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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芭拉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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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芭拉号》
作者:绿天

正文 芭芭拉号

  “那然后呢?”
  “然后我们所有人都钻进一种深褐色的黏稠液体里,靠这液体呼吸,用20G的加速度加速了整整一个月才摆脱他们。那些婊子养的臭虫们。”
  “真刺激。”阿瑟兴奋地瞪着眼前的男人。
  “谁说不是呢。”客人呷了口热腾腾的咖啡,无比自豪地宣称,“最重要的是我们逃出来了,海盗们连一盎司的货物都没能劫走。尽管损失了些燃料,可货物是别人的,我们只负责运输。比起货物遭劫所带来的信誉问题,这点损失根本不值一提。”
  “那些海盗一定气得吹胡子瞪眼。”
  “没办法,我们的船是运矿的,几乎没什么武装力量,而海盗们却能用很便宜的价钱从黑市淘到好东西。我们只能逃跑。”客人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但我们用脑子。”
  “当然。”阿瑟说。
  阿瑟从船坞二楼的窗户朝外望了望,波普跟比约德照得君士坦丁的大地像笼了层纱。周围很安静,他没有看到威尔那辆老吉普,也没有听到引擎刺耳的尖叫声传来。威尔到一又四分之一公里外的乡村俱乐部喝杜松子酒去了,也只有这种时候,阿瑟才能肆无忌惮地同客人们谈天说地。
  客人双手捧着杯子喝完最后一口咖啡后站起来,“好吧,我什么时候能拿到船?”
  “如果真如您所说是制冷器出了问题,那么一天足够了。”阿瑟想了想,“明天傍晚怎么样?”
  客人顺手把椅背上的外套夹在腋下,耸了耸肩,“再好不过了。”
  阿瑟把客人送到船坞外的马路上,礼貌地握手后目送客人的车子消失在夜色下的公路尽头,随后转身急急忙忙地跑回船坞。
  “制冷器,制冷器,制冷器。”阿瑟三步并作两步朝船坞修理间走,那儿停了客人的船。他打开两盏壁灯,空旷的修理间仍然暗极了,他可不希望老威尔老远就看见自己大半夜在这里捣鼓。
  这是艘旧型号的老船,传统的柱状船身,船头尽量向前。整个船就像颗大口径的子弹,当然,那得除开船尾巨大的碗状喷射嘴。只是磨损得相当厉害,船名的地方只有首字母A还看得清,根本没办法拼出全名,看来这船已经工作了好些年。
  阿瑟没怎么看这船就钻了进去。他了解这种型号,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这种型号就有了,由猎户座α的“横渡”公司出产,专司运矿,因此极其简陋,几乎只剩下推进器系统和生命保障系统,所有能利用的空间都被高效地用于堆放矿物。尽管如此,这种船却相当好用,这也是为什么这种型号直到现在还在批量生产的原因。你甚至无法想象有多少印有“横渡”公司标志的货船现在正穿梭在数不尽的恒星系的小行星带。阿瑟打开船的内部电源,尽量把光线强度调低,他快速穿过驾驶室(其实没他想象的那么窄)和货舱,径直来到推进器附近。这种型号被设计成常规引擎,烧氢或者别的什么都行,因此造价低廉。(这也是它生命力旺盛的关键因素之一。)阿瑟在右手边找到了制冷器,从金属墙体中突出大约18厘米,与船体是独立的。制冷器用以避免燃料挥发,有个船队还好,要是一个人单干遇上燃料挥发这种倒霉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制冷器,制冷器,制冷器……”阿瑟不停地重复着,像一个古稀老人似的颤动着双手。船上有工具,他将就着用它们拆开制冷器的盖子,有几处地方变形了,因此花了些时间,但不是太久。接着阿瑟把制冷器揭开,看到大部分空间被燃料贮藏箱占去,从半透明的贮藏箱玻璃看进去,里边一滴燃料也没有。阿瑟细致地检查了所有细节,最后发现是燃料添加管出了点小乱子,靠近底部印着一组编号的地方裂了个小口子,不太大,但却是致命的。显而易见,燃料并非是挥发掉,而是在从制冷器运输到推进器的过程中渗走了。出这种问题对一艘老船来讲再正常不过。那么接下来就是更换一条燃料添加管,没有比这更轻松的工作了。
  “嗯,好吧,更换添加管。”阿瑟用手背擦了擦汗,对着制冷器做了个鬼脸,像面前真有个什么人似的,“啊哈,我可不会那么干。对吧,芭芭拉。”

  昨晚简又被打了。
  那个混蛋一踢开门就暴跳如雷地把床上的简拎起来,狠狠地掐她的背还有大腿,仿佛那就是他进屋的唯一目的。实际上他从来不会打脸或者其他任何在白天可能裸露出来的部位,因为简是他的活招牌。路易一定又输钱了,简想,每当这种时候他都会边掐边咒骂自己是扫把星,把床单什么的扔得满地。
  这时候角落里一个大块头打了个响指,“嘿,伙计,再来一小瓶伏特加酒,别加库克里星雪梨,把酒味给弄砸了。”
  简吓得哆嗦了一下,她使劲摇头尽量把昨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她不能让别人看出她心不在焉,特别是路易。路易平常不在酒吧,但随时都会过来看看。有人碰了她一下手臂,布鲁斯从吧台递过来一个棕色塑料小盘,上面是客人的酒。简接过来走到7号桌放下,准备离开。突然大块头从兜里掏出几张绿色的纸币,塞进简的衣服里。抽出手的时候顺便在她胸部狠狠捏了一把,然后裂开嘴满意地开始喝他的酒。
  简快速走开把钱抓在手里,低下头理了理衣服。衣服是路易准备的,刚好能突显出简完美的身材,而且当然,同样刚好能遮住她的每一处淤青。简难过极了,她受够了这种没人关心的日子。
  简抬起头,正好看见干干瘦瘦的阿瑟提着两只小桶跑上台阶,他撞开酒吧的门跑到她跟前停下,弓着腰不住地喘着粗气,大汗淋漓。
  “阿……阿瑟。”简招呼道。
  “简……简,哈哈哈……”阿瑟抬起脑袋,学着简结巴道,“我来……帮……帮威尔……打酒,他的……车……坏了,我跑……来的。”他把两只桶扔给小个子酒保,“布鲁斯,接着。老规矩,一桶朗姆酒一桶伏特加,装满。”
  阿瑟是半公里外飞船修理厂的学徒,二十郎当岁,笑起来傻乎乎的,脸上青春痘还没有全部褪去。总的来讲,阿瑟给简的印象就是永远都没有烦恼,干自己想干的事——修船,而且永远都在笑,像阳光一样舒服。更重要的是,阿瑟把她当作朋友,如果刚才简还觉得这世界上没有人关心她,那么她错了,眼前就有这么一位。
  “威尔……喝……喝酒可真……厉害。”简笑道。
  “酒鬼罢了,有什么厉害的,而且也不全是他一个人在喝,我们也用来招待客人,他们喜欢在等待的时候喝点酒,毕竟在天上,这玩意儿不是经常都有。”阿瑟转过来,“跟你讲啊,简,我弄到制冷器了。昨晚有个傻子,把船扔在船坞就没再管,我敢说那人一定是个新手,尽管那船挺老。只是燃料添加管坏了,他自己完全可以处理。”
  简望着阿瑟,目光柔和而振奋,“这……这么说,你……你都准备……备好了?上……上次你……你说……芭芭……拉号只差个……制冷器……的。”简两手抱在胸前,“我……我真为……你高兴,呵呵。”
  “是,但也不完全是,我还没有燃料,随便什么能烧的都行,可我没有。还有制冷剂,那个制冷器里还剩些,可那种老古董谁保得准呢。我可不想在天上的时候出点什么乱子。氧气、食物、淡水,这些都是问题。”阿瑟扬扬眉毛,“不过硬件设施算是全弄好了,虽然东拼西凑的。”
  “那……那你……打算……去……哪里?”简急促地说。
  阿瑟耸耸肩,“无所谓,对我来说去哪里都一样,我在天上没有朋友,只能碰碰运气。先去马头星云,那里的大都市数不胜数,机会可能多些。”他叹了口气,“我还年轻,不希望一辈子都陷在这穷乡僻壤。”
  布鲁斯盛满了一桶酒递给阿瑟。
  “你,嗯,你出……出去以后,准……准备干什……什么呢?呵呵……修……修船?”
  阿瑟拧上盖子,“也许吧,可我不太想干那个,又脏又累,我宁愿干点别的什么。我对什么都感兴趣,而且好学,不是吗?呵呵,我会试着先干点别的。”
  “让我……猜……猜,卖冷……冷饮的……小贩,任劳……任怨的……勤杂……杂工,跑……跑龙套……的,中……中间……商,仆……仆人,或……者整天脏……脏兮兮的拾荒人,阿……阿瑟想做……什……什么呢?”
  “我的意思是做些待在船上的工作,在天上,怎样都可以,但我不再想待在岸上。”
  “为……什么?”
  “什么?”阿瑟好像没听清。
  “我……我是说,为什么……不待……待在岸上,这……这里安全……而且不比船上缺……什么,甚至……甚至比船上……拥有更……更多的……东西啊。”简说。
  “话是没错,但我希望能开拓眼界,亲自经历些事情。在天上你可以接触很多,不只是小熊星座的游乐场,克兰蒂的银河马戏中心,里约尔巴其星人的古老遗迹和里卫五上的凶宅。是的,这些我都听说过,很不错,但我不需要。”阿瑟晃着脑袋,“我想去远航——你应该知道什么才是我渴望的。”他总结道,又补充说,“你真该去试试,你会喜欢上的,我保证。”
  “嗯,也……也许吧。”简说。
  “那的确不错。”阿瑟把头转向旁边,瞅着布鲁斯把一条光滑的细小管子插进酒桶里,然后一心一意地盯着细管确保酒不会从桶里溢出,桶里液体的棕色轮廓不断上升。阿瑟说,“他又打你了吗?你知道,嗯,我是说路易。”简也看着布鲁斯装酒。“不,没……没有,当然……没有,路易……已经很久没……没有……动粗了。”她把裸露的手臂抬起来给阿瑟看,“他……他没你……想……的那……那么粗鲁。”布鲁斯直起腰从吧台探过头来,“嘿,阿瑟,你可得催催老威尔了,他已经两个月没付酒钱,他并不缺钱花。”
  简扭过头看着地面。她知道阿瑟关心她,但她需要保留一些自尊,尽管那东西对她而言少得可怜。她瞟到阿瑟接过朗姆酒,又拎起伏特加,默默地朝酒吧门口走,直到身影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
  当然简撒了谎。她不想阿瑟为她担心,他马上就要走了,到遥远的地方追寻梦想。正如阿瑟所说,他对什么都感兴趣,而且好学,他不能一生都待在君士坦丁这种旮旯儿,这里聚集的都是路易这种游手好闲又没本事的人,不是阿瑟该待的地方。他出去可以干得比任何人都漂亮,至少他有激情,这比什么都重要。
  多普勒酒吧外突然传来一阵争吵声,简疑惑地走出去。
  阿瑟背对自己站着,由于呼吸急促,肩部剧烈地起伏,两只酒桶倒在旁边的地上。阿瑟前面大约3米的地上躺了个满脸胡茬的男人,一只手撑着地,另一只手在拭嘴角上的血。是路易。路易站了起来,显然伤得不重。
  “不,路……路易……”简慌慌张张地跑下台阶想拦住路易,可是路易已经先给了阿瑟一拳。路易比阿瑟高而且壮,阿瑟一个踉跄倒在了地上,从嘴角渗出粉红色的泡沫,几乎不能动弹。
  简抱住怒火中烧的路易,“路……路易,够……了。是……是威尔,是……威尔赊……赊的……账。”
  路易挣开简,故意用娘娘腔讽刺道:“哦,路易,他只是没付酒钱,我的白马王子只是没付酒钱。”蓦地,他恶狠狠地双手捧起简的尖下巴,胡茬抵到了她的耳朵上。简感到一股臭烘烘的热气扑在脸上,“告诉你,臭婊子,这就是你的生活,你他妈的得感谢上帝赐给你这么副好皮囊呢。”
  简抖得厉害,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被路易一把推倒。周围已经站满了人,路易来到阿瑟旁故意提高了嗓门,仿佛在告诉所有人,“但是有谁,哪个自不量力的人想英雄救美,破坏上帝的安排,那是绝对不允许的。”他用力在阿瑟腹部来了一脚,“特别是某个毛都还没长齐的臭小子。”
  阿瑟不住地干咳,像是肺都要炸开了。
  简跪在地上,“滚,你……你这个……伪……伪君子,阿瑟。你……你想要我……的身体,而……而我骗取你……的同情,仅……仅此而已。”简声嘶力竭,“你太……自不量力……了。现……现在,滚……啊,你的……同……同情,反而……让我厌恶啊!”
  路易停止了踢打,露出令人作呕的得意笑容。周围全是从酒吧出来看热闹的酒鬼以及路人。没有路灯,东边的波普和北边天空的比约德把街道照得像黑白照片。
  快走呀阿瑟,站起来,你的梦想不在君士坦丁。离开多普勒,这里没有你要的任何东西。感谢你所做的一切,但你必须走。站起来,那花不了多少力气,你能行的。你不是说过吗,你要远航,什么都不会阻止你。那么站起来吧,然后离开这里。
  阿瑟就这么躺着,过了很久才又咳了一下,身子剧烈地抖动。他伸出手试着支撑起身体,但很快手像是折了一般整个身子又倒在了地上。过了几秒钟,就几秒而已,他又试了一次,手不断地颤动。简的心都冲到了嗓子眼。最终阿瑟站起来了,很艰难,可是他站起来了。他弯下腰提起地上的酒桶(很难相信他居然还有气力),默默往船坞的方向走,他没有回头看谁哪怕一眼,就这么走了。简跪在街道中央,静静地看着阿瑟摇摇晃晃地消失在街尽头的夜色中。

  “打扰了,先生。我是来提船的。”船坞大门敞开着,客人穿过杂乱的修理间,有个蓬头垢面的人在角落里打磨一个细小的零件,这时正睁大了眼睛望着来人。客人朝旁边一艘货船努努嘴,“我是来提船的,阿伽玛号,昨晚送过来的,接待我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我叫马什,他让我今天傍晚来提船。”
  马什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收据递过去。
  蓬头垢面的老头将油腻腻的手在衣服上抹了两下,接过收据后一声不吭地转身进了旁边的小门,片刻后拿了一个小本子出来,他一边核对收据和账本一边埋头念道:“阿伽玛号,制冷器老化无法修复,制冷器整个更换,2000块。”满脸沟壑的老头面无表情地抬起头。
  “整个更换?该死,这不可能!”马什挥舞着双手,事实上那个制冷器是新的。他冷笑道,“哼哼,制冷器老化无法修复?上帝保佑这个破船坞跟这颗见鬼的星球。”老头一声不吭,马什又向前一步,“你知道那个制冷器用了多久,30年,50年,一个世纪?嗬!告诉你,那个‘老化’的制冷器我只买了半年不到,只是半年。是的,阿伽玛是一艘老船,老到每走两步就需要坐下来喘两下,但制冷器是我刚拿到船时用定金的钱更换的。还有太阳帆和一条脐带管。你知道,很多船队都有自己的母船。”
  老头开口道:“叫我威尔,昨天接待你的是我的徒弟阿瑟,我想有些事情可能弄错了。”威尔顿了顿,“你有购买制冷器时的票据吗?”
  “当然,不过在天上,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人帮忙捎下来。”马什觉得对于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来说,自己刚才的语气似乎有些粗鲁,于是他缓了口气,“如果能避免2000块的花销,我不嫌麻烦。”
  “那么也许我们能试试找到你原先的制冷器。”老威尔建议道,“昨天我不在,而阿瑟不是太有经验。”
  马什蹙着眉头,他注意到老威尔小心翼翼地挪动,两只手并不是正常地摆动而是前后滑动,像鱼鳍那样。常年待在天上的人习惯了零重力环境,回到地上后就会形成这种奇特的走法,大家形象地称之为“太空步”。显然威尔是个水手,至少以前是。而水手待在地上的唯一原因就是,他们是水手。常年跟外太空的宇宙辐射打交道会落下很多太空病,再加上如果飞船采用氢聚变动力引擎的话,那更是雪上加霜。因此一个水手作为水手的日子一般在四十年左右,最多五十年。
  “是这个小怪物吗?”
  马什回过神朝威尔指的地方看去。“对。”马什肯定道,“由于‘横渡’公司的垄断经营,这种型号的所有配件都只能到‘横渡’专卖店购买,我是在离这儿5光年外的西特儿买到的。喏,看到那个十字小凹槽没,旁边有公司的蟹状星云标志跟生产日期。”马什看到威尔靠拢了在看,“我没骗你。”
  “好吧,也许你是对的。”老威尔慢吞吞地直起腰。
  “当然。为了更换那老古董我可没少花钱,到最后竟然再拿不出一个子儿来为阿伽玛号至少刷层漆。瞧它那副衰样。”
  “好吧,现在既然弄清楚了是我们的失误,我们会进行补偿的。”威尔停顿了片刻,“这个新的制冷器算我们白送,反正已经安置上去了,而且它能工作,那么肯定是‘横渡’公司的配件。我们本来就进过这种货。”虽然是老威尔的过错,但是他的扑克牌脸仍旧一成不变,“你这个用过半年的制冷器归我们,而你,马什先生,只需要支付相当于拆装一次制冷器的工钱。”
  “再好不过了,而且显然我得了一个小小的便宜,不是吗?”马什耸肩道。“大家都是生意人,”威尔朝船坞走,“都知道做生意的信誉最重要。”老威尔的声音沧桑而且冰冷,“现在把工钱付了。我去打开穹顶,然后你走人。”
  马什见威尔走进控制室拉下一个重重的闸。船坞的整个穹顶被设计成可开放式,好方便飞船垂直起降,当然那些破得一步也挪不动的船也可以从大门拖进来。现在穹顶正从正中间分裂成两半朝两边滑,发出刺耳的“喀喀”声,最后两边都折叠成了书页状有气无力地搭在锈迹斑斑的铁支架上。整个穹顶这才终于安静下来。
  威尔出来时,马什向他付了钱,然后准备开船走人。这时从船坞的小门闯进来一个消瘦的身影,是昨天的接待——阿瑟,老威尔的徒弟。阿瑟提着两只桶摇晃着走到马什能看清的地方,小桶里的液体晃荡得厉害。哦,上帝,他嘴角粘着血,左眼肿得跟沙袋似的。他闯祸了。
  马什本该关心一下或问候一声什么的,可他不想多管闲事,便转过身头也没回地朝阿伽玛走去,就是与阿瑟擦身而过的时候也没多看他一眼。突然马什听到从背后传来拳头打在脸上的沉闷响声,接着是酒桶砸在地上的“哐当”声。“我会听你好好解释的。”是老威尔。马什认为阿瑟要解释的东西太多了,身上的伤跟制冷器的事,够他受了。
  威尔老早就起床了。他平时就有早起的习惯,今天甚至更早了,比约德还徘徊在东边鱼肚白一样的天际上。
  没有固定的作息时间对一个水手而言是必然的。茫茫宇宙间流传着这样一条定理,那就是:在客观上,如果你无法确定一个粒子下一刻的确切坐标位置及相应动量,那么你也永远没办法知道一个水手下一刻究竟是待在雷达室还是休息间或者气压调节舱。宇宙是让人望而生畏的,而它令人生畏之处正是由于它的神秘莫测,以至于在一条航行过成百上千遍的航线上,你仍然不得不小心翼翼,粒子流、强辐射、重力透镜、舰体残骸,没准干脆从几百万光年外突然挪过来颗小行星什么的。当然,还得提防太空海盗。每一个突发事件都可能是致命的。
  做了大半辈子水手,老威尔早就习惯了这种几乎没有睡眠的生活方式。可是太空关节痛使得他不能再上哪怕一次天,他陷在了地上。失重跟轰轰的引擎声成了永远的记忆。
  老威尔住在船坞的二楼,接待室隔壁。他现在正端着大半杯朗姆酒站在窗前。这里视野很好,如果天气不错,还能看见远处葱郁的山黛,把君士坦丁的天空衬托成湖水一样的宝石蓝,漂亮极了。
  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接着“吱吱”地打开了,是阿瑟吧?
  阿瑟耷拉着双肩,白色褂子上满是难看的褶子,短裤上也是,头发都朝一边高高耸起。(他该理发了。)这邋里邋遢的样子,再加上身上的伤,真是糟透了。
  他们就这么沉默地站着。威尔拿着酒杯站在窗前,身后阿瑟的邋遢样倒映在他面前的窗玻璃上,由于老威尔把焦点放在了天地相接的远方,于是阿瑟的倒影在他眼里被一分为二,像孪生兄弟一样滑稽。
  “你的船叫什么名字?”老威尔问。
  当然,他肯定有船,也许不怎么耐看,但他肯定有;也许也不怎么耐用,被大个子稍微碰一下就能散架,但他肯定有自己的船。
  “芭芭拉,它叫芭芭拉号。”阿瑟在窗玻璃上的倒影抬起头,可仍旧没精打采。脸上已经消肿,嘴角上的口子也结了痂。
  “我的第一艘船,我叫它‘安妮’。”威尔转过身子说,“那是我妻子的名字。那会儿我像你这么大,也是满身的劲。我第一次出航时船还没有名字,那次出航是去斯淇运香料,花了我三个月的时间。那一次我倒卖香料赚了点钱,满怀信心地回家,却得知安妮患病已经去世两个礼拜。那时她还不是我妻子。”
  “你是说……”
  “对,我是说,我们没度过蜜月,没有教堂和神甫,没有戒指和银制项链,我们拥有的只是誓言,但那比什么都重要。我告诉别人,嘿,知道吗,我的船叫‘安妮’,那是我妻子的名字。”威尔转过来,骨头咯咯响了两下,“你的呢?为什么是芭芭拉?”
  阿瑟盯着地板,“它不是某个女孩子的名字或绰号,也不是乐队或俱乐部,芭芭拉就是它自己,别的什么也不是。”
  威尔耸了耸眉毛,额头上的皱纹像百叶窗似的上下翻动。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阿瑟,目光柔和。他说过要让阿瑟好好交代的,否则会给他好看,哼,如果自己还是水手,或者还在天上,没准他会这么干。可是现在不同了,他老了,像“安妮”一样再也飞不动。而阿瑟不是,他年轻、好胜,充满了精力和好奇心,他可以飞,并且他愿意。他甚至可以飞得比自己漂亮千百倍,尽管他背着自己在组装芭芭拉。他肯定在偷偷经营他的船,用仓库里那些又老又旧的粘满黑乎乎黏剂的部件,用尽各种他能想到的手段(像这次一样),而且鬼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就开始了。当然他能做到,他是威尔见过最出色的二十岁飞船修理工,比谁都优秀。
  威尔看到阿瑟一脸窘相,目光在地板上游弋,似乎摸索着什么。突然阿瑟抬起头,两眼正视着老威尔,像是突然做出什么重要决定似的,一本正经地说:“威尔,我打算离开君士坦丁。”威尔静静地听着,阿瑟接着急促道,“我用修理船只时废弃的部件弄出了芭芭拉。对不起,我隐瞒了你。我只是怕……”
  “怕我会阻止你。”威尔打断道。
  阿瑟沉默了一小会儿,“对不起,威尔,但是那些破铜烂铁对船坞没什么损失。如果有,我想我一直以来勤勤恳恳的工作也足以作为补偿,我没向您索要过工钱,而且现在我就要走了,你拦不住我的,威尔。我比任何人都……”
  “我比任何人都渴望强大的动力和令人热血沸腾的加速度,我比任何人都热爱深空并且永不疲倦,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历经漫长岁月的远航,我比任何人都想要飞。”
  威尔看着阿瑟的眸子,阿瑟也望着威尔。威尔知道阿瑟一定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他什么都清楚,一切我想到的他都知道。威尔没办法不了解。一个人对太空的渴望会从他的眸子里流露出来,那种深邃是没办法模仿的。也许阿瑟还不懂,但威尔知道,他深深地知道如何分辨一个真正的水手。
  当一个人感觉到高飞的冲动时,他将再也不会满足于在地上爬。
  “记得给我捎信,至少让我知道你混得怎么样了,我可不指望从哪个开着破船来的人那儿能听到你的消息,我不认为你能干到出色得让所有人都认识你。”威尔板着脸说道。
  阿瑟怔怔地望着威尔,仿佛他是另一个宇宙的人,望了好一阵子才恍然大悟地“哈哈”傻笑起来。
  如果一个人已经不再满足于在地上爬行,那么何必再强求他匍匐前进。让他飞吧,没准那不坏。
  威尔突然疑惑道:“阿瑟?”
  “哈!”阿瑟还在笑。
  “昨晚的伤,是怎么回事?”
  “我在路上跌了一跤。”阿瑟说。威尔用力瞪着阿瑟,显然他不相信。阿瑟收住笑,“是路易。”
  玻璃窗外的远方,君士坦丁的天空还是一片鱼肚白。

  简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个古怪的梦。在梦里,酒吧门口,两个扎马尾的家伙一前一后围着她,周围几个大胡子挑起眉头乐呵呵地议论着什么。简不停地闪躲,手上拿着塑料小盘,她吓坏了。布鲁斯在吧台调酒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两个马尾分别站在她两边堵住她的退路,其中一个把她的头发撩起来嗅,十足像个变态佬。这时候,阿瑟出现在了酒吧门口,他不该在这里的,但是在梦里,在简的潜意识里,阿瑟出现了。他一个箭步冲上来在“变态佬”的鼻梁上来了重重一拳,“变态佬”当即应声倒下,痛苦不堪。他拉上怔住的简朝外跑。另一个马尾准备追上来,可是看了看地上呻吟的同伴就收回了步子。出酒吧时简扭头看了一眼,马尾龇牙咧嘴恶狠狠地瞪着他们,仿佛在说,臭婊子,我发誓一定要把酒吧砸得稀巴烂。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阿瑟要带走她,她明明叫他滚蛋,还骂他自不量力,他为什么还要回来。当然,在那个古怪的梦里,简同样问了他,“究竟……为什么?”
  梦里的街道上没有行人,铺满了比约德跟波普琥珀色的光芒,四周冰冷得像凝固了。阿瑟停下来,松开手,他们面对面站着。“现在,简,要么你回去继续过以前的日子,要么跟我离开君士坦丁到天上去。”阿瑟手指着多普勒的方向,绷着脸,头一回这么严肃地讲话。阿瑟从没用过这种语气,所以,这一定是个古怪的梦境。
  事实上,简多么希望这只是个梦,醒来以后一切照旧,她照样去多普勒酒吧,继续那样的生活。尽管她并不喜欢那样,但至少她不用怕阿瑟因为她而承受压力和责任,被指责,被说三道四。她不想那样。
  “是不是,我亲爱的远方的好姑娘?你是那星球上的罂粟花,我是中了你的蛊才坠毁在这种满罂粟的草地上;你是艾里斯本的湖泊,是湖泊里虔诚的鱼跟打情骂俏的云朵,可是啊,我不是任何一颗星球的累赘,是不是啊好姑娘。”
  简听见阿瑟在唱歌,她睁开眼睛。
  《草场、宇宙和静静地跑动》是天上流传最广的老歌,讲述了一个水手与某颗星球上女子相恋的故事。
  “你……是艾里……艾里斯本……的……湖泊,是湖泊里虔……虔诚的鱼跟……跟……打情骂俏……的……云朵。”简结结巴巴的样子像极了在打嗝,阿瑟被逗得“咯咯”直笑。
  很显然这些都并非梦境,简只是那么希望过。不过她却满心欢喜,阿瑟要带她走,那样的话,他们就可以不顾所有的闲言碎语,远走高飞。可是,难道简爱上阿瑟了?否则她为什么如此想与他远走高飞。哦,上帝,简比阿瑟大差不多十岁,可是为什么?
  因为阿瑟是你的希望,离开君士坦丁的希望。就这么简单,不会比这复杂了。
  “事实上路易一直都在欺负你,是吧?”阿瑟一本正经地说,“而你却始终瞒着我。”
  简揉了揉眼睛,盯着天花板,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空气凝固了会儿,四周安静得可怕。然后简听到阿瑟裂开嘴笑了,“哈哈哈,活该被欺负,你一定把路易的雪白衬衫塞进马桶了吧?哈哈哈……”
  阿瑟笑得像阳光似的,几乎可以撕裂每一处黑暗。
  “呵呵……因……因为我……我……怕他明……明天玩……牌……的时候把那件……衬……衬衫输掉,”简知道阿瑟故意这么开玩笑好让她别尴尬,“你知道的……他……总……是输,所……所以……呵呵呵……我……我还顺带……把他的……一件褐色……风……风衣和……领带……给塞……塞进去了……”简也跟着上气不接下气地笑。
  “所以路易就打你了,对不对?”阿瑟古怪地盯着简看。
  “嗯。”
  “哈哈哈。”阿瑟又爆发出一阵笑,“更重要的是他还不酗酒。”
  简听懂了阿瑟的意思,“哈……对……对啊,这样……他……他可以……整夜……不……不知疲……倦地欺负我……还……打我。”
  “真难想象一个赌徒居然不酗酒。”阿瑟像听到一个千年难见的笑话,笑得岔不过气来,不停地喘。
  如果过去都只是笑话,事实上那也不算太坏。
  简也跟着喘起来,因为那笑话是讲给她听的。
  老威尔很奇怪阿瑟怎么会知道郊外的树林里有地下掩体。但不管怎样,芭芭拉就被藏在里边。掩体离船坞好几公里远,以至于花了他好些工夫才把芭芭拉弄回船坞。
  威尔给芭芭拉更换了大部分设备。阿瑟说的是实话,废旧部件拼出来的芭芭拉简直就是一堆破铁,真不知哪个水手有胆量驾驶这种船出航。威尔最重大的决定就是为芭芭拉另增加了一套推进系统,由受控热核聚变提供动力。这样就比烧氢更加有力,然而相应的就不得不另增一个150米长的衍梁,将热核聚变舱推到足够远,减少辐射对驾驶员的伤害。当然,密密麻麻的铅管也是必不可少的。
  于是工作量瞬间变得巨大。威尔推掉了整整两个礼拜的工作,跟阿瑟一起改造芭芭拉。
  “想到先去哪了吗?”船坞的修理间大得离谱,老威尔的声音在空荡荡的修理间回荡。
  阿瑟离威尔10米左右,“没呢。”
  “去猎户,先到新圣地亚哥,我在那有朋友,叫波斯特。”威尔头也没抬,不紧不慢地说,“波斯特是一个地区组织‘湖滩’的飞船理事会会长,你带上我的介绍信去,他会帮你的。”
  威尔听见阿瑟的脚步声,他朝他走来,“威尔,真的很感谢你,你教会了我很多东西,甚至原谅了我对你的隐瞒,但是我想靠我自己,我希望靠着芭芭拉和我自己开拓未来。不管有多艰难,当然,肯定很艰难,而我会坚持下去。”阿瑟的声音越来越低,“对不起,威尔,我不能接受你的好意。”
  威尔停下手上的活计愣住,不是因为自己的一番好意遭到拒绝,而是因为这一幕他太熟悉。老威尔在阿瑟身上看见了那时候的自己:满怀激情,渴望开拓宇宙,任何人的好意都变成一种施舍,甚至一种侮辱,一心以为凭借自己的坚毅什么困难都可以克服。可是年轻人,你还没有领略过宇宙的可怕。漫长的时间与不尽的空间足以将你的棱角磨得一干二净,磨成一个拖着太空步的不得志的像我一样的糟老头子。
  “‘湖滩’在计划一次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远征。”威尔不是在帮阿瑟一步登天,只是给阿瑟一个机会,那是他一辈子都没能得到的。远征,那是每一个水手的梦想,在未开垦的处女地上插上胜利的旗帜,所有的痛苦都值得,“他们要越过遥远的XP24715—Ryotyψ和LX0751—Tricherζ径直驶向宇宙深处无人涉足的地方。你会感兴趣的。”
  “远征?”阿瑟突然激动起来。
  “我说过你会感兴趣的。我会在介绍信里写清楚,让波斯特派你做一名普通水手,所以我只是给你一个机会,后面的路还很长,有很多阻碍需要你克服。”威尔缓缓站起来郑重地说,“还有,那很危险,我们从未接触过那些边缘地带,你可能根本回不来了。”
  远征,那是水手们梦寐以求的目标,远离一切像寄生虫一样附庸在社会上的东西,一丝不挂只带上飞船和尼古丁口香糖,满脑子只是疆土,或者是简简单单的开拓和热血沸腾的激情。然而,在黑暗里等待着他们的却不单单是这些,还有黑暗本身。黑暗本身有另一个名字叫神秘莫测,但无论如何,水手们追求着同一个至高无上的真理与梦想:远航,远航。
  “我缩在左舷一个狭小昏暗的舱里怕得要命,可是却明明是从右舷拼了命逃过来的。”阿瑟一本正经地说。
  那是一个关于水手们的冷笑话。这笑话其实不冷也不好笑,但水手们总是乐于将它挂在嘴上,因为它表达了一个显而易见的观点,那就是,宇宙是危险的,无论你待在飞船的左舷还是右舷。阿瑟的意思是说,瞧,威尔,宇宙很危险,我比谁都清楚,所以我们不要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清。我要远航,要远征。
  “好吧,我知道了。”威尔当然知道,“今天咱们就干到这里,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得把衍梁焊接好,还有调试,不会轻松的。”老威尔站起来,脊椎又闷响了两下。既然如此,那么放手让他去吧,阿瑟不会干得比自己差。
  “好的,威尔老爹。”阿瑟欢快得忘乎所以,两脚“啪”的一声用力靠拢,朝威尔行了个蹩脚的军礼。
  突然一个暴跳如雷的声音从船坞外传来。是路易。威尔刚踏上通往二楼的木梯,咯噔一下停住,旋即又继续向上走。
  “臭婊子,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教训了一顿那些仁慈尊贵的客人,然后拍拍屁股走人?”威尔到二楼转角的时候看到阿瑟跑去打开面向路易的百叶窗,“噢,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你的法定丈夫,委屈自己做那可怜巴巴死去了的老女人的入赘女婿,帮你料理不景气的破酒吧,还待你好吃好喝……”
  威尔打开起居室的门,摁开灯,掀起床板,从一堆硬纸板中翻出一支陈旧得毫无光泽的双管 ** ,“那可怜巴巴死去了的老女人?哦,好吧,让我们看看谁才是可怜巴巴的。”他拉开保险上好膛,把枪架在锁骨上,用枪杆挑开窗帘,窗户敞开着。威尔稍稍瞄了一下准心。
  路易愤怒得像斗兽场的公牛,在船坞前来回走动,脸涨得通红。“瞧你都怎么想我了。嗯?衰鬼,别再缠着我,我找到自己的白马王子啦,你该滚蛋了?啊哈,”路易恍然大悟似的大叫,“我早该想到的,一个已婚女人跟一个小她快十岁的小子搞上了,真想看看这条消息会在君士坦丁产生什么好影响……”
  突然路易脚边的石子随着一声枪响炸开了,他吓得朝后一跃,跌在地上。
  “你好,路易,我小宝贝的招呼方式真叫人惊讶,没吓到你吧?”威尔收起扑克牌脸装得满脸和善,但手上却忙着再一次上膛。
  路易连滚带爬钻到船坞旁的巨型变压器后边躲起来,双眼盯着楼上的方向,生怕挨上一枪,“老威尔,我不想找你麻烦,我知道你想照顾简,帮昔日的朋友还债……”
  威尔不想听这些,在变压器旁的地上又放了两枪,“哈,看来我的小宝贝很兴奋啊,我猜它喜欢上你啦,路易。”
  “啪”的一声,路易脚边又多了一个坑,尘土飞扬。
  “好吧,威尔,别发火,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我不会再打扰你了。”路易求饶,“我保证现在就滚蛋,但你要保证你的宝贝会乖乖听话。”威尔没吭声,路易试探地伸出脚,然后是肩,接着整团身影快速地冲进黑暗。路易跑上了公路,然后咬着牙大叫道,“我会让你们好看的,一定会,而且双倍奉还。”
  船坞又静了下来,风刮得路旁的林子飒飒作响。威尔听见楼下简的啜泣声,还有阿瑟安慰她的轻声细语。一定吓坏了吧,他们都还只是孩子。威尔想。
  威尔棒极了。原本阿瑟已经准备开门出去“迎接”暴跳如雷的路易,打一架或者干脆被路易狠狠地拳打脚踢一顿,无论如何他得出去。那是他闯下的祸,听说多普勒被砸了,一片狼藉,像被飓风袭击后的农场。酒吧不会再有客人,即使被重新装修成原样。没有简,那里什么都不是,不管怎么说,这一切都是阿瑟造成的,他打算承担一切,可是威尔帮了他的忙。阿瑟正准备出去的时候听到了刺耳的枪声。
  三个人坐在芭芭拉的衍梁上。威尔说不论今天多累,他希望讲一个睡前小故事。阿瑟坐在简旁边,她刚才吓坏了,噙着泪从修理间旁的临时卧室跑出来。她现在需要关心。
  威尔抬起头,穹顶打开着。君士坦丁的大气不太厚,能够看到满天的星星在巨大的漆黑背景上闪烁,但是船坞太高了,导致视野不太大,波普跟比约德完全被挡在了船坞以外。
  “按理说夏至刚过,今天能看见猎户座的。”
  夏至刚过,又长时间没有下雨,空气闷得厉害。阿瑟看见老威尔凝望天空的双眼蒙着一层东西,他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只有傍晚能看见,这会儿它已经落下去了,你知道的。”
  “我就是从那出发的。”
  ……
  “最开始我们住在猎户座的一颗行星上,大奥古斯丁第五大街,对一个中产阶级家庭而言我过得相当安稳。铺满梧桐叶的车道,好动的长毛狗,壁炉跟滑雪场,再没有比这更舒坦的生活了。”威尔沉默了会儿,目光不停地在星空里搜索。阿瑟和简静静地坐着,阿瑟知道,威尔搜寻的不是哪颗星星,而是遥远的过去。
  该死的过去。
  “直到有一天,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水手来问路,他要找最便宜的旅馆。我带他去了‘悍妇’旅馆,在好几个街区以外,但我的一生就在这几个街区的路上改变了。他给我讲了些他自己的经历,在天上的。我发觉我一下子就入了迷,而且我知道自己不是在听毫无边际的幻想故事,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我面前。最后我动心了,好几个礼拜,我满脑子都是船和矿的事。”
  阿瑟感觉到威尔开始热血沸腾,似乎重新回到了那个年代。
  “没多久我进了航天速成学校,价钱很便宜,他们教一些物理常识,关于宇宙的,还有船的知识以及贸易。可是我父母不同意。从速成学校毕业后我同他们吵了一架,提着行李去了大都会。我那时跟阿瑟年纪相仿,所以你知道的,我撇下了安妮,虽然我们谁也离不开谁,但我会回来的,我向她承诺过……”
  这一次威尔停顿了好长时间没有吭声。阿瑟不懂什么叫爱情,至少不太懂,但他晓得那一定不好受,特别是当它已经过去好些年。
  “那……那不是……你的……错……错,而且……安……安妮……肯定是心……心花怒放的。”好吧,也许简懂一点。
  可阿瑟仍然一窍不通。心花怒放?真见鬼。
  “我第一次跟船回来后安妮就死了,我悲痛极了。但父母同意了我做水手的请求,否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甚至给了我一笔钱,不多,但加上我在大都会积攒的,我弄到了自己的船——安妮号。在大都会,我结识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很自然地我们走到了一起,注册成立了一个小型船帮。那段日子很苦,但却是我最值得回忆的日子,而且我们撑过来了。我,贝利,现在仍待在大都会的波斯特,浓眉毛戈尔,还有特拉伊尼……”
  威尔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简。因为特拉伊尼,是简的父亲。
  简颤抖了一下。
  “他的绰号叫猎鹰,我们船帮唯一的多普勒雷达员,很不赖。”
  简怔怔地看着威尔。
  “那一次我们到君士坦丁附近的大型空间站补给,戈尔提议说,嘿,伙计们,看见那颗行星没,右舷淡紫色那颗,去看看怎么样,咱们好久没有到岸上去了。是啊,我们一上天就好几个月甚至几年,几乎忘记了还存在着结实的土地和真真切切的空气。于是我们说,嗯,看起来不坏。”
  威尔从没有在阿瑟面前提到过他们(他和特拉伊尼和其他人)的过去。当然,在简面前也没有过。
  威尔咽了口唾沫,望着简,“于是一切都再自然不过,他们俩一见钟情,我是说你父母,在远离文明的偏远星球上,他们根本不需要顾虑什么,直到有一天贝利说,不管怎么样我们得走了,难道你们希望那破船长满铁锈了才动身吗。而特拉伊尼知道,母船要是没了雷达员就相当于瞎了,只能任人宰割。
  “然后我们走了,我甚至不知道特拉伊尼是怎么跟你母亲解释的。总之我们走了,而且你知道的,不可能带上她。”威尔直视简的眼睛,无可奈何地耸着肩膀。
  简沉默着。
  “好多年以后,当我们都不能再干下去的时候,虽然我们并没有疲倦,但我们已经飞不动了。于是特拉伊尼说,还记得吗,那颗叫君士坦丁的星球,咱们到那去吧。除了波斯特在大都会谋了份好差事,我们几个说,好吧,现在的宇宙,对于我们而言,哪里都一样荒凉。君士坦丁?听起来不错。”
  阿瑟深深吸了口气。
  “然后……特……特拉伊尼……发现……潘尼蒂尔已……经过世,而……而她留下……了……一家……酒吧,还有一个女……女儿……跟入赘女婿。潘……尼蒂尔的死……让……他痛心疾……疾首,因为……他……他……仍爱着她,更糟的……的是,他的……女……女儿并不……不幸福。可是……他却已经……老得无能……无能为……为力。”简抽泣着,“直到……直到死。是……是不是?”简也许知道点她父亲的事,但不会太多。
  威尔无精打采地点着头,“特拉伊尼伤心极了,整日以酒浇愁,把床单撕成布条,把瓷器摔成碎片。不久便去世了。”阿瑟看见老威尔的眼睛闪动着,“人活着不能没有希望。而你,简,你就是希望,你是特拉伊尼、是我们、当然更是你自己的希望,懂吗,简?”
  简平息了一下,“我没……没有责怪谁,这……这种事谁……也不……知道会……发生在谁……谁头上,在哪……里,什么时候。不……我是说,我……我知道。”简已经语无伦次,“而……而且我为……我父亲……感到……骄……骄傲,他是……是个水手,这很不……容易。”简越发急促,“那……么,你希……望我……干什么?”
  “离开君士坦丁。”老威尔说,“跟着阿瑟,远离君士坦丁,他会照顾你。”威尔把目光转向阿瑟,“他怀着梦想与激情,像当年的我们一样。”阿瑟突然觉得浑身不自在。
  “阿瑟。”威尔叫他。
  “嗯?”
  “答应我,永远都不要放弃。远征有多苦你清楚,没有人会照顾你。而你,不能放弃,再也不能步上我们的后尘。”
  “你们的?”
  “对,我们的。”威尔说,“有一段时间,不算太长,但足够我可耻一生了,我们赚不到钱,市场不景气,东西卖不到好价钱,船帮一直负债运作,而那时候像我们这样的船帮多如牛毛。我们实在没办法,于是劫了几艘船——我们做了海盗。不是谁提出来的,是大家的决定。亦商亦盗,那就是我们那段时间的日子,我们向某种东西妥协了,我也说不上是什么,总之我们失败了。
  “而你,阿瑟。”威尔补充道,“不要妥协,绝对不要。我深知那有多可耻,而且永远也洗脱不掉,直到死去化为尘埃。不要妥协,甚至不要有去尝试的念头,那会生不如死。”他不停地微微摇头,紧蹙双眉,“远征队会管饭,不管怎样,不会沦落到打劫的地步。阿瑟,有些东西比钱更让人惧惮……”
  “我懂。”阿瑟连忙应道,“虽然威尔也许觉得我还小,什么都没有经历过,但我看过很多书,堆起来比我还高,不,十个我。我也听过很多水手的故事,什么离奇的事在宇宙都是司空见惯的。那句谚语怎么说来着,‘只有太空里的东西才真正来自太空’,不是吗?还有,它很危险。好吧威尔,这也正是我上天的原因之一——它很危险。当然。”
  “我只是希望……”
  “你只是希望宇宙里有那么个角落被称为‘阿瑟星云’或者‘勇敢者阿瑟大三角’什么的。”阿瑟耸耸肩。他觉得威尔表达出来的东西太复杂,太模棱两可,而他只知道,他要上天,要远征,就这么简单。
  “那么,也许是的。”老威尔扬了扬眉毛,“我是说,咱们该休息了,勇敢者阿瑟先生。”
  阿瑟几乎是第一次听到老威尔的笑话,他捂着肚子疯狂地大笑。简也开心地抹掉泪花。
  他会想念威尔的扑克牌脸的。
  如果有一天,我是在讲,如果,如果有一天有个孩子跑来问我,嘿,阿瑟老爹,芭芭拉号的有效荷载到底能有多少啊,瞧她多丑陋。那么我会拍着他的脑袋告诉他,哦,孩子,一份梦想,一份希望,这就是芭芭拉的全部载重。但是,难道这还不够多吗?

《芭芭拉号》 作者:绿天