁花道:“是。”  
  王妃又叹了口气,道:“贱妾方才已说过,现在王爷属下已没有一个得力的人手,更没有一个能有力量护送这宝藏的。”
  胡铁花沉吟道:“王妃的意思,是认为王爷会找我来护送这宝藏?”
  王妃道:“正是。”
  胡铁花苦笑道:“王爷若是信得过我,也不会冤枉我是杀人犯了。”
  王妃柔声道:“王爷对公子虽有误会,但公子将那极乐之星换回来后,他的看法必然会改变的,何况,他除了公子之外,更绝对没有别人可以信任。”
  胡铁花笑道:“王妃可知,王爷对我那朋友,就比对我信任得多。”
  王妃沉默了半晌,道:“但王爷若将此事交托公子,公子肯将其中的秘密告诉我么?”
  胡铁花道:“在下岂非早已答应……”
  王妃截口道:“王爷若要公子严守秘密呢?”
  胡铁花想了想,笑道:“在下却是先答应王妃的,是么?”
  这件事有些不合规矩道理,若换了别人,必定不会答应,但胡铁花做事可从来不管是有理,还是无理的,只要是他认为该做的事,他就非做不可,现在他一心只认为龟兹王妃是天下第一个好人,那位王爷是个混账,他若为了一个好人来骗骗混账,那岂非正是天经地义,合理已极?
  至于这龟兹王妃又是为了什么一定要知道这秘密呢?这一点,胡铁花却连想也不去想,自然更不会去问的。
  正午,骄阳如火。
  胡铁花带领着三匹骆驼,直奔西行。
  他头上虽重重叠叠地缠了条很长的白布,还是不免被太阳晒得发昏,跟随他同行的三个龟兹武士,武功虽远不及他,但却久已被沙漠中的风沙烈日磨练成一副钢筋铁骨,看样子竟比他舒服多了。
  胡铁花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我只怕是酒喝得太多了,怎地像是娇滴滴的大姑娘似的,一晒太阳就头昏,这样下去,还得了么?”
  其实这也是因为他久日劳累太剧,不但酒喝得太多,而且那一夜缠绵,更大大消耗了他的体力。
  昨天晚上,他虽然很早就上床了,但想起纱帐中那如烟中芍药般的倩影,想起那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他竟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心里越是觉得不该胡思乱想,唐突佳人,越是骂自己好色无耻,但也不知怎地,那美丽的王妃竟仿佛本就是他相思入骨的情人,他要不想都不行。
  胡铁花平日不是这样子的,到后来他只有自己安慰自己:“我只怕是被那多情的老臭虫传染了。”
  但一想起楚留香,他更睡不着了。
  楚留香已去了两天多,非但没有回来,而且连一点消息也没有,他和姬冰雁难道都遭了那神秘刺客的毒手?
  一眼望去,千里无垠的大沙漠,连一点生机都没有,没有人.没有鸟兽,没有云,没有风。
  间或有一两只令人恶心的大蜥蜴,自岩石中爬出,爬过骆驼蹄下,但却更为这沙漠平添几分死亡的气息。
  第二十三回 酒醉误事
  胡铁花左拳打着右拳,喃喃道:“就算老臭虫和死公鸡,也不会在这见鬼的沙漠上放荡两天,都不回去的,他们不回去,一定是遭遇了什么变故。”
  突见一骑骆驼赶上来,驼峰上的武土道:“前面有个阴凉处,可要歇息歇息么?”
  胡铁花沉吟道:“咱们已走了多少路了?”
  那武士道:“约莫十里。”
  胡铁花皱眉道:“走了十里,就想歇下来,五十里路岂非要走到明天么?”
  那武士赔笑道:“在沙漠上走五十里,可比别的地方走五百里都要累人,何况,骆驼上还驼着几千两重的金子。”
  胡铁花笑道:“无论如何,现在歇息还嫌太早了,咱们一定要在天黑以前赶出五十里路去,我倒想瞧清楚那个来和我们换东西的人,长得是何模样?”
  他嘴里说着话,已将骆驼加紧赶了出去。
  那武士叹了口气,喃喃道:“像你这样赶路,到了地头时,只怕人和骆驼都要被晒昏了,对方若是忽然翻脸,看你怎么办?”
  另一名武士也赶了上来,接口道:“反正责任也不在咱们,他想逞强,就让他去吧,到时候,对方若动了手,咱们远远的躲到一边去就是。”
  第三个武士往地上啐了一口,撇嘴道:“这种南蛮子连屁都不懂,就想在沙漠上逞强了,这岂非是自讨苦吃?”
  这些武士们吃了胡铁花和楚留香几次亏,此刻竟在暗中幸灾乐祸起来,只不过他们说的自然是龟兹土语,胡铁花就算听到,也是全然不懂。
  但他们说的并不错,这五十里走起来的确是够人受的,幸好在正午过后,烈日之威已稍退。
  到了太阳落下去时,胡铁花还是有些受不了,虽喝了好几次水,嘴唇还是干得发裂。
  只见前面一片岩石林立,在逐渐降临的暮色中看来,宛如一只不知名的狰狞怪兽,在那里等着择人而噬。
  胡铁花心里也有些发冷,回头道:“现在咱们已走出多少里了?”
  那武土仰首瞧了瞧天色,道:“只怕已有五十里。”
  胡铁花道:“信上说得明白,西行五十里后,自有人来和我们交换,咱们不如就在这里等着吧!等他们来了,咱们也好以逸待劳,好歹给他们个教训。”
  那武士缓缓道:“他们若早已在这里等着咱们,以逸待劳,要给咱们个教训呢!”
  胡铁花怔了怔,笑道:“这话倒也有理,咱们倒真该小心些才是。”
  那武士冷冷道:“方才小人说要在途中多歇息些时,正是为了提防对方这一着。”
  胡铁花揉了揉鼻子,笑道:“我性子急,你莫怪我。”
  他是条直肠汉子,若是知道自己错了,立刻就会认错,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这其中分际,他绝不推诿。
  那武士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也笑了笑,道:“幸好小人们还带了酒来,可以提提神。”
  胡铁花大喜道:“在哪里?”
  那武士立刻送了个羊皮水袋来,笑道:“这是大宛葡萄酒,喝醉也不伤人的。”
  胡铁花笑道:“我知道,我那朋友老臭虫,就最喜欢喝这种酒了。”
  他拔开塞子,喝了两口,长长吐了口气,又笑道:“这次出来,我本来不准备喝酒的,但既有好酒,哈哈……”嘴里立刻又灌满了酒,连话都说不出了。
  那三个龟兹武土,静静地站在他对面,出神的瞧着他,竟好像一辈子都没有瞧见过人家喝酒似的。
  胡铁花将大半袋酒都灌下肚,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用袖子擦了擦嘴,搭讪着笑道:“你看,酒都快被我喝完了,你们也来喝两口吧!”
  三个龟兹武士同时咧嘴一笑,不但笑的神态完全相同,而且同时笑,同时闭口,就像是在唱傀儡戏似的。
  其中一人望了望他的两个同伴,又笑道:“这点酒三个人分也不够,不如还是胡爷一个人喝了吧!”
  胡铁花大声道:“那怎么好意思?那怎么好意思?”
  他嘴里虽然这么说,但手里紧紧捏着酒袋,非但没有送过去的意思,简直就像生怕别人来抢似的。
  三个武士对望了一眼,又笑了,这次笑得更开心些。
  还是方才说话的人笑道:“胡爷跟小人们还客气什么?”
  胡铁花大笑道:“既是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本来的确是不想喝酒,也怕喝酒误了事,但半袋酒下了肚之后,却把肚子里的酒虫都勾了起来。
  喜欢喝酒的人,只怕大多全都有这个毛病,酒多的时候,总是拼命劝别人喝,想把别人灌醉。
  酒少的时候,就生怕别人也来分他的酒喝了。
  三个龟兹武士瞧着他把一袋酒全都喝了下去,三个人竟是眉飞色舞,远比自己喝还要开心一倍。
  胡铁花抹着口笑道:“好酒好酒,只可惜非但太少,而且也太淡了些。”
  三个龟兹武士笑嘻嘻道:“胡爷觉得这酒太淡了么?”
  胡铁花道:“以我看来,还是烧刀子喝起来过瘾得多。”
  那武士道:“但烧刀子却醉不死人的。”
  胡铁花大笑道:“难道这淡得出鸟来的酒,还能醉得死人么?”
  那武士笑道:“醉不死,也差不多了。” 
  胡铁花笑道:“但我喝了这么多酒,却连一点酒意也没有,难不成是我的酒量又进步了么?”
  那武士忽然不笑了,瞪眼道:“胡爷真的连一点酒意也没有?”
  胡铁花斜着眼笑道:“这点酒就能灌醉我,嘿嘿!再来个七袋八袋也没关系。”
  三个武士眼睛都直了,话也说不出。
  胡铁花道:“你们不信的话,我就让你们瞧瞧我是不是喝醉了?”
  其实他会说出这种话,就已表示他喝醉了,真正没有喝醉的人,永远不会想证明给别人看的。
  三个武士却吃惊得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瞧着。
  只见胡铁花摇摇摆摆站了起来,在地上划了条线,又蜷起一条腿,用一条腿从这条线上跳过去。
  他来回跑了两次,大笑道:“你们看,喝醉了酒的人,还能这样跳么?”
  那武土眼珠子一转,笑道:“真正没有喝醉酒的人,还会翻斤斗的。”
  胡铁花哈哈笑道:“翻斤斗,那有什么困难?”
  他嘴里说着话,身子早已凌空翻了起来,以他这样的武功,莫说翻一个斤斗,就算翻七八十个,也像吃豆腐一般,稀松平常得很。
  谁知他这个斤斗才翻到一半,竟突然往半空中跌了下来,“叭”的摔在地上,沙地都被摔出个坑。
  胡铁花摇了摇头,揉了揉眼睛,咧起嘴笑道:“这次我腰扭了筋,不算数的。”
  那武士笑道:“对,这次不算,再来一次。”
  胡铁花又挣扎着爬起来,身子又拼命一翻,只听又是“叭”的一声,好像半空中忽然掉下块石头。
  这次他可再也爬不起来了,吃吃笑道:“奇怪,今天怎地有些不对劲?”
  那武士眼睛亮了,道:“胡爷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胡铁花大笑道:“只怕是被太阳晒昏了。”
  那武土道:“不对不对。”
  胡铁花斜着头想了想,道:“也许是这两天太累。”
  那武士道:“也不对。”
  胡铁花瞪眼道:“你只知道不对?你知道个屁!”
  那武士大笑道:“我当然知道,只因就是我亲手在这酒里下药的。”
  胡铁花怔了怔,道:“下药?下什么药?”
  那武士笑嘻嘻道:“咱们角,兹虽是小国,但做皇帝的也和你们一样,免不了喜欢女人,你们国里不是有句话是,是什么‘寡人好色’,是么?”
  胡铁花道:“是又怎么?”
  那武士道:“所以咱们皇宫内院里,也准备着一种药,是专门准备对付那些烈女贞妇的,这种酒又香又淡,跟糖水差不了多少,但无论谁吃了,立刻就会全身发软,再也没有丝毫力气。”
  胡铁花道:“你……你方才给我喝的就……就是?”
  那武士笑道:“不错,在下方才给胡爷喝的就是这种酒,我好不容易才从里面偷出来一袋,胡爷再嫌少,我也没法子了。”
  胡铁花怔了半晌,忽然大笑道:“我也不是什么贞妇烈女,你们的老头子也不会看上我的,为何要用这种酒来对付我,这岂非糟蹋了?”
  那武士笑道:“有趣有趣,这话当真有趣极了,一个快要死的人,还能说得出如此有趣的话,倒也难得的很。”
  胡铁花大笑道:“我这是跟那死臭虫学的,一个人一生下来就哭,活着时笑的机会也不多,临死时不大笑几次,岂非白活了一辈子?”
  那武士道:“胡爷也知道自己快死了么?”
  胡铁花笑道:“我还知道你们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驼骆上的金银珠宝,是么?”  
  那武士大笑道:“想不到胡爷的头脑突然变得清醒了,不错,我们就是为了这个,王爷被人赶了出来,这辈子已算完了,我们可犯不着一辈子跟着他在这种鬼地方受苦,不如弄些财宝,到别的地方去享受下半辈子。”
  胡铁花笑道:“有理有理,但你们难道未想到,这些珠宝是要送给石观音的,她说不定立刻就要来了,她会让你们把珠宝拿走么?”
  那武士悠悠道:“胡爷以为这里真的就是和石观音的约会之地?”
  胡铁花一怔道:“难道不是?”
  那武士道:“西行五十里,才是和她约会之地,是么?”
  胡铁花道:“不错。”
  那武士笑道:“但我们出发时虽是向西而行,走了十里后,方向就变了,在这大沙漠上,方向只要差错一些,就差得很多,这里离那约会之地,最少也有三五十里。”
  胡铁花笑道:“难怪你们走了十里后,就叫我歇下来,原来那时你们就想灌倒我了。”
  那武士道:“但那时胡爷不肯歇下来,我们只有故意将方向走错,胡爷以为我们是沙漠上的识途老马,所以放心跟着我们走,也没有留意方向。”
  他一笑,接道:“但胡爷也莫难受,在沙漠上很多人都会迷路的。”
  胡铁花笑道:“我一向不认得路,就算走在大路上,我也会迷路的。”
  那武士道:“胡爷下辈子投胎时,最好还是先认认路的好,莫要投错了胎,投进猪肚子里,那可就冤枉了。”
  他自己也想不到自己居然能说得出如此幽默的话,越想越得意,越想越有趣,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胡铁花道:“现在,你们难道就要来宰我?”
  那武士笑道:“我们若不杀胡爷,胡爷药力消失后,一定会来找我们的……这是不得已的事,请胡爷原谅则个。”
  胡铁花笑眯眯道:“但你们谁敢来动手呢?”
  那武士道:“谁动手都一样。”
  胡铁花笑道:“你以为我真没有力气了么?莫要来杀我时,反被我杀了。”
  三个武士本已向他走了过来,听了这句话,突然一齐停下脚步,胡铁花的厉害,他们早已领教过了的。
  胡铁花笑道:“说不定这酒并不如你们想像中那么厉害,说不定这酒对男人并不如对女人那么有用,是么?”
  三个武士对望一眼,暗道:“不错,说不定他真的还有些力气,否则他又怎能笑得如此开心呢?”
  胡铁花笑道:“好,现在你们谁敢来动手,就过来吧!”
  三个人面面相觑,竟真的没有人敢过来。
  胡铁花大笑道:“依我之见,你们还是带了这些珠宝快快逃走的好。”
  那武士眼珠子一转,忽然道:“这人若还有力气,怎会让我们将珠宝带走?”
  另一人大喜道:“不错,他一定是在吓唬人的。”
  第三人大笑道:“你要我动手,我就来动手吧!”
  他“刷”的自腰边抽出了刀,扬刀向胡铁花奔去,这柄刀精光耀眼,看来要砍人的脑袋,比切瓜还容易。
  胡铁花虽然还在笑,已笑得有些勉强,忽然道:“这些珠宝一个人花的确可以享受一辈子,但三个人分……嘿嘿!你们难道不觉得太少了些么?”
  他平生从未做过挑拨离间的事,此刻情急之下,用了这一计,只望这三人立刻自相残杀起来。
  谁知那武士却大笑道:“我们纵然想独吞财宝,也万万不会在你面前先打杀起来,让你有机会逃跑的,世上绝没有这样的呆子。”
  另一人格格笑道:“胡爷的传奇故事只怕听得太多了。”
  第三人已狂笑着挥刀直劈过来,道:“你笑吧,此刻你若还笑得出,我才真佩服你。”
  他笑声忽然停顿,一柄刀高高举起,却未砍下。
  那武士皱眉道:“你发什么惧,手软了么?”
  第三人吃吃道:“船……我看见了一只船。”
  那武士大笑道:“船,这地方哪会有船,你眼睛莫非……”
  他自己笑声也忽然顿住,眼也发起直来。
  另一人已颤声道:“船……那边真的有只船在往这里走。”
  三个人面上都现出惊惧之色,张口结舌,动弹不得。
  胡铁花又惊又喜,暗道:“这三人只怕是见了鬼,沙漠上若能行船,大海中岂非就可以跑马了么?”
  但等到他的眼睛转过去时,他也被吓得呆住了。  
  漫天风沙中,竟真的有艘船驶了过来。
  这艘船本是如风疾驶,此刻已渐行渐缓,满天鹰唳声中,终于缓缓停了下来,就停在他们面前。
  满天黄尘渐渐消失,船头上渐渐现出一条幽灵般的白衣人影,手足面目,都藏在白袍白巾里,连眼睛都瞧不见。
  三个武士对望一眼,脚步缓缓向后退,三个人面上俱已汗如雨下,拉起牵骆驼的绳子,就想溜之大吉。
  白衣人忽然阴恻恻一笑,道:“我已到了这里,你们还想逃么?”
  语声娇柔,竟是个女子。
  她眼睛虽被白巾蒙住,但别人的一举一动竟都瞒不过她,三个武士手脚发抖,刚牵起的绳子又落了下去。
  那武士颤声道:“你……你究竟是谁?”
  白衣人也不理他,缓缓道:“我本在奇怪,你们为何没有如约而来,如今才知道原来是你们三个在捣鬼。”
  她身子也未见动弹,人已飘飘跃下船头,厉声道:“但已属我之物,就凭你们也想染指么?”
  那武士已被她这惊人的轻功骇呆了,过了半晌,才讷讷道:“小人倒并没有……没有歹意。”
  白衣人冷冷一笑,道:“观音菩萨自有千手千眼,你们还想瞒得过我?”
  胡铁花忍不住长叹道:“石观音,石观音,想不到我终于见到你了,只是我竟在这种情况下和你见面,实在是泄气得很。”
  白衣人道:“如此情况又如何?难道你还想和我一较高下不成?”
  胡铁花道:“不错,我的确很有这意思。”
  白衣人冷笑道:“你只怕还差得远哩……连这样的奴才都能令你上当,鼎鼎大名的胡铁花真令我失望得很。”
  她面已转向胡铁花,后面那三个武士悄悄打了个眼色,反手间腰刀已出鞘,三柄刀一下泼风般向白衣人砍了过去。
  白衣人背负双手,头也未回,直似全未觉察,但等到三柄刀堪堪砍到时,她纤纤十指,突然自袖中弹出。
  只听“呛”的一声,刀光如匹练般冲天飞起。
  三个武士根本未瞧见对方出手,只觉手腕一震,半边身子都发了麻,掌中刀已被震得脱手飞出。
  三个人骇得魂都飞了,哪里还顾得黄金珠宝,简直瞧也不敢瞧这白衣人一眼,扭过头就逃。
  他们脚下虽没有轻身功夫,但性命交关时,逃得也真不慢,直逃出十来丈,三柄刀才落下来。
  白衣人轻轻招手,将三柄刀全都接住,淡淡道:“刀是你们的,还你们。”
  她还是没有回头,反手一抛,三柄刀闪电般飞出,刀上竟也似长着眼睛似的,眨眼间便追上了它们的主人。
  只听接连三声惨呼,鲜血飞激而出,有如三道火花,三柄刀已穿心而过,钉子般将三个人钉在地上。 
  第二十四回 料事如神
  胡铁花惨然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但这……这又何苦?”
  白衣人悠然道:“你害怕了?”
  胡铁花瞪眼道:“我怕什么?”
  白衣人道:“自然是怕我杀你。”
  胡铁花大笑道:“你看我像个怕死的人么?”
  白衣人道:“我看你面上虽在充英雄,心里还是有些害怕的。”
  她再也不听胡铁花回答,转过身拍了拍手,那“鬼船”上立刻跃下几条大汉,将骆驼上的珠宝都搬了上去。
  胡铁花大声道:“喂!你莫忘了,这些东西是拿来和你们交换那‘极乐之星’的。”
  白衣人转身道:“你想将极乐之星带回去?”
  胡铁花道:“自然想带回去。”
  白衣人冷笑道:“你凭什么以为我不会杀你?”
  胡铁花大声道:“我死也得将极乐之星带回去。”
  白衣人冷冷道:“这倒怪了,一个死人又怎能将东西带得回去?”
  胡铁花瞪大了眼睛,再也说不出话来。
  胡铁花在等死时,做梦也不会想到楚留香和姬冰雁竟会在这附近瞧着他——楚留香和姬冰雁竟然就在十余丈外那艘鬼船上。
  他们是从另一艘船上被搬到这艘船上来的,只因为石观音要“好好地照顾他们”,但他们并没有瞧见石观音。
  胡铁花以为这白衣人就是石观音,其实她只不过是石观音的一个门下弟子,石观音早已走了。
  她行踪真是十分诡秘,非但总是来去匆匆,而且永远没有人知道她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
  现在,楚留香和姬冰雁就在这船舱中,而且就坐在舱口,从帘子里瞧出去,就可以瞧见胡铁花。
  但他们自然不能动,也不敢大声呼唤,只因他们知道胡铁花没法子救他们,而且那白衣人也对他们说过:“你们若是大声呼唤,一点用也没有,只不过是胡铁花死得快些而已,所以你们还是闭着嘴的好。”
  其实这点她根本不必说,楚留香也很清楚的。
  但他们并没有闭着嘴。
  他们瞧见胡铁花这副样子,实在觉得有些泄气。
  楚留香忍不住叹道:“看情况,他只怕又是被酒害的。”
  姬冰雁道:“他若不死在酒上,那才是怪事。”
  一点红道:“但他很好,他不怕死。”
  姬冰雁冷笑道:“不怕死就很好么?呆子和白痴都是不怕死的。”
  一点红冷冷道:“不怕死的,总比怕死的好。”
  楚留香微笑道:“你两人争论什么,这次他一定死不了。”
  姬冰雁道:“你凭什么以为别人不敢杀他?”
  他这句话,几乎是和白衣人同时说出来的,两人非但所说的句子一样,而且语气也差不多。
  楚留香道:“她若将小胡杀了,又叫谁将那极乐之星带回去?”
  他听到外面白衣人说的话,又笑道:“你可听见了?死人是没法子将东西带回去的。”
  姬冰雁道:“你怎知她要小胡将东西带回去?”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若没有人将极乐之星带回去,又怎能骗得那位糊涂王爷说出秘密呢?”
  姬冰雁纵然还有些不信楚留香的话,此刻也不得不信了,只因这时他已瞧见那白衣人走了回来。
  胡铁花还是活着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喃喃道:“但愿那位糊涂王爷莫要真糊涂得将秘密说出来,否则他非但自己要送命,小胡只怕也要陪他送命了。”
  姬冰雁忍不住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现在石观音只怕也知道自己没法子令龟兹王说出那秘密了,但她认为龟兹王说不定会对小胡说的,因为龟兹王说不定会要求小胡帮忙,她现在既然觉得小胡很有用,自然就舍不得杀死他了。”
  姬冰雁不说话了,但心里也在默祷:“但愿那龟兹王莫要说出秘密才好。”
  白衣人走了,船也走了。
  胡铁花这才开始害怕起来。
  他实在连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能活下来的。
  “石观音”实在没有理由不杀他。
  但石观音却偏偏没有杀他,非但没杀他,反而真的将极乐之星留了下来——石观音竟是如此守信的人么?
  胡铁花实在不信,又不能不信。
  夜更深,寒意更重,胡铁花冷得全身发抖。
  现在药力虽已渐渐消失,他已渐渐能走动了,但身子还是软软的,骆驼也早已被惊走。
  胡铁花知道自己万万无法穿越这五十里的沙漠走回去。
  在白天,在他有力气时,他能不能走回去还是个问题,何况此刻夜如此深,他功力又几乎完全消失。
  “极乐之星”就在他怀里,他不能冒险。
  到后来他冷得实在受不了,就四下寻了些荆棘灌木,在岩石间寻了个隐秘的避风所在,生起了一堆火。
  沙漠里也有个好处,那就是生火非常容易,只因生长在沙漠中的植物,必定是十分干燥的。
  胡铁花喃喃自语道:“这只怕也就是惟一的好处了……”
  他语声忽然顿住,缓缓站起来,又蹲下去,直着眼睛对面前的一个石块瞧着,就算他面对着赤裸的美人,也不会瞧得如此有趣。
  但这只不过是块已风化了的岩石而已。
  火光闪动,他眼睛里也发了光。
  原来这块石块上竟染着些黑色和黄色的颜料,还有几滴已凝固了的胶质,像是上好的牛皮胶。
  这些本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但在这荒僻的沙漠中,最荒僻隐秘的角落里会发现这些东西,那就奇怪了。  
  何况,他终究也是个老江湖,他自己虽不会易容术,也瞧得出这些东西是为了易容而用的。
  是什么人会到这种地方来易容呢?
  楚留香身上永远带着这些东西的。
  胡铁花长长吐了口气,喃喃道:“原来老臭虫到这里来过,却怎知他为何又要易容改扮?瞧他用的颜色又黄又黑,他莫非是被女人追怕了,所以改扮成个丑八怪?”
  想到这里,他自己不禁笑了出来。
  但事情却一点也不可笑,楚留香必然有了危险,否则他就用不着改扮,何况他改扮之后,就没了消息。
  胡铁花皱着眉,将这石头搬了家,这块石头是死的,他搬不动,但他并不死心,又去搬另一块石头。
  这块石头竟被他搬开了,下面的沙很松,他用手去挖,没多久就挖出一大包令他又惊又喜的东西来。
  包袱里有条丝巾,角上绣着个“曲”字,有个小木瓶,拔开瓶塞,就发出一股淡淡的郁金香的香气。
  “盗帅夜留香”,楚留香原来随时都带着这香气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粒黑色的珍珠,一对判官笔,一包金珠,一大串钥匙,一个翡翠鼻烟壶,一柄小银刀。
  最奇怪的是,这包东西里居然还有只鲜红的,绣着并蒂莲的女人睡鞋,一个粉红色的,绣着牡丹的女人肚兜。
  胡铁花微笑道:“小木瓶,黑珍珠和丝巾自然是老臭虫的,但巾上绣着的这“曲”字又是谁呢?莫非……莫非……是那位多情公主的闺名么?……哈!老臭虫真有一手,三下两下,就让人家女孩子将定情物都送给他了。”
  判官笔在闪着光,这对判官笔不但比武林中通常所见的沉重,而且打造得分外精致。
  胡铁花又道:“判官笔、鼻烟壶、钥匙、银刀和金珠却必定是那死公鸡的了,他这人真婆婆妈妈得和女人一样,连钥匙都带在身上,难道还怕别人等他走了后,就开他的房门,偷他的东西么——嘿嘿!看来他倒该改个名字,叫小气鬼了。”
  他自己从来没带过钥匙,所以见了别人带钥匙,就觉得可笑得很,想到楚留香终于找到姬冰雁,他更开心。
  他拍了拍手,笑道:“这两人既已聚在一起,天塌下来也能接得住,我还为他们担心什么?”
  但红睡鞋和绣花肚兜又是谁的呢?
  胡铁花皱眉道:“难道老臭虫又找到了新人?但纵然如此,他也不会要人家肚兜呀!老臭虫怎么会变得如此肉麻?”
  他拉起肚兜闻了闻,吐了吐舌头,失笑道:“好香。”  
  他忽然觉得这香气熟悉得很,立刻就想到那天晚上,从姬冰雁家里将两个艳姬骗出来的光景。
  原来姬冰雁竟将他爱姬的贴身物一直藏在自己身上,聊以慰情——胡铁花忍不住大笑起来,道:“原来我们这位道貌岸然的姬先生,还是位多情种子呢!”
  突听一人道:“多情总比无情的好,是么?”
  “多情总比无情的好”,这又是何等优美多情的话,这句话被黄莺般清脆婉转的声音说出来,岂非更是令人销魂。
  但胡铁花此时此地听了这句话,却大吃了一惊,失声道:“谁?”
  方才那白衣人语声也娇媚得很,但杀起人来却一点也不娇媚了,胡铁花只觉这样的语声,比破锣还难听可怕。
  那娇滴滴的语声笑道:“堂堂的胡大英雄,怎地也变得如此胆小了?”
  随着语声自岩后走出个人来,竟是琵琶公主。
  胡铁花松了口气,苦笑道:“原来是你,你不在家弹琵琶,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琵琶公主幽幽道:“琵琶若无知音欣赏,还是不弹的好。”
  胡铁花道:“不弹琵琶,你就没有别的事可做了么?”
  琵琶公主瞪着他,道:“你莫以为我是没事做出来玩的,这种时候我难道不想在家睡觉?但王妃却对我说:‘那位胡壮士本事虽大,却可惜是个草包,说不定会上人当的,你还是跟着去照应照应吧!’所以我只好来了。”
  胡铁花若是没有上别人的当,也许还不会太生气,但他真上了当,听了这话简直好像被人揭了疮疤。
  琵琶公主话未说完,他脸已气红了,粗着脖子道:“我是草包,你又是什么?绣花枕头么?”
  琵琶公主淡淡道:“你用不着对我发威,这话又不是我说的,你若不服气,不会去找说这话的人算账么?”
  她一笑又道:“只怕你见着她时,连话都说不出了。”
  胡铁花气得直喘气,真的连话也说不出了。
  琵琶公主又道:“但我向西面走,一直没找着你们,冒着夜寒兜了好多圈子,才瞧见这里有火光,我又怕是别的人,所以叫别人远远等着,一个人悄悄走过来。”
  胡铁花大声道:“你用不着再解释,反正我知道你有这毛病,每次都要偷偷摸摸的来见人。”
  琵琶公主也大声道:“你也用不着总是对我发威,难道我有什么地方惹着了你么?”
  胡铁花道:“嗯!”
  琵琶公主瞪了他半晌,忽然一笑,柔声道:“我就算没有嫁给你,你也不必一见我面就生气呀!”
  胡铁花脸又红了,脖子又粗了。
  琵琶公主嫣然道:“你若总是对我这样,就证明你还是偷偷爱着我的,所以你才会因为我不嫁给你而生气,你才会吃那老臭虫的醋。”
  胡铁花瞪着她,忽也大笑起来,道:“像你这样的女子,若真嫁给我了,我不被活活气死才怪。”  
  琵琶公主撇了撇嘴,道:“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真没出息。”
  “酸葡萄”的故事,本是他们西域诸国的寓言,胡铁花根本不太懂,所以也不生气,只不过他本想将“极乐之星”换回的经过说出来的,此刻也不说了,本想立刻走的,此刻也不走了。
  琵琶公主也不问,也不走,却在岩石上坐了下来,自怀中掏出个银酒瓶,以瓶盖作酒杯,自斟自饮,喃喃道:“这么冷的天,若不喝杯酒挡挡寒气,只怕就要冻成死鱼了。”
  胡铁花嘴里也要叽叽咕咕,喃喃道:“若有人想以酒来气我,那才大错而特错,我刚刚上了喝酒的当,现在简直一看见酒就头疼。”
  他嘴里虽这么说,其实他的头一点也不疼,心反而痒得厉害,满肚子酒虫又爬了起来。
  但刚和人吵过架,又怎么好意思问人要酒喝呢?
  胡铁花只有忍住,故意不去瞧她。
  琵琶公主非但喝得喷啧有声,而且嘴里还不住喃喃道:“这酒可当真不错,一喝下去全身都暖和了。”
  胡铁花忍不住大声道:“女孩子家喝酒居然喝得啧啧发响,真没规矩。”
  琵琶公主嫣然道:“我就是要没规矩,这样才能让有规矩的人气死。”
  胡铁花快气死了,眼珠子一转,忽然瞧见那丝巾,他眼睛立刻亮了,拾起丝巾,在火光前展开,喃喃道:“这块破布拿来擤鼻涕倒不错。”
  话未说完,琵琶公主已跳起来冲了过去,大喝道:“你……你这手巾是哪里来的?”
  胡铁花悠然笑道:“捡来的。”
  琵琶公主颤声道:“快……快还给我。”
  胡铁花道:“还给你?为何要还给你?难道是你的么?”
  这次是琵琶公主的脸红了,道:“是……是我的又怎样?”
  胡铁花道:“这倒奇怪了。”
  琵琶公主道:“有什么奇怪?”
  胡铁花道:“我明明听见那老臭虫说:‘那母夜叉自作多情,还以为我会将这破布好好保存哩!’你难道就是那母夜叉不成?”  
  琵琶公主连眼圈都红了,跺脚道:“放屁!你……你简直不是人。”
  胡铁花悠然道:“你又何必对我发威,这话又不是我说的,你要是不服气,难道不会去找说这话的人么?”
  他哈哈笑道:“只怕你真的见着那人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琵琶公主忽然扑倒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胡铁花反而怔住了,他本来只不过是想气气她的,见她竟真的如此伤心,胡铁花只有走过去,赔笑道:“你千万莫伤心,我只不过是骗你的。”
  琵琶公主只是捂面痛哭,也不理他。
  胡铁花道:“这是我不好,我该死,那老臭虫根本没有说你是‘母夜叉’,更没有说你自作多情,这全是我这大混蛋胡说八道。”
  琵琶公主痛哭道:“但他……他为何将我送他的东西随便乱抛?”
  胡铁花道:“这只因……”
  胡铁花几乎连舌头都快说断,才总算将这件事情说清。
  他叹了口气,又道:“现在,随便你怎么骂我都没关系,只求你莫要再哭了,好么?”
  琵琶公主揉着眼睛,道:“你若承认你是个特级混账,我就不哭了。”
  胡铁花苦笑道:“我岂非早已承认了……唉!”
  琵琶公主咬着嘴唇,道:“既然承认,为何还叹气?难道不甘愿么?”
  胡铁花揉了揉鼻子,喃喃道:“我心甘情愿,承认我是个大混蛋,这样好了么……哈!错就错在我是个男人,男人骂女人就是混蛋,女人就算骂男人是大草包也没关系,因为女人会哭,这本事男人可不大容易学会的。”
  琵琶公主瞪眼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胡铁花苦笑道:“我……我说男人都是混蛋,女人都是好蛋……都是好人。”
  琵琶公主展颜一笑,道:“这话还差不多。”
  她笑着将酒瓶塞入胡铁花手里,但目光转到那一堆东西上时,笑容立刻又不见,脸色也沉重起来。
  第二十五回 花海迷魂
  胡铁花正在喃喃笑道:“若是承认混蛋就有酒喝,我每天承认一次也没关系。”
  他正想将酒往肚子灌,谁知琵琶公主一把又将酒瓶抢了过去,道:“我已改变主意,酒不能给你喝了。”
  胡铁花瞪眼道:“你……你主意不嫌改变得太快了么?”
  琵琶公主道:“这些东西全是老臭虫的,是不是?”
  胡铁花失笑道:“睡鞋和肚兜却是死公鸡的,你可千万别吃醋,你一吃醋,我就没得喝了。”
  琵琶公主叹了口气,道:“我不是这意思……你想,这些东西老臭虫始终都带在身上,但现在却将之深深埋在地下……”
  胡铁花截口道:“那只因他已易容改扮,若将这些东西藏在身上,怕泄漏了身份。”
  琵琶公主道:“但你再想想,这些东西藏在他身上,别人又怎会发觉呢?除非他明知此行有被别人抓住的危险。”
  胡铁花脸色立刻变了,道:“不错,我果然不能再喝酒了,若非他们明知此行十分凶险,死公鸡绝不会将这些见不得人的贴身之物拿出来的。”
  琵琶公主叹道:“正是如此。”
  胡铁花打着自己的脑袋,道:“女人果然比男人细心,这么重要的问题,我竟会没有想到。”
  琵琶公主幽幽道:“这也不是女人比男人细心,只不过因为女人对她所喜欢的人,总是特别关心而已。”
  胡铁花跳了起来,取出那“极乐之星”塞入琵琶公主的手中,道:“这就是极乐之星,你快送回去吧!”
  琵琶公主道:“你呢?”
  胡铁花道:“我一定得要先去找老臭虫。”
  琵琶公主道:“但你已答应过王妃将此物送回去。”
  胡铁花跺脚道:“不错,我还答应了她许多事,但我既已知道老臭虫和死公鸡有了危险,天大的事,都只好先放在一边。”
  琵琶公主眼波闪动,垂首道:“你我既已知道他有危险,我难道还能放心走开么?”
  胡铁花怔了怔,道:“你也要跟我去?”
  琵琶公主道:“嗯!”
  胡铁花道:“那么……这极乐之星呢?”
  琵琶公主道:“你自己说过,天大的事都可先放在一边的,是么?”
  胡铁花想了想,刚想点头,忽又摇头道:“不行,我不能带你去。”
  琵琶公主道:“为什么?”
  胡铁花道:“此行既然十分凶险,你却是个娇滴滴的大姑娘,万一有什么……”  
  琵琶公主大声截口道:“你莫忘了,这里是沙漠,在这里我比你要有用得多,何况,就算你真不带我去,我还是要跟着你的。”
  胡铁花又揉起鼻子来,苦笑道:“没有女人,冷冷清清,有了女人,鸡犬不宁,这话可真是一点也不错。”
  这里是一片岩石,大大小小,各色各样,千奇百怪的岩石,大的如石峰排云,高入云霄,直插入穹苍中,小的也高有数十丈,如太古洪荒时的恶龙怪兽,静静地蹲踞在那里,等着将全人类俱都吞噬。
  这里不但像是已到了沙漠的尽头,简直像是已到了天地的尽头,再往前走,便要跌入万劫不覆的深渊中。
  黎明时,“鬼船”已驶到这里。
  从船窗中望出去,只见前面俱是石峰,无边无际,再也难往前走,眼见着这艘船竟似要往石峰上撞了过去。
  楚留香纵然镇定,也不禁吃了一惊,但见前面一座高插入云的怪石奇峰,已如洪荒恶兽般迎面扑了过来。
  谁知船行一折,竟缓缓滑入了石峰群中。
  楚留香叹了口气,暗道:“好险恶的所在,这里只怕就是石观音的根据地了。”
  一念至此,正是又惊又喜。
  只觉船已渐渐停下,停在一处石坳中。
  那白衣人冷冷道:“你们两条腿还能动么?”
  其实她明知楚留香等人的真气虽已被石观音的独门截穴手法封锁,但行动言语并没有什么妨碍。
  楚留香静静地瞧着她,也不说话。
  白衣人道:“你们两条腿若还能动,就下去吧!”
  楚留香仍是出神地瞧着她,还是不说话。
  白衣人怒道:“你可是想我挖出你的眼睛来么?”
  楚留香这才笑了笑,道:“姑娘方才是为了要让别人认为姑娘就是石夫人,所以才蒙起脸来,但在下等既已知道姑娘并非石夫人,姑娘为何还不……”
  白衣人忽然大笑起来,笑声竟是说不出的凄厉,厉声道:“你可是想瞧瞧我的脸?”
  楚留香微笑道:“久闻石夫人门下俱是国色天香,姑娘若肯让在下一睹风采,在下虽死,也算对得住自己的这双眼睛了。”
  姬冰雁暗笑忖道:“原来他又想用‘美男计’了,但你无论怎么样花言巧语,她难道还会放了你不成?”
  只听白衣人厉声狂笑道:“国色天香……好,我就让你瞧瞧我的国色天香。”
  她的手抓起蒙面丝巾,楚留香的笑容立刻凝结住。
  这哪里是人的脸,这简直是魔鬼的容貌。
  楚留香再也想不到这体态如此轻盈,风姿如此绰约的少女,一张脸竟是如此狰狞,如此可怕。
  他忽又想起,那任夫人秋灵素的一张脸,也是这样子的,难道石观音也为了嫉妒这少女的颜色,是以也将她的容颜毁了?
  只听这少女厉声笑道:“现在你瞧见了么?你的眼福可真不浅,以后你也一定要记住,曲无容乃是世上最丑的女人,再没有别人比得上。”
  楚留香却微微一笑,道:“容貌美丑,只在人们一念之中,姑娘若非绝代风华,容貌又怎会被人所毁,姑娘既然本是风华绝代,形貌被毁又有何妨……只因别人纵能毁得姑娘的形貌,但姑娘的风骨自在,却是谁也毁不去的。”
  曲无容默然半晌,忽又厉声叱道:“下去,下去……这里不是你多话的地方。”
  楚留香一揖而行,一点红走在最后。
  一点红走到曲无容前面,忽然顿住脚步,道:“你不丑,你很美。”
  他虽只说了短短六个字,但这六个字自他这样的人口中说出来,却当真比别人的千言万语都有力量。
  曲无容似也想不到这从未说过一个字的人,竟会忽然说出这句话来,她身子竟似微微一震道:“你……你说什么?”
  一点红却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大步走了下去。
  曲无容出神地瞧着他,深邃冷漠如井水般的眼波,竟似已被投入了一粒石子,而生出了一片片涟漪。  
  石峰中竟有条小路,蜿蜒曲折,如羊肠盘旋。
  押着楚留香等人的一条大汉,向曲无容躬身道:“是否此刻就扎起他们的眼睛来?”
  曲无容已恢复了冷漠镇定,冷冷道:“用不着费事,这秘谷鬼径,我就算再带他们走几次,他们也无法辨出方向的……普天之下,无论谁到了这里,也休想自己走得出去。”
  她最后几句话,自然是向楚留香等人说的了。
  楚留香一笑道:“真的么?”
  曲无容冷冷道:“你要想出去,除非被抬出去。”
  其实楚留香也已隐约看出,这些石峰,半由天生,半由人力,其中道路盘旋,竟隐含生克变化之理,正如诸葛武侯的八阵图一般,除了尽人力之极致外,还加以天道之威,当真是鬼斧神工,人所难测。
  风,卷起了黄沙,弥漫在狭谷间,更平添了一种凄秘诡谲之意,两山夹立,天仅一线。人行在狭谷间但见黄沙,却连天也瞧不见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好险恶的地势,其实石夫人本用不着再费这么多心力,摆下这阵式的。”
  曲无容淡淡道:“这里已算险恶了么?……真正险恶的地方,还没有到哩!”
  楚留香忍不住问道:“在哪里?”
  曲无容却不再答话,当先领路而行,只见她东转西折,走得似乎十分容易,并没有什么艰难凶险之处。
  但楚留香却知道,若非有她带路,就算走上一年,走到你生命终结时,只怕还是在原地未动。
  这时弥漫的黄沙中,突然出现了三五人影,似乎正拿着帚把在扫地,他们的动作是那么缓慢,却又是那么有规律,看来就像是一群没有生命的傀儡,像是自古以来,就在那里扫着地,一直要扫到世界的末日。
  走到近前,楚留香竟赫然发现,这些卑贱的奴隶们,虽然蓬头褛衣,竟无一不是绝世的美男子。
  只不过他们的面上满是痴呆迷惘之色,目中也早已失去了生命的光辉,看来不但已忘去了自己的身世,简直已忘记自己是个人了。
  但楚留香却知道,像这样的美男子,昔日必定都有着一段辉煌的往事,有他们自己的欢乐和荣誉。
  他们现在却已完全麻木,但必定还有许多人没有忘记他们,仍在为他们相思,为他们流泪。
  楚留香忽然想起“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句凄恻的诗句,心里更不禁为之黯然。
  若没有悲天悯人的心肠,又怎配做英雄侠士?
  但这些人却只是在扫地,不停地在扫着地,似乎他们本就是为了扫地而生,为了扫地而活。
  除了扫地外,他们竟似已忘了生命中还有别的事。
  楚留香忍不住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头,道:“朋友,你为何不坐下来歇息歇息?”  
  那人抬起头,只茫然瞧了他一眼,立刻又低下头开始扫地,道:“不歇息。”
  楚留香笑道:“朋友,你难道喜欢扫地么?”
  那人头也不抬,道:“喜欢。”  
  楚留香怔了怔,长叹道:“但这里地上的沙子,是永远也扫不完的。”
  那人道:“我扫的不是沙子。”
  楚留香道:“是什么?”
  那人想了想,道:“是死人的骨头。”
  楚留香笑道:“但这里并没有死人的骨头。”
  那人又抬起头望着他,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可怕的微笑,缓缓道:“现在虽没有,立刻就会有的。”
  也不知怎地,楚留香心里竟忽然有一股寒意升起,他本想再问这人许多话,问他究竟是什么人?问他怎会变成这模样?
  但他忽又发觉自己根本不需要问的。
  他似已从这人身上,瞧出了“石驼”的影子;除了面貌有些不同外,这人和石驼又有什么两样?
  他们俱已忘记了过去,忘记了一切,他们的躯壳虽存,生命却已死,只不过是一具能走动的死尸而已。
  他们早已将自己的生命奉献给石观音。
  楚留香但觉手脚有些发冷,暗中叹息忖道:“石观音,石观音,你真有这么大的魔力吗?”
  走了也不知多久,风中忽然传来一阵阵甜蜜的花香。
  这花香不是牡丹,不是玫瑰,也不是梅,不是菊……这花香甜蜜得竟非世间所有,而似来自天上。
  气温却越来越暖,简直近于燠热,这整个山谷,竟似已变得一股洪炉,要炼出人们的灵魂。
  但再走片刻后,山谷却豁然开朗。
  万峰合抱间,竟是一片花海,放眼望去,但见天地间仿佛已被鲜花充满,却连楚留香也认不出这些花究竟是什么花?
  他只觉这些花无比的鲜艳,无比的美丽,忍不住叹道:“想不到荒漠之中,竟有这样的花海。”
  曲无容冷冷道:“此花本非凡俗之人所能梦想。”
  楚留香笑道:“这花种难道是来自天上的?”
  曲无容竟点头道:“正是来自天上的。”
  楚留香瞧了姬冰雁一眼,笑道:“如此说来,咱们的眼福倒真不浅了。”
  姬冰雁没有说话。
  他此刻只觉得脚发软,眼前发晕,整个人竟已昏昏欲睡,那情况仿佛醉酒,却又比醉酒甜蜜得多。
  姬冰雁终于发觉这花香中有古怪了,但此刻发觉却已太迟,楚留香还在说话,姬冰雁暗暗忖道:“到底是他的功力深,定力强……”
  只听楚留香道:“姑娘方才说真正凶险处还未到,现在只怕已到了吧?”
  曲无容默然半晌,缓缓道:“你认为这里很凶险?”
  楚留香微笑道:“特别美丽的事物中,往往都隐藏着凶险,特别甜蜜的香气中,往往都有毒……”
  话未说完,他的人忽然软软地倒了下去。
  姬冰雁只有在暗中苦笑,道:“原来他也并非我想像中那么高明。”再瞧一点红,那双冷漠坚定的眼睛,也开始迷乱。
  姬冰雁像是又回到孩子时,做了场梦,只因唯有在孩子时做的梦才会如此舒适,如此甜蜜。
  他醒来时,发觉自己已在一间梦境般美丽的屋子里,曲无容就坐在对面,出神地瞧着。
  但她瞧的却非姬冰雁,而是一点红,她瞧得竟是那般出神,竟没有发现姬冰雁已醒来在瞧着她。
  姬冰雁瞧见她这双痴痴的眼睛,心里又是吃惊,又觉有趣,暗道:“这丑丫头难道已爱上了这石头人?”
  等到一点红醒来时,曲无容立刻避开了目光,但一点红的眼睛却开始在瞪着她,姬冰雁更觉得有趣了。
  只可惜楚留香什么也没有瞧见。
  他还是晕晕迷迷的,有时还在发着呓语,屋子里又有两个少女走了进来,其中一人黄衣黄裙,瞧着他笑道:“这就是传说中那英俊的强盗,最潇洒的流氓么?”  
  另一人绛衣绣履,笑嘻嘻道:“传说中只怕将他说得太厉害了,他若真有那么厉害,此刻怎会躺在这里?”
  黄衣少女笑道:“但他看来却比传说中还更迷人,难怪有许多女孩子生怕他不去偷自己家里的东西,为的只不过是想见他一面而已。”
  被女孩子称丑,只怕是天下最令人愉快的事了——但这女孩子若是太丑,这种愉快也免不了要大大打个折扣。
  这两个少女衣裳穿得漂亮,面貌却实在不敢恭维,所以楚留香尽管醒了,却也打不起精神来,只在暗中苦笑忖道:“幸好你们容貌平凡,才不致和曲无容一样遭毁容之痛,我常听人说丑人总比较有福气,现在才知道这句话真不错。”
  一念及此,他忍不住向她们微微一笑。
  那黄衣少女一张平凡的脸,忽然变得有了光采,本来很自然的表情,也忽然装作忸怩起来。
  那绛衣少女一直不停的笑,似乎再也没法子停止。
  曲无容皱了皱眉,扭头走了出去。
  黄衣少女撇了撇嘴,啐道:“丑丫头,知道自己被人喜欢,就故意做出这副假道学的样子……哼!你看不惯我们,我们还看不惯你哩!”
  楚留香眼珠子一转,故意压低声音,道:“姑娘说话最好小声些,莫要被她听见了。”
  黄衣少女冷笑道:“听见了又怎样?”
  楚留香道:“以在下看来,那位曲姑娘似乎是这里的大人物,两位姑娘看来都入门不久,若是得罪了她,岂非大是不便?”
  黄衣少女瞪了瞪眼睛,忽又嫣然笑道:“你用不着替我们担心,师傅对徒弟倒全都一视同仁,我们不怕她。”  
  绛衣少女吃吃笑道:“只要你对我们好,我们也一样有法子可以让你在这里过得舒服些的。”
  楚留香目光凝注着她,忽然长叹了口气。
  绛衣少女道:“你叹什么气?”
  楚留香叹道:“只可惜在下全身一丝气力也没有,否则……”
  他悠悠顿住了语声,直视着她们的眼睛。
  绛衣少女一张脸渐渐红了起来,轻咬着嘴唇,缓缓道:“你不用着急,总有一天……”
  楚留香悠悠笑道:“你难道不着急么?”
  绛衣少女格格笑道:“你呀……果然名不虚传,是个又可恶、又可爱的风流贼。”
  楚留香叹道:“我真不懂自己中的究竟是什么迷药,怎地如此厉害?”
  他忽又顿住语声,苦笑道:“两位姑娘想必也不会知道那是什么迷药的,我方才本该问问那位姑娘才是。”
  一点红早已闭起眼睛,姬冰雁却已懂得楚留香的意思了,只见这两位姑娘的脸果然已被激得发红。
  绛衣少女冷笑道:“你以为只有她知道?”
  楚留香笑道:“姑娘们难道也知道么?”
  黄衣少女忽然发觉楚留香的一双眼睛总在瞧着她的同伴,很久都没有向自己这边瞧过来了。
  她立刻抢着道:“你可瞧见那些花么?”
  楚留香叹道:“在下若是没有瞧见,此刻又怎会变成如此模样?”
  第二十六回 丽质天生
  黄衣少女道:“你可知道那是什么花?”
  楚留香摇头道:“这种花我从来也未曾见过。”
  黄衣少女得意地一笑,道:“告诉你,那花叫罂粟花,那些草叶叫大麻草,是我师傅白天竺移植过来的,也只有在这燠热的地方才能生长。”
  楚留香暗中吃了一惊,口中却道:“罂粟、大麻?这名字倒奇怪得很。”
  黄衣少女道:“你中的迷药,就是从罂粟花和大麻叶中提炼出来的,这种药吃得多固然要发疯,但若吃得恰到好处,简直可以令人飘飘欲仙,比什么都舒服。”
  楚留香故意骇然道:“吃得多会发疯么?”
  黄衣少女道:“若是吃得多了,不但会发狂,而且眼睛里还会生出许多幻觉,会看到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绛衣少女也发觉风头已被别人抢走,立刻也抢着道:“再加上他们这时心神已极为迷乱兴奋,所以常常会跳起来和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人打架,直打到自己筋疲力竭为止。”
  她一笑接道:“根本不存在的人,是谁也打不倒的,所以纵是天下第一高手,若是中了这迷药,也不过只能多支持片刻而已,迟早还是要倒下去。”
  黄衣少女也抢着道:“所以你只要会用这种迷药,自己就等于也已变成谁也无法打倒的人,你说这是不是比世上任何武功都厉害得多?”
  姬冰雁听得心下骇然,楚留香却笑道:“但在下此刻眼睛里,却只瞧见两位美丽而甜蜜的姑娘,并没有瞧见什么可怕的敌人……只望两位姑娘莫要是在下的幻觉才好。”
  绛衣少女吃吃笑道:“这只因你中的迷药并不多,所以现在只不过是身子发软而已。”
  黄衣少女道:“这种药最神奇之处,就是它的效果,竟是随着所用的分量之轻重而改变的,分量用得多,它就是致命的毒药,分量用得少,就是快乐的仙丹。”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道:“两位姑娘当真是博学多才……”
  突听一人淡淡接着道:“只可惜她们的话却说得太多了。”
  这语声虽然十分淡漠,却是无比的优美,这种清雅的魅力,远比那种甜蜜娇媚的语声都要大得多。
  听惯了女人撒娇声音的楚留香,听见这声音,精神顿觉为之一爽,但两位少女听了这声音,面上却立刻变得全无丝毫血色。
  只见一个修长的白衣人影,随着语声缓缓走了进来。
  她走路的姿态也没有什么特别,但却令人觉得她风姿之美,世上简直没有任何言语所能形容。
  她身上穿的是纯白色的,一尘不染的轻纱,屋子里虽然没有风,但却也令人觉得她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她面上也蒙着轻纱,虽然没有人能瞧得见她的脸,却又令人觉得她必定是天香国色,绝代无双。
  曲无容的风姿也十分优美,身材也和她差不多,但若令曲无容也穿着她这样的纱衣,面上也蒙起轻纱,别人还是一眼就可分辨得出。
  只因她那种风姿是没有人能学得像的,那是上天特别的恩宠,也是无数年经验所结成的精粹。
  没有人能有她那么多奇妙的经验,所以她看上去永远是高高在上,没有人能企及,没有事能比拟。
  楚留香在暗中长长叹了口气,道:“石观音,我终于见着你了!一个男人能见到这样的女人,实在是眼福不浅,但我却宁愿世上没有你这个人才好。”
  那两个少女已伏地拜倒,道:“叩见师傅。”
  石观音淡淡道:“我对你们素来是一视同仁的,你们自己方才也说过,是么?”
  少女们以首伏地,颤声道:“这是你老人家的慈悲。”
  石观音道:“很好。”
  她忽然向曲无容招了招手,淡淡道:“你若不能杀了她们,就让她们杀死你吧!”
  她竟用如此淡漠的语声,来决定别人的生死,别人的生命在她心目中的价值,简直连犬猪都不如。
  曲无容缓缓走出来,面上竟也是毫无表情,冷冷道:“你们还不站起来动手?”
  楚留香忍不住道:“她们只不过说了两句话,夫人就要她们的命,不觉太狠心了么?”
  石观音淡淡道:“我对她们一视同仁,这就是场公平的搏斗,怎么能算是狠心呢?”  
  她说的话还是那么平淡,却又令人永远不能辩驳。
  楚留香揉了揉鼻子,苦笑道:“无论如何,还是求夫人饶了她们吧!”
  石观音道:“你可知她们自己为何不来求我?”
  那两个少女果然已站了起来,没有再说一句话,身子虽在发抖,但已在准备动手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还未说话。
  石观音已缓缓接着道:“这只因她们知道我说出的话,是永无更改的。”
  楚留香叹道:“如此说来,她们岂非为我而死?”
  石观音淡淡道:“这你倒用不着难受,我要她们死,并非因为她们说出了那秘密。我若不愿你听到这秘密,早就可封住她们的嘴了。”
  楚留香叹道:“不错,一个反正快要死了的人,无论听到什么秘密,都没有关系的。”
  石观音道:“正是如此。”
  楚留香道:“既是如此,夫人为何又要她们死?”
  石观音冷冷道:“并不是我要她们死,而是她们自己找死。”
  楚留香愕然道:“她们自己找死?”
  石观音再不答话,姬冰雁却暗暗忖道:“你怎的忽然变呆了?她既已看上了你,这些傻丫头却要先来打你的主意,不是自己在找死么?”
  这时黄衣少女和绛衣少女已双双猝然一着击出。
  她们的功力并不深厚,所以楚留香早已看出她们入门未久,但这一招击出,却是奇诡迅急,出人意外。
  要知道她们这场搏斗,既非为了名誉,乃是为了自己的性命,她们又怎会不拼命。
  只见绛衣少女十指尖尖,竟好像已变成了一双饿狼的爪子,咬牙切齿,向曲无容咽喉攫了过去。  
  黄衣少女更是连眼睛都红了,右拳如刀,拼命切向曲无容的胸肋,左拳紧握得指节都发了白,一拳击向曲无容的丹田下腹。
  这一拳一掌看来虽没有什么变化,但出手的部位,却奇诡已极,简直令人猜不透她拳掌是从哪里打出来的。
  楚留香暗暗叹道:“石观音的武功,果然是奇诡神妙,在这种人手里使出来,却有这般威力,她自己使出,那还得了。”
  只见曲无容身形闪动,堪堪避开了这两人三招。
  她武功虽比对方高出很多,但似也不愿和这种拼命的招式硬拆硬拼,是以避而不迎,守而不攻。
  那两个少女的招式却是一招比一招紧,一招比一招怪,连楚留香这样的人,都未瞧出她们的招式来历。
  这种招式竟和天下各门各派的招式完全不相同,绛衣女所使的招式,看来有些像是鹰爪功,却又有些似擒拿手,再仔细一看,却又仿佛是蒙古的摔跤手法,但却又没有那么强横霸道。
  黄衣女所使的掌法,看来用的有些像内家掌法中“截、切、劈”三字诀,但出手后却又完全不同了。
  那手法竟是在“斩”,但中土武林中,无论哪一门哪一派的掌法,也没有用这“斩”字一诀的。
  只有用刀时,才有“斩”字诀。
  楚留香暗惊忖道:“瞧她们的手法,石观音的武功莫非传自异邦不成?”
  这时双方已拆了数十招,曲无容仍未着刀进击。
  石观音突然冷冷道:“无容,你的心几时开始变软了的?难道还舍不得下手么?”
  话未说完,曲无容已反手一掌击出。
  这招击出,和那两个少女已大是不同了。
  黄衣少女哪敢硬接她这一掌,腰肢一拧,翻身错步,自她左肩外滑过,滑到她身后,掌缘直斩背脊。
  这一着她脚步轻灵,身法自然,两人身形交错时所踏的步法,又快又准,一跳到曲无容身后,掌缘已反斩而出,有如水到渠成,丝毫也没有生硬勉强之处,单以这一着而论,实已隐然有名家风范。
  要知武功出手,最难得的便是“妙造自然”四字,否则招式奇诡,使出时却带了三分勉强,也算不了高手。
  这面容平庸,言语乏味的少女,竟突然使出这一着高招来,楚留香见了,却不禁在暗中喝彩。
  石观音也在微微点头,道:“能使出这一招来,你三年武功,总算还没有白学。”
  但等她这句话说完时,黄衣少女却已倒在地上。
  原来黄衣少女一掌切出时,曲无容左掌依旧划向绛衣少女的脉门,逼她撤招后退,右掌却突然自腋下穿过,到了背后,五指微曲,变掌为抓,黄衣少女一掌斩下,正好被她一把扣住,倒像是自己送上门被她抓住似的。
  只听“喀嚓”一声,她手臂已被摔断,惨呼倒地。
  楚留香竟也忍不住大声喝彩,道:“高!高极了……”
  曲无容反手这一抓,天下武林中无论是谁见了,都要忍不住喝彩的,这一着手掌要从腋下穿出,本是极困难、极勉强的手法,但曲无容轻描淡写的使出来,一条手臂竟像是没有骨头似的,转折自如,丝毫也不带斧凿痕迹,一点红目光闪动,冷漠的面上竟现出了光采。
  那绛衣少女面上却变了颜色,忽然狂呼一声,扑了过去,出手虽不精妙,但其势却足慑人。
  曲无容微一纵身,轻轻跃过,一掌直斩而下。
  头顶上本是绛衣少女防护最严密之处,谁知曲无容一掌斩下,还是斩上了她头顶,原来曲无容看准了她撤招变式的那一刹那,双掌交错的那一隙间,运掌斩下,时间部位拿捏得之准,竟准确得不差毫厘。
  她竟以绛衣少女所用的手法杀了黄衣女,又以黄衣少女所用的手法杀了绛衣少女,而且在举手投足间,便已奏功,看来她若是愿意,黄衣少女和绛衣少女一着还没有出手时,她已可毁了她们的。
  一点红和姬冰雁相顾之下,不禁为之动容,只有楚留香微微皱起了眉头,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他只觉曲无容用的这一着实在熟悉得很,但想遍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也想不起这么一着来。
  只见曲无容神情冷淡,面上毫无表情,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做过,缓缓走到石观音前,躬身道:“您老人家还有何吩咐?”
  石观音却沉默了许久许久,忽然格格一笑,道:“许久未见你出手,想不到你武功已精进如此,倒也难得。”
  曲无容俯首道:“这并非弟子武功有所精进,只不过是她两人平时太不用功了。”
  石观音淡淡笑道:“连名满天下的楚香帅都为你喝彩了,你还客气什么?”
  曲无容道:“这也是您老人家教诲有方。”
  石观音又沉默了许久,忽又一笑,道:“你口口声声称我为‘老人家’,难道我已很老了么?”
  曲无容垂下头,不敢说话。
  石观音叹了口气道:“不错,我真的已很老了,用不着再过几年,你就可以来杀我,是么?”
  曲无容道:“弟子不敢。”
  石观音道:“你有什么不敢的,以你现在的武功而论,就连长孙红也接不了你三百招,再过几年,你要杀我还不是举手之劳么?”
  曲无容沉默了许久,突然自袖中抽出一柄和长孙红同样的银刀,一刀切下了自己的右腕。鲜血,箭一般射了出来。
  曲无容却仍是面无表情,缓缓道:“现在师傅您……您总该相信……相信弟子了吧?”
  话未说完,眼泪已流下面颊,面颊却已苍白得全无丝毫血色,终于缓缓倒了下去,晕倒在地上。
  楚留香、姬冰雁叹了口气,闭起眼睛,不忍再瞧,一点红却睁大眼睛,瞪着石观音。
  石观音悠然道:“这傻丫头自己砍下了手,你为什么瞪着我?难道是认为我在逼她?”
  一点红道:“哼!”
  石观音道:“想不到杀人如麻的中原一点红,今日竟也动了恻隐之心,难道是对我这傻丫头有了意么?”
  一点红一字字道:“我只对你有意,有意杀你。”
  石观音笑道:“只可惜你永远无法完成这愿望了。”
  她再也不理一点红,转过头道:“楚香帅,你还走得动么?”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夫人若要我走,我就算走不动,也能走得动了。”
  石观音道:“既是如此,就请香帅移驾随我来吧!”
  她盈盈走出门,忽又回首向一点红笑道:“你身上可带得有刀伤药么?”
  一点红瞪着她不说话。
  石观音道:“杀人的人,总该提防被人杀,身上想必带得有刀伤药的,你既对我这傻丫头有意,为何不为她敷敷药,照顾照顾她?”
  楚留香微笑道:“不错,她现在既已永远强不过你了,你留着她总还有用的。”
  石观音笑道:“楚香帅果然是善体人意,这也就难怪有那么多女子为你倾倒不已了。”
  一点红真的为曲无容敷了药,平时他杀人也不费力,如今却连做这么点事,也觉得吃力得很。
  姬冰雁长叹道:“罂粟花……罂粟花……想不到如此美丽的鲜花,竟是穿肠蚀骨的毒药,竟能在人不知不觉间,将骨髓都吸了去。”
  一点红冷冷道:“我却想不到他竟真的跟着石观音走了。”
  姬冰雁道:“你认为他很没有骨气?”
  一点红道:“哼!”
  姬冰雁道:“如果是你,就算杀了你也不会跟石观音走的,是么?”
  一点红道:“哼!”
  姬冰雁叹了气,道:“像你这种人,永远也不会了解楚留香的,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世上永远没有一个人能强迫他做他不愿做的事。”
  一点红不说话了。
  姬冰雁又道:“我还可以告诉你,他看来虽像是很随便,但这一生却也从未做过一件令朋友觉得丢人的事,你能交着这样的朋友,实在是天大的运气。”
  突听曲无容呻吟一声,已悠悠醒了过来。
  她在昏迷时虽是满面痛苦之色,但一醒过来,面上立刻又变回得冷冷淡淡,全无任何表情。
  一点红道:“你……还疼不疼?”
  对一个重伤的人,这句话说得虽然还是嫌太冷太硬了些,但已是一点红平生所说的最温柔的一句话了。
  谁知曲无容却比他更冷,道:“我疼不疼与你何干?走远些!”
  一点红默然半晌,果然远远走开。
  曲无容挣扎着要站起来,忽然瞧见自己臂下扎着的白布,厉声道:“这是你包扎的?”
  一点红道:“是。”
  曲无容道:“谁叫你来多事?”
  一点红道:“没有人。”
  曲无容忽然将扎着的白布全部扯了下来,又将断腕上的药全擦干净,这时她伤口未合,鲜血又涌出。
  她虽然疼得满头冷汗,但面上仍是冷冷淡淡,将白布重重抛在地上,瞪着一点红道:“我的事,从来用不着别人管的。”  
  说完了话,再也不望一点红一眼,挣扎着奔了出去。
  姬冰雁叹道:“如此倔强的女人,倒也少见得很。”
  一点红默然半晌,冷冷道:“她很好。”
  姬冰雁道:“很好子有什么地方好?”
  一点红还是冷冷道:“她很好。”
  姬冰雁道:“无论如何,你对她总是一番好意,她就是不领情,也不该如此凶狠的。”
  一点红闭起眼睛,再也不开腔了。
  姬冰雁瞧了他半晌,终于笑了笑,暗想道:“这两人若能配在一起,倒真是天生的一对。”
  没有妆台,没有绣被,没有锦帐流苏,也没有任何华贵的陈设,庸俗的珍玩,眩目的珠宝。
  这屋子的精雅,正如天生丽质,若添脂粉,反而污了颜色。
  楚留香坐在这里,只觉说不出的舒服,简直乎生也没有到过这么舒服的屋宇,他心里不禁暗暗叹息。
  无论如何,石观音这个人真是不俗。
  楚留香现在只想瞧瞧石观音的容貌,现在他还是想像不出这奇女子的容貌究竟有多么美丽。
  但等到他瞧见她时,他还是想像不出。
  石观音的美丽,竟已是令人不能想像的,因为她的美丽,已全部占据了人们的想像力。
  有很多人都常用“星眸”来形容女子的美目,但星光又怎及她这双眼睛的明亮与温柔?
  有很多人都常用“春山”来形容美女的眉,但纵是雾里朦胧的春山,也不及她秀眉的婉约。
  楚留香忍不住长长叹息起来。
  石观音微笑道:“香帅岂非总是要见我一面?如今既然见着,为何叹息?”  
  她语声本就优美动人,如今见了她的面,再听到她如此柔美的语声,更令人心神俱醉。
  第二十七回 坐怀不乱
  楚留香叹道:“我叹息的只怕别人说我吹牛。”
  石观音也不禁怔住了,笑道:“吹牛?……我一向对别人说的话都很了解,但这句话,我却实在不懂。”
  楚留香道:“日后若有人问起我:‘可见过石夫人?’我自然说见过,那人若再问我:‘石夫人长得是何模样?’我可就回答不出了。”
  他苦笑着接道:“那人见我忽然语拙,必定要认为我是吹牛,却不知夫人容貌之美,世上本无一人能够形容。”
  石观音嫣然道:“我平生也听过不少恭维话,却从来也没像这样能令我开心的了。”
  屋子里自然有张床,宽大而舒服。
  石观音缓缓坐了下来,静静的瞧着楚留香。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瞧着,没有任何言词,没有任何动作,但却比世上所有诱惑的任何动作和言词都要诱人。
  她身上仍穿着一件轻盈的纱衣,掩盖着她的躯体,露出来的只有一双柔若无骨的玉手,一双纤美的足踝。
  但这已比世上任何一个赤裸着的美女都要令人动心。
  楚留香目不转睛,竟似瞧得痴了。
  石观音嫣然一笑,道:“你许久以前就听到过我的名字,是么?”
  楚留香道:“嗯!”
  石观音道:“但直到现在,你才见到我的真面目。”
  楚留香道:“嗯!”
  石观音道:“你失望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夫人看我可像失望的模样?”
  石观音道:“你……你不觉我老?”
  楚留香道:“对女人说来,‘老’确是最可怕的敌人,但夫人显然已将这可怕的敌人征服了。”
  石观音笑了笑,又道:“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楚留香道:“除了夫人的闺房外,世上哪里还有这样的所在?”
  石观音道:“你可知我为何要你来?”
  楚留香这次只点了点头。
  石观音眼波忽然朦胧,柔声道:“你既知道,为何还不过来?”
  世上没有一个男人能抵抗这种诱惑的,是么?
  楚留香终于抱起了她。
  她身子轻盈得像是真能作掌上舞。
  她眼睛里像是笼罩着一片迷蒙的雾,耳语般柔声道:“无论今后会怎样,有了今夜,你就永远也不会后悔了。”
  楚留香道:“我从来都不会后悔的。”
  他忽然用尽剩下的全部力量,将她远远抛了出去。
  石观音的身子就像一片叶子,虽然被他重重抛了出去,还是轻轻落下,只不过她的面色已变了。
  她不但愤怒,却更惊奇,她这一生也曾做过一些荒唐离奇的梦,却连做梦也想不到楚留香会将她抛出去。
  楚留香嘻嘻瞧着她,道:“瞧你的神情,好像以为我是个疯子,是么?”
  石观音在这瞬息间已恢复了她那优美的风姿,淡淡道:“你难道不是疯子?”
  楚留香大笑道:“我只恨现在没有力气,将你抛得更远些。”
  石观音柔声道:“你忍心么?”
  她盈盈站了起来,那雾一般的纱衣,便自肩头滑落,露出了她那如象牙雕成的胴体。
  楚留香的呼吸骤然沉重起来,几乎不信世上竟有如此完美的胴体,如此纤细的腰肢,如此美的腿……
  这光滑而温暖的胴体,已蛇一般缠住了他,坚挺的双峰,已压上了他的胸膛,那秀美的语声在他耳旁轻轻道:“你是个很有经验的男人,是么?”
  楚留香道:“嗯!”
  石观音梦呓般低语道:“那么你就该知道,我现在是多么需要你,你忍心拒绝我么?”  
  楚留香的手,沿着她背脊轻轻溜下去,她全身都颤抖了起来,世上永远没有任何事比这种发自灵魂深处的颤抖更令人销魂。
  她眼波已蒙赤,伏在楚留香肩上,颤声道:“这里已是天堂,你还等什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喃喃道:“不错,美人的躯体,的确就是男人的天堂……只可惜这天堂却离地狱太近了。”
  他忽然在她身上最光滑、最柔软,也最是诱人的地方重重拧了一下,重重将她推倒在床上。
  石观音仰躺在床上,柔和的灯光,洒满了她乳白的胴体,却又偏偏留下几处阴影。
  那是诱人疯狂的阴影。
  她在等待着,这是等待的姿态,是邀请的姿态。
  谁知楚留香竟忽然攫起床头的金杯,高高举起,缓缓倾下,怀中琥珀色的酒,一条线般流出来,洒在她身上。
  楚留香笑道:“现在你更要认为我是疯子了,是么?”
  石观音静静地躺着,动也不动,任凭那冰冷的酒,流过她高耸的胸膛,平坦的小腹……
  她只是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不是疯,你只不过是个白痴而已。”
  楚留香微笑道:“你认为一个正常的人,是绝对无法拒绝你的,是么?”
  石观音道:“永远也不能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那些山谷中的奴隶,也许就是因为太正常了。”
  石观音霍然坐了起来,道:“你说什么?”
  楚留香道:“我若不拒绝你,就也会和他们一样,去扫那永远也扫不尽的风沙,直到死去为止,因为你见到一个特殊的男人,就想征服他,占有他,要他将灵魂都奉献给你,但等到这男人真的将一切都奉献给你时,你便又会觉得这男人太卑贱,最多也不过只配为你去扫地。”
  石观音瞪着他,良久良久没有说话。
  楚留香道:“也许这因为你的心灵很空虚,所以一直在不停地寻找,想找个男人来填补这空虚,但你却永远也找不到的。”
  石观音忽又笑了,柔声道:“也许我所要找的男人就是你。”
  楚留香道:“现在你或许觉得我和别的男人都有些不同,但等到我也被你征服时,也就会和他们一样了。”
  石观音温柔地笑道:“你对你自己难道没有一点自信?”
  楚留香笑道:“我不是没有自信,只不过不愿意冒这个险而已。”
  石观音道:“我……我难道还不值得你冒险?”
  楚留香揉了揉鼻子,笑着道:“也许我觉得世上还没有一个女人值得我为她冒生命之险的。”  
  石观音悠然道:“苏蓉蓉呢?”
  楚留香的心沉了下去,但面上却仍不动声色,淡淡笑道:“在我眼中,她们并不是女人,只不过是我的好朋友,为了自己好朋友,大多数男人都会冒生命之险的。”
  石观音面上温柔的笑容忽然不见了,冷冷道:“但你不知道,拒绝我的男人会有什么结果么?”
  楚留香笑道:“除了我之外,难道还有别的男人拒绝过你?”
  石观音道:“有一个,许多年前曾经有一个。”
  她目中忽然露出了恶毒的笑意,道:“你可知道我对他怎么了?”
  楚留香道:“你杀了他?”
  石观音狞笑道:“杀了他,哪有如此容易……我将他赤裸裸地放在烈日下,让烈日晒毁他的脸,晒瞎他的眼睛,再让他像骡子般推磨,永久也不许他有片刻休息……”
  她格格地笑着接道:“你可知道他最后变成了什么模样?”
  楚留香眼前已泛出了“石驼”的影子,长叹道:“我知道。”
  石观音道:“你难道也想变成他那副模样?”
  楚留香淡淡道:“我只知道他并没有死,他后来终于逃了出去,我也知道他现在虽然痛苦,但也比那些扫地的人好得多。”
  石观音变了颜色,咬牙道:“但你……你永远也休想活着逃出去。”
  楚留香微笑道:“我还知道,你现在对我还没有完全死心,还不会像那样折磨我的。”
  石观音忽然拎起只枕头,向他摔过去,大喝道:“滚!趁我还没有杀死你之前,快滚出去。”
  楚留香微笑鞠躬,道:“遵命!”
  他微笑着走出去,只听得石观音在身后喘气。
  楚留香一步步走回屋去,这位轻功天下第一的名侠,此刻每走一步,都像是要用尽全身力气。
  两个少女在后面跟着他,离他远远的,像是生怕自己若和他走得近了些,就会有灾祸降临。
  楚留香忽然停下脚步,回首道:“我走不动了,姑娘来扶我一扶好么?”
  那少女瞪眼道:“前面就到,这两步路你难道都不能走?”
  楚留香道:“姑娘难道如此狠心,要我爬过去吗?”
  另一少女道:“大少爷,求求你,别替我们找麻烦行不行,已经有两个人为你送了命,一个人为你断了手,你还不满意?”
  楚留香苦笑道:“但现在……我只求姑娘们扶我两步……否则我只好坐下来了。”  
  那少女跺脚道:“你真是个魔星,女人见到你,真是倒楣。”
  姬冰雁见到两个少女扶着楚留香走进来,楚留香竟像是已奄奄一息的模样,他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冷冷道:“看来你对那位石夫人,倒真是卖力得很。”
  楚留香叹了气,道:“想不到你的想像力也如此丰富,只可惜你却想错了……”
  话犹未了,双肘突然向外轻轻一撞。  
  那两个少女连惊呼都未发出,已倒了下去。
  楚留香叹道:“抱歉得很,在下虽不愿恩将仇报,但为了逃命,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一点红和姬冰雁都已吃惊得瞪大了眼睛。
  姬冰雁失声道:“你……你哪里来的力气?”
  楚留香笑了笑,道:“好像是天生的。”
  姬冰雁道:“但……但那迷香……”
  楚留香笑道:“你当我真的也和你们一样,也被那见鬼的迷香迷晕过去了么?”
  姬冰雁怔了怔,苦笑道:“不错,你自然是假装的,否则你又怎会比我们先晕过去,又比我们后醒过来?但石观音没回来时,你为何不逃走?”
  楚留香悠悠道:“那时我还想见她一面哩!”
  他嘴里虽这么说,但姬冰雁却已知道,那时他之所以不逃走,只为的是怕自己逃走后,害了他们。
  楚留香又道:“现在我已将那位石观音气疯了,一个半时辰内,她绝不会出来,咱们要走,就得趁这个时候。”
  姬冰雁道:“但我们还是没有力气,只怕走不出去。”
  楚留香先不答话,却将那两个少女的腰带解了下来,然后才沉声道:“你先将红兄背在背上,用这腰带扎紧,我再背起你……你站起来的力气总该有吧?”
  这是间石头屋子,有一缕清泉,自石壁上的虎口中流出来,两个赤裸着的少女,正在清泉下沐浴。  
  她们面貌虽不美,但结实的胴体,却充满着青春的魅力,正互相泼着水,格格的娇笑着。
  忽然间,三个人闯了来。
  这三个人竟是叠在一起的,就像是叠元宝似的。
  少女们瞪大眼睛,张大嘴,再也笑不出来,其中一人蹲下来用手掩住自己的胸膛,另一人却去抢衣服。
  楚留香微笑道:“姑娘们请放心,在下等都是正人君子,眼睛绝不会胡乱看的。”他的手一弹,那少女只觉半身麻木,刚拿起的衣服又掉了下来。
  这少女连耳朵根子都红了,颤声道:“正人君子为何……为何不许人家穿衣服?”
  楚留香柔声道:“这只因在下知道,一个人身子若是赤裸着时,就不大会说谎的。” 
  姬冰雁接道:“而且也一定不好意思出手。”
  这少女咬着嘴唇,只有也蹲下来。
  楚留香仰首望天,道:“现在我只想请问姑娘,石夫人将苏蓉蓉、李红袖和宋甜儿三个人藏在什么地方了?”
  那少女呆了呆,道:“三个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楚留香叹道:“自然是女的。”
  那少女咬着嘴唇,道:“我们夫人从来不会将女人藏起来的。”
  另一少女道:“这里一共有五十六位姐妹,但都没有姓苏的。”
  楚留香皱起了眉头,回首道:“你看她们说的可是真话?”
  姬冰雁道:“女人在如此情况下,还能说谎的并不多。”
  楚留香长叹道:“如此说来,她们的确是不在这里的了。”
  他瞧了少女们一眼,又叹道:“沙漠上每天渴死的人至少有十个,姑娘们却在这里洗澡……唉!”
  一口气叹出时,手指又轻轻弹了出去。
  长廊中静静悄悄的,不闻人声。
  姬冰雁沉声道:“你认得出去的路么?”
  楚留香道:“她们将我抬进来时,我已记住了。”
  姬冰雁道:“蓉儿既不在这里,你为何还不快走?这里的女子武功都不弱,你若遇见几个穿着衣服的,只怕就麻烦了。”
  一点红忽然道:“我也想找个人。”
  姬冰雁皱眉道:“谁?”
  楚留香却微笑道:“莫非是那位曲姑娘?”
  一点红似乎叹了口气,道:“我只觉得不能让她留在这里。”
  姬冰雁道:“但你认为她会跟咱们走么?”
  一点红默然半晌,黯然道:“只怕不会的。”
  姬冰雁道:“你既明知她不会跟咱们走,为何还要去找她?”
  一点红沉声道:“但我却知道,她至少不会阻拦咱们……”
  突听一人冷笑道:“你凭什么以为她不会拦阻你?就凭你们三人这样子,若能逃得出去,这地方只怕早已变成了一片瓦砾。”
  胡铁花倒在沙堆上,喘着气,现在只怕已没有几个人认得他就是胡铁花了,简直连他自己都已不认得自己。
  他只觉得又脏汉饿、又累,喉咙里更像是被火烧一般,烧得他整个人都要发疯,整个人都要裂开。
  第二十八回 生死之间
  琵琶公主就躺在他身旁,那模样看来比他更惨,她一身昂贵的衣服几乎已裂成碎片,玉腿上沾染了沙尘和鲜血。烈日虽已偏西,但余威仍在,就晒着他们的脸,不远处就有遮荫的地方,他们却似已没有力气走过去。
  胡铁花以手挡着眼睛,喃喃道:“我们这一辈子,只怕休想找得到那老臭虫了。”  
  琵琶公主黯然道:“我们本不该走这条路的。”
  胡铁花眼睛里忽然射出怒火,大声道:“不错,我们本不该走这条路的,但这难道怪我?你不是说,在沙漠上比我有用得多么?为什么也跟我一样,狗也似的躺在这里没法子?”
  琵琶公主目中流下泪来,嗄声道:“我实在不该跟你来,拖累了你,否则你那袋水若是一个人喝,至少也还可以多支持一阵子。”
  胡铁花呆了半晌,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真是个混账,这种事怎能怪你?我一个大男人,连一个女孩子都保护不了,居然还有脸在这里发脾气。”
  琵琶公主忽然扑到他身上,放声痛哭道:“这不怪你,怪我……我现在只想死,最好马上就死。”
  胡铁花轻抚着她的头发,喃喃道:“咱们就算不想死,只怕也没法子活下去了。”
  极目望去,黄沙连着天,天连着黄沙,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一片令人绝望的死黄色,再没有别的。琵琶公主缓缓抬起头来,嘴角泛出一丝凄凉的微笑,道:“我居然会和你死在一起,这只怕是谁也想不到的事吧?”
  胡铁花忽然大笑起来,道:“能和你死在一起,倒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你……你实在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子,你……你……”
  他喉咙里像是忽又被什么堵塞住了,嘶哑的笑声也忽然停顿,只是痴痴地望着她的眸子,嘶声道:“但我们死也该死得快乐些,是么?”
  琵琶公主的身子似乎有些发抖,颤声道:“你……你可是要我……”
  胡铁花的目光,已自她眸子移到她的腿上。
  这双腿虽已沾满沙垢血迹,但仍是修长、美丽、结实而诱人的,胡铁花喉结上下滚动,嘶哑的语声更嘶哑。目光却变得炽热,热得似乎要燃烧起来,他的手终于颤抖着移上她的腰肢,一字字道:“我要你……我真的要你,除了你之外,我不知还要什么?”
  琵琶公主只是不停地颤抖着,苍白的面靥渐渐发红,她伸出手,想以衣服来掩住裸露的腿。
  但已裂成碎片的衣服是什么也掩不住的,这动作只不过增加了儿分诱惑,非但诱惑了别人,也诱惑了自己。
  她只觉一颗心快跳出了腔子。
  人,真是种奇怪的动物。
  人的欲望,往往在最不该来的时候,却偏偏来了,人的肉体越疲乏时,欲望反而会来得更突然,更强烈。
  胡铁花终于紧紧抱住了她——在死亡的阴影下,他的欲望忽然变得火一般烧着,他再也不能遏制。
  琵琶公主闭起了眼睛,仿佛已准备承受。
  死前的狂欢,岂非正是每个人都曾经幻想过的。
  沙,是那么柔软,而且也是炽热的。
  胡铁花翻身压上了她,他们的伤心、悲哀、痛苦和绝望,似乎已都可在这股欲焰中燃烧而尽。
  但就在时,胡铁花忽然负痛大呼一声,跳了起来,他双手掩着自己,吃惊地瞪着琵琶公主,嗄声道:“你……你为什么这样……为什么这样?难道你不愿意?”
  琵琶公主目中又流下泪来,轻轻道:“我……我是愿意的,在临死之前,我已决定将什么都交给你,但我却不能不告诉你一件事。”
  胡铁花道:“什么事?”
  琵琶公主合起眼睑,道:“我的……我的身子已不再完整,已交给别人了。”
  胡铁花双拳紧握,嘶声道:“谁?”  
  琵琶公主一字字道:“就是他。”
  她说的“他”是什么人,胡铁花还会不知道?
  胡铁花就像是被一桶冷水白头上淋下,整个人都呆住了。
  琵琶公主惨然道:“我也想要你的,我实在也已没法子控制自己,只想忘记一切,死在你怀里,但……但也不知为了什么,我竟无法将这件事瞒住你。”
  胡铁花突然跳起来,大呼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他疯狂般地踢着沙子,每踢一脚,就骂一句:“老臭虫。”踢得满天黄沙,几乎将他自己都包围住了。
  琵琶公主幽幽道:“你现在很恨他么?”
  胡铁花道:“哼!”
  琵琶公主叹道:“你就算很恨他,我也不怪你,我有时也很恨他……无论任何人和他在一起,胜利和光荣总是属于他的,无论任何人的心事,他只要瞧一眼就能猜出,而他的心事,却永远没有人能知道。”
  胡铁花的脚忽然停了下来,望着她道:“你认为我们和他在一起,实在太吃亏了,是不是?”
  琵琶公主道:“嗯!”
  胡铁花道:“但我们却都是心甘情愿和他在一起的,他并没有强迫过我们,是不是?”
  琵琶公主低下了头,道:“嗯!”
  胡铁花竟然大声笑起来,道:“说来说去,我们两个倒真是同病相怜,虽然很恨他,却又忍不住要喜欢他。”
  琵琶公主叹道:“有时,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胡铁花微笑道:“因为老臭虫的确是值得别人喜欢的,是不是?”
  琵琶公主默然半晌,终于也嫣然一笑,道:“你真不愧是他的好朋友……”
  她语声忽然顿住,瞪大了眼睛,望着胡铁花,目光中满是惊骇恐惧之色,虽然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丝毫声音。
  胡铁花笑道:“瞧什么?我的头难道忽然变成两个?”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语声也骤然顿住,目光也立刻充满了惊骇恐惧之色,瞪着自己的手,说不出话来。
  这只手竟已被鲜血染红了。
  他头上竟已流满了鲜血。
  胡铁花的头并没有破,血是从哪里来的呢?
  胡铁花抬起头,只见满天黄沙中,有两片黑影,在盘旋飞舞,而且越飞越低,眼看就要落下来。
  这竟是两只鹰。
  血,无疑是鹰身上落下来的,鹰,无疑已受了伤,若非胡铁花感觉已麻木,他原该早就已觉察到。
  琵琶公主讶然道:“这鹰是从哪里来的?又怎会受了伤?莫非附近有人来了?”
  说到最后一句话,她的惊讶已变成了欢喜……只要有人来了,他们也就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但胡铁花的面色更沉重,他忽然想起,那日自死去了的镖客们身上,将他们珠宝攫去的飞鹰。
  沙漠上的鹰,显然也都是石观音的奴隶。
  只听“哧”的一声,一只鹰流星般落了下来。
  胡铁花捡起来一看,鹰腹上灰白的柔毛,已被鲜血染红,鹰腹已几乎裂开,受的竟然是剑伤。
  这只鹰显然是在向人飞扑袭击时,反被人一剑刺伤。
  胡铁花皱起了眉,喃喃道:“好快的剑法。”
  琵琶公主目中又出现了希望之色,道:“是不是他?”
  胡铁花道:“绝不是,若是他出的手,这鹰绝对没法子还能飞这么远,何况,就算是只扁毛畜牲,他也舍不得杀死。”
  这时另一只鹰也落了下来,致命的创口也是剑伤。
  琵琶公主又道:“那么,会不会是你另外那个朋友?”
  胡铁花摇头道:“也不是,姬冰雁从来不用剑的。”
  他忽然一笑,喃喃道:“无论如何,这两只鹰来的倒很是时候。”
  琵琶公主还未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胡铁花已将一只鹰送到她的面前,道:“把它吃下去。”
  琵琶公主骇然道:“吃下去?这怎么吃得下去?”
  胡铁花瞪着她道:“你假如不想死,就一定要想法子吃下去,能吃多少就多少,尽量多吃,越多越好,知道么?”
  美食家都知道,世上所有的肉类中,鹰的肉,怕是最粗糙了,就算煮熟也未必咬得动,何况是生的。
  琵琶公主用小刀切了一堆,吃药似的放进嘴里,皱着眉咀嚼着,几次都忍不住要吐出来。
  胡铁花道:“你这样子吃法,永远也恢复不了力气的,要像我这样吃,你看……”
  他将带血的鹰肉,一整块割了下来,先吮吸着上面的血汁,再将肉切成,细条,放进口里嚼几下,就用力吞下去。
  琵琶公主简直连看都不敢看,苦着脸道:“我……我不能这样吃,我吃不下去。”
  胡铁花笑道:“你只要闭起眼睛,幻想着自己吃的是白切羊肉酱加烧饼,你就吃得下去了。”
  鹰肉虽然粗粝,鹰血虽然腥,但对一个饥渴垂死的人来说,却真比什么十全大补剂都要有用多了。
  胡铁花脸色已渐渐恢复了红晕,琵琶公主也缓过气来。
  就在这时,忽听一声惨叫,自那边沙丘后传了过来。
  胡铁花微微变色,沉声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过去瞧瞧。”
  琵琶公主道:“我也要去。”
  胡铁花叹了口气,苦笑道:“好,来吧……看来除了那老臭虫外,也没有别人能管得住你……但你可千万小心些才好。”
  沙丘后刀光闪闪,剑影纵横。
  黄沙上染着碧血,已有几具尸身倒卧在地上,还有十余条黑衣大汉,围着两个人在浴血苦斗。
  大汉们,俱都十分矫健剽悍,刀法也十分沉猛凶狠,尤其可怕的是,每个人面上所带的那股杀气,竟是不将对方碎尸万段绝不罢休。
  但被围的两个人,武功却较他们高出很多,剑光如匹练般纵横飞舞,竟赫然是海内名家华山正宗。
  只不过他们的力气,显已衰退,对方的人数却实在太多,这样打下去,纵不被杀死,也要被累死。
  琵琶公主和胡铁花藏在沙丘后,忽然失声道:“你瞧,那……那不是你们的马夫么?”
  胡铁花自然也已发现,被围的两个人中,一个身法较呆滞,出手较迟缓的人,赫然竟是石驼。
  另一人剑法轻捷而狠辣,却正是那行踪诡秘,为了追赶石驼而一去无消息的隐名剑客王冲。
  黑衣大汉们,无疑就是石观音的属下。
  胡铁花瞧了半晌,终于沉不住气了,道:“这一次,你一定要在这里等着。”
  琵琶公主咬着嘴唇,道:“但若有人逃到我这边来,我总不能看着不出手吧?”
  胡铁花笑着点了点头,忽然狂吼一声,飞身而出。
  黑衣大汉们苦战半日,死伤狼藉,直到此刻,才开始占了上风,眼看就要将这两个追寻多日的人,分尸于刀下。
  谁知就在这时,突听一声霹雳般的大喝,一人如飞将军白天而降,夹起一条大汉的头颅,飞起一脚,将另一条大汉,踢出三丈开外,出手一拳,将第三条大汉的满嘴牙齿都打了下来。
  再看那一条大汉,一个头已被他生生夹扁。
  他举手投足间,已有三个人倒下去,如此神威,当真令人胆寒股栗,大汉们不禁都被吓得呆了。
  那边石驼和王冲,精神却为之一震,两柄剑交剪而出,剑光闪动间,也有两条大汉伏尸在剑下。
  胡铁花大喝道:“胡某也不愿多伤无辜,只要放下刀来,绝不伤你们性命。”
  谁知这些大汉们,竟像是疯了一样,还是不要命的扑过来。
  王冲掌中长剑展动,口中喝道:“这些人神智已狂,完全不可理喻,只有杀了他们,别无他法。”
  胡铁花叹了口气,只见两柄刀已泼风般劈了过来,这两条大汉眼睛都红了,竟真的和两条疯狗差不多。
  胡铁花上身一偏,已自刀光中穿了过去,左肘向外一撞,右手一托,右面大汉的掌中刀已到了他手里。
  只听“喀嚓”一声,左边那条大汉的肋骨已被他全部撞断,但冲出数步后,竟又狂吼着回刀扑来。
  胡铁花道:“你这是何苦?”
  一句话说完,两个人都已倒卧在血泊中。
  琵琶公主远远瞧着,只见大汉们前扑后继,明知死也不退缩,竟没有一个人逃过来的。
  她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道:“咱们龟兹国里若有这么多勇士,咱们又何致像今天这么惨。”
  自己却不知这些大汉早已将生命出卖给石观音,他们看来虽有血有肉,其实已不过只是群走肉行尸。
  血战终于停止,黄沙碧血,尸身遍地。
  石驼双手扶剑,不住喘息,面上却仍是岩石般全无表情,王冲走过去向胡铁花深深一礼,长叹道:“大恩不敢言谢,今日若非胡大侠仗义相助,我兄弟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胡铁花瞧了瞧他,又瞧了瞧石驼,愕然道:“你们是兄弟?”
  王冲道:“虽非骨肉,情同手足。”
  胡铁花讶然道:“如此说来,你们是早已认识的?”
  王冲叹道:“在下浪迹天涯,为的就是要寻找他,说来……这已快二十年了。”
  胡铁花目光凝注到他掌中剑上,忽然笑道:“二十年来,江湖中已不复能见到正宗华山剑法,阁下方才那一招‘惊虹贯日’,当真已可算是武林绝响。”
  王冲神色像是微微变了变,勉强笑道:“胡大侠过奖了。”
  胡铁花目光灼灼,瞪着他的脸,微笑道:“据在下所知,纵然在昔年华山剑派全盛时,能将这一招‘惊虹贯日’使得如此精妙,也不过只有寥寥数人而已,而华山高手剑客中,却绝没有‘王冲’这个人的,阁下现在总该将真实姓名说出来了吧?”
  王冲讷讷道:“在下只不过是江湖中的一个无名小卒而已,阁下又何必……”
  胡铁花不让他再说下去,大笑道:“到了现在,阁下还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么?要知道一个人的姓名虽能瞒得住人,但剑法却是瞒不住人的。”
  王冲沉默了很久,终于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在下性命蒙胡大侠所救,实也不敢再以虚言相欺。”
  他语声又停顿了片刻,才接着道:“实不相瞒,在下本姓柳,小名别飞……”
  胡铁花失声道:“柳别飞,莫非就是昔年华山派掌门真人的收山弟子,华山七剑外,最负盛名的‘神龙小剑客’么?”
  柳别飞惨笑了笑,唏嘘叹道:“岁月催人,昔日的小伙子,如今两鬓也已斑白了。”
  胡铁花目光闪动,瞟了石驼一眼,道:“阁下既是柳大侠,他……”
  柳别飞像是已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字字道:“他就是我的大师兄皇甫高。”
  胡铁花耸然动容,道:“难道竟是‘华山七剑’之首,侠义之名,传遍八州,天下武林中人莫不敬仰的‘仁义剑客’?”
  柳别飞黯然道:“正是。”
  胡铁花又瞧了那“石驼”一眼,只见他目光茫然直视着远方,仍然似乎什么也没有瞧见,什么也没有听见。
  这昔年风采飞扬的名剑客,怎会变得如此模样?
  胡铁花也不禁为之黯然长叹,忍不住道:“那石观音究竟和皇甫高大侠有什么仇恨?要害得他如此惨?”
  柳别飞叹道:“此中曲折,说来话长,非但皇甫大哥被她害得身成残废,我华山派数百年的基业,也就是断送在这……这恶魔手里的。”
  胡铁花默然半晌,缓缓道:“现在,你总算已找着他了,你又想怎么样呢?”  
  柳别飞垂首道:“我……我……”
  他语声哽咽,目中似已有热泪将夺眶而出。
  胡铁花忽然握住他的手,大声道:“你难道不想报仇?”
  柳别飞喃喃道:“报仇……报仇……”
  他重复着这两个字,也不知说了多少遍,目中终于流下泪来,忽然重重摔脱了胡铁花的手,嘶声道:“你可知道我皇甫大哥为何自甘沦落,与驼马为伍?”
  胡铁花叹道:“我也早已看出,他必有难言的隐痛。”
  柳别飞道:“他隐姓埋名,忍辱负重,为的就是不愿复仇。”
  胡铁花怔了怔,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柳别飞道:“只因他知道以我们之力要想复仇,实无异以卵击石,他不愿我华山一脉就此断送,也不忍令华山弟子全都死尽死绝。”
  琵琶公主已走了过来,此刻忽然道:“华山弟子,现在难道还有活着的么?”
  柳别飞凄然道:“所存实也无几了。”
  琵琶公主冷冷道:“哦!原来还有几个,我却以为早已死光了。”
  柳别飞面上变了颜色,嗄声道:“你……”
  琵琶公主却不让他说话,冷笑着接道:“昔年‘华山七剑’纵横江湖,是何等的光彩,江湖中人提起‘华山派’三个字,谁敢不退避三分,就连我这化外之民,也已久慕华山风采,但现在……”
  她摇了摇头,叹息着道:“但现在江湖中人却已几乎忘记武林中有过“华山派”这名字了,华山弟子就算全部活着,又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第二十九回 画 眉 鸟
  柳别飞就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个耳光,脸上每一根肌肉都颤抖起来,满头大汗如雨点般滚滚而落。
  琵琶公主悠悠道:“男子汉大丈夫,与其苟延偷生,倒不如光荣战死,你说是么?”
  柳别飞跺了跺脚,嘶声道:“柳别飞何惧一死,但死也要死得有价值,若只是去白送性命……”
  琵琶公主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觉得自己不是石观音的对手?”
  柳别飞道:“普天之下,能和她一较高下的人,只怕还不多。”
  琵琶公主叹了口气,道:“只要你能带我们找到石观音,我们倒不惜为你拼一拼命,但你既然……既然不敢,那也只好算了。”
  柳别飞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忽然咬了咬牙,转身奔到皇甫高面前,拉起他的手,扑地跪了下来。
  只见柳别飞满面痛泪,在皇甫高掌心不停的划着字。
  皇甫高像是忽然大怒起来,一脚将他踢开。
  但柳别飞却又爬过去,皇甫高身子发抖,一双空洞的眼睛里,竟有两行眼泪,缓缓落了下来。
  又过了半晌,柳别飞忽然长身而起,嗄声道:“两位真的要陪我兄弟去找石观音?”
  胡铁花立刻道:“自然是真的。”
  柳别飞道:“纵然有去无回,也在所不惜?”
  胡铁花大声道:“胡某难道是贪生怕死的人么?”
  柳别飞仰天长长吐了口气,道:“好,既是如此,两位就随我来吧!”
  一片石峰,平地拔起,大地至此,似已到了尽头,皇甫高到了这里,手脚都似乎已在微微颤抖起来。  
  胡铁花极目四望,不禁动容道:“好险恶的所在,莫非已到了地狱的入口?”  
  柳别飞叹道:“不是地狱的入口,这里就已是地狱。”
  他沉声接着道:“群山之中,有处秘谷,石观音就住在那里,我皇甫大哥也就是在那里受尽了非人所能忍受的折磨。”
  胡铁花眼睛里发出了光,捏紧拳头,大声道:“现在他报仇的时候已经到了,咱们冲进去吧!”
  柳别飞道:“但这石峰之间,道路迂回,往复交错,而且穷极生克变化,咱们若是就这样撞进去,只怕永远也无法走进这迷谷。”
  琵琶公主着急道:“那……那怎么办?”
  柳别飞道:“只望到了晚上,风向能改变。”
  琵琶公主又忍不住道:“为什么要等风向改变?”
  柳别飞叹道:“我皇甫大哥耳目俱已残废,所以后来石观音已将他看得和死人无异,对他丝毫不加防范,谁知他出入这迷谷几次之后,便已凭着一种特异的触觉,将谷中道路的生克变化,俱都默记在心。”
  琵琶公主道:“所以他才能摸索着逃了出来,是么?”
  柳别飞道:“正是。”
  琵琶公主道:“那么,这和风向又有什么关系?”
  柳别飞叹道:“一个又聋又哑又盲的人,要分辨出方向,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需要倚靠许多种因素,风向,自然就是许多种因素之一。”
  琵琶公主叹道:“我明白了,他逃出来的那天,吹的风和现在不一样,他生怕感觉上有了差异,就会将方向走错,是么?”
  柳别飞道:“不错,在那迷谷之中,只要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的了。”
  胡铁花抬头仰望着天色,着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这见鬼的风向才能改变?”
  琵琶公主道:“沙漠上,白天和晚上吹的风,往往是不同的。”
  柳别飞道:“不错,到了晚上,风向说不定就会改变了。”
  胡铁花道:“它若偏偏不变呢?”
  柳别飞叹了口气,道:“它若不变,咱们就只有等着。”
  幸好胡铁花的运气并不错,入夜时风向果然已改变,由东南变为西北,寒气也自西北方卷了过来。
  石驼以剑点地,当先而行。
  他每一步都走得十分缓慢,十分慎重,像是生怕一步踏错,便将永生沉沦于万劫不复的鬼狱。
  但片刻后,他们还是走入了石峰群中。
  五星五月,大地漆黑得好像已被装在棺材里。
  胡铁花几乎什么都瞧不见,心头也沉重得透不过气来。
  但他也知道,越黑暗,反而对皇甫高越有利,因为在这样的黑暗里,有眼睛的人,行动反而不如瞎子方便。
  皇甫高还是走得很慢,但却是不停的在走,行动就像是猫一样,几乎完全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
  其实,这时狂风怒号,纵有脚步声发出,别人也不会听见——别人若有脚步声发出,他们自然也不会听见。
  只有皇甫高,他不用听,也能感觉得出。
  就在这时,他像是忽然感觉到有了警兆。
  他猝然一回首,身子已伏了下来,贴在石壁上,此时此刻,大家已都唯他马首是瞻,立刻也跟着紧张起来。
  胡铁花掌中握着他自黑衣大汉手里夺过来的刀,悄悄绕过皇甫高,贴在石壁上,屏息静气的等着。
  无边的黑暗中充满了杀机。
  胡铁花就像是一匹在等着择人而噬的恶狼。
  过了半晌,山峰那边,果然隐约传来了人的呼吸声,胡铁花掌心沁出汗,刀握得更紧。
  呼吸声渐渐近了。
  胡铁花闪电一刀砍了下去,他几乎已将全身力气,都用在这一刀上,这一刀的快与狠,只怕很少有人能躲得开。
  他存心要将对方的头颅一刀砍成两半。
  他自然永远也不会想到,这一刀砍的竟是楚留香。
  楚留香本来也许也走不到这里的。
  幸好他们在最危险的关头,没有遇上石观音,也没有遇上石观音其他的弟子,竟偏偏遇上了曲无容。
  “……就凭你们三人这样子,也想走得出去么?”
  这句话正是曲无容说出来的。
  她一身都是雪一般的白,断臂用白绫悬着,面上也蒙着雪白的丝巾,使人但能看见她绝美的风姿,而忘却了她脸上丑陋的伤痕。
  楚留香、姬冰雁、一点红,三个人张大了眼睛瞧着她,谁也不敢说话,谁也不知道她将要怎样。
  只要她一声呼唤,他们三个人就走不成了。
  但曲无容居然也只是静静的瞧着他们,没有开口。
  一点红忽然道:“我说的,你听见了?”
  曲无容道:“哼!”
  一点红道:“你走不走?”
  曲无容冷笑道:“你明知自己逃不出去,想要我带路么?”
  一点红瞪眼瞧她半晌,忽然纵声狂笑起来。
  一个终年面上不见笑容的人,居然会大笑,这本是件非常令人感动的事,只可惜他笑得太不是时候,笑声若惊动了石观音,这笑的代价就是三条命。
  姬冰雁怒道:“你是不是想以死来向她表明心迹?但我们可犯不上这样,她对我们无论怎么想,无论将我们看成怎么样的人,我都不放在心上。”
  一点红骤然顿住笑声,道:“好,你们走吧!我不走了。”
  他竟用出他剩下的全部力气,拼命一推,挣开了那缚着的腰带,自姬冰雁背上滚落了下来。
  楚留香动容道:“你……你这是何苦?”
  一点红道:“少了我,你行动也方便些。”
  楚留香跺脚道:“但我又怎能将你留在这里?”
  一点红淡淡道:“我从未觉得性命很珍贵,随时都在准备着死的。”
  他戛然顿住语声,那冷漠的神情却很像在对曲无容说:“我绝不会为了求生而骗你的,你若是这样想,非但看轻了我,也看轻了你自己。”
  曲无容蒙面的丝巾仿佛湿了。
  这比冰还冷的女子,难道也会泪流满面?
  她忽然取出个小瓶子,抛给楚留香,扭转了头,嗄声道:“这是解药,你们都走吧!”
  楚留香却叹了口气,道:“姑娘现在才让我们走,已太迟了。”
  曲无容道:“为什么?”
  楚留香叹道:“红兄的脾气我知道,他说过不走,就绝不走的,他不走,我们两个人难道能走么?”
  曲无容道:“他……他还想怎么样?”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缓缓道:“他已表明了心迹,姑娘若相信他,就该和咱们一起走,他若知道姑娘已不再对他有所怀疑,自然也就会走了。”
  曲无容道:“我……我不能走。”
  她不但声音颤抖,身子也剧烈的颤抖起来。
  楚留香道:“这里还有什么值得姑娘留念之处?”
  曲无容没有答话,似已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突听一人大喝道:“你们四个,谁也休想走。”
  一个紫衣少女,不知何时竟已在长廊尽头瞪着他们,楚留香、姬冰雁,纵然镇定,也不禁为之失色。
  曲无容失声道:“四妹你……”
  紫衣少女打断她的话,冷笑道:“谁是你的四妹,你这不要脸的丑丫头,平时一面孔假道学,谁知一瞧见男人就昏了头,难道你忘了师傅会怎样对你?”
  曲无容反倒镇定下来,淡淡道:“但你也莫忘,师傅现在并不在。”
  紫衣少女怒道:“师傅不在又怎样,凭咱们几十个姐妹难道还对付不了你们?”
  她的手在墙上一按,立刻便有一阵震耳的铃声。响了起来。
  楚留香知道铃声一响,石观音门下弟子必将倾巢而出,这些少女武功俱都不弱,而且显然每个人都有一两着石观音秘传的杀手,凭他们四人之力,要对付这些少女们,胜算实在不多。
  何况姬冰雁和一点红现在简直连出手之力都没有。
  姬冰雁现在刚吞下去解药,悄声问道:“这药要多久才能发挥效力?”
  曲无容道:“多则一个时辰,少则半个。”
  姬冰雁叹了一口气,无话可说,对方片刻就要来了,他气力纵能在半个时辰内恢复,又有什么用?
  他已将剩下的解药递给一点红,一点红也没有拒绝,只叹这两个当代武林的绝顶高手,纵然服下了解药,也只有等着听凭人来宰割。
  铃声还在响着。  
  紫衣少女厉声笑道:“你们此刻若是束手就缚,也许还可少受些罪,否则……”
  曲无容冷冷道:“你再说一个字,我就先宰了你。”
  紫衣少女脸色发青,却真的不敢再说一个字。
  姬冰雁忽然道:“楚留香,你今天还不肯杀人么?”
  楚留香摇了摇头,微笑道:“我若要杀人,早就杀了,何必等到今天。”
  姬冰雁冷冷道:“但今天你不杀人,别人就要杀你。”
  楚留香叹息道:“今天我就算杀人,只怕也还是难免被人杀的。”
  连楚留香都说出如此泄气的话来,事态之凶险,可想而知,姬冰雁也知道,他们实在连一分胜算也没有。
  一点红忽然道:“是我害了你。”
  他这话虽然没有指名,但谁都知道他是在向什么人说的。
  过了半晌,曲无容终于冷冷道:“你不珍惜自己的性命,我难道很珍惜么?”
  一点红道:“很好。”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甚至连看都没有互相看过一眼,但两人却就这样已将自己的性命交给了对方。
  楚留香也曾见过不少多情的男女,也曾见过各式各样不同的爱情,却还未曾想到世上竟有他们两人这样的。
  这一份奇特的感情,虽是那么淡漠,但在这生死一发的危险中,看来却 分外强烈,分外令人感动。
  只不过这究竟是甜是苦,恐怕连他们自己也分不清了。
  忽然间,两个少女自长廊尽头狂奔而来。
  她们竟是完全赤裸着的,身上还沾着水珠,显然就是方才在沐浴的那两个。她们明明已被楚留香点住了穴道,此刻的来势却疾如狂风。
  楚留香又惊又奇,紫衣少女则皱眉轻叱道:“警铃虽然急,你们至少也该先将衣服穿上呀!”
  叱声未了,赤裸的少女已奔到楚留香面前,面对着她们成熟的青春胴体,三个男人正不知如何是好。
  谁知这两个少女刚奔到面前,就无声无息的倒了下去,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巨手,迎面给了她们一拳。
  这变化不但使得紫衣少女面色大变,楚留香等人也吃了一惊,只见她们自背脊至足踝,都仍是光滑完整的。
  曲无容忍不住翻过她们的身子,也瞧不出有任何伤痕,但一张脸,却已变成紫色,一丝鲜血,从她们的嘴角缓缓流了出来。
  再看她们的脖子上,竟有一圈很细的红印。
  曲无容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失声道:“她们莫非是活活被人勒死的?”
  楚留香皱眉道:“看来只怕是如此。”
  姬冰雁道:“既然已被勒死,怎么还能奔来这里?”
  楚留香沉吟着道:“勒死她们的人,用的手法很妙,而且也算准了力量,存心要她们奔到这里后再断气。”
  他似乎忽然发现了什么,一面说着话,一面俯下身去,扳开那少女紧握的手掌,取出一张翠绿的纸。
  曲无容道:“是谁勒死了她们?为什么还要她们奔来这里?”
  楚留香眼睛凝注那张纸,脸上的肌肉,似乎在抽搐,过了半晌,才长长吐出口气,一字字道:“这只因那人要将她们的死尸送给我。”
  曲无容失惊道:“将死尸送给你?你……你……”
  楚留香苦笑着将那张翠绿的纸递了过去。
  只见上面竟写着:
  楚香帅笑纳:
  画眉鸟敬赠
  紫衣少女虽未看见这张纸,但也不禁全身汗毛直竖,满头汗出如雨,忽然转身狂奔出去,大呼道:“来人呀!来人……”
  她身形眨眼就转过长廊,瞧不见了。
  只听她呼声突然中断,接着她身子竟又退了回来。
  楚留香等人忽也紧张起来,只见她脚步一步步向后退,竟一直快退到楚留香他们面前,始终也没有回过头。
  曲无容只觉得手心发冷,嗄声道:“你……”  
  一个字才说出口,紫衣少女竟已仰天跌倒。
  只见她满脸俱是鲜血,鼻梁正中,竟赫然插着一柄翡翠雕成的小剑,剑柄上也飘着张翠绿色的纸。
  纸上竟也写着:
  楚香帅笑纳:
  画眉鸟敬赠
  大家面面相觑,竟没有一个人说得出话来。
  翡翠脆而易折,鼻梁却最是坚韧,这“画眉鸟”竟然以翡翠制的剑掷入别人的鼻梁中,这份腕力又是何等惊人。
  楚留香忽然道:“朋友屡赐厚赠,为何不肯相见?”
  话声中,人已轻烟般掠了过去。
  曲无容等人紧紧相随,转入另一条长廊,但见楚留香脸上发白,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竟像是被吓呆了。
  自他脚跟开始,每隔两步,就倒着一具少女的尸体,这条数十丈的长廊,竟然摆满了尸身。
  数十具尸身整整齐齐地摆着,就像是陈列什么货物一样,这景象的诡秘恐怖,无论谁见了,都难免毛骨悚然。
  曲无容到底是个女人,这些死去的少女,到底曾经是她的同伴,她只觉两腿发软,已晕了过去。
  姬冰雁也几乎忍不住要吐了出来,他虽然心肠冷酷,但这一生中却也从未见过这么多死人。
  就连手下从来不留活口的中原一点红,也似骇呆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留香才长长吐出口气,长叹道:“这画眉鸟好辣的手。”
  姬冰雁喃喃苦笑道:“他知道你不杀人,所以就替你杀了,只不过……他实在未免杀得太多了些。”
  只见这些少女,有的颈上红印宛然,是被勒死的,有的血肉模糊,是被刀剑所伤,有的一颗头软软挂在一边,是被拧断了脖子,有的口吐鲜血,是被人以重手法击毙,有的被割下舌头,有的被挖去眼睛……
  这“画眉鸟”竟似觉得杀人是种很有趣的享受,很有趣的娱乐,竟然想出各种方法来杀人。
  每个被他杀死的少女,身上都有张翠绿的纸:
  楚香帅笑纳:
  画眉鸟敬赠
  姬冰雁苦笑道:“画眉鸟,画眉鸟……想不到杀人不眨眼的魔王,竟取了
  个如此可爱的名字。”
  第三十回 断臂论交
  楚留香叹道:“你仔细瞧瞧她们的脸。”
  姬冰雁摇了摇头,道:“我不喜欢看女人,活的都不看,何况死的。”
  楚留香沉声道:“你若仔细一瞧,就可发现她们各个的死法虽不向,但却有一样相同之处。”
  姬冰雁终于忍不住还是瞧了一眼,脸色忽然大变,失声道:“不错,这些少女都没有眉毛。”
  楚留香叹道:“她们本来是有眉毛的,只不过被人削去了。”
  姬冰雁抽了口凉气。道:“难道他杀人之前,先要将别人的眉毛削去么?”  
  楚留香道:“这只怕就是画眉鸟杀人的标布,看来他不但以杀人为享乐,而且还要使人都知道,人是他杀的。”
  姬冰雁默然半晌,缓缓道:“但他这次杀人却是为了你,好歹总帮了你的忙,是么?”
  楚留香皱眉道:“嗯!”
  姬冰雁又道:“他为什么要帮你的忙?你认得他?”
  楚留香道:“不认得。”
  姬冰雁道:“他总不会无缘无故的,来了就杀人,杀了人就走?”
  楚留香道:“这其中自然有原因。”
  姬冰雁道:“什么原因?”
  楚留香长叹一声,道:“到目前为止,我简直连一点迹象都猜不出,但我相信,无论他的用心是好是坏,都不会就此一走了之的。”
  姬冰雁道:“你想……他不久会现身么?”
  楚留香道:“说不定他时时刻刻都在等我们,只是我们都瞧不见他罢了。”
  姬冰雁只觉背后有些凉飕飕,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像这样的人,我倒宁可永远莫要瞧见他才好。”
  他忽又笑了笑,道:“但无论如何,现在石观音的弟子,总算已死尽死绝了,我们已可大大方方的走出去了。”
  他永远不会想到,外面还有致命的一刀,在等着他们哩!
  当先领路的是曲无容。
  但她却绝不是为了怕楚留香他们在这秘谷中迷失,她只是自己想快些离开这充满了惨痛回忆,充满血腥的地方。
  她痴痴的走着,目光茫然直视前方,整个人像是已完全麻木,她的同伴全都死了,她却还活着。
  她也许并不是为了她们的死而难受,只不过是为了自己没有死而歉疚,她好像觉得自己本也应该死在这里的。
  跟在她后面的,是一点红、姬冰雁,最后面才是楚留香,他们能活着走出这里,的确值得欢喜。
  但也不知怎地,每个人心情却十分沉重。
  就在这时,突见刀光一闪,向曲无容直劈下来。
  曲无容竟然视而不见,完全不避不闪。
  一点红大惊之下扑了上去,一把将她拉过来。
  中原一点红身法之疾,反应之快,固然可称独步中原,但这一刀的来势之急,更非言语所能形容。
  一点红终于还是迟了一步。
  他只有将曲无容拉倒在地上,自己也扑上去,以身子护卫着,反手向刀锋迎了上去。  
  只听“卡嚓”一声,鲜血箭一般喷了出来。
  他一条左臂已被生生砍断。
  楚留香、姬冰雁,大惊之下,双双抢出。
  只见刀锋如金芒闪电,又向他们砍了过来。
  楚留香身形一曲,一闪,已抢入刀光之中,将这人手臂向上一托、一拧,刀便已到了他手里。
  这一招的迅速、准确、灵活,当真已到了武功的巅峰。
  姬冰雁立掌如刀,已向这人咽喉切了下去。
  楚留香、姬冰雁,两人连手,配合得真是天衣无缝,这一招出手双飞,天下只怕再也没有一个人能闪避得开。
  胡铁花一刀得手,方待乘胜追击,突觉疾风扑面,一人已抢入怀中,出招之险,竟是他生平未遇。
  普天之下,有谁能在一招间就将胡铁花制住?
  胡铁花心念一闪,失声道:“老臭虫。”
  这一声“老臭虫”叫了出来,楚留香和姬冰雁俱是大吃一惊,“呛啷”一声,楚留香掌中刀跌在地上。
  姬冰雁切出去的手,也硬生生顿住,嗄声道:“小胡,是你?”
  胡铁花道:“除了我这倒楣鬼还有谁?”
  楚留香和姬冰雁跺一跺脚,一齐松开了手。
  胡铁花站起来松了口气,笑道:“好家伙,老臭虫你可真有两下子,但若非我已累得半死了,你们也休想这么快就得手。”
  楚留香和姬冰雁俱是面色沉重,闭口不语。
  胡铁花笑道:“你们没有杀了我,本该谢天谢地才是,为什么……”
  他忽然觉出了气氛之沉重,这才想起方才自己那一刀,立刻也笑不出来,干咳两声,讷讷道:“刚刚……刚刚……刚刚……”
  他嘴里“刚刚”说个不住,好像在敲锣一样。
  楚留香叹道:“你刚刚真是闯出祸来了。”
  胡铁花揉了揉鼻子,悄声道:“是谁受了伤?”
  楚留香还未答话,火光一闪,柳别飞已亮起了火折子,这时用不着楚留香再说,胡铁花也看见受伤的人了。
  只见血泊中,一个白衣女子痴痴的坐着,动也不动,身上虽然溅满鲜血,但受伤的并不是她。
  一个修长、黝黑,硬得像铁,冷得像冰的黑衣人,已缓缓自血泊中站了起来,他左臂的伤口还在滴着血,但苍白的脸上却全无表情,身子竟也能像枪一样站得笔直,看来你就算是砍断他两条腿,他也不会倒下去。
  胡铁花瞧着他,也不知该说什么。
  一点红也在瞧着他,忽然一笑道:“好刀法。”
  他若是埋怨怒骂,无论骂得多么凶,胡铁花也还觉得好受些,但这一声称赞,却令胡铁花脖子都红了。  
  一点红缓缓道:“你不必难受,这不能怪你,我若是你,也得砍这一刀。”
  他越是不怪胡铁花,胡铁花越是觉得难受,这当然并不是胡铁花的错,但胡铁花现在却觉得自己实在错了。
  姬冰雁忽然走过去,拍拍他肩头道:“你可知道他是谁么?”
  胡铁花长叹道:“我只知道他是条好汉,天下少见的好汉。”
  姬冰雁道:“他就是一点红。”
  胡铁花耸然道:“中原一点红?”
  姬冰雁道:“正是。”
  胡铁花跺脚道:“我真该死!该死!该死!”
  他瞧着地上的断手,简直快要哭了出来,只因这不是一只普通的手,中原第一快剑,就是这一只手使出来的。
  天下又有几只这样的手?
  现在这只手已被他砍断了,又有什么能够代替?又有什么能够补偿?胡铁花忽然拾起地上的刀,一刀向自己手臂上砍了下去。
  但姬冰雁却拉住了他,道:“你用不着这样做。”
  胡铁花嘶声道:“你放手,我用不着你管。”
  姬冰雁叹道:“你可知道,不只是你欠他一只手,我也欠他一条腿,但我们用不着现在急着就还他,以后等他需要时再还,岂非更好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这笔账,但愿你能还得清才好。”
  一点红忽然道:“这不是账,谁也用不着还的。”
  他拾起自己的断臂,瞧了半晌,忽又一笑道:“这只手反正已杀得太多了,让它休息休息也好。”
  话说完了,他的人终于也倒了下去。
  琵琶公主见了楚留香,姬冰雁见了“石驼”,自然也有一番惊喜,自然会将自己别后经过都说出来。
  这时他们已离开那秘谷,曲无容坐在力竭昏迷的一点红身旁,痴痴的瞧着,像是直到现在才第一眼瞧见他似的。
  胡铁花已有很久没有说话了,此刻终于忍不住道:“画眉鸟,这小子究竟是什么人?可真是心狠手辣。”
  琵琶公主道:“他喜欢杀人,为什么不索性将石观音也一齐杀了?”
  姬冰雁道:“也许他恰巧没有遇见石观音,也许他还要将石观音留给楚留香。”
  琵琶公主道:“石观音又怎会恰巧不在呢?”
  姬冰雁瞧了曲无容一眼,道:“据这位曲姑娘说,石观音并不是常常都在那里的,尤其是最近,她不在的时候,反而比在的时候多得多。”
  琵琶公主皱眉叹道:“那么,平时她在什么地方呢?”
  这句话谁也回答不出来了。
  琵琶公主又道:“你为什么不说话呀?”
  她这句话是向楚留香说的,大家这时才发现,楚留香闭着眼坐在那里,宛如老僧入定,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只听他嘴里念念有词,又好像是在念经,说的却是:“华山七剑……黄山世家……皇甫高……石观音。”
  大家也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见他脸上渐渐发了光。  
  琵琶公主忍不住轻轻推了他一下,道:“你知道石观音在哪里?”
  楚留香终于张开眼来,目中神光暴射,却笑道:“石观音?谁是石观音?”
  琵琶公主怔了怔,失笑道:“你想什么想得发了呆,连石观音都忘了。”
  楚留香大笑道:“有石观音即是没有石观音,没有石观音即是有石观音……我从来也不曾记得,却叫我从何忘记?”
  琵琶公主又惊又笑道:“这是什么话?我不懂。”
  楚留香道:“你本来就不懂,这是禅机。”
  琵琶公主道:“什么禅机?”  
  楚留香摇头道:“天机不可泄漏,佛云:不可说,不可说。”
  琵琶公主笑道:“你打什么机锋?忽然想做和尚了吗?”
  楚留香道:“我正是忽然想起个和尚来。”
  琵琶公主道:“谁?”
  楚留香微笑不语。
  琵琶公主瞧了瞧胡铁花,笑道:“你说的不错,这人有时实在可恨得很。”
  楚留香忽然又道:“极乐之星现在在哪里?”
  胡铁花道:“我本来已交给她,她又还给我了。”
  楚留香道:“你若真是知道了这极乐之星的秘密,又当如何?”
  胡铁花道:“我既然已答应了王妃,自然要告诉她。”
  楚留香道:“很好,我们现在就去找她吧!”
  琵琶公主道:“但……但石观音呢?”
  楚留香笑了笑,道:“石观音?谁是石观音?”
  琵琶公主简直连肚子都要气破了,却又忍不住要笑,咬着嘴唇道:“你这人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楚留香微笑道:“你跟我去,就会明白了。”
  柳别飞咳嗽了一声,讷讷道:“在下兄弟已有十余年未返华山,此刻楚香帅既然要去办别的事,在下兄弟就想……就想告辞了。”
  楚留香神情忽然凝重起来,道:“两位现在还不能走。”
  柳别飞道:“香帅莫非还有什么吩咐么?”
  楚留香沉吟了半晌,忽又笑了笑,道:“两位跟我去就会明白了。”
  柳别飞也沉吟了半晌,道:“在下只求楚香帅答应一件事。”
  楚留香道:“柳兄又有何吩咐?”
  柳别飞叹道:“在下倒无妨,但有些事,却是我皇甫大哥不愿说出,甚至连提都不愿提起的……”
  楚留香微笑道:“但我若问起这些事,你们又不能不说,是么?”
  柳别飞苦笑道:“正是如此,所以,在下只求楚香帅……”
  楚留香道:“你要我连问都莫问,是么?”
  柳别飞黯然垂首,讷讷道:“香帅若肯答应,在下实是感激不尽。”
  楚留香笑道:“我现在可曾问过什么?”
  柳别飞道:“什么都未曾问起。”
  楚留香道:“现在既未曾问,以后还会问么?”
  柳别飞默然半晌,叹道:“不错,香帅现在既然还没有问,以后更不会问了。”
  楚留香笑道:“你明白就好。”
  柳别飞忽又道:“但这些事,香帅本该问的,为何又不问了呢?”
  楚留香淡淡道:“只因我该问的,我已知道了。”
  琵琶公主实在又憋不住了,大声道:“你该问什么?你又知道什么?求求你,莫要打哑谜好么?”
  楚留香还未说话,突听远方响起了一片驼铃声。
  断续的铃声在风中听来,显得那么苍凉,那么单调,但在楚留香等人耳中,世上简直没有比这更悦耳动听的声音。
  胡铁花、柳别飞等人俱是精神一震,就连琵琶公主都忘了再追问那“哑谜”是什么了。
  她闭着眼睛,静静地倾听了半晌,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悠悠道:“你可知道那是什么声音?”
  胡铁花笑道:“在沙漠上,我就算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但那声音我还是听得出来的……那是驼铃声,对不对?”
  琵琶公主却摇了摇头,道:“那不是驼铃声。”
  胡铁花怔了怔,道:“不是驼铃声?是什么声音?”
  琵琶公主笑道:“在我耳中听来,那简直就像是水往杯子里倒的声音,肉在火上烤的声音……”
  琵琶公主说的不错,在沙漠上,这单调的驼铃声,往往就象征着清水、食物和温情。
  因为沙漠上的牧人,大都豪放、慷慨和好客的,他们的帐篷虽简陋,但却充满了温暖的友情。
  他们永远不会拒绝任何一个饥饿的旅人。
  但这次,琵琶公主却似乎错了。
  他们赶过去时,骆驼队已停了下来,数十匹骆驼,围成了一圈,有的人已开始扎营。
  但四下却听不见有嘈杂的人声,更没有欢乐笑声,而在外面巡弋的几条大汉,瞧见有人来了,也没有表示出丝毫欢迎之意,反而弓上弦、刀出鞘,严肃的脸上,都露出了戒备之色。
  第三十一回 女人心理
  姬冰雁远远就停下脚步,沉声道:“依我看来,咱们还是莫要过去的好。”
  琵琶公主道:“为什么?”
  姬冰雁道:“看情形,这些人绝不是普通的牧人。”
  胡铁花皱眉道:“不错,这些人看来就像是一队纪律严明的军队似的,莫非就是龟兹国叛臣派出来的巡逻队伍?”
  琵琶公主道:“他们不是龟兹国的人。”
  胡铁花道:“你能确定?”
  琵琶公主笑道:“在这片沙漠上,不同的部落最少有十几个,这些人在你们眼中看来,也许都是差不多的,但是我只一眼就可瞧出他们的不同。”
  楚留香道:“依你看来,这些是什么人呢?”
  琵琶公主一笑道:“就算他们是强盗,咱们也用不着怕他们的,是么?”
  胡铁花立刻应声道:“不错,咱们现在只不过是想问他们买几壶水,几匹骆驼,他们若是不讲理,不肯卖,咱们就索性抢过来就是了。”
  姬冰雁冷笑道:“你说来倒容易的很。”
  胡铁花笑道:“这本来就容易得很,不是么?”
  姬冰雁道:“你没有看见他们握刀的方法?走路的姿势?你没有看见他们在片刻之间,就已将营幕扎下,步哨放妥,而且秩序井然,驼马不惊?”
  胡铁花笑道:“我又不是瞎子,怎会看不见。”
  姬冰雁道:“你既已看见,便应该知道对方这些人俱是身经百战,千锤百炼的战士,绝非一般草莽流寇可比,咱们这边却只有八个人,而且还有三个已成重伤残废,至少要分出两个人来保护他们……”
  他眼睛瞪着胡铁花,沉声道:“是以咱们这边真能出手的,不过只有三个人而已,以三人之力,要想在他们几百个身经百战的勇士中,夺取驼马,你看有几成把握?”
  胡铁花揉了揉鼻子,道:“把握虽不太大,至少也有五六成吧!”
  姬冰雁厉声道:“只有五六成把握,你就想冒险一试了么?”
  胡铁花笑道:“已有一两成把握的事,我都去试过的,也没有人能让我的脑袋搬家。”
  姬冰雁冷冷道:“那是你的运气不错,但咱们现在却不是可以去碰运气的时候。”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不错,咱们现在力量已很单薄,要做的事却还有不少,千万不能再让任何一人受伤,是以此事只要有一分危险,咱们就不能做。”
  姬冰雁道:“若在平时,你纵然要用脑袋去碰石头,比一比是谁硬,也没有人管你,但现在,你这条命却有用得很,若为了几匹骆驼,几壶酒就将你这条命拼了,就算你觉得没什么,我倒觉得很有些划不来。”
  楚留香道:“何况,你我就算能侥幸得手,这些人也必定在后面穷追不舍,咱们的对头已够多了,若再加上这批人,可真有些受不了。”
  胡铁花笑道:“以你们说来,这些人无论如何是得罪不得的,是么?”
  姬冰雁道:“正是。”
  胡铁花眼珠子一转道:“但他们若要来得罪咱们呢?”
  楚留香眼角已瞥见五六个人向他们走了过来,暗中不禁叹了口气,但面上还是带着微笑,一字字道:“他们就算要来得罪咱们,咱们也只有忍着。”
  走过来的人有五个,身上都裹着很厚的风氅,头上扎着蓝色的头巾,黝黑的脸上,已被风霜烈日磨练得比砂石还粗糙,眼睛却锐利如鹰,一双双筋骨突出,紧握着刀柄的手,像是磐石般稳定坚固。
  他们身上穿的衣服虽宽大,但行动却甚是轻快矫健,楚留香瞧着他们时,他们已走到面前。
  当先一人满脸青渗渗的胡子,一双闪着光的眸子里,带着种鬼火般的惨碧色,在每个人脸上一转,就瞬也不瞬地固定在楚留香脸上,就算有八百人都穿着同样的装束,他也用不着再瞧第二眼,就能认得出谁是其中的领袖。
  楚留香含笑施礼,道:“齐古阿塔。”
  他叽哩咕噜说了一大篇,说的正是大漠上牧民相见时,通常请安问好的话,他苦练了许久,自觉说得已经很标准了。
  谁知这人却像是一个字也听不懂,又瞪了他半晌,忽然道:“各位是从哪里来的?要到哪里去?”
  他说的反而是标准的官话。
  楚留香只有苦笑,道:“在下等来自张家口,到这里本为的是做些小买卖,谁知人生地不熟,不但将驼马都失散了,而且人也受了伤,所以……”
  他不停地说着,那人只是淡淡的瞧着,他既不顶嘴,也不来辩驳,但楚留香自己却说不下去了。
  他自己也发现说的这些话,实在难令人相信。
  他们这八个人,有男有女,有丑有俊,但无论要谁来看,也不会相信他们其中有一个是做生意买卖的。
  楚留香叹了气,道:“实不相瞒,在下等都是中原武林中人,此番出关,为的本是寻找三个朋友,谁知却节外生枝,遇着了一些烦事。”
  他这次说的倒句句都是实话,怎奈这些人还是只冷冷的瞧着他,还是连一个字都不愿相信。
  那青胡子的利眼又在他们面上一转,沉声道:“各位遇着的是什么麻烦事?”
  楚留香道:“这件事说来话长,而且和各位无关……”
  青胡子厉声道:“你怎知道和我等无关?此间纵横数千里内外,无论哪里,无论发生了什么事,说不定都和我等有些关系。”
  楚留香道:“哦……却不知各位是什么人?是……”
  青胡子喝道:“现在我在问你的话,不是你在问我。”
  楚留香已发觉这人难对付得很,也忍不住开始摸鼻子,这是他的老毛病,胡铁花也是被他传染的。
  青胡子忽然指着一点红和曲无容,厉声道:“这两人受伤都不久,是谁伤了他们?”
  胡铁花早已沉不住气了,大声道:“他的手是被我不小心砍伤的。”
  青胡子冷冷一笑,道:“阁下两眼俱在,怎会不小心将自己朋友的手砍下来?这种话说出来,只怕连三岁童子也无法相信。”
  胡铁花怒道:“我管你信不信?只要我说的是实话,你不信也活该。”
  青胡子厉声道:“你们自己说话前后不符,又怎能取信于人?”
  他忽然挥了挥手,喝道:“来人,搜他们的身!”
  叱喝声中,身后的四条大汉已闪身。
  胡铁花已气得脸色发青,仰天狂笑道:“你要搜我的身?我这辈子倒还未被人搜过身子哩!”
  楚留香忽然重重捏住了他的手,微笑道:“无论什么事,总有第一次的。”
  胡铁花嗄声道:“你能忍得下这口气?”
  楚留香只笑了笑,什么话也没有说,胡铁花随着他目光瞧过去,这才发现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已有数十条大汉将他们包围住了。
  胡铁花忽然也笑了,道:“假如楚留香能忍得下去,胡铁花凭什么忍不下去呢?”
  姬冰雁也笑了,微笑着道:“小孩子终于长大成人了,这倒真是可喜可贺。”
  三个人拍了拍衣服,竟同时笑道:“你们来搜吧!”
  楚留香接着道:“在下非但身无长物,而且简直可说是囊空如洗,各位搜过之后,一定会觉得失望得很。”
  谁知方才已走过来的四个人,此刻竟已停下了脚步,青胡子的手高高举起,也始终未曾落下。
  楚留香刚觉得有些奇怪,青胡子忽然道:“阁下真的囊空如洗?难道连一粒黑珍珠也没有么?”
  这句话说出来,楚留香眼睛立刻一亮。
  胡铁花只听见“珍珠”二字,忽然想起还有粒“极乐之星”在囊中,立刻放下双手,大声道:“你们究竟想搜什么了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青胡子哈哈一笑,道:“小人纵有天大的胆子,主意也不敢打到楚香帅头上的。”
  胡铁花怔了怔,道:“你认得他?他的名头真有这么大?”
  大青胡子也不答话,却对着楚留香拜了下去,道:“不知者不罪,但望楚香帅恕小人无礼。”
  楚留香赶紧去扶他,嘴里问道:“你就是黑珍珠的……”  
  青胡子道:“小王爷若能见到楚香帅安然无恙,一定不知道有多么欢喜。”
  大家听到这人就是黑珍珠属下,他们踏破铁鞋寻不着的人,得来竟全不费功夫,不禁又是惊奇,又是高兴。
  只听青胡子叹了口气,接着道:“只可惜楚香帅虽到了这里,小王爷却已入关……”
  楚留香失声道:“入关?他几时入关去的?”
  青胡子道:“小王爷为了怕楚香帅有什么危险,是以许多天以前,就已入关去查楚香帅的消息。”
  楚留香面上也忍不住露出惊疑之色,道:“他怕我有危险?他去查访我的消息?”
  青胡子道:“小王爷见到那匹珍珠驹空骑而回,就认定香帅必有危难,简直连一时半刻也等不及,立刻就急着赶去。”
  他忽然神秘地一笑,道:“小王爷对楚香帅的关切之情,香帅你难道会不知道么?”
  楚留香却已听得怔在那里,也未留心他这句话里有什么含意,沉思了半晌,才叹了口气,苦笑道:“那匹马果然是神驹,寻常人怎能驾驭得住,我早已该想到它会抛脱笼头,逃回来寻访旧主人的。”
  胡铁花忍不住道:“咱们这么多人都找不到,它一匹马反而先找到了么?”
  青胡子道:“大漠之上,谁不知道那匹珍珠驹乃是小王爷的坐骑,无论谁见到它,都会将它送回给小王爷的。”
  他傲然一笑,接着道:“大漠上的恶徒匪人虽有不少,但纵横千里之内,又有谁敢打小王爷爱马的主意,就连那神奇莫测的石观音,等闲也不敢来惹咱们的。”  
  提起“石观音”,众人面上都变了颜色。
  青胡子却微笑着接道:“各位也许不知道,除了咱们这些老王爷的旧部外,大漠上愿为小王爷效死的人,还不知有多少,石观音武功纵然厉害,但她若得罪了小王爷,以后无论想在这里做什么事,只怕都困难得很了。”
  楚留香忍不住长叹了一声,道:“看来‘沙漠之王’这四个字,果然是名下无虚。”  
  胡铁花忽然道:“如此说来,咱们若是骑了那匹珍珠驹来,岂非早就见着你们的小王爷了?”
  青胡子叹道:“各位若是骑着那匹珍珠驹来,小王爷也不会着急了,他知道香帅对这匹神驹也爱护得很,所以认定香帅若无危难,绝不会让它空骑而回的。”
  胡铁花瞪了姬冰雁一眼,悠悠道:“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弄巧反而成拙,由此可见,大人做的事,有时也会连小孩子都不如的。”
  姬冰雁面上全无表情,只是冷冷的瞧着青胡子,冷冷道:“听你说来,你们的小王爷对楚留香倒是关心得很了?”
  青胡子面上却又露出那种神秘的微笑,道:“实在是关心极了。”
  姬冰雁厉声道:“那么他将楚留香的亲人掳劫而来,却又为的是什么?”
  青胡子竟怔了怔,道:“掳劫楚香帅的亲人?哪有这种事?阁下只怕是误会了。”
  他神情郑重,看来竟不似有半分虚假。
  楚留香失色道:“蓉儿她们难道竟没有到这里来?”
  青胡子沉吟道:“蓉儿……香帅说的,可是一位苏姑娘、一位李姑娘,一位……”
  他话未说完,楚留香已急着道:“就是她们,你瞧见她们了?她们此刻在哪里?”
  青胡子道:“苏姑娘她们自然也跟着小王爷一齐入关去了。”
  楚留香道:“她们……她们都还好么?”
  青胡子笑道:“这三位姑娘,都是又聪明、又活泼、又美丽,而且脸上永远带着甜蜜的笑容,像是从不知道世上有什么愁苦的事,也令人将忧愁全都忘去。”
  他眼睛忽然望向姬冰雁,道:“但阁下怎会说她们是被小王爷掳劫来的呢?”
  姬冰雁这时也有些糊涂了,情不自禁,也摸了摸鼻子,道:“难道不是么?”
  青胡子微笑道:“自然不是,她们三位姑娘都是小王爷的贵客嘉宾,而且简直可说亲密极了,四个人连睡觉都舍不得分开,也不知哪有那么多话好说的。”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又怔住了,楚留香、姬冰雁、胡铁花,三个人面面相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半晌,胡铁花终于试探着问道:“你说他们睡觉也在一起?”
  青胡子笑道:“正是出则同车,卧则同榻。”
  胡铁花叹了口气,瞧着楚留香苦笑道:“看来这位小王爷的本事倒不小。”
  楚留香只觉嘴里有些发苦,也不知该说什么。
  忽听琵琶公主道:“你们这小王爷,究竟是男的?还是女的?”
  青胡子像是怔了怔,失笑道:“自然是女的,只不过老王爷没有少爷,是以从小就将她扮成男孩子模样,而且叫小人们也得要以小王爷相称……香帅难道还不知道?”
  楚留香只有拼命摸鼻子,胡铁花忍不住大笑起来,只有琵琶公主,脸色却难看得很,瞪着楚留香道:“看来关心你的人倒真不少。”
  帐篷外寒风如刀,帐篷里却温暖如春,再加上烤肉和羊奶酒的香气,胡铁花简直将所有烦恼全都忘了。
  但楚留香却没有这么开心,他只觉得问题简直越来越多了,姬冰雁瞪了他半晌,忍不住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现在弄明白了么?”
  楚留香苦笑道:“还不大明白。”
  胡铁花笑道:“你最好将这件事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再说一遍,好让咱们大家替你解决。”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这件事开始时,是我要黑珍珠去通知蓉儿,叫她快些回去,只因那时我随时都可能有杀身之祸,实无余力再照顾她。”
  胡铁花笑道:“看来这位黑珍珠非但将你的话带到了,而且亲自护送蓉儿回去,两个人一路上谈谈说说,就交成了朋友。”
  楚留香叹道:“看情形只怕正是如此。”  
  胡铁花道:“但这位黑珍珠又怎能将蓉儿她们说动,要她们一齐跟着她出关来呢?她又是为了什么才这样做?难道只是为了要你着急?”
  楚留香皱眉道:“这一点也正是我想不通的,蓉儿她们平时都乖得很……”
  琵琶公主忽然冷笑道:“你虽然总是跑出去的,但她们总是在家等你,所以你也就认为她们是应该在家等你的,是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她们本来也就没有什么地方可去。”
  琵琶公主道:“你怎知道她们没地方好去?她们就算是你的看家狗,有时也会出去兜兜风的……”
  她撇了撇嘴,冷笑道:“我若是蓉儿,知道你对我这么放心,我就会想法子要让你也着一次急,我等了你几十次,几百次,也该让你等我一次。”
  胡铁花“啪”的一拍巴掌,大声道:“这就对了,女人的心事,到底只有女人明白,你若让一个女人知道你对她已十分放心,她就偏偏要想个法子来折磨折磨你,她就算已真心对你死心塌地,可也不愿意让你这么样想的。”
  琵琶公主冷冷道:“这只因为女人知道男人都是贱骨头,一个男人若知道有个女孩子已对他死心塌地,他就会觉得这女孩子没意思了,立刻就会去找别人的。”
  胡铁花大笑道:“这话说得虽然未免刻薄,倒也不是完全没道理。”
  楚留香笑道:“如此说来,她们这次跟黑珍珠出关,难道只是要我着急着急么?”
  胡铁花笑道:“她们就算本来没有这个意思,但被黑珍珠在旁边一扇火,也就被说动了。”
  楚留香道:“但黑珍珠为何将她们说动呢?”
  琵琶公主又在旁撇起了嘴,冷笑道:“这道理你还不明白?”
  楚留香道:“不明白。”
  琵琶公主扭过头不看他,冷冷道:“嘴里说不明白的人,心里一定是很明白的。”
  胡铁花笑道:“但我却真的不明白。”
  琵琶公主道:“她虽不知道黑珍珠是女的,但黑珍珠却知道他是男的,是么?”
  胡铁花笑道:“这一点倒用不着怀疑,除了母猩猩外,还没有女的会像他身上那么多毛的。”
  琵琶公主忍不住“噗哧”一笑,但立刻又板起脸,冷笑道:“像他这么英俊,这么潇洒的男人,世上又有几个?黑珍珠的一颗芳心,说不定早已像剥鸡蛋似的剥出来给了他,而咱们这位既多情,又风流的花花公子,却偏偏变得笨了起来,竟一点也不知道。”
  第三十二回 复  辟
  胡铁花接着笑道:“这对一个少女说来,非但是轻视,简直可以说是种侮辱,于是那位珍珠姑娘一怒之下,就要给我们这位花花公子一点苦头吃了,是么?”
  琵琶公主道:“再加上那位珍珠姑娘生怕从此一别之后,就再也见不着这位花花公子,但这么样一做,就不怕他不乖乖地来找她。”
  胡铁花拊掌大笑道:“有趣有趣,简直有趣极了,楚公子,你难道不觉得有趣么?”
  楚留香板着脸道:“假如你舌头忽然断掉,那就更有趣了。”
  姬冰雁却叹了口气,道:“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永远也长不大的,大人们有什么心事,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琵琶公主冷笑道:“你们这些大人先生们有什么了不得的心事,说出来听听呀!”
  楚留香皱眉道:“我们本以为龟兹国的叛变,乃是黑珍珠在暗中主持,所以他才知道我和一点红的关系,才会将一点红找来。”
  姬冰雁道:“如今我们既已知道黑珍珠和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那么在暗中主持的人,就必定是石观音了,但石观音又怎会……”
  琵琶公主不等他话说完,就抢着道:“这就是你们大人先生们的心事么?依我看来,这件事简直太简单了,连三岁小孩子都能猜得到。”
  楚留香和姬冰雁都在等着她往下说,她就接着道:“黑珍珠将楚留香的三位……三位亲人请到这里来,她的属下只怕已全都知道了,人多口杂,石观音更是耳目众多,这件事自然很快就会传入她的耳朵里,所以她就小小使了个手法,让楚留香以为那三位姑娘都已在她掌握中,这么样一来,我们多情公子还敢轻举妄动么?”
  姬冰雁瞧了楚留香一眼,苦笑道:“想不到有许多很复杂的事,被小孩子一说,倒变得简单起来了。”
  琵琶公主也不理他,接着又道:“但她还怕楚留香不相信,所以就故意将一点红找来,你们这些诡计多端的大人先生们左思右想,认定只有黑珍珠一个人知道楚留香和一点红的关系,所以也就认定这件事乃是黑珍珠在暗中主使,那么苏姑娘她们自然也就必定是在他们的掌握中,于是你们就乖乖地入了他们的圈套。”
  她瞧见楚留香和姬冰雁都听得怔住了,忍不住得意地一笑,道:“你们看,这件事岂非本来就很简单么?只不过你们这些人自己的脑筋太复杂,总喜欢胡思乱想,所以明明很简单的事,也被你们想得复杂起来了。”  
  楚留香苦笑道:“照你这么说,必定还有另外一个人知道我和一点红的关系了,所以他才能利用一点红叫我上钩,是么?”
  琵琶公主道:“现在你总算明白了。”
  楚留香皱眉道:“但知道我和一点红关系的人,除了黑珍珠外,都已死了呀!”
  琵琶公主冷笑道:“遇见楚香帅,死了说不定也会复活的。”
  她说这句话,本来是故意要气气楚留香的,但楚留香听了,却像是忽然中了箭似的,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急骤的蹄声响起,大漠上地质松软,他们听到蹄声时,奔马已到了近前,戛然而止。
  接着,帐篷便响起了一阵欢呼声,来的人身份似乎十分重要,是以这些沉静剽悍的沙漠健儿也起了骚动。
  胡铁花眼睛一亮,大喜道:“莫非是黑珍珠回来了?”
  一句话未说完,楚留香等人已抢出帐外。
  只见外面果然有三匹马,鞍辔未解,满身风沙。
  这三匹马虽都是千中选一的长驹,但此刻却已有两匹累得倒下,嘴里往外直冒白沫,几乎已快被活活累死。
  沙漠健儿,平日将这种好马看得简直比性命还重,但此刻竟没有一个人过来照顾这三匹马。
  大家都围在东面第一座帐篷外,神情都兴奋得很,方才驰马而来的三个人,显然已被他们拥进了帐篷。
  楚留香和胡铁花刚想过去瞧瞧,已有一个人瞧见了他们,赶紧迎了过来,躬身赔笑道:“公子的四位朋友,小人们已都分别安置好了,正都在休息着,因为另外有远客来到,所以将军不能来陪公子饮酒,请公子恕罪。”
  他说的“四个朋友”,就是受了伤的曲无容、一点红和柳别飞师兄两人,至于“将军”,自然就是青胡子了。
  胡铁花忍不住道:“原来你们有远客来了,却不知是什么人呢?”
  那人赔笑道:“公子只怕不会认得他们的。”
  胡铁花道:“哦!”
  那人又笑道:“其实,说起来他们并不能算是客人,而是小人们的雇主。”
  胡铁花道:“雇主?”
  那人叹了口气,道:“自从老王爷去世后,小人们简直连生活都成了问题,是以不得不找些零星的事来做,也好维持这个局面。”
  胡铁花不禁又动了好奇之心,笑道:“却不知他们雇各位是做什么事呢?”
  那人赔笑道:“咱们做的事,就和中原镖客们做的差不多,这次也是件不足道的小事,而且前两天已办妥了。”
  胡铁花还想再问下去,楚留香却已看出这人面有难色,于是他立刻拉过胡铁花,笑道:“既是如此,兄台也快去照顾客人吧,咱们自己会照顾自己的。”
  回到帐篷里,胡铁花嘴里还是不停地在喃喃自语,道:“咱们还是他们小王爷的好朋友,但他们却将这三个人瞧得比咱们还重要,这三个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楚留香笑了笑,道:“别人是什么来头,和咱们又有什么么关系?”
  他嘴里虽这么说,心里其实也觉得奇怪得很。
  无论在什么地方,像外面那么神骏的马却不多,但这三人却并没有加以珍惜,竟不惜将它们活活累死。
  他们是有什么急事,竟要如此着急赶到这里?
  还有,要雇用青胡子这样的人,那必定要有非常的代价,所去做的也必定是非常之事。
  他们去做的是什么事呢?为何要如此秘密?
  这些话楚留香虽没有说出来,但姬冰雁却显然已猜出他心里在想什么,两人对望一眼,姬冰雁忽然道:“我去瞧瞧一点红去。”
  楚留香沉声道:“你最好小心些。”
  要去瞧一点红,又何必小心呢?  
  胡铁花目光闪动,道:“我也想去瞧瞧他。”
  姬冰雁道:“用不着你费心,你还是在这里喝酒吧!”
  胡铁花忽然大笑道:“你们用不着瞒我,我跟你们两人交了二三十年的朋友,瞧见你们这种鬼鬼祟祟的样子,难道还猜不出你们在打什么鬼主意?”
  楚留香望了望姬冰雁,苦笑道:“大人们的事都可骗得过小孩子,但若想瞒住他们出去玩,一定会被他们发觉的,吵得你非将他们也带出去不可。”
  琵琶公主抿嘴笑道:“想不到你还没有做爸爸,就有带小孩的经验了。”
  就在这时,突听又是一阵蹄声响起。
  这一蹄声如雷,来的人至少也有五百骑以上,显然是因为发现前方有人,是以蹄声微微一停,但立刻又奔过来,分成左右两翼,成包抄之势,想将青胡子这批人包围起来。  
  姬冰雁沉声道:“这些人莫非是追那三个人来的?”
  楚留香道:“不错,他们不惜累死名马,原来为的是逃避官兵。”
  胡铁花不等他们说完,早已冲了出去。
  只见青胡子属下的战士们,已经是弓上弦,刀出鞘,戒备森严,四方黄尘漫天,蹄声已渐渐停止。
  胡铁花跺脚道:“有打架的事,那青胡子为什么不来找咱们?难道看不起咱们么?”  
  姬冰雁冷冷道:“他怎么知道你如此喜欢管人家的闲事?”
  忽然间,一骑冲来,阵前勒马大叫道:“贵军是哪一国的战士?可曾瞧见三匹马逃来这里么?”
  这面立刻也有一人喝道:“你们又是哪一国的?为何在我军阵前摆下阵式?”
  那人喝道:“我方乃是龟兹国兵马大总管,敏大将军髦下,逃的人乃是国王陛下的钦犯,贵军如果将他们交出来,必有重赏,若是隐匿不报,少时大军一到,玉石俱焚,你们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听到这里,琵琶公主尖声道:“不好,他们追的莫非是我爹爹么?”
  她立刻向那帐篷奔了过去,大叫道:“爹爹……父王……是不是你来了?”
  帐篷里钻出一个人,果然是龟兹王陛下。
  楚留香等人骤然瞧见他,固然是又惊又喜,龟兹王看到他们,却更是喜出望外,拊掌大笑道:“想不到各位都在这里,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
  琵琶公主伏在她爹爹怀中,笑道:“但爹爹又怎会一个人到这里来的?”
  龟兹王笑道:“你我父女不妨慢慢再叙家常,现在……”
  他目光转向楚留香,道:“小王正要到他们阵前答话,不知三位壮士可愿护送小王一行么?”
  楚留香微笑躬身道:“在下等谨候差遣。”
  龟兹大笑道:“好极了!真是好极了!”
  楚留香见到这昔日只知沉迷在酒色中,看来甚是懦弱无能的龟兹王,此刻竟是精神抖擞,红光满面,就像是忽然变了个人似的,他心里虽不免有些奇怪,但也知道此时此刻,不是问话的时候。
  他们三个人,再加上青胡子,左右护卫着龟兹王,五匹马缓缓行出,那正在阵前耀武扬威,不住大呼的武土,立刻吃了一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龟兹王瞪着他,沉声道:“你还认得本王么?”
  那武土昔年也是他帐前旧部,如今骤然见到旧主,不免又惊又喜,涨红了脸,讷讷道:“王爷弃国已久,小人……”
  龟兹王微笑道:“你们虽弃本王,但本王却未弃你们。”  
  那武士的脸更红,垂首道:“小人身为军士,只知服从军令,如有冒犯之处,也非小人本意。”
  龟兹王道:“好,我知道你们的为难之处,你也不必说了,去叫敏洪奎和洪学汉来和我答话吧!”
  那武士道:“是。”
  他一勒缰绳,纵骑而去,过了半晌,就见几匹马飞驰而来,正是敏将军、洪相公和吴菊轩三人。
  吴菊轩骤然见到楚留香又出现在这里,神色立刻变了,他再也想不到楚留香是怎会自石观音掌握中逃出来的。
  楚留香却瞧着他微微一笑,两人心里显然都有许多话要说,但在两军阵前,却不是他们的说话之处。
  龟兹王一张很和善的脸,忽然变得威严凝重,沉声道:“敏洪奎、洪学汉,本王素来待你两人不薄,你两人为什么要犯上作乱,岂不闻佞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敏将军的黑脸像是也红了红,洪相公却是神色不动,仰首在笑道:“王位并非天授,唯有德者居之,我等只不过替天行道而已,你若肯好生随我等回去,我等念在昔日的情分,非但绝不伤你性命.而且还必定在王爷面前进言,赐你一席之地,让你安度余生。”
  龟兹生怒道:“天无二日,国无二君,除了本王之外,还有谁敢称王?”
  洪相公笑道:“不错,天无二日,国无二君,现在新王既已登基,你还不俯首称臣,岂非是不智之举?”
  龟兹王忽然大笑起来,道:“新王?你可知你们的新王现在哪里?”
  洪相公脸色也变了变,瞬间又笑道:“自然是在王宫内静候佳音,等着我们将你押解回去。”
  龟兹王大笑道:“你先瞧瞧这是什么?”
  他自青胡子手里接过个檀木匣子,用力抛了过去。
  洪相公接在手里,打开来一看,脸色立刻惨变,双手颤抖,再也拿不住那匣子,“砰”的掉在地上。
  匣子里立刻骨碌碌滚出了一颗人头,青胡子一跃下马,抢先几步,用长刀将人头高高挑起。
  龟兹王大喝道:“窃国叛贼安得山,已在两日前伏诛,他的头颅就在这里,昔日被胁从贼者,此刻若是快快投诚,罪减三等,从轻发落。”
  喝声响过,三军立刻鼓噪起来。
  吴菊轩忽然大喝道:“这是他危言耸听,扰乱军心,大家切莫中了他的奸计。”
  洪相公眼珠子一转,立刻也大叫道:“不错,他众叛亲离,逃命尚且不及,哪有余力行此等大事?”
  龟兹王大笑道:“你们以为本王真的只顾逃命么?告诉你,本王早已在暗中发动五路大军,三日前复国已成。”
  敏将军道:“五路大军,放屁,简直是放屁。”
  青胡子一跃上马,站在马鞍上,扬声大喝道:“五路大军,有四路乃是向西域各邻国借来的,还有一路,就是我青胡子的兄弟,各位难道还不信?”
  这青胡子在大漠想来必定名头颇响,敏将军的部下,也有不少人晓得他,也已有不少人已看出那头颅并不假。
  因此人声骚动,军心更乱。
  敏将军厉声道:“铁甲军何在?快将这昏王拿下来!”
  他军令虽严,怎奈此刻竟没有人再听他的了,只有他几个贴身死士,扬刀大叫,纵骑而出。
  胡铁花大笑道:“看来是我们的买卖到了。”
  大笑声中,他已拍马迎上。
  双臂一张,已有两个人被他夹在腋下,另两骑一惊,已被他以腋下的人头撞下马去。
  青胡子也已扬刀而出。
  他左手提着叛王的头颅,右手刀光如雷电,两骑前纵抗拒,他长刀一展,已有两颗头颅滚滚落在地上。
  敏将军还在大呼发令,洪相公见机不妙,已想溜了。
  忽听一人冷冷道:“阁下想到哪里去?”
  洪相公大惊回头,姬冰雁不知何时,已到了他的马前,正在冷冷的瞧着他。洪相公嘶声道:“壮士先放我走,必以万金相酬。”
  姬冰雁冷冷道:“我的钱财已太多,正不知该如何才花得了,你再以万金相酬,岂非更令我烦恼,”
  洪相公强笑道:“壮士若嫌少,十万金如何?”
  他嘴里说着话,忽然抽出一柄镶金匕首,反手刺出。
  姬冰雁冷笑道:“你动口还可以,想动手就差得远了。”
  一句话未说完,已夺过匕首,将洪相公整个人自马鞍上提了过来.用手—抡,大喝道:“接住。”
  洪相公的人竟被他抛了出去,早有青胡子的弟兄将他接住,四马攒蹄绑了起来,抬入帐中。
  那边敏将军究竟是武人,抽出腰刀,还想拼命,瞧见胡铁花纵马而来,大喝着一刀劈了过去。
  胡铁花瞧也不瞧他一眼,一伸手就将这柄刀夺了过来,反手一个大耳光,打在敏将军脸上。
  敏将军眼前金星乱冒,已晕了过去。
  龟兹王扬声大叫道:“本王已复大位,弃刀者生,反叛者斩。”
  只听“哗啦啦”一片响,几百柄刀都已抛在地上。
  要知敏将军髦下,也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要他们弃刀而降,本不是件容易事,但这些人都是龟兹王的旧部,虽然叛变,也都是被军令昕迫,如今见到旧王已复位,将军已被擒,正是蛇无头不行,他们又怎会再拼命,
  纷乱终于渐渐过去,胡铁花忽然大呼道:“老臭虫呢?怎地不见了?”
  一片平静的沙漠上,忽然卷起子两股黄尘,两匹马一先一后,亡命奔驰,前面逃的竟是吴菊轩。
  后面追的,自然就是楚留香了。
  原来吴菊轩见机不妙,便想乘乱逃走,怎奈楚留香早巳在留意他了,他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楚留香的眼睛。
  此刻两人打马狂奔,都已尽了全力。
  但楚留香本未准备如此急驰,坐下的马,只是方才别人随意给他的,并未经过挑选,吴菊轩的坐骑却是名种良驹。
  开始时,楚留香仗着优异的骑术,还能追个首尾相连,但到了后来,两匹马的距离却越来越远了。
  楚留香忽然长啸一声,跃下马来。
  他竟要以独步天下的轻功,来和奔马一较长短。
  只见他身形如流星,吴菊轩的名种良驹,竟不及楚留香的两条腿,不出片刻,他已堪堪追及。
  吴菊轩打马更急,大呼道:“楚留香,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何苦逼人太甚?”
  楚留香没有说话,他知道吴菊轩是要他开口,只因他只要一开口,真气便难免分散,身法也就难免要慢下来了。
  吴菊轩耳听身后衣袂带风声,越来越近,他头上已是汗出如雨,忽也自鞍上一跃而起,凌空一个翻身,竟掠过楚留香,朝相反的方向逃去。
  他算准楚留香现在正在全力往前冲,必定收势不及,等到楚留香转过身再来追时,他已可逃出很远了。
  谁知楚留香轻功之高,竟还远在他想像之外,他未奔出多远,便又听得身后裂帛般的风声。
  劲风扑面,有如刀刮,两人俱是迎风而行。
  吴菊轩忽然一甩手,只听“噗”的一声,一股紫烟在地上散开,顺着风势,迎面向楚留香卷了过去。
  现在,胡铁花已知道楚留香是追吴菊轩去了,也已知道青胡子的“秘密勾当”就是为龟兹王除去叛臣。
  他什么都已知道,只是不知道楚留香为何还未回来?
  龟兹王已摆下了庆功宴,频频劝酒。
  他见到胡铁花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就笑道:“你何必为令友担心,天下又有谁能挡得他一击?”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在下就是为了这样才奇怪,他无论要去追什么人,本都该手到擒来才是,但现在,他却已去了很久。”
  龟兹王笑道:“本王可以向你保证,他绝不会出什么事的,你放心喝酒就是。”
  第三十三回 庆功宴上
  胡铁花瞧了琵琶公主一眼,忽然向姬冰雁悄声道:“这小子莫不是为了怕被多情的公主缠上,竟偷偷溜了么?”
  姬冰雁皱眉道:“你只当别人也和你一样么?”
  胡铁花道:“哼!我看靠不住,这小子什么事都做得出,咱们不如先去找他吧!”
  姬冰雁信心也有些动摇了,悄声道:“咱们分开来溜,在外面碰头。”
  胡铁花道:“好,就这么办。”
  他忽又想起,那“极乐之星”还在他身上,龟兹王既将此物瞧得那么珍贵,他怎么能将之带走?
  何况,他还答应了那美丽的王妃,问出这其中的秘密哩!
  是故他立刻将“极乐之星”掏出来,送了上去,笑道:“在下幸不辱命,已将这宝物拿回来了,请王爷收下。”
  谁知龟兹王竟笑了笑,道:“壮士大功,小王无以为酬,就将这宝石送给你,以为留念吧!”
  他竟似乎已忘了这“极乐之星”是牺牲了多少人命,花了多少代价才得回来的,竟随随便便就送给了胡铁花。
  胡铁花吃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才勉强笑道:“王爷若觉得我多少有些功劳,送我几壶好酒吃也就罢了,这极乐之星我却是万万不敢接受卜来的。”
  龟兹王道:“为什么?”
  胡铁花揉着鼻子,笑道:“我这穷小子身上若有了如此珍贵的东西,以后还想睡得着觉么?”
  龟兹王微笑道:“若在两三天以前,它的价值实在是谁都无法衡量的,本王也绝不会将它送给你,但现在,它的价值已忽然降低了,像这样的宝石,本正库中还不知有多少,你只管放心收下就是。”
  这句话说出来,连姬冰雁和琵琶公主都听得怔住。
  胡铁花瞪大眼睛,吃吃道:“这宝石岂非关系着一件极大的秘密么?”
  龟兹王笑道:“那只不过是本王故意造出来的谣言而已,让别人都以为这宝石中有极大的秘密,本王只有靠它才有复国的希望,当他们注意力全集中在这宝石上时,本王却早已在暗中动用了先王遗下来的宝藏,买动了五路大军,神不知,鬼不觉的完成复国大业。”
  他捋须大笑道:“这就叫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声东击西之计。”
  姬冰雁和胡铁花面面相觑,既是惊奇,又是佩服。
  他们本以为这位既好酒,又好色的王爷,只不过是蜀唐后主一流的风流天子而已,如今才知道他胸中城府之深,竟不在秦皇汉武之下,他故意醇酒妇人,纵情声色,自然也只不过是乱人耳目之计。
  胡铁花终于叹了口气,苦笑道:“难怪楚留香一直觉得奇怪,这“极乐之星”既然关系着龟兹国王位的秘密,为什么反而会由中原镖局的镖客,由关内护送出关呢?他此刻若是听到王爷这番话,对王爷想必也佩服得很。”
  琵琶公主却嘟着嘴,娇嗔着道:“但爹爹你为什么要将我也蒙在鼓里呢?
  做父亲的难道连女儿也信不过么?”
  龟兹王笑道:“不是信不过你这宝贝女儿,只因我将这秘密瞒得越紧,别人就越是百般猜疑,只要我一日不将这秘密说出来,我的性命就一日不会有危险,那些一心想探出这秘密的人,必定会在暗中保护我的。”
  琵琶公主叹道:“看来一个人若是做了国王的女儿,也不是什么幸运的事,难怪前朝某公主临死的时候要掩面大哭,说:“愿生生世世勿生帝王家”了。”
  龟兹王也不禁叹了口气,道:“不错,一个人若是要做个好帝王,就未必能做个好父亲了。”
  他这句话说的真是至理名言,要知帝王统治万民,日理万机,哪有余暇来尽父母之心?
  是以三尺草堂,每生孝子,帝王家中却常多不肖子弟。
  姬冰雁忽然冷冷一笑,道:“王爷果然是雄才大略,非人能及,只可怜那几个糊涂镖客,为了区区几两银子就不明不白的枉送了性命。”
  龟兹王神情也变得十分凝重,淡淡道:“军国政治,本就是件可怕的事,一将功成,尚且枯骨盈出,何况一国之君呢?这本是自古以来,不可避免的悲惨之事,贤如唐宋开国帝王,也未能免此,先生又何必独罪本王?”
  姬冰雁默然半晌,垂首道:“在下一时失言,还望王爷恕罪。”
  胡铁花伸起脖子,将一大杯酒都灌了下去,仰面大笑道:“所以奉劝各位,还是且饮杯中酒,莫问身后事,古来帝王多寂寞,又怎及得我这穷小子如此轻松自在。”  
  忽听一人笑道:“好一句:‘且饮杯中酒,莫问身后事’,但‘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句话你难道就未听说过么?”
  一阵香风飘过,中人欲醉,帐篷里已多了个仪态万方的绝色丽人,在灯光下看来,宛如自天而降。
  谁也想不到这忽然有如仙灵般在灯光下出现的人,竟是终年缠绵病榻,弱不禁风的龟兹王妃。
  只见她面上仍是蒙着轻纱,美丽的面容看来更有如雨中芍药,雾里桃花。美得简直令人透不过气来。
  龟兹王又惊又喜,竟似忘了他这多病的娇妻,怎么有那么神奇的身法,赶紧离座而起,道:“你怎地也来了?”
  龟兹王妃笑道:“我来了,你不高兴么?”
  龟兹王道:“但……但你身子单薄,又怎禁得起如此风寒之苦?”
  姬冰雁忽又冷冷道:“莫说这区区寒风冷露,就算是刀风箭雨,王妃也不会放在眼里的,是么?”
  龟兹王妃笑道:“不错。”
  姬冰雁目光闪动,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王妃莫非已想将咱们宰了么?”
  龟兹王大笑道:“本王绝无此意,各位也不必多虑。”
  王妃却冷冷道:“你虽无此意,我却有这意思了。”
  龟兹王怔了怔,道:“你……”
  王妃缓缓揭开了面纱,露出一双秋水为神的眼睛,瞧着龟兹王道:“你认得我么?”
  龟兹王笑道:“我怎会不认得你?”
  王妃突又伸出了她的纤纤玉手,在脸上一抹,一层薄如蝉翼的淡黄面具便如蛇皮般脱下来。
  灯光下,她的脸已奇妙的变了。
  龟兹王本以为他的爱妃已是人间的无双绝色.谁知此刻出现在他的眼前的这张脸,却比他妻子还美丽千万倍。
  他不禁失声惊呼道:“你是谁?”
  “王妃”淡淡道:“你已不认得我了,是么?”
  胡铁花却忽然跳了起来,大叫道:“但我却认得你,你就是……”
  “王妃”的目光已转到他脸上,一字字道:“你认得我?我是谁?”
  胡铁花本已发现这女子赫然就是曾经和他一夕缠绵的“新娘子”,他也终于知道自己以前见着这“王妃”时,为什么会总是心猿意马,想入非非,但此刻她这双美丽的眼波,竟忽突变得鹰一般锐利,狼一般狠毒,刀一般冷酷,胡铁花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嘴里的话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妃”嫣然一笑,道:“我知道你也不认得我的,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一个人认得我,因为只要是认得我的人,就没法子再活下去。”
  温暖的帐篷里,像是忽然卷入了一团寒气似的,每个人手脚都已变得冰冷,几乎冷得要发抖。 
  只因到了这时,每个人都猜出她是谁了。
  “石观音!你就是石观音了!”
  这句话竟没有人敢说出口来。
  龟兹王倒在椅子上,惨然道:“我也不管你是谁,但我的王妃……你难道竟杀了她么?”
  石观音柔声道:“你也用不着难受,她虽然死了,但我却没有死,难道我还是比不上她?你难道还不满意?”
  龟兹王失声道:“你?”
  石观音笑道:“我既已代替了她,自然就会永远代替下去。”
  龟兹王望着她绝世的风采,又呆住了。
  姬冰雁忽然冷笑道:“不错,我也知道她一定会永远代替下去的。”
  龟兹王道:“你……你知道?”
  姬冰雁道:“王爷无子,唯有个女儿,王爷和公主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国内却不可一日无君,自然就会另立新王的,大家为了要争这王座,也不知费了多少苦心,但是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已手到擒来,只可惜洪学汉、安得山那些人,白白做了她的傀儡工具,死了也是个糊涂鬼。”
  石观音一直冷冷凝注着他,此刻忽然道:“想不到你竟能猜中我的心事,我倒一直看轻了你。”
  龟兹王嗄声道:“你要杀我?”
  石观音微笑道:“帝王自有帝王的死法,我也不能坏了这规矩,只要你将面前那杯酒喝下去,此后就没有任何事情能令你烦恼了。”
  龟兹王道:“你……你难道已在酒中下了毒?”
  石观音淡淡道:“下的虽不多,但已足够你父女两人用的了。”
  龟兹王望着面前的酒杯,满头汗落如雨。
  青胡子本也在这帐中饮酒的,他一自都没有说活,只是在等着机会,瞧见石观音并没有留意他,他就悄悄往外溜。
  谁知石观音竟真的似乎有千手千眼,无论什么人的一举一动,都休想逃得过她的眼睛。  
  她头也不回,冷冷道:“你可是想出去找帮手么?”
  青胡子一惊,厉声道:“不错,你莫忘了我手下还有八百兄弟,俱是身经百战,绝不怕死的好男儿,就凭你一人之力,要想将咱们杀光,只怕还不容易,只要咱们有一个人活着,你的诡计就休想成功,我劝你还是打消这主意吧!”
  石观音忽然道:“说得好,札木合的旧部,的确都是悍不畏死的好汉,只可惜你们的庆功宴未免摆得太早了些,你的好兄弟此刻已都醉得人事不知了。”
  青胡子变色道:“你难道也在他们的酒中下了毒?他们竟会没有一个人瞧见?”  
  石观音微笑道:“我方才在你面前下了毒?你可瞧见了么?”
  青胡于狂吼一声,挥刀直扑上去。
  他武功虽不能和武林中一流高手相比,但“身经百战”四字却足可当之无愧,这一刀砍出,显然没有什么花巧,也没有什么后着,只是用尽了全身的精神力气,要将对方的头颅砍下来。
  因为他知道自己要和石观音动手,实在还差得很远,这一刀若是不能成功,再打下去也是无用的。
  他已决心将自己的性命孤注一掷,不成功,便成仁。
  这种终年在刀头舔血的剽悍男儿,无论做什么,都喜欢落得干脆痛快,要死就死,绝不拖泥带水。  
  是以这一刀砍出,招式虽不好看,但自有一种慑人的威力,正是杀气腾腾,令人心惊胆战。
  他掌中刀扬起时,琵琶公主也飞掠而起。
  她一直没有说话,只因她早已在准备着出手了,此刻身形展动间,掌中已抽出一柄银光闪闪的匕首。
  只见银光飞起,有如满天星雨,一出手就是接连三招,向石观音背后三处大穴直刺了过去。
  她的出手刚好和青胡子相反,轻松有余,而实力不足,而且每一招都留着后着.一击不中,立可抽招变式。
  严格说来,这种招式虽然十分花妙好看,但真和高手对敌时,并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
  可是她现在和青胡子正是敌忾同仇,两人的武功虽不相同,平时更没有联手对敌的经验,此刻出手时,却自有一种默契,是以两人的招式一刚一柔,竟在不知不觉间配合得恰到好处。
  但见满天银雨间,横贯着一道青色的光虹,一前一后,向石观音压了下去,石观音却只是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就在这快如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青胡子和琵琶公主心里刚闪过一阵狂喜,就突听一声霹雳般的大喝。
  喝声中,胡铁花已冲了过来。
  他整个人就像是一根弩箭,后发而先至,青胡子出手时,他还没有什么动作,青胡子的刀还未砍下,他却已到了青胡子身旁,左手一拳击出,“砰”的一声,青胡子已被打得飞了出去,右手一曲一折,分光捉影,琵琶公主的手腕已被他捏住,手臂身子都发了麻。
  龟兹王失声惊叫道:“胡壮士,你怎地也反了?”
  琵琶公主大叫道:“你疯了么?”
  胡铁花也不答话,拖着琵琶公主直退了七八步,才站住脚,再看石观音还是站在那里,面带微笑。
  琵琶公主另一只手还能动,反手一个耳光就向胡铁花掴了过去,谁知她的手刚伸出,又被扯住。
  青胡子挨得最重,此刻才缓过气来,也怒吼道:“你难道不是小王爷的朋友?你为何要打我?”
  胡铁花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实在没有打你的意思,更不想打疼你,但方才实在是时机急迫,我已来不及拿稳力量,所以才会一时失手。”
  琵琶公主跺脚道:“但你为什么要向咱们出手?难道你也是她的同党?还是你见机不对,就想迎风转舵,投到她那一边去?”
  她的手已不能动,就用脚去踢胡铁花,一面踢,一面大骂道:“你这畜生,我想不到你竟是如此卑鄙无耻的人。”
  石观音忽然一笑,道:“你救了他们反而挨骂,又何苦多事呢?”
  琵琶公主厉声道:“他救的是你,不是我,若不是他多事,你现在还有命么?”
  石观音道:“你以为就凭你们那两招就能伤得了我?”
  琵琶公主道:“为什么伤不了你?”
  她脸上不禁露出了骄傲之色,大声接着道:“方才我们那一招使得可说是绝无破绽,你全身上下,都已在我们招式笼罩之下,根本连躲都没法子躲。”
  石观音叹了口气,道:“你真是个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小孩子,为什么不想想,你们方才那一招若真使得不错,胡铁花怎能在举手间就将你们制住?”
  琵琶公主怔住了,她实在无话可说。
  石观音悠悠道:“老实告诉你,你们方才那一刀若是砍了下来,两个人就得倒下去一双,你们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招式,其实漏洞最少也有七八个。”
  她长袖忽然飞起,如出岫之云,飞扬活动,在一霎眼间,已变了七八种姿势,口中淡淡道:“你看,我现在使的这一招若在方才使出来,你们还活得成么?”  
  琵琶公主呆呆的瞧着,只觉石观音这一招无论从哪个方位出手,她都绝对无法招架,石观音若要取她的性命,实在比探囊取物还容易,一眼瞧过后,她已是面如死灰,满头冷汗涔涔而落。
  石观音微笑道:“现在总该知道了吧,真正无懈可击的招式,你们非但使不出,简直可说是连见都没有见过。”
  她眼睛忽然转向胡铁花,脸已沉了下来,冷冷道:“你救了他们,可也自己想来和我动手么?”
  胡铁花木立在那里,却好像全未听到她的话,他实在也被石观音方才使出的那一招吓呆了。
  那一招看来就仿佛是一个风华绝代的舞姬,在心情最愉快的时候,随着最优美的乐声翩翩起舞。  
  无论是谁,见了如此美妙的舞姿,纵不意乱情迷,心里也会觉得愉快起来,那么就会在你心情最愉快的时候,取了你的性命。
  胡铁花心念转动,想来想去,竟都想不出可以破解这一招的武功,石观音以这一招向他出手,他只怕也得倒下。
  他也用不着再看石观音是不是还有别的精妙招式,只因高手对敌:只要一招就已经足够了。
  只见姬冰雁神情虽仍十分镇定,但汗珠已一粒粒自鼻尖上沁了出来,显见他也无法破解石观音的这一招。
  过了半晌,胡铁花终于忍不住道:“你方才使用的那是什么武功?”
  石观音道:“我告诉你也无妨,那一招叫做‘男人见不得’。”
  胡铁花怔了怔,道:“男人见不得?这算什么武功?”
  石观音笑道:“这也算不了是什么厉害的武功,但无论是谁,只要他是男人,遇着这一招就得送命,所以男人是万万见不得的。”
  胡铁花皱眉道:“这又是哪一门,哪一派的武功?”
  石观音道:“普天之下,又有哪一门哪一派能创得出这样的招式来?就拿现在天下最负盛名的两大门派来说,少林派的武功太浓太笨,像是一大碗红烧五花肉,虽然很管饱,但却只不过能让贩夫走卒大快朵颐而已,真正懂得滋味的人,是绝不会喜欢如此油腻之物的。”
  第三十四回 有所必为
  她笑了笑,又接着道:“武当派的武功却太清淡,就像是一盘忘了加盐的青菜豆腐,颜色看起来虽不错,但吃了一口后,就再也引不起别人的胃口,是么?”
  她竟将天下武林学子奉为泰山北斗的少林、武当两大宗派的武功,贬得一文不值,话说得实在狂傲得少有。  
  但她所用的比喻,却又实在妙极,胡铁花想想少林、武当两派的武功,再想想她说的话,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
  只听石观音又道:“他们的武功虽糟,却偏偏要取些漂亮好听的名字,叫什么‘力劈山颤’、‘降龙伏虎’。其实,就凭他们所使的那些招式,本该叫‘劈木柴’、‘降猫伏狗’才对。可是我用的这名字,虽然并不好听,却货真价实,我说是‘男人见不得’,就一定是男人见不得的。”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这一招竟是你自己创出来的了?”
  石观音道:“要创出这样的招式,非但要对天下各派的武功都有所涉猎,而且还要对男人的弱点很了解,这样的招式,除了我,还有谁能创得出?”
  胡铁花默然半晌,苦笑道:“不错!你实在对男人很有研究。”
  石观音道:“现在,你们还想和我动手么?”
  胡铁花和姬冰雁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道:“不敢了。”
  这“不敢了”三个字说出来,龟兹王立刻面色如上,琵琶公主手里匕首,也掉了下去。
  谁知就在这时,胡铁花和姬冰雁身形似箭一般射住,两人间竟早有默契,非但同时说话,出手却也不分先后。
  这两人此番出手,和青胡子、琵琶公主两人的出手情况也不知差了多少,青胡子、琵琶公主出手时,但见青光银雨,声势仿佛极壮,但此刻胡铁花和姬冰雁出手,别人却什么也瞧不见。
  但见人影一闪间,两人已攻出三招,至于他们是如何出手的,用的是什么招式,就根本没有人能看清了。
  可是这三招别人至少还能看得出他们的人影动作,这三招之后,却连他们的人影都已分辨不出。
  只见满室风生,桌上的酒皿“叮叮当当”的直响,琵琶公主和龟兹王、青胡子的衣袂,也被激得猎猎飞舞。
  龟兹王面色发白,像是随时都会晕倒。琵琶公主赶紧去扶他,可是她自己的手却也在发抖。
  青胡子紧握着刀柄,虽然什么也看不出,还是用力瞪着眼睛,瞪得连眼珠子都快掉了下来。
  他平生也不知和人拼过多少次命,身上也不知有多少刀疤,就算别人的刀砍在他身上时,他也没觉得害怕。
  可是,现在他竟比自己和别人拼命时还要紧张。
  帐篷里的地方自然不会太大,动手的三个人身法又是那么快,但三个人却只是在那一小块地方上打转,连桌子都没有碰到。
  琵琶公主和青胡子都不禁在暗中叹了口气,这才知道自己的武功若和人家比,实在还差得太远。
  若是他们在动手,此刻非但桌几早已要被撞翻,只怕连四面的帐篷,都早已被戳破十七八个大窟窿。
  忽然间,风声骤息。
  三个人形都骤然停了下来。
  胡铁花双拳紧握,一张脸红得可怕,姬冰雁的脸却更苍白,两个人俱都瞬也不瞬的瞪着石观音。
  石观音嘴角却还淡淡的挂着一丝微笑,看来还是那么美丽而安详,甚至连鬓角的发丝都没有乱。
  她看来像是温泉浴罢,晓妆初整,正准备出去见客似的,哪里像是刚刚和人拼命,动过手的娘子?
  但三个人却都动也不动的站着,也不说话。
  琵琶公主等人既不知他们为何突然停手,更不知是谁胜谁败,胡铁花他们站着不动,龟兹王、琵琶公主和青胡子却几乎连心跳都停止了,更不敢动一动。过了半晌,只见一缕鲜血,自胡铁花嘴角一丝丝流了出来。
  他身子虽还枪杆般站得笔直,琵琶公主却已觉得两腿发软,再也站不住,只因她这时已看出是谁败了。
  这一败可真是一败涂地,不可收拾,非但他们六个人的性命就此不保,龟兹国的百万民众也要沦于血手。
  只听石观音长长叹了口气,悠然道:“你们既已明知绝非我的敌手,为何还要来自取其辱呢?”
  胡铁花咬着牙,厉声道:“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有些事明知不能做,还是非做不可。”
  他知“武侠”二字虽总是连在一起,但其间高下却大有差别,要做到“武”字并非难事,只要有两膀力气,几手功夫,也就是了。但这“侠”字行来却绝非易事,这“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八个字说来虽简单,若没有极坚强的意志,极大的勇气,是万万做不到的。
  一个人若只知道以武逞强,白刃杀人,那就简直和野兽相差无几了,又怎配来说这“侠”字?
  姬冰雁忽然道:“你方才本已两次可取我等性命,为什么不下手?”
  石观音淡淡一笑,道:“我几乎已有二十年没遇见一个敢和我动手的人了,如今好不容易遇见你们,怎舍得轻易杀了你们?”
  胡铁花和姬冰雁心里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忖道:“楚留香怎地还不回来?若有他来相助,凭我们三个人之力,石观音武功就算真是天下第一,古今无双,也得败在我们手里。”
  这句话只是在姬冰雁心里打转,胡铁花却说了出来。
  他忍不住长叹一声,道:“只可惜楚留香不在这里,否则……”
  石观音竟也长叹了一声,道:“实在可惜得很,久闻楚留香的武功,平时虽看不出有什么奇妙,但遇见的对手越强,就越能发挥威力,我竟无缘和他一战,的确是生平之憾!”
  胡铁花冷笑道:“你用不着难受,他迟早总会来找你一决高下的。”
  石观音道:“只怕是没有这机会了,你们也用不着再等他。”
  胡铁花纵声大笑,道:“你以为他此番一去,就永不再回来了么?你以为就凭吴菊轩那小子,就能将他置之于死地?”
  石观音缓缓道:“世上若只有一个人能将楚留香置之于死地,那人就是吴菊轩,只因他已将楚留香这个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彻底研究过一遍,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能比他更了解楚留香的武功和弱点……”
  她淡淡一笑接着道:“你想,我若认为楚留香还有活着回来的希望,又怎么会在这里和你们虚耗时间,闹着玩呢?”
  胡铁花擦了擦头上的汗,忽然大笑道:“世上永远没有一个人能真正了解楚留香的,就连我和他交了二三十年的朋友,都无法了解他,何况吴菊轩。”
  石观音冷冷道:“你自然不了解他,只因你和他没有什么仇恨,根本不必要太了解他的,你若太了解一个人,就反而不会和他交朋友了,而且,我还要告诉你,世上最了解你的人,绝不会是你的朋友,一定是你的仇人,因为只有你的仇人才肯下苦功来研究你的弱点。”
  胡铁花虽然不停的擦汗,但汗却像是永远也擦不干,流下来的汗水,已将他嘴角的鲜血冲得比胭脂还淡。
  他嗄声道:“那姓吴的和楚留香又有什么仇恨?”
  石观音却再也不理他,转身走到龟兹王面前,双手捧起—了金杯,面上的微笑,看来更动人。
  她以最温柔的声音,慢声笑道:“劝君更进一杯酒,此去阴冥多故人,敏洪奎、洪学汉和安得山都在那边等着你,你一定不会寂寞的。”
  沙漠上的黑夜特别漫长,也来得特别早。
  现在虽还未到戌时,暮色却已很深,在沉沉的暮色中看来,这一片紫色的烟雾浓得就像是血一样。
  楚留香的面色变了,但瞬即大笑,道:“故技重施,岂非不智?在大明湖边,你以它逃脱了一次,这次难道还想逃走么?难道我还没有对付你的法子?”  
  笑声中,他身形已随着烟雾向上升起。
  他确实已有了破解这忍术中逃遁秘技的法子,只要他身形升起在紫雾之上,对方无论要向哪个方向逃出去,也休想逃得过他的眼里。
  紫雾散发得虽迅速,但在这片刻间,蔓延得还是并不广,楚留香身形掠起,只见方圆三丈的一团紫雾中,黄沙滚滚,竟已瞧不见吴菊轩的影子,浓密的紫雾中,却响起了他的笑声。  
  而楚留香的力气却似已骤然消失,他飞鸟般的身形,竟如石头般落了下来,重重跌在地上。
  只听吴菊轩大笑道:“故技重施,的确不智,但区区在下还不致如此愚蠢,尤其在绝顶聪明的楚香帅面前,我又怎会将同样的方法用两次?”
  强风呼啸而过,烟雾虽浓,也禁不起大漠上的狂风,顷刻间,已将被吹散,缥渺的雾色中,已冉冉现出吴菊轩的身影。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不错,就因为你上次的烟雾中无毒,所以这次就不再提防,我实未想到这次你竟将蚀骨销魂的迷香,掺合在这烟雾里。”
  吴菊轩微笑道:“你自然不会想到的,只因每个人对他已熟悉的事,都不会再像以前那么留意,这就是人心的弱点……”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每个人都有弱点,你的弱点就是自信心太强了,心又太软了些,所以才会败在我的手上,你那天若给我一刀,我今日又怎能复活?”
  楚留香苦笑道:“我也知道我的弱点,那就是我实在将你看得太重了!所以,我虽然知道世上有些无耻的儒夫,为了逃生,不惜诈死,但我却从未想到风流潇洒,才艺无双的“妙僧”无花,也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吴菊轩”笑道:“我知道你心里很难受,因为纵横无敌的楚香帅,今日也会—败涂地,为了报答你昔日对我的恩情,我今日一定要让你骂个痛快,出出冤气,无论你骂我什么,我都洗耳恭听,你没有骂完,我绝不出手。”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除下了帽子,极小心地将头发也剥了下来,发套上还带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
  于是风神俊朗的妙僧无花,就又出现在楚留香面前。
  楚留香只是静静地瞧着,一句话都没有说。
  无花傲然笑道:“看来在下的易容术虽不及化身千万的楚香帅,却也还算不错了,是么?”
  楚留香淡淡道:“你还差得远哩!”
  无花道:“若是差得远,又怎会瞒过了你!”
  楚留香道:“你并没有瞒过我,我早已看出吴菊轩是别人改扮,只不过我—时间,没有想到你身上而已。”
  无花也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以为你永远也不会怀疑到我的,只因我的确花了不少苦心,我将一点红找来,就为的是要你以为是黑珍珠在暗中主持此事,这样做非但使你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而且还可令你将事情越想越复杂,不知不觉地走人歧路,永远也找不出头绪。”
  楚留香道:“你这法子的确不错,我本已走入歧路,几乎回不了头了,直到我发觉石驼竟是昔日华山七剑中的人,我才想到石观音原来就是黄山世家的李姑娘。”
  现在无花已沉下了脸,再也瞧不见笑容。
  楚留香道:“昔年华山剑派和黄山世家一场决战,黄山世家只逃出了一位李姑娘,她死里逃生,却无法在中原立足,于是东渡扶桑。”
  “在那里,她遇着了对她一往情深的天枫十四郎,还为他生下了两个孩子,但等她学到了一身神秘的武功后,她就抛弃了他们,重回中土,杀了华山七剑,报了黄山世家的血海深仇。”
  “然后,这位李姑娘便又神秘地失踪了,江湖中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下落,这时武林中虽忽然出现了一个行踪诡秘,武功无敌的女魔头石观音,但谁也不会曾将忠贞孤苦的李姑娘和这女魔头联想到一起。”
  “这秘密本来永远不会被揭破的,只可惜李姑娘却偏偏将华山七剑中的一个人活着留了下来……”
  说到这里,楚留香笑了笑,才接着道:“这也许是因为他太倔强,无论受了多么大的折磨,都不肯拜倒在李姑娘的裙下,而李姑娘看上了一个人,却无论如何,都要得到手的,所以她一直没有杀他,也想不到他能逃走。”
  无花的脸上,已像是笼罩着一层寒冰,冷冷道:“说下去。”
  楚留香道:“但只有这一个线索,还是无法揭破石观音的秘密,只可惜二十年后,世上却偏偏有了个好管闲事的楚留香,楚留香又偏偏和李姑娘的两个儿子谈得来,而且还不幸由朋友变为仇敌,竟将这段已渐渐被人忘记的武林秘辛,又重新翻了出来,这自然是李姑娘永远也不会想到的。”
  无花道:“说下去。”
  楚留香道:“楚留香虽知道了天枫十四郎父子的故事,却仍未想到他们会和石观音有何关系,这两条线看来简直风马牛不相及,直到华山门下久已失踪的弟子重又出现,说出了石观音的秘密,这两条线才连到一起。”
  他凝目瞧着无花,微笑道:“这两条线连到一起后,我怎会还有想不通的事呢?”
  无花默然半晌,缓缓道:“不错,你既已知道石观音就是我无花的母亲,就会想到无花在中原惨败后,就出关来投奔母亲,无花在中原所图谋的王霸之业,既已因你破坏而一败涂地,他只有出关来另图大举。”
  他眼睛里忽有光芒一闪,嘴角又露出微笑,道:“但无花又怎会知道石观音是他的母亲呢?这件事只怕连无花也不知道,楚香帅也猜不透了吧!”
  谁知楚留香竟连想都不想,立刻回答道:“这却是因为任夫人秋灵素的关系。”
  无花皱眉道:“秋灵素?她和此事又有何干?”
  楚留香道:“石观音不能忍受世上有比她更美丽的女人,所以就毁去了秋灵素的容貌,再令秋灵素生不如死,痛苦终生。”
  “谁知任帮主竟对秋灵素一往情深,非但没有因为她容貌被毁而改变,而且还将她娶为妻子。”
  “石观音要毁去的人,任帮主却偏偏要救了她,这自然也是石观音不能忍受的事,她自然不会放过他的。”
  “又谁知天枫十四郎竟比她快了一步,先找上了任慈,等她知道天枫十四郎已将她的儿子交托给任慈,她就立刻打消了杀死任慈的主意,因为她已想起比杀死他更好的方法,她不但要他死,还要将他连根毁去。”
  说到这里,楚留香不禁长叹了一声,才接着道:“别的女人一定无法等待那么久的,但她为了要毁一个人,竟不惜等待十几年,等到两个孩子都长大后,她才去找他们。”
  无花也不禁长叹一声,道:“这些事,你怎么会想得到的?”
  楚留香道:“你想,若不是她告诉南宫灵,说任慈并非他的恩人,而是他的杀父仇人,南宫灵又怎会对任慈那么狠心?”
  “你入少林寺后,已经很懂事了,但南宫灵那时却还是个孩子,他就算天性凉薄,但被任慈扶养成人,多多少少也该受了些感化才是,又怎会做得出如此狠毒的事?这一点我早已觉得很奇怪了,始终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
  无花道:“但现在你已想通了,是么?”
  楚留香道:“现在我自然已想通了,就因为她将你们的身世说了出来,所以你们才会知道彼此是兄弟,所以才会对你们的恩人生出痛恨之心,你们做出了那件事,不但是想称霸武林,也是想要报复。”
  无花长长叹了口气,悠然道:“你实在是个聪明人,只可惜太聪明了些。”
  楚留香笑道:“这句话我已听过许多次了。”
  无花冷冷道:“但这次,却已是你最后一次。”
  楚留香目光闪动,沉声道:“现在我已中了你的迷香,已连还手的力量都没有了,你难道真会向一个毫无抵抗之力的人下手么?”
  无花一笑,道:“我本也不忍杀你们,但我却从你这边学会了一件事。”
  楚留香道:“什么事?”
  无花一字字道:“那就是一个人的心绝不能太软,否则他就要死在别人手上,你就是因为心太软,所以今天才会被我杀死。”
  楚留香长叹一声,黯然道:“无花呀无花,我实在看错了你,一直都看错了你。”
  只听“呛”的一声,无花掌中已多了柄长刀。
  刀光如雪。
  无花凝注着雪亮的长刀,悠悠道:“你还记得那‘迎风一刀斩’么?”
  楚留香苦笑道:“我怎会忘记?”
  无花道:“这一刀杀人时,绝无痛苦,你甚至不会感觉到刀锋砍在你身上,我可以保证,世上绝没有一种比这更痛快的死法……”
  他叹了口气,又道:“这已是我所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你不妨将它算做我对你的报答。”
  然后,雪亮的刀锋,便闪电般向楚留香砍下。
  山谷里已没有一个活人,就连那些除了扫地外,永远也不会再做别的事的可怜人,画眉鸟都没有放过他们。
  现在,尸体虽已被楚留香等人以布幔掩置起来了,但山谷中仍充满了一种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只有石观音的那间精雅的秘室,依然是美丽而温馨的,淡淡的灯光里,依然弥漫着醉人的甜香。
  现在,石观音已回到这里,看来,也依旧是那么安详而美丽,仿佛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能令她有丝毫改变。
  墙角垂着一面天青色的布幔,拉起这布幔,便露出一面晶莹而巨大的镜子,镜框上镶满了翡翠和珠宝。
  但就算是这些价值连城的珠宝,也不能夺去镜子的光彩,这镜子本身,就像是带着种神秘的魔力。
  无论谁走到这镜子前,几乎都会忍不住要向它膜拜下来。
  石观音站在这面镜子前,也不知站了多久,她痴痴地瞧着镜子里的自己,苍白的脸上渐渐泛起了可爱的红晕。
  然后,她忽然将身上每一件衣衫,都脱了下来,于是她那完美得几乎全无瑕疵的躯体,也就出现在镜子里。
  灯光温柔地泻在她身上,她的肌肤像缎子般发着光,那白玉般的胸膛,骄傲地挺立在沙漠上温暖而干燥的空气中,那两条浑圆而修长的腿,线条是那么柔和,柔和得却像是江南的春风。
  石观音笔直的站着,痴痴地瞧着自己,她的目光甚至比一个好色的男人还贪婪,连最隐秘的地方都不肯放过。
  她终于满意地叹了口气,悠然道:“一个像我这样年龄的女人,还能将身材保持得这么好,除了我之外,世上只怕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了吧!”
  镜子里的石观音也在微笑着,像是在说:“世上永远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的。”
  石观音在镜子对面一张宽大而舒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看来虽然有些疲乏,但神情却很愉快。
  第三十五回 红粉骷髅
  她满足的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累了,我实在是累了,你可知道,我今天做了多少事么?”
  镜子里的石观音神情也是很愉快的,像是在说:“你做的事,一定很了不起。”
  石观音笑着道:“那龟兹王虽不如我想像中那么糊涂,但我还是杀了他,也杀了他那自以为很美丽的女儿,那杯酒中的毒,现在早已发挥了效力。”
  “至于那姬冰雁和胡铁花,我本还不想这么快就杀死他们的,谁知他们竟抢着将第一杯毒酒喝了下去。”
  她又叹了口气,接着道:“我也知道像胡铁花那种人,是宁可自己死,也不愿受别人折辱的,但我却未想到姬冰雁也会这样做,这实在很可惜,是么?”
  镜子里的人也叹了口气,像是觉得很惋惜。
  石观音默然半晌,展颜笑道:“但无论如何,我的计划总算是完成了,那自命不凡的老头子杀了安得山那些人,正合了我的心意,我本来迟早都要杀死他们的。”
  镜子里的人也在微笑着,像是在说:“不错,无论什么人死了,你都不会放在心上的,世上根本就没有一个你真正关心的人。”
  石观音吃吃笑道:“他们杀了我谷中所有的入,以为我一定会很难受,谁知我早已觉得他们讨厌了,现在,我正要换一换环境,到龟兹国去尝尝做太后的滋味,这些人若是不死,反而是我的累赘,我倒真该感激他们才是。”
  镜子里的人也在大笑着,像是在说:“他们本该知道,你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留恋的。”
  石观音笑道:“只有你,我的心意,只有你知道,只有你了解,我悲哀的时候,只有你陪着我难受,我高兴的时候,也只有你陪着我欢喜。”
  她笑容变得说不出的温柔,一双纤美的手,温柔而缓缓地在自己身体移动着,冷漠目光,也开始变得炽热。
  她梦呓般低语说道:“世上也只有你能令我愉快,那些男人……所有的男人都只会叫我恶心。”
  镜子里的人也在温柔地抚摸自己。
  石观音瞧着“她”的手在胸膛上、腿上、……轻轻揉动着,瞧着“她”的手越动越急,越动越快。
  她目光已如火焰般燃烧起来,喉咙里发出了一连串断断续续的呻吟,美丽的胴体也开始痉挛、蜷曲。
  她呻吟着道:“你真好,真好……世上所有的男人都比不上你,永远也没有人能比得上你……”
  就在这时,珠帘外传出了一声叹息。  
  这一声叹息虽轻,但却像是一根鞭子,在石观音赤裸的胴体上重重抽了一鞭,她脸上的血色立刻褪了个干净,颤抖的呻吟也立刻停止,那一双蜷曲的腿,也渐渐放松了,展开了。
  但她的身子却仍坐在椅子上没有移动,正在燃烧着的情欲,一下子全都变成了愤怒的火焰。
  她紧握着双拳,直等到这愤怒渐渐平静之后,才叹了口气,道:“外面的人,可是楚香帅?”
  珠帘外也有人叹了口气,道:“正是在下。”
  石观音淡淡一笑,道:“你既来了,为何不进来?”
  楚留香果然走了进来。
  他凝注着镜子里的石观音,石观音也在镜子里凝注着他,过了很久很久,楚留香才叹息道:“我知道你这一辈子都在寻找,想找一个你能爱上的人,我本来一直希望你能找着,但现在才知道你是永远也找不着的。”
  石观音道:“哦?”
  楚留香一字字道:“因为你已爱上你自己,你爱的只有自己,所以你对任何人都不会关心,甚至是你的丈夫和儿子。”
  石观音忽然从椅子上窜了起来,怒吼道:“你……你为什么要偷看我的秘密?”
  这风姿永远是那么优美,言笑永远是那么温柔的女人,现在竟像是忽然变成了一个泼妇,一只野兽。
  她美丽的眼睛里,射出了恶毒的光,瞪着楚留香,一步步走过去,像是要将楚留香连皮带骨全都吞噬。
  楚留香也不禁紧张起来,一步步往后退。
  谁知石观音突又停下了脚步,脸上也立刻露出了温柔而动人的微笑,瞧着楚留香柔声道:“你应该原谅我的失态,我并不是有心这么样做的,你总该知道,一个人的秘密若被人揭穿,总难免会恼羞成怒,是么?”
  楚留香怔了半晌,苦笑道:“我其实并非有心要偷窥你的秘密,还希望你也能原谅我才是。”
  石观音微笑道:“你能说这句话,我实在很高兴,只因……”
  她又坐了下来,柔声接着道:“无论你是要杀死我,还是我要杀死你,我们也都该彼此留一个好印象才是,就算在你临死的时候,我也不希望你将我看成一个又凶又丑的毒妇,所以你就算要杀我,至少也应该先坐下来陪我聊聊天。”
  她忽然又变成一个温柔美丽又殷勤的女主人,对这种女主人的请求,是谁也没法子拒绝的。
  楚留香只有坐了下来,微笑道:“你可是有什么话要问我么?”
  石观音道:“不错!你当然也有些话要问我,但因为你是对女人很温柔有礼的君子,所以才会让我先问你。”
  她嫣然一笑,接着道:“那么我问你,你可见过了无花么?”
  楚留香笑了笑,道:“见过了,他对我实在很好,坚持要想法子报答我。”
  石观音也像是觉得有些奇怪,失声道:“报答你?他要怎样报答你?”
  楚留香微笑道:“他要用‘迎风一刀斩’的手法,一刀砍下我的脑袋。”
  石观音吃吃笑道:“这种报答的法子倒实在很特别,也很有趣。”
  楚留香叹道:“不错,实在是很有趣,只可惜在下的脑袋并不太多,所以只好婉言谢绝了。”
  石观音叹息道:“那么他岂非一定很失望?”
  楚留香道:“夫人你是不是也很失望呢?”
  石观音眼波在他身上一转,笑了笑道:“我倒并不太失望,只不过有些奇怪而已。”
  楚留香道:“奇怪?”
  石观音指着镜旁高几上一个翠绿色的瓶子,缓缓道:“你可瞧见了这瓶子么?瓶子里装的是一种五色无味,就像雪花般的迷药,它还有个很美的名字,叫‘眼儿媚’,只因它要迷倒一个人,就像少女们抛媚眼那么容易,而且飘飘然,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
  楚留香道:“无花兄莫非就是以它来对付在下的?”
  石观音道:“不错,这种药一向都非常有效的,对你为什么就没有用了呢?”
  楚留香揉了揉鼻子,微笑道:“在下一生,也曾上过不少当,但却从来也没有被任何一种迷药迷倒过。”
  石观音看来又有些惊奇了,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楚留香笑道:“夫人可曾注意到在下时常都在揉鼻子么?”
  石观音嫣然道:“你摸鼻子的样子可爱得很,我相信一定会有很多女孩子被你这动作迷住的,但这又和迷药有什么关系呢?”
  楚留香道:“只因在下揉鼻子,并不是故作可爱状,而是在下的鼻子一向有毛病,据说是鼻窦生得和别人有些不同,所以无论用什么法子都治不好,甚至连江南最有名的神医‘金针渡危’叶天士,都说我这鼻子是无药可救的了……”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一个人若是鼻子呼吸不通,整天都会觉得头晕脑胀,真是比什么病都痛苦,是以在下就发誓要练好一种特别的内功,这种功力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处,但学会之后,皮肤毛孔都可呼吸,日久成了习惯,鼻子反而变成多余的废物了,只不过觉得没有鼻子太难看,所以才没有割掉。”
  石观音这次才真的听得怔住了,过了半晌,不禁苦笑道:“你这鼻子既是废物,世上自然就没有任何—种迷香能迷得倒你,你皮肤毛孔俱能呼吸,根本用不着换气,轻功自然要比别人强得多,难怪有人说瞎子的心灵特别灵巧,看来世上有些事,的确往往会因祸而得福的。”
  楚留香笑道:“现在我也将一个从来没有别人知道的秘密告诉夫人了,夫人还有什么话要问我吗?”
  石观音默然半晌,道:“那么,无花呢?你是不是也用他报答你的法子报答了他?”
  她没有等楚留香回答,又笑了笑,道:“你当然不会的,江湖中人人都知道,楚留香的一双手上,从来也不肯染上血腥气,是不是?”
  楚留香神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道:“正是如此,人命受之于天,谁也没有权力夺取别人的性命,无花兄自然没有死,他此刻就在附近,夫人可想见见他么?”
  石观音瞪着他的鼻子,道:“我若想见他,自然是有条件的,是不是?”
  楚留香道:“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条件,只不过在下也想见几个人而已。”
  石观音道:“是不是胡铁花、姬冰雁和龟兹王父女?”
  楚留香道:“还有柳别飞兄弟、曲无容和一点红。”
  石观音道:“曲无容和一点红的运气不错,我去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还留了封信给你,我虽然知道不该拆看别人的书信,但还是忍不住瞧上一瞧。”
  楚留香忍住气道:“看过之后,你自然顺手撕了?”
  石观音道:“但信里的意思,我倒还记得。”
  她笑了笑,接着道:“这封信自然是曲无容写的,她说他们虽然已经残废,但并不想求你们保护,以后有机会,他们倒愿意保护保护你。”
  楚留香知道这必是姬冰雁说的那番话,无意中伤了他们的心,他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又忍不住微笑道:“这两人都是同样的倔强,同样的骄傲,他们能在一起,倒的确是珠联璧合,可贺可喜,夫人也该为曲姑娘高兴才是。”
  石观音道:“至于你说的柳别飞兄弟,我根本就没有见到这两个人,想必也走了。”
  楚留香暗暗松了口气,道:“那么胡铁花他们呢?”
  石观音淡淡道:“他们倒还都在附近,不过只怕你已来迟了一步。”
  楚留香失色道:“他们……他们难道已……”
  他咽喉的肌肉似乎忽然抽紧,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石观音悠然道:“我素来不太喜欢用毒药的,因为我还有许多杀人的法子,都比下毒简单得多,所以单以下毒而论,我实在比不上秋灵素,你若是早来一步,也许还可救得活他们,但现在……现在却是谁也没法子的了。”
  她轻描淡写地说,楚留香的一颗心刚吊起来,又摔下去,楚留香心胆俱裂,热血一下子都冲上头来。
  但他也知道,在这样的对手面前,是千万冲动不得的,一冲动,就得死,他只有拼命忍住。
  这实在不容易,他紧握着双拳,指甲都已刺入肉里,满嘴的牙齿,都已几乎被他咬碎。
  这正是楚留香生平最大的失败,最大的打击!他就算现在立刻杀了石观音,也还是难免遗恨终生。
  何况,他根本没有一分能胜过石观音的把握。
  灯光依旧是那么温柔,在这种灯光下,就算是个平凡的女人,也能诱人动情,何况是石观音这样的绝色美人,何况她身上连一缕轻纱都没有。
  她赤裸裸的将胴体展露在楚留香眼前,还怕他错过了一些不该错过的地方,是以不时改变一下姿势。
  但楚留香的眼睛发直,竟似什么也没有瞧见。
  石观音终于轻叹着道:“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在想替他们报仇,但我劝你还是打消这主意的好,只因你的武功虽不错,我却可在一百招之内,取你的性命,你相信么?”
  楚留香道:“我相信。”
  石观音道:“可是我并不想要你死,只要你不来逼我,我永远也不想杀你,现在,我实在已没有一个亲近的人,只要你愿意,我非但随时都可将你扶上龟兹国的王座,而且还可以让你……”
  她的手在自己的胴体上轻轻的移动着,以无声的行动代替了言语,这实在比任何言语都要动人得多。
  美色、尊荣、权力、财富……这其中无论哪一样,都已是男人不可抗拒的诱惑,何况四样加在一起。
  石观音道:“你若答应,就是终生的欢乐,你不答应,就只有死,这选择难道还不容易?你难道还拿不定主意?”
  楚留香忽然一笑,道:“我本来的确很想答应你的,只可惜你实在太老了,你就算很会卖弄风情,但我只要一想起你的儿子已与我差不多大,就倒足了胃口。”
  对一个美人迟暮,拼命想挽回青春的女人说来,就算将世上所有最恶毒的话加在一起,也没有这句话这么伤人。
  这句话就像是一把钉锤,重重的敲在石观音的痛脚上。
  她努力想保持的优美风姿,动人笑容,一下子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全身都发起抖来,嘶声道:“你一定要我杀了你?”
  楚留香淡淡道:“不错,我宁可死,也不愿和你这老太婆睡在一起,你穿着衣服还好些,脱光了只有更令我恶心。”
  他还怕石观音不冲动,说得一句比一句恶毒,因为他知道唯有令石观音气得发疯,他才能有一丝致胜的机会。
  他的目的果然达成了。
  石观音气得连胸膛都发了红,她虽然明知楚留香是在故意激怒她,但还是没法子控制得住。
  她在楚留香说最后一句话时,还坐在那里发抖,但楚留香说完了这十个字,她已自椅子上窜起,闪电般攻出了七招。
  一个人本只有两只手,但在这一刹那间,她却像忽然多出五只手来,这七招竟似同时击出的。
  就在这一刹那间,楚留香的咽喉、双目、前胸、下腹,身上所有的要害,都已在石观音的掌风笼罩中。
  楚留香也曾遇见过不少出手迅急的武林高手,有的人甚至可以在茶杯从桌上跌到地上之前,将茶杯伸手接住,杯子里满满一杯茶,竟连一滴都没有洒出,还有的人可以用筷子去夹苍蝇,用一根鱼刺钉住蜻蜓的尾巴。
  但这些人的动作若和石观音一比,简直就慢得像老太婆在绣花,楚留香实在想不出一个人怎能在刹那之间,同时攻出七招。
  这七招看来竟没有一招是虚招。
  楚留香眼珠子一转,索性不避不闪,忽然大喝一声:“住手!”
  如此凌厉的招式攻出后,本来绝对无法收回的,但楚留香却算准石观音一定能收回的,而且一定会收回。
  石观音果然在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停住了手。
  这有如狂风暴雨的七招,竟又在一刹那间奇迹般消失了,石观音就像是根本未曾出手似的,瞪着楚留香道:“你还有什么话说?难道你已改变了主意?”
  楚留香背上的衣服已被冷汗湿透了,这一下赌注实在下得太大,石观音若不想听他说什么,他就得将性命输去。
  现在他虽然侥幸赢了这一手,但一颗心已几乎跳出了腔子,只不过他就像一个天生的赌徒一样,心里就算紧张得要命,面上也绝不会露出来的。
  他反而瞧着石观音笑了笑,淡淡道:“你就算要动手,也该先穿上件衣服吧?你可知道,你现在这模样,就像一只煮熟的虾子,全身都红通通的。”
  石观音就算真的想去穿衣服,也来不及了。
  楚留香根本不等话说完,就已出手。
  江湖中人都知道楚留香出手之际,骇人听闻,就连中原第一快剑一点红和他动手时,每攻七招,他已还了十招。
  可是这次他抢先攻出三招后,石观音才出手,等他攻出十招时,石观音也还了十招。
  只听石观音冷笑道:“难怪别人说你诡计多端,如今看来,果然不错,但你也用不着得意,你能骗我一次,还能再骗我第二次么?”
  这几句话说完,楚留香全身又再度落入她的控制中,她攻出十招,楚留香竟连七招也还不出了。
  他现在才相信石观音的武功,的确是无人能及。
  普天之下,无论哪一门,哪一派,哪一个人的武功,楚留香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但石观音的武功,却根本不似人间所有,普天下无论什么人的出手,楚留香多多少少都能将他们招式的来龙去脉,变化方位看出来一些,但石观音的出手,却如羚羊豹角,无迹可寻。
  当今天下武功最强的人,楚留香至少知道有四五个,有人说少林南支掌门天峰大师,是天下第一高手,也有人说饱宝宗主雷霆上人的武功才是天下无敌,还有人说神秘游侠“血衣人”的剑法,比任何人都强得多,自然也有人说“血衣人”之所以能始终纵横无敌,只不过是因为他没有遇见楚香帅而已。
  但楚留香却知道,这些号称天下第一的武林高手,若和石观音动手,没有一个能支持三百招的。
  楚留香也知道再过五十招,自己就必死无疑。
  这时石观音的出手已慢了下来。
  别人的出手若像她这么缓慢,楚留香一眼就可看出她要攻击自己什么部位,轻轻松松的就可避开。
  但石观音的出手虽慢,却还是令人看不出她攻击的部位,她的出手竟越慢越凶险,越慢越可怕。
  只因她一招使出后,力道纵已使出十分之九,还是可以再生变化,而她剩下的一分力道,也已足以致人死命。
  她一招攻出后,楚留香竟已几乎不敢招架,不敢闪避,只因他招架闪避之后,力已用尽,那时石观音的招式再一变化,他就躲不过了。像这样的打法,自然是苦不堪言,楚留香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如此狼狈。
  石观音冷笑道:“楚留香,你还能再招架二十招么?”
  楚留香叹道:“不能了。”
  石观音道:“你想,现在还有什么人能救你?”
  楚留香长叹道:“没有人了。”
  现在,石观音已随时都可将他置之于死地,就算将那七大剑派的掌门人全都找来,也是救不了他的。
  就算有人能在一刹那间,将普天之下,各州各道的兵马全都聚集到这里,将石观音踏成肉泥,但她还是能先杀了楚留香,楚留香还是活不成的。
  第三十六回 别兮大沙漠
  楚留香自然有很多仇人,这些人虽然对楚留香恨之入骨,但却无法可施,只有在背后诅咒,说:“楚留香将来一定会死在女人手里,他的尸体将来一定会在一个赤裸裸的女人腰上被发现的。”
  这些人现在若也在这里,一定会笑得合不拢嘴来。
  只见石观音赤裸的胴体,在这一刹那间忽然变得分外美丽,她镜子里的人影身上也发了光。
  她面上又露出了动人的微笑,道:“你可知道,每杀一个厉害的对手,我就会觉得年轻许多,只不过,杀了你实在有些可惜而已。”
  说完了这句话,她就拍出了最后的一掌。
  她看出楚留香已再无招架之力。
  谁知楚留香身子忽然一缩,反手一掌击了出去。
  这一掌竟非击向石观音,而向那镜子击去,这一击若击向石观音,自然无法击中,但镜子却是不会动的。
  只听“呛啷”一声,镜子已被他掌力击碎。
  镜子里的石观音已被击碎了。
  若是对别人,这一着实在毫无用途,但石观音实在太美,也太强了,这许多年来,她已只将自己的精神寄托在这镜子上,她已爱上了自己。但她却不知道自己爱的这镜子里虚幻的人影,还是有血有肉的。
  镜子里的人和她已结成一体,真真幻幻,连她自己都分不清了。
  “呛啷”一声,镜子里的人被击碎,镜子外的石观音也像受了重重一击,整个人都怔了怔。
  高手相争,怎容得她发怔。
  这一刹那间,楚留香已闪电般,点了她的五处穴道。
  无敌的石观音,竟倒了下去。
  但她甚至在已倒下去后,还无法相信这会是真的,她简直无法相信楚留香能将她击倒。
  她吃惊的瞧着楚留香,目光中仍充满怀疑。
  楚留香却闭着眼长长呼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将一颗发狂跳动的心平静下来,他想擦擦脸上的汗,但衣服和手也都已湿透。
  石观音瞪着眼,嗄声道:“你……你打倒了我?”
  楚留香终于一笑,道:“不错,我击败了你,我常常都能击败一些武功比我高强的人,这有时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
  石观音目中露出痛苦之色,像是想说什么,但嘴动了好几次,却仍是连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楚留香长叹道:“你杀死我最好的朋友,我实在很想杀了你,但我却不能这样做,现在我只有将你……”
  他声音忽然顿住,全身汗毛却为之悚遍。
  就在这顷刻间,石观音美丽的胴体己奇迹般干瘪了下去,她身上的血肉,像是已忽然被抽出。
  这世上最美丽的肉体,竟在片刻间就变成了一副枯骨——没有人能杀死石观音,她自己杀死了自己。
  天色渐渐有了曙光,但大地却更寒冷。
  楚留香心里只觉得说不出的悲痛,说不出的萧索。
  他不停地的问着自己:“我胜了吗?我真的胜了么?”
  美人和枯骨之间的距离,相隔也不过只有一线而已,胜和败之间,又怎能差了多少呢?
  他纵然击倒了无敌的石观音,纵然得到了苏蓉蓉的平安消息,但却失去了胡铁花和姬冰雁,这遗憾又有什么能弥补呢?
  这遗憾永远也无法弥补的。
  楚留香几乎已忘了自己什么时候曾经流过泪,现在眼泪却已沾湿了衣袖,但他却一定要擦干眼泪,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不但是一个人的权利,也是一个人的责任,没有人有权杀死别人,也没有人有权杀死自己。
  楚留香挺起胸膛,大步前行,前面有个山坳,无花已被他点住了穴道,藏在那山坳里,无论如何,他也要将无花带回中原,接受法律的制裁,这也是他的责任,杀人者死,这规律谁也不能逃。
  但谁也无法将无花带走了,一枝长箭,已贯穿了他的咽喉,鲜血淋漓的胸膛上,有一张惨碧的纸条:“楚香帅不愿杀人,画眉鸟一定代劳。”
  楚留香又怔住了,这画眉鸟究竟是什么人?他这么做是善意?还是恶意?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就在这时,风声骤响,一根箭破空飞来。
  楚留香偏过身子,用两根手指夹住了箭翎,只见这枝箭的箭镞竟已被折断,射箭的人显然并不想要楚留香的命。
  但箭翎上却系着根碧绿的长线,长得瞧不见尽头,那神秘的画眉鸟莫非就在这长线的另一端等着楚留香么?
  无论这可怕的人是在玩什么花样,楚留香却决定去看个明白,他并没有思索考虑,身形已沿着长线飞掠而去。
  长线的另一端,果然有人在等着楚留香,不只一个人,而是四个人,他们瞧见楚留香,就一齐跳了起来。  
  楚留香瞧见他们,却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四人竟是龟兹王父女和胡铁花、姬冰雁,这难道是做梦么?但胡铁花已捏住了他的肩膀,捏得痛得要命。
  楚留香苦笑道:“这不是做梦,做梦的人不会感觉疼的,但这若不是做梦,死人又怎么会复活呢?”
  胡铁花大笑道:“最近阴司地狱已经客满了,阎王爷没法子,只好将我们四个孤魂野鬼又赶了回来。”
  楚留香笑道:“这就难怪最近死而复活的人特别多了。”
  姬冰雁神情却像有点紧张,失声道:“你怎会知道我们中毒的事?你难道已见过石观音了?”
  楚留香道:“嗯!”
  胡铁花也紧张起来,道:“她的人呢?”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死了!”
  胡铁花、姬冰雁、龟兹王、琵琶公主,四个人同时怔住,过了半晌,又同时松了口气,胡铁花眨着眼,道:“但总不是你杀了她吧?”
  楚留香叹道:“你难道没有听说过,有些人的牙齿里始终都藏着毒药的,到了必要时,就将毒药外的蜡衣咬破……”
  胡铁花等不及他说完话,就抢着道:“你说她是自杀的,她为什么要自杀呢?”
  楚留香道:“只因除了死之外,她已没有别的路好走了。”
  胡铁花瞪着他,眼珠子都快凸了出来,就好像没有见过楚留香这个人似的,琵琶公主已抢着道:“你难道击败了她?”
  楚留香笑了笑,道:“你们一定很奇怪,是么?”
  其实这些人又何止奇怪而已,他们简直有点不信。
  胡铁花终于长长吐出口气,摇着头道:“完了!完了!姓姬的,你说咱们还有什么能混的,咱们两个加起来都打不过石观音,但这小子却轻轻松松地就将她击败了。”
  楚留香苦笑道:“轻松?你以为我很轻松?老实告诉你,我和她拼了两百多招,根本就没有一招能威胁到她的。”
  胡铁花道:“你既然只有挨打的份儿,又怎能击败她的?”
  楚留香还未说话,琵琶公主已娇笑道:“他自然有法子,我早就知道他一定有法子的,高手相争,不但要斗力,还要斗智,他的武功就算不如石观音,但若是动起心眼儿来,世上又有谁能比得上他?”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已忍不住走过来拉起楚留香的手,像是再也舍不得放开,龟兹王立刻重重咳嗽一声,赔笑道:“这次本王实在多亏三位壮士之力,不知三位壮士是否肯到龟兹一游……”
  琵琶公主娇笑着抢着道:“他们当然要去的,无论谁想不去,我都不答应。”
  胡铁花和姬冰雁都没有说话,两个人都望着楚留香。
  楚留香也不禁咳嗽了一声,赔笑道:“在下等也想观光贵国的风物,只不过……”
  琵琶公主面上已变了颜色,强笑着道:“只不过怎样?”
  楚留香揉着鼻子,拼命向胡铁花和姬冰雁使眼色,只想他们说两句话,胡铁花和姬冰雁却偏偏像是没有瞧见。
  楚留香只有叹了口气,苦笑道:“只不过在下等实在还有些别的事要去做,这次只有辜负王爷的好意了。”
  琵琶公主放松了手,脸上已没有一丝血色,指尖也在不停地发抖,她一步步的后退,眼睛却还是瞪着楚留香,颤声道:“你不去?你真的不去?”
  楚留香只有苦笑,龟兹王却已赶紧拉住他女儿的手,叹道:“三位壮士竟不肯赏光,本王实在失望得很,但想来壮士们必有很要紧的事,我们也不能勉强的。”
  琵琶公主垂下了头,喃喃道:“不错,我们不勉强他们,其实我早就该知道你们绝不会去的。”  
  她忽又抬起头来笑了笑,道:“我并不怪你们,只因我也不会跟你们走的,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能够偶然相聚,我……我已经十分高兴。”
  凌晨的风,冷如刀,楚留香、姬冰雁、胡铁花,三个人木立在寒风里,也不知站了多久了。
  胡铁花终于忍不住长叹了口气,喃喃道:“她居然走了,居然没有哭出来,这实在不容易,我从来也没有佩服过任何女人,现在却实在有点佩服她。”
  楚留香黯然道:“她说的话不错,我和她的确是两个世界的人,纵然勉强在一起,也不过徒增彼此的痛苦而已,倒不如这样分手,还可留个甜蜜的回忆。”
  胡铁花苦笑道:“无论如何,她不但可爱,而且聪明,这样的女孩子,我就怎么遇不到呢?”
  姬冰雁冷冷道:“就算遇到,也被你满嘴的酒气薰跑了。”
  胡铁花笑了起来,楚留香也没法,让自己笑了笑,改变话题,道:“石观音说你们已喝了她的毒酒,这想必也不会是假话。”
  姬冰雁淡淡道:“小胡抢着将那杯毒酒喝下了一半,还留下一半给我,我也只有喝下去,因为我们到了那地步,除了死之外,也实在没有更好的法子。”
  胡铁花笑道:“我本来以为他将性命看得很重,谁知他……”
  他喉咙像是忽然被塞住了,下面的话竟说不出了,眼睛也变得湿湿的,用力去拍姬冰雁的肩头,喃喃道:“总而言之,我总算没有白交你这个朋友,那时候石观音虽一定会杀我,却一定不会杀你的。”
  楚留香道:“但你们两人又怎么没有死呢?”
  胡铁花道:“就在我快死过去的时候,忽然有人塞了粒药在我嘴里,又在我耳朵旁轻轻说:“记住,画眉鸟不但会杀人,也会救人的。””
  楚留香动容道:“是他救了你们?你们可看到他长得是什么模样?”
  胡铁花道:“那时我已经昏过去,什么也没有瞧见。”
  楚留香转向姬冰雁,姬冰雁也摇了摇头,楚留香沉思了半晌,叹道:“这画眉鸟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是故意要示恩于我?难道是……”
  胡铁花笑道:“也许他只不过是有个女儿想嫁给你,也许‘他’自己就是女的,不知在什么时候被你迷住了……”
  他不等楚留香说话,又道:“但无论如何,咱们反正一定要找到他的,是么?”
  楚留香遥视着天边一朵白云,悠悠地道:“我们用不着去找他,只因他一定会来找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