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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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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谱》
作者:李忆仁

正文 上篇

  那天叶鸽在“漂流瓶”,发现这儿出了一件奇怪的事。虽然上次来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她还记得,当时的客人几乎都是白领阶层的雅皮士,一天工作之余才来喝杯啤酒。一边听那支布鲁斯乐队唱低沉迷离的歌,一边随口聊着球赛,氛围轻松自在。可是今天,这些人好像在这儿安营扎寨,一直泡到深夜,神情却有些心不在焉,眼睛里透着神秘,时不时地往门外瞟,把气氛弄得紧张兮兮的,仿佛是一群间谍正在秘密聚会。
  “这儿出什么事儿了吗?”她在吧台边找到芮卡,问她。
  “你不知道?”芮卡的眼神像看外星人,咂吧着嘴唇,“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想看看他才来这儿的。”
  “看谁?我很久没来了……”
  “呆会儿有个大人物要来,每隔两周的这个时间他都会来。鸽子,他可是个真正的大人物啊!”
  芮卡煞有介事地说,仿佛那个了不起的大人物跟她有着了不起的关系似的。但是说到关键时刻她戛然而止,吊叶鸽的胃口,好像说书的一样,在精彩地方抖出一个“包袱”。
  可是叶鸽没有再问,自己找了个角落喝啤酒。忽然间她心里有种难以名状的预感告诉她,那个即将登场的大人物和她会有某种神秘的联系,这感觉如此强烈,就如同她基因里落下的疾病,是命中注定的,只不过长久以来从没有显现,可在某一特定时刻,命运猛地把它摆在了面前。
  她为自己的宿命论和小女孩儿的幼稚病干了一大杯,摇头笑了笑。就在这时,靠近门口的人们骚动起来,她心里一动,站起身望过去,可视线却被人群挡祝这时她看见芮卡挤了过来。
  “怎么了?”她拉住芮卡。
  “许刃来了!”
  许刃是个传奇式人物,这一点毋庸置疑。叶鸽至今仍清楚地记得一期《人物》杂志封面:背景是棋盘上天元与其余八颗星变幻而成的恒星,旋涡星团,光线和虚空构建的宇宙。在这背景下,许刃一身青衣,高高在上,用一双富于煽动热情的眼睛向下凝视,嘴角挂着一抹恶作剧般的笑容,好像一个掌控一切创造的神。构图是尖锐对立的黑与白,冷静荒芜,而他那种羞怯的孩子式的微笑却支配了整幅图案,成为视觉的中心。
  在“人物专访”中,撰稿者把许刃和二十世纪的围棋大师吴清源并称,认为他是有史以来棋艺最接近神的棋手,事实上的确如此。在围棋界诸多战役中,比如:天元战,网络职业棋赛,春兰杯,十番棋争霸,甚至日本本因坊战中,几乎没人是他的对手,但很多围棋评论家不承认这一点。尽管许刃天纵奇才,充满灵性,但棋路擅走偏锋,恣意妄为,好像一个聪明绝顶的孩子在跟一个垂垂老矣的世界赌气。这就让人有点接受不了。说到底,围棋是一项久经锤炼的古老技艺,有所突破的人在气势上必须是沉静的,而不应该像许刃这样任性跋扈。
  不仅仅如此,虽然他有时像个孩子一样任性,但更多时候却极其老辣,为求目的,不择手段。他的棋有一种潜伏的杀气,每一步都咄咄逼人,每一子都精心计算,仿佛是钻营之徒、投机者和阴谋家的化身。跟他对弈必须时时刻刻都小心,因为你的对手时时刻刻都在占便宜,挖空心思钻空子,小心翼翼地算计着。
  孩童式的不管不顾、毫无拘束和市侩般的锱铢必较、刻薄尖锐是在他身上完美结合的两个极端,这使得他充满了怪异的邪气。为此,他得到了一大堆古怪的绰号:青狐、棋邪、黑妖、十番棋之魔、马基雅维利怪物……既然是一身邪气,在气魄上就失之宗匠的大气。
  加上他私生活的放纵,个性的狂妄孤僻,目空一切……又失之大师那种内心深处平和超脱的所谓禅之意境。所以评论家认为他仅仅是一个热爱杀伐,集清澈的天真,锐利的机智和老练的世故于一体的天才胜负师,离大师的境界还差得远哩。
  尽管如此,但谁也不能不承认许刃是一个传奇。在他年仅二十一岁的时候就几乎囊括了一切名人头衔;他在镜头前有一种明星似的光彩,充满自信,桀骜不驯,魅力非凡。对于时尚来说,这是绝妙的商业卖点。而他那种奇怪的孩童式微关,以及诡秘绝伦的戏剧化棋风,更为他赢得了无数棋迷的喜爱,成为一个时尚风云人物。
  和《网络时尚》的封面一样,他很英俊,有一双抑郁而沉静的跟睛。个子根高,手指长而有力。但在灯光下,他竟然显得有点拘谨,面色苍白,对人群无声的注目礼仿佛不太适应,手足无措似的,连脸庞都微微发红。这让叶鸽觉得不可思议,她想也许是自己的错觉吧。
  他笨手笨脚地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把随身携带的手提电脑撂在桌子上,打开,要了一杯绿茶。
  人们开始有秩序地向他身后的位子移动,坐下,静默不语,满心敬畏。叶鸽也跟了过去,她是个标准的棋迷,而且还是业余三段。
  在现在这个世界,复古风潮席卷全球,书法,插花,茶艺,围棋,修禅等古老的东方智慧成为大众化的时尚。是高雅和睿智的象征,热爱围棋的棋迷就像二十世纪末的球迷一样广泛。惟一不同的是,他们虽狂热却安静,虽拥挤却时刻保持秩序。
  许刃无视人群的异动,在桌面上拖动鼠标,进入了一个子网络,然后又进了一个网址。电脑屏幕忽然一暗,慢慢就亮了起来,桌面出现一幅色彩幽暗,意象怪诞的现代绘画,随后在这背景上浮现出一幅黑白纹枰,屏幕下面显现出一行字:“我们开始吧!”许刃轻轻地敲了一下回车键。
  人们一阵骚动,仿佛难以抑制自己的兴奋和惊讶。两年前,从许刃第一次和进化界面公司的围棋电脑“螺旋”对弈开始——那是他的成名作——他和进化界面的电脑一共下了四十多盘棋,未尝一败。此刻,为什么他要隐身在这样一个街头酒吧和“人”对弈呢?在网上下棋,让人更加疑惑,难道另一端是某个不知名的量子电脑吗?许刃是怕输吗?“它”很强吗?——要知道自从卡斯帕罗夫败给“深蓝”以后,人类就只剩下中国围棋这一最纯粹的人类游戏作为人与电脑的智慧之战的最后领地。在人们的心目里,许刃是代表人类尊严的最后一面旗帜,是一个最后的英雄——他难道也会输吗?抱着这样的疑问,在场的每个人都屏住呼吸,拭目以待,而叶鸽却压根儿没想这么多,好像觉得许刃在这儿下一局棋是天经地义的事,而她自己该干的事就是好好观棋。
  经过猜先,许刃执黑先手,落子在右下角“星”位,大概是要以他惯用的“中国流”开局。对方挂左上角“小目”,弈局开始丁,他们下的是一回合一分钟的快棋。
  叶鸽盯着黑白棋盘的变幻,渐渐地被阴阳的搏杀所深深吸引。有一些怪的是,今天许刃的棋风典雅灵动,充满大家风范,与以往他下棋的怪异妖邪一点也不一样。相反落子倒极其堂堂正正,而他的对手却不断地下一些怪棋,偏棋,回合之间满是诡秘的怪招。这样看来,仿佛他的对手才是许刃,而他自己八成是另外的什么人。很快观众们也发现了这一点,窃窃私语。
  话虽这么说,但棋下得实在精彩。黑白双方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忽然,白棋插入黑棋的后方,先断后长,诡异至极,顿时激起火花。但黑棋却稳重的粘上,作持久战的准备。可对手的锋芒毕露,杀气逼人,使围观者无不暗暗昨舌。
  他们的外势都极其雄厚,战事胶着,双方好像是在峭壁兀立的峡谷之间展开白刃战,一旦遭遇,势必血流千里。
  叶鸽看着看着,忽然脑袋一晕,眼前仿佛有强光灯在照,令她一阵阵目眩。她看看周围众人,个个都如痴如醉,眼光发直,魂不守舍,昏昏欲睡,好像许刃的电脑屏幕是一个带磁场的旋涡,牢牢地吸定他们的目光,能让他们沉迷至死。叶鸽心里一动,发现了一件不协调的怪事,急忙掏出掌上电脑,“噼噼啪啪”地计算起来。
  这时棋局已到了官子阶段,但局面极细微,胜负的天平仿佛悬于发丝,一粒尘埃都可使之倾斜。许刃沉静地思索着,稳稳地收了几个单官。而对方的棋依旧诡秘莫测,在最后时刻仍怪招迭出。终于,许刃离开键盘,往椅背儿上一仰。
  棋局终于结束!人们都长嘘了一口气。
  电脑开始整地,每一个人的心又悬了起来,叶鸽已停止计算,盯着屏幕,嘴唇一如他人一般轻轻颤动,数着子。
  屏幕上出现了一行字:“我赢了!”
  许刃不动声色,面容沉静不波,但叶鸽仿佛看见,他的眼神深处竟充满了厌倦和忧郁。许刃轻轻一敲Esc,屏幕暗了下来。
  人群大哗。
  数子的结果:许刃输了半个子。
  在“漂流瓶”的外面,叶鸽追上了许刃。许刃提着手提电脑,从“漂流瓶”里走出来,人们自动为他闪开一条路,目光敬畏地目送他,谁也不敢接近,只有叶鸽追了上去。
  “许先生,请等一下。”
  “有什么事吗?”许刃彬彬有礼地问。
  “你好。我叫叶鸽,朋友们都叫我鸽子。我能请你喝一杯吗?”
  “恐怕不行,我还有点事。”
  “我有很有趣的事跟你说,嗯……关于刚才那局棋……这很重要,你会有兴趣的。”
  “……”
  他们换了个酒吧。一坐下,叶鸽开门见山:“你知道吗?你的对手用了极其卑鄙的手段。”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桌面的那幅背景画,你没注意吗?”叶鸽说,“我只看了棋局一会儿,头就发晕,眼睛也直了,昏昏欲睡。其他人也一样,我猜这里面一定有古怪。先跟你说,我的职业是服装色彩搭配师。你可能没听说过……”“说来听听吧。”许刃饶有兴趣地说。
  “我的工作是把生物进化和繁殖的特点融入以几何图案为中心的计算机图形学里,把电脑绘画的程序像生物交配一样,通过突然的遗传变异进化成令人意想不到的画。
  打个比方,绘画程序里只包含画椭圆和抛物线的函数,但经过模仿生物遗传的算法就能产生不规则变化,画出来的画就会变化多端,反复进行交配,筛选,就能实现进化。最初简单的设计,可以进化为复杂好看的画。我利用这种工具,设计衣服的镶边装饰。”
  “很有意思。”许刃由衷地说。
  “问题不在这儿。我大学学的是绘画,所以对色彩的感应应该比平常人灵敏。那幅画有问题!闾倒竽约だ刂萍际趼穑俊
  “略有耳闻。”
  “不知道和你了解的一样不一样。我看过有关的资料:利用脑电波分析个人的个性,并发出光线,暗含潜意识信息来影响你。你看那幅画,里面的那种光线,还有光线的流动,都是有目的的。我大概计算了一下,那种光线的脉冲是3Hz,这正好在人脑深睡时发出的△波频率(0.5—4Hz)范围内。
  也就是说,你会渐渐地昏昏欲睡,而精力也无法集中。你没有感觉吗?”
  “……”
  “就跟快餐店的墙纸一样,都是一小块一小块的零碎鲜艳的图案,乍一看很舒服。但时间一久,它就会让你烦躁不安,精力无法集中到谈话里去,这样店里客人才会流动。”
  许刃沉默不语。叶鸽也没有再说下去,静静地等他把问题想清楚。过了根久,许刃问她:“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不想让你输给一台无耻的电脑呗。它用了下流手段,太卑鄙了!”
  许刃喝了一口酒,轻轻地吐了个烟圈,微有醉意,目光迷离,仿佛心绪已飘远。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地说:“我的对手不是电脑……是人!”
  “人?不可能吧?”叶鸽诧异地说。
  许刃又喝了一大口酒,慢慢地,仿佛很艰难地说:“是……我的……我的哥哥!”
  “什么?”
  “对不起,吓了你一跳。很抱歉让你误会了这么半天,我叫许典,我不是许刃!”
  叶鸽惊异地张大了嘴,指着他说:“你开玩笑?你……你叫什么?许典?”
  “是的。”许典平静地说,“字典的典。我是他的双胞胎弟弟。”
  叶鸽呆呆地盯着他,过了好半天,忽然大笑起来:“太让人惊讶了!太有趣了!婷盍耍
  “嗯?”许典奇怪地问,“你不失望吗?”
  “不,一点儿也不。他是他,你是你。你又为什么是他呢?现在这样挺好的,我们不是有了一个对等而美妙的开端吗?我又为什么失望?”
  许典微微一笑,那种说不清的忧郁突然就不见了,苍白的脸上泛起两团酡红,好像因为酒的作用,而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叶鸽的脸蓦然一红,转过目光。
  许典说:“你是个有意思的姑娘。”
  他们走出酒吧,夜风凉爽。叶鸽的脚底下有点不稳了,好像踩到了一团棉花。许典问:“你住哪儿?”
  叶鸽笑了,她一晚上都在笑,她说:“你要送我回家吗?”
  “不应该这样吗?难道你不认为男人应该有点绅士风度吗?”许典微笑着反问。
  “不是。可你的绅士风度看起来像在诱惑我。”
  “……”
  “好吧。你开车。海边,一栋有露台,能看见海的房子”她的房子每个窗子都能看见海。许典靠在露台的栏杆边,海面黑乎乎的,只能看见几只游艇的灯光忽明忽暗,一如星光。他想像着大海钢蓝色的海水下面,也会有许多未命名的生物,它们的眼睛也正在这样忽明忽暗地闪光。一想到这儿,他的心里就一阵阵惊悸。
  叶鸽走过来,递给他一瓶果汁,倚着栏杆说:“从这里能听见潮汐。”
  “我记得那种声音。”许典悠悠地说,“小时候,我也在海边住过,可潮汐弄得我每天晚上都失眠,一点也睡不着。许刃他却一点事儿也没有,每晚呼呼大睡。住了半年,我差点神经衰弱,就离开了,从此一直呆在城市里。现在还真有点想念这种声音。”
  “你……我是说你的哥哥……
  许刃……他……”叶鸽迟疑地问,却拿不定主意。
  “他怎么了?”
  “我是说他和你下棋,可是……”
  “手段有点卑鄙是吗?”许典淡淡一笑,“那只是游戏,没什么。再说他从小就是这样,我也习惯了。”
  “既然是游戏。他为什么……”叶鸽吸了一口气,说,“为什么还这样不择手段?”
  许典笑了笑,颇具深意地说:“困为这游戏很特别。他输不起!”
  叶鸽满心疑惑,但没再追问。
  她能感到,这两兄弟之间有很多不为外面这个世界所知的秘密,像双子星一样,互相缠绕,而他们的秘密就如同他们的默契一样,是神秘的,不可知的。
  许典微笑着说:“你很好!”
  “好什么?”叶鸽一怔。
  “你懂得不该问的话就不要问,这很好。”
  “包括谈论你们的大男子主义是吗?”
  “……”
  她换了个话题:“你下棋和你哥一样了不起,真没想到还有一个能和他平起平坐的人。”
  “我输了。”
  “也许吧。”叶鸽说,“但你能赢,你的棋有大家风范,是堂堂正正之师。而你哥,他的棋……太诡异了。”
  许典保持沉默。但叶鸽能感觉出来,他就像下面的海水一样,外表平静,可内心却在不停地变化。
  他转过头,看着她,她努力想笑一笑,却不成功。许典伸出手,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
  叶鸽叹了一口气,慢慢地靠了过去。
  黑暗里。许典燃起一支烟,窗子大开,海风把袅袅的青烟一瞬间就吹散了。叶鸽轻轻动了一下。
  “嘘!”
  “怎么了?”
  “听,潮汐的声音。”
  潮汐来了,这是海的呼吸声,沉静而躁动,仿佛有生命似的。亿万年前,海水就这样沉睡般的呼吸着,而此时。海风带来的腥咸的气息,叶鸽想,这气息一定和几亿年前的—模一样。
  许典静静地听。过了很久,他慢慢地说:“他是个怪异的家伙……”叶鸽知道他指的是谁。
  “我无法接近他,他……”
  叶鸽叹了一口气:“……你不用说……”“……”“我不想窥探你们之间的事。
  你不想说就不要说,别为……为了我勉强。”
  “我愿意说。”许典顿了一下,“我想说。”
  “好吧。”
  许典却沉默了。思想好像沉陷进一个往昔时间的黑洞,被莫名强大的引力吸祝过了很久才接下去:“我们两个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然人……”“外星人?”
  “你别打岔。”许典轻轻地拍了她一下,“我们都是进化界面公司制造的,不是机器人,而是一种新的意义上的……人造人。我们来源于同一枚受精卵,分裂时被分离为四,培养成四个同卵多胞胎,可是其中有两个夭折了,只有我们存活了下来。在胚胎里作了手术,出生后被诱导出多胞胎间常见的……常见的心灵感应……”“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听起来像夭方夜谭,不过,我没有开玩笑。古往今来,人们都相信在人体内存在第六感官,而直到三十年前才被进化界面公司发现。这有点儿玄,跟你说明白一点儿吧,他们研究认为感应的过程分为两部分,首先是所谓的‘信息域’,也就是你的理性思维,这是感应的理性基础,两个人之间的感应就是建立在这种基础上产生出来的默契。而第二部分就叫做‘心灵对话’,这是很玄的东西,长久以来,人们认为它应发生在大脑突触的生理电讯号中,其实它真正的源泉是大脑进化史上比皮质更古老的部分。因为它是一种低级的心理活动,比起人的高级认知功能,它更像动物的直觉,或者说一种本能。
  然而漫长的进化使它慢慢消失掉,进化界面的专家另辟蹊径,在一个只有十二周大的流产的胎儿脑中找到了尚未被进化消磨掉的第六感官。”
  叶鸽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被魔法镇住了。而许典心里想的是那个十二周大的胎儿胚胎,想像在成人粗糙的手掌中,它晶莹又永恒,仿佛一颗琥珀。
  他接着说:“在儿童的大脑里,突触网络比成人的要复杂无数倍。这是因为成人在成长过程里,由于教条、形式、制度、程序以及固定化思维使大脑突触间传递信息的通路越来越单一,而其它通路由于荒废,渐渐地就会退化。在此过程中,原来用于感应的通路也会消失,就此心灵感应便会永远消失。”
  “你们呢?你们之间的感应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们通过异化手术,完整保留了第六感官。而在此后的十五年里,我们就一直住在进化界面一百五十层人厦的顶层,除了偶尔被监护着离开一段时间,比如住到那间临海的大房子里去以外,都与世隔绝,每天做数不完的思维游戏,和计算机神经学学者、教育家、游戏专家,甚至心理医生打交道。而我们的救育完全是非体系的,庞杂的,无目的的。一切全凭感觉进行,有时我们被彼此隔离,实验我们的心灵感应,就像两只标准的小白鼠。”
  叶鸽怔怔地听着,似乎每句话都得让她想上半天。过了一会儿,她从许典的故事里理出来一点头绪,问:“这项研究的意义在哪里呢?目的是什么呢?”她想了想。
  自己回答自己,“我明白了!当然有意义!宇宙飞行里超远距离的通讯就用得着。”
  “没你想的那么复杂,只是所谓的‘脑际联网’。本来是为了两个人可以经过个体的学习,由心灵感应来共享彼此共有的知识库,以应付未来知识爆炸中人只能涉猎知识的一个分支,无法纵览全局的缺点,也减轻了个体的学习负担。可最后研究渐渐倾向于军用化,”许典又点起一支烟,说,“从这个时候开始,许刃就打算逃跑了。”
  “逃跑?”
  “是埃他拟定了一个计划。
  进化界面这栋大厦的底下120层,是一个微型城市,有宿舍、剧尝影院、超级市尝百货公司……在这里住了大概有十万人。我们在大厦的内部走动是不被禁止的,因为我俩的身体里面装了GPS定位系统,到哪里都跑不掉。可许刃说他能破坏这小末西,只要我们敢去触11O伏的电压。”
  叶鸽吸了口凉气,问:“你去干了吗?”
  许典苦笑了一声:“我干了。
  其实危险没你想的那么大,因为我们从小就不停地被接上电线,通上电流,做各种实验。在正式逃亡前半年里,我们经常自觉不自觉地接触各种电压的电流,由小到大,慢慢适应。就这样我们终究还是逃不出大楼的,因为门口有虹膜检验,我们是违禁品,所以许刃瞄上了97层上自选商场的两架太阳能滑翔机。”
  “你是说用那东西从空中逃出去?”
  “是啊!我们就这么干了!那天,许刃用铁扳手把那台售货机器人弄得短路,然后看着我说:‘老弟,成败在此一举了。’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就毫不犹豫地把手指插进了电门里……”“啊!”叶鸽一声尖叫。
  许典微微一笑,说:“别担心,我没死。我当时就昏了,醒来后发现自己被固定在那架滑翔机上了,正在天上飞呢。我回头一看,远近的,另一架滑翔机在我身后飞,我能看见许刃的身影在那上面,我知道是他把我搬上来的,这时他在我心里说:‘你醒了,老弟。’我那时高兴得快疯了,我们终于逃出来了。可就在这时,我看见脚下的地平线上,至少有六辆车远远地跟着我们。当时我忽然明白了,GPS短路了,但这两架飞机还是逃不脱公司雷达的监视。我问许刃:‘怎么办?’可他也没有好办法,我们只能无目的地飞,直到最后我们被公司的直升机截祝”“你们没有逃掉?”叶鸽叹了一口气,觉得很惋惜。
  许典略带讽刺地—笑,眼睛里竟似充满激愤。他说:“只有我没有逃掉,许刃逃走了。”
  “什么?”
  “我被抓上直升机,这才发现在另一架滑翔机上的不是许刃,只是一台仿真机器人。公司调查人经调查后告诉我,我这才明白,原来他早知道道这种方式是逃不了的,几个星期前就用假名在网上向进化界面的机器人工场定做了一个机器人偶,偷了别人账户的钱付账。逃亡那天,正是预定送货的日子,他把我和人偶绑在滑翔机上。自己却钻进了货箱里,伪装人偶,从送货门大大方方地被抬出去了,古老简练的东方智慧:三十六计之调虎离山,暗渡陈仓。”
  叶鸽目瞪口呆,简直想像不到世界上会有这样的骗局。她问他:“他完全可以定两只人偶的,这样你们都可以逃出去。”
  “不,他这么干是有目的的。
  他离开进化界面,需要一个人在里面为他通风报信,告诉他公司内部的信息。我在公司内还能接触更多的知识和游戏,他也可以共享。再说他需要有人为他吸引公司保安部的注意力,别人都去追我了,鸡蛋壳里面就最安全,而且他一个人逃走,总比多一个累赘好多了。”
  叶鸽心里一阵激愤,像一团黑暗的火,无形但炽热,使她感到说不出的压抑。忽然她意识到什么,问:“你的心灵感应呢?完全没有一点察觉吗?”
  许典淡淡地说:“你注意到了。其实我们之间早就可以完全进行单向交流,封闭自己的心灵之门;但他学会了新的本领,他学会了跟自己的心灵撒谎,让我上当。”
  他苦笑着,眼睛里充满了忧郁。潮汐渐渐退去,月光从落地窗照进来,淡淡的,仿佛银色的迷离的电影院里的荧光,在他身上勾勒出轮廓,尽管强壮,却让叶鸽觉得他说不出来的脆弱孤单,就像一只古瓷器。而另一面,仿佛是月亮的引潮力作用,她心里的母性就像潮汐一样涌来,温柔地裹住她,让她感觉到一种奇异的温暖的颤栗。
  她轻轻地拥住了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清晨。月亮还没有落,外面依旧很黑,但远处的城市却像婴儿一样渐渐躁动起来,早潮开始呼吸了。叶鸽倚在床上,许典沉睡着,也像一个婴儿。她想着他后来说的话。
  “后来许刃成了鼎鼎大名的‘棋邪’、‘青狐’……功成名就,号称‘青狐’执黑天下无敌。
  在社会上也有名有姓了,人们对他的怪僻津津乐道,奇怪他为什么专门跟进化界面的围棋电脑过不去,干掉了‘螺旋’和别的什么。而公司认为我们还在以他们无法体验的方式交流联系着——其实一直以来我的心都拒绝他的访问,我们像磁场的两极一样自动排斥——所以他们让我离开了公司,只不过在我体内装上永不失效的纳米级GPS,我成了永生的囚徒。这时许刃找到我——我逃不了的,无论是心灵还是肉体——他说,他早就算好了只要他混出名堂了,而且专门和进化界面闹别扭,他们就会认为我是内奸,我就会获得自由了。我说,这自由让我又熬了五年,而且永远逃不掉了。他笑笑,说,那至少还是自由了。我没理他。这时他又提出了他的要求。”
  “什么要求?”
  “一个打赌。他帮我弄掉了我身上的枷锁——这方面他很有办法——然后他说,我帮你恢复自由,你也要有所回报。我说,你叫我干什么?他说,我和进化界面的家伙战斗,想把他们的精神支柱打垮,可现在他们的量子电脑越来越可怕了,我有点力不从心。我要你帮我的忙!我问他,怎么帮你?他说,一个游戏,谁赢了谁就当许刃,而失败者必须当他的‘棋谱’。”
  “棋谱?”
  “是的。电脑下围棋,自古以来,就有一个缺陷。因为围棋和象棋不一样,它每一步的可选方案加起来是个天文数字,而且每一子都是平等的,不像象棋有车马炮之分。也就是说,围棋的落子的合理性也是天文数字。更重要的是,下围棋更多的是依赖感觉、想像力和经验,依赖于棋手对各种图形的理解和感觉,注重均衡和自然。这是老式电脑无法突破的极限。而量子电脑通过量子效应,进行模拟计算,可以极其接近人类的想像力层次。更可怕的是,它还有一个庞大的内存当它的棋谱,而人类永远没有这么好的记忆力。许刃也一样。”
  “你是说如果你输了打赌,你就必须成为他的‘内存’,帮他强记住浩繁的棋谱?”
  “是这样。你也明白了,我们打的赌就是下围棋,每两周一次,决定下两周谁晒太阳,谁躲在地下。至今我从未赢过。”许典苦笑着说,“我拒绝不了他,他狡猾得像狐狸,但更多时候像一个暴君,一个渴望操纵别人心灵的魔王。他能抓住让我服从的理由,并且巧舌如簧;如果实在没有理由,他就会使用其它的手段。我别无选择,只能接受。”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叶鸽忽然觉得有一种深深的恐惧,她问:“我们在一起,他也知道吗?”
  许典微微一笑:“不会的,放心好了。我们之间是有隐私的,我说过我们可以完全单向交流,我不想让他知道的,他决不会知道。再说……我也渐渐地学会他的本领——跟自己的心灵撒谎。”
  潮汐退去。天渐渐亮了,这时许典忽然一动,把叶鸽从沉思中惊醒了。她微微一笑:“你醒了?睡得好吗?”
  “……”
  “你躺着别动,我去给你弄点儿早点。”
  “别弄了,我头疼!”
  “是埃喝了那么多,不疼才怪。你躺着吧,我得去班儿上打一幌。”
  许典坐起身来:“我跟你一起走。”
  “不用,你睡你的。”
  “……”
  “好吧。你的车钥匙呢?”叶鸽迟疑了一下,问,“你……住哪儿?”
  “市场街249号公寓,六楼,有一扇能俯瞰闹市的窗子。”
  闹市的街道人头攒动,声响嘈杂。叶鸽沿着一排古典的建筑穿过市场,向前走,小心地绕过地上的一摊摊脏水,偶尔停下来打量打量路边摊档上卖的蔬菜和水果,一边跟红脸膛的老伯讨价还竹,一边嘴里还哼着轻松自然的歌。
  她买了一些蔬菜、半成品肉、调味料和一瓶酒,轻轻跳着走,一想到呆会儿就能坐在许典那间老房子的木地板上,点上蜡烛,喝老酒,过一个浪漫轻松的晚上.她就高兴得快要跳起来。她喜欢那间老房子,喜欢那种充满了老式的、让人能想起檀香的氛围。尽管濒临闹市,但一进屋,声音仿佛一下子就被隔绝了,远远的,像另一个世界的事。她忽然想,这间老房子,还真有点像许典。
  她记得那天她一进屋,险些被脚底下的电线绊个跟头。随后,她发现屋子里放满了电脑,好像她有生以来还没有同时见过这么多不同类型的电脑呢,量子电脑、光脑、并行电脑、生物电脑,甚至还有一台老式的集成电路型的电脑,险些绊了她的那根电线就是连接它的。
  此外,一地的微波插座,红外线键盘,头盔接口和触觉板。屏幕的荧光幽幽闪烁,散热风扇“嗡嗡”地响,感觉就像进了正在密谋颠覆造反的黑客大本营。
  当时她开玩笑:“你一定是个恐怖分子!”
  “你怎么知道了,这可不太妙,我不能让你说出去。我得干点什么让你张不了嘴。”许典故作狰狞状,然后板起脸,“不过还有一个折衷的好方法。我问你:你想加入我们吗?”
  “我想可以!不过我得知道你们为什么而战?”
  “我们的信仰很崇高的!”
  “是什么?”
  许典忍着笑,一本正经地回答“纵欲!”
  “呸!”
  一想到这些,她就不禁微笑起来,我真的爱上他了吗?她问自己,但没有找到答案。是啊,跟着感觉走吧,别想得太多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又想起她问许典关于一个外形怪异、类似鱼缸的东西是什么怪物时,他对她说的话。
  “这是仿人类的模拟皮质电脑,你看,这儿,是蚀刻在神经网络上的逻辑电路,喏,生物芯片……还有这儿,它的信息接口……”“很有意思。”她不禁来了兴致,又问,“这有什么用?”
  “懒得跟外行讲。”
  “讲讲,讲讲。”
  “好吧……你知道像你们使用的那些老式光脑,其操作都跳不出传统数学和逻辑运算的框框,不能像人一样应付各种各样的随机问题,比如连续语言的识别、自然语言的理解、图像模式的识别、景物理解、处理现实世界不完备的知识等等。人脑就不一样了,处理这些问题得心应手。电脑下围棋与人脑的区别就在这里,人脑有一种容错性和鲁莽性,也就是说,信息不存在特定的单元,而分布在全网络各单元连接的变换里,能处理模糊信号,从不完全或相互矛盾的数据中,重整完整的信息记忆。而某一单元的错误也不会影响全系统的运作,老式电脑就完全不行。
  “……但生物神经网络渐渐地可以接近人脑的想像力层次。它模仿人脑结构,有许多单一的处理单元组成,单元之间由网络节连接,这小东西相当于轴突和树突,它把一单元的输出乘以一个加权系数,将结果输出另一单元,以此类推,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作指数的累加。总输出超过一定值,它就兴奋,刺激深层的单元作跃进式的思维,实现经验的累加和想像力的激变。而我的模拟皮质电脑吗,你看……”他指着“鱼缸”里那柔软的电路芯片,接开了开关,一些幽蓝的的光芒在类似大脑皮质的东西的深处闪过,“这是模拟的电生理信号……注意看,它的颜色在变、这是深层单元正在自组织呢……”“它叫什么?”叶鸽忽然提问,一个又突兀又古怪的问题。
  “嗯?”
  “它没有名字吗?……我的每样东西都有名字,我的狗叫肉包,猫叫小虎子,我的车叫溜达,还有……它真的没有名字吗?”
  “没有。”
  “你该给它起个名字!好吧,我给它起一个,嗯,让我想想。”
  她盯着那幽幽发光的软体,心里忽然一阵悸动,好像有一种潜水的感觉,周围是黑暗和压抑的海水,她说,“就叫它Lamar吧。”
  “Lamar?”
  “你没看过《老人与海》吗?老桑地亚哥对海的称呼,西班牙文,是海的阴性名字,你明白吗?像个女人一样,你对它着了迷。”
  许典想了想,说:“我喜欢这名字。”
  叶鸽想着想着,转过一个街角,就看见了许典那栋老房子的阳台了。她心里一阵温暖,快步走过去,忽然看见许典正站在楼下,穿着一身青色衣服,面容冷峻,看起来有些削瘦严肃。
  她喊了起来:“阿典,阿典,快过来,我都提不动了。”

《棋谱》 作者:李忆仁

下篇

  空调嗡嗡地响,但空气仿佛凝固了,江川明悟一阵目眩,呼吸困难,汗水涔涔地落下。他抬起头,撩了撩满头银发,艰难地说:“氧气……”在这一瞬间,他又看见对手的嘴角边露出了讥讽的笑意。是的,这年轻人是如此的锋芒毕露,狂妄不羁,连一点最起码的礼貌和感情的掩饰都懒得去做,毫不在意地把它像刀子一样刺出来,好像恨不能和天底下所有人都过不去似的。
  他吸了几口氧气,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到棋盘上,黑与白,构成了一个宇宙,外围是冰冷的黑暗,而核心则是已热得白化的世界。这正是这盘棋的最佳比喻,他的白子几乎都被挤到了中腹,而黑子占了实地,“金角银边草肚皮”,连外行都看得出来这盘棋他是凶多吉少了。但他心里明白,他并没有发挥出真正的实力。在这盘棋中以及之前的十番棋较量中他的心仿佛一直被一根线牵着,充满着一个执拗的念头,并一直偏执地走下去,等他醒悟为时已晚。我为什么会犯这种基本的错误,被对手耍小孩子一样耍得团团转。他又看了一眼对手,他态度闲雅,微微笑着,江川明悟觉得他的笑竟这样地刺眼,一如他身上的一袭青衣。他想起对手的绰号,“棋邪”,“黑魔手”……以及“青狐”。
  “青狐”许刃微微笑着,凑过去小声说:“身体要紧啊,您是不是想把棋院改成医院啊?”
  江川明悟胸口一阵剧痛,眼前发黑,向后直仰了过去,氧气管丢出老远。人群大哗,几个人抢上来,围住了江川明悟:“他心脏病犯了!快!快送医院!”
  许刃站起来,眼角也不瞟他一下,径自离开。
  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来,尽管显得是那么的不合时宜、没有人情味:“211手,黑棋中盘胜。”
  许刃已几乎走出太厅,这时,人群猛地聒噪起来,一个尖厉的声音嚷道:“江……江川先生谢世了!”
  许刃微微一震,不由苦笑起来,他算是跟围棋界结上血仇了。
  人们为他闪开路,就像注视博物馆里一件腐朽的古代棺木一样冷冰冰地看着他,自动保持距离,脸上挂着防备传染病人一样的表情。这有什么,老家伙死了又怎么了?他本来也没有什么价值了。今天我一定又会见报,没准还会上《网络时尚》的封面呢。
  他一直走出来,钻进自己的汽车。把那件青衣脱下来。这件衣服是他的魔粉,在衣服的纤维里,带电荷的有色颗粒悬浮于液体染料中,构成亿万计的“电泳细胞”,通上微弱电流,基于电泳作用,色素会变化凝结。在这种色彩的变换中,他加进了一些潜意识信息,仿佛女巫在黑色的瓶子里加入了咒语,他也会给每一个对手施咒。
  在公路上,他有些心不在焉。
  他想着许典,这小子在干什么呢?一定又在摆弄他那些电脑。哼!电脑!许刃的目光在瞬间就变得冰冷,嘴角上抿,形成了一个刀锋般的弧度。他为什么对那些该死的电脑这么情有独钟呢?他始终弄不清楚这个沉默忧郁的同胞弟弟心里在想什么。老弟,我们都是异类,被电脑异化的妖怪。我们是同一阵线上的。许刃感到一丝压抑,转头去看着窗外川流不息的车流,这时一种类似志得意满的情绪又涌了上来,仿佛一个领主在凝视自己的版图,是那样的傲慢、独立、高高在上。这种感觉让他很舒服,就像下棋一样,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的棋子,可以任意支配。现在,在“青狐”的眼里,公路和城市慢慢地变成了棋盘。
  他让车子进入自动导航驾驶状卷,闭上双眼,开始和许典的对话。
  “老弟,你在家吗?”
  “有什么事?”
  “没事,我现在离你家很近,过来了。”
  “……”
  “你等我。”
  他拐了一个弯,径直向许典家开去。
  巷子很窄,车开进去很困难,所以许刃下来步行,穿过市场,沿着七拐八弯的街道一直走。最后停下来。上楼去。许典的屋子光线昏暗,无数的电脑幽幽闪光,许典面无表情地说:“喝什么?”
  “橘子茶。”许刃随口说,“你这儿太不好找了,像走迷宫。”
  “是埃前些日子,一个外地人在这儿,凭着数字地图和电子罗盘还迷了路。”
  “是吗?太傻了。这是什么?”
  “Lamar.”
  “什么?”许刃微微一怔,但随即明白了,“好孩子气的名字。
  这家伙真怪,我还以为你养鱼呐?这不是活的吧?你的电子宠物?”
  “……”
  “你为什么戴着帽子?你的头发怎么了?怎么都剃秃了?像个被化疗的病人。”
  “没什么……我加入了一个教派,鼓吹保护环境的,他们的教规规定必须剃光头。”
  “是吗?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
  “因为这事儿我从来也没通过脑子。”
  “嗯……真是个古怪的教派,我知道这个组织吗?”
  “也许吧……”
  许刃不再问了,沉默了一会儿,许典问他:“你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重要的。今天我闲,过来看看你。对了,那天跟加藤澈的棋你注意了吗?”
  “我一直陪着你。”
  “我猜那老家伙一定能记住所有的棋谱。太厉害了!”
  “他记得没我多。”许典淡淡地说,“听说连日本棋圣江川明悟都被你气死了。”
  “啊,你知道了。消息传得真快啊!”
  “……”
  许刃看了他一眼,就转开了目光。是啊!这小子阴郁得能让所有人的心情变糟,于是他们之间陷入了令人尴尬的沉默。许刃用余光仔细地打量许典的房间,可是最后他的目光总是落在那一台“电子宠物”上。
  最后,他们还是找不到话说,于是许刃借故告辞了。
  许典默默地送他出来,许刃忽然说:“那是一台电脑吧?”
  “……”
  许刃一直走下楼来,站住,抬头上望,许典正站在窗口俯视着他,目光对视,许典走开了。许刃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这时,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阿典,阿典,快过来,我提不动了。”
  他循声望去,是一个长发飘逸,笑起来有点像发脾气的姑娘,她冲他走过来,一边走一边生气地说:“你在这儿发什么愣啊?还不过来帮我拿东西,你又没带钥匙吗?幸好我带了。”
  许刃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冷如月锋,但忽然间他就温柔地微笑起来,仿佛那一刹那,他就戴上了一个面具,或者像魔法一样换了一张脸:“你这傻丫头,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咱们今天出去吃。”
  转过街角有一家名叫“光线”
  的餐馆,许刃燃起一支烟,微笑着说:“今天你干什么呀?买那么多东西,提前庆祝情人节吗,”叶鸽放下筷子,瞟着他说:“咱俩认识多久了?”
  “我感觉很久了,好像上辈子就认识你。可是现在你坐在我面前,我又觉得好像刚刚才认识你,忍不住又想约你出去。”
  叶鸽的脸红起来,低下头嫣然一笑,轻轻地说:“咱们已经认识整整一个月了……今天是我的生日……”一个月了,许刃心里想,我却一点也没有感应。老弟!你也学会撒谎了。
  叶鸽接着说:“可是这一个星期以来,你却一直没找过我,不打电话,也不回我的电话。我想知道原因,如果……”许刃心里一动,叹了口气,说:“都是Lamar,我最近一直守着它呢,它有点不正常。”
  “Lamar?”叶鸽奇怪地问,“那个软体动物?它真的迷住你了。”
  软体动物?真是电子宠物?许刃微笑着说:“是啊!你对它有什么感想?”
  “你怎么忽然问我这个?感想?我不知道,只是每一次看见它,就从心眼儿里往外打寒战。我从没有想像过一台电脑会是这个样子,你还说是什么皮质电脑。说真的它看起来满是邪气。”
  电脑!真是电脑!许刃目光中忽然现出一抹锐利的光,皮质电脑?难道是……阿典!你在干什么?叶鸽感到她的眼睛忽然被什么东西晃了一下,好像是太锋利的光线划伤了她的视网膜,又仿佛脊背上滑过一条冰凉滑腻的蛇,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正好看见许刃眼睛里闪过的第二抹光芒。她一下子就僵住了,手指尖冰凉,心里充满了一种莫名的畏惧:一刹那间,感觉完全变了,面前这个人竟然发出来冰锥尖锋一样的锋芒。这时她才真正注意到他的一身青衣。她艰难地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苦涩地说:“许……刃!”
  许刃盯着她,脸色一点也没有变,他和阿典长得一模一样,就像是铸币厂里出来的两枚硬币,但感觉却完全不一样,他们是世界的两个尽头,天平的两个极端。叶鸽奇怪自己刚才怎么就一点也没有看出来,是自己的感觉太迟钝,还是许刃的面具造得太到家了。他具有个天才演员与生俱来的表演的秉赋;可要是阿典来模仿许刃,一定会被人一眼识穿。
  许刃笑了笑,说:“你好,跟你开了个玩笑,我是阿典的哥哥,你想必也知道我,阿典跟你说过吧,他是个需要排解压力的孩子,他的情绪有时候太紧张了……不过我得说声对不起,我经常和阿典开玩笑的。没吓着你吧,不过说实话,你真的很漂亮。”
  “谢谢……你好,我是……叶鸽。”
  “叶歌?唱歌的歌?”
  “鸽子的鸽。”
  许刃点了一点头,忽然笑着问她:“Lamar是你给起的名字吗?”
  “是埃”
  “好名字。阴性之海。那东西的确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可它迷住了典。”
  他什么意思?他在窥探什么?他想知道什么?叶鸽小心地告诫自己,千万不要上当!自己的对手是青狐啊!
  “你很久没见到阿典了吗?”
  许刃看似随意地问。
  “嗯……并不很久,一个……
  不,只有两三天没见。”她有点慌了,因为她实在不明白“青狐”到底想窥探什么?他的话看似聊天,很随意,但叶鸽总是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就像个裸体者一样被人注视着。
  许刃把烟掐灭,又问:“阿典剃了一个光头,你知不知道?”
  这回叶鸽真的吃了一惊:“光头?真的吗?”
  “是啊!只不过戴着帽子,不让人看见。”许刃微笑着说,“看来现在你对他的行动也知之甚少,我猜他是被一个禁欲的漂亮女人迷住了,中了邪,走入了迷途,我们得帮帮他了。”
  许典问:“他就问你这些吗?没问别的?”
  “是啊,把我吓坏了。你说得没错,他真像一把刀子!”
  许典低下头,陷入了沉思。过了很久,终于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了笑容:“没关系,他猜出来正好。不过他真精明啊!这回看他该怎么办!”
  叶鸽凝视着他,说:“你有什么瞒着我吗?你在偷偷干什么呢?你的头发呢?干什么总戴着帽子?”
  “我记得你是个懂得不该问的话就不要问的姑娘。”
  “我不想窥探你们之间的秘密。你不想说就不要说,”叶鸽说,“但是现在我已经卷进来了,我想我有权知道。”
  “我会跟你说的,但不是现在。你迟早会知道的。”许典沉默了一会儿,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他猜不出来的!我还只是在准备呢……没有痕迹的……是的!他猜不出来的!可是……我怎么能让他猜到呢?”
  当许典和叶鸽在争执的时候,许刃正驾车通过穿越城市的高架桥,他出神地盯着两边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峭壁和城市光怪陆离的灯光,渐渐地从混乱的谜团里理出了一点头绪。他掏出手机,按了一个号码:“喂?您好!请给我接摩瑞末医生,是的,杰尔森·摩瑞末。”
  等了一会儿,电话里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您好。我是摩瑞末医生。”
  “我是刃。你好,大夫。”
  “我很好,有什么事吗?”
  “是的,有一些医用器械,我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向你咨询一下。”
  “说说看。”
  “好像有一把带激光器的手术刀,有两个怪异的钛质的角,嗯,像羊角。”
  “是无血刀,用于脑部主动脉的手术缝合。”
  “有一个很细的管子,最前面细得像头发丝,尾部有一个镜子。”
  “好像是脑内窥镜,最前面的管子是释放纳米机器人的。”
  ……
  “好的。谢谢你,改天我一定请你好好来一顿。”
  “你多教我两手官子的绝技就行了。”
  许刃挂了电话,向后一仰,闭上了双眼。阿典!阿典!你在干什么?你发疯了吗?你就这么恨我吗?两周之后的清晨,空气清新,略有点冷。许典站在窗前,深呼吸,他早上洗脸的水珠还没有干,风吹上干冽冽地疼,但却让他出奇的清醒。他用手指沾了点唾沫,伸出窗外,然后像每一个在大西洋里驾驶古帆船的老水手一样,冲着脚下渐渐苏醒的城市,大喊:“你早!贸易风。”
  叶鸽微笑地看着他,今天许典看起来神采奕奕,容光焕发,一扫从前的忧郁。她说:“今天你看起来好像要赢的样子,状态还挺不错。”
  “是啊,我也这么想。”
  “你还挺有信心啊!”
  “是吗?”许典笑了笑,“输了这么多次,也该我赢一回了。”
  “戴上那副变色镜,再看桌面画。”叶鸽提醒他。
  “我知道。”
  这时,他的电脑“喃喃”地响起来,许典深吸了一口气,走过去打开。许刃出现在屏幕上,看起来有些苍白,很勉强地笑着,再不是以前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许典不禁笑了,问:“你准备好了吗?”
  “好了,我们可以开始了。”
  声音干涩犹豫,仿佛对什么事情没有把握似的。
  对局开始了。
  许刃的棋风一如既往的诡秘绝伦,他上得很凶猛,一上来就和许典在左下角争夺起来,抢占“小目”。而许典这边,和以往也不一样,他的风格变得竟几乎和许刃一样的怪异奇诡,凶猛如疯虎,灵怪如鬼魅。两个人的对局竟充满了戾气,将广阔玄奥如兵家战阵的棋局,变得仿佛一次诡异的暗杀。
  叶鸽觉得心里涌上来一阵凉气,她不是因为许刃,是为了许典。因为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会下这样的棋,凌厉冰冷,几乎没有一丝人的气息。这时序盘结束,许刃思考的时间越来越长,仿佛下得很吃力,落子竟渐渐地有迹可循,连叶鸽都发现了他的两处败着。这两步臭得出奇,果然被许典吃了两小块子,跟下来,许刃连犯错误,而他的棋竟也完全超出常规。没有一点程式,天马行空,任性妄为。这简直令叶鸽莫名其妙,难道许刃主动放弃胜利?然而这正是许典的机会,他绝不会放弃这些机舍的!
  一切似乎很顺利,但忽然之间,叶鸽有一种古怪的感觉,那是一种不协调感,一种被渗入了的乱掉的节奏感。这感觉让她烦躁不安,但许典竟似一无所觉。
  棋至中盘,许典的黑棋似乎占尽优势,但就在这时,白棋开始反击了,直到这一刻叶鸽才发现棋局上一直让她心烦的那种乱掉的感觉。那破坏她感觉的根源,就是许典的棋路竟然有些僵硬,好像一个冻得太久的舞蹈者,按照仿佛魔笛般的手鼓跳舞一样,往日的灵动飘逸荡然无存。叶鸽发现操纵这种节奏的就是屏幕的另一端,躲在网络暗面的许刃。
  白棋的中央大龙看起来好像只有一个眼,但竟然隐藏了另一个,这是许刃藏起来的妙手。他一开始不按常理下棋,连用“倒脱靴”的送子法进子给黑棋吃,只为了打通这个眼,然后白棋先刺,连着两手连贯的后续,再尖,大龙立刻就活了。而许典一直斤斤计较的左下角的一大块,竟是许刃精心设计的一个“劫”!白棋大龙活,而黑棋后方子力被拖得太沉重,白棋再在一处补一手后,胜负就分出来了。
  叶鸽看得心旷神恰,在白棋反败为胜的那一瞬间,她能想像到,对许刃这样一个胜负师来讲,是最有魅力的时刻,也是最充满光彩的时刻。那一时刻,连她都几乎停止了呼吸。当她正发怔的时候,许典慢慢站起来,无声地从她身边走过,她蓦然发现,有两滴鲜血正从他鼻孔慢慢流出,顺着苍白如纸的脸庞,一直淌下来。
  她吃了一惊,还没做出反应,许典已一头栽了下去,重重地摔在地板上。叶鸽冲上去,抱起他“你怎么了?”声音焦急疑虑,仿佛风干的沙粒。但没有得到丝毫反应。她半拖半抱地把他弄到床上,解开他的衣襟,发现他的胸膛已经变得通红,摸上去干裂,没有水分。她急了,嘴里念叨:“许典,许典……”随手脱去了他的帽子,顿时惊呆了!
  光光的脑壳后面,竟有一个洞!嵌入了透明的玻璃,仅留有一个小孔,一个柔软的玻璃触角伸出来一截,看起来就像一个天线接口。
  她的心一刹那间冰冷,连手脚也软了,被惊呆了。这时许典忽然动了动,但说不出话来,只用手指了指旁边的桌子抽屉。叶鸽定定神,跳过去拉开抽屉,里面放了一个小药瓶,旁边有一张纸。她拿起来,读:如果我忽然晕倒,或者流鼻血,瓶里的药,三粒。
  她倒出来三粒药,又倒了杯水,给许典灌下去,然后才慢慢地坐下来,感到手脚酸软。此时她才注意到,窗外已经红霞满天,夕阳西下了,他们的一局棋,下了整整一天!
  叶鸽呆呆地坐着,直到黑暗潮水般将她裹住,也不知过了多久,许典动了一下,但她没有注意。又过了一会儿,在黑暗里,许典轻声说:“对不起。”
  “那……是什么?”
  “是Lamar,我把它接到脑子里了。”
  “你现在没事了吧?”叶鸽问,“可是……可是你……怎么干的?”
  “我在一块逻辑电路板上‘种’了一些神经细胞,然后和我的脑神经接驳在一起。”
  “怎么会这样?你……有把握吗?”
  “我不知道,我控制不了它,它的力量比我预想的要大得多。”
  叶鸽沉默了,但过了片刻,她忽然激动起来,说:“你疯了吗?在人体内接种移植物是犯法的!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你……你把我当什么了?”
  “对……不起。”
  叶鸽看着他,窗外已完全黑透了,但许典的脸在月光中惨白如死灰,她吐出一口长气,心渐渐软了下来,而她那像潮汐一样的母性又让她内心充满柔情。沉默了一会儿,她微微一笑,说:“没什么,你忘了吗,爱是不用说对不起的。”
  许典看着她,仿佛已经痴了。
  很久很久,他转过脸,说:“我输了。也许我永远也赢不了他。”
  “不是这个原因。他太狡猾了!今天也是一样。”
  许典转过脸来。
  叶鸽说:“他的棋一向很实用,今天也是,他猜出你……你已经改造了,他的棋就变了。和他与电脑下棋一样,他知道套棋谱他是赢不了的,因为你的棋谱比他多千倍,你能穷索记忆里所有的名局套路,只要他陷入了其中的一个,他就万劫不复了。按常规出棋,他不是对手,所以他就装着犯小错误,麻痹Lamar,让它迟钝。他绝不硬碰硬,也不使用以前名局中出现过的招数,只是以愚克智,假装平庸来松懈Lamar的对抗意识,然后在Lamar认为是小概率事件而疏忽的时候占便宜,慢慢地积累这些小优势。再加上从一开始就设的陷阱,他才会赢的。这个办法是他对付电脑的惯用伎俩。”
  “……”
  “还有你的问题……”叶鸽犹豫地说。
  “嗯?”
  “Lamar一定有储存布局的大辞海,在布局时你一般是使用这些套路,但在向中盘过渡的阶段,你不得不自行思索。这个过渡瞬间是最危险的,他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不协调感。设了大龙上的那个陷阱,这得凭经验和感觉。你和Lamar的配合太差了,可以说你完全控制不了它,你俩的节奏脱了钩,破坏了思索过程的连贯感,所以你中盘就输了。”
  许典一言不发,像一尊丧失了生命的雕像,叶鸽几乎以为他已经停止了呼吸。过了很久,叶鸽说“我不明白,凭你的棋你是能赢他的,为什么你会干这种危险的事。
  你不知道吗,有很多改造人都死于突触渗漏或者超负荷。你……为什么?”
  许典挣扎着坐起来,倚在枕头上,说:“你对许刃怎么看?”
  “嗯?”
  “我是说,你认为他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呢,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叶鸽想了想,说:“老于世故,工于心计。执著于对内心的探索,冷静近乎冷酷,喜欢探索核心,内观,笃定,清明,有点渴望与虚无的事情沟通,神秘,空灵。
  但是主观,固执,孤立自己,极其的敏感,好像有点脆弱,易受伤,深度的抑郁,逃遁,可能有点自毁倾向……”许典怔住了,盯着她像看一个怪物,良久,他嘘了一声,说:“你会算命吗?”
  “我说得对吗?”叶鸽嫣然一笑,“因为他的衣服,他酷爱青色,青色,又叫‘中国蓝’,在五行里代表东方玄学。说明他有大智慧,内心平静,以及以上我说的那些,但是这样的人应该超脱,他却好像一直执著于什么,并非围棋。
  那他一定有他所执迷的东西,这会导致心理上的失衡,变得敏感猜疑。脱离现实,甚至会导致偏执。
  加上他童年一直受禁闭,很可能有抑郁症,这样就会不自觉的绝望,产生自毁倾向。”
  许典微微一笑,说:“你的色彩心理学。”
  “略知一二。”
  许典叹了一口气:“你说得没错。他的偏执,是……是来源于他的自卑!他一直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真正的人,只是一个人造的怪物,一台机器,所以他一直痛恨机器,痛恨电脑!他一直和进化界面过不去,就因为他恨那些电脑!”
  叶鸽静静地听,许典的声音里没有恨,反而充满了怜悯和感情。
  忽然间,她心里灵光一闪,明白了他的意思。是的!你想变成一台电脑!你要以这种方式打败他!你要让他知道他的偏执是多么的可笑,他阻挡不了技术的进化!他这么干只能是自毁!你想让他明白,是这样吗?你这傻孩子!她叹了一口气:“你想拯救他吗?”
  许典躺下来,没有说话,渐渐地他的瞳孔开始放大涣散,眼角紧张地抽搐,可身上的肌肉却出奇地松弛,仿佛已经精疲力竭。而脸上有着一抹病态的嫣红,浸在冷汗里,看起来说不出地可怕。
  许刃重重地一敲回车,然后冲着对面的“螺旋Ⅲ”的大屏幕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扭过头来冲着台下一大帮进化界面的工程师、程序员、围棋教练和老总们微微一笑,满脸轻蔑,却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知道:有时候不说话比滔滔不绝尖锐十倍。
  他站起身,目不斜视,径直走了出去,嘴角挂着一抹不屑的冷笑,出了大厅,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喊他:“阿刃。”
  他心里一动,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来,他缓缓回过头。那是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但顾盼之间,极有威严。他笑了“爸……哦,许先生。”
  老者冲他微笑,仔仔细细地打量他,然后:“这些年你怎么样啊?”
  “您说呢?您退休以后连报纸也不看吗?”
  “唉!你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阿典怎么样?”
  “我不知道。您跟我问他算是白问了,我很久都没有见到他了。”许刃冷冷地说,“您还有别的事吧?那我就不打扰您了,再见了。”
  他扭头就走,一点滞涩也没有。走到外面,阳光普照,他一直向自己的汽车走过去,然后他就看见了叶鸽。
  “许先生!”
  他笑笑,问:“怎么了?有事吗?”
  “阿典,他不太好。”
  许刃胸口忽然一痛,紧接着几乎喘不上气来,就像多年前他钻进大木箱子里时一样。他几乎有点冲动,但片刻间,他的心又强硬了起来,甚至有点憎恨自己身上竟也有这种软软的感情。他冷冰冰地说:“他怎么了?”
  叶鸽的心凉了半截,但还是说:“我不知道,他病得很重。你能来……”“对不起。我还有点事,恐怕不能去了。”
  “为什么?他是你弟弟啊!”
  许刃已经钻进了汽车,侧过脸盯着她,那一片刻间看着叶鸽悲伤的眼睛,许刃几乎有点冲动,但最终他语气强硬地回答:“他是一台电脑!不是我弟弟。”说完。汽车启动,转眼间就开走了。
  叶鸽怔怔地站在那儿,望着远去的汽车,满心悲伤,腿发软,几乎想跪下去,就在这时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扶住了她。她回头看去,是一个自发萧然的老人,他说:“你没事吧?”语气虽轻。但充满了威严和慈爱。
  “你是谁?”
  “我是阿典的父亲,带我去见阿典!”
  在车上,老人作了自我介绍。
  “我叫许健行,是阿典的父亲。”
  “父亲?”
  许健行笑了笑:“这么说似乎有点勉强,但阿典是这么叫我的。
  你是他的女朋友吧?他是个需要排解压力的孩子,想必都跟你说了。
  他可能没提我,我曾经是进化界面‘零组’的负责人,现在退休了。
  是我创造了他和阿刃,他们的名字也是我起的,当时我们称之为‘玄工程’。这的确有点玄,不是吗?”
  “是啊,”叶鸽说,“两个心灵感应的孩子。有点不可思议。”
  “阿典怎么样?”
  “不知道。他一直没醒过来,只是沉睡,有时候我还以为他……死了。”
  许健行沉默了片刻,仿佛正在思索,然后他问:“他干了吗?”
  叶鸽一震:“你知道了?”
  “我猜的。不久以前他给我打过电话,问了我一些关于脑科学和计算机神经学的问题,都是一些十分深奥古怪的问题。我当时就隐隐猜到了一点,体知道,我和他们一起呆了二十年,有时候我都禁不住怀疑,我星不是也能像他俩一样感应。”
  “他会死吗?”
  “难说。我见过不少的改造人因为脑中移植物与自己的大脑不调和,死于精神错乱:有人成为电脑的奴隶,有人突触渗漏,有人死于电子污染,还有一个,他的生物电脑耗能太多,用了几乎所有他自己脑中的生物电脉冲,他的脑子就废了。小姑娘,这世界变得太快了,我说不准……我说不准。”许健行喃喃地说,“阿典怎么会干这种傻事?他这么干是犯法的,这世界上只有一些非常强悍的人才获准接受移植,他不是的,他和阿刃不一样,阿刃桀骜不驯,而他呢,是个非常单纯安静的孩子。他为什么会干这种傻事呢?”
  叶鸽冷冷地说:“是为了许刃!”
  许健行一愣,低头思索着,说:“我不明白。”
  “他想当救世主,只下过是许刃一个人的耶稣。”
  他又想了想,苦笑着说:“他俩之间一定又发生了很多事,你能讲给我听听吗?”
  在许典那间小屋里,许健行小心地给许典作了检查。叶鸽问:“他怎么样?”
  “他的身体没有知觉了,因为他的大脑正在和移植物开会,讨论谁是这个身体的主宰的问题。在一些神经突触上,他们发生了小规模的战争。孩干,这是他自己的问题!我们谁也帮不上忙。”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你还不是很了解他。他现在有两个问题,一个是他和阿刃,一个是他和移植物,简单地说它们是一个问题。孩子,我来给你讲讲是怎么回事。你知道,人的左脑是逻辑区,右脑是直觉区,前者是理性,后者是感性,二者交互作用。
  在人类早期,科学——我们可视之为理性,和艺术、感性,本来是结合在一起的,但当科学开始分门别类时,两者就隔膜起来。
  “……这种绝对的分离,使一些潜入科学殿堂或钻进艺术象牙塔的心无旁骛的人,由于思维长期集中于一边的脑半球内,而渐渐心态失衡,甚至心理畸形。比如说:牛顿就有精神过敏症,凡高则患有抑郁症。我们研究人类的心灵感应,一方面是为了‘脑际联网’,而另一方面就是为了研究两半球的平衡问题。你知道,在这样一个理性社会,培养直觉和感性正是为了在思维的天平高高翘起的一端加重砝码,让它们平衡。”
  叶鸽点点头,表示明白。许健行就接着说:“中国围棋是一项精深美妙的智慧游戏。它需要棋手参悟刚柔,平衡阴阳,说得玄一点,就是要做到天人台一。这游戏既要求理性思维,进行计算:更要求棋手的感觉和想像力,注重均衡和自然。所以我们直以围棋作为他俩的必修课。阿典现在的问题就是:他对胜利的心态太过偏执,他的精神太压抑,他下棋太多执念,顾忌太多。当他‘种’入移植物时,他过分地相信计算,相信棋谱,致使他的思维多集中于移入左脑的移植物上,造成了新的偏执,破坏了他对围棋的感觉,而太多的电子脉冲激活了移植物,使它不断地在网络节上加权,造成过度兴奋。他的战斗是他的人性和移植物的机器性之间的战斗!他得靠自己解决战斗!
  你明白了吗?”
  “那怎么办?我们能做点什么?”
  许健行深深地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许典,说:“我们能做的只有等。”
  “等什么?”
  “等他战胜自己的心。”
  一辆青灰色的汽车从迷宫一样的巷子里拐出来,停在市场街249号公寓楼下。从这儿向上看,能看见六楼上凸起的大阳台。
  许刃把烟蒂从车窗丢出去,盯着后视镜里自己的脸,深呼吸,暗暗咒骂了自己一句。我疯了吗?来跟一台肮脏的电脑打交道!他又一次深呼吸,心竟然怦怦地乱跳,仿佛着了魔一样。他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我一定是疯了!
  在过去的几天里,他的心就一直这样跳。就像很多年以前,他独自在漆黑的木箱中时一样。在令人恐怖的黑暗里,他发着抖,却一动也不敢动。那时候,他的心里充满了许典在心灵的另一端的疑问和困惑,他能想像许典的眼睛,但他强迫自己忘了这些!就在这极端的压抑和恐惧中,他几乎快要发疯了。
  这感觉如同他刚刚出生的时候,像一只试验老鼠一样躺在玻璃罩子里,叮着外面一双双惊叹的眼睛时的恐惧和迷惑。但他转过脸来,就看见了另一张胖乎乎的、眼睛还没有睁开的小脸,他当时奇怪为什么这里还有和他一样的怪家伙?可是当那双眼睛睁开的时候,他们彼此对视,他就记起了很多事,很多在试管中,他们还是没有分离的液体时发生的事。那个时候他们彼此缠绕,浑然一体,仿佛一个完整的宇宙。然而在木箱中,在令人疯狂的黑暗中,他却仿佛生来就是孑然一身。
  许刃想起了多年前的脆弱,开始有点恨自己。难道我还是这样的软弱?他想掉头而去,但一种奇异的声音却令他在这里,声音时而恍若天籁,时而嘈杂难辨。他知道:那是阿典!它的双胞胎弟弟!他心灵的同谋。
  他闭上了眼睛,慢慢地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心里轻轻地呼唤:阿典!阿典!
  等他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坐在一把金属椅子上,椅子腿固定在地板上。他觉得头发痛,向四周望去,金属舷窗,固定的家具以及银质器皿,好像身在一个船舱中。然后他找到了头疼的原因,船晃得太厉害了。妈的!他骂了一句,又闭上眼睛,深深地吸气,这时他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你来了。”
  他转过头望去,是许典!正坐在床上,面色苍白,眼眶深陷,颧骨高高地耸起。他转过目光,四处打量着,说:“这是什么地方?”
  “海上。”
  “海上?见鬼!我们怎么会跑到海上来了?”
  “是Lamar干的。”
  “Lamar?这狗娘养的!”许刃怒气冲冲地说,“我叫你离这些该死的电脑远一点,你不听,现在我还要陪你呆在这鬼地方。”
  许典微微一笑,说:“我一直等着你呢,我知道你会来。”
  “呸。”许刃狠狠地啐了口,“你……你怎么样?”
  “不太好,它的力量太大了,我一个人不是对手。”
  “我们怎么从这鬼地方出去?”
  “我不知道。”许典摇摇头,“这是它在我心里设的迷宫——还记得小时候我们玩迷宫游戏吗?你的那个小白鼠叫什么?”
  “昆沙。你没赢过我。”
  “是啊,你老作弊。”
  许刃微微一笑,但旋即冷了下来,说:“可我俩才是最大的白老鼠。”
  “你是最肥的那个。”
  许刃终于笑起来,跟着许典也笑了,他们不停地笑,好像遇上了世界上最可笑的事。许刃笑骂道“他……他妈的!你……别笑了。”
  就在这时,船身忽然一震,紧接着一阵剧烈的摇晃,把他俩从椅子上和床上都摔了下来。许刃大喊:“它要干什么?”
  “我不知道。”
  他俩正惶惑间,舱门忽然一震,仿佛外面有一只巨手正在用力砸门。然后门猛地就撞开了,一波巨浪砸了进来。
  “混蛋!”许刃大骂,“它把船弄沉了!”
  他们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外面都是人,但衣着很奇怪,仿佛十九世纪的服装。人们都疯了,有一种世界末目的感觉。金发的,黑发的,红发的脑袋撞来撞去,满地的首饰、金币、雨散帽子、缎带以及摔倒的被人踩来踩去的人。有人大声哭喊,有人跪在甲板上祈祷。
  一只乐队发神经似的演奏着……而天色是黑暗的,远远的天空尽头仿佛有一抹地狱般的血红,他们看见了巨大的一块冰从天空落下把一个人砸得脑浆迸裂。巨大的船身从中间断成两截,水从甲板的裂缝里喷出来,把接近他的人都冲到冰冷的海水里去,而庞大的烟囱则向外喷着大块的火炭,就像地狱的烟火!
  许刃张大了嘴,目瞪口呆:“泰坦尼克!”
  许典竟不禁微笑起来,摇摇头:“真是个淘气的丫头,背景还做得这么夸张。”
  许刃可没心情理会这个,他一把拉住许典向前跑,一边跑一边骂:“它是个疯子!不弄死咱们不甘心!”
  他们冲向船舷,那儿有救生艇!水手们忙着把妇女和小孩抱下去,人们发疯一样地向前挤。他们挤了进去,一个戴帽子的大胡子水手拦住他们,粗暴地把他们往外推,嘴里骂着:“中国猪,滚出去!这里没你们的地方,等死吧!
  杂种。”
  “去你妈的!”许刃大怒,随手在地上捡起了什么,入手冰凉,竟是一把铁榔头,他想也没想,猛地就抡了过去,但被许典一把拖祝一支黑洞洞的枪对着他们!
  他们只好退出来,无目的地跑,最后他们在一个没人的拐角停下来,许刃一屁股坐下,苦笑着说“我得陪你一起死在这儿了。”
  “不一定。”许典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身后,“也许还死不了呢。”
  许刃回头一看,他靠着的竟是一只巨大的木箱!
  他们在冰海上漂浮,木箱很大,但他俩却紧紧地靠着,许刃说这是为了相互保暖。但寒冷却无法抵御地阵阵袭来,像魔鬼冰冷的拥抱。
  忽然,许刃笑了笑,说:“它怎么会出这么一个大漏洞了?在那么明显的地方摆了一个大木箱,竟没人抢,真是它的一个败笔。”
  许典叹了口气:“它是故意的,专门给我摆在那儿的。”
  “你?”许刃一怔,但立刻就明白了,轻轻地摇摇头。
  “它要打垮我的精神,就这么简单。”许典说,“它知道我有点偏执,我的脑子囚禁在一只货箱中了。”
  许刃沉默无语,仿佛陷入了沉思,过了根久,他说:“它很危险吗?”
  “不像你想像的那样危险。”
  许典出神地说,“有时候它很温柔,我几乎感觉它是想要帮我。”
  “像你的女朋友?”
  “鸽子?是啊,有点像,有时候爱发小脾气,跟我闹别扭,脾气还挺大。但更多时候,我觉得,它很可爱,它的那种母性,就像……就像潮汐。”
  “……”
  许典说:“我想我是爱上它了。”
  许刃沉默着,像听得出了神。
  木箱里又陷入了黑暗,就在这时,术箱忽然倾斜了,两个人顿时向一边滚去,许刃咒骂道:“他妈的!
  又来了!”
  Lamar为他们出了个大问题,术箱渐渐地开始沉没,在木箱的一角已经渗进水来。许典说:“难题出现了。木箱吃不住劲了,它装不下我们两个人。”他转头望向许刃,尽管因为黑暗,他什么也看不见,但能感觉到许刃的呼吸和体温,而且,他也感到许刃正和他一样,盯着他看。他微微一笑,说:“哥……”许刃身子一震,过了很久才回答:“怎么了?老弟。”
  “箱子吃不住劲了。”
  “我知道。”
  “我们两个要说再见了。”
  “……”
  “哥,再见了。很幸运,今天是个好天气。”许典站起身来,拍了拍手,像每一个在大西洋里驾驶古帆船的老水手一样,轻声说:“你早!贸易风。”这时许刃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他的手冰冷,但又很温暖。
  许典板起脸,说:“lamar要的是我的大脑,你是安全的。一会儿,你就会在你的办公室醒过来的,就像做了一场梦。”
  “一场永远在冰海上漂浮的梦吗?”许刃低沉着声音说,“你不必着急,你死不了的。”
  “你干什么?你……你要是死了,我的精神还是赢不了Lamar,我也活不成。”
  “我们谁也死不了。你忘了我的绰号吗?我是‘青孤’!跟机器下棋。我还从来没输过呢。”
  许典精神一振,问:“你有什么办法吗?”
  “木箱会沉,因为它的受力面积太小,浮力就太小了。我们把木箱拆开,把卸下来的四壁和顶棚钉起来,在海面上摊开,它的受力面积就会变大。”许刃略带讥讽地微微一笑,“说到底它只是一台机器,所以它无法逃脱僵硬机械的逻辑思维,我们只要沿着正确的逻辑——它定的游戏规则走下去,它就拿我们没辙。跟我斗,它没有一点创造脑筋是不行的。这些圈套我在进化界面的时候就能轻松过关。”
  “说得容易,我们拿什么拆?用手卸钉子吗?”
  许刃笑了,把一个冰冷的东西塞进他的手里,说:“刚才在船上捡的,本来是想开了那个英国佬的,没想到现在派上用场了。”
  许典接过那东西,冷冰冰的,沉甸甸的,是一把铁榔头。他不禁微笑了,眼眶里都是泪水:“你这个狡猾的青狐!八敲ψ鸥善鹄矗砣泻鋈晃剩骸懊幌氲絃amar还挺有诗意,那个泰坦尼克的布景还真像那么回事似的。我只是有点奇怪,它为什么没把咱们逼上绝路呢,有木箱还有锤子。它什么都给咱们准备好了,好像事事都留有余地似的,就像一个弱智编的电子游戏。”
  许典沉思着,最后说:“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我还掌握着一半的大脑吧,也许……它并不想跟我作对……也许……它在考验你,要不就是在考验我对你的信心。不过我想也许……它爱上我了……”尾声叶鸽提着篮子往回走,转过街口的时候,她瞅见一辆青灰色的汽车刚刚隐没。她心里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她丢下篮子,拼命地向回跑。
  是许刃!他来干什么?阿典怎么样了?他……叶鸽冲过小巷,径直跑到许典的楼下,气也没喘一口就“噔噔”地爬楼。在门口,她深吸了一口气,推开门。
  屋里光线充足,她仿佛被这太充足的光线一下子晃了眼,只好暂时眯了起来。等她睁开眼的时候,就看见许典倚在床上,双目炯炯有神,正冲着她微笑呢。

《棋谱》 作者:李忆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