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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田野里的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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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田野里的瘟疫》
作者:基尔·布雷切夫

正文 第一章

  李志民 译

  小小的蚂蚁爱驮运松针。对它来说,这个负担,比星期六的义务劳动者抬运圆木更加沉重。
  然而其成就却不可估量。
  要建功勋,就必须有百折不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坚强毅力。
  1998年,法国足球队在决赛中击败了不了可一世的巴西队,成为世界冠军。法国人的背后矗立着埃菲尔铁塔,因此,若他们失败了,那可真不可思议。
  上百万的俄罗斯人把自已合法或非法的收入都押在巴西队的身上,结果成了傻瓜。他们开始抱怨说,巴西队被收买了,有人给名将罗纳尔多派了法国厨师。
  在道德败坏的俄罗斯,司法部长和任何一个球队都会央求说:“买下我们吧,我们很便宜!”谁也不会相信,蚂蚁能把它抬不动的松叶拖到自己的巢穴,可这是蚂蚁的天职啊。我们都知道,依里奇只要带头动一动肩膀,非常委员会就会在星期六义务劳动日去抬运圆木。
  但是世俗的总体败坏,并不意味着在俄罗斯就没有那种准备去创建功勋的人。
  韦列弗金市第一中学的体育教师叶琳娜·瓦莲吉诺芙娜·希多罗娃就是这样一位准备去建立功勋的人。但如果在去年有人对这位生性谦虚、和蔼可亲的单身妇女说,她将用自己的双手去改变世界的命运。那她准是第一个发笑的人。
  你可听过琳娜(叶琳娜的昵称)的笑声?轻轻的,轻轻的,就像颤动的银铃似的。
  情况比她预料的坏得多。叶琳娜17岁的儿子鲍里斯,不知在哪儿染上了肝炎,被送进图拉传染病医院。叶琳娜放学后,就乘电气列车去医院看望他。有时,鲍里斯的女友——他的同班同学奥克莎娜也一同前去。奥克莎娜出生于一个贫寒的、来自切琴岛的亚美尼亚难民家庭。
  为了带上奥克莎娜,叶琳娜在倒数第三节车厢与她相会。她们之间没有友谊,没有好感,但叶琳娜还是给予了她应有的关心。在她这种年龄,要乘电气列车长途颠簸到图拉去,还要带上些微薄的礼品,真是难得。
  也许,奥克莎娜实际上只是在故意让人以为她是一个粗鲁无耻、淫荡贪财的坏女人。
  奥克莎娜曾经两次潜入看守严密的医院的禁区。她先悄悄地跟门卫说了点什么,便匆忙从门卫身后潞进门去。她甚至建议叶琳娜跟她一块儿溜。叶琳娜很想看望鲍里斯,但始终不敢违纪,只得留在外面,对目无法纪的奥克莎娜生气。
  “你他塞了小费?”当奥克莎娜提着装满鲍里斯换下的衣物和已读完的书籍返回时,叶琳娜问道。这些东西都是应该在里面烧掉的,可奥克莎娜并不害怕肝炎病毒。
  奥克莎娜并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她才低头看着地板说:“我常给他提供服务。”
  叶琳娜认为,奥克莎娜天生头秀发,只可惜她把它染成了一种欠理智的橘黄色。她苗条、秀丽、结实,但大腿丰满得与她17岁的年龄有点不相称。不久她还会越来越胖,但是,鲍利亚(鲍里斯的昵称)当然不会想到这点。
  “什么样的服务?”叶琳娜小心地追问。
  “别担心,叶琳哪·瓦莲吉诺芙娜,不是性服务。”姑娘冷淡地回答。“我跟那只山羊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可没这么想。”叶琳娜快速地说。其实她原本就是这么想的。只是不愿说出口。
  当她们返回列车后,奥克莎娜告诉叶琳娜,在传染科里,那些人总是有吸毒的瘾。于是,就有人从外面带进毒品——虽不能都直接进入科里,却可以把它藏在衣物鞋带进去。当然这样做的困难也很多,最好跟门卫订个君子协定,给他点好处,让他放你进去。“有些囚犯,我指的是病人,也可以出去,但这要很多的钱。门卫挣的钱少得可怜,这么肥的油水哪里去找?”
  “鲍利亚也知道这一切吗,”叶琳娜问。
  她心里难过极了,这个为了鲍里斯而不得不干这种卑都勾当的姑娘生活得也很痛苦。
  “那当然。”奥克莎娜回答。
  她本该悟到这点,但她却耳目闭塞。她不愿承认,她那纯洁、有教养的儿子鲍利亚也会堕落成那群败类中的一员。
  琳娜默默地看着车窗,数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林木。
  奥克莎娜也不急于把谈话继续下去。
  当列车快到韦列弗金的时候,叶琳娜终于提出了那个令人难堪的问题:
  “你,或者鲍利亚,你们都没吸过毒吧?”
  “您说错了,叶琳娜·瓦莲吉诺芙娜。”姑娘说,“您的鲍利亚扎针已经半年了。”
  “噢!”叶琳娜没有争辩,“你呢?”
  “他和我同居过,您知道。我怕什么呢?说真心话吗?我已经是带菌者,我很快就会完蛋的,因为肝炎会通过性交相互传染。您知道吗?”
  “你以为,这有关系吗?”
  “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能回答什么呢?”叶琳娜很快说了这么一句,也没有道别,便急忙赶回家去,她几乎是跑着离开的。
  琳娜很想折回去,但却控制住了自己,因为她相信,奥克莎娜还站在原地看着她——这吸毒者母亲的背影。吸毒者的母亲呀。
  叶琳娜走近家门,耳畔还回响着奥克莎娜说过的话。那声音现在虽离她很远,但却有了更强烈的恐惧意味。
  “性交相互传染”,就是说,那姑娘把鲍里斯引上了邪路?她诱使他上床?他们如今已像美国语言描述的那样——已经“做爱”?真不可思议!多么卑鄙!
  “鲍利亚扎针已经半年了”……这句话她听得分明。在影片里,这意味着她的儿子已经是一个吸毒者。最难以置信的是,那女孩竟没有撒谎。她把他拉进了那一伙,教他吸毒,把肝炎——这传染性极强的可怕疾病传染给他……
  既然再没有人可以商量,那只能去找那个医生。
  叶琳娜回到家,就倒在沙发上,好像搬了一整天砖似的。结果,她睡着了,这是机体自行找到的一种略带几分神秘色彩的摆脱打击的方法……
  她一直睡到日落。
  医生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就是尼古拉。
  尼古拉是她的前夫,也是儿子鲍里斯的父亲。可他没做医务工作,而是在植物保护站上班。以前他有机会当地段医生。也可以选择从事植保科学研究。
  他选择了后者。
  从那以后,他便升任站长。收入虽然微薄,但他过得还算愉快。
  站上有个实验室,不知什么原因,上级总不拨钱购置设备。不过尼古拉还经常能弄到点东西,他在州里关系不错。当专家们都走光了,能留下的人的境况便可想而知。幸好,尼古拉尚未年迈,还有点才华,他在国家级刊物上发表过二十多篇文章。
  原则上讲,他是一个不错的人,从不争名夺利,但身体虚弱,而又过于孤芳自赏。
  叶琳娜在婚后的第二年,也就是刚生了鲍利亚之后,就对丈夫感到失望了。但是,她当时尽量不表露出来,而是闷在心里。可尼古拉却与一些女实验员和集体农庄的女农艺师发生风流韵事。鲍利斯六岁的时候,有一天他回来得很晚。叶琳娜煮好了汤,尼古拉贪婪地一勺接一勺地喝了个够,然后坦白说,他是直接从维罗契卡的怀抱里回来的——这个维罗契卡她以前从未听说过。他还说,作为一个诚实的人。他现在不得不与维罗契卡结婚,因为他在冲动的时候许下了诺言。
  叶琳娜把尼古拉的东西收进箱子里,他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有一些衣物、一副少了白马的象棋、一双休闲鞋……尼古拉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把最需要的书籍和报纸捆成一捆,说:“暂时放着,我以后再来拿。”
  他就这样走了。叶琳娜开始安慰自己,所发生的一切会朝好的方向发展的,因为她早就不喜欢这个男人了。但是,她仍然很痛苦。
  过了两周,尼古拉在上班时间给她打来电话,但是并不敢回家。他在电话上说,他打算回来,因为他错了。叶琳娜追问,维罗契卡是不是拒绝了他?尼古拉回答说,生活总是要比那些参与生活的人所想像的复杂得多。
  叶琳娜笑了,她感到,她占了上风。她叫他以后不要再来了。
  “那鲍利亚怎么办呢?”尼占托问,“你要剥夺我与儿子在一起的权利吗?我可忍受不了。”
  “你太过分了!”叶啉娜大声吼道,“你什么时候来把这些书报搬走,我打算修理房屋了,早就该修了!”
  从那以后,已经十年了,他们像邻居一样住着。尼古拉搬回母亲那里;老婆婆常过来和叶琳娜坐坐,如果需要的话,就帮一把。她是一个虚胖、爱说话的女人,常和叶琳娜谈论她的打算,意思是只有与尼古拉复婚才是完美的。她不知道。叶琳娜不爱听这些话。叶琳娜常碰到尼古拉。每周要见到好几次。韦列弗金是个小城市,就那么一条苏维埃大街横穿而过,把市镇一分为二,大家都得走。
  叶琳娜两天的图拉之行令她体力大减,懒思懒动,甚至连电活都不去摸,虽然学校曾打过电话来,朋友也为她和鲍利亚担心。
  第三天,叶琳娜终于去找尼古拉了,
  站上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全部员工都已告假而散,甚至连铁杆的实验员也没有留下。再说站里也没钱付他们的工资。
  尼古拉离开了显微镜。他有点佝偻,但行动还灵活,如果需要,他也可以笔直站立。春天一到,他就努力留头发,然后把头发紧紧盘起,插上卡梳和一根小山羊骨,把自己打扮得活像一个巴布亚人首领。
  他一听那轻轻的、有节奏的脚步声,就知道是叶琳娜来了,了是他问道:
  “你不记得我把眼镜放到哪儿去了吗?我一大早都在找。”
  “别撒谎,我可爱的人儿。”叶琳娜回答,“眼镜就在你衣服上面那个口袋里。”
  “请坐,”尼古拉说,“反正也没有茶。”
  叶琳娜本可以尖酸地回他几句,但她没这么做。
  “鲍里斯住院了。”她说。
  “我知道,妈妈给我讲过了。”尼古拉坦诚以对,“我一定去看他,只是现在手头太佶据。他需要水果吗?”
  “你知道,他得了什么病吗?”叶琳娜问。
  “我正想……”尼古拉不好意思起来。他把手指伸到头发丛里,开始寻找小山羊骨。叶琳娜很反感他这个动作。
  “鲍里斯得了肝炎,”叶琳娜以公诉人的口气宣布,“但问题还不止于此,”
  她把儿子吸毒的事说了出来。
  尼古拉在椅子上转来转去,似乎在等待着这样的责备:“你怎么能这么不关心自己的儿子?你怎么能如此放纵他?”可叶琳娜却突然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尼古拉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前妻哭。他忽然发现,叶琳娜是一个多美的女人哪。她垂着头,头发呈古铜色,额上长着雀斑。她为什么要把头发剪这么短?难道女体育教师就该剪男孩的发型?在他们一起生活的那段日子,尼古拉一直都希望琳娜留起古铜色的长发,让他可以尽情地抚摸和吻嗅。也许,这就是尼古拉感到孤独而留长发的原因吧。
  尼古拉克制住拥抱叶琳娜并用亲吻来安慰她的强烈欲望,因为他懂得,她现在会把这一切视为虚伪之举,以为他是一个全无良心的性欲狂。
  “吸毒和肝炎紧密相关。”他说,“我得读点这方面的资料。”
  “资料在哪里?”
  “在报上呗。还会在哪里?”
  “你有什么建议?”
  “难道我必须提出什么建议吗?”
  “我一个人应付不了这个问题。”
  “也许问题没这么严重,他只是尝试一下而已,好些少年都会那么做的。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跟他认真地谈一谈。”
  过去尼古拉从没有认真严肃地跟儿子谈过一次话,因为鲍里斯并没有把他视为有权教训自己的真正的父亲。
  “请你打听一下,有哪些药可以戒毒。”叶琳娜说,“你跟医学界有联系,也许会有新药,或许有进口的。”
  “你确信鲍利亚需要什么了吗?”尼古拉以问代答。
  “你会怎么帮助他呢?”叶琳娜追问。
  实验室那从未擦洗过的窗子外边,立着一棵被风暴吹斜的白杨。
  “我亲自去跟他谈一谈。”尼古拉说。
  “他们不会放你进去的。那是传染科。”
  “在州里,每一个二把手医生我都认识。”
  “那你就去把药弄来吧。”
  “可药是没用的。”尼古拉理智地说,“戒毒要靠亲人的帮助、吸毒者的毅力和恰当的医疗护理。对不起,叶琳娜,我是不相信药物戒毒的。”
  “柯利亚(尼古拉的爱称),你头脑好使,要想出个好办法来呀。”
  “行,行,明天我就到图拉去。”

  叶琳娜坐在医院花园的长凳上等着。他俩是分头来的。尼古拉是昨天到达图拉的,为了给熟人打电话,他在一位大学的同学家里借宿了一晚;叶琳娜则是赶早班车来的。
  尼古拉一到医院,马上就进去了,没有想到要等叶琳娜。尽管她也很想看看鲍利亚,但是她没有抱怨。
  两个行迹可疑的人站在解剖室旁的树丛后面。一个门卫走近他们。叶琳娜对那些人很反感。她知道,即将通过门卫之手的白粉就是给鲍利亚的。
  以前她从来不敢,也不允许自己干。但是现在,她要保护儿子。
  她从长凳上站起来,朝那三人走去。
  见到正在走近的妇女。三人便立即停止了谈话,转身对着叶琳娜,好像一群狗在争食猎物尸体时被第三者打断了似的转过身来。门卫肥胖而笨重,一个联络员(叶琳娜照报上称呼这类人)则歪眉斜眼。而第三个人,如果不是那双棕黄色、恶狠狠的、老虎似的眼睛,倒可以说还相当英俊,那姿势、肩膀、紧裹着的足球衫,似乎都是为了让身旁的女人能够欣赏他的肌肉及被牛仔裤裹得紧紧的大腿。
  “你要干什么?”门卫问。
  “我的孩子在里边。”叶琳娜已。她不想再说什么,共至不想靠近他,可是事情的发展超出了她的意愿。气氛一下紧张越来。
  “他是吸毒者。”叶琳娜说,“我知道,有人把毒,吊带进去。如果你们与此事有牵连,那你们应当懂得,这是极不人道的。”
  “你说什幺?”门卫追问,“说什么?”
  “但愿你们没有参与此事,不过如果情况不是这佯……”
  “公民,您还是走开的好。”门卫说。
  “神经病。”歪下巴说。
  “到头来你们是逃脱不了惩治的。”叶琳娜说,“要你们洗手不干,是不可能的。”
  “虎眼”微微皱起了眉头。他虽不叫嚷,也不暴躁,但却很阴险。
  叶琳娜一时感到自己无力应对、但附近没有人,叫喊也没用。
  突然,门卫提着警棒,打了声口哨走开了。
  “这里发生什么事了?”尼古拉远远地叫喊着,他嗅到了不祥的气息。
  叶琳娜向他使了个眼色,当她再次转身面向“虎眼”时,“虎眼”却已经溜走了,歪下巴跟在他后面,
  “他们说什么了?”尼古拉问。“你为什么走近他们,或者他们干吗走近你?”
  “没说什么,没说什么,我都忘了。”叶琳娜支吾着说,不过她也是真的忘了,“鲍利亚怎么样?你见到他了吗?”
  “见到了。”尼古拉回答,“走,我们到那小长凳上坐坐。”
  “鲍利亚没给我留下好印象。他瘦了,这你能理解。”尼古拉说,“但总体上也还挺得住。当然,很虚弱,但还挺得住。”
  “他们什么时候放他出来?”
  “眼下还难说。”
  “那关于他的前景又怎么说?”
  “治一治,先治一治,然后再交给你。这并不容易。”
  “你知道吗?有毒品进入科里。”
  “不可能!”
  “难道你认识的医生不知道?”
  “他们知道。”尼古拉说漏了嘴。
  “我现在就想跟他们谈一谈。”
  “不行,那里有警卫,我看到了。”
  “那么,总该有人转达吧?”
  尼古拉揪了揪自己扎得紧紧的鬈发。
  “最起码,”他说,“他们会对他照顾得好一些……虽然他们没向我做过什么承诺。但我理解,他们没条件给鲍利亚单独治疗。你说,他们会有什么条件呢’,”
  “那药呢?”
  “我会与人联系的。我会的,明天就联系。”
  他们乘着空空的列车返回。遗憾的是,上部落下的车窗有一半坏了,卡住动不了,空气进不来,太阳又晒得很。
  尼古拉说了会儿他母亲的病情,突然把手指轻轻放到她的手上,说:“现在情况那么闲雅,鲍利亚遭此不幸,我们重归于好,也许会好一些。再说,当鲍利亚……”
  “这是骗人的。”叶琳娜说。
  “这是因为没有你,我感到寂寞。”尼古拉说,“首先让鲍利亚康复,然后我们再谈?”
  “你真像个小孩,尼古拉。”
  “也许是。今天我就着手对付罂粟。”
  “什么‘对付罂粟’?”
  “海洛因是罂粟汁的提取物。罂粟-鸦片-海洛因——这是一条链。我对化学不在行,但我是一个不赖的植物学家。”
  “那当然。”叶琳娜表示同意,她相信丈夫的才能
  “也许……”
  “就如顺势疗法,对吗?你取一滴海洛因,以毒攻毒,把病治好。”
  “哪怕最微小的一滴海洛因都会起到像麻醉药一样的作用。”尼古拉驳斥道,“恐怕你这种方法没有前途。”
  “但更主要的是,找到一些外国药物。”
  “我会尽力而为的。”
  叶琳娜心里轻松多了:现在她不再是孤军作战,有人听她诉苦了,她也不再为家庭变故而感到羞耻了。
  尼古拉一直杷她送到家。他伸过嘴去想吻她的脸颊。但她避开了,她怕被人看见。

《你们田野里的瘟疫》 作者:基尔·布雷切夫

第二章

  尼古拉表现得不错。他去了一趟莫斯科,拜访了一些人,回来后他说,他要亲自给孩子治疗。叶琳娜相信,一切都会顺利的。
  在父母作了保证之后,鲍里斯就被接出了医院。他萎靡不振,虚弱得根本没有力气,可一楼的一位邻居却偏要叫他帮劈柴。叶琳娜不得不去阻止……
  奥克莎娜第二天就来了。她和鲍里斯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坐了很久,讲了许多悄悄话。叶琳娜疑心蕈重。她察觉,那姑娘好像在想方设法让别人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把一包白粉塞给了鲍里斯。
  傍晚,有人在街对面的树挑后召唤鲍里斯。
  “那是谁?”叶琳娜问。
  “我得给他们羊拐子(游戏用的蹄腕骨)。”鲍里斯平静地回答。叶琳娜马上悟出,黑话“羊拐子”指的就是钱。她知道,贩毒黑社会正是这样把头脑简单的人拴在自己的网络里:首先无偿地提供毒品。然后就把你拖入越来越深的负债深渊。
  “你欠他们多少钱?”
  “我不知道。”
  “你不可能不知道”
  “真的,妈妈,我不知道。”
  “大概估计一下,行吗?”
  “反正他们会告诉的。”
  “现在吗?”
  “奥克莎娜会跟他们谈的。”
  “你用不着为你的女朋友担心、”
  “担心什么?你不知道她的哥哥是谁?”
  “是谁?”
  “我只能给你讲到这里 ”
  “你真是个傻瓜,鲍利亚。”叶琳娜说,“好啦,终归我得替你付债。”
  “我会去干活的。”鲍里斯说,“有人招我去当保卫。”
  “你能保卫谁?”
  “谁需要就保卫谁。”
  “如最风都能把你吹倒呢?”
  “妈,你别说了。反正你不懂。”
  “我哪能不说!”
  鲍里斯躺下来,鼻子对着墙,身子缩作一团,全身在发抖。
  叶琳娜去厨房给他熬营养粥。儿子趁此机会,想悄悄溜走,她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把他从门口拉回来。由于用力过猛,以至鲍里斯失去平衡,脊背撞到了挂衣架上。他痛得受不了。
  “你是怎幺了?使那么大劲儿!”
  叶琳娜并没有怜悯他。甚至没有去扶他起来。她已经狠下心来。
  “体育爱好者,”她说。“从80米高处摔下来了!你们都来看看他吧!”
  她和儿子之间有一种特别的放松方式,其中不乏讥讽的交流谐趣。这种情况,在孤儿寡母之间是常见的。母亲经常扮演长姐的角色,要不就扮演父兄的角色。一旦他交朋友,她就会尽力、甚至不知羞耻地干预他们的隐私,特别是性关系。母亲对半大孩子往往不太理解,宁愿代他们受过。
  但是在孤独的时候,这种谐趣就会消失,他再不需要这种谐趣了。是弄清关系的时候了:到底谁唱主角,谁跑龙套。
  当天夜里,他还是跑出了家,是从二楼跳下去的,幸好没摔坏腿。早晨他回来了,请求伙伴不要跟上楼来。琳娜坐在窗口旁看到鲍里斯回来了,健康地回来了。
  但是她心里明白,那不是鲍利亚。扎根儿子体内、折磨和啃噬着他的毒瘾,如魔鬼般附着在他的身上。现在,是它们一起回来了。它不把他啃噬干净,绝不会甘心——或者说,不把地球上所有吸毒者吃光,就绝不罢休。
  她给他开了门。他缩成一团,准备着挨打。
  叶琳娜迫不及待地问道——好像她整夜就在等待着提这个问题似的:“你扎什么针?”
  “嘘……”鲍里斯吓了一跳。有两幢房子的窗子是朝这边开的,他要保护家庭的声誉。
  “进来吧。”叶琳娜说,“我们马上喝杯热茶。我一直在等你,现在已不想睡了。”
  “我不想喝茶。”鲍里斯说,
  “别再想了。夜里那么冷!还好你没得肺炎,不然你会没命的。”
  叶琳娜本指望,既然天亮了,趁现在心平气和,母子俩单独在一起,儿子会跟她推心置腹地谈一谈:如果没有儿子的配合,她是对付不了那病魔的。但鲍利亚却说,他想睡觉。他承认他注射了海洛因,接着他就开始烦躁起来,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再后来就走开了。看到儿子胡言乱语,走进他那封闭而又难以理解的病魔世界,她真觉得太可怕!
  第二天夜里,鲍利亚又跑掉了。
  叶琳娜看到他跑。没有阻拦。她决定跟踪,早就提前穿好了运动鞋和牛仔服。
  鲍利亚径直走着,没有东张西望。他好像并不怕有人跟踪。他快冻僵了,于是小跑起来,但马上累得受不了,便又弓着腰走起来,双拳紧紧地压着胸口。
  他走到了“清风”咖啡馆。这是一家24小时营业的的咖啡馆。
  他进入馆内,守门的男子认识他,没有拦阻。
  馆内的窗帘都是放下的。叶琳娜来到了门前。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守门人说。在暗淡的光线下,他把她当成了一个远道而来的少女。大城市的人往往会把孩子送到奶奶那儿度假的。
  “我就是到这儿来的。”叶琳姗坚定地说。
  男了用于把门关了。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他那几颗金牙清晰可见。
  “我已经说过了。”那男子懒洋洋地回答。他不想伤害她,但也不愿把一个陌生女子放进去。
  “请放我进去。”叶琳娜坚持说。
  他仍旧没有认出她来,可叶琳娜却已认出了他。原来,他在她的学校上过课,到过她在区少先官举办的桑勃式摔跤培训班接受培训。他笨拙、懒散、怕摔。怕摔的人是没有发展前途的。叶琳挪伸出手去想把他推开,但门卫一把抓住她的手,也想把她推开。他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双运动员的手,还有一双运动员的脚。
  扑嗵一声,门卫已被摔倒在地。这一跤摔得可够惨的,因为店老板为了给铺面增色,在门前用瓷砖砌了一个大方块。
  叶琳娜走进咖啡馆。她一眼就看到鲍利亚在那儿。
  他坐在一张桌子旁,对面是叶琳娜在图拉见过的那个歪下巴。歪下巴正在把一包白粉推过去。
  琳娜一步跨到桌前,此时她又看到了虎眼。他正站在酒吧间门旁,看着她。
  她来这里,是为了跟这些为鲍利亚提供毒品的人谈一谈,也许她能让他们相信。她可以为儿子付债赎身。
  似是突然间,她又无法控制住保护儿子的本能了。
  她扑向桌子。桌旁四周的人都转过头来看着她。
  此前,鲍利亚和他的同伴都看到了她。她一把把那包白粉扔到了地上。
  鲍利亚马上扑到桌下,在黑暗中摸索那包白粉。
  “去你的吧……”歪下巴吼叫起来,“不然我把你……”
  他是如此的可怕,以至于叶琳娜都向后退了一步,但同时她又感到了来自后面的威胁,她朝旁边挪了挪,往后一看,那里站着先前被她摔倒的门卫。妖魔古墓 [俄罗斯] 戈洛瓦切夫·264.JPG.TXT
  要想指望谁见义勇为是不可能的。对他们来说,无论你是一个老太婆、一个男子汉,或是一朵鲜花,都同样要遭到践踏。
  可是她不能撇下鲍利亚而去。
  决心下不了,办法也没有。
  就在这时,虎眼走过来了。
  “带着你的孩子走吧!”他说。
  叶琳娜本想说声谢谢,但她明白,眼下已没有时间了。虎眼不愿因这场冲突而给咖啡店带来危险。不然他们会狠狠揍她一顿。这一点她完全明白。
  此时此刻,她只能听从匪徒的。鲍利亚从桌下爬出来,竭力想站直。她拽着他握紧的拳头——拳头里还紧紧地攥着那包白粉。
  虎眼跟在后面。
  乐队停止了演奏,厅室里一片喧哗。
  走在街上,她才冷静下来。
  虎眼当时曾说:“走吧。不然我可保证不了……”
  她和鲍利亚很快便离开了。她边走,边抠儿子手心里的那包白粉,鲍利亚把手挣脱出来,就像一个手里攥着糖果的小孩。
  “难道你不明白。我是想挽救你吗?”她在尽力敲开他那冰冷麻木的心扉。他正像安徒生童话故事里的那个小男孩一佯,皇后把他的心变得冰冷。天哪,这是多可怕的童话啊!叶琳娜没有把他书稿的结局读完。她不再相信善良和正义的胜利。
  “或许。我也想戒毒?”鲍利亚叫嚷着,“你懂什么?你的一生千篇一律:东奔四跑,吃饭睡觉,跟爸爸吵闹……现在又来摔我!”
  “鲍里斯,你怎么敢说这种话?”
  “我敢,我已置身度外。”儿子说,“我身处吸毒者之中,而你却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不过你们也是些麻术不仁的人,一群平庸之辈。”
  “这不是你的话,是他们说给你的。”
  “管他是谁说的!”
  “如果你有什么不测,我就把他们统统杀掉。你该懂得。我会把他们杀掉。”
  “那又怎么样?新的一批战士又会站起来。你在学校里学过吗?我们有位女历史教师,她常说,依里奇走的是另外一条路。为什么这样说,你知道吗?”
  “为什么?”
  “因为个人的恐怖手段是无济于事的。他哥哥就喜欢采用。你杀了一个坏省长,人家又会另外派一个来,而新省长比原来的还更坏。”
  “至少你现在头脑还好使。”叶琳娜说。
  “有时……”鲍利亚试图一笑。
  街上已全黑了,许多路灯都被砸烂了。他们走着,仿佛是做客晚归的入。
  徐徐的凉风扑面吹来。夏天已经结束。
  夜里,鲍利亚的情况很不好。这不是突变。他吸毒不算久,这是机体对积蓄在他体内的毒素的一种抵抗。
  叶琳娜几乎一夜没睡。
  早晨,尼古拉来了。他精神抖擞,容光焕发。
  他没有进门问好,而是在门口就开门见山地通报:“我找到米罗什尼钦柯和沙申卡了。你不记得他们了吧?”
  “进来说。”
  这天早晨,大雾弥漫,灰蒙蒙的,湿气瞧往屋里钻。尼古拉没穿外衣,只穿了一件方格翻领衬衫。他并不在意天气的变化。
  “鲍利亚还在睡?”尼古拉问,
  他来到厨房,在桌旁坐下,用手在漆布上摸来摸去。这块漆布是许多年前他亲自买来的。
  “是这样,”尼古拉说,“他们在离析六角斑羚脓毒菌。后来我想起来,我读过沙萨(即沙申卡)的文章摘要。”
  “我给你倒杯茶好吗?”
  “不用了,我不喝。不过,咖啡我不拒绝。”
  “没有咖啡,我没买!”
  “没关系。沙萨在从事六角斑羚脓毒菌的离析研究,但资金不足。美国同行得知此事(他们也有问题),就给他捎来了些美元,要是给我捎点来就好了……怎么?”
  “你小声点行不行?别把鲍利亚吵醒了。”
  “我在他那么大的时候,不管多吵都睡得着。你还记得,我妈妈怎样敲打我父亲的吗。”
  “你朋友沙萨究竟干什么来着?”
  “他们现在已经转向研究另外的菌种了。前景难料!”
  “尼古拉!”
  “好了,我用通俗的语言来解释一下。”尼古拉为自己的故弄玄虚而得意地笑了起来,“耐心点,我的琳娜切克(叶琳娜的昵称),尽管你学的是体育。可还是会懂的。纯净的毒菌能抑制某种植物的生长。如果我们用这种毒菌去感染某种植物,那么这种植物就会失去进行光合作用的能力,它们的生长就会被抑制,最后死亡。”
  “也就是说,如果把这种毒菌撒到罂粟园,罂粟就会死亡。”
  “你还没有完全懂,我们应当找到一种罂粟苗,然后再把菌株培植到里边去……”
  鲍利亚从自己卧室走出来。看到放荡的父亲坐在厨房里与母亲和睦相处,他并不惊奇。他只是身体不适,恶心,上卫生间去了。
  “他气色不好。”尼古拉告诉叶琳娜。
  “你说的倒不错。”叶琳娜说。但尼古拉并没有听出她的嘲讽之意。
  “他应该加强体育锻烁……哪怕多吸点新鲜空气也好。你完全没有必要为我说的话感到震惊。”
  “我没有震惊。”
  “这是一个根本性的突破。我们将做完这种病原体的研究工作。”
  “我们?”
  “沙萨说过,我可以转到他的植物病理学实验室去工作,你知道,我和他是一个系统的。他们给我留了个空位……”
  鲍利亚回到厨房门口,他脸色苍白,走路摇晃。从他身上可以想见每一个吸毒者的状态。
  ”白费劲。”他说,“你想像不到,他们是怎么组织的。一切都牢牢地掌握在他们手中,甚至政府里也有他们的人。”
  尼古拉大吃一惊:“你从哪儿知道的,”
  “你不知道,这才是懂事,”叶琳娜插了进来,“你翻开任何一张报纸看看。”
  “哦,又是新闻媒体。”尼古拉说。虽然他没有受过媒体的任何伤害,但既然她对此抱有成见,他也就被熏陶了。
  “做点什么,总比干等着好”琳娜转到丈走这一边。
  “那你们就携手同干吧,爹娘们。”鲍里斯说完,便蹒跚地回到自己房间去了。
  尼古拉告别时,很高兴,甚至又说:“我和你最好还是一起生活吧,我们彼此都合适。”
  “适合你的人多着呢。”琳娜反驳道。
  趁母亲到商店去的十分钟,鲍里斯又跑掉了。
  叶琳娜知道,该到哪里去找他,因为街上飞着寒冷的细雨,她带了雨伞,跑到“清风”咖啡馆。“清风”这店名取得颇具讽刺意味。
  这一次门卫认出了她。
  “叶琳娜·瓦莲吉诺夫娜,”他远远看见她就说,“您上我们这儿来是没有必要的,”
  “你也算认出我来了,布列耶夫。”叶琳娜回应道,
  “现在很多人都会落入这个陷阱的。”布列耶夫说。
  “上学时你的成绩还不错嘛。”叶琳娜说,“还真有点可惜。”其实在她记忆中,他的学习情况并不好。
  “这都是您对我的教化。”布列耶夫说,“您使我爱上了体育运动,现在我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就这么生活。”
  “不然的话,你一定通过准健将级别的考试了。”琳娜挖苦了一句。
  “您别进去了,我去把他带出来。”布列耶夫说。
  叶琳娜听从了。进去也是可怕的,她害怕歪下巴,更害怕虎眼。
  鲍利亚出来时不是一个人,在他身后两步远跟着虎眼。
  “您好,叶琳娜·瓦莲吉诺夫娜。”他说,“我很遗憾,事情还是这样。但我总不能老当您儿子的保姆吧?别人在他这种年纪已经能挣钱了,可他还是要您供养着。”
  也许,他是想让我在这儿大吵一场,让人家观赏和嘲弄。叶琳娜想。
  “我们走吧,妈妈。”鲍利亚伸手去拉她的衣袖。
  “我保证,我会把他赶走的。”虎眼说。
  他有些奇怪地看着叶琳娜。若不是这种严肃的话题,她还以为,他这是在表示亲热,向她讨好呢。
  “但是,这种人你即使把他赶出门去,也会再从窗口爬进来。”
  “妈,走吧。”鲍利亚表现得就像一个任性的孩子。
  他们离开了,布列耶夫礼貌地和他们告别,但叶琳娜没听到。
  “我要把你带走。”她说。
  “妈,你说什么呀!”鲍利亚说,“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他们无处不在。我会找到他们的。我什么都不需要了。”
  “可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你是有头脑的人!是我把你养育大的。”
  “问题不在你的养育。”鲍里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把我打死,但那样你也不会轻松的,我向你保证。”
  叶琳娜不由得露齿一笑。
  他们喝着茶。叶琳娜明白,她该回学校上班去了,但是,她一回去,鲍里斯便没有人看管——对他来说,这就等于死亡。而不去工作又不行,家里没一点积蓄。她无奈地翻遍了自己的小匣子,匣子里有她全部值钱的东西——一枚订婚戒指(她和尼古拉分手后就没有戴了)、妈妈给的几枚小戒指、尼古拉送的礼物——一枚琥珀胸针,胸针上有一只金质的猫在流泪。她没有获得遗产,没有任何遗产。

《你们田野里的瘟疫》 作者:基尔·布雷切夫

第三章

  尼古拉来了。看来,他真的去了一趟莫斯科。
  叶琳娜情绪不佳,仿佛是她把尼古拉推到这一步的。此前她曾经有一个人,尽管他糊涂,但终究是伴侣,可现在她只落得孑然一身。
  尼古拉带来了几张照片。
  照片有20cm×15cm大,彩色的。
  偶数编号的照片上,是未受毒菌感染的罂粟苗;而在奇数编号的照片上,则是毒菌作用后的结果。
  在前几张照片上,是一片片绿色的田野。田野上洒满了鲜红的血液——微粒状的血液。正像叶琳娜所猜测的那样,那是罂粟花。
  在后面的几张照片上,植物已经枯蒌成褐色,但并非全部,罂粟行间生长的杂草仍是绿色的。
  尼古拉仍然不相信,鲍里斯和琳娜已经彻底地认识到了这一发现的重要性。
  “你害怕吗?”鲍里斯问。
  “有什么可怕的?”
  “爸爸,你想像不出他们有什么样的关系网。我们这个时代,有人在穿过田野的时候,也会遭到埋伏:象形小玩具就……喔,爸爸,什么是象形小玩具?”
  “我不知道,”尼古拉说,“但你是吓不倒我们的。”
  “谁也没有吓唬你。”鲍里斯说。
  他睡觉去了,因为身体虚弱,即使在睡梦里他的毒瘾也会发作。
  尼古拉出走了。他把照片留给叶琳娜,也许是为了让她仔细看看,高兴高兴。她看了。照片的背面还写着拍摄的时间和地点。她还看了地图,根据文字记录开始寻找居民点。看来,那些居民点都不大,所以地图上根本找不到。
  她没睡多久,恍恍惚惚总觉得鲍利亚爬起来要离开家,但是后来她又想,现在是深夜,他谁也找不到,于是开始考虑没有工作该怎样过日子,那样下去会饿死的。遗憾的是,在韦列弗金市没有人行道。
  她似乎到了苏维埃大街,或者列宁广场,这两个地方还没有更名。现在就试试乞讨吧。男人们会从她身旁走过,并且会说:“唉,这是我们的体育老师啊。她给我们的小孩上体育课。能不能凑一两文给她?”想得是那么的可怜、下贱。以至她不忍再想下去,结果,一下沉睡不醒。
  早上一醒来,时候已晚。鲍利亚不见了,照片也不见了。
  鲍利亚很快就回来了。他眼神很不自然,看起来已经吸足抽够了。
  “你为什么要拿走照片?你父亲需要的呀!”
  “妈,没有人再给我赊账了,”鲍利亚承认,“我突然想到,可以用这些照片去过一次瘾。”
  “白痴!为了根绝这种丑恶现象,你父亲需要照片工作!”
  “妈妈,这不是丑恶现象,这是生活的快乐呀。”
  他坐在厨房里不吃不喝喋喋不休,说他中学毕业后就去从商,是该干一番事业的时候了……
  他相信他的胡说八道会成为现实。
  “你把照片给了谁?”
  “阿斯柯利德拿走了,他说他感幸绚”
  “阿斯柯利德是什么人。”
  鲍利亚的眼睛本是蓝晶晶的,但现在却失去了光泽,天蓝色里已出现了乳白色,而且再怎么也泛不起光来。
  “阿斯柯利德吗?”鲍利亚吃力地回忆着,“是个神秘人物。他不是韦列弗金人,在我们这儿休息,避风头。一个权威人士。”
  “什么权威?”琳娜已经料到,鲍利亚说的就是那个虎眼。
  “你不明白,妈妈。”鲍利亚试图露出点笑容,但是他的脸颊却不听使唤,他的嘴仿佛在看了牙医之后被冷冻了似的,“权威,是在帮规帮矩方面的权威。”
  “他是盗贼吗?”
  “那倒未必,权威可以是各种各样的人……”
  “是毒贩吗?”
  “是,我要睡觉去了。”
  ……
  那些照片,他虎眼未必需要,似他为什么要拴住鲍利亚不放呢?
  白天她仍然到商店去,总不能空手干坐着。在食品店里,她遇到了布列耶夫。在咖啡店以外,他可是仪表堂堂,文雅端庄。
  叶琳娜向他了解,阿斯柯利德究竟是何人。
  “就是那几个当中的一个,”布列耶夫回答,“什么事?”
  “我认识他吗?”
  “他的样子就像一个刑事犯。眼睛像我的瓦西卡(猫字)。”布列耶夫笑了起来。
  这说明,他就是虎眼。

  尼古拉下午来了一趟、他是来告别的。他带来了50美元,多的他就没有了。尽管微薄,她也相当感激。他说,一有情况他马上就打电话来,然后又说:“你看窗外,但别动窗帘。”
  窗外站着歪下巴,还有一个年轻小伙子,他们似乎没看这里,而是在交谈。
  “他们究竟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那是些危险人物。”
  “罪犯。我在书里读到过,职业罪犯,刑事罪犯圈里的权威。”
  叶琳娜书想把照片的事告诉他,但又怕他生气。就那么回事,照片丢了就丢了吧。
  过后她又觉得后悔。
  “也许他们会跟踪鲍里斯。”她说,“但你在衔上走的时候可要小心点。一有情况,马上打电话给我,好吗?”
  尼古拉走了。
  晚上他从莫斯科打来电话,说他已顺利到达。一切安排妥当,明天就开始工作。
  “你没看到那……那几个人吧?”
  “我不知道,”尼古拉说,“也许,我看到了,也许没看到。老实说。我没注意。”

  钱两天就用完了。新的一个学年已开始,
  叶琳娜去找校长,请求停职并支取当月的工资。
  “你疯了!”校长吼了起来,“9月份我到哪里去找新的体育老师,准愿意为这么一点钱来苦干呢?也许,你已经另谋高就了吧?但请你注意,我不能容忍。”
  “我没有另谋职业,我的儿子患了肝炎,需要营养,他已经很虚弱,我要养活他。”
  “唉,这些单身母亲,”校长感叹地说,“你那傻瓜不会挨饿的。”
  他最终发给了她当月的工资,甚至还主动提出把自己的工资也借她一点。叶琳娜蜘绝了,她感动得差点哭起来。她没料到,校长会这么好,尤其是现在她准备承受凌辱和不公的时候——老天对她那么不公平,为了儿子她节衣缩食,现在儿子却遭此不幸……不,她不敢这么说,甚至连想都小敢这么想!
  她现在很少与人说活,很少与人交往——甚至遇到熟人都装作没看见。可在这个小市镇里要这么做并不容易,特别是你在学校里工作了那么些年。不过,很快人们就自动不再接近她了。也许,他们知道鲍里斯吸毒吧?这没什么可惊奇的。“清风”咖啡馆是众所周知的毒巢嘛,只有她,叶琳娜,才没有发现这一点。
  她已经知道,她在承受失败。她无力挽救鲍利亚。如果她还是那样跟在他后面,盯他的稍,她就会成为城里的笑柄,而儿子也救不了。
  她又一次去到“清风”咖啡馆,请布列耶夫把阿斯柯利德叫出来。
  “阿斯柯利德。”当那人走出来时,她喊了一声。让她略感高兴的是,顶着寒风的她没有在这条可能有熟人路过的街上久等。
  “我们有问题吗?”阿斯柯利德问。他总是面带笑容,仿佛是在嘲弄对方似的。
  “我再也不去求谁了。”她说。
  “您去找过前夫。”阿斯柯利德提醒道。他把她带进办公室。那里又窄又闷。
  “好像还有那么点希望。”叶琳娜说,“你们知道,人家不可能再给鲍利亚进行治疗检查了。”
  “瞧,把这样的文件乱扔是不应该的。要是鲍利亚把它们交给了别人,那这些文件就会从我身旁溜走了。”阿斯柯利德把话题岔开,“您想喝点什么吗?”
  他打开了破旧书桌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扁瓶装的杜松子酒。叶琳娜还很年轻的时候,和一些男队员飞往贝尔格莱德参加摔跤比赛,夺取了冠军,当时机场有售货手推车,车上有外币供应的商品,其中就有这样的酒。叶琳娜当时很想买。但是她没有外币。只有教练、代表团领导和一些多次出国的运动员才有外币。他们买了些鱼子酱之类的东西,然后到旅馆里把它卖出去。以后叶琳娜就再也没有参加过代表团了。因为要大量服用激素,而母亲不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变成畸形。叶琳娜曾经获得过大师级称号,但以后就没有再往上升了。人们倒没有放弃她,当时竞争十分激烈,她被派去参加全能比赛,战绩显赫。在获得莫斯科体育学院的毕业证书后,她最终退役当了一名体育教师。
  “在想什么呀?”阿斯柯利德边问,边把酒倒在高脚杯里推给叶琳娜。
  “在我们这里不拘礼节。”他说,“冰块之类的我就不提供了。”
  “不用了,谢谢。”
  “已经倒好了。”阿斯柯利德说。
  叶琳娜和这个匪徒共饮。还能往哪里去呢?这是最后的一点希望了。至少他可能比丈夫尼古拉提供更多一些帮助。
  “您是想,让我管住您的儿子,他不昕,就扇他耳光,是吧?”阿斯柯利德说罢,喝了几口酒——多卑鄙啊!
  “如果我今天扇了他,明天其他人也会扇他,因为他总是不服管。您别费神了。我常跟他交淡。他已经是个窝囊废,已经不可救约了。我知道您很难接受这一点,您不甘这样的结局,但这是事实。”
  阿斯柯利德说得没错,但太过于冷酷无情,官腔十足,就像一个颇有学识的机器人一样。叶琳娜还是不得不跟这个冷血动物继续谈下去。
  阿斯柯利德并不看叶琳娜,好像她根本不存在似的,他继续说道:“因为我喜欢您,我真想……总之,我真想和您上床。请别发怒,我没有任何侮辱您的意思。单身女人理应吸引男人的注意。”
  “但不是像您这样的人。”琳娜站起身来,走开了。阿斯柯利德没有喊她。走了十步之后她就感到后悔,但又不能停下和返回,因为这就等于承认阿斯柯利德是对的。承认她内心里还是有女性的企盼,就好像她是因为夜夜想男人——特别是像阿斯柯利德这样的男人憔悴不堪似的。
  现在没人可指望了。
  但是生活中往往会这样:你努力、斗争。而结果却是应该等待,仿佛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事态本身自己会找到惟一可行的途径,而不管你奔忙了没有。聪明人与普通人的区别就在于,前者善于等待,当他遇到挫折时,他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
  与阿斯柯利德这次令人厌恶的谈话之后,叶琳娜晚上就尽量不再上衔。她对鲍里斯的态度开始苛刻起来,有一次甚至打了他。并非像演戏那样打他耳光,而是用拳头狠狠地打在他的脸上,把他鼻子都打出血了。鲍里斯哭了,因为他比她弱,更比他体内一再要求毒品的那恶魔弱。
  她就这样茶饭不思、痛苦悲伤、闭门不出地过了三天。
  尼古拉发来了电报。电文很短:

  “结果颇佳。让贩毒分子们恐慌吧。耐心点,不用多久我们便可获得许可……目的在攒钱。星期天返回。等候。尼古拉。诺贝尔奖有望。”

  电报就像尼古拉本人那样没有条理,它并没有使叶琳娜感到高兴。有什么可高兴的?人们在某地想出一种法子来消灭罂粟苗。再过五年,第一袈飞机才会飞临试验作物的上空,但是那时鲍利亚已不在人世。她清楚,鲍利亚肯定等不到那个时候。
  当然,可以引以自慰的是别的母亲将得到幸福,但也许,幸福的母亲也不会长久。
  她背着鲍利亚把电报藏好,难说他又会把它拿给谁过一次毒瘾。叶琳娜没有想到,会有坏人利用尼古拉。不过,既然阿斯柯利德开了口愿管鲍里斯,那就让他管一管吧。
  叶琳娜看了一眼鲍里斯的卧室,儿子睡着了,全身缩作一团。即使在睡梦里,他也保持着一种畏缩、躲避的姿态。
  叶琳娜取出一枚母亲遗留下来的蓝宝石戒指。她一直把它当作传家宝来珍藏,本来是要传给鲍里亚的新媳妇的,现在只好用来解燃眉之急了。她知道,戒指该拿去给谁——给过去的一个同学克拉娃。克拉娃多年前就曾表示愿出任何价钱向她购买这枚戒指。现在老同学发了,嫁给了一位石油配给站的老板。
  她出门才走了一百米,就遇见了女邮递员亚历山大·依万诺夫娜。依万诺夫娜是一个傻里傻气的未成年女子。她总以为自己干着重要工作,因而感到相当自豪。也许她是全市惟一一个以自己职业自豪的人。
  “叶琳娜,站住!”她高傲而又傻气地喊道。
  “今天你的电报可多了。我都看过了,很奇怪,就是那些人包围着你,对不对?”
  “对。”时琳娜小声回答,
  “贩毒分子!”亚历山大突然想了起来。
  刚巧,校长就在街对面走着——他干吗在此时上街呢?
  “你别跑。别跑!”邮递员喊住她,“还有事呢,请签了名再走。”
  叶琳娜在破旧的本子上签了名。校长点了点头,以示招呼,接着就继续走自己的路。肯定,他对鲍利亚的情况全都知晓。也许市里的人全都如此。
  邮递员在一旁等着叶琳娜念电文,她念着念着,迟疑起来。
  “念吧,念吧!”邮递员催促着,“反正我已经看过了。你也知道,局里也有人看了。大家都看过了。”
  “速来!”叶琳娜念出了声,“发生了不幸。塔玛拉。”
  “嗯,你看到了。”邮递员说,“跟这些人来往意味着什么?”
  “跟谁?”
  “电报是从哪儿来的,分发处的阿拉都跟我说了。她全都知道。”
  “这个塔玛拉是什么人?”叶琳娜问。
  “哟,你还不知道呢。”邮递员说,“我们的情妇呗。”
  “我们的?”
  “你那位尼古拉的,当然也就是我们的。”
  邮递员说完,很快就走开了。她似乎看出,叶琳娜的眼神有些不对,吓跑了。
  叶琳娜这时忽然想起,塔玛拉不是姘妇,而是尼古拉同事沙萨的妻子。尼古拉就是上他那儿去工作的。他们常见面,甚至还一块儿去划过皮艇。塔玛拉……
  叶琳娜加快了脚步。应当表现得毫不引人注意。可是大家肯定都很关注。是的,大家。

  幸好,克拉娃在家。她正在抚弄自己的指甲。她欣赏指甲,就像对镜欣赏自己的脸蛋一样。不过,看与不看,反正都一样。再怎么看,指甲也不会变得更漂亮。
  然而,她却能以某种魅力去吸引那些强壮而愚蠢的男人。克拉娃开了门,手中的指甲锉都没放下,就马上返回客厅。客厅里摆满了擦得铮亮的摆没。她没招呼叶琳娜落座,就说:“把戒指拿出来吧。”
  “你是怎么猜到的?”
  “那还用猜。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难道你会光临我这小人物的寒舍?”
  “你为什么这样……”
  “鲍里斯不好了吧?我知道是变坏了。大家都知道,你躲开亲朋好友也没用。叶琳娜,这是上帝对你过分高傲做的惩罚啊。”
  “克拉娃……”
  “我现在极端信仰宗教,这里边有精神的超度。我一向为自己的亲人祈祷。他理财,我祈祷。他常助人。你怂要我为你的亲人祈祷吗?”
  “谢谢。”她似乎在笨拙地谢绝。
  “把戒指拿出来吧,只要那一个。”
  “别的我也没有。”
  “你要知道,时代变了,生活本身也变了。当我们还是少女的时候,这枚戒指对我来说是可望不可即的无价之宝。当时我认为,只要我戴上它,就会美丽无比,让所有的人为之倾倒。可是现在,我的戈沙可以从巴黎定购,从卡尔登定购,那要比在我们的扎姆赫兰斯克购买要便宜得多。”
  ”那你就到巴黎去买吧。”
  “看你说的!别把人看扁了。”
  克拉娃拿起戒指。走到另一个房间里去。这几个月来,她变了:胖得连身子骨都不见了。原来像只落水猫,头发黑黑的,眼睛呈棕包,性格粗野,伶牙俐齿;现在变得又圆又胖。已经不是落水猫,而是一位家庭主妇,还学会了打哼哼。
  “我用放大镜看看,”克拉娃在另一个房间里说,“叶琳娜,戒指需要洗一洗,以后再看——你要多少钱?”
  “我不知道。”
  叶琳娜真的忘了考虑价钱,忘了找内行问一问。
  “你呀,真是个傻瓜。”克拉娃平静地说,“现在我也来骗骗你。平静点,100美元纸币对你合不合适?”
  “不,”叶琳娜说,脑子里在把美元折算成卢布。“不行。也许那上面的金子比较值钱,还有那颗宝石……”她似乎在乞求克拉娃宽恕。
  “谁抽了20点‘王八’,他就是死‘王八’。”克拉娃说。她回到客厅,把戒指放到桌上。宝石闪出蔚蓝的光。
  “你可知道,这是一块什么石头?”克拉娃问。
  “我妈妈说,是蓝宝右。”叶琳娜说,“我要200美元,以后来取都可以……”
  克拉娃突然大哭起来。无缘无故地站着嘲弄琳娜,随后又像破了的气球一样倒在沙发上,把脸埋在双手中,黑色的头发像希腊神话中蛇发女妖戈尔戈涅斯一样在震颤,皮肤紧绷,锁骨外露,泣不成声。
  琳娜吓了一跳,赶忙去安慰她:“请不要这样,克拉沃契卡(克拉娃的昵称)。你不要买这戒指好了。”
  她去到厨房,好不容易找到一只干净的茶碗,当她返回时,克拉娃已坐在沙发上,双颊还有两条泪痕。她伸手拿起茶碗就喝,呛得直咳嗽。不过仍喝了个够。
  叶琳娜不禁惊疑起来,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桌子。没准儿,她是在耍花招呢。在学校,克拉娃有一种茨冈人的习惯——抓住什么东西,就痛不欲生,而后又不承认。但是,戒指仍在桌上。
  “那就这样好了,”克拉娃喘过气来,“你听着,我的宝贝关于鲍里斯的事全城都知道了,用不着解释。邮递员刚来过我这儿。你呀,傻瓜,才要200美元现钞。你多傻呀!”
  克拉娃呜咽了一声,把泪水忍了回去,然后她走到墙角的写字台跟前。写字台上有一台用钩花餐巾盖着的电脑。她从电脑下面取出一个黑色的钱夹,看也不看就从钱夹里取出一沓美元——钱夹里就这么一沓。她没有马上递给琳娜,怕被拒绝,儿是粗野地把钱塞到她的胸衣里,差点把她上衣纽扣给扯掉了。
  “这里有两三千美元,”她说,“回家去数吧。这是预付款。明天我家那位把它送到莫斯科去请专家鉴定一下,差价以后再付给你,明白了吗?”
  “嗬,克拉娃……我可没要那么多啊……”
  “拿走吧,琳娜,趁我还没把你掐死!”克拉娃吼叫起来,“我不能再见你了!”
  她把叶琳娜一直推到街上,还跟在后面大声说:“坐飞机去。打的也行。不要舍不得花钱,懂吗?不要留什么给鲍里亚,如果需要我会养的。重要的是,别舍不得花钱,钱都是粪土。”
  叶琳娜对待这份礼物,就像对待神的力量出现那样。不能否认,她被克拉娃的行为深深地感动了。雨过天晴,阳光明媚。为了让鲍利亚高兴,她先到商店买了各种各样的高档营养品,然后带着钱到婆婆家去。婆婆正在收音机旁听“自由之声”广播。这使她增长了不少知识。
  “您必须到我家里来,”琳娜说,“就两三天。”
  “你简直疯了!”叶夫多基娅·达维多夫娜怒斥道,“真是岂有此理!”
  “鲍里斯得了肝炎,需要给他专门配营养食品。”
  “那是会传染的。为什么不让他住医院?”
  “因为在医院他会死的。”
  叶夫多基娅·达维多夫娜开始用她那又白又粗的手撵叶琳娜。
  “你别幻想出国!”她吼道。
  “柯利亚出了点问题。”琳娜说,“我很快就回来。”
  “他没出什么问题。难道你以为,我这颗母亲的心不会感知这一点吗?”
  她仍不愿照顾孙子,更何况要她住到他那里去。这是她从来都不愿的事。
  “我马上把食品拿过来。”叶琳娜说。“还有200美元,是留给您和鲍里斯生活的,但无论如何不能让鲍里斯知道您有这些钱。”
  “瞧,你现在会设置秘密了。你的钱是怎么弄来的?”
  叶琳娜碰了一鼻子灰。她终于明白过来:现在只能把婆婆彻底击垮,没有别的办法了。
  “鲍里斯吸毒了,”叶琳娜说,“他现在病得很重,包括神经。钱是给他的,就这一份。”
  “你疯了。”叶夫多基娅叫起来,“他会把我杀死的!”
  “他是您惟一的孙子。”叶琳娜跨过了门槛,“我现在去找您惟一的儿子。您可以恨我,但是您什么地方都去不了。”

《你们田野里的瘟疫》 作者:基尔·布雷切夫

第四章

  到了莫斯科,叶琳娜只隐约回忆起研究所所在的地方,而研究所的名称她却不知道。最大的可能是与兽医学有关。
  她很顺利地找到了研究所。它的全称是:“遗传工程药理科学研究所”。
  门口坐着一位值班长。琳娜想,在这种研究院里的管理应该是很严格的。值班长脸庞粗陋,略呈方形。
  “我要找亚历山大……哎,姓给忘了!哦,米罗什钦柯。”
  “亚历山大·萨维奇。他今天没来上班。”
  “为什么?”琳娜严肃地问。她原以为,她会被赶走的,可人家却跟她像在制鞋作坊里一样闲聊。
  “现在许多人都不来上班了,为什么呢?工资发不出来呗,人家是给院长和我凑一点。”
  值班长笑了起来,并邀琳娜兆赏他的滑稽戏,但她看不懂。
  “他们是两人一起工作……”
  “那当然,两人一起,”值班长加以肯定,“院长和柯利亚,尼古拉·西多罗夫。”
  “他们在哪里呢?”琳娜问。
  “你是他什么人,”值班长对琳娜那紧逼的口气感到不高兴,他的态度开始变了,眼神里透出一种官架子、甚至粗野的表情。
  “我是尼古拉的妻子。”琳娜说,“前妻。”
  “他和你分手了?可他没跟我说过啊?你们的儿子叫什么?”
  “鲍里斯。”
  “完全正确。那么让我们来给他打个电话吧。”
  “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在我们莫斯科,电话甚至是揣在口袋里的。”
  他拨了号。琳娜等待着。她的心情甚至平静了。因为值班长就很平静。
  时间已不早了,可仍没有一个人前来,好像大家都忘了该来上班似的。上面传来了音乐声,很远很远。地板很脏,好久没有拖了。
  “什么人都不会来了。”值班长说,“看来都喝伏特加去了。唔,我是开玩笑……说着玩的。他们没有喝洒,都是明白事理的人。”
  “请把地址给我。”琳娜说。
  “不可能。”值班长回答,“这绝对不行。”
  “我把我的工作证留给您做抵押。”
  “工作证?盖章了吗?”
  “是新证。”
  “那可不好办,你应当叫他们盖章。算了,把证件拿来。我把地址写在纸上给你。你就在那儿等着,”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地址簿,慢慢地从上面抄着。琳娜顺从地等待着。一位年老的妇人,拿着一个公文包走到楼里来,她没有注意到值班长。
  值班长把抄了地址的纸片放进工作证里,一并递给了叶琳娜。
  “往右走,”他说,“那里有公车。”
  叶琳娜站在车站上,那里除她之外一个人也没有。她开始思考起来,一切都很怪:电报是塔玛拉发给她的,而研究所的人什么都不知道。不过,也许是人家不想知道。
  实际是,她错了。研究所里人人都知道。
  一辆普通的“莫斯科人”小轿车驶到跟前。从车里下来两个人朝她走来。琳娜一时反应不过来。
  “是西多罗娃吗?”那个红光满面、耳朵上坠着一对小银环的年轻人问。
  他们在抓我,跟踪我!叶琳娜心中暗想。
  “请上车,我们有话要跟您谈。”
  “你们是什么人?”叶琳娜问。
  “阿列克塞,把证件拿给你看。”红脸小伙子对同伴说。
  那人取出一本过塑的红本子。
  “现在大家的本子都是红色的。”
  “我们的本子上印有ФСБ(俄语缩写。意为:联邦侦查局)。”
  他们在车里就开始讯问叶琳娜。叶琳娜真希望他们不是毒贩,而是真正的联邦侦查局的工作人员。但愿如此。
  他们拿了叶琳娜的工作证,研究了一番,然后问她跟受害人是什么关系,他们是否经常见面。主要还是问,是什么原因使她上这儿来。
  琳铘拿出了电报,塔玛拉发的电报,电报使两名侦探很失望。叶琳娜懂得,他们原指望逮到坏蛋,可是现在落空了。
  这时,她决定打听尼古拉的晴况。直到现在她还不知道,也不愿知道,可现在是该知道的时候了。
  “他被杀害了。”红光满面的侦探说,“难道您的朋友没告诉您吗?”
  “没有。”叶琳娜回答,“谁也没有跟我说过。”
  “那么,您干吗来呢?”
  “你们不也来了吗?”
  “您知道,您的前夫在这儿干什么工作吗?“
  “他在实验室工作。”叶琳娜回答,心怦怦跳:如果让他们知道灭罂病菌的事,那他们肯定会死死抓住她不放 因为事情明摆着:如果是一般的刑事犯罪,那应该由警察来管;如果侦查员出动,那就意味着是特殊的犯罪了。
  他们想带她去认尸,但是琳娜拒绝了,她已经迟钝得连知觉都快没有了。
  侦查员很同情她,说明天再见面。他们对她的兴趣已经大减。
  他们不知道该把她送到哪里去,但她说,这最好问一问塔玛拉。于是他们拨通了塔玛拉的电话。塔玛拉让他们把琳娜送到她那儿去。
  他们勉强同意了。但工作证没还她。他们是侦查局的人,你还能拿他们怎么办呢!
  塔玛拉像对待亲人那样接待了她。她没有哭,而是把一切都告诉了叶琳娜。
  “对别人,我就不能像对你这样讲。”
  “请你再讲讲,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琳娜小心地请求道,她还存有一线希望,她觉得尼古拉没死。似乎死的是沙萨,而不是尼古拉。是侦查员弄错了……
  “谁也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警察认为是抢劫案。但怎么可能是抢劫呢?他们已经准备在会上做报告。沙萨曾说:‘我们还得等一等,试验还没完全做完。’我的沙萨是非常谨慎的人、你是想像不到的。”
  塔玛拉温和地一边说,一边把茶炊放好,又从冰箱里取出各式各样的食物。
  她好像很高兴,因为找到了要我的人。她的生活获得了某种合理的安排。
  “在后怎么办呢?”
  “你先喝茶吧。然后帮我料理葬后酬客宴。”
  “再往后呢?”
  “别冲着我嚷嚷,否则我要哭了。往后——往后他们都被杀害了。”
  “两个吗?”
  “你神经失常了?你还以为被杀害的只一个吗?只我的一个吗?”
  “请原谅。”
  “我倒是该请你原谅,我也神经不正常了。我们要是买两张票到英国去旅游就好了。你去过英国吗?”
  “这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没人知道,直到清晨他们都没有回来。我醒来后就打电话去问,所里的警卫什么也没有发现。睡着了……叶琳娜,也说不定,就是警卫干的。”
  “不会吧?”叶琳娜说,“他们是怎么被杀害的呢?”
  “用手枪。死亡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人家给我说的,就是一瞬间。”
  “有什么东西被拿走了?”
  “一些不值钱的东西,也许是一伙流氓。所有东西都被砸了,毁了,笔记也被烧了,原始资料也被毁了。你可以想像,那是何等的疯狂,为了手表和戒指杀人。”
  “不对。”叶琳娜说,“原因不在手表,而在他们的工作。”
  “怎么,你也像侦查员谢尔盖耶夫一样说。”塔玛持说,“他找过我,问我熟人当中有谁了解他们的工作,甚至所长也被牵扯进去,你想到没有?”
  “我想到了。”叶琳娜说。
  “那我们到停尸房去吧。”塔玛拉说。
  “为什么?”
  “人家会放我进去的,那里的人我都认识、应当和亡人待一会儿。从前,亡人要在家里停到蜡烛燃尽,神父祈祷完毕。现在仍然如此,而他们却赤身裸体地躺在那儿,冰冻着,你想像得到吗?”
  最后,塔玛拉大哭起来,两个人抱头痛哭一阵后平静下来,但叶琳娜还是没有到停尸房去。反正明天要去的。
  夜里她睡在沙发上,最近这几个月,尼古拉就睡在这儿。沙发很暖和,似乎还留着他的气味。叶琳娜早已经跟尼古拉疏远了,对他的气味、他的身子已不再习惯,可是现在却思念起他来,她懂得,她已经永远失去了自己的丈夫。这个丈夫夜里可能会醒来,把她叫醒,因为他产生了性欲。
  早晨她醒了,但是并没有马上想清楚,她为什么会在这儿。
  塔玛拉在厨房里把餐具弄得叮当响,叶琳娜明白,塔玛拉是故意要把她吵醒。
  但是叶琳娜仍旧躺着不起,连眼睛都不睁开。因为有件事老挂在她心里放不下,好像是一个细节。
  她的提包在沙发旁的桌子上。侦查员只拿走了她的证件及塔玛拉发给她的电报,没有拿尼古拉给她的电报,因为她没有提到这封电报。
  琳娜轻轻地打开包,取出电报,又重读了一遍:“结果颇佳。让毒贩子们发抖吧。耐心等待,过些时候,我们就会获得批准……目前在攒钱。请候。尼古拉。诺贝尔奖有望。”
  电报说得清楚明白。但是有一句话除了叶琳娜之外,没有人看得懂。“目前在攒钱。”
  多傻的句子。
  当他们还很年轻的时候,钱不够用,他们就养成了攒钱的习惯。每获得一小笔钱,都要攒起来,就像松鼠夏季虽不富足。也要预防冬季挨饿一样。
  她起来了,梳洗完毕,为了对得起塔玛拉的盛情,她饱饱地吃了一顿。然后就打电话给联邦侦查局,说该去认尸了,仿佛别人会偷换尼古拉似的。接着她就到了停尸房。那里糟透了,散发着死尸的气味。他们跟她谈话,就像跟杀人犯谈话似的。或许这只是她个人的感受而已。
  尼古拉完全成了生人,这不是尼古拉。而是尼古拉的躯体,她从来没有拥抱过这具躯体。她看着尼古拉,心里在想,他也许想说一说攒钱的事情。后来她突然想。所攒的钱一向都是放在尼古拉上衣内袋里的。
  她回到家,一直忍耐到塔玛拉话讲够了,要去痛哭的时候,才开口问,尼古拉是否留下什么东西。
  塔玛拉并不奇怪,也没感到受委屈。她说,尼古拉的全部东西都在箱子里。箱子在柜子里。
  叶琳娜一下子就看到那件旧上衣,他把它挂在那儿,忘了收进箱里。
  叶琳娜把手指伸进上衣的内袋。
  里边有一个不大但挺厚的信封。
  她把它抽出来。信封上写着“所攒的钱”一词。
  叶琳娜甚至笑了一下。似乎是这个词在奇怪地召唤她。塔玛拉不露声色。
  叶琳娜打开了信封。
  那里真的有积攒的钱——一百美元,这是真正一文文积攒的钱,一个当之无愧的男子汉大丈夫所积攒的钱。此外,还有一封给叶琳娜的信,及一包用透明塑料膜包装好的黄色粉末。
  叶琳娜马上把信封放到自己的提包里。然后就读起信来。

  “琳诺切卡(叶琳娜的爱称),亲爱的!我爱你。我们已经成功地做了比你预计的还要多的工作,我想到一个可笑的词,它就是俄语的‘食罂菌体’,这个词在英语里却是‘罂粟’的意思。很可笑吧?如果你找到我积攒的这点钱。那就说明,我已不在人世,或者说,出事了,出了于我不利的事。你已经笑不起来了,因为出事了,对吧?我完全是一个胆小鬼。甚至连划破手指都怕。也许,因为我是我那卑鄙妈妈的独儿子。但愿她不会看到这些话。我们还没有正儿八经地进行过田野试验,还没有从实验室爬出来,沙萨想先做报告,但是报告不能草率。我觉得,有人在吓唬我们。他昨天差点就跌到车轮底下去了。不,这甚至有点可笑,像我们这样的人,一般是不会有人来谋杀的。谁也不需要我们,对吧?问题的实质在于,被食罂菌体感染的植物本身又会变成感染源。罂粟的死亡来势迅猛,犹如雪崩,你懂吗?最好是撒成雾状。下一步大自然自己就会去关照了。我们去工作,准备作报告。我总是碰到一个40岁左右的人,他长着一双像猫一样的眼睛,还有一个管理员和他在一起。他们总是威胁我。不过他们没有表现出跟我会有什么利害关系。也许只是邻里之间的吓唬吓唬而已。我不知道你对这包粉末将作何处理,但是你不要为我们担心。我们已把计算公式和制造技术等资料放入研究所的保险柜里。关于这一点目前别人是不知道的。最起码一点,如果我们出了什么事,那别人在所里还可以继续干。我把我们的病源体留一份给你,如果我遭遇不测,那我求你潜入罂粟田野,把它感染。爱你的。愚蠢的前夫尼古拉。别了,我亲爱的!”

  信封里还有一张纸。上面有使用说明。
  从叶琳娜的眼里情不自禁地流出了细细的泪水。尔后,她稍睡了一会儿。醒来后,她给婆婆挂了个电话。婆婆很不满意。
  “叶琳娜,我真的求你赶快回来,我可不是鲍里斯的保姆!”
  “他在什么地方?”
  “他蛮横无理地离开了家,没有得到我的许可。”
  “他究竟在哪儿?离家时间久吗?”
  “一清早就出去了,我又不是他的保姆,我正儿八经提醒你!”
  “我很快就回来。”
  “正好。你还没给我说,尼古拉出什么事啦?”
  叶琳娜不能马上就回答。她多么希望婆婆忘了这件最重要的事啊。可她却没有忘记。叶琳娜本想,要是有一位毫无情感的婆婆那就方便多了。她原来就把婆婆看做这样的女人。
  “尼古拉死了。”她没停多久,就说。
  ”我已料到了。”婆婆说,仿佛是叶琳娜把前夫杀害了似的。
  本该再问问鲍里斯的情况,但是舌头却动不起来。她在电话旁愣住了。此刻要是断线多好啊!
  “是被车辗的吗?”婆婆又问,“我一直担心的就是这。请你操办后事,我给你补偿开支。”
  “我今天就回来。”
  “你最好跟柯利亚留在一起。”婆婆大声反对。“他需要你的帮助胜过于我。”
  “我得找到鲍里斯。”
  “他不会出事的。”
  “可是出了事您知道啊?”
  “在这种非常时刻,我们应当都关心柯利亚。”婆婆教训道。
  请原谅,柯利亚。叶琳娜在心里对丈夫说。她跟他说了很久。她觉得,他在回答她,有识减至还向她提问。但最终柯利亚同意了她。现在最重要的是鲍里斯。
  叶琳娜在房间里一直坐到塔玛拉到停尸房去的时候。塔玛拉一心想到停尸房去。在那儿她挨着自己的沙申卡,如他没有死去一样。
  随后,叶琳娜仔细地检查了粉末包。
  塑料小包很滑,粉末很沉,就像沙金一般。叶琳娜手里还从来没有拿过沙金包,但是从前她读过杰克·伦敦的小说。
  小包的顶部贴有兽药标签。叶琳娜很想嗅一嗅粉末的味道,该拿它怎么办呢?交给所长吗?但如果他也是靠黑手党供养的人,又怎么办呢?她听说过,如今许多科学研究所都有保护伞——柳别尔齐的,或者图拉的——都穿着一条裤子。
  也许,正是所长组织了这次谋杀?叶琳娜深信:他们出于害怕,杀了人。她在这个问题上是有过错的。因为正是她促使柯利亚去研究噬罂菌体的,而且她没有保管好照片,让第一手资料落到阿斯柯利德手中。还有一种想法,可以到警察局去报案,但必须在警方不靠阿斯柯利德们养活的条件下。她的脑海里出现了一根链条:所长——阿斯柯利德——警察局——黑手党……似乎是一种荒谬的推论。
  她不能把粉末交给任何人。这也许是她自己作出的决定,也许是情况替她作出的决定。
  她不敢把那包粉末放在提包里。她似乎已经看到了凶手。她甚至走到窗前,就像美国刑事犯罪影片里侦探常做的那样。
  窗外有个院落,院里长着一些白杨树。远处有一个小广场。场子上坐扛着一些老大娘。孩子们趁雨停之际正在玩沙上。离此建筑的正门口不远处,停着一辆吉普车。
  唉,那辆车怕是冲着我来的,叶琳娜想,
  现在必须从后门出去,跑到隔壁那条街去。但是屋里没有再后门。
  这可怜的女人会把那也导致她前夫被害的粉末藏到哪里去呢?在她做出决定之前,需要有5分钟的考虑时间。
  她藏好之后,走到街上。
  谁也没有注意她。
  吉普车里没有人。叶琳娜从旁走过时,摸了摸散热器。散热器是冷的。
  叶琳娜走到公共汽车站。站上也没有一个人。车子还没来。她等到了公共车。车里人不多,驾驶员打开了车门。叶琳娜抓住门,登上踏板,但突然又往后一蹬跳下了车,并举手打招呼。
  “我改变主意啦!”她大声说道,为的是让驾驶员听到。
  车子开走了。
  叶琳娜步行返回,但没有直接去塔玛拉家,而是赶往儿童广场。在那里,她在一位打盹儿的老太娑身旁坐了十来分钟。有个小孩不时跑到老太婆跟前,拽她的衣袖,她眼都不睁,就从雨衣口袋里掏出一块糖果,塞给小孩,孩子便跑到沙堆那儿去了。另外一个孩子见状决定耍个小聪明,他也跑到老太婆跟前,拽了拽她的衣袖,他同样得到了糖果。叶琳娜过去在什么地方读到过类似的故事。好像是一只蚂蚁带来了一种甜食,另外一只蚂蚁用触须探探,轻柔地敲敲它,它就感到很舒服,于是就把带来的甜食吐出来喂后来的蚂蚁……
  可这一回真正的孙子跑来拽奶奶时,却没有得到糖果。
  “不能这样,”奶奶说,“糖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孩子马上张嘴欲哭,结果他又得到了糖果。
  谁也没有注意叶琳哪,这是千真万确的。
  叶琳娜又回到大门口上到三楼,在楼梯间,从一组电池板后面取出了那个噬罂病源体小包。
  她把小包塞到胸衣里,就像杜马的女英雄所做的那样。
  现在等公共汽车得花半个小时了,而且车来时人已挤得满满的。她等火车也等了很久,而且也很挤。晚上到家时,她已累得疲惫不堪。她没有期望有什么好的结果。
  屋里又空又冷。婆婆甚至没有来过,如果不算那半杯鲍利亚的早茶,那么叶琳娜临走时洗好的餐具都还原封不动地摆放着。
  叶琳娜把那包粉末藏好,就赶到咖啡店去。她还能到哪里去呢?

  布列耶夫站在门旁。已经10点了,咖啡店里还传来音乐声。
  “您是怎么了?”叶琳娜问,“干吗不吭气?出什么事了?”
  布列耶走仍不回答,不吭声。即使不这样,叶琳娜的心情也不会好,现在她已明白:鲍利亚要么被杀害了,要么被送进了监狱。进监狱对他来说是不行的,因为他需要病号营养食物,他肚子会剧痛。难道他们不知道,他是一个肝炎病患者吗。
  她跑进咖啡馆。里边很挤,在那个比乒乓球桌稍大一点的小舞台上,有一名得宠的歌手在对着麦克风叫嚷。
  当阿斯柯利德走过来时,叶琳娜问:“这叫卡拉OK吗?”
  在她一生中还没有说过比这更蠢的活,也许是恐惧所致。
  但是阿斯柯利亚却很清楚。他闭上了自己黄色的眼睛。
  “您来了很久了吗?”他问。
  “刚下火车。”
  “丈夫安葬了吗?”
  “没有,晚些时候再安葬:那里还要解剖……”她找回了勇气。对阿斯柯利德说得很平常,反正能应付。
  “鲍利亚怎么了?”她单刀直入。
  “您家里没有人?”
  “没人。他不在。我问过婆婆,但您知道……”
  “我可没那份荣幸。您是直接到这儿来的吗?”
  “还能上哪儿去?”
  “那么就请到医院去吧,”阿斯柯利德说,“也许还来得及。”
  “什么来得及?”
  “他昏迷不醒。”
  “是啊,那当然……”
  “我没有照看好他,他吸毒过量,对他的身体来说,这是要命的,对别人来说,还不至于如此,但对他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叶琳娜大吼起来。阿斯柯利德把她拖到外面。布列耶夫也来帮忙。她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要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去。她又大叫一声:“我再也不能忍受了!”
  阿斯柯利德是那儿惟一能理解她的人。她一连失去了丈夫和儿子,这是无法忍受的。对于叶琳哪来说,一切都集中幻化为停尸房的形式。她不能再次走进停尸房了。她想要考虑一下自己,但是她对事态还不清楚。鲍利亚还活着就好了,她就可以去医院看望他,尽管人家不会让她接近他。但是,她最终考虑的已经是停尸房了。

  过了一周,那个被人们称为依万·吉莫非耶维奇的阿斯柯利德,向自己的上司汇报了韦列弗金市这不太出名、但却是世界毒品交易主要中心之一的情况。这个市里有一个叫尼古拉的人;阿斯柯利德很喜欢第二中学的女体育教帅叶琳娜,她精瘦、麻利。而又非常不幸——所有这些上司都是不应该知道的。而上司实际上是否知道,阿斯柯利德却摸不透。
  “你在想什么,依万·吉莫菲耶维奇?”上司温和地间。
  “想尼古拉的试验前途吧……尼古拉处理得怎么样了?”
  阿斯柯利德已经不再否认所想了。他已经料到,此次话题说的就是尼古拉,上峰已经知道他在做什么。
  “试验室已经被摧毁,样品没有找到。但重要的是试验已经中止。保险柜里的资料已经没收,并正在研究。”
  “没有疑点吗?”
  “警方正在调查。”阿斯柯利德回答。上司点了点头。其实,他知道得比阿斯柯利德更早,更详实。
  “不幸的女人。”阿斯柯利德说,“作为调查局的工作人员,我不能不同情她。这不幸的花朵啊。”
  “我历来就反对离婚。孩子在童年就失去父亲,精神成长就不健全。四分之三的少年吸毒者都是失败婚姻造成的恶果,依万·吉莫菲耶维奇。”
  “可是那女人何罪之有?”
  “上校同志,罪在一个思想健全的丈夫是不会无缘无故地抛弃自己的家庭的。就是这点。”上司从磨得亮光光的办公桌上抓起一枝削得尖尖的铅笔,把笔尖指向阿斯柯利德的眼睛接着说,“就在于女人个人的邋遢,就在于缺少正确的日常饮食和生活方式。嗯,我该对你怎么说呢,上校啊,你自已也是离了婚的人……真遗憾。”
  “我是另外一回事。”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另外一回事是不常有的。就是这样,老弟。”
  双方各持己见。
  谈话结束时,依万·吉莫菲耶维奇得到了命令:继续监视韦列弗金市和图拉州的黑手党,同样不能放掉叶琳娜,因为她处于警觉和紧张的状态,谁也不知道,她的前夫是否已经把什么东西交给了她。
  临别时,上司说了那么一句话:“干我们这一行,最危险的就是那些一知半解的人,也就是那些爱好者。”

《你们田野里的瘟疫》 作者:基尔·布雷切夫

第五章

  葬礼过后两周,校长来找叶琳娜。叶琳娜对他已经没有什么要求了,因为学校付了安葬费,大家都到了公墓。叶琳娜本不打算开追悼会,但她不得不尊重民风民俗。
  校长来的时候说:“该上班了。学校不能再没有体育老师了。”
  “我还以为,你们已经找到另外的老师了。”
  “你叫我们上哪里去找,就这么点报酬。你还是来干吧……”
  “我想离开韦列弗金。”
  “你就干到寒假,干到元旦吧。到时候我放你。”
  “也许,熬不到那时了。”
  “还是出来上班吧,不能老待在家里,那样会愁死的。”
  校长走了,他得到她的保证,到学校看看。
  她真的来了。大家都说她因为患了咽炎,所以缺了几节课。甚至在礼堂里,孩子们也都装作没出过事的样子,奇怪的是,为什么突然一下子就出现了这样的人道主义……人们的举止这样有分寸?这是怎么回事?
  叶琳娜意识到,她还记得学生的名字。对此她感到很高兴。
  在学校的那几周,为她的下步行动提供了准备时间。
  叶琳娜填了履历表,照了像片——她要办出国护照。幸好,在韦列弗金没有出国签证处,得上图拉去,不然肯定会弄得满城风雨:这女人,亲人的丧事都没办完,就准备去旅游了。
  再说,还要订飞机票。订票也不简单,得通过旅行社去办。要飞往泰国,她甚至连该到哪个旅行社去办都不知道。那是一个与缅甸比邻的地方。缅甸又与和平安宁的社会主义国家老挝接壤。泰国就与那个著名的金三角毗连。那里是三国的交界处。到处崇山峻岭,无政府管辖,全由当地的土著首领和土匪霸占。他们监督着一切鸦片的种植和加工。他们有现代的海洛因加工厂。因为海洛因是高度提炼浓缩的毒品,它可以装袋运输,毒害成千上万的像鲍利亚这样的青少年。
  叶琳娜要去的就是这个地方。
  她没有把登记表留在出国签证登记处,她怕亚所山大·依万诺夫娜、或者别的好奇的邮递员把它截获。她每周打一次电话到邮局去问。起先,那位不懂礼貌的邮递员姑娘一直拒查她的签证办了没有,但后来还是同意了。终有一天她回答说,证件已来了。叶琳娜感到奇怪,反复问了几遍。姑娘说了句气人的话,便把电话挂了。
  叶琳娜下课后,便赶往图拉。她到的时候邮局正要关门,她向那个长得不漂亮、还戴一副眼镜的姑娘要到了护照签证。那姑娘拒绝给她提供更多的服务。
  第二天,叶琳娜称病告假,乘头班火车来到莫斯科。在莫斯科车站,她发觉有人在跟踪她。
  她不想冒险,于是叫了辆车。在莫斯科打的是很贵的,但她顾不得了,吩咐司机去外国文学图书馆。途中她打好了主意。
  这次警觉果真没有错。
  两分钟后,另一辆出租车就停在图书馆旁。车上走出来的是歪下巴。他向前一辆出租车司机问了好,还说好久不见了。
  他是怎么盯上她的?难道他们在她身上安了追踪器?在现代科学条件下,这是完全可能的。
  其实,他们是根据车牌号跟踪到她的。出租车都有无线电话,歪下巴完全有办法发现她坐的车。他们花10美元从另外一辆出租车那里得知,乘客被送到了外国文学图书馆。
  他们在图书馆里没有找到叶琳娜。歪下巴请求支援,仔细寻查了电影院和周周的院落,又沿雅鸟孜河岸找了一遍。原来,当歪下巴走进图书馆时,叶琳娜已经走出小公园,穿过一家老医院的院子来到拉吉谢夫大街,钻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然后,她又乘车到了一家机票代办处。这家代办处是她通过报上的广告找到的。这里机票便宜,还有散客旅游服务。那位红头发女服务员很客气,但也不失冷漠。
  叶琳娜马上才回到家里。
  她没有躲避,因此他们在火车站很轻易地就抓到了她。那里有他们的同伙守候。他们把她带回韦列弗金的家里。但这无论是对她,还是对联邦侦查局来说,都不是演戏。
  原来她已作好了解释的准备:她到莫斯科去,是想在图书馆里学英语。她从小就对外语感兴趣,这是人所共知的。可她现在考虑的是背弃祖国。
  第二天下午四点,阿斯柯利德在她教学后找到了她。
  天还完全亮着,所以叶琳娜也没问是谁,就把门开了。她还以为是邻居,或是邮递员呢。
  可来者却是匪首。
  当然,叶琳娜没想到,阿斯柯德竟是成功打入韦列弗金贩毒黑帮的国家安全局上校依万·古莫菲耶维奇。该黑帮受控于世界毒品贩卖和运输网络中心。叶琳娜认为他是匪徒,所以就把他当匪徒对待。现在,当她看到他就在面前时。不由得大惊失色。也许她知道他是国家侦察局工作人员时,还会更为吃惊。
  “请别关门,您会夹伤我的鼻子的。”上校开玩笑说,“我只耽误您一分钟——只是想知道,您过得怎样。”
  “可我不想跟您谈话。”
  “我向您发誓,我跟您儿子的死毫无关系。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挽救他。”
  “对我而言反正都一样了。”
  “您别害怕。”阿斯柯利德不知怎么,仿佛是把她推开而进到屋里似的。他走到厨房,就像很熟悉房间的情况。曾来过这里一 样。而叶琳娜却以为,他是在搜查。
  阿斯柯利德坐到铺有漆布的桌旁,请求喝杯茶。这桌旁已经再也不会有尼古拉、鲍利亚坐了。
  叶琳娜一动没动。按理女主人总是会主动走到灶炉跟前去的。
  “我不强求。”阿斯柯利德笑了笑。
  叶琳娜从来还没有机会在亮处仔细看一看自己的主要对手。现在她感到吃惊的是,他要比她想像的老得多。他的皮肤就像已经风化的峭壁似的,阡陌纵横,满目沧桑。
  “今后您打算怎么生活?”阿斯柯剃德问,“您不可能没有打算。”
  “我要离开这里,”叶琳娜说,“我工作到寒假,然后就走。”
  “是到莫斯科,还是到库尔斯克的亲戚那儿去?”
  阿斯柯利德指明了说,她并未能躲开他。
  “到莫斯科。”叶琳娜说。
  “但愿您别动愚蠢的念头。”
  “不会的,我没想。”
  她连笑都没笑一下。
  “请注意,我在监护您。”
  ”那得谢谢喽!”
  “请不要讽刺,我还不至于干蠢事。顺便问问,您当时找到尼古拉的什么笔记没有?”
  “您是知道的,我什么也没找到,其实根本也没有找。这与我何干?”
  “我尽量相信您说的。但要真正相信人,也是很难做到的。您知道吗,谁最善于撒谎?就是那些你认为不会撒谎的人。”
  “如果您说完了,就请走开,我没时间听。”
  “你见过叠生植物吗?”
  “请走开。”
  “只有最后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您能允许我邀请您看电影吗?不,不是今天,也不是在这里。我很想……参加音乐会。您别争辩。我很喜欢您。”
  叶琳娜转向窗子,问:“那么第二个问题呢?”
  “昨晚您上哪儿去了?”
  “莫斯利。”
  “具体一点。”
  “这不关你狗崽子的事。”叶琳娜说。
  “多粗鲁的话啊。”
  “如果你还不马上走,我就要打开窗子喊了。您想要我这样做吗?”
  阿斯柯利德站起身来,看了看她的眼睛,捕捉到她的目光。
  “请别使我诧异,美人。”阿斯柯利德说。
  他终于乖乖地走了。叶琳娜从窗口看着他穿过院子,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挥了挥手:他相信,她是会目送他的。
  叶琳娜躲开了窗口,她似乎听到了他的笑声。

  一周后,她拿到了机票。票是代办处一位名叫托马什尼克的胖小伙送来的。他很客气,还给她讲述一个迷人女性待在曼谷可能会碰到的种种危险。他怎么也搞不懂。有很多像英国、加拿大一样绝好的度假去处,叶琳娜为什么偏偏要到泰国去,而且还是单独一人去。再说,他已经知道叶琳娜是图拉州韦列弗金市的一位中学体育教师——就是说,在寒假前,她都应当教孩子们垫上运动和跳跃运动。在俄罗斯的非常时期,产生了许多非常占怪的人物,他们是在金钱、腐败制度和我们同胞连做梦也想不到的无政府主义中产生的。因为沙萨(托马什尼克的昵称)珍惜自已的职位,害怕代办事处那位染了红发、厚颜无耻、曾经担任过工会活动家的女领导莉莉,所以他没有对叶琳娜提多余的问题,她也就安心了。在明白托马什尼克不再提问之后,叶琳娜心里充满了对他的好感。
  随机票还附了一本《曼谷旅游指南》,如果你不热衷于买东西的话,这本小册子是很有用的。叶琳娜最近两个月来已经记得了不少英语,她甚至从外国文学国书馆借到了一本英文版的介绍泰国的书,而且还买了几本东方研究院出的专著,内容包括这个国家的学生运动、军事将领、帝王以及农业等。
  她希望得到泰国人的帮助,是不足为奇的。她在电视上看过英语系列片《希尔顿——曼谷》。电视片描述了一个无辜的少女,她在替自己狡猾的情人把毒品带出泰国时遭到了逮捕。叶琳娜不明白,既然那少女没有把任何有害的东西带进祖国,而只是把它带出去,为什么还要被处死。似乎,这就是她正在为自己的祖国所操心的事。但是系列片让叶琳娜相信,泰国政府是站在她一边的。

  校长很失望。
  “你要能等到一月份就好了。到时你愿意到哪里去度假,就到哪里去吧。”
  “我不能等,”叶琳娜坦诚地回答,“我有心帮助您,但却做不到了。”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不幸的人啊?”
  叶琳哪突然想起一本老书《蒂尔·乌林什皮盖尔》,童年读它时,她曾泪湿衣衫。
  “贝贝儿·克拉阿莎,”她说,“在叩击我的心。”
  “嗯,是啊、”校长表示同意,他的心被打动了,但未必想起了那本书。
  她故意对校长说,她要晚两天才去。她知道阿斯柯利德和其他匪帮在盯她的梢儿。这些人无法无天,如果他们连尼古拉都杀害了,他们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如今被杀害的人还少吗?他是科学家。而不是惟利是图的小商贩啊!我们的科学家现在都自身难保。
  “难说,他们在实验室里藏有贵重金属呢?”
  此话是侦探谢尔盖耶夫说的。
  “您知道,没有贵重金属,您大概已检查过了。”
  “也许吧,但我认为,他们有制造这类金属的可能。”
  “你末免神经过敏了吧,那可是生物实验室!”
  “也许,您不了解,见证人公民,但您的前夫所干的恰恰就是这些……”侦探突然以一种无关痛痒的目光凝视着她,并压低了嗓音继续说,“就像毒品!他干的是秘密活儿,就是说,他曾藏有毒品。可现在没有了。”
  “您凭什么认为,他藏有毒品呢?”
  “凭最简单的理由。假如您有与毒品种植作斗争的科研课题,”侦探突然悄悄说,“那么你就需要你与之斗争的物品,假如没有见证人的话,我就无法讯问。您懂吗?”
  他不够理智,因为他把周围的人都视为傻瓜,觉得惟有这样才会感到轻松。
  侦探甚至不懂实验室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许他干的是双重工作,既为祖国干,又为阿斯柯利德干。叶琳娜这么想着,当然她不怀疑,她已经接近了真实。假设,阿斯柯利德是一名联邦侦查局的工作人员,那他理当是代表国家利益的;而这名侦探,如果另有所图,那么他就是为某个到处钻营的先生服务的。
  侦探显示出对叶琳娜的怀疑,他甚至要弄清,她那天是在什么地方,谁能征明。幸好,她那天是在学校里。她把情况告诉了侦探之后,侦探失望了,也没什么好纠缠的了。他不知道鲍利亚已经吸毒过量。这算她好运,否则她就成了主要嫌疑人了。
  叶琳娜6点出门去赶头班电气列车,她深信,此时所有的匪徒都还在酣睡。为防万一,她在莫斯科把自己的行迹故意弄混,她把箱子交保管处存放,但不是她要上车的那个站的保管处,而是另外一个站的。
  她在公园里,也就是在外国文学图书馆旁的那个小花园里待了两个小时。她提前到达舍列米蒂耶沃机场在机场,她没发现任何可疑的人。
  飞机座位有一半是空的,几个旅游者都是外国人。他们干吗到我们这儿来?反正我们是不会还债的。叶琳娜在看一本英文书。她很懊悔,她竟什么也看不懂。哦,要是早知道会这样。那她大概会从早到晚死啃英语课本的,但谁能预见这一切呢?她在学校是明星。甚至在青年联队里也是明星。可现在她算什么呢?一个凶狠、内心濒死的丑八怪。像一条去产卵的大马哈鱼。她知道,她就像大马哈鱼那样已经不能回头。她只有幻想、祈求。哪怕只要有一粒卵飘到大海,孵化成长,能够去追上其他的大马哈鱼,她就心满意足了。
  她完全想像不出,要怎样才能到达鸦片种植园,但她深信,她一定能到达。

《你们田野里的瘟疫》 作者:基尔·布雷切夫

第六章

  飞行时间太长,叶琳娜从来没有飞过这么长的时间。大家用过餐后就入睡了。傍晚飞机才到达。门一开,外面特别的空气就像浪潮般涌进舱来,如果透过舷窗看一看,你发现所有的机场都似乎是一个模样,你也就不会怀疑这儿的空气完全是异国他乡的了。
  空气是暖和的,永远是暖和的,还浸透着沁人肺腑的花香。把手脚露出来,也不用担心被冻坏。香味浓郁,简直构成一首甜蜜的、甚至过于甜蜜的交响曲。叶琳娜听说,某些作曲家认为花朵与音乐密切相关。斯克里亚宾创作出一系列交响乐,并亲自演奏,他的钢琴上方就吊着一串串花朵似的彩灯。如果他到泰国来,把花香闻个够,那么他创作出来的就必然是另一类作品了!
  海关人员笑了笑,并不打算检查物品。叶琳娜有些担心,毒贩会不会把海洛因放到她的提包里……
  离开机场的街道非常拥挤,塞满了汽车,使机场的气味中又增添了大城市的臭味,但甜蜜与浓郁的花香仍未消失。
  饭店外表是现代化的,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进入里面,人们都以鞠躬、微笑接待她,仿佛她是一位美国百万富翁。叶琳娜心想:我托沙萨·托马什尼克给我订的这没有被俄国人下榻的饭店还真棒。但是通过别人介绍,她才得知事实并非如此,这里并不是没有俄国人,而是他们都像脱缰的野马。奔去抢购便宜货去了。的确,这种做法还没完全过时,因为那些忙于消费的俄国人现在就已经出现了。也许,随后那些人会染上艾滋病死去……然而我们难道又会好些吗?
  叶琳娜不得不住在这么干净卫生、装修豪华的饭店里。不过总的来说,她也像一般的俄国人理应的那样,没有在饭店久留。当然你也可以试试离开这里,到老式旅馆去住。还可以投亲靠友——但人家两居室的屋子,也不方便接待客人的。
  叶琳娜试了试热水——没水。可能人家在最热的月份断了热水供应。冷水倒是有,别的情况还可以。房间里并不热,空调在无声地工作着,显然是中央空调系统。
  叶琳娜洗了个澡,旅途劳累之后这是很舒服的:然后她翻开了自己的旅游指南。如果不考虑内衣的话,这便是她的基本行李,内衣她带得比较多,因为她还不知道,她忙不忙得过来清洗。
  叶琳娜面前摆着两条路,或者逛逛城市,看看泰国人是怎么生活的;或者马不停蹄地买票到北方去。
  当然,叶琳娜坚定不移,要不惜任何代价来完成尼古拉的遗愿,向敌人——向泛指的敌人复仇。泛指的敌人比具体的敌人——如阿斯柯利德,更加可怕,更加强大。但假如你远不足40岁,而且是在另外的情况之下,你准会昼夜不眠地观赏这个泰国的城市,那你就会把一切烦恼抛于脑后,甚至连已临近的死亡,都看不到。
  叶琳娜决定采取折衷方案。
  她悄悄地下楼,走到街上,朝巴真帕泰航线办事处走去。这条路她是在家里根据曼谷平面图就记住了的,现在看来与实际情况相符。
  饭店里未必有人发现她出去了,因为当时刚好有一群德国旅客用手推年推着沉重的行李进入大堂。饭店的服务员都把注意力集中到这批新客身上去了。
  尽管天气比较热,叶琳娜走得还是较快,她觉得她没时间散步。她曾向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问路,她觉得那妇女很善良。她以前看过的资料告诉她,泰国的男人很坏,就是说,他们对单身妇女,甚至外国的单身妇女都很不尊重。从前他们认为,白人妇女似乎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现在他们已懂得,白人妇女与他们国家的妇女没什么两样,更何况是俄国妇女。她们是可以接近的,身价也低廉,有的甚至在公众厅室里跳脱衣舞谋生。因此,如果你想让当地人不解腰带的话,你就应表现得让人难以接近。
  街上人很多,她没有遇到欧洲人。四周全是异乡的气味,异乡的语言。仿佛人们都不讲话,而要装作全是本地人似的。叶琳娜把提包贴紧胸口,包里有她的全部贵重物品:证件、钱、病源体粉液。粉液已分装到几个小瓶子里,这样就更加稳妥一些。包里还有尼古拉写的使用说明,当然这件东西早该烧掉化为灰烬,但是叶琳娜不能这样做,好像尼古拉一直在远方注视着她。
  不知为什么,在她的想像中,售票处永远是威严而冷淡的,排列着一张张办公桌、一把把轮椅;那里也像自己的州中心那样炎热,天花板下几台电风扇在嗡嗡作响,窗旁有一小排售票员,票是往内线运行的。叶琳娜买了单程票,尽管票价很便宜,但她还是没有买返程票,因为她要找的罂粟田野具体在哪里,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还是未知数。她拿了一张到清伽尔的票。清伽尔是泰国北部一个城市,从那里可以到达边境线。她要去的就是边境地区——金三角,那是缅、泰、老三国交界的地方,也是最野蛮的地方。那里有高山、瀑布,还居住着山区部族。那里的生活是由当地种植鸦片的首领管理。他们故意不理睬当地的合法政权。叶琳娜怀疑,一切不会是那么简单,尤其从进行反毒斗争的泰国方面考虑更是如此。但是要了解实情。就只有到那地方去。
  叶琳娜在售票处待了近1个小时。她自己弄清了时刻表,买到了她所需要的票,对此感到很满意。她还有足够的美元到达边境,并返回家里,而且还可以给鲍利亚买点什么东西。
  当她醒悟到这是自已习惯的想法时,差点嚎啕大哭起来,多么令人伤心啊!她居然觉得,鲍里斯还活着。
  街上突然变暗了。玫瑰色的彩云很快聚拢过来,天气变得十分闷热阴沉,人们都忙碌起来,尽快地收场,以躲避即将来临的暴雨。
  雨季已经结束,可居然还会有雨,也许这与气候的总体变化有关。要是现在去问那个穿黑西服、打小象图案领带的古怪汉,他怎么看这种变化,那他准会回答,大自然完全发疯了。这是原子弹试验和工业污染的结果。也许,他们也像我们一样有这种宣传的报纸,他们也被吓坏了。
  当叶琳娜回到饭店时,德国人已经住到自己的房间里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欧洲大团队。那些孩子、男人、妇女和恋人看上去整整一客车人都来自同一个城市,因为他们长相彼此都很相像。他们说的是法语,可能是法国人。
  为防别人注意,叶琳娜没有把钥匙留在服务台。如果在机场有他们的情报员,那么那样做他们就会很容易地跟踪她。为什么不会有呢?航空站是贩毒分子最方便、最看重的地方,是他们的理想殿堂。叶琳娜绕开法国旅游团。那些法国人吵吵嚷嚷,就像一窝被侵扰而恼怒的蜜蜂。她乘电梯上到二楼。
  一切顺利。
  但这决不是大意的理由,特别是当你处境复杂而又危险,特别是当你孤身一人的时候,
  走蛳里灯火通明,脚下的玫瑰色地毯软软的,很洁净,甚垒还散发出香水昧儿。
  叶琳娜去开门,可门拉不开。不知为什么钥匙转不动。她有些着急,用力地拨弄着钥匙。她对钥匙、对那些不会造标备钥匙的泰国人怒不可遏。
  走廊末端出现了第一群法国人,四周围响起他们的喘息声。叶琳娜用力撞了一下门,门开了。房间里很亮,一清早她就把百叶窗升起,太阳就像照凉台一样照进来。窗子是关着的,因为开着空调。
  叶琳娜进入房间。
  走廊上传来法国人嘈杂的说话声。
  有个人突然猛地撞了她一下,她奇迹般地没有跌倒,也许不是撞,而是打。看得出,他惊慌失措,对法国人的突然而至异常愤怒,但又不得不匆匆逃离。这个人——叶琳娜由于情况来得突然,来不及看清他——用力来拽她的提包,但是她却紧紧地抓住了它。
  她把门“嘭”的一声关上了,背靠墙站着。房间里一片狼藉。哪怕是小到一根针线的东西都被翻过了。
  叶琳娜一点儿没有惊慌。
  她对此早有思想准备,尽管她不知道,她的敌人会以什么方式出现,但他们的出现却是理所当然的。
  至少目前是没有什么可指望的。
  必须逃跑。
  叶琳娜没有去碰箱子,她只把必需的衣物、洗发液、香脂以及几件小用品放进自己的提包里。
  来寻找尼古拉遗物的人十分自信,胆大妄为,如果不是那几个吵吵嚷嚷的法国人突然出现,那或许她已不在人世了。不过,或许上司也没叫他杀她,而只是要找到噬罂病源体及有关资料,那就是说,对方是一个俄国人?泰国人要弄清我们的资料不是那么容易的。
  叶琳娜看了看表。
  她在房间里待了3分钟,这千真万确,她没有多余的时间了。
  叶琳娜走出房间,随手关了门,拿了钥匙,其实这种钥匙对谁也没有用,因为那些人不用钥匙也能进房间。
  叶琳娜沿楼梯而下,在最后一个空白上停下,往下面的厅堂里察看了一番。
  其实,她能弄清什么?难道那个穿制服的小伙不能是他们的爪牙吗?或许,那个年纪较人、同样穿制服的搬运工也不能排除,那个门童,也很难说。还有那个正在看报的旅客呢?
  柜台旁已没有任何团队,但是已不能再等下去。
  在历险小说里,女主角往往会跑到地下室,通过厨房,通过后门……但是叶琳娜怎么知道这里的后门和厨房在哪里呢?
  别无他路,只能顺梯而下。
  谁也没有注意到她。但有一个脱离法国团队、顽皮淘气的少年在敞欣赏她的脚。
  叶琳娜甚至鼓起勇气礼貌地对那个淘气鬼微笑了一下,但她也拿不准,她是否会得到对方的笑脸回报。
  是啊,肩挎小包,赤脚,天真的笑容——我们要能一起到博物馆去该多好啊。
  重要的是,不能耽搁了,她没看清是一辆什么车跟在她后面驶来。
  要避开往左拐。那里有宽敞的步行道,有顶棚,现在大雨正哗哗地打在玻璃棚盖上。这里人不多,但前头就是车水马龙川流不包的街道。
  千万别转身哪,叶琳娜!如果他们是冲你而来,你就跑不掉了。
  叶琳娜看到一道开着的商店门,就往里进。里边卖纪念品,有铜人、弧形长金属烟斗、蛇形匕首以及各种各样的杂物。叶琳娜没心思看,但匕首似乎还用得着。
  她试了试匕首。匕首要么是锌制的,要么是铝合金制的,连苍蝇都杀不死。
  一位风度优雅、浓妆艳抹的女子走近前来搭话。她打量了叶琳娜一番,说:“是啊,这对您不合适。您需要的是一把真正的蛇形匕首,以便杀死他。”
  叶琳娜懂得这是开玩笑,于是也笑了笑。老板娘退了几步,她不想妨碍顾客。
  叶琳哪等不及了,她透过姆橱窗望了望。没有人窥探。
  这反倒令人不安。哪怕您现一现身都好啊!我想知道,我怕的是谁。
  谁也没有往橱窗里看。跟踪不必定躲在附近。
  “谢谢。”叶琳娜说。
  她走出了商店。雨已不再敲打玻璃。天也变蓝了。
  叶琳娜走向邻近的街道:她刚踏上人行道,一辆出租车便停下来,招呼她上车。她摇手拒绝了。她在某本书里读到过,一个侦查员从来不坐第一辆出租车。无沦是在站上,还是在街上,都如此。
  第二辆出租车并不打算停靠,叶琳娜却向它招了招手,并很决坐了进去。车子很旧,座椅皮面又破必脏,有一股油脂和香水的味道。驾驶员身着足球衫,宽大肥胖的脊背晃了晃以示等待客人发话。
  “东迈因机场。”叶琳娜用英语问,“多少钱?”
  “300铢。”驾驶员说。
  “100铢。”叶琳娜讨价还价。其实只要他奔跑起来,她还是愿意出300的。当然,这段路不值出那么高的价。
  “不行。”驾驶员宣布,并做出开门让叶琳娜下车的样子。
  “再添50。”她马上说。
  “两个50。”
  “好吧,那就200。”叶琳娜咬咬牙说。
  “200定了。”司机答应了。他转过身,那脸也像背一样宽大丰满,已上去慈祥而漂亮,“200铢。”他又重复了一遍,似乎不太相信乘客。
  叶琳娜心里明白,超过150是不该给的。
  但是她也挽回了面子。
  车子行驶起来既不颠簸,也不摇晃,因为还不到交通高峰期,但还是在那些尚未完工的建设工地之间的一座座立交桥上、在公共汽车、由摩托车改装的“嘣嘣车”的洪流中行驶了很长时间。
  叶琳娜不断地四处张望,然而,难道你能发现是否有人跟踪你吗?起先,一辆红色敞篷轿车使她警觉起来。司机戴一副墨镜,穿一件有黑龙图画的黄色背心。但后来,那车转了个弯就不知到哪里去了。跟上来的,是一辆公共汽车,
  没用上一个小时,他们就到达了机场。
  叶琳娜很快就找到服务台,进行了登记。然后她就退到僻静她,远远地看着其他旅客。她什么动静也没有发现。
  在飞机上她打起盹儿来。飞机和通常一样,好像是在飞往清萨罗波尔(俄一城市)似的。不大的飞机,已经客满,装了许多孩子和物品——一架普通的飞机。
  在清伽尔机场,人们告诉她,明天早上可能有航班飞往清萨恩。但是。她觉得最好还是乘公共车到那里去。暂时她可以住宿一晚,机场旁边就有一家旅馆。
  不过叶琳娜已经习惯于不按别人的建议做,主要是要打破常规,她又雇了一辆出租车。好在离城不远,行程短暂。
  司机问:“到明奔丹去吗?要住‘拉马’饭店吗?”
  “不。”叶琳娜马上回答,
  司机很满意。
  “朋里昂怎么样?”他又问,“‘清格’小旅店,对吗?”
  叶琳娜同意了。
  司机一路没讲话,叶琳娜则欣赏着窗外的翳色。公路从一片片绿色的田野穿过,有的田里庄稼已经收割,在一块块方形的水田里有一头头水牛,水淹到它们的脚踝,牛背上站立着一只只美丽的小白鹭,姿态优雅,动作柔美,不时俯首下去从牛毛丛中叼出一只虫来。
  城市中等规模,但却是真正的城市,只是要比曼谷安静得多。是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城市。
  道路沿大湖岸边而建。太阳已经落山,晚霞随之而来。叶琳娜看到一座高高的浮屠——装饰华丽,造型纤秀。它是清伽尔最具异国风情的建筑。
  谁也没有注意这辆出租车,更没有想到车上载的是一位来自俄罗斯图拉州韦列弗金市的女人,而且她将给黑手党贩毒集团带来致命的打击——的确如此!可有谁会相信呢?只有这个黑手党贩毒集团比我更加相信这一点。我做得对,是吗,柯利亚?
  “对不起,可以问一问吗?”司机说。
  “不行,不该您问。”
  旅馆是现代的,但普普通通,并不富丽堂皇。这反而更好。房间的窗子外长着高大的棕榈树,一只从来见过的金黄色凤头小鸟落在阳台上。窗子开着,空气比曼谷的清新得多。上帝啊,妈妈要是看到我多好啊!
  在路上,在红彩石铺就的小路上站着三个女人。她们身穿萨托凡(俄民间无袖长衣),敞胸露怀地在用俄语交谈。她们大声谈话,见到泰国男人,也不害臊,谈的都是有关买卖的事。她们甚至说,这里没有皮肤好的人;昨天有一个黑皮肤的男人还臭骂了其中的一个;她叫韦罗妮卡,长得又黑又瘦,那男人大概把她当成了娼妓。
  叶琳娜发觉自己在窗旁听得发呆,以至忘了时间,她想知道,那三个女人各买了什么东西,她们的导游是个什么样的坏家伙。贵妇人丽娜看上去像一个掌管铁路运输公司的老板娘,是靠对穷人的无耻出榨取而发财的。第二个女人是个胖子,性格活泼,但厚颜无耻。叶琳娜不知道陔怎么称呼她。她好像要谈一个注意到她的叫谢夫的男子,但并非有要他的意思,因为她们都可能被拐走。两个交谈的女人虽然气愤,但态度并不坚决。看上去并不反对拐骗。
  这意味着,这旅馆里住着一个俄国旅游团,他们没在曼谷久留,而是向往真正的异国风情。这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因为俄罗斯旅游者现在正在世界各地乱窜,如果忘了在曼谷那些仇敌对她的谋害,那这就更不足为奇了。她想逃离她们。但如果冷静地考虑一下,你就会明白,要找到这个身高1.76米、精瘦、淡黄的头发梳得光光滑滑、大概要去北方寻找鸦片种植场的俄罗斯女人,是多么容易。何况,没准儿你就是一个拥有无穷手段的毒枭呢。
  你可以从俄罗斯发出一个旅游团,在里边安插进一个自己的人。为什么只一个呢?整个团都可以由自己人组成!
  叶琳娜离开窗口。假如她们突然往上看呢?她不由自主地蹲了下去。
  她未免做得过头了。这恰恰与小说里描写的情况相符。
  谁会知道,她叶琳娜此时到达这家旅馆呢?而且,她们是早就到这里的嘛。旅游者就是旅游者呗。
  再说,最好还是下去和她们认识认识。那么说说是容易的,但要强迫自己去看一看同胞却又很难,难说她们当中就没有一个杀手呢。
  或许,能找到一辆公共汽车?可到金三角的公共汽车站在哪里呢?

  叶琳娜知道,金三角就是索伯·鲁阿克小镇。它就在马耶塞河汇入大湄公河的地方。小河以北绵延着缅甸的丘陵,以东是老挝,南面就是泰阁。那里由毒枭霸占,那些家伙是全球最富有的人,大部分是中国人和掸人(缅、泰、印的一种民族,中国史书对傣族的一种称呼)……可是叶琳娜却不知道怎样才能到达那里。
  除了下楼去,别无选择。
  可以向门童打听一下公共汽车或出租车的情况。

  叶琳娜本想换换装,但她只能洗个澡,洗洗内衣。她把内裤和胸衣挂在阳台栏杆上。俄罗斯妇女走掉了。一头真正的大象在街上走着,无论是象还是路人,都没有给她留下强烈的印象。象就是象,走就走呗,有什么稀奇的?象背上有个挽具,挽具上坐着一个上半身赤裸的男子,在用棍子赶象。
  门童以一种熟知世界之谜似的厌烦眼光看了看叶琳娜。她未及开口,门童便改变了腔调,仿佛一台电话自动答话机似的说:女士要到索伯·鲁阿克去吧?班车清早出发,途经清盛,票价35铢,如果不遭伏击,两小时可到。据说特种部队正在捉拿一个缅甸匪徒。也许该匪徒要与特种部队算账。您也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其实叶琳娜不清楚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但却顺水推舟点了点头。门童这么快就猜到她想去的地方,使她深感忧虑、现在该问一问,从这里到罂粟种植园远不远了。但叶琳娜不想充当十足的白痴。
  “到索伯·鲁阿克去的人多吗?”叶琳娜问。
  门童突然打了个奇怪而难以识到的手势,叶琳娜顺着手势望去,看到了四个身着迷彩服、肩挎小背囊的小伙子,一个个披着蓬乱齐肩的长发。
  “他们,”门童说。“需要海洛因。您想要吗?”
  叶琳娜点了点头。
  “瞧那几个?”门童指着几个紫色头发的美国老太婆说,“她们需要浪漫激情。而您呢?”
  “我是一个猎奇者。”叶琳娜说。
  “您至少是诚实的。”门童评价道,“但我还是要劝告您,您在那里除了纪念品小店和脱离国教的缅甸人之外,什么也找不到。”
  “可别这么说。”一个共青团员模样的人突然插了进来,“我去年到过那里,我敢保证,那里给人留下的印象是难忘的。”
  他转身对着叶琳娜,而她却什么也答不上来,只是做出不相信的样子,准备退到一边。但是要离开这个年轻人却不那么容易,何况他说的是俄语。
  “瓦复。”他说,“直接叫我瓦夏就行。父母就给我取了这么个乡巴佬样的名字,目的就是让我与老百姓亲近。”
  瓦夏把长发往后甩。这动作训练有素。他像是自爱、自重的。
  “叶琳娜。”
  “您是单身,还是跟丈夫一块来旅游?”
  “单身。”
  “您还没想好,怎什样去索伯·鲁阿克吧?您是一个浪漫主义者?”
  “最后一个浪漫主义者。”
  “奇迹。您是一位勇敢的俄罗斯姑娘。在新大陆发现者中可没有过女士,我打心眼里爱上您了。”
  他的眼睛炯炯有神,蔚蓝晶茕,宛如画中人一样。
  “您在这里干什么呢?”叶琳娜问。
  “我吗?”
  “我知道,这里有整整一个旅游团。”
  “我是旅游团的导游。”瓦夏说。
  一件洁白的足球衫合身地裹住他的胸部,显现出他的肌肉的全部细微处。
  “您是导游?”
  “差不多是这个角色,您觉得,尊贵的‘叶琳娜’这个名字本身意味着什么?”
  “什么也没有意味。”
  “那去喝一杯咖啡,或是啤酒好吗?公司付钱。”
  实际上站在柜台旁也没有意思,人群来来往往,旅店生意兴隆。去看一看在家里没法儿提供的东西,有什么不好呢?

  他们饮冷啤的酒吧半明半暗,天花板上方一个白色电风扇转动着,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仿佛在天花板后面藏着一架正在俯冲的老式轰炸机。
  随啤酒一起端上桌的还有三明治。叶琳娜突然想到。自己已经好久没吃过这东西了。
  瓦夏本来是个记者,但是他想趁俄罗斯的自由还没完全崩溃的时候,游览一下世界。他受雇于旅行社,现在与叶琳娜女士萍水相逢。叶琳娜是有头脑的人,她知道,游览需要付出。而瓦夏成功地游览了世界却没有付出,反而挣了一点钱。最近他已在曼谷定居下来。这里是一个热闹的地方,吸引着新俄罗斯人到此参加色情旅游。瓦夏不仅对碧玉佛塔、皇宫以及博物馆了如指掌,而且还了解为单身汉服务的那些健康或不健康的卖淫窟的全部情况。他尽力挽救同胞,使其免受感染,因为这里艾滋病非常流行。
  瓦夏谈得轻松愉快,对叶琳娜一见钟情,并且毫不掩饰,马上就开始讨好她。他非常自信,他相信任何一个女游客都巴不得和他上床。叶琳娜眼下不打算与他抬杠,不过她倒是已安下心来。她的全部经验和直觉表明,这个人不是在跟踪她,他与贩毒毫无关系。他是个爱表露自已的人,甚至连肌肉也不是真正的,而是被充气鼓起来的。他是一个轻浮之徒。
  “你为什么一个人来这里?”第二杯酒下肚之后,他就把“您”改为“你”了。
  “我是一个求知欲旺盛的人。”叶琳娜说。
  他把留着尖尖指甲的手指放在她手上。
  “你对一切都渴望认识吗?”
  “莫非你已猜到!”叶琳娜莞尔一笑。她已经不再提防他了。
  “那就是说,明天我们可以起走了。”他十拿九稳地说,“你可以省下500铢,不成问题吧?你要买宝石。我可以告诉你在哪儿买。”
  “那里卖毒品吗’”
  “你不像扎过针的人。”
  “我不是扎针的吸毒者,但我对毒品颇有认识。”
  “当然可以买到点,但我不建议你买。这里管得很严。不久前,在机场还抓到一个澳大利亚人。我看过照片,她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她本该去爱男人,干吗耍贪图毒品呢?结果她被枪毙了。杀一警百呗。”
  “我知道。”叶琳娜说,“电视上放过,还是系列报导。”
  “正是这样,让我们再喝一杯吧,然后去休息。”
  他做了一个令人不可信的动作,好像是在找钱,然后说:“见鬼,零钱用完了,整钱在保险柜里,我没带在身上。”
  “我有。”叶琳娜马上说。她事先就已经料到他会有这一招。不过,她的疑心现在却因此而打消了。她的敌人是不会雇用这种吝啬鬼的。再说,她干吗要对他冷漠呢?他也算是请过她了,现在该轮到她请了。
  他们又喝了一大杯,这时,有两个女游客走进酒吧,随同而来的还有一个老头子。据瓦夏介绍,他曾任外交信使,决心在去世前最后再看一看他过去曾多次到过的国家。当年他身处那些国家,却始终没工夫逛一逛,因为他要不分昼夜地守护邮包。
  女游客就是刚才在窗下谈话的三个中的两个。她们对叶琳娜的出现毫不惊奇。她们对各种各样的同胞都已见惯不惊了。
  叶琳娜累了,虽然时间还不怎么晚,她还是起身告别。
  瓦夏含糊地说:“我不理解,我究竟有什么地方使叶琳娜不安了。”
  当叶琳娜走出酒吧时,她看到酒吧最暗的角落里打火机闪亮了—下。叶琳娜顿时紧张起来,准备逃跑。火光照亮了一张泰国人的脸,一张颧骨高高、黑眼大大的圆脸。那人在密切注视着叶琳铘,而没有去理会点燃的打火机。
  叶琳娜没有到房间去。假如有人跟踪她,那他一定在等待她单独一人出现的时机。
  她发现了通往凉台的出口,就在正门旁。于是她快步走到那里。凉台上坐着一些人,在喝鸡尾洒。大部分是泰国人,其中夹杂着几个欧洲人。叶琳娜竭力想弄清有没有人在盯她的梢,结果一无所获。

《你们田野里的瘟疫》 作者:基尔·布雷切夫

第七章

  傍晚的街道很美。夕阳映照在轻柔的浮尘里,使整个世界充满了红光。不远处,那座白色佛塔犹如一把插在地里的玫瑰雨伞。
  叶琳娜走到河边,站在河岸的斜坡上。河水在夕阳照射下变成了金黄色。一只只小船沿河慢慢地漂动着。船上的人一动不动,仿佛是黑色的剪影。空气过暖,有点不适。偏热了一点。
  对岸雾气中耸立着一座座青色的山峦。也许,那是另外一个国家了吧?她真想沿着小路登上一座山峰……
  这时,她心里突然敲起了警钟:提包里有贵重之物。
  这警觉来得非常及时。

  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一个身穿针织背心、黑色长裤的家伙,使劲儿来夺叶琳娜的提包。叶琳娜失去了平衡,差点就跌倒在地上,根本来不及看清那家伙的脸。
  强盗再次更猛地一拽,终于得手。提包从叶琳哪手中脱出。
  当叶琳娜明白过来时,强盗已经跑出几米之外,在微弱的阳光下,变得模糊不清。他就像电影里的强盗那样飞舞,步子细碎,但节奏飞快。
  叶琳娜已经感到失望了,心一直怦怦地跳。
  先是尼古拉,随后是鲍利亚……现在该轮到她了。
  叶琳娜没有跑,而是走着去追强盗,每追一步,就落后一截。
  但此时另外有一个人奔跑起来。
  叶琳娜本想鼓励一下救援者,但是,有涵养的人怎么能在街上大喊大叫呢?
  顺其自然吧。

  两个人影在橘黄色天空的背景下奔跑着。人们停下脚步,目视着他们,但是没有一个伸出援手。
  追击者赶上了强盗。强盗倒在地上,追击者俯身对着他。由于距离远,叶琳娜看不清提包怎么样了。
  现在他拿到了我的提包,就会走掉的,叶琳娜心想。她简直没有想到,这可怕的遭遇会有好的转机。
  可转机的确来了。
  瓦夏手里拿着提包返回来……噢,不,这不是瓦夏,而是在酒吧监视她的那个人。
  他下身穿一条黑色的长裤——这里的人们很喜欢穿黑色长裤,上身则穿一件迷彩军用套衫。
  他不太年轻,究竟有多少岁叶琳哪也没有把握。他还比她矮,但这点一般是感觉不出来的,因为这个泰国人长得匀称,脸庞宽大,笔挺直立。叶琳娜马上意识到,他极有可能是一位军人。
  他把提包递给了叶琳娜。
  上帝啊,生活中竟也能撞到好运。
  “噢,谢谢。”她只说了那么一句,嗓音、眼泪就都卡在喉咙里了。
  “别难过。”军人说。他的嗓音清脆如鸟语,但是他的英语实谨不怎么样,“我们这里小偷多,但我很高兴。”
  “为什么?”叶琳娜双手紧紧地抱着提包。
  “我高兴,是因为这次事件使我有机会和您认识。”
  鬼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应当制止他,这些泰国人都应当制止,不然他们就会把你当成妓女。但是,怎么才能制止这位中士呢?
  “谢谢。”叶琳娜说。
  “我送您到旅馆去好吗?”
  “我喜欢在这里。”叶琳娜说,“这里晚霞很美。”
  “哦,那当然。”中士表示赞同,“这里晚霞很美。您是游客吗?您想到金三角去吗?”
  “您是怎么猜到的?”
  “您从俄罗斯来?”
  “没错。”
  “我们这儿有些青年上个世纪曾在俄罗斯军事学校学习过。”中士突然说。
  “我看过相关报道。”叶琳娜说,
  “您知道这事?”
  “我是中学教师。”
  她不愿具体说出她教的是体育。
  “我本不该说这些话。”中士笑了笑,他一开真牙完好无缺,对40来岁的男人来说,真是稀有,“我本该说的是—一‘您是一位模特’。”
  叶琳娜伤心起来,虽然还不严重,但她确实伤心。她感谢这位救了她生命的中士,可她发觉,他已决心竭力讨好她,
  “我在酒吧观察过您。”中士说,“您掉队了吧?”
  “您为什么这样想?”
  “团队是昨天到的。而您今天才来,同时您还认识涅斯简廉柯。”
  “他是什么人?”
  “你们的导游,我认识他。”
  “不,我没跟这个团。”叶琳娜照实说,因为中士随时都可以了解真相,“但是昨天我跟他们同乘一辆公共汽车。”
  “想到索伯·鲁阿克去吗?”中士问。
  “那当然。那里不是金三角吗?”
  “索伯·鲁阿克有游客、纪念品小店。那里不是真正的金三角,而是一个好莱坞。”
  “好莱坞?”
  “布景多多,还有贴面布,”
  “还有别的地方?”
  “有更好的地方。迈赛。我明天早晨7点要到那儿去。”
  “那地方远吗?”
  “不远。但稍微朝另一个方向,如果您愿意,我会把一切都指给您看,那里有训象所。您知道训象要多长时间吗?”
  “可为什么所有旅游者都要去索伯·鲁阿克呢?”
  “那里舒适,那里有纪念品。难道还不明白吗?那里还有人用车把您送到河边,用手指给您看,瞧,那些就是武装首领!他们天不怕,地不怕。他们种植鸦片,贩卖海洛因。”
  “真的吗?”
  “如果您愿意,我带您到迈赛去,您还可以在缅甸逛一逛。”
  “难道这可能吗?”
  “如果真心希望,就可以。”
  叶琳娜冷静下来。他们正站在露天,行人不停地擦肩而过,都要看看他们。太阳落定,周围的一切都已变暗。只有镜面般的江河还反射出自己特有的光影。
  “该回旅馆了。”叶琳娜说,
  “小心一点。”中士提醒道,“这里小偷多。”
  “怎么称呼您?”叶琳娜问。
  “纳侬。”中士回答,“您呢?叶琳娜吧?”
  “您知道?”
  “我关心您,喜欢您。”中士说。
  “谢谢您的帮助。”叶琳娜说,“您救了我。”
  “能帮助您我感到很高兴。。那么,您记住了吗?七点钟,我有一辆吉普车,普普通通的吉普车。我们很快就可以到达。”
  “谢谢。”叶琳娜说,她决心已下,在生活中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中士的邀请,
  中士跟在她后面进了旅馆,随后便到酒吧去了。
  叶琳娜上楼来到自己的房间。
  她把手提包放到床上。多美、多精致的提包啊。
  叶琳娜到浴室里舒舒服服地泡了半个多小时——起码瓦夏后来相信这点,因为他前来敲门,却没有人回应。叶琳娜把手提包挂在浴室的钉子上,这样方便她看管。
  叶琳娜刚离开浴室,瓦夏又来了。幸好,她已穿好了长袍。
  她边走出浴室,边擦干头发,用毛巾包住头,那样子就像一个哭灵人似的。她没有马上发现,在那把狭窄的椅子里已经坐着一个美男子了。
  “别裹长袍!”他恳求道,“长袍里面的你才真是美如天仙。”
  叶琳娜把毛巾朝他砸过去。她不想让他如此轻佻地继续下去。
  “别慌,”他说,“晚些时候我会找您的,现在我想请你去……”
  “去哪里?”
  “你还一点不了解本地的夜生活。我跟你一起到夜总会去,你想跳舞吗?那还用说,你肯定想跳。”
  “我不想跳。”
  “缺少甜言蜜语和拥抱,我现在还不能直接让你躺到床上。”
  “可你凭什么以为,我想和你上床?”
  “真的不愿,那就应该待在家里。”他通情达理地回答。
  “请你走开吧。”她请求道,“真的,我想睡觉了。”
  “跟我睡吗?”
  “不跟你。”
  “也许,你已经找到更好的男人了。”
  “你指的是谁?”
  “一名土匪。我看到了,你们在岸边散步。我要是处在你的位置,就会对他更加警惕。他那副嘴脸。我认识,的确认识。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吃人不留骨头。”
  ”他并没有吓我。”
  “你知道,蜘蛛对苍蝇是怎么说的吗?欢迎光临敝舍。这是一句英国俗语。”
  “你比他好在什么地方?”叶琳娜问。
  “我比较好。可以这么说,我是一个说俄语的、好追逐女人的人。我没有患艾滋病。”
  他的手再怎么也静不下来,手指老是在膝盖上动来动去。他已经失去了自信。
  “上你的酒吧去吧,或者到你想去的什么夜总会去吧。我要睡了。”
  “我免费让你搭车,”
  “我付钱给你,兔崽子。”叶琳娜说。
  在她的这“兔崽子”称呼里不含任何温存之意。
  “好吧。”瓦夏竭力显出一种良好的心态,“我去散散步,我只求你一点——别锁门,否则我就不得不惊动全旅馆的人了。”
  “你不能吵醒我。”
  瓦夏被拒绝了。他站起来,脸微徽发红。
  “你不该欺悔我。”他大声吼起来,“祖国离得很远。祖国是听不到的。好好想想,叶琳娜,你会遇到些什么。”
  叶琳娜轻轻地把他推到门前。
  他指了指锁。
  叶琳娜锁上了门。当然他明天可能会报复,不让她搭车。不过,如果她已被跟踪,那他们肯定知道,她要乘公共车。而她……她跟中士一起走?倘若让她两害相权取其轻……那么,中士目前的表现还没有恶意。在河边抢劫她的那个小偷如果不是偶然碰到的呢?也难说,中士就是他们一伙的,可他为什么把手提包还给她呢?她是在冒险吗?她在这里每一秒钟都在冒险。她已不是活人,只是感觉自己还活着,并且是一条大马哈鱼,一条应当产卵的大马哈鱼。可往后会怎么样呢?
  叶琳娜明白这一切,但她年轻、充满生命力的躯体在坚决地加以否定。
  她穿着内裤、胸衣和长袍躺下,和衣而睡,因为她不想冒险。可这就帮得了她的忙吗?
  窗子是开着的,否则,在这种没有空调的旅馆房间里是会被闷死的。
  叶琳娜把灯关了,小心地往窗外看了看。一个狭窄的阳台与她的房间相连。阳台距地面有三层楼之高。
  叶琳娜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她想到,手提包放在枕下是不妥的。如果他们来了,马上就会发现……
  该放到什么地方去呢?
  柜子下面吗?
  不,柜子上面!但他们把其他地方搜查完后,还是会爬到柜子上去查的。
  天花板下面的风扇像一个哮喘病患者一样在嘎吱嘎吱地响着。
  她没有想,也没有料到,她房间前的那个狭窄的阳台竟然延过去与本层楼另外一个房间相连,她本来应该料到的。
  她只是在打盹儿,正因为打盹儿,所以她感觉到房间里好像有个人。
  起初她吓呆了。也许,只是感觉而已吧?
  但是她微微睁开眼睛之后,就看到有个人从阳台上正爬进房间来。是个男人。
  必须叫门卫,或者向门那里跑,但门是锁着的。
  瞬间的迟疑把一切都弄糟了。
  那男人热烘烘的,满身大汗,已经把她的被单掀开了,企图压到她身上。他用双唇去含住她的双唇,紧紧地含住,用力压住她的双手,好像是一个强奸老手……叶琳娜一时糊涂,还感到些许高兴,因为这充其量不过是一名强暴者,而不是杀手,也不是窃贼。
  他把嘴唇松开片刻,悄悄地说:“亲爱的小乖乖,只是别叫喊,只是别叫喊,你会高兴的,你会得到快感!”
  “瓦夏!”她一时醒悟过来,有了力量,尽力想把他掀下床去。他不得不全力以赴,将身子保持在床上。床被弄得吱吱作响,响声之大,仿佛在抗议那男子如此对待它的女主人似的。
  “瓦夏,别胡来!走开吧,走开!”
  天哪,一个被压在床上的女人的力量是多么微弱!
  而他却在劝说,在威胁,真正地威胁:“你别叫喊,你要是叫喊,就别想在这旅馆里活着。你以为,任何人都可以欺负我吗?不,谁也不能。甚至我们的人,旅游团的人都会谴责你可耻透顶,你懂吗?”
  他甚至不再压她,而是滔滔不绝地越说越起劲。
  为了进一步摧毁他的优势,她一把把他推下床去,她利用了这个机会。
  只听他扑通一声跌到地板上,嘴里骂着脏话。但马上他又嘻嘻哈哈笑起来,好像他们是在踢球,而只是漏了一个球而已。
  叶琳娜跳下床来,冲到门前。
  他低估了她。他们全都低估了她。她可是一位职业运动员,联赛女子全能亚军。啊!这就是说,在这个星球上,她可以在跑、跳、游泳等方面超过绝大多数男人。
  叶琳娜两步就跳到了门跟前,并开始转动钥匙。但瓦复也非孬种,他用力一跃,追上了她,并开始把她往自己跟前拉。他又骂,又抓。角斗激怒了他。
  “我把你……我把你……”他含混不清地嘟哝着,“我把你——”他简短地解释了他要怎么收拾她。
  她终于把门打开了,门是往里开的,因此,门时她来说本是比较雅开的,但歪打正着,瓦夏帮了她忙。
  见到门没打开,他突下狠心,往她脖颈上用力一击,也许是用掌砍的。他忘了自已是一个男子汉,而她不过是一个他所迷恋的女人而已。
  她开始踢他,竭力用脚后跟踢他的膝盖。
  他把她往后拖,并反复地说着:“不许叫喊……不许叫喊,否则,我打死你,母狗!”
  她现在明白,她已无法逃脱。他正把她往回拖,这时,从走廊刺眼的光线里突然走进一个人来。
  对着光看,他是个黑影,确切地说,是暗影。
  他轻轻地把她微微扶起,瓦夏像一条鱼一样还死死地贴住她不放。当瓦夏的脸出现在灯光之下时,他照准瓦夏的颌骨狠狠地猛击了一拳。瓦夏像孩子一样大叫了一声,便倒在房间里。
  叶琳娜站起来,靠在墙上。
  她的救命恩人原来是一名泰国士兵。他身材高大,就像一个欧洲人,但比欧洲人更魁悟,更强壮。
  他的军服上挂满了徽章。
  “请相信警察。”他通报叶琳娜。
  “谢谢。”叶琳娜说。
  瓦夏已经失去了知觉。士兵架住他的腋窝,把他拖到走廊上。在拖的过程中,他对她说:“睡吧,睡吧,好好睡吧。没有谁敢再来了,我就站在这儿守着。”
  叶琳娜听从了,关好了门。她明白,毫无疑问,这个士兵是中士纳依派来给她守门的。再怎么都得好好地感谢他呀。
  中士纳依是不会像瓦夏这种流氓一样夜里来偷袭她的,她算是遇到了好人。
  她带着这种幸运的念头睡着了。
  但是她觉得,她很快就醒了。
  房间里半明半暗,床头灯开着。不知是她没关,还是被人打开的?
  在半开的门口,金黄色的灯光下立着一个士兵的身影,全副武装,甚至还戴着钢盔。
  “女士,”他温和地喊道,“该走了。”这句话,他好像是背了一晚,生怕忘了似的。
  时琳娜看了看表。
  七点半了。
  她必须做出选择。是乘公共汽车和同胞一起到金三角去呢,还是跟这位异邦中士走?当然,中士也并非没有个人意图,要逃脱他,也会像逃脱瓦夏一样不容易
  纳依已经证明他有能力保护她,可瓦夏不仅没有证明过,而且今后也不会证明。
  如果有人在跟踪她,就算是有人在跟踪她,那么在凌晨七点钟也该睡着了,而不会注意到中士。他们注意的肯定是公共汽车。
  叶琳娜不由自主地做出了决定。没等那士兵说完,她就跑进卫生间,打开淋浴龙头,抓紧时间冲了个澡。
  叶琳娜很快收拾停当。从爱好运动的童年起她就知道,最后一个登上等候的公共车是不好的,因为人家会把一清早的怒气发泄到你身上来。
  当她返回居室时,那士兵仍站在半开的门旁,叶琳娜马上让他到走廊去等候。
  她确信门已关好后,便从柜子里取出尼古拉托付给她的病菌体及使用说明书,把它塞到手提包底下;然后换了件外衣,内衣已换过三次,没必要换了。
  尽管手提包里东西不多,但却已装得鼓鼓的了,因为没有箱子啊。叶琳娜拿起提包,看了一眼阳台。她觉得好像有个人在那儿。也许是瓦夏。不,最有可能是昨天那个小偷。也许这只是自己的一点感觉而已,若真如此就好了。
  叶琳娜来到走廊上,士兵向她微笑了一下。论个子,她比他稍高一点。
  上兵跟在她身后,给她指路。
  他既没有在电梯旁、也没有在主楼梯口停留,而是推着叶琳娜继续走,走向那个职工专用的狭窄、螺旋式的铁梯口。
  顺梯而下,仿佛下到地狱去,至少叶琳娜产生了一种在灰色的梯级上无止境旋转的感觉。有的地方墙上亮着几盏小灯,还用铁丝网罩着。他们经过一间空空的贮藏室,又穿过一排木箱和麻袋,没有人发现他们。
  一只蝙蝠从天花板上冲下来,疯也似的撞到墙上,然后冲向出口,好像要急着赶在叶琳娜的前头似的。
  他们来到旅馆后院,士兵没有随手关门,而是赶到叶琳娜之前,他似乎深信她是不会跑开的。他们在拂晓半明半暗的晨曦中穿过一排树丛。
  叶琳娜跟在他后面。树丛不时挂住她的裙子、头发,但是只走了几米远,树丛便没有了。他们上了一条沥青路,那里停着一辆车门打开的吉普车。车子不像是军用的,但相当旧。中士纳依站在车旁,嘴里叼着一根细长的香烟。他穿了一身制服。茄克、大檐军帽、军裤、靴子,都擦得干干净净。
  “您那么快就准备好了?”他小声问,好像在用糖果鼓励受训的熊似的。
  “我习惯了。”
  “那就走吧。”中士说着把后座指给她,而自己则在她身旁坐下,保护过叶琳娜的那个士兵坐到驾驶座上,但车仍一动没动。过了几秒钟,从树从中又钻出一个士兵,带来了两个热水瓶和一个纸盒,他把东西放到车背厢里,自己就到前排与驾驶员并排坐下。
  中士没再说什么,士兵们不用指点也知道,该往哪里开。
  因为纳依保持沉默,士兵保持沉默,所以叶琳娜也一声不吭。而沉默给她带来了安全感。她注意到,士兵身上都带着自动步枪。
  路两旁长满仙人掌,构成两排天然的篱笆。篱笆后面是竹林。起初路面是沥青铺的,是一种深青色,后来吉普车上了土路,身后扬起一团团弥漫的灰尘。清晨的阳光透过灰尘照着大地。灰土中有几只狗在哀嚎,那嚎声犹如人的一样。
  “我们要顺便到一个地方去。”中士说。
  他把脸转过去对着太阳,就打起盹儿来。他那张脸是古铜色的。他的宽檐帽放在膝盖上。
  他们驶入一个村庄,车子在一间长长的平房旁停下。这屋子隐藏在一片树冠像亚麻荠的高大树木下。中士在一个士兵陪同下快步走向那屋子。他还未来得及登上石阶,屋里就跳出几个下等兵,一见到是中士,便立正直挺挺地站成一排。
  中士只对他们点了点头,就进到屋里,而他们仍保持原状站了一两秒钟,打量着叶琳娜。
  叶琳娜脑子里突然想到,他是故意到自己管辖的分队来的,好让同事们看看,在这拂晓时分坐在纳依车上的是一位多么漂亮的女人。
  “纳依是好人吗?”她问司机。
  司机瞪了一眼,给了她肯定的回答:
  这位士兵还说,中士很擅长使用冲锋枪,他本人为能在中士手下当差而感到荣幸。
  中士这位“好先生”过了10分钟才从屋里走出来,
  跟在他身后的是那些士兵。他们已经不再往叶琳娜这边看了。她觉得,他们好像因什么事而受到了训斥。
  纳依坐到自己的车座上,通告说:“好了,事情办完了,可以聊聊了。”
  太阳很快就升高了,无数小鸟在欢唱着,蝙蝠都飞到密林里躲藏起来。右边有一条河,河后面是一片蔚蓝色的丘陵。
  叶琳娜转身对着中士,等待着昕他说什么。
  他讲起了历史。
  “我们,泰族人,”他说,“大约在1000年前来到这里。我们到来之前,这里生活着孟族人,他们建立了德瓦拉瓦基国。”
  “那你们原来生活在哪里?”叶琳娜问。
  “我们生活在山里,我们生活在中国四川。我们征服了这片土地。您知道吗?我们从来就不是任何人的殖民地。没有人能战胜我们。我们的历代国王都很英明,他们都向大家保证过,他们决不给任何人任何东西。”
  说到这里,中士笑了,接着又补充道:“好女人也应当保证,不给别人任何东西。”
  车子又上了柏油路,轻轻地摇晃着。叶琳娜已经开始打盹儿入梦了。
  中士继续讲述着,嗓音温和平静,宛如一位往返于韦列弗会和莫斯科、或者韦列弗金和纽约之间的导游。
  叶琳娜睡着了,但时间不长——当中士提高嗓音的时候,她便醒了。
  “您觉得枯燥吗?”中士问。
  “不,我很感兴趣。只是我英语不好,没有完全听懂,”
  “我在澳大利亚上过学,”中士说,“我们有一所大学,但是并不好,我太想接受良好的教育了,因此就到澳大利亚去了。是交换的。他们的人到我们这儿来研究佛学;我们到他们那儿学打炮。”
  中士高兴起来。
  “你上过学吗?”他笑过之后,问道。
  “我跟您说过,我是一名教师。”
  “你有丈夫吗?”
  “我丈夫已去世。牺牲了。”
  “在战场上吗?在阿富汗战场上吗?”
  “不,是在工作岗位上。强盗袭击了他。”
  “他是警察?”
  “不。是科学家。”
  中士不相信,但也不争辩,而是换了个话题,说从前俄国人是不到这儿来的;他知道,俄国人在斯大林格勒打败了希特勒,但是后来许多俄国人都开始到这里来了。他们,俄罗斯人很复杂,他们当中有许多是罪犯,甚至还有毒枭。他还问叶琳娜是否知道这些。
  叶琳娜当然知道。
  看来,中士很健谈,又博学多识,他每天早上都看报。叶琳娜的这种判断在半个小时后,在他们来到一个小城镇时,就得到了证实。
  不需要命令,士兵便把车滑行到——个什么都卖的杂货店跟前。并向里边高声喊了几句。半分钟后,店老板他便钻出来,手里拿着卷得紧紧的一卷报纸。吉普车马上开动,中士便动手翻阅报纸。
  天热起来了。叶琳娜却不得不乘着这辆没有空调、没有任何让人感觉舒适的设备的吉普车在泰国奔波。诚然,秋天是不算太热的季节,但是,炎热而又弥漫着灰尘的空气使鼻咽十分干燥,更何况还有一种虻虫不顾热浪叮咬着这位不幸的女人,甚至急驰带来的风也解不了她的酷热之苦。
  中士看着报,突然问:“您有敌人吧?”
  “您为什么这样想?”
  “有人袭击您。”
  “昨天夜里吗?”
  中士没回答。
  “那是我的同胞。他喜欢我,但他要求的比我能提供给他的更多。”
  叶琳娜不知道自已是否用英语正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不过,中士看来已经明白。他不再多说,又翻起报来。
  叶琳娜知道,这次谈话还没结束。
  因为他昨夜在她门前安排士兵守卫不是没有原因的。
  “顺便说说,”中士又开口了,“昨晚在河岸上袭击您的那个年轻人……”
  “小偷吗?”叶琳娜迫不及待地问。
  “他不是小偷,他是刘将军的亲信。”
  “这意味着什么?”叶琳哪一下子紧张起来。这位中士也在探索她的秘密。
  “刘将军势力很大。他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大人物。他制造海洛因,我在思索这样一个问题:一个单身的年轻女子,不愿跟从莫斯科来的朋友一道到边境去,却愿意跟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来;刘将军的养子梅恩·左亲自出马袭击她。这对一个旅游者来说,未免太出格了吧?您说呢?”
  叶琳娜对这个问题想了很多,但她并不打算和这位泰国中士交换看法。看来,他想知道的比他该知道的要多。
  前排一个士兵说了句什么。
  叶琳娜看到丘陵没有了,一座城市出现在眼前。因为通往城市的路是下坡路,所以展现在视野中的是翠绿城市的全景,远处则是湄公河平原。眼前的这个城市,过去是一个城堡,壕沟、残墙依然可见,绿丛中冒出一个个白色的塔尖。有一座像金字塔一样的古塔在城市入口旁迎接着他们。
  “这是清盛。”中士介绍说,“我们从这里往西拐,好吗?”
  “很好。”
  “我到那儿去有事要办。您在旅馆里等我,就在‘清盛’旅馆的凉台上等。请不要离开。”
  中士是有远见的。他和跑着前来迎接他的门童说了几句,门童就把叶琳娜领进房间。在这里她可以洗个澡,去除旅途的尘土和疲劳。
  男人就是应当如此体贴关心女人。
  晚上我把内衣都洗一洗,她心想。现在干吗还要把汗湿的内衣放在提包里带着呢?
  她坐在凉台上,四周都是茂盛的参天大树,从树干空隙望出去,湄公河清晰可见,招待也没有问一问叶琳娜,就给她端来一个高高的杯子,盛满了甜柠檬汁,有一半是冰块。味道美极了。
  需要等很长时间,叶琳娜抛开了一切思绪,一心一意地观赏河流。这条河就像一台需要人来开动的机器,她期待着按下按钮的时刻。
  中士纳依过了两个小时才回来。他甚至连道歉都没说一声。
  “我要洗个澡,”他径直说,“就在我们房间里。然后我们吃了午饭,就继续赶路。”

  11点过,他们的食物已摆到凉台上。纳依既平静,又不失警惕。
  叶琳娜以为,他说“我们的房间”要么是说错了,要么是实际上他只开了一个钟点房间供大家使用,而没有打任何坏主意。
  午餐基本是海鲜,但这种蟹和小虾也许就是湄公河里产的。
  一辆风尘仆仆的公共汽车驶到旅馆跟前,从车上拥出一群俄罗斯游客。他们一个个气势汹汹,满头大汗,疲惫不堪。显然,目前他们走的是同一条路。
  “再过几英里,我们与他们就分道扬镳了。”纳依猜到了她的心思。
  叶琳娜无动于衷地看着自己的同胞,她甚至没想到他们也在看她。
  瓦夏往凉台一望,深感诧异;而那些女人则在交头接耳。
  “愉快的相会吧?”中士问。
  “不。”叶琳娜答。
  “他们不会伤害您的。”
  “我并不陷他们。”
  “包括那个导游吗?”
  瓦夏把目光移开,匆匆走进旅馆。
  “要不要我们来给他们制造一次交通事故?”中士问,“一点都不可怕。只是他们今天就到不了目的地了。”
  “难道这能改变什么吗?”
  中士同情地看了看她,她已经是他的熟人了。
  “您的事就这么糟吗?”他问。还没等到回答,他又继续说:”我查看过您的提包,感到十分惊奇,里边没有任何地址、任何钱币,总之,没有任何令人感兴趣的东西。您把您的秘密藏哪里去了?”
  叶琳娜正在作思想斗争,她很想马上把手伸进提包里,看看东西是否还在。
  中士又看出了她的心思,于是说:“当然我没有拿住何东西。我没有权利拿。”
  这时,叶琳娜说:“也许,我该走了。”
  “为什么?”
  “但愿我乘公共车能早点到达。”
  “你乘公共车哪里也到不了。”中士武断地回答道,随后,他就离开了。
  叶琳娜不得不在吉普车旁等待中士——这个暂时离开的同路人。士兵也绝对服从地在等他。服从命令是他们的天职嘛。
  叶琳娜看到一株盛开的橘黄色大兰花,衬托在暗黑色的茎秆上,于是她向树丛的荫凉处走去。
  瓦夏好像是从地下钻出来似的出现在她面前。
  “别跑,”他小声说,“我只想提醒你一下。”
  他半蹲半站,为的是不让吉普车旁的那两个士兵看见。
  “有什么要提醒的?”叶琳踯问。
  “你已经落入可怕的陷阱。”
  “这与你何干?”
  “我在这里对全体俄罗斯公民负责。”瓦夏十分严肃地说,“不要忘记,你有祖国。因为我们有些同胞很快就忘了这点,其结果往徒是不妙的。”
  “从你嘴里听起来,这倒是可怕的,”叶琳娜说。
  其实,没什么可怕的。只隔两步,士兵就很容易看到她。只要声音大一点,他们就会走过来。瓦夏懂得这一点,只能继续悄悄地说:“我们俄罗斯人之间的事。不容许外国人插手。更何况与这种人交往,我为你的生命担忧。”
  “你为什么突然这样说?”
  “是啊,你知道你在跟什么人喝啤酒,跟什么人遛车吗?”
  “没仔细考虑过。他是一个军人。他帮助过我。”
  “白痴!他是纳依上校!你知道吗?”
  “我还以为他是一名中士呢。”
  “他是泰国国家侦查局副局长,专门负责缉查毒品。”
  “那我走运了。”
  “别装蒜了,你会丧命的!你不知道,他声名狼藉,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棍!世上没有他没干过的罪恶勾当!”
  中士,现在已变成上校的纳侬,在没人察觉的情况下悄悄走到他们跟前,问:“这是俄语吗?很美的语言。我后悔没学会它。”
  “我是旅游局导游。”瓦夏边说,边从套衫上部口袋里取出了一张名片,“我带了一个旅游团到这儿来。”
  “我全知道。”上校以一种温和口吻说,“我知道您是一个什么样的导游,您在完成俄罗斯大使馆的什么任务。而现在,如果我没有弄错,您是在警告叶琳娜女士,说我是一个恶棍。我猜对了吗?”
  “我不谈政治。”瓦夏说,“我只是打听一下,我们的这位公民最近几天会在什么地方。我们的大使馆坚决要求掌握我们同胞在泰国的信息。”
  “十分高兴。我同样关心外国人的安全。该走了吧,叶琳娜?”
  叶琳娜跟他走了,看都没看一眼瓦夏。瓦夏没有吭声,她能感觉到背后他那凶恶的目光。等着瞧,现在阿斯柯利德及其同伙很快会知道,上哪儿去寻找她了。还好,她并没有说出她要去哪里,而他出来不及问。
  “你没说你上哪儿去吗?”纳依问。
  “没说。”瞧他又一次摸透了她的心思,
  “那我们走吧。”
  吉普车开动了,旅程将继续下去。
  现在道路沿漏公河岸蜿蜒而去。瞧,那就是回归线!
  有一阵子,上校一言不发。现在她不得不习惯这一切,她可爱的中士原来是上校、恶棍,而且还是某侦查局的首脑。如果说有人能帮助她的话,那当然非纳依莫属。
  “还要走很远吗?”
  “过一个小时我们就可以到达。”
  果然,一个小时之后,吉普车便驶到一排简易平房跟前。平房后面是茂密的森林及连绵不断的高山,与湄公河地区大不相同。
  这儿的空气更为清新,纤尘不染。平房边上,有一个靠沙子过滤的蓄水池。这一次,上校把她和一个士兵留下,让那士兵为她安排住处。
  叶琳娜被安排在一幢平房——一个由短树桩支撑的大木箱子,里面有几个房间。那士兵把她的房间指给她看,相邻的一间则是安排给上校的。
  清盛的空气要比山谷里清新。丘陵很近,全都罩在浓雾之中。上校说,远处就是缅甸。那里还在打内战,这一点叶琳娜不用上校说也知道。
  “你有钱吗?”上校问。
  “有。”
  在英语里“您”和“你”是不分的,但是叶琳娜心里明白,此时此刻,上校跟她是以“你”来称呼的。
  “士兵会领你去逛一逛商店,很有趣,可是不能越过边界。”
  士兵与其说是保护她,不如说是看守她,但叶琳娜对此还是同意了。看守就看守吧,她现在正需要到处察看察看。
  那士兵名叫赛尼,那天夜里赶走瓦夏的正是他。他总是笑眯眯的,憨厚可亲。
  叶琳娜请求给点时间,好让她收拾打整一下自己。他就在住房阶梯上等她,小声地唱着歌,歌声使气氛显得平静、祥和。
  她洗澡时,顺便快速地洗了内衣。以后会是什么情况,不得而知,把它晒干再说吧。
  赛尼开始带她逛街。街道中间是沥青铺的,但是没有人行道。人行道完全是人们在路边踏出来的。
  路过的人都很惊奇地看着她,甚至有点提心吊胆。一个高个子白人妇女,不像是旅游者,还有一名士兵保护着,这非同寻常。
  在中心街道上有许多商店,多数都很小。小店老板坐在暗处,就像在洞穴里一样,抽着烟,有时嘟哝两句,但对过往客人并不打招呼。
  街上行人不止泰国人,也有外国人。有的人穿着拖到地上的长统裙。据赛尼介绍,那是缅甸人。另外一些人穿蓝色的宽大长裤,头上裹着毛巾,那是掸人。但是,各种人中,最多的还是穿军服和半军服的人,一条动乱的国境线穿过这里。迷彩服是最稳妥的时装。
  赛尼给叶琳娜指点哪儿是她该去的地方。
  那是一间珠宝玉石店。货架上陈列着成百上千的碧绿色、蛋白色宝石。叶琳哪并不想买。
  “我想看看缅甸。”叶琳娜说。
  “上校先生可以带您到那儿去。我不能。”
  “因为您是一个普通的士兵,对吗?”
  赛尼突然感到受了欺侮。
  “我不是普通士兵。”他说,“我是中尉军官。我是上校的副官。”
  “我没有欺侮你的意思。”叶琳娜说,“你们的军衔我一点儿也不懂。”
  赛尼只生气了一小会儿。他把叶琳娜带到一座横跨一条湍急小河的桥梁跟前。桥上有泰国人和缅甸人往来……桥的那一头有几个缅甸边防军人站岗。有的人,他们看都不看一眼就放过去;有的人,则要仔细地盘问。
  “我必须到那儿去。”叶琳娜盯着小河,暗自说道。小河在山问,水很混浊,也许蹿不过去,“没关系,只两步路,我一定办得到。”
  她把手伸进提包里,好久没有检查了,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包药瓶的包和说明书还在。
  他们开始返回住处。热得出奇,但一点不像曼谷那样湿闷。他们又经过商业街。在一家店铺旁,一小群俄国游客像鸭子似的在呷呷嚷个不停。他们回过头来,看着叶琳娜一言不发。不过她也来不及弄清他们当中有没有熟人。
  瓦夏从商店里钻出来,看到赛尼也在那里,所以他没敢追叶琳娜,只是在后面大声说:“叶琳娜,你太冒险了!现在回来还为时不晚!否则,出了事我就没有责任!”
  叶琳娜回过头来。这群游客怎么全是妇女?叶琳娜此时才察觉,她们在友好地向她点头。她们仿佛想起了苏联时代,想起了祖国的叛徒。她,叶琳娜,在她们心目中已是一名祖国的叛徒。
  “他们说些什么?”赛尼问。
  “他们劝我回去。他们为我担忧。”叶琳娜谨慎地回答。
  “他是在对你说,上校的副官是匪徒吗?”赛尼笑了起来,他相信,瓦夏会这么说的。
  “难道有人这么看吗?”
  “各人有各人的看法。”赛尼答,“上校先生很能干,又博学多识,他会当将军的。”
  “我能遇上他,很走运。”
  “如果你好好地表现自己,你就会有好运。”
  “难道我会表现得坏吗?”
  “你要干什么,上校先生不知道,他的确不知道,我也同样不知道。但愿我不会为自己选择你这样的女人。”
  “那要看命运怎么安排啰。”叶琳娜说。
  “看命运。”赛尼重复着。
  他们各有所指。
  “遗憾的是你什么也没有买。”他们回到住处后,赛尼说。
  “为什么?”
  “上校命令我为你挑选的一切付钱,但我却为上校省了一笔钱。”想到这一点,赛尼很开心。
  他告诉叶琳娜,他过十分钟回来。嘱咐她不要到别处去。她做了保证。
  可他刚一走,叶琳娜就感到坐卧不安。

《你们田野里的瘟疫》 作者:基尔·布雷切夫

第八章

  一天还没过完,车辆不时从她身边驶过。路的一侧是个大凉台,凉台上刀叉叮当,人声不断。人们正在准备享用晚餐。灼热的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反正一切都有些可怕。特别是现在,离目的地只一步之遥。赛尼要是快点回来就好了,上校回来,那就更好。
  然而,来的人却是阿斯柯利德。
  他从凉台上下来,心平气和地。
  “你好,叶琳娜。”他说,“好久没见了。”
  显然,他的耳目也到了此地。在这里,他同样有自己的虎狼爪牙。阿斯柯利德晒黑了。他大概在度假,穿得很薄,很雅致,显得仪表堂堂。
  “我们的时间不多,”阿斯柯利德冷淡地说,“所以,用不着转弯抹角,我求你放弃自己愚蠢而怪诞的意图,回家去吧。马上就走。”
  “请坐。”叶琳娜说。她尽力表现得很从容,可实际上心里却很害怕。因为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她,而后马上离开,逃到森林,逃到崇山峻岭之中。如果他与所有毒枭都有关系,那谁能找到他呢?
  “谢谢。我想站着。”阿斯柯利德说,他快速地看了看四周,这表明他信心不足。
  “我没有任何意图。”叶琳娜说。
  “你到这里来,是为了检验食罂病菌体样品。你看得出,我没对你保密。你指望用它把罂栗苗杀死,造福于世界。”
  “我没这么想。”
  但他听不进她的话。
  “你一直认为,我与毒品有牵连。”阿斯柯利德说,“我可以以一名军官的人格担保:公民,我在与毒品、在与毒品黑手党作斗争。这是我的工作和职责。”
  “那您为什么要跟他们在一起呢?”
  “我理解,你要为儿子和丈夫之死向那些败类复仇。这种心情是很沉重的。但是,除了对贫穷的农民之外,你向谁也报不了仇。对那些农民来说,没有你,他们就已经够苦的了。”
  叶琳娜仍旧继续坚持。
  “我真不理解您。”
  “你理解得很透彻……要知道,这种方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成功,而你却像一只红蚬蝶播种者那样,走遍田野把你藏在提包里的那些病菌体从瓶子里洒出来。当然,这要以你的新朋友没有偷换那些菌体为前提。”
  “您指的是谁?”
  “上校纳依呗,一个与黑手党有密切关系的本地侦探,人们——甚至他的同谋,都称他为黑心肠上校。那是一个可怕的人物。”
  “对我来说,他并没有您可怕。”叶琳娜果敢地说。
  凉台下的空气似乎凝固了。
  叶琳娜明白,该采取行动了。
  她走到门前,毫不犹豫地把阿斯柯利德推开,来到凉台上,背靠一根柱子站着。阿斯柯利德不得不跟着她出来。凉台上呼吸很困难,因为空气很闷热,没有风。
  “我们假设,”阿斯柯利德继续说。他要抓紧时间,要赶在赛尼回来之前把话说完,“我们假设,病菌体起作用了。那会发生什么情况呢?农民将失去面包;而全世界范围内对毒品的需求却会增加,毒品价格随之上涨。全世界的政治、经济体系和秩序势必遭到破坏,你懂得各种力量需要平衡吗?”
  “您说,您在与毒品作斗争。”
  “那当然,我在斗。但我是理智地斗。我们可以制止毒品进入国家的犯罪行为。我们能够紧抓贩毒案件,切断毒品走私的通道。我们之所以能够挽救某人,阻止某人,那只是因为存在着稳定的秩序!你想破坏这种秩序吗?你将促成贩毒渠道的改变,促成一场重新分配利益的可怕战争,你会促使毒枭们去研制和发明新的毒品,而那种化学毒品将比被女人之手消灭的不幸的海洛因可怕得多!”
  “女人之手”这种话使她非常反感。如果说,她本已开始倾向于听从他、相信他说的某种道理的话,那么在他说了这话之后,他就把自己置于她的对立面去了。
  “我还没有说服你吗?”
  “没有。”
  “如果你把病菌体交给我,我保证全俄罗斯都会感激你的,我们将进一步作斗争………”
  “别痴心妄想……”
  赛尼已经出现在路上了,他老远就举手打招呼,可阿斯柯利德没看见。
  “你要理解,我个人一点儿都不反对你,”阿斯柯利德快速说,“可是你与黑上校亲近就把事情的性质给改变了。如果过去我们可以相信,你是到不了罂栗种植园的,那么现在,谁知道呢……交出来吧!”
  “不交。”
  “很遗憾,那就不得不处死你。”阿斯柯利德说。
  “是您吗?”
  “看你说的!难道我像一个行刑者吗?每个人在生活中都扮演自己的角色。在此之前,我可以跟你谈一谈。而我已经谈过了。现在谈话结束。”
  阿斯柯利德转身走了。在凉台的阶梯上他与赛尼相遇,互相笑了笑。
  中尉走到凉台上,来到叶琳娜跟前,问:“这又是你的一个熟人?”
  “他是我的敌人,”叶琳娜说,“他要杀死我。”
  “你说什么?”赛尼一边转身向树丛走去,一边从肩上取下冲锋枪,这是一种职责本能的自然表现。

  上校回来了。看得出,他训斥了中尉。他虽然没有吼叫,但中尉面色已经变得十分尴尬。
  结果赛尼对叶琳娜非常生气,好像她对上司告了他状似的。
  上校抽着自己美味的烟卷,坐在直背椅上,说:“现在该你说实话了,为了你的利益。在这里,有些事我能办到。”
  “他们杀害了我的丈夫。”叶琳娜说。她宁愿说实话,但也不是全部,“现在他们在这里找到了我。他们认为我有丈夫的手稿和计算资料,但情况并非如此。”
  “他是原子物理学家吗,”
  “不,是生物学家。”
  “明白了,”上校说,“基因学家。”
  他抢先做出结论,因此也就失去了了解真相的机会。因为本来叶琳娜已经准备照实说了。
  “我以为,”纳依继续说,“你与毒品有牵连。这可不好啊。”
  “我与毒品毫无牵连。”
  “我相信,”上校说,“我能理解各种人。我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撒谎。”
  他非常自信。
  “但是我很想着一看罂粟是怎么种植的,鸦片是怎么加工出来的。”
  “一个女人干吗要看这些?”
  “你看过吗?”
  “看过。不止一次。没什么稀奇的。”
  “可我很感兴趣。”
  “我们可以去看看,”上校说,“但成不成取决于你。”
  他笑了一下。叶琳娜对这个笑没有好感。上校是个好人,心地善良,豪爽大方,但同时在他身上又隐藏着另一个人,比先前那个男人可能更坏。
  “贝贝儿·克拉阿莎(叶琳娜小时候读过的一本古书《蒂儿·乌连什皮盖尔》中的女主角)在叩击我的心。”叶琳娜用俄语说,宛如在对自已施魔法似的。从实质上讲,她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她很想活着,但她却使自己成了被判死刑的女人。
  “请你准备一下。”上校说,“我和你有件事要办。”
  “什么事?”
  “再过五分钟我们就出发。我在车里等。”
  他跑下凉台,动作是那样的刚健、敏捷,以至于她对他产生了好感。她很欣赏他。
  叶琳娜对镜检查了一下,她看上去气色并不好,但仍然上了上校的车。
  车子行驶不久,在商业街末端,叶琳娜看到一幢宽敞的二层楼房。房子没有任何装修,全是玻璃和水泥。在这小城镇的木屋和棕榈树当中,它显得格外厚实而又沉闷。屋前停着许多车辆。叶琳娜感到吃惊的是,在那些车子当中,她看到了昂贵的“梅赛德斯”、“丰田”,甚至还有一辆“美洲豹”,鲍里斯很小的时候喜欢自动小轿车玩具,跟儿子在一起她觉得很愉快。如果遇上生日,给儿子买一辆新车,他会高兴得不得了。叶琳娜因此能识别所有名车。当然,这对她来说完全没有必要。
  “你哭了?”上校问。
  “不,这是偶然的。一些不愉快的思念……悲伤的回忆……”她想与上校交流思想,她明白,除了她自己之外,这种思想对所有人都是空虚而没有意义的。
  但她几乎自己预料地说:“我死去的儿子……喜欢轿车。”
  “他有些什么车呢?”上校问。他并不理解她此话的内在含意,他还以为那青年喜欢遛车呢。
  没有等到回答,上校就往屋里进。门卫森严,但谁也没有阻拦上校。赛尼也跟着进去了。
  内厅四周,靠墙摆着从下面照明的玻璃柜台,柜里的丝绒垫上陈列着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贵重宝石。
  各种各样的人围在柜台旁,他们手持说明书或者手机,在研究宝石。看得出,大部分宝石都已浏览过,因为现在他们已打算带着椅子转到另一个房间里去了。那房间像休息室里的小陈列间,已经有人坐在那里等候了。叶琳娜是从敞开的门里看到他们的。
  “这里,”上校说,“拍卖宝石,没有女人不喜欢这里的宝石。”
  “我就不太感兴趣。”叶琳娜说。
  “不可能。”上校回答着,走向最靠边的柜台,“你瞧瞧这里的红宝石,中间那粒大的约有30克拉,上缅甸产的。”
  那红宝石并没引起她的兴趣,在她看来,它暗然无光,像颗砾石。
  ”有的宝石还没打磨。”上校解释说,“而有的已经加工琢磨过了。”
  可叶琳娜却在看顾客。
  站在她旁边的是一对老人,他们仿佛是从某个历史故事书中走出来的人。男的银发苍苍,皮肤黝黑,神态端庄;穿一身礼服,手J有领带,上衣口袋里还露着手帕的一角。他的夫人也毫不逊色,也是一身端庄的英式礼服。叶琳娜想,他们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世界有名望的人常到这里来。”上校说,“这里有最好、最便宜的宝石。比锡兰(斯里兰卡旧称)的好。你看看我们身后的那个胖男子。”
  那里站着一个已过中年、大腹便便的中国人,穿一身草绿色的迷彩服,没有肩章和级别标志。他把肚子紧贴着陈列柜边,那样子好像要把柜台挤坏似的。
  “那就是刘将军。”上校说,“他很喜欢宝石。但却把我恨之入骨。”
  上校笑了起来。胖将军听到了笑声,猛然转过身来,好像听到枪声似的。他皱起眉头,在半明半暗的厅室里,用目光仔细搜寻着发笑的人。他看清了上校,举起用布包着的粗壮的手,向上校问好。
  “我真高兴,”将军说,“太高兴了!好久没见到尊敬的上校先生了。”
  他讲英语,声音不高,但在拍卖厅这相对安静的环境里,他的每一个词都很清楚,就像是从麦克风里传出的一样。
  将军轻轻地把旁边的一位绅士推开,碎步跑到上校跟前,把双手伸给他。
  上校也向他问了好。将军没有发现叶琳娜,他转用一种叶琳娜不懂的语言——可能是泰语,或是汉语说起话来。叶琳娜一点儿也听不懂。出于礼貌,她定定地站着不敢离开。她不知道,她这个诚实的俄罗斯妇女站在两个有权势的东方人之间,该怎么办。
  上校与刘将军用那种语言交谈的时间并不长,便又突然使用起英语。
  “我要给你介绍我认识的这位女士,她叫叶琳娜。”
  将军微笑起来,笑声尖刻而无好意。
  “我知道叶琳娜女士的一切。”他说,“我们有许多共同的朋友。”
  他倾了一下身子,摇了摇头,马上像一个脂肪过剩的肉球似的溜开了。
  “他此话的言外之意是什幺?”叶琳娜问。
  “你知道了也许更好一些……充其量,他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他暗示,他准备奉陪到底。他不过是妄图刺痛我而已。”
  上校开玩笑地装出一脸哭丧相。
  “走着瞧吧。”他说。
  他们又转到下一个柜台,这里陈列着蛋白石。有普通的,也有星状的。
  上校把星状的指给她看。叶琳娜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美的宝石。
  她情不自禁地赞叹起来。
  宝石有两颗。一模一样,恰如一对神奇的眼睛,只是瞳孔由星星代替,闪着耀眼的光芒,宛如人们在这两颗宝石里放入了两颗小太阳。
  “喜欢吗?”上校问。
  “很喜欢。我从来没看到过,也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宝石。”
  他趁兴说:这是星眼蓝宝石,一般的这类宝石并不贵,但这么大、这么纯、这么有光泽的却十分罕见,他还说:我祖母有一颗鸡蛋大的星眼蓝宝石,我祖母是清伽尔府最高长官夫人。
  叶琳娜没有表示出应有的敬重,上校也就不打算细说了,何况他本人也许并不知道,可以用鸡蛋大的星眼蓝宝石做什么。宝石以铢标价,很贵。叶琳娜要是没弄错的话,标价换算以后等于1000美儿,或者稍稍少一点。而叶琳娜可没那么多钱。
  “想看看怎么拍卖宝石吗?”上校问。
  “那当然,”叶琳娜表示同意。反正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她要在天黑时离开他,往河的上游走,她似乎觉得,那里拴着些小船。
  有人给他们在第一排留了两个空位,但是上校拒绝了,他宁愿坐到第六或第七排边上。
  “我喜欢看别的人怎么做交易。”上校说,“坐在前排大家都看得到你,而你却看不到任何人。”
  “你想买什么吗?”
  “我喜欢漂亮的宝石。它们比一切都好,比钱好。”
  大概,他很激动。谁摸得透呢。这儿的人就像那些印第安人,一个个板着面孔,毫无表情,只偶尔龇牙咧嘴地笑笑。你去琢磨吧,那到底是笑,还是威胁。不过刘将军的肯定是威胁。
  正像纳依说的那样,气氛升温是从一批红宝石开始的。那些香港和新加坡商人不过是小菜一碟。上校指给叶琳娜看,大的买主和收集家还在懒洋洋地等待着真正的激战呢。
  激战是从拍卖一批日本一家驻缅甸公司在孟加拉湾人工养殖的大珍殊开始的。珍珠看来没什么特别之处,但是旁观者和没有接到邀请的来客很难跟得上拍卖,因为拍卖商话讲得过快,他看得透厅室里那些哄抬价钱者几乎发觉不了的瞬间小动作。他的目光忽左忽右,讲话匆匆,仿佛在催促赶快结束这对他来说并不愉快的过程:“右边那位155……左边160,有电话来,出175……”
  手持电话的,是两位身材矮小、穿着整齐的泰国人。拍卖商本人看来是中国人,高高的个子,匀称的身材,清白的脸庞,鼻了下面还留有一撮希特勒式的小胡子。
  当宣布下一批拍卖物——几颗相当大而又未经加工的蛋白石时,出现了一个衣着不整、穿一件又皱又脏的白色西服的男人。他汗臭熏人,白发苍苍,满脸通红,雀斑密布。
  上校悄悄对叶琳娜讲解着会出现什么情况,以及现在在拍卖什么宝石。
  那男人在跟一个叶琳娜看不见的人竞争,结果失败了。蛋白石被一位高颧骨、矮小个的女人争得。据纳依讲,她是一位荷兰企业家的情妇。
  约摸过了半小时,纳依突然兴奋起来。他抬起食指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拍卖商看到了他的这个动作,但仍把每粒拍卖的宝石加价1000铢。
  上校脸红了,确切地说,是皮肤变得更黑了,黑色的平头短发成了一种陪衬。叶琳娜却在忙着把铢换算成美元。
  上校以6000美元压倒了刘将军。
  “你不要以为,”他悄悄说,“我需要这一粒成色不怎么好的红宝石,我只是为了不让刘将军得手。他不是这里的主人。”
  “如果他还想得到点什么呢?”叶琳娜问。
  “如果他真想,那我就向他显示我的牙齿有多锋利,”
  他随即把牙齿露给她看。那牙齿真的是狼牙。
  现在轮到拍卖星眼蓝宝石了。
  刘将军故意作对,也想要买。
  当价格升到7500美元时,上校在气头上说:“宝石值不得那么多钱。”
  “干脆你就退阵吧?”叶琳娜以妻子的口吻劝说。拍卖商的头在转动,一会儿看看刘,一会儿看看上校。价格仍在上涨。
  “他会先退阵的。”上校说,“他是有头脑的人。他很害怕。他在乎钱。”
  “可你不在乎?”
  “从来不会。”上校说。
  一位驾“梅赛德斯”车而来的先生加入了竞争,刘趁机退却了。现在,上校不得不跟那位英国农场主竞争。
  上校最终以8700美元获得了那两颗宝石。
  “可观的价钱。”纳依说着,他很满意,胜利地笑了,“血液里的肾上腺素在增加。你知道肾上腺素的知识吗?”
  “当然知道。”她说,“我当过运动员,还是体育教师。”
  “噢,是这样。”上校说。叶琳娜也记不得以前是否向他说过自己的职业。
  他们坐了没多久。上校已没有心思再争斗下去,也许,他已经满足了自己的愿望。刘将军又投入了下一轮竞争,他多次往上校这边看,但上校坐着不动,只半睁着眼睛养神。宝石被将军低价得手,但是看来他并不高兴。
  少校派赛尼去付清了款项,带回来一包小盒子。上校把盒子装进上衣口袋,说,该走了。刘转身看着他们的背影,叶琳娜察觉到了他那恶毒的目光。当然,他一切都知道。就是说,他惊奇的,是她怎么会与上校结为一伙。谁是她的靠山?

  当他们返回住所时,太阳已经偏向河后的山丘。看来,它要在缅甸过夜了。
  仆人打开了外廊的灯。
  灯光使上校不太满意,他命令再拿一盏白灯来。
  他的命令在这里马上就得到执行。
  他坐到椅子里,像小孩似的双脚盘着桌腿,打开塑料包,把小盒一个接一个打开。他仔细察看着宝石,像猫玩弄耗子那样感到心满意足。
  他把其中一个盒子推到坐在对面的叶琳娜跟前。
  盒子丝绵垫上放着的是一颗星眼蓝宝石。
  “谢谢,我已经看过了。”叶琳娜说。
  “这是你的,我把它送给你了。”
  “不能这样。”
  “我买下蓝宝石,为的是不让它们落入刘将军之手。现在我留下了一颗,另一颗送你,这样我们就可以凭此宝石随时相认。”
  “就像间谍那样。”
  “一点不错!就像间谍那样。”
  “这礼物过于贵重了。”
  “傻女人,我有的是钱。”他从衣袋里取出一沓用橡皮筋捆住的美元,“这是清清白白的钱。”
  “没有这礼物我已经欠你的情了。”
  “我不要求任何报答。”
  “收起你的宝石,睡觉去吧。”叶琳娜生气了,她真的不想要任何蓝宝石。她要这干吗?带到坟墓里去?送给婆婆?如果不算库尔斯克省那位继母,婆婆可算她世上惟一的亲人了。
  “我拿走,”上校说,“不过这样我就会感到屈辱。”
  “这是你的事。”叶琳娜说,“我不是你的妻子,也不是你的情人。”
  “很遗憾。”上校说。
  他慢慢地把桌子上的小盒收拢,一把就把它们抓起,放进塑料包里,接着站起身来。
  但是她却仍然独自一人坐在桌旁。
  叶琳娜说:“你想怎么样?”
  上校没理她,径直朝凉台走去,他走路总是很快。
  叶琳娜想拦住他,但最终还是让自尊心占了上风。
  她还有什么指望呢!她早已成了孤家寡人!
  叶琳娜起身加快脚步去追上校,但此时却突然响起了枪声。
  当然,她难以想像,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
  她又听到枪响,两声,或许是三声。同时,她看到外廊柱上飞下了一片碎木片,第二片她还来不及看,就已经刺进了她的前臂。好痛呀。
  她躬着腰回到房间,也许跑到花园里去要更好一些。
  她把门“砰”的一声关上,几乎就在同时,她听到外廊上有人跑来。她忙靠在门口。
  “是我,女士。”赛尼说,“别怕,女士。”
  叶琳娜马上打开了门。
  “我要在您身边,”赛尼说,“这是命令。”
  在树丛里,更远的地方,马路上传来了话音,过后又是一阵枪声,一阵喊叫,又是谈话声和忙乱的脚步声……
  中尉非常紧张。他站在窗口旁,后脑勺紧紧地贴在窗框上,露着鼻子。在敞开的窗户后面,是灯火通明的凉台,所以中尉的鼻子就成了最显眼的射击靶子。而他自己却什么也看不到。
  各种怪念头纷纷出现,这时候她应当考虑一下别的问题:应当趴到地板上,捂住耳朵等待,一直到这可怕的事件结束。中尉站在这儿,手持冲锋枪,只是因为阿斯柯利德及他的毒枭们要杀死她。他们已经杀害了她的全家……
  外廊上传来了脚步声,急促而清晰的脚步声。
  纳依上校回来了。
  叶琳娜马上就猜到了。这时她坐在床上,胸脯紧贴着枕头。她闻声立即把枕头一扔,枕头轻轻地落到地板上。赛尼猛然转身,枪口就指向枕头。
  上校站在门口,问:“你们干吗黑灯瞎火地坐着?”
  赛尼把上校的问题当成命令。
  天花板下方的灯打开了。
  “一切都结束了。”纳依上校说。
  “谢谢。”叶琳娜由衷地说。
  “谢谢,这还不够。你准是得罪了什么人。”纳依说,“不然他们不会这样。”
  “他们,你指的是准?”叶琳娜问。“你看到他们了吗?”
  “你现在就可以去看。”纳依说,“走吧!”
  叶琳娜张开嘴,想说:不要带我去,我不想去,如果你们抓到了谁——这是你们的事。我只想等你睡着。就跑到缅甸去。这就是我想做的。
  但纳依却把她拉到了门口。
  他们穿过花园,朝着人声嘈杂的地方走去。声音来自停车场。车场与住房隔着一条棕榈带。道路两旁挂着路灯,路灯随风轻轻地摇晃。棕榈被灯光照射的阴影也在草地上悠然晃动,无休无止。
  沥青路上,在一辆前灯亮着、马达响着的汽车旁,躺着两具尸体,尸体旁站着上校的司机、几个旅店仆人和几名客户。
  一个仆人刚拿来几块白桌布当作被单准备把尸体盖上,但是上校制止了他。
  “你瞧瞧!”他对叶琳娜说,“你认识他们吗?”
  瓦夏两手摊开仰卧在地上,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在凝视着天空。洁白的衬衫已经糊满了鲜血,又皱,又脏,不成样子。但这并没有使叶琳娜感到惊奇。总的说来,自从她在商业街珠宝店看到整个旅游团的那一刻起,她就已料到还会见到他。因为瓦夏带的团原计划是到另一个城市去的,可现在却跑到这里来,旅游团线路的这种偶然改变是不多见的。
  使叶琳娜吃惊的是那名妇女。她好像叫维罗妮卡。她就是在清伽尔街上闲聊者中的一个。
  叶琳娜感到遗憾,她甚至还没跟她说过一句话。在这问题上,老天是欠公正的,因为她是被强迫的,她叶琳娜本人也是如此。也许她扔下了孩子,或是丈夫;也许她本是和瓦夏来散步,装出一种普通游客的样子。而瓦夏就在那时,突然看到他要杀害的人就在凉台上。他对她决不留情。说不准,他也有隐衷……
  “我不认识那个妇女。”叶琳娜对上校说。
  “这个俄罗斯男人我认识。”赛尼说,“昨天夜里,他潜入了女士的房间。”
  “但愿,”上校说,“今晚不会再有人来袭击你了。”
  “你怎么会这样认为呢?”叶琳娜问,“难道他们再没有杀手留下来了?”
  她指的是阿斯柯利德。尽管他不接受“杀手”的称号,但这毫无意义。上头下达命令,他就要执行。也许,他本人就是一个毒枭呢?
  “你还怀疑某个人吗?告诉我。”上校又猜对了。
  “即便我知道此人,可到哪里去找他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让赛尼陪你,我去安排一下。”
  “怎么安排?”
  “这里俄罗斯人并不太多。你只要说说,他是否在旅游团里。”
  “那倒未必。难道说整个旅游团都是冲着我而来的?”
  “你说得对,那倒未必。就让赛尼陪你好了。”
  仆人用桌布把尸体盖好。一辆急救车从街上鸣叫着驶了过来,远处响起了警笛。
  “我们走吧。”赛尼说,“女士,你不必在警察面前露面。他们也许会感到惊奇,俄罗斯人怎么也加入匪帮了。”
  当他们走到凉台时。赛尼就审问起叶琳娜来:黑手党控制着俄罗斯,甚至政府都被匪帮收买了,这是真的吗?
  叶琳娜能回答他什么呢,赛尼是天天看报、看电视的呀。
  “也有人没有被收买。”叶琳娜说,“譬如你面前就有一个。”
  “你是政府的密探?”
  “不,我是自由人。他们杀害了我的丈夫和儿子。”
  赛尼叹了口气,表示同情。叶琳娜走进自己的房间。赛尼仍在外边。没有走开。叶琳娜的心情很不好,她仿佛看了一部恐怖影片,但影片的情节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印象。她只记得一些与她毫无关系的画面和场景:一间住房很不牢靠,是一间怪森林里的纸板小屋。
  叶琳娜不知道,会不会仍有士兵在外面守夜。也许上校会认为,现在叶琳娜已经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射击和瓦夏之死打破了她的全部计划。旅馆里挤满了警察和好奇的人。很快阿斯柯利德就会跑来,她怎样才能不让人发现而离开,怎样才能到达河边呢?需要等待。
  窗子是不能关的。因为夜里太热,你会被闷死的。天花板下电风扇在转着,叶琳娜把窗帘拉拢,把灯熄了,只留下一盏小灯。反正任何一个想杀害她的人都能够走到窗前,向里窥探,射杀叶琳娜。真是奇怪,他们竟然选择这种失败的途径来跟她清算。最有可能的是他们太过于自信了。不过,也许……
  上校走近窗口,把窗帘掀开,悄悄地说:“别怕我,好吗?”
  叶琳娜没有害怕,她对他的到来和得体的表现感到高兴。
  “有什么新情况吗?”她问。
  “大客车在等他们。”纳依说,“他们妄图跑到车里去,把武器扔掉,这样就什么证据也没有了。”
  “只不过是一个俄罗斯旅游团罢了。”叶琳娜说。
  “有一个年轻人,”校继续说,“巴季立,我们叫他巴季立,在杀人未遂之前一小时,他曾与刘将军会过面。这很有趣,对吧?”
  “有趣。但我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我也猜到了。我可以从窗口爬进来吗?不然我可被白蛉叮惨啦。”
  “没有必要。”叶琳娜说,“我累了。”
  上校问:“你明天打算到哪里去?”
  “到缅甸去。你答应过的。”
  “我恐怕帮不了你忙了。”
  ”也好,你帮不了忙,那我就一个人去。”
  “这不明智。你哪里都去不了。不过我也不跟你争辩。你们俄罗斯人有一种奇特的高尚感情。晚安!”
  他在窗旁停留了一会儿,显然是在等待她的呼唤。但是叶琳娜却沉默不语。上校转过身去,慢慢地走开了。
  ……也许不应该这么做。她不知道她干吗要这样做,但当她一个人留在房间里的时候,她又感到十分害怕,她要到达边境过河的计划已经越来越显得幼稚可笑了。
  上校——这位在这里惟一能够帮助并保护她的人眼看就要走掉了。他做这一切,并不是因为他是童话里的好心爷爷……而是因为他真心爱她,作为一个女人,这可是一种使虚荣心得到满足的求爱啊。你怎么了,傻瓜!你既然连生命部已经准备豁出去了,那就要不顾一切力争达到自己的目的。离开了他,你将一事无成……他也许还会反对你的。无论如何,她已经好久没有一个能像这位泰国侦探这样爱她的男人了。
  “纳依,”她终于喊道,“别走!”
  “你要我像罗密欧那样在你的窗口下面过夜吗?”
  “那倒未必。罗密欧从来就不在窗下过夜的。”叶琳娜微笑了一下,“他们总是于黎明时在床上相会。”
  上校没有回答。
  他追寻着叶琳娜的目光,慢慢地走到窗口,从窗台上爬了进去,动作十分干练。
  他马上搂住她,屏住呼吸。
  “你只是不要以为……”他开始用英语说,然后就改为别的语言,最后一句是用泰语说的。后边的话,叶琳娜一句也听不懂。但这些话的含意不用翻译,她也已心领神会。
  “告诉士兵,让他走开。”她悄悄地要求道。
  “你别傻。他们正巴不得这样呢。”纳依也耳语道,“只要刘一知道,我在这里跟你这个俄罗斯女人在一起,而且没有设警卫,那我俩马上就会完蛋。”
  他熄了灯。
  不远处仍旧人声鼎沸,警察或卫生员在呼喊,汽车在鸣笛……
  天哪,我是一个多么冷酷的人哪……我竟心甘情愿地委身于这个曾下令杀死蠢货瓦夏的男人。瓦夏和那个我几乎不认识的女人还躺在草地上呢。
  “你在想什么?”上校把嘴唇离开她的脖颈,问道。她似乎没发觉他在吻她……事实上她怎么可能感觉不到呢!他一接触到她的胸脯,她脊粱上就像有蚂蚁在爬似的痒痒。而他是真心实意地在吻她……我已经多年没挨过男人了啊!可这是一种罪过呀!
  她让他把她的衣服脱了,他自己也脱下衣服,动作敏捷,他没有把自己的衣物扔在地板上。而是把它挂在椅背上。地板上只有她的裙子和裤衩。他的身体全看得清楚,因为灯光能透过窗子射进来。
  她坐在床边。
  他坐在她身旁。
  “很奇怪,”他说,“我会这样对待你。”
  “我理解。”
  他使劲而欢快地贴紧她的胸膛把她压倒在床上。床被弄得咯吱作响。叶琳娜吓了一跳,她生怕赛尼听到。
  但是随后她也顾不上赛尼了,因为在这一瞬间她开始感到疼痛,好像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似的。但马上她就开始去寻找他的嘴唇,她的嘴唇开始酥软、湿润、贪婪,她整个身心都痒酥酥地陶醉于幸福之中。拥抱和忍耐,但千万不能因满足而叫喊。显然这种感觉她是从来没有体验过的。
  她想跟他说话,把她所经历的一切统统告诉他,但他几乎是马上就睡着了,整个身子紧紧地压着她。她很快冷静下来,感到幸运,因为不能对任何人讲,甚至对纳依也一样。干吗要说呢?她对他到底了解了多少?他要送她宝石……价值好几千美元的宝石。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
  她突然萌发了想看一看星眼蓝宝石的强烈愿望。而在两小时前,她对此宝石连想都不能想。她小心翼冀地把纳依的手挪开,他舒舒服服地用一种耳语似的、让人听不懂的语言说着梦话,但是没有醒过来。
  宝石在桌上盒子里放着。她把它拿来之后就这么放着,还没打开过。
  月光从窗口射进来。这光线已足以使宝石里的星星闪出奇妙的光彩。她看着宝石,微微转动着它,星星在里边飘舞着,闪闪发光。一个阴影突然把光遮蔽了……
  叶琳娜颤抖了一下。但马上就明白过来,那是士兵走到了窗前。
  让他走他的去吧。
  知了在高唱,夜鸟在啁啾,也许……还有青蛙在咕呱咕呱叫喊。
  叶琳娜回到床上。床暖暖的,不热。纳依的皮肤洁净、凉爽,而又富有青春活力。
  他醒了,把她搂得更紧,他的嘴唇又开始在寻找她的嘴唇。
  “笨蛋,我会使你碎心痛苦的。”叶琳娜用俄语悄悄说,“你不懂。”
  他懂。或许是后来才懂的。
  当叶琳娜摊开双手,仰卧着的时候,她想到。她在那士兵面前必定会害羞的。
  “对不起,”她说,“我叫喊了但是这样我感到好过。”
  “这很好啊。”纳依嘟哝着说,马上又睡着了。
  现在他已忘了要带她到缅甸去……叶琳娜想着,想着,也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太阳光已经透过薄薄的窗帘斜间进来,小鸟已在窗外大声歌唱,她才醒来。这多亏纳依上校起床穿衣,没有弄出一点声响。
  “多美的早晨啊!”叶琳娜说,“你睡得怎么样?”
  纳依走到她跟前,俯身吻她的眼睛,吻她的双颊,总之,温情地吻她。叶琳娜就像泡在温水之中,忽忽悠悠。
  “我感到遗憾,该走了。”他说。
  “公务?”
  “当然是公务。”他说,“如果忘了这些事,人家就会把你吃掉。”
  “可你答应过我。”
  “我从不会忘记我的许诺。你夜里起来看过宝石。你喜欢吗?”
  “很喜欢。”
  “我很高兴。穿好衣服,去吃早餐。我过一个钟头回来,届时我会告诉你……”
  凉台上已经站着一个新仆人,他端来了一托盘早餐。
  “或许,你也吃点吧,上校?”叶琳娜以家属的口气说。
  “我早上只喝冷饮。”上校回答。
  昨夜她心里不愿称纳依为上校。这人的军衔与她的嘴唇有何关系呢?可是现在她这样称呼了。
  内衣几乎干了,她换了衣服,洗了脸。天还不热。
  她想起了瓦夏的死。夜里没有想到他。
  她的思绪又回到了悲愤之中。一种对尼古拉和鲍利亚欠债的情感占据了她。难道他会欺骗她吗?按照他的观点,放纵一个外国女人的无理要求和任性是愚蠢的,何况事情明显与毒品有关。
  代替赛尼在花园里放哨的,是另外一名不认识的士兵。

《你们田野里的瘟疫》 作者:基尔·布雷切夫

第九章

  纳依如他所说,在一个钟头后准时返回。
  “种植场离这里不远,”他说,“但遗憾的是,那个种植场属刘管辖。你还记得他吗?”
  “记得。”
  “你只能看一看,就返回。多的我就不能保证了。我求你不要焚烧,不要践踏农民的田园,也不要向田里泼洒凝固汽油。”
  “你知道什么?”
  “我以前读过的一份材料说:创造一个伟大的雕塑作品容易,应当挑选石头,把其中多余的部分全部去掉。干侦查这一行也是一样。我可是一名优秀的侦查员。我收集一切情报,抛弃多余的部分。”
  “那就请说说关于我的情况吧。”
  ”关于你,我就很难说了。”
  他们向汽车走去。一个士兵已经坐在方向盘后面了。上校和叶琳娜并排坐下。
  “你还是说说吧,不然我自己来说好了。”
  河里升起了水雾。低处的雾团在往上爬。所以,路不知不觉地就处在两团白雾之间。太阳已经落山。虽然还有零零星星的几声鸟语从雾中传来,但多数鸟儿已不再歌唱。
  叶琳娜已经没有心思自白了。她看着上校的侧面,欣赏着他那匀称的线条。我真幸运,她心想,有这样的男人爱我,我太幸运了。他现在还爱着我。
  “你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危险。迄今为止,为了不让他们把你杀死,需要各种情况的巧合——你有成功的回报。”
  “成功的回报?”
  “你们把它称为命运,但它比命运的含意要多得多。”
  “我要是不存在,那该多好啊,”
  “那我也就不存在了。你希望这样吗?”
  她把她的一只手放到他的膝盖上。
  “以你存在为好。”
  “可是你却在推开我。”
  “我想,”她说,“你知识渊博,又善于推测事理。你需要我的认同吗?”
  “我绞尽了脑汁在想,你究竟会构成什么威胁呢?我觉得,你应该是世界上最没有恶意的女人啊。”
  “就是这样嘛。”
  汽车还没到达白雾笼罩的大桥,便停住了。
  从雾里走出两个穿掸服的人来。他们是缅甸的山民。
  纳依和他们说了几句话。他们板着面孔听,也许,这是早就约定了的。
  “这是迈佐和迈肯。”上校对叶琳娜说,“迈佐会说一点儿英语。”
  山民行了个鞠躬礼。他们没有正眼看叶琳娜一眼。
  上校举棋不定,似乎不愿放叶琳娜走。但是山民不同意毁约。
  “你把宝石放到哪里去了?”他闯。
  “它跟我在一起,在提包里。这并不意味着我要逃跑。而是所有重要的东西,我都是放在包里随身携带着。”
  “那就好。”上校说,“我还以为,你把它丢失了。过6个小时,我在这里等你。一切都要听从这两个人的。”
  “我已经明白了。”
  她向边界线走去,但是,迈佐追上她,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说:“走那边。”
  他往河上游指了指。
  一切都很正确。他们并不想过桥,而是要从上游乘船过河。
  她向四周望了望。上校站在齐腰的雾里。他在后面看着她。与她的目光相会之后,他微笑了一下,显然,他已不再指望她会返回了。
  叶琳娜走在两个掸人之间。掸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他们穿着蓝色上衣和宽大的蓝色短裤,头上包裹着毛巾,好像这是很有异国特色的军服。
  一股呛人的气味向她袭来。她转过身去,原来,迈肯在抽着一枝用包谷叶裹卷、恰似一串包谷花穗的卷烟。卷烟发出一股臭味,叶琳娜害怕这臭味会把一切都弄糟。但是另一个掸人并不在意自己同伴的这种行为。
  他们顺着有露水的草地滑下去,一直滑到河边。这里的河水过于湍急,看来是难以摆渡了。几只尾巴翘得高高的独木舟停在那里,船头一直伸到岸边。
  “就坐这儿。”迈佐说。
  小船在时隐时现的雾团掩护之下,是难以分辨的。
  两人把小船拖离岸边,船在不太深的水里摇晃着。叶琳娜爬进那只破旧的小船。她没看见那十分不牢靠的船底。
  迈肯把船尾一推,便跳上船来,这时,船已开始顺水快速移动了。小船往下游漂流而去,越来越快,越来越险。迈佐从船底上,操起一把小桨,划起来。迈肯在船尾左摇右晃,犹如一个重力平衡器似的。
  小船向桥礅直驶而去,但是掸人对此并不担心,叶琳娜也就认为她没有必要担心了。
  桥下的水由于地衣和腐烂物而显得发绿。再往下行,河渐渐宽阔起来,水流也随之平缓。这时,小船开始朝远处的岸边驶去。他们刚好停泊在一条狭窄小路的路口。小路在树丛中往上绕了一圈,大部分树丛好像作对似的都带着刺。
  小路变得更加狭窄了。迈佐并不怕刺,可谁也顾不上叶琳娜了,何况从绿色的密林中会飞出一群群令人头痛的白蛉、甚至牛虻来。
  这密林里格外闷热,仿佛它从去年起就没有透过风似的。
  叶琳娜刚想返回文明社会去喝美味可口的柠檬汁的时候,小路已把他们引到了一方开阔处——一条乡间道路上。
  在这条路上,他们就走得快了起来。
  路越爬越高,这样持续了40分钟。叶琳娜熬过来了,因为她终究是一个职业运动员,难道会比两个山民逊色不成?
  刺丛和香蕉树被真正的落叶乔木取代了。
  道路突然间把他们引出了一个小山口。
  山口之外一派峡谷美景,部分地方长着树林,有树林间还有一些开阔地。那是一些旱稻田……不止是旱稻田。
  也有罂粟田。有的正在开花,有的花已凋谢。
  因此,开花的地方看上去就像一块块整整齐齐的红色补丁。
  哦,那就是她要找的地方……她就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的高兴!
  遗憾的是,她再也见不到纳依了,再也回不到那间住房去了,也不能跟他谈韦列弗金市、图拉州的情况了。
  迈佐转身问她什么。
  话她听不懂,但是他想说的意思她倒是懂了。他想问的是,她最想到哪一块田里去。
  她指了指最近的、刚好就在他们脚下的那块坡地。叶琳娜还顺便看了看邻近田地的情况。
  雾散了,其实他们已经爬得相当高了。云也开始变薄,后来就完全散了。
  往下去便没有路了。迈佐慢慢地走着,时不时回过头来瞧瞧叶琳娜是否在踏着他的脚印走。
  一只大甲虫在叶琳娜脸旁的树枝上跑着。一只蜘蛛在那儿摇来晃去。甲虫被人吓慌了,猛往蜘蛛那儿冲。蜘蛛的活动范围大约有一扇门那么大,甲虫栖身绰绰有余。
  从后面传来树枝清脆的折断声,迈肯也下来了。视野扩不开,地平线没有了,晕头转向,不知走了多少路,还要走多久。

  罂粟种植园的出现显得十分突然。
  从这里往下可以看到,种植园呈缓坡状一直下到一间小屋,或者说,是搭在木桩上的窝棚,看得出,那里有人看守。迈佐在罂粟地边上停住了脚步,他向四周望了望,好像在问下一步该怎么办。
  叶琳娜六神无主,呆了几秒钟。真的,怎么办呢?瞧,她走遍了半个地球终于到达了这处田地。她从来没有一下子就看到这么多的罂粟。有的花已开谢,一个个沉甸甸的,像成熟的无花果似的,淡绿色的罂粟果在迎风摇摆。
  叶琳娜走进田里。罂粟长得比我们想像的要高得多。她打开提包,从里边取出了包着小瓶子的手帕。小瓶的口子有橡皮塞塞住。然后她把手帕挪到鼻子上,做出要擤鼻涕的样子,显出女士温文尔雅的风度,避开了向导。
  塞子很容易就拔掉了,几滴病菌体液落到罂粟叶子和花朵上。叶琳娜用塞子把瓶子塞好。
  大功就此告成。
  很难相信尼古拉,但是如果相信,那么这点液体就不仅能吞噬掉这个种植园的罂巢,而且还会吞噬邻近种植园的罂粟,昆虫、鸟儿和风甚至可将这种病毒传播到更远的地方。
  “谢谢。”叶琳娜对自已的领路人说,“现在带我看看另外的田地吧。”
  他们并没有马上明白她的意思。但是看来时间还有的是,所以掸人还是顺从了。
  他们继续走下去,当他们从窝棚旁经过时,一个赤裸至腰的野蛮人忽然跳了出来,开始恶狠狠地跟掸人说话。掸人蔑视地向地挥手做驱赶状。那人立即从腰间拨出刀来,当空挥舞,向他们示威,但并不想杀人。而迈肯此时也从腋下拔出手枪来,威严地向他挥了挥。
  年轻的野蛮人让他们过去了,只是依旧在他们身后叫嚷。但是掸人加快了脚步,不去理会他的叫嚷。
  当他们走到下一个种植园时,迈佐对叶琳娜催促说:“快,快!”
  叶琳娜点了点头。最好先返回去,然后想一想,怎么样有效地用好剩下的液体。
  这一次,塞子再怎么使劲都打不开。似乎迈佐已经发现,这个白种女人在干着一种不被允许的事。他急于要赶在刘将军的匪徒们到来之前返回。
  瓶子里要是突然没有了病毒液,要是病毒液被偷偷地换了呢?
  不,她的手指上还残留着那股特别的大蒜味呢。
  “我们就这样走过去吧。”叶琳娜指着沿山谷而去的路说,但是向导不同意。
  他们让她重新往上爬。他们爬着,空气闷热得难以忍受。他们眼看就爬到了山顶。叶琳娜松了口气,她以为,现在可以开始下到河边去了。可是她错了。一群士兵已经在上面等待着他们。
  起初她非常伤心,因为她的灭罂行动才刚刚开始。如果在这几块地里什么也不会发生,那怎么办呢?其实她的想法并不具体,似乎她本应当蜇人、投毒……或者像一条大马哈鱼那样去做,像一条怀着卵尚未产子的大马哈鱼……
  掸人恭顺地爬上去,他们也看到了士兵。
  迈佐说:“你走吧,女人。你已经被捕了。”他推着叶琳娜往前走,为的是向士兵表明,他们于此毫无关系,只不过领领路而已。一切简单而又平常,谁也没打算欺侮和杀害叶琳娜。
  掸人不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起初叶琳娜忍受着酷热,沿小路走了很久,士兵走得很快,并没有顾及到她是个女人。还好,最近几周她消瘦了,走起来还不怎么觉得累。后来小路变宽了,变成了被汽车辗得坑坑洼洼的土路。叶琳娜心里想像着,她怎么样被带到刘将军那里,他将像拷问原苏联游击队员那样拷问她。后来她不愿这样想下去,因为她想到纳依一定会想出什么办法来解救她。他应该来得及,否则黑手党徒就会找到她,他们会用她来为瓦夏报仇。
  几分钟后,他们到达了一个小村子,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到达了一个林中基地——游击队基地。那里搭着一些简易住房,有窗但无玻璃。房顶是用芦苇盖的。树丛里倒是有一些石屋,但士兵没有把叶琳娜带到那里去。她被留在一间用直立的栅栏隔开的小屋里。屋的一边放着一张铺有草席的板床。叶琳娜就得在这儿受折磨。小屋的另一边放着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她的看守就坐在那儿,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她。如果一个女人没有什么特别需要的事要干,那她倒可以不在乎这一点。你受得了,或是受不了,都得习惯于在士兵的注视下脱掉你自己又脏又臭的裤衩。
  过了三天,有个军官来查看房间,叶琳娜就尽力向他解释说,人自然都需要洗澡。那军官皱起鼻子,闻到了什么气味。过后,总算有人给她送了满满的一桶温水来,足够她洗澡和洗衣物。这是愉快的一天,
  老鼠和蟑螂妨碍着叶琳娜的生活:它们虽然不咬人,但却令人十分讨厌,它们四处乱窜,打死它们也没有意思,因为新的还会来。
  日子千篇一律地一天天过去。她不能像蒙德·克里斯托伯爵那样从第一天起就划痕记日,因此也就不知道过了多少日子。
  谁也没有到来,也没有人要急于来救她。
  甚至也没有人对她提包里的东西感兴趣。

《你们田野里的瘟疫》 作者:基尔·布雷切夫

第十章

  叶琳娜被关押的第二周,上级首脑召见了阿斯柯利德。
  不是为了训斥他。在少校维罗妮卡·克罗特科娃牺牲之后,他就已经被狠狠地训斥过了。少校是一位出色的工作者,她忠于祖国的安全事业。多次荣获奖励,还通晓几国外语,是普罗霍丘克将军的亲密助手。和她一起牺牲的,还有一名侦探,瓦西里·涅斯杰霖柯(即瓦夏),说实话,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编外人员。但是我们不抛弃那些人,我们珍惜每一个活着的人。
  不,不是为了训斥而把依万·吉莫非耶维奇(即阿斯柯利德)召来。
  “我们获得了情报,”在多数情况下都能克制自己的上司说,“这情报是夸大其词,还是事实?”
  “目前,我希望这是夸大其词。但是您知道,只有上帝才能担保。”
  “那您就汇报吧,请不必拘束。您由于马虎大意,已经把事情弄得够糟了。”
  “那个女人,”阿断柯利德真切悲伤地说,“与一个黑人上校搞在一起,她就能到达男人难以到达的地方……”
  “别感情用事,上校。”上司说,“我们不是喝闲茶,你本可以挫败这次行动的。”
  “但不是我开的枪,而是您的克罗特科娃开的。”阿斯柯利德嘟哝道。
  但是上司不爱听辩解,他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制止了阿斯柯利德。
  “继续汇报。”上司随后还是作了让步。
  “事实终归是事实。叶琳娜还活着……”
  “别转移话题,我知道为什么她还活着。已经没有理由处决她了,而你还没有停止。”
  “主要问题是,要找到一种抗毒素。”
  “本来是不需要找抗毒素的。可是在这条路上……”
  “灭罂粟病毒素……”
  “应当想出一种名称来,窝囊废!”
  “不是我们想得出来的。”
  “继续说吧,你给我按人之常情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一开头不把她抓起来。”
  “当初吗?为什么呢?可后来却又晚了。她溜掉了。我能对一个职业人士盘算一千遍,并抓住他。对那个聪明的女人,我一直尽力紧跟不放;可对那只鹅(俄罗斯骂人的用语)——那位纳依上校本人,我却忽视了。”
  “别耍滑,我看过有关你那位上校的客观材料。一个大恶棍。你找抗毒素去吧,找不到你就别回来。你懂得,你所做的事,是与世界政治紧密相关的大事。”
  “恐怕,没有人会懂。”
  因此,阿斯柯利德要在某一天重新把叶琳娜送进真正的牢房。
  “你染上了霉气。”他说。“该出去吸点薪鲜空气了。”

  叶琳娜神情冷淡且呆滞地会见了阿斯柯利德,她出于臭气、闷热和昆虫的侵扰,已经变得傻里傻气。人竟能忍受所有这一切,如果还睡得着,做一些有关文明社会的甚至愉快的梦,那将是多么令人惊奇啊!这当然令人气愤,而不是令人欣慰。令人气愤总要比醒来就在这霉烂的林中监狱里被绞死好些。
  “我给你带来了香蕉。”阿斯柯利德说着,把香蕉递了过去。
  这个女人是敌视他的。很奇怪,就在不久之前,他还把她看作一个非常漂亮而又有点粗野的女人。这不过是事态变化而已,所有的囚犯那会慢慢地变得粗野卑鄙。如果有人跟您谈起纯洁、勇敢、仪表端庄的囚犯,那必是演戏,伪装。
  阿斯柯利德在期待着她做出符合人性的举动——拒绝香蕉。
  但叶琳娜却呆板地伸出手去接过了香蕉,撕起皮来。
  “我尽量向你解释清楚,”阿斯柯利德强硬地说,“你活在世上并不孤独,!”
  “那还有谁做伴昵?”她并无讽刺挖苦地问,“我只是想为自已证实一下,除了她(指老婆婆)还有谁活着。”
  阿斯柯利德看出,她的肚子又饿又瘪,结肠炎在折磨她,也许是阿米巴痢疾。鬼才清楚呢。阿斯柯利德不能马上回答叶琳娜的问题,因为他懂得,他在这儿是软弱无力的。他可以通过亲朋好友,找到开启每一个人心扉的钥匙,而叶琳娜却以自己的孤独保护着自己。在她看来,哪怕全球的人因感冒而统统死光,她也不在乎。
  阿斯柯利德以职业的眼光判断着,忽视了叶琳娜的主要动机——报仇。
  “你我都生活在一个残酷的社会里。”他终于说。
  “我懂。”舱没有笑。
  “我们永远不可能把它变成理想的社会。但是,这个社会看来并不比其他的坏。”
  “比哪些社会?”叶琳娜低沉地问。但是,阿斯柯利德并没回答她,而是继续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因为他怕忘了主题,怕打乱他的思绪。
  “因为在这里,在老挝、缅甸,农民种植鸦片,他们的孩子才能去上学,他们自己也才能吃饱肚子。所以请你考虑深远一点,世间往往不会有单纯的坏事、或单纯的好事存在。为了种植和加工罂粟,把它变成麻醉品,有成千上万的人累弯了腰,苦驼了背,在诚实地劳动着。请你正确地理解我,尽力不要表现浪漫情调。但不可否认,现今仍有上千人在储存、传播毒品,他们也有妻室儿女,也需要养家糊口。这是工作,这是我们星球经济的一部分,我们甚至弄不清从事这个行业的具体人数,是生产者多呢,还是吸毒者多。”
  阿斯柯利德说了假话,但是他不给叶琳娜时间考虑和反驳。
  “我们说,哪里有老鼠,哪里就有捕鼠的狗和猎人。”
  “狗是指什么?”
  “比如。我就是一条狗,一只猎犬。我把生命投入到了缉毒,减少毒品危害,捉拿那些特别猖獗和危险的贩毒分子的斗争中。”
  “你提拿过吗?我认为,你就是毒贩。”
  “不对,我已经跟你说过,我是联邦安全局特侦科的工作人员。我和我的同事冒着生命、健康和失去一切的危险,为的是减少毒品,减少贫困和痛苦,减少儿童的死亡。”
  “你们吗?”叶琳娜疑心重重地再次问道。
  “请尽量相信找。”
  “我不信。”
  “那你就听一听,想一想吧!”阿斯柯利德失去了让这个畜生恢复理智的信心。是该除掉她的时候了。她已毫无理智可言,不可救药了。
  “你听着,好好想想。在这个世界上出现了你和你的前夫,你们不让相关的机构知道。秘密地急着去整顿世界秩序。可你们的秩序是什么呢?”
  “是消灭毒品。”叶琳娜说。
  “不是消灭,而是增加。”阿斯柯利德反驳道,同时退开了几步,因为这女人身上发臭,“瞧,你已经消灭了一块,几十块罂粟……”
  “我只洒过两块。”
  “蠢货!你居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在出现的情况是:这种吞噬罂粟的病毒会像鼠疫那样迅速流行传染,病毒会由风、昆虫和雨水传播……
  “我们因为没能从第一天起就制止它,今天这种病毒事实上已经感染了整个萨尔温江流域及湄公河上游的全部田地;数十万人已经因颗粒无收而身无分文,现在他们都开始行窃,互相残杀。世界已经恶化。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没有头脑的女人啊!你毁灭了世界。”
  “你没有撒谎?”叶琳娜问道,并笑了笑。
  阿斯柯利德大吃一惊,因为他只顾说话,竟忘了这个女人死心踏地、拼命要做的就是消灭罂粟。他得向她承认,她已经战胜了他。去他妈的!要领导承认这类错误,办不到。
  “总的来说,形势还能控制。”阿斯柯利德说,“而你应当帮助我们、”
  “为什么?”
  “我已经向你解释过!为了解救几十万诚实的劳动者。”
  “这就是说,再不会有鸦片啦!”
  “你蠢就主要蠢在这里!”阿斯柯利德吼叫起来,“圣洁之地往往是空虚的。我们知道怎样和海洛因作斗争,我们知道途径和方法,我们可以监督它……你消灭了海洛因的来源,可马上就会有化学品采取代,实际上它们现在就已经有了,侦缉这类毒品要困难得多。它们就像子弹一样,一片就能置人于死命。你明白吗,你自己的盲目行动正在毁灭整个世界!”
  叶琳娜转身离开了他。她不能,也不想再思考,因为她已经做了她要做的事。她已经游到了产卵场,死也心满意足了。一切就是这样。其他问题让他们去解决吧……
  阿斯柯利德知道。必须杀死这个除了憎恶之外再也唤不起任何感觉的女人。但是,他不是杀手,让刘将军去干吧。他要飞回家去,要考虑考虑怎么样来建立新的关系,怎么样从这可恶的“长脚鹭鸶”导致的这种要命的境况中摆脱出来。
  阿斯柯利德走出临狱。士兵把门锁上。阿斯柯利德沿着小路走向刘将军的临时基地。由于罂粟的死亡,基地里也出现了严重的困难。
  将军正寄希望于阿斯柯利德。他感到恐慌,缅甸近卫军完全可以利用他遭遇的不幸而开始对他实施打击。但最恼火的还是,试验室已放出了疯狂得难以置信的风声:病毒甚至可以破坏海洛因半成品,即:不仅罂粟。而且连试验室里的半成品也会感染。没有人知道怎么样才能抗拒这种病毒。
  阿斯柯利德走到了临时住房前。
  “将军在这儿吗?”他向几个军官问道。这几名军官正在懒洋洋地下跳棋。他们用一块小板子画了格子当棋盘,用蛋壳和柠檬当棋子。
  “请等一等。”一名军官说,“将军正忙着呢。”
  军官们没有把阿斯柯利德看成多么重要的人物,而阿斯柯利德也没有坚持。
  他靠在栏杆上。森林一直延伸到驻地,所以侦察直升机不容易发现这里的建筑。一架直升机在不远处嗡嗡作响,阿斯柯利德已经习惯了这一点。这些缅甸人可能准备轮番进攻,但会跟先前一样都不可能墩得成功。
  嗡嗡声变成了轰隆声,以及嘈杂的吼叫声。来的不止是一架直升机,还有几辆汽车。
  阿斯柯利德跳过栏杆钻到香蕉林里。
  从直升机上发射的火箭在住房旁和住房上空爆炸开来。场面就像越战中美国战斗机火炮发威那样壮观。阿斯柯利德紧紧地趴在地上。土地十分干燥,山林里好久没下雨了。
  松软粗大的香蕉树丛翻倒在他面前。林中空地又出现了另一番景象:从直升机上跳下一批缅甸士兵,直奔住房而来。谁也没有拦阻他们。
  阿斯柯利德趴在地上,观看着刘将军怎样让士兵从被火箭摧毁的屋子里拖出来。看上去那胖子的一双脚都断了,因为他的两只脚都拖在地上,在烟尘中留下了一条血红色的细线。
  阿斯柯利德爬着往密林里退,直退到一片竹林跟前。也许这是多余的,因为他很快就被发现了,他看到冲锋枪口,立即就站了起来。
  “我是偶然路过的人。”他用英语喊叫着。
  一个士兵当即击毙了他。

  纳依上校在监狱中找到了叶琳娜。
  “别碰我。”她说,“我脏得很。”
  “没关系的。”纳依说。但温柔的拥抱还是中止了。他叫来了医生。
  过了一个小时,他来到直升机里。
  叶琳娜已经全身洗过,重新做了包扎,躺在担架上。她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一次联合行动。”他说,“我们帮助缅甸人,他们就把你献给我。”
  “我为什么属于你?”
  “做妃子嘛。”上校纳依说。
  “不要管我。”
  “我要把你养肥。”
  “阿斯柯利德在哪里?”
  “谁?”
  “就是那个到我这里来的俄国男人。”
  “很遗憾,这里已经没有任何一个俄国男人了。”纳依说。
  他递给她一听啤酒,啤酒是温的。
  “谢谢。”叶琳娜说,“他出什么事了?”
  “他已经不存在了。他遭遇了……不幸。”
  “这太好了。”叶琳娜说。她对此没感到一点惋惜。她也不相信,他过去在与毒枭做斗争。他其实就是一名毒枭。
  “你现在不跟我一起乘飞机走吗?”
  “我马上到你那儿去。”
  “去哪里?”
  “到清伽尔医院。”
  “谢谢。”叶琳娜说。
  “我不想把你留在这里,”纳依说,“我爱你。”
  她走到机舱口,又转过身来,向他挥了挥手,好像对他这位勇敢的黑人上校所说出的那句话感到不好意思。当飞机起飞的时候,她坐在担架上。和她一起飞走的两名士兵和一名护士没有去打扰她。

  叶琳娜开始从飞机的舷窗向外观望。她想确定一下,她是否真的成功了。
  下面是山脉,大片大片的绿色森林,还有褐绿色、光秃秃的田野。真的,那一块块红包补丁已经不见了。

  在医院里她被告知,她无论体力还是神经都已衰竭,需要在疗养院里好好疗养一段时间。她躺在床上,打起盹儿来。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她已经洗得干干净净,全身消了毒。虽然她理了平头,但她的头发还像童话般的洁净。
  你们不懂得,叶琳娜反复说,一个妇女经过长期的监狱生活,与蟑螂、老鼠共处之后,重新变得干干净净,心里是何等的高兴。我理解蒙德·克里斯托伯爵(不详——译者)为什么会那么毫不留情地向狱吏们复仇。但是,她的狱吏却已经被消灭了。阿斯柯利德没有了,刘将军也不存在了。
  两位警官把她惊醒了。他们给她带来了一套牛仔服和内衣内裤——整整的一包衣物,似乎是有人去商店接她的尺寸为她选购的。纳依还在关心她,她因此而感到十分高兴。
  警官请她穿好衣服,他们到走廊上等她。
  医生也来了,礼貌地和叶琳娜道了别,还给她带了一小罐药片,瞩咐她每4小时服一次。这种药称为缬草素。
  凉鞋稍稍有点挤脚。她把内衣和牛仔服上的商标和贴饰都撕掉了。一名警官走在前面,另一名走在旁边。他们都没跟她谈话。叶琳娜以为,马上她就会见到纳依了。
  他们很快乘坐一辆等在医院门口的灰色“丰田”赶到了飞机场。她得到了一张到莫斯科的机票,还有一百美元现钞。
  “可纳依上校在哪里?”她反复问; “纳依上校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她。
  叶琳娜明白,也许现在最好就是照着镜子和自己护照上的照片对比一下。

  在舍列缅切耶夫海关,一名女边防战士同样长时间地把她和照片进行了对比。叶琳娜理解她。
  来了一名秃顶少校,把她带到一间白色的房间里。他们对她审问了两个小时。问这段时间她到过哪里,是否在那里看到了自己的同胞,还有其他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她说她迷了路又生病了,住在一个村子里。
  他们从她嘴里什么也没有捞到。
  随后,少校和另一个穿便服的人就走出了房间。因为他们没把门关严,所以叶琳娜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暂时让她乘火车走吧。我们什么也得不到。”少校说。
  “可不可以把她隔离起来?”
  “为什么?”
  “海洛因咋办呢?”
  “你要偷偷地塞给她?是吗?你获得批准了吗?”
  “要是他回来呢?”
  “等他回来,我们再作决定吧……目前……”
  “目前”怎么样,她就不得而知了。因为那个穿便衣的已经发现门没关好,立即把它关严了。
  也许,他们还不知道阿斯柯利德发生了什么事儿吧?因为那地方十分偏僻,而基地又已被彻底摧毁清除了……
  少校很同情她,不知道什么原因,在告别时,他给了她一个复印的报刊文摘活页文件夹。
  “您在火车上去看看吧,希多罗娃公民。”他说。叶琳娜觉得“公民”这个词他说得别扭,不合俄罗斯的爿惯。
  在火车上,叶琳娜读起活页夹里的材料来。她惊讶了:她竟然没有发觉她所掀起的浪潮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击着整个东南亚。
  她从她到达罂粟田那天的报道起,按顺序一直看到最近的新闻。
  起初的报道是含糊不清的。

  “据两方通讯社报道,在被称为‘金三角’的著名毒品生产中心,出现了一种使鸦片种植园受感染的早期未知病菌……”
  “感染罂粟苗的病毒正在东南亚蔓延。专家学者并不急于下结论。”
  “亚洲毒品商在市场面前已不能履行其职责,金三角形势骤然紧张……”
  “毒品界的权利在重新划分。萨尔温河地区发生了战斗。热带丛林霸王——刘将军身亡。”
  “国际市场海洛因价格狂涨,舍列缅切耶夫海关发生枪战。阿富汗游出队在帕米尔十分活跃,”

  叶琳娜当然明白,所有这一切都是因她的报复而起,但是,她只能坐在不太暖和的电气列车上,听卖报的小贩在过道上喊叫:“苦盏地区发生战斗。反对派战斗队占领了山口。”跟在他后面的另外一个小贩也在竭力叫喊,不过他在招徕夹心巧克力爱好者的时候,是顾不上、也不可能评判你究竟是世界的救星呢。还是世界的毁灭者的。
  叶琳娜即便一直坐到韦列弗金,路程也不远,所以她不可能把文件夹里所有的报道都看完。她把它们理好,过后又看起来。她并不觉得可怕。这是别人的事。甚至最近的一篇文章报道说。罂粟病毒已经转移到稻田里去,威胁着东南亚的稻谷收成时,她也毫不惊慌。她开始考虑,她应当怎样向校长解释她的这段缺旷。后来她又想到,应当在鲍里斯和尼古拉的坟墓前立两块石碑,但婆家是不会帮忙……
  还有什么事该干呢,你这条大马哈鱼?已经到了韦列弗金火车站月台的时候,她才想起这个问题。
  你已经产完了子,还要继续活下去吗?
  我不知道。她自己回答了自己。
  我担心的,是纳依上校那儿情况怎么样。
  已经下初雪了。雪花一片片落到驻兮兮的草地卜寒风刺骨,鼻子发痒,似乎她的身体对此已经不再习惯。
  在火车站前广场了等候公共汽车时,她看到了鲍里斯原来的女友奥克莎娜。她坐在一辆白色的“日古丽”车里,一个黑发小伙子在那儿等她。他也许是她的哥哥,也许是她的未婚夫。喊她吗?奥克莎娜还愿意想起鲍利亚吗?
  叶琳娜犹疑地站在湿漉漉的飞雪下面。奥克莎娜看见了她,立刻把车门“砰”的一声关上,摇起了窗玻璃。当她的车从旁驶过的叫候,她在车里向叶琳娜招了招手。
  “欢迎归来!”她大声说了这么一句。

《你们田野里的瘟疫》 作者:基尔·布雷切夫

尾声

  天气这么坏,倒是好事。叶琳娜无论在街上还是在院子里,谁都没有碰到。她走到自己门前,从邮箱里取出了报纸,那些塞不下的报纸都放在邮箱下的地板上。有位邻居帮她把它们整整齐齐地理成一沓。
  叶琳娜把报纸收拢拿好,进到屋里。
  厨房里,桌椅板凳上还放着鲍里斯喝茶的茶杯。杯底上还残留着已干涸的余茶。
  叶琳娜坐在餐桌边痛哭起来。她哭了很长时间。
  然后她就开始打扫房间,拖地板,像机器人那样洗衣物,而眼泪始终不断。
  过后,她又坐到餐桌边开始阅报。她看的是最近几天的报纸,其中有这样一篇报道一下子吸引了她的目光——似乎是命运的安排:
  “路透村记者报道,泰国国家禁毒斗争管理局局长纳依·钦纳拉陆军准将宣布,大自然本身帮助了人权捍卫组织,降瘟疫于罂粟种植园。纳依·钦纳拉将军宣称,他对那些拯救稻谷免受病毒之害的科学家们寄予希望。”
  上帝保佑,叶琳娜说。他至少还活着。他们在那儿是如此地害怕纳依和我结婚……她宁愿相信,是纳依的敌人把她驱逐出境。这对她这条大马哈鱼来说,完全不是坏事。

  第二天,她到了婆家。婆婆对她很不满意,说:“尼古拉关心家庭,你自己应对你们的不幸感到内疚。”

  叶琳娜又来到学校。校长很高兴,尽力表现出没事的样子。
  “什么时候来上课?”他问。
  叶琳娜答应,假期一过就上。

  “清风”咖啡馆已经空空荡荡。窗子大开,墙壁刷成了黄色。虽然明亮,但显得有点枯燥。原来,是一位高加索人接手了咖啡店。一周前发生了一起对韦列弗金而言算得上特大级的哄抢事件。老顾客们都想夺取咖啡店,但门卫保卫了它,您还记得布列耶夫吗?就是那个身体挺棒的门卫。他在医院里,一直昏迷不醒,最后死去了。

  过了两天,维克多·斯杰潘洛维奇少校从莫斯科来了。他说,依万·吉莫菲耶维奇死亡的情况现已查清。叶琳娜难以想像,他指的就是阿斯柯利德。由于阿斯柯利德之死,机关里出现了新的问题。公民希多罗娃理当回答这些问题。因为恰好在那段时间她身处那一地区。
  她会知道什么情况呢?她偶然碰到过依万·吉莫菲耶维奇了吗?
  叶琳娜马上说:“他在刘将军的营房里审问我。说实话,他本人就属于黑帮。”
  “胡说八道,”维克多·斯杰潘洛维奇少校说——上级并没有把一切情况告诉他,“据我所知,他打入了他们的系统。”
  叶琳娜请维克多·斯杰潘洛维奇喝茶。他是一个鳏夫,儿子在彼得堡上学。他之所以临时接了毒品案,是因为有个同事生病了。维克多·斯杰潘洛维奇讲的话比他该讲的要多,当然并非统统都讲出来了。
  维克多·斯杰潘洛维奇担心病毒的传播。原来,报纸上报道的远远不是全部情况。联合国已经着手研究这个问题了。泰国的粮食已经歉收。国家面临着饥饿的威胁,病毒蔓延到老挝、缅甸,甚至越南。印度尼西亚也出现了作物死亡的情况。世界性的灾难正在降临。
  “罂粟怎么样了?鸦片怎么样了?”叶琳娜问。她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世界性的灾难,她一心要打听的,只是海洛因是否已经在世界范围内消失了。
  “哪里还有鸦片!”维克多·斯杰潘洛维奇说,“当然海洛因也几乎消失了。价格在猛涨。”
  “可年轻人就买不起那么贵的喽。”叶琳娜说,“那就意味着……在减少。”
  “什么在减少?”维克多·斯杰潘洛维奇问。
  “需求呗。”
  “也许吧。我可不是专家。”维克多·斯杰潘洛维奇说,“但是圣洁的地方往往并不是洁净无瑕的。明天又会有人把另一种毒品偷偷地塞给他们。”
  “可就不再是鸦片了!”
  “对,不再是鸦片了。”维克多·斯杰潘洛维奇表示赞同。他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如此气愤。
  他在前厅用悲伤的棕色眼睛盯着叶琳娜磨蹭了好一阵后,才决定乘晚班车离开。
  “如果您打电话给我,我就会再来的……或许,您到莫斯科来吧?我认识一位导演。我能够弄到电影院的票。”
  “谢谢。”叶琳娜说。
  整个冬天,科学家们都在寻找抗病毒的药物,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叶琳娜打电话给维克多·斯杰潘洛维奇,他很高兴,认为叶琳娜想跟他约会;而她只是说,那种病毒称为食罂病菌体。尼古拉把他的记录资料放在研究所的保险柜里了。
  维克多·斯杰潘洛维奇叹了口气,说:这一切秘密在她返回之前就知道了,即便找到了抗御病毒的菌体,它也不能挽救稻谷。再说,病毒已经蔓延到了中国。您明白,这会引起什么危险吗?叶琳娜说,她明白。但事实上她并不明白。换句话说,她的仇恨是不对的。而虎眼——阿斯柯利德,变化多端的依万·吉莫菲耶维奇……是不该落此下场的。
  春天,有关方面正式宣布,病毒已经波及了本国的小麦。边界已经关闭,宣布严格检疫。第一家蛋白质制造厂在莫斯科创办。它是以奥斯塔金联合公司为基础创办的,他们本是搞石油的,可现在需要喂养牲畜呀。因为牲畜饲料贫乏,牛已经被宰杀。

  叶琳娜还剩下一些美元。她在尼古拉和鲍里斯的墓前合立了一块碑。尽管婆婆反对,她想要给他们各立一块。
  工资虽然微薄,但如果没什么特殊需要的话,生活还能维持。

  叶琳娜把剩余的钱集拢,一共有300美元,然后就去找克拉娃。因为在学校里有人告诉她,克拉娃的日子不好过。
  克拉娃一见到叶琳娜;,便嚎啕大哭起来。她很容易大哭。她的丈夫破产了,由于同行的报复,他在州里失势了。他本答应会把她招回身边的,结果却这样把她给打发了——
  “你要知道,他已经把我抛弃了,他现在在追一个模特,他随时都想着模特。”
  “可谁还会要他?”叶琳娜不禁脱口而出。
  “我曾经要过呗。”克拉娃委屈地说,马上就忘了不幸,开始问叶琳娜,“泰国那里有些什么?有什么东西可以买?我本来打算开个服装店,伙伴都找好了,却偏偏碰到了这倒霉的命运转折,我甚至到过土耳其,可现在已不得不过寒酸的日子了。”
  叶琳娜拿出那300美元,给了克拉娃。
  当克拉娃不再哭叫的时候,她要叶琳娜到她的服装店里去。要知道。人总是要穿衣的,哪怕你用蛋白质肉饼取代面包时,也不能例外。
  叶琳娜谢绝了,她把自己的星眼蓝宝石拿给克拉娃看。
  克拉娃正如她自己说的那样,对此已经失去了兴趣。
  “我如今要把所有的东西都卖掉,”她宣告说,“甚至包括住宅。这宝石你是用我的钱买的吗?”
  如果说“是的”,那克拉娃准会气死,但是琳娜否认了。
  “不,”叶琳娜说出了真相,“是上校送给我的。”
  “是你现在的,还是过去的?他怎么样?真是上校吗?”
  如果克拉娃勇敢点,那么她就会继续她的叨叨,对叶琳娜说,这东西没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一块石头而已;但是她不敢,她请求琳娜把宝石暂时留下给她。
  叶琳娜当然没有留。她爱这颗宝石,因为它像纳依,像莫桑比克梅孔塔的金子,像知了悦耳的长鸣。

  【全书完】

《你们田野里的瘟疫》 作者:基尔·布雷切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