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和一个硬盘的故事

《秦始皇和一个硬盘的故事》
作者：ShakeSpace

正文 秦始皇和一个硬盘的故事

　　秦始皇三十六年。华山。
　　从山东原郑国境内出发，长途跋涉了一个多月，咸阳终于在望。毕迁一直提着的心也慢慢放了下来。
　　始皇帝以帝王之法治国，刑法严峻。下令两个月之内要从山东运来贡物的话，就算只晚一天也是重罪，当受杖刑。这趟苦人的差事总算快完了。可下一次呢？
　　毕迁苦笑。天色不早，他决定不再去想这些，吩咐军士在山阴道旁扎下营寨，看守贡物，照料马匹。一路上为了赶脚程，早起晚睡的，军士们一个个满脸的憔悴，满身的风尘。眼看着任务可以按期完成，大家也该好好的休息休息了。
　　群山肃穆，残阳如血，几只归雁长鸣着飞在夕照里。
　　毕迁拄剑而立，心气翻腾。
　　营寨边忽然传来一阵喧哗。毕迁皱起眉头，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小卒从那里匆匆跑来。到了面前，那小卒向他禀报：“毕大人，方才有人看到一乘素车白马，从道上经过！”
　　毕迁吃了一惊，道：“难道是妖异……”
　　秦以水德建国，以十月为正月，以黑色为国色。有的马天生是白的，那叫无可奈何，车则是决无白色的，自天下同轨后，一律以黑色为主，间或绘上红色或金色的纹样。素车白马，难道竟是山鬼水妖的出游么？
　　他连忙朝喧哗之处跑去，军士们见了他来，都不敢再说话。他无心计较，不停四下张望。
　　山林中夜色渐浓，哪里有什么素车白马的影子？
　　毕迁心中“格噔”一下，脑子里热血上涌。
　　天哪，幕是……幕是有人故意装神弄鬼，以妖异惑众？刹那间，几年来大大小小的妖异之说一件件浮上毕迁心头。
　　德水边有人捕到大鱼，鱼腹中起出尺长白绢，上书“亡秦必胡”。始皇帝派人追查后坑杀渔人全家，渔人所在村庄的人全部流放。
　　梅山上有人看见天现异像，告诉儒生，儒生说是神人书天，谶始皇帝死。始皇帝派人追查后找不到凭据，于是杀山下儒生五十人。
　　就在毕迁动身前，山东有陨星坠地变成大石头，上面刻着“始皇死后地分。”毕迁偷偷去看了一眼，那几个字浅而无力，极有可能是当地黔首百姓在上面刻的。眼见得又是不知多少人要被杀。
　　而今谶言已经发生在他手下的军士中了！
　　毕迁长叹一声，回过身来。他“刷”地拔出剑来，盯着身边的军士，一字字的问：“刚才是谁看见了白色车马？”
　　没有人说话，也许每个人都知道后果。过了会儿，一个老兵站了出来，然后又是一个，站出来的人越来越多，十个人中倒有七个是看见的。
　　毕迁默然无语，良久，他一手按剑，低声道：“大家听好了！刚才看到的，不管是真是假，谁都不许说出去！明白了么？”
　　营地里静悄悄的，火把熊熊燃烧，照得军士们脸上明暗不定，每个人眼中仿佛都有奇怪的光芒，简直像一群鬼魅。
　　这时候，突然有人开始唱歌。

　　“天行健兮地道光，
　　“幽明分兮源流长，
　　“玄冥寂兮无依傍，
　　“死生灭兮孰能当！”

　　歌声雄浑低沉，逼人胸臆。接着第二个清亮的声音起来跟着唱和。

　　“天行健兮地道光，
　　“君子识兮长自强，
　　“彼寿者兮无思量，
　　“回环进兮离彷徨！”

　　歌声徐歇，人人变色。安营扎寨时曾检查过，附近没有人烟，是谁在唱歌？毕迁掣剑在手，向身边军士低叱道：“守在这里，不得擅离！”他双足点地，身形拔起，向歌声传来的方向疾驰，几个起落后已经投入山林深处。

　　跟着歌声的余韵，毕迁脚下不停。施展轻功穿过了几片密林，耳边忽听得人语，正是方才唱歌的二人。毕迁隐身在树后，悄悄接近，探头张望。
　　那个声音雄浑的是个老者，身披一袭黑色袍子。声音清亮的则是一个麻衣少女，阔鼻大口，形容丑陋，唯独一双眸子精光发亮。两人对坐，只听那老人喃喃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少女点头：“不错，身为神，寿算至少有三万年吧？三万年中，你有多少时间是快乐的？又有多少时间是不快乐的？”
　　老者傲然道：“不敢说全部，但一年里至少总有十个月，我是快乐的度过的！”
　　少女微笑，她笑的时候，一张脸倒似不那么丑了，“太多了……普通的凡人，积一生中快乐的时光，也不见得有一个月。”她忽然对着毕迁所在的方向说：“这位朋友，你说是不是呢？”
　　毕迁一惊，知道他们已经发现了自己，硬着头皮从树后出来，不知怎么，他在这两人面前觉得自己像一个孩子。那老者倒也罢了，可是那少女……
　　那少女语声温和，竟象是长辈在开解小辈，“别怕，你不妨给这位老先生说说，你一生之中，有多少快乐的日子？”
　　毕迁心中犯疑。这一老一少究竟是人是鬼？他握紧了手中三尺青锋，向那两人仔细打量，正碰上老者的目光。那老者一双眼睛竟如刀锋一般，直披入毕迁的心底里去！一时间，毕迁只觉得心中所转的念头，无一不被那老者看了去，思想赤裸裸地任他观察，顿时大骇！
　　他立时知道眼前两个都非常人，不敢隐瞒，说道：“我一生中快乐的日子……”想起这一路来的风霜，咬牙道：“一共只得七八日罢了。”
　　老者沉着脸。毕迁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连忙补充，“点滴的快乐，我都记得一清二楚。那七八日中，一次是我成婚，一次是升做了少府舍人，一次是在乡里过上元节，一次是……”
　　老者叹口气，朝他摆了摆手。毕迁不知何意，便住了口。
　　少女对老者道：“如何？此人可有说错么？”
　　“他说的不错。”老者摇头，“原来真的如此，快乐只不过是人生中罕有的几滴蜜露。看来我还是遗漏了很多没有观察到啊！”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问毕迁：“那么你们的始皇帝呢？你是负责从民间采办宫用物品的少府官之一，应该能够见到始皇帝吧？他的力量之大，在人界独一无二。你说说看，他又有多少快乐日子呢？”
　　毕迁犹豫了一下。私自议论始皇帝是极大的罪名，按律可斩的。他望着眼前的两人，想了片刻，终于道：“依我看，始皇帝陛下一生的快乐日子，不过一天而已！”
　　老者大是奇怪，道：“怎么会这样？”
　　“若，你还不明白么？”少女喟然叹道：“力量越大，苦恼越大！”
　　她站起身来负手而立，望着夜空悠悠地道：“天下力量最大的不就是你们神么？纵使你们能够制造出一时的欢乐，但当欢乐过后，为什么还会有空虚和长叹？为什么还要面对死亡的彷徨？”
　　老者脸色大变，颓然无语。
　　毕迁在一旁听着，只觉得一阵心酸。

　　月华如水，洒落林间。老者突然长啸一声，道：“你们人界，果然便有这般好处么？”
　　少女莞尔一笑，“说是好处倒也未必。”
　　“像你这样的人多不多？”
　　“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一定会越来越多！”
　　“好！”
　　老者陡然站了起来，毕迁不由得后退了一步。那老者竟是身形高大，气势迫人，一身黑袍如行云流水，如夜空无限。
　　只听他高声叫道：“好！我相信你！我这就散去全部神力，来做一个人！”
　　他双手高举，一股无与伦比的强大气势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他身上的黑袍在零乱的气流中狂舞，双手相合，虎口相对成圆，一道白光从这个圆中冲出来，直射云霄！
　　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无尽的寒气，毕迁急忙运内力抵抗，但彻骨的寒意从四肢百骸间入侵身体，竟是难以阻挡，一瞬间眉毛上就已经挂下了厚厚的霜，眼前白茫茫一片！
　　毕迁大惊失色，知道过得片刻便要冻僵，却无力抵抗。正在危急关头，一旁伸过一只手来，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随即一道温暖的力量从那只手上传了过来，帮他护住了全身。毕迁心中顿时宁定下来，睁眼望去，原来是那个丑少女，正用鸦问的眼神瞧着他。
　　他朝少女微微一笑，少女点了点头，回过头去，依旧注视那个老者。
　　从老者手中射出的白光照得夜空如同白昼。白光渐渐散开，天上忽然下起雪来。
　　再看那老者时，已是全身虚脱般坐倒在地，身上的黑袍竟已不知何时变成了白色！
　　毕迁难掩心中惊异，他有太多的疑虑，忍不住就想出声鸦问。那少女仿佛知道他的心思，朝他摇了摇头。
　　老者慢慢呼出一口气，睁开眼睛，喃喃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少女笑道：“好，希望你不会后悔！”
　　老者虚弱地笑笑，似乎说不出话来。在他身边，白色的雪花无言飘落黑夜。
　　他又闭上眼睛歇了会儿，淡淡地道：“无论如何，我不会后悔认识了你。”
　　“我也是。”
　　“呵呵，从今而后，我就是个凡人了，还真不适应呢。”
　　老者忽然招呼毕迁：“小伙子，你好像和一般人不一样，竟然能够抵抗我散功时候的寒气？”
　　少女在一旁帮他答道：“他练过一种叫做武术的力量，这力量也是人界道术的一种。”
　　“哦，是这样。”老者点了点头，声音好像还是很虚弱，“看来我的选择没错，人界的确值得一来！”
　　他从怀中摸出一块白色的物事，看上去像是一块玉璧。
　　“不过一下子失去了神力，很多事情都没法做了……小伙子，不介意帮我一个忙吧？”
　　毕迁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好！”老者满意地抚摸着手中的玉璧，道：“你顺道经过镐池的时候，请帮我把这东西沉入镐池，假如能见到镐池君的话，你代我说一声，就说第二十七期的观察我已经做完了，而第二十八期我已经没法子再做了，请他接替我做下去。”
　　那少女却面带忧色，“始皇帝生性残暴，这东西怕是要落到他的手里。”
　　“你能看出这是什么吗？”
　　“我看不出。”
　　“那就好，连你也看不出，那么即使落在嬴政手里，他也不可能看出。”老者示意毕迁走近，将玉璧交给他，“假如真的如你所说，嬴政没有多少快乐的日子，那么根据我的观察，他快不行了。”
　　毕迁一震，急忙问：“什么？”
　　“明年祖龙死！”老者的声音自有一股威严。
　　少女忽然展眉，“也好！或许让他知道自己快死了，他对百姓就会宽容一些吧！”
　　毕迁接过玉璧，只觉得触手生温。老者的话奇奇怪怪难以理解，不过毕迁还是全记了下来。
　　老者停了停，喘了口气，接着道：“还有，让镐池君转告天帝，不要再找我了。”他望了一眼那个丑少女，道：“我已经找到了一个老师，一个好老师。呵呵。”
　　少女像个男子般呵呵笑了起来，“哪里，咱们相互切磋罢了。”
　　老者微笑道：“我又有什么值得拿出来炫耀的？顶多是一些水官的法术，你可看的上眼么？”他在少女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两人向毕迁道了别，竟自朝山林深处去了。去势飞快，如轻车快马，如腾云驾雾。

　　雪停了。假如不是手里还拿着这块玉璧，毕迁一定会疑心自己是做了一场梦。当他回到营地的时候，士兵们都以异样的眼光看着他。毕迁想起答应了老者的事，不由得为难起来。当下最好莫过于勒令军士把严口风，瞒过众人，找个休息日自己独往镐池。可那素车白马，应该便是老者和少女被自己手下的军士们发现了行踪，知道的人这么多，想遮掩过去便难了。再加上这场六月里的大雪，怕是整座华山上的人都觉察得到，万一山里乡民上报朝廷，朝廷必然会调查到自己……
　　毕迁想到家中的妻子和老母，辗转反侧，彻夜不眠。
　　第二日启程的时候，他终于决定了下来。

　　嬴政今年五十岁。
　　早朝的时候，他竟然感到胸腹间阵阵作痛。毕竟岁月不饶人，十年前他统一天下封禅泰山时的气概和豪情呢？难道就一去不复返了么？
　　他冷冷地盯着阶下正在述说着的毕迁，那个年轻人的挺拔身影竟然让他嫉妒。两旁的大臣们从笏版后面偷偷地看着他的脸色，可却没有一个能够猜出他在想些什么。
　　也许，除了赵高。
　　赵高听完毕迁的报告，眼珠一转，向毕迁呵斥道：“还不快把仙人给的玉璧呈上来？”
　　毕迁小心翼翼地从一个锦合中捧出玉璧，交到内侍手中，转呈到嬴政面前。嬴政取过玉璧，细细察看，越看越是吃惊。
　　他自小长于王家，各种珍玩见得多了，扫灭六国时，更是将六国数百年的珍藏全数归为己有，却从未见过这样的玉璧！这块玉璧直径盈尺，中央开寸许圆孔，厚不到一寸，从中心到边缘，厚度均一。玉质细密，毫无瑕疵，正视则白，侧视则青。从边上看，竟象是数百片绢一样薄的玉片叠合而成，隐隐能够看个通透，可又浑然一体，无法分开。玉璧的表面极为光滑，纵然是天下最好的玉工，也无法琢磨出如此光洁的表面。它光滑得简直就是一面镜子，不，就算是天下最善于磨镜子的工匠，用西昆仑最精纯的铜，也无法制造出能和这块玉璧相比的镜子！嬴政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的脸纤毫毕现地映在玉上，他手上的体温在玉的表面凝出轻轻的雾气，当他的手拿开，雾气就慢慢消散。
　　与这块玉璧相比，值得用十五座连城来交换的和氏璧又算得了什么！
　　他吸了口气，放下玉璧，问毕迁：“你刚才说，神人的寿命有三万岁？”
　　毕迁应道：“是。”瞧着始皇帝平时鹰一样冷酷犀利的眼神变得热切起来，毕迁忽然想起了自己对老者所说的话。
　　“始皇帝陛下一生的快乐日子，不过一天而已！”
　　他顿时觉得眼前的始皇帝很可怜，虽然始皇帝叱咤风云，雄霸天下，可却只是一个比毕迁还不快乐的老人。不过这些只能在心里想想，脸上绝对不能流露出来。
　　赵高凑到嬴政跟前，建议道：“陛下，不如派人到华山附近，寻访那两个神人，请他们传授长生之道，如何？”
　　嬴政心中盘算了会儿。长生—』正是他追求的东西么？从十年前开始，自己就命令方士们炼制长生丹，可那帮方士也不知是真的会炼还是假的会炼，十年里就没成功过。后来徐巿提出可以到海外仙山去求见神人，向神人求长生药，自己立刻就同意了。没想到徐巿一直没有回来，有人传说他在东海找到了几个岛屿，从此和五百童男童女住在了那里。
　　这群没用的家伙！
　　可现在毕迁又带来了新的希望。嬴政点了点头，道：“好！这件事情就由你来负责，一定要找到他们。另外——”
　　他把手平平地放在玉璧上，感受着玉的温度。
　　“这块玉璧就不要沉入镐池了。”嬴政的眼睛里闪着光，一字一句地道：“朕要让镐池君亲自来取！”

　　镐池君，传说是周武王死后，转生往神界而生的神。
　　他会来么？
　　嬴政心中还是有一点担心。但他知道，这块玉璧应该是神的东西，他们不会不要的。等他们来拿的时候，自己就可以乘机向他们索取长生不老的仙丹！
　　明年祖龙死。祖，就是始；龙，就是皇帝。这句谶言像一句恶毒的诅咒在他心里搅动。
　　年纪大了，晚上睡觉便不踏实。嬴政这几天一直被这块玉璧弄得心神不宁，连准备出巡天下的准备工作都耽搁了。
　　他披衣下床，走到窗前，对凉风如水，冷月如刀。
　　岁月悠悠催人老。
　　空负横扫天下名，身后谁晓？

　　突然间，异像出现。
　　一条紫烟从宫中西南角冉冉升起，几道碧光从紫烟里透出来，光和烟隐约幻化成一条盘踞着的巨龙！
　　嬴政的心狂跳起来。西南角，那里是丹房！
　　难道说，难道说……
　　嬴政觉得胸口一阵发闷，无力地坐倒。响声惊动了门外的侍女，她们一窝蜂涌进来，七手八脚地服侍始皇帝重新躺下。

　　第二天，嬴政照常上朝，心情激动。他预感到今天会发生一些不同寻常的事。
　　果然，御用方士们诚惶诚恐地过来朝见，并献上了一颗长生丹。他们一个个都精疲力竭，可还是很高兴似的，纷纷盛赞这颗昨晚炼成的丹药的种种神异之处。
　　丹药呈了上来，在水晶盘中，只看到一团紫气纠缠着丝丝绿纹滚来滚去，流谆已。
　　嬴政兴奋莫名，脸上却依旧不动声色。难道说方士们终于成功了！
　　接下来，就是要试药了。
　　以往一次炼出九枚，便先拣一枚让自己手下的某个忠心侍卫试服。十年来，已经有一百多个侍卫因为服药而死。可这次只有一枚，丹成之日，同一炉中其余原料全毁。如何试服？
　　嬴政鹰一样的眼睛，冷冷朝大殿上的诸人扫去。
　　殿上诸人无不惴惴不安的低下头，不敢直视。每个人都知道，被选中试药的人，从来就是死路一条！
　　这时，殿门的内侍通报：“赵高大人前来复命！”
　　赵高躬着身子，步入大殿，禀道：“陛下！臣不辱使命，已将神人带到！”
　　大臣和方士们微微骚动起来，都向殿门望去。
　　毕迁心中蓦然一动，仿佛重新感受到了那股伟大的温暖力量。
　　嬴政眯起眼。
　　从大殿外灿烂的阳光中，走进一个如阳光般耀眼的少女。
　　“关上门！”嬴政命令。可是门口的内侍站在阳光中，竟似没有听见。
　　“关——上——门！”
　　嬴政大喝！
　　那个内侍一下子跳了起来，慌慌张张的就要动手关门。嬴政不耐烦地一挥手：“来人，把这个门子拖下去斩首！”
　　“且慢！”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说话的少女身上，心里不约而同的升起一个念头。
　　——她好丑！
　　她的脸就象是用来自很多个不同人脸上的部分拼接起来的，一头长发灰白，与所穿的麻衣一个颜色。
　　“请陛下饶他不死。”少女气度沉静，凝视着始皇帝。
　　多少年了？嬴政想着。
　　从上一次有人敢如此注视他，到如今，已经过去多少年了？
　　上次的那个，从地图中抽出短剑想要刺杀他，不过终于还是失败了。当那个人看到了自己的失败，就狠狠地看着嬴政，眼神如刀！
　　嬴政的眼神亦如刀！和那个人的目光在空中交会，迸出火星！
　　而这个少女的眼神如水，无畏地迎向他，嬴政空有霸气千丈，却斩不断丝丝缕缕！
　　“你——你是谁？”嬴政与她对视半晌，忽然发问。
　　“我叫冉相。”
　　“冉相……”嬴政沉吟着，“算了，不用斩了，廷杖二十。”
　　两旁的执金吾卫士将那个内侍挟了出去，那个内侍频频回头感激地望着少女。
　　毕迁惊讶不已。这个少女竟然能使得始皇帝收回成命？
　　嬴政缓缓站了起来，道：“你是就是毕迁所说的那个神人？另一位在哪里？你来自何方？有何以教朕？”
　　少女一步步走到阶下，淡淡地道：“我只不过是普通人罢了。另一个……已经死了。从来处来，到去处去。指教不敢当，只不过想对始皇帝说几句话。”
　　嬴政扬眉，隐忍怒气。
　　“天道自为，人在三界中转世循环，求长生只不过是虚妄罢了。不如勤修政事，善待百姓！”
　　“你忽视了朕的力量！”嬴政冷笑，“只要我想要，就可以！”
　　他一下子冲动起来，拿起案上的水晶盘，另一只手就要去拿丹药。忽然间一团灰影迅捷无伦地扑了过来，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嬴政还来不及考虑是不是有人在行刺他，便觉得手里一轻。那少女一进一退只不过是眨眼间的功夫，再看时，她已经静静地立在原地，手中托着一团氤氲紫气。
　　正是那颗长生丹！
　　两旁的卫士这才清醒过来，在斧钺声中一拥而上。
　　“退下！”
　　嬴政出乎意料的喝止了众卫士。
　　他心里清楚，假如那个少女真的要刺杀自己，刚才的一刹那已经够自己死上一百遍了。身边的卫士对她也绝对构不成威胁。她到底想干什么？
　　少女微笑，抬手将丹药送入口中。
　　嬴政再也忍不住，怒气勃发，“大胆！你……”他竟然说不下去了，嘴里倾泻出的只有愤怒。十年来的希望，好不容易炼成这颗长生不死的灵魂，却轻易被她拿去了！
　　一旁赵高戟指高叫：“她吞了皇上的长生丹！众卫士快把她拿下！把她处死！”
　　“哦？难道我有罪么？”在周围众人的一片慌乱中，少女的声音依然平静。
　　她笑笑：“假如这颗丹药真的是长生不死的灵药，你们又如何杀得死我？假如这颗丹药并无效验甚而吃了就会丧命，那么我正是救了始皇帝一命，非但无罪反而有功。”
　　大殿上一下子静下来。从来没有人敢如此与始皇帝说话！只听那少女又道：“你沉迷于长生的欲望，又怎能达到天地间循环转生无碍的化境！”
　　嬴政死死地盯着少女，一时间殿中无人出声。

　　这时候大殿外的侍卫们忽然大声喧哗起来，嘈杂声直传入殿中。细听之下，他们竟然叫的是：
　　“快看，天神！”
　　“神仙来了！”
　　“天神降临了！”
　　嬴政心中一热，好像被人重重捶了一下，跌坐在宝座上。他随即站起，大步走下丹陛，从少女身边走了过去。大臣、方士、侍卫……全都跟了出去。
　　偌大的大殿里，只剩下那个少女和毕迁两个人。
　　少女朝毕迁笑笑，从嘴里吐出一团紫气，托在掌心。
　　她问他：“哪里可以扔垃圾？”

　　当嬴政来到殿外宏大的广场上，第一眼就看见了天上那片耀眼的色彩。
　　说是光芒，却比光芒厚重，说是云彩，却比云彩坚实。从天外飞来，朝游北海暮苍梧，万里一瞬，千年一步。广场上的每一个人，上至皇帝，下至侍卫，无不看得呆了。那绝不是人间所有的东西，它代表了一切神秘和未知！
　　那片色彩缓缓降落在广场正中的空地上，强烈的光芒令人难以直视。嬴政用宽大的衣袖遮住脸，过了一会儿，光芒似乎暗淡了，他放下袖子，便见到面前空地上多了两个人。
　　那两个人身形高大，全身上下都裹在一团闪亮的流光溢彩中，光彩散尽，却只是黑色的袍子。其中一个人的脸隐于帽兜中，看不清楚，另一个的面容露在外面，却是个艳丽的女子。
　　这两人的形象，竟和传说中曾经现身于秦国的“金人”一样！嬴政瞄了一眼广场两边矗立的十二尊收聚九州四海之兵器所铸造的庞大金人像，没错，正是他们！
　　只听那两人中的女子说道：“我就是镐池君！请把华山上故人的东西还给我们。”
　　嬴政心中喜悦，难以自制。他们终是被自己逼了出来！他一时也顾不得去想为什么传说中周武王转生的镐池君是个女子，大笑起来，“好！两位乃是天上神灵，朕是地上君王，自当相互通好！”
　　他深深吸气，全身充满了帝王的威严，“不过，朕把玉璧给两位，也希望两位能够有所回报。”
　　那个黑袍女子似乎愣了一愣，道：“玉璧？”
　　后面的黑袍人开口：“对，就是那玉璧！我也知道你想要的回报是什么！”这人听声音是个男子。
　　嬴政跨上一步，声音微微颤抖，“那么……你们是否同意？”
　　那黑袍男子冷冷地道：“你先让我看看那东西有无损坏。”
　　嬴政听那男子口气松动，立刻下令，让侍卫们从库房里捧出玉璧。这时那个丑陋的少女也从大殿里慢慢地走了出来，嬴政想起刚才她闪电般的从自己手上抢下长生丹，连忙命侍卫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将玉璧团团围住，只留下一条缝隙，让两个黑袍人能看清人堆中心的玉璧。
　　丑少女轻蔑地笑笑，看着那两个黑袍人。
　　黑袍男子负手而立，道：“准备传送！”
　　黑袍女子道：“可是，有这么多人……”
　　黑袍男子道：“开始！”
　　黑袍女子从袖中抽出一根杖子，朝玉璧遥遥一指，杖头射出笔直的光，照到玉璧上，那玉璧遽然飞速旋转起来！从玉璧上泛出一蓬直径丈余的强大白光，将周围几十个侍卫统统笼罩在里面。在白光的巨大能量下，侍卫们簌簌发抖，摇晃着倒在地上。
　　嬴政退了一步，撅难当。
　　“住手！”那个丑少女突然冲了上来，“你们为什么不顾这些人的性命？”她从双手间聚起一个蓝色光球，向女子手中的杖笔直射去。黑袍男子“咦”了一声，伸出右手，随手在掌心聚起一个同样的光球，将少女射来的光球击飞。
　　他随即变掌为抓，五指各朝少女弹出一条黄光。那少女左右抵挡，卸去三条，被剩下两条黄光击中身子，一下子飞出十丈开外。
　　男子慢慢走近她，开口问道：“你是谁？为什么会水官术？”
　　那少女吃力地撑起身子，怒道：“我叫冉相！我是一个人！我是一个比那些把人当作蝼蚁的神更值得骄傲的人！”
　　“哦？”黑袍男子冷笑一声，“你是人？那么杀了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对不对？”
　　话音刚落，他又是一掌击出。少女双手在胸前结了个手印，一片浅浅的蓝光护住全身，可在黑袍男子的掌下竟然全无防御之功，再次被打出十几丈远。
　　她勉强支起身体，“哇”地吐了口血。眼前已是一片模糊，隐约看到黑袍男子一步步逼近。
　　然后是各种幻象。
　　——漫天落花如雨，满座衣冠胜雪，一群人慷慨激昂地击筑高歌。
　　他一步步走过来。
　　——江上鸟飞水鸣，岸边云低风急，一个面容枯槁的老人向水中走去。
　　他举起手，托着一个光球。
　　——一国尸骨遍地，千里血流成河，几十万具尸体被分别堆在数十个大坑中。
　　他朝自己射出光球。
　　她已经无力再凝聚护体法术，面对着眼前迅速膨胀的黄色光焰，闭上眼睛轻轻地笑了笑。
　　时间似乎停止了。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然躺在地上。在她面前，还有一个人倒在汛里。
　　是毕迁！
　　他的全身内脏似乎都被震碎了，一边说话，血就一边不停地从嘴里涌出来。他的声音微弱，几乎无法察觉。
　　少女轻声道：“是你挡在我的面前？”
　　毕迁虚弱地笑笑，点了点头。他的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可是从嘴里吐出的只有血！
　　少女黯然道：“你是个好人……希望我们来生可以再见……”
　　毕迁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朦胧间，眼中看到的少女竟已不再丑陋，只有一脸的光辉。
　　少女注视着他在自己面前闭上眼睛，一语不发。

　　这时候，各种幻象仍然陆续显现在笼罩着玉璧的白色光球上。当最后一幅图像消失后，强大的白色光芒便渐渐退去。
　　而曾经被笼罩于其中的数十名侍卫，已经皮肤焦黑眼珠迸裂地死在地上。
　　“传送完毕。”黑袍美艳女子说着，收起杖子朝少女和黑袍男子所在的方向款款走来。
　　黑袍男子点了点头。
　　“我放过你。”他对少女说，“我今天就先放过你，因为我实在不是一个喜欢杀戮的人。”
　　他从黑袍女子手中接过杖子，又说：“再说，你看见过养蜂人随意杀死自己的蜜蜂么？”
　　少女忽然笑了。
　　“我知道你是谁了。你为什么不让人看到你的脸？”
　　黑袍男子似乎愣了一下，随即朝少女俯下身来，“是若这个家伙告诉你的吗？他在哪里？”
　　“不，不是他。他虽然放弃了神的身份来做一个人，但是直到逝世，他一直都没有向我透露你们的详细行动。我从他那里知道的，只不过是你们以一百年为期，一期一期地观察搜集人界所发生的事。”
　　“是么？若，他居然会去做一个人？你知道的似乎已经不少了……”
　　“还不止于此。我已经猜出了神界的危机，以及它的解决之道……”
　　“哦？”男子好像真的有些诧异了。
　　“那就是……”少女的嘴角又开始流血，声音越来越轻。男子忍不住向前凑近。
　　这时，少女猛然出手！她暗暗汇聚了多时的力量一下子爆发，右手一掌向那男子击去！
　　男子的反应快绝，伸手当胸一封，弹开少女的攻击。
　　可少女真正的目标并不是他！她的左手在男子防守的时候，已经搭上了男子另一只手中所持的杖子。她知道自己无法从他手中夺过来，所以只是握住了杖头一扭。
　　“啪”的一声，从她的指缝中透出丝丝白光，整根杖子顿时换为碎片！
　　男子轻噫一声，反手把她打飞出去。
　　“可惜呀……”他冷笑起来，好像看着手里临死挣扎的猎物，“若在一百年间搜集的报告已经通过传送杖送回了神界，你现在毁掉传送杖又有什么用？”
　　“原来是这样啊……”少女微微叹气，然后又笑了，“看来现在人的力量的确还未到可以和神一拼的地步。可是就算真的和神一样伟大，又能如何呢？”
　　她微笑着，望着那个男子。“你——快乐么？”
　　“……”
　　“你能掌握生死轮回的奥秘么？”
　　“哼，难道你能么？”
　　“不错！”少女严肃起来。“你敢不敢和我立个约定？”
　　“……”
　　“只要你从此不再伤害人类，我可以慢慢地让你了解我所掌握的知识。你不就是想永远的做你的神么？”
　　“……”
　　男子沉默着，似乎在思考。
　　良久，站在一旁的嬴政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开口说：“两位可不可以先满足我的要求……”
　　“住口！”少女和男子同时向他呵斥。
　　男子冷笑一声，回头对少女道：“不，我不会和你立约。神和人之间永远不会有什么约定！我会通过观察，找到我的答案。而你……”
　　“我会在每一次转生中等你找到答案。”少女表情坚定。
　　男子冷冷地点了点头，走到黑袍女子身边，做了个手势，两人身上的袍子顿时发出灿烂耀眼的五彩光芒。这片色彩腾空而起，流星般飞越天际。
　　终于，冥然无踪。

　　嬴政是第一个清醒过来的，他拔出佩剑，冲入那一堆侍卫的尸体，左右翻挑。头颅、内脏、胳臂……在他剑下四处飞散。最后，他终于找到了被压在中间的那块玉璧。
　　那块玉璧已经变得灰蒙蒙的，往日光彩不再，竟已成为一块顽石。
　　他愤怒地仰天长叫！这些天神！他们欺骗了他！他们拿走了他的东西，可却没有给他许诺的长生！
　　两旁的大臣和内侍们缩头缩脑地躲在一旁，谁也不敢在始皇帝暴怒的时候靠近他。直到始皇帝声嘶力竭，以剑拄地，才拥上来将他搀扶回宫去。
　　没有人注意到那个丑陋的少女。
　　她一点点支撑着爬起来，摸出那颗长生丹，叹了口气，顺手塞入毕迁的衣襟，然后悄然离去。
　　“陛下，广场外的尸体如何处置？”
　　“统统喂狗！”嬴政躺在内宫，觉得胸腹间又开始痛起来了。

　　第二年，秦始皇巡游天下时，死于沙丘。

　　秦皇扫六合，虎视何雄哉。
　　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
　　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
　　收兵铸金人，函谷正东开。
　　铭功会稽岭，骋望琅琊台。
　　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
　　尚采不死药，茫然使心哀。
　　连弩射海鱼，长鲸正崔嵬。
　　额鼻象五岳，扬波喷云雷。
　　鬈鬣蔽青天，何由睹蓬莱。
　　徐市载秦女，楼船几时回。
　　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

《秦始皇和一个硬盘的故事》 作者：ShakeSpa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