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嗨网首页>书籍在线阅读

奇幻之书

  
选择背景色: 黄橙 洋红 淡粉 水蓝 草绿 白色 选择字体: 宋体 黑体 微软雅黑 楷体 选择字体大小: 恢复默认

《奇幻之书》
作者:楚惜刀

正文 奇幻之书(1)

  铃声响过城门的时候,人们知道明荒走了。

  叮——叮——明荒的铃声仿佛能勾魂摄魄,当它在人们的耳边清响,时光就慢下步子,一颗心也随之起伏荡漾。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他每到一座城市或乡村都会执着探寻那里的奇人异事。他的眼底有一簇火焰妖异跳跃,然后,把一切写在纸上。有时好奇者问他经历过一些什么,他就坐下来烹一壶茶,在茶香袅绕的斗室娓娓道来。

  人们大多一笑了之,那些事太过荒诞不经,即使是再好吹牛的人也不能想像。明荒这时会给听者倒一杯茶,他说,人生在世有时不需太认真,权且当去另外的世界活了一回。在满口清香中人们渐渐忘了故事的真假,偶尔记得几处细小的不寻常,和他人闲谈时便有了最好的佐料。那时人们会慨叹明荒是个奇人,而明荒的铃声已经消失在百里之外。

  听说明荒曾经去到天之边海之角,远到不能再远的地方。人们的视线仅仅到达宽厚的城门或菜畦的边界,外面辽阔的世界对他们而言不过是另一个复制的家乡,并没有奇特可以言说。唯有明荒那厚厚一册书卷记载的故事是绝不相同的存在,在他走后闲人们把不相干的故事拼凑起来,才发掘出更多超乎常情的真相。

  【双头】

  明荒经常说起一个沼泽双头怪的故事。它是明荒刚开始旅行时遇到的怪物,长了两只头,两头共用一个巨大的身体,每天想着如何杀掉对方,独享那个身体。

  明荒看到双头怪时,它正无聊地躺在沼泽地里,庞大的身躯并没有陷落下去。高深莫测的沼泽不动声色地安静吞吐呼吸,不知情的香鼠路过,就失足被它无情地抓紧在怀里,不容得脱身。而双头怪就在此时伸出舌头一卷,从沼泽的嘴里抢夺去它的美餐。

  明荒看出它们额头都印有一颗神奇的宝珠,纵然天空乌黑欲雨,黑暗中宝珠依旧熠熠发光。这是世人梦想的夜明珠。明荒这样想着,脚不小心踩进埋伏里,一个结实的绳套立即扣住了他。他回头看,猎人懊恼地躲在树丛中向他招手。

  那个绳套被下过咒语,它就在沼泽的边界,只要双头怪想出沼泽它就会静静地在前方咬住目标。明荒俯下身凝视,藤草编织的绳套在夕阳下泛着幽暗的光泽,它越收越紧好像明荒才是它的猎物。明荒听到猎人恼怒的话语传来——难道你想打它们的主意?他微笑摇头,这世上令人惊异的珍宝不计其数,夜明珠虽珍贵可他见过太多。猎人半信半疑,缓缓念动咒语,绳套颓然四散仿佛本来就是个宽松的绳圈。

  这动静惊起了双头怪左边的头颅,懒洋洋地打量明荒片刻,它故意扭转肥硕的身躯让另一颗头看不见明荒。它的笑容邪魅贪婪,明荒怔怔地看了两眼就发现肉肉的舌头破空而来,试图缠绕上他的双腿。这是猎人苦候的良机,他大喝一声,在肉舌就要把明荒一骨碌抱起的危急时刻,一箭射中了它的舌头。

  呼啸的利箭夹带金色光芒犹如大鹏鸟的翅膀,明荒饶有趣味地凝视着火的舌头上耀眼挺直的金箭,像一支枪戳在胜利的墙头。双头怪嗷叫飞腾,拼命在沼泽摔打舌头,夜明珠安然不动地悬在额头,如一只黄灯笼燃烧得冷静执着。

  猎人惊慌地发现它竟有一对折叠的双翼隐藏在身后,展翅时比整个沼泽更宽阔可怖。双头怪飞翔在空中,火舌如蛇乱舞,劈啪击打在沼泽地里,泥浆如雨点落下。明荒舔了舔唇边的泥,竟有股清香仿佛药的味道,与此同时,他看见金箭在最后一摔时从舌头上夺路而出,双头怪痛苦地嘶叫,把受伤的舌头深深插入沼泽里。

  低下头的它背脊上赫然有一道伤口,仿佛是闪电劈成,从后颈蜿蜒到尾椎。缓缓扭动身躯,双头怪粗重的呼吸有如千万匹骏马咻咻地喘息。右边的头颅发觉了异样,强力逼迫身子移转,争执了不久后,它把血红的眼睛径直挪到明荒跟前。

  两边相差仅仅一丈,那双眼里立即渗出邪恶的馋意,深紫色的瞳孔一下子放大。

  明荒听到风声从耳际擦过,天地瞬间变暗,头昏目眩中人已乒乓敲击在粗厚的肉壁上,缠粘的液体从手上溅过,从脖子里滑过,沾湿他努力维持清洁的身体。不知道身在何处,整个人在乌黑的窄道里穿梭滑落,迎面是刺鼻、枯朽、死亡的气息。他感觉直落到了某个井底,扑通,最后扬起很大的水声,浑身湿透地从一个及膝的沼泽里站起,难忍恶心的腐败腥臭味从四面八方涌来。

  定了定神,他耳朵里传来空洞的轰鸣声。大概被吃掉了吧,明荒这样想着,掏出火石擦亮了,看见斑驳的肉壁皱襞上淡红色的黏液如蛛网悬挂。像是嗅到食物的可口味道,饥饿的胃响亮地咕噜了一声,明荒被汹涌没膝的黏液推动,重心不稳跌坐下来。禁不住浓烈难闻的熏鼻味,他逼迫自己扶了皱襞用力站起。

  恍惚中踢到硬邦邦的物体,明荒移过火石,从汁液中捞出一只残缺的胳膊。他烫手地扔掉胳膊,后退一步,撞在了半截没有脑袋的尸身上,背后的木弓森然断裂。这里是多少猎人的坟场呢,明荒不愿再深思,火石恰在这一刻黯然失了颜色。

  你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没有化成一滩泥。有沉闷的声音从脚下传来,隔了一堵墙似的沙哑。明荒吃了一惊,按住欲飞的心镇定地回答,我是一个寄生的妖怪,专吃别人肚子里的美食。他努力让颤动的身体不要抖动出害怕的痕迹,在这漫无边际的黑暗里面,听到谎言在肉壁上反弹,如张开一面护身的网,安慰他绝望的处境。

  那声音许久没有回音,明荒忧戚地等待,直到它呜咽着感叹。那我不是死定了吗?这句单纯的对白落在明荒耳里,他抑制住喜悦悠哉地回答说,是啊,你从一数到百,我就会把你肚子吃完,再吃你的心、你的肝、你的肠子。

  那声音立即回应,你这么急着吃掉我?尖锐紧张,明荒听出了它的慌乱,哦,原来你是双头怪的心。它忧伤而遗憾,发出了一声叹息,是的,我每天不知道为了谁而跳动,如今也不知道为了谁而牺牲,如果你要吃掉我,请告诉我,外面两个头颅我究竟听命于谁?谁才是真正拥有我的主人。

  明荒完全忘记了惊惧。你不曾问过它们吗?心忧郁地说,我问过千百次,每一次它们都会因此互相撕咬,从不顾忌同在一个身子而斗到遍体鳞伤。明荒说,那你为什么要问,为什么要一个解答,你同时属于它们俩,为了它们俩跳动,如果死也是为了它们俩牺牲,这样有什么不好。

  心激动起来,咚、咚、咚,震得肉壁一颤颤地晃动,我厌倦了,我不想在它们争执的时候苦思冥想要听谁的才好,不想在它们抢夺食物时胡思乱想到底是谁养活了我。我为什么要同时属于它们俩,我只想安静地有一个好归宿,不用每日烦神谁和我更亲,我的血又要为谁而流。

  明荒想了想说,你这么想知道答案,那我就不吃你,送我出去,或许旁观者清可以看透事实的模样。那颗心喜出望外,你真是好人,不,好妖怪,我这就想办法送你出去。

  明荒摸索凹凸不平的肉壁,拉到一块厚厚的皮肉,他悄悄解下腰带,轻绕了那块突起的皮肉打了一个结。把腰带紧紧地缠在手中后,他听到心说,忍一忍,你就要出去了,记得帮我确定谁才是我的主人。

  死死抓牢腰带,明荒被一股潮水捧着冲出了食道,冲出了咽喉。他的手几乎要松脱,拼命以意念坚持,直到眼前大亮,路过舌尖时他仰头望到那颗高悬的夜明珠。宝珠柔和的清光映在明荒身上,周遭的痛苦瞬间被抚平了,他情不自禁甩出鞋子,在将要脱离双头怪时丢了出去。咔哒,似乎有细微的声响自天边传来,双头怪额头的夜明珠就势飞出,落在沼泽的中央。

  守候多时的猎人飞出套索,念动咒语,温柔地围住了夜明珠。只是它太圆太光滑,套索竟挽不上它的壳,猎人一面低声咒骂,一面费力地重复飞索的技巧。

  双头怪右边的头颅吃惊地目睹它吞咽下的腹中餐完好无损地回到嘴边,被肚子里一阵恶心给吐了出来。更让它难受的是明荒拉出了它的胃,血淋淋的一大块肉落在了沼泽中,淡红色的黏液挂满嘴角,欲断还留。昔日被双头怪吞吃而没有消化的断肢七零八落地掉落,明荒如同残骸站立在血泊中,忍不住被眼前的景象逼得想呕吐。

  沼泽没有嫌弃明荒的狼狈,依旧决然地张开口想吞没他。猎人的套索离他很近,近到仿佛救生的绳,伸直了手就可以拉住。但是明荒只是凝望一心想勾住夜明珠的猎人,对方根本没有丝毫意识要救人,一味地收绳、飞索,不中,再套。咒语在此时失却了效用,反而更使猎人深信神奇的宝珠有排斥咒语的力量,套索一次次擦了明荒的面颊掠过,一次次证明了夜明珠无双的价值。

  浓重的血腥气令左边的头颅敏锐地发觉了异样,它不知为什么觉得肚子疼如刀割,仿佛一下子空落落没有了依托,但眼前惊喜的食物让它遗忘了一切不快。它强迫身体挪开一个位置,使刚受过伤的舌头准确卷起明荒身边的那团血肉,多么美好诱人的腥气,咽下口水,它不假思索地把到嘴的美食吞进了肚子里。

  可是它已经没有了胃,火辣辣的食道空虚地承受撩乱的痛楚,这时右边的头颅哇哇惨叫,怪异的兽语终使左边的头颅明白已发生的惨剧。它吃了它自己。两颗头颅愤懑仇视地对望,那么多年它们相争,它们恨对方又摆脱不了,好在在这一刻,一切都要结束了。

  它们张开嘴,不分彼此地互相撕咬对方的头颅,混乱中另外一颗夜明珠被撞落下来,而双头怪已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怪物,分不清左与右。遗失了夜明珠的它抵抗不住沼泽危险的力量,开始缓慢地下沉。明荒呆呆地望着它,想到那颗心的嘱托,他知道,无法给心一个确切的答案。此刻的心也许在漆黑的肉身里呐喊,如果两颗头颅都不是它的主人,又该何去何从。如果最初它就明白,只是为了自己而跳动,为了自己而活,它是自己的主人,或许双头怪不会是如今的样子。

  泥浆吞食了明荒的双腿,这时他看见猎人的套索终于向他招手。第二颗夜明珠就在明荒触手可及的地方,猎人的眼睛仿佛在说,你帮我取宝珠,我就救你。很公平很简单,明荒没有犹豫,拣起夜明珠握在了手心。奇事发生了,有了宝珠的明荒轻易地浮出了沼泽,他不需要猎人的套索,轻松地走到了另一个夜明珠的面前。猎人落魄且嫉恨地盯着他的所作所为,手持两颗宝珠的明荒像长了羽翼的少年,在清润的光芒下飘然欲仙。

  往往故事说到这里,明荒就会停下,撇过头对正在聆听的人微笑。听者总是追问夜明珠的下落,明荒知道每个人都挂念那对宝珠,忘了陷入沼泽的双头怪。可是双头怪算得了什么呢,它死了,身无宝珠,不值一顾。

  那么,就说说夜明珠的下落,它们自然在猎人手里。啊,为什么要给猎人,他又不想救你。为什么不给呢?明荒合上他的书卷,悠然捧起了茶。听者看着他轻便的行装,理解地点头,你出门在外的确不亦多带宝物,可是,夜明珠啊,不要是多么可惜。

  明荒说,不要紧,你走得越远经历越多,光怪陆离的奇珍异宝也就越多。他翻开书卷的另一页,一个活色生香的故事穿透纸背,在茶香中袅袅向世人走来。

  【怼镜】

  丽姬是个很美的女子,绝色倾城。

  听者打断明荒的话,为什么故事中是女子必定绝色倾城?嗯,非绝色也自有她们的故事,但你确定爱听?故事好就听得,若不好,美女也无趣。只是今趟,须是个容颜姣好的女子,因其丽容无双,才会有后面的故事。

  听者无可无不可地耸肩,又是个烂俗的开头,但环顾四周,没有比这个烂故事更吸引人的存在。勉强分出一点空余,日子就这样打发过去,听语声的空响如风击在铃上。叮,咚。

  丽姬虽美,却寂寞。

  她自小母亲就没了。母亲也是个美人,嫁得却不大好,一嫁刚过门对方就出了意外,守寡一年。再嫁有了丽姬,可惜长到六岁父亲不幸得了急症,很快就去了。母亲没多久有了第三任丈夫,一个做生意的中年汉子,整天不着家。时日长了,母亲渐耐不住家里的寒清,出门找三姑六婆寻乐子。剩下丽姬与佣人在家里,对了豪奢的摆设与呆滞的四壁无所事事。

  每天倚了碧纱窗,她落寞地眺望楼下穿梭如水的行人。他们步履匆匆,每个人似乎都有做不完的事,在将踩踏的脚印里等待完成。而丽姬没有,锁在深宅高楼里,她很久会转动一下眼珠,看跌落在沙漏底部的细沙,没有动静地沉寂。华衣美食填补不了她空虚的影子,孤零零地游荡在家里,像迷路的灵魂。

  丽姬长到十八岁,男佣人难免为之心神摇簇,不敢多抬头看她,女佣人则嫉妒她的美貌,偷偷在背后贬低她如婴孩般白痴。而她整日站在窗前俯视众生,期冀那些黑压压的身影中,会有人抬头,留意到她长长的影子。

  人间没有奇迹。丽姬既没有失落叉竿寻着心上人,也没有纵身一跃成全婆娘们闲嗑的谈资。清晨与黄昏时分,她会独坐在螺钿黄花梨的妆台前,对了一面不知年月的古镜怔忪地凝望,直到看进古镜的心里,她才松了一口气,喃喃地讲述前晚的梦,当下的事。

  古镜是很好的听众,它永远无法开口,默默聆听。不知不觉地,它感应到丽姬年轻苦闷的心声,荧荧地闪进了镜里。镜中有一个真实无虚的世界,现实给它怎样的面容,它就如实地展现这面容。丽姬絮叨的梦境与琐碎,一点点构筑古镜自身的血肉。它从无知无欲,慢慢地有了些许智识,慢慢地明白如何汲取怨怼中的力量。

  世间的事往往是这样邪门。丽姬明明是个凡人,她积年累月地述说却使古镜有了生命,点镜成精。但她终没有因为这面奇特的怼镜而交上好运,她被继父许给了生意场上的伙伴,那人大她三十岁,聘礼摆满了闺阁中每个角落。母亲扯着笑,一一指给她看。喏,这个价值几钱,那个稀世罕见,说到动情处,摩挲珠玉的手便无法放下。丽姬不作声地听,珠玉是不会呼吸的,像镜子一样冷静。她在这些发亮的首饰中,闪见自己枯败生锈的命运。

  出阁那天凌晨,她在镜前梳妆完毕,安静地用刀割破手腕,深红的血液染在了怼镜上,洇在它狰狞的饕餮纹路里,一丝丝渗进去。她感觉不到痛,正如日渐消磨了的年华缓钝地流逝,心若麻木了,也就无所谓。

  人类执念中隐含惊人的爆发力,像埋在地心里的火种,一旦燎原势必成灾。怼镜目睹主人痛哀的低嚎,把心灰意冷的绝望洒在它身上,它却有微弱的欣喜,感应到渐行渐远的生命是怎样一种境况,仿佛丽姬舍弃的正被它所拾起。你的地狱是我的天堂,怼镜按耐不住欢喜,镜面在夜色中闪闪发亮,月光、鲜血,凝结成莹净虚丽的世界。

  濒死的丽姬讶然伸出手去,她身上有幽幽蓝光争先恐后涌入古镜,意识里最后一念空明,丽姬知道她的魂魄已经去了。

  怼镜吸取完主人的精魂,满足地发出嗡嗡振动声,梳子看见了,簪子看见了,月亮看见了,乌云看见了。乌云很快遮挡住月亮洒下的清辉,把郁黑的丧衣披在丽姬身上,送她最后一程。

  不祥的怼镜被转卖给了一个古董商。悬挂在店中的当天,某个贵妇纤手一指看中了它,与瓷碗、玉尺、石砚、字画一起堆砌在车上,运回了另一所豪宅。沿路它们互相碰撞,肌肤相亲,唯有怼镜沾沾自喜,它冷眼望其它没有知觉的名贵玩物,身价并不能阻挡它们的无知。而它将纤毫毕现地映出世间百态,以独有的冷漠。

  怼镜喜欢安逸的住处,那些流金溢彩的繁艳陈设,能嗅得见铜臭的味道,而它是一面饥渴的铜镜,渴望更多的不忿给予它营养。

  贵妇每日睡到午后,懒洋洋起身,喝一杯当天运到的山泉水。杯子由整块碧玉打制,鲜妍翠色映照她白皙的手指,是怼镜爱看的风景。接下来梳妆打扮,她竟有十数面镜子,壮观而逢迎地围拢主人,争先恐后奉上她娇艳的姿容。怼镜混迹于这些平庸的镜子中,高深莫测地冷笑,快了快了,当你想起人生里的不如意,就会来交出你自己。

  她略略用过餐,就有一队女佣牵了七、八个三四岁的小女孩进屋,亲热地凑上去叫她。贵妇这时现出和蔼的神色,搂搂这个,抱抱那个,抽出一箱的玩具陪她们玩耍。怼镜安然凝看,它知道美丽的表象会退后成背景,最终浮出的真实绝不会光鲜。

  当太阳西斜,贵妇脸上呈现倦意,小女孩们一个个走过来,抱住她柔美的脖子。她像受伤的天鹅,把头弯在女孩们的肩上,怅惘地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

  听者陡然捂住了脸。明荒轻描淡写地看透他们的心思,不用怕,她不是会吸血的女鬼,故事里贪得无厌的只有那面镜子。听者松了口气,茶凉了,添些热水,接着往下说。

  太阳落山,院外有一群翘首等待的家长,从女佣处领钱,妥帖地收在衣服里,眉飞色舞地带走自己的孩子。她们中的新来者从旁人口中听说贵妇的故事,说她如何的继承了大笔遗产,如何的有钱没处花,猜测她有过夭折的孩子,才会有如此心结,每日搜寻别人的骨肉以叙天伦。

  夜色弥漫之时,贵妇珍重地抱出一个绢丝娃娃。怼镜意识到蹊跷,特地放低了身架,折射一块银白的月光,像娃娃亮白的纱裙。她望见这面体贴的镜子,将娃娃挪到它面前。来,你看,又买了一面顶好看的镜子,等你长大,它就能影出你的样子。你喜欢这花纹么?摸上去有铜锈的味道,大概照过几百年间的人。

  怼镜无声地发散它的气息,孤芳自赏的幽怨累积起的气味,会吸引同样的人。不快乐就如血缘,根深蒂固地扎在某些人的心底,也唯有这些人,能明白它无双的价值。

  真的,今天好像开心一点。贵妇抚摸娃娃的身子,喃喃自语,有很多你的姐妹来看我。不过她们没你听话,也没你生得标致,我只要有你一个就够了。

  她忽然猛地抬头,盯住怼镜里青灰的身影,人前砌成的面具轰然坍塌。怼镜纤毫毕现照出她支离破碎的容颜,白发,皱纹,浮肿的眼皮,干枯的笑容,身心俱疲地躲在冷傲化妆之后。她老了,心也累了,使她眷恋生命的是一个无生命的娃娃,但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这人生,有时想起来,真是意兴阑珊。

  她仿佛听见镜子里传来的叹息。放下娃娃,捧起怼镜,久远的年月让她忆起前尘旧梦。刹那芳华老,她的一生不过在弹指一念间完成了,多长多曲折,也只须一个怔忪,残酷地闪回到当下。

  这时她认识到依赖娃娃的错误,这份执着让她固守在过往的遗憾中,倾尽了将来。她像被邪灵附了体,突然拿起娃娃用力撕拉,扯不断的,用剪子费劲地乱剪一气。爱有多深怨就有多浓,沉重地负担了太长的时间,她有理由要求一个偿还。娃娃不哭也不喊,怼镜倒有些扛不住了,偷偷藏起了光,让贵妇看不清剪刀的方向。

  剪到后来手指流血,疼痛叫她停下,叫她清醒。她把手移向窗口,月亮的银辉如一缕细绢裹住了受伤的指,瞥眼看去,娃娃的断头匍匐在脚下,想起意外身亡的女儿,悲从中来,呀地一声哀号几欲气绝。

  怼镜悄悄地收集她滴落的泪,人是软弱的生灵呵,轻易就能榨出辛酸的泪。怨气越多越好啊,直至淹没了自身,把心灵交给它控制。

  女佣发现贵妇时,她已疯疯癫癫,偶尔会像小女孩咯咯地笑,长时间不停。笑到人毛骨悚然,她又呜呜地哭起来,捧了一堆绢丝碎片泣不成声。家里值钱的器物,被女佣们暗地里偷了出去,怼镜也不例外,被重新估价卖到了当铺。不多时,又流传到其他人的手上。

  每到一地,怼镜泰然地寻找它的猎物,总有些人会与它相遇,恋上它,倾出自己。怼镜里积聚的人的怨气,仿佛滋养着镜华美的色相,流丽光泽一波波折进人的眼,如琉璃通透,令人爱不释手。男男女女站在镜前,会无端想起前尘旧事,叹一声,哀一句,把这面镜当成最爱的知己。

  最后,怼镜辗转流落到一个高官手上,他家藏的珍宝不计其数,并没有把它当作一件奇物,随意地丢在旮旯里混同于其它俗器。有个识货的人知晓了这件事,托人安排和这高官见面,想收购怼镜。不巧的是,那天高官家里正好来了一个窃贼,他躲在暗处一直没有下手。而高官带了那人浏览了所有珍藏后,骄傲地宣布那面怼镜永不出卖。

  在高官去送收购者的间隙,窃贼把他家里值钱的小件古董一扫而空,其中包括了怼镜。听说那个贼在天亮前藏在屋顶没敢走远,但高官一口咬定收购者和窃贼是同谋。他派人追出去,很快抓到了收购者,可惜怼镜从此失去了下落。

  听者释然地说,那种妖异的镜子丢了就丢了,留下来说不定会有祸事——你看,不是所有拥有过它的人都很不幸?

  明荒微笑,突兀地说,可是,我就是那个想收购怼镜却被错认成窃贼的人。

  听者讶然起立,指了他说,那你此刻应该在牢里。

  明荒神秘地一笑,是的,我坐过牢,只是罪名不足以让我关很久。何况我多少有些朋友,他们有些手段,叫高官最终放过了我。我很想找到那个窃贼讨回怼镜,不过天大地大,一个心怀不轨的人遇上了那样一面镜子,估计也是无法善终的罢。

  听者感慨,但愿如你所言,让恶人终有恶报。故事,就这样结束了么?

  故事永不会结束。明荒继续他平缓的语调,不紧不慢地说,在牢里我遇到一位狱友,他的白头发白胡子垂过腰际,而他犯下的罪行令一生将在铁窗里耗尽。纵横的皱纹模糊了他苍老的面容,那时我心头有一丝恐惧,害怕这是我未来的模样。因此我立下决心,要在牢狱改变我之前脱身离去。

  同住七个日夜后,老狱友开口说话,讲了一个离奇的故事。

  听完那个故事,我就被放了出去。明荒忽然低低地轻叹。据说,他没有熬过寒冬,那个故事是他最后说的话。

  听者沉默良久。

  明荒的声音被风吹过来,一缕缕飘在空中:狱友说的故事,是这样的——

  【顷阿】

  它是一只家养的怪物,隐在楼梯上,隔板下,庭院中。小主人沙三岁的时候,把它从一个破旧的巢里捡回家,他乐呵呵地指了顷阿对父母说,狗狗,狗狗。父母什么也看不见,他们知道儿子喜欢把一切会动的东西都叫作狗狗。于是,他们自动把刚爬过的一只蚂蚁,当成了它。

  而顷阿活生生地存在,沙灵窍未封的两眼能随时清晰抓住它的身影,他们成为最好的朋友,在无数个日夜朝夕相对。沙喜欢和它捉迷藏,斗百草,在他以为很广袤的天地尽情奔走,听风柔和地拂过面颊,看蝴蝶和蜻蜓翱翔在天空。顷阿不会说人类的语言,它只会飞上天,扑捞那些飞翔的精灵,让沙可以看清它们的模样。

  累了倦了,沙随意倒在床榻边,顷阿会小心地为他拉上一层薄被,然后安心地走入沙的梦,陪他一起历险。它是穿梭于现实与梦的神奇妖怪,但沙不害怕,年幼的他说不清发生过什么,父母也从不把他的咿呀乱语当真。因此顷阿得以和沙在梦幻的世界里飘,那些古怪混乱的建筑与山水,堆砌成沙钟爱的美妙天地,那里没有边际,没有尽头,没有老去的黑夜与苍白的规则。每当进入那个梦境,沙觉得自己是一棵树,一片云,一滴水,放任身体自由地融在空气里。他喜欢这种无拘束的感觉,但在醒来后却无法对父母说出一个字。

  他的心往里面走得很深,深到忘了要去适应外面的世界。父母时常疑惑,咦,为什么沙不和别的小孩子一起玩,为什么他每次说莫名其妙的话,为什么他不能像个正常的孩子。沙不知道什么是正常,他觉得一切是那样自然,无论他是否和别人说话。

  顷阿知道他们排斥沙的原因。因为它从不言语,沙也从不和它说话,在大人眼里,他无异于一个自我封闭的哑巴,沉闷到愚笨的孩子只会让父母心伤。

  顷阿没有办法,它希望满足沙的愿望,看到沙的笑容。当沙抚摸鸟儿的羽毛,比划说他也想到天上去看看,顷阿忽然就背起了他向上直飞。

  那是个夜色将近的黄昏。五岁的沙被隐形的妖怪驮着,双目迷离地望尽人间风景,徜徉在血色夕阳笼罩的天空下。它飞得足够高远,以致无人知道头顶有不可思议的事件正在发生。沙没有丝毫惊惧,年少无知的他兴奋地挥舞小手,在繁华的城市上空留下美丽的印记。

  这是多么愉悦的回忆。每当一天天老去的沙回忆起当年的片断,他会一字一顿地强调,那日他真的曾在天空俯视众生。没有人相信他的辉煌。沙从天上降落时,凡俗的父母目瞪口呆无比惊惶,他们请来驱逐邪灵的法师,在家里贴满经咒,画满符箓。沙的哭喊辩解与事无补,世人深信他被迷了心窍,以可怜的同情好心要他脱离苦海。

  顷阿不肯走,它在庭院里逃,躲,避,遁。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令到无法与沙继续玩耍,铺天盖地的驱赶滋长着委屈与厌倦的情绪。慢慢地,它变得烦躁,有了脾气,它被跳来跳去的和尚道士弄得厌烦。它想找沙玩,无奈他身边永远有无数讨厌的人头晃来晃去。

  终于有一天,它费力地接近沙之后,伸手抓了他一把。

  也许当时只是想抓紧沙的手,这一把没有抓出血痕,却抓走了沙的童真。沙在那刻忽然长大了,他的心好像一下子从遥远的地方走回来,认真地对父母说,我知道了,以后不会再让你们操心。

  沙抬头走过顷阿面前,穿过了它,记忆里残留的过去的碎片,是太细微太渺小的片断呵,一不小心就遗落了顷阿的样子。顷阿伤心地对了沙张牙舞爪,可是他已经无法再看见。

  很多年后,沙记得小时候曾经飞上过天空,仅此而已。

  顷阿望着手中琉璃炫彩般的往事,那是从沙身上抓获的童年记忆,它凝成一颗若有若无的星,莹莹幽光折射明月清风,一如每个相守的日子。

  之后,顷阿开始了流浪。它在天与地的边界游走,不知道在漫漫长途能否找到一个同伴。人类,妖怪,无数生灵的身影擦肩而过,却鲜有谁看得见它,也就没有一个能像沙成为它的朋友。

  隐形是一种绝望的妖术。眼前明明是一个花花世界,一切却与你无关,将你拒之门外。顷阿想让谁记住它的脸,记住它的存在,只是这愿望如镜花水月,连天也懒得搭理这个无形迹的家伙。

  这真是一只可怜的妖怪。听者喃喃地自语,不知为何陷入了沉思,仿佛记起隐匿在尘隙中的往事。明荒的手指滑过泛黄的书卷,你还想听吗?它的宿命远不止如此。哦,已经是这般悲惨的身世,还有更凄凉的后续?是的,甜美的幸福反而是异常的,命运的常态往往是多重不幸,直至将你欺压得喘不过气。

  只是,顷阿不懂人类的语言,是谁给它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明荒微笑说,那么,你想做一双透析的眼,再度潜至顷阿身边聆听它的故事么?

  不出所料,你又轻易地被我诱骗。明荒狡黠地合上书卷,呷了一口茶,卖着关子说。其实,有些谜不一定要有答案,有些真相不一定非要去找寻,有些人歆享过程的绚烂,有些人幻想结局的完整,这世界原本就有多样而迷人。但是悲剧也迷人?听者疑惑。是不是悲剧,见仁见智,痛苦有时是人生的清醒剂,想要在撒手之前知晓更多,且耐了性子听我说下去。

  顷阿在孤独流浪了很多年后,渐渐忘却了所有的事。它不记得沙,那时的沙已经老去,纵使对面相见,顷阿也无法辨出他的模样。也许它曾走过那个蹒跚白发的老人面前,时光没有停顿,他们像两粒互不相干的微尘,风起风落,这辈子的缘分就到了尽头。

  大约过了一百年,顷阿依稀记起它曾会入梦,进入他人绚烂的梦境是怎样一种光景,它已经淡忘。此时心念一动,忽然很想去瞧瞧。它飞到一户红砖绿瓦的人家前,头一低,钻进小孩子的卧房。

  甜睡的孩子躺在雕花床上,趴睡的姿势很像沙,让顷阿觉得眼熟。它没细想,溜到孩子耳边,朝旋涡般的深洞跳下去,走啊走啊,来到了他的梦里。

  这是怎样一个断续、破碎的梦啊,天与地混沌相连,河水向天上倒流,各种长相凶恶的妖怪跑来跑去。孩子披了英雄的风衣,持一把光剑频频地舞动,剑指向的地方,妖怪们仓皇地出逃,动作拙劣而生硬。孩子却很满意,兀自咯咯地跺脚大笑,换一个阵地接着他的征伐。

  顷阿不由起了怜悯的心,他没瞧过那种七彩缤纷的梦。顷阿隐隐想到从前,仿佛在谁梦里见过极致的世界,盈路芳香,春风斜红,这是它想修补的梦境。于是顷阿摘来白云,彩虹,艳阳。芦苇岸,青草圃,香花塘。奇形怪状的山石,堆成巧夺天工的模样。清澈的流水,畅游的小鱼,闪闪发亮的晶莹石子,风起,叶落,白云在水底悠闲地走。

  顷阿走到孩子的面前,伸出手去。让我们一起玩吧!它用目光告诉他。它知道在梦里,孩子能看见它淡淡的影,这是个让它踏实的世界。那些妖怪像是知道顷阿的厉害,远远地避在一边,只剩它和孩子在宛若天堂的鸟语花香里,面对面地接触。这么多年了,它想它终于找到了交流的方式。

  妖怪!那孩子哇哇大哭,立即从它身边遁走。顷阿营造的奇妙世界在瞬间消逝,它被孩子赶出了梦境,丧家犬一样扑倒在床下。大人慌不迭拍孩子的背,安抚说,不怕,做恶梦而已。孩子不依不饶,指了虚空中嚷嚷,走开!走开!我不要看见你!大人着了恼,啪的一记耳光,他哭得更响亮更委屈,尖叫声刺痛顷阿的心。

  顷阿知道他说的是它,不无落寞地向外飞去,心有不甘,它继续飞,继续在小孩子的梦里乱闯。如果有一个人需要它,有一个梦境能收留它,该有多么幸福。

  可惜它找不到,无数次地被人踢出了梦,无数次地被人拒绝。顷阿忽然想起很久前的某一刻,它也被人这样追赶与排斥,记起了它该如何应对。

  它怀恨地进入每一个梦,张大嘴吞噬下那些讨厌的梦境,它们造作、幼稚、难吃,但在顷阿仇视的口中,不失为填饱空虚的美餐。可是饥饿始终无法摆脱,无论吃掉多少的梦,它仍然觉得空落落的。顷阿不由怀念连它也不确定是否有过的美梦,如果是美梦的话,也许会迟一点才让人饿得疼痛吧。

  明荒的话嘎然而止。

  后面没有了吗?

  你呢,有没有被怪物吃掉的梦?明荒反问。

  听者闪躲他灼灼的目光,忽然问道,说故事的人是这样结尾的么?

  那个狱友坚持说,顷阿住进了他的身体里。明荒笃定地敲着桌子,悠悠地问听者,你信么?

  你大概遇上了一个疯子。或者,是他自知命不久长,编造故事麻醉自己。

  你需要麻醉吗?明荒故意问道。听者一愣,继而尴尬一笑,是啊,谁没有做白日梦的时刻呢?庸常人生就是需要一些迷离异事,来消磨无聊长夜。

  听者转移话题,你的故事里为何听不到一段可歌可泣,可悲可叹的爱情。莫说是海誓山盟惊天动地,就连一点点两情相悦也没有,这真是令我辈俗人寒心。明荒一笑,哦,原来你们喜欢听男欢女爱,这种事何须我讲,放眼望去随处发生。听者认真摇头,说罢,你说的必有一些不寻常,将男女情事放入那不寻常的世界里,或许能听出别的滋味。

  这便又多说了一个故事。

《奇幻之书》 作者:楚惜刀

奇幻之书(2)

  【灵猫】

  她和他住得近,隔一条街,这家关窗的时候,透过夜色望过去,能瞧见那家的灯火。她的身影在昏黄的光下剪成袅袅的一片,叶子也似,有时会惹得灯下读书的他抬起头,遥遥地注目良久。每夜她熄灯,另一盏如星闪烁,多晚也不见灭,便勾起她的好奇,稍稍留了意。

  一来二去看熟了。偶尔街上遇见,清澈的目光有意无意一撞,眼波里有欲走还留的心事。起初她略有惊惶,不知如何安放心神,时日长了,会递去一个微笑。两人于是宛如约定,每回不经意地碰上了,颔首招呼,她长长的青丝在低头的刹那从肩上滑过,令他的心一跳。

  相思滋味,细水长流。自以为读懂他若有若无的眼中有一抹情意,她心里时常甜蜜回想,擦肩时嘴角扬起的喜悦。但也就是这样了,不咸不淡,不亲不热,永远横亘了一条街的距离。除了相遇,没有更多的眉目流转。她一直怅然地等待,期冀某次的邂逅,她忽然崴了脚,或是他失了贴身的玉。

  好在有一场及时的暴雨,赶在某次到家之前降落人间,他们被迫同一屋檐,对了雨帘寒暄。千言万语,话到口边,才知要说出一句,也是艰难。微笑是不变的客套,持续微笑却透出了傻气,她便收拾起一腔情愁,怔怔地望了倒水的天。

  他也望天,不知是盼这雨早早停了,还是想它越来越大。两人默默无话,一时雨势越发大了,斜斜地如射箭,支支插向他们的身边。两人不觉一齐往内里站了站,悄然地向对方移动了一步,作势要躲避雨的袭击。

  好大的雨。他如此感叹。她笑了笑,他特意说的这一句,若此刻天上落了雹子,会不会加倍有趣。她只是心中欢喜,面上仍是素净的笑,像有距离的雨在身外下坠。他见她没有回应,微觉有些凉意,是呀,肆虐的风把雨都吹到脸上来了,慌忙抹一把,给人当作泪水可就冤枉。她回眸一瞥,咦,他手上沾了什么,竟涂花了脸,忍俊不禁地一笑,摸出一方叠得整齐的丝帕,摊在他面前。

  他发觉有异,狼狈地擦干净,再触着她的眼,两边皆是一乐。谢谢,他递回丝帕,手又一缩,弄脏了,我洗过还你。她刚想开口说不用,歪头一想,就答应了。他顺势说,你就住在什么什么地方罢。嗯,离你家很近。说完一窘,见他没在意,慌忙扯开去了。

  雨势渐渐缓了,像拉长声音抽泣的人,溅着雨点总也不停。他看了看她,走快点冲回家,应该不会淋湿。她却盼能多在这屋檐下守片刻,如两只悬着的风铃,遇上了风,会有欢快的叮咚。

  没等她回话,他低下头冲进细雨缠绵,风筝一般去了。她连忙跟上,一脚高一脚低踩在水洼里,顾不得鞋湿了发乱了,随了他走。走到青石拱桥上,他回身等她,风雨扬起他的头发,像一幅水墨画卷印在她眼中。她看得痴了,一愣神脚下溜滑,往桥下摔去。他脸色煞白,如生了风火轮,大步冲过去救她,险险地在她跌下去前,拉住了她的胳膊。

  惯性所致,两人不觉一起携手往旁荡开两步,如在风雨里飘起来。只是一站定,他克制地收回手,退开一步,很好地维持着距离。她若无其事地往前走,下了桥,就是他们住的那条街。

  不想前方的路淹得厉害,临近家门的街几乎浸在水里,没踝的混泥水打着旋儿,令人疑心下脚就会被咬上一口。她迟疑地站在桥头张望,有壮汉背了小孩趟进水里,孩子兴高采烈地舞手向天。她瞥了瞥他,蓦地羞红了脸。

  很想他携她走过,如刚刚不经意地牵手。他僵直了不动,任雨扑过来,脚下生根站了。她读出他的意思,抿抿唇,心下幽幽地一叹,径自走进水里。冰凉的水卷过来,没过脚面,浑身激灵地一抖,她独自走回了家,没有回头。

  他望了她的背影,微微摇了摇身子,毅然沿了街角走,离她远远的,好叫她看不见自己。街坊邻居围在窗户上探头探脑,打量一整街的热闹,每道目光都是牵绊他的绳索。假如这是漆黑长夜,也许两人的命运会有惊人的逆转。

  次日再见,她有意低头避开了去,心下想的是,既如此又何必。他怅然凝视,疏淡的笑容里暗示着陌生。她知道他在看,想视而不见走过,眉眼俱拉着,谁知,最后一步竟踏不下去。她终于忍不住回眸觅他的眼,一瞬间,他受了鼓舞,走向她大胆地问候。

  我要搬家了,去很远的地方。她突如其来地说了这一句。他愕然,遗憾地说,可惜。也只得这一句,才知道,两人不过是泛泛的,甚至连交情也没有的相识。他心中一动,忽然说,明晚你到巷口来可好?她大着胆子应了,好奇地想像明晚的情形。

  约定的黑夜很快到来。他们避开夜色的眼睛,走过了青石拱桥,沿了细柳长河,悠悠地兜圈。他抖着手抽出那条洗净了的丝帕,哑声说,你要走了,这帕子给我留个纪念罢。说完,急促地呼吸,怕她说出拒绝的话。

  她摇头拎起丝帕,小心地叠好,在他的心一片片碎裂的同时,微笑递过一个木雕人偶。那是他的侧影,粗陋简单,瘦长的一支放在她小小手心。这心意很重很重,他借月色看清了,蓦地里一阵鼻酸,他不是没人惦记的。

  捏紧人偶,想到远方的坎坷,才知道一生的盼望已走到尽头。深深地吸一口气,他看见咫尺外的她,那样近,若是上前温柔地拥抱,就在这夜色如幕下,伸手环绕她的肩,该会有温热,颤心,青涩的笑意。她也仰头,若有期待,但他终没有动,心念一闪即过,向她矜持地告别,一路平安。

  就这样结束,未尝不是圆满的收梢。

  约莫过了半个月,他匆匆返家,有街坊对了昔日她家的住宅指指点点,听了几句,如遭雷劈。她和父母坐的船遇到暴雨,与另一艘船撞上沉了,同行的人泰半罹难,至今没有他们一家生还的消息。

  原来那晚就是永别,他欠的拥抱,没有机会再还。

  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心如刀割。

  她飘然上了天,见到了死神。一个黑衣的白胡子老头很慈祥地问她,来世投胎想做什么样的人。她的心很安详,偷觑老者长长的胡子,很想拽一拽,看神会不会疼。死神洞悉地一笑,她太年轻,尘世间的至伤至痛,至喜至乐,都不曾经历。年轻的生命才会有美丽的幻想,才值得珍惜她不曾完成的心愿,死神乐意给予一个机会,叫她无憾地投入下一次生命。

  她想了想说,我要做一只漂亮的白猫。死神沉思了一阵,既然这是你的意愿,好吧,你就做一只猫。然后,她成了它,一只茸茸的小白猫,眯缝眼,招风耳,逗人爱怜地在地上摇晃行走。她请求托生在他家的弄堂口,在他经过的时候,喵——

  他沉浸在失去的哀痛中,没有察觉脚下生灵楚楚可怜的目光。喵。它企图唤醒他的注意,却看见他默默往回走,走到拱桥上呆呆地眺望。

  喵,它跟上去,米粒大的小嘴咬上他的裤子。他瞥了眼这个小不点,软软的身子依偎过来,不禁俯下身摸它的背。它喵呜一声,舔他的手,湿湿的依恋。歪歪斜斜的一团软毛,不知怎地令他想到那回接触的温柔。

  心上的泪被这小家伙止住了,毋宁说是因这新生命的存在,叫他努力去想像人间美好。抄手把它抱在怀里,他觉得有了依靠。喵,小白猫用头蹭他暖和的胸膛,曾期待过的拥抱,期待过的主动,它要好好地享受得到的这一刻。

  它成了他最爱的宠物,陪他灯下读书,与他共眠呼吸。等它一天天大了,别家的猫忙着溜出家挑选相貌登样的猫配对,唯独它守着主人,像不懂情为何物。去,去,有时他赶它,找个伴有多好,不要和他一样寂寞。但小白猫不动,哀哀地叫,浅绿的眸子无辜地望他,心就一软,再度抱它入怀。

  可惜你不是人,不然,咱们过一辈子。他喃喃地说,眼前浮上一缕青丝,从肩上荡过来,细柳一般,是他没缘分相守的流年。小白猫听得分明,小巧的头靠在他脚边,尾巴一蜷,甜甜睡了。

  它顽强地陪了他二十年,长寿的猫,街坊都道是奇迹。它瞎了一只眼,耳朵也不大灵便,他一如往昔,待它像亲人。那时的他有点谢顶,一直没讨老婆,早早地搬出家独住,屋子凌乱不堪。小白猫很规矩,从不添乱,每天按时挠他起床,按时拽他睡觉,如老练的管家婆。人说它成了精,说他太恋猫,连女人也不要。他听了笑笑,回家去,炒一尾鲜鱼犒赏小白猫,厮磨余下的漫漫长途。

  它走在他前头,死时,竟有隐约的笑意,见者无不胆寒。他站在它冰凉的尸身前掩面痛哭,拣到它时没有流的泪,二十年想念某个人的寒凉,无不随了大哭奔涌出来。为什么一定要有离别,他又将是一个人,撑起老去的空洞肉身。

  此时的她,在天上陪伴死神。神把地上的一幕指给她看,有所恋有所得,你看到了,在失去时是如何的痛苦。现在,你再投胎,还想再陪伴他直至老死吗?

  她闭上眼,艰难地摇头,在短短的生命中,不能反复占据他脆弱的心。放下那段情,放开他怀内的温暖,或许,他会有个不错的晚年。

  相爱,无论是否有缘,该松手时,须容爱去逃生。

  明荒抿了一口茶,太淡,泡了太多回,已经没有余味。

  听者不管这些,问,为什么他们都没有一个名字。

  世间痴情男女莫不如此,又何必说出名字。

  听者哑然,兀自惋惜了一阵,末了叹气,但愿他们都解脱了。

  但何尝有解脱呢?轮回的爱恋,每每在这厢云散,那厢又聚合,最后了悟的时候,大概已白发苍苍。

  听者苦笑,呆呆盯了明荒透彻的眼,有时候,你真像一个和尚。唉,平凡人的故事尚欠了点惊心动魄,有没有不可思议的故事呢?

  喜新厌旧呵,前个故事尚有余音,听过的人已不再去回味。明荒意味深长地凝视听者,那么就说个神奇法术的故事罢。

  【血咒】

  青磬住在一个闭塞的小山村,全村百二十号人一个姓,叔伯兄弟沾亲带故。青磬母亲去的早,父亲娶了后妈,没两年父亲也蹬了腿,剩他和后妈相依为命。后妈生得粗壮,地里的活屋里的活都很擅长,整日忙里忙外,青磬就和邻屋的堂兄弟没日夜地玩,日子过得拮据而平静。

  村里缺水,若是百来天不下雨,就要了大家的命。唯一的两口井会渐渐干得见底,丢下水桶,哐啷,比搁在头上的爆栗更响。最近的水源须翻过四座山,走上三天两夜,运回的水没准在半路上就被邻村的人抢了。村里人四处挖新井都不见出水,先辈们寻人专门挖的两口井是宝地,只有那里有活水冒出来。至于祈祷,上天没见甜头是不肯落水的,因此不知哪代起流传下一个可怖的规矩,未满十岁的童男女会被献祭给水神,祈求上苍落几滴同情的泪。

  青磬觉得厄运与他无关,直至八岁那年后妈抽中了签,要送他上路。

  那日,后妈红肿了眼把他拉到跟前,乖,今天妈要带你去山上玩,这儿有五个大馒头,磬儿你收好了。青磬大喜,五个馒头啊!够他饱饱大吃一顿,不,省一点够吃两顿的。他喜滋滋地接过烫手的馒头,舍不得地吹了两口气,放在蓝布包里收好。妈,去山上扫墓吗?后妈摇头,又点头,对对,扫墓去,你跟紧妈,别走丢了。

  前一天晚上她已经哭够了,无论如何央求族里长辈,跪也跪了拜也拜了,但不让青磬去,又让谁去?谁家孩子不是贴心长的肉?命该如此,轮到你牺牲,再推脱也逃不过去。族长扶了她的肩头说,磬儿妈,我们知道你不容易,不是你亲生的儿子就更得疼爱,可是规矩大如天,要是哪天挨着我家闺女,我也会让她去。

  她没有办法,捱到家门口,想到死去的丈夫,脚步几乎迈不进去。这是他唯一的血脉啊,偏偏要送到山谷里去送死,以后到地下见了他,哪有面目交代。

  不论多么不甘心,太阳照常升起,时辰到了,她必须带了青磬出门。村里的长辈晓得青磬要去了,有的流露出怜悯神色,有的把庆幸埋在心底。并没有特意来送行的人,大人们从不告诉小孩子这个秘密:那些去山上玩的人不会回来。哪家孩子要是问起谁谁谁,他们会异口同声地回答,上姥姥家去了。

  瞒在鼓里的青磬开心地往上山的路走去。族里有两个青年警惕地跟随在后,他们来监视族规的执行,容不得任何人糊弄。后妈知道不能轻举妄动,否则,他们手上的柴刀就能要了青磬的命。山谷里虽然有狼,万一上天保佑呢——尽管上天不肯下雨,可它要是有丝毫的怜惜,这孩子还是有活命的机会。

  五个馒头,她走到半途,忽然觉得做得太少了。青磬找不到回家的路,迷路的他能靠这五个馒头撑多久?一天,两天,三天?她应该把剩下的粮食全做成馒头,三十个馒头的话,他大概可以熬过十天。不,她忘了,山上也没有水,想到这里不由鼻子一酸。可是连眼泪也是珍贵的,不能轻易落下呵。

  山路曲曲折折,后妈有点迷路,回头一看,遥遥的有褐色的布衣飘着。她记得那个献祭的山谷有好长的路,叹了口气,揉揉吃痛的脚,拉了青磬慢慢地走。说是混辰光也好,只要她还拉着儿子的手,就觉得安心些。

  走进深山里已是晌午,青磬肚子饿了,拿出馒头想吃。后妈说,你再等等,前面山谷里有好吃的山果,就着一起吃。青磬兴奋地直跳,好,好!拔腿走得更快。后妈快步赶上去搀住了他,慢些个我的儿,小心蹩了脚。喊过这一句,想到以后的日子里,她再也没儿子了,不由甩下一把眼泪。

  走得再慢,也终要到地头。山谷里有个枯潭,传说曾是水神的栖息地,后来村里人不敬神灵把它惹恼了,就再不肯现身,连带着天不下雨井不出水。后妈怨恨地瞪了枯潭看,为什么它能开花,就是不出水呢。

  此刻枯潭里开满了妖艳的花,遍野都是,如火如荼。青磬大惊小怪乐个没玩,拔了一大把在手里。后妈说,这花是毒蛇吐出来的,别抓太久。青磬不信,缠了几根花枝,没多会编成个圈,怪好看的戴在头上。妈,你说的山果呢?我饿了,我要吃!后妈一个激灵,好,我给你采去,你站这里等我,千万别走开。青磬撒脚跑开了,笑了说,我不走,我就在这里逮蜜蜂,有好多好多蜜蜂呢!

  后妈一步一回头,褐色的两只蜥蜴远远地树林里蹲着,不容她后悔。她流着泪,强迫自己不要再回头,一步快过一步,连奔带跑地回到了来时的路。错综复杂的山路啊,求你给青磬一条活路,让他能够离开这个吃人的山谷,去别的能活命的任何地方。

  青磬玩到天色将黑,累得跑不动了,倒在地上。他的手被蜜蜂蛰了一口,肿起好大一块,可他不在乎。等不来妈,他早吃了两个馒头,一口咬完,等许久才咽得下另一口,深信妈会带了好吃的野山果,陪他一起吃。

  猫头鹰扑扇着飞来了,绿幽幽的眼睛吓人地在枝头闪烁。青磬抱住膝盖,觉得凉气从屁股底下升起。天无情地暗下来,他大叫,妈!妈!回声一句句传回,拖长了音,像是鬼在嚎。他不禁哭起来,飞奔着赶到来的路上,黑压压的什么也瞧不清。月亮诡异地在天上露了半张脸,恰好照在整个枯潭里,一个华美的墓穴。

  哭了半晌,喊声似乎引来了黑暗中窸窣的动静,让他害怕地不敢再肆意哭下去。回到花群里坐好,青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妈为什么不来接他了。他摸摸行囊,还有三个馒头,月光像白糖一样铺在上面。咽下口水,他忍不住又想哭,却怕哭出声,只得浑身颤抖着抽搐。

  此时的他突然想到了死去的父亲母亲,死,这个冰冷陌生的词不自觉地蹦上他的心头。他听过隔壁小堂叔威胁堂叔爷,说要去跳河,堂叔爷冷笑,你这辈子没见过河,你去跳!小堂叔说,那他就撞墙!堂叔爷呸了一声,给我滚,别把家里撞坏了,有本事撞山去!小堂叔于是没辙。

  回想到这些寻死的场面,本来冷飕飕的青磬忽然心思活络了。妈不要他了,那就想个法子怎么死吧。这里没河,也没墙,如果有豺狼虎豹,吃了他也蛮好。可是他不认得它们长什么样,上哪里找它们来吃自己呢。也许应该惊动窥伺的野兽?青磬心虚地望了望,在不晓得对方的模样前,他决定不惹为妙。要是它一口就咬地掉他的头,留半个身子在野地里晃,妈回来会吓坏的。

  他头疼地再想,对了,这花,妈说有毒,那就尝尝看,不晓得毒死疼不疼。拽出一枝花在手里,犹豫了半天没下嘴。山谷里吹来咸咸的风,花海随风摇摆,月亮忽地一拉乌云,遮住惊慌的脸。青磬持花的手禁不住狂抖,摇曳中群花前长出一个金黄的影子,圆眼牛鼻,两颗尖牙各有三寸长,结实的肉身从一股浓烟里节节冒出。他诧异地脱掉了下巴,连恐惧也来不及,怔怔地望了这股灰白的烟弥漫全身,动弹不得。

  你想死?不如为我卖命。妖怪优雅地朝他微笑,从空中拈了一杯水给他。青磬太渴了,想也不想就喝个底朝天,再定睛一看,杯子软软地化作了树叶,倒在手心里。他惊异且崇敬地盯着妖怪,逗得它嘎嘎大笑。这是头一个不畏惧它,也不大畏惧死亡的孩子。妖怪既觉意外,又觉有趣,竟没想一口吞掉他。

  你知道么,妖怪故意做出吓人的表情恐吓他说,你是来这里送死的,等我吃了你,就会下一场雨。你瞧,我原来是住潭里的,可是老天把这潭的水收了去,我没地方住,只能到处逛逛。你们小孩子的肉最鲜肥——它凑近了青磬,涎液四溢——看了就想吃,但我很善良,白吃是不干的。吃了你们,我就给那些大人们想要的,这很公平吧。

  青磬点头,我知道,妖怪都会吃人。那妖怪哈哈大笑,托起他的头说,小孩子你叫什么名字,要是以后都肯跟着我,我可以不吃你。青磬连忙点头如啄米,想拉住妖怪又扑了个空,两手穿过妖怪的身子而去。我叫青磬,你不要吃我,吃了我,妈就找不到了。

  妖怪邪气地转动它碧蓝的眼珠,这样吧,你立一个血咒,如果将来背叛我,就算化成了灰,我也要吃了你和你妈。事到临头青磬不能自主,哆嗦地举起手立誓,咔嚓一声,妖怪咬掉了他半截小手指,他又惊又怕,奇怪的是半点不疼。凝视光秃秃的半截断指,连血也没有一滴,他从震惊中感受到了妖怪的力量。这力量让他幼小的心觉得高不可攀,无比敬仰,好奇与崇拜压倒了拔腿就跑的冲动。

  我若背叛……青磬拗口地起着誓,说了半句停下。妖怪有些不情愿地说出它的名字,迟疑了片刻才吐出,兕猗。我若背叛兕猗,就甘心被它吃了。

  兕猗森然地加上一句,还有你妈,也会是我腹中餐。青磬颤抖着说了,心下怪怪的,生怕誓言会有灵验的一天。他刚说完,兕猗兀自拿了切下的断指念念有词,几朵烟花自它掌上骤起骤落。断指像成了精,有漆黑的血从里面流出,长眼睛似的绕指一周,又爬回断口里去。

  兕猗遂了心,心情极好地在青磬头顶飞了两圈。来,和我一起飞。它手一指,青磬有了翅膀,轻轻一扇人就腾空了。什么吃人什么妖怪,他全不介意,凌空腾跃而起的这刻,他把兕猗当作天下最亲爱的依靠。

  几个眨眼,他们经过青磬的家乡,熟悉的低矮土屋让他突然心生渺茫,有想哭的感觉。兕猗回头,青磬想起从此要跟着妖怪漂泊,说不出心底的喜悲,也忘了再往下看,就这样飞啊飞啊,掠过了村子的上空。

  之后过了好多年,青磬守着兕猗鞍前马后。明里暗里,他始终在学兕猗的法术咒语,但妖怪毕竟防着他,最擅长与最厉害的那些,从不说诀窍给他听。有时,为了和其它妖怪斗法,兕猗勉强说两三个唬人的小把戏,叫青磬躲起来装腔作势。青磬做得很尽责,如果有小妖经过,他会强自出头拼命把小妖灭掉,让兕猗专心对付敌人。不大不小地帮过兕猗几次忙,它的戒心稍稍去了些,偶尔,特意叫青磬打头阵,在他撑不下去的时候隆重登场。

  一个卖命的贴身仆人。兕猗常对当初的明智沾沾自喜,少一顿晚饭就多了一个奴仆,这样的买卖很划算。可是值得收服的人并不多,兕猗想照搬英明决定时,在其它的村落受到不小的阻碍。无奈,它不得不吃了那些小孩子,用餐时的美味更让它动摇,唔,还是吃比较不累。跟小孩子聊天谈心叫他们乖乖听话,除了青磬这傻小子外,有谁理它。

  青磬开始不知道那就是吃人。兕猗飞过去,小孩吓晕过去,它张嘴,人就不见了。青磬总以为它在施法术,或是小孩在捉迷藏。等人事渐长,兕猗看出青磬眼光里多了一丝畏惧,它会有意靠近他,嘴里吐出一只小胳膊。青磬一恶心,恨不得连肠子也吐出来,没等他难过完,兕猗还真吐出一截肠子,白花花的让他想昏倒在地。

  青磬几次艰难地问它,能不能不吃小孩子。兕猗狡猾地回答,它吃不惯其它的肉,而一个肥嫩的孩子能让它好两个月不用吃东西。青磬听完默不作声,他想到后妈,想到那些孩子的母亲,长大的他已能明白她们的痛心。

  青磬恨兕猗对人的轻视与残忍,一个个孩童的哭声求救声加重他的负疚感。他是人,在妖怪大嚼手无寸铁的同类时,无法轻易地袖手旁观,更做不到助纣为虐。有几回他想从兕猗嘴下抢走小孩子,可是杀不死它,献祭的孩子依然会络绎不绝地来送死。想到这里他往往悲哀地停住冲动,恨自己力不从心。

  每当他低头想心事,兕猗就倚过来,变出一个刚吞掉的孩子在他面前。有什么好想,我们是妖精,它强调,你也是,会有天学会吃人。它咂摸嘴,人的滋味实在妙不可言。青磬这时不敢凝视它的眼睛,妖怪,他会变成一个妖怪?金黄的身子碧蓝的眼,下身有如青烟。当他成了那种模样,他有脸再去见后妈么?

  好些年了,他不敢返家看后妈,就是想等一个机会,学遍了兕猗的本事,解开血咒脱身而去。此刻他忽然觉得来不及,先前的盘算没计划到糟糕的可能,而兕猗透视人心的法术是最危险的威胁。他不知道些微的功夫是否能令自己不老,但后妈在老去,她等不了太久。

  青磬下苦劲磨练他的法术,他需要什么也不想,不让兕猗看出破绽。兕猗变了法子试探他的心意,甚至,好几回设下圈套考验他的忠诚。看上去,青磬只须落井下石就能让兕猗万劫不复,但无论它如何观察,他安分老实地完成每回交代的事情,没有任何坏心眼叫兕猗逮住。

  哪怕当面揭破了兕猗的诡计,青磬也谦卑地重复他的忠心,说到兕猗失去再听的耐心。他们纠缠斗智的这些年,青磬觉得漫长,但对妖怪兕猗而言,不过囫囵吞下数十个孩子的辰光。人类是它的食物,它打心里蔑视与不屑,因此对青磬这个奴隶就显得不那么在乎。高兴的时候,青磬陪它解闷,不乐意了,踢到一边不管死活也常有。兕猗习惯了他的跟随,他像蛔虫猜到它想做的事,时间长了,它也就忘了要去查看蛔虫在做什么。

  青磬二十五岁那年,已不想再等待。这是兕猗最弱的一年,受日月星辰的影响,它的妖气减弱到原本的三分之一。此时青磬有隐约的妖气散发,一种青紫的柔光,不能以凡人的眼勘破。他学会了比较妖力的强弱,知道自己的道行不够兕猗用小指头打发,必须寻找万无一失的机会。

  青磬用一根树枝幻化成兕猗的样子,追到它死对头的巢穴里去。那个妖怪叫卣骊,奔起来飞快,原形却极胖,因兕猗的嘲笑成为死敌。兕猗和卣骊每年争战一次,各有胜负,最惨烈的一回卣骊偷约了帮手,把兕猗的法术全破了,逼得它丢掉一个元神才逃走。为了修炼它那个元神,兕猗从此更频繁地吃人,屡屡在青磬面前暴跳如雷地筹划打败卣骊的法子。于是,青磬得以弄明白卣骊的底细,顺理成章地实施他的计谋。

  这一年,兕猗不敢寻卣骊的麻烦,它晓得对付不了。青磬从它盛气凌人的皮囊看进去,瞥见骨子里的虚嚣。到了铤而走险的一刻,青磬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一个□贴在树枝上,幻化成兕猗去骚扰卣骊。他的妖气师承兕猗,自然扮得有九成相似,这法术让他当场虚脱,好在卣骊很快如期而至,怒气冲冲地打扰兕猗的美梦。

  兕猗多半在白天睡觉,尤其是乏力的时候,漂浮在空中一片云上,乘了云享受太阳的沐浴。阳光是滋长它的养料之一,一呼一吸,一道道金光在它全身游荡穿梭,周到地充盈兕猗需要的妖气。远道而来的卣骊在追赶兕猗的时候发现这厮的踪迹,居然敢洋洋得意地躺在云上睡觉!顿时火冒三丈,霸道地吹出一股猛风,刹那间打散白云,兕猗倒栽下来,于半空中惊醒。

  兕猗见到气势汹汹的卣骊,顾不得妖力大减,连忙使出浑身解数阻拦。它们相斗多年,明白开始就要占上风的道理,出手都是致命的狠招。青磬等的就是这个时机,他倏地飞出兕猗的控制地,以逃命的姿势全速往家飞去。

  十七年了,青磬第一次敢回家,心情矛盾复杂。回想后妈的模样,他心里渐觉得模糊不清,像一把沙子落在米里,杂陈出纷繁的面孔。此刻他更怀着难以言说的痛苦,把一个撕心裂肺的决心压在最深处,只有见了后妈才敢触及。

  飞行的速度出乎青磬的意料,他突然就看到一个干竭的死地,整个村庄像经历了百年的残棺,没有一丝生气。他忍不住使用自身小小的法力,收集方圆数百里的溪流河水,搬运到上空来一场救命的细雨。

  全心全意的作法,令他年轻的身躯彻底感到疲乏。青磬在雨水中抹汗,对他无力挽救村子里小孩子的性命,稍稍有了做过补偿的安慰。只是,远远不够。他脚步沉重地向自己的家走去,妈,我回来了。

  后妈端坐在屋里,脸上松弛的皮肉如梯田层叠,她怀了悲苦的笑,谛听淅淅沥沥的下雨声。青磬隐身站在外面,痴痴地望了她,半晌,他没有动,她也没有动。他这才慢慢端详仔细了,深刻的泪沟,原来后妈的双眼已经哭瞎了。

  青磬的泪沾满了眼眶,切实地察觉出内心的脆弱,他是人,不是妖。他开始明白后妈丢下他时的绝望与悲伤。妈,儿子来见你最后一面。他在心里默默地念,无法当面喊出这一声。

  他的决心没有人可以阻拦,也不愿意在最后时刻让母亲从极喜到极悲。恭恭敬敬在门外磕了三个头,青磬毅然离开了心上唯一柔软的地方。妈,请你原谅我。

  他返回老妖们决斗的战场。这时兕猗和卣骊已经两败俱伤,奄奄一息地摔倒在地,息兵罢战。青磬的闯入破坏了平衡。兕猗陡然起了雄心,指了卣骊叫嚣,让青磬立即砍了对方的头颅。卣骊来不及逃走,换了和蔼的笑容引诱他,许诺放它一马后的种种好处。

  青磬双眼血红。从地上拔起卣骊的妖刀,一回头刺进了兕猗的体内。割下去,再割下去,沾有妖气的刀将兕猗分成数块。青磬同时疾念咒语,叫它们不得合拢重生。卣骊目睹到手的便宜,马上吐出嘴中的一颗印,镇住兕猗的额头。

  兕猗全身被制,神智仍然清楚。被切开的头颅对了青磬破口大骂,臭小子,你居然背叛我,你不得好死。它念动当年的血咒,青磬惨然一笑,妖刀向卣骊掷去,这世上的祸害少一个便清净一分。他积下的孽缘,希望借此全部洗去。

  可惜,要拉了妈陪死。妈,对不住,当年你陪我来送死,如今我也要拖你一起共赴黄泉。你为我而流的那么多泪,儿子没办法还给你,如果有来生,我再做你儿子,慢慢地偿还。青磬一念未毕,身子已不能动弹,眼睁睁看见后妈平直地飞过来,倒在兕猗悬空的头下。

  她朝他的方向转过头来,青磬觉得,妈妈看见了自己。她仿佛知道他在旁,深陷的眼窝勉强撑了撑,流出微茫的笑。青磬便也笑了,这是他成妖后头一次有笑容,混合了苦涩的泪水,成为活着时最后的记忆。

  兕猗阴森森地一笑。那么,就同归于尽吧!

  明荒说完故事时,听者早不知去向。他摸了摸头,太长的故事呵,茶老了,天也暗了。凉凉的风吹在身上,心里觉得有点寒。他慢吞吞地收拾行囊,寻思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养养他铁石般的心肠。走得远,看得多,他早已忘了不幸与幸的分界,不去分辨欢喜与忧伤的区别,对他而言,记录且传颂这一个个短短长长的故事,把人心勾住一刻三分,已经足够。

  觉得不满足吗?明天,或许再说一个,大团圆结局的故事。

  你想听,总是有的。

《奇幻之书》 作者:楚惜刀

奇幻之书(3)

  【冰螀】

  螀是秋天出来叫的黑色寒蝉,而冰螀,冬天才会现身。在土地里掩埋了数年之后,它们破土而出,张开了肃杀的黑色翅膀,汲取老去枯枝里最后的一点菁华。

  冰螀是濒临灭种的一族,寒风里嘶哑地吼上一嗓子后,往往会惊动四处觅食不获的天敌,那时它们肥厚的肉体将成为饥饿者的美餐。但啼叫是蝉的宿命,再危险,冰螀也会叫出命定的声音。世人悲苦或寂寞,辛劳或无聊,长长地叹出一声,胸腹间的块垒便得以消解。冰螀本无性灵,自然不懂这些,声声鸣叫不过是饥饿或满足,大肆宣告一声。如果叫上多日不死,又觅得了配偶,那么下代诞生之际,也就是冰螀的死期。它们的寿命长至两月,短至一日,伴随瑟瑟寒风而终,千百年来如此。

  只有一只冰螀例外。它是幸运的,刚刚羽化成冰螀的那一刻,恰好有位仙人自它上空飞过,无意中落下一滴眼泪。凡人的眼泪仅是咸涩的水,仙人的眼泪则蕴涵若干灵气,冰螀正好扑开翅膀,仰头接到了这滴泪。无法形容的舒畅感立即贯穿它的全身,仿佛有一线光从体 ** 出,它的灵窍忽然开了。

  一瞬间,人世的喜怒哀乐纷呈面前。它明白自己不过是卑贱的冰螀,而世间竟有成仙这种超凡入圣的妙事,足令每个生物艳羡。它想要做个仙人,首先,要有个自己的名字。它便自称凝露,以纪念仙人的那一滴泪。名字对它而言,暂时看不出任何功用,放眼看去,枝头上它的同类皆是冥顽不灵。但凝露不气馁,它深知原来寿命可以无限长,接下来就要勤加修练,脱离冰螀愚笨瘦小的身躯,直至有了道行,让自身穿越凡俗的限制,奔向仙人的世界。

  有了头脑的凝露不同于寻常冰螀,很快意识到继续留在树上的凶险,太多天敌会置它于死地,太多诱惑会使它无心修行。回忆起羽化前龟缩在地底的情形,凝露决定重新找个躲藏的壳,静心修炼成仙的道术。它张开翅膀想找个出路,仙人泪中潜藏的能量提醒它阴影处的危险,凝露吓得立即伏在枝上,将身体的颜色混同于树皮。

  一只爱吃冰螀的飞鸟倏地掠过,与凝露同时出世的三只冰螀暴露在外,被毫不留情地吞下。弱肉强食的残酷,又一次暗示它必须摆脱目前的处境,凝露开始用仙人的想法思考。它想要埋入地下,就得借助其他力量,于是它用眼睛捕捉一种叫掖姑的虫子,它们喷吐出的丝会把猎物紧紧裹住,沾满特殊液体的丝遇风就凝结成硬块,最适合打造它牢固的寄居外壳。唯一要小心的是,虽然那个硬壳无比坚硬,但掖姑是能够吞下且消化掉的,凝露只有想法子脱离掖姑的势力范围,才可真正借用这个壳而不被掖姑所害。

  作为一只有头脑的冰螀,凝露观察地形的奥秘,窥视掖姑的起居,计算出击精准的比例。筹备了三天后,它气势汹汹地进攻了正在午休的掖姑,惊醒了对方沉沉的美梦。恼羞成怒的掖姑喷出粘人的丝线回报,凝露喜气洋洋地自投罗网,让全身被包裹得密不透风。由于它站的位置险险落在枝桠边上,稍一使劲,凝露如愿以偿地倒栽下去,奔赴它心仪已久的地面。

  掖姑懊恼地看着到手的美餐不见了。这懊恼仅仅维持了一眨眼的时间,风一吹,它就忘了,萧瑟的天气令它再度陷入睡梦中。不动,尽量懒懒不动,是它过冬的方式。睡到肚子空空,它才会勉强睁眼找找有什么可以进食。如果找不到,继续入睡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掖姑没有太大的理想,它不知道刚才无意中帮助了一位未来的仙人,向成仙的终极目标迈近了一步。但是世上偏偏不存在太便宜的好事,凝露在下落的过程中,被一只飞翔的猎鸟衔住,带回了巢中。此时身在硬壳中的凝露任由他人宰割,它在战栗或是祈祷,没有人知道,掖姑丝隔绝了它的悲欢喜怒。

  如果它就这样被吞食,那么,故事到此结束。

  明荒停了停,故事之所以是故事,它不会这样短促而无奈,听者的愿望将迫使它延长。你看不见凝露的表情,但你能望见猎鸟的喜悦,它以为叼到了某种美味的食物,兴冲冲地回家向孩子们报喜。小猎鸟嗷嗷待哺,冬天里它们常常挨饿,妈妈每天辛苦地寻找,往往只带回小小的一粒果子。这回不同了,好大的一颗蛋,它们围了食物唧唧喳喳,讨论从哪里下嘴吃起来最方便。

  你对小猎鸟进食的过程当然不会有兴趣,事实上,这过程相当漫长,令它们充满了挫败感。掖姑虽是一种不起眼的小虫,它们所吐的丝却是其他生物无法溶解消化的。小猎鸟饿啊,它们一次又一次地进攻,小嘴戳得生疼,壳却像石头纹丝不动。猎鸟妈妈慌了,拼命地啄上几口帮忙,用的力大,反弹的力道更大,顿时歪了嘴疼得叫唤。小猎鸟眼泪汪汪地看着妈妈,它终于忍不住,用长喙把这个像蛋的玩意赶出了鸟巢。什么东西!居然害得孩子们更饿了。

  凝露好容易到了地面,孤零零地停在荒草里,离它梦想的大地深处,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成仙需要耐心,它唯一有的勇气就是等待。它曾经自一滴仙人泪中感受到神仙世界的完美,无论要它等多久,只要命还在,成仙的希望还在,一切就是值得的。于是慢慢地等,春天渐渐走近了,外界万物开始一点点复苏,变绿,散发出盎然清新的气息。凝露欣喜地发觉它并不害怕暖和的春日,而它那些同类们的啼叫,再也不能够听到。

  它似乎闯过了第一关,默默地等下去,会迎来更美好的未来。

  是的,你又听见凝露的心声了。你是否在置疑,为什么刚才的某个时候,它好像在你的视线之外。明荒狡猾地微笑,让我们称之为悬念好吗,有一些不可知不可测,故事会更曲折离奇。你的视点飘忽,思绪便跟着游走,你看见你想看见的,而后自由猜测。这就是一次旅行,说书人若是不识路的导游,旅程就更冒险刺激。

  谁都厌倦了老生常谈。因为厌倦,凝露选择了艰难的求仙之路,在掖姑丝结成的蛋壳里不吃不喝不睡,一心地想着修炼修炼。生命于它,如今成了一种抗争。和季节对抗,熬过冬天春天夏天秋天,和偶然对抗,盼望向地底接近多一寸一尺一丈。大风吹过,壳不动,凝露也舍不得花心思去难过,它学会处变不惊,学会泰然以对。

  日子无聊地过去,很久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它被过路的野兽踩了一脚,坚硬的壳让野兽绊了脚,跳开了一步。这一踩,蛋壳陷进了土地里,不再是陆地上漂浮无依的萍。凝露应该是开心的,它却忘记要庆贺,准确地说,一旦恒久地为某事努力,达到目标时反而会觉得奇怪。扭转了期待的习性,令凝露有轻微的无所适从。

  好了,毕竟朝了理想在前进。凝露满足地继续等待,它最擅长的事情不再是啼叫,而是一动不动地守着地老天荒,岁月无常。有多少年过去了呢?高处的土松了,塌下,掩埋起它所在的土地。水来了,流成了一条小河。有很多的鱼,慢慢地,鱼被捞光了,连水草也拔完了。河干涸见底,渐渐成了沙土,风来风去,沙子越堆越厚。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日子,凝露终于呆在很深很深的地下,与世隔绝。

  它成功地活下来,靠了那滴仙人泪,活成了精怪。很多事无师自通,它看不到外界的变化,却每每能感应和猜想。人间的变化无非那几种,初生时的鲜嫩,到腐坏时的溃烂。它暂时跳出了那个轮回,羽翼仍和出生日一样,年轻,崭新,透明。

  忽然有一天,它听到有声音在蛋壳外边问它,你修炼多久了呢?

  它认为外边是一条上百年的花蛇,个子大它许多。它想回答,可竟失了声,太久没叫,嗓子大概也已退化。花蛇把它的沉默看作了不屑,愤怒地张开嘴,整个蛋轻松地滚进它的喉咙。凝露开始紧张,它不确定花蛇的道行有多高,不确定它的胃液有多稠,更不确定它是否能想到法子脱身。想到脱身,它无意中觉得居身之所要是大点就好了,没想到,那个蛋壳真的扩大了一点。

  现在这个蛋壳卡在了花蛇的身体中。花蛇害怕了,它感觉到蛋壳的不安分,后悔不该和有法术的蛋中妖怪动手。它向凝露求饶,它会把蛋变小吐出来,求凝露不要再使用法术。凝露喜出望外,这就是法术吗?在它的一念之间,有无所不能的快乐。它乐意放过这条花蛇,在凝露的想象中,仙人都是仁慈的,他们不会伤生。花蛇悻悻地吐出了蛋,没再打招呼,迅速地逃之夭夭。

  凝露百无聊赖,它能从蛋壳里出去了吗?还没想好这个问题,它就到了外面,沙土燥热的气息几乎令它窒息。它趴在蛋壳上飞快地许愿,让我回到地面上吧。心想事成,果然它到了久违的地面。

  它不再认得这块土地。除了沙,还是沙,天空暗黄荒凉,没有一丝活气。它扑闪着翅膀,真的,快要僵掉了,飞翔是很久远的往事。凝露奋力地扇啊扇啊,酸酸疼疼的翅膀最终被风接纳,迎了太阳的方向飞了起来。

  空中有黑色一闪,是一只俯冲的猎鸟,眼看离凝露仅有一丈。它吓了一跳,恨不得有闪电就此劈下。天空突然闪过一道光,在猎鸟即将吃掉凝露之前,打到鸟儿的颈上。猎鸟当空一折,沉沉跌落在地。这么多年过去,竟然还有猎鸟生存在这里,凝露俯视它嬴弱的身躯,隐隐地同情。很快,其它猎鸟飞来,扑食同伴的尸体。饥不择食的它们,有了食物就忘却眼前的烦恼,如果沙漠里就有病死渴死战死意外死的肉体可以食用,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另觅家园呢?

  凝露忍受不了,它想要是能摆脱冰螀狭小的体形就好了,最好,像那个赐予它眼泪的仙人,修长而曼妙。它的意念忠实地修改它的身体,凝露惊喜地感到自身的变化,它成了他,有修道者儒雅的长袍,精光内敛的双眼,和蔼温柔的笑容。

  他希望自己已是个仙人。凝露朝了天空飞,一直飞,到了青天白云之上,他被两个仙人拦下。妖怪!他们大喝,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速速离去,否则休怪我们无情。凝露纳闷地摇手,我不是妖怪,我是神仙,你看我……他的话被一声嗤笑轻蔑地打断,什么东西也敢称神仙!你知道神仙要经过多少年的修炼和多少机缘巧合吗?像你这样活了几百年就以为能成仙,真是笑话。

  可我真的是神仙,我是一个仙人流下的泪……凝露的话飘散在天空中,仙人懒得搭理他,用一招简单的法术打发他去了千里之外。凝露闷闷坐在遥远山头的一座塔上,深思他的困境。他是不被承认的神仙,那么是他修炼的时间太短了吗?是他没遇到好师父传授至高至强的法术吗?他活了所有同辈冰螀加起来也活不到的岁数,真正的仙人却对他不屑一顾。如果他是妖怪,要想成仙必须等待机缘。这时他福至心灵地记起那个仙人的模样,是的,他要寻找那滴泪的主人,拜在对方门下,必会有远大的前程。

  仙踪难觅。直到开始寻师,凝露感到比潜心修练难上百倍的旅途露出了真容。他不仅要避免道行高深的妖怪拿他做早餐,也要逃离自诩正义的神仙把他当作降妖伏魔的对象,他的法力只够吓唬凡人,遇上有本事的都须退避三舍。在外历练久了,凝露明白他果真是太闭塞了,仙人们怎会把他这样的小修道者放在眼里。自惭形秽的念头一出现,他甚至担忧仙人师父会不认自己,他唯一成仙的机缘也将彻底破灭。

  找寻花费了更漫长的岁月,凝露不愁时间,他似乎已经获得了长生,上穷碧落下黄泉,他和仙人师父都不会死,只要最后能找到仙人,他就有成仙的可能。有时他遇到和善的妖怪,问他为什么执着地想成为仙人,做一个法力高强的妖怪其实也很有前途。凝露会义正词严又尽量不伤害对方自尊地说,他以为,相比妖怪,神仙的逍遥更为名正言顺。妖怪们在乎的只有自己,它们吃人吃妖,从不费心想除掉神仙,相反,很没有志气地看到神仙就跑;神仙就不同,他们本已心无挂碍,却为了人类四处奔波除妖,凝露觉得那是一种自我牺牲的伟大情怀,因此上天才赐予神仙无尽的法力和尊荣,以弥补他们的辛劳。

  妖怪们目瞪口呆,觉得凝露是不可理喻且走火入魔的异类。凝露小心地提防它们会因道不同而拒绝和他来往,不料妖怪们除了视他为疯子外,并没有特意排斥他。妖怪的确自我,凝露的真身只有两三寸长,放到嘴里没咬就化了,知道他的底细后,没有谁想吃他。既然他在它们的食谱之外,妖怪们乐得和他做朋友,万一他成了神仙,好歹算个炫耀的本钱。

  凝露奇异地在众多妖怪的视线范围中求存。神仙对他却刻薄得多,譬如在天上飞,他偶一挡了路,脾气暴躁的神仙不发一言就放飞剑。他渐渐学会了炼制法宝,把他曾居住的蛋壳炼成专供逃跑用的法器,真身坐进去,立即飞遁五千里。这个宝贝在碰上神仙时最有用,“嘟”的一声,要多远自动识相地滚多远,神仙便不再纠缠。他并不怨那些傲慢的神仙,他们很忙,匆匆赶路时看到有人碍眼,自然不舒服。凝露心安理得地为神仙辩解,因为他相信,终有一日,他也会匆忙地在天上飞,对前面不顺眼的小妖们毫不留情面地出手。

  过了很多年,他有了小小的名气,在路上飞行时很多妖怪会指了他对小妖们说,喏,这就是想成仙想到发疯的家伙。有些小仙也偶尔会向他示好,安慰他铁杵磨成针,妖怪成仙只须假以时日。凝露微笑地告诉他们,等待一直是他宿命的主题,他会很有耐心地寻找,等待,直至仙人在他面前出现。

  沧海桑田又过了很久。凝露找到仙人府邸的时候,人去楼空,据说,仙人忍受不了仙界种种戒条,返回人间做妖怪去了。凝露震惊地搜寻仙府中每个角落,最后找到了仙人留下的一行字:你要成仙我做妖,各得其所。旁边有一瓶仙丹。

  凝露默默地服下仙丹,他的肉身慢慢蜕化,冰螀小小的皮囊缩成一团脱离了他的身体。现在他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元神,纯以道术凝成容貌躯壳,一丝妖气也不复存在。他凝视冰螀的蝉蜕,想了想,丢在了炉火里。

  凝露在仙人的居所盘桓不去。后来,居然有仙人来他这里拜访,仙界默认他是一位仙人。在打扫庭院的时候,凝露时常会想起远方赐予他眼泪的仙人,然而,只有一念,就过去了。

  各得其所。这或许算是大团圆的结局。

  故事说完,明荒面前并没有人,也许一开始就不曾有过。故事自有生命,为它笑,为它哭,为它出神沉思,遗世忘俗,其实你为的不过自己的心。那里有个柔软的角落,被一些人和事轻轻碰着了,就会痒,就会疼,就会打回原形,铭心刻骨。等重新张眼看这世界,你觉得活着忽然有了一点意思,险些被遮掩、否定、抛弃了的淡淡感动就这样浮上心头。

  于是,你爱上听故事,也会有意无意地寻找,那个说故事的人。

  【明荒】

  作者有话要说:

  《奇幻之书》的故事关键在结尾,当然我看到好几个读者说喜欢这里面的故事,但说到最后,想表达的意思已经尽了。接下来如果还想看各种有趣的、光怪陆离的小文的话,我会写九州的《海国志异》,希望能让你喜欢。

  --------------------------------------------------------------------------------

  明月下,拱桥边,油绿凉亭,浮雕石塔。当明荒说着故事,光阴随之流转,前景中的听者走马灯似的变换。红颜白发,名将枯骨,许多人在他的步子里老去,而明荒不坏的容颜徐徐度过每个春秋,宛如山河不变。

  无人看破他的秘密。他再度踏上故地总在多年以后,前人的记忆已成烟灰,后来者无不欢喜地迎接这位奇异的旅者,听他述说藏匿在岁月长河里不为人知的往事。据说他平素所讲述的,只有书卷中记载的百分之一;据说牵动天地间奥秘的真正奇事,明荒始终闭口不言;据说他喝过神仙的酒,抓过妖怪的虱,挠过恶鬼的痒,三教九流没有他不熟悉的。人们越传越奇,成为传说反而令人觉得虚假,因此在随意编派过他的高明与神秘后,听过故事的人很快把明荒抛诸脑后。

  如果明荒的旅途这般有惊无险地过去,并不见得比一个臆想者的幻觉来得精彩。但经历变迁的旅者必有特别的际遇,他的名声在某些地方悄然传诵,有人扬言说,他记录下的书卷中藏有数个宝藏的秘密,也有人说,只要得到那书卷就可以主宰天下。可畏的人言使很多人蠢蠢欲动,明荒的脚步后渐渐多出若干觊觎的眼睛。听他说故事的人越来越多,谣言也越来越离谱。众目睽睽下的他像荒原上的一块肥肉,天上的秃鹰,地上的花豹,水中的鳄鱼,无不虎视眈眈盯紧了窥探。

  明荒佯作不知,把叵测居心读解成善良好意,会让旅途看起来不那么险恶。他走过太多的路,对于沿途的起伏便没什么介意,反倒是自诩好心的看客,会一惊一乍地尖叫——小心!

  暗箭才会伤人,这些明箭他并不上心。世人以为他走得很远,其实天大地大,他知自己仅在方寸地徘徊。人的志向一旦高远,就不会留意身边的琐碎,因此,当一群术士暗地里跟踪上明荒的时候,他浑然不觉有异。

  首先熬不住发难的是一个黑袍老者,面容清癯,体态修长,峨冠博带,看上去仙风道骨,符合人们印象中高手的形象。他踌躇满志地拦住明荒的去路,斜阳把他的身影拉得越发细瘦,如一根竹竿插在大道上。明荒熟视无睹地走过,迎面的风扬起老人的一片衣角。他震怒地闪回头,一把捉住明荒质问说,你竟然不把我放在眼里?

  明荒打了个哈欠,指了指将沉的红日,赶路,没见着。老人家您有什么事?我急着找地方投宿。黑袍老者怒喝,大胆!在我柏舟子面前竟敢放肆!二话不说,一个掌心雷击过来。

  明荒轻轻地一跳,飞快向旁边躲避,身手虽好,却让别人看穿他脚步轻浮的底细——不过是凡人的敏捷罢了。得到鼓励的隐藏者接二连三跳出,华丽地排在柏舟子身后,炫耀手中奇形怪状的法宝。鸟头蛇身怪物盘旋的长叉,带有黑暗咒语的银色回力镖,贝壳锷的甩手阔剑,新月形的逆刃战斧,装满蒺藜刺的蔷薇钩,以及魂魄缠绕的钉头锤。他们衣饰鲜亮,神情高傲,眼里射出统一的欲望,鹰隼般的目光刮过明荒的所有家当。

  传说中价值连城的书卷在哪?喝问的声浪在平地里掀起巨波,无数吓唬人的法术在明荒眼前施展。呼啦啦一只无头妖兽擦了头皮飞过去,轰隆隆一声爆响在耳边炸开,亮闪闪的兵器一个劲地招摇,明荒安之若素地微笑,甚至向龇牙咧嘴的毒舌们寒暄——你确定想吃我吗?

  来人无不被他激怒。什么东西!竟敢无视所有人,挑衅我们的权威。愤怒的术士动真格出手,天倏地没了颜色,明荒陡然感受到寒意自脚底腾地而起。他向后疾退,比闪电更快,转瞬到了一里开外。但追魂术如影随形,灵魂的味道一旦被记得,就逃不出钉头锤致命的一击。

  饥饿的魂魄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呼喊,明荒屏息不动,整个人僵化成了和大陆上任何一块岩石没两样的石头。他的举动没逃过柏舟子的眼,老人的双目炯炯闪光,像夜色中的两盏灯,朝明荒径直飞去。

  这厮懂法术!柏舟子大喊,术士们蓦地一惊,微有些怯意不自觉地浮上。但人多势众,谁怕他能强上天去!念头一现,大家立即重整精神,一个个吼嗓子扑上去。法宝、咒语、神兵利器、妖魔鬼怪,像地上的野草连绵铺开。术士们各自以法力透视眼前的黑夜,明荒却已不再是石头,缥缈的身影成了轻烟缭荡。

  柏舟子的冷笑再度传来,雕虫小技,也敢放肆!他的指尖凝出一粒紫色的珠光,一团白色的气流环绕它旋转,越转越快,珠光忽地爆涨千倍,腾地飞在天空照亮整个大陆。明荒的烟气恰是它照耀下最显眼的流动,他立即意识到不对,流星般坠入地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术士们高喝,上天入地也要把他找出来!他们撤去了遮天的法术,娇红的夕阳已经落下,点点繁星好奇地眨着眼观望这场战斗。一个叫行香的术士手脚极快,用八面飞扬的彩旗插满四周,奇异的阵法转眼间禁锢了方圆三十里的土地。大地一寸寸坚硬石化,树木青草的根部被碾成粉末,当即变黑枯死。术士们脚下的地盘在呼吸间成为死亡地带,飞鸟想横穿他们上空的天空,啪,撞到了无形的墙壁,折翼下落,跌得粉身碎骨。

  地底的明荒生死未卜。术士黄飞自告奋勇潜入结界内察看,他念动咒语,催动护身法宝,荧光围绕,盛装出行。不多时欣欣然回来禀告,明荒被禁制身形困在地底。他得意的口水飞溅在柏舟子的身上,老人嫌恶地退了一步,转身走向发动阵法的行香,请他把明荒弄出来。

  行香特意以法术展览陷在石头里的明荒。当术士们看到他像琥珀里僵死的小虫,在奔跑中被石头困死了身形,不由得发出哈哈大笑。黄飞拿起法宝向前,就要砸开大石,行香傲慢地拦住他,这是我抓到的人,和你们有什么相干。

  柏舟子资格最老,听到话很不高兴,倚老卖老地教训了行香说,见者有份,若不是我们合力,哪里能这样容易抓到他呢。行香不乐意了,反唇相讥说,要不是有我的法术,你们怎能捉住他?是我亲手抓住的,自然由我处置。

  他不知是自恃法力高强,还是被利益熏昏了头脑,一番话讲出来后,众人渐渐把行香围在中央,大有一言不和就干掉他的意思。行香冷笑,暗地里将肉眼看不见的灵力在身外划好结界,他的法印刚结了一半,柏舟子凌空套下一只泛黄的布袋,把他一股脑装进袋子里。其余的人撇下他们两个,急匆匆跑去敲石头,咣咣咣咣咣,镶有明荒的大石岿然不动,那个诡秘的法术果然有些门道。

  柏舟子隔了布袋问行香,说出怎么放明荒出来,饶你不死。行香在袋子里冷笑,白拣个便宜,你想得美。柏舟子低声说,最多我们俩平分。行香不依,你若反悔怎么办?柏舟子沉吟片刻,无奈回答,我立血誓。

  这是修道者最畏惧的誓言,行香听他把咒语一句句念完,神气地从布袋里走出。两人望着大石前疯狂的术士们,相视一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人们总是轻易忘记世间常理。他们默契地在术士们的身后张开一道大网,强烈的法术气息让盲目敲石头的人心生警兆地回头。

  晚了,什么都晚了,背后既然不长眼睛,上天就是要你时刻小心。可是明白这道理时,术士都被收进了兜天网中,为了一块无聊的石头,成了俘虏。

  十三个被困的术士立即达成一致,他们并非泛泛之辈,一时的大意尚不足以致命。在那张网越收越紧的时候,黄飞首先用法宝营造出一个空间,恰好够他一人容身。他的宝物太绚丽,以致身边的另一个术士马上明白了他的意图,阴损地用了一招定身法,停住了黄飞迫不及待的身躯。黄飞眼睁睁看着鹊巢鸠占,安乐窝被人捷足先登,他的身形虽不能动,咒语却还有效,恨恨地念出一句后,法宝忽然有了狠劲,张开大口把那人一口咽了。与此同时,巨网当头照下。

  这时是各凭本事逃生的时候。网上带了毒咒语的荆棘,当即割破了三个术士的胳膊,鲜红的血液在流出时已经成了黑色。脸色发青的术士们来不及尖叫,或断臂,或吞药,或止血,仓皇求生。余下的人在网中以法宝强自支撑,越收越紧的网绳,越来越弱的体力,众人对抗不多时就发现,这是一张会吸收法力的网。道行再高,也经不起它细水长流的消耗,一点,再一点,像蚕儿咀嚼桑叶般啃食术士们残存的气力。

  在这同仇敌忾的当口,有人解了黄飞的定身法,毕竟多个助力多个希望。他脱身后,说了一句极有启发的话。这法宝必有软肋。众人眼睛一亮,不约而同将剩下的功力积聚在一处,朝准一点猛攻。纵然不能精准地找到它的弱点,集中火力兴许还有胜算。

  网里的术士们绞尽脑汁,外面的柏舟子和行香则彼此戒备。他们谈笑,商量如何灭了这些胆敢来争夺的蠢材,兴致勃勃像是讨论晚餐吃什么有助消化。术士们的法宝也是两人关注的话题,互相惺惺作态地声称它们无关紧要,却在谈及某个器物时,双眼闪过摄人的光芒。

  被困者挣扎求存的努力,在两人看来只是徒劳。行香夸口说,能让三十里土地变成死地,捉住这十三人只是小菜。柏舟子争辩,分明是他的兜天网厉害,再多困一倍的人也是寻常。行香不屑地补充,法宝算什么,若没有他的咒语加固,恐怕早被人戳破钻出。吵过三两句,他们觉得对方的话太有伤尊严,势必要比拼出一个高低。

  焦头烂额的术士们,自动忽略了禁锢在石头里的人,他们自身的荣辱得失更值得关注。而石头里的明荒,唇角仿佛有一丝淡淡微笑,湮灭在荒谬的夜色里。继续争吵的行香忍不住先出手,直攻柏舟子的兜天网,想证明即使放那些人出来,他照样能把他们全部抓起。

  网中困兽们敏锐捕捉到行香攻击的方向,配合地在同样地方用法宝烧灼坚韧的网绳,内外夹杂,兜天网眼看要支持不住。柏舟子气得跳脚,黑色的袍子像蝙蝠张翼,一波波掌心雷冲行香打下,混账!你个动辄反复的小人!行香不是省油的灯,登即回赠了两颗烈火球,暴烈的火焰如蛟龙烧到了柏舟子的衣角。

  一声巨响,兜天网炸裂而开,出网的术士减为十人,被黄飞法宝困住的术士自不用说,另外两人被兜天网吸去了全部的法力,经不起那一炸,顿时灰飞烟灭。这十人以黄飞为首,神情疲惫,虽然一对一不堪一击,但十人合力依旧不可小觑。他们畏惧了行香和柏舟子的暗算,此刻紧密相连,祭出法宝环绕众人一圈,声势倒也颇为壮大。

  行香和柏舟子变色对视,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们站回到一起,冷冷望了对面这群丧家之犬。一人五个,他们瞅准术士们的犹豫,骤然发动。这是一场满是血光的屠戮之战,行香和柏舟子生怕他们临终反噬,下手格外残忍迅疾。容不得半点迟疑,刀起剑落,符起咒消,一转眼令风云变色。术士们的肉身像垃圾一样被撕裂,抛得到处都是,断肢残骸,惨不忍睹。他们弱小的元神在护身法宝的竭力周旋下,妄图瞒过两人而逃跑,但无一如愿。行香最擅长的就是追踪,方圆三十里的土地早在他的掌控之下,任何人想透过间隙偷跑都不可能成功。

  竞争者纷纷倒下,神形俱灭,一了百了。他们的法宝零落地散在空中地上,被两人毫不客气地回收。柏舟子到底老了,喘了口气后,想到他不该对行香太严厉,便慈祥地朝他笑笑。我们得手了,该把明荒抓出来审问。行香漫不经心地说,明荒根本不在这块石头里,不过是我变化的假像罢了。柏舟子悚然地问,你为什么肯告诉我?行香笑笑,要不是你在我眼里跟死人没两样,你以为我会说吗?我们这里,我法力最高,你第二,不得不始终防着你啊。我假装被你装进袋子里,你难道没有感觉到吗?

  柏舟子蓦然发现自己手中的布袋像毒蛇扑上来,缠住了整只手臂,布袋还在不停地长大,贪得无厌地把他当作了一块布,非要揉进布袋的怀抱里。他拼命地阻拦,拼命地施法,布袋却陌生无情地继续吞噬,漫过他瘦癯的身体。被自己的法宝吃掉,是一种什么滋味呢?柏舟子来不及回答行香带笑的提问,身体被布袋牢牢包裹在一起。

  柏舟子轰然倒下时,行香从另一头的石块里抓出了明荒。有了柏舟子的教训在前,他难得谨慎地在明荒身上下了禁制,不容对方在他眼皮下捣乱。打点好一切,他故作轻松地对明荒说,我知道你什么都听见了,你应该知道我的本事,乖乖的交出书卷,兴许你还能活一命。

  明荒伸手去掏行李里的书卷,悠然地问他,你确定想要这本书么?行香不耐烦,废话,当然想要,快拿出来。一本翻毛的书卷从行囊里现身,夜色中行香看不见上面的字迹,连忙凑近身子想瞧个仔细。明荒手一扬,将书抛到空中,行香怒骂了一声,跳起来就想拿。

  可是忽然间,那本奇幻之书在空中展开,瑰丽的光泽令人不敢逼视。万道霞光中书卷里的怪物、宝器、仙人纷纷涌出,传说中的双头怪、顷阿、兕猗、卣骊、青磬、凝露以及许多从未听闻的神奇灵物,把行香团团围住。明荒含笑持了一面妖娆的镜子,望了他不发一言。

  这是多么神奇的镜子啊,行香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许多令他脆弱的往事,无数的眼泪蓄势待发,他那被遗忘的柔软情怀一点点涌现,过往的所作所为勾起他无比的悔恨。在镜光折射的炫彩下,行香慢慢地失去气力,像一只即将被捏死的蚂蚁,哀求地看着对手。这时候行香才知道明荒竟已学会所有书卷记录下的法术,能够召唤所有见过的灵物,这一切记录并非出于明荒的想像而是真实的存在。

  所有的人都低估了传说的威力。当一个人成为传奇时,背后真的有足以保护他的神秘力量。明荒整个人散发出祥和的气息,指尖有一道细微的光束,绕在书卷上。他是这本奇书的主人,也是一个普通术士无法了解的奇幻世界之主。行香贪婪地望了最后一眼,真的想得到它啊,他低低地惨叫一声跪倒在地,任由书卷灿烂的光芒照拂全身。

  最终,行香被吸纳成书卷里的一页。那些被召唤的灵物跟随其后,投身书中,成为一页页炫目的图案。

  明荒轻念咒语,书卷安详地合上,灰扑扑的封面,历经沧桑。

  “小明,小明!”呼唤声从庭院里传来。素装的女子,温柔的笑颜。春风吹过门前的杨柳,新绿的枝条丝丝荡下。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人间,灶上的饭菜传来阵阵清香,世俗冷暖,如水平淡。

  坐在轮椅上的少年抬起头,空空的裤管随风轻飘,一本翻毛的书卷摊在手上,墨迹未干的笔停在最后一页。风一来,扑簌簌吹过书页,落在封面的四个字上。

  檐下的风铃叮咚鸣响,少年抬起头,又是一个晴朗的好天。

  (完)

  注音:
  襞bì(褶子)
  兕sì(如野牛而青;雌犀牛)
  猗yī(犬也)
  卣yǒu(盛酒器具,口小腹大,有盖和提梁。)
  骊lí(深黑色的马)
  螀jiāng(似蝉而小,青赤)

《奇幻之书》 作者:楚惜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